《俏女狼》 楔子 寒奴原是天神左羲的后裔,因倾心于越国六族领袖豫君气盖山河、力拔群雄的气魄,遂恳求天帝,让她遁入凡尘,追逐人间情缘。 岂料,江山情重美人轻,旷世英雄偏寡情。 豫君得了寒奴相助,战胜安阳王,获得交三处肥美土地后,无休无止的欲望便倾巢而出,杀戮血腥取代了他原属于他的真诚深挚,他开始yin佚于狩猎和酒色,日复一日寻欢作乐,虽有皎若朝霞初绽,灿若芙蓉出波的寒奴,亦不能管住他放浪形骸,桀骜不驯的心。 寒奴一怒,便向南王借来神弩,准备严惩荒yin无度的豫君,以消心头之恨。怎知,箭矢猝发的当口,寒奴心软失了准头,令豫君侥幸逃过一劫,却令无数将士遭受池鱼之殃,死伤枕藉。 此举震怒了天帝,不仅褫夺了寒奴的仙籍,并且将她贬为狼女,囚于永暗岭,直到五百年后 第一章 初春,大雪依然纷飞,时近掌灯。 冀州东南的树林里,寒风萧萧,暮色苍茫,令路过的旅人倍觉凄冷。 一行七八名昂藏大汉,突如其来地策马奔入林中小径,哒哒的马蹄铁发出悚人的杂沓声,吓得两旁行人纷纷走避。 为首的男子身穿灰黑袄褂,气宇昂扬,正是阳羡城城主豫鹰扬。 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的堂兄安南楼楼主豫重链将纳珍妃为妾,要他无论如何得出席晚宴。 据传珍妃貌若天仙,美丽非凡,安南楼楼主只不过是一介武夫,竟能娶得如此美眷,的确羡煞人也。 豫鹰扬和豫重链交情并不深厚,甚至还心存芥蒂。然则,豫重链却一心想拉拢霸气凛凛的堂弟,在外人面前总故意塑造出血浓于水的亲昵关系,用以自保。 豫鹰扬霸气勃发,南越国的百姓光听到他的名字就吓得脸色发白,更别提要和他交手对抗了。 豫重链认为只有和他维持友好关系,方能保身家性命于无忧。 这样的心思,豫鹰扬焉会不明白?在他血脉中湍流着汹涌征战的血液,他欲蚕食鲸吞的,无一能够幸免。 然而南阳地处险要,物产并不丰美,豫鹰扬根本没将它放在眼里,假使他有觊觎之心,亦是囊中之物,何需操之过急? 今晚,看美人去! 美人?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字眼。 ? 轰隆一声,天惊石破,土倾山圯,瞬间狂风大作飞沙卷尘,寒奴猛抬眼,见桎梏在身上的枷锁尽数解除,不禁喜得眉飞色舞,在树林间蹦蹦乱跳。 顶着近五百岁的高龄和道行,她可自由幻化成人形,亦可现出狼迹,活跃于山水丛林间。只是这仍属憾事一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春雪乍融,在这永暗岭整日无所事事,委实颓废得紧,不如找点正经事儿做做。 寒奴摇身一变,光luo曼妙的身躯罩上了水绫衫子,垂长乌黑的青丝斜斜披在香肩后,自然呈现婀娜的韵致。 走到河边,望着美丽的倒影,寒奴对自己的新造型颇为满意。 “嗨!小狼女,你要到哪儿去呀?”老树精惊艳地问。 “闲闲没事,到人间晃晃。”她其实是怀有目的的,但她不告诉任何人,这可是她隐藏了五百年的前尘情仇,谁都别想从她口中探知一二。 “人间?那地方去不得,据说人类既阴险又狡诈,他们不但彼此勾心斗角,还陷害忠良,欺负弱小。” “所以我去严惩他们。”太久不曾与人接触,寒奴不免有些忧心,偷偷抓了根木棍插在腰上,做为防身之用。 “你自己都还是带罪之身。别忘了,尚有三个月才届满五百年,到时你才可以正式脱离狼籍,返回仙界。要是你现在私自下山,被天帝知道了,可是罪上加罪。” “只要你不说,天帝又怎么会知道。”五百年太久了,她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恢复仙籍,只想去看看昔日的他是否同样受到了审判和制裁。 “什么话嘛,我是那么不顾道义,又长舌的树吗?”老树精见她心意已决,知道再怎么劝也是枉然,于是退而求其次道:“横竖你目前犹是个非人非仙的狼女,要是找到了你那个他,可千万别一时冲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痛快泄恨却后患无穷。喏,这是我历经百年所研究出来的精灵散,将它分成数十次倒入酒菜中服用,可置人于死地,如果你真的非报仇不可,就拿去吧。” “你要把它送给我?”寒奴和老树精当了几百年的邻居,从没发现他是这么讲道义的朋友。 “是啊,只希望你将来有空能回来探望我,顺便帮我带一只啄木鸟回来,最近我的左枝干又犯疼犯痒,八成又有虫子入侵了。” “没问题。哎,那讨人厌的银狐又躲在那儿探头探脑,千万别告诉他我要下山的事。”寒奴赶快把精灵散塞到怀里,免得这老树精临时反悔。“等我报了仇后,保证帮你带一只又肥又壮的啄木鸟回来。” “干么要又肥又壮,让我炖补啊?”老树精用眼角余光瞄了瞄躲在草丛后偷窥的银狐,道:“那家伙注意你很久了,八成对你有意思。” “他对哪个女人没意思,标准的采花大盗。” “话也不是这么说——” “嘘!有人来了,麻烦你闭上尊口好吗?”她听到矮树旁一阵撄荨 “怕什么?那人从昨儿夜里就窝在草堆里,这会儿只是睡僵了,翻个身伸伸懒腰而已。” “真的?”寒奴好奇的走近细瞧,原来是一名樵夫。那樵夫看来似乎穷得很,居然用半边破缸当被,一块红砖当枕。 嘿!捏在他手心的是什么?一柄柴刀,好极了,拿这把家伙防身要比木棍有用多了 樵夫忽被惊醒“可恶,老子已经够穷了,你还来偷!”一边骂,一边顺手拾起砖块丢过去。 “哎哟,好痛!”寒奴佯装手脚不够灵活,让他打中脚板,乘机把那柴刀摸进怀里。 “算你好运,我只是用‘枕头’打你,若换做是‘被子’,你早就完蛋了。” 老树精闻言,哈哈大笑。幸亏那樵夫听不见,不过寒奴可是气得七孔生烟。 “哼,你这么坏,打得我好疼,这柄柴刀不还你了。”寒奴说完,转身就跑。 “慢点慢点,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你若拿走了,我以后怎么砍柴呀?”樵夫急得跳脚,可不管脚程多快,总追不上寒奴。 本来嘛,人怎么跑得过狼呢? “还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寒奴回身一纵便跳上了数丈高的树干,害得樵夫看傻了眼。 “什么条件?”樵夫气喘吁吁地问。 “带我到山下。” “你这等身手,还用得着我带吗?”连咽了几口唾沫,樵夫才稍稍把心神稳住。 “少唆,你到底带不带?” ? 安南城 啊!这就是人间了。好热闹,好好玩哦。 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古董杂物,锅里炸的、笼子里蒸的各式各样的吃食,诱得人猛咽口水。 樵夫见寒奴望着熙攘往来的市集竟望得痴了,心想她可能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心肠溜了几转,就黑了起来。 是你自己死赖着我,可别怪我包藏祸心。 “这还不算有趣,我带你到一处更好玩的地方。”樵夫咧着嘴,笑得好虚伪。 “我到这儿不是为着玩的,我要找一个人。”收起初来乍到时的玩心,她面容一敛,正经八百的说。 “谁?” “越国六族的领袖,豫君。”历经五百年之久,再提伊人时,眼中仍掩不住炙热的怒焰。 “那是谁?”樵夫听得一头雾水。 五百年的岁月递嬗,人间的变化极大。昔年的越国早一分为四,六族百姓有的凋零殆尽,有的迁徙他处,泰半踪影杳茫,樵夫当然不明白寒奴指的是什么。 “笨蛋,豫君是这么赫赫有名的人,你居然不认识他。”他不会已经死了吧?不行,他要死也得死在她手里。 “我是不认得什么豫君,但姓豫的我倒认识不少。”其中有几个还经营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真的?”寒奴心中一喜“带我去,假使真是他,我看一眼就会认出来的。” 樵夫眼珠子贼兮兮地一溜“没问题。” ? 天色微亮,小贩倚在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踉跄地从青楼艳窟掀帘而出。 达达的马蹄自街底响起,马上的骑士皆疲惫不堪,连续数天不眠不休的赶路,已使他们的精力消耗殆尽。 除了他们的主子——永远备战的苍鹰,依旧精神饱满,仿佛不曾劳碌奔波。 “前面有家酒馆,进去歇会。”豫鹰扬不是苛刻的人,他深知部属的耐力,清楚什么时候该施以铁的纪律,什么时候应宽容体恤。 手下大将范达、勇立、柏平等人,立即如蒙大赦,悄悄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双肩缓缓松懈下来,强压住兴奋的心绪,个个像个木桩似地立在原地,等候下一道命令。 “呆杆个什么劲,冻僵了?”瞧他们呆若木鸡,豫鹰扬不觉一笑。 这些部属忠心耿耿,与他肝胆相照,有时却不免失之愚直。 “也还好,只是,有点呃还可以再撑一会儿。”范达低着头,谦卑地回答。 “我们也是。” 口是心非。豫鹰扬抿着嘴轻轻牵动了下唇角,接着翻身下马,脚步才跨上石阶,忽然从酒馆里冲出一票人。 “大叔,救我。”率先冲出的人,突地双膝跪倒,抱着他的腿哀求道。 豫鹰扬定眼一瞧,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虽看不清她的面貌,但一股憎恶之感即油然而生。 “大叔,求你救救我。”女子状甚惊慌,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颤抖。 冷郁的豫鹰扬眼底不带一丝温度地盯着她,犹未开口,那接踵奔出来的大汉已大步跨到女子面前—— “臭女人,快给我闭嘴!”他斥喝她快快随他进去。 女子仍不死心,骇然抬头,霎时怔愣“你你是豫——”五百年不见,他依旧傲然挺拔。 “废话少说,你老爹已经将你卖了,乖乖跟我回去干活吧。” “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是他害我的,豫老爷,求你主持公道。”寒奴此时已是声泪俱下,无限哀伤。 老爷?很新鲜的称谓,他已老到这把年纪了吗!豫鹰扬微侧过头,饶富兴味地瞟向范达,这一板一眼的家伙,面上连一根筋都不敢抽动。 “你认识我?”他好奇地问。 当然,纵使化成灰她也认得出他。但,他显然已不记得她了。这个昔日为苍生所系,九死不悔的英雄,曾用无形的箭射穿她的咽喉,使她悲不可抑,痛不能语的负心汉,已彻彻底底忘了她。 “主人?”救是不救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贩卖人口,逼良为娼,范达最痛恨这种人渣。 “各人生死有命。”他一径地负手冷凝,面无表情。“进去喝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来不是他的行事准则。 况且如此混乱的时局,以他的盛名和霸权,想杀他取而代之的何止千百人,他不得不步步为营。 右脚轻轻一扬,寒奴陡地撒开双手,扭身扑倒在地。 他无所谓旁人给予铁石心肠的评语,兵燹连年,谁的生命不是轻如鸿毛,短若激流草芥? “是。”范达应声跟随在后,当走过寒奴身旁时,故意倾身弹指而出,两名凶神恶煞的大汉立刻脸面铁青,像被人狠揍了一拳。 “好管闲事,好心不会有好报的。”豫鹰扬淡漠地扬唇,伸手接过小二递上来的温酒,一口饮尽。 “专门吃软饭的男人,死有余辜。”范达总是同情心过旺,老毛病了,改也改不掉。 况且当年要不是豫鹰扬“好管闲事”把他从沙豹口里救出来,哪还有他这条小命在。他家主子至今仍不知道,在他出现以前,他的妹妹早已被猛豹叼走,至今生死未卜,音讯渺茫。 豫鹰扬不再吭声,嘴角只是抿着笑意,教人看了觉得不安。 柏平忐忑地瞥了他一眼,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和众人一样专心吃饭。 这一餐吃得索然无味。主子是个喜怒难测的人,希望范达别惹恼了他。 用完餐,范达掏出荷包准备付账,却发现怀里空空的。糟!他的荷包呢? “被偷了?”豫鹰扬笑着抛给他另一只荷包“早告诉过你了,好心不会有好报的。” 范达又羞又怒“没想到那女人坑我!” “江湖险恶,心肠的确不能太软。”柏平拍拍范达的肩,要他看开点。 为了帮一名陌生女子,平白损失了两百两银子,真是亏大了,范达气得头顶冒烟。 “我去找她算帐。”男子汉大丈夫,丢钱事小,丢脸事大,这口气非得讨回来不可。 “不必麻烦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他们就会自投罗网。”豫鹰扬好整以暇地吃菜,丝毫不为此事萦怀。 “可”范达堪堪跌回长凳上,门口果真冲进两个人,正是方才嚣张无状的人口贩子。 “你你”他俩面无血色,冷汗直流,指着豫鹰扬的手抖个不停“你施邪术,你”“放肆!”范达和勇立三两下将他们撂倒,压在地上质问:“说,和你们联手招摇撞骗的女人呢?” “不不知道。” “骗鬼,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柏平抽出长剑,凌空便要砍下,这两个猥琐的败类才赶紧吐实。 “她她说好了,跟我们二一添作五,哪知事后就连我们的银子也一并偷走” 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范达心想,好个黑吃黑的女贼头。他心中的火燃得更旺了。 亏他行走江湖十余载,居然栽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手里,汗颜! “强中自有强中手。”豫鹰扬笑颜愈深,也愈教人惴栗。“一次坑掉三个男人,唔,有意思。”他对寒奴的兴趣大增,下回遇上了,他得仔细把她瞧个清楚,看看她是否真有三头六臂。 “主人?!”范达心中一骇,脸上原已所剩无多的血色,这下全褪得精光。“属下该死。” “先留住你这颗脑袋,再要妇人之仁,后果自行负责。”最后一句话声未落,他人已跃上宝驹,扬长而去。 ? 为了深入民间,寒奴特地把樵夫这条小命留在破古刹的墙上,以备不时之需。 “下来!”随便掷出一小段树枝,指结大的麻绳立即应声断成两截。 “你你你”樵夫吓得三魂七魄全飞了“你怎么还没走?”他原本想把寒奴卖了,换笔银子舒服花用一阵子,没想到这小妮子神乎其技,不但把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还孔武有力的把他绑在这儿饿了两天一夜。 “哼,本姑娘不想走就不走,你管得着吗?”依寒奴火爆的性子,碰上这么坏心眼的人,老早把他修理得鼻青脸肿、断手缺腿了。再敢唆,当心她赏他一记大锅贴。“拿去,我昨儿吃剩的,你就将就点吧,等找到我要找的人以后才可以饿死。” “哦。”真是流年不利,遇上这女罗刹。樵夫瞪着手中冷凉的切糕,不情愿的一口一口塞进嘴里。“你已经这么厉害了,还需要我帮忙?” “唔。”寒奴立在庙口,心事重重地将眼神眺向无穷远的天际“我问你,豫鹰扬是谁?” 这名字是她无意中从酒馆小二口中听来的。 “他是阳羡城的城主,武功高强,时常带兵出征,是个很可怕的人,方圆数百里的人,光听到他的名字就吓得六神无主。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他。”樵夫想是饿坏了,一眨眼就把七八块切糕吃得清洁溜溜。 “哼!”寒奴冷哼一声,满脸的不屑。明知山有虎,她也偏要向虎山行,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么你知道他为何会到安南来?” “他来啦?”樵夫一下呼吸不顺,呛得面红耳赤,急咳不止。“他吃饱没事怎会到这儿来呢嘿!我知道了,八成是来参加安南楼楼主豫重链的婚宴,听说他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大美人三字飘进寒奴耳中,蓦地令她心口一阵绞痛。东流湍逝的情缘,至今日想起来,依稀痛入心扉。 “那个大美人呐——” “住口!”她杏眼圆睁的样子既野艳又悍戾,看得樵夫心里头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我没问的,就别给我废话!” “是是是。”他赶紧把嘴巴缝起来,以免惹祸上身。 “那个叫豫重链的住在哪?”踏破铁鞋无觅处,她痴等了五百年,算是有了些许眉目。他,应该就是他吧?这是历经了多少世的轮回?得用什么方法才能唤起他的记忆?如果他始终没有忆起五百年前的恩怨,那么她的报复又有何意义? “住在北东十八街,最华丽的那栋宅院,你一走过去就可以看到了。” ? 安南楼,位于过井川畔,外面的围墙从寿园寺,清河桥,一直绕到百花街,其宅院之辽阔几乎足以供给上千名百姓居住。 石墙砌高二十丈,墙内尚有一条五尺宽的护城河,四周繁花绿树掩映,居中是三层的楼宇,九宫纷陈左右,颇有帝王的气派。 大厅四周挂满了喜帐,每一幅都是鸾凤和鸣、五世其昌、永浴爱河、共偕白首的字样。 楼宇前、后院大排筵席,厨子们进进出出,忙得汗流浃背,仆妇们手脚利落地准备着,一旁长桌上,瓷盘陶碗中盛着鸡鸭鱼肉、蔬果、糕点琳琅满目,教人垂涎欲滴。 寒奴才攀上后花园的桦杨树,即见到安南楼的管家刘富站在门廊上指挥若定,不时吆喝着要大家手脚快点。 “怀恩上哪儿去了,大半天不见他的人?”他冲着甫进门的周妈问。 “上市集补齐干货,昨儿个陈叔吩咐的。” “市集才多远,用爬的都回来了。”刘富因为心急,口气也就特别冲。 怀恩?寒奴心思一转,马上有了计谋,用法术让怀恩暂时回不了府里。 “再等一会儿吧,也许人就快到了。”周妈手里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匆忙往内堂去。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待会儿我非狠狠刮他一顿不可。”刘富斜眼往门口一扫,忽瞅见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傻愣愣的立在侧门旁胡乱张望“喂,什么人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这位大叔,我是怀恩的表弟,因为我家舅母生了重病,表哥赶着回去照料,特地交代我到府里帮忙。”寒奴女扮男装,模样十分俊美。 “怀恩的娘什么时候得了重病,我怎么不知道?”刘富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嘴里嘀嘀咕咕的又道:“他又什么时候有你这样一个表弟来着?” “刘叔,主子叫您呐,”负责跑堂的小厮跌跌撞撞的跑来“前头乱成一团,怀恩回来没?账房那儿忙不过来了。对了,你还是快点过去,主子催得很急,不知又出了什么状况。” “好啦,我这不是在走了吗!”刘富匆促的拉着寒奴问:“你叫什么名字!” “寒奴。”她照实回答。 “寒奴?名字不太好听,但还算马马虎虎,你识字吗?” 废话,她可是堂堂的女神,只是暂时落魄而已,何止识字,她还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呢。“识,当然识得。” “那好,你先顶替怀恩到账房帮忙,可得小心点,弄错一笔账,我就拿你的脑袋开刀。”刘富头发梳得油亮,一丝不苟,和他做事的准则一样古板得像个老学究,他手底下的人,每天总有一两个被叮得满头包。 寒奴口里唯唯诺诺,才旋身,鄙夷之色立现。“他一直都是这么讨人厌吗?” “嘘!当心祸从口出。”小厮领着她来到二楼的账房时,楼上前院霍地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寒奴讶异地问。 “大概是二爷来了。”小厮面上刷过一道冷锋,看不出是惊惧还是尊崇。 “谁是二爷?” “就是阳羡城的城主豫鹰扬呀。怎么,你不认得?” “认得认得,天下间有谁不认得他呢?”寒奴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表示豫鹰扬三个字如雷贯耳。 “你先进去,我到前院看看就来。”小厮交代后离去。 寒奴可不是省油的灯,清风疾掠,她足尖轻点屋瓦,眨眼间已来到大厅,混在人群中。 此刻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由四名喜娘搀扶着,款摆迤逦地盈盈就位,席上响起震天价响的掌声。 倒挂在梁上的寒奴注意到位于首席的豫鹰扬黑瞳炯炯,面容冷肃、淡漠得不起波澜。 据说这位珍妃私德不佳,但素有美人之称。寒奴半是好奇半是嫉妒,想看看她究竟是否更如传言那般迷人,便噘口吹起喜帕一角,呼—— 糟糕,忘了自己拥有五百年的道行,功力已颇为深厚,一下用力过猛,竟把整条喜帕高高吹起。 寒奴大骇之下,直觉地用手去捞,没有捞着,抬眼一看,那喜帕居然在空中飘然翻飞,不偏不倚地落在豫鹰扬面前的圆桌上。 祝贺的宾客莫不目瞪口呆朝喜帕的方向望去,直到它尘埃落定,才忍不住哗然大叫。 豫鹰扬宛若无视那喜帕的存在,两眼幽光幢幢地直盯着左方。寒奴原以为他注视的是风华绝代的珍妃,然细心一瞧又仿佛不是 第二章 那粼粼厉芒穿过人群,越过重重屏障,终于定住。 呵!他发现了。 寒奴一愕,慌张躲入厚重的纱缦,遁往后院树丛。 好险!差点就被逮个正着。太久没幻化成人,一下很难适应骤来的凶险。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颇大,一道黑影自后边追来,寒奴掩身树后,静观其变。 咦,人呢?刚刚不是还在?陡地,那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到大树后,一柄长剑碧光闪烁地架在她颈项上。 “可有看到一名可疑的人往这儿逃窜?” 是豫鹰扬,寒奴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是他。这恶汉果然厉害,大厅上百人,没一个察觉到她的存在,惟独他。 “没有。”料想他看不出那人就是她。 “怎么会,我明明看到——”慢着,好眼熟的面孔。即使天光微弱,豫鹰扬胜于常人的眼力,立刻辨出眼前这张比女人还细致三分的俏脸似曾相识。“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儿?” “小的名唤寒奴,是安南楼新来的账房助理,到这儿是为了小解,顺便偷偷懒,您老千万别给说出去才好。”寒奴一会儿嘻皮笑脸,一会儿装得可怜兮兮,以混淆豫鹰扬的视听。 您老? 连这不合时宜又有点刺耳的称谓都那么地熟悉。 豫鹰扬把目光移近寒奴的脸,莫测高深地梭巡。 他在揣度她。过往天神们欲分辨善恶的灵魂,都会用羽毛当砝码,以其极精细的敏感度,察出人类的本性,现在他只用一双眼睛,两只黑瞳,就想看透她的心灵? 寒奴很怀疑,但不无惶惑。 豫鹰扬把目光再调近一点,几乎快要贴在她细白粉嫩的嫣颊上,害她睫毛瑟瑟乱颤。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她该不该趁此机会一举解决他? “你说你叫寒奴?”豫鹰扬的嗓音很沉,带着一股慑人的威仪。 “是的。” 他越是质疑,她就得表现得越泰然。但这份自若更加令人疑窦丛生,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单独面对他时,还能够不惊不惧,不卑不亢。 “豫老爷如果没别的事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唔。”豫鹰扬没阻止,空气中已悄悄透着不安。他犀利的眼眯成一缝,盯住寒奴的背影,在她即将转出林子时,握在掌心的飞刀倏然翻出,瞄准那纤盈的身躯射出—— 想暗算我?门都没有! 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朵,豫鹰扬右手才动,她已拔足快逃。 “哼!看你往哪里逃。”豫鹰扬快如闪电,瞬息奔至后花园,蓦见一只灰狼火速跃上石墙,朝后山逃逸而去。 狼?怎么会是狼?那个叫寒奴的仆役呢? 揣着一颗悬在空中的心,他纳闷地走回到大厅。夜深了,安南楼却依然灯火辉煌,闪闪灼灼如汪洋如银河,众人于灯影下纷纷扰扰,缭乱而迷醉。 豫重链换下新郎倌的大红衣,挽着新婚的妻子,到席间一一向大家敬酒。 他三十上下,身段有点胖,不过仍算潇洒,穿了一件狐皮的袍子,外加银貂背心,金扣上垂着一条亮亮的链子,富贵逼人。 “珍妃,来,见过我的兄弟。” 原来珍妃是个名字,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个头衔。 豫重链非常得意能娶得美人归,不愿依传统风俗将娇妻藏在新房,反而带着她到处献宝似地介绍给亲朋好友。 “鹰扬,见过你嫂子。”他手臂粗鲁地拍往豫鹰扬,却教他不露痕迹地闪过。 “幸会。”豫鹰扬礼貌地拱一拱手,冷峻的眼淡扫过她粉雕玉琢的脸。 珍妃全身被一袭紫貂重裘给裹住,却丝毫不损其妖娆美艳,在重衣下,甚至可从她曼妙的步履中,发挥无穷的想象力,猜测里头是如何一幅醉人的风光。 “很高兴见到你。”