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小奴》 第一章 此处是济业坊的牡丹坊,前院是酒馆,后院是青楼。 里面吵杂异常,来自西域或天竺的女郎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靡靡乐音款摆起舞。脚底和手里都抹上红色胭脂,手舞足蹈时,像四只怪异的眼睛眨呀眨。 负责伺候客倌的姑娘们除了浓涂脂粉,更在脸上贴了彩色云母片、亮闪闪花钿,十分妖媚而婀娜多姿,见了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盆的嘴娇声叹气。 花厅上十几张桌子,每一张都挤满了莺莺燕燕,惟独二楼雅室内只端坐着一个人,自斟自饮,仿佛心如止水。 然而,即便是静定的禅心,亦不外乎血肉所造,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诱引? 饮食男女,今朝有酒今朝醉呵! “李爷,要青岚,还是飒露?”这位体贴的姑娘名叫仙儿,是牡丹坊里最红牌的艳妓。她回绝了所有的宾客,只为专心伺候这位每月仅来两三次的贵客。 一袭薄纱忽隐忽现,处处皆是破绽。任何正人君子、骠悍侠客,到这里见着此等冶荡美人,都不免要渐渐的堕落。 “要好酒。”他目不转睛,只注视着青瓷杯中的黄汤。 “当然,尘世已苦,劣酒更苦。咱们牡丹坊一向只卖好酒。”仙儿善解人意地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回身点了香笼,熏得一室皆春。 楼上的寻欢客们拍掌、嬉玩、哈哈大笑,在奢华且颓废的一刻,尽享这短暂的辉煌。 “李爷,我敬你。”仙儿巧笑倩兮,葱白玉指按住杯绿,红艳艳的朱唇荡出一片春色。 仙儿口中的李爷乃是“青帮”的帮主李豫。青帮外人又称漕帮或清帮,其势力之大,涵盖了整个华中、华北,连皇上都钦赐盘龙棍,作为帮中家法。 李豫原有兄弟三人,各拥八、二八、三六香堂,合成七十二地煞。三人分帮承运,八省调兑,但数年前,其长兄和二哥分别因病辞世,帮中商务便由他一人独自挑起大梁。 一年容易,又将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而他除了两位兄长,心中仍柔柔牵扯着一个人。 岁月如梭,转瞬间已是第八个枫红时节,两千多个日子以来,他对她的思念未曾稍减过,她不是他的妻,亦非妾,但,她是他惟一倾心狂恋的女人。 她名叫水灵珊,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第一次见面就在这儿,牡丹坊的丽园中,她唱小曲,他喝清酒,两人浅谈着如何天长地久,相偕白首。 彼时,她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不是他的,也不知是谁的,总归是某个忘了姓名的寻芳客。 接她回到“吟风别院”未几,便产下一名女婴,虽为江湖中人引为笑谈,他却爱屋及乌,将之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奈何上苍拨弄,水灵珊产后不久即因病亡故,心爱的人仙逝以后,他从此避提婚事,既不言情,亦不谈爱,即便偶尔来到牡丹坊,也仅止于浅酌忆往。 “唔。”李豫半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冷哼一声。 仙儿不肯放弃,顺势将软腻的身子偎进他壮硕的胸膛,未料他如遭雷极,一弹而起,原本堪称柔和的眸光尽敛,取而代之的是如孤狼般锐猛鸷冷的利芒。 “李爷!”难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打动他的心?她不信。 “抱歉,我今晚心情欠佳。”他弯身为她拾起抖落的薄纱,递还予她。 “既然不爱我,为何要来?”仙儿美目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 “为了买醉。”放下一锭橙色十足的白银,他头也不回地走出牡丹坊,朝青帮堂口而去。 他已有好一阵子没回吟风别院了,并非他公务繁忙,而是只要一想到家里那个被众人宠得刁钻顽劣,无法无天的女儿,他就犯头疼。 *** 炎夏刚过,中秋佳节紧接着就到了。一早醒来,万里无云,晴空如洗,市集上已聚满了男男女女。 要是在平常,柳家妹子这时候已经摆好摊子,大声叫卖起炊饼,但今儿哥哥说要休市一天,准备带她回故乡杭州玩玩,顺便拜访一个很久没往来,但以前走得勤的远房亲戚。 “不是要休市三两天?”隔壁水火嫂瞧她迎面走来,热情的和她打招呼。“是啊,过来收点帐款。”柳雩妮应道。 “快点,快点!本大爷没闲工夫陪你们瞎耗。”前头不知是谁闹嚷得好大声。 “又是那帮地痞。”柳雩妮眺眼望去,知道是恶棍赵虎又出来强索保护费,不禁怒从心上起,抄起水火嫂摊子上的竹扫帚,一把横掷过去。 “嘿,你”地痞们凶恶地转过脸,一见是她,气焰霎时灭了一大半。“你今儿不是休市吗?”须知柳雩妮可是风流妩媚恶少女。常言道:惹虎惹狼不可惹到凶婆娘。更何况,这位凶婆娘如果恰巧又长得水灵秀致的话,那就更非得让她三分不可了。 “我不在,你就敢来欺负人?”扫一下不够看,她索性卷起袖子,摆起更泼辣的架式。“看我不挖出你们的眼珠子,砍掉你们的脚筋,再把你们的双手剁成肉泥,送到衙门,关你个十年八年” “别别别,我们走就是。”那帮有恶相没恶胆的地痞,居然很给面子地装出抱头鼠窜的样子,一哄而散。 “,何必跟那种混混动肝火呢?”水火嫂边劝她,边回头向后面那群从四面八方,提着各式各样家伙赶过来帮柳雩妮撑腰助阵的小贩们一一点头打招呼。原来吓走赵虎的是这伙讲义气够朋友的大哥、叔叔、伯伯们,而不是她这个号称街头小霸女的炊饼西施。 “雩妮!”她哥哥柳士杰扯着嗓门唤道。 “快走吧,你哥哥找来了。” “好,回来时买土产请你们。”她轻浅回眸一笑,那灿如秋月的美丽俏颜,令大伙心神一荡,都忘了要跟她挥手道别。 一向小气巴拉的哥哥,竟破天荒的帮她买了一件丝罗儒裙,裙幅有细褶,腰带上还系了一条青色的穗子,让她原本自督素净的肌肤多了几分亮彩。 “怎么样,满意吧?”柳士杰颇为自己的“大手笔”自豪。“这可是来自苏州的‘缄丝坊’,花了我整整一两五文钱呐!” 柳雩妮只是淡淡地抿了下嘴。她哥哥的万人,她最清楚不过了,无事献殷勤,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因由,要不就是又不知偷偷变卖了家里哪块田地。 前些日子,她才听村子口的李五哥说,她哥哥迷上了一名青楼女子叫翠花来着。这几天老听见他说要把市集的摊子卖了,换了钱投资更大的买卖,可以赚更多的银两,莫不是要替翠花赎身吧? 急于筹钱的他,怎会无缘无故对她这个赔钱货妹妹示好呢? “你很久没回杭州了哦,”柳士杰雇了一辆马车,辰时不到已停在城门口。咱们搬家那时候你才几岁?七岁多一点吧,真可惜,没能见到我们家当年风光的模样,那时候街坊邻居谁见了咱们不喊一声少爷、小姐。” 马车越过重重林地,绕过南山的净溶寺,西湖的段家桥已隐约在望。 柳士杰掀开布帘,朝外探出半个头,指着前面的长街。“你看见没?前面过去第三家的‘上林苑’酒楼,就盖在我们的土地上,记得那块地是哥哥到东北作皮货买卖挣来的。没想到短短几年就江山变色,景物、人事全非了。都怪爹呀,唉嗄!这块土地也给开发了?那是娘说好了要留给我的,要不是爹你看,现在成了‘大兴钱庄’了。” 对于他的哀怨喟叹,柳雩妮恍若未闻,倒是车夫善良地回头报以一抹同情的目光。 他们爹娘是在三年前过世的,当时他们原本住在位于东街的大宅子里,一年后,哥哥以家中人丁单薄,住这么大房子太冷清,也太浪费为由,把宅院卖了,换了一间小楼;之后半年,他又推说小楼风水不好,影响人畜平安,没经过商量就把它顶给一名肉贩。现在他们住的窄小木房,则是县城里的季员外,不忍心见他们餐风露宿,特地把工寮借给他们的。 “当年呀,每天不晓得有多少媒人上门提亲,什么千金小姐,名媛淑女,爱多少有多少。都怪娘眼界高,东挑西捡,最后落得只剩咱们兄妹俩。哥哥心里有多苦你晓得吧?” 他一路碎碎念个没完没了,柳雩妮始终没搭理,他似乎也不太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倾倒多年的积怨。 柳雩妮今年十七,她哥哥的岁数足足比她大了一倍,早过了适婚年龄,难怪他心里不平衡,硬要编些子虚乌有的谎言,安慰自己空寂的心灵。 然而,他之所以至今仍孤枕难眠,错却不在他们的爹娘,而是他自己。好人家的女孩谁愿意嫁给一个成天无所事事,好逸恶劳,专靠妹子养活的男人当老婆? 若不是爹娘还留了一些财产,几分薄田,她又懂得勤俭持家,他们早就得行乞为生了。 柳雩妮睨了她老哥一眼,心想他只要再说一句刺耳的话,就要堵得他无地自容。 马车经过寿安坊,进入花市街,过井亭桥,眼看就要远离市集,驶往北郊。她老哥却没有投宿客栈的意思,柳雩妮心里不由得发急。 “我们今晚住哪儿?”问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好把他的三魂七魄从白日梦里拉回来。 “有的是地方住。”柳士杰说他们有个表叔住在清河街的后钱塘门,是个非常了不得的布商,去叨扰他一两晚准没问题。 他八成又在瞎扯淡了。从她爹娘过世以后,他们家就从没有跟任何亲戚往来,这位了不得的表叔,她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倌爷,钱塘门到了。”车夫紧紧勒住马绳“要不要把您亲戚的地址告诉我,我好送你们到门口?” “不用了,”柳士杰匆匆付了车资,拉着柳雩妮急着想走。“应该就在附近,大户人家嘛,很容易找。” 是这样吗? 柳雩妮环顾四周,除了罗列的松木,和偶尔因风掀起的沙尘,这儿哪里有什么人家。 “你确定表叔家就住这儿?” “那当然,”他犹豫了下,心虚地咧开嘴。“除非他搬了家又没通知我。” 人家为什么要通知你? 柳雩妮实在很失望,瞧着这儿成片灰败残破的废墟,犹如旷野荒冢中耸立的弃坟,四下尽是灰扑扑的尘色,显得了无生气。 果然,他们绕着方圆数里路,寻寻又觅觅,非但找不到她老哥口中大大了不起的表叔,连一家得以打尖投宿的客店也没。 “真是的,表叔一定没收到我寄给他的信。”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没辙啦,只好先到庙里窝一晚,这儿上去就是保椒塔寺,很清幽的。嘿!你可别以为哥哥小气,刚好不小心错过了嘛。走快点,也许可以赶上吃点斋饭。”他得意地转头朝柳雩妮道:“安呐,跟着老哥,保证不会让你饿着、冻着的。” 柳雩妮抛给他一抹极为难看的笑容。“是啊,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保椒塔寺位于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椒的宰相吴廷爽建造的,佛殿上众僧念经,个个神情肃穆,神情泰然。 住持年约七十左右,圆圆胖胖,满脸友善,见他兄妹两人风尘仆仆,马上交代小沙弥准备素斋饭菜。 “现今天色已晚,不如暂住一宵,明儿再赶路不迟。” 人家说得很客气,她老哥却答应得很爽快。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等住持一走,柳士杰立刻夸口自己的英明睿智“早告诉你了,跟着哥哥准没错。” *** 第二天,因为他们那位非富即贵的表叔“无故失踪”柳士杰又刚刚好把荷包给弄丢了,所以这趟杭州之旅,只得非常不幸地改成流落他乡,赖住寺庙。 几日后,柳士杰借故到城里想点办法,竟一去五六天才回来,”回来就拉着柳雩妮来到一处凉亭,眉飞色舞的说:“妹子啊,你就要出头天了,老哥今儿帮你找到一张铁饭票,供吃、供住,还供给你一切日常所需。” 瞧他说得口沫横飞,柳雩妮马上联想到大事不妙,心情一下沉到谷底。 “你怎么摆一张臭脸呢!”柳士杰又鼓动如簧之舌,谗言道:“我这是真心为你设想,虽说当丫环不算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但至少比到娼门当妓女强多了。” “你要我去当人家的丫环?”她大声质问。 “呃不当丫环也可以,我另外还帮你相了两门亲,对象也都不错,一个是城北的周员外,去年刚死了老婆,急着续弦;第二个是冀东街的李三少,今年三十出头,长得人模人样。” 废话,只要是人,谁不是长得人模人样? “我想,你会比较满意那位李三少,所以,我今儿特地约了人家来。”柳士杰见她妹妹一张俏脸拉得比马还长,连吞两口口水,才又接口道:“不过,他们那种有钱人,比较在意家世背景,你好不好进去把那件我给你新买的儒裙穿上,这样比较呃”“不好。”没等她老哥说完,柳雩妮即一口回绝,并且一**坐在侧门口的石阶上。 “别这样嘛,人家马上就要来了,你好歹——” 柳士杰不劝还好,一劝,让她更加火大,索性把裙摆拉到膝盖上头纳凉。 “要死了,你这是若教旁人见着了,不要说嫁人了,你连丫环也当不成。”柳士杰被她这没气质的举动,气得一张笑脸凝在半空中。 “我不要嫁人,也不要当丫环,我要回去卖饼。”她火大了,连袖管也卷起来,两肢白净净的胳膊好生吓人地在空中挥来挥去。 柳士杰见她辣性大发,有点招架不住。“你,你,你”稳住稳住,这节骨眼千万要忍一时气,方能获取白花花的银两,抱得美人归。他很清楚,他妹子不仅会卖菜,小曲更是唱得一级棒,奈何她不肯下海执壶,否则肯定是最红的艺妓。 柳士杰咬咬牙,换过一张皮笑向不笑的脸。“你先别一古脑的拒绝,待见了面,看看情形如何,再下定论犹不迟。”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黄鼠狼,坏哥哥!柳雩妮霍地起身,一手拉着裙摆兀自绕着凉亭乱晃。 柳士杰急了,忙跟在后面,好说歹说:“这事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也拿了订金,你不答应是不行的。啊!”柳雩妮原本快步疾行,忽然停住侧转身子,害她老哥一个不留神直接撞上前面的廊柱。 “哟,要死了你。” “谁叫你走路不长眼睛?”活该!柳雩妮待要转向大殿,左右两旁旋即冒出三名壮汉。她哥哥居然找打手来逼她就范? “跟你说了,事情已经没有转圈的余地了嘛。”柳士杰语毕,竟闪到那大汉后头,准备作壁上观。 有哥若此,她又能说什么呢? 识时务者为佳人,与其嫁人周家,当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后娘,还不如为奴为婢,顶多忍个三五年,也许尚能为自己争个自由身。柳雩妮一口气提上来,生硬地,缓缓地吞回肚子里去。她狭长的凤眼轻浅翻转,心中已有了计较。 “要我嫁人,免谈;当丫环,倒可以商量。” “行行行,只要你肯帮老哥这个大忙,老哥一辈子感激你,而且保证一筹够钱,就把你赎回去。”许是怕她临时变卦,他忙又解释“,我也是情非得已。常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而我呢?” 你什么都不是!她连反唇相稽,破口大骂都提不起劲。 *** 是夜,寺外来了一名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的老妇,自称是赵嬷嬷,看起来挺和气的,讲话也挺客气的。 “哟!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希望你的能力跟你的长相一样,令人刮目相看。我们爷是个好人,不用害怕哦。”牵着她的手,忍不住再三打量她。“真标致,一看就讨人喜欢。” “我说嘛,我妹妹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孩。”柳士杰得意忘形地脱口道:“算你们九十两,真是便宜你们了。” 此话一出,惹得柳雩妮和赵嬷嬷脸色俱变。 “呃,我只是算我没说。”一见苗头不对,他像乌龟一样的把头缩进脖子里去。 “我们今晚就走,可以吗?”赵嬷嬷问。 “现已二更,我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呢。” 她话声未歇,柳士杰又抢白道:“没关系,我明天再帮你送过去。”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我赶走?”柳雩妮对这个哥哥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不是啦,我是怕——” “怕什么?怕夜长梦多、怕节外生枝,还是怕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呃”柳士杰一脸贼相“何必呢,这么说多伤感情。” “好,我走。等卖完了我这个妹妹,看你还能卖什么?”柳雩妮特地瞟他一眼,希冀从他面上找出丁点聊表惋惜不舍的蛛丝马迹,可,她见到的却是——乐不可支。 *** 想是天色已晚,担心迟了归程,赵嬷嬷特地帮她雇了一顶竹轿。老天,生平头一遭坐轿子,才知道滋味并不好受。轿夫为了赶路,走得飞快,摇摇晃晃的,把她颠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 “停,停一下行不行?”她拉开嗓门呼喊不见回应,伸手把帘子拉开,再喊大声一点。 “到了,到了。”赵嬷嬷人虽老,脚劲却一点也不含糊,轿子才落地,她人就跟上了,连忙扶着柳雩妮下轿。 柳雩妮往前望去,是一栋豪华广袤的宅院,门口还有好几个看守内外的家丁。赵嬷嬷带着她沿着长廊,一路来到西侧的厢房,她看不仔细,只知庭院深深,树影幢幢,楼台差参错落。 “你今晚先住这儿,明天再带你去见小姐。”赵嬷嬷吩咐完,腰一扭便走了。 房间好大,比她住的小木房还要大上一倍,里边尽是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赵嬷嬷会不会弄错了,这确实是给丫环住的卧房? 床也是大得教人叹为观止,枣色的缎被子,摸起来柔柔软软,好舒服。这是望着四下里的这一切,柳雩妮不禁忧心了起来,这份工作想必不轻松,否则人家何必如此礼遇她?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先补个眠,明儿好上工。 才卸下外衣刚刚躺上床,窗外陡地传来“砰!”的一声。是风吹动树枝吧? “砰,砰!”接连又响起两声,听仔细点,竟像有人故意拿石头往窗上砸。 “砰砰砰!”气死人了,谁这么可恶,半夜还来恶作剧。她起身把外衣重新披上,推开门,出去瞧个究竟。 “你就是新来的丫环?”门一开,有个稚嫩的声音,朝她劈头就问。 “是又怎样?”柳雩妮没好气地回答,定睛一瞧,原来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娃儿“小表头!”“啪!”地一声,拍下她手中的石块。 “你敢打我?”李柔趾高气昂地吸起嘴巴,两手往腰上一擦。“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管你是谁,三更半夜瞎搞胡闹,铁定是个缺乏管教的小孩,我正好帮你爹娘好好修理你。”柳雩妮将她按至膝上,朝她**使劲地打。 李柔吃痛,哭得哇哇叫,那叫声在深夜里听来跟鬼哭神号差不多,所有已入睡的佣仆们,无不被她吵得耳膜欲裂,纷纷打着灯笼赶过来。 “天呐!”赵嬷嬷从月洞门转过来,当场吓得两片老唇频频发颤。“快,快放了她,看你做的什么好事?小姐,你还好吧?” 小姐是什么意思?柳雩妮的脑子突然自动打结。 接着一堆的仆人丫环围着那小表头,又是安抚又是捏揉,活像她不晓得被打得有多惨。 “都是她啦!”李柔乱没礼貌地直指她的鼻尖“我半夜睡不着,想找她聊聊,她居然怪我扰了她的好梦,卯起来就打我。” 哎呀呀,这小表说谎都脸不红气不喘的。柳雩妮睁大水汪汪的明眸,既惊又怒地瞪着她。 “当着这么多大人面前也敢胡说八道,嫌我刚刚打得太轻了是不是?说,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放肆!”赵嬷嬷斥道:“她是我们李家的大小姐,也就是你今后必须服侍、照顾的人。” 啥?! 她怎么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脑海里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统统不对劲。 “怎么样?怕了吧,凶婆娘?” 这小表头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她的爹娘八成从来没教导过她。瞧这什么德行,歪头、挑眉、擦腰、抖腿,哪像个大家闺秀。 “凶婆娘骂谁?”柳雩妮唇畔仍有一抹怒火,久久咽不下去。 “当然是骂你喽。” “噢,原来凶婆娘在骂我呀。”柳雩妮贼贼地一笑,觉得她实在跋扈有余,智慧不足。 “你,”李柔马上就发觉自己被耍了。“你居然拐着弯子唬弄我。” “是又怎样?”谁叫你自己要上当。 柳雩妮这番不要命的强白,除了赵嬷嬷依然绷着老脸,两旁的佣仆们无不搞着嘴暗暗窃笑。由此可见,他们平时一定也让这做威做福的小表头欺负得惨兮兮。 “老嬷嬷,你看她,简直坏死了,我要你狠狠惩罚她。”李柔笑得好得意,准备在一旁看好戏。 “太过份了你。”赵嬷嬷一味愚忠,拼命地袒护她的小主人。“我们花大把银子要你来,是为了做工干活儿,不是让你来撩是惹非的。” 赵嬷嬷骂得也不全无道理,就一个下人而言,她的确过火了些,不过,这野丫头欠扁也是事实。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是一文钱逼死一条英雄汉,她呢? “对不起,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就是大小姐,我——” “废话不必多说,老嬷嬷,撵她走!”李柔口气差,态度更恶劣。 “慢着。”暗影中,缓缓地走出一抹硕大颀长的身形。 众人一见,慌忙恭谨地退到廊外。 第二章 大有来头哦,这家伙想必是这里的总管,或帐房什么的。胡子留那么长,除了一双炯炯凛然的黑瞳,和如鞭横扫的浓眉,压根看不清他五官的模样,只依稀觉得,他大概老大不小了。 柳雩妮担心那小表头恶人抢着告状,赶紧先出口为强。“这位大叔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世上就有这么糟糕的小孩,一点礼貌规矩也不懂,三更半夜不睡觉,竟拿着石块来砸人家的窗子,且当众扯谎,满口胡言,还仗着她老子有权有势,对咱们底下人颐指气使乱栽赃,这种小孩简直就是——” “爹,她胡说,根本不是这样!”李柔打断她的话大声嚷道。 “敢做不敢当,算什么千金小姐?”等等,她叫他爹,那他不就是完了,这下惨得更彻底了。 “爹,你听我说。” 李豫没等她说完,即挥手制止她。“柳雩妮?”他问,犀利的星芒徐徐移至柳雩妮脸庞,锁定她的眼脸。 “是的。”他冷冽的目光令她胸口莫名地悸动了下,冷汗迅速凝聚额心。这不会又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坏家伙吧。 月儿娘娘快将西垂,折腾大半夜,她困得眼皮千斤重,偏叫这千金野丫头给害得在这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场面在霎时变得颇为尴尬,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十几双眼睛全盯着柳雩妮看。 她会得到什么惩罚呢?家法伺候?扫地出门?还是贬到茅房清理臭虫? 尽管前途未卜,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丫环之路大概不会走得太平顺。 “你打我的女儿?”他又问,口气中还好并没有太呛的火药味。 “是的,因为她欠揍嘛。”呸呸呸,牙尖嘴利在这时候绝讨不了便宜。有其女必有其父,从这坏千金的言行举止可窥出她老子的人品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还是步步为营的好。“不,我的意思是,很抱歉,是我的错。” “从小到大没人打过她。”他遣辞用字非常简明扼要,完全针对重点。 柳雩妮生硬地点点头,很想讲句比较中听的话,但一向倔脾气的她,回答的却是“看得出来。” 这位“大老爷”出乎意外地诧然浅笑,这一笑柳雩妮才发现他胡髭下的薄唇延展出极好看的弧形,沉郁的脸庞陡然有飞扬的神采。 “如果我把她交给你,你能尽心尽力服侍她,并且让她成为一个,”李豫一顿,显然在思忖一个较为妥当的措辞。“好女孩?” 这下不仅柳雩妮怔愣,连同赵嬷嬷他们都是一阵愕然。 “您老客气了,我自认斤两不足,难当大任,还是另外再派个工作给我吧。”狗改不了吃屎,她不是对自己没信心,而是打心里瞧不起这位横眉竖目,从脑袋瓜子坏到脚指头去的小表。 “老爷,此事的确需要再商议。”赵嬷嬷道:“柳雩妮毕竟出身贫寒,恐怕也识不了多少文墨,把小姐交给她,老奴担心将适得其反。” 嘿!看不起人哦。她虽是家道中落,更有一个没出息透顶的哥哥,但这并不表示她就孔孟不理,老庄不认呀。 “无妨,读书识字方面,可以再帮柔儿请位私塾。至于柳雩妮除了担任她的贴身丫环,亦是她的伴读。”李豫对柳雩妮似乎颇有好感。“你念过书?” “你是指论语、孟子、春秋、楚辞、尔雅、周礼、说文解字,还是尚书要义、古汪十三经、毛诗训诂传和旧雨楼汉石经残石记” “哇!”众人同时低呼,并且立刻调整态度,用十二万分的敬意重新打量她。