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第一章 殷旭皇朝,承安元年。 苏州府。 边郊一个农家小院中。 五更天刚过,孟大嫂便开始叫唤:“芙蓉,明月,快起来收拾!” 她叫唤半天,才起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的少女,慢吞吞地走进厨房,边打着哈欠边道:“娘啊,怎么又要一大早叫人家起床?” “早个屁啊!”孟大嫂气得一扫帚就打过去“再睡,日头就要晒**啦!” “哎哟!”少女咽回没打出的半个哈欠,赶紧躲开。 孟大嫂犹在骂骂咧咧:“真是,一个个生得跟猪一样!” 刚巧,旁边猪圈里养的花母猪仰起头“嗯哼”了几声,像在印证她的话。 “明月呢?”孟大嫂没好气地问老二芙蓉。 芙蓉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大姐好像已经出去了。” “这个死丫头,再过几个时辰沈家的迎亲队伍就来啦,这个时候给我跑到哪里去”孟大嫂一听就要发火“你快去把她给我找来!灶灰要抹抹,院子里的鸡屎也要扫掉,她身上好歹也要打扮一下,到底是嫁过去的人” 芙蓉不敢再听老娘抱怨,赶紧回屋里洗了把脸,换件干净衣裳就跑出去找人。 等孟大嫂烧好早饭,叫醒老三流火,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娘,我村前村后都找了,到处都不见大姐的人影!” 流火喝着粥、咬着烧饼,腮帮鼓鼓地道:“出了什么事?” “你大姐一大早就不知死哪里去了!”孟大嫂气得站起,又一**坐下。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金灿灿地照进屋来,照得流火左手里的烧饼活像踱了金“没事儿,”她笑嘻嘻地说“大姐今天就要嫁人啦,她肯定是害羞,躲起来偷偷搽胭脂呢。” “臭丫头,吃你的饼,少胡说八道——”孟大嫂又忍不住站起来,推了老三的脑袋一把,她嘴上骂得凶,可没舍得使什么力道,不过用指头那么轻轻一点。 孟大嫂年纪轻轻就寡居,独自抚养大了三个女儿,老大明月,老二芙蓉,老三流火,独老三的脾性最像老娘,着急或生气的时候一样的火爆爽直,加上年纪又最小,所以孟大嫂平日里最疼的就是老三。 当下孟大嫂就冲去老大和老二的屋子里查看,芙蓉大清早跑了一趟,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趁老娘不注意,手脚利索地从桌上拿过两个炸好的麻球,边大口咬着边跟在后面。 她们家平素穷得要死,母女四个经常不得不喝清粥来当早饭,说是粥,有时根本就是掺了米粒的清水,现在有烧饼和麻球,还有又稠又甜的粥喝,全赖半个月前有个媒婆来家里说亲,孟大嫂一听是本城最有名的绅商世家,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缺胳膊断腿,狠狠心就答应把大女儿嫁过去。结果隔天沈家就送来大宗聘礼,有珠宝,有绸缎,还有几百个白花花的银元宝,乐得孟大嫂一连三天笑得牙根都酸了。 “这死丫头的东西怎么都没了?”孟大嫂翻找得气急败坏、火冒三丈,转过身来就去揪老二的耳朵“就知道睡得像个死猪一样,你大姐什么时候走的?” 芙蓉痛得一张口,大半个油澄澄的麻球就掉在了地上“呜娘,我不知道你叫醒我的时候大姐已经不在屋里了。我看她床铺整整齐齐,还以为她听你的话,去外面买东西了。” “还想着吃是不是”孟大嫂飞起一脚,将麻球踢出门去,又揪着老二走到窗边训话:“你是个死人?!我前几天就叫你留神看着你姐姐还叫?叫什么叫?哼!她先前跟柳员外家那个穷教书的秀才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道?”一想起这事,她脸色大变“不好——坏了!” “娘,你知道大姐上哪儿去啦?”芙蓉痛得眼泪汪汪。 孟大嫂放开她“你快去柳员外家一趟,问问那个该死的秀才还在不在!” 倒霉的老二饿着肚子又跑出门。 孟大嫂则惊魂不定地走回饭厅“流火啊,我的小祖宗,这下子要出大事啦——”她哭丧着脸在饭桌边坐下。她们母女才过上没几天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流火受不了老娘一脸的苦瓜相,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烧饼。 “还不是明月那死丫头!”孟大嫂此刻真是欲哭无泪。 流火帮老娘乘了满满一碗甜粥“娘,你还是先吃早饭吧。”她都知道大姐早有了心上人,对这门亲事不乐意,不过亏得那些聘礼,她们母女四人这些天才能吃饱穿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唉,只不过娘逼着大姐为大家做出牺牲—— “大姐是不是跑出去啦?兴许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急什么?” “我怎么不急?”孟大嫂一听这话倒真的急上火了“等日上三竿,沈家的人就要来迎亲啦!哎呀!要是到时新娘子跟那秀才跑了,沈家老太太翻起脸来,把那些聘礼全部收回,我们一家又重新喝西北风去啊”她说完就“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粥,然后一抹嘴巴就站起来“不行!就算跑了我也要把她逮回来——” “娘,这下真的坏了!”院门口芙蓉的声音已经传进来。 孟大嫂“啊”的一声坐回木凳上。坏了!坏了!肯定是私奔了! 果然—— 芙蓉一进屋就大口喘气,吃力地说:“柳、柳员外说穆秀才昨晚昨晚跟他辞了行,半夜就、就打包走了” “这个不要脸的小畜生!”孟大嫂活像被一个雷劈中,脸色顿时惨白。 天苍苍,野茫茫,这下叫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女儿上花轿? “娘,现在怎么办?”芙蓉也哭丧起了脸。她虽然平常真的像猪一样,喜欢吃、喜欢睡,但毕竟没那么笨,也知道没了大姐就没了新娘子,没了新娘子就没了聘礼,没了聘礼就没了她刚刚吃的麻球、身上穿的结实衣裳、晚上盖的丝绵被子。 她老娘只白了她一眼“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流火也不说话,又拿过一个烧饼,在旁边闷闷地咬,似乎在盘算心事。芙蓉一见就馋得猛吞口水,忙叫:“流火,把这个饼给姐吧,姐饿坏了——” “哦,你拿去吧。”流火依旧想心事,把咬了一小口的烧饼递给二姐。 芙蓉眼巴巴地接过来,欢喜地扯下一大片就往嘴里塞,孟大嫂眼瞅着她这副馋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拍掉老二嘴里的饼,大骂道:“吃!你就只会吃!长得跟猪一样,白送都没人要!” “呜娘啊,你别又弄掉人家的早饭我真的好饿”芙蓉一下子又是眼泪汪汪,右手死死地抓紧剩下的半块烧饼“大姐跟穆秀才跑了,我也没有办法” “就是,关二姐什么事?”流火看不过眼了,走过去把老娘拉开“娘,你现在乱发火也没用。你看看外面的天,沈家迎亲的队伍恐怕已经走在路上了。” 孟大嫂一看外面阳光灿烂,却打了一个大哆嗦。 转回头,眼光又无可避免地落在躲在墙角甜甜啃饼的老二身上,立时火气更甚“你看看你二姐,我们母女三人又要过回从前的苦日子啦,她还只知道吃吃吃!长得又难看,拿她顶替明月都不成!” 芙蓉听了好委屈,小声在墙角反驳:“我难看也是娘生的啊”“胡说,我们家哪有颧骨那么高的?简直不像我生的!”孟大嫂气急败坏之下胡乱指责,又冲过去一把拉起老二“你看看你,风一吹脸上就发红,鼓着个腮帮子,活像被人打肿了一样,真是难看!” 芙蓉被老娘说得垮下脸,泫然欲泣。 孟大嫂骂得更厉害:“苦着个脸更难看,活像野鬼!” “娘,好啦。”流火只得又拉开老娘。三姐妹里就属二姐生得最难看,最不像娘年轻时的时候,性子又懒惰,结果成天都被骂。“娘,我已经想好了,沈家又有钱又有势,我们得罪不起的——” “你想干什么?”孟大嫂一看老三一脸决绝的样子,大为紧张。 流火面无表情地走回饭桌边坐下“花轿就快来了,我们家总得有个新娘子上去,你既然嫌二姐长得难看,那么我去,我顶替大姐去嫁给沈家那个什么二爷。” “我的小祖宗哟,那怎么成?”这简直是剜了孟大嫂心头的肉。 “要不然我们就得把聘礼全数退还给人家,”流火垂下眼盯着地面,冷冷地说“但是这些天你给我们买了衣服和被子,又托邻村的王木匠新做了桌椅,还有吃吃喝喝已经花掉了两个大元宝,我们赔得起吗?” “这”孟大嫂一听就蔫了。 单靠她给人洗衣服、老大绣花、老二割草养猪、老三下地种些果蔬,赚的那些微薄小钱连维持家用都往往不够,哪还有闲钱去凑齐那两个大元宝?何况眼下老大都跟人跑了。 芙蓉怯生生地靠过来“流火,二姐不让你嫁过去,你年纪比我小,二姐怕你受委屈。” 孟大嫂被她说得眼眶也湿了,心里有些后悔刚才对老二这么凶。 “二姐,没关系的,”流火却抬起头笑笑“我有办法嫁过去又回来的。对了,娘——”她把目光转过去“我是说认真的,等我一上了轿,你就跟二姐把家里收拾收拾,拣值钱的带走,千万记得要把那些元宝都换成银票藏在身上,等天黑了就离开家,去邻镇找间客栈住下,我会去找你们的。” “傻丫头,嫁进去了你还怎么出来?”孟大嫂紧张到不行。 流火笑得有些狡黠“我自然有办法。” “真的吗?”芙蓉却立刻欢喜起来“要走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娘啊,我们赶紧去收拾——” “二姐,现在不行!”流火拉住她“沈家迎亲的人就快来了,我们现在怎么走得成?” “那我们先逃到山上去。”芙蓉还是傻乎乎的。 “死丫头,果然蠢得跟猪一样!”孟大嫂看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又生起气来,狠狠地在老二头上打了一记,惹得芙蓉又“哇哇”叫痛。 流火也懒得再跟她解释,顾自回屋准备自己的东西去。夜已深,外面疏星淡月,屋内却是灯火如昼。 在两支贴了“喜”字金箔的大红蜡烛燃至一半时,流火小心翼翼地把红盖巾掀了开来。好极了,所有的人都在前院喝酒,连两个喜婆子都被拉了去,现在新房里只有她一个。 她把红盖巾用力丢回床榻之上,又火大地把头上的珠冠扯下来,在心里“嘿嘿”直冷笑:好一个有名有望的沈家,居然也会干下这种卑劣无耻、生儿子没**的破事! 说是花钱买媳妇吧,好,世道一贯如此,她也没有话说,但直到拜堂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她顶替大姐嫁的丈夫根本是个死鬼,而且都已经死了七、八年了。 全怪沈家那个老夫人突然不知抽的什么风,愣说病死的二儿子托梦给她,一个人在地下太寂寞,要再娶一房小的来陪——啊呸!他的大老婆还在阳间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再娶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为他守活寡 流火气得俏脸发白,抓紧双拳在房中走来走去。 这桩事从头至尾最最可恶,莫过于沈家事先什么都瞒着,直到拜堂她才知道这个杀千刀的真相!也幸亏是她嫁过来,要换了脾气温顺的大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那她就相当于被沈家关进了一只金丝笼里——样!谤本是活活关进了一口棺材里! 嘿,不过她孟家的女儿也不是好欺负的!红烛掩映下,流火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然后她弯腰掀起身上所穿华丽又笨重的褂裙的一角,再掀起里面粉色的衬裙,从腿上解下两个原本绑着的包裹来。 喔,真是累,她抖抖酸软的两条腿,满意地把两个灰布包裹拿到床上。 眼下该是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而此时,在沈家庄园的东边,一间雅阁内,正有两个人相对而坐。 其中一个身穿青灰色的绸衫,金线镶边,不高不矮,略有些胖,看上去年约五旬。沈家的产业很大,所涉生意又杂,钱庄、酒楼、茶号、布庄、商铺,而他是沈家七间大商铺的总管。 他面前那另一位,则是一身白衣,轻袍缓带,眉目俊朗,乃是沈老夫人最疼爱的金孙,沈府的二少爷。眼下陆总管正在给沈颐汇报“天宝楼”上个月的账目,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一些要事。 “天宝楼”专门经营玉石买卖,上个月生意平平,只有三宗大生意,沈颐一边翻看着账本,一边听陆总管解释,神情似慵懒却又不懈怠。至于二叔这桩莫明其妙的冥婚,他没兴趣、也没空理会。 二叔早已入土为安,奶奶却非把一个虚无的梦当真,挑选新娘,大张旗鼓,如今这婚事闹得满城皆知,说出去倒让人看他们沈家的笑话。 “二少爷,昨日郑大人亲自来找我,说钦定的巡抚大人不日就要到任了,他听闻那位姓宓的抚台最喜欢把玩玉石,便让我帮他挑几样希罕的,到时他好送过去孝敬孝敬。”陆总管说得有些忧心。 官送官,掏的还是底下商家的腰包。 沈颐放下账本,却淡淡一笑“那也好,这种事你有经验,看着办吧。另外——”他目光下落,想了想,又道:“我先前听你说郑大人对‘天宝楼’里那一尊‘鸿运当头’特别感兴趣,这一次你一并送去,只说是我们孝敬他的,连带中丞大人的账,‘天宝楼’都包了。” “是,我明白了。”陆总管点头,喉咙却忍不住“咯”了一下。 娘老子的,这次又是好大一笔开销。二少爷晓得官家的利害,时时处处精心盘算着,只怕年终算账时,那个什么都不懂、又喜欢插一脚的三爷,不分青红皂白又要计较个没完。 这苦头他们不是没吃过。三爷就是老夫人的第三个儿子,二少爷的三叔,本来当年沈家的酒楼、钱庄和茶号都是归他管的,但他这个人根本不懂经营,不出半年,好好的生意都衰败下去,后来钱庄和茶号就由大少爷沉湛接手,沈颐负责布庄和其它所有的商铺,两兄弟也由此在他们三叔的心里落下了怨恨。 陆总管在沈家待了也有好些年头了,东家的事基本也看了个透彻。要说三爷,那脑瓜子里似乎永远只知道打开门做生意,卖出去多少货物,就非得赚回来多少银子,这前沟后渠、明巷暗道,背地里的弯弯他一概不懂。 沈颐抬眼看老总管的表情,心里自然明白了八九分,他这是替东家心疼?但如今的世道,放多香的饵,才能钓多大的鱼。他心里思量着,随手倒了一杯茶“陆总管,你尝尝六安的瓜片,谷雨前采制的。” “哎,好。”陆总管小心地接过来。他熟悉二少爷的脾性,一向待人温和,所以倒也不受宠若惊。浅啜了一口,当即忍不住赞道:“香气清鲜,透彻心肺,果然质量绝佳。” “是吗?我已经喝了有十来天,倒不觉得有这么好。”沈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随口说。 陆总管放下白瓷的茶杯,目光转开去“哟,二少爷,你这砚像是歙州产的。” 沈颐又是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倒识货。” 歙地产的砚质地坚韧,纹理缜密,发墨益毫,贮水不干,且雕工精细,古来即为贡品。 “不敢充行家,”陆总管忙讨好地道“只是二少爷用的必然是极好的。” 沈颐忽然站起来“天也晚了,陆总管你回去吧,我也要去外面走走,透透气。” “哎,好。”陆总管答应着,和少东家一起步出雅阁。 初夏的夜已显得几许燥热,看老总管辞别后,沈颐一个人静静地踱出了他自己居住的庭院,不知不觉间向沈宅中央的一个大荷塘走去。 而与此同时,新房内一切都已布置妥当,流火脱掉身上笨重的新娘褂裙藏进包裹里,然后悬着一颗心、蹑手蹑脚地竟从新房的窗户爬了出去。 有钱的人家都是高宅深院,沈府也不例外,流火才逃亡没多久就迷了路。她成婚的那院子本在西边,她只需再向西便可逃出去,但她提心吊胆之下失了方向感,反而往东摸索,结果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荷塘。 更糟的是,她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被逮住当然不会有她好果子吃,流火想都没想就俯身钻进了荷塘边的一大丛花木中。 “踏踏踏踏”忽然从另一侧又有一串脚步声传来,并立即有个声音在她藏身的花丛旁响起:“二少爷,我可找到你了!老夫人说,你要是不困,就去西院喝一杯二爷的喜酒。” 人都死了还哪来的喜酒? 沈颐不快地摇摇头“我不想去。你就跟奶奶说我已经睡下了。” “可是二少爷——”小丫头显得很为难。 沈颐正盘算着过几天就会运到的一批作为贡品的天蚕丝织品,挥挥手,淡淡地道:“你回去照着禀报就是了。对了,你帮我劝奶奶早点睡,她一大把年纪熬夜不好。” “是。”小丫头讪讪地退了。 这时一阵风过,好巧不巧一根草尖钻进了流火的鼻孔里,痒得她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谁?”沈颐吓了一跳,立即皱起眉头。 完了,这下坏了!流火恨不得割掉自己的鼻子。他奶奶的让你痒! 明月当空,沈颐已看清的确有一个暗影藏身在塘边的花丛中。他把双手负子背后,冷冷地笑道:“你还是乖乖地出来吧,我已经知道你藏在哪一处。” 出去也是死,不出去也是死。拼了!流火急中生智取下头上的簪子以防身,又赶紧把头发抓乱,披头散发地从花丛中颤颤巍巍地站起,嘴里还“呜呜”的发出细细的怪叫声。 装鬼吗?沈颐在心里冷笑,伸出手去一把将“鬼”从花丛中抓出,冷不防一阵刺痛,他缩回手,原来臂上不知被何物刺了一下,划出一道小血痕。 “呜呜挡我者必遭冤魂索命”那“鬼”把双手垂缩在胸前,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有意思,竟然还在装!沈颐抹掉右臂上沁出的血珠,见那“鬼”边舞动着双手边向左退,他瞅准时机扑过去、飞快地捉住了那“鬼”的双手,并且死死地反扣在后背。 他的力气远比流火大得多,她只觉得一阵剧痛,活像双臂被折断了一样,忍不住“哇哇”惨叫。 她一叫,沈颐就辨出了她的女子身份,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只冷笑道:“贼子,还想扮鬼吓人么?” 我呸!流火立刻反击:“谁是贼?谁是贼?” “你半夜三更偷躲在荷塘边,不是外贼入府偷窃,就是内贼相约偷人。” “你、你血口喷人!”流火气得一佛升天。 她从小脾气倔强,最恨的就是人家冤枉她手脚不干净。奶奶的这个不知哪里来的死老鬼,不仅冤枉她偷东西,竟然还顺带诬赖她的名节! 沈颐用单手扣住她,腾出一只手来扯下了她背在背上的小包袱“你若没偷,这包袱里会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你管不着!”流火一听他提到包裹,紧张得要命。她脱下来的那套新娘褂裙还在里面?,要是被人发现了,唉,天打五雷轰——她还宁可被当作梁上小贼。 孰不知她愈紧张就愈泄露。沈颐几乎要认定这包裹里有她入府行窃的证据。“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我们回去再细细检验。”他反扣着身形娇小的“女贼”站起来“跟我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流火吓得快晕死过去。 王母娘娘观世音啊,看在大家都是女的份上,快来救救她! “回我的屋子。”沈颐却押着她强行上路。 第二章 而此时在新房里,一个刚醉酒回来的喜婆子正嚷得震天响: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新娘子不见啦!” “鬼——有鬼啊!”“死人啦!不得了啦!床上有、有、有” 众人闻声而动,立刻有一大堆仆妇丫头闯进来,领头的一个老者板起脸,不悦地喝道:“王婆子,好端端的你在新房内鬼叫什么也不怕吓——” 他话未说完,身后的几个小丫头猛然“啊”地尖叫出来: “吓死人了!” “吓死人了!” 人群乱成一团。 老者是沈府上的管家崔伯,他见众人都闹得不象话,冷着脸将目光向王婆子所指的床榻上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可差点把他半条老命吓掉! “快!快——”崔伯喘了一口气,脸色发青“出大事了,快把老爷、夫人请来!” 立刻有三、四个男仆推挤着一起向外奔出。 眼前的景象虽然诡异可怖,但崔伯到底经验丰富,眼珠子一转,想到另一桩更紧要的,旋即又回身嚷:“记住,绝不能惊动了老夫人——” “为什么不能惊动我?”孰料门外紧接着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来一位身着华服的老夫人,由两个小丫头搀扶着,已踏进这院来。 崔伯急忙赶出去迎接,颤着声道:“老、老夫人,您怎么也来啦?” “这你可甭管。”沈老夫人倒像在闹脾气,甩开忧心忡忡的老管家,径自让小丫头扶着,颤颤巍巍地就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埋怨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啊干嘛都想要瞒着我?”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心气还旺着,家里但凡有什么大事瞒着她,她若是知道了,定然不高兴。 “老夫人,老夫人您可千万别进这房里——”崔伯反被她甩在后头,都快哭出来了。 老人家要被吓出个三长两短来,他怎么担当得起? 老夫人前脚刚进新房里,沈府上的大老爷和他的两位夫人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崔伯,究竟出了什么事?”大夫人气还没喘匀,板着脸劈头就问。 可怜崔伯的膝盖都快发软了“是王婆子她、她在新房中发现了一具骷髅。” “什么,骷髅”大夫人和二夫人惊得异口同声。 她们话音刚落,新房中又乱嚷开来:“不好啦!老夫人晕过去啦!” 一群人赶紧也冲进去。 “娘——娘——”沈老爷顾不得“骷髅作怪”抢先拨开一干仆妇,搂着他老娘哀叫起来。 大夫人和二夫人却一进门就被床榻之上的一幕骇得白了脸: 只见大红的喜幔之下,一具骷髅端正而坐,胸腔部位还插着一柄小刀,刀身上面挂着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纸条上似乎有字迹,但房内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过去近看。 到底二夫人镇静,大吸了一口气后,冷着脸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去看看纸条上写些什么!” 众人推推搡搡半天,总算有一个胆大的家丁跨上前去,用力把小刀自骨节上拔了下来。 二夫人接过小纸条一看,原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别理我,我想下去陪他,我身上抹了化尸水,别乱碰。 “化尸水”三个字着实厉害,吓得二夫人急忙把纸条往外一抛;那家丁包是吓得面无人色,把手中的小刀重新抛回床幔之中;众人也吓得齐齐往后退一大步,最后一排的更被挤出了门外。 半晌,二夫人才又颤声道:“这、这东西难道就是新娘子?” “回二夫人,错不了啦!”那姓王的喜婆子立刻带着哭腔应道“我只出去吃了一杯酒,眨眼的功夫,新娘子能跑到哪里去?定、定然就是这具夫人看那身形,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果然差不多。” 那骷髅阴森森地盘腿坐在那里,谁还敢细看它的身形?她这话实际上是推脱之辞罢了。她更怕的是新娘子不见了,东家怪罪下来,她得吃不了兜着走,此刻趁机把原因都往那具骷髅身上揽,好让东家死了心,饶了她这把老骨头。 她这么一说,旁人反而更怕,二夫人急忙命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又吩咐把晕倒的老太太送回房。 大夫人好歹也缓过来一口气,看了看那位头也不回、已跟在老娘身旁一路哀叫的丈夫,皱着眉道:“阿君,我在想要不要差人连夜去府衙报案。” “万万使不得。”二夫人摇头“我们家给二爷办冥婚,恐已遭知情人耻笑,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倘若再传扬出去,教沈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夫人,那这事——”崔伯也凑过来。 