说话时,她故意不去看他,因为今晚她才是主角,豫鹰扬再了不起,也不该抢了她的光彩。 但她的矜持只维持了片刻,立即回眸凝向豫鹰扬。如此出类拔萃的男人,在一群衣冠楚楚非贵即富的宾客中,竟闪亮一如子夜璀璨的星辰。 “鹰扬,怎么还愣杵在那儿,快来敬你大嫂一杯呀。”豫重链一手搭在珍妃腰上,一手高举着酒杯,要伺候在侧的小厮帮他斟上满满一杯,没等豫鹰扬起身,已经仰头一口气倒进嘴巴里,部份酒液顺着口角溢出,弄得一片狼藉。 珍妃如烟似梦的脸一沉,只短暂瞟向她的新婚夫婿,不动声色地浅浅一笑“瞧你,当心呛着了。”说着,执起袖管为他拭去酒渍,状极亲密。 “大口喝酒才痛快嘛,哈哈哈!”今晚他得意得很,满面春风,不时纵声大笑“鹰扬,你说是不是?来,陪我浮一大白,今儿来个不醉不归。” 豫鹰扬始终少语轻笑,他在意的不是豫重链,而是珍妃。美人合该配英雄,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人家鹰弟说不定明儿还得赶早回家呢,你别净是劝酒。”珍妃叹声道。 “那怎么行,难得来一趟,不住蚌三五天,休想你老哥我放人。”豫重链威逼利诱地硬要豫鹰扬多待数日。 “恭敬不如从命。”他正有意留下,便欣然接受了。“大哥、大嫂,小弟先干为敬。” “不行,要一个一个来。”珍妃水光荡漾的眼,睁睁的睬着豫鹰扬,纤手掩着红唇上吃吃一笑,任谁都无法不注意到指结上那只灿亮夺目的婚戒。 “行。”豫鹰扬唇畔往上一扬,露出优美的弧形。 “我一杯你三杯。”语毕,她连着干了三杯,并将空空见底的杯子递给豫鹰扬过目。 “九杯,鹰扬,别给你老哥泄气啊。”豫重链也在一旁敲边鼓。 拚酒?豫鹰扬最厌烦这种无聊的把戏,但今儿他的兴致不错,转头要范达把整坛的毛黄抬到桌上来,接着在众人惊叹声中,抱起大酒坛 “老天,一滴都没剩呐!” 饮毕,豫鹰扬淡如轻风地拭了拭嘴角,道:“酒足饭饱,尔等先告退了。” “等等,”珍妃急忙唤住他“我听说你送了厚礼给我,怎么没看到?” “哦,有的有的,看我多糊涂,竟把它给忘了。”豫重链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因为太贵重了,所以我特地收藏在账房里,怀恩,怀恩!” “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你不是怀恩。”豫重链错愕地瞪着眼前这名头压得低低的少年。“怀恩呢?” “启秉老爷,怀恩今儿告假,特遣他表弟前来代工。”刘富急忙上前解释。 “混账!今儿是什么日子,他哪天不告假偏选在今天告假,回来记得扣他一个月的薪晌。”豫重链对待下人是毫不留情的。就算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也休想要他多宽厚几分。 “可怀恩表哥他才告一天的假——”寒奴螓首一抬,静默一旁的豫鹰扬霎时利眼晶亮。 而随侍一旁的范达和柏平、勇立也一样讶然。这不是在酒馆外的那个女骗子?不对,人家明明是男的呀,唉,长得可真像,或者是他们眼花看错了?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敢顶我的嘴,刘富,拿板子过来把他痛打一顿。”豫重链见这小子貌如潘安妒火中烧。 “是,是老爷。” 刘富虽是个刻薄的管家,但见寒奴没犯什么大错,就要遭受一顿毒打,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转身入内时,犹有所企盼地望了豫鹰扬一眼,希望他发发慈悲,替寒奴求情。 然而,豫鹰扬只是冷着眼,若无其事地做壁上观,刘富只得依主子之言,入内找板子去。 “刘富,刘富!”豫重链急躁地大吼大叫,暴跳如雷“为什么进去那么久,板子呢?快给我拿来!” “可能一时找不到,老爷不如先打他几个巴掌应应急。”珍妃的建议更具爆炸性,阴狠的个性和豫重链如出一辙。 “说的也是。”豫重链也不想想此举有失身份,于是他便大步向前,撩起袖管扬臂一挥—— 寒奴不闪不躲,像有意跟他杠上一样,等着他一巴掌打过来。 “呃,我说老爷呀,”周妈实在看不下去,鼓足勇气道:“你交代怀恩收起来的那份厚礼,他不小心带了回去,这会儿还是赶紧叫寒奴去把它给拿回来。” “寒奴?”豫重链正要展现他的权威,被周妈一下叫住,不觉一肚子火。 “是啊,他就是寒奴,府里上下就只他知道怀恩住哪儿,不如等他回来再补行责罚。” “唔,好吧,反正也不怕你跑了。”豫重链掌握安南楼中的每一名家丁、仆妇的生杀大权,他要谁死谁就不得苟活。 借题发挥完毕,转头面对豫鹰扬和众宾客时,豫重链又是另一张嘴脸。 寒奴由周妈带着走向后堂。心想,他的目光一定还没移开吧?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豫鹰扬仍盯着她。不愿出手相助,是因为习于寡恩? 五百年了,经历了不知几世的轮回,他无情冷血依旧,真是令人寒心。而那个叫珍妃的风骚女人,会是他的新欢?方才他两人之间的眉目传情,她全数收入眼底,哼,好一对狗男女! 才步至穿堂,周妈已经叨叨絮絮再三警告她,绝对不可再有冒犯豫重链的情形发生,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她。 “晓得了,现在我到哪儿去把那份厚礼拿回来呢?”寒奴担心她这一唠叨下去会没完没了,慌忙导入正题。 “当然是到账房喽。”周妈拉着她又往里走。 “你不是说怀恩表哥拿走了?” “那是缓兵计,怀恩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把府里的东西带回家。”幸亏豫重链酒喝多了,没想那么多,不然她的缓兵计就没效了。“老陈,老陈!” 周妈拉长脖子喊了半天,账房大门依然阖着。 “怪了,里头明明燃着火烛呀,老陈上哪儿去了?”周妈沉吟了下,干脆往木门上用力敲打。“老陈,快开门,老爷吩咐我来拿一个重要物件。” 又等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回应,周妈实在不耐烦,扯开喉咙又叫。寒奴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推了下门,没想到门竟然没锁。 “哟,这是怎么回事?老陈从来不是粗心的人,平时连进来多耽搁一下,他都不允许的,今儿却让这儿唱空城,怪哉。” 寒奴和周妈一跨进门槛,就发现大事不妙了。账房里箱翻柜倒,器皿、账册,和碎银散落一地。 “这莫非遭窃贼闯入?”周妈吓得抚着心门,两眼发直。 “或监守自盗。”寒奴冷静地抓住周妈,要她稍安勿躁,先别急着整理这乱糟糟的屋子,以免被列为嫌犯,遭受怀疑。 “你是说陈账房他” “寒奴,周妈,你们倒是快点,老爷又要冒火了。” 他见两人呆杵着,心急地问“东西呢?拿到没?老天,这是”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刘富眼见混乱的账房,只觉恼子轰的一响,接下来便是一片空白。 豫重链订下了连坐法,不管是遭窃,或账房监守自盗,他们全都脱离不了干系。 “现在怎么办?”他是上级主管,竟方寸大乱地要寒奴帮忙出个主意。 “这个嘛”嘿,干么四只眼睛全盯着她?她只是个小厮而已哩。 “快点想,没时间了,现在不能去触老爷的霉头,弄个不好,被他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连我也是?”寒奴不相信世上有那么不讲理的人。 “废话!你表哥也是嫌疑犯之一,否则怎么会他一告假,府里就闹小偷。上个月,小岳儿他表叔的堂兄的姑妈打破了老爷书房里一只花瓶,结果连他的腿都被打瘸了。这次我看你缺手断脚是免不了的。” “什么?!”岂有此理。若非豫重链尚有可利用的价值,她现在就去一刀杀了他。“那我们先看看豫鹰扬究竟送了什么来,有没有给偷了去。” 寒奴在半倾的抽屉里找到账簿,恭敬地递予刘富“刘叔,给您瞧瞧。” “妈的,你故意给我难堪。” 闻言,寒奴不解地张着水汪汪的大眼。 “我们大字识不了几个,就你看也就是了。”周妈腼腆地咧着嘴。 不识字就早说嘛。寒奴皱了下鼻子,赶紧翻开登了密密麻麻的账册,在最后一页找到豫鹰扬的名字,随口念出他赠予之物“夜明珠一对。” “夜明珠?”刘富和周妈一听,心口马上凉了半截。如此贵重的东西,窃贼焉会放过? 果然,他们搜寻了一遍,惊讶地发现,账房里什么也没丢,单单就是那对夜明珠失窃了。 ? 大厅上酒酣耳热的宾客,有些已经先行离去,有些则彼此捉对划拳谈笑,兴头越来越高。 帘子后边的三个人一阵推拖拉扯,寒奴被打鸭子上架,把那临时拿来充数,比原来夜明珠小多了的珠子送到珍妃面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现在就看豫鹰扬肯不肯大发慈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蒙混过去了。 “这就是鹰弟送我的?”珍妃又惊又喜地咬着下唇,状似得到糖吃的小女孩,雀跃地小心翼翼把珠子拈至手掌心。“好美、好圆润哦!”其实只要稍有点常识的,一眼即能看出这并非什么明贵的夜明珠,而是一般银楼都能购得的珠子。然而珍妃是聪明的女人,懂得在必要的时刻装笨。寒奴冷冷瞟她一眼,不得不佩服她的功力。 “漂亮,的确很漂亮。”豫重链也跟着竖起大拇指,连声赞扬。 唉,有钱有势的人,随便捡一颗石头,人家都会说那是稀世珍品。鄙俗的人类。寒奴心里想着,一边瞥向豫鹰扬,看他的反应如何。 只见他阴郁如冰的眼神望向众人,他送的厚礼被掉包了,他当然一眼识穿,不过,很意外也很幸运的,他竟没吭声,只是直勾勾地瞅着她。 “是是,应该应该,鹰扬,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为兄绝不吝啬。”豫重链回头瞥见寒奴,笑脸陡沉,怒气立升“好,东西送来就好了,你下去挨罚吧,刘富,记得,二十大板,一下都不能少。”他可没忘记该给的惩罚。 “呃启禀老爷,寒奴他” “混账东西!叫你去就去,唆什么?”刚才的怒气未消,一见到豫鹰扬这混蛋,居然只送给他的珍妃两颗**似地小珠子,哼!明摆着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下更是火上加油,非找个倒霉鬼消气不可。 “不要啊!”寒奴甩开家丁欲捉拿她的手,佯装惊恐地偎到珍妃身上,求道:“二姨娘,救我。” 如出一辙的伎俩。豫鹰扬唇畔的冷笑更浓了,而范达和柏平也觉得事有蹊跷。 “我你这是”珍妃本来要一把将寒奴推开的,但眼睛一触到她故作深情的水眸,不禁一怔,心儿跟着怦怦跳。要死了,这小伙子居然当众挑逗她。 她矫情地斜睨着眼稍,状似不屑,心里却颇为受用。寒奴的模样看来比她小了三五岁,长得俊俏慧黠,越看越讨人喜欢。她刚刚还建议豫重链赏她一巴掌,这会儿马上改变心意“算了吧,他年纪还小,犯错难免,今儿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千万别让他扫了兴头。”见豫重链默许了,她连忙催促寒奴“去去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惹爷不开心。” 就这样四两拨千斤,让寒奴逃过一劫。 “多谢爷开恩,多谢姨娘。”寒奴临走前,还居心不轨地握了下珍妃的手。 “呃,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说要回赠鹰弟一份礼物”解决烦人的琐事,豫重链重回正题。 豫鹰扬要了什么寒奴没能听见,才掩身到帘子后头,刘富就冷不防地敲了她一记五斤捶。 “赚活着不耐烦啊你,臭小子,珍妃的手也是你能握的?”刘富两粒三角眼,因为又急又气,连同眉头全挤成一堆。“不必挨打算你狗运亨通,不过罚还是得罚。” “别吓着了他,小孩子嘛,珍妃都说饶过他了。”周妈相当喜爱寒奴的聪明伶俐,极力偏袒她。 “不行,从今儿起,罚他暂代账房,直到把老陈找回来为止。”这招多高明,既不用多付薪晌,又可借寒奴识字能算的本事,把乱成一团的“混账”打点清楚真是一举数得。 ? 新月缓缓爬上中天,把灰黑的安南楼照得清亮。虫声如繁雨急落,催人入梦。 豫重链醉成了一团烂泥,四肢大张地仰躺在床上,鼾声震天。 新房内红烛高燃,辉映得镜中人益发娇媚动人。珍妃卸掉了浓妆,把长发低低挽起一个髻,额角特意留了数根青丝添加几分风情。 取下橱子里的大红披风,蹑足悄悄掩上房门,碎细步伐走向长廊的尽头。 今宵好向郎边去? 树梢上,一只不寐的狼蹲踞着,忿忿地凝睇这幕不名誉的好戏。 既生瑜,何生亮? 豫重链一定恨死了豫鹰扬这个堂弟。巧妇如何伴拙夫?珍妃眼犯桃花,邀请豫鹰扬前来赴宴,若非别有目的,那十成十就是引狼入室了。并且,一次犹不止引来一只哩。 被安排住在西厢傲情轩的阳羡城主仆,由于旅途劳顿,早早便熄灯就寝。然而,这群习于枕戈待旦的武者,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从寤寐中警醒。 范达移步到窗台,见那窈窕身影停伫在主子房门外。 “不守妇道的女人。”柏平也无声来到范达身侧。 “据说她出身青楼。”勇立悻悻地拉上窗缦“和豫重链臭味相投当了夫妻,本不足为奇,但这女人从良不到一天一夜,主意居然打到主子身上来,真是忝不知耻到了极点。” “无所谓,主子要她,她就是天上的星、至美的花、掌上明珠,但那维持不了太久。”范达对珍妃违反伦常的举止倒是不那么在意,横竖主子喜欢一个女人从来没超过三个月。尝鲜是男人的通病,主子的痼疾。 一阵敲门声传来。 “什么事?”勇立开门问。 “鹰爷请三位前去夜宵。”小厮恭谨答完话径自离去,低垂的头始终没有抬起。 ? 偌大的寝房内,灯火昏暗迷蒙,掩掩映映,如梦似幻。 豫鹰扬精神依然振烁,坐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前面一杯香浓的雨前茶,手里持着一根黝亮的兽毛,身畔倚着一位美人。 “这根是什么动物的毛。”珍妃挽着他的臂膀,整个身躯几乎陷进他的胸膛,娇羞无力。 “狼。”他坐在那儿把玩着那根兽毛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即使珍妃深夜探访,也没能转移他太多的注意力。 “它有什么特别,让你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它瞧?”珍妃伸出青葱似的柔美,想把兽毛抢下来,却被豫鹰扬拦住。 “嫂子深夜来访,不怕旁人道长论短?”像收藏一只珍贵的宝物,他小心地将兽毛摆进一只朱漆的木盒中,安放于橱柜内。 “我肚子饿了,想找个人陪我夜宵,难道这也犯法?”语音才落,门外即响起叩门声。 “谁?” “范达。” 珍妃懒懒斜倚的身子,下意识地扳直,庄重地望向门口。真是杀风景的不速之客! “进来。”见尔等三个大汉昂立门口,豫鹰扬诧异问:“这么晚了,你们不睡觉,跑来这儿干么?” “我等”范达刚开口,珍妃预先吩咐的厨子已端进来四小四大,共八道佳肴。 背着新婚夫婿幽会,还这么名目张胆,这女人不简单。范达意味深长地望向豫鹰扬,他面上只是含笑,非常写意地享受珍妃的柔语温情。 “你们既然来了,就一起坐下来吃点东西吧。” 厨子准备的菜色有金钱桃花、红叶鸳鸯、银牌玉勾、红油明虾和笋片、抄手、坚果、嫩芽。每一道都香味四溢,教人垂涎欲滴。 第三章 寒奴静悄悄地来到东厢华丽的寝房,用手沾了点唾沫,把纸窗戳破一个小洞,目光凑了上去,只见豫重链在暗夜中倏然睁开眼,迅速坐起。 他放着大觉不睡想做什么?寒奴困惑地蹙起秀眉,目光随着他来到房外,直奔前面大厅。 按此推论,珍妃寅夜偷出墙围,并不是背着豫重链,而是他两人为掩人耳目,所合演的一出戏码。有意思! 她原料想今晚应是个下手的大好机会,因为安南楼举坐上下喝得酩酊大醉,守备松散,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但似乎有人想捷足先登。 不行,豫鹰扬的命是她的,谁也不许从她手中夺走。旋身潜入廊后,再出现时,朦胧月影下照映的是一名容色诱人的美男子。 和樵夫学着做了扒手,从人类那儿弄来不少银两后,她买了把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把它藏于软靴中,蹬足跃上屋脊,碎步蹑足往西厢疾行。 咦!厨房为何灯火通明?哇,好香,这厨子好大的兴致,子时将尽,他还在这儿挥汗如雨。今儿闹了一整天,她犹未能好好吃顿饭呢,下去先饱食一顿再说。 想着,寒奴轻悄的来到伙房。 “谁?”话声一扬,菜刀同时飞向后方。“嘟!”一声,胆战心惊地插在门楣上。 厨子好敏锐的耳力,寒奴方才移近的脚步,赶紧退往花丛。不给吃拉倒,干么这么大火气,真是的。 ? 菜香袭人,惺忪的睡意一消而散,晚宴上已饱食八分,现在竟又有了馋念和饥肠。 范达、柏平和勇立都是昂藏七尺之躯,然而这般相貌堂堂的人,见了豫鹰扬仍是必恭必敬,没得到命令,椅子也不敢坐,只是垂手随侍在旁。 珍妃换到云石桌上一隅,静睹眼前这四名出众的男人。豫鹰扬并非特别俊美倜傥,但他自有一股慑人的气韵,和非凡的威仪还有一双如兽般阴惊的眼随意一瞥,就教人打从心底泛起骇意。 “坐吧,不必拘礼。” 范达等人依言,顺序入席。豫鹰扬风流快活时刻,极不喜欢受到干扰,今儿为何特地邀他们前来?三人心中均是一片纳闷,但又不便开口,只得埋头猛吃。 “有菜不能没有酒。范达,去取一瓶竹叶青来。” “不用了,厨子一会儿就送来。”珍妃设想得很周到,这顿夜宵就像一场预约的饭局。“可惜,安南楼虽大,这美酒却少得可怜,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小坛女儿红,怕不够分给大伙喝。” 这段话摆明都在责怪范达他们不识相,好好的觉不睡,却跑来破坏人家的好事。 只可惜,他三个原是一介武夫,耿直地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无所谓,我三人吃点东西就行了。” “东西也不太够呢上她殷勤地为豫鹰扬布菜,摆碗碟,故意不理会他们。” “既然如此,我们换个地方。”豫鹰扬霍地起身,珍妃惊叫了声,她的手的摆在不该摆的地方,忽地重心顿失,身子一倾,差点倒向桌边。 “换,换到什么地方?”以她现在的身份可不适合太招摇呀。 “杏花楼。”他一直保持沉默,是不想让她难堪,岂知这女人如此气量窄小,他当然也就不客气了。天涯保处无芳草,美妇于他多如过江之鲫,他何曾独钟于谁? “酒来了,酒来了!”小厮大概算准了时间,在最尴尬的时刻进来暖场。“这是引自西疆酿存十五年的大黄酒,香醇浓洌,大家快来尝尝。” “怎么是你?你叫寒奴对吧。”珍妃狐疑地瞪着她“张厨子呢?”张厨子可是她从青楼带出来的炒煮好手兼心腹。“他临时拉肚子,蹲茅房去了。”寒奴冲着珍妃一笑“难得各位好兴致,就让奴才我来伺候各位大爷吧。”她一面笑,一面把酒杯斟满。 “刚才就是你来告诉我们说——”范达话只说到一半,寒奴手中烫得热呼呼的酒,一下全洒到他领口去了。 “哎哟,真对不住,大人饶命,小的该死。”她拿着抹布拚命往范达颈子抹,搞得他脸红脖子粗。 “你的确该死,”珍妃老大不悦地把酒壶抢过去,翻飞的吊梢眼一瞟,马上发现那不是她要的酒“二爷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岂可喝这种来路不明的酒,快去张厨子那把酒拿来。” “不必,夜深了,明儿再喝吧。”豫鹰扬端着扑朔迷离的眼睇向寒奴。 “对对对,酒是穿肠毒药,还是少喝为妙。”寒奴始终不愿正眼迎视他,一径地装疯卖傻。“哇,这菜看起来好好吃哦,我可不可以” “不行。” “自己找个位子坐下吧。” 珍妃的制止她充耳不闻,倒是豫鹰扬才开口,她就很自动自发的搬了一张椅子,哪儿不坐,偏挤在他和珍妃的中间。 “珍妃!”一声暴喝,自房外直传入内。豫重链领着一票人,怒气冲天的闯了进来。“豫鹰扬!瞧你做了什么好事,今儿是我新婚之夜,你竟然”看清楚了里头黑压压的一群人,豫重链火燃的眉头,一下皱成不规则的曲线。 “爷,我”珍妃欲言又止,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好戏上演了,寒奴兴奋的想看看豫鹰扬的表情,怎知一回眸即对上他如鬼魅般的眼。 “该怎么谢你?”他低声问,嘴上衔着莫测的笑靥。 谢?他以为她是专程来帮他解围的?才不是呢,把范达他们找来扰局,纯粹只是想破坏他和珍妃的好事,用药让张厨子猛跑茅房,则是不希望计划遭到破坏罢了,哪知无心插柳,竟替他解除一场声誉受损的危机。 “目前还没想到,但记得你欠我一次。”顺水人情,不要白不要。 “珍妃你”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豫重链脸色时青时白,既尴尬又不解地望着珍妃和众人。“你三更半夜跑来找鹰扬,就只是为了和他们大伙一起吃吃喝喝?”这和他们原定的计谋不一样呀。 “是啊,我肚子饿嘛,如果你也睡不着,就坐下来一起聊聊吧。”她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这群该死的程咬金。珍妃颓丧地不知该怎样才好。 明眼人大约都猜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非常拙劣且龌龊的美人桃花计。 豫重链本想让豫鹰扬名誉扫地,然人算不如天算,害人不成反害己,现在大伙都等着看他怎么跟那些随他一道前来的社会知名人士解释。 “寒奴,你又在这里干什么?”豫重链大喝一声,桌上的杯盘都被震得跳起来。 关我什么事?寒奴杏眼圆睁仍是强作欢笑地机伶站起。“奴才到这儿来,当然是为了伺候姨娘和众位爷们喽,来来来,要不要再斟点酒,反正不要钱的,多喝多赚。” “住口!”豫重链本来就看这奴才不顺眼了,这会儿更是气得想把她大卸八块,拖到后山喂野狗。“你给我——” “大哥和各位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喝两杯?”豫鹰扬是何等聪明的人,焉会猜不出昭然若揭的诡计?他之所以按兵不动,实乃另有所图。 “我我们”那群被豫重链威逼利诱前来,睡意尚未全消的地方仕绅,见这情形不对,又惧于豫鹰扬日后思图报复,马上就脚软了一半,巴不得立刻闪人,谁还有兴致坐下来喝两杯。“打扰了,容我等先行告退。” “喂,喂,你们”豫重链见大伙都要闪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角瞥见豫鹰扬含讽带谁的唇畔,不觉恼羞成怒,气得一掌拍向寒奴的右肩。 “唷,范大哥您没酒啦。”寒奴荏弱身子一闪,轻巧地逃过一记五爪功。 “狗奴才,你给我过来!”豫重链喊着就要冲过去捉她,由于身硬体胖,把桌子撞得杯盘都跳了起来。 “相公,您这是”珍妃送往迎来七八载,从没见过比他更没度量的主子爷,在这样的场合和一名仆人计较,算什么嘛!“不吃不吃了,我们回房去。” “不行,我就是要坐下来喝酒吃菜。”负气似的,豫重链抓起勇立搁在桌上的竹筷夹起明虾,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众人无不皱起眉头,嫌恶地把脸撇向一旁,假装咳嗽、聊天。 “珍主儿,”张厨子终于解完手赶了来“这酒?” “拿来!”豫重链问也不问,抢过张厨子手中的酒瓶,拉长脖子便要往喉咙灌。 “爷,喝不得。”珍妃想阻止已经迟了一步,豫重链大大吞了一口后,已剩下半瓶的酒。“在我安南楼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的,没有什么酒是我喝不得的。” “不是啦,那是”珍妃苦笑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惟有强自镇定,半哄半撒娇地把豫重链拉开座位“很晚了,我们回房休息了哦。” “不要,我要喝酒。”豫鹰扬越是表现得满不在乎,他就越忍不住火大。光是坐在那儿一味的笑,笑得人心情烦躁。 豫重链余光一扫,无巧不巧又扫到了寒奴。是了,包准是这个扫把星,从他来了以后,霉运就跟着接连不断,该找个时间狠狠地修理他一顿! “别喝了,当心醉了。”珍妃急着把酒瓶抢回来,不料有只手比她更快。 “大哥想喝酒就让他喝吧,你不妨也坐下来,陪他小酌一杯。”豫鹰扬殷热地为豫重链和珍妃各斟了一杯酒。 “不,我酒量不好,会醉的。”珍妃看到那杯酒,不知怎地脸色倏地刷白。 “我说喝了它。”是她不请自来的,怨不得他。“大哥,你也再来一杯。” “这个”豫重链有胆量设计诬陷他,竟没勇气拒绝他的要求。 每回一触及那双厉眼,他就不由自主地吓得全身虚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毫无招架的余地。 “你们就当是喝交杯酒吧。”寒奴惟恐天下不乱地挤进来扰和。“来来,手勾手,就是这样。啊!”突地,豫重链不知怎地手一软,就昏倒了,而他那硕壮的身子把珍妃压得折弯了腰。