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基本上,那些书只有书皮她认得,至于内容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很好,以后柔儿就交给你。” “爹爹要她教我读书写字?”李柔口气中满满的不屑和不情愿。 “不高兴?”李豫问的语气很轻很柔,她却不敢再多置一词。 见他就要走了,柳雩妮忙问:“抱歉,我还不知道您贵姓大名。”弄清楚这儿是龙潭或是虎穴,往后万一苗头不对,才知道该怎样宽地逃生。 “李豫。”话声甫落人已转身离去。 “喂,你”傲慢的家伙,有钱就了不起吗?好像多说一句话就会贬低他的身份一样。嗟! 而堂堂一帮之主怎会出一个这么没教养的女儿!柳雩妮非常小人地断言,这笃定是歹竹出好笋下的变种产物。 “好了,都去睡了吧。”赵嬷嬷一声令下,其他人便鱼贯离去。 走得比较慢、心肠比较善良的仆妇们,纷纷回头朝她投以同情的眼光。 “明儿寅时一过,你就得到我房里来伺候我更衣盥洗。”李柔嚣张地叮咛柳雩妮。 “嗯?”她不是让李老爷破格升级为师字辈了吗? “不必惊讶,除了教我读书认字之外,你仍是我的丫环,仍得供我使唤,为我做牛做马。明儿见了,虎姑婆。” 呆立在长廊上的柳雩妮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家已经有这么多奴仆了,却还要另行雇请一名丫环回来。这小妮子十成十是幽冥地府的魔女来投胎的。 *** 翌日清早,晨鸡初初报晓,柳雩妮立即从床上跃了起来,张眼一看,登时愣住!正是梦中惊坐起,不知身是客。甩甩头,把迷失在黑甜梦乡的神智拎回来,才顿悟从昨儿起她已经从卖饼女受迫为小丫环了。 窗外一片阳光灿烂,难得的好日子,可,一想到要去面对那个小魔女,她的心情就好不起来。 随便梳洗完毕,从枕头底下摸出她随身携带的“吃饭家伙”就准备上工去了。横竖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算天要亡她,也图个早死早超生。 推开房门,她陡地被眼前的美景摄去所有的知觉。卧房外精雕花鸟的长廊,绵延至远处落英花海的尽头,四周遍植的林木、百卉,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给,在狭隘迤逦的碎石小径上,晨曦不断从夹道酡红的白桦树叶隙间洒落下来,抚弄她柔嫩水漾的嫣颊。 昨夜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又忙着和小表头起争执,完全没留意到这儿竟有如斯的美景。 怔立在锦绣繁花中,她几乎差点忘了,自己是被卖来做苦工抵债的。 蹲在莲花池畔,用一只大网捞水中残叶的张大姐告诉她,李柔的寝房就在西厢的第一间楼宇。 她边欣赏这难得的景致,边注意两旁造形典雅的水榭楼台,总算来到小魔女不同凡响的“魔窟”——没花、没树、没草?仅有的两只盆栽也已躺在盆底奄奄一息。 老天!她是来自苗疆的毒蝎子,会自动散发毒气,蹂躏众生吗? 柳雩妮一方面惊叹李柔为恶的功力深厚,一方面安慰自己不要过分担心,这小魔女坏归坏,毕竟年岁尚小,加上一脑子浆糊,想斗智玩手段,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深吸一口气,她摆出一副有教无类,至高无上的神圣面孔,拾阶走上楼宇。 “嗨,你来了?”木门在她刚要举手敲下时霍地开启,一名小丫头怯生生的要她先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去禀告小姐该起床了。” “什么?”岂有此理!要她一大早来,自己却窝在被子里睡大头觉。不长进的东西!“或者,我先去见老爷,问他该教些什么东西?” “不用了,老爷很忙的,连小姐想见他一面都很难。” “哦。”那么忙还能抽空生小孩,生了小孩又不肯多付出点时间给予关爱,这种父亲简直要不得。 “那夫人呢?”跟她谈谈也行。 “嘘!”小丫头见鬼似的赶忙捂住她的嘴。“在咱们府里不准提‘夫人’这两个字。” “为什么?” “因为没有嘛。” “没有?”没有夫人就是没有娘喽?李柔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难怪她顽劣不堪,恶性深植,缺乏教导也缺乏关爱嘛。柳雩妮开始有点同情她了。 “总之,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小丫头匆匆掩上房门,留柳雩妮傻立在石阶上,无聊地为那两株死相奇惨的花儿哀悼。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小丫头探出头来,原先可爱的笑容已被两行新淌的泪水所取代。 柳雩妮本想问她怎么回事,未及开口已听见里头大呼小叫,接着一只磁碗出其不意地飞了出来,仅差咫尺就掷中她的天灵盖。 小丫头吓得两片薄唇直打哆嗦,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柳雩妮。 “你先出去,我来就行了。”赶走小丫头,她怒火填膺,双掌一击,紧握成拳,大步走入内堂。 “怎么到现在才进来?” 一掀开低垂的纱缦,已见到正前方太师椅上坐没坐相的坏小孩。 “我在问你话。”李柔没教养地劈头就问。 柳雩妮没立即回应她,她注意到她手中拿着一只权充教鞭用的藤条,正有一下没一下,很具示威性地在桌面弹呀弹。她端着三分讶然,七分鄙夷的目光瞅着她此生第一个,大概也将是最后一个门生。 老实说,她长得满清秀可人的,眉毛又弯又细,眼睛大而明亮,一方小口红通通的,如果不是嘴角那抹惹人厌的傲气,直一可算得上是一名小美女。 长年在市集叫卖营生的她,见多了三教九流的奇异份子,也不免被眼前这半大不小,满脸桀骛难驯的富家千金打败。 “喂,才一个晚上就变哑吧啦,柳雩妮?”李柔傲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非常不友善地走到她身旁。 “混帐,这三个字是你叫的吗?”反正她今后的命运已注定是两脚踩在阴沟里,翻不了身了,随便凶她两句,出出鸟气也好。“没规矩!” “你说什么?”李柔举起教鞭,怒火腾腾地朝柳雩妮的面门挥过来。 “想欺师灭祖?”没想到,她手脚更快,鞭子没来得及打上她的身,已被她抢在手心。 要狠?哼,本姑奶奶在市集混迹逞凶时,你还在地上捉泥巴吃呢。柳雩妮迅速从靴子里抽出她用来切炊饼的小刀,赫地戳向一旁的茶几。 “你你你你想干么?”李柔惊慌地跌在圆凳上。这一向只有她凶别人的份,几时见过这真枪真刀相威喝。 “陪你玩两招。”她抽出小刀,以长年分割炊饼的熟练手法,十分利落的在几案上画下一只棋盘,接着迅雷不及掩耳地割下李柔的袖摆,对分成四,四四一十六共裁成两堆三十二块。一堆是三角形,一堆是四方形。 “这这是”李柔见她糟踏了自己的宝贝衣服,本欲大大发作一下,但碍于她手中那把锐利短刀,却连一句难听的话也不敢吭。 “围棋会吧?” 李柔直着眼摇摇头。“不会。” “象棋呢?” “也不会。”打出娘胎以来,她就忙着调皮捣蛋,府里的奶娘、丫环见了她跟见了瘟疫没两样,谁愿意教她玩那东西。 “西瓜棋会玩吧?”也不会?“五子棋呢?”看她默不出声,柳雩妮不觉大叹朽木难雕!“那你会什么?” “呃,骑马打仗、一二三木头人、捉迷藏,还有”她会的玩意儿可多呢。 “就这些?”天!她不是朽木,乃粪土之墙是也。“多大年纪了你,八岁,九岁?这些年你都是怎么混的?人家像你这般大小的孩子早就把千字文、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至少也略懂琴棋书画,而你却还在玩骑马打仗那种幼稚的游戏?”大大划下一个惊叹号后,她收刀入鞘,插入靴底,扭头就往外走。 “站住!”李柔追上前“你要去哪?” “去找你老子认错赔罪,请他另外派给我一个比较轻松愉快的工作喽,不然还留下来陪你饱食终日,浪费生命?”她不配当小魔女,充其量只是个千金笨小姐。 “连你也认为我没救了?”她语意里竟露出哀怨。 “连我?你的意思是在之前已经有一大票人为你赴汤蹈火了?”她的心本来只凉了一半,现在差不多快冷成冰柱了。 “二十六个,没有一个教满一个月,最短的只有三天。”李柔眨着天真的大眼,据实以告。 柳雩妮倒抽一口气上来,再狠狠的给它喷出来。“让我来破纪录如何?” “你愿意留下来教我?”从昨儿遭她痛打一顿之后,李柔就对她另眼看待了。厌腻了奴婢们的低声下气,唯唯诺诺,柳雩妮的悍戾、劲辣,反倒让她觉得新奇有趣。除此之外,她举手投足间,无意中流露出的妩媚风流也是吸引她的原因之一从没想过一个人生气的时候也可以这么美丽好看。 柳雩妮的确生得水灵秀致,圆灿的眼睛如秋月般皎洁澄澈,粉粉的脸蛋一生气就飘来两朵红云,衬得她白皙的肌肤益发娇嫩可人。 她将来也要像她一样。李柔未泯的童心里,暗暗许下本年度最大的心愿。 “教你什么?欺负善良、凌辱弱小、为非作歹?”柳雩妮嘲弄地扬起唇角,顺便翻两粒白眼让她见识见识。“等第二十八个老师来的时候,你可以很自豪的告诉他,最快一个被你打败的,仅仅维持了一个半时辰。再见。” “别走!”李柔慌张地堵住大门“我爹他公务很忙,他不会见你的。” “那我就去找你娘。” “我没有娘,我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了。”李柔的脸色倏然黯敛。 对哦,她怎么忘了小丫头提过李府没有夫人这档子事。柳雩妮善良的心被沉笃地撞击了一下,同情心又开始乱冒一通。 她沉吟了会儿才道:“好吧。要我教你可以,不过咱们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第一、每日辰时一刻,到已时三刻为修课时间,你必须尊我为师,态度要恭谨,学习要认真,尤其不准携带违禁品到课堂上,例如这个。”她把藤条往她脸面一点,顺势丢到窗台外。“第二、对待府里佣仆要有节有制,不可以动辄打骂,务必使自己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第三、去跟你爹说,我要求提高每月薪俸为三两五十文钱。” “为什么?” “因为工作内容艰巨,辛劳加倍,而且很可能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啊!”教这顽劣千金读书,简直比化腐朽为神奇还要困难好几倍。 “不会的啦,其实我满聪明的,不信你教教看就知道了。”指着几上的棋盘,李柔跃跃欲试。 “大话谁不会说?”柳雩妮坐下来,把三角形布棋丢给她,道:“我的耐心通常不会超过一刻钟,所以你最好把握机会,否则就赶紧叫你那习惯用钱砸死人的爹,再去找第二十八个教师。” “没问题。”李柔无邪地一笑“我是说我很快就学会的,至于我爹,他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相信我,我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想尽办法要把女儿嫁给他呢。” “胡说八道,你爹年纪多大一把了,还肖想娶老婆?”她是很想找个人来爱,但前提必须是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二十八不算老吧?” “他!他才二十有八?”骗鬼! *** 忙忙碌碌,总算混完了第一天,柳雩妮累得晚膳只胡乱扒了一两口就回到房里窝着。 “雩妮,雩妮,”是赵嬷嬷的声音。 “进来,门没锁。”她翻了一个身,了无起床的意思,脸孔仍深深地埋在柔软的枕头里。 “有这么累吗?”赵嬷嬷笑着拧了她一把。“起来,看看这个,包你疲劳顿除,而且立刻精神抖擞。” “别逗我了。”她懒懒地只挑起一边眼皮,观向赵嬷嬷和她手里的一个大红荷包!“那是” “老爷给你的奖励,足足有一百两呐,是你四年多的薪晌。” “没骗我?”她马上支起身子,打开荷包袋口,一古脑地把银子全部洒在床上,数一数,果然是一百两。 “老爷对你这么好,今后你更要尽心尽力为他和小姐效劳。”赵嬷嬷道。 柳雩妮的小脑袋里想的可完全不是愚忠愚孝那回事,有了这笔钱,她干么还要留在这里,大可选蚌月黑风高的晚上逃之夭夭。 “雩妮,在发什愣?”赵嬷嬷顶了她一下。 “没事,我是想我们当初不是讲好,只做三年?”三年后她就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得赶紧找个好婆家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才是正题。 “放心,老爷和小姐会想办法留住你的。”赵嬷嬷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我不晓得你是用什么法子镇住小姐,但,能和小姐关在书房里两个时辰,没出任何乱子,你可是绝无仅有的第一人,我们都佩服你。”她的态度和昨日夜里的凶怒暴斥,明显有了很大的改变。 “不敢当。”幸好大伙不知道,她是抄着刀子恫赫加威胁,才逼得李柔就范的。 捧着沉甸甸的荷包,她欣喜又忐忑地目送赵嬷嬷掩门离去的背影,心中立即盘算,什么时候逃离才是最佳时机。 *** 第二天,柳雩妮把夜半潜逃所需要的一干用品,全部准备齐全,一颗心七上八下,表面仍努力维持镇定的等待着最佳时刻到来。 今儿月朦胧鸟朦胧,最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了,呃,呸呸呸!什么见不得人,更正一下,应该是不想让人看见的事。 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府上上下下绝对料想不到,她前手才拿了钱,后腿就开溜。该承担这所有责任的是她那没出息的老哥,人家爹娘卖女儿,纵使再不甘心,念在生养之恩大如天,也只得认了,但哥哥卖妹妹,就真是天理不容了。 柳雩妮换上一套轻便外出服,用一大块布巾把一百两银子结结实实地里在里面,连同少许家当、衣物一起绑到肩背上。 根据市集里说书先生描述,暗夜潜行,一定要蹑手蹑足,左顾右盼,走五步停一次,确定没有人跟踪,也没被人瞧见才行。 问题是这样走会累死人,因为李家宅院地广林密,光用跑的就得花上大半天才能到达正大门,以她这样的速度,走到天亮大约刚好让早起的家了逮个正着。 放弃说书先生那套不合用的夜行规矩,她改以小跑步来到后院一处较矮的墙垣下,从一旁草丛中取出预藏的板凳,试了几下终于攀到了墙面。 原本以为爬墙是很容易的事,没想到它不但需要技巧,更需要体力。几乎耗尽所有精力,总算让整个身子统统横陈上墙,她才发现另一个更惊险的问题犹在后头。 方才有矮凳当踏脚石,现在她要用什么方式从这儿跳到地面上呢? 底下黑黝黝一片,万一一个失足头先朝下坠地,她就要曝尸异乡了。柳雩妮颤巍巍地立在墙头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希望找个可以垫脚,顺墙而下的地方。 陡地,她瞟见前方左侧十余尺处,有一栋小楼临墙而立,小楼的屋顶正好和墙面差不多高矮,她只要先攀到那楼顶,再沿着梁柱往下滑,即可平安“着陆”苍天保佑,总算让她找到一条生路。 *** 李豫惯常喜欢站在长恨楼远眺西湖的景致。长恨楼原本叫吟风楼,当年他和水灵珊经常在这儿吟风弄月,相爱缠绵。自她仙逝以后,吟风楼便成了长恨楼,仅供他凭吊喟叹,再无昔日的欢愉畅怀。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子夜的星辰在眨着倦眼,他孤寂地临风伫立在天地中,背后石几上的碧螺春已然冷凉。 八年来,他在杭州的日子,一贯地风疾雨骤,扰攘不安。然而,心境却依然平静如不生波澜的湖水。 年仅二十八岁,他是否过早看破红尘?抑或他仍在等候另一次石破天惊的恋情? “谁?”忽听得褚红屋瓦上传来声响,他灵敏地沉着嗓子低喝。 “我”趴在屋顶上的柳雩妮被他大声一吼,重心不稳地踩落一块瓦片,身子立时跟着下滑,千钧一发地跌入李豫坚硬如石的怀中。“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惊魂未定地连声道歉。 笨拙地从他臂弯里挣扎而出,偏又不留神地打翻石几上的磁壶和杯盘,弄得茶水溅湿一地。 “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李豫放开她时还不屑地甩了两下袖子。 “老、老、老、老爷”没出息,一紧张她就莫名其妙变得口吃。 “一个‘老’字已经很让人不舒服了,你居然敢四个老字连着喊,罪加一等。”他似笑非笑地吓唬她。 吓!这也错?真是欲加之罪。 柳雩妮急急稳定心神,将不慎垂挂到胸前的包袱挪回背后,以免被他人赃俱获。 “我在等你的解释呢。”李豫面冷,语调更冷。 据说女人在遇到危难时,惟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不知这招对他有没有用? 柳雩妮倒抽一口凉气,用狭长的凤眼斜斜睨向他,然后凝出一抹自认美艳的娇态,紧接着,人家根本没在看她嘛。 美色不管用,撒谎也许有点帮助。 “是。我因为睡不着,又没地方去,看这儿乌漆抹黑,以为没人,所以就想过来唱唱故乡的小曲儿,一解乡愁。”明知这理由编得漏洞百出,且不合情理,但她已想不出更好的了。 “寅夜之中,跑至屋顶唱曲子?”李豫倏然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木,眼神微敛“刷!”地朝她刺去 第三章 柳雩妮闪避不及,绑在肩上的布包应声掉落,里头的百两银子自布包中滚了出来,散乱成一地。 李豫愤怒地道:“我待你不薄,你居然妄图携款潜逃!”枯木上扬,直指她的咽喉。 柳雩妮被他吓得心口卜通跳得好厉害,她鼓足勇气道:“于理我的确有亏,但于情,我实在心有不甘。” “你既答应卖身三年,就当实现承诺。” “我没有答应你们任何条件,把我卖掉的是我哥哥,你们不问原由,不明就里,便将我强带回来为奴为婢,若换作是你,你甘心吗?” 李豫被她问住了。当日买她回来的是赵嬷嬷,他以为是个贫穷的农家女,也没多加细问。 “就算你说的有理,可,这又怎么解释?”他指着散成一团的白银追问她。 柳雩妮咬咬牙,强词夺理道:“没办法呀,我家在罗田镇,距离这儿远得很,倘使没有一点盘缠,铁定会饿死在半路上的。柔儿说你是大大的好人,想必不忍心见死不救,这些钱就当是你借我的好了,我写借据给你。” 没等人家是否答应,她已经兀自打起算盘。“现在外头一般的行情是一厘五,一百两每月的利息就是八点七五文,假使我三年内摊还完毕,一年就必须连本带利给你四十呃四十几两?!”这么多呀!她一整年辛辛苦苦,做牛做马,不吃不喝,顶多只能攒下二十两左右,这利上加利,算算得多卖命两个三年才能还得清哩。 “怎么样,算清楚了吗?”李豫盯着她水灵灵的秋瞳好整以暇地问。 “算是算好了,不过”要死了,这人居然把纸笔都备齐了,就等她划押签字。“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好了。” “也行。”李豫满好商量的。“把这儿收拾干净,顺便把那一百两送回帐房去。” “为什么?你不是说好给我的?”拜托,她心中窃窃忖度,请不要让我只当一天一夜的小盎婆,这打击太大了,我会受不了的。 “我改变主意了。”为防她再度携款潜逃,李豫决定狠下心肠把钱全数收回。“通常我会用比较严厉的方式惩罚不守家规的奴仆,念在你对柔儿还算用心的份上,就只罚你无薪无偿再工作三年好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反对!”顾不得对方是自己的衣食爹娘,柳雩妮加大声量提出抗议。 “六年。” “太过份了,你凭什么?” “九年。”她每吭一声,他就加一倍。见她气得粉脸生晕,蛾眉愁结,他竟有种难以言宣的快感。 柳雩妮双唇翕动了一下,将不满的情绪强咽回肚子里去,两行泪水在眼眶中颤呀颤,威胁着要决堤而出。 “不许哭。”李豫瞅着她两泓秋水似临波,一方朱唇含春情,不觉一阵悸动。呵!这女孩竟如此的美丽!会是今晚月光特别朦胧的缘故?好久他不曾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而此刻却是如此的清晰。“是你咎由自取,莫怪我心肠太狠,尤其不可以摆脸色给我看。” “奴才不敢。”柳雩妮忿忿地垂下蛲首,眼泪恰巧顺着水颊淌下襟口。 “哈哈哈!”他陡地纵声大笑,以优雅闲散的态势与潜藏危险的星芒盯着她。“把奴才两个字收起来,不然我会良心不安的。” 柳雩妮撇撇嘴,暗眸他假仁假义。不知怎地,此时此刻,她竟莫名的恨起他来。 “我身兼二职,又要教你女儿念书写字,又要低声下气打骂随人,这不是奴才是什么?”她低喘一声,悻悻地别过脸,不愿迎视他那灼灼似另含深意的黑瞳。 李豫莫测高深地牵起嘴角,蓦地捏住她尖细光滑的下巴,逼她正视他的眼。 “你一向这么牙尖嘴利,还是跟我特别处不来?”扫过她身子的眼光,似乎在盘算该用怎样高压的手段才能镇住她的泼劲。 柳雩妮惊讶地瞠大两剪闪着莹莹泪光的明眸。他想做什么?“不要碰我!我本来就是一个身世卑微的女子,不但品行低劣,且脾气暴躁,所以你最好赶紧把我扫地出门,免得我教坏你的宝贝女儿。” “你在激我?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了你?” “反正你多的是钱,要十个八个像我这样的奴才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说过了,不许提奴才这两个字。” “不然呢?”伪君子!“你告诉我,我的正确身份是什么?” “你可有两个选择。”他伸手搭向她的肩,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向她白玉瓷瓶般的颈子,用指腹按住她润泽微湿的樱唇。 糟了,这个老男人要非礼她! 柳雩妮张开口,准备好他一旦有下一步举动,就要扯开嗓子大叫。 “怕吗?”他忽地问。 “怕什么?”白痴!这还要问吗?柳雩妮牙龈暗咬,骂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女。 李豫嘲弄的笑颜更深了。“假使你真不喜欢教导柔儿,也不甘心当个丫环,那么倒可以——” “办不到。”柳雩妮等不及他继续往下说,抢着表明心迹。“要我委曲求全当你的妻子?不可能的,跟你说哦,我虽然出身不好,但该有的骨气还是有的。” “先听我把话说完,再表示意见好吗?”他有说要娶她吗?李豫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女人如此这般地不屑当他的妻。 “不要浪费唇舌了,虽然你喜欢上我是很正常的。”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他已经把自己弄得这样老,根本没人爱。柳雩妮对自己的相貌已经自豪到有些自恋的地步了。“但你要想想,我们年纪相差尽管不大,可是外貌至少有二十岁的差距;再者,你已经成过亲,而且有个调皮捣蛋的拖油瓶,就算我心胸再宽大,也没那个雅量去当别人的后母。请原谅,不是我看不上你,而是我真的比较喜欢年轻俊俏的少年郎。” 她的天真和坦承令李豫啼笑皆非,纵然心中了无邪念,然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放她走的。有这样一个女子常伴左右,生活将有趣多了。 “若是我硬要苦苦相逼呢?”他扬起轩眉,现出一抹讥诮的浅笑。 “想仗势欺人?”才刚止住的泪水,又冒涌盈眶。“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表面上一派堂皇,说的尽是仁义道德,其实肚子里满是坏水。对自己的女儿浇薄,对手底下的人也不仁慈。” “我,浇薄柔儿?”这可是个非常严厉的指责“把话说清楚。” “难道不是吗?”糟糕,眼泪一流,鼻涕也跟着赶来凑热闹。身上又没带手绢,只得拉起衣角,先行解决一下呵!舒服多了。刚刚说到哪儿? “快说,我怎么待柔儿不好?”方才看见她极度没气质的举动,李豫对她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 对了,就是讲到这里。“你如果关心她,怎舍得轻易将她交给一个初来乍到,品行、学识未明的人教导?由此可见,你对她的好,只流于世俗眼光中的锦衣玉食,并无真心。” 这段话,像一根尖刺直刺他的心田,从来没有人敢质疑他宽宏的父爱,江湖中人甚至称赞他是个至仁至性的侠士与慈父。孰料,在如此的深夜里,于他的地盘上,一个荏弱娇怯的女子,竟敢大胆挑衅他。 “当然啦,我这么说是故意罗织罪名给你,让你知道被人硬栽赃的滋味有多么不好受。”柳雩妮压根不晓得她的言语已激起多大的涟漪,仍自说自话“你会要我教导柔儿,看中的当然是我的美色。” “嗯哼!”李豫诧笑半声,脸色比刚刚要好多了。“所以,按照你的推论,接下来我该施展什么样的手段,才能逼你就范?” “依常态推演,自然是威逼利诱喽。”此言一出,她自己都呆住了。今儿是撞邪了吗,没事嚼那么多舌根干么? “你愿意技术指导一下吗?”他调戏地趋近她。 柳雩妮虽长久混迹市井,见惯了坏男人的谐弄伎俩,然此刻却无措地不知怎么招架。 “你该不会用强的吧?” “噢?”李豫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代表他的恍然大悟中羼杂着很多惊讶的成份。“多谢指点。”是她一路引领,可怪不得他顺藤摘瓜。 李豫一手搭着桌面,一手扣住她的小蛮腰,将庞大的身子移至寸许处,以便仔仔细细看清她自吹自擂的“美色” 唔,果真粉雕玉琢。 他难以自持,忘情地印上他的唇—— “啪!”这记锅贴既响且脆。 “你好大的胆子!”