二夫人看了在场其余的仆妇丫头一眼,慢慢地道:“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沈家娶了亲,新娘子也安好,只不过从此高门深院,她不再外出,便是连娘家人也不想见了。” 待她说完,崔伯不得不再一次佩服这位二主母的能耐。连带着,他想起二少爷平日里的沉稳镇定,多半是从他娘亲这里遗传得来的啊。 “好啦,都已经进了屋,我也跑不掉啦,你快撒手!”流火痛得大叫。 沈颐这才放开她,冷冷地道:“你包袱中所藏何物?” 妈呀,这可是最最要命的东西!流火并着残存的气力一把抢过来,死死抱在胸口“你、你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反正不是从你们家偷的。” “既然是你的东西,借我一观又如何?”沈颐神情淡定,踱开去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放屁!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看”流火大怒。一想起来她就恶向胆边生,沈家上上下下没一个好人,有钱没处花,给一个死人操办婚事,也不怕天打五雷轰!二少爷的脾气果然好,这小女贼如此骂,他也没一点不悦的迹象。“你不愿给我看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带你上知府衙门,兴许在那里你会痛痛快快地把包袱打开来。” 流火依旧梗着脖子“你凭什么?” “就凭你深夜出现在我家中。”沈颐放下杯,神情变得有些肃然。 流火微微一愣,强辩道:“就因为我在你家里,你就想抓我去见官?”其实她心里已知道自己理亏,可眼下只求能保住包裹,别被沈府上的人认出自己是逃跑的新娘子就好。她心里这样思量着,不自觉把包袱抱得更紧了。 沈颐见她的模样,疑云更甚。 本来,沈府家大业大,就算深更半夜出现了个小偷,交给下人捉了便可了事,最多不过逮住送官,何须他二少爷亲自审问?但他也不知怎么,在光亮处见这贼儿原来是个眉目俊俏的小女孩,又加之她方才装神弄鬼的一番可笑伎俩,倒让他觉得有趣得紧。至于那小包袱中究竟有些什么,他本来没多大兴趣,但对方越是紧张就越吊起他的胃口,现在他是真想知道这方才摸上去软绵绵的灰布包裹中究竟藏了什么天大的宝贝。 当下他冷笑一声“你深更半夜,私闯民宅,难道还会有什么好事不成?” 他的语气突然变严厉,让流火不由地抖缩了一下,可她又不敢冒认是沈府上的丫头。这下完了!她在心里哀叹,突然却又灵机一动,急急地说道:“好嘛,我承认我、我其实是混进来喝喜酒的,趁人不注意偷了些果品点心,就藏在这包袱里我娘病了,家里没有钱,我只是想弄些回去给她吃。” “这么简单?”沈颐挑眉。 流火违心地嘀咕着:“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沈颐淡淡点了点头,然后负起双手,若有所思地盯着流火瞧,直瞧得流火心里一阵发毛。他忽然又展颜微笑道:“既然如此,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也不责怪你了。” 天公果然开眼了!流火立即在心里欢呼。但沈颐还未完的话却一下子又教她跌进了冰窟窿里:“但这些点心,我看你抱得那样紧,怕是多半已压坏了。这样吧,你把这小包裹扔了,我另外叫人拿整整一大盒新做的点心,让你带回去给你娘。” “不不不、不用这么麻烦了!”流火恨得牙痒痒,急忙摆手,又干笑“这些点心只是变了形,又没坏,再说我娘跟我一样,粗俗人一个,只要有东西吃,她绝不会挑三拣四的。” “不挑不等于不会挑——”沈颐继续跟她开玩笑“我现在明明给你两个选择,而且没有任何为难你之处,你为什么还要选不划算的那一个?” “我——”流火被他堵得没了话。 这个杀千刀的,这包袱里藏了她脱下来的新娘褂裙,他说她为什么要选这一个 沈颐看着她气急败坏又受挫的模样,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和有趣。他像是玩上瘾了,又走到门口朗声喊:“小燕——”立刻有一个梳着羊角髻的小丫头跑了进来。 “你去一趟厨房,让他们立刻新蒸几笼点心,然后打包带过来。”他吩咐说。 “哎。”小燕揉着眼睛又跑走了。 这下流火直想一头撞死了!要是交出包裹,那她假扮新娘、在新房内摆骷髅捣乱的事都会随之真相大白,到时还不知沈家人会怎么处治她呢。好嘛,她豁出去了! “老实告诉你,我的确是来偷东西的。”她抬头挺胸、郑重其事地摊牌。 沈颐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终于肯承认了?” “是。”流火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得手了吗?” 流火摇头“我我只是一个小贼,刚刚被你抓到之前,才偷了几件衣服而已。”一说完,她就在心里夸赞自己聪明。嘿!这下就算褂裙待会儿被他翻出来,她都可以说是自己偷来的。 果然,沈颐冷下脸说:“把包袱给我。” 流火乖乖地递了过去。 沈颐把包袱放在桌上,在灯光下一打开,就被里面那套华美异常的新娘褂裙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变得澄澈,仔细地看了看,忽然转身道:“这是从哪里偷的?” “新、新房里。”流火故意装得结结巴巴。 出乎意料,沈颐却笑了“真的?” 可怜流火本来胸有成竹的心又开始发毛,这回是真的结结巴巴:“那、那里点着大红的喜烛,又有大红的床幔前院大家又在喝酒,我想应该是新房吧。” 沈颐却像没听见她的话,指了指打开的包裹“这是新娘子才穿的褂裙,仅此一套。” 糟了,难道他—— 流火的背脊一阵发凉“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沈颐笑笑“我的意思是,能把别人身上穿的衣服扒下来,你这偷儿的技术未免了得。” 流火大惊,胡乱辩白道:“你胡说!这衣服就扔在床上,我见它漂亮,才偷了来的。” “那婚事是我小泵姑操办的,她替新娘子准备的一身行头又是从我们自家的店铺里采购的,我恰好记得这套绣了宝相花花纹和‘九凤呈祥’图案的褂裙,她只置办了一套。”沈颐似乎像瓮中捉?,耐着性子慢慢地给她解释“你说今晚,新娘子不穿着这身衣裳,她还能穿什么?” “我又不是新娘子,我怎么知道她穿什么!”流火极度心虚。 正在这时,方才在荷塘边叫沈颐去喝喜酒的小丫头突然又大呼小叫地跑进了东院“二少爷,不好啦!老夫人她晕倒了!二爷的新娘子也化了鬼——”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颐不悦地转过身。 “二、二少爷,”那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进门“老夫人被新娘子变的骷髅吓晕啦!” “说清楚点,怎么回事?”沈颐皱紧眉。 “是、是新娘子用‘化尸水’突然变了一具骷髅——” “化尸水”?哈哈,这群笨蛋!旁边的流火一听就忍不住想笑出来,虽然拼命掩饰,但嘴角轻扯的小小举动却没逃过沈颐的眼睛。 他心中闪过一个猜测,不耐地轻轻一挥手“先不说这些无稽的东西,奶奶怎么样了?” 小丫头吸一口气“老爷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老夫人现在还昏睡着,二夫人让少爷赶快过去一趟。” 沈颐颌首“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待通报的小丫头一走,他就一把抓住想偷偷开溜的小女贼“怎么,你偷来的东西还落在桌上,你就舍得走了?” 流火的手腕被他扣住,慌了神儿“那你想怎么样?我都说了我只偷了件衣服!现在衣服我也不要了——” 沈颐打断她的话,冷笑“那褂裙恐怕是你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 “你、你胡说!”流火真的被吓坏了,缩起肩,死命地想挣脱。 她绝不能被他们认出、捉住,她不可以嫁给一个死鬼,大姐也不可以! “那什么骷髅、‘化尸水’,都是你玩的把戏吧?”沈颐现在的脸色可不算和缓。虽然他本来就不赞同冥婚这种事,但这位搞怪又逃跑的新娘子太过火了,奶奶被吓晕,罪责恐怕都在她身上。 “我没有,你胡说!”流火抵死不认。 灯火掩映下,流火那张美丽而又倔强的小脸显得特别动人,尤其她那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同时透露出惧意和怒气,沈颐看着,竟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我回来再跟你算账。”话一说完,他突然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流火吓得大叫:“你想干什么?你这坏蛋!” 不顾她的挣扎,沈颐径直把她抱到内室、自己的床上“我要把你绑起来,省得你逃跑。” “混蛋!我不是新娘子,你凭什么私自把我绑起来”流火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乌龟王八蛋!生儿子没**!” 沈颐不跟她作口头上的计较,他动真格的。 “呜呜”流火的嘴里被塞进了布团,以防她乱叫乱嚷;手脚都被绑住了,而且还跟床柱连在了一起,绳子绷得紧紧的,就算她想滚下床去都办不到。 你这个杀千刀的乌龟王八蛋!她在心里继续痛快地大骂。 沈颐冷着脸放下床前的纱帘“你再骂也没用,要不想被我拆穿身份,老实待在这里。”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潇湘书院wwwnet 后来在大夫行了针灸之术后,老夫人一直到五更天才又醒转,此前沈老爷和沈颐一直陪在房内。遇事动不动就发晕是老夫人一贯以来的毛病了,幸好每次醒来之后也无大碍。待奶奶从床上坐起后,沈颐服侍她喝了一口参茶,又搀扶她下床,父子俩同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沈颐才回去自己的东院。清晨微透寒气,走在半道上他猛然想起屋子里还绑着一个小女孩,心生愧疚,加快了步伐。掀起床帘却发现她缩着身子歪躺在床上,已然睡昏过去了,沈颐摇头苦笑,赶忙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他一碰触,流火就惊醒过来,瞪大眼“呜呜”的响着,等嘴里的布团被拿出,她就像小母豹一样扑到沈颐身上,恶狠狠地大叫:“我掐死你这个王八蛋!我——咳,咳咳”塞了半夜的布团,嘴巴发干,喉咙里更是痒得难受,她一时间顾不上“惩治仇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去倒杯茶给你。”沈颐苦笑着拉开犹掐住脖颈的手,把她放回床上,转身大步流星地倒来一杯茶。流火瞪他一眼,不客气地接过,也不管扑鼻而来的清香,一饮而尽。 呼,喉咙果然滋润多啦。 上好的六安瓜片被她这样牛饮,委实可惜。 喉咙不发痒了,流火爬到床边抖手脚,被绑了大半夜,麻着哩!一边抖一边瞪眼死盯着旁边苦笑的人,气愤愤地道:“喂,你到底想拿我怎么样?” 奶奶醒过来,沈颐对她的气也就消了。“你承认你就是昨天嫁过来的那个新娘吗?” 流火一歪头,闷声不响。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我总有办法证明你就是。” “喂喂喂——”流火立刻又吓得心惊胆战“我看你一身富贵相,八成是这沈家的少爷,但昨天的新郎倌是个死鬼,人家又不是嫁给你,你死揪着我干什么”说到这里,眼眶居然有些泛红了。 如果不是落在他手里,她现在就可以跟娘和二姐远走高飞了。 沈颐笑笑“你猜得没错,我是这府上的二少爷。至于你,既然答应嫁过来,却又在新房中捣鬼,昨晚害得我们沈家上下一团乱,我有什么理由白白放你走?”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流火恨得牙痒痒。 哼,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脖子一伸,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偏偏这个人俊心恶的二少爷不直接回答。“我看你这人有趣得很——”沈颐笑看着她,退后几步,施施然地在旁边的一张檀木椅上坐下。 “那又怎样?”流火不屑地撇嘴。 “所以就这样放你走委实可惜。”沈颐接着说。 “你——”流火吓得差点跌下床。 罗唆了半天,他还是想抓她去他爹娘面前受惩罚嘛! “对了,我先问你,那具骷髅你是怎么有胆子搬来的?”沈颐忽然想起自己最好奇的部分。这种东西往往连壮实的汉子都怕,更遑论女儿家? “嘿嘿,这有什么可怕的?”扯到这话题上,流火不禁得意起来“我那死鬼老爹以前在衙门里当过差,是个专门验尸的仵作,可惜他在我七、八岁时就死了。实话告诉你,已经腐烂的尸身我倒是有些怕的,不过死人骨头就没有多大关系啦,又不像尸体那么脏,洗干净了都没臭味,风一吹,两根臂骨碰在一起‘嗒嗒’响,不是很有趣的吗?” 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她和她那位死鬼老爹才会觉得有趣。 沈颐微微变了脸色,由衷地说:“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大。”难怪在荷塘边敢装神弄鬼。 没想到他说完,流火却沮丧地低下了头“我胆子再大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抓住了?”何况,在这世上,像仵作、屠夫之类的,胆子都大,还不是最低贱的营生? 沈颐却忽然又转了话题,道:“我可以答应不拆穿你的身份,昨晚那件事也已被我娘压了下去,府里恐怕都不会再谈起了。”见她喜出望外地抬起眼来,他莫名觉得趣味更甚“但我是个商人,不做无利益的买卖。” 流火一听心里就“咯?”一下,这只吸血的耗子!她咬咬牙道:“好,只要你答应放我出去,我回头就把聘礼钱都还给你,我们家本来就穷,那些是全部的财产了。” “不,你猜错我的意思了。”沈颐失笑“我不管你们家先前收了多少聘礼,那些数目还入不了我的眼。我想要的么——”他故意停顿下来,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我见你个性不弱,人也算聪明机灵了,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当个丫头。” “什么”流火瞪大眼,火气又上来了。 这世道虽有贵贱之分,但他凭什么逮着一个把柄就想让她卖身为奴?想她家里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人活得自由自在,打骂都是自己的亲娘,那种低三下四、侍候人的事,打死她都不干! 沈颐笑笑“你不用生气,我们也算是做买卖,不成拉倒。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家里人,二叔的新娘子已经还魂了。”他说完,作势就要往外走。 “哎,我们再商量——”流火吓得急忙跳下床拦住他,可怜她发麻的双腿还未完全恢复,一触地就酸软地跪倒在沈颐面前,两只手也从他的手臂滑落到腿上“我、们、再、商、量。”豁出去了!她咬着牙干笑。 “你这是答应了?”沈颐低头看她。 “我——”流火活像喉咙里爬进了一只小虫子,又干又痒。 沈颐扶她起来,故意不冷不热地道:“我也只是一时兴致,兴许等太阳出来,我就改变心意了。再说,外间桌上还放着你那件新娘褂裙,不及早处理的话,万一被人看见你就脱不了干系了。” 一句话点醒了流火。她想想沈家其它人要是知道昨晚是自己捣的鬼,肯定不会饶过自己,最让她担心的是,还会连累娘和二姐。沈颐扶她坐到椅子上,她皱眉嘟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不情愿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嘿,这都有“卖身葬母”的架势了。 沈颐也很愉快地点头“你等我写张契约,到时你画押上去。” 流火烦躁地“嗯”了一声。 反正她都要卖身入奴了,怎么办都随东家的意思吧。 第三章 就在流火的卖身交易拍板定案的同时,沈家其余的人正围在饭厅桌边,静静地吃着早点。 “知源去外地怎么还不回来?”老夫人喝着粥,忽然想起了大孙儿。“知源”是沈家的大少爷沉湛的表字。 旁边站着的老管家崔伯赶忙回禀:“大少爷前些日子倒有来信,说之江那边的田地在开春时遭了冻害,那些药材苗被冻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质量也不好,他准备放弃,去邻近的几个县看看。” “这种事派别人去就成了,知源这孩子也真是,打寒食开始出门,他就没回过家,老在外边顾着生意,那怎么成?”老夫人心疼孙儿,又念叨起来“你看看,我想见见他的面,都见不着。” 沈老爷沉不住气了,他虽然自己没有多少经商的才能,但生下的这两个小子却一个比一个能干,让他得意地不得了。在小辈的问题上,他不同他老娘,儿子要出外谈生意磨练,他一向都是赞同的。 “娘,您不知道,其实我还是认为——” 圆滑的崔伯却更快地插进话来,陪着笑道:“对对,老爷想说的是,大少爷这趟去之江,采购药材是小,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惦记着,要给老夫人找几味泻心火的药来。” “咳,谁说我——”沈老爷还想更正,收到两位夫人的眼神,只好摸摸鼻子,低下头专心用早点。他对于这两位太座是既爱又敬,向来只要夫人们的眼神一扫,他就乖乖地收敛自己的行径。 老夫人却不明所以,转头对着大儿子道:“你也一把年纪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大夫人急忙动筷子“娘,这水晶饺不错,皮薄馅嫩,我特意叫厨房依着您老人家的清淡口味调的馅,您尝一个。” “是啊是啊,这道‘千丝万缕’也不错——”二夫人也忙着夹菜“娘,这都是素菜,只在高汤?了一下,既沾了油润鲜香,又不失本身的素雅,用来配粥喝最爽口不过了。” “娘,您再尝尝这些——” “对对,还有这个——” 老夫人反而皱起眉,又摆摆手“我从今早起来心里就恍恍惚惚的,哪吃得下这许多?” 恍惚?两个灵敏的儿媳妇不做声了。 难道又想起了昨晚新房里那可怖的一幕? 果然,老夫人接着又喃喃道:“我总觉得,我昨晚是看了什么东西才吓晕的。” 沈老爷趁机抱怨:“娘,甭管是什么东西吓了您老人家,只二弟那件事,要我说,您就不该坚持给他娶什么阳间的小妾。二弟死了都七、八年啦,尸首恐怕都灰飞烟灭了,您还非张罗着给他娶新媳妇儿,这不是闹笑话吗?”还引来那具该死的骷髅作怪,害他此刻想起来都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凉。 好端端的,家里可别给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扎了根! “我、我那也是心疼他。”老人家被大儿子一数落,不高兴了“再说,他跑到我梦里来直喊‘娘’,摧我的心肝哦,可怜他早早就去了,眼下一个小要求,我能不管吗?” “二弟要还活着,您当然不舍得不管,可他明明都已经——哎哟!”沈老爷话没说完就痛得叫了出来。原来大夫人和二夫人一左一右,正好每人揪住夫君的一只耳朵。 二夫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少再添乱了,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好好,阿君,你先放开手——”沈老爷只得讨饶。对这两个娇妻兼悍妻,他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幕情景看得旁边原本埋头吃点心的三小姐玉珑笑了出来。 哈哈,老爹太没用了!看他以后还能在她面前树什么威严? 正在这时,两个小丫头推推搡搡地走进来,一看到玉珑不啻看到救星,其中一个穿粉绿色衣裳的小丫头压低声喊:“小姐,小姐,不好啦!她们打起来了——” 玉珑正夹了一筷“千丝万缕”抬眼瞅到她们,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事,放大声音说嘛。” 另一个穿杏黄色衣裳的小丫头就扬声嚷出来:“砒霜端了一盅冰镇酸梅汤去小姐房里,半道上却被鹤顶红窜出来一撞,汤全洒了,砒霜怕小姐骂她,就和鹤顶红吵起来,我和孔雀胆劝都不听,结果越吵越凶,两个人已经打起来了” “混账!”玉珑气得拍桌而起。 这些“毒”丫头真是越来越欠调教了! 粉绿衣裳的“孔雀胆”吓得倒退一大步“都怪断肠草,她们一吵起来的时候我就说要找小姐,可她说能劝开的。” 杏黄色的“断肠草”气哼哼地道:“你当时还不是没挪动脚步?” “孔雀胆”反驳:“那都是你说你能劝开她们的!”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厅里的其它人俱听得瞠目结舌。 惟有二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的脾性。她天性顽皮古怪,讨厌女孩家的玩意儿,却喜欢钻研各种同她一样古怪的东西。最近迷上了药物,尤其是几样出了名的剧毒之物。可怜她身边的几个丫头都因此被冠了名:一个叫“砒霜”一个叫“鹤顶红”一个叫“孔雀胆”另一个叫“断肠草”还有一个胖胖的更惨,原先叫“胖丫”现在改名叫“肉苁蓉” 那些古怪而诡异的话,也只有她们几个彼此之间才听得懂。 当下玉珑生气地说:“走,我现在就回去瞧瞧她们打架。” 哪知她话音刚落,更麻烦的事发生了—— 老夫人惊疑地看了看那两个带“毒”的小丫头,继而发出一声类似蚊虫被拍死前发出的微弱声响,不负众望地再度晕死过去,饭厅内立时又乱成一团。 “娘——娘——”沈老爷吓得把碗筷都扫到了地上,冲过去就搂住老娘哀叫起来。 真正作孽哟,怎么说晕又晕了呢? 大夫人和二夫人却都拿目光对准玉珑,吓得她又是缩肩又是吐舌头,满面愧疚地看了看又轻易晕倒的奶奶,再然后,趁大娘和娘亲一个不注意,就溜之大吉了。 “小姐,我们现在是要去看砒霜和鹤顶红打架,还是躲出去?”孔雀胆和断肠草紧跟着她们的主子跑了出来。 玉珑跑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不看了不看了,你们俩回去告诉她们,要是等我回去看到她们还在打,就罚每人在脸上画一个乌龟,三天不准洗掉。我现在还是去二哥那里避避好了。”沈颐三两下就写好了契约,递到流火手里,笑眯眯地道:“你在后边直接摁个手印就成。我们做买卖的就喜欢立个凭证,将来有了闪失也好凭此说话。” 流火看也不看那契约,右手往前一伸“我要笔。” 沈颐感到颇惊讶,他原本是想拿红印泥给她摁手印的,挑眉道:“怎么,你还会写字?”这倒难得。 流火正满心不痛快,一扬脑袋“哼,这有什么希奇?”她小时候曾经扒窗台偷瞧过夫子教学。 沈颐拿笔给她,见她慢吞吞、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孟、流、火。”他接过来,细细地辨着读“我曾听小泵姑说过,新娘家姓孟,原来你叫流火。” 不过这区区三个字就不敢恭维啦,真丑,跟初学小童不分轩轾。 流火站起来,扶着桌角甩甩腿,终于舒坦多了。“卖身契我已经签了,你得保证绝不拆穿我的身份。”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少东家,倘若他不答应,她就立刻把契约抢过来撕毁! “这个当然。”沈颐随手把契约塞进案上的一本书里。 “还有——”流火竖起一根手指,倒显得颇为倨傲“你现在得让我出门一趟,我有要紧事要办。”她得赶去邻镇找娘和二姐,告诉她们这个不坏不好的消息,起码,不用离乡背井总是好的。 沈颐笑看了她一眼,故意端起东家的架子“你既然已经签了契约,往后绝不许再‘你啊我’的乱称呼,从此刻起,你应该规规矩矩地叫我一声‘二少爷’。” 真麻烦!