幸亏他先不支倒地,珍妃才得以趁隙把酒杯原封不动放回云石桌上。 “主子?”范达惊诧立起,伸手欲探看豫重链的脉搏,却被珍妃拂去。 “他没事,只是喝多了,我扶他回房休息即可。” “我也来帮忙。”张厨子过去帮忙扶人,主仆俩几乎是夺门而出。 “我们跟上去瞧瞧。”柏平道。接着三人轻功一跃,鱼贯上了屋脊。 “呃我也去。”寒奴眼见大家都走了,戏也没得唱了,还是溜之大吉吧。 “不必了。”豫鹰扬斜睨的眼盯着正要趁乱溜走的她。“我还没好好谢你呢,怎么就要走了?” “奴才应该做的,不足挂齿。”她心虚地把一脚已跨出门槛的身子缩回来。 “知恩图报是我江湖中人该有的礼貌,来,让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看寒奴不肯,他索性帮忙端起杯子,欺到她唇边要她喝。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不要喝别人喝过的。”白痴都知道豫重链喝下的那壶酒有问题,她才不要以身试毒。 “行,就喝你拿来的这坛如何?” “好,好吧。”张开嘴,才喝下一杯,他立即又斟满一杯。 这根本就是逼酒,哪里是敬酒。没诚意的家伙。寒奴酒量不差,她也不讨厌喝酒,只是这黄汤喝多了,一不小心就会原形毕露,不得不防。 “好酒量。”豫鹰扬丢开见底的酒坛,陡地擒住她的手腕,喝问:“说,你混进安南楼的目的何在?” “很单纯呀,我只是想讨一口饭吃而已。”几句话就想逼她招供?开玩笑,她又不是没出息的人类。“就好像那天我在酒馆外撞见你们一样——”糟,不慎说溜了嘴。 “怎么个一样法?一样想偷抢拐骗、为非作歹?”他扯住她的衣襟,眼睛射出两把犀利的芒剑。“敢有一句假话,我立刻送你归阴。” 两人处得这么近,感觉竟是无比遥远。寒奴很希望能唤起他五百年前的记忆,但不该是以一名小混混的身份,他们从第一次接触就不是个恰当的开始,当初她真不该听从樵夫的建议,跟着去招摇撞骗。 “是,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因为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无依无靠,除了使坏实在没别的专长,欺骗了你们,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喏,这是你们的银子,望请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这段话虽还达不到感天地泣鬼神的境界,至少已经很低声下气了。 “此话当真?” “当然喽,不信你可以去问啊。”普天之下除了那个樵夫,没人认得她,问了也是白问。 “我问过了。”豫鹰扬道:“就在你替那个叫怀恩的人出现在席宴上时,我就已派人出外打听过你的身份背景。” “真真的?”寒奴的心霎时跳得好快。 “想知道我的部属查出了什么吗?”他迷离深沉的眸子黯敛,使得俊俏的脸庞益发冷峻,纠结的眉宇都透着蓄势待发的危险。 “当然是我的另一桩罪状喽。”反正她早就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至于查出了什么,她根本不在乎。 “没错,而且是滔天大罪。”豫鹰扬猝不及防地抽出长剑。 突然—— 颈项一凉,寒森森剑光疾闪,寒奴不觉毛骨悚栗。 “你”她轻轻一动,试探他的眉心,怎奈那剑硬是不愿挪开,硬生生地在白皙的颈子上割裂了一道口子,鲜血马上淌出一条细线,她再也不敢造次。 “夜明珠呢?怀恩和陈账房监守自盗,却被人黑吃黑从中劫走,是你做的吧?” “不是,当然不是,如果是我从中劫掠,那我不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还留在这儿做啥?”哼,别把所有的账统统往她身上赖,衙门吃案也不是这样。 “这正是我想了解的,”他盯住她,一脸凶样教她心神俱凛。“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上次追丢了她,只见一匹狼隐没在夜色中,虽然说来有些荒诞,但他直觉那匹狼和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小厮有关联。 不妙,他起疑了。“女郎‘狼’,如假包换。” “噢?”唰地一声,她上衣的前襟给撕开两半。豫鹰扬的阴狠,即使对女人也吝于仁慈。 然,寒奴白皙如凝脂的胸脯,和两只高耸粉嫩的乳峰,令他黑瞳为之一亮。 “验名正身了?”五百年前,他曾是她挚爱的夫婿,在他面前袒胸露脯,她并不觉得难堪,反而有种异样的激越。 他举起手,迟疑了下,然后用手背轻轻地碰触那宛然偾起的粉红色蕊芯。 呵!滑嫩如丝,较之任何女子都还要真实。在烟笼酒薰下,人总是荒唐又放浪的,何况他一向善长掠夺豪取。 这女子不躲不藏,也不尖声求饶,一双妖娆如媚的眼,分明在勾引他。这卑贼的下人,她怎么也敢? 豫鹰扬大掌暴烈地一抓,雪白的肌肤忽地往指缝处挤出。寒奴顿觉胸前一窒,险险要喘不过气来。 “把衣裳穿起来。”她是很美很迷人,但他不要,因为她不配。 寒奴了无自尊地拉起残破的衫子,勉勉强强掩住身体。怎么?时隔九世,他的脾性变了,喜好也改了,懂得宁缺勿滥? 以她现在的身份而言,的确不是个高尚的女人。很好,她喜欢他的转变。 “如果没别的吩咐,我先告退了。”在他恶性未完全彰显前,离得远远的,才能思谋另一个计策好对付他。 “为何出手相救?”今夜能破解豫重链和珍妃所设的阴谋,得归功于她。 “巧合罢了,我的心肠一向没那么好。”她其实也是心怀不轨。 “让我欠你一份情,以便日后要胁或勒索?”他不信她三更半夜到这儿,只是巧合。 “在你眼里,每个人都是那么卑劣粗俗吗?”她开始瞧不起他了。 “你认为不是吗?” “我贱命一条,是与不是又如何?老实说,你的评价我一点也不在乎。” “放眼天下,没有人敢忽视我的评断。”如鹰的眼,霎时剧厉且炯然。 “所以呢?”她就是不买他的账“我一无所有,不怕失去,也不冀望获得,你的天下,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哂!”撂完话,她转身就走,连头也不回。 豫鹰扬一直凝睇她,但她丝毫心机都没流露,不觉心生佩服,但像他这样观人入微的人,明白她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出,她是不妥协的,只是,她将与谁为敌? ? 扰扰攘攘过了一夜,刘富忘了帮寒奴安排住的地方,她不得已只得在后山随便找了个山洞,将就窝了一个晚上。 日上三竿时,大伙已各自忙碌去了,她才蹑足到伙房,自己弄点早膳填饱肚子。 忽听得前院连声的吆喝,不知出了什么事?她匆匆捏了个扎实的饭团带着,即赶了过去。 “豫爷,求你行行好,我爹真的是因为荒年干旱,收成不好,无力缴田租。”一个衣衫破旧,十三、四岁的少女,和一名白发苍苍,满脸风霜的老农趴跪在地上猛磕头。 寒奴躲在角落,边嚼着饭团,边圆瞠水汪汪的大眼往前头瞧。 豫重链恶霸似的横肉满布,眼中充血,想是昨夜没睡安稳。 “混账,天闹旱灾是我家主子害的吗?”刘富狐假虎威最行了,他吼得脚尖都踮起来了,像专程表演给豫重链看的,比平常还卖力十分。“你说,你麦子收了几成?” “三成。”老农可怜巴巴的回答。 “棉花呢?” “两成。” “稻子又收了几成?”刘富再问。 “也是两成。” “可恶的狗东西!”豫重链勃然大怒“明明有七成的收入,你竟敢说谎,胡扯什么荒年欠收?!” 老天,原来他是昨儿的乌烟瘴气出不了,又拿豫鹰扬没辙,所以特地抓了个倒霉鬼过来出气泄愤。 寒奴从没见过这么恶劣的人,当下便决定替那老农说两句公道话。 “是荒年干旱没错啊,我活了五百二十一岁,从没看过这么可怕的旱灾。”这是实话。 此言一出,在场二十几双眼睛全盯着她瞧。 “又是你这狗儿子!”豫重链一见她就有气,斥道:“你怎么可能有五百岁?看我不割掉你的舌头才怪。” 寒奴不疾不徐地站起,慢吞吞道:“我今年二十一,我爷爷七十五,奶奶七十五,娘五十四,爹爹五十六,叔叔五十一,舅舅五十二,舅妈四十九,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总共八十八,这样不是正好五百二十一?” 众人听她一阵瞎掰,哄堂大笑。 “我要杀了你,我今天要不杀你我就不姓豫。”豫重链恼火地抄起一旁的长剑,大步朝寒奴冲过去。 “我说的是实话嘛,只准你指鹿为马,就不准别人开个小玩笑?”哼,她才没把豫重链这卑鄙小人放在眼里,不是这儿耳目众多,她肯定一掌就毙了他。 “再敢顶嘴,我连你的舌头也割了。”豫重链怒气腾腾的眼射出杀人的利芒。 寒奴假装吓得四处逃窜,远远看到豫鹰扬朝这走来,忙躲到他后头去。 豫重链和豫鹰扬两人四目交接,霎时双方气势便见高低。豫鹰扬才情出众、文武兼备,冷郁绝情的孤傲气势一下子就把他堂兄比了下去。 “把他交给我。”豫重链胆寒地斜着眼,不敢直视豫鹰扬。 豫鹰扬淡淡地瞟眼像只缩头乌龟的寒奴,开口道:“大哥可还记得,昨晚曾应允送小弟一份礼物作为回礼?” “你想替他求情?” “不,我要他。”豫鹰扬半边脸沐浴在丽日的霞光下,很难看出是喜是怒。 “好极了,我正愁不知怎么处置这臭小子呢,你既然要就带走吧。”他撇开脸怒向寒奴“这辈子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保证让你死无全尸。” “哟,好怕哦。”虽是这么说,寒奴眼里一点惧意也无,反而背着豫鹰扬射出两道属于狼特有的冷寒眸光。 豫重链接收到诡谲的视线,吓得手脚发软,忙道:“你要走了对吧?那我就不留你了,快带他一道走。”语毕,像见鬼似地跌跌撞撞奔回内堂。 “主子,马车备妥了。”范达问道:“我们直接回阳羡城,还是先到水涯门接见各香堂的堂主?” “回阳羡城,叫人去多备一辆马车,我们有客人。” “不用了,我骑马没问题的。”寒奴以为多备的一辆马车是要给她的,马上很有礼貌的谦辞。 豫鹰扬一笑,很轻很轻地说:“范达,告诉她,我们阳羡城的奴仆几时骑过马?” “什么意思?”不给她马骑,难不成要她用走的? “你得帮忙挑行李,骑马不方便。”范达同情地说。 “什么?!”太狠了吧! 第四章 多备的那辆马车,原来要载的是西云阁红牌艳妓沈凝香,她的美较之珍妃犹胜三分。 一行人在高桥栈歇息,根据阳羡城的规矩,下人是不得和主子同桌共食,因此寒奴搁下行囊,另外捡了个干净的位子坐下,揉揉酸疼的双脚,歪着头打量豫鹰扬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新欢。 她杏脸桃腮,五官柔柔粉粉,慵懒而娇羞地总是低着头盈盈浅笑。 范达为众人点了梨糕饼,好吃得很,寒奴要了三块仍觉不够,又多要了两块,回头见沈凝香连一块都还没吃完,还在细嚼慢咽。 想获得男人的芳心,一定得这样才行吗?豫鹰扬看她的神情果然很专注,显得旁若无人。 吃掉了一碟鸽蛋圆子、五香豆、三丝眉毛酥,和一大碗的八宝饭,才将她的五脏庙喂得八分饱。寒奴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才开始注意豫鹰扬一行人的谈笑风声。 “礼物可收到了?”豫鹰扬柔声问。 “唔。”沈凝香爱娇地点点头,轻咬着下唇。“我很喜欢,谢谢你。” “那只玉雕的牡丹花乃稀世珍品,我家主子珍藏了好久总舍不得送人。”范达站在一旁敲边鼓。 “玉牡丹?”柏平也来推波助澜“洛阳名花千金价,最是难求玉牡丹。我家主子一定是特别钟爱沈姑娘。” 这两个刚毅木讷的武夫,本不善言辞,几句话自然也说得不很流畅。寒奴听在耳里既好笑又好气,这是干么,想让她羡慕得流口水? “豫爷最近在忙些什么?”沈凝香甜腻的嗓音如春风拂面,飘进耳朵里,有如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心爱的人,难怪豫鹰扬会看上她。 “争权。”他深沉如浩瀚汪洋的眼,带着恫赫的威严,教人无端地心悸。 “您已经权倾天下,仍不满足?” “有权无人,当然不满足。”他忽地握住沈凝香的手,讶然道“好纤嫩的手,但太白皙了,该有一只戒指装饰才不显得单调。”他看也不看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啪一下打开来。 沈凝香惊喜地咬住下唇,笑容耀眼灿烂,在他的示意下取饼戒指试戴。 “啊,太小了。”她的确长得丰腴了些,但居然连尾指也戴不下去,这未免也太那个了一点。送东西也不把尺寸弄清楚,诚意欠佳。但寒奴却听到这位善解人意的姑娘道:“都是我不好,指头长胖了。” “哈哈哈!”豫鹰扬狂狷地大笑“漂亮的女人无论做错什么,都该得到宽恕。”伸手拈起价值不菲的宝石戒子,丢向草丛“明儿再给你买一个。” “就这样丢了,岂不可惜?”沈凝香不舍地盯着草丛良久。 “不合意的东西就该丢,人也一样,丢和杀对我而言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了。” 听着他们甜言蜜语寒奴搬了张板凳躺下,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 她必须加快脚步报仇雪恨,再拖延下去,恐怕出师未捷,已被他气得吐血而亡,不料一躺下浓浓睡意就一涌上,她沉沉坠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 “寒奴,寒奴!”范达连叫几声,她恍若未闻,不得已用力推她一下,不料躺在半尺宽板凳上的她,竟能文风不动。“范大哥,叫我?”她灵敏的身手一跃而起。 “你”范达脸色一变,这等身手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是练家子?”至今他仍认为寒奴是一名少年郎,那日在酒馆前招摇撞骗乃是男扮女装。 “不是的。”他一问,寒奴才警觉自己一时不察流露出狼性来了。“我自小贫苦,常受人欺负,所以警觉性过于常人。范大哥叫我,要继续赶路?” “唔,我们要在天黑前找个地方住宿。”范达望着先行上路的豫鹰扬等人的背影,悄悄把手中从草丛捡回来的戒指递予寒奴。“放好,千万别让主子瞧见了。” “范大哥你”这要是被豫鹰扬知道了,他可能会受到最残酷的责罚。 “别多说,留着它以备不时之需。走吧!”范达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特别疼他,无论他是男是女,都像极了他家乡的妹妹,他是以大哥的心情在照顾他的。 “哦。”他怎么可能心肠这么好?树精说了,人心都是险恶的呀。 ?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名为“絮云坊”的青楼红院后,便停了下来。 见他们竟选这做为落脚的地方,寒奴双肩一垮,有气无力地走进莺燕群飞的花厅。 “哎哟,好俊美的公子,来,这儿坐。”这些姑娘一见到她就跟蜜蜂见了花粉一样。 举座皆是纸醉金迷,围绕着男女之欢,处处春色狂舞,使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沈凝香到哪儿去了,怎么也不来劝劝豫鹰扬? “豫爷这边请。”老鸽亲自过来把他请上二楼雅房,寒奴抬头往上望,这才在珠帘低垂的栏杆后瞥见盈盈含笑的身影。 原来如此,他们是想借此地共渡春宵。沈凝香还叫老鸨妈妈呢,说不定是从这儿出去另立门户的。豫鹰扬虽经九世轮回,依然恶习不改,留着这种人苟活人间,有什么意义? 与其枯坐在这儿让烟花女们猛揩油,倒不如溜去后头转转,也许能有一番“作为” ? 一弯新月自云层中缓缓探出头来,把原本凄冷幽暗的大地照得一片银亮。 负责在厨子里端送饭菜的仆妇正捧着一只盛满食物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厅。 寒奴福至心灵,身形一旋,换回女孩模样,走到仆妇面前“妈妈说豫爷催得急,要你手脚快一点。” “这么多东西,怎么快得了,不小心就打翻了。” “我来帮忙拿到楼上,到时再由你端进去。”寒奴假装热心地建议。 有人帮忙当然是最好的了,仆妇也没留意寒奴这个生面孔,横竖这灯红酒绿的地方,每天多少人来来去去,说不定又是一个新来的。 接过一盅蒸得热腾腾的鸡汤,她故意放慢脚步,走在仆妇后面,趁其不注意,把一包菜粉偷偷洒进里头。这包药是好管闲事的老树精送给她的,据说是用千年老树头磨成粉末,再加上十六种草药,让人长期服用,经过百天左右,将会浑然未觉的死去。 本来她是不愿意用这么温和的手法报累世的仇怨,但老树精好说歹说,硬是劝她千万别一罪未除,又惹祸上身,倘若让天帝知道了,又要遭受责罚。 在她尚未想出更好的手段对付豫鹰扬以前,就暂时用上一用吧,只不过比较对不起沈凝香就是了。 “可以了,交给我吧。”仆妇道。 避免被豫鹰扬发现,寒奴侧身立在甬道上才把汤放回托盘,想想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因而道:“请提醒沈故娘,晚上要睡觉了,汤少喝一点。” “要你来多管闲事,快去干活。”仆妇转头之际,顿觉不对劲,忙回头想问几句话“喂,你咦!人呢?” 甬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寻欢客,和巧笑盈盈的姑娘们来回穿梭,怎么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 一盏盏红色纱灯,于冷夜中摇曳生姿。幻回狼形的寒奴百般无聊,又妒心火旺地趴伏在屋梁上,恨恨望着她脚下的红尘艳事。 多亏了这片天窗,否则她就没法欣赏到沈凝香长袖善舞,媚诱人心的绝佳手腕。 当豫鹰扬把手搭在沈凝香的肩上时,她心中立即一如天风海雨般翻腾不已! 是谁说的,生得相亲,死亦何憾! 她不仅有憾,还旧恨绵绵无绝期。豫鹰扬不该遗忘的,五百年前,她是如何痴情款款,又如何因他的血色桃花而心神俱碎。像她这样一名痴心至诚的女子,为何终将柔情蜜意随水成尘? 这数万个日子!就是凭着这股恨意,她才能苟活至今啊!如今找到他的人,面对着他,她的杀气竟所剩无几,为什么?她甚至还有点喜欢这样和他缠斗、纠葛的感觉,莫非短短几天,她已经染上人类得过且过,懒散颓唐的恶习? 再这样下去,她如何向熬过那段艰辛漫长岁月的自己交代? 嗄!房里的他怎地忽而仰头望上?不可能连这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惊扰了他吧。不,当然不会,她在屋外犹隔着琉璃瓦,除非心有灵犀,否则他不该警觉到数尺高的上方,有双忿忿决绝的眼。 “豫爷,喝碗热汤,暖暖你的心头。”沈凝香把盛了八分满的瓷碗放在豫鹰扬面前的小几上。 豫鹰扬端起热汤移向唇边,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搁回桌面。 “怎么,太烫?” “不。”他没多作解释,改端起酒杯浅酌。他向来如此,少言寡笑,将自己隔离于尘嚣之外,放恁心境自由翱翔,任何人休想与他分享。 “今夜,你心不在焉?” 沈凝香和他是多年的旧识了,絮云坊是她初出道时的酒楼。亦是他俩邂逅的地方,在这儿,他们有数不清的缠绵往事,旧地重游,又有美人相伴,他应该开心才对呀。 然,一个闪神,思绪便悄悄流窜,那该死的,总是困扰他的,竟是寒奴时而巧笑倩兮,时而装疯卖傻的容颜。 她究竟有何目的? 屋外,是夜风还是虫鸣? 豫鹰扬刚端起热汤,陡地闻见不知来自何方,一闪而过极细微的声响。 是叹息。 那声音细如蚊蚋,却依然飘入他耳中,而且清晰无比,就仿佛附在他耳畔吹气一般。 “豫爷,豫爷。”沈凝香不悦地弯下嘴角,豫鹰扬今晚老是游移不定的神色,大大断伤她的自尊,须知她一向心高气傲,多少王公贵族想一亲芳泽,却都不能如愿,而他,她投怀送抱,使尽心力讨其欢心,结果得到的竟是冷漠的回应。 “你下去休息吧!”今晚的他的确意兴阑珊得自己都觉得意外。 “豫爷不要我了?”沈凝香的嗓音带着哽咽,他怎么可以用如此不在意的口吻打发她? “拿去。”那是一只新的戒指,大小罢好合她的中指“下去告诉妈妈,帮我准备热水,我想梳洗。” “我”沈凝香只趑趄了一下下,即低着头领命步出房门。 青楼原是个没有自尊,也不拖欠的地方。一者卖笑,一者寻欢,各人自取所需,末了,两相忘于江湖,这就是做为烟花女的一生,她还在企求什么呢? 豫鹰扬的狠戾薄幸,她已见识过,本不该伤怀的,但,和所有傻气的女人一样,她总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是与众不同的,是可以永不色衰,永享专宠的。 向来如此,他要谁,谁就当道。他若有了新欢,那旧爱就不得不黯然离去。 寒奴蹲在高处,冷眼看着沈凝香的屈辱,心中毫无快意,反而升起了浓浓的悲怜。 豫鹰扬呀豫鹰扬!你非要伤尽天下女子的心不可吗? ? 絮云阁的澡堂,本来到午夜就上门板了,因豫鹰扬的缘故,至今仍灯火通明。 他进来时特别叮咛伺候的姑娘,把澡堂上各处的窗子全部打开。蒸气氤氲中,他的面孔更加模糊不可辨认。 敞开所有遮蔽的衣物,他大咧咧地仰卧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像故意展现他傲人的身段般,连私密处也不加以遮掩。 随他“移师”到澡堂来的寒奴,被这一幕吓得惊心胆战,血脉错乱。他明知有人在窥视,却蓄意让那人一次看个够,所以极力张扬傲人的体魄和硕实的肌力。 他们曾是多年的夫妻啊,这样的光景,她最是熟悉不过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可老天,她的心口怦怦跳得好厉害,脸颊也莫名其妙红得有如熟透的苹果。 唉,不能再偷窥下去了,四方神祉会拿她当yin贼看待,而到天帝那儿打小报告。 寒奴前脚才跃下树梢头,他随即起身滑入白玉大池,由冀州来的名师为他擦洗、揉捏。 捡适当的时刻出现,是范达善解人意的本份之一。他在门外恭候有一会儿,见是时候了,便进来向豫鹰扬报告各堂口传来的消息。 “都川一万两千余两,由岷县钱庄运来,共三大箱,预计明天晚上搭三峡的船将路经阳羡,先停泊河西张家口,伺后再运至邻城伍阳。” “哪家镖局保的镖?” “远威镖局,总镖头卓进远亲自押镖。” “拜过码头了?” “没有。”说了半天,这票银子并不是他们钱庄的,也不是运来给他的。 “那倒不必卖他的账,派人到张家口守候,等他们提上船就动手,一来教训他不通达事理,有眼不识泰山。二来,一万两既是钱庄里的黑货,谅他也不敢告官。” “到手之后呢?” “那就得看他们的表现了。记住,我们意在警告,目的达到即可,区区一万两不必放在心上。” 范达走后,不久,勇立又进来报告,附在豫鹰扬耳畔嘀嘀咕咕讲了几句话,但见他薄唇往上一扬,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从容地交代因应的对策。 对霸业和对女人一样,他都有一套特殊、强势的作为,如天外一只巨掌,掩着众人顶上一片天。 ? 辗转一夜,寒奴直到曙色渐明,才昏昏入睡。奈何一大早范达就催促着她起来,说是豫鹰扬召见。 “召什么召?他又不是天皇老子,他召我就得去?当我也是欢场的女子?”寒奴拉过被褥,把头脸全部包起来,以示抗议。 范达立在床边,不催促也不多加解释,只是怔怔的望着她。她果真是个女娃儿,好漂亮的女孩儿。 他跟着豫鹰扬多年,也见过不少美人,像他家主干这等雄才大略、不择手段,就算是骄矜自恃的女子也逃不出他掌心,最后成了天涯断肠人,希望她不会成了那幽幽芳魂中的一缕。 “如果你不愿去,那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主人那儿我会帮你担待。” 坚持了一会儿,寒奴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充满不解地望着范达。 “你是个好人,为什么要跟着豫鹰扬那个恶棍?” “不许羞辱他,再出言不逊,当心我出手无情。”他护主心切,眼睛登时充斥着杀气。 “不说就不说,”寒奴一路上已看出这票忠心耿耿的呆头鹅,简直把豫鹰扬当成神在膜拜。“横竖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想杜悠悠之口,除非你把天下人都杀光。” “那么你决定离开了?”范达真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不准寒奴诋毁豫鹰扬,一方面又急急催她走,惟恐一个不慎就来不及了。 “你的心肠忒也太好了些。”这一路上范达对她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不必替我操心,我不是个平凡女子,你家主子奈何不了我的。走吧,他找我有什么屁事?”她一骨碌翻身坐起,随手拉件衫子披上,头甩一甩,那三千发丝马上井然有序地垂成飞瀑,乖乖地拢在脑后,看得范达忍不住惊叹。 “怪不得,怪不得主子他要格外用心”他喃喃自语地迈至长廊,眼睛仍不时回头盯着寒奴瞧。