他简直不敢置信,这普天之下居然有人敢掌掴他,而且还是个女人。 “这是你咎由自取,怪我不得。”柳雩妮以牙还牙后,慌忙趁隙矮下身子,由他臂膀下溜往楼台的另一角落,以防他恼羞成怒之后,魔爪相向。“别以为你财大气粗就可以为所欲为,本姑娘可不是好惹的。” 不知死活的耗子!今晚他如果不给予严惩,岂不让她爬上了天。 李豫身形疾转掠,忽地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她重新掳回怀里。 “让我见识见识你有多难惹。”瞬间噙获她的唇,将舌尖探入她口中 天!柳雩妮觉得脑袋快炸开了。这个老老的坏男人夺去了她珍贵至极的初吻,且将她的理智蹂躏得快崩溃。 “麻辣小猫,怎么变成待宰的小绵羊了?”李豫松开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得张狂。 “呵!”柳雩妮虚软地扶着桌沿,大口大口喘促,心儿怦怦跳得好厉害,用力调均呼吸后,她慌乱地四下环顾。好在,大伙都睡了,没人躲在暗处偷窥,不然她以后甭做人了。 “今晚这一切,我就不跟你计较,但,下不为例,知道吗?”拉整衣裳,抹去唇边他残留的触感,匆匆走向台阶处,不知想起什么,又踅了回来,把地上散置的银子一一捡起,交还给李豫。“现在物归原主,你拿回你的银子,我得到我不幸的惩罚,咱们谁也不欠谁。” “你认为这是一种惩罚?”反应迟顿的小妮子。 “不然呢?无原无故乱亲人家是很不礼貌的。”她初初从少女成长为小女人,对情爱这种东西仍处于鉲uo坎唤獾慕锥危幌嘈爬钤セ岚纤虼怂馇岣木俣荒芙舛廖蛳泛褪┡啊!拔一峁怨园讶甑钠谙拮雎桑愕么鹩也话呀穸氖虑楦嫠弑鹑耍蝗唤疵蝗嗽敢馊10业摹!?br /> “如果我执意留你在吟风山庄呢?”他没有接过银两,却一把抓住她的柔荚。 “别闹了,”柳雩妮打掉他的手,很悲凄地抿着小嘴“以为我无父无母很好欺负吗?警告你哦,在罗田我可是有一大票哥儿们,你要是太得寸进尺,当心我修书回去搬救兵,把你吟风山庄搞得鸡飞狗跳。” “他们统统住在罗田镇?”语气中透着得以嗅出的愠怒。 “是啊,我长这么大,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杭州,要是有机会让我云游四海,岂止一两个相好的男孩,至少交他十个八个——” “住口!”李豫脾气说来就来,气势之骇人,完全出乎柳雩妮的意料。“从今尔后,你必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断得一干二净。” 凭什么?!谁说他们是流氓地痞来着? 柳雩妮很想大声的顶回去,话已冲到嘴边,却懦弱地咽了回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是忍一忍,免得又遭狼吻。 此时晨曦乍泄,柳雩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神情显得相当慌张。“这是无理的要求,恕我碍难接受。我到府上来,即便做牛做马,出卖的也仅止于劳力,你无权干涉我结交朋友的自由。” “老爷,”张大姐从楼梯口款款走来“大门外来了一群人,说是雩妮的乡亲。” 柳雩妮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回眸瞟向李豫,惊见他浓眉之间风云汇聚,怒火纠结。 “老爷,”张大姐问:“要请他们进庄里来吗?或者让雩妮出去见见他们即可。” “我出去好了,我出去见他们。”柳雩妮忙道。 “不,请他们在大厅上等候。”他冷冷地回向她“远来是客,我们该善尽地主之谊,不是吗?” “反正你是老板,你说什么是什么。”柳雩妮猜不透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揣想得到,他绝非出于善念,这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 柳雩妮换过一套干净的衣裳,早膳都来不及吃,就慌忙来到大厅上。 七、八个平日来往热络的乡亲们,一见她从内堂走了出来,霍地全涌了过来,手上抓着、拎着的鸡鸭、米稞、青菜顿时满天飞舞。 “刘大婶、周大婶、水火嫂、大柱子、阿木哥你们怎么都来了上他乡遇故友,兴奋之情自是不在言下。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把李府的大厅吵闹成菜市场,完全无视于旁人的存在。尤其是柳雩妮,她一开心,根本顾不得别的,和大家寒暄问好之外,还来个热情拥抱。 “我们看到你大哥一个人回去,就觉得不对劲。”水火嫂道:“死逼活逼才问出你被卖到这儿来。世上就有这么坏心眼的哥哥,真是没天理。” “就是嘛!我们可想死你了。”阿木哥拉着她的小手,关切地问:“你在这儿好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听说那些有钱的大爷,不是心肠歹毒,就是性好渔色,”眼尾瞟到沉默站立一旁的李豫,忙推着他道:“我们说点体己话,麻烦你别杆在这儿打扰好吗?” “呃”柳雩妮吓得心脏要跳出来了,开口想跟大家介绍一下,哪知这群喳呼的乡亲们,拼命打岔抢话说,害她几度张口欲言都功败垂成。“他他他就是我的呃”“!先别管他了,我跟你讲,”见李豫很不识趣地犹文风不动立在原地,阿木哥索性拉着她闪到角落去。“今儿我们会在镇上的‘梅龙客栈’落脚,你如果实在待不下去的话,可以呃”他眨三下眼睛,再努努嘴权充暗示。“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当然懂啦,问题是懂了才惨呀。柳雩妮眼见李豫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一颗心就愈悬愈高愈沉重。 午时将届,大厅的屋顶差不多快给掀了之后,水火嫂终于提出一个震撼人心的关键性问题—— “怎么来了大半天,都还没见到那位传说中鼎鼎大名的李老爷?” “我就是李豫。” 终于轮到正主儿说话,众人无不一阵惊诧。 “真真的吗?”阿木哥脸色煞白,小声地碎碎念着“嗄,这人好奸诈,躲在那儿一个劲儿偷听,啥话也不说。” “就是嘛。”水火嫂赶快回想刚刚有没有讲很多人家的坏话。他们心目中原先料想的“李老爷子”当是个又老又丑,顶着一个大肚子和一个大秃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骠悍挺拔,气宇非凡。虽然脸上留了一大缯碍眼的胡子,仍约略可以窥出其相貌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 “我一开始就觉得他怪怪的。”周大婶捣着嘴巴道:“长成这个‘德行’,怎么看都不像是做长工或当帐房的料,果然。” “果然怎样?”大柱子憨憨地问。 “蠢!”阿木哥朝他的脑勺轰过去。“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现在怎么办?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地面面相觑,再待下去好像不怎么好意思哦? 周大婶向水火嫂使了个眼色,道:“既然我们知道雩妮在这儿也还过得去,而且这位李老爷人也挺好的,那,我们就没啥好担心的了,就”闪人了吧? “对对对,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水火嫂马上接着说:“雩妮,我们走了,你要保重哦,过些日子我们再来看你。” “李爷,我们雩妮就交给你了,”大柱子依依不舍地“她很乖巧勤奋,又尽忠职守,担屎都不偷吃的。” “废话,你偷吃吗?”老爱说错话,偏又特爱说。阿木哥没好气地又白了他一眼。 “若各位不急着返回罗田镇,何不留下来用完午膳再走也不迟。”木桩一样杆在那儿的李豫好不容易开启金口,竟是一句颇中听的客套话。 “这样啊这个”刚才编派了人家不少坏话哩,还要叨扰人家一顿,不太好意思呢。周大婶讷讷地推举水火嫂代表发言。 “不不不了,我们到外头随便买个包子、馒头充饥就行啦。” “启禀老爷,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赵嬷嬷这么一说,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眼光瞟向她所指的方向。 “哇!”后头十二人座的大圆桌上不知何时摆满了各式名贵可口的佳肴,每一道均犹似长了一对手,热情地招呼他们过去。 他们连夜赶路,今早在市集里只胡乱吃了点切糕和面糊,这会儿正饿得慌呢。 “俗话说:恭敬不如从命。”大柱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们要这么走了,不是白白糟蹋了人家这一桌好酒好菜?” “是嘛,吃饭皇帝大,我们就给他请好了。”周大婶这一坐,所有准备半推半就一番的人,便顺理成章地统统入席了。 *** 这顿饭吃下来,比任何酒宴都令人心满意足。 临走前,赵嬷嬷还预备了油纸袋,帮他们把剩菜装好带在路上充饥。 如坐针毡的柳雩妮笑得两颊快僵掉,送走这群热心热情的老乡亲后,夕阳已驮着倦鸟没入山林,她则累得两肩塌垂,眼皮千斤重。 严重缺乏睡眠,有碍美颜和健康,所以,啥事都别管,先回房睡它个天翻地覆再说。 希望这节骨眼李豫不要再来找她的碴,她已经受够了。 赵嬷嬷说他从来不亲自款待奴婢的亲友,今天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想必是格外重看她的缘故。 赵嬷嬷哪知道,李豫根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存心让她难堪。 四平八稳地把自己摊在床榻上,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想那个坏心眼的老家伙。 然,她心念一动,他就出现了。 房门开了又阖,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模大样走进来,毫不避讳男女之嫌地一**坐到她身旁,温热的大掌顺着她光滑的前额抚向水汪汪的眼睛和鼻唇。 黑云如狂卷的浓墨,大地迅即笼上夜幕,远方的清凉寺传来阵阵晚钟。 气氛异常紧张,呼吸变得莫名的喘促。柳雩妮望着他,意骇神夺地,不敢想象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他的手沿着颈子来到她急剧起伏的胸脯戛然停住。一笑,非常撼动人心可也满是狡黠。 柳雩妮觉得呼吸一窒,无助地闭上眼睛,以她稚嫩的年龄和对情爱的浅薄认知,实在禁不起这么惊心动魄的撩拨。 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唉,急死人了,到底想怎样嘛? “雩妮,雩妮!” 谁在叫她? 倏然睁开眼,床边的他已不见踪影,无声无息地就这么走了?床边坐着的不是李豫而是李柔,莫非刚才只是她的幻觉?不会吧,她很纯洁的呢,哪会有那么羞耻的渴望。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李柔端了一大盘切好的时鲜水果,递到她面前。“脸怎么那么红?要不要起来吃一点?” “你几时进来的?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进来一会儿了,没遇到谁呀。”李柔把瓷盘搁到桌上,兀自拈了一块鸭梨塞进嘴巴。“嘿,你脸红的时候更加标致了。”忍不住兴奋地伸手摸了下她粉嫩的水颊。 “不许乱来,”将她的手一把拂去。“没大没小。” “说你还是说我?”有没搞错,她可是主子呢。 “这么晚了不睡觉,跑我房里来干么?” “刚掌灯而已呐。”李柔把她覆住头脸的被子硬给掀开来,不让她七早八早就躲到房里来偷赖。“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我来找你两回都没见着。” “找我干么?”老天保佑她,千万没被看见长恨楼那一幕惊险的画面。 “没啊。吃饱撑着,闲闲无聊就来喽。”李柔鬼灵精地把眼珠子滴溜一转,绽出一抹贼笑。 这种表情是啥意思?“有话直说,别拐着弯子耍心机。” “你去勾引我爹对不对?”李柔自作聪明地直剖她的心田。 “少胡说八道了,明明是你爹蛊惑呃”算了,还是不要说得好,以免愈描愈黑。“我是在花园散步时,和他不小心遇上了,就随便聊了几句话,如此而已。” “聊天聊到长恨楼去?那地方除了佣仆偶尔上去打扫,我爹是从来不许任何人接近的。你凭什么让他破例?”李柔的神情很复杂,谈不上高兴又难掩丝丝的雀跃和丁点的妒意。 张大姐那个大嘴巴,肯定是她把消息散播出去的。 “如果我跟你说实话,你可以保证守口如瓶吗?”事到如今,不编个自保又不损人的谎言是不行了。 “那当然,我发誓发五发六,你快说!” 小表头就是小表头,一听到有不可告人的“隐情”立刻眉飞色舞,兴奋得快灭顶。 “你爹要我到长恨楼,是交代我除了早课之外,晚上仍得帮你多作复习,才不会让你左耳进右耳出,白学了。现在回去书房等我,我们再念两遍千字文。” “什么?”李柔一下弹到床外三、四尺处“是你说的,都这么晚了,不睡觉念什么书呢?何况你已经累成这样,万一积劳成疾就麻烦了。” “放心,就算病人膏肓,我也会努力撑过这三年。”嘿嘿!看谁比较奸诈。“快,去把书拿来,或者我们直接到书房去?” 第四章 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熙攘的人群从西冷桥畔迤逦至孤山芳冢。 时值阳春三月,湖上画舫如织,阵阵笙歌来自四面八方。不寐的游客,经常吟诗弄月至天明。 李豫无此雅兴,但今夜他亦责身这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西湖,于左探花的画舫内小酌佳酿。 主人盛情,备妥了许多小菜、糕点和水果,但李豫除了偶尔举起酒杯浅尝,筷子却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你有心事?”左探花和他是莫逆之交。当年赴京赶考,病倒途中,多亏李豫仗义相助,非但救他一命,并且资助两百文银,才有他今日的荣华富贵。 他两人,一在庙堂,一处江湖,却无损于彼此之间的情谊,反而相知相惜,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今晚你特别沉默。”左探花再劝一盅酒。他一头褐色长发整齐绾至脑后,仰敞着冷峻面容,炯炯精光的眉目望向李豫。 “我在想一个人。”李豫啜了一口陈年青岚,香气袭人,浓醇甜美。“好,至少十五年份。” “是女人?”左探花试探性地问,随即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十成九是否定的。倘若李豫有了心上人,那铁定是最轰动的大事。多少年来,每个人都在拭目等候他另觅佳人,为悠荡冷郁的江湖增添一段佳话。 只是两千多个日子过去了,他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甭说续弦了,连红粉知己都付之阙如,真叫他们这群好友失望透了。 “是一名新买进的丫环。”他坦承以告,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什么都好,是女人就好。”八年了,一个大男人守身如玉守了八年,周遭的亲朋好友都要以为他不正常了。难得他对女人还有兴趣,无论如何得多加鼓励一番。 “宁滥勿缺?”什么话嘛。 “对你?是的。”左探花太了解他了,能入他眼的女人,纵使非天仙下凡,也必非俗丽之女。这人太挑了,简直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情感洁癖。 “你不问问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就一味地拍手叫好,是不是太草率了?”这德行和他那急着抱孙子的双亲简直一个样,叫人受不了。 “你的情事几时准许旁人过问?”再怎么说他都只有敲边鼓的份儿。 李豫抿着嘴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的确,多少年了,他的爹娘催促又催促,安排不下百来次相亲,他就是不动如山。 说他清心寡欲,不喜女色,尤忌情爱的人,全都猜错了。他只是想找一个心灵相契,无邪浪漫,不怕被他宠坏的女人。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妻,而是一个能够让他像小女孩一样捧在手心,细心呵护,无限溺爱的女子。 这种交杂着数种情感的爱,且问世间谁人能懂? “我能见见这位幸运的女子吗?”左探花兴致勃勃地问。 “还不是时候。”他眼中漾起的笑意更浓了些。“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通知你。” “你的意思是说,对方尚未点头?” “没错。”他云淡风轻地续道:“她是一头难驯的小老虎,假以时日,才能臣服在我的膝畔,让我据为己有。” “有意思,没想到堂堂青帮的帮主,财力雄厚,富可敌国,权倾一时,竟然也有女人敢不买你的帐。有意思!来,为这名难得且有眼不识泰山的女子浮一大白。”左探花先干为敬。 忽地一派凤管鸾箫扬起,那些自命风流的骚人墨客,凄惶地酣歌热舞,把整个湖面荡得喧闹不已。 “今日邀你前来,原本想为你介绍一个人。” “我娘又去烦你了?”李豫没好气地问:“这次她又看上哪几个大户人家的名媛闺秀?”他娘通常看上的好女孩都会有一大串,以便供他挑三捡四。 “卓知府的千金卓家蓉,她是有名的才女,你应该听说过;还有” 李豫不耐烦地摆摆手“够了。下回她再写信烦你,就告诉她老人家,我会在而立之年以前让她抱孙子,请她帮帮忙,给我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这我恐怕帮不上忙,伯母说再过两、三天便和伯父一同到杭州来小住一阵子。” 闻言,李豫愕然,这会儿连酒也喝不下了。 *** 可恶的李柔,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得把论语的前两章背完,才可以出去鬼混,她竟然趁她趴在桌上小憩片刻,偷溜出去。 她最好在半盏茶之内自动归营,否则可别怪她把这几天的郁闷、忿怒和委屈一古脑儿发泄到她身上。 “到处都找不到。”张大姐一脸恐慌地跑来。“她会不会跑出别馆,到外头去了?” “她可不能出去呀!”小丫头三三惊道。“前些天小姐在寒山寺遇上了几名山头的小混混向她讹诈财钱,小姐不肯给,结果就跟他们打了起来,结果把其中一个的天灵盖砸破,他们扬言一定要找小姐报仇。” “她才多大,就有办法让人家挂彩,果然是家传的暴力天份。”柳雩妮冷哼一声,表达心里的不肩。 要不是李豫已经叫人把那一百两换成银票送还给她,她保证现在就窝到床上当睡美人,天塌下来也懒得管。 “寒山寺离这儿很远吗?” “不远,仅只半个时辰的路程。” “你要去吗?”张大姐不安地问:“要不要我多派一些人跟你去?可你们千万别闹事,老爷一向不喜欢小姐仗着他的名声在外头耀武扬威。” “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出去偷偷把她拎回来喽?”提这什么建议,有说跟没说一样。 *** 寒山寺位于西湖北山,过了西宁桥,上到六一泉,再坐一小段船就到了。 今儿既非什么节日,也没有任何法事,寺里的善男信女零零星星来来去去。 柳雩妮在附近梭巡了一遍,见斜坡处有一家卖汤圆的小贩,正打算过去问问,突然从左侧的小径冲出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个个手里都操着短棍,口中则念念有辞。仔细点看,这些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青红瘀紫,衣服上头也染了血迹。 柳雩妮诧异地跟上去瞧瞧,发现他们正在追逐一名比他们还小的娃儿,不必上前盘问,光看那背影,就知道是李府的千金败家女。 “臭娘们,看你往哪里逃!”说话的胖哥朝地上吐了一大口痰,气愤地提起袖管抹去脸上的污血。 “哼,五个男生欺负一个小女孩算什么英雄好汉?”李柔大声回应,显然这场打斗到目前为止她仍居于上风。 柳雩妮蹑足移近,悄悄躲在大树后,先了解敌我状况,再伺机行动。 “咱们今儿不做英雄,咱们只要把你剁成肉泥,拖到荒郊野地喂狗吃。” “对,等你断气以后,再抢光你身上的银两、金锁,到山下花个痛快。”五个人一拥而上,却又不免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柳雩妮见情形不妙,赶紧掏出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绳索和小刀,潜行至较深的树林里做好埋伏,再朗声唤道:“李柔,快往我这边跑。” “什么人躲在那儿鬼鬼祟祟!”小混混们尚未察觉来人,李柔已经辨声认出是柳雩妮。 “哈,你来救我的?” “废话少说,快跟我走!”她拉着李柔的手,两人飞快冲往林子深处。 “什么,你就单枪匹马一个人来?”光她一个人怎么够,准备要肉包子打狗吗? “总比你强多了吧。”哟,她也挂彩了,而且伤得还不轻呢。柳雩妮没时间帮她检视伤口,抓着她忙疾转向一旁浓密的树丛。 “干么?” “嘘!”说时迟那时快,两人才矮身躲入灌木后头,前面即传来那群少年鸡猫子鬼叫的哀嚎声。 “是你设下的绊马索?”李柔惊喜地低声问,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柳雩妮明眸斜睨,算是回答了她的笨问题。 “啊!”耳畔突然传来比先前惨烈百倍的吼叫声。 “糟糕,大哥掉水里去了。”少年们慌了。 “水里?怎么会有水?”柳雩妮讶然问。 “有啊,前面就有一条大溪流。”李柔简直乐坏了,没想到这个老鼠冤报得这么痛快淋漓。 不知那些小混混谙不谙水性,万一闹出人命麻烦就大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快走!” *** 一进书房,李柔马上殷勤地捧上热茶、糕点。“老师请慢用,我来帮你抚背,顺顺气。” “少在那儿假惺惺。”柳雩妮一看到她身上那不伦不类的男孩儿装扮,就禁不住攒紧眉头。“我问你,为什么好好的书不念,却跑到北山去拨是撩非?” “所谓有仇不报真歪种。今早我本来在书房乖乖的背书,他们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竟用石头在纸窗上砸了一个大洞,还打破爹送我的花瓶,你看,就这个。” 柳雩妮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见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以及尚未收拾干净的碎片。 “让人欺负到头顶上了,能不还以颜色吗?”李柔说得义正辞严,把她拣得都有些热血沸腾了。“不过,幸亏老师及时赶上,否则我这条小命就玩完了。老师英明!” “刚刚不是很带种,现在又当起马屁精?”对她的巧言令色,柳雩妮只觉一阵反胃。 “什么是带种?”李柔的坏仅限于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和嚣张跋扈,至于江湖行话则仍在学习阶段。 “带种就是——”柳雩妮一口气提上来方觉这句话不太文雅,出自一个女孩子口中已经不妥了,何况还教授给自己的学子。“这不是你该学的,别问。” “那你为什么就可以说?” “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关你鸟——”唉!今儿是怎么回事,老吐些不入流的浑话。 “哦,又说一个了。”李柔真是愈来愈喜欢她了,她是历任以来最美艳可人,最坦率真诚,却也最了无书卷味的教书先生。 “闭嘴!去把书拿出来。”当老师就有这点好处,拗不过学生的时候就拿书来压人。 “不好了,不好了!”张大姐急惊风似的一路嚷嚷着跌进来。“小姐,雩妮,出事了。” “怎么?”柳雩妮愕然从椅子上跃起。“莫非那群臭小子不甘心,寻到这儿来了?” “是啊,老爷要你们赶快到大厅去。” “不,我不要去。”李柔一听到她爹就像老鼠听到猫声一样,吓得躲到柳雩妮背后找掩护。 “怕什么?”没出息,堂堂一个青帮帮主的千金,居然这么胆小怕事。“方才在寒山寺的那股气魄到哪儿去了?走,天塌下来,有我呢。” “天塌下来我不怕,但,我怕我爹。”她爹一旦知道她放着书本不念,偷溜出去找人打架,就算没要了她的小命,也绝不宽待。“你可不可以叫我爹别修理我?” 柳雩妮水眸忽而圆睁,开玩笑,她算哪根葱?李豫怎会听她的? *** 大厅上已挤满了人潮,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天翻地覆。柳雩妮和李柔一到,众人自动噤声屏气,并让开至两旁。 “奇怪了,区区一件孩童打架的芝麻事,干么劳动到衙门的官差?”而且来的还不止一个,算算竟有七八个手持长剑的官爷。 “因为因为”李柔没解释完,就被李豫凌厉的双眼吓得张口结舌。 “就是你害得我儿跌进大河里,差点被水淹死,至今仍昏迷不醒的?”和李豫并坐在堂上右首的老头子一见到她两人马上从椅子上蹦起来,跳到李柔面前指着她吹胡子瞪眼睛。 “不是我,我才没有!”李柔慌忙辩解。 “的确不是她,我可以作证。”柳雩妮把李柔拉到背后,老实不客气地把老头子横指过来的手挡到一边去。 “你,你是谁?”