流火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 沈颐满意地颌首,才又道:“依府上的规矩,丫头仆妇是不得擅自请假外出的,再者,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借机逃跑?” “我发誓,我绝不会逃走!” “我不相信。” 流火急了“那你,呃二少爷要怎么样才相信?” 沈颐不理睬她那又是气急败坏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你先说说究竟要出去干什么。” 真、罗、唆,要你管那么多 流火气归气,只得合盘托出,简略地把昨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哪晓得沈颐听完后仍是摇头“我好不容易才留你下来,倘若被你跑了实在太亏。你娘她们既然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怀揣着银票在身上,你现在跑去找她们,岂不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呸,少把人心都想得这么狡诈! 流火极不痛快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嚷道:“我从来不骗人的,说出口的话就一定做到!”呀,糟了!她猛然想起外间桌上的那套褂裙。“我、我先去把外面的衣裳收起来——” 将褂裙重新塞回包裹里,她仍觉得百般不放心,拿着灰色的小包袱在原地烦躁地踱来踱去。 沈颐也从内室走出来,在旁边说道:“既然不放心,不如烧掉它,只有化成灰的东西才不会泄露秘密。” 两人讲了这么多话,这一句才是流火觉得最动听的。 既然东家放了话,她不烧才傻哩! 在前院支起了一堆小火,忍着大清早就逼人的热浪和一股刺鼻的烟味,流火蹲在边上左手扇开烟,右手拿着一根树枝挑着衣裳直到最后一个裙角也化为灰烬,她才如释重负地一**坐倒在地上。 他奶奶的终于消灭干净了! “二哥——二哥——”这时三小姐玉珑恰好跑进院来。 沈颐正在阶上负手远远地看着,听到小妹的声音,转过身去笑道:“怎么,有空跑来我这里?” “我又惹出了一点小麻烦,是来躲一躲的。”玉珑“嘿嘿”笑了两声,转眼发现流火和那堆犹在冒烟的灰烬,好奇地道:“咦,大热的天,这丫头在烧什么东西?” 沈颐知道她在故意避重就轻,挑眉道:“你又惹了什么小麻烦?” “唉本来也没什么,”玉珑一心虚就习惯地揪揪耳朵,皱起俏挺的鼻子“大家一桌好好地吃着饭,谁晓得后来后来奶奶忽然又晕过去了。” “什么,又晕了?”沈颐吃了一惊。 “是啊,都是我给那些丫头取的毒药名害的,奶奶一时听不明白,怕是又被吓着了。”玉珑老老实实地解释。 “你啊——”沈颐叹了一口气,拿这个小妹没有办法。 玉珑急忙陪着笑脸“二哥,这回不严重,我保证。”她转头望瞭望天“哎,这时辰就热得慌,我们进屋去吧。”边说边拉着沈颐往屋内走。 随后,几个小丫头进来摆上了几样点心和粥,比正屋饭厅那边素淡得多,沈颐在大清早的胃口一向不好。 玉珑笑嘻嘻地陪着二哥坐下,两手托腮道:“对了,二哥,方才那个在竹丛边烧东西的丫头是谁呀,看她的背影像是新来的,我以前从没在二哥这里见过。” “你眼力真好。”沈颐顾自喝了一口粥。 用祈安县的珍珠米熬了一夜的白粥,清香扑鼻,入口极佳。 玉珑当然听得出他的嘲讽之意,但她现在只求乱扯别的话题“二哥,你还没回答我?,她在烧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天这么热,她晒在大太阳底下,也不怕晒晕过去。” 她话音刚落,流火就走上阶来,还没进屋就嚷嚷:“二少爷,我到底能不能出去?” “你要出去?”玉珑是个粘人精,尤其她闲着无事的时候,沈颐还没答话,她就先凑上去:“喂,你要到哪里去?嘻嘻,你好像还不懂我们府上的规矩,对主人家讲话不好这样粗声大气的。” 流火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怔怔地道:“看你的样子,像是沈家的小姐吧?” “对,我就是沈家的三小姐。”玉珑见惯了其它丫头仆妇平常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跟她二哥一样,对流火的大大咧咧感到特别新奇。”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那么着急,要赶去哪里啊?” 不过流火可没闲功夫多理她。她知道要办事得找正主儿,所以绕过去走到沈颐面前,又忘了刚树立的尊卑之分,一**就坐在他旁边,一板一眼地说:“二少爷,我向你保证,绝不逃跑,我只去告诉我娘和二姐可以回家了就成。” 哪晓得沈颐顾自喝粥,不理她。 倒是玉珑不计较她方才的无礼,又亲亲热热地凑过来,坐在流火的旁边“依我们家定下的规矩呢,内府的下人们的确是不可以随便外出的,不过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帮你跟二哥求情。” “真的?”流火眼巴巴地转头瞅了她一眼。 沈颐却忽然不冷不热地插话:“折腾了一晚上,你也饿了吧?饿的话就自己乘粥喝。” 桌的另一端有一只大粥盆,旁边还迭放着几只质地上佳的白瓷碗。 流火一听他的话有些发愣,闹不清楚在对谁说,玉珑却立刻笑嘻嘻地回嘴道:“二哥,我还以为我们家只有我肯跟那些臭丫头们同桌吃喝呢,怎么今天你也改脾气啦?” 沈颐看了她一眼“你把奶奶又吓晕过去了,怎么还不去旁边陪着?” 最怕的就是二哥又说起这个。玉珑又是“嘿嘿”干笑着“哎呀,这粥真香,诱得我也又饿了,刚刚在那边就只吃了一半。”说着,她叫住罢从廊下走过的一个小丫头,正是小燕,叫她乘了两碗,一碗给自己,一碗给流火。 她刚喝了一口,沈颐忽然想起一件事,正好戏弄一下这个小妹妹。“对了,前几日娘曾经向我打听过新任的杭州通判,姓徐名辰,听说是外公由福州引荐过来的,年纪不大,而且很有才干,我看娘怕是有意”到这里,他打住不说。 果然,玉珑立刻没了胃口。“娘总是这样,我自己的夫婿自己会挑,用不着旁人操心!”顿了一顿,又气鼓鼓地道:“再说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外公这个布政使当得可算勤勤恳恳,哪回去杭州看他,藩台衙门里外都没有一个闲人。那人若是外公引荐的,必定也跟他一样,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公文,跟那种人做伴有什么乐趣?闷也要闷死了。” 他们两兄妹说着,流火却只顾埋头吃喝自己的,反正少东家都发话不让她饿肚子的。再说吃饱了也好偷溜出去。 沈颐只喝了浅浅一碗就站起来,正想吩咐流火,意外地看见二夫人走上阶来。“娘——”他叫了一声,却发现母亲大人对着他身后微微皱起眉头。 噢,这下有点麻烦!聪明如他岂会不领悟到是什么原因? 他急忙转身拿下了流火还塞在嘴里的半只包子,弯腰低声教导不懂规矩的小丫头:“这是我娘,快起来叫‘二夫人’。” 流火也吓了一跳,望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怔怔地叫:“二夫人——”却仍忘了从凳子上站起来。 幸好二夫人并不跟她多计较,她从容地走进屋来,先是埋怨地瞅了小女儿一眼,然后才对儿子道:“随云,明年就是你外公的六十大寿了,我盘算着要赶早为他准备贺礼,不过我们沈家自家楼铺里的那些珠宝玉器,你外公一定都看不上眼,再说他人老了,要多了这些也没用。你抽空帮娘想想,要送一样既不落于俗套、又能哄他高兴的东西。”“随云”是沈颐的表字。 “好,”沈颐点头“在外公寿辰到前我一定置办出来。” “还有你,玉珑——”二夫人交待完第一件要紧事,又转向小女儿“趁早把你那几个丫头的名字给我改回来,省得你奶奶听到又要受惊吓。真是乱七八糟,用毒药作名字,也亏你想得出来。” “我知道了。”玉珑吐舌头,灰溜溜地垂首答应。 “现在跟我去照顾你奶奶,别总是闯了祸就躲到随云这里,他有正经事要做,你别烦扰他。”二夫人说完就走,可怜的三小姐只好乖乖地跟了出去。 乖乖,真厉害! 流火在少东家的“掩护”下却看得目眩神迷。 想想她自己的老娘,啧啧,唉怎么能跟眼前这位二夫人比?她说话时的语气可一点都不凶,也没拿眼睛瞪人,可不知怎么,打从她一进门就让流火觉得胆寒心跳的。 她想起拐带走大姐的穆秀才有教过她一句话,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大概就是像这样吧?日薄西山时,流火才回来。 早先等二夫人走后,她便缠着沈颐非放她出去一趟不可,沈颐大概被她求得不耐烦了,才派了个家丁跋着车陪她一起去邻镇。流火找到孟大嫂和芙蓉后,把实情讲明,接她们回了原来的家中。 大事搞定,等她乐陶陶地走入东院,一抬眼便看到少东家穿戴整齐,站在廊下向几个家丁吩咐着什么事,似乎要出门。 流火接回了老娘和二姐,感念到少东家的好处,便主动上前乖巧地叫了一声二少爷。沈颐看到她,忽然在心中闪过一分计量,俊挺的眉宇微微皱起。 “流火——”他朝她招招手。 “二少爷,什么事?”流火睁大眼睛走近他身边。 等她上阶走近,沈颐反而后退了一步,然后负着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 “怎么啦?”流火怔怔地回视着他,美丽的水眸睁得愈发大了。 “流火,你跟我出去一趟吧。”沈颐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拍拍她的肩“不过你这身行头得换换。”说着,他转头向院中一个身形矮小的家丁道:“阿奇,取一套你干净的衣衫来。” 待流火纳闷地换完男装,从屋里走出,沈颐唇角边的笑意却更浓了“不错,我们走吧。” “二少爷,你要去哪里啊?” 沈颐停住步伐“想知道?你凑过来,我告诉你。” 流火只得靠过去。 当着阶前几个家丁的面,沈颐凑在她耳畔低声含笑道:“我要带你去喝花酒。” 什么?花、花、花酒 流火虽然在家粗野惯了,可也知道“喝花酒”是什么意思。 她吓得小脸一红,垂下眼,结结巴巴地道:“二少爷,喝、喝花花是男人的事——” 沈颐笑眯眯地打断她:“所以我才让你扮男装嘛。” “可是——”流火不高兴地想躲进屋去。 老娘要是知道她跟着少东家去那种地方喝花酒,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没什么可是的!”沈颐却一把拉过她,拖着别扭的小丫头步下阶“卖身契你也签了,眼下就是我的丫头,得照着规矩来,懂吗?” 他带着她同乘一辆马车。 可怜流火坐在车厢里,脊梁挺得笔直,跟背后的木板之间贴得连条缝儿都没有。沈颐原本顾自从暗格里取了本书看,无意间抬眼,见自己新收的小丫头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失笑。 “流火,你坐过来一点——”他朝她抬招手“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我、我不要去喝花酒!”流火仍在羞恼。 “原来是为这个。”沈颐把书往身边随手一搁,靠着身后的软垫舒舒服服地半躺了下来“你以为这趟差使我很想去吗?实话告诉你,我也没有办法——” “不想去就不去呗,这有什么难的?”流火不明白。 沈颐笑了,又撑身坐起来“所以说你只是个小丫头。”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我是个生意人,做买卖就得有应酬。”见她仍不明白,便干脆解释得更详细:“芷记商号,你听说过吗?这次他们的三东家特地南下,想跟我们沈家合作几笔大买卖。那人呢,有个毛病,最喜欢摆阔,他来到苏州界面上,本该是我做东款待,可他非要在醉香楼摆花酒来请我。不过做生意的诚心他倒是有的,所以我也只好按他的章法来下棋,不然你说我该怎么办?” 流火用力想了想,嘟囔道:“真是麻烦!是他大老远跑来的,干嘛要顺着他的心意呀?唉,要我说——得了得了!”她不耐烦地一挥手“干脆大家散伙,各自滚蛋!” 沈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个直脾气的小丫头! 又过了不久,醉香楼到了。 只见车夫停得不好,原本驰得极稳的马车辗上了路边的一块石头,车厢一震,猛的往一边倾斜,流火坐不稳,冷不防向前,然后 她的唇就这么贴在沈颐的脸上!好死不死偏偏车夫又拉开了帘子,大声嚷嚷:“二少爷——”见到车内的这一幕,他猛的瞪大眼,舌头活像被切掉一半,剩下的话便吱吱唔唔起来:“到、到醉香楼到了。” 第四章 流火羞得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但沈颐却泰然自若,拉着她施施然地步上楼去。 二楼的雅座里已备下了一桌上等的酒席,陆八珍,海八珍,全是醉香楼里的招牌菜。不过这醉香楼虽在苏州接口上,却非沈家所有。芷记的那位三东家想设宴摆阔,当然也不是笨蛋。 倘若去了沈家名下的那几大酒楼,那场面他还怎么撑得起来? “沈老弟,你可算来了——”原本坐在上首的一位衣着华丽但略显福态的中年男子,见门外来人,连忙起身拱手相迎。其它人自然也跟着他一起迎过去。 沈颐扫视一眼,雅座里已来了七八位客人,全是本地有名的富商,遂淡淡一笑,对当先那人道:“唐老板,别来无恙。” “来,闲话少说,我们先入座喝酒!酒过三巡,大家再开口畅谈,怎么样?”芷记的三东家姓唐名福河,他热络地拉过沈颐就往里走,并且一指临窗那座位,豪迈地道:“沈老弟,这次虽是我设宴请客,到底是在你们苏州的地盘上,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哈哈,这上首的位子该你坐!” “这话严重了。”沈颐笑着一摆手“你远道而来,这上座自然是留给你的。” “好,老弟既然这般客气,我也就不推托了!”唐福河是个粗率、不拘小节的人,当下也就径自不客气地在临窗的首座上坐了下去。 待众人纷纷落座,他又唤来醉香楼的掌柜,附在他耳边低低地吩咐了几句,老掌柜退下后,须臾便有十多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头推门而入。 席间的诸人闻声转头一望,皆心照不宣地咧嘴一笑,唯独沈颐微微地皱起眉。 所谓粉头便是指妓女。她们进来后,依照陪花酒的惯例,便像展开扇子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依次娇滴滴地偎入了诸人的怀里。唐福河满意地眯起眼,然后轻轻一击掌,其中两个容貌最美丽、体态最轻盈婀娜的便来到他身边。 他却一指沈颐“去,陪陪我的沈老弟。” 那两个粉头喜不自胜,能陪沈家的二少爷,倒贴钱她们都愿意!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颐俊美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意,伸手挡住她们投怀送抱的架势,不冷不热地道:“不必了,这两位唐老板自己留着消遣就好。” “怎么?”唐福河急了“老弟不领情,是嫌我挑的不够味儿?唉,可惜我这次出门忙着谈买卖,没带女人出来,要不然一定也让沈老弟尝尝我们北地胭脂的味道,哈哈!” “哟,二少爷身后那位是——”这时,一位姓董的玉石商忽然笑出声来“我们在桌边好好地喝着酒,你小子绷着脸、紧闭着眼,干什么?” 他如此一说,席间诸位富商都笑了,另一位也起哄道:“老董,你看他那个子,小苗儿一截,还没多大岁数呢,肯定是见了粉头怕羞!” “去!”那位姓董的玉石商干脆兴起了捉弄的念头,把自己身边搂着的粉头往外一推“今天我发善心,你陪二少爷带来的那位小兄弟去隔壁开开荤吧——” 开你爹的大头鬼!流火攥紧了拳头,在心里气得大骂。 “流火——” 她听见二少爷喊她的声音,急忙睁开眼。 沈颐好笑地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你闭起眼作什么?” 看了瞎眼睛呗!流火又在心里大骂,可当着他的面,却讷讷地什么都不敢说。 沈颐不动声色地替她挡开靠过来的那名粉头,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继而又熄灭了,他转过身去,玩味地对唐福河笑道:“不瞒唐老板,我最近腻了脂粉——”说着执起流火的一只小手,在众人面前刻意显得亲昵,慢悠悠地接道:“改而好这口了。” 一语出,惊四座。 啥?流火呆呆地任由少东家握着手,吃惊地瞪大了眼,都快把眼珠子瞪凸出来。 而席间的七八位富商吃惊的程度不比流火小。 乖乖,沈二少爷居然染上了龙阳之癖,这可是苏州府的头号要闻?! 沈颐说完便向众人一拱手“小弟不胜酒力,还容先行告辞。”言讫,竟也不放开流火的手,径自拉着她扬长而去。 一直到坐上马车,流火才醒过神儿来“二、二、二少爷,你刚刚说了什么?” 沈颐漫不经心地笑“我说我最近喜欢男人了。” 吓!流火浑身一哆嗦,口不择言地就埋怨道:“你可真够坏心眼的,拿我去骗他们!” 岂料沈颐皱着眉将书卷起,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一敲“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少给我没大没小的。”见小丫头嘟起嘴,他才展颜笑道:“我就是怕到时挡不开,才带你去当幌子。” 到了第三日。 沈颐一整天都在铺子里查帐,流火留在东院闲着没事干,就舒舒服服地在房里睡起了午觉。 这一觉睡得可真痛快,不知几时,忽然隐隐地听到脚步声,好像是少东家回来了,又听到谈话声,好像回来的不止他一个。不过他们没有进来正屋,听脚步声,像是去了西边的厢房里。 又过了一会儿,小燕过来传话:“流火姐姐,少爷让你泡茶。” 流火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四周都香香的,整个床铺、丝被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可一点不像家里,风一吹,时不时地把院子里的鸡鸭粪的臭味送进来。 不过她刚为“奴”第二天,什么都不懂,只好笨手笨脚地跟着小燕学。花了近一炷香的时辰,好不容易泡好了两杯上等的香茗,盖上盖,小燕帮她放到托盘里,才让她端着送过去。 唉,大户人家喝口茶都这般麻烦。流火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抱怨。 走到西厢房门口,她腾不出手来,只得先把托盘放在廊内的长石椅上,还未推门,听到里面有个声音在说:“今年朝廷大开恩科,虽则秋试未到,我却不得不先上路了。就这样吧,随云,我决心已定,多谢你相赠的盘缠,就此告辞。” 咦,怎么像是穆秀才的声音?流火吃了一惊,缩回手。 又听到少东家叹了一口气“既然出于什么原因你不便相告,我也不勉强,只是也帮不了你。”停顿了片刻,他又道:“那么,占春,你们可是今晚就走?” 占春流火倒抽一口冷气。 穆占春! 好哇,这个拐带走大姐的臭东西居然撞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嘿嘿! “好你个穆秀才,哼哼!”流火闯门而入,一把就揪住里面一个青衣书生的领子,恶狠狠地道:“快说!你把我大姐拐带到哪里去啦” “流火,怎么是你?”穆占春也吓了一大跳。 “你们?”沈颐更成了丈二和尚。 “二少爷,这事你甭管!”流火先抽空回绝东家,转过头又逼问:“你老实交待吧,到底把我大姐藏哪儿去啦?” 穆占春哭笑不得“流火,好妹妹,你误会了——” “呸,放屁!少跟我套近乎!”流火气不打一处来“穆秀才,你好啊你,一声不吭就让我大姐跟着你跑了,也不替我们想想——你以为你是谁啊?皇帝老子?” “流火,你先放手,容我跟你解释——” “不成!我一松手你就撒腿跑了!”流火左右瞅瞅,寻思先找根绳子把他绑在椅子上。 好友被弄得如此狼狈,沈颐看得皱紧眉,忍不住摆出主人的威严,冷冷地道:“流火,你先松手。” “我不——啊呀!” 沈颐硬把她的手掰了开来,然后搂在她腰上,把她往后强行抱离两三步。 “穆秀才你这混蛋,不准跑!”流火还在大叫大嚷。 沈颐硬把她按在近旁的一把檀木椅上“有话好好说,你吵什么?” “跟他还有什么话好说的”流火此时的眼里哪还有东家的存在?“腾”的又站起来,气鼓鼓地大声道:“姓穆的,你自己说,我大姐呢?她现在到底在哪儿?” 穆占春已是满面愧色,都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讪讪地道:“我知道,我跟明月私自离开,必定给你们留下了难题——” “哼,少来穷罗唆!”流火一甩手,打断他的话“我也知道是娘不好,硬逼大姐嫁给一个死鬼,但她有她的难处再说你们,你们一声不吭就跑了,剩下我们怎么办?我娘虽然脾气凶些,但大姐总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说到底,天下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娘?她原本也只望大姐嫁到沈家来不愁吃穿,眼下她跟了你偷跑出来,我娘都担心死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都隐隐带了一丝哭腔。 “流火——”穆占春的愧意更甚,负着双手走到窗边,叹息道:“枉我饱读诗书,还想要匡世济民,没想到头一个却给你们母女三人带来了麻烦。唉,只是那晚明月哭着来找我想我一个大男人,若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保全,你让我还有何面目去追求那些功名?” 流火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谁稀罕那些功名!只不过你命不好,我娘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秀才书生,平日里讲话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谁听着都心烦,我大姐跟你在一起,能落什么好处?” 穆占春转过身来苦笑道:“是,你教训得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没有一点错。” 流火立即道:“那么你快告诉我,我大姐在哪里,我要带她回家。” “对不住,我不能告诉你,流火。”穆占春却缓缓地摇头“我要去都城邑州赶考了,明月会随我一起去。到时候,不管我有没有取得功名,都会和明月完婚的。” “那怎么成”流火气得跳脚。 眼下每天都是毒辣辣的大太阳,大姐的身体又一向是三姐妹里最弱的,如何经受得起路上的辛苦?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穆占春忽然想起更为紧要的问题,他也是个聪明人,眼光在好友和流火身上一来回,立刻就猜到了七八成,吃惊地道:“莫非是你顶替明月上的花轿?” 这是流火最怕被人提及的事。她的气焰立马就低了下去,不自在地低声嚷:“你管不着!” 穆占春看向沈颐“随云,这是?” 总算有了他说话的余地。沈颐淡淡一笑,示意好友勿忧“你不用担心,占春,这丫头的娘和二姐我已经派人接回,她姐姐和我二叔的婚事本来就徒让人看笑话,前天晚上闹过一场虚惊,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这话有所保留,穆占春自然没完全明白,他点点头,想说什么,流火却又抢着道:“穆秀才,你都听到了,现在你可以把我大姐还回来了吧?我娘不会再逼她嫁人了。” “好,我跟明月住在一间小客栈里,我带你去找她。” 流火二话不说,抬脚就跟他出门。 这丫头,也太不把他这个东家放在眼里了吧?沈颐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着,跟着他们走出西厢房。 没想到流火步下一阶,居然想起“规矩”来了,赶忙转头说:“二少爷,我——” 沈颐也不难为她,只是不冷不热地道:“必须在天黑前赶回。”说完,径自转身从西厢房的前廊离去。 潇湘书院wwwnet 新月东升,天色已然全黑,流火却还没有回来。 沈颐正在自己的书房内盘算账目,却发现难得的心不在焉,几度起身踱到窗口看天。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辰,老管家崔伯突然跑来报:“二少爷,知府的周师爷来了。” 