“寒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不是太为难我的。”范达慎而重之的口吻,让她不免正经起来。 “以后对主子可不可以多尊重点,少逞口舌之快?”每次看到她和豫鹰扬争锋相对,他就提心吊胆,深恐豫鹰扬盛怒之下,一掌劈了她。 “是他先惹我的。”寒奴小嘴一撇,两唇嘟得半天高,直到了上等雅房门前,仍是一张臭脸。 “进来。”房门没关,豫鹰扬坐在太师椅上,一眼就瞧见她。 里头弥音袅袅,琴师和卖唱的歌女分立两旁,好奇地望着甫进门的寒奴。 “叫我来,有事?”她从不跟范达他们一样尊称他主子,态度也不若别人那般必恭必敬。豫鹰扬于她无恩无德,她也不怕有朝一日会被辞退,而顿失依靠、流落街头,她多得是求生的本事。 “你们都先下去。”他遣走乐师和歌女,关了房门,方道:“昨儿接到传书,济州城的商栈遭人告官,说是藏了私货,我要你想个办法,摆平它。” 那正是昨儿夜里在澡堂,勇立向他禀报的。 “我何德何能足以摆平这种事?”开玩笑,以她“再世为人”的年资而论,连一个小婴儿都能算是她的前辈哩,打打杂、做些有的没的杂事还能勉强应付,哪能摆平什么纠纷? “我要你去,你就非去不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豫鹰扬自觉没有看走眼,这女子绝非常人。 “笑话,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当我和那些爱慕虚荣的艳妓们一样?” “说来说去,倒像是我先不仁不义。你把我原要送人的戒指随便处置,难道不该将功折罪?” 什么戒指?寒奴怔愣了半晌才了悟他所指的是什么。那日范达把他丢弃在草地上的戒指捡起送给她时,她觉得留着那东西根本没啥用处,于是在经过市集时,就顺手把它布施给一名小乞儿。不料连这个都没能逃出他的法眼,还是有人向他打小报告? “那戒指你本来就不要了,我只是借花献佛,帮你积阴德呐。” “我没有不要,我要的,我要丢到草丛里。”即使是他弃如敝屐的东西,没经他思准而自取,也是重罪一条。 “一言以蔽之,我欠你一只戒指?”寒奴老神在在,光滑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邪样。“没问题,我还你就是。” 豫鹰扬瞅着她,锐利的眼不自觉地变得深邃。从抿嘴的角度可以揣测,她是踌躇志满的,可一个手无寸铁,身世不明,孤苦伶仃的女人,凭什么倨傲若斯? “太迟了,做错了事就像覆水难收,除了将功抵罪外,便得” “我走。”在他未撂下狠话前,寒奴从容截去他的话头。伸手入怀中,一变!接着掏出一大袋黄金。“这些够补偿你的损失了吧?” 豫鹰扬往桌上一觑,久历江湖,饱浸世情的他也不禁愕然动容。她是怎么办到的? “过来!”他低喝。 “做什么?”话声未歇,豫鹰扬的魔掌已欺临上来,迅雷似地探入她怀中搜寻。 “你不可以。”寒奴气得拳脚齐发,却怎么也阻止不了他。 “我偏要,”他锋利的眼瞳猛逼她的星芒“再给我一袋金子,我就放你走。”五指掌握住她的胸脯,一阵蹂躏借以扬威。 “没了,”寒奴狠喘一口气上来,把乍乱的呼吸调匀,勉强镇定心神。“昨儿我到县衙盗取时,就只拿了这么多。” “是偷的?”不是“变”的? “对呀,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弄来的?” 这正是他亟欲知道的。但,这明明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女人呀,怎能闯得了县衙?指头触及柔软无骨的肌肤时,心神竟尔一荡。 有意思极了,她不过是个小女人,而自己则是人见人怕的狂魔,理当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才对,为何他却有一种是非、虚实错置的感觉? 豫鹰扬一直瞅视她,心里开始盘算,然后故意道:“你真不想到济州帮我办点事?” “不是不肯,是没有能力。”留下来才有机会暗下毒手。寒奴转念一想,如果能把他的事业一个一个搞垮,倒也不失是报复的好法子。 “那好,留在我身边,让我慢慢调教你。” “调教我什么?”寒奴不认为跟着他有啥好学的,除了使坏。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贪婪地在她颊间一阵徘徊,才不舍地把手抽回来。这女人他要定了。 这两句见骨的实话,听得寒奴耳朵好刺。 全是人类的劣根性,她千万不可大仇未报,反而被他给洗了脑,迷了魂,最后落得人不人,仙不仙,狼不愧,可就不妙了。 “我不要。” “抱歉,我决定的事,天皇老子也改变不了。”他就是要逼她,最好能一举将她逼出原形,否则,她也必须是他的女人。 寒奴脸色骤变,青红夹杂。“你太狂妄自大了,我我到官府告你!” “哈哈哈!”又一个要告他的人,怎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要告官请便,需不需要讼师,我阳羡楼有一大票,可以免费借你一个。” “你你以为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去吧,我等着。” 第五章 寒奴的官司还没开打就已经宣告结束。到了阳羡城,她才知道所有的官都被豫鹰扬收买了,他们见了他就称兄道弟,热烈殷勤得像见了财神爷。 济州那件事,寒奴不肯去帮他料理,他也不派旁人去,索性自己出马收拾。 “‘秋水堂’的筵席我已经订了,也送了帖子过去给那人,请他午时一刻,务必准时赴宴。若没别的事,我先告退了。”真倒霉,无缘无故,她竟成了跑腿的小奴才。寒奴俏脸拉得长长的。说话时连抬眼看他一眼都不肯。 “很好,去换上男装,陪我到‘秋水堂’。”豫鹰扬高坐在大厅上一张被着绣花青缎椅账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我陪你去,你多得是随从、部属,随便捡一个都比我称职。”他根本是故意找她麻烦。 “今儿的饭局需要的是个奴才,你是奴才吧?奴才也有不听王子命令的?” 这话比一把利剑还伤人,寒奴如被触怒的小猫,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一发狠,目中流露凶光,不自觉地便咬牙切齿,状似要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 “又来仗势欺人这一套,有本事就把我赶出去,或将我活活打死,坦白说,在我眼里你和市集上的地痞流氓没啥两样” 豫鹰扬由她闹了好一会儿,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稍冷静下来,便觑准时机道:“放你走是不可能的,不过,活活打死一个人我倒没试过,大概挺有趣的。范达!” “你,你真的要打我?”寒奴不禁后悔没事把他惹火干么,这人之阴狠乃是众人皆知的,莫要自己害了自己。“打人又不需要我动手,有什么真假呢?”豫鹰扬很有兴致把她的本性给逼出来,他从没见过比她更有胆识,更不畏凶险的谜样美女。 “主人?”范达拱手立在门外,两眼端视豫鹰扬,余光则瞟向寒奴,脸上的表情仿佛写着:你不会又惹了什么大麻烦吧? “把她拖下去,狠狠的打一百大板。”他说话时脸上无波无澜,口气很轻,却让听的人备觉悚然。 范达一下提起一大口气,分成好几段才吐完。 “求主人开恩,寒奴她年轻不懂事。” “你敢替她求情?” 他一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别说求情,即使只是稍有迟疑都是重罪一条,范达居然知法犯法! “是的,求主人开恩。”范达喟然一叹,单膝着地,口中再次央求。 “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豫鹰扬明知范达对寒奴抱着弥补性的兄妹之情,其心思固然可悯,但他的规矩亦不可轻易言废,否则将来如何信服众人?于是豫鹰扬袍袖一挥,凝聚了八成的掌力便欲击出。 “范大哥,你不必替我求情,他要打就打,谁怕?”寒奴一个箭步挡在范达面前,抬头挺胸地等着豫鹰扬的铁沙掌。 好哇!不但有胆识,她还有义气呢。豫鹰扬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因这份心喜,他把掌力瞬间减少五成,迅速击向她的胸口。 “啊!”这下惊呼是范达发出的,他仓皇扶着呕了满身鲜血的寒奴,无措地用眼神哀求豫鹰扬。 “带她下去清洗干净,换件像样的衣裳,稍后陪我到‘秋水堂’。”他拍了拍袍袖,担心不慎沾了血渍,那模样好像寒奴的性命比他一件衣裳还不值钱。 “她伤得这么重,怕得卧床好一阵子了。” “阳羡城从不白养奴才,要是她不行了,就埋了她。”他不信这一掌仅仅三成的内力能伤得了她,看来,她比他还会做戏。 “是,是的。”范达把寒奴扶下去后,马上找来勇立等人,大家联手为她把体内的污血逼出,并稳住她的七经八脉和五脏六腑。 她实在很希望豫鹰扬这一掌真能把她打出什么内伤来,这样当范达他们全力抢救她时,她心里也就不会觉得那么内疚了。 若比剑术、招式,她也许不是豫鹰扬的对手,但论内力真气,他就差得远了。这一掌,坦白说,只比蜜蜂螫上一口痛一点。 当寒奴再度回到大厅上时,煞白的水颊上已渐渐有了一些殷红的血色。这可是她花了好大力气才装出来的病相。 满腹狐疑的豫鹰扬衔着不怀好意的笑靥上下打量她。其实击出那一掌的同时,他不是没有踌躇,只因一心想收拾她的倔性,不得不冒险一试,若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这一击的确很可能害她归阴,很庆幸的她不是。 这将是个费时颇长的游戏,他要一步一步的,让她自动招供,进而投怀送抱。 寒奴一袭白色衫裤,苍白中益显其清丽俊美,和气宇潇洒的豫鹰扬站在一起颇为相得益彰。 一顶蓝色软呢轿子,已候立在大门石狮旁,豫鹰扬轻功非凡,身强体健,却鲜少走路,出入总是以轿代步摆足派头。 寒奴照例随侍在侧,亦步亦趋。沦落至此,她不免悔不当初,早知道她该化身为一名千金小姐,吃香的喝辣的,尚且有一堆丫环、僮仆服侍。 到阳羡城惟一的收获是让豫鹰扬前后服下了数十次老树精给的毒药,想来已命不长久。她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当可等到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计谋,她只得咬紧牙关,再让他欺凌一阵子,届时,嘿嘿嘿! “秋水堂”位于市集城隍庙东边十丈楼下,在阳羡城老少皆知,一直是游览胜地。寒奴到这儿有好一段时间了,却苦无机会抽空出来逛逛。 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庙外吃食摊棚林立,风味多样,不时飘来美味的香气,令她食指大动。 “想吃吗?”轿内的他隔着一块布帘子,却能精准猜中她的心事。 寒奴回眸见他掀起轿帘一角,露出的唇角噙着轻松的笑意,心情似乎不坏。 “可以吗?”她反问。 “停轿。” “不行耶,我们跟人家约好的时间已经快到了。”算算时候,现在都午时近二刻了。 “让他等。”跨出轿子,他率先走到一家名唤“西来顺”的摊棚前面,那只不过是一家馒头、包子店,看来并不起眼。 老板一见是豫鹰扬,立刻肃然起敬,张大的嘴巴久久阖不起来。 “打开盖子。”他命令着。 “是。”开笼时,一股氤氲蒸气冲了出来,那小巧玲珑的包点皮薄半透,全胀得鼓鼓的,香味扑鼻。 “来,趁热吃,入口一泡汤,回味无穷。”豫鹰扬用手捏起一只热腾腾的汤包递予寒奴,她想接过,他却不肯放,坚持直接送进她嘴里。 “唔,好好吃哦!”寒奴一尝滋味果真不同凡响,伸出舌头连沾在唇边的汤汁一并舔进口中。 这副孩子般的馋相,竟让豫鹰扬看得痴了。像心湖中最幽微的一根弦被触动,余波荡漾,久久不息。 “吃够了吗?”一笼十个汤包已见底了,她的伤显然没有他想象的严重。又或者,她根本没受任何伤? “够了。”若不是有所顾忌,她至少还能再干掉一整笼。 “那上路吧。”他表现得出奇的温柔,和半个时辰前的凶恶简直是天壤之别。 “秋水堂”转眼矗立眼前,偌大的横匾店招,非常财大气粗地立在二楼墙垣上。 这位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是济州一名极具文采的秀才封华,他不但到衙门击鼓控告豫鹰扬垄断商货,还四处放话讥讽他每年捐出十万石白米,不过是沽名钓誉,掩饰罪行而已。 “坐坐坐”豫鹰扬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无人。人家是主随客便,他却是客听主意,一切由他打点。 掌柜上了十道菜,每一道都是大菜,富贵龙虾、锦玉黄鱼、熊掌、排翅、燕窝整桌吃下来,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 封华吃得眉开眼笑,豫鹰扬设的鸿门宴,他当成是赔罪求和的摆桌,大模大样,一点也不客气。 寒奴立在一旁,注意到豫鹰扬从头到尾都没动一下竹筷,连酒杯也不沾唇,可他脸上始终衔着可掬的笑容。 “唉,今儿吃得真是愉快,改明儿我们再聚聚。”封华大概是个穷秀才,一辈子没尝过这么丰富的菜色,酒过三巡,心都飞了起来,忘了自己面前端坐的是个恐怖的魔头。 寒奴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豫鹰扬,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她要看看他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整这位不知危机当前的老实人。 “当然。”豫鹰扬笑颜更深了。那股成竹在胸,泰然自若的样子,令寒奴一阵怵心。 掌柜的来结了账,共一百六十两,无须付现还恭送他出门。 封华不愿谦让,意气昂扬走在前头,门口突然窜出两名衙门的捕快,一举将他拿下,罪名是恐吓加勒索。捕快未卜先知,连他把银票藏哪儿都知道,立刻从他靴里搜出十张一百两的赃银。 “连豫爷你都敢勒索,好大的狗胆,现在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我没有,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封华做梦也没想到豫鹰扬会有这一手,两眼翻成了死鱼眼般呆直惊惶。然而捕快搜出来的一大卷银票,每张上面都盖了豫记钱庄的戳印,随行的轿夫还作证,是当场交的款子,封华还一张一张清点过。 眼前明摆着真凭实据啊,巡捕房办事效率从没这么好过,当下把“犯人”带回县衙,并向豫鹰扬拍胸脯保证会治他个应得之罪。 一桩告官案就这样出人意表地结案了,不明就里的城民犹万分愤慨地替豫鹰扬感到不平。 “秋水堂”外围了上百个人,仅寒奴一人为那憨直且不知江湖险恶的秀才感到痛惜。 他是怎么办到的? 封华远在五十里外的济州,今早才风尘仆仆赶来,这一餐饭,她从头到尾盯着豫鹰扬,根本没看到他几时动了手脚。 ? 回程时,豫鹰扬遣走轿夫,改变心意,想要安步当车。 阳羡城的黄昏很美,夕阳火轮般放射出迤逦绚丽的彩霞,一如酒醉后的绯红。 寒奴抿嘴低着头沉默地跟在他背后,缓缓走往市郊。夜幕低垂,转眼已是掌灯时分,扰攘的一天不平静地度过了。 “为什么不说话?”豫鹰扬在一株榉木旁的十里亭内,捡了一只干净的石椅坐下。 “没什么好说的。”他今儿的阴险、卑鄙、凶残全让人寒到骨子里去,跟这种人不管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口气不对。”见寒奴故意挑了一个离他最远的石椅,脸上原已沉肃的神色更加难看数倍。 “抱歉,我做不来阿谀奉承那一套。”怎么一个人经过几世的轮回,性情竟没多大转变?八成是天帝造人时,犯了严重的疏失。 “谁要你阿谀来着?把那张臭脸给我收起来。”豫鹰扬怒意腾腾地斜睨着她。 “我就这德行,心里怎么感受,面上就什么表情,我想我是做不来你的奴才。” “没错,因为你不够坏。”他笑,分不出喜怒。 “我当然坏,如果你不让我走,仍要我跟着你,迟早我会比你坏得更彻底。”她相信自己超群出众的慧根,只要假以时日,她不但能把豫鹰扬的恶性学得入木三分,说不定还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呢。 “不赖嘛,这才是我要的女人。”他兴味昂扬地看着她。 “你要我?”她没听错吧?“你要我做什么?你的女人多如牛毛,岂可连我也不放过?”前车之鉴的斑斑血泪历历在目,她忍了五百年,为的可不是跟他再续前缘,而是为了血刃他这个负心汉。 “吃酷?”豫鹰扬对自己总是踌躇满志。“倘使我让你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呢?” “维持多久呢?十天?半个月?”色未衰,爱已弛。在他的认知里没有天长地久,没有情真意切,当然更不会有白头偕老这蠢字眼。 豫鹰扬无言了。他是从不给承诺的“宁可负尽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乃是他一贯的作风,怎可为寒奴这小女子破例?她,还不配! 寒奴睥睨地睐他一眼,猜中他心事地冷冷一笑。 “你至今或许仍不明白,为何昔时武参军的爱妾步飞烟在被活活鞭笞而死时,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这句话听来为何如此耳熟,一字一字刺进他心坎里?仿佛不知多久前,他也曾和某人谈论过一般。 是的,这是他俩五百年前,即将生离时的对话,当时豫君给寒奴的回答是—— “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既然不能爱我的浪莽恣为,就没资格做我的妻子,走吧。” “也因此你对嫦娥盗取灵药而独饮,一直深恶痛绝,认定是她背叛了后羿。你怎么从来没想过,女人也是人,就算她没有丰功伟业,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但她也需要被尊重被疼爱?” 回想五百年前的对话,寒奴嘲弄地牵起一边嘴角“今生今世你也许能得尽天下,但你永远得不到我。” “何以见得?”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浇薄毖恩,你是一个不懂情爱的人,你,根本配不上我。” “放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用这样狂妄的言词挑衅他,即使她令他颇为倾心,但也不被允许有如此大胆的举动。 “毋需咆哮,我不吃你这一套。”寒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再也不回阳羡城当一个供他呼来唤去的奴才。“后会有期。” “不许走。”他长臂横过她胸前,挡住去路。得不到的方教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他豫鹰扬决心到手的,无论是物是人,绝无错失的可能。 “行,你拿什么留我?”她兀自笑得冷艳且撩拨人心。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单刀直入,剐心剖肺是一种,以色相迷,令其神魂颠倒是一种。不管哪一种,只要能酣畅淋漓一雪前耻即可。 “你要什么?”金银珠宝,田地华宅,只要她开得了口,他就能给。 “你。”你这条狗命!寒奴的冷笑变得狰狞嗜血。面对他的询问,她有了新的计谋。“给我三个月的专宠,三个月后咱们一拍两散,从此天涯各一方。” 好个江湖豪放女,她确实与众不同。 豫鹰扬直睇着她,发现她的水眸于黯夜中更是灿如星辰,亮如皎月,明媚得勾人魂魄。 “成。”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就先输了一着。寒奴朝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的笑了。然,她却没注意到,豫鹰扬也狡黠地一笑。 ? 是夜,豫鹰扬带着她到“凤华楼”该处是不允许平民百姓进入,里头只服务王公贵族和达官显要。 整个酒楼,集一切罪恶之大成,美酒、女人、豪赌、暗娼名妓像个不夜城,豪富在里面纵情享乐,极尽奢华。 璀璨的灯火中,四名乐师努力吹奏着荒yin的乐曲,大厅里处处可见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醇酒美人中。 寒奴踯躅无措地交握着双手。这样灯红酒绿的场所,是她所不曾经历的,这里是男人轻贱女人的罪恶渊薮,不免令她一阵惊惶。 “别怕。”豫鹰扬很自然地往她腰间一搂,将她引入大厅。大厅上一盏盏精致的碧罗纱灯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 低低垂下的绒丝纱缦,给人恍惚迷离的感觉。寒奴被动地由他牵着拾级而上,来到二楼的上房,这上房充满芳菲的气息,金兽炉中燃着醉人的馨香。 寒奴发现自己倒在他怀中,很自然地,一如多年的夫妻,遂行私密的欢爱。寒奴很惊讶这样的过程居然完全不需要经过排练,她驾轻就熟地成为他的俘虏,犹似遥远的记忆,她不顾天帝反对,非委君下嫁不可,终至毅然决然走向不归路 骇愕地张开水眸,他正俯身向下,含住她的唇,令她胸口一窒。 实在已没有后路可退,当那身男装衫裤滑落床畔时,寒奴不免惊心的了悟,这一切似乎是潜藏她心底的渴盼,她其实一直期待有这么一天,与他再度交颈而眠,抵死缠绵。 她甚至有一种快感,得以延续几生几世的欢愉。如今的她已失去狼性,像个心灵空虚,贪得无厌的俗气女人,全神贯注在一个男人身上。 上穷碧落下黄泉呵! “豫君,豫君!”她全心全意的呼唤,让他迷惑了。原来她比他陷得更深? “看着我,张开眼看着我。”他专注于她分不清是痛苦抑或快乐的神情。这一刻,他明白,这女人是爱他的。 宛似受到了鼓励,他粗暴地攫住斑耸的**,恣情蹂躏。 寒奴受不住折腾,开始低低哦呻。从旷古的洪荒痴等至今,她求的莫非只是这一次激越的付出?不,她为什么要付出?明明是他亏欠她的呀。只是当她在付出时,不也同样获得? 隐去初时的粗暴,他的抚触逐渐转而温柔缱绻,恍若倾注千斛醇酒,欲迷醉她千年万年,直到永生永世。 豫鹰扬盯着她陶醉爱欲中的眉眼,不觉得意的一笑。没想到得来是这么容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哼!一个坚贞的女人,尚且无法长期把持,何况一个出身酒肆,贫贱无依的孤弱女子? 世上只有不屈的英雄,岂有不屈的女人,只是没有足够的火力罢了,例如:钱! 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金钱关。女人不是屈服于钱财就是屈服于甜言蜜语她呢?再矫情造作,身段摆得再高,不也仅仅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 在酒意烟薰迷惑下,人总是荒唐而又无谓的。抚着她柔嫩胴体的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光彩夺目的项圈,那项圈上镶嵌着十二颗黑色金钢钻,每一颗均圆润有致,晶莹剔透。 寒奴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至此她是他的人,她有义务供其“肆虐”当然也有权利挥霍他的不义之财。 “喜欢吗?”说话时,他的嘴仍不舍离开她的嫣颊,唇瓣仍眷恋地摩挲着。 “喜欢,但,太少了。”她是虎狼之女,该有颗虎狼之心,才符合贪得无厌的本性。 “胃口不小。”豫鹰扬被激起了兴致,支起上半身,正视着她。“说吧,你还想要什么?”钱对他而言,绝不是问题。寒奴装模作样地咬唇一笑。唉!真假,没事学人家沈凝香做什么呢? “我现在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豫鹰扬富可敌国,财富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他不怕她要,就怕她不要。一个怀着贪念的女人,要比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尽是谈情言爱的女人容易应付多了。 “我可不可以拿你将来要送我的珠宝跟你作个交换?”极度沉沦之际,她心里依然惦念一件事。 “说来听听。”豫鹰扬疲惫地枕着她的藕臂,闭眼假寐。 “那个封华,他只是个文人,其实——” “不准。”他面上不愠不火,但却是十足冷酷。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轻易原谅一个挑衅找碴的人,将来怎么压得住局面。 