老头子见她貌美如花,口气马上变得温和许多。 “雩妮,没你的事,退到一边去。”李豫喝道。 柳雩妮依言退下,看样子他对自个儿的女儿遭到无理指控,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种爹真要不得。 “哦,原来你也是李家的人。”老头子歪着嘴巴冷笑“既然当时你也在场,想当然耳你必然也是帮凶喽。” “卓大人,小女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勿牵丝攀藤,滥指无辜。”言下之意,李豫已十成九相信李柔的罪行了。 他刚刚叫那糟老头什么来着?卓大人?柳雩妮心下陡颤,骇然低声问李柔“你怎么没告诉我那个胖呆哥的老子是当官的?” 李柔只是一味地苦笑。这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官差赶来助阵的原因呀! 原来这个卓大人乃潮州知府卓不群,那个小胖哥就是他的宝贝儿子卓俊杰。 “非也。”卓不群道:“依我多年断案如神的经验,这名女子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案发现场,她若不是主谋肯定就是帮凶。” “说得好!”柳雩妮这句话把原本被卓不群一阵歪理气得怒火填膺的众人弄得不知所措。“那么依卓大人英明的理论推断,这八位手持凶器的官爷们一定都是杀人越货的现行犯,否则也是正准备作案的歹徒。” 果然说得好!大厅上包括赵嬷嬷等人,无不投给她钦敬佩服的眼光。 惟独李豫,脸色仍是和先前一样冷得可以结霜。 “你——好个伶牙利嘴的臭丫头!”卓不群气得跳脚,希望李豫给个交代。 “柔儿,爹再问你一遍,人到底是不是你给推进河里去的?” “不是。”真的不是嘛,她回答得理直气壮。 “还敢狡辩!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抵赖。”卓不群一声令下,那四名少年个个垂头丧气地从门外鱼贯走了进来。“你们说,是不是她?” “慢着!”柳雩妮又有高见了。“这问题太含糊了,该问清楚点,否则他们怎么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卓大人您那么英明睿智。” 这句话似褒更像贬,堵得卓不群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好吧,你们几个看仔细,重新听好了,今早把俊杰推进河里去的,是不是她?”他一面问话,一面挤眉弄眼,似在暗示什么。 柳雩妮见状,忙抢白“各位小兄弟可得说实话,若敢信口雌黄,指鹿为马,阎罗王会割你们的舌头,挖你们的眼珠子,开肠剖肚,然后把你们丢到深山喂野狗。” “你这是在恫吓证人?”卓不群对她的好感逐渐消失,口气也就变得愈来愈差。 “非也,民女这是在提醒他们。难道大人反对小孩子应该说实话?” “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说才好呢? “就知道大人最公正廉明了。”柳雩妮乘机越俎代庖,问:“你们当真亲眼看见李柔把卓公子推进河里去?” “没没有。”少年可怜兮兮地瞄向卓不群,赶紧又把头低下去。 “那卓公子又是怎么掉进河里去的?”连李豫也察觉事有蹊跷。 “他他是被一根绳子绊到,才才一个重心不稳跌进去的。”少年不敢再把余光瞟向卓不群,话一说完马上往后退缩到一旁。 “哎呀,原来罪魁祸首是那根该死的绳子。”柳雩妮用击掌代替卓不群的惊堂木,为这桩案子下了定论。 事情能如此峰回路转,令围观的众人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赵嬷嬷等一干奴仆更是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哼!”卓不群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又见李豫并不袒护自己的女儿,也就更加放胆追究了。“那根绳子如果不是有人事先就系好在那儿,他们又怎会给绊倒?” “对呀,究竟会是谁呢?我没瞧见,你们有瞧见吗?”柳雩妮指着少年们一个一个问。 “用脚板想也知道,那一定是” “当心阎罗王哟!”她背过李豫和卓不群,露出青面撩牙的恐怖相加以威喝“晚上睡觉的时候,黑白郎君就会来挖你们的眼珠子哦。” “喂,你在他们耳边叽叽咕咕的鬼扯些什么?”卓不群怒问。 “只是提醒他们说实话才是人见人爱的好宝宝。”柳雩妮转过头,立刻回复她娇柔妩媚的可爱模样。 “你们快说,绳子是不是她们两个系上的?”被她这么一搅和,本来十拿九稳可以立即捉人的案子,变得难以收拾,因此他决定只要这些少年点头说个是,他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李柔那臭妮子押回知府衙门,为他儿子一吐鸟气。 “不知道!”其中一个少年道:“我们一路追着她跑到了林子里,然后它就在那儿了,实在没留意是谁给系上的。” “连个人影也没有?”卓不群不死心,非要他们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没没有。” “怎么可能?!”他火大了,凶巴巴的走到四名少年面前,啐道:“难不成你们都是睁眼瞎子?” “卓大人!”李豫终于按捺不住,拉下脸来。“你这是在强行罗织小女的罪行?” 一见他发怒,卓不群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熄为零星小火。“不不不,我这只是” “如果没别的事情,那么,阿福,送客!” 尽管车不群是地方父母官,但在李豫面前仍不得不礼让三分,且这桩案子审到现在非但没找出一点眉目,还落人欲加之罪的口实,因此听到他下了逐客令,卓不群只好悻悻然摸着鼻子走人。 一场闹剧在混乱中开锣,错愕中结束。没好戏看了,众人纷纷识趣地回去继续干活,不一会儿,大厅中只留下柳雩妮和李柔两人,忐忑地望着怒火犹炽的李豫。 “你们两个,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豫犀利的星芒从李柔身上瞟往柳雩妮,然后定定地望住她。 “爹。”李柔咬着下唇,敛眉垂首地跪了下去。“都是我的错,您惩罚我吧。” “真是你把卓少爷推进河里的?”李豫这一惊非同小可。 “不是她,是我上柳雩妮忿忿地把脸撒向一边,看都不想看他。“那绳子是我设下的,本来只是想阻止他们继续追打柔儿,没想到前面不远处竟有条河流,说起来是姓卓的臭小子活该倒霉。” “放肆!闯了大祸还敢耍嘴皮子,你是这样在教导柔儿的?”李豫不想问明细节和原委,总之打架闹事就是不对,就该接受惩处。 “我的工作是教她读书识字,又不是教她当白痴圣人,难道要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当然反对李柔出去惹是生非,但他事情没问清楚就先摆起官老爷的架子,乱安罪名,她怎么能接受呢? “还有话说呀你!”李豫一向最恼怒李柔不守家规,出外游荡,柳雩妮非但不制止她,尚且帮着她为恶,简直罪无可逭!“赵嬷嬷,把她拖下去!” “爹,爹!”李柔仓皇拉住她父亲的手臂,为柳雩妮求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雩妮她只是想救我而已,你就原谅她吧。” 李豫怒不可遏地横向柳雩妮,见她拧眉竖眼,小嘴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光滑的下巴昂挺,完全没有认错求绕的意思,不禁火上浇油。 以为他真不敢动她?凭的是他们曾经有过一次的肌肤之亲?哼,果是如此,她就未免太过于幼稚了。就算她已是他的女人,也绝不被容许挑衅他的权威,何况她仍什么都不是! “老爷,雩妮她的确是——”赵嬷嬷忍不住替她辩解。 “住口!”盛怒和要命的想顾全尊严,让他作出不理智的决定。“拖下去,以家法责打二十板。” “不,老爷,请三思。” “连你也敢拂逆我?”反了!这个家自从柳雩妮这个祸首进住以后,就愈来愈不成体统了。倘使今天他不下点马威,将来怎么镇得住她。 “爹,我求您!”李柔长这么大,第一次为一个替自己顶罪的人,如此担心受怕,声泪俱下。“雩妮是无辜的,不要打她。” “雩妮,你也快来求老爷饶恕你呀。”赵嬷嬷好意指点她。 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求饶? “都别说了,”什么样子嘛,她又不是犯下涛天大罪,有必要把场面弄得这么悲壮凄厉吗?“打就打,横竖我烂命一条,与其赖活不如早死早超生。”语毕,没等家丁们来拖她,她已一马当先往大厅外走。 此举令李豫更是火冒三丈。“给我打,重重的打!”这话有两个目的,其一他要柳雩妮来求他,其二、惟有严惩她,方能以警效尤。否则将来谁都敢来挑战他的威信。 然而,他的第二个目的如愿达到,第一个,也是他最渴望的目的却落空了。 第五章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冷风吹起,空中浮荡着苦涩刺鼻的药草味儿。 柳雩妮躺在床上,喉头干涸,苍白的脸涨成异样的红紫,以忍受烈性的药草汁涂抹在伤口处。 “痛吗?”赵嬷嬷边帮她敷药,边心疼地问。“要是痛你就哭出来,不要强忍着。” 这二十下板子,要不是执行的大叔们手下留情,她恐怕已经昏死过去,哪里能捱到现在。 见她闷不吭声,赵嬷嬷叹了口气,又道:“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硬颈的丫头,脾气又臭又倔,最后吃亏的还不是自己。何必呢?” 抹好了药,待它干了,赵嬷嬷轻轻为她盖上被子,犹不放心地问:“真不要紧?” “一时半刻还死不了,谢谢你。”柳雩妮淡漠地牵动嘴角,绽出一朵叫人心酸的苦涩微笑。 “小姐都不知哭过几日了,就你,硬是不肯流一滴泪。早知道,当初不该买你回来”赵嬷嬷叨念着走出房门,这时廊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柳雩妮始终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黑白分明的大眼,呆滞而空洞地望着窗外淅沥的秋雨。 不久,房门传来阖上的声响,想是赵嬷嬷去而复返。 “柔儿还好吧!有这样的爹算她倒霉,既不懂得关心她,又爱责罚她。你们上上下下都怕他,我呢,我是打从心里瞧他不起。” 没听见赵嬷嬷回应,猜想她大约是惧于李豫的yin威,不敢多说,于是又道:“坦白告诉你,这地方我是待不下去了,迟早我会找机会逃出去,走得远远的。对了,那一百两我就放在床底下,等我走了以后,麻烦你把它取出来,交还给你家主子,请他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快半个多月了,她仍不肯承认李豫是她的衣食爹娘,是她顶头的主。 赵嬷嬷出奇的安静,这不像平常的她,柳雩妮一怔,勉强支起上身,才稍稍转动颈子,腰下即一阵刺痛传来,疼得她不得不趴回原位。 “听我这么说,一定吓坏你了?”她自顾自地长叹道“人生就这样,高兴的凑在一起,惆怅的分手,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几年之后,你就不会再记起我了。我这一走只觉得对不起柔儿,说了也许你不信,我还真是打从心里喜欢她,她跟我的性子像极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不像她爹的女儿,倒像是我的女儿。” “那就别走。”背后的人突然出声,且是个男人的声音。 柳雩妮大惊失色,忙欲转身,一只大掌却适时按住她光luo的小蛮腰。 “别动。”他好意提醒。 “放开你的手!你都习惯一声不响的闯进别人的卧房吗?”可恶,她真是病死了,否则就乘机踹他一脚。 “为什么不求我?”李豫坐在床沿上,那双慑人的虎目已换成深邃温柔的眸子。 当李柔哭哭啼啼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跟他详细禀明之时,他已无法收回成命。 懊悔是必然的,但,怒意则未能一并消除。他发现心灵的一部份已经无法由自己驾御,他控制不了它。 他心湖里不是一直保有一个空间,存放着对某人的思念,怎地全没预警地,消失得令他措手不及? 是因为她?一名卑微的,又胆大包天、不懂逢迎、不屑谄媚他的丫环? 其实他可以不必那么生气的,为什么非打她不可?是卑鄙的征服心理作祟? “求你不就表示我做错了事?可二十大板就可以教所有的人看清你不明是非,妄行伪善的真面目,值得。”柳雩妮伸手想推开他,竟扑了个空,整个人从床上跌了下去。 李豫趁势让她自动滚进怀里,双臂将她抱个密密实实。她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水衫,下半身因刚抹了药,犹luo裎着婀娜的曲线。 “你不该蓄意惹恼我。”李豫的手抚向她修长的大腿,心如平原跑马,急剧奔驰。 柳雩妮惊惶按住他缓缓往上游移的手,不让他闯入禁地。“那不是主因,你不肯饶了我,是因为你怕,怕爱上我,怕管不住自己,甚至怕我卑微的身份辱没了你的鼎鼎大名。” 李豫不觉怔忡,鸷地凝视着面前这名一眼将他看穿的小小女子。 “既然瞧我不起,为什么要?” “这种事没有道理可言。”轻巧的将她放回床榻,身子跟着捱了上去。“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催促,我无法自拔。” “不怕我将来纠缠不休,或到官府告你?” “官你已经见到了,告不告都于事无补。” 是啊,那个卓知府一肚子浆糊,叫人随随便便就和贪官污吏联想在一起,她又因为李柔的事惹毛了他,告官这条路是走不成了。 “至于纠缠?”他奸佞地一笑,不予置评。 见他伸手揭去了单薄的水衫,柳雩妮骇然地挪往床底,苍白小脸霎时泛成可耻的红云。 没想到第一次遇上的男人,居然就让她神魂俱夺,好像他的每一步都将踩在她身上、心上,迫使她变得懦弱无能。她猜中了他的心思,而他是否也看透了她的心? 冷雨打落园中的繁花,令颓然的暗香飘摇啊动,阵阵袭人。 李豫的巨掌忽地覆向她的胸脯,她陡地冷颤,尚未回神,那轻薄水衫已被褪至床榻下。 痛责过后,继而失身,她是否该为自己不幸的际遇哀悼?这一夜风流过后,他还会记得她这名微不足道的小丫环吗? 李豫俯身吻上她的眉眼鼻口,辗转缠绵。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地,这样不恰当的时机里她心中不是没有过渴望,找个好婆家,洗手作羹汤,裁制四时衣裳,平平凡凡,一生也就混完了。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了谁,谁便注定要成千古恨。她不能爱他,不能! “把眼睛睁开。”他低声喝令。“我要你看到我眸中的你,有多么的妖娆动人。” “不,你骗我。”她不会也不要为他美丽。 “你尽可以撒谎掩饰直一心,但你怎么骗得过这双澄澈的水眸?”他的手倏地滑至她的下腹,紧紧地包覆住—— “呵!”柳雩妮意骇神夺地,两翦秋瞳陡然灿亮,如泣如诉地睇向他。 “对,就是这样。”他强壮饥渴地挺起身子,遂行他征服的目的。 急雨拍打着枝桠,发出恼人的哀鸣,庭园中的花树都禁不住张惶,一切变得奇诡,缱绻的情牵困囿住汗水淋漓的两个人。 八年来,他首度如此放纵自己,任由七情六欲四野狂奔,毫无理性的想掠夺一个女人的身心和灵魂。他心里鼓得满胀的欲念,演变成穷凶恶极的需索。 几乎要捏碎她娇弱的身子骨,弄伤她水嫩的雪肤,由蚕食而鲸吞,他成了可怕的猛兽。 柳雩妮咬着樱唇,克制地不肯吟哦出声。男人肆虐的魔爪,使她的痛苦倍增,却又无力反抗。 “我痛!”在极致的那一刻,她终于忍抑不住,瘫软在他强壮的臂弯里。 “原谅我。”李豫紧拥着她入怀,惭疚地低回着她的名字。 “在你夺去我清白的身子之后?抱歉,我没有那样的雅量。”柳雩妮不知该如何适切的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怔怔地颦怒望着他。 “我会补偿你的。” “你一向都这样安慰被你凌辱过的女子?”蓄满清泪的眼,朝他迸出两柄刀剑似的利刃。 “除了你,我委实情不自禁,这一生,我不曾对不起过任何女子。” “信你我就是小呆瓜。”她用力推开他,蜷缩着将身子埋入被褥里,泪水于此时决堤而出,纷纷漫过粉颊,淌落枕畔。 此刻她才了解,长年枯寂缺少关爱的心,是多么渴切被拥有,不再像个漂流无主的浮萍。然,天地无情,让她一路颠踬而行。 身旁躺着的并非她的良人,她得不到该有的承诺,未来该当如何?永远当个不见天日的情妇兼丫环? “试着相信我一次,行吗?”不让她挣脱怀抱,猿臂一勾,她又重新成为禁脔,密实地贴合着他的胸膛。 尘封太久的心湖,将他淬链成苦行的僧侣,几乎忘了软玉温香的美好滋味。 “你可以要求财富和名份。”灼热的唇轻柔地刷过她白玉瓷瓶似的颈子,再度蛊惑她的心魂。 “希望这不是你一时的仁慈,我可是个贪得无厌的女子。”柳雩妮挣扎着躺回软垫上,拉起被子,小心地遮住他俩放浪形骸的证据。 “既然如此,为何想逃?留下来,你将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骄狂地揭示旁人望尘莫及的财势和强权。 “和平凡的幸福相比较,你给的荣华富贵诚然缺乏足够的吸引力。”一个女人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若不能嫁予多情郎,终究要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但至少可以满足你的‘贪得无厌’。”他城府深重地把方才顺口说出的“名份”保留住。就他而言,金银珠宝的施舍,远比名份的给予要容易也简单得多。 “别太有自信,我的欲求将会让你大吃一惊。”谁说贪得无厌非得是对钱财的渴求? *** 吟风别院从晌午就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氛围里,赵嬷嬷和张大姐她们显得格外忙碌。 谁也没留意到柳雩妮一夜之间经历了重大的变化和浩劫,只除了李柔,然而她也是半猜半疑,到底仍是个懵懂的孩子。 “你的伤怎么样了?”她两眼依然红肿,小小的脸蛋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叫人好不心疼。 “快好了吧。我擦了你爹的金创药,已经不那么疼了。”想起那没良心的坏男人,柳雩妮就火气猛冒,假使不是因为昨夜的一翻纠葛,他大概没那么好心肯把那治伤良药拿给她用。 “爹一定很后悔打了你,他其实很喜欢你的。” “谢谢他的赏识,我承受不起。”掀开被子,柳雩妮本想下床稍加梳理仪容,一阵冷风直贯而入,哆嗦中才惊觉周身仍是一塌胡涂。 “这血这是”李柔惊愕地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没蹦出来。 “没什么,只是昨儿被打得皮开肉绽,难免血痕遍布。”她张皇地拉着被子一角,把荒唐的行迹遮掩住。 “你别骗我,我听过张大婶提起过,是不是爹?”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问了也就算了,犯不着那么兴奋,会长不大的。 “那肯定是了。”她居然兴高采烈地命人帮柳雩妮的床榻重新铺上干净的被单和褥垫,还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燕窝粥,和一大盘鲜果。“爹有没有说你们几时成亲?” “别傻了,这难道是你爹的第一次恶行?如果每欺负一个女孩子,他就答应把人家娶回家,你不是要有十七八个后娘了。”透支了过多的体力,柳雩妮觉得四肢乏力,下身痛得宛如被撕裂一般。 “快别这么说,这些年,爹爹连个红粉知己都不曾有过。爷爷奶奶前前后后不知帮他安排了多少次相亲,都被他给婉拒了。就算偶尔上上酒馆喝两杯,也是很洁身自爱的。”李柔边说还边拼命点头,以加强最后那句成语的可信度。 “那还不是一样。”上酒馆找女人比弄个金屋来藏娇,毕竟要省事多了。依他昨夜施加于她的凌辱判断,这坏男人根本是头欲壑难填的兽。 “不一样,我感觉得出来,他对你是特别的,甚至比我还喜欢你。” “你喜欢我?”这好像不是她所认识的李家大千金哦。 “唔,喜欢到欢迎你来当我娘。”她一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又瞎说了。”柳雩妮心情沉重地幽幽一叹“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要是有呢?”李柔相信她父亲是不会随便对女孩子动情的,既要了柳雩妮就必然有他的打算。 “我也不会答应的。” “什么原因呢?” “因为我不爱他。”正确的说法该是,她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她还没有时间跟自己对谈,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意。 她很清楚,太多太多女人冀望成为吟风别院的女主人,李豫不会独厚她的。 “没理由呀。”李柔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住她。“我爹有钱有势,而且英俊潇洒,这样的男人你还不爱,是不是太挑剔了一点?” “是!他很好,可惜我没这福气,这理由够充分吧?”仅只一夜,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子变成了女人,在完全无备之中。她该拨点时间抚慰伤口,而不是急着去考虑未来的归属。 “你最好积极一点,如果你的心没有你的嘴巴那么无情的话。你知道吗,爷爷奶奶今儿又要来了。” “你爷爷奶奶突然造访,想必有重要事情?” “唔”李柔眼睛瞟来瞟去,大约是在考虑要不要说实话。“也不算是,反正他们很闲嘛,三不五时就爱到处走走,真的没什么。” 李柔到底年纪尚轻,说起谎来眼皮就不自觉地猛眨,第一天上课,柳雩妮就发现她有这么个“好习惯” 没什么又为何特别提出来讲? “难怪一大早就不见其他的丫头们,原来忙着去到处张罗了。你也快去准备迎接他们吧,用不着理会我。” 李柔苦涩地摇摇头“他们不会想见到我的。” “我不懂?”世上哪有祖父母不想见到自己的宝贝孙子?即便李柔是个女孩儿,也该被视为掌上明珠呀。 “是很让人难以开口的理由,将来你就会知道。”七八岁的孩子笑起来竟然有沧桑的味道。“来,我削梨子给你吃。” “柔儿。”她第一次充满慈爱地唤着这名“孽徒”“告诉我,你娘呢?” “死了。”李柔努力想绽出一抹天真的笑靥,却弄巧成拙变成悲哀的自嘲。“她和我爹只成亲四个月就生下我,”生下我就死了。现在你晓得为什么我爷爷奶奶为什么不想见我了吧?” “他们认为是你克死了你娘?”她直觉的认为十成十是这种要不得的八股观念,真要命。 “你啊,”李柔童稚的容颜总算揉进一朵朝阳。“嬷嬷才说你聪明伶利,一下子又不灵光了。” “什么意思?”她的脑袋瓜子的确打结了。“除此之外,难不成还有别的原因?” “雩妮,雩妮!”廊外张大姐叫得好不慌张。 “这时候她来这儿做什么呢?”柳雩妮刚拉起被子,将颈子以下包得密不透风,她就一股疾风似的扫进来。 “嗳哟!泵奶奶,甭睡了,快起来,老太爷和老夫人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到了,你的伤如果不太严重就起来帮帮忙,赵嬷嬷说由你去伺候两老,再适合不过了。” “不行,她昨天才被打得半死,现在哪有力气去做什么?”李柔端起大小姐的架子,朝张大姐就是一顿斥责。 “嗳哟,这我也知道,大小姐你先别光火,本来说好只是安排老爷和卓家姑娘相——” “张婶!”李柔忙制止她往下说。 “怎么,老爷相亲的事不能提?”张大姐瞪大眼睛,傻呼呼地问。 唉!这就叫欲盖弥彰。 李柔忧心地瞟向柳雩妮。“别担心,这只是爷爷奶奶的‘例行公事’,作不得准的。” 柳雩妮乍闻“相亲”一词,内心立即波澜万丈。那厮才离开她的床,又迫不及待赶着去见另一位名媛淑女,这就是他所谓的“补偿”? 李柔见她脸色煞白如纸,知道大事不妙,急着把张大姐打发走“你另外去找人帮忙,不要在这儿打扰我们说话,快去!” “这样啊,好吧。”张大姐搔搔头,看她两人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她没辙啦,**一扭到大厅去了。 “嗨,你——” “什么都别说,让我一个人静静。”她闭起眼睛,躺回床上,谢绝一切安慰之辞。 “好吧,那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听到房门轻轻掩上,柳雩妮迅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匆促地套上由罗田镇带来的粗布衣裙,两袖清风的奔向后花园的侧门,向守门的家丁佯称出去采办货品,顺利地逃出李豫的势力范围。 今儿阳光普照,她坚决地对着朗朗乾坤立誓,将和李豫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 西冷桥头,由一艘豪华船上走下一大群人,簇拥着两位老人家。 两人在船上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下了船依旧不给对方好脸色看。 “都是你,不好好管教他,他才敢一拖再拖,没把延续咱们家香火的大事放在心上。” “,现在年轻人有他们自个儿的想法,勉强不来的。”