沈颐略微吃了一惊。 周师爷?这时候他来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书房内已快步走进一个人,高瘦的身材,蜡黄的脸,嘴唇上还有两撇滑稽的八字须,别看相貌有些古怪,他可是知府衙门里的头一号师爷,姓周名密。 “周师爷——”沈颐似笑非笑地迎上去。 周师爷放下手中正摇着的扇子,忙道:“二少爷,衙门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跟府上有关,我这才登门造访。” 沈颐不动声色“哦?”周师爷“嘿嘿”一笑,八字须颤动“我们是老交情了,自然不绕弯子:衙役们抓住了一个犯事的小丫头,郑大人怜她,原本想将她杖责几下,轰出去了事,可她说是沈府上的,而且她的主子就是二少爷你——郑大人摸不准她说的真假,可她既然犯了事,不给些惩诫总是不行的,可依着原来的杖责吧,郑大人又怕她真是二少爷的”说到这里,他的小眼睛闪着亮光,盯着沈颐贼兮兮地笑“伤了二少爷的心就不好了,岂不是连带赔上了我们大人和二少爷的交情?” 沈颐一听就猜那丫头是流火,皱着眉想了一想,忽然道:“那丫头叫什么?” 周师爷明白地回答:“她自己说叫流火。” 唉,果然是她!不知怎么,沈颐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有些被揪起,但他表面上仍一派淡漠,嘴角轻勾,看着周师爷缓缓地道:“那么周师爷此番来的意思是?对了,那丫头又所犯何事?” “我来自然就是告知二少爷这件事。至于那小丫头所犯的事么——”周师爷重新摇起羽毛扇,眼珠子转一转,显得几分狡猾“还得请二少爷随我去衙门一趟,届时自然可知。” “怎么,这里不方便说?”沈颐皱起眉,莫名感到有些心烦气躁。 周师爷笑笑,只道:“请吧,郑大人亲自在堂上等着?——” “好。”沈颐一口答应。 “二少爷——”崔伯还陪在旁边。 沈颐临走前看了他一眼“我娘他们若来这里问起,只说我出去一趟,片刻即回。” 然后,他和周师爷一起从东院的一处大门直接出了沈府,跨上马,连同等在外面的两名衙役,四人轻骑,往地处苏州府另一端的知府衙门而去。“随云老弟——”苏州知府郑鹏年亲自迎了出来。 他虽是官,沈颐虽是民,但有时官未必高于民,无非是因为在这时代,商和官,就像一锅汤里煮着的两缕面,在利益上缠来绕去,谁也离不开谁。况且,沈家的生意不止这区区苏州界面上,钱庄、铺子开到哪里,就会跟哪里的官攀上“交情”在郑鹏年之上,犹有江苏巡抚,乃至两江总督都跟沈家有深交情。 沈颐利落地下马,淡笑着回应:“郑大人。” 走进府衙内,第一眼就见到那小丫头的确是流火!沈颐不禁皱紧眉,只因她的双手被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绑着,一张俏脸泛红,正气鼓鼓地被迫坐在一张桃木椅子上。沈颐只看了一眼,即道:“不错,她是我府上的丫头。” 周师爷跟在旁边摇着羽扇叹息:“这就难办了” “二少爷!”这时流火看到沈颐进来,眼巴巴地脱口叫道。 沈颐却无暇理她,径自转身向知府“郑大人,她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究竟犯了什么事?” 郑鹏年面色一紧,只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沈颐便依惯例跟他步入内室。待老仆奉上茶,郑鹏年才喟叹了一声,幽幽地道:“今年开春黄河又发大水,河南、山东两省受灾最为严重,朝庭子近日又新下了旨,着其余诸省筹措钱粮以作赈灾之用,这事想必随云你也知道的——” 沈颐点点头,静待下文。 “你所不知道的是,上头摊派下来,单单我这苏州府,就要在半个月内筹齐白银十万两、大米五千石。”郑鹏年说着站了起来“苏州虽是好地方,不过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置办齐这些,本府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银两尚勉强可凑,不过去年的陈米已快耗尽,今年的新稻却未熟透,唉但这既是朝庭的旨意,本府又岂敢抗旨不遵?” 沈颐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却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会跟流火,一个小丫头,牵扯在一起。 只听郑鹏年又道:“三日前抚台大人又催促本府,如今银两倒是妥了,只是那些大米却只得四千石余下实在是无计可施。不过——”说到这里,他却忽然转了脸色,冷笑了两声,似乎颇为自得“随云,你们沈家都是生意人,自然知道这为官和经商是一个道理,最紧要的无非是懂得审时度势,惟‘圆通’二字耳。眼下这趟差事嘛,我不得不交,但如何交法,这里头自然又有许多门道可走。此间没有外人,本府不妨实话告诉你,那还差缺的一千石大米,周师爷已经派人用江边的细沙代替了。” 沈颐终于不免吃惊“大人——” 郑鹏年似笑非笑地伸手拦下他的话“你不必替本府担心。银两嘛,我已经先一步运出,明日再将掺了沙的米袋全数发往苍宜,这事抚台大人也是知晓的,既有他在上头担着这份干系,本府又怕什么?” 沈颐不再说什么,他也知道江南官场一向藤络缠绕、乌烟瘴气,这件事虽则令人吃惊,恐怕也只是太仓一粟罢了,若强行扯开了去,其背后的黑暗必定足以令天下人齿寒!但这事他今日既然知道了,也就脱不了关系,不过他绝不想再深入牵涉进里面去,便改而问道:“那么,我的丫头究竟犯了什么事?” “这事被她发现了。”郑鹏年坐回位子,盯着沈颐一字一顿地道“周师爷派衙役们去江堤挖细沙时,言语不慎,被这小丫头路过偷听了去。她的胆子也真大,居然还扬言要上邑州告御状,在圣上面前揭本府的底!嘿嘿,你说本府岂可容她?”沈颐的心一紧,不觉稍稍皱眉,郑鹏年看得仔细,又冷冷地道:“周师爷原想在江堤边就将她灭口,哪知她情急之下说出了你,说是沈家二少爷身边的人——俗话说:打狗须得看主人,她既然是随云你府上的,本府自然得找你来问问清楚。男人嘛,本府知道啊,哈哈,那丫头长得倒是标致!” 不容多想,沈颐拱手笑嘻嘻地道:“实不瞒大人,那丫头的确已是我的人,她的脾气虽嫌粗野了一些,不过有自己的味道我最近、正在兴头上。” “本府了解,哈哈——”郑鹏年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笑得一脸深意。 第五章 由知府大人亲自送出门,沈颐抱流火上了马,往沈府路上奔驰而去。 一离开知府衙门,他脸上的笑容就敛了下来,此时繁星高挂、月已中天,如水的月光洒照在他和流火身上,带来夏夜之中的丝丝凉意,沈颐的心中却在翻来覆去地思量着许多问题。 “二少爷——”流火忍不住了。 那姓郑的那狗官让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阵劲风把他刮到天上,打个雷劈中他,再把他扔到江河之中,让他也尝尝“大水”的滋味! 黄河今年开春又发大水,她在街上听人说过的,百姓流离失所,日子已经过得很苦了,姓郑的狗官还用掺了沙子的大米来交朝庭的差,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沈颐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只冷冷地道:“你现在不要说话。”他眼下没有心思在马背上、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向她解释许多大道理。 流火只好乖乖住了口。 先前那个摇着羽毛扇的师爷让人拿绳子想勒死她,她长这么大才头一遭知道什么叫“害怕”!那条蛇皮一样乌亮的绳子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她的两手死抓着绳子,两脚乱蹬,在一片昏茫中头一个想到的居然不是老娘和两个姐姐,而是沈颐,那个似笑非笑、非诱逼着她签下卖身契约的人。一想到他,她就又有了气力,忍不住喊出口:“我、我是沈家二少爷的丫头——”那时却是鬼使神差,她哪里知道这句话竟然能救下她一命。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老更夫的铜锣声中,他们平安回到了东院。 沈颐一步入自己居住的正屋,却发现二夫人正等在桌旁托腮浅寐,小燕睡眼惺松地陪侍在边上。 “娘——”他急忙过去扶住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等在我这里?” 流火跟进去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夫人”心想她连睡觉的样子都好看,不像自己的老娘,总是很响地打呼噜。 二夫人醒过来看见儿子,立刻忧心地道:“怎么突然周师爷又要请你去知府衙门?我听崔伯说,他急匆匆地来,像是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 “二夫人,是我——” 流火张嘴想说是自己的缘故,但沈颐转头递了个眼色给她,低声道:“快倒杯茶给我娘。” 二夫人看着他们,心中略有所悟,摆摆手“不用了,我让小燕端了冰镇酸梅汤过来,你就帮我乘一碗吧。” “是。”流火乖乖地应声。 沈颐陪着母亲坐下来,淡淡一笑“其实也没什么,郑大人一时筹不齐赈灾的大米,把我找去问邻近的县哪里还有余粮可买,我说周围恐怕是没了,福建地气暖,听说已有新稻熟了,若能快马运一些过来便可交差。” “原来如此。”二夫人喝了一口酸梅汤,点点头,又道:“这些梅子腌得不错,酸甜适口,你现在要喝吗?” 沈颐摇头,目光转向桌上的两套新衣上“这是?” 二夫人含笑道:“这是我抽空亲手帮你做的,明日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流火在旁边看着都觉心头一暖。她们家的衣裳全是孟大嫂一个人做的,后来明月大了,学会绣花,就会在娘做的衣服上绣些花样来逗两个妹妹开心。想起老娘,她每回让她们试穿衣裳可不管你乐不乐意,更不会这般柔声细语的,有时芙蓉还赖在床上,她就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扯起来,然后气急败坏地把过冬的新棉袄往她身上套 她正自想得入神,沈颐已将母亲大人送了出去。“娘,拱门那边拐弯处前几日被暴雨冲出了一个坑洼,我忘了让人填平,你走过去当心些。小燕,提好灯笼,别打瞌睡。” “二少爷,”等沈颐回转屋里,流火已苦恼地坐在桌边“那个姓郑的狗官他——” 沈颐面无表情地摆摆手“你不用说了,我已经全都知道。” “那些受灾的百姓岂不是很可怜?” 沈颐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流火看着少东家,闷想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跳起来“他的上面还有藩台,还有巡抚大人,还有两江总督!我就去向他们告状!我挨个告上去——” 这丫头居然还知道这些。沈颐在心里苦笑“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 流火顿时语塞,半晌又颇委屈地跺脚“我、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一个好官了!” 沈颐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然后平静无波地说道:“给我乘一碗酸梅汤,给你自己也乘一碗。”他挑开了话题。 因为说来话长,他不知怎么跟这小丫头解释。 江南的官场本来就是一片黑暗,这其中跟地域也实在有莫大关系。江南之地物产丰饶、民生殷富,为官的人久而久之,难得不起贪婪之心。先帝在位时亦曾考虑在各省设立督查使,若有问题直接上报,连内阁都不必经,但一实施就发现根本不起作用;督查使本人不是被地方上的官员拉拢,成一丘之貉,就是被阻塞视听,查不出一点问题。至于当今圣上,即位不过两月有余,虽则要整顿吏治,终究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完成。所以如今,江南官场仍然是外甥点灯笼——照舅(照旧)。 喝了几口酸梅汤,他抬眼,猛然发现小丫头颈上有一圈红痕,像被勒过,吃惊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话一问出口,他立即又想起郑知府说过,周师爷原想将流火灭口难道是 果然,流火吓得汤也不喝了,缩回手,已快哭出来:“他们,他们本来想用绳子勒死我。” 沈颐紧盯着她原本白皙无瑕的脖颈,目光深沉,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现在没事了,他们不会再杀你。” “为什么?”流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位少东家面前示弱。 唉,她平素不怕骷髅,又岂知骷髅不会杀人、人却可以把人变成骷髅的? “因为现在知道他们秘密的人,已多了我一个,再杀你也没用。”沈颐淡淡地说完,然后站起来“你随我进房来。” 流火跟他进去,见他手里已多了一只白玉制的小药盒,圆圆的,盒盖上还雕了一朵玉牡丹。沈颐解释说:“这里面的药膏敷外伤最好,你坐下,我来帮你抹在那些红痕上。”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流火蓦地感到害羞起来。 沈颐却没理会她此刻难得的羞赧模样,指着近旁的檀木椅,面无表情地道:“快坐下。” 今晚她的命是少东家救来的,流火不会不识好歹,所以听话地乖乖坐下了。 “把脑袋仰高。”沈颐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盒盖,顿时一股清凉的幽香传入流火的鼻子里。 真好闻,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随后脖颈上原本灼痛的地方便传来更浓烈的清凉感,但知道是男人的手指在触抚自己的肌肤,却带来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灼热感,手指所到之处,最初是清凉,继而又立刻让像被火烫到的感觉覆盖。流火吃力地仰着脑袋,背脊挺得笔直,两手扶在木椅上,大气都不敢出,浑身不自在地都快僵硬。 好不容易等少东家涂抹完,她才舒舒服服地松了一口气,顺带甩甩胳膊。 沈颐退开几步,好笑地打量她的表情和动作“你刚才僵得就像一段木头。” 他一说,流火的脸又猛然泛红了“我才没有!”她死鸭子嘴硬。 沈颐没心思再逗她,收起药盒,随手搁在书案上“已经三更天了,你去睡吧。” “二少爷——”流火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自从出了府衙门口就像被什么浓重的心事包裹住了。 沈颐却没有理她,顾自背负着手踱到窗边。 一阵凉风透窗吹了进来,流火又在床上烦躁地翻了个身。她摸摸旁边又薄又软的丝被,使劲嗅一嗅犹弥漫在床帷之间的淡淡幽香,想歪着头睡去,却又不知惦记着什么,总也睡不着。 她下了床,想四处走走。指派给她的这间房十分小巧雅致,就在少东家睡房的外边,也即是说,里面一有什么差使,她就要头一个吱声。本来,沈颐对妇仆下人的事不甚在意,外边这间房也一向没有派丫头住饼,只有在他偶尔生病的时候,二夫人和老夫人会找个体贴细致的丫头就近侍候着。不过他留下流火后,给她安排差事的时候却无意中想起了这间一直空置的外房。 流火见到里面少东家的睡房里仍有光亮传出,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沈颐正在桌案后看书,听到响动,抬起头淡淡道:“怎么又起来了?” “我睡不着。”流火如是回答,心想这人待她实在也不坏,没有传闻中东家对下人的架子,况且今晚又救了她一命。 沈颐放下书,转头看了看旁边半开的窗户,说了一句:“天都快亮了。” “二少爷,”流火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鼓足勇气“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还在想那个狗官在大米里掺沙的事?我其实真准备去——” “你去把墙角那凳子搬来,坐到我边上。”沈颐却打断了她的话。等她搬来后,才平静地道:“这件事,今天算你命大,他们看在我的份上才饶过了你,不过也因此把我牵扯进去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了身旁的小丫头一眼“但从今往后,我要你忘了这件事,不许再提起。”他不顾流火诧异的神情,又接着道:“你要记住,一个人的命不可能永远那么大。” “可是——”流火瞪大一双乌亮水灵的眼睛。 唉,她又怎么能轻易明白,这背后一层不得已的道理呢? 沈颐不想多解释,干脆转了话题:“对了,黄昏的时候,你拖着占春出去,找到你姐姐了么?”他回想起这丫头泼辣蛮横的一面,不觉失笑。 流火点点头“哦,找着啦。我把所有发生的事都跟大姐说了,她不用担心再被娘逼着嫁人,也就不用跟穆秀才跑大老远去邑州了。穆秀才要去参加什么‘秋闱’,自己一个人去嘛,这么热的天,一路上我大姐肯定吃不消。” 殷旭皇朝的制度跟前朝不同,冕宗晏驾后,新帝登基不过两月有余,亟需整饬吏治、揽纳人才,故而当今圣上破格将原本三年一次的科试改为了一年一次,所谓“春闱”是乡、府试“秋闱”则需去都城邑州,由皇帝亲自命题,让全天下的秀才学子们参加统考。 沈颐感慨地道:“我不知道占春心仪的女孩子居然就是你的姐姐、小泵姑张罗着要给二叔在阳间娶的新娘子。不过他也太胡涂了,既然有这样的事,又岂能带着你姐姐一走了之?” “唉”流火叹了口气,感到一些睡意渐渐涌上来“不过我已经原谅他了。我娘逼得紧,大姐和他都没有办法——” 沈颐见她眼皮闭了闭,便道:“你困了么?困了就回床去睡吧。” 流火想也不想,下意识地脱口反问:“那二少爷怎么还不睡?”她的目光落到书案上,见上面放着一本狄公案,三个里她只认得“狄公”二字,却也不知道这狄公是什么人,只是闹不明白少东家大半夜不睡,拿着一本什么狄公有啥好看。 这丫头在关心自己么?沈颐的心蓦然一动,指着自己的胸口,似笑非笑地说:“我这里装了很多心事,今晚不想睡了。” 流火顺着他的手指一瞧,没瞧出个所以然来——男人嘛,都是扁平的胸膛。转而又去看那本书,好奇地问:“这书很好看吗?” “这书里有很多故事,最适合夜晚睡不着的时候看。”沈颐笑着回答她,又指着封皮上的“狄公”二字问:“你认得这两个字吗?” 流火点点头。 “那知不知道他是谁?” 流火老实地摇摇头。 沈颐看了她一眼“他就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狄仁杰。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英明事迹?这本书里就记载了好多他当官时所断的奇巧案件。” “哦,他就是指狄仁杰啊!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娘生病,我去药铺里给她抓药,在大街上听说书的讲过他的故事,不过我没钱,才听了几句就被人赶开了。”流火半歪着脑袋回忆“不过看台子下面那些听的人一个个都不声响,听得都跟瘟鸡似的,真有那么好听吗?” 沈颐失笑“这次我不用收你的钱,你如果想听,挑一个我讲给你。” 第一个故事流火还听得很有兴致,但到第二个故事的时候,睡意终于复又袭来,她坐在木凳上、脑袋却开始一下一下地往前轻点,眼皮闭拢又勉强张开,再也顾不得故事里狄大人是如何心细如发、神巧断案。瞌睡虫一来,饶是有十个狄大人,也得拱手认输。 沈颐眯起眼,忽然停住了声音,在流火向前摔下木凳前及时侧身过去挡住她。已睡昏过去的小丫头倒进了他的怀里犹自不觉,沈颐摇头苦笑,然后小心地把她抱回到外间的床上。 他在床前静立了片刻,此时窗外初露晨熹,他望着她酣睡中甜美俊俏的容颜,屏气凝神,目光中不由地生出几分爱怜。 孟大嫂年轻时可也是十乡八县出了名的美人儿,三个女儿中,老大明月和老三流火承继了她的美貌,所不同的是,明月更娴静乖巧,流火却又将老娘的臭脾气承继了一半。 沈颐的目光落到流火的脖颈上时不觉皱紧眉,此时室内光线黯淡,他瞧不清楚,那道痕迹看上去成了浅浅的暗影,他有一种冲动想去抚摸,但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弯了弯,又缩了回来。 “咱”一声,是外面庭院里露打芭蕉的清响,沈颐回过神来,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弯了弯,又缩了回来转身缓步走回自己房中。 潇湘书院wwwnet 转眼夏去冬来,流火签下卖身契后,留在东院里也已快半年。 所幸这期间再也没有过什么大事,她平日里无非是帮少东家倒倒茶、递递水,干些最方便、最轻的活儿,碰上沈颐有空闲,还会耐心地教她认几个字。 因此,流火的大名就在偌大的沈府里不陉而走,那些仆妇丫头们背地里都认定二少爷已将她收了房,不然怎么会对她这般好?虽然二少爷的脾气温和一向是有口皆碑,但他对这个叫“流火”的小丫头未免也太过宠溺。 很多次流火忘了规炬、莽莽撞撞,他居然都只是一笑置之,不但不予追究,倘若她被有资历的管事妇人逮到,他还会不动声色地护着她,所以令大家是又羡又妒。 但流火却不十分领情,她还觉得每日需“二少爷长”、“二少爷短”的,难受得慌哩! 这一日,外头已滴水成冰,沈颐一大早就要去他掌管的“祥泰布庄”等一批自江南和淮安运来的货,流火也得陪着一大早起来,边打着瞌睡边准备好出门所需的狐裘和暖炉,等到送少东家出了门,她才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又迫不及待地爬回温暖的被窝中。 但只睡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就呆呆地睁大眼睛,再也睡不着了。突然之间想起老娘和两个姐姐,干脆一骨碌坐了起来,重新穿衣下床。 嗯,都大半个月没回去看看她们了,反正二少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如趁此机会回家一趟,等娘烧火做饭前再赶回来就好。 心念一定,她立刻朝屋外走去。 潇湘书院wwwnet “娘,我回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嚷嚷。 芙蓉头一个从大门内探出脑袋,咽着口水问:“流火啊,这一次有没有带好吃的东西?” 流火在沈府有吃有穿,所以每月发给她的月钱她都会保存起来,等回家的时候再换作礼物带回去。 院子里结了薄薄一层冰,流火慢吞吞地小心走着,等进了屋,她才摇头说:“对不住了,二姐,大冷的天,我懒得再背个包袱过来,不过我把上个月的月钱都带来了,要全部交给娘。” 孟大嫂又去揪老二的耳朵,大声喝骂“死丫头,成天就惦记着吃吃吃!你妹妹刚走了远路回来,你怎么不问问路上摔了没?有没有被冷风吹着?” “娘,我知道了”芙蓉痛得赶紧认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都是十几年的老情况了,流火也见怪不怪,径自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娘亲,然后走去火炉边烤火取暖。炉子上正炖着一锅萝卜骨头汤,大姐明月正安静地守在炉旁绣着一方绢帕。 “经了霜的萝卜特别甜,流火,你今天可有福了。”明月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娘不知道你要来,只是今早起来,突然惦记着要炖一锅你最爱喝的骨头汤,没想到你这丫头还真回来了。” 流火伸手围在锅子边烘着热气,又瞅了一眼大姐手上的绢帕,随口道:“大姐,这又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要用的呀?怎么不绣些‘并蒂莲’和‘鸳鸯戏水’啦?” 明月轻轻一笑“傻丫头,这回我不做生意,是特地绣给你的。” “我才不要呢!”