寒奴望着他刚毅阴郁的脸,知道再多说无用。他给得起成山成谷的钱财,却绝不容许女人干涉他行事的准则,在事业和情感上他都是绝对的独裁者。 第六章 整整被禁锢在“凤华楼”三天三夜,寒奴对镜一照,汪汪的明眸蒙上了一层薄雾,眼底下的黑影是极度睡眠不足所造成,恍如暧昧颓唐、荒yin的烙印,诉说着一宗不可告人的露水情缘。 豫鹰扬给得越多也讨回得越多。一则,他不肯便宜她,比他曾经有过的任何女人还要使劲的欺凌。再则,他在她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是征服也是驾驭的满足。 她经历永暗岭五百年长夜漫漫的桎梏,也没像现今这般憔悴。他的体力却宛如永远耗费不尽,那样无度的需索,让寒奴产生可笑的错觉,和他相较起来,他更像一匹狼,狂烈狡诈,贪婪成性的野狼。 他不知何时离去,而她则沉沉入梦,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像又过了五百年,永暗岭第一道晨曦射入石缝中,将她温柔唤醒一般,有着骇然惊梦的悸颤。 “醒了?”豫鹰扬布满沧桑仍倜傥依旧的脸庞沐浴在金黄的曦照中,刀裁般冷毅的五官,竟现出难得的圆润和儒雅。 “抱歉,我睡晚了。”寒奴支身欲起,长发形成波浪惺忪地傍着荏弱的身躯,忽一阵凉风袭业,方警自己几个朝夕都是这样袒裎相见,了无遮蔽,忙重新躲回被祸里。 这娇羞的一幕,令豫鹰扬龙心大悦,立刻欺身上前。 天才堪堪破晓,他一夜未归,如今又惶急的需索,难道整晚他身畔都没有女人? 霎时,他又成了霸王,而她则是他众多艳姬中的一个。寒奴累得张不开眼,黑暗的前景,有个清晰的身影,紧紧扣住她的心扉。 “今儿我又收拾了一个有眼无珠的狗东西。” 他故意气她的吧!明知她最恨他的狠戾恣为,却尽谈这些无趣的话题。 “所以特别开心?”因此拿她当庆祝的乐子? 他深沉地望住她,颇满意地说:“越来越了解我的心意了,很好。” “谁不了解你?你是个百分之百的恶棍!”方才的缠绵柔情,顿时化为呕心的憎恶,她忿忿地推挤他的身子,不让他搂着自己。 “唔,连用词也越来越入木三分了,有长进。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亦非善良之辈,但我并不因此而嫌弃你,为何你对我却百般挑剔?”他从来没想要当好人,好人有什么好下场?一个翻身,寒奴又在他的掌控之下了,瞧,这就是当恶棍的好处,总是能方便行事,让手掌心的禁国敢怒不敢言。 臂膀稍一使力,轻易便让努力想挣脱的寒奴重新倚进怀抱,他像呵护孩子似的呵护着她。 “我使坏是为了填饱肚子,是百万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哪像你,天生的坏胚子。”寒奴愤怒地把手挡在胸口,依然不敌他的孔武有力,挣扎未几已宣告投降。 “不必气馁,做坏事就跟生手人赌场一样,一回生二回熟,慢慢的就会熟能生巧。以你的聪颖慧黠,相信假以时日必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是哪门子歪理?寒奴懒得跟他争辩,反正争也争不赢。 “你一定从来不曾爱过。”才会了无人性。 豫鹰扬先是抬一下浓眉,继而看着她,然后纵声大笑。“爱情值多少钱?它敌得过贫穷、撑得过饥寒吗?你一定不曾受过诱惑,才会不明白面对诱惑而抵抗比面对死亡还要困难。”相较之下,她更缺乏人性,所谓的人应该是脆弱、自私、荒诞千疮百孔,一无是处。 “你面对过吗?我指的是情爱的诱惑。”哦,寒奴忘了,在情字这条路上,他永远是高高在上,是掌舵的霸主,他拥有比任何人都丰富的伎俩和筹码。 “当然,我对每一份情缘都是一心一意。”至少在拥有的时候,他的确以诚相待。 “维持多久?每一个你青睐过的女人,能获得你多久的爱?” “不久,但已足够。”他肯定的口吻,听在寒奴耳中,又刺又麻。 “谢谢你帮助我更加了解你的可憎可恨。”寒奴切齿一笑,把汪汪明眸闭起,拒绝再继续这无趣的谈话。 “不准恨我,至少在这三个月内,你必须竭尽所能的爱我,把我当成生命的主宰。这是命令。” ? 更深露残,耳畔传来他均匀的鼾声。寒奴枕在他臂弯里,良久没能成眠。逐渐在体内复苏的青春活力,令她有如一团火延着血液浑身乱窜。顷刻之间,她发觉身上有一种焕发的,来自亘古却重生于斯的力量,那是可喜又可怕的,远古的她正一步步褪去往昔的旧衣,如历经几世轮回的人类,自紫河车遁入六道之中。不同的是,她仍牢牢记住前世今生,并耿耿于怀。 唉!再过不了多久,天帝加诸予她的封印即将解除,到时她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他呢? 如今,她是耗子进了铁笼,四面没出路?不会的,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只是选择在报仇雪耻之前,来一段小插曲,最终他的命仍是她的。 顺着窗子望出去,满天的星辰繁密麻乱,虽然静悄悄的,却有千百种深奥的意义蕴含其中。 转头见他如婴儿般沉沉蜷伏,古铜色的面容上透着黝亮,香甜而安然地。 如果这时候抽出长剑一举送他归阴,所有的恩怨情仇全部一笔勾消。 她蹑足下床,操起他挂在墙上的青铜宝剑,悄声抽了出来,剑鞘丢弃于云石桌上,利刃则紧握手中,缓缓逼到床前。 豫鹰扬乍醒,像从一场香甜好梦中挣扎而起,眼神朦胧涣散地看不真切眼前的情景是如何地险象环生,千钧一发。 寒奴急中生智,把长剑往床梁上头一抛,正巧刺向一只正忙着结网的蜘蛛。 “咚”一声,剑把连同那倒霉的黑寡妇,一起掉下。所幸豫鹰扬及时伸手接住,那柄名贵的宝剑才逃过掉落在地的命运。 “杀鸡焉用牛刀。”他饶富深意地锁住她两翦秋瞳,企图从中瞧出些许端倪。 这小女子虽极力表现得弱不禁风,但经常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扎实功力。 寅夜提剑要做什么?不可能只为杀一只虫子。这柄青铜宝剑是韩武王送他的谢礼,可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上向是他伴身的武器,寒奴不会不知道他对它的重视。 如果前一刻她相准的目标是他的颈项或胸膛,是否能够得手?也许,她确有此意,但终不忍下手,否则不会踌躇至他醒来,也许,她动作慢了点,所以 豫鹰扬纵横江湖多年,面对的凶险多不胜数,却没有一次像此时这般惊愕和痛心。一个他新宠的女子,不知感激涕零,反而心存杀意 豫鹰扬不动声色地将长剑入鞘,挂回墙上。“刀剑无眼,下次千万别再碰它,以免伤了自己。” 寒奴已经冰镇在那儿,她心里也有羽毛做成的砝码,可以测出灵魂的意向。他察觉了,她心知肚明。 下回,她得更加心狠手辣,更加果敢决绝。 “是的,刚才是我一时情急,不知拿什么打它才好,就借了你的长剑一用,真对不住。”寒奴不敢正视他森幽的眼,忙坐到床榻,面孔朝里地躺下。 须臾,他的手如蛇行般,自腰后摸索至小肮而来“睡不着?” “日里睡太久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里挪一些,他立刻贴了上来。 “我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不让她背对着自己,霸道地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他喜欢研究她俏脸上不时变换的神色。 “唔,有点饿。”两人面对面,距离甚近,寒奴不自觉地呼吸急迫,很是不自在。“我去煮碗面吃。” “吩咐店家去就行了。”豫鹰扬不肯放开她,她就是要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最好能就此穿透她的内心,洞悉她谜样的身世。 私底下他不是没有找人查她的背景,所有受他眷顾的女人,都不得藏有任何秘密,挖心掏肺是她们应尽的义务。但,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丁点蛛丝马迹。 “他们调弄得不对味儿,我喜欢亲自下厨,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豫鹰扬颇舍不得她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到膳房去烹煮,但又不便扫她的兴,只得由她去。 膳房里的厨子们全都歇息去了,寒奴顺利地借了膳房点柴成火,指水为汤,连下药使毒也不必担心会泄露了狼迹。 未几,两碗香喷喷的杂丝面已经煮好,端到上房里来。豫鹰扬本不觉得饿,却被这袭人的香气搅得食欲顿开。 “这是猴头菇五味面,有木耳、肉丝、银翅和鸡子,味道鲜美香醇,包准你吃了还想再吃。”边把筷子递给他,边又道:“我还会很多看家绝活,如果你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豫鹰扬抿着笑意,莫测高深地看着她。夜半三更,既没有伙夫和厨子帮忙,又不见掌柜支援,她如何在短短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内,煮出这两碗面? “你的手艺的确不容小觑。”他低头吃了一口,唔,香润带劲,甘鲜味美,是他最喜爱的猪骨熬成的肉汁。更加启人疑窦了,连这她也做得来? “很好吃对不对?”寒奴见他一口接一口,喜得眉飞色舞,自夸自擂道“先前我娘还没死的时候,就常说我将来可以开一家食店,光卖面就够我们一家人衣食无虞了。” “你娘?她几时过世的?” “三年前。”反正骗死人不用偿命,吹牛当然也用不着草稿喽。 “在什么地方?”他特意把声量放轻,像是不经意随口问问的,预防她起了戒心。 “西蜀。”随便胡诌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料想他即使再神通广大也该鞭长莫及吧。 “那地方不好,瘴气多,又贫脊,难怪令堂早逝。你爹呢,一定也是因病饼世。”他正一步一步打蛇随棍上。 “是啊,你好聪明,一猜就中。” “也是受了瘴气之毒?” “嘿!我又没说我娘是染了瘴毒。”寒奴反应再迟顿,也已警觉自己馅儿露得太多了。 “不是瘴毒会是什么?那地方的人有一大半是因此送命的。”三两下,他连碗底的汤也喝得清洁溜溜。很久没吃过这么开胃可口的面食了,若不是心中仍有疑虑,他今儿真的是非常舒心畅快。 “别尽谈这些不愉快的往事,让人家好伤感呐!”把碗筷收起,她急着端往膳房,以结束豫鹰扬的追问。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他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放回圆桌上,顺势将她拉入怀中,让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两手很自然地环向她的小蛮腰。“给我补偿的机会。” “你已经待我很好了,我很满足了。”拜托别把脸一直挪过来,这么亲密的倚偎在一起,令她浑身火热难当,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不,不够的,告诉我,你的兄弟姐妹呢?我去把他们统统接来,给他们华屋田宅,让他们丰衣足食,以慰你父母在天之灵。”他就是要贴着她,贴得间不容发,使她无所遁形。 还有一个可笑的念头,他以为在她身上应该可以嗅出一种属于兽类的气味,比如狼。然而,除了一股淡淡飘逸的素馨,什么也没有。 “谢谢你的好意,可惜我没有兄姐弟妹,否则也不必沦落街头。”嘿,他的手在干么?居然把她水衫上的盘扣一一解开。 “哦?真是遗憾。”口里一本正经,两手却不安份地四处探索。“如此说来,令尊令堂的墓地,一定乏人照拂,除非你经常回西蜀。” “这”好个奸狡之徒!“是啊,我每隔一阵子总要回去一趟。” “西蜀离阳羡迢迢路远,不如将两老的尸骨移到这儿来,我请上好的勘舆师帮他们重塑风水。”他的大方慷憾令寒奴有迫切的不安。 “他们住边了西蜀的僻静简朴,恐怕不会喜欢阳羡城的热闹喧哗。”他言语上进逼,手里也不放过轻薄侮弄的机会。寒奴左支右绌,应付得很是狼狈。 “你是他们惟一的爱女,每日巴巴的望穿秋水,等候你一年仅仅数次的探访,相信他们地下有知也不免心伤。”豫鹰扬捏着她光滑的下巴,促其迎视着自己的眼“是不是担心耗费过大,怕我不允?” “我”她未及开口呢!他已自顾自地往下说。 “钱是小事一桩,特别是为了你。”他爱怜地啄下她的樱唇小口。“如果你没其他顾虑,我们三、五天内,即可动身前往西蜀。” “三五天?”那太急了,她就算法力高强,也没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奔到西蜀去假造一个身世,掇弄两个古色古香,朴实简陋的墓地呀。最糟糕的是,墓穴还得要有两副一男一女,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的尸骨。“不不不!我上个月才回去过,下个月再说吧。” “事不宜迟,不如就月底成行,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你故乡的风光到底是如何的明媚迷人,竟能孕育出闭月羞花的你。”他的笑容忽地扩大数倍,形成一张骇人的面具。 “呃好,好呀。”她若再要推辞就太不近情理了,毕竟事关她的“父母”呢。 寒奴心口往下一沉,直沉到万丈深渊。要怎么办才好呢?惟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诀了。 “现在心情好过一些了?” “咦?”什么心情? “你刚刚说想起过世的父母让你不免伤怀,现在是不是好过些?”豫鹰扬似笑非笑地状似讥诮,实在很讨厌。 “好,好多了。”都怪自己嘴碎,没事说那么多干么,这下可好了,便宜没捞着,反身陷泥淖,给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轻啄改为焦灼的吮吻,寒风拂过她失去遮掩的双腿,一阵心悸的冷凉霎时漫上周身。 豫鹰扬搂着她、**着她,眼里手里无处不是她,心里想的仍是她。他猜想一切可能,一个极大的疑团。至今,他犹无法确定,这依偎在他身下的女人是不是别有居心,是不是他的敌人,难免令他有点胆战惶惑。 她是谁? ? 寒奴一趟“凤华楼”之行,忽地成了阳羡城城主的新欢,此事对范达和勇立他们也许不是太意外,但对其他家丁、仆妇而言,就觉得匪夷所思了。 寒奴虽美,但和城里的淑媛、名妓比起来,少了一分令人惊艳的感觉。 她最与众不同的是一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模样。一个女人起码该含蓄、娇羞一点,然她却压根不理会礼教,经常有事就爬到树上打盹偷懒,边还念念有辞,吃饱了就找小鸡小猫玩耍取乐。 到阳羡城那么久了,她从不主动找人闲聊,可谁要是遇上了麻烦事儿,她总是第一个赶到,帮忙把事情解决了后,马上拍拍**走人,一刻也不多停留。 总之,她在大家的眼中是个怪人。 然而现在这个怪人竟成了他们城主的新欢。豫鹰扬不但让她住进东厢最华丽的“衔月楼”还买了十二名面貌清秀,出身良好的丫环供她差遣,橱柜里的衣裳全部都是延请京城里最知名的“缄艺坊”老板,前来量身订作;一箱又一箱的珠宝、首饰,堆得约有一人高。总之,该有的派头他全都给足了,就只差一个名份。 她是乌鸦展翅变凤凰的最佳例证。 “小柔,”寒奴从卧房里大步迈出,边走还边系裤腰带。人类真麻烦,弄了这么一身累赘,有啥好看的呢?“去抓两把银两,咱们上街去。” “又要逛市集?”小柔是十二名丫环里,比较善解“狼”意的一个,因此也特别获得寒奴的宠爱和信任。“咱们昨儿才去过的啊。” “不多去几次,怎么能把这家当给败光?”大把大把挥霍豫鹰扬的钱让她快乐得不得了。这才像报仇嘛! “可,这都是爷送您的耶。”小柔不明白她的主子怎么好像跟钱有仇似的,每天总要“微服出巡”到大街小巷,找寻鳏寡孤独、穷困潦倒者,一人送一条链子、手镯,或金元宝,人人有份,送完为止。 搞到后来,丐帮徒众不仅和她称兄道弟,其帮主还送她一块“丐帮之友”的狗牌,拍着胸膛保证,只要她有难,丐帮定当竭力相助到底。 “就是他送的我才要花呀,我是为爷积阴德,你懂不懂?”穿戴整齐,看小柔仍傻愣在那儿,索性自己动手打开仅剩的两只朱漆首饰箱。 今儿大道东路的冀伯伯娶媳妇,得送点像样的礼物才成。唔,这个戒指不错。 “小柔,你看——”嘿!难怪小柔不敢吭气,原来是他来了。“嗨!”她皮笑向不笑,好假。 “奴婢先告退了。”见苗头不对,小柔打个寒颤,缩头缩脑的马上自动消失。 “你不是说要到上园谈一笔买卖吗?”寒奴不太好意思地把兜在怀袖的一些细软放回木箱中,眼皮垂得低低的,立在屏风旁迎他入内。 豫鹰扬先是站在门上深深望了她一眼,才绷着脸走入暖房。 “路上遇见了熟人,多谈了几句,耽误了。” 寒奴倒了一杯刚沏好,仍有点烫的雨前茶给他,他不接,只把她的手一拉,茶水立刻泼了一身,褐色茶汁淋在水蓝衫裙上,一道道妖娆的溪流,涓涓到底,末了全透明了。 寒奴愠怒地喘上来一口气,却教他含住朱唇的口全数吸得一干二净,半丝也不留给她。 她不得已挣扎了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是,你是。”他用涛涛汪洋的眼神笼罩她,有点饥渴,满怀恶意地一扫,寒奴就失魂落魄,不敢多言,由得他肆虐。 “你是指茶,还是珠宝?”茶是他打翻的,珠宝既送了她,她当然有权处份喽,难不成他是个小气财神?趁隙推开一缝,她赶紧溜向里边的澡堂。才斜阳向晚,嬷嬷们已将一大缸的水烧得氤氤氲氲,阵阵白色热气弥漫眼前所有的视线。 她正想转身逃向另一个出处,他已来到身后,一堵墙似的挡住去路,自她纤细的腰后抱住她,一只手便褪去她的衣裳,嘴角挂着诡秘的笑颜。寒奴感觉他在律动,也强迫她配合着 “别这样,现在还是大白天呢。”猛回眸,见他早已赤luo相对,胸前一大撮蜷的毛,张扬地扑向她。 “这是我的地方,我有权。”他忽地打横将她抱起,大步走入澡堂。 澡堂是用上等的梨花木钉架而成,淡淡的檀香自天窗上缓缓飘入,增加一股沉缅的气息。 豫鹰扬将她按压在池畔的横木上,俯身而下,骠悍而急促地埋进她两股之间 寒奴倒抽一口凉气,全身的肌肤因过度紧张而绷得僵直。“不要,不要这样” 谁也阻止不了他的冒进唐突,凡是他想要的,从没有不到手的。寒奴全然无防备地,任他营造起一波又一波的情潮。 “快乐吗?”即使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也要她记得,他是她此生最难忘的男人。 天!寒奴喘促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颗心就要冲上九重天,血液即将逆流而出。 她已力竭,他才正要开始,挺起上半身,已占据了另一块属地。 历经无数次的欢愉,未曾这般欲死欲仙,一切全在他掌控操持下,不知不觉地她用四肢紧紧纠缠他,像一个贪婪的孩子,不准他离去,并忝不知耻的在他耳畔低喃“别走,就这样,就这样” 豫鹰扬没想到她比他更饥渴,与她**了一遍、两遍不要紧,他们还有一生呢。对,他要她的一生,三个月太短了,他要不够的! 他过去荒yin的岁月又回来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要一个,真是破天荒,他居然要一个女人的一生,他向来嗤之以鼻的天长地久?要它来做什么呢?但,这回他是真的想要,而且只要她。 这是上苍的美意,还是孽缘? 当绚烂归于平静时,豫鹰扬将寒奴托起,放在臂弯里休憩。两人都拚命喘着大气,汗水交和着蒸气和她因热而散发的沁人香味儿,无限暧昧。 “把你给累坏了。”口吻带着疼惜,手指小心拨开她覆在额前的刘海。 寒奴羞涩地咬着唇摇摇头,百感交集都锁在**之中,现在已分不清谁爱谁多一点,是谁中了谁的圈套。两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较劲着。 接着—— 他要求道:“喊我的名字。” “什么?”她不解。 “不要喊我豫君,喊我的名字。” “鹰扬?”她睨着他。 “对,以后都要这样喊我。我不但要你当我的爱奴,还要你当我的爱妻。”这字眼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出不了口,许是烟薰雾笼,人的理智也跟着迷糊了,他竟然不经考虑就脱口而出。 “妻?”寒奴大惊。 “对,开心吗?”这是无上的荣幸。豫鹰扬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宣读他的恩赐。 “不要,我们说好的,这桩交易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也互不相干。”她是沉浸在无尽的爱欲里,但热火并没有让她迷失,往事斑斑在目,她岂可一错再错。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做梦也想不到她这么不知好歹! “是的。”她意志坚决,以大仇为要。这男人的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那么,”他愤然推开她,猛地起身,脸色郁结如青铁。“你也不值得我特别眷顾了。” 寒奴委身在地上,目送着他傲岸无情的背影,快速隐没在木门外,一阵前所未有的心碎涌向心头,然,她刚毅地始终没让泪水淌落嫣颊。 第七章 自那日以后,豫鹰扬便忙碌得经常连着几天见不着人影,到底是有意冷落她,抑或各地商栈的买卖真是繁紧得抽不开身,这些寒奴都不在意,惟一困扰她的是月底将至,西蜀之行是否按原定计划。 再数十天,她的三个月期限也即将届满,到时候,她若获准恢复仙籍,则必须立刻返回天庭,若遭贬为凡人,则将失去所有法力,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待在阳羡城了,否则豫鹰扬迟早会拆穿她所编造的谎言。 事已至此,她复仇的速度得加快脚步了。可,奇怪得很,她几乎每天按量让豫鹰扬服下毒药,怎么这么长的时间,都没产生任何反应,甚至连食欲不振、夜寝难眠、或气色欠佳,这些小微小恙都没有,老树精该不会拿错药方吧? 初冬的残阳一下落至天边,独自在临水轩苦思良久的寒奴,没注意到刚刚犹彩霞满西楼,忽尔就墨染苍穹,夜幕如万顷波澜,让四野霎时暗得透尽。 “寒姑娘,”小柔提着灯笼寻到曲桥上来“前厅来了一位自称是表少爷的钟公子,因爷不在,江叔请您过去一趟。” “钟公子?”寒奴不记得曾认识这号人物。“他既是表少爷,必是爷的哪房亲戚,先教江叔安顿他住下来,等爷回来再作打算。”此刻,她烦恼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了,哪还有闲工夫理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江叔当了豫家二十几年的管家,他应该懂得处理这类的情况。 “一开始江叔的想法也跟您一样,可,那位表少爷说他宁可到庙里挂单,也不愿住下来。” 这就奇了,庙里有豫家豪宅那么舒适吗?“理由呢?”八成是一表三千里,只是为了来骗点盘缠的穷亲戚。虽未曾谋面,寒奴已经很俗鄙的用小人之心,惴度人家的来意。 “因为他是个和尚。” “和尚?”从没听过和尚认亲的,这会不会透着什么蹊跷?寒奴心中一突,仔细地又问:“他有没提出什么要求?比如托钵什么的?” “没有,江叔原也以为他要托钵,给了他一袋碎银,但被他婉拒了,他只说要见爷一面,或者您。” “我?他认得我?”这就更稀奇了,她在这世上无亲无友,豫鹰扬也不曾带她出去酬醉,知道她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是一名和尚了。 “他不但认得您,还指名道姓说有重要事情跟您谈。” 听小柔这么说,寒奴心中的疑虑又加了几分。 “他多大年纪?长相如何?”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她得小心应付。 “三十不到,长得和爷像极了,都好帅。”小柔咬唇一笑,居然红了脸。 有没搞错,人家是个和尚耶,什么表情嘛! 见到寒奴不悦地白了她一眼,小柔赶紧敛起笑容,正襟危立。“那您究竟见不见他?” 寒奴待要拒绝,远远地已瞟见江叔匆匆赶来,不觉心口一沉。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走吧。” ? 寒奴款步来到大厅外的梨花小径,寒风忽地卷起一地落英,令她陡地一阵凉意。 尚未走进厅堂大门,已见到门廊下伫立着一名颀长身形,穿着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持一根红漆禅杖的和尚。 