老翁接过家仆呈上来的一盅热呼呼的茶,兀自啜了一小口,确定不烫口,才转身递给老婆婆。 “不勉强?难道由着他拖到七老八十?你给我清醒点,万一他又罔顾祖宗家法,给我跑去娶一个身世不清不白的青楼女子,我惟你是问。” “,这种事不好在大街上嚷嚷吧?”老夫妻俩边斗嘴边往大街走。“卓家小姐什么时候到?” “约好了午时一刻碰面的,大概就快到了。”老婆婆看到路旁摊子上五颜六色里了糖的杏仁、核桃,忍不住嘴馋。“华安,拿荷包过来。” “冀大夫交代过,你不能吃太多甜食。”老翁向前劝阻,却遭了老婆婆一记白眼。 “我就吃一点嘛,小气鬼!”趁老翁不注意,她一把抢过家仆手中的荷包。 “嘿!你看看你,比个小娃儿还不受教。” *** 来到杭州好一段时日了,还没好好瞧瞧这美丽城镇的景致呢。 城内河道,东西向有九条,南北向有十九条,一街一河,居民摊贩,泰半前门临街,后门临河。粉墙照影,棂窗映水,十分淳朴却也掩不住繁华。 柳雩妮当了她随身惟一一件首饰,她娘临终时送给她的玉簪子,共得一两六文钱,雇了一艘小船,穿过水巷来到海涌桥,上了岸。 大街上很是热闹,各式摊棚应有尽有。此时日正当中,正是午膳的时候,她买了一碗什锦杂面,胡乱填饱肚子,继续往北行。从这儿步行回到罗日镇,以她的脚程约莫得花上两、三天,身上这一点钱,连今晚住店都成问题,要如何挨过三天,光想到这,就令她心情沉重得频喘大气。 “扒手,偷钱啊!扒手!”忽然听得一名老伯伯大声呼喊,她犹怔在当场,身旁倏地窜出一个人,险险将她撞倒。 “就是他,就是他!”老伯伯大叫着冲过来。 可那窃贼速度极快,一溜烟地已往前跑出十余尺,两旁如织的行人,竟没有一个肯见义勇为。 柳雩妮不假思索,弯身拾起路边一截废弃的木棍,瞄准那扒手的背心,使劲丢了过去—— 准!正中背脊。她以前就是用这招赶走白吃白拿的街头混混。 窃贼吃她这一掷,脚下忽尔踉跄,旋即跌进卖面糊的摊子,这一磋砣,恰好让老伯伯赶上,逮个正着。 四下突地响起如雷的掌声,这群作壁上观的家伙们,就会放马后炮。 柳雩妮讪讪地咧了下嘴,继续埋头赶路。 “前面这位姑娘,请等等。”老伯伯追了过来“姑娘大恩,小老儿感激不尽。”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她只是刚巧遇上,准头也刚好不赖,并非每天都这么神勇。 “如蒙姑娘赏脸,请移驾至茶馆内,让我家主人亲自口向你道谢。” 柳雩妮一听眼睛陡然一亮,反正马上就要走投无路了,去让人家随便道个谢也好,说不定能获赐个十两、八两的,也不无小补。 “就一下下哦,我还得赶路呢。”把姿态摆高一点做做样子,免得被人家看出她的心思。 *** 老伯伯口中的茶馆原来是城中最富胜名的“丰馔园”柳雩妮只听张大姐提过,这儿的东西精致又好吃,但价格也贵得吓人。 店小二一见到老伯伯,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恭谨地将他们引到二楼一间宽敞的雅房。 “请进。” 里头坐着的有三人,两老一少,老的想是一对夫妻,少的则是一名衣饰华丽,生得相当美艳,但神情极冷淡,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子;站着共八、九个人,应是那三人的奴仆。他们显然也是刚到不久,跑堂的正在为他们沏上热茶。 她一入内,两老马上热络地招呼她,那女子却莫名的现出鄙夷之色。 “小姑娘坐坐,不要拘束。”位居首坐的是一位年近花甲,气度雍容,一派森严的老翁“方才要不是你仗义相助,我们就损失惨重了。” “没想到杭州城的治安这么差,谁是这儿的父母官,真该好好检讨检讨。”老婆婆一边抱怨一边还不停的拈起纸包内的糖往嘴里送。 “还说呢,要不是你贪吃,弄得财钱露白,哪会招窃贼觊觎。” “嘿!你就没错吗?我只是买包糖而已耶,世上就有你这么小气巴啦的丈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几乎忘了柳雩妮的存在。 她站得两脚发酸,正想着大概没搞头了,忽然听到老婆婆道:“我们该怎么谢你呢,小姑娘?” “呃”要不要保留一点形象,稍微假仙一下?“只是举手之劳,您老不必太客气。” “既然如此,”那冷淡女子竟抢在两老之前开口“冬儿,给她十两,送客吧。” “十两会不会太少?”老婆婆才问完,说时迟,那时快,雅房内突然涌进来一大票横眉竖目的大汉。 “说!罢才是哪个狗胆包天的在大街上欺负我家小弟?”大汉粗声粗气,责问众人。 “是她!”那女子想都没想,就指向柳雩妮。 第六章 柳雩妮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市集上那些摊贩们见有人当街行窃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袖手旁观,原来那小贼是有靠山的。 现在小贼的大哥找上门寻衅,那女人忘恩负义地马上把她推到刀俎上,该如何是好? “臭娘们,敢挡我小弟的财路,活得不耐烦了你!”贼大汉一声斥喝,他的喽罗们立刻围向整间雅房,不让任何人随意出入。 “喂,讲话客气一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一把年纪了,居然好逸恶劳,靠恐吓取财为生,你羞也不羞?”柳雩妮不知死活地往对方鼻子指过去。“要抢也抢大笔的,光靠这种营头小利,回去不怕丢你老娘的脸?” “我娘早死了。”大汉本想赏她一巴掌作为惩戒,然见她娇美如花,这股冲动就自动向后延缓了。 “难怪,欠栽培又欠提拔,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混不出个名堂。” “闭嘴,你伤了我家小弟,还敢批评我大哥。”小喽怒斥。 对哦,大汉赶紧从色不迷人人自迷的混沌中把三魂七魄拎回来。 “废话少说,把她抓起来!” 大胆狂徒!老翁听不下去了,正待发作,柳雩妮已非常气魄地一手把腰,一手抽出袖底的短刀“砰!”一声戳入桌面。 “有眼不识泰山的大烂货,看清楚本姑娘是谁?”她用力把下巴抬得跟那大汉的额头一般高,再把眼珠子瞪瞠成铜钤,以便凝出一点气势来。 “你是谁?”很抱歉,大汉从她这张们脸上只看到美美水水的五官,其实他的啥子东东也没瞧见。 “没见识!”她厉声啐道,有模有样地宣她临时想到的伟大身份“我乃前朝赵三太子的贴身丫环赵雪艳。” “真真吗?”大汉两眼一亮,狐疑地往她上上下下打量。 据江湖传参口,前朝三太子于十七年前,将一笔从湖南运往西疆的五十万两军饷劫下,就埋在景阳庙西两百步远处,准备日后起义之用,但出师未捷身先死,那笔巨款从此成了武林中人争相夺取的宝物。但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几年来,不知有多少江湖中人前去挖宝,却统统空手折返,至今,仍没有人亲眼见过那匹银两。 “大哥,别听她胡说八道,赵三太子都已经七老八十了,他的贴身丫环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年轻貌美?”大汉的手下提醒他。 “说的也是。”大汉往她身上瞧了又瞧,见她一身粗布衣衫,美则美矣,但和富贵两字则一点也攀不上关系,故而转身把刀子指向老翁。 “你,把钱拿出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喂,人家那么大一把年纪了,你还抢他,不觉得很过份吗?”她要命的正义感又跑出来作祟。 “抢劫还有怕过份的?你先给老子滚一边去,待会再跟你算总帐。”大汉对她的赵雪艳身份仍是半信半疑,因此既不想伤她,也不肯放她走。 “他们要抢的是我们,你就先到角落去,以免受到无妄之灾。”老翁挺善良也挺有担当的。 “是她伤了你家小弟,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把她抓走吧。”那位冰山美人难得开一次口,每一次开口就把柳雩妮推向危险的境地,当真有够坏心眼。 “家蓉,受人点滴当报以泉涌,这节骨眼你岂可一再落井下石,恩将仇报!”老婆婆愀然不悦地说了句公道话。 “伯母请别误会,”卓家蓉道:“您瞧这女子娇娇弱弱,怎可能用一根木棍打伤一个人?她才刚进茶馆,这群土匪就跟了来,我们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她分析的也不全无道理呀。 “哈哈哈这就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汉讥笑道:“喂,我看你就别管闲事,哪边凉快哪边纳凉去吧。” “我相信这位姑娘不是那种人。”老翁斩钉截铁地驳斥卓家蓉的质疑。“你们想抢什么就抢什么,只要别伤了人,尤其是这位姑娘。”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老翁这几句话对柳雩妮是相当受用的,她没别的优点,就是憨劲十足,傻胆很够。灵机一动,问那大汉“你真甘心这辈子只当个毛头小贼,混迹在这市井之中?” “当然不是。”就算是他也不会承认,小抢可以怡情养性,大抢可以平均社会财富,有什么不好?“这只是我们暂时养家活口的行为,相信有朝一日——” “今儿就是你一生中千载难逢的‘有朝一日’。”她抛出的诱饵显然颇见功效,大小毛贼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 “你看”她微微掀起上衣的袖口,露出一截密密麻麻的文件又迅即掩覆住,这是她趁众人不注意时胡乱诌的,料想这群匪类识不了几个大字。“没骗你们吧?这就是赵三太子的遗书。”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一阵惊愕。 “有了这个,你干么不赶紧去把那票巨款取出来?” “缺乏帮手呀,你瞧我弱不禁风的样子,若不找个讲义气的人相帮衬,就算让我找到了钱,两下子还不落到歹徒的手里。” “说的也是。”那莽大汉也不想想,他自己就是如假包换的“歹徒”还点头如捣蒜。 “大哥,别上了她的当,她这也许只是唬弄咱们的。不如咱们先抢了这两个老的,把这女的抓起来当人质,再押着她去挖宝,就不怕她搞鬼了。” 卓家蓉一听对方要抓她当人质,立即脸露不豫之色。 “大胆!你们知不知道我爹是谁?”她撑着腰,骄横地叱道:“卓知府,你们不会不认识吧?” 那个卓知府?柳雩妮吓一跳,原来李卓两家有意结成姻亲,怪不得李豫不分清红皂白,人家说什么他都信,硬将她屈打成伤。 嗄!“狗官的女儿?”莽大汉脱口道。“那就更是非抢不可了。” “什么?你们”没给她再次撒泼的机会,几名大汉抄起家伙,首当其冲的便是卓家蓉。 柳雩妮本来是众矢之的,多亏卓家蓉把她老爹搬出来转移目标。 “老伯伯,老夫人,抱歉了,不是我不肯帮忙,我实在是自身难保。”语毕,她身子疾闪,避过刀剑,纵出窗外。“啊!”这茶馆的后头居然临着湖,天呐! *** “你会娶她吗?” 柳荫低垂的午后,习习凉风薰得人心头一阵舒爽。左探花今儿前来纯粹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李豫眉宇间飞扬着跳脱的神采,这是长久以来左探花所不曾见过的。 “那么我今日将无功而返。”左探花一直很欣赏他出脱常轨,背弃礼教的处世态度,好似生命中没有任何事情足以羁绊他的喜怒哀乐;不像他,他是十足的孝子贤孙,从小就在被要求中长大、求取宝名、结婚、生子中规中矩,永远不出差错。 个性完全相斥的两个人,能相处融洽,实在是因为他太珍惜,也努力想保有这份友谊。 “顺便把卓姑娘一起带走如何?”李豫斟了一杯新酿的春茶递给他,自己却无心品茗。 “她是伯父、伯母邀来的贵客,你好歹见她一面。” “徒然浪费时间,见了面又如何?”李豫倏地敛起笑容,面上呈现憎恶表情。 “事缓则圆。”左探花叹道:“太过拂逆伯父、伯母的好音心,恐怕他们也不会轻易答应你的要求。” 李豫顿了下,旋身转向左探花,面带嘲诸。 “才说你是我的知己,这会儿又变成路人甲了。”他十六岁离家出外,至今十数寒暑,几时行事需得征询旁人的意见? 他踱向左探花,一手搭着他的肩膀,露出诡笑。“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妨送个人情给我。” “你不会又想象上次一样?”上回他把水灵珊接回吟风别院,也是他帮忙一手遮天,一口圆谎,最后纸包不住火,害得自己被李豫的爹娘训得狗血淋头,这种惨痛的经验,他可不想再尝试一遍。 李豫狡狯一笑。“放心,这次容易多了,她人已在我身侧,你只需帮忙破除藩篱。” “我要先见她一面,确定她值得我再为你两肋插刀。”左探花对李豫这位神秘的“新欢”简直好奇极了。 “行。”两人甫起身跨出门槛,张大姐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爷,不好了,雩妮她,她不见了。” “雩妮是谁?” 来不及回答左探花的问题,李豫已然夺门而出。 *** 不是说好心有好报吗?怎么她才刚刚大行善举就惨遭灭顶? 她不谙水性,怎么办?身子直坠水里,猛地灌进好几口水。柳雩妮拼命划动两臂,希望能争取一点时间,抓到根枯木或树枝什么的,足以让身体浮出水面。 就在她临要放弃之际,空中突地抛来一条绳索,精准地套进她的身躯,将她徐缓拉上水面。 “嗨,很不幸,我们又见面了。”李豫以潜藏愠怒和危险的星芒睇向她。 柳雩妮陡见是他,慌乱地扯掉绳索,重新没入水中,当缩头乌龟。 李豫也不阻止,情知她撑不了多久,就会知难而出了。 果然,不到片刻,她已气喘吁吁,筋疲力竭地伸出双手求援。 “你怎么知道我”湖水冷凉,柳雩妮只觉眼前一黑,连把整句话说完的力气也无,即连打了几个喷嚏。 “杭州城不大,吟风别院更小。要找出一个仗义相助我爹娘的人,并非难事。”抛给她一条干净的布巾,双眼盯着她一瞬也不瞬。 “你是说,那对老伯伯、老婆婆是你爹娘?”世上哪有那么不凑巧的事,冤家偏逢路窄,不想遇见的人全碰在一起了。 李豫颔首一笑。“多谢你仗义相助。” “免了,要不是拜你那个傲慢无理,不可一世的未婚妻之赐,我也不至于成了落汤鸡。” “未婚妻?”他不解。 “甭装了,我全知道了。总之算我活该倒霉遇上你,放心啦,我不会跟你索求财富名份,只希望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你误会了。” “无所谓,反正我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要跟你断得干干净净。不要跟来哦,否则我要叫喽。” 把布巾丢还给他,柳雩妮径自往相反的方向疾步而行,一面走,衣服下摆一面流淌出乌漆抹黑的水滴。 湖里的水有这么脏吗? 伫足,她转身跟他把布巾要回来擦了又擦,还是一身的脏,索性拿他的袍子当抹布。 “把外衣脱下来也许好一点。”李豫提议道。 柳雩妮看看四下没什么人,这家伙大概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她,沉吟了下,就褪下外衣——哇!连里面的素服都给染成黑的,这是 “怎么回事?”李豫翻开她的外衣里层检视。“墨汁!你在这上头写了些什么,密密麻麻的?” “不要你管。”柳雩妮赶紧把衣服抢回来,以免败露她才疏学浅,混吃摸鱼的真相。 “这就是赵三太子的藏宝图?”他促狭地问。 “那女人把什么都告诉你了?”那么她一定也不会错过抹黑她的机会。柳雩妮心头的一把火,猛地熊熊窜烧起来,指着李豫的鼻头就是一顿臭骂“你是帮着她来抓我回知府衙门问罪的吧?亏你还自诩英雄好汉,是非曲直没弄清楚就忙着助纣为虐,欺负弱小善良老百姓!” “你指的是我还是你?”李豫被她啐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他一听说她落水,马上惶急的赶来相救,这叫做助纣为虐?她和卓家蓉之间想必有什么误会。 “到那边再找找看。”五、六个官差打扮的汉子来势汹汹地朝这边来。“捉不到活的,死的也行,否则回去大家都交不了差。” 柳雩妮循声望去,那群在岸边粗声粗气吆喝的官差,其中有一两个曾到过吟风别院,错不了,准是知府衙门派来的。 她把一双利眼转向李豫,怒气盈然地紧抿小嘴。 “凭我,需要带这一大群乌合之众出来当帮手?”李豫已经能够理解她的恨意所为何来了。“跟我回去,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动你一根寒毛。” 回去做什么呢?就算她甘心当个小妾,有了卓家蓉这样的正室夫人,将来她在吟风别院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与其仰人鼻息苟且偷生,不如靠自己的力量,起码活得自由自在。 柳雩妮环顾四下,左有恶狼,右有猛虎,看来她今儿必须使出非常手段,加上超好的运气,才能为自己另开生机了。 湖面上一艘画舫,距离这儿不远,如果阎王爷肯手下留情的话,也许她可以残留一口气漂浮到那儿,寻求协助。 “再耽搁下去,你会着凉的,快,披上我的衣裳,跟我回吟风别院。” 柳雩妮坚决地摇摇头。“原本我对你还抱着一丝希望,但你的所做所为实在令我伤透了心。”话一说完,立即转身纵入水中。 “雩妮!” *** 夕照如血,湖面波涛如顷,辉映出绚烂的邻光。 立于画舫前头的船夫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船缘,不断拍打船身,然后不知攀住了什么,她整个的浮现水面。 是个女孩? 他忙命人传报给船内的主子。“有人落水!” 顷刻间,不止船上,连岸上都人声鼎沸,一片混乱,众说纷云。 柳雩妮一身水淋淋地被搭救上船,衣湿体寒,仅剩的里衣黏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婴孩。 “姑娘请跟我来。”船家好心地提供干净衣裳让她换洗,并遣丫环送来一大碗热呼呼的姜汤,给她驱寒用。 这船舱内好美,简直像个小型的楼宇,布置得华丽又雅致,所有的陈设都极力显示其高贵和不凡,美轮美奂得教人目不暇给。 这想必是官家的画舫,才能有如云的婢女忙碌地进进出出,将她款如上宾,让柳雩妮看得张目结舌。 “这位姐姐,请问” 她才开口,婢女立即应道:“什么都别问,待会儿我家主子自会接见你,趁这空档,不如吃点东西,歇息歇息。” “您家主子贵姓大名?”再怎么样也不能连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呀。 “他姓左,是朝中有名的左探花。”婢女望着她,忍不住赞道:“你真美,这袭香色绢绫纱裙正适合你。” “红儿,”舱口有人喊着“柳姑娘梳洗完毕了吗?主子请她到中舱奉茶。” 柳雩妮心口忽地卜通一跳,兴起不祥的预兆,那位左探花怎会知道她姓柳? “柳姑娘,请。” 被动地跟着那叫红儿的婢女掀帘而出,宽敞的船身共有五个厢房,上舱一个,中舱三个,底舱一个,还兼着伙房。 时近掌灯,画舫内外闪闪烁烁燃着灿亮的碧罗纱灯,益加显其富丽堂皇。 那位左探花负手临湖而立,听到她入内的声音才徐缓转过身子。 呀!好俊朗的男子。柳雩妮忍不住一阵无声的低呼。“久仰了,柳姑娘。”左探花用一种有别于对陌生女子的异样专注和细究的眼神凝向她。 “你认得我?”他不会刚好是那该死的李豫的亲朋好友吧? “是的,是他要我把船开到此处等候。”左探花不解的眸光换成了喜悦的激赏,嘴角绽出儒雅的笑纹。 “李豫?他早料到我宁可丧身湖底也不愿回头?”他从什么地方读出她心里的秘密? “不,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景,但,他不得不防。他说,你是一个从不按牌理出牌的特殊女子。” 他又笑了,这人真爱笑,每说一句话就笑一回。虽然他笑的样子很好看,但笑多了,就变成一种令人难堪的嘲弄。 “所以,你现在打算把我押回去还给他?”柳雩妮瘫垂着双肩,颓丧地盯着左探花。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以为绝地逢生了,没想到又是功亏一篑。 “他人就在这船上,也许我该请他出来,让你们当面把误会解释清楚。李兄!” 柳雩妮陡见到他,方才浸泡在水底的苦寒和凄楚又临身而上。 李豫面无表情,只疑惑难解地望定她。 “跟着我有这么痛苦吗?”他不能理解女人细腻的心,和诸多的顾虑。她逃走,没半点理由呀。 她咬咬牙,只迟疑了一下,便矮身跪在左探花面前。“今儿雩妮的生死全凭您一句话。让我跟着您,无论为奴为仆,我必当尽心尽力伺候您。” “雩妮!”李豫简直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你已经是我的人。” “不要再说了!”她力歇地呐喊着“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要回吟风别院。”除了“他的女人”之外,她什么都不是,如果他真的爱她,就不该让她扛着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 “你不愿当他的女人?”这肯定是违心之论,左探花道:“须知跟了他之后,你就飞上枝头作凤凰了。” 凤凰再风光也不过是一只鸟呀。“我不稀罕。我这一生的幸福不让旁人左右。喂,左探花,”她突然话风一转“你到底收不收留我?” “我”朋友妻不可戏,尽管他两人尚未成亲,但君子也不可夺人之爱呀。 “要是你不肯收留我,那麻烦借过一下。” “你,你要做什么?”李豫和左探花不约而同地惊问。 “投湖喽。”不然呢?卷起两边袖管,她大大方方地露出白替的藕臂,并弯身把裙摆撩到膝上,一副视死如归地踏上船缘边的木箱。 “雩妮!”李豫委实气不过,在左探花惊异的注视下,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 在他强壮的怀抱中,一股暖意倏乎而上,涤去她所有的凄寒。 “跟我回去,我娶你。” *** 李家两老从没如此暴怒过,因为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独子居然爱上一名卑微的丫环。 即便他们对柳雩妮的印象不坏,她还有恩于他们,但丫环终归是丫环,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乌鸦岂可配凤凰。李豫的行为,让他们想起多年前那桩不名誉且不愉快的往事。 这次他们非坚持到底不可,千万不能让水灵珊的旧事重演。 李老爷子不但撤了柳雩妮担任李柔教师的身份,还擅自作主请来一名杜秀才取代她的位置。 在晚膳中爹娘子三人,顾不得有卓家蓉在场,争执得不欢而散后,李豫把自己关在长恨楼,喝起闷酒来。 他是衔着银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自小倍受荣宠,从不曾体验过为五斗米折腰,或为一文钱逼死一条英雄汉的困境,因此他把上苍给予的所有眷顾均视为理所当然。 是故他始终不能懂得柳雩妮芳心的忧戚孤寂,执意求去的无奈。 桌上的酒已经全部告罄,他仍无醉意,思绪甚且格外清明。 从没这样温柔坚毅过呵!爱一个人,保护她、呵护她、让她安稳无虞,放心的为自己所爱,这才是男人该做的事。 因为有爱,他才能在她的需要上看见自己的责任。明白了这层道理,他心中蓦地海阔天空,欣喜不已。 “爷,卓大小姐求见。”赵嬷嬷佝偻地立在门外。 “告诉她,我已就寝。”今夜除了柳雩妮,他谁也不想见。 “伯母说,你一向晚睡,今儿何必例外?”卓家蓉不请自来,又不等传唤就直趋长恨楼,是仗着李卓两家几十年来深厚的交情,以及李家二老的特许。 “找我有事?”李豫没起身相迎,严格说来,他两人并非初次见面,早在年少时,他已多次随同父兄到卓府拜访过数次。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谈谈心?”卓家蓉身穿质柔华丽的冷湘衫裙,脸上施以薄薄的脂粉,一看便知是出身娇贵的富家千金。 她轻盈曼巧地,每一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优雅高贵,移步至方桌旁,嫌圆凳不干净,用手绢掸了掸才坐下。 瞧桌上堆放了杂乱的吃食和几盅空的酒罐,乃问:“还在为那小丫环心烦?” 李豫不置可否,兀自又斟满一大杯酒。 “别喝了,李大哥。”卓家蓉适时伸出手,按住他欲端起酒杯的手。“举杯浇愁愁更愁呀。” 李豫的手背因她的碰触,有一刹那僵硬如枯木。 “很抱歉,我要辜负你的心意了。”说着,他不露痕迹的把手从她掌心抽了回来。 “对我,你永远不必说抱歉。”她脸上略略地一红,随即又恢复一贯的骄矜。“告诉我,你是真的爱她,抑或只是一时的迷恋?” “我不需要对任何人陈述我的情感。”李豫根本不在乎拒她于千里之外,她的倾心恋慕,只是徒增他的困扰而已。 “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还有一丝希望。”她在他的轩眉晶瞳中发现了教人心碎的冷漠。这曾是一张她日夜思念,魂萦梦牵的俊逸脸庞,而今却是憔悴满盈。几时他才肯为她欢笑为她伤悲? “回去歇息吧。”他叹叹气,又啜了一口酒。 “你送我回房。”她哽咽地要求。 李豫没法拒绝,她幽幽一泓秋水泛出莹莹闪光,是乞怜也是一种要胁。 “走吧。”他率先走出长恨楼,朝廊外走去。 “谢谢你。”卓家蓉稍稍止住了伤怀,快步追上他,毫不避嫌地挽住他的臂膀“走慢点。” 长廊的另一头,走来刚刚被李老夫人召过去耳提面命外加训诫一番的柳雩妮。 三人狭路相逢,各自愕然地怔在原地。 第七章 “卓姑娘。”柳雩妮慢条斯理地欠身行礼,却是五内如焚。卓家蓉连晚上都刻意打扮得这么艳光四射?让她不由得嘲讽自己,你果然一点希望也没有。 “是雩妮啊?”她在意到柳雩妮两颊下淌着未干的泪珠。聪明的女人懂得在不同的时刻装出适当的情绪反应。