流火大剌剌地一挥手“我又不耐烦身上带这些东西,再说能多卖几个钱也是好的,要不然大姐你留着给自己吧。” “你不要拉倒。”明月笑着看了妹妹一眼“等我把这帕子上的杨柳枝绣好了,趁天暖和些去市集上卖,保管有人要。” “这是当然!”她缩回已经烤暖了的手,讨好地说:“大姐你的绣艺这么好,谁要是看了不想买,那才是十足的瞎子呢!我看到这些针线就头痛,家里幸亏有大姐——” “各人有各人的长项嘛。”明月停下针,拿起绣好大半的绢帕认真地看了看“沈家的二少爷不是待你很好吗?以前难为你,田里的那些果蔬都要你去忙,但现在你待在我们苏州最出名、最阔气的人家,日子过得轻松。所以你看,你不喜欢针线,老天爷从小到大便都不曾给你安排过。” 流火吃惊地瞪大眼,呆了半晌,才怔怔地道:“大姐这些难懂的道理是穆秀才教你的吧?”她难为情地摇摇头“换了我可想不出来。” 明月立即羞涩地红了脸“你胡说什么?不关他的事,都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这时,芙蓉正帮着孟大嫂在厨房里煮鸡蛋,她在灶后烧火,孟大嫂等一锅水冒了泡,十几个鸡蛋都熟透了以后,便急急忙忙把蛋都捞出来,又浸进了冷水里。 芙蓉小心翼翼地把一盆浸了蛋的冷水端到厅堂里“大姐、流火,蛋已经煮熟了。”她边说边拿起两个已经浸凉的蛋,用布抹干,放在桌上的一只盘子里。 “要做如意蛋吗?我先来做几个!”流火一听就兴致高昂,立刻从火炉边跑过来。 孟大嫂又拿来一些早已准备好的,红红绿绿的染料和几根小树枝,因为她们一家人都不会娴熟地用笔,所以就用树枝来代替。流火和芙蓉各拿起一根,蘸了染料就开始在蛋壳上涂涂画画。 这是江南快过年时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煮几个鸡蛋,然后在蛋壳上画上一些人物山水,或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谓之“吉祥如意蛋”大街上也会有人叫卖。 流火一口气画了三个,一个画了一朵花,一个画了一头牛,还有一个画了个黑抹抹的东西,看上去像石头,又像一个地瓜。 芙蓉猜了半天都猜不到,央求着妹妹告诉她,但流火不理她,径自拿了蛋又走回火炉边,笑眯眯地坐下。 哼,我画的是二少爷的脸,二姐又没见过他,怎么认得出来呢?她得意地想。 不过沈颐要是知道,他的脸被画成了这样一个像石头又像地瓜的东西,估计是不会高兴的。 一直炖在炉子上的萝卜骨头汤开始飘出阵阵香味,流火忍不住凑近使劲地嗅啊嗅。也不知为什么,她这半年在沈府跟着尝了好多山珍海味,但每次回家来,总还是觉得家里的饭菜香。 “娘,汤好了——”她高声叫唤又回厨房里忙着的娘亲。 于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欢欢喜喜地喝骨头汤。 一股冷风从墙缝里溜了进来,直扑芙蓉的后背,她立刻打了个大喷嚏,结果她老娘也立刻请她吃丁一记暴栗,火辣、干脆。 “娘”芙蓉一手端着汤碗,一手可怜地摸上自己的头。呜又被娘打得好痛! 明月忧心地扫了一眼屋子四壁“娘,不如等午后吃完饭,我们就找些干稻草和烂泥,把墙上和门上的那些缝隙都填一填吧,大寒天的总有风灌进来,太冷了!” 孟大嫂也朝四周看看“好吧,只好先这么将就着。” 芙蓉又傻呵呵地笑着,插进来说:“娘,沈家的二少爷不是待我们家流火很好吗?”她又转向妹妹“流火,要不你和二少爷说说,他们家钱多,送给我们一间新的大瓦房吧。” 流火一怔“二姐,你胡说什么呐?” “让他送你一间屋子啊,他有好多银子,不会在乎的。”芙蓉犹自天真地盘算着。这回娘都没有“及时”给她苦头吃,自己说的一定没错。 “绝对不可以,我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她一听有些生气“我只是一个当丫头的,二少爷待我已经够好了,还向他要大瓦房?二姐你想都别想!”她虽然平常伺候少东家不够卖力,却从来不曾想过要向他讨要什么东西,只除了有时三小姐会送给她一些小玩意儿之外。 “啊呀!”芙蓉惨叫了起来。老娘果然对她的耳朵送来了迟到的“祝福” “死丫头,一天到晚睡不饱,让你喝几口骨头汤就跑出一个馊主意来啦!”孟大嫂又开始骂“你想害老三在二少爷面前抬不起头吗?人家给吃的、给穿的,每月还给一两银子的月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你还不知足!也不想想自己成天都干些什么?叫你割草喂猪,就把猪喂成了皮包骨,活该你过年时吃不上肉,只能喝几口猪骨头汤!” 芙蓉被娘亲骂得再也不敢多说话了。 等一家人喝完了汤,流火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准备回东院去,孟大嫂赶紧去蒸笼里拿了七八个新蒸好、火烫香软的灰汁团,细心地包裹好,让女儿带去给二少爷尝尝。 第六章 外面路上的薄冰都溶化了,于是流火走得更小心,棉鞋要是渗进了水,可是冷得能冻死人的。 她站在路口往东和南两个方向望望,不知二少爷已经回了东院,还是仍在布庄? 望了几眼,她莫名地感觉他应该还留在布庄里,于是转向南走。 一走进祥泰布庄,一个戴着厚实的黑帽、穿着老羊棉袄的店伙计就满面堆笑地跟她打招呼“哟,流火姑娘,您来啦!” 流火懒得理他,穿过店堂,径自转上楼梯。 楼上是不做生意的,除了拨出一间房,专门供东家来查视铺面时休息所用,其余全用来堆放货品。 而此时,沈颐正和一位姓卢的老板在验货。 “二少爷,你再看这些——”卢老板巴结地又拿过一大把团扇,以紫檀木做骨、白绢为面,这是我去江南收货时顺带收回来的,你看这些线脚细腻,拟景造物栩栩如生,又是极好的双面绣,再看这把,一面是满园春色、一面是华堂春暖;还有这把,一面是碧波莲藕、另一面是瑶池仙境我老卢敢拍着胸脯保证它们实在算上等质量啊!”沈颐拿过几把仔细看了看,笑着还给他“绣工确实不错,不过我这布庄只管卖布,从来不曾另外搭卖过其它的东西。” “二少爷,这你就是太恪守成规了。”卢老板陪着笑道;“你想,来光顾你们祥泰和锦绣布庄的,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女人家嘛,挑拣衣料的时候再买上几把扇子,难道不是最正常的事?我原本还想着明年开春去南海收些珠子,一并卖给二少爷呢。” 他的话的确有道理。沈颐略一沉吟,便微笑着颔首“卢老板果然是生意人,好,这些团扇我就一并收下了。”话音刚落,他抬头看到流火走进来,不觉感到诧异“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边说边去拿旁边案台上的白瓷茶杯。 流火心头一热,赶紧道:“少爷,我带来——” 沈颐却打断她的话,把茶杯放了回去“这茶凉了,流火,你帮我再去泡杯热的来。”无论冬夏,他一向不喜欢喝已经冷了的茶。 “哦,好。”她只好先把怀里揣了一路的小包裹放在案台上,转身下楼去泡茶。 而卢老板又转身从一堆货品中拿出一个迭得四四方方的包袱,当宝贝似地捧着,凑近沈颐身边压低声道:“二少爷,这是我特地带来孝敬老夫人和你的。” 沈颐好笑地看着他过分小心的样子“卢老板,这里面难道是偷来的东西?” 没想到他咽了一口口水,说:“二少爷,不瞒你说,这还真可以算是‘偷’来的。” “哦?”沈颐挑眉。 卢老板不说话了,只小心地解开包袱,原来里面是上下迭放的两方淡绿色锦缎,不仅散发出奇异如宝石般的光泽,还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沈颐一见即吃惊地瞪大眼“这不是前次采办的那一批贡品?”沈家的布庄在整个江苏是最出名的,所以前任和现任江苏巡抚都把采选绢织贡品的事交给沈家去办。 按本朝的律法,凡属贡品者,寻常百姓家里是断断不可妄用的,否则有诛族之害。 卢老板变得更谨慎,左右望了望,才又涎着讨好的嘴脸“这正是二少爷上回要我采办的天蚕丝贡品,这两块其实是我私扣下来的,原就准备着等过冬时送给老夫人和二少爷。” 他不等沈颐说话,又赶紧道:“我已经命人绣好了图样,都是一等一的绣工,给老夫人的那块绣了‘福瑞呈祥’,”说着,便把上面那一块展了开来,他和沈颐各执一端“二少爷,你看,你这一块绣了大幅的‘鸳鸯戏水’,用来做被面是最好的。啧啧,这样的规格——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罪说一句,除了在圣上的寝宫,民间这算是独有了。” 沈颐却只淡淡一笑“我尚未有婚事,要来何用?” 这时,流火端茶回来,一进门便被那华美无比的丝缎吸引住了,只顾着看,没留神脚下,快走到案台旁时不慎脚底一滑,整个茶杯就向前飞了出去。 沈颐立刻闪身上前扶住了她,只闻“砰”的一声,上好的白瓷茶杯便应声而碎,他也不管,只抱住她,皱起眉来“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知是怪她摔飞了杯子,还是让自己滑了跤。 卢老板则吓得立在一边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赶忙低头检视锦缎,万幸,滴水未溅上。 这个瞎了眼的臭丫头!他擦一把额上冒出的虚汗,立刻开骂“臭丫头,要是弄脏了这上等好货,你有十条命也下够赔!” 沈颐扶她站稳了才放开她,听他这么说,立刻沉下脸“真是对不住,这丫头总是这样毛毛躁躁,卢老板没被茶水溅到吧?” “没、没,无大碍。”卢老板摆摆手,笑得倒是一脸恳切。 流火搔搔头“少爷,我去找扫把来扫干净。” “嗯。”他颔首。 待她走出门,沈颐便寒着脸对卢老板说:“锦缎你就拿回去吧,连我家丫头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好货,沈家怕也消受不起,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卢老板这才发觉自己眼拙,没瞧出二少爷对那丫鬟非比寻常的关切,可为时已晚,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他只得摸摸鼻子乖乖走人。 等流火拿着扫把回来时,卢老板已经走了,沈颐坐在一边看她打扫,目光忽然落在案台上的蓝色碎花小包上,好奇地问:“流火,这是什么?” “哦,这里面是我娘蒸的灰汁团,她特地让我带来给二少爷尝尝。”她一听他提起小包袱,立即放下扫把,喜孜孜地过来解开“我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揣在怀里,还烫着呢。” 他看了看那些浅灰色的面团子,挑高眉“你今天又私自回家了?” 呀,忘了这事!她只好装傻地笑“二少爷,你尝几个吧。”反正二少爷从来不会因此而责罚她,她早就有恃无恐了。 沈颐果然只是随口一问,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顿觉一股清香传进咽喉,而且是他从不曾尝过的,等咽下后,才问道:“你刚刚叫这东西什么?是用什么做的?” “叫灰汁团呀。”她笑嘻嘻地说:“我娘的老家在浙江宁波,这是他们乡村的特色点心,有好多种呢。这些啊,是先把干稻草烧成灰,把灰浸在冷水里,等沉淀以后,再取上层的灰汁和白面混揉在一起,揉出来的面团就是灰灰的啦,再揪成一个个汤团大小的,上笼去蒸即可。” “拿灰浸汁揉面?”沈颐的脸色有些变了。 流火却自顾自地解释得开心“对啊,所以面团上会有灰的清香呢,而且烧不同东西的灰会有不同的香气,眼下天冷就只有干稻草了,夏日的时候可以烧好多别的,我最喜欢南瓜藤烧的灰——” 出乎她的意料,沈颐突然站了起来“你别说了。” “哦。”她乖乖地闭了嘴。 “你、你再去给我倒杯茶来,要快,不放茶叶也行!”他烦躁地捂住了胸口。 流火不明白他怎么了,但也只好匆匆又下楼去倒茶。为了求快,她还真倒了一杯热水就上来,沈颐也一口气就全喝了下去,喝完后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神情渐渐和缓。 “二少爷,你怎么啦?是灰汁团噎了你的喉咙?”她看着他狐疑地问。 “没有。”他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心想他哪好意思说用灰汁揉面有点儿不卫生,便摆着手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口渴。” 流火站的地方靠近窗边,忽然双眼发亮,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二少爷你快看,楼下大街上有个人在冰上滑倒了,从布庄前一直滑到前面米行才摔下去呢!”说着,她干脆把琉璃窗打了开来,好让少东家看得更清楚,但也立时把外头的冷风带了进来,呼呼地吹痛人的耳朵。 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重新关上窗“这有什么好看?”不轻不重地数落了一声,然后拿过搁在旁边的那件雪白色狐裘。 “少爷,你要回去了吗?”她问。 沈颐摇摇头“我不回去,是你该回去了,这裹也没意思,你还是回院裹缩着吧。”说完,他把狐裘披在她身上,柔声开口。“穿上它暖和些。我让老宋驾车送你回去。” 二少爷干么老对她这么好? “瞬间,流火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垂下眼,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成。”想把狐裘脱掉,但二少爷的手还按在她的肩上。 她垂眼羞怯的模样让沈颐看得入迷,也觉得好笑。这丫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最乖巧。 “好了,”他放开手“你下楼去吧,狐裘可不许脱下来。” 谁知流火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楼下走上来一行人,最前面的是守在楼下铺子里的老掌柜,他边迈步边转头叮咛“巡抚大人走好,从外头进来的人鞋底都沾了水,把阶梯弄滑了,您扶着点儿。” 通往二楼的楼梯不大,平时上上下下仅能容两人,眼下天冷,大家都穿得跟粽子似的,一个抵两个,流火只好先等在一边,打算等他们上来后她再下去。 沈颐在里面见她站着不动,走出去才发现楼梯上走来的人“巡抚大人。”他急忙招呼。趁着他们转过弯,流火偷偷地问:“二少爷,上来的是什么人?” 沈颐还来不及回答,新任才半年的江苏巡抚宓谦已走了上来,见到沈颐身旁的小丫头,神情有些不悦,抚着须冷冷一瞥“贤侄,这是谁?” 没等少东家开口,流火就大着胆子自己答“我是二少爷身边的丫头,你又是谁?” “放肆!”两个随行的衙役异口同声地喝斥。 她吓得一缩脖子,情不自禁地挨近了沈颐。 “哼!”宓谦倨傲地微仰起只剩下几根胡须的下巴“居然连本抚都不识得。” 旁边的老掌柜吓得快跳起来,沈颐只是皱紧眉,看了一眼靠在身边的小丫头,转而拱手对宓谦道;“巡抚大人莫怪,她不懂规矩,我日后定当调教。” 宓谦敛下怒气,径自步入内室,两个衙役也跟了进去。 沈颐看着流火,低声交待“你先别回去,不过也不方便在这待着。”他略一沉吟“这样吧,你先去旁边‘五福楼’上等我,肚子饿的话就点东西吃,让陆掌柜记在我的帐上。” 五福楼也是沈家的产业,目前掌管的仍是那位不谙经商之道的三爷,这样的大酒楼沈家在苏州就有两间,在江宁、扬州和淮安又各有一间,窥一斑见全豹,足见沈家的殷富。 当下流火应了一声,就气闷地下楼去了。 哼!什么破大人,不认识他有什么大罪吗?他又不像说书、算命的,满大街上设摊,任何长了眼珠子的都能认出来,一个成天缩在衙门里头的宫老爷,不认识有啥稀奇? 而内室之中,宓谦已回复了脸色,笑眯眯地抚着须“听郑老弟说,贤侄家中有一幅宋人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 沈颐略一迟疑,点头道:“郑大人说得没错,此画的确在沈府中,乃是家父十五年前在外地向一位老先生重金求购而得。” “果是真迹?”宓谦的两只小眼睛里发出光。 沈颐有些失笑,他知道这位巡抚大人本身对字画没有兴趣,此番特意来问,必是又想“向上讨好”遂回答“那是自然。巡抚大人若有雅兴,改日我禀明家父,可派人将此画送去府上,任凭大人细观。” 果然,待楼下的一个小伙计上来奉过茶后,宓谦就叹了一口气,坐回檀木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贤侄啊,不瞒你说,眼看着这大过年的,本抚却不得不提心吊胆起来。 “你也知道,按我朝惯例,各省辟员一向都是开春后才去邑州面圣,但五日前吏部却特别下了诏文,说江苏三品以上官员提前去都城。唉!有些事我就不便跟你说了,本抚已知道这次上报我上任半年的绩效事小,而萧家的那起命案才是重点! “也怪本抚处置不周,那萧家也不知哪里还跑出一个远房亲戚,竟然透过关系辗转告了御状,圣上发了脾气,这次远去邑州怕是逃不过了。还好制台大人提点本抚去求洛相,这事圣意若要彻查,负责的即是洛相,唉!”他又是一声长叹。 “这真是要了本抚老命,萧家那案子面上小,暗地真却牵涉甚广,牵一发即动全身,当时本抚又有什么办法?” 关于萧家那起案子,沈颐有听闻过,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案发在常州,萧氏一家上下二十七口一夜之间遭人全部杀害,杀人者还纵火毁屋,当时在整个江苏传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被座上这位巡抚大人以“凶手逃匿、原告无人”为由草草结案。 宓谦说了这一大堆,喝口茶,又继续道:“偏偏当朝洛相的清廉又是天下出了名的,在贤侄这里本抚就开诚布公地说,若送去真金白银,他定然不肯收,本抚思来想去,听闻洛相对字画最是喜爱,”说到这里,他故作慨叹貌“到底是风雅中人啊——” 这意思已很明显了。沈颐淡淡一笑“大人的心情在下自可体会,那幅‘西园雅集图’乃是家父的至爱,还请让我回去告知家父,需得他老人家的首肯才好。” 潇湘书院wwwnet 流火闷闷地走入五福楼,姓陆的老掌柜认得她,抽空亲自过来询问“流火姑浪,二少爷呢?可是二少爷让你先过来点菜?”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楼下大堂坐满了人,老掌柜就陪着她上了二楼雅座,她随意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托着腮闷闷地回答“二少爷不来吃东西,他只让我在这儿等他。” “哦,那你准备干等呢,还是点些菜边吃边等?”老掌柜笑眯眯地问。 相较于直接效命的东家三爷,老掌柜对沈家两位少爷的为人更为钦佩,也爱屋及乌,每回看到二少爷身边的这小丫头就份外和善。 一说起吃的,流火的肚子倒也真饿了,立即双眼发亮“老掌柜,我还要喝上回那道云雾酸辣羹!嗯还要烩双冬。最好再来一盘蜜汁小汤包。” “好。一老掌柜笑呵呵地记下,转身下了楼。 “大盆热腾腾的云雾酸辣羹很快就端上来,诱得流火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皱着鼻子一个劲儿享受地嗅啊嗅。 也算她今日倒霉,才刚尝了一口,楼下又嘻嘻哈哈地上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有着白瘦的脸,细而无神的眼睛,穿着一身上好的皮裘,一看即是不会正经干事的公子哥儿,他看到流火就瞪大眼“咦,这儿哪来这么俊俏的小妞儿?” 这时恰好烩双冬也送上来了,流火夹起一筷,转过头径自嚼起来。 可那人居然不客气地在她对面落座,笑嘻嘻地道:“喂,小姑娘,我看你穿得不赖,长得又好看,怎么一个人在这楼上闷头吃东西啊?” “用不着你管!”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儿来这么讨厌的瘦皮猴,快滚开! 旁边的人却立时起哄,那人就笑得愈加放肆,打量流火的目光也更邪气“谁说不用我管?我们俩今日遇上那是缘分,说不准过些日子你就要做我老婆啦!” “放屁!”她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啧啧,老五,你看她怎么凶成这样?不好调教啊!”有人趁机取笑。 那人完全不在意,反而笑得下流“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去过川中没有?那儿的东西可是愈辣的吃起来才愈香!哈哈,你们等着,看本少爷日后收服了她,保管这妞儿服服帖帖的。” “那倒是,”又有人拍马屁“五少爷驯服一个嫩丫头,不就跟吃菜似的,动动筷子就成!” 眼看着一伙人开始互相吹捧起来,流火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她冷笑着站起来,大声喝斥“让开,别挡着本姑娘的路!” “哟,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没套好关系呢!”那人立即抓住了流火的一只手,两只细长的眼睛净闪着yin邪的光,更可恶的是,其余那四五个人也跟着把她围了起来。 “放开我,你这丑八怪!”流火差点气歪嘴。 那人敛下一半笑意,故作正经样“不成!我现在放你走了,日后怎么上你家去提亲,怎么娶你做老婆啊?” “呸!少作白日梦!”她死命想挣脱他的手“我死也不会跟你这种人沾上关系!” “那可说不准,哈哈!”有人插话。 还有人拍拍那人的肩,嘲弄道:“老五,这小辣椒太呛了,我可替你吃不消。” “谁说我吃不消?”那人又狂肆地笑起来“本少爷现在就吃给你看看。来,我未来的小娘子,当着几个哥哥的面,跟你相公香一个——”他说着就要凑嘴去吻她的脸。 王八蛋!流火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也顾不得烫,居然用单手就端起桌上的大汤盆,把满满一盆羹都朝那只瘦皮猴泼了过去。 这下猴子可成了猪,当即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楼上顿时像炸了锅一样,吵嚷开来。 老掌柜带着一帮伙计匆匆上来一看。哟,这可不得了啦!正在惨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江苏巡抚大人的第五个弟弟,也是最小的一个。 烫到了巡抚大人家的五爷,这可怎么是好? 大冬天的老掌柜却吓出了冷汗,总算急中生智,想起来派人去隔壁布庄请二少爷。 按理说,沈家的几间大酒楼真正管事的是那位三爷,可他这阵子嫌天冷,跑到岭南享福去了,几个掌柜的碰上该决断的大事儿,还得找大少爷或二少爷来作主。 只见才半盏茶的工夫,沈颐就赶了过来。 流火知道自己又闯了祸,看到他也不敢走过去,但沈颐却朝她招招手“流火,你先过来。”等她走到自己身边,他才冷冷地对众人发问“怎么回事?” “沈二少爷,她可是你的丫头?”那群闹事的人都认得沈颐,气焰不禁先灭了半截“这妞儿拿滚烫的云雾羹泼了五爷!” 流火气愤地嚷道;“那是他活该!谁让他发昏,想占我便宜!” “不就是亲个小脸吗,有什么大不了?你身上的肉就这么矜贵?”有人还嘻皮笑脸地插话,可一收到沈颐冷冷的眼神就忙不迭地闭了嘴。 这时,巡抚大人也已步上了楼“宓敏,你这混账在这里做什么?” “大哥,你要为我做主!”宓敏一见大靠山来了,也顾不得脸上身上一团脏,立刻哭嚷起来“这丫头下手太毒了,你一定要把她带回衙门——不!这事儿用不着堂堂二品巡抚,你让郑知府把她抓回去就成,要狠狠地打一顿,打她个半死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放肆!本抚岂要你来管教?”宓哗一甩袖,拉长了脸。 真是家丑不可外扬!都怪老爹风流无度,想他自己都近花甲之年了,这个不成器的五弟居然才二十出头,说是兄弟,前后相差了三十余年,说出去真是荒唐至极。 “大哥——”宓敏骨头一软,眼泪鼻涕齐飞地爬过去抱住他的腿“你可是巡抚,是一省之主、堂堂的封疆大吏啊,难道还怕这么一个野丫头不成?” 没料到宓谦一脚踢开他,不耐烦地朝身后两个衙役一勾指头“把这小畜生带回去。” 顿时,只剩下那四五个人吓得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出头了。 宓谦转身却早已缓下一张老脸,抚着须对沈颐道:“贤侄,让你见笑了。唉,那不成器的小畜生总是四处给本抚添麻烦。” 