是个熟悉的身影,这人和豫鹰扬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寒奴暗暗心惊,有不祥的预感。他来干什么? “钟少爷?”礼貌地颔首一笑,将他延请入座时,她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倘使不是他那光可照人的秃顶,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就是另一个豫鹰扬。 “久违了。”和尚面上祥和,但眼神凌厉,眉间额上深深烙进三条横纹,如一尊不可侵犯的金刚。 “此话怎讲。”寒奴遣走两旁伺候的婢女和江叔,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她,微微笑道:“当然。” “何时?” “五百年前。” 寒奴惊愕“怎么会?你胡说!” “寒奴,看清楚,我才是你的豫君,你亲爱的夫婿。”和尚突然擒住她的手。 “放手,你一个和尚此举成何体统!”寒奴喘促地退到角落,想仔细看清楚眼前这六根不净的出家人。 “如果你愿意跟我再续前缘,我可以马上蓄发还俗。”寒奴退后一步,他就逼近一步。“我们走吧,改名换姓,天帝找不着我们的,我们就永生永世不必追认前尘,只要两情绸缪。” “不,你骗人,我不相信,你走,”寒奴张皇失措地退至墙边。 那和尚毫不放松,立即趋前,好像每一步都会踩在她身上。真没用,怎变得这么无能,她该一掌把他掴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才对啊。但她其实是害怕,怕万一是一下子她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 这和尚端视着她,不怀好意地,带着神秘的光彩。然后,他把食指压在她唇瓣上“你爱的人应该是我,为了你,我遭受五百年的囚禁,而今你却琵琶别抱,真是教人震怒。情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还会再回来的,哈哈哈”说完,他竟然就这样走了!突如其来,又骤然离去。难道只是为了戏弄她一番? 寒奴惊奇地靠在墙上,直到小柔摇晃着她的臂膀才将她的魂魄唤回。 不行,她得回一趟永暗岭,问问老树精这是怎么一回事,再作打算。 ? 寒奴忽然失踪,已把阳羡城内搞得人仰马翻,务求在豫鹰扬回来之前,将人完好无恙地找回。 没想到他竟比预定的日期提早了两天回来,使得这场暴风雨更是汹涌澎湃。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愤怒,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走了就走了,反正他也从未眷恋过谁,为何对寒奴特别割舍不下? “不告而别?”在遍寻不到寒奴的踪影之后,豫鹰扬愤而一掌击倒一株三十年高龄的桦杨树,吓得站立成一线的奴仆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继之,他凄厉地大笑,锐利的笑声在众人耳中回旋激荡,他眸中燃烧的绝然恨意尤其恐怖。 “世人皆日阳羡枭雄最狠最无情,我又怎比得过你的人面兽心?你敢走,就要有能耐躲过我的追捕,背叛我的人惟死路一条。寒奴!”豫鹰扬突地切齿怒吼,令所有的人忍不住一阵哆嗦。 “前天,大厅上来了一名和尚,”江管家鼓起勇气应道:“寒姑娘和他谈了一会儿。” “谈些什么?”豫鹰扬不待他讲完便急着问。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全部都是聋子!” “那是因为,因为寒姑娘摒退了奴才们,所以”豫鹰扬的火爆脾气,江叔是见识过的,见他眉宇纠结,吓得牙齿交战得咯咯作响。 “哦?”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避开众人的耳目?“那和尚法号为何?在哪座庙寺修持?” “他自称钟少爷,说是爷的远房表亲,现正云游四海,到各名山灵寺朝圣。” “姓钟?”他的确有一房钟姓的表亲住在吉州庐陵,但多年没有来往了,亦未曾听过有个表弟出家为僧,这名钟少爷肯定有问题。 ? 永暗岭 这是人间与天界的交接处,昔日夸父追日远至天边,就是在这儿裹足不前。因为进得了永暗岭的人,绝大部份是出不来的,除了那个走不知路,又狗运特好的樵夫。 寒奴到达永暗岭的滴水涯时,老树精正在打盹,口水沿着微张的嘴角淌往树干的下方,形成一条惊人的水柱。 她一一和灵芝、何首乌以及鹤童们打招呼,才趋近老树精,急迫地把他给叫醒。 “哟,你回来啦?你回来作啥?再过十几天你就获得自由,这时候回来莫非是太想念我了?”老树精边打哈欠,边揉眼睛。 “想念你那是当然的喽,只是我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寒奴拍拍草地,往老树精身旁一坐,才不好意思地发现,太急着赶路,竟忘了带啄木鸟和一些美食回来分赠大家。 “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永暗岭。说吧,我能做的,我绝对鞠躬尽瘁。”谁教他们两个是五百年的忘年之交。 “是这样的”寒奴长话短说,兼比手划脚一番,总算把巧遇豫鹰扬,和半路杀出个钟少爷的事描绘个大概。“你能不能帮我找出谁才是真正的豫君?”老树精拥有两千年的道行,能预卜先知,也能明辨真伪。 “这个简单,待我掐树枝一算。”老树精闭目聚神,在十几根枝桠上点过来点过去,未几拈着胡子笑道:“好狼女,原来你找到他了,还跟他成了露水夫妻?!”这可不太妙哦。 “唉,我不是要你查这个,我是”寒奴脸上不禁浮上一片红云。 “等等,这很重要,你真的跟他那个那个了?这可是违反天律的。” “我晓得,但,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根本作不了主呀。我是” “情不自禁?”老树精低着头从下巴往上望进她的眼,唔,果然泥足深陷,事情大条了。 “才不是呢,你知道,我找他只是为了报仇。”怕一不小心泄露私情,忙把身子转向一边。 “是吗?”看起来不像哦。老树精见过太多世面了,眼睛随便一挑立刻就洞察了一切,也毋需多问。“假设是好了。我告诉你吧,那个自称钟少爷的和尚,就是觊觎你很久的银狐。” “他?”寒奴记起来了,银狐跟她一样,都是被贬到永暗岭来受戒悔过的。他原是千年的狐精,修炼成人形后天帝特准他在杭州西湖边的文山寺担任住持,继续清修以进化成仙。然而他却因狐性难改,三番两次调戏良家妇女,致天帝震怒,是以被禁个八百一十二年,算是永暗岭的资深囚犯。 没想到八百多年了,他仍是死性不改,而且这次居然把鬼主意打到她身上来,可恶! “看来你的桃花债不仅止于豫鹰扬,这趟人间行,恐怕不会太平顺。”老树精道。 “放心,我很快就可以报仇雪恨,返回天庭当个逍遥自在的小仙女。” “怎么说?”老树精骇然问。 “就是你送我的那个毒药啊,我已经让豫鹰扬喝了四分之三,要不了多久,他就一命呜呼了。” “这样啊!”好险,好险。老树精干涩地咽了一口唾沫,顺便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搁下来。“那好,那好,等他归阴以后,你务必赶快离开阳羡城,一刻都不能多留,听到没?” “为什么?”留下来看一下豫鹰扬的死相也不行吗?想到死,寒奴心中竟泛起淡淡的不舍。 “哎!你别问,总之听我的话就没错了。”老树精又打了一个哈欠,显然没睡饱。 “好吧,那我走喽。” “唔,早去早回。”话一说完,老树精立刻进入梦乡,快得不可思议。 寒奴本想再问他几个问题的,例如为何豫鹰扬吃了那么久的药,怎么都没有任何不适?奈何老树精连鼾声都出来了,想必再问也问不出个名堂来。 ? “衔月楼”内,一灯如豆,随窜入的寒风摇曳明灭。 豫鹰扬枯立窗前已数个时辰,时而前仰远眺,时而引领张望,显现前所未有的焦虑与不安。 他自己也意料不到,他有朝一日会这么在意一个女子,一个拒绝与他婚配,没将他放在眼里的女子。常常,他看寒奴的眼神会不知不觉柔和起来,像冬季的阳光,少了炽烈,多了暖绚。像冥冥中有只拨弄的手在牵引着他,亦仿佛某种不知名的召唤,让他难舍难弃,愈陷愈深。 忽地,园中一抹黑影飞掠——是一只兽! 豫鹰扬仓促取下墙上的弓箭,拉满了弓弦,瞄准那团无故闯进的黑影。 呵!是狼?再看真切点,真的是一匹狼。怎么会?莫非是这一闪神,箭末头的标的失去了踪影,它到哪儿去了呢? 背后的木门咿呀开启,寒风陡地袭入,他惶然旋身“你”寒奴嫣然一笑,借以掩饰连夜赶路的风尘仆仆。“你在这儿是为了等我回来?” “正是。”豫鹰扬乍见她,既惊喜又愤怒,立刻张满手中弓弦,移至胸前,对准她的要害。“我等着送你上西天。” 寒奴倒抽一口冷气,窃窃叮嘱自己务必保持镇定。 “什么理由非要取我性命不可?”她立在原地不动,方便他一箭射中。 “单凭你不告而别就是死罪一条。”看她不畏不惧,他反而有些超越不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寒奴头皮收缩,樱唇紧闭,瞪着他手中雷霆万钧的箭矢。 “你似乎不怕?好,不杀你也成,你把这杯血酒喝下。”他搁下长弓,从几案上端起一杯五分满的琥珀色汁液,递予寒奴。 “这是”味道好呛,似是某种药酒。 “十五年的女儿红加长白山上的黑狼血,狼,你见过吧,听说此物的血是补中圣品。喝!”豫鹰扬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执起酒杯,移到她嘴边吓唬她。 寒奴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狼血,狼只是她受罚时的变身,和真正的兽可没多大干系。喝就喝,没什么好怕的“口干舌燥,正好拿来润喉。” “你,你居然连同类的血都”豫鹰扬见她竟连眉头皱也不皱就一口饮尽,其惊讶非同小可。 “同类?”她佯装地瞪大荧荧灿目“你的血也滴进去啦?要和我歃血为盟怎不早说,来吧!我再斟一杯,不过先说好,我的血很腥哦。” 豫鹰扬不实可否地,只是盯着她咬破手指头,鲜红的血一滴滴落下。 “在你喝下这血酒之前,可不可以先请教你一个问题?”寒奴调皮地问。 豫鹰扬不吭气,只是端着犀利的眼,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咱们没事干么品尝彼此的血?这样也很补吗!” “哼!”豫鹰扬面有怒色,骨碌一声,整杯的血酒已倒进他口里,瓷杯掼至地面,猛地伸手一夺,攫获她的手腕。“说,这四天三夜,你和秃驴上哪儿去了?” “秃驴?”是指那个叫钟少爷的和尚吗?寒奴情急生智道:“你误会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他后来上哪儿去了,我之所以来不及知会你一声,完全是因为听说长宁镇有个擂台赛,得胜的人可以获得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我特地去帮你把它给偷了来。瞧!”她伸手到行囊中,暗中用食指一点,再抽出来时,掌中已多了一把缀饰着七色彩钻,约一尺长的短剑。 “果真如你所言?”豫鹰扬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柄剑,缓缓抽出剑身,碧幽幽的青光一闪,十分刺眼。确实是把好剑,好得不近情理。“给我的?” “是啊!”这下你不用再疑神疑鬼了吧? “该怎么谢你?”他冷冽的嘴角往上微扬,一剑削破寒奴的前襟! “你”寒奴一愕,一张笑脸僵在半空中,久久收不回来。这人怎地这样喜怒无常? 豫鹰扬用剑挑开虽已裂成两半,但依然遮掩住身子的衣衫。多么白皙光滑且柔嫩曼妙的胴体,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都无法将之和狼兽相比拟。 难道她不是? 他的眉头紧蹙,心思迅速翻转,两眼则直勾勾地直觑着面前这赏心悦目,十分诱人的女体。 虚晃一招,把剑扔掉,空出来的手穿入敞开的衣摆,搂住她盈盈一握的小蛮腰。 “这三天真的没有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他仍是不肯放过。当然,他怎么肯放过,他派出两百多名高手找了她三天,却遍寻不着她的踪迹。一如她的身世般,只要她蓄意隐瞒的,他就算挖空心思,费尽心力也查不出来。 但,一个人怎可能从天而降,凭空消失? 她非仅迷人,而且谜人。豫鹰扬相信自己爱恋不舍,一半的因素,来自她谜团似的身份背景。 “替我宽衣。”他命令。 寒奴无言照做。快十二月天了,他竟只着一件白色里衣,和一袭藏青色的薄袍子。 忽地,他两手往上高举,将寒奴的身子抱往一旁的云石桌上,接着底裤传来响脆的裂帛声。 “不要!”寒奴奋力支起上身,想挣扎求饶,他已欺了上来,壮硕的身体将她紧嵌在臂弯中,坚挺的欲望使劲抵着她。 当意识到臀部悬空而起的下一瞬间,他已经在里面了。不给她丝毫喘息的空隙,他即狂猛抽动,令焚身的欲火吞噬掉她的知觉。 这股夹杂着爱恨的火舌,时而温柔缠绵,时而狂烈猛暴,迫使寒奴如在水火之中交煎,苦不堪言。 其实真正相较起来,他更像一头兽,发起狂来野性蓬勃,茹毛饮血,彻底丧失人性。 他和寒奴,仿似老虎与狼,差别在于是否被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又醉人的因素,他不仅爱她,还处心积虑地想驯服她。 “痛苦吗?”他紧抵着她,粗嗄的气息在她紧闭的眉宇低回。 两翦水莹莹的黑瞳悠然睁开,寒奴面无表情地,只是望着他。 “为何,你从不为我喜怒哀乐?”对于她的表现他极度不满。他的女人总是竭尽所能强颜欢笑,煞费苦心的讨好他,而她,不但怠慢他,甚至不买他的账。 “我哭过,也笑过。”在五百年前,她的喜怒哀乐全由他操控。“但那能挽回什么?你会因此多爱我一点吗?” “不会。”他最痛恨哭哭闹闹的女人也厌恶有口无心,有笑无诚的人,他要的是完全的赤诚。“但,我喜欢你笑。”“抱歉,我现在不想笑。”谁在受到这样的屈辱之后,还笑得出来?寒奴忿忿地推开他,他却文风不动,坚持在她身体里逗留。 “我要你笑,你就得笑。” “你——好吧。”寒奴一怒,连续挤出长串的笑靥,包括奸笑、傻笑、阴笑、狠笑,还有皮笑肉不笑。“满意了?” 豫鹰扬意外地没有被激怒,反而开怀大笑,笑声远远地传到庭园外,直奔苍穹。 “你是个怪人。”寒奴啐道。 “而你呢?”你是不是人?他细心审视的眼光研究地盯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然后语出惊人地道:“我要你为我生孩子。” “不可能,那不包括在我们的约定中。”寒奴慌乱地赶忙要将他踢开,怎知他反而更往里面挺进。 “一个孩子一千两,如何?” “你以为我和大部份的世俗女子一样,贪慕虚荣,视钱如命?” “不是,但你喜欢挥霍我的钱。”豫鹰扬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柜子上,所剩无多的珠宝。 这倒是。败光他的家产,毁掉他的基业,让他穷苦潦倒是她此行的目的。棘手的是,他庞大的财富,似乎怎么花也花不完。 “为什么?你想要孩子,容易得很,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愿意为你生孩子。”成了孩子的娘,等于得到一张永保荣华富贵的契约书,放眼江湖,能不为其迷惑者,应是少之又少。 “那不是重点,我说过了,我要你帮我生孩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他谈事情,总是着重核心,其余的一律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若我执意不肯呢?”帮他生孩子是一宗过于冒险,难估后果的蠢事,她不能答应,绝对不可以。 “如此我将会把三个月的期限无限延长,直到你生下孩子为止。” 第八章 无垠的云层漫卷,残露附着枝叶,挣扎于天地间。他支起手肘顶着左腮,若有所思地望着身旁这黛眉轻扫,朱唇玉润的可人儿。 如婴儿般沉沉入眠,脸面是银白的,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豫鹰扬以指腹按压着她丰润的唇,来回摩挲。 良久,才起身点亮台烛,就着昏黄的灯,摊开一张黄色纸头和一只瓷瓶,聚精会神地端详。 这些天他上了一趟华山,华山上有一座灵宸寺,里头的住持九破老人,据说是名得道的僧人。他一生从不信鬼神,此番前往拜访自然是别有目的。若不是为了她,这辈子他大概永远不会手持檀香,礼佛朝圣。 九破老人说:“把这药下在酒里,让她喝下,必有奇景可看。” 奇景?豫鹰扬心中一凛,顺手把纸头揉成团,扔进纸篓。那其实是符,一张聚了法力,加持过的符咒。 就算她是妖,他也要定她了。但,他依然想要一个真相,保留这只瓷瓶,也许能得到他想要的。 ? 破晓时分,浓雾依旧笼罩大地,小贩们正打着哈欠准备迎接早市。 豫鹰扬得到消息,他要找的人将在此处出没,特地率了部从前来等候。 街道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柏平和众人循声望去,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白纱纸的灯笼,在马耳边晃动。走着走着,蹄声忽而停住,懒洋洋的马儿抖擞了下,不知为什么所惊吓,竟长啸而起,险险把马背上的人摔了下来。 “是个和尚。”随着柏平的声音,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低呼。可,来者并非他们要找的人。 同一时间,从左侧街道又来了一名僧人,三十开外,相貌堂堂。 豫鹰扬见了骇异结舌。怎么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长得跟他如此神似? 眼前的人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身上虽穿着袈裟,但面上盈盈噙笑,一副包藏祸心的风流形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淌一路化缘朝市集而去,若逢男人和老太婆布施,他便胡乱点个头,若对方是年轻女子,他就借故在人家白皙的手背上揩点油,即使只是匆匆摸一下也好。 “色心病狂的秃驴。”柏平愤怒地欲冲向前,好好惩戒他一番,却被豫鹰扬止住。 “这位姑娘,这么早上市集累不累?”捏了把人家的下巴犹不满足,还抓着人家的手不放。 “嘿,你这和尚怎么这么不规矩,还不快放手!”小姑娘吓得脸色发白。 “怕什么?我这是慈航普渡,你应该感激涕零,然后来个以身相许才是。哈哈哈!”和尚大乐,笑得前俯后仰,待回复神态时,始发现手中的青葱柔荑,竟换成了粗糙大掌,眼前站着的也不是原先那个小姑娘,而是 “是你?”陶钵一丢,他转身想逃。 “看你往哪里逃。”柏平和范达立刻将他拿下,押上马车。 “你们快住手,”和尚拳打脚踢,极不老实。“贫道乃是昆仑山钟天师,上有梅鹤仙童相护持,下有福德正神庇佑,你们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我就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钟少爷什么时候又变成钟天师了?”豫鹰扬瞅着他的脸半晌,陡地伸手一扯,企图抓下他的人皮面具,可留下的却是一条条血痕。 “难道你不是乔装易容的?”他的惊讶和众人一样,没来由地心悸。 “当然不是,我千真万确是你的表舅子钟文吉。”那和尚见豫鹰扬煞白的神色,甚是得意,抿着嘴阴阴地暗笑。 “你不是自称是我家主子的表弟,怎么这会儿成了表舅子!”范达一看他放浪的嘴脸,就揣想他绝非善类。 “我上回弄错了,直到见了我表妹才恍然大悟。”那和尚大言不惭地说。 “你表妹指的是寒奴?”豫鹰扬怒问。 “对呀,不信你可以带我回府上和她当面对质,唉,我表妹很美对不对,可惜让你捷足先登了。” “啪!”豫鹰扬挥臂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左脸上。 “你敢打我,我我”他那炯炯寒光的星芒,令钟文吉胆颤地把想一吐为快的狠话,硬生生地吞回去。“我找我表妹告状去。” “你会见到寒奴的,但,假使你敢诳我,我会让你血溅当场。” 他的恐吓从来不只是恐吓,化名为钟文吉的银狐对他的行事作风早已风闻,因此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只怪自己色迷心窍,关了八百多年的禁闭犹不能忘却红尘,舍弃了再回狐道修练的路,而选择当一个人,否则以他当年的法力,豫鹰扬这些凡人怎能奈何得了他。 ? 寒奴甚少晏起,今而却直睡到晌午才昏昏地掀开被褥。他不在?又忙着拓展雄图大业了? 冷哼一声,懒懒地捱到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紊乱的发丝。 小柔来报,豫鹰扬有令,明儿一早出发前往西蜀。 寒奴怔忡地望着镜中的人儿,再过十五天,她身上的魔咒就将解除,届时是留下来继续和豫鹰扬玩这种没有明天,不知未来的游戏?还是返回天庭,安安份份的当个仙女? 一想到即将和豫鹰扬天人永隔,她的心就莫名的疼楚。不该这样的呀,她是为了什么才苟活至今,短短两个月余,她几乎把人类所有的劣根性都沾染上了。 一个身负大仇未报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可,感情是覆水难收的,怎能要求把已付出去的涛涛情爱,一滴不漏的收回? 豫鹰扬成功窃取了她的心,却不珍惜她的人。像猫捕得耗子之后,不马上杀之,总要尽情的凌虐,直到他厌了腻了为止。 他们之间还有多少缱绻的日子?豫鹰扬对女人如同对商场敌人,从不心慈手软。总是色未衰,爱已弛。 走吧。一场注定要以无言和泪水作为结局的追逐,还有何值得留恋不舍的? 寒奴立起身,正待化成狼身绝尘而去,房门外适时响起敲击声。 是豫鹰扬差了范达来接她到大厅用午膳。他过往很少这么慎而重之的与她共宴,今儿莫非有特别的因由? “是钟公子,”范达道:“主人请你一起过去用餐。”说话时,他的眼睛忧虑地望着寒奴。 豫鹰扬终于还是把银狐给揪出来了。 “你还有话跟我说?”范达的神情不对,这不是寻常的样子。 他沉吟了下,慎重地道:“那钟公子,你知道的,我不知该称他什么才好。他跟主人说,他是你表哥。” 寒奴忍不住噗哧一笑。“这人真是谎话连篇,待我去拆穿他的真面目。”做了一个要范达不必忧虑的手势,即快步走往大厅,她害怕去晚了,银狐不知又会瞎编出什么荒唐的鬼话污蔑她的名节。 她和范达入席时,酒菜已经布妥了。银狐一见到她马上热络地站起来,准备迎上来,要不是勇立阻止得快,他说不定会来个热情大拥抱。 豫鹰扬殷勤地牵着她的小手,要她挨着他的旁边坐下。 “刚睡醒?瞧你还一脸慵懒。”不管席上七八双眼睛盯着,他只顾着挽起袖口为她拭去眼角因哈欠而流出的泪液。 “喂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银狐看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了。“寒奴,见了表哥也不打招呼,越来越没规矩了你。” “骂人挺顺口的。”寒奴瞟了眼他的光头,心里又是好气又是纳闷,这人既然存心游戏人间,为何不换个模样,和尚这身份岂非太醒目了?“你不去云游四海,却跑到阳羡城来招摇撞骗,不怕老树精菩萨再惩罚你。” 老树精几时升格当菩萨了?银狐惦啜了下,才恍然大悟,是寒奴故意诳她,目的在暗示,她已经回过永暗岭,也查出了他的身份。 好家伙,差点给你骗了去。银狐神色忽变,立刻又恢复常态。 “你认得他?”豫鹰扬的口气明显的不悦。 “当然认得,他就是西湖一座小破庙的住持,因为六根不净,引起信徒众怒,半夜放火把他的破庙给烧了,所以今日才会流离失所,到处为恶。” “那是!”哇,士隔三日刮目相看,这小狼女反咬人的功力与日俱增了。银狐被她当众揭了底,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乃堂堂的天师,你不许信口雌黄,否则我连你的底牌一起掀。” “什么底牌?”豫鹰扬截住银狐的话头,迅即追问。 “那就是啊!谁咬我?”银狐像中了邪一样,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两手紧抱着右脚,盯着地上。“蛇,蛇咬我,快把它打死。” “失心疯了你,”范达道:“这只是一根树枝,哪里是蛇。”边说边拾起树枝往他脸上晃。 “你才瞎了狗眼,这明明是一条七尺长,浑身散发着青光的毒蛇,你居然睁眼说瞎话。拿开点!”银狐吓呆了,抱着一只脚一下跳到椅子上,一下跳到茶几上。 