卓家蓉亲切地笑了笑“这么晚了还没睡,还在忙?”她体恤的关心柳雩妮,手仍紧挽着李豫,口气完全像个女主人。 “是啊,”柳雩妮瞄了一下李豫,故作戏谑的说:“咱们当下人的,每天总有忙不完的杂事。” “怎么会呢?”卓家蓉吃惊的望着木然如霜的李豫,复又转头安慰柳雩妮“我明儿去跟老夫人说,免了你的粗活,你索性就来伺候我好了。” “嗄?可,我是李府的丫环呀。”去伺候她?那成了什么? “没关系,老夫人疼我,我去跟她说,她准会答应的。” “雩妮的事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安排。”李豫总算打开金口,为她解围。 “伺候我只是个借口,”卓家蓉解释着“我是不想她太辛苦,你知道伯父伯母对她有多么排斥。” “够了!”有些话他不想让雩妮知道,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谢卓姑娘的好意,我想先回房休息了。”柳雩妮什么都不想再听了,她受够了。强颜欢笑地朝他两人颔首,然后在泪水淌下以前,飞快奔日卧房。 关起房门,把身体给缩在柔软的床榻上,她拼命的说服自己一切都将过去。 几天几夜没好好睡上一觉,她累极了,脑子却一再出现李老夫人警告和威吓的语句,教她痛苦得无法阖眼。一直到东方渐露鱼肚白,听见门外响起低沉的笛音,才混沌入梦。 梦中有个绮丽迷蒙的世界,鸟语花香,落英缤纷,没有旁人横加干扰,只有幽幽不绝于耳的乐音陪伴着她和他。!怎么又是,不不不,她的梦里不要有他! 猛地睁开双眼,回头竟已斜挂天际,艰难的一天又过去了。 “醒了?”他的声音充满柔情,温暖地自耳畔传来。 不要见他。柳雩妮连话也不跟他说,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返回梦境,奈何梦里还有一个他,真是阴魂不散。 “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他捺着性子好言相劝,见她不动,复伸手撩她的长发。 “填饱了肚子好干活?”忆起昨晚卓家蓉的那一番话,柳雩妮就有满腔的愤懑。这就是他无论如何要她回吟风别院的原因!言而无信的臭男人! 明眸忿忿地扫他一眼,忽瞟见他手中一管紫竹笛子,昨夜袅袅不绝于耳的古曲,莫非就是他吹的? “你一夜没睡?”她的心疼大过惊异。 “我想守着晨曦,守着你。”他弯身抱起柳雩妮,缠绵地舐吮她的唇。 “不要碰我!”她急着别过俏脸,欲呕的反感令她整个肠胃一阵翻腾。“你那位千金大美人走了?极度无聊又来找我填补空缺?你真滥情得叫人恶心!” “妄断一个人的心性是不道德的。”他是滥情,但只对她一个人。遇到她以后,他就在酒肆歌楼消声匿迹了,这样的用心,还不能够感动她? “眼见为凭。三更半夜还携手同游,这又做何解释?” “我不浪费唇舌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身上。”托起她的下巴,将她的俏脸扳向自己。“告诉我,昨晚我爹娘对你说了什么?” “说”她咽了口唾沫,苦涩地牵起嘴角。“放了我吧,我身份卑贱,无权无势,我爱不起你。” 李豫吻住她盈眶的泪。“我会给你权势和身份,让你死心塌地爱我一生一世。” “很抱歉,我没有信赖你的勇气。”横亘在眼前的阻碍太多,父母之令尤其难违。她纵然有委曲求全的心,李家仍不会给她一席栖身之地。 “会的,请给我时间。” “没有时间了,”柳雩妮凄然一笑。“老夫人已经把我另许他人了。” “谁?”李豫蓦地惊问。 “杜秀才。”柳雩妮的语调很平静。“我已经答应了。” “不!”这声厉吼恍如石破天惊,震慑了整个吟风别院。“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可以?”比大小声吗,谁怕谁?柳雩妮卯起来扯开嗓门跟他对吼。“杜秀才论人品、相貌,虽不是万中选丁但也差强人意,跟着他我起码不必为了三餐温饱让人呼来唤去,颐指气使。” “现在谁还敢对你颐指气使?”在别院里谁都知道她是他的新宠,连赵嬷嬷、张大姐她们对她都格外恭谨了。 “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糊涂?” “把话说明白。”李豫的确不清楚娘昨儿突然召见她都谈了些什么。 柳雩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娘说你和卓姑娘即将成亲,希望我体谅她老人家的苦心,不要妨碍了你们的好事。” 这样的内容不算“颐指气使”她必然经过了一番修辞。 “难为你了。”李豫用力将她紧紧嵌入胸前,让她倾听他狂烈的心跳。柳雩妮略一挣扎便知她只是蜻蜓撼树白费力气而已,只得颓然地由着他去。他的心跳得很快,这股原始的阳刚之气搅乱了她好不容易抚平的心绪。 “不赖嘛,你居然懂得我的难处。”偎在他怀里,非但不觉得舒心欢畅,反而痛苦难当。之前他先和那个叫卓家蓉的卿卿我我,现在又迫不及待地来招惹她。李柔所言不实,他根本是个用情不专的浪荡子。 “起来。”他柔声道:“把东西收拾收拾。” “去哪?”要她包袱款款回去吃自己吗? “长恨楼。” *** 是日夜里,柳雩妮在众人一阵讶然中住进了长恨楼。 这栋空荡了八年的豪华楼宇,在李豫的要求下,一夜之间给装点得彩灯似海,花团锦簇。 李豫不但叫人送来六大箱金银首饰,并新买了六名丫环,以服侍柳雩妮的生活起居,三餐饮食。 所有的排场开销,完全以一个女主人的需要做打量和安排,当卓家蓉和李家两老听到这消息时震惊非常。 “啧啧啧!”李柔从窗外偷偷的摸进来,抓着箱子里那满得快溘出来的珠宝当玩具似的把弄着。“奶奶要是看到这一切,包准气得口吐白沫,七孔冒烟。” “你喜欢的话,就统统拿回去。”柳雩妮脱了外衣,走进堂内,氤氲的水气立刻包里了她整个人。 “还在跟爹呕气?”李柔毫不避讳地跟了进去。“别这样,为了你,爹连长恨楼的名字都给改了叫‘雩园’,有人已经开始来跟你巴结示好了,瞧!”她晃了晃手中一只翠玉瓶子。 “谁给的?”那瓶子圆润剔透,想是价值不菲。 “谁给得起这么名贵的礼物?当然是那个”李柔调皮地佯装成木头人,目光呆滞,脸部僵硬。 “卓家蓉?”只有她那个冰山美人才会有一张傲慢美丽的木头脸。“她已不得找个名目把我关进牢里而后快,怎么可能送东西来给我?”无事献殷向,非奸即恶。 “此一时彼一时呀。”李柔倒是对那玩意儿颇有兴趣。“这东西叫香灯,里面装了香油,只要用烛火点上,房里就会充满香味,好闻得不得了。” “送你。”她才不要那个口蜜腹剑的恶婆娘的东西。 “真的?”李柔好开心,马上把它放进怀袖里。“奶奶说你是贪图我们家的财富才硬赖着不肯走,我看你还好嘛,难怪爹会对你百般疼宠。” “嗯哼!请别滥用形容词。要不是怕破坏你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我实在不愿让你知道,你爹有多么用情不专,言而无信,并且一肚子坏水。喂,我在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她怎么忽然变得傻愣愣的?堂前的珠帘动了下,许是她爹来了。 “我,我改天再来陪你聊聊。”话没说完,李柔已跳出窗外。 “喂!”又不是小偷或猴子,有路不走。女孩子家竟去学爬窗,那个杜秀才怎么教的,等她沐浴完,铁定要去好好跟他说一说。 褪去衣裳,滑入水中,好舒服!棒着水雾人与思绪都蒙胧了起来,但也颇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凄惶。 珠帘轻启,烛光泄入一抹长长的影子。大概是丫环把干净衣裳送进来了吧。自小饼惯了事必亲躬的日子,突然得以茶来张口,饭来伸手,还真令她难以适从。 赶快拿浴巾遮住重要部位。即使同为女性,这样赤luoluo地呈现在别人面前,依然会浑身不自在。 许久没有声响,走了?好个懂事的丫头。她解下发上的簪子,将长发甩成一个半圆弧抖落后,再缓缓浸入水中,不料浮荡的水面竟映出两个人影,她一怔,急急回眸—— 秋瞳凛然望着一个和她袒里相见的男子。 李豫扬起唇畔,看来心情颇佳,边愉悦地欣赏她曼妙有致的身段,边徐徐移近。 柳雩妮忙移开双眼,不敢直视他骠悍魁伟的身躯。 “不要一脸愤恨,我答应你的已经逐步实现,而你呢?你不但不肯交心也不肯交人,这样公平吗?”陡地环住她的小蛮腰,逼她后倾仰躺,让他顺利烙下深深的吻痕。 这已不是第一次,却同样教她意骇神夺。 热吻过后,换成辗转轻柔的蛊惑,两手不安分地上下左右游移,身子紧贴着她,强要她做出回应。 她努力想找个借口推拒或反驳,脑子却无能地现出一片空白。接着,她发现整个身子被举起腾出半个水面,两脚本能的攀上他的腰臀,刻意压制的心绪逐渐张扬起炽热的火源,燎烧着彼此,附和着他的节奏律动而销魂激荡此时此刻,眼中心底无处不是他的身影,他特殊的味道。 氛围变得异常焦躁,他急着征服和掠夺,她则急着付出和宣泄,两具熊熊的热体发出炙人的威力,在爱恨纠葛与缠绵中 理智前所末有的混乱,争相倾巢而出,把一切感官的知觉统统交给他去驱使。于全然无备中,他再一次成功地俘掳了她! 柳雩妮荏弱地瘫在他身上,低喘不已。怎么会这样?她不懂呵!难道她的心在悄然中,已悖离了她? 依偎在他厚实宽广的胸膛,可以清楚洞穿他方寸间的狂潮。这颗心正热烈地为她跳动呢! “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我爱上你”她慨然低回,忍不住把脸埋进他的心窝,寻求另一次的慰藉。 李豫配合的拥抱着她,爱极了她的无度需索,就像这是他俩的最后一夜,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天般的孤注一掷! 惊心动魄过后,一切走失的凌散理智慢慢回笼重新归她所有。 “这是你的阴谋?”她突然发难,狠命一咬,咬破了他的嘴唇。 李豫怔住,凝视着眼前这个匪夷所思,难以捉摸的小女人。他用舌头舔去甜而腥腻的鲜血,意外的疼楚竟传至心口,疼! “为什么?”他声色俱厉。 “因为”她任由血丝挂在樱唇上,如冶荡而妖媚的魔女。“我不想爱上你。” “来不及了,一切都在控制之外,你注定了是我的人,今生今世已逃无可逃。”他峙强将她搂回怀中,飞身跃出水面,直驱二楼的寝房。 *** 他啮咬她的耳珠子,沿着红唇一路吻过去。李豫算是个君子,只是意识再强的汉子亦难以抗拒风月情浓。 柳雩妮星眸半张,腻着他,企图看透他,但,除了这双晶亮,仿佛涵容无限的黑瞳,她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跟他一辈子吗?不明不白地成为他的禁盛,从此不见天日? 她清醒了,却依然没有反抗的能力,狂乱的喘息几乎被他淋漓的汗水所淹没,只能无助地屈服在他如焚的欲火中。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睡去,他又是什么时候离开。负责伺候她的小蝶端着热腾腾的脸盆进来,为她拭去昨夜荒唐留下的可耻痕迹。 “有没有吃的?”她饿坏了,恨不得吞进一整头牛。 “有有有,有粥、有菜,还有糕点。”小蝶很贴心,一张吟吟的笑脸,善解人意地为她化去不少因羞赧而产生的尴尬。 柳雩妮顾不得保留形象,举起银箸便狼吞虎咽,不消一两刻钟,已风卷残云似的,把桌上的吃食一扫而空。 好满足!她拍拍小肚皮,又躺回床上去。 “你还要睡吗?”小蝶问。“那我去告诉卓姑娘,请她晚点再来。” “她找我有事?”柳雩妮警戒地坐了下来。 “卓姑娘没说,我想不是很急。”小蝶话才说到一半,卓家蓉已登堂入室。 “你下去。”她斥道。 小蝶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但仍把眼睛望向柳雩妮,静候她的指示。 “怎么,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她拉下脸,摆出女主人的架式。 “退下吧。”柳雩妮不想让小蝶为难,她不愿和这个跛得二五八万的不速之客起冲突。 “是。”小蝶心里是忿忿难平的,毕竟柳雩妮才是她的主子,此地亦非知府官邸,卓家蓉凭什么在这儿耀武扬威! “不请我坐?”她难得地露出笑容,锐利的眼尾飘向四处,像在审视什么。 “坐。”不请都可以自来了,连坐也要她招呼吗?柳雩妮客气地为她沏上一壶茶。 “我带了东西给你。”卓家蓉一击掌,候立在门外的小厮立刻捧着大木盒入内,搁下后,又立即退出门外。 “这是湘云纱,一种白丝胚布,制造过程需经薯汁浇淋,晒上十数天烈阳,再用河心挖出的陈泥淘染,才能诞生一匹布,这样历经蝉吐、草熏、日熨、河染的繁复手续,乃道道地地浑然天成的名贵良材。” “送我?”她该表现得受宠若惊吗? “唔。你以前一定没用过这么好的布裁制衣裳。”卓家蓉双目一径四野翻飞,说话都不正眼瞧向柳雩妮。 柳雩妮默然以对,她一定是算准了今儿李豫不在府里,故意来彰显恒赫的家世,好让她难堪。 “如此上好的布料,卓姑娘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豫郎送我的衣裳已经多得让我几年都穿不完。” 卓家蓉往墙角瞟去,果见三大箱原封不动的大木箱。“为什么不打开来瞧瞧,你不喜欢李大哥送你的东西?” “不是不喜欢,是用不着。”柳雩妮实在没兴趣在这儿跟她净讲些无聊的话题,可又想不出个好借口把她请出去。 “是欲收还拒,故摆姿态吧?”卓家蓉鄙夷地撒了下嘴。“听说你是被令兄以区区几十两银子,卖进吟风别院的?” 哟,把她的底细都摸清楚了,这女人果然来者不善。 “卓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没空陪你在这儿羞辱我自己。”柳雩妮从椅子上站起踱至床边,懒懒地歪在软垫上,夸张地打了一个特大号的哈欠。 卓家蓉见她身上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而房内却堆了好些李豫相赠的珠王宝物,难道她真的没把这些放在眼里? “看来,你并不怎么喜欢李大哥。”她小心刺探。 “错了,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就算以身相许也不在乎有没有名份。”柳雩妮一心只想赶快把她撵走,故音心说话激她。 果然,卓家蓉佯装的笑脸再也掩饰不了燃得猛烈的妒火。“是喜欢他的财富权势,还是他的人?” “这你管得着吗?”这人很讨厌耶,旁敲侧击的,不知打什么鬼主意。柳雩妮决定了,只要她再讲些有的没的废话,她就马上倒头睡给她看。 “不必动怒,我只是想给你一点忠告。李大哥并非是个坚贞不移的情圣,有出息的男人总免不了风流成性,处处留情,以彰显其无远弗届的影响力。你不是他第一个女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知道他这么恶劣,你还想嫁给他?”或者这些话只是故意说来吓退她的? “很傻?”卓家蓉凄婉地一笑。“爱一个人就是得如此容忍,不信他无心,怜察他的需要和放纵。他不好,是啊,但,那又如何?女人就是这样,全神贯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哇!原来心灵空虚的女人是这般可怕。柳雩妮承认自己傻恋痴缠的功力远不如她。 “所以你这次来,准备在吟风别院长期住下了!”真是如此,她往后想必没有好日子过了。 卓家蓉微愕。“怎么?李大哥没有告诉你,我们即将要成亲的事?” 嗄?!柳雩妮感觉胸口像被沉笃的捶上一拳。“那么,恭喜了。” “谢谢。”卓家蓉现出胜利的微笑。“不打扰你了,你睡吧。对了,我送你的香灯呢?记得每晚要点上,它具有醒脑,稳定心神的功效。” 晚上就要睡觉了,还醒着脑子做什么,当小偷吗? *** 大厅上,母子俩无言对坐已多时,李老夫人一直在等候李豫自动开口跟她解释,关于柳雩妮的事。 但茶凉了,太阳从树梢爬上了中天,母子间的沉默依旧。李豫也在等,等着见招拆招。 “堂堂一名青帮的帮主,居然迷恋于一个微不足道的丫环,成何体统。”李老夫人终于忍抑不住。 “男女相爱贵在心灵的投契,身份高低何须在意,品行的好坏重过一切。娘忘了吗?她还曾经帮助过您和爹。” “话是不错,但,纳她为媳,我总觉得不妥。况且,那家蓉怎么办?” “我从来不曾答应娶她为妻!特准她在吟风别院小住数日,已是我能忍受的最高限度。” “但是她为了你,耽误了多少青春,就道义上我们不能说没有责任。” “娘要我为了‘道义’两字,牺牲终身的幸福?”李豫态度强硬,丝毫不肯退让。 “没那么严重,家蓉是个品貌出众,家世极好的名媛,她如果能成为咱们家的媳妇儿,只会让你的地位更稳固,更有面子。” “我的地位不需要靠女人维持。” 李老夫人劝说的话,非但得不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让李豫增添反感。 “我,唉,你知道娘不是那个意思。”李老夫人道:“你也清楚卓知府的为人,一旦我们两家结不成亲戚,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故意找帮里的碴。” 李豫闻言,冷凝一笑。“凭他?蜻蜓焉能撼树。母亲实在不必为孩儿太过操心。” “你”所有的借口和顾虑都让他给一一消弭,且堵得她没法往下说,养这种儿子真是不知要干什么。 做母亲的为儿子费心计较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为什么李豫的表现倒像是她在多管闲事? 为了儿子的前途和李家的门风,她努力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在容貌、才情和家世上都称得上高水平的富家闺秀,眼看好事即将成双,怎料半路却杀出柳雩妮这个程咬金,让她的心血全毁了。她不是不喜欢柳雩妮,只是觉得以她匹配自己英俊挺拔,卓尔轩昂的儿子,总是稍嫌差了点。 若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那么哈!有了。 李老夫人眼睛一亮。“要让柳雩妮进咱们李家的门也不是不行,但有个条件。”她蓄意顿了下,等李豫问了才要往下说。 可李豫偏就不肯问,像块大石头微垂着眼皮,一副老早把他娘的“条件”看出的模样。 臭小子!你不问,我还是要说。“要娶就两个一起娶,家蓉为正室夫人,雩妮为偏房小妾。” 为着这个异想天开的好主意,她还沾沾自喜地笑得阖不拢嘴。 “办不到。”将心比心,相信任何女人都受不了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 “男人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李老夫人自认观念开通,思想保守,听她的准没错。“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你要再有意见就是不孝。” “娘!”李豫赫然睁大虎目。 “不必多说,爹娘之命形同王法。”看他臭着一张难看透顶的脸,她赶紧追问:“还记得我是你娘吧?” 又来这一套。从小到大,每回理亏或争不过他的时候,她就端出作娘的架式,要胁他无条件弃械投降。 可惜这招失灵了。“娘若非要横加干预,孩儿迫不得已,只好背起这个不孝的罪名了。” “你你想怎么样?” “娘很快就会知道。”李豫故意卖关子,让她去穷紧张。 “嘿,你千万别做傻事,娘这阵子身子骨已不太硬朗,大夫特地交代,绝不能受到太大的刺激呀。”硬的不行,她来软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已老大不小了,娘要求你娶妻生子算过份吗?你也不想想当你还巴掌大时,娘是怎么拉拔你,供你吃,供你”!耳膜快穿破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喂,我说的话你听到没?”见他起身跨出门槛,李老夫人急得对着他的背影大吼。“听到了。”吼那么大声,五百里外的人都听得到。 “那怎么样啊?” “恕难从命!” “笨喔!白白放着齐人之福不享,专情有什么用?现在你不听我的,将来你就会后悔了。”她明明就很伶利聪明,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死脑筋的小孩? “说谁会后悔呀?”李老爷子悄悄地从后堂掀帘走出。 “除了你儿子还有谁?”李老夫人怒道:“我已经决定要让豫儿同时迎娶家蓉和雩妮。” “为什么?” “常言道:多子多孙多福气。一次娶两个媳妇生得比较快。”哈,一幅热闹、活泼、喜气洋洋的李氏子孙和乐图登时鲜明呈现她的脑海。 事不宜迟。“阿福,去请卓大小姐来。”只要卓家蓉不反对,这桩喜事就算成了一大半。 “卓小姐已经来了。” 人尚未走近,低低的啜泣倒先传了过来。 “怎么啦?” 第八章 卓家蓉轻锁着眉,微抿着唇,未语已然泪先流。 “是豫儿欺负你了?”李老夫人问。 她摇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贴身侍女见状,宛如得了什么暗示,立刻代她发言。 “都怪那位柳雩妮姑娘,我家小姐好意送她湘云纱,她不要也就罢了,居然当面把那上好的布料给丢在地上,说她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才不稀罕!” “反啦!”李老夫人狠啐了一声,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真是这样吗?”听起来不像是柳雩妮的作风哩。李老太爷沉思地持着长鬓。“你们除了送东西去之外,没多说些别的?例如刻薄挖苦之类的话。” “当然没有,老太爷最清楚我家小姐的脾气,她平常就不多话,倒是那柳姑娘一见面就趾高气扬,炫耀个没完没了。” “太没分寸了。阿福,去把人给我叫来!”李老夫人原来对柳雩妮已有三分成见,这会儿更是给酿成了十分的怒火。 “慢。”李老爷子忙拦住阿福。“有句话我想先问问家蓉,豫儿让雩妮搬进长恨楼,你不嫉妒吗?”按常理推断,一个妒火中烧的女人,除非怀有特别目的,否则怎么可能无原无故的率先向情敌示好。 “我?”卓家蓉眼珠子一阵闪烁,半晌答不出话来。 *** 李豫不知上哪儿去,雩园虽大,柳雩妮却寂寥得不晓得怎么打发这难得无所事事的日子。她郁郁寡欢地坐在莲花池畔,原来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淘水戏耍,后来干脆把鞋袜脱了,泄愤似的用力踢着水面,让水花溅得自己一头一脸。 从出娘胎迄于今,就数现在命最好了,整天吃饱睡,睡饱吃,充分享受被服侍的悠闲和颓废。 她就要这样度过一生吗?没料到会沦落至此,想着想着不免有些儿悲哀。 吟风别院是她梦想中的华宅,这里不但清泉飞瀑、假石山林,还有各式奇花异草缀于雕梁画栋之中,美得超乎她的想象,置身其中理应倍觉欣喜才对,怎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据说作为情妇最需要培养等待的耐性,而她呢?她该培养的是什么? 突然察觉到假山后有人躲在暗处超越不前,一种啮啃着她心头的莫名惊喜柔柔牵扯了下。想必是他。 ,真没出息,前一刻才死咒活咒不要爱上他,这会儿又穷兴奋个什么劲。 后面的人终于欺身上来,非常小心翼翼的,似是存心捉弄。 她故意不回头,继续把水花踢得丈许高,来者忽地捂住她的眼。 “猜猜看我是谁?” 这有些儿陌生的嗓音,不就是“杜相公?”天呐,他不好好的待在书房里教柔儿念书习字,到这儿想干什么? “不错嘛,一猜就中。”杜文甫绽着过度漂亮的笑容,矮身坐到柳雩妮身旁,顺手递给她一根甜滋滋的糖葫芦。 “杜相公来找我,有事?”柳雩妮望着手中的糖葫芦,并没啥兴趣。 她和杜文甫素无往来,即使偶尔在园中不期而遇,也只是淡淡地颔首打个招呼,根本还没到玩这种幼稚游戏的程度。 “嗳,你的这双脚真是白皙。”杜文甫岔开话题地说。 见他兴味盎然地盯着自己的脚赞不绝口,柳雩妮不仅觉得唐突,而且有种被侵犯的不自在。 “杜相公如果没事,恕我先告辞了。” “嘿,怎么说走就走,你的糖葫芦还没吃呢。”说着他竟不避礼节,伸手扯住她的裙摆,要她坐回原位。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杜相公,你,快放手!” “喔,对不住,我一时情急,请别见怪。” “坐过去一点,别过来。”柳雩妮执意跟他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快说,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没事。”杜文甫见她拉长了脸,即不再嘻嘻哈哈,正经八百的说:“我只是听说你住进了这儿,特地过来瞧瞧你好不好。”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就算不好,她也不会对一个初来乍到,不甚熟识的人诉苦。 没想到他竟喟然摇着头。“这种名不顺,言不正的日子,你怎么可能会很好。”他蓦地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无意也无权过问你的私生活,只因李老夫人曾亲口告知,将你许配给我,所我才对你特别注意。嘿,你可以不必嫁给我,但也不该用这种方式糟蹋你自己吧?” “我”柳雩妮樱唇翕动了下,复又抿嘴沉默。 “别你呀我的,”杜文甫抢白道:“他要真喜欢你,就叫他明媒正娶,许你一个幸福的未来,否则不如另寻良缘,例如我。”他荣然一笑,仿佛在讥诮自己的痴心妄想,又好似另有他意。 柳雩妮无法讨厌他,这个笑起来像个孩子般灿烂的男子,让她感觉像大哥哥一样亲切。 “我配不上你!至少现在已经配不上了。”她苦笑地咧着小嘴。 “那就当我妹妹吧。”杜文甫若有感触地长叹一声。“以前我也有一个妹妹,和我感情极好,我赴京赶考,她还女扮男装充当我的书僮。没想到,在京城住了两个月,她竟没头没脑的爱上了来自云川的一名郎中,对方信誓旦旦要娶我妹妹,后来才知道,他根本早就有了妻室。” “那她现在人呢?” “死了,抑郁而终。”杜文甫的眼眶蒙上一片水雾,但只一下下,他就恢复谈笑风声。“嘿,我不是拿舍妹的遭遇来吓唬你的,我的目的只是希望给你一个忠告,不管做任何事,总要让自己开开心心,否则就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值得去追求。” 柳雩妮愣愣的点点头。这些话的确是她哥哥该来提醒她的,可惜,杜文甫不是她的亲兄长。 “明白就好。快尝尝看,这糖葫芦很好吃的,不信我吃给你看。”杜文甫抓过她握着木柄的手,移近嘴巴大口咬下一粒糖心梨。“嗯,甜淡适宜,梨子也好,你试试。” 他大而化之的举止十分拜把,显然已经开始以长兄自居了。盯着她的眼一瞬也不瞬,其中却丝毫没有挑逗的不轨神色。 “好,我吃。”柳雩妮无奈,小口小口的咀嚼,发现那滋味果然很不错。 “你吃东西的模样很好看上他由衷地赞美。“跟我妹妹简直难分秋色。” “想娶我,莫非只是因为对令妹依依难舍?” “不。”他坚定地摇着头。“很抱歉,我从没想过要娶你,也讨厌人家乱点鸳鸯谱。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女孩,我喜欢的是——” 也许察觉失言,他慌忙闭起嘴巴。 “怎么不往下说了?”这样吊人家的胃口是很不人道的。 “没没没,我喜欢谁不重要,今儿最主要是来谈你和柔儿。” “柔儿?她怎么了?”别又劣态复萌,开始调皮捣蛋乱整人。 “她,呃,很难教,每日总是昏昏沉沉,无精打彩。”杜文甫耸肩,两手一瘫,摆出一个无奈兼没辙的表情。 “不会吧,她一向精力充沛,神采奕奕,是不是你给的功课太过繁重,让她吃不消?” “甭提了,她连书都不肯看,还作功课呢?再这样下去,她爹即使不请我卷铺盖,我也没脸再待下去。” “需不需有我帮你去跟她说几句?她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没办法完全理解并体谅。” “那就太棒了。”杜文甫如获救星,马上从池畔跳起,拉着柳雩妮就往书房走。 “慢点,我鞋子还没穿呢。”光着两只脚丫子,万一教旁人撞见了可怎么得了。 “这儿没干布,你先忍忍,我去帮你拿一条。” “那么,有劳你了。”望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她恍惚地产生错觉,那像极了她哥哥。 近午的骄阳一下从云层挣扎出来,晒得她香汗淋漓,还是踮着脚尖走到长廊下等候比较凉快。 沿着台阶来到后院回廊,忽听得不远处的小亭内,有人喝喝浅谈。她登时停住脚步,思忖着该快速走过,还是避了开去,省得打扰人家。 “老爷会答应吗?你这样做”亭内的人惊呼“万一激怒了李爷,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天塌下来有我呢,你怕什么?哼!李豫敢不识抬举,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快去,告诉我爹,随便安个罪名,总之要把青帮上上下下搞得鸡飞狗跳我才甘心。” 是卓家蓉耶,她的丹田几时变得这么够力,说起话来又快又狠。 柳雩妮本能地把身子缩到梁柱后,竖耳倾听。 “可是李爷不是一般人,他本领高强,相信很快就能查出端倪,届时小姐跟他的亲事岂不没希望了。” “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们不漏口风,李豫就算有所怀疑,也拿不出真凭实据。”卓家蓉催促着她的贴身侍女到月洞门,又再三叮咛“记住,要守口如瓶,敢泄露半句,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侍女走后,她原本沿着左侧的小径回房,却不知为何倏地改变方向,走向回廊。 要糟!让她发现包准会死得很难看。 柳雩妮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抨坪响。该把自己塞到哪儿才不会让她瞧见呢? 十万火急之际,欣见杜文甫拎着干布从长廊另一端走来,她连忙大声喊“杜相公,真是有劳您了。”说着,慌慌张张地迎上去。 卓家蓉乍闻人声,立刻快速蜇了过来,只见柳雩妮和杜文甫有说有笑地相偕往书房方向而去。 她敛着脸容,沉住气息,悄悄环顾左右,然后凌空跃上屋脊,跟随在他两人身后。 “让你久等了,”杜文甫道:“都是赵嬷嬷,非要给我一碗燕窝粥喝不可。你不先把丝履穿上吗?” “没关系,待会再穿,我们先到书房再说。” 久等? 她在那儿待了多久,都听到些什么? 卓家蓉心中一突,当即肃眉垂首,眼露凶相。 *** 李豫连着几天没有回雩园,柳雩妮无从知道他去了哪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向她禀告。 这些日子,她每天一大早就到书房义务辅导杜文甫和柔儿这对相看两不顺眼的师徒,待斜阳向晚时,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雩园。 小蝶一见到她,马上拧了热毛巾迎上来。“累坏了吧?又错过了晚膳,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柳雩妮笑了笑,倒不以为苦。转瞬瞟见桌上两只未及收拾的茶碗,因问:“有人来过?” “是的。”小蝶回答“是老夫人和卓姑娘。” “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们不会吃饱撑着专程来找她聊天的。 小蝶轻轻地点了下头“老夫人说她和老爷已经同意让爷纳你为妾。” 这是什么意思?李豫纳她为妾居然还得经过两老的同意,那么他们当然也有权决定他的终身大事喽? 明明是蓄意贬损她,竟要她当作恩血一来感激,真是欺负人! 柳雩妮霎时觉得眼前一暗,更是没有胃口吃下任何东西。接连四五天,她天天过得浑浑噩噩,神不守舍,跟个游魂没两样。 这天掌灯时分,李豫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焦躁地将她放到床上,一反寻常的轻柔爱怜,粗暴地欺压上来。 柳雩妮骇然地微颤着娇弱的身子,但叫不出声来,因她的口被他紧密地锁在口中,舌与舌纠葛得难分难舍。 他今儿遇上不如意的事情了,怒焰传达至每一个指头,硬生生地拧得她发疼。 她愕然美目圆瞠,望着那霸住她整个身躯,侵略她灵魂深处的庞大男子。 “是你,你回来了。”她语气平静,无悲无喜。 “不高兴?难道你心里另有其人?”他兴味盎然地浅笑,两眼直盯着她。 “如果可能的话,是的。”她下意识地往床边挪了挪。 “是杜文甫?”口气中有明显的醋意。他一回来就听说这些日子,柳雩妮每天准时到书房去,还常常和杜文甫在花园里说说笑笑。 “他的确是最佳的谈心对象,可惜出现得太晚。”是他先挑起的,她只是顺着他的话意往下说,应该没什么才对吧。 “你很心仪他?” 瞧他的表情,再激怒他一句,她很可能就要人头落地了,柳雩妮却不怕死的一再挑衅“我是什么样的身份,哪有资格去心仪谁?” 意识到他企图进一步动作,她赶快拉紧被子,把头脸撒向一旁。 “存心惹恼我?”解开她衣衫上的盘扣,他并不急于进一步举动,只是细细亲吻她的额居、眼脸舌尖一路探寻挑逗。 “好痒。”她扭动了一下。“你都要有新人相伴了,何必再来招惹我?” “这是你横吃飞醋的主因?”他剥去她的亵裤,蓄意撩拨她的欲望。“连日来,帮内的徒众受到官府无理逮捕,为了营救他们,我几乎疲于奔命,你想我还有什么力气和心思去谈情说爱?” “我以为”她无助地夹紧双腿,仍没法抵御他的侵犯。“等等,听我说。”她该不该把那日在廊下听来的事情告诉他? “嘘!现在什么都别说,只管尽情取悦我。”他挺身而上,气势如虹,如涛涛江河地驾驭着她。 柳雩妮顿觉心底排山倒海地涌上无尽的浓情蜜意,与他厮缠得难分难舍。 短短几日不见,他对她的需索似乎更强烈更渴切,一次又一次掏空她仅余的一点精力。 酣畅过后,他贪婪地伏卧在她身上久久不肯离去。 “睡一下,你累坏了。”像一个满怀慈爱的娘亲,她轻柔的抚顺着他的黑发。 “我睡不着,好饿。”孩子似地赖在她胸前,乞讨心灵饱足之后的另一项需求。 “我去帮你张罗一点吃的。” 柳雩妮着好衣装下床去,不一会儿她端来数碟糕点,一口一口喂他吃。 “你不来一点?” “我吃不下。”李老夫人想必还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吧?改明儿,等他们见了他,会不会跟他提迎娶卓家蓉的事?他又将作何反应? “有心事?”见她怔忡失神,他忙握住她的柔荑,好冷。“她来找过你?”除了卓家蓉没有别人能让她忧惧若此。 “是的,她好意送了一些贵重的礼物给我,别的,也没说什么。”为免引起风波,她故意把话题转开“明儿说是卓姑娘的寿辰,老夫人请了一班梨园子弟来表演,为她祝寿,她特别交代,要你我都出席晚宴。” 李豫眉心一拧“你觉得如何,去吗?”只要柳雩妮不情愿,他是绝计不可能勉强她的。 “能不去吗?”除非她想一辈子当缩头乌龟,躲在雩园不见天日,否则类似这样的场合,她是必然要经常面对的。 “是应该去。”李豫一改初衷,道:“我们不只要连袂出席,还要广邀宾客,齐聚吟风别院。” “为什么?”一个卓家蓉已经教她拙于应付了,突然来那么多人,她怕 “为了你呀,我要把你介绍给李家的众亲朋好友,并且当众宣布,我们将于近期内拜堂成亲。” “不,这不妥。”柳雩妮相信李老夫人第一个就不会同意,届时把整个气氛闹僵了,她就要成为罪魁祸首了。 “不用担心,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心等着当我的娘子即可。”他信心十足的模样,反而更加深了柳雩妮心中的疑虑。 事情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 翌日的节目很丰富,一大早就来了管竹乐队,唱戏、操曲子,吃的、喝的、玩的,不胜枚举。 大厅墙上,四壁漆飞金,大红丝绒幔上醒目地贴了一个斗大的寿字。 柳雩妮穿了李豫为她添购的新衣裳,对着菱花镜子踌躇良久,才由小蝶陪着来到豪华的大厅。 大厅上已坐满了人,包括李家两老,以及李豫特地邀来的族亲好友,总共不下百来人。 她本想捡后排的座子悄然入坐,免得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没想到左探花眼尖,马上在人群中认出她来。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他热情地问候。 “谢谢你的关心,”她客套话没能说完,喧嚣的场子里突然间鸦雀无声。 是卓家蓉来了,她今儿特意粉妆玉琢,裙袄、云肩、霞被全是购自城中最知名的“玉缄坊” 她从大门一走进来,众人无不发出惊叹。她的美倒还是其次,她身上这袭造价惊人的华服,才是大伙羡慕的重点。 跟在后头的侍女共十二名,全是这些天才遴选入吟风别院的,她们必恭必敬地服侍在旁,浩浩荡荡地随着卓家蓉走到最前头,寿桃堆得半天高的首席圆桌上。 “蓉儿,来,这边坐。”李老夫人笑吟吟地将她接到李豫左手边的位置。 “慢着,慢着,”李柔调皮地抬脚横到太师椅上,道:“这位子已经有人了,麻烦你另外再找一张。” “柔儿!”李老夫人愀然生怒“不许胡闹,快把位子让出来给你蓉姨坐。” “不行耶,我答应了雩妮帮她保留一个位子,受人之托,当然要忠人之事喽,爹哦?”哇,卓家蓉翻白眼的样子有够难看,赶快把脸转到一旁,免得被她的利芒刺伤。 李老夫人见李豫和李柔通成一气,根本没把她心目中的好媳妇放在眼里,一股怒火烧上了眼,然当着众人的面却也只得按捺着不好发作。 “算了,坐哪儿不都一样。”李老爷子急着欣赏今儿的大戏“闹天宫”早已不耐烦他们为了一张椅子吵来吵去的,害他耳根子不得清静。“蓉儿,快坐上,你挡住大伙的视线了。” “哦。”卓家蓉憋着一肚子气,隐忍地在李豫对面的椅子上落坐。 须臾,左探花伴着柳雩妮自后头走来,李柔马上殷惑地延请她入座,还跟她有说有笑,连李豫也毫不避讳地拉着她的手,和她轻声细语一番。 哼,简直目中无人! 情敌相见份外眼红。卓家蓉气度雍容地朝她强颜颔首,笑得非常切齿,接着若无其事地把眼光调往前方的舞台。 戏未开始,卓家蓉的贴身丫环先送上来一只精雕的朱漆木盒,说是当朝大后专程派人送给世侄孙女儿的礼物。众人起哄,要她打开来看看。 “太后真是太破费了,只是个小生日罢了,这样劳烦她老人家,实在过意不去。”卓家蓉一面谦虚地说道,一面将木盒盖子打开—— 现场连柳雩妮都不禁发出惊叹! 那是一副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金钢钻镶嵌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不仅华丽,而且名贵。 卓家蓉摩拳着皇太后的厚礼,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李豫。今儿是她的生日,连李老夫人和许多世伯、世叔都送了礼,他身为主人,好歹也该表示点心意吧。 奈何,李豫对她的暗示却视若无睹,全副的精神只放在那卑贱的臭丫环身上,真是气死人。 “雩妮,你来瞧瞧,如果你喜欢就留着。”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大方,把柳雩妮吓一大跳,待要婉拒时,卓家蓉的侍女已经把项圈放进她手里。 “横竖这种东西我家小姐多的是。” 好沉! 她一个没接好,差点让整个项圈掉落地面。 “不,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够接受。”经过一阵推辞,好不容易总算物归原主。 卓家蓉也不再坚持,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件象征她尊贵背景的礼物,相当满意地扬起嘴角,又复叹惋地将之收回朱漆木盒里。 在座诸位宾客,相信没人会去追究这件厚礼背后的秘密,谁也想不到这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目的只为了让柳雩妮难堪,硬是把她给比下去! 台上忽地锣鼓喧天,座上一阵喝采。 角儿是集神仙与妖怪之大成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他猴衣猴裤猴帽,脚底一双快靴,走得快,跳得高;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棒,快打慢耍,棍花乱闪,武功底子似乎非常深厚,一出场就朝卓家蓉行了一个大礼。 柳雩妮不懂戏,但很尽本份地跟着大家专心观赏。 “很无聊哦?”李柔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哦。”柳雩妮朝她眨眨眼,要她当心别让老爷夫人听见。 陡地,觉得掌心教人捏得发疼,是李豫,他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因道:“如果不喜欢就先回房歇着,待开席时再出来。”他深知这种场合对柳雩妮而言无疑是最痛苦的煎熬。 “那怎么行?”卓家蓉耳尖的听见他们的对话。“你还没跟我祝寿呢,就想走?” “是。”柳雩妮回眸笑着要李豫别太担心她,然后客气地举起酒杯,向卓家蓉祝福“祝你富贵绵长。” 这时一根长形疾飞的木棍,相准柳雩妮的心口“啪!”一声,击碎了她手中的酒杯,瓷片碎裂,琥珀色的液体溅湿了她的襟口。 是金箍棒!齐天大圣的傍身武器,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第九章 筵席上顿时乱成一团,众人于惊愕中,忙趋前察看柳雩妮的伤势。 “雩妮妹子,你伤着没?”卓家蓉第一个冲到跟前,比任何人都快。 “我没事。”幸好李豫身手矫健,在那金箍棒犹离身寸许时!及时将之接在手中,才没令柳雩妮血溅当场。 “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请柳姑娘恕罪,原谅你一时失手。” 饰演齐天大圣的角儿原本惊惶失措,经卓家蓉提醒,赶紧双膝跪下告饶“请柳姑娘原谅小的学艺不精,一时大意。” 柳雩妮惊魂未定,惶恐跌岩地倚偎在李豫怀中低低喘促,一股莫名的骇然在她体内冲击。 事情真是这么简单? 她茫然地望向李豫,只见他拧眉敛颜,强大的风暴迅速在他眼脸下凝聚。 李老夫人也过来说情,认定这角儿确实只是一时失手,别无他意。 “鬼才相信呢!”李柔细声细气地向柳雩妮咬耳朵“他到咱们家表演过数十回了,从没失手过,难不成他跟你有仇?” “柔儿!”李老夫人大声斥责“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嘀嘀咕咕什么,滚一边去!” “人家只是提出合理的怀疑嘛,爹?”李柔看她爹面无表情,只得无限委屈地退到一旁。 “小蝶,”李老夫人道:“我看雩妮大概累了,你扶她回房歇着吧。” “不必。”李豫把冷得足以封喉的星芒瞥向卓家蓉。“卓姑娘真是先知卓见,不需询问就知道这纯属意外,由此可见,你一定也知晓,令尊近日大肆捕捉青帮弟子,是完全没有真凭实据。” “那我怎会我不明白李大哥所指为何?”卓家蓉脸色微变,转头向李老夫人告罪“伯母、伯父,今儿千错万错都是蓉儿的错。” “不干你的事,不必自责。常言道:人有失神,马有乱蹄,怎么却不准人家偶尔失手?豫儿,你眼里若还有我这个娘,就给我坐下,由小蝶陪雩妮回房去!” “娘!”李豫没想到他娘竟一面倒地护着卓家蓉,是以固执地不肯依言行事。 “雩妮,”李老夫人见儿子牛脾气又发作了,忙将矛头转向柳雩妮。“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母子为了你兴起不必要的冲突?” “,老婆子,你这是干么?”李老爷子给烦得受不了了。 “没你的事,你给我安静看戏。”李老夫人还在等柳雩妮回话。 “别叫我为难,求你。”柳雩妮悄声恳求李豫“就让我回房去,横竖我对这戏也不感兴趣,你留下来,帮忙招呼诸亲好友。” 李豫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是的,他是应该留下来,因为待会儿,他还要当众宣布他和柳雩妮的喜讯呢。 “我稍后就来。”不知怎么的,他直觉这件事不会这么单纯就落幕,他倒要看看卓家蓉还能要出什么把戏。 *** 奉命送柳雩妮回房的原本只有小蝶,但一走入穿堂,忽然不知从哪儿又多冒出两名丫环。 “你们是”小蝶诧异地盯着两人瞧了又瞧,怎么不曾在吟风别院见过她们? “我们是奉命送柳姑娘到‘喜来客栈’的。” “去喜来客栈做什么?” “有位叫水火嫂的,说是带了一些罗田镇的土产要送给柳姑娘。” 喜来客栈就在距离吟风别院不远的小市集上,柳雩妮虽觉有异,但继之又想,以水火嫂的古道热肠是有可能专程送吃的来给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过去看看也好。 今儿天候不错,她们一路走水道过长桥,旋即来到喜来客栈门口。 待要入内时,大街上忽起了一阵骚动。柳雩妮本能地踯躇了下脚步,猛回眸,小蝶竟已不知去向。 她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中了人家的奸计,但究竟是什么样的阴谋,她则一头雾水。唉,亏她一向以天纵英才自居,竟栽得这么不明不白。 “柳姑娘。”喜来客栈的店小二匆匆跑了出来,拉着她的衣袖不容分说地掩进路旁的一条暗巷。 “敢问小二哥,你这是”她不记得自己交游有这么广阔呀,他不会又是另一个陷阱吧? “啥都甭问,快跟我走便是。”他的声音有点熟悉,可记不得在哪儿听过。 这名店小二大概是天底下轻功最好的,一手拉着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跃上栉比鳞次的屋脊,脚尖轻点数回,已从树梢上冉冉而下。 “杭州城的跑堂,每个都像你这么厉害吗?” “好说好说。”一顶皂色瓜皮帽远去了他半边脸,看不真切他的长相。“进去吧。” 柳雩妮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前望去,这间坐落于喜来客栈后方的小木屋,看来冷幽幽的,其中说不定有诈。 “我在这儿歇会儿就好,谢谢你的好意。” “听说吟风别院在闹小偷,大批送给卓大小姐的寿礼全叫贼儿偷了去,现在大批的官差正四处捉拿嫌疑犯,你先进去避一避,免遭池鱼之殃。”店小二幸灾乐祸,说得眉飞色舞。 原来是闹小偷,那就跟她没有关系了嘛,真是的,害她没头没脑的吓出一身冷汗。小蝶那小妮子八成也是搞不清状况,怯弱地躲了起来。 “无妨,横竖我又没偷人家的东西,何必缩头缩尾的。” “真的吗?”店小二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 “那当然。”瞧她唇红齿白,五官端正,难道长得还不够清清白白吗?什么口气。“对了,还没请教你,怎么知道小女子我敝姓柳?” “这上头说的喽。”店小二拿出一张巨型画相,画中的人不是她又是谁? 画旁写着一排大字——江洋大盗柳雩妮。 这么快?才一下下的工夫她就从李家的座上客,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柳雩妮的心霎时凉了半截。谁有这个能耐能在一时半刻之间,用莫须有的罪名逼得她走投无路?是卓家蓉,没想到她会如此地不择手段。 现在完了,大街小巷里想必都是准备缉捕她的官兵,上回侥幸逃过一劫,这次恐怕没那么好的运道了。 “呃,我说小二哥,”她惊惶慌乱地扯着衣摆。 店小二看她仓促无助,马上露出很邪门的笑脸。“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呃,我现在还能不能到那木屋里暂住几日,顺便拜托你帮我买一套男装。” “没问题,我还可以帮你跑腿送信,再雇一辆马车。”店小二十分大方兼十二万分慷慨地应允。 “送信就不必了,至于马车,也好,你就告诉马车夫我要到罗田镇,需要多少钱?”她本想写一封信给李豫,告诉他自己处境危急,可继之又想,卓家蓉既然蓄意坑害她,又岂会让她顺利和李豫联络上。 “罗田镇远得很哩,你在这儿都没有亲戚朋友吗?也许先去讨个救兵。” 去跟谁讨!没有人会料到卓家蓉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法,先将她诱出吟风别院,再唆使官差企图逮她入狱。李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厅观戏,包括李豫谁也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用了,我在这儿,没有亲朋好友。”或许这正是个让她从此远离吟风别院,结束和李豫这段不明不白恋情的好机会。 “怎么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该有一两个知己好友,你要不要再想清楚点?”店小二关心过了头,好似在刺探她有没有同伙。 “我都说没有了嘛。”嘿,他居然一脸失望的表情。“你到底帮不帮我去雇一辆马车?” “行,”一改方才的嘻皮笑脸,店小二把脸拉得跟马一样长。“马车一辆三百两,男装一套两百两。” “什么?”柳雩妮几乎是咆哮起来“你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错了,这叫趁人之危,或者叫落井下石也行。”本来热心十足的他,突地变得冷心冷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快点!” 好个面善心恶的势利小人!长眼睛没见过这么可恶透顶,甚至远远胜过她老哥的大坏蛋。 “我没那么多钱,可不可以打个折?” “不行。”店小二眼露凶相地瞪着她。“除非你有朋友愿意帮你的忙。” 左一句朋友,右一句亲戚。这店小二可能误以为她有同伙,才一个劲的逼她。 “我说过了,我在杭州举目无亲,左右无邻,哪还有朋友。”纵使有,她现在也不能说,纵然说了,想必也没人肯相信呀。 “没有拉倒,反正抓你到衙门领赏,照样有五百两可以赚。”说着他便张牙舞爪,穷凶恶极地欺向前来。 “你——”连个店小二也来欺负她,天理何在?“五十两怎么样?”她身上真的没带那么多钱嘛。 “装蒜。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 “那一百两?”老天,外头一大票卓家的鹰犬正急着拿她入罪,而她竟在这儿和一名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店小二为自己的存亡喊价。“我身上真的没钱,咯,连这些首饰都给你,大概也只能凑个八十两。 “是吗?”店小二孔武有力地一把将她提到跟前,毫不避讳男女授受不亲,伸手探入她怀中胡乱搜索一通—— “你你你”柳雩妮被他粗鲁的举动气得目皆欲裂。 “果然囊空如洗。” “早说过了嘛。”柳雩妮怔愣得像个白痴,两眼豆挺挺地睇着大胆非礼她的店小二,震惊得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问题是,你把偷来的宝物都藏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小偷,东西不是我偷的!”