沈颐却在心里苦笑,如此一折腾,那幅“西园雅集图”他想不给都不成了。 潇湘书院wwwnet 半个月后,除夕夜。 沈颐喝得醉醺醺地才回到东院。 流火原本缩在自己的房里抱着暖炉打瞌睡,一见到他回来就抱怨“二少爷,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喝玩乐,我要回家你又不让,还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别闹,我这会儿头痛得厉害,”他抚着额找了把椅子坐下“你先给我倒杯醒酒茶来。” 流火趁着他不清醒,又瞪了他一眼,才去倒茶。 “喏,茶来了。”她双手捧着递给他。 沈颐不去接,反而先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有丝线悬着,拿在她面前轻轻晃荡“你看,我醉归醉,可没忘了带礼物给你。” 她顿时惊喜地睁大眼“吉祥如意蛋?” 见她高兴,他的脸上也绽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一手接过茶杯,一手把如意蛋交到她手中“你仔细看看,这上头的一丛腊梅和两句诗都是我亲手描上去的,那几个字你现在应该全认得了。” 流火拿着蛋凑至灯下,只见小小的蛋壳上,那一丛梅花画得极其漂亮,老枝横纠,花瓣嫣然,那两句诗也全认得,写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过究其意境,她可就一窍不通了。 他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只认得字、不识得诗,便解释道:“这是林和靖‘山园小梅’中的名句,我既然画了梅花,就顺带添上这两句诗来应景。”说完,他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内室。 “二少爷,你当心些!”流火急忙提醒他。 可惜她仍是提醒得晚了,话音刚落,沈颐脚底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居然咚的一下跌倒在桌脚边,一扫平素温文尔雅的风范。流火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我早叫你当心的。” 这丫头!他苦笑着朝她招招手“快扶我起来。” 她放下如意蛋,走过去搀住他的一只手臂,使了半天劲却发觉他根本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奇怪地问:“二少爷,你怎么啦,难道撞得不能动啦?”她转头一问才发现他一直瞧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古怪得很,脸上立时一阵发烫,怔怔地放开手“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沈颐仍舍不得转开眼“流火,你过来,”他朝她招手,有些失笑“别退得那么远。” “我不,二少爷要是没事我就不过去了。”她执拗地站在原地。 他只好道:“好,我不看你了,你还是过来扶我一把吧。” 听了这话,她才又半信半疑地走近,蹲下重新去搀他的手臂“这回你可要站起来,别又光是我——”她还没说完,突然“呀”的一声,被抱了个满怀。 活像一股火苗窜起,流火一张俊俏灵气的小脸顿时烫得不象话,她不自觉地抬跟去看,却望进了两潭极深的水里,沈颐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眸乌亮,幽幽若海,能让人着迷得忘了一切。 她只觉脑袋昏沉沉的,眼前的潭水似乎移近,然后她吓得闭住眼,恍恍惚惚间,唇瓣上似乎传来濡湿温热的感觉 也下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清醒过来,大力地伸手一推,只听又是咚的一声,比前回还响,沈颐被她推的第二次撞到桌角上,疼得有些清醒了。 “你这丫头,出手还是这么没分寸。”他眯着眼,揉着后脑勺抱怨。 她也没好气“谁、谁让二少爷你轻薄我!”她边说着,胸脯还在不停地起伏,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微嘟起的小嘴红润若花,更让人觉得可爱可怜。 沈颐的心里流过一阵柔情,目光变得更为深幽,缓缓地道;“我不是轻薄,人秉七情,若是发自内心的便是自然。” 他讲这些大道理,她并不能全部听懂,只听见“发自内心”半句,吓得心头一慌,赶忙说:“我才不管什么人饼面饼,要是二少爷再敢占我便宜,我、我就拿骷髅来吓你!” 他苦笑着摇头,然后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好好,我以后再也不敢占你的便宜了,你那些骷髅老兄还是请它们安静地待在它们的地方吧。” 见他站起来,流火又吓得逃开一大步,扔下一句“我要睡了”就一溜烟跑进自己的房里,砰的一声关上门。 沈颐站在原地没有动,背负着双手,脸上的苦笑加深。 对他来说,这丫头就像一只小兔子,胆大生气的时候连老鹰都敢蹬上一脚,胆怯起来却只会跑回自己的小窝里,躲着一动也不敢动。 面对这样纯真懵懂的丫头,他怕是要再多加把劲了。 第七章 转眼,雪溶泽国,大地重新回春。 这一日,沈颐要去苏州邻近的几个县查看春茶采收情况,顺道再了解一下各处桑树的长势和种植多少,虽然那些桑农和茶农都是跟沈家定了约的,但却不算佣农,只需在采收、出丝后将上成货色卖给沈家即成。 沈颐此行也带着流火一道上路,并教她骑马,两个人各乘一骑,最先去的就是乌程县。 一路上风轻草香,两个人的心情都颇好,因为昨日从都城传来消息,穆占春金榜题名,又得圣上青睐,竟破格招入了文渊阁。 一入阁即相当于拜相,那是何等的荣耀呐!流火开心极了,当夜就跟沈颐请了假,跑回家告诉大姐明月。 他们逛完几处县乡,打道回程时已是日薄西山。 回到东院的大门口时,却看见一人穿着驼色夹褂,鬼鬼祟祟地在门外采看,远远看见沈颐和流火的马匹,竟一路奔了过来,咚地一声跪下,口中直嚷着“二少爷,求你救救我吧!” 沈颐感到十分诧异,急忙下了马“汪先生,你这是?”他认得来人,是知府衙门里的一位师爷,姓汪名儒,除去那位资格最老的师爷周密,汪儒算是知府手下最得宠的了。 汪儒几乎是带着哭腔道:“知府正派人追杀我,我逃无可逃了!” “什么?!”沈颐着实吃了一惊。过年时他去知府衙门拜会,犹见他们宾主相宜的。 汪儒战战兢兢地朝四处又打量了一番,才压低声道:“可否入院里说话?” 潇湘书院wwwnet 沈颐在厢房中静默地坐着,许久才道:“汪先生,既然出了这种事,郑大人又已容不下你,眼下你准备如何脱身呢?。” 汪儒一听又再度跪倒在他面前,极惶恐的样子“还求二少爷救我!” 沈颐起身,一脸和气地把他扶起来,转身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却已敛下了脸色,冷淡地问:“你要我怎么救你?你出了事,又为何头一个找上了我?”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不讲客套话,夸赞二少爷是活菩萨。经商的没有一个是菩萨,菩萨舍不得做买卖。”汪儒此时已定下了神,索性开诚布公。 “我之所以来求二少爷,原因有三个,其一,我如今拼着性命逃出来,除了二少爷,别人未必有这个能力救我:其二,别人就算有能力,他们跟二少爷的立场却又不同,未必肯救;其三,二少爷这里我不白求,若肯相救,自然有回报。” 他说得笃定,沈颐皱眉想了想“汪先生,你倒说说,我的立场苞你所谓那些别人又有何不同?” 汪儒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直勾勾看着他“说到底,二少爷是经商做买卖的,虽则跟我上头的知府大人、藩臬二台、巡抚、制台都有交情,但两股麻终究拧不到一块儿去。风向顺的时候,你们往一块儿使力,各得各的好处,可逆风吹散麻花卷儿,他朝一旦出了事,二少爷多少也得担点关系。 “年前我上头的知府大人往赈灾米里掺沙的事儿你是知道的,他连着三年虚报政绩的事你也知道,邑州贺中堂大寿,他送的那尊金佛像也是二少爷从自家鸿运楼里搬的这是一面。” “另一面,我上头的知府大人、巡抚、制台们帮二少爷、帮沈家做顺买卖的事也多不可数,所以我说,有一日倘若他们出了事、倒了台,恐怕连带着二少爷也” “别的不敢说,就我上头的知府大人,他的脾性我是知道的,被逼急了就像条疯狗,逮着谁都会拖进来垫背。”说到这里,他缓了一口气,又道:“而我的回报恰可使二少爷他日免于受累。” “什么回报”沈颐的心湖一下子被他拨乱,翻来覆去的思虑着,表面上却镇静自若地端过了旁边的茶杯,拿杯盖细细剔着浮茶,不痛不痒地问。 汪儒一拱手“我现在不愿说破,二少爷若相信我,还请救我一命。” 沈颐放下茶杯,幽深的眸子紧盯住面前这位还算得上风流潇洒的师爷“这样的回报无非就是他们的把柄,你若有,直接用来救自己岂不是更好?” “二少爷果然是聪明人!”当场便被点破,汪儒不禁赞叹,但旋即又道:“同样一把火钳,在一个七岁小儿手里,和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手里相比,二少爷以为前者有威力吗?” “汪先生的意思是,单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这些把柄非但救不了你的命,相反,它们才是郑大人真正想置你于死地的原因,是不是?”他站了起来,负手而立。 此时,汪儒已是佩服得无话可说,惟有坦诚相告“是,正是如此。但那事是导火线,没有那件事,我辛苦多年收集的把柄也不会叫我上头的知府大人知晓。”说罢,他垂头丧气地长叹。 沈颐默然良久,忽然抬眼“我只答应助你逃出江苏。” 汪儒闻言大喜“此便足矣!” 他略一沉吟“今夜锦绣布庄里恰有几车绢帛要运出城去,先生可躲入车中,我会事先派人跟守城的官差打好招呼,到时免去盘查,出了城,我会再派人掩护你,直到出省为止。” 潇湘书院wwwnet 三日之后。 用过午饭,沈颐正在书房里教流火习字,此时外面阳光明媚,满院姹紫嫣红,一派春暖花开的光景。而屋内亦是清风微度,他扶着流火的手,一笔一笔教得认真。 忽然间门房来报,有人送来一盒果品。 流火端过盒子,好奇地嘟囔“少爷,这送东西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着,我们府上要什么希罕东西没有,还缺几颗果子?” “你不懂的。”他的目光一转到她身上就放柔了,含笑道:“说是送来的果品,这盒子里未必就全是果子,你打开看看,兴许裹头暗藏乾坤也说不定。” 她把盒子放到书案上,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另有东西。 一本薄薄的账册! 流火跟在他身边大半年,对账册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又见是这玩意儿,失望地拿起来递给少东家“不就是一本破账册嘛,我还真当有什么宝贝。” 沈颐的脸色却已有些不对,翻开账册,急速看了几页,又倏然阖上,仿佛碰上一个烫手的难题,原本俊逸的眉宇深深皱了起来,过了半晌,才苦笑一记“流火,你说得没错,这不是什么宝贝相反,却是不祥之物,恐怕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吓了一大跳“那、那二少爷,我们烧了它吧。” 沈颐摇摇头,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既像对她、又像对自己说:“烧了也没用,保存着尚有希望,你要烧了,所有的气数也就尽了。” 嗄?她傻眼了。那就是说烧不得,还要把这本破账册保存起来?可她又不知道二少爷为什么会害怕这么一本又破又薄的账册,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沈颐把账册放回了木盒中,然后当着她的面把盒子锁进书房内的一处暗格之中。这账册内的秘密十分重大,原不该暴露在他人目光底下,但从她留在他身边当丫头的第一天起,时至今日,他还没有什么事在她面前刻意隐瞒过。 收妥盒子后,他只是转身郑重地对她交代“记住,有关这本账册的事,绝不许对别人提起半个字。” 流火怔怔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忍不住道:“可那里面——” “不要多问,那里面的东西你不懂的,”他看着她,神情复杂,既怜又忧“我也不愿意解释给你听,因为那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她还想再问什么,却忽然被沈颐拉过手“走,现在陪我出去逛逛。” “咦,好端端的要去哪儿啊?”她成了丈二金刚,被一路拉着,直至出了东院的大门。 沈颐叫仆从牵来一匹他惯骑的大白马,二话不说就把小丫头抱上了马背,然后自己也潇洒地跃上,扯起缰绳,两腿一夹,马儿转眼就跑出老远。 呼呼的劲风快让流火睁不开眼,幸好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速度即慢了下来,原来已到了沈府后面的一片野林里。 沈颐的心情似乎已大为畅快,往四下看了看,在她耳边笑眯眯地道:“你看,偶尔来这里踏春、赏花,滋味不错吧?” 流火却很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在家的时候,田里的活全是我干的,在田间一年到头这种野花野草见得多啦,有啥希罕?”她还觉得他要特地骑马来看,怪可怜的。 他哈哈大笑“你那时是用眼睛看的,我却是用心看,两者滋味完全不同。” “没听说过有人看东西用心的。”她狐疑地嘟起嘴。 等她嘟囔完,沈颐已经一跃下马,将手伸向她“你也下来吧。”扶她下了马,他将手向前一指,颇为感慨地有感而发“你看这些草木,虽然稀松平常,但它们扎根子地、承露于天,全不赖人工,就是这一种骨气难能可贵。” 虽然少东家如此说,但她仍然瞧不出这些遍地都是的野花野草哪里好。睁大眼,往四处看了又看,忽然欢喜地跑过去折了一枝嫩黄色的小花来“少爷,这是婆婆丁草!” 她看花,沈颐却在看她,负着手含笑“你既然喜欢,应该留它在枝上,折了岂不可惜?” “少爷,这你可不懂啦!在我们村里,要是有人生了病,总是拿这东西来煎汤。” “哦,它还能治病?”他挑眉。 “嗯。”流火用力地点头“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我娘累得生了病,总是不停地咳嗽,我大姐就采了一大把婆婆丁草来煎汤,天天喂给我娘喝,后来我娘就不咳嗽了,病也好了。”说着把花随手一扔“等天再热些,它就会长得满山遍野都是,折掉一些不打紧的。” 他笑了,一把拉住又要跑开的她“你怎么像只猴子?别四处乱跑,跟在我身边。” 她的脸蓦地有些发烫,整个人变得忸怩起来“这里又没有茶杯茶壶,我跟在二少爷身边也倒不了茶、递不了东西,有有什么用呢?” 沈颐笑得爽朗“哈哈,是没什么用,不过我就是喜欢你在我身边。” 流火的小脸愈发烫了。 二少爷一向稳重的,怎么突然在胡说什么呀? “流火——”他低低唤她。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吓了一大跳,猛地抬眼,不期然陷入两汪深潭里,顷刻间迷了心神。“二、二少爷要回去了吗?”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不知该怎么办。 他扶住她的双肩,静静地看她,过了片刻,忽然柔声道;“傻丫头,我喜欢你。”语罢,轻柔地拥她入怀“一直以来都喜欢,你知不知道,嗯?” 这下可惨了。 流火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挣脱,但二少爷搂得她好紧。终于,她想到一条歪理,硬着头皮叫嚷“喜欢也没什么关系,我对我们家养的那头花母猪就很喜欢。” “别胡说。”他哭笑不得,只好先放开她“人和猪岂能相提并论?譬如说,我刚刚抱了你,难道你对那头花母猪也——” 孰料流火打断他的话,笑嘻嘻地道:“我也抱过它哩!我娘从邻村把它买来的时候,它可小啦,才刚生下来两天,一路上我和二姐就抢着抱它。” 这丫头!他苦笑着摇头“好了好了,你别再提它了,总之你该明白,我对你的喜欢,和你对它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噢。”流火应了声。 她也不是真的小傻瓜,大致能明白二少爷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可她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又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啊,唉,二少爷一定是哄她开心罢了。 “对了,”他忽然拉着她席地坐在草丛里“我前些日子听你说你们家的房子冬天漏风、春天漏水,唔再这样住下去可不好,明天我就派人去找一处结实的宅院,让你娘她们搬过去。” 她惊得瞪大眼,这些话她可从没当着二少爷的面提起过,只是有时忍不住,一个人趴在桌边嘀嘀咕咕而已,怎么让二少爷听见了? “不、不用!”她赶紧胡乱摆手,又沮丧地垂下眼“我们家全是穷鬼,哪有钱还给二少爷?” 沈颐失笑“傻丫头,”他忍不住又想抱她,但终究忍住了“这对你们家是大事,对我却只是小事一桩,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只要能让你安心,你求我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求什么都答应吗?”她抬起眼。 “嗯。”他认真地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怜爱“对你,我从不撒谎。” 好,豁出去了!流火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干脆硬着头皮喃喃地道;“其实从过年以来,我最怕的就是二少爷拿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像有好多小虫子在我身上爬一样,每次我都难受得不得了”她边说边盯着不远处的一丛草,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变了。 “我没别的要求,只要二少爷以后不再这样看我,就是最让我安心的事了。” 唉,这、下、死、定、了!她说完立刻屏气凝神、缩起双肩,只等着少东家发怒。 不料等了半天身边也没动静,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却见少东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害得她的双颊再度飞上两抹嫣红。 怕小丫头又要逃开,他连忙拉住她的手“我这样看你,你真的每次都很难受?” 似乎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更甚,流火的心慌意乱也加剧,先忙不迭地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反正二少爷一看我,我就觉得身子很热,心也怦怦地跳得厉害我、我很害怕。” “真是个傻丫头。”他含笑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把她拥抱入怀,怜爱的亲吻着她的发丝“那不是你讨厌,相反,你也很喜欢。会感到害怕,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地懂得,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可他的话流火连半个宇也没听进去,她现在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一缕柳絮一样,被暖风吹着轻轻飘了起来。 “流火,”他轻抚着她的背,目光温柔,用郑重的声调缓缓地说:“过几日,我找机会跟爹娘和奶奶说,在端午之前让你进我沈家的门,好不好?” “不要!”孰料怀中的小丫头倏然反应过来,连连摇头。 沈颐吃了一惊,忧心地问:“为什么?” “我要正正经经嫁人的,”流火垂下头,声音里似已带了哭腔“我不做什么偏房。” 她也喜欢二少爷,但她有自己的骨气,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却绝不愿委屈了自己。 他微微一怔,继而失笑“谁说我要让你当偏房?我素来讨厌这个。”他伸指抚上她娇俏的脸颊“我说的娶你,是明媒正娶,就是让你正正经经嫁给我。” 她这才抬眼看他,怯生生地确认“真的吗?” 沈颐既没有颔首也没有回答,面前明亮的水眸和娇怯的神情彻底打动了他,他在心底挣扎了一会,最终仍是顺从渴望地搂着怀中娇躯,缓缓倒在草地上,吻了上去。 潇湘书院wwwnet 回到东院时,主屋内正等着一个人,和沈颐一般的玉树临风,他正是沈府的大少爷沉湛。两兄弟相比,沈颐更显温文俊雅,而沉湛则多一分潇洒和率性不拘。 “大哥。”沈颐认出屋内的人,便放开流火的手,率先走了进去。 沉湛正负手细观墙上的字画,转身看到流火跟在二弟身后,不禁笑道:“好哇,随云,如今府里盛传你把这小丫头当宝,到哪儿都带着,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说罢又把目光投到流火身上,促狭地一笑“哎,我可还没说什么,你的小脸儿干么红通通的?” 流火急得嘟起嘴“大少爷一来就取笑我!我哪有脸红?再说,就算脸红了,那、那也是外面日头晒的,跟大少爷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跟我没半点关系。”沉湛笑得愈发畅快,逗这丫头挺有趣的。“要是跟我扯上关系,那可惨啦,还不被随云一脚踢出门去?” 沈颐在旁边看得直摇头,赶忙插话“大哥,你别逗她。你来找我,我们还是谈正事要紧。” 他一说正事二字,沉湛就敛下脸来,负着手在屋内开始踱步“方才郑大人来找过我。” 郑大人?沈颐一听自然也皱起眉,立时想到了那本账册。 沉湛抬起眼来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门外明媚的春光,语气郑重地道;“郑大人亲自去了一趟钱庄,但这次他让我存的银子却比不得先前,你猜有多少?” “多少?”沈颐下动声色地问。 沉湛踱到桌边,伸指敲了敲桌面,二百万两。一说罢,兄弟俩对看了一眼,心下各有说不出的心思在翻转。 郑鹏年在苏州任知府也不过五年,短短五年任期,一个四品的官居然能攒下一百万两白银来,再加上他前前后后在沈家的钱庄存下的银两,如今总共已有一百五十万两。而按本朝的官制,一个一品大员每年的官俸亦不过一千两银子,这其中的差别缘故,即便是瞎子都是知道的。 沈颐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书房走去。“大哥,你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流火见二少爷没有招呼她,又见他们兄弟俩的神情那样凝重,便不敢跟去书房,谁知沈颐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拉起她的手,低柔地说了一句“流火,你也来。” 她便乖乖跟了进去。 沉湛见他们如此,又忍不住取笑“随云,你若真喜欢这丫头,就爽快地将她收了房,反正奶奶也喜欢,这家里没人会为难你们。” “我断不会委屈了她。”他看一眼流火,正色道:“大哥,我原本就打算过几日要禀明爹和我娘还有奶奶,我想娶流火做我的妻子,明媒正娶,仅此一个。” 沉湛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好,你小子有种!”他一拍弟弟的肩膀“流火这小丫头的确有趣得紧,我原先见你处处宠着她,还道不过图她有趣,长得又俊俏,想将她收了做偏房,没想到你是真心。好,倘若到时二娘不同意,我做大哥的一定帮着你。” 