寒奴立在一旁作壁上观,旋即知晓这是怎么回事。老树精来了,他一定测出她有难,所以特地赶来替她解围。真是够意思的老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豫鹰扬问。 寒奴一脸无辜地摇摇头。“以前我混迹杭州时,跟他交过手,这人除了调戏良家妇女之外,就没别的专长。大约是夜路走多了,撞邪了。” “嘿,你怎么讲这种话,快来帮我把蛇赶走,否则我叫你拿开,你听见没?” 范达见他一意威胁寒奴,气得把整根树枝丢到他身上。 “哎哟,救命,救命呀!寒奴,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哎哟,它又咬我了!寒奴,你知道我最怕这鬼玩意儿了,念在我们相识一场,你起码也该拔刀相助吧,快把它给毙了。” 寒奴担心他情急之下,口没遮拦,把她的底细和盘托出,忙悄悄地食指往那蛇身七寸处一指,那原本吐着舌信,模样险恶的大蟒蛇,马上乖乖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当然,这一切只有寒奴和银狐才看得见,在豫鹰扬等众人眼里,那只不过是一根粗大的桦杨树枝而已。 “我看你八成是夜路走多了,光天化日之下也会见鬼,居然莫名其妙地怕起一根死东西。”寒奴走向前,趁豫鹰扬没留意,狠狠抛出一记冷眼给银狐,示意他有点分寸,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否则到时候大家一起遭殃。 然而,豫鹰扬是何许人物,她的一举一动岂能掩过他的耳目。 他坐在首位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寒奴,看着她一颦一笑,看着她的佯嗔薄怒。至于银狐究竟是谁,和她是什么关系,他似乎并不那么在意。他只要这样看着她,让她长伴左右,就心满意足了。 这女人具有天生的魔力,这秃驴想必也因为心醉神驰才会巴巴地缠着她不肯放。 “现在可以就坐用膳了吧?”一场人与蛇和树枝的大战总算结束,佣仆们迅速将厅内恢复井然洁净。 “我不吃!我要找大夫,敷药去。”银狐把袍角拉高至膝盖,指着小腿肚悻悻地道:“瞧,都是你们反应迟纯,见死不救,才会害我被咬了这么大两个伤口。” “你也帮帮忙,这哪是伤口,那是没洗干净的两个污泥而已呀。”寒奴算是败给他了,随手拿起桌上的白干,往他腿上浇去。 “嘿,你咦?”怎么暗红色的血渍一下变成了混浊的泥沙?再摸摸那伤口,一点也不痛,那是难不成是幻觉?银狐疑窦丛生地瞥向寒奴,十成十是这小狼女从中搞鬼。 “如何,钟天师,您的‘重伤’无碍吧?”勇立讥讽地问。 “呃暂时,应该还撑得住。”他赶快把袍角放下,以免丢脸丢到姥姥家。“你们不是请我用膳吗?那就用膳吧。”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羊肉就往嘴里塞。此举又把在场所有的人吓得目瞪口呆。 寒奴眼见豫鹰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钟天师是济公活佛招收的不成材弟子?也来这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忘了你是个和尚吗?吃肉喝酒竟然这么顺口?出家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呃这个”银狐尴尬地咧了下嘴,但一不做二不休,连鸡腿都抓起来啃。“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是活在‘当下’的最佳注解。所有吃的用的均是上苍的恩赐,有什么理由加以拒绝呢?” 歪理。 寒奴懒得理他,撇过脸,惊见豫鹰扬的眼含笑地盯着她像是有好一阵子了。 “要我替你斟酒吗?” “不必,酒不醉人人自醉。喜欢吃蟹吗?”秋末到冬初都是吃蟹的好时节,今儿膳房买了来自崇明阳澄湖是大花蟹,顶级约一斤重,肉质鲜美得很。 “喜欢,不过吃那东西很麻烦。”何况对面还坐着一个讨厌鬼,害她食欲大减。 豫鹰扬无声浅笑,为她剥开一只蟹。“这是花背红肚,膏是鲜腴的,肉是肥嫩的,沾一点红醋,滋味更佳。你尝尝。”除去蟹脚的硬壳,把最美味的部份递到她嘴边。 “唔,真的很好吃。”她到现在仍是不习惯和他在旁人面前有太过亲昵的举止,而且,他们昨晚算是不欢而散,今儿他又体贴得无微不至,喜怒哀乐完全没章法可循,教人实在不知所措。 “再吃一口。”他这番行止也令范达等人大开眼界。他们主子转性了吗? “不要肉麻当有趣,什么样子。”银狐见他两人卿卿我我,妒嫉得眼珠子快迸出来。 “怎么你还在?”豫鹰扬既已确认了他和寒奴并没有任何关系,就毋需留他在那儿碍眼。“没你的事了,走吧。”他大袖一挥,银狐冷不防地整个人霎时高高腾起,朝他背后疾冲而出,未几“砰!”的一声,四脚朝天地跌落至庭院外的草地上。 好惊人的掌力! 寒奴见状,吓得脸上血色全数退尽。豫鹰扬不只是在惩罚银狐,更在警告她,若敢对他有半点欺瞒,下场就同那银狐一样? 门外看守的家丁待银狐一落地,立即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押了出去。 “这下没人打扰,咱们可以专心吃蟹了。”豫鹰扬瞧了寒奴一眼“花雕去寒,来,喝一盅。” 寒如看看那杯香烈的黄色汁液,不意竟在月光杯中见到他阴恻的笑靥。 霎时杯弓蛇影,心中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出来,她慌张地夺过奴婢手中的布巾,忙着擦拭。 “不忙,我来。”豫鹰扬握住她的手,俏然一使劲,强大的力道瞬间镇住她的心神。“连个酒杯也拿不稳,那么,我来哺喂你。” 大掌往她香肩一搭,寒奴立刻觉得重如泰山,整条胳臂几乎要废掉一般,身子骨不由自主地倾倒至他怀里。 满满的一口烈酒从他口中顺滑而下,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狠扣,滚热而麻烫,直剖心肺,呛得寒奴咳得满面通红。不是花雕,这酒的劲道比花雕犹胜七分。 “没料到你这么不胜酒力。”口气中不无凌虐后的血腥快感。“我帮你擦擦。” “不必了,我头痛想先回房。” “喝完这盅再走。”他恃强地非要她顺从命令不可。语毕,酒杯又已递到面前,逼着她非喝不可。 寒奴望着酒,继又望着满桌豫鹰扬的部属,大伙虽面露同情之色,但谁也不敢挺身解围。 她无奈地把心打横,取饼整盅温烫的酒,就着樱唇一口干了。哎,好辣! 酒意上了头蒙了心,令她一下坠入酩酊的奇异境界。在最迷蒙的当口,她仍可瞟见身畔那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黑眸,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头,它都紧紧盯住她。 “现在我可以先离席了吗?” 豫鹰扬瞅视着她酒后倍显楚楚动人的嫣颊,片刻才举箸,夹了一小块龙虾,放入嘴里索然无味地咀嚼着。 寒奴已顾不得他高不高兴,步覆蹒跚地由小柔搀扶走入内堂,还没到中庭楼合,她已不支地趴在荷花池畔,吐得满眼金星。 “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请大夫?”小柔边忙着帮她抚背顺气,边急着问。 “没事。”她一阵呕心昏眩,简直要气绝当场。这节骨眼她必须赶快到森林里找个山洞,专心调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先退下,让我一个人静静休息一会儿,等等,我回房睡觉去,你不必陪我,告诉其他人,不要来打扰,记住,千万不要来打扰我,我要是睡不够会有起床气的。” “可是,以前你没这毛病啊。” “对,现在才有。”忽地天旋地转,完了,她快不行了。再不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就要现出狼形了。 “哦。”小柔搔着后脑勺,傻愣愣地边走边回头张望,不料却撞上一堵肉墙。“嗯?范爷。” 范达不动如山地立在廊下,示意小柔不许张扬。 寒奴犹趴在池边大呕特呕,许是因为太累、太难过,陡地一阵厌倦感涌现,厌倦一切的爱恨情仇,这念头突如其来,漫遍全身。她,不要报仇了。 “喂,你怎么样了?”沙哑的声响近在身侧,寒奴骇异回头。 “老树精,要死了,你怎么顶着一根水芋就跑出来?”天,赤身**,腰部以下还全透明。 “不这样我怎么有办法随时挂在池畔,佯装荷叶以掩人耳目?”老树精说得振振有辞,他觉得这造型还算登样。 “吓我一跳。什么时候下山的?”她苍白的脸逐渐转黑,毛发也从四肢掌底开始滋长出来。 “那天你前脚才走,我越想越不放心,跟着**后头就来了。”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哟,你病得不轻呐。” “病?我哪有病?”心念一转,立即想到一定是豫鹰扬逼她喝下的那杯酒有问题。 “当然有,这种病叫害喜。” “什么?你是说我,我”不会吧!“不,我不要给他生孩子。” “太迟了。”老树精用参透世情的口吻道:“你那数百年的功力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连这种事都敢有闪失。须知‘情’之一字薰神染骨,误尽苍生。” “我知道,我只是无力自拔。”寒奴从池畔的大石上站了起来,深深吸上来一口气,沉沉吐出。“我现在该怎么办?回天庭向天帝自请处分,还是带着这未出世的孩子回永暗岭?” 老树精的眉头皱成一团。“这小老儿我就不知道了。不论上哪都不适合你。你干脆就住下来吧,我看那豫鹰扬对你满好的。” “他对我才不好呢。”一提起他,寒奴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不会吧,我看他喂你吃菜,哺你喝酒,挺殷勤的。”不过,也很肉麻就是了。 “他是在作戏给旁人看,让旁人误以为他真的待我好,其实他天生坏胚子一个。” “既然如此,你干么不杀了他,还赖在这不走,甚至怀了他的孩子?”明明自相矛盾嘛。 “我是一时昏了头,神智不清,才会一错再错。”寒奴倏地拉着老树精的枝干,央求道:“帮我一个大忙好吗?”唔,肯定不会是个好差事,先不要答应得太快,以免惹祸上身。 “什么忙?” “把我藏起来,藏到一个连豫鹰扬和天帝都找不着的地方。我晓得你办得到,老树精,求求你,我要这个孩子,但我不要留在这里。”寒奴六神无主,眼下只有硬赖着老树精了。 “这就怪了,留下来有什么不好?锦衣华宅,吃香喝辣,且僮仆如云,到哪里能过这种好日子?”最重要的是她所爱的人在这儿。 寒奴摇摇头“以豫鹰扬喜新厌旧,多情却浇薄的个性,我不必等人老珠黄就会被他打入冷宫,届时,说不定连孩子也没法带走。” “可见你有多笨,这种人你也爱。”老树精想臭骂她一顿,又觉得时机不对。“好,我带你走,不过,先说好,万一事机泄露了,你可不能拖我一并下水。” “那当然,万千责难,我保证一肩挑。” “希望你的肩膀有你的嘴皮子那么够担当。”老树精瞧瞧左右没人,低声告诉寒奴“门口防备森严,很难一下子逃出去,为了不被发现,我先将你变成一朵香菇,要是遇上了人,你就立正站好,千万别乱动,知道吗?”说着,伸指一点,寒奴立刻变身成一朵异常肥嫩的香菇。 “拜托,你见过长得这么胖的香菇吗?”仔细量量,至少有三、四斤重,简直就是怪物,不启人疑窦才有鬼。 “哟,你几时长胖了,小肮都跑出来了,还有双下巴咧。”老树精朝她看了又看,觉得的确不妥,乃道:“那变成石头好了,石头可大可小。” “你见过石头会走路?”寒奴气不过横他一眼“算了,我变回狼形好了。” “更不妥,谁家的院子会有只狼走来走去?”老树精挤眉弄眼兼托腮地想了又想,终于又有新招术“乌龟,乌龟最适当不过了,只有它会自行移动不让人起疑。” “我才不要当乌龟呢。”情况急迫,两人的脑袋瓜子却自动打结,尽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见解。 寒奴为了避免老树情又突发奇想,赶紧把自己变成一只黑色的小狈,当狗总比当乌龟体面一点吧。 “好吧,如果你坚持当犬辈,我也不反对。” 第九章 范达极度惊吓,精神紧绷,怎么也没法相信眼前所见到的。她到底是什么?假使她不是人,又如何会怀了他主子的孩子? 谁能来告诉他答案? 今晚若非豫鹰扬要他出来监视寒奴,他绝对见不到这骇人听闻的一幕。难道主人早有怀疑?关于这一切他到底了解多少呢? 主人多年来过分的狂妄绝情,从未认真对待一个女人,更遑论萦怀失据,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失足,居然居然爱上个完全不能掌握的“东西”教他情何以堪? 那一树一狗,开始战战兢兢地往后侧门移动。 走着走着,前面三尺不远处突地出现四堵小山丘。错了,那是两双人类的脚,糟糕!老树精第一个反应就是立正。 “啊!”跟在后头的寒奴没留意,猛地撞了上去,所幸斜侧里伸来一双手,适时将她捞了起来,才没跌个四脚朝天。 “哟,黑狗最补了,今晚咱们可以打牙祭喽。”原来是膳房里的厨子老李和他的助手大柱子。 “可惜太小了。”大柱子道。 “小才好,皮薄肉嫩,最是可口。走,抓回去一半清炖,一半红烧。” 寒奴一听差点没昏死过去。 幸好此时天上的月儿被云层遮住,让她有机可趁,得以转换外形。 “啪啪啪!”老树精乘机给了一巴掌,耳刮子打得好不响亮,教老李吃痛放下寒奴,她连忙趁隙跳入草丛。 “妈的,你打我。”老李一气,照着大柱子的右脸就是一记热锅贴。 “我没打你呀,我哪敢。”大柱子直呼倒霉,两人扯开喉咙一个骂一个辩,早把抓野狗进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不开溜更待何时。寒奴来不及等老树精,已一步当先逃之夭夭。 月儿躲入云层,不一会儿又露出晶莹的圆脸蛋儿,把大地辉映得一片光华。 老李他们大概不会追来了吧。捡个干净舒爽的地方歇歇腿,等老树精赶来了再一道走。 就这里了,四下落英缤纷,有干草铺地,先在这儿窝一下,老树精应该随后就到。寒奴用狗尾巴拍拍地上的干草,摆了个比较文雅的姿势躺下。 “卡!” 什么声音?她一怔,匆促起身,跑向前一探究竟,却不料自己竟被一只诱捕猎物的铁笼困住了。正当寒奴惊惶失措,铁笼忽地被高高提起,只见逐渐移近的那双铮铮虎目十分熟悉。 “告诉我,我该怎么称呼你?”范达难以置信的眼睛像喷出一簇火,欲将她烧成灰烬似的。 真人不露相,惟今之计就只有装聋作哑了。寒奴睁着无辜的双眼猛摇尾巴。 “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范达将一截长剑从笼子外直刺进来,剑尖抵住狈儿的颈子,胁迫她。 寒奴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腹中的胎儿想,违返天律私自下凡已是大罪一条,再要害死这无辜的生命,她将万劫不复。 她咬咬牙,半垂着眼帘,幽幽叹道:“范大哥,先放我出来。” 范达犹豫了下,才唰地拉开铁笼。眼睛一眨,面前伫立的狗儿已换回亭亭玉立的寒奴。 “你你是”他陡地有种身在梦里的错觉。“是妖?” 寒奴苦涩地摇摇头。“我本是天神左羲的后裔,五百年前因一场错误的姻缘,让我和豫鹰扬爱恨纠葛,缠绕生生世世。我因恨而苟活至今,如今恐怕又要含恨而去。”简明扼要地将五百年前的过往诉说一遍,她已泣不成声。 “教我怎么相信你?这太难了。”范达长年随豫鹰扬南征北战,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是见过那么几日,却从没碰过比这还匪夷所思的。他毕竟是个凡人呐。 “的确不容易,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寒奴抹干泪水,平抚了心绪道:“放我走吧,范大哥,就当这一切不曾发生过,横竖你主子身旁的女人从来不缺过,少我一个对他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这是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你对他的全部观感?”范达直视她。“倘若他真是那么不慎得眷恋,为何你始终苦不得他?答案已昭然若揭,你何必自欺欺人?” “他不会对我钟情太久的,这是性格使然,纵使我想自欺欺人也办不到的,你比我清楚他的,不是吗?” “每个人的性格都有缺陷,主人当然也不例外。我无意替他辩解,只想说明一个事实。他以前的生后确实荒唐颓废,但遇到你之后,他已彻底改变,他开始懂得珍惜,懂得付出,寒奴,他是爱你的,难道你不爱他?” “爱,我当然爱他,就是因为太爱他了,才一错再错。” 范达疼惜地拍拍她的肩“既然有爱就没理由非走不可,况且你腹中已有了主人的骨肉,这对孩子也是不公平的。” “但,这已违反了我的初衷。” “你的初衷不也受爱所驱使?否则你何必千里跋涉而来?”根据他的观察,寒奴所下的感情并不会比豫鹰扬少,她亦是泥足深陷! 是这样子吗?莫非这五百年支持她苟活下去的,其实是对爱的深沉渴望,而不是恨?寒奴陷入沉思,冰镇在那儿。 “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已是百年身了,还能再错吗?但,在生命旅途中,谁没经历一波三折?舍海无边,懂得回头,方能到达彼岸。而她,该何去何从? 日暮相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没有恨了,相信我,寒奴,留下来,主人他需要你。”范达对豫鹰扬始终忠心耿耿。 “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更不值得留恋。”想起那些悲凄又激昂的往事,寒奴的心意更加坚决。然而今夜是走不了了,以范达的耿直,他会用全副的心力来阻止。 “我答应你,再给自己也给他一点时间。”这是缓兵之计。 范达欣然大喜。“那好极了,我这就送你回房。” “关于我的身世” “普天之下,除你我之外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范达是铁铮铮的男子汉,向来一诺千金。 “多谢。”寒奴暂时安下了心。不知老树精怎么样了,还好他道行高深,自能逢凶化吉。 “快回房,免得让主人久等。”望着寒奴没入夜幕中的背影,范达不禁有些忐忑,他这样做是在帮助豫鹰扬,还是害了他?寒奴奇诡神秘的身世真如她所言的那样? 他摇头一叹,就在此刻,一道黑影从旁窜出,飞快地从背后制住他,一柄匕首冰凉地抵住他的颈项。来人沉声道:“想活命的话就乖乖跟老子合作,否则教你血溅当场。” “你是那假和尚?”范达认出这阴阳怪气的嗓音。 “挺聪明的嘛,不愧是豫鹰扬的左右手。说,寒奴在哪儿?” “她回寝房了,有本事你去找她呀。”就不信他找得到。 “屁话,这座烂宅院这么大,我要是找得到,还需要你帮忙吗?”银狐火大,把一首抵得更近一些,刀刃眼看就要陷进内里去了。“快说!” 范达不受威胁地,反而把颈子挺得更硬直。“你找错人了,从我口中你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 “不见棺材不掉泪?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副烂骨头有多硬。” 范达只觉颈后一阵刺痛,接着血在缓缓的蜿蜒而下。 “喂,你有毛病是不是,这样你还不肯说,姓豫的那个大魔头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拚死保护他的女人?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对寒奴有意思?” “呸!无耻之徒。” “真不怕死?”银狐见胁迫不成,索性把刀子收起来“我们来做个买卖如何?” 范达瞪着他,只从鼻孔冷哼一声。 “你呢,帮我把寒奴弄出这鬼宅院,我就把这个人交给你。”银狐手中一只翠绿的玉钗晃呀晃。 范达一见,大惊失色,那不是那不是他妹妹的发簪?怎地落入他手里了? “秃驴,快将我妹妹还来!”范达仓皇地想夺走他手中的玉钗,一瞟才知是假的。老秃驴一定听说了什么,妄想拿一只假玉簪来诳他。 “别误会。”银狐忙将其藏入袖底。“你老妹现在好得很,但如果你这辈子还想见她,就乖乖的言听计从,否则,我只需动一根手指头,她就香消玉殒了。” “这”范达冷哼一声,不再争辩,眼前保命最重要,先来个缓兵之计吧。 ? 这时甫进房的豫鹰扬因见不到寒奴,正发飙怒责周遭的人。 “立刻把她给我找回来,快去!”他怒气冲天,把一干人等统统扫了出去。 就在大伙如惊弓之鸟般一哄而散时,寒奴推门入内—— “你到哪里去了?”一瞟见她,豫鹰扬的怒火濒临到了最高点,烦躁的斥吼劈头杀过来。自从寒奴断然拒绝他的求婚,并抵死不肯为他生子后,炽热的火苗就一直在他体内躁动,不时窜出来肆虐一番。“过来!” 寒奴迟疑地立在门槛边,明灿的水眸里有一丝奇异的星芒。 “我说过来。”他的愠怒火气已经相当的自抑。 “你一向都是这么容易动怒的吗?还是对我比较‘优惠’?”她神情复杂地走到床边。 豫鹰扬即刻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在她耳中粗哑地问:“一离开我的视线,你就迫不及待想出去找男人?” 又是个欲加之罪。寒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回他一掌神爪功。 “敢暗算我?”多亏他身手矫若游龙,方能在瞬间化解她的招式,并反手擒住她。“什么时候你已学会玩阴的?”说着他蛮横地吻住那两片因激动而微颤的红唇,另一手则放肆地往她柔软的女性胴体抚去。这一次寒奴挣扎得十分激烈,甚至张口咬向他的手腕。 “住手,不要碰我!” 她的举动令豫鹰扬大感意外“新的戏码?不错,你的调情功力越来越进步了。”他瞄了眼腕际的血痕,若无其事地吮掉,然后抓住她,强行把口中的血反哺给她。“现在我们算是真正的水乳交融,血脉相连了。”他非常嗜血地冷笑着。 “凌辱我让你觉得很快乐?”寒奴挣脱他的怀抱,迅捷跳离床榻,退到角落边。“你忽略了,我一向是个有仇必报,以牙还牙的人。”她出其不意地从抽屉取出一柄预藏的小刀,指着自己的肚腹。“立个誓,保证你此生此世会离我远远的,再也不会碰我。” “凭什么?” “凭我肚子里的骨肉。” “孩子?”豫鹰扬乍惊乍喜。“而你却拿我的骨肉来要挟我?”心潮汹涌,一怒冲天,像火燎原般炙得他眼睛泛成血色红丝。 寒奴骇然地贴在墙上,从没见过他这样,鼻翼由于内心激越而偾张,眼里闪着一股狂焰,其中掺杂着伤痛和不解。 “让我知道,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待我?” 是呀,有因才有果。他不曾待谁如此真诚,她居然恩将仇报,铁石心肠。要说坏,她比他更坏更恶毒。 “那是因为,因为我我根本就是”寒奴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又续道:“我根本就不爱你,我只是只是想玩弄你,看到你痛苦我就有无限的喜悦。我是天生的坏胚子、坏女人,这样你懂了吗?你坏我就要坏得比你更彻底,这当中没有任何道理存在。” “啪!”他用尽十足的力道,掴她一记耳刮子,如五雷轰顶,将寒奴打得踉跄跌岩,不支倒地,手中的短刀霎时插入掌心,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范达和柏平听到寒奴撞到桌椅发出的碰撞声,无不吓得心惊胆寒。匆匆由大厅赶来,但没有主人的允许,他们也不敢贸然入内。 范达几乎要沉不住气了,要不是柏平强力拦住,他就要踢开房门闯进去。 “你”鲜血自她手心滴滴淌落,令人怵目惊心。豫鹰扬其实万般不忍,但刚烈的性子却教他难以在盛怒之下摆低姿态去安抚她。“这是你自找的。” 寒奴点点头。她真是所为何来?哀莫大于心死,够了,所有的复仇计划就到此为止吧!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平平安安地将腹中的胎儿生下,至于其他的,就付诸流水吧。 别了,我的夫君。她蹒跚起身,刀子依然握在手中,螓首一甩,将飞瀑般的长发全数挽至胸前,然后,一刀划断! “从今尔后,我不再卑躬屈膝,逆来顺受,你我一刀两断。”一手握着受伤的掌心,而那掌心则握着刀,她无畏无惧,昂首阔步地从豫鹰扬的面前错身而过。 “不许走!”他仓促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两臂如铁钳箍得间不容发。“至少让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待我,为什么?” “让我走,否则最后的结果将是你我和孩子,玉石俱焚。”