她吼得满面通红,恨不能把这店小二的嘴巴打得稀巴烂。 “好吧,我就姑且相信你。”他翻起惹人生厌的白眼,色迷迷地朝她上上下下打量。“既然你身无长物,我呢又不能白做好人,不如咱们各牺牲一点,凑合凑合如何?” “怎么凑合?”柳雩妮突然变得傻兮兮,料不出他意欲如何。 “嫁给我喽。”店小二咧开两排惨黄暴牙的大嘴巴,乐呼呼地险些让柳雩妮吓得当场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士可杀不可辱,告辞了。”柳雩妮鼓起勇气,决定与其杵在这儿被他活活呛死,不如到大街上从容就义,还比较扬眉吐气。 但,她才走不到几步路,他又苍蝇似的黏上来。 “不肯嫁?莫非你已有相好的人?” 这店小二实在有够唆,又专爱探人隐私。 “没有。”有也不告诉你。 “这是你的肺腑之言!”他冲动地抓住她的胳膊,黑瞳幽凛凛地锁住她的眼。 有问题,这店小二浑身上下透着一个“怪”字。 “当然——”不是,谁会笨到去跟一个陌生人吐露自己的肺腑之言? “当然是?那好,那就有得商量了。”店小二标准的生意嘴脸,忽喜忽怒,不安好心。“嫁给我,聘金五百两,外加豪宅一栋。”他脸不红,气不喘,吹嘘得跟真的一样。 就凭你?!柳雩妮觉得自己根本是笨蛋加三级,火烧眉头了,居然还傻兮兮地的站在这儿听他唬弄。 “下辈子吧。”下辈子如果她仍是那么倒运背时,或许愿意考虑将就一点把自己胡乱嫁掉。“现在我忙着去亡命天涯,麻烦你别纠缠不清,害我身陷囹圄。” “六百两如何?”见柳雩妮仍不为所动,他继续加码“七百两?” “五十两。”柳雩妮把身上仅余的银两全部塞给他。“五十两买你身上这套衣服。”换了男装以后,她也许就有机会逃出杭州城。 “外加两座店面,一间布庄,怎么,这样还不能打动你的心?” 看来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柳雩妮忍住一肚子乌烟瘴气,随口道:“我没有心,我的心早给了人。” “给了谁?” 连这也要追问?有没搞错!“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呵,这张乍看之下非常鬼见愁的脸,怎么愈看愈熟悉?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敛去了一开始的怪腔怪调,他的声音竟满好听的。 “这你管不着吧?麻烦离我远一点,做个懂分寸的好店小二。现在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要不要把你身上这套衣裳卖给我?”五十两买一套旧衣服,算是天价了,他可千万别不识好歹。 “不卖,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 “嗄!”这声音更熟悉了。“原来你是原来你不是”她把脸再凑进一点瞧个仔细,尽管踮着脚尖,仰头盯着人家的嘴脸猛瞧不怎么合乎礼教,但,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似乎好像可能 “这样还认不出来?”店小二倏地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下瓜皮帽,露出的竟是一张翩然卓尔俊逸非凡的脸。 “你是”她最近相当安份守己,好像不记得有去勾引过这类美男子哩。 “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出来,你真是枉为人妻。”李豫矮下身,把鼻尖顶向她与她喘息相闻,冷不妨地在她红唇上夺了一个吻。 “真的是你,”他把纠蛇的胡须剔除了,莫怪她一时认不出来。“你更是可恶!”莫名其妙的把她耍得团团转,害她吓得三魂七魄四散逃逸。 “我专程赶来救你,还怪我?”他猿臂一勾,将她搂入怀里。 “既是来救我的,为何要扯些乱七八糟的话让我难堪?”什么五百两、六百两,要是她心一横,索性先答应了再说,他又将会怎么做? “谁叫你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名花有主,且企图一走了之,逼得我不得不略施薄惩。”他温热的唇瓣沿着她耳珠子一路来到微敞的锁骨间。 “别,”这节骨眼,她可没心思跟他玩这种调情的游戏。“你知道我已走投无路,又怕连累你,倘使你觉得我应该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倾吐心声,那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该清楚,我没有偷——” “有,你偷了我的心。”他摸索至她高耸的酥胸,无限怜爱地抚捏着。 “我偷到了吗?” “你心里有数,何必多此一问。” “如此说来,你也是个贼。”她的心不也同样被他给偷了去。 两人相视一笑,复又陷入一片愁云之中。 她黯然垂下眼脸“卓姑娘的寿礼是怎么弄丢的,我真的不懂。” 李豫解意地点点头。“这是欲加之罪。” “你知道内情?”把他不安分的手拿开,她要专心听,把事情弄明白。 “唔。卓家蓉用一百五十两买通的那两名侍女,在收了我的三百两银子后,就全部招供了。”他不肯浪费这片刻得以两情绪蜷的美好时光,双手又从背后游至她胸前。面对她,他永远饥渴如一匹饿狼。 柳雩妮娇弱的骨架承受不住他魁梧的身躯,呼吸变得急剧而喘促。 “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万一被外头的官兵发现就惨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无惧于外头的扰攘,李豫抱着她走入前方的木屋。 这间雅筑前方有个粉红嫩绿的荷花池,一扇竹门推开,当中挂着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六把黑漆交椅,墙上悬着山水墨宝。 “这是你的地方?”柳雩妮问。 “我们的另一份产业,包括方圆十数里二十多笔良田。”他道。 垂着珠帘的床榻已铺上厚厚的软垫,熏着淡雅微甜的草香,窗旁的丝绒纱缦随着偶尔钻进的凉风,微微飘荡着。 柳雩妮躺在舒适的床上,头枕着他的臂膀,秋瞳深处如一张密密的网,网住他倾注的千斛柔情。 “豫郎,”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呼唤着他的名字。“我可不可以不要回吟风别院了?” “不回去,我们统统不回去,连柔儿也不回去。”他已心摇神荡,含着酒哺入她口中,邀她一醉解千愁。 柳雩妮发现他的十指和她的紧紧缠绕,luo裎的身子陡觉一阵冷凉,之后烈火如焚,情潮激越似千里狂驰。 她怎么能够在十面危机中,享受这鱼水的欢愉?可,依偎在他怀里,是如此的教人心安,仿佛一切大局抵定,他就是她生命的主宰。 俩人缠绵腓恻地紧拥着彼此,四目交织的眼中有一双无穷恩爱的人儿,他火热厚实的胸膛很快地抚平了她心中的疑惧,逐渐徐缓地引领她共享极致的喜乐。 太阳出来了,他们在这张熏了草香的竹床上耗了一天一夜,彼此歇尽力气地承欢和需索,像一对久别重聚或即将阔离的恩爱恋人,深恐过了今夜就没有明日,那么地戒慎惶恐。 朝阳的辉芒从窗缝中泻入房中,到处均是点点晶亮,予人美好的心情。 外头的纷扰不知如何了?卓家蓉追不到她,肯定怒上浇油,恨上加恨。李老夫人若知道她这原该亡命逃难的一夜,她竟和李豫在此放浪厮守,又会如何地痛心疾首? 柳雩妮凝睇着依旧酣然入梦的他,无奈地牵起朱唇。能怪她吗?为什么明明是男人强取豪夺,却总是把所有的罪过归咎到无辜的女人身上? “醒了?”李豫侧过身子,一只脚横压上她的小肮,令她呼吸为之一窒。“有力气可以长途跋涉?” “你要带我去哪?” “罗田镇,按礼,我该去跟你哥提亲,从那儿将你迎娶回杭州,你说,找谁当媒婆好?” 她感激莫名,灿亮的眸子忽地泛起汪洋。“你不是哄我的?” “下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他正色道:“我已经在昨儿当众宣布,并央请左探花向武林同道发出喜讯。” 柳雩妮合该欣喜若狂的,她羞赧地把脸埋入他心窝,不让他瞧见那嫣然甜蜜的笑靥。从没想到,她会如此热烈地爱着,心甘情愿成为他终身的俘虏。 *** 他们原预定三日后出发前往罗田镇,李豫却突然接到帮中某香堂来函,告知扬州分舵无端遭官府扫荡,盼他火速前往处理。 满怀希望乍然落空,柳雩妮心中的怅然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幸好李豫临走前找了柔儿来跟她作伴,才没让她闷得发慌。 “你是怎么着,几天前我就发觉你脸色苍白,人狠狠瘦了一大圈,今儿又更憔悴了。”她疼爱地抚着李柔粉嫩的脸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我也不晓得,”李柔吐了吐舌头,强要作出不在乎的天真模样,然仍掩不住眼下那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病态。“大概是跟杜先生不对盘,天天闹脾气的关系吧。” “社先生是个好人,你何必净跟他过不去?” “谁叫他不让我在上课的时候点香灯。”李柔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现在好啦,被奶奶没收去,都是他害的啦。” “你呀,上课为的是读书写字,点那玩意儿作什么呢?”柳雩妮特地泡了一盅李豫派小蝶带来的人参茶给她补补气。 “气氛好嘛。”李柔端起碗盖,呷了一口,不慎烫着了舌头,赶紧搁回茶几上。“你不知道社先生很坏的,每次都爱摆脸色给我看,只有在卓家蓉面前才有说有笑。” “噢?”莫非这是男女间的微妙关系,她不便多加揣测。只是,以杜文甫的忠厚老实,万一真爱上了卓家蓉那个心机深沉,又目高于顶的女人,恐怕往后难以有个美好的结局。 “对呀,我看他八成是迷上了卓家蓉。”李柔懒懒地歪在床上,令眼下的黑印子更加明显。 “不管他们的事。”柳雩妮忧心仲仲地睁大眼睛盯着她。“小蝶,去请个大夫过来。” “干么?我没事的。”李柔最怕喝那苦苦的菜汁,马上举双手反对。 “有没有事得等大夫诊断过后才知道。”柳雩妮依常情推断,李柔虚弱成这样,绝非单纯只是呕气的关系。“小蝶,你准备好没?” “真的要出去啊?”小蝶自从那日莫名其妙地被人家点了穴道,弃置在荒郊野地两天一夜才侥幸让青帮弟子救回后,一听到要独自一人到大街上采买物品就吓得脸色发白。 “不用担心,我给你准备了一套男装,你换了衣裳再出去,就没人认得你了。”事实上不乔装易容也没人敢动她主仆一根寒毛的。李豫老早在小木屋里里外外埋伏了数十名青帮一等一的高手,任何人车出入都将接受严密的监控。 “这样妥当吗?”小蝶还是怕怕的,直蘑菇了老半天,才在柳雩妮半哄半胁迫下,快步赶往市集的顺发堂药铺,请来知名的大夫司徒明。 柳雩妮见司徒明把脉把了好一会儿,却不发一语,只是深深地皱起眉头,揣想柔儿的病情恐怕不轻,益发的忧心。 “大夫,您瞧她这病是” “怪了,真的很不可思议。”司徒明一边摇头一边闭目沉思,良久才道:“若我猜得不错,她应该是中了一种来自东北的夺魂散,这种东西毒性虽不强,但长久下来,将使中毒的人神智异常,终至一病不起。” “怎么可能,柔儿才十来岁大,从没到过东北,这夺魂散从何而来?”不只柳雩妮骇然惊奇,连李柔也是一阵惶惑。 “这就是我所谓不可思议的地方,除非有人刻意陷害,否则这种香灯在杭州几乎不曾见过。” “香灯?”柳雩妮和李柔同时一阵惊呼。“您是说一种制作精巧,外形十分可爱讨喜,点上之后自然散发出淡淡甜味的油灯?” “是的。怎么,你见过?” 第十章 柳雩妮按照司徒明的指示,每日煎熬草药让李柔服下,经过十余日,她的病情已大有好转。 “你爹地怎到现在还不回来?”柳雩妮拾起梳妆台前的炭笔原打算描一下黛眉,叹一口气又给搁下。 “才几天你就那么思念他呀,”李柔扮了个鬼脸讥笑她。“当初是谁说打死也不嫁给姓李的?” “你哦。”柳雩妮捏了下她的鼻子。“我想的不是他,是你奶奶。” “她对你那么坏,想她做啥?” “我担心她不知道那香灯的害处,万一给拿来用中了毒,可就惨了。”得知柔儿的病是因那香灯而起,她就想要找个机会或托个人回去跟李老夫人说一些,但李豫一去十数天半点音讯也无,小蝶又说什么也不敢回去自投罗网,而她,一个不受欢迎又惨遭污蔑为江洋大盗的人,说不定才露脸紧跟着就入狱。 “即便奶奶真的中毒,害她的也是卓家蓉而不是你。” 因为李老夫人向来没把李柔当成自己的亲孙女,是以李柔对她也没啥感情。 “话是没错,可,她毕竟是豫郎的娘亲,和我——” 柳雩妮话没讲完,她就抢着说:“和你就快成为婆媳,所以你就有责任去救她?要救你去救,我可不要回去,免得又招来一顿好骂。” “也好,”柳雩妮吸上来一大口气,重重地吐了出来。“我今晚就走一趟吟风别院。” “你是说真格的?”李柔急道:“不要啦,太危险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叫羊入虎口,又名自寻死路。” “一切但凭良心,会怎么样就由老天爷去决定吧。” *** 寅夜中的吟风别院,四野阕静幽暗,幢幢楼宇和高耸的大树形成的暗影,交织成阴郁的氛围。 柳雩妮穿着男装,从后院的侧门摸索入内,一路蹑足来到李老夫人的寝房,竟没注意到行迹已然败露。 里面的灯火蒙胧掩映,想是还没入睡吧。她轻轻地叩一下门,即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谁啊?” “是我,老夫人。”阵阵甜香自门缝飘出,不必细问即可断定是那香灯所散发出来的。 长廊上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会刚好是卓家蓉吧? 她一慌,没等李老夫人传话,就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你,”李家两老坐在太师椅上闲话家常,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大跳。“你是谁?” “老爷、夫人,是我,雩妮。”她摘下头上的包巾,让及腰的长发倾泻而下。 一见是她,李老夫人马上拉长脸。“你还回来做什么?偷了那么多东西,还嫌不够?” “老夫人误会我了,不过我现在没时间跟您解释,请快把这灯熄了。”等不及两老动手,她已抢先一步奔过去捻熄灯蕊。 “你这是干什么?”李老夫人大吼。“出了什么事,老夫人?”卓家蓉仿佛鬼使神差,算好了在这当口赶了进来。“是你。”她提着灯笼往里一照,虎视耽耽地瞪着柳雩妮。“你还有脸回来?” “我是特地回来告诉老夫人,那香灯有毒,千万不可以再使用。”柳雩妮见她带了一大票人把外头围得水泄不通,料想今儿大概是她的末日了。 卓家蓉赫然间到那香味,心中亦是一突,这东西怎么到了老夫人的房里? “香灯不是你送给柔儿的,怎么会有毒呢?”她狡诈地冷冷一笑。 “哟,今儿原来是作贼的来喊捉贼。”柳雩妮对她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香灯根据司徒大夫表示,是来自东北长白山区,雩妮自小甭贫,最远的地方就只到过这杭州城,请问,我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东西!” “这我怎会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丫环可是清楚得很。” “胡说,她怎么可能知道,你自己心肠歹毒,可别乱含血喷人。” “你的丫环翠袖人呢?”一直沉默不语的李老爷子,忽然开口说话。 “她她回城里去了。”卓家蓉神色骤变,眼光也跟着闪烁不定。 “你人都还在这儿,她急着赶回去做什么?”李老爷子问话的声音相当温和,却饱含威仪。 “这她,她回去帮我办点事情。”被老爷子这么一追问,卓家蓉已显得有些儿词穷。 “什么事?” “老爷子!”李老夫人始终护着卓家蓉。 “不要打岔。”李老爷子很少像此刻这般沉肃愠怒,连李老夫人都不免愕然。“今日一早豫儿派人从华北送了信来,他说令尊联合巡抚、总督两位大人,正全力扫荡青帮弟子,原因是青帮包庇朝庭要犯,勾结江洋大盗,意图谋反?” “这”“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起?”李老夫人惊讶万分地望着一向让她三分的夫婿。 “因为我怕打草惊蛇呀。”李老爷子淡然一笑。“如果不是我密而不宣,又怎会知道原来雩妮是这么一个孝顺又难得的女孩,而家蓉,”他顿了一下,喟然摇摇头。“你真是教人失望呀。” “我,那事跟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卓家蓉极力为自己辩解。 “是吗?也许把翠袖找来,方能问个水落石出。”他袍袖一挥,阿福立刻奔了出去,不消片刻,翠袖就由两名家了押着来到寝房。 “小姐,救我。”翠袖面色惨白,只一个劲地喊冤。 “住口!”卓家蓉仓皇捱到她身旁,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快告诉老爷、夫人,我什么都没叫你去做,要你回城里去,只是去帮我拿几件私人物品。” 翠袖怔愣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豫爷是怎么弄到那封信的,所以,他一追问,我就全” “全怎么样?说呀!”卓家蓉掌中一下贯入大量真气,封住翠袖的血脉——“啊!”窗外有人以树枝当暗器,击中了她的手肘,令她突地吃痛,霎时松开紧握着翠袖的手。 “企图杀人灭口?”李豫寒风凛凛地阔步跨进门槛,先向两老躬身施礼,眼光短暂凝向柳雩妮,接着肃杀地扫往卓家蓉。 随后左探花和六名青帮各香堂堂主也先后赶来。 “才不是,你别乱讲话!”卓家蓉见情况不妙“是柳雩妮寅夜闯进老爷子和老夫人房里,阴谋不轨。” “对对对,是雩妮先闯进来,家蓉随后才赶来的,你不要误会她。”李老夫人不懂武功,自然不清楚方才翠袖所面临的险境,仍一味袒护卓家蓉。 “娘,你看这是什么?”李豫倏地翻开翠袖的手掌已是一片青绿。“卓家蓉心狠手辣,天理难容,她甚至连翠袖和柔儿也不放过。” “蓉儿,这是真的吗?”李老夫人至今犹不敢相信卓家蓉会做出这样的事。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狡辩。”左探花道:“伯父、伯母,请客侄儿将这个意图杀人未遂的要犯逮捕入狱。” “你敢!”卓家蓉怒道:“我可是当今皇太后的义女,没有她老人家的懿旨,谁敢动我?” “谢谢你的提醒,我倒忘了皇太后特赐的这只令谕。”左探花自怀袖中取出一块黄绸,在卓家蓉面前晃了下。“对了,顺便一提,皇太后说她根本不记得你的寿辰是哪一天,那个金刚钻项圈是你买给自己的吧?” “我”卓家蓉倒抽一口凉气,咬牙切齿地作困兽之斗。“想抓我没那么容易,除非你们不顾她的死活。” 卓家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掳住柳雩妮,一把亮闪闪的短刃旋即架上她白皙的颈子,四下尽是低呼和惊叫! “放开她!”李豫大吼。“休想,假使我真的活不成,她就得给我当垫背的,这叫玉石俱焚。”她一使力,柳雩妮的颈子立刻沁出一条殷红的血注。 “蓉儿,不要这么做,大家有话好商量。”李老夫人做梦也料不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 “住口!我就是顾虑着你们,才会一再错失良机,否则柳雩妮这条贱命,老早就是我的了。”她冷笑,非常嗜血地瞟向李豫。“你很爱她?即使她毁了容也是一样?” “你不会是想”李豫急得目皆欲裂,忧急似焚。 柳雩妮感到剑气直冲,自己必死无疑。不不不,她命薄埃浅,怎么可以死得这么轰轰烈烈,一定还有办法可想。 “你猜对了,我正有此意。”卓家蓉提起手中的匕首,相准柳雩妮惨白的脸庞准备一刀刺进去。 逮住这千钧一发之际,柳雩妮以右边拐子用力顶向她的腋窝。 “啊!”卓家蓉应声倒地,鲜血自口中泉涌而出。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瞪着柳雩妮。“怎么可能?难不成你会武”她倒身血泊中,带着天大的疑团,僵凝在美丽的脸上。 是意外吧?她几时变得这么孔武有力?柳雩妮骇异地瞟向跟她一样讶然的众人,忽望见一抹慈蔼的笑容,是李老爷子,当时他就站在卓家蓉的背后,只有他有机会出手。他是真人不露相?! 乱象终于弭平,她如释重负地握住李豫温暖的大掌,空有千言万语,却不知打哪儿说起。 *** 李豫和柳雩妮的婚礼总算在李家两老一致首肯下如期举行了。 吟风别院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着手布置里外,红色的碧罗纱灯绵延了方圆数十里地。厅堂上,庭院中,无不花团锦簇,喜气洋洋,雩园更是给妆点得富丽堂皇,美不胜收。 柳雩妮凤冠霞帔地坐在梳妆台前,继续接受赵嬷嬷的疲劳轰炸。 都已经是大喜之日,李老夫人居然还规定她必须在拜堂之前,把三从四德,以及七出的所有条款统统背得滚瓜烂熟才行。她正被搞得头昏脑胀又求助无门之际,陡闻李柔在门外大呼小叫。 “雩姨,雩姨!”李柔跌跌撞撞的从外头跑了进来。自从确定柳雩妮将成为她的“后母”之后,她就自动自发的把称谓给改了。“,赵嬷嬷,原来你在这儿,快到大厅去,奶奶找你问话呢。” “真的吗?”赵嬷嬷不疑有诈,立刻向柳雩妮欠了欠身,撩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往长廊飞奔而去。 “老夫人找赵嬷嬷什么事?”柳雩妮好奇地问。 “没事。”李柔朝她挤眉弄眼,贼贼地一笑。“我不这么说,怎么能把你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她乱没气质地一**坐到云石桌上,如痴如醉地望着千娇百媚的柳雩妮。 “怎么,不认得我了?”柳雩妮抿着小嘴,笑得非常含蓄。 “天,你本来已经够漂亮的了,这会儿更是美得像天上下凡的仙女。每个当新娘子的女孩都会变得这么美吗?”李柔一副心生向往的陶醉状。 “不一定。首先你得找到一个和你情投意合的男子,他可以让你的美貌加分,然后呢” “然后他得非常有钱,这样我才能拿他的钱去买胭脂水粉,和锦绣华服,让自己美上加美。”她天真地接续道。 “你哦,人小表大。”柳雩妮佯啧道:“今天功课作了没,净在这儿胡言乱语。” “杜先生已经对我发布放牛吃草令,哪还有什么功课?”李柔道:“你没听说吗,自从卓家蓉被你打成重伤以后,他就自告奋勇要亲自送她回去,并且很生气的说,如果卓大小姐没有好起来,他以后就都不跟你好了。” “他把责任都怪到我身上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柳雩妮觉得自己不但无辜而且倒霉。 “算了,别理他那么多,”李柔猴子一样的攀到柳雩妮身上,撒娇地问:“雩姨,有一件顶重要的事,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我。” “什么事?”这小表头儿灵精怪,八成又想拿话套她。 “就是啊,万一有一天你和爹爹又生了孩子以后,你还会不会疼我?”她的神色难得的正经八百。 “你担心的是这个呀?傻孩子?”柳雩妮故意逗她“我当然还是会疼你喽,只要你愿意帮我喂奶、换尿片、带孩子,把你心爱的东西分他一半,三不五时背着他四处逛逛,我有什么理由不疼你呢?” 李柔听得脸都绿了。“你不怕我乘机捏他、打他、骂他”突然,她青绿的脸转为惨白。“爹!” “时候不早了,你还在跟雩姨胡扯些什么?”李豫今儿看起来格外的英挺焕发,潇洒倜傥。 “没,没什么。”老天保佑,他千万别听到她刚刚说的那些狠话才好。“你快带雩姨去拜堂吧,我到大厅等你们。”猫见到老鼠,还是赶紧跷头为妙。 “都准备好了?”李豫挨到她身旁,柔声问。“爹娘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我,还想再等等。”把小手放进他的掌心,紧紧一握,似有无限心事。“我哥哥他”这是她大喜的日子,娘家却没有一个人来,未免太令人伤感。 “他来了。”李豫捧着她的俏脸,无限浓情蜜意地亲了又亲。“得知你即将嫁予我为妻,他高兴得跟什么一样。” “真的!”悬岩了许久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她忙又问:“他,有没有有没有乘机又敲诈你?” 李豫笑着摇摇头。“忘了他是你惟一的兄长?放心,他还是很疼爱你的。”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告诉她,柳士杰是在收了他的五百两“聘金”以后,才勉强答应前来参加婚礼的。 “果真如此?”她明白李豫没跟她说实话,真正疼爱她的是他,至于她哥哥,就假装他真的尚有那么点良心吧,这样起码不会让自己大伤心。 柳雩妮开心地绽出一朵妩媚的笑靥。“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佯装不解。 “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爱你。”她投身入他怀里,满足且喜悦地紧贴着他的胸膛。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欣喜若狂,这么久以来,柳雩妮从未跟他吐露过心声。 “不记得了,但我确信,它会持续很久很久,直到永远。”-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