忘不了旧恨,又克制不了爱他的心,寒奴心中的懊悔确是无人能懂。 “你敢!”豫鹰扬目光凛寒地在她耳边切齿低语“你该很清楚背叛我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我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加诸在你这纤弱的身上。”他暧昧地一抿嘴,左手粗暴地攫住她柔软的胸脯,两指夹住上头的蓓蕾,恣意蹂躏。 寒奴紧握着的掌心,血流得更急了。房内充满紧张危险的氛围,和血腥的气息,喘促的呼吸在两人之间缭绕。 “即使在多年之后,你仍不改掠夺胁迫的本性?”寒奴怔怔地瞪着他,笑谑道:“那种卑劣的手段,只能对待凡人,至于我,很抱歉,我不吃这一套。” “你不是凡人,那么你是什么?”他最迷惑,最担忧的一刻即将来临了吗? “我?”她冷冽地笑了笑“你不必知道,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思?你给我讲清楚!”他讨厌打这种哑谜,他俯视她的柔荑“你的手,我先帮你上药。” “不必。”寒奴今晚看他的神情陌生得很,犹如绝别前无言的告别。“放开我,让我走,除非你希望我死在你面前。”“你还没把话说清楚。” “我们俩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愤力挣开他的手臂,跌撞地走到门边,含恨道:“当年你待我不仁,休怪我今日对你不义,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当年?”他不明白。 “是的,当年。”遥远的记忆在脑中泛现,寒奴忿忿地一咬牙,走得更为坚决。“我是挟仇含恨而来,了解吗?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了你,或让你痛不欲生。” 豫鹰扬陡地一颤,他鹰售的眼像受了致命的一击似的染上一抹痛。 “没把话说清楚前,你哪儿都不许去!” 然而他的恐吓已不具威力,因为寒奴完全豁出去了。 豫鹰扬终究没强行留住她,她会选择以如此绝裂的方式道别是他始料未及的。这个女人恨他比爱他要来得深,这是为什么呢? 房门一开,房外诸人很有默契地让出一条通道,让寒奴过去,即便是范达也不敢上前加以阻止。 忽地房内一阵暴裂声,吓得大伙的心猛然跃上九重天。豫鹰扬一怒,手起剑落,桌椅、橱柜霎时断裂成堆,凌乱得令人不忍卒睹。 范达心想,他该不该进去把话跟主人说明白?但他答应过寒奴守口如瓶,可,如果不说,他们之间的误会定将越来越深,终究一发不可收拾。 正当立在门槛外的范达,陷入一片愁云惨雾的抉择时,豫鹰扬不知想起了什么,忽提着长剑,快步追了出去。 ? 月儿隐入云层,星星发着清冷的光亮,没想到已是这样的夜了。在这样的星夜下,只有她,心如死灰,情似轻烟。站在大门外的石狮旁,她突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寒奴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老树精呢?如果有他在就好了。 “喂,寒奴,等等我。”说曹操,曹操就到。骚包的他又换了一种形貌,这会儿是一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手上故作斯文地拿了一把羽扇,看上去有些儿滑稽。 “你上哪儿去了,害我” 老树精匆匆说了个概要,原来昨晚他在情急之下把自己变成一根木柴,没想到被路过的大柱子捡到,准备拿到膳房当柴烧,幸亏老李嫌他又短又扁不好用,才让他逃过一劫。 “哟,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快来,我先帮你止血。”他老归老,手脚倒挺利落的,三两下已涂好金创药,并且包扎完毕。“好啦,现在可以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吗?他砍你的?” “不,我自戕的。”有了老树精相伴,她离去的脚步就显得无畏多了。 “不是告诉过你,有话好说,而且要好聚好散,以免将来牵扯不清”忙跟上去的老树精惶然停下步伐。 豫鹰扬神不知鬼不觉地伫立在街道中央,虎目圆瞠地盯着两人。 “这就是你非要离去的原因?”他把目光瞟向老树精幻形的中年人,眼中妒火炽燃。“想必你腹中的孩子也与他关系匪浅吧?” “喂,你别含血喷——”老树精才要解释,寒奴已抢白道—— “没错,正如你所料。”既然已走上了不归路,绝裂得更彻底又何妨。 “哎,明明不是,你干么拖我下水呢?”真是倒霉透顶,老树精急得直冒冷汗。 寒奴不理会老树精的抱怨,只挑衅地和豫鹰扬对峙着。那些柔情蜜意、风花雪月早已荡然无存。 晨光东耀,整条街道均沐浴在朝晖的银彩中。寒奴如一截木桩杵足,无言地与他凝视。孰令至此?也许全错了,她不该春心暗动,寻思凡尘,非君不嫁,又怀恨而来,爱苗渐长,以致珠胎暗结 照豫鹰扬一贯昂扬的火气,他合该一剑杀了她。寒奴望定他,等他来收拾,他却固执地站在那儿,不动如山,星芒穿过时空,直捣她的心湖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铿”一声,长剑被用力抛下,他无言地愤然转身,急促且傲岸地走了。 他走了,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 原该如释重负的寒奴却怅然地瘫向老树精。“这就是他?如果他愿意软语相求,我会考虑留下的。” “这就是女人?明明心里有一百个愿意,嘴皮子上就是爱逞强,死要面子!”老树精搀着她,一步步地往街底走去。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 “走一步算一步喽。不过在这之前,最好先找个地方打打牙祭,我已经很久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情打牙祭?”真是不够朋友。 “自古多情空余恨,我老早警告过你的。”跟一棵老树头谈爱?这岂不是和对牛弹琴差不多吗? ? 艰难的一夜就这么过了。早市已沸沸扬扬,聚集了男女老幼,喧嚣四起。 寒奴随同老树精在一摊子前坐下“老板,来两份芝麻烧饼酱牛肉,再抄一盘卤鸡心。”末了还要了一碗驴打滚,胃口好得比欢度大年夜还开心。 寒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吃慢点,小心呛死你。” “火气别那么大,小心动了胎气。你也来一点吧,一人吃两人补。” “要吃你自己吃,我到那边逛逛。”别说吃了,她还想吐呢。寒奴离开摊子,延着街道往南走。 这花花世界真是热闹非凡,什么东西都有的卖,有卖锅碗瓢盆、鞋面花样当中还有个卖书画的。 “咦!”寒奴认出他了,他不就是那个状告豫鹰扬的书生封华。“你不就是那位秀才?” 封华也认出她了,腼腆地咧齿一笑。 “真巧在这儿遇上你。”他望了望她的背后,问:“豫爷没陪你一道出来?” “他把你害成那样,你还称他爷?”那日他在“秋水堂”被捕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豫爷是个好人,要不是他把我救了出来,还送给我这个摊位营生,我现在还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呢。”得罪这么有权势的人,他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豫爷会放过他,经过那次事件后,他懂得凡事量力而为,再也不敢以卵击石,甘心安安份份地做小本生意。 封华左一句爷右一句爷把寒奴弄傻了。豫鹰扬从不轻饶和他作对的人,怎么会忽然改变心意放了他? 封华的神采比先前还要清朗飞扬,人也胖了些,连笑起来的模样都春风得意,显见他的确过得不错。 “相公,”一名素衣布服的女子迤逦来到,手中拎着一只饭盒,递予封华。“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 “沈凝香?”这使寒奴更震撼了。“你们” “是豫爷作的媒,他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呢!”沈凝香笑逐颜开地望着寒奴“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身子违和,要不要我帮你雇辆马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我想到处逛逛。” 是她听错了吗?以狠戾骠悍著称,让世人闻之丧胆的豫鹰扬居然原谅了挑衅他的人,甚至作起媒来。他的改变所为何来?其中是否也包含了某种“爱”的因素? 第十章 “怎么回事,看你失魂落魄的?”老树精满足地打了一个饱一嗝,趁着路上行人不注意时,从身上摘下一根小树枝剔牙。 寒奴呆滞的眼神飘到远远的街底,答非所问地道:“你拿给我的毒药很毒吗?” “呃那个啊,那个呃是,很很”老树精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辞。 “很怎么样?你快说啊。” “哎,都已经决定离开了,你还想那些干么?” “你有毒药,应该也有解药吧?”寒奴把眼光移至他脸上,紧张的问。 “那那是当然的喽,你问这干么?”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寒奴沉重地喟然一叹“帮我把解药送去给他,我我不想报复了。” “怕孩子将来没有父亲?”其实老树精知道,理由当然不只如此,这跟她执意非走的原因一样,她是爱得太深,以致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寒奴自嘲地摇摇头。“怕错上加错,罪孽深重。我的悔悟是不是太迟了?” “能悔悟就是好,天帝若是知道了一定非常开心。”老树精狡黠地仰头诡笑,如果她知道自己给她的“精灵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舒肝养血的补药,不知道会不会跟他绝交。 但此举寒奴并未注意到,她正专心的感伤着。 大街上,不时有受过寒奴施恩相助的人前来和她寒暄话家常,有的甚至抓了鸡鸭硬要她带回去炖补。 “唔,你这趟人间行积了不少阴德。” “用的都是豫鹰扬的钱,我不是存心积善,是故意用来气他,想败光他的家产,只是力有未逮,他简直富可敌国。”她又自嘲的一笑了。 “这是他的福报。”老树精先知先觉的说。 “他那么坏的人也有福报?” “嘿,别忘了他已经经历了九世,这九世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足可改变一切。谁像你,一命到底,到现在还不肯忘却前尘,徒惹烦忧。” 两人边走边聊,转眼已来到市集以西十几里的斜坡林地。 “寒奴。”身后传来叫唤声,她愕然回头,两柄利剑同时架在她颈子上。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女?”寒奴发现除了那两名大汉外,四周还围上来一群打手。 “谁教你是豫鹰扬的女人。”豫重链趾高气扬的从后头走了上来。上次没能用美人计撂倒他,他便偷偷派了人混进他的仆奴中,经过密报,这才得知豫鹰扬的女人离开阳羡城,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你们想干什么?”老树精空有一身好法力,却碍于天律明文规定,绝不可在凡人面前展露法术,而束手无策。 “邀她到寒舍作客几天。” “我不去!”寒奴动了下身子,另外五、六把剑又架了上来,让她走投无路。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天律了,两指成诀便要施法,但试了几下却一点作用也无。 “这恐怕由不得你。”豫重链阴阳怪气的笑道:“你不用害怕,抓你只是为了引诱豫鹰扬到梅岭叙叙旧,别无他意。” 放屁!如果只是为了叙旧,何必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豫重链对豫鹰扬恨之入骨,寒奴岂会不知,只没料到,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选在这时候找来,而且还拿她当饵。 “老树精!”眼下惟有他能救她了。 “别怕,我刚刚卜了一卦,是为山风蛊,乃转祸为福的意思。” “什么节骨眼了,你还卜卦?”寒奴简直要吐血。这老家伙一定是害怕千年的道行破功,居然见死不救。“快来救我。” “好好好,我马上去通报豫鹰扬。”话才说完,倏一声已不见人影,让豫重链那伙人吓得脸色发白。 “赶快把她带回去!”他把陷阱设在离这儿二十里远的风陵渡,万一豫鹰扬提早赶来,那就惨了。 ? 大厅内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强大风暴。豫鹰扬霍然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直指老树精的鼻子。 “她被掳走了,你不在第一时间内去救她,竟有脸跑来跟我求救?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 “是是,你骂得好,我的确很歪很没种,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基本上他连“人”都不是哩。“请看在我这么没用的份上,快去救寒奴吧,她怀有身孕,以致无法施展法呃,武功。” “哼!”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是她的报应,他为什么要去救她。 豫鹰扬的念头只延伸到这儿就峰回路转了,连吆喝范达他们都来不及,就提剑拔身夺门而去。 “主人,小心陷阱!”旋踵追出的范达急得大吼,奈何他话犹未歇,豫鹰扬已一阵狂风似地消失在山丘的那一头。“我们快去支援。”勇立已招来大批徒众,紧追其后。 到了城门口,一名护院匆促跑来报告“柏爷已经派人追上去了,他说要咱们先在城中守候,以防豫重链趁我们人去楼空,杀了进来。” “这倒是,幸亏柏平想得周到,否则我们很可能中了豫重链那奸人的诡计。”范达引领望向城外漫天扬起的尘土,心里无限忐忑。 但愿豫鹰扬和寒奴都能平安归来,也但愿老天爷保佑他俩能冰释误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 豫鹰扬赶到山坡外时,已看不到半个人影,见一株梨花木的树干上悬了一块布条,上面写着—— 想要你的女人活命,就到风陵渡来。 豫重链 “小人!”豫鹰扬愤而将布条揉成粉碎,腾空跃上树头,预备再度御风而行。 不对,自从上回和豫重链一别至今已数个月,两人未曾联络也没有往来,他怎么知道寒奴是他的女人?而且无巧不巧地选在她离家的当天就将她掳获,这当中一定有人在搞鬼。 他脚步照样快如风驰,但心绪已慢慢沉淀。风陵渡转眼已出现在不远处。 “主人。”柏平率领数十铁骑已上了横跨在两座耸立山岭之间的长形吊桥,一见到豫鹰扬,马上喜形于色地道:“豫重链就躲在对面的杂树林里。” “噢?”豫鹰扬望着他,一时疑窦丛生。柏平的轻功几时变得这么厉害,好得连他都及不上。“你派人过去打探过了?” “不是,我们到达的时候,他们才匆匆躲了进去。”柏平的神色有股不明所以的紧张。 “真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赶至那还说得过去,带领这么多人,犹可赶在他之前,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豫鹰扬立在桥头,定定地看着柏平。不可能,他们一同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可算是赤胆忠诚,义薄云天的主仆关系,他不可能出卖他的。倘使他早有二心,也应该会有迹象才是,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因应,才能将寒奴救出?”豫鹰扬故作不解地问。 “主人先留在这儿,待我率领六名铁骑进去探个虚实,再作打算。”柏平说话的口气义无反顾,实在不像图谋不轨的样子。 此时传来豫重链尖锐的冷嘲声“可耻啊,堂堂阳羡城的城主也会贪生怕死,让下人去当先锋,自己则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接着从四面八方跳下三十几个彪形大汉,杀气腾腾的围住他们,每个人的目光凶锐如刀。 柏平赶紧护在豫鹰扬面前。 “豫重链,你以为这样就能予取予求?”柏平众人剑拔弩张地,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不是予取予求,是任我宰割。”他袍袖一挥,四面的树干上立时冒出上百名弓箭手。“怎么样?没想到你们也会有落难的一天吧?哈哈哈!” “就凭他们也想取我的性命,你也未免太痴心妄想了。”豫鹰扬说毕,突然发难,整个人凌空跃起,素白的宽大袍子随风鼓翻,茫茫如天之壮大。 豫重链站在他脚底下,见此气势,吓得猛喘大气。 “你给我下来,不要逼我把她给杀了。”豫重链手指着瘫软在草地上的寒奴,得意而奸狡。 原本无畏无惧的豫鹰扬霎时双目如雷电迸然一闪,直要喷出火来,极怒道:“你敢碰她一根寒毛,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要理我,快带着他们离开这儿,”寒奴惊惶万分地大声警告他“豫重链在这儿埋了好多火药,太危险了,你们快走!” “我怎能弃你而去?”他望着寒奴,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不知从何说起。 一怒,赫然擒住最临近他的弓箭手,刀光骤闪,两个贼众马上肉裂骨碎,鲜血狂涌。 其他的人见他武功这般地凶残狠戾,无不惊得魂飞魄散。 “你快住手,否则我就杀了她。”豫重链急着命他的部下把刀子重新架回寒奴的颈项。 豫鹰扬忍着气,缓缓地从天而降。“说吧,你的目的为何?”单单只为了杀他,豫重链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必然还有其他的图谋。 豫重链轻蔑地上下扫视他,笑得好不阴险。“很简单,把阳羡城以及你名下所有的产业统统给我,然后,自废武功,退出江湖。” “放你的狗臭屁!”柏平一个箭步冲上来,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丢到荒山喂野狗。“有种放马过来,大不了我们跟你同归于尽。” “柏平?”这番话完全不像反叛者所言,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主人,不要接受他的要挟,这种奸佞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惟今之计除了放手一搏,别无选择。”他移近了些,压低声量又道:“待会儿等双方交战,请您无论如何得趁隙救出寒姑娘。”柏平担心的是寒奴肚子里的孩子,那可是他们的少主啊。 “呸!你们谁也别想逃。”豫重链冷声道。 “是吗?”寒奴奋力支起上半身,使出最大的气力,用嘴巴朝豫鹰扬丢出一块石子。 “你搞什么鬼!”豫重链吃过寒奴的暗亏,深知她鬼主意特多,所以才把她制得死死的,没想到这臭丫头居然用石头传递消息,他气得把她的嘴巴塞起来。 豫鹰扬只见小石上精细地刻上两个字——利诱。 他欣然一笑,极是佩服寒奴的临危不乱。 “喂,快说呀,我提的条件你到底答不答应?”夜长梦多,虽然他很想多欣赏一会儿豫鹰扬束手无策的模样,但再拖下去,未必对他有利。 “与其把庞大的财富交与你这无耻之徒,不如拿来分给众家兄弟。”豫鹰扬莫测高深地牵起唇角,仰头道:“各位弟兄听好了,若愿意放下刀剑,归顺我豫某,人人可得黄金百两,良田百亩。” 嗄!压着嗓门的惊呼声此起彼落,显见大伙兴趣浓厚。豫重链一向不懂得带人带心,只知威逼利诱,因此跟随他的人,一见到更大的利益,马上就萌生二志。 “你们别被他骗了,他是个阴险小人,一旦放了他就船过水无痕,到时候,你们什么也得不到。”豫重链忙着安抚人心。 “放心,我家主人言出必行,绝对信守承诺。”柏平拍着胸脯替豫鹰扬保证。“他们全都可以作证。” 看数十名铁骑无不点头如捣蒜,这下众人的心浮动得更厉害了。 “我们愿意归顺。”左侧二十几名弓箭手首先倒戈。 “我们也愿意。” “我们也是” 不一会儿工夫,上百名人马纷纷向豫鹰扬和柏平他们靠拢。其他本来仍犹豫不决的,见大势已去,也慌忙弃械投降。 “好,你们这些吃里扒外,没用的狗东西,我我”豫重链被逼得两眼通红,双手颤抖不已。“我让你们一个也逃不出去。”说时迟那时快,趁大家没注意,他竟点燃火信,引爆火药。 一时火苗乱窜,偌大的声响跟着响起,烟雾中冒出张牙舞爪火舌。 豫鹰扬担心桥被炸断,立刻指挥众人从桥旁寻路逃逸。 “主人,寒姑娘。”柏平在第一时间内赶到寒奴身旁,将她扶到豫鹰扬跟前。“她被豫重链那狗贼点了穴道,我没法带着她杀出去。” “你难道不是”不是来伺机杀他的? “主子怀疑我?”他们是相随多年的主从,随便一个眼神就足以道尽心底的话。“这也难怪。我之所以能提早得知消息,是因为从寒姑娘离开后,范达就要我跟在后头保护她的安危,是范达说先别告诉您,免得徒惹您心烦。” “原来如此。”豫鹰扬又喜又愧。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寒奴焦灼地提醒他俩。 “娘子所言极是。”豫鹰扬搂过寒奴,尽管时间紧迫,还是忍不住在她额前烙上一记深吻。 ? 寒奴从昏睡中醒来时,已经过了七天七夜之后。 因豫重链计划的一场鳖计,促使豫鹰扬和她的关系破冰而出。 当老树精自称是寒奴老死不相往来,最近才久别重逢的表哥,加上范达一番虽不近合理,但仍可以接受的解释后,他就不再衍生任何疑虑了。其实早在风陵渡他就告诉自己,不管寒奴的身世如何,他都不再介意,只要她愿意此生与他相偕白首就够了。 “她已经不碍事,肚子里的胎儿也稳定下来了,只要多加休养,过几天即可下床活动。”冀大夫是城里最得豫鹰扬信任的大夫,从火口逃出后,柏平就延请他来这儿亲自照料寒奴。 “多谢。”送走冀大夫,豫鹰扬悄然来到床边,望着苍白依旧的寒奴,心里真是万分不舍。 “你不该带我回来的。”寒奴幽幽说道。 “你是我的妻子,回到我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摩挲着她的长发,一股火气隐然在他眉宇间凝聚。他仍然是易怒的,尤其受不了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语。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无颜见你。”她羞涩又愧疚地说:“你不知道我我做了好些不该做的事,我其实是” “我都知道,你表哥都告诉我了。”豫鹰扬以食指按住她的唇,不让她往下说。 “我表哥?”怎么又来了一个表哥?寒奴纳闷地看着他。 “就是那个整天拿着扇子扇来扇去的中年人。”而那个姓钟的和尚已被他遣人捉回西湖畔吃斋念佛去了。 “他说了什么?”老树精不在这儿,想必已返回永暗岭向天帝覆命。 “他说他出来太久,得赶快回新家去,你呢,就安心地留在阳羡城当我豫家的媳妇,至于别的事他会帮你全部安排得妥妥当当。” 新家指的是天庭吗?他已获准返回天庭了?而她,她终于如愿化为一介凡人,得以和他共效于飞? “没想到他这人还不坏。”豫鹰扬粲然一笑,若有所思地捏着她的鼻尖。 他什么都晓得,抑或仍蒙在鼓里? 寒奴惶惑地睇视着她,这叱咤风云的人,他不会不知道,只是不说罢了。这样也好,一切重新来过。 “你更好,你是这一生待我最好的人。”寒奴把俏脸贴进他掌心,心满意足地说。 “希望你永远记住这句话,永远不再背叛我。” “呃,你这人好是好,就是霸道了点。” “那当然,为了你我宁可当个全天下最自私最蛮横的人!” “你哦!”寒奴又好气又心疼地抚着他的脸。是的,不管他是怎样的人,她都跟定他了,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最美好的抉择。 经过五百年,寒奴和豫鹰扬终于得以再续前缘,做一对恩爱的平凡夫妻。 多年后,江湖险恶依旧,阳羡城却日复一日变得更有生气。随着两个小宝贝陆续出世,城里不但朝气蓬勃,而且欢乐声处处洋溢,也许这是老树精冥冥中的庇佑吧。而豫重链自那一役众叛亲离,严重大失血,再也无力东山再起,这就是恶人下场的最佳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