沈颐听完只淡淡一笑“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横亘在其中,这婚事怕是要有磨难。” 流火一听即不安地转头看他。 “什么事?”沉湛皱起眉。 沈颐不答话,他放开了流火的手,走到那个暗格前面,从木盒中取出那本账册。 “大哥你看。”他把账册递到了大哥手中。 令流火大为吃惊的是,大少爷翻看账册时的表情竟如同先前二少爷一样,眉头皱得愈来愈紧。 沉湛看得比较慢,细细翻了十数页,然后才拾起眼“随云,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东西?” 他从大哥手里接回来“从知府衙门内叛逃的一位师爷。” 沉湛立时问:“可是汪儒?” “正是他。”沈颐点点头。 “难怪——”他转过身去,看了看书房窗外明媚如画的春光,若有所思地说:“方才郑大人交代完存银的事后,还言辞闪烁地问我可否有看到汪师爷。我那时还纳闷怎么知府衙门跑丢了师爷,会同我这开钱庄做生意的要人来了?” 他转过身,目光已变深幽“随云,这东西关系到两江三省百余位官员的身家性命,汪儒怎么会交给你?又是怎么交给你的?”说罢,这位一向轻朗如水的笑面公子居然叹了一口气,低沉地道;“你可知道,这样要命的东西往往是祸多于福,弄不好,我们沈家满门的生死都得先赔上。” 沈颐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顿了一顿,才又缓缓道来。“汪儒说他从郑鹏年当知府的第一天起,就存下了记这账册的主意,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不慎犯了事,郑鹏年不留情面。 “这账册本来还要加厚,谁想他昏了头,仗着自己生得端正风流,居然跟郑大夫人勾搭在一起,那大夫人虽然长年受冷落,心却还向着夫家,那一日两人燕好之时听他透露账册的事,就跑去告了密,结果自然——” 沉湛听完即冷笑“亏他原先还想得周密,怎么临了却栽在一个妇人手里?” 沈颐又道:“一日前他来求我,直言我若帮他逃出江苏,他可回报于我,将来若出了事,也可使我们沈家免受牵连,却没想到是这样一本账册。”说罢,他低头掂掂手里薄薄的账册,却觉得似有千斤重。 沉湛忧心忡忡的接口:“我原就担心汪儒来找你。现在郑鹏年对我们沈家已有所怀疑,若被他查出账册在你手里,到时候,不光是他,依次而上。巡抚、制台,两江三省大大小小,凡是牵涉进这账册中的官口贝,两眼都会冒出绿光来——” 流火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少爷怎么把人说得像狼呀?” 她一笑,整个书房内的氛围顿时舒缓了不少,沉湛也笑了“你这小丫头懂什么?人有时候凶起来,连狼都害怕。你见过猎户身上穿的狼皮没有?人要是凶不过狼,怎么能把狼的皮扒下来?” 沈颐含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胡乱插嘴。 这时,门房忽然跑过来大嚷“大少爷,二少爷,门口来了个瞎眼道士,说这屋里有人冲撞了什么煞星,非要进来消灾!” 这个“煞星”来得正巧,沈颐和沉湛兄弟俩相视一眼,皆觉得心惊。 难道这么快就要有大祸临门? 但沉湛素来不信这些,正想喝斥,门房身后已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哈哈大笑地道:“先别忙着赶贫道出府,两位公子就算不信,但贫道姑妄一言之,公子姑妄听之,又有何不可?” 沉湛哼了一声,拂袖转过身去。 沈颐只皱着眉站在窗边,他此时已看清那老道士眸中一片灰白,的确是个瞎子,便不冷不热地询问“不知道长方才所谓‘冲撞煞星’,有何消减之法?” 那老道士一身灰布道袍,头顶上松散地束着一个道士髻,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他半仰着一张枯瘦的老脸,煞有其事地说;“这屋内两位公子,原本长者为嫡、幼者为庶。但这家的老爷与大小两位夫人情意甚笃,不舍得轻待任何一位,干脆将两位都视作了正房夫人,是故两位公子俱可算嫡出。” 等他说到这里,沉湛转身冷笑“这事有什么新鲜?我们沈家在苏州本就是名门望族,随便在大街上逮着一个人都能问出来,何劳道长辛苦来说这一遭?” 那老道士只道:“无妨。我再接着说,这屋内一位公子有福星照头、天德顾身,定有贵人相助,可逢凶化吉:而另一位咸池冲撞主星,主桃花犯命,日后必为情事所扰。” 沉湛一听大为不悦。随云刚说想娶流火过门,这杂毛老道就闯进门来乱言什么桃花犯命,岂不是咒他们难成姻缘吗? 刚想开口喝斥,不料那老道士竟似谶得他的心思,又接口“错矣。为情事所扰者乃长,遇贵人者乃幼。贫道言尽于此,望两位公子珍重。”说罢,他便转身而去。 门房和几个下人在边上看得瞠目结舌。 这算什么东西?沉湛一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潇湘书院wwwnet 同一时间,在二夫人所居的院落里—— “晓蓉,这花是你哥从哪儿弄来的?”二夫人正在廊下细看一盆盛开的梅树,边看边啧啧称奇“如今已入了春,也难为这株梅树还能开得这样艳。哦,对了,这株梅有名号没有?” “原本是野地里长的,哪来的名号?不过我哥后来给它取了一个,叫:‘喜梅’。” 二夫人旁边陪着一位年轻秀气的女孩子,叫傅晓蓉,是本地林员外家的表小姐,从杭州过来探亲的。 “喜梅?”二夫人拾起眼。 傅晓蓉笑容满面“可不是,那时满山遍野都已是一片绿海,这株东西还能兀自开得绚丽,简直就像特意要向人报喜一样,所以我哥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号。” “这样说也有道理。”二夫人也笑了。 这时,有两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胞来“二夫人,不好啦!老夫人又、又晕过去啦!” “又是什么事吓着了她?”二夫人一听立刻沉下脸,盯住其中一个问。 “是、是这样的,”小丫头跑得太急,又呼出一大口气“过年前老夫人让我们在一株老梅树底下埋了一坛雪水,看今天暖和,忽然又想起来了,让我们挖出来煮茶谁、谁知刚把坛子挖出来,那土坑里竟爬出一条青色的蛇,后来又跟着跳出一只大蛤蟆——” “结果老夫人在边上看着,又给吓晕了?”二夫人替她结语。 小丫头忙不迭的点头“是的,二夫人。”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蛇跟蛤蟆,多半是在你们埋的时候就躲进去冬眠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敝的。” 傅晓蓉拉拉她的手“君姨,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吧。” 二夫人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也好。”顿了一顿,又若有所思的说:“对了,老夫人那边既然出了事,我要照顾她,明日便无法同你一起起程了。” 傅晓蓉一听可急了“那怎么办?我原本以为要和君姨一起回杭州,便把姑父家里派给我的几个家丁都推了,现在又不好意思再去说,免得他们以为我闹小姐脾气、任性无常呢!”她轻轻一咬下唇,面露忧色“这下可好了,只剩下一个车夫——” 二夫人边走边笑“傻丫头,我虽然不能去,可我爹的六十大寿总还是要派人去恭贺的,再说,我让随云准备的礼物也得带去。” 傅晓蓉一听随云两个字,俏颊上就飞起两抹红霞“君姨,那你打算派谁去呀?” “看她这副小女儿情态,二夫人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走出自己院子的大门,她决定来个顺水推舟“这样吧,我们先去东院,我交代随云去一趟,顺带送你回杭州。” 傅晓蓉一听喜不自胜,可她偏偏装作失望的模样“哎,怎么不是玉珑妹妹呀?我原本还想着和她结伴同行,两个女孩子才亲近呢。” 二夫人只是摇了摇头“玉珑还是小孩儿家脾性,我不放心。” “哦,那一切就听凭君姨做主了。”她笑眯眯地回答。 第八章 哼,让天打个雷劈死你算了!流火恨恨地瞪了一眼,才不甘愿地牵起两匹白马。 此时,天色已渐昏暗,他们准备在这家客栈打尖过夜。因为那本账册的缘故,沈颐变得十分小心,方才已派了几个家丁四处查看有无可疑的人,自己又和老掌柜一起上楼查看地势。 结果他一走开,流火就遭了麻烦。 随行的几个家丁赶紧都跑过来抢走她手里的缰绳,讨好地道;“流火姑娘,这种活儿我们来就好!”他们都是长年习武之人,平时住在府上没什么大事,主人家要出远门,就由他们跟着伺候保护。 流火却正在气头上,一把又抢回缰绳“不就给马儿喂些草料吗?我也会!” 自从那天来了个瞎眼的老道士,后来二夫人又过来,让二少爷代她去杭州给外公祝寿,他们出门已经快两天了。可这一路上,她极度不痛快,那位姓傅的小姐不会看人眼色,明明二少爷都不舍得差使她,她偏偏逮着机会就喜欢支使她干活。 本来干活自己也不怕,可她是沈家的丫头,凭什么要听一个不相干的人趾高气扬地差使? 她正和家丁们抢夺缰绳时,沈颐寻过来一看便皱起眉“你们在干什么?”他一看流火气鼓鼓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忙拉下她的小手“谁让你做这种粗重的活儿?我不过和掌柜的上楼去看了看,怎么你就跑来和他们抢起缰绳来了?” “又不是我想来的。”她跟在他身后含糊不清地嘀咕。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大堂,傅晓蓉原本托着腮等在饭桌边,一见到沈颐忙站起来陪着笑,三个人一桌,一顿晚饭草草吃罢。 到了该掌灯的时候,流火正在沈颐房真帮他铺被褥。 沈颐原本在一边负手看着,忽然忍不住从背后抱住了她,羞得她小脸一发烫,急急地脱口“二少爷,你、你可别胡来!” 他失笑,凑在她耳畔低声道:“我说过,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不许再叫我二少爷,要叫我随云,知道吗?” “那我可搞不清啦!”她立刻聪明地反驳“我如果叫你随云,那也是奉了二少爷的命令,可我要是不把二少爷当二少爷,那我也就不用再听你的吩咐啦!” 好伶俐的丫头!他一怔,这两句话还真难倒了他。 “但你要是不叫,我就永远是你主子,主子就有让丫头改口的权力——照这样论理的话,我们俩岂不是牵扯不清了?” “成了成了,我还是乖乖叫一声随云吧。”流火任他搂着,笑盈盈地一摆手“这理我可论不过二少爷,你这么一说,我的头都快绕晕了!” 沈颐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扶着她的双肩,柔声诱哄“那你叫来我听听。” “咦,我刚刚不是已经叫出口了吗?”她故意将目光转开去,笑得像只小狐浬。 “你别想唬弄我,刚刚那可不算。”他轻轻一刮她俏挺的鼻子“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正正经经地叫我一声。” 叫就叫嘛,有什么了不起?流火垂下眼,低低地叫了一声“随云。” 她虽然平日里讲话时常大剌剌的,但毕竟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眼下又是在心爱的人怀里,这一声叫唤出来,已不觉多了几分娇柔甜美的味道。 但他还不满意,依旧逗她“这不成,我是要你看着我的眼睛。” 怎么这么麻烦呀? 流火一听心就有些跳得慌乱,但没有办法,只好鼓足勇气慢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一接触到他的,就变得有些出神,好半天才呆呆地叫出口“随云。” 结果她话音一落,他就忍不住低下头去,吻住了那娇小甜润的唇瓣。此时一室静寂,惟有烛火爆出轻微的劈啪之声,并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映照在地板上 “我、我要回自己房里去睡了。”一番唇舌缠绵之后,流火清醒过来,长睫不停扇动着,羞怯地推开他。 她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房,刚关上门,却听到外面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咦,三更半夜的运有人乱走动?她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惊讶地发现原来是傅家小姐。 按说这时节天气还未完全回暖,尤其入了夜,更有寒意袭人,但傅晓蓉却穿得十分单薄,只见她用两臂环抱住自己,一边走一边像是冷得直发抖,而看她走的方向,分明是去沈颐的房间。 好哇,她是想去向二少爷“献宝”! “想到有这可能,流火心里就升起一把火来。哼!她白日里一趁二少爷不留意就找她麻烦,现在居然还想趁着夜色去引诱他! 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她愤愤地一想,立刻计上心来,借着月光,她转头瞅见房里的床幔恰好是白色的,嘴角一扯,眼里不自禁闪出恶作剧的光芒。 潇湘书院wwwnet “呜呜” “你、你是人是鬼?”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怪叫声,傅晓蓉当即吓得打了一个寒颤,待转身一看,更吓得面无血色,咚的一声,背贴着墙壁滑坐在走廊地板亡。 只见一团人形的白布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地晃动。 “呜小娘子,我是你的老朋友呜呜我现在好冷,你冷不冷啊?” “我我不冷。”她死命地摇头,已骇得泪流满面。 偏偏那团可怖的白布犹在颤悠悠地飘出声“可是我好冷求你、求你扶我一把呜我好冷,我冷得站不住啦你快扶住我”边说边向她“飘”至。 可怜傅晓蓉背脊僵得笔直,吓得动也不会动了。 人形白布向她伸出手“来扶我一把——” “啊!有鬼啊!”她尖叫出声,声音凄切得让白布里的“鬼”都吓了一跳,赶紧闪了开去。 而沈颐刚想解衣入睡,听到尖叫声立即推门出来“出了什么事?” “有、有鬼”傅晓蓉依旧一动也不动,瘫坐在原地。 鬼?他皱紧眉,第一个想到的是跟账册相关的事,但当他蹲下去想扶起傅家小姐时,却发现她右手中居然握着一只死人手骨,他吓一跳,眨了眨眼,心念在电光石火问又放下心来。 他知道这“鬼”是怎么回事了。 “三更半夜的出了什么事呀?”流火也从旁边推门出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二少爷!”楼梯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睡在楼下的七、八个家丁们全数赶了上来。连客栈里其它的住客也被吵醒,纷纷探头出来。 “没事,傅小姐在廊上滑了一跤,错口乱叫而已。”沈颐一边强行扶起她,” 边跟家丁们解释。“阿仁,你们帮忙把傅小姐扶进房去。”他转身又一把拉过流火的手“我有话问你。” 进了房关上门,他先踱过去点亮了灯,然后才负着手转过身“流火,你过来。” 一对上少东家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流火反而觉得头皮直发麻。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才慢吞吞、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 他忧虑地看着她,忽然从身后拿出了那根死人手骨,递到她眼前,声音不软不硬地道;“这种东西不该随便拿出来吓人。” “我只是讨厌她那么虚伪。”她垂下眼,闷闷不乐地说。 沈颐把手骨放到桌上,转而扶住她的双肩“为什么这么说,嗯?” 她却推开他的手,径自在桌边托腮坐下“从一跟她同路我就倒霉,她老是趁着二少爷你不注意就差使我做这做那,不喜欢我就明白说出来嘛,干么在你面前一套,在你背后又一套?何况她方才衣服穿那么少,又鬼鬼祟祟地往你的房间走,我一时气不过才——” “傻丫头,你有时欠缺的就是一些容忍之心。”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安抚地从背后环抱住她“晓蓉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很娇气,又会耍些小心机,所以我从小到大也只把她当妹妹看待。至于这趟去杭州,我既然答应了娘把她平安送回家就不好食言,何况她只是一个外人,路上相处几天而已,有不痛快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说对吗?” 他放柔声音一解释,她的气就全消了。“好嘛,剩下几天我再也不捉弄她。” “你这丫头。”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放开她,转而拉她起来“我看她刚刚是真的被你吓坏了,我不方便,你现在进去看看她吧。” “我不要。”流火执拗地垂下眼。 “去吧,”他半催半哄地拉着她走向门口“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方才扮鬼吓她,现在就得做菩萨去哄哄人家,她若是吓得丢了魂,我看你怎么办。” 潇湘书院wwwnet 结果第二日起床,流火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傅家小姐未免也太不禁吓,她只不过是用一块白布和一根死人手骨,就把她吓得慌不择人,昨晚一见到她就非要搂着她一起睡。 除了跟自己的老娘和两个姐姐,流火还没跟别人同床过,更别提这样一位哭哭啼啼,白日里还互相看不顺眼的小姐了。 更惨的是,天亮后傅晓蓉一醒来,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姿态,把她赶出了房。 呸!上辈子欠她的啊?! 流火满肚子怨气地回到自己房里。虽然那傅家小姐的身子香香软软的,可她以为她就乐意让她搂着过一夜呀?这事儿追根究底,都怪杀千刀的二少爷,他不让她过去就没事了。 用完早饭、结了帐,他们继续赶路。 照例是傅晓蓉坐在马车中,流火、沈颐和家丁们一起骑马。 过了片刻,傅晓蓉忽然叫停马车,兴致勃勃地下了车,提着裙跑到前面对沈颐道:“随云哥哥,我在车厢里坐得实在厌了,你教我骑马吧!” “你不怕摔下来?”沈颐勒住马,含笑看她。 “我不怕!”她轻快地摇摇头,不复昨晚的懦弱瞻怯之相。说罢,她瞅了瞅流火胯下那一匹骨架尚矮小的马驹,故意笑眯眯地建议“随云哥哥,流火也是女孩子,她成天骑在马上一定累了,不如你就让她把马换给我,她去乘马车吧。” 唉,成天瞎折腾!流火不等二少爷吩咐就主动下马,把缰绳交到她手中“傅小姐,你请吧,这匹小马乖着呢,不用担心摔下来。” “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来教!”傅晓蓉嘟起嘴,凑在她耳边压低声。 哼,管你爱理不理!流火反而乐了,有舒舒服服的马车不躺,傻瓜才宁愿骑马呢! 不过她也没有高兴成,刚向后面的马车走了几步,沈颐就叫住她“流火。” 唉。她在心底长叹一声,只好转身走回二少爷马边,仰起头“二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让他失笑“把手给我。” 流火不明所以,愣愣地伸出手去,却冷不防被沈颐用力一拉,转瞬间抱到了马上。 他一手紧搂住她的腰,一手甩动马鞭,胯下那匹马吃痛,便在净是黄上的官道上快跑起来,跑了好一阵,他才勒紧缰绳。 她向后一望,不安地道:“哎呀,把他们都甩在后面了。” 他望了望前方的一片葱翠,毫不在意地笑笑“那有什么打紧?”说着,向前一指“你看前面远远的像有座茶肆,我们去那里再等他们。” 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儿,路上忽然走过来两个汉子和一个小孩。此时春日融融,天候颇为暖和,只见三个人都卷起了裤管,赤着脚喜孜孜地走在路上,两个汉子各拎着一只大竹篓,那孩子黑呼呼的小手里正拖着一个草串,上面吊了四条半大不小的鱼,湿淋淋地还在不断翻腾。 “哟,他们捕了好多鱼回来!”她看着也替他们高兴。 沈颐道;“这阵子容易发春汛,这些鱼多半是从不同流段被潮汛赶在了一起。一说罢,他忽然扬高声询问迎面走来的三人“两位大哥,前面可是有河发了潮汛?” “是啊,”其中一位方脸黑面的乐呵呵地回答“公子可是要过松陵往平望方向去吗?劝你们还是在我们松陵镇上住一宿吧。”他往来时的路一指“前面澧河发了大潮汛,比往年都大,还把方圆几十里的桥都淹了,船也难渡,我估计要等水退,起码得等明早日出。” 唉,怎么这样?! 流火一听不禁大为沮丧,她原来还巴望着快些到杭州,好痛快地跟那位傅家小姐道别呢! 可那位黑面汉子说得没错,沈颐他们一行人到了前面松陵的镇上时,所有人都这样告诉他们。且澧河流经松陵往平望方向的一大片地,想绕过它是断不可取的,只会耗费更长时间。没有其它法子,沈颐只好命家丁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徒等着过夜。 潇湘书院wwwnet 这回沈颐的忧心更重,因为从傍晚时分他们聚在楼下大堂内用晚饭开始,他便隐隐察觉这客栈内有些古怪,似乎有人总在窥视他们。 “二少爷,这件衫子你骑马时有一处磨了,”流火边说边从包裹内取出一件崭新的月牙白外衫,抖开来,细细地看了看“明早起来别忘了换上这一件新的。” 他又习惯性地从后面抱住她“你怎么不会帮我补补?” 说到这个流火可真是脸红了。“我这人天生手脚笨,二少爷你早知道的唉,不过我大姐的针线活可好啦,缝缝补补甭提,就是刺绣她也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他笑“可惜你大姐早被占春接去邑州成婚了,你现在跟我提,我能捞到什么好处?再说,她是她,你是你,她的针线活再好,那名声也摊不到你这丫头的身上去。” “哦,对了,二少爷,”她突然想起紧要的事,忙从少东家的怀里转过身,皱起眉说;“先前在楼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像、像像暗地里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 “你也察觉到了?”他盯着她。 “嗯。”流火用力地点头。 “看来今晚很可能会出事。”他放开她,自顾自地负起手,忧心忡忡地在房内踱了几步又忽然停住,低低地道;“不过我已叫阿仁他们在隔壁随时准备着,一有风吹草动就赶过来。” “那我去向老掌柜借根竹竿来,我不怕他们!” “流火,你现在哪儿都不要去,随时会有危险的。”沈颐顿觉哭笑不得,急忙拉回她“傻丫头,对方若真是冲着我们来,必是道上的人,他们会怕一根小小的竹竿吗?何况还是握在一个小女孩的手里。” “可是”她迷惘了“少爷不是教过我‘聊胜于无’吗?” 他苦笑“这意思并不适用于眼前,你不要胡乱拿来用。” 她还想说什么,但沈颐突然捂住她的嘴,又疾走去桌边把灯吹熄了“有人!”他低低地道,并搂着她往床边退。 此时窗外月光正明,即使灭了灯,房内的情形仍然可让人窥视得一清二楚。 果然,等了片刻,门板的阴暗处忽然冒出一缕细小的白烟,悠悠不绝。 “是迷烟。”她缩在少东家的怀里说。 沈颐顾不上低头看她,只用极低的声音冷冷道:“屏气凝神。” 又过了片刻,一阵夜风拂过,两边的窗俱是吱嘎一声,随之竟跃进来三团黑影!他们落地滚至桌边,倏然站起,六双眼睛紧盯住沈颐和流火。 居中的一个用粗哑的声音喝问;“那本账册在哪里?” 他心念一动,把流火护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们是什么人?”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沈二少爷。”那人笑得诡异“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 三个王八蛋!流火忍不住了,在少东家身后大声叫嚣“真是孬种!有本事你们就把脸上的三块黑布都撕掉,大家坦坦荡荡地说话!” “流火——”沉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丫头就是吃亏在太沉不住气。 “小丫头片子,这里有你什么事?滚开!”另一人恼怒地斥喝。 但他话音刚落,房门外就传来重响,夜深入静,那门板轰然倒下,沈府的七、八个家丁一涌而入。 “二少爷!”阿仁当先护到了少东家的身边。 形势立时逆转。 “出了什么事?”偏偏门板倒下的响声惊醒了傅晓蓉,她披上外衫就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转瞬间又吓得尖叫一声,因为离门最近的蒙面人当即把她拽住了。 “嘿嘿,要保这妞儿的性命,沈二少爷,你就乖乖把账册交出来。”他笑得邪恶。 沈颐紧皱起眉“郑大人如何断定账册就在我手上?” 那人却恶狠狠地道:“什么郑大人,老子不认得!” “呸!还敢说不认得!”流火又忍不住跳出来抢白“你们若不是那个姓郑的狗官派来的,干么要什么账册?!笑话,谁都知道二少爷是做买卖的,成天过目的账本要多少有多少,你们倒说明白,死咬着的账册到底是哪一本?” “哼,流火姑娘说得对,你们三个是什么东西,也敢向我们二少爷要账册?”阿仁跟着帮腔。 挟持着傅晓蓉的蒙面人想开口回骂,但方才领头的那一个伸手止住了他,只盯住沈颐道:“二少爷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我们兄弟要的是哪一本。实话告诉你,这差事干砸了,我们三个也活不成,嘿嘿——”他阴森地咧嘴一笑“所以今儿晚上,不问出账册的下落就不算完。” “啊!”雪白的刀光在她颊边一闪,傅晓蓉又吓得尖叫一声。 沈颐倒吸了一口气“你们先放开她,我自然会把账册的事合盘托出。” “嘿嘿,”那人又阴恻地笑“我们兄弟一向喜欢银子和货同时付清的,先放开了人,我们拿什么再来跟二少爷做交易?”说罢,他递了个眼神给旁边的手下。 傅晓蓉立时惨声大叫,因为对方用刀尖在她脸上一划,已经划开了细小的一道口子,沁出两颗血珠来。“救命!随云哥哥救我!”她痛得捂住左颊,泪流满面。 “住手!伤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你们不感到羞耻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流火居然抢先扑过去护住了她!也不管对方的刀立刻移到自己胸前,只愤慨地大骂“要东西就光明正大地去抢,欺负一个女人,你们他妈的还算不算男人?!” 众人都一怔。 流火要的就是这光景。她一手挡在傅家小姐身前,一手在背后的桌面上偷偷地摸索。 有了!手指触到湿软的一块抹布,她的心头一阵狂喜。 “妈的,这丫头片子真多事!”拿刀抵着她的蒙面人啐了一口“老大,做了她?” 那领头的还没答话,她又怪声叫嚷“哎呀呀!旁边炉子里的火烧着你的裤管啦!” 那人吓了一跳,不觉往旁边一闪。 这可给流火闪出了空档,机不可失!她连忙用桌上的抹布裹住了自己的一只手,当下赶上去抓起炉子里未燃尽的一把炭块就往对方脸上掷去。 那些炭块还在发红,三个蒙面人不料有此一招,只得一起往后闪游,并拿刀面把滚烫的炭块都挥开,但一如此,他们的阵脚也乱起来,流火忙拉着傅家小姐逃开,阿仁他们趁机冲上去,不费多少力气就把对方制伏了。 “说!到底是哪个狗娘养的派你们来的?”阿仁恶狠狠地叫嚷。 “嘿,凭你也想知道?”岂料领头的一个依旧古怪地一笑,只见他跟两个手下递了个眼色,脖子一仰,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转瞬间竟垂下脑袋不动了。 死了?!阿仁吃了一惊,忙揪住对方的头发扯起来看,果然,嘴角流出一串黑涎,更有一股腥臭之味扑鼻而来,急忙厌恶地放开了手“二少爷,他们吞毒自杀了。” 沈颐冷冷地挥了挥手“把他们拖出去埋了,要处理得干净。” “是!”阿仁抖擞起精神。 沈颐径自踱到窗边思虑起来。难道是汪儒把账册转赠给他的事被郑鹏年知晓了,所以他才派这二个人来索要账册?小小一个苏州知府竟敢在暗地里豢养死士,按本朝律例,罪同谋逆! 而另一边,流火正在伤脑筋,因为受了巨大惊吓的傅家小姐又是死搂着她不放。“傅小姐,我、我扶你回自己房里去睡吧!那些恶人都已经死啦,不会再吓着你了。” “我害怕!”傅晓蓉哭哭啼啼地拽着她。 唉,这下可好,又沦落为这副光景。流火没有法子,看她也怪可怜的,只好哄着她回了隔壁的房间,扶她上床,帮她盖了被子“小姐,你安心睡吧,我担保再也没有事了。” 流火的性子粗中带细,又是吃软不吃硬的,见傅家小姐眼前这样可怜的模样儿,早把前几日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好不容易哄的她闭眼睡下,听到推门声,忙悄悄地走开去“二少爷,”她走到沈颐面前,担忧地低低道:“傅小姐脸上的伤怎么办呀?” 他递给她一只极小巧的白玉瓷瓶“不碍事,你帮她抹在伤口上,三五日即可消了。” “哦,好。”她欢喜地接过去。 沈颐早已等在门口。待流火再出房门后“晓蓉睡了吗?” 她无声地点点头,然后掩上门才开口“唉,她一直哭哭啼啼的,抹药膏的时候还问我长了伤疤怎么嫁人呀真是千金小姐,命都差点没了还惦记着嫁人哩!” 他感到一丝内疚,不由得苦笑“那紫玉膏是千金难换的至宝,断不会留下痕迹的。” 流火蹙着眉“二少爷,你那房间死了人,睡不得啦!去我的房间凑合一下吧,我嘛,累极了在桌边打个盹儿就成。” “傻丫头,”他忽然摸了摸她细滑的小脸,又转而执起她的手“反正现在已是四更天了,我也没有睡意,我们就去你的房里说说话。” 他拉着她的手进去,一关上门,立刻将流火拥进了怀里。“傻丫头,”他紧搂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手似乎还有些微颤“你方才冲过去救晓蓉时,我的心都揪紧了!” “嘿,我也不知那时候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流火却只傻傻地笑,直到感觉少东家抱得太紧了,才害羞起来,瞬间烫红了脸,吃力地低声嚷:“二少爷你抱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沈颐这才松了力道,把她拉到窗边,借着月光打量心爱的人儿,边抚着她额旁的发丝,边柔声道:“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可再贸然冲出去,听到没有?” “我我只是看不得他们这样欺负一个女孩子。傅小姐虽然老拿眼角瞅我,可她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再坏也不该被人在脸上划一刀啊。”她垂下眼,闷闷地解释。 沈颐知晓她的心意,也不再多加责备“我知道,当时看晓蓉受了伤,我得心里也很焦急。”说到这里,他转眼望了望窗外远处的禾田,又接着道:“其实这趟出来我一直在担心账册的事,那本真的我仍留在家里,却随身带了两本假的出来,方才你若不突然冲过去,我原打算用一本假的来跟他们交换。” “哎呀!少爷你要是早些跟我说,我肯定就不冲过去了。”她听完忽然不好意思地一笑,第一次主动偎进了他的怀里“其实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好害怕,那家伙的刀亮晃晃的,比杀猪的手里拿的还锋利呢!” “怎么又拿杀人的刀跟杀猪的比?”沈颐好笑地听她这般说。 她嘿嘿傻笑“看着像就随口说出来了。” 窗旁一棵大樟树的叶脉上滑下了一颗露珠,恰巧落进小水塘里。 波纹圈圈散开,再无声息,一夜即将过去。 潇湘书院wwwnet 两日后,一行人平安到达了杭州。 流火总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那傅家小姐终于回了家。自那夜过后,她就像变了个性子似的,对自己不再耍小心机,相反的,整日流火长、流火短的,还拉着她同乘一辆马车。可惜这样反而更让自己不舒坦,倒还宁愿她像先前那样拿眼角瞅她哩! “流火。”沈颐进来的时候,流火正趴在桌边,两手托着腮咳声叹气,她一想起那位性情大变的傅家小姐,就止不住一阵哆嗦。 他好笑地看着她的模样,走过去拉下她的手“又在烦恼什么?” 流火看了一眼窗外“二少爷,藩台老爷的寿宴要开始了吗?” “没错。”他点点头“外公的寿宴来祝贺的全是他的同僚,满座皆是大大小小的宫,我带你出去也不方便,你就待在房里吧,到时我让人把果品菜蔬都端一份进来。” 沈颐的外公施诚乃是当年先帝冕宗在位时钦赐的浙江布政使,官品为从二品的大员,即俗称的藩台,掌管一省之民政、田赋、户籍,虽受巡抚管辖,然亦是位高权重。今晚他的六十大寿,全省上下前来恭贺的大小辟员络绎不绝,沈颐方才已陪着外公迎了十几位,抽空才回来对流火交代几句。 到了第二日,宾客散去,本省的巡抚大人才姗姗来迟。 施诚膝下无子,惟二夫人一个女儿,自是对沈颐这个外孙格外疼爱,骤然听到巡抚驾临,慌忙又让他陪着前去门厅迎候,只是待沈颐见到那位巡抚大人,不觉暗暗吃了一惊。 他听外公说过,这位巡抚大人为人一向淡漠寡言,不喜与人亲近,论年岁,还比外公小了足足一轮,但眼前所见,其人步履沉重、目光幽浊,眉梢眼角俱显老态,从花廊的暗影处负着手缓缓踱来,竟像比外公还老了十几岁! 这时,有家仆跑来报“大人,酒宴已备下了。” 那巡抚陆延龄却一挥手“不必了,施大人花甲之喜,本抚过来只为喝杯清茶,聊表贺意。”说罢,他看了一眼沈颐,目露欣赏之色,才又对施诚道:“施大人,你是知道我的,本抚素喜清静,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一为贺寿,二却是为公事。” 施诚敛容道:“巡抚大人,可是为皇上嘉奖两江官员的事?” 陆延龄面色沉重的颉首“正是。” 这嘉奖的背后,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即在指责其它省爱治理不力,致使地方贫瘠,无多余的银两可填充国库,当中尤其指的便是闽、浙和四川三省了。因为闽、浙和两江三省同属东南富庶之地,而四川更是闻名遐迩的天府之国,也正因为如此才让陆延龄在得到诏谕后会惴惴不安。 当下,三个人一起步入内厅。 沈颐听外公和巡抚谈论这些,不啻像一个爆竹在心里爆开来。两江三省在岁末共上缴税银三千六百万两——这实在是一个弥天大谎啊! 因为在那本要命的账册中,正是记录了这个足以撼动朝野的谎言的全部制造过程,两江三省实则只上缴了三分之一,即一千两百万两,这里头,是在上报户部时做了一番“大手脚” 但这些话,眼下他能说出来吗?又该怎样说出来? 第九章 在藩台衙门逗留三日后,沈颐带着流火和家丁换另一条路回到了家中。 岂料他前脚刚回到东院,后头知府里的周师爷就来了。 “二少爷,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又是想请二少爷前去知府衙门一趟。”周师爷开门见山地道,依旧摇着他那把羽扇,颤着八字胡“府上出了事,二少爷知道吗?” 沈颐皱起眉“什么事?” “五福楼上毒死了人。”周师爷停止摇羽扇,盯住他缓缓地说出。 沈颐吃了一惊,恰好见流火端茶进来,他疲倦地朝她挥了挥手,她不明所以,只得把两杯茶放在邻近的桌面上。沈颐看了一眼周师爷,然后抚着眉问;“什么人?” 周师爷却一指流火的背影,:“少爷可还记得年前在五福楼上,这丫头拿热汤泼了巡抚大人五弟的事?如今被毒死的,正是那位五爷。” “你是说宓敏?”沈颐惊得一怔,喃喃地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沈家名下的酒楼一向打理妥当,断不会发生意外,除非除非有人恶意投毒。” 周师爷故作感慨地点了点头“郑大人亦做此想,不过——”他欲言又止。 沈颐抬眼看他“不过什么?” “不过却不是外人。有个妇人跑到郑大人面前告状,说她亲眼看到投毒之人。一顿了一顿,才又说出“正是五福楼上跑堂的一个伙计,叫刘元。” “刘元?”沈颐竭力回想,却想不起这个名字。因为沈家的几家大酒楼目前仍是三爷照管的,他和大哥平时鲜少过问,对小小一个跑堂的伙计自然并不在意。 这时,周师爷端起了一杯茶,泰然自若地品了一口,复又盯住沈颐“郑大人全是念及和二少爷及沈家的交情,纵然毒死的是巡抚大人的五弟,可他仍不想把这事闹大,只求草草结案。昨日,郑大人特地私下审问了那刘元,可恨那天杀的东西,他承认的确是他投的毒,可一上堂,他却又直喊冤枉,一口咬定乃是有人授意。” 沈颐不再问话,静待他自己讲。 于是周师爷又接口“他一口咬定,是二少爷你让他干的。” 沈颐早已隐约猜到是这答案。 聪明如他,只需由账册出发来推想这些事,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说穿了,无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倘若这案子刨根挖底,必定是要逼他交出那本账册。 于是他当下冷笑一记“我?为了什么?” 周师爷亦冷冷一笑“这案子没查清前,自然不好说二少爷是为了什么,可不明真相的人必定会胡乱猜测,说二少爷是为了当日他不辨轻重,戏弄了你身边那个叫流火的小丫头。” 沈颐淡淡地一点头“哦,这倒是个好理由。我碰过的东西,一向不喜欢别人再动。” “哎,二少爷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这岂不是给别有用心之人落下了把柄?”周师爷忙道:“以我们大人和二少爷的交情,以及对二少爷秉性的知晓,自然是不会相信的,但如今出了这案子,他可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呐。不要对外做出个判决、查出个真相,上呢,更要对巡抚大人有个交代。 “唉,那宓敏虽说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爱四处拈花惹草,但终究是巡抚大人的亲五弟,单单看在老父面上,他又岂有不过问之理?他一过问,在上头施压,郑大人自然更难将案子结得妥帖,这些苦处,二少爷是聪明人,自然是一点即透的,你也得体谅我们郑大人啊。”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沈颐却不痛不痒地笑了笑“周师爷说得是,郑大人这些苦处,我自然是明白的。只不过,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郑大人也不用有什么为难之处。” “唉,罢了罢了,先不说这些。”周师爷一甩羽毛扇,站了起来“眼下还得请二少爷随我回衙门去见见郑大人,即便明知二少爷是清白的,可这办案总得有个办案的程序。” 沈颐敛下笑容,两人一起步出门坎。 流火急得一直在廊下徘徊,这时急忙冲过去扯住沈颐的手臂,不安地嚷着“二少爷,你要跟他去那狗官的衙门吗?他们没安好心,不可以去啊!”“傻丫头,我不会有事,你别瞎担心。”他微皱起眉,边说边拉下她的手。 她瞪了一眼在旁边摇扇而笑的周师爷,又气又恨“可是——” 沈颐却不再理她,径自随着周师爷而去。 潇湘书院wwwnet 沉湛和男仆匆匆赶回府上时,二夫人正在东院的主屋中担忧不已,因为流火已经把去杭州途中在客栈里遇到三个蒙面人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二娘!”沉湛一路直跑进屋内。 二夫人忙起身“知源,当初汪先生来找随云的事,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是,随云把因果都告诉我了。”他点点头。 “那么,那本账册上!”二夫人的神情有些骇然。 “二娘,那本账册我一时说不清,那上面记录的秘密太多,要是全部扯出来,两江三省的大小辟员都得栽跟头!”他微皱起眉头“眼下最紧要的是,恐怕郑知府已经知道汪儒把账册送给了随云,此番把他找去,无非是要逼他交出账册。” “大少爷,既然姓郑的狗官非要得到那本破账册,那我们就交给他吧,好换回二少爷。”流火在边上焦急地提议。 她一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三个蒙面人就觉得害怕,看来姓郑的狗官不拿回那本账册,是绝不会罢休的! “流火,你不懂。”沉湛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我和随云都已经看过这账册,即使现在交出去,郑鹏年也未必肯放过我们,要知道那里面都是见下得人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担一分危险。” 流火似懂非懂“那现在——” 沉湛道:“现在我们将账册藏得愈牢,随云就愈安全。” 她点点头“大少爷,我懂了。这就好比做买卖,对不对?只要我们不将账册交出去,姓郑那狗官就不敢打二少爷的歪主意。” 他淡淡一笑“正是此理。” 二夫人插话“那么现在那本账册藏在哪里?” “二少爷一回来就吩咐我把账册藏在我的房里。”流火想了一想,又问:“二夫人,要不要我现在进去拿给你和大少爷看?” 沉湛却摆摆手“不用了,这种东西多看无益。”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知源,眼下我们总不能干等着,我我实在很怕郑知府就此把随云扣下了。唉,对了,还有昨日五福楼上出了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毒死人呢?而且毒死的竟然还是巡抚的亲五弟!” 提到这件事,沉湛当即不悦地皱起眉。 “五福楼本该是三叔打理的,可他倒会享受,在岭南又新收了两个小妾,居然到这时候了还赖在温柔乡里不愿回来。”他负着手走至窗边,冷哼了一声“他要真不想管事,我干脆禀明了奶奶,把几家酒楼都收回来,名正言顺地交给我和随云打理。我如今既要管钱庄和茶号的生意,还得分心替三叔去查酒楼的帐,这算什么?” “不成,”二夫人摇摇头“知源,这些怨言你只能在我面前说一说,千万不可告诉你奶奶。你也知道,自从开春后,她的身子就每况愈下,我跟你娘现在大小事都瞒着她,只敢报喜、不敢报忧,倘若你把你三叔的事说给她听,这不是存心气她吗?” 沉湛一听,只得叹了口气“二娘说得是,知源记下了。” 二夫人又道:“那么郑知府那里——” 沉湛咬了咬牙“我即刻找人去探查。他就算想扣人,也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潇湘书院wwwnet 沈颐一夜未归,第二日,知府衙门却升起了堂。 府门外三声号炮响过,一群执事衙役们衣帽整齐地集合在堂下,又待三通堂鼓擂过,整个衙门内便变得份外庄严肃穆。咳喘不闻。 此时地上已跪了一个人,正是五福楼上那个叫刘元的跑堂伙计。 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知府郑鹏年才慢吞吞地从内堂稳步走出,而在他身旁的,除了师爷周密外,竟还出现了沈颐,三个人一起从内堂步出,神色各异,而那刘元一见不禁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栗不止。 “来人,给沈二少爷赐坐。”郑鹏年穿着一袭八蟒五爪的从四品官袍,径自在大堂中央的公案后坐下,往堂下冷冷一望,神情带了几分倨傲。 两个衙役急忙合力搬来一张桃木椅子,沈颐就坐在旁边听审。 郑鹏年咱的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问:“大胆刘元,你可知罪?” 刘元干瘦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结结巴巴地道:“小、小人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但小人小人”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少东家,目光中又是心虚又是骇异“小人是受人指使的。” 郑鹏年一下子变了语调“哦?这里青天白日,有本府在堂上主审,你大可以放心把真相从实招来。说!你和死者宓敏究竟有何冤仇,以至于你要在饭菜中下毒来害他?” “小人和那宓、宓五爷无怨无仇。”刘元哭丧着一张脸。 “那你为何要下毒害他?” “小人是受人指使的”他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沈颐,然后竟像害怕似地膝行了几步,好离少东家远一些,才又放心地哭嚷“大人,小的只是个卖了身的奴才,主人家有命,小的又怎敢不从?” “哪个主人家?”郑鹏年阴冷冷地追问。 刘元猛吸了一口气“就、就在这堂上。” “哦,”郑鹏年只顾留心查看沈颐的脸色,眼看着排好的戏码一步步往下演,他不禁暗生几分得意。“刘元,你的意思是说指使你在饭菜中下毒害死宓敏的人,就是你们家二少爷?” 可惜沈颐仍是泰然处之,神色不变。 刘元忙结结巴巴地大声回答“是!是正是二少爷,小的绝不敢再隐瞒!” “你撒谎!”郑鹏年又是咱的一拍惊堂木“你们家二少爷是什么身份?沈家是苏州府出了名的名门望族,更有家产千万,怎么会有闲工夫指使你去害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刘元吓得伏倒在地,瑟瑟发抖,但他已骑虎难下,嘴里仍咬得死紧“小、小的不知,可那是二少爷亲口委派我的,打死小的也不敢随便栽赃给二少爷。” “你们家二少爷前几日不是去了一趟杭州吗?他昨日午后才返回家中,你毒死宓敏却是在两天前,”郑鹏年故意冷冷一笑“难不成,是他在回程的半路上就预知宓敏要去五福楼上吃菜,所以飞鸽传书给你?” “是、是二少爷离开前就交代小的,要、要随机应变。” “这话倒还通情理。”郑鹏年边说,目光边紧盯着坐在边上的沈颐“但是本府从未听过你们家二少爷和巡抚大人的五弟宓敏有仇隙,他为何要冒险让你去毒死他呢?” “这是少东家的心思,小的自然不知道。”刘元缩着肩、低着头,活像一只虾。 “可大人说他们没有仇隙却是不对的,”他又吸了一口气“小的知道一一少爷身边有个丫头,叫、叫流火,在府上和外头铺子里的下人早就传遍了,说二少爷已将那丫头收了房,待她特别好。就在去年冬天,宓五爷在五福楼调戏流火,当时流火还用滚烫的云雾羹泼了宓五爷满头满脸” “哦,原来还有这种事。”郑鹏年微微颔首,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这时,忽然有另一位师爷从内堂走出来,手里似拿着一封信,凑在知府耳旁低声道;“大人,这是巡抚大人派人送来的密函。” 郑鹏年打开一看,不禁变了脸色。 这可不好!当今圣上身边最红的臣子——右相洛廷轩,为了去年萧氏那桩案子,居然特地微服下访! 宓谦在信函中寥寥几语,没提他那五弟的“意外”之死,也没提账册,只是嘱咐他千万留神,这道理他自然是知道的,丢了汪儒那本账册,就好比脖子上被套了一根绳索,但眼下绳索还宽松,倘若这事被洛相查到,简直就是突然把绳索勒紧,那他们都必死无疑! 郑鹏年心里一乱,没了“戏”审沈颐的心思,正想草草退堂再作打算时,不料府衙外忽然未经通传就进来一行人,他定神一看,为首的乃是臬台衙门的长官——按察使杨明堂。 按察使是正三品的官,郑鹏年一个区区知府不过从四品,他急忙走下公案,迎上前去“杨大人,下官正在审案,你这是——” 杨明堂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先看看我身后。” 他身后除了跟进来五六个神色凛冽的差役,最显眼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一看即是贵气凌人,衣白胜雪,轻袍缓带,且面目俊逸儒雅至极,郑鹏年一时不禁看得呆了。 但任凭他仔细打量,也认不出这位年轻的贵公子究竟是何人,只得讷讷地拱手道;“杨大人,恕下官眼拙,实在未知这位公子是——” 杨明堂这时才正色道;“当朝洛相你也不认得,当真眼拙!” 洛、洛相?! 这话不啻一个惊雷,郑鹏年吓得当即拜倒在地“卑职无能,未能认出右相大人,罪该万死!” 其实他知道,认不出来事小,说曹操、曹操到才是要命的大事!巡抚大人刚让他提防着微服察访的洛相,却万万没料到这位传说中最为俊雅的年轻宰相,竟然蓦地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在地上跪得战战兢兢的,洛廷轩却只淡淡一笑“郑大人,你起来吧,我们虽同朝为官,但从未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也在情理当中,何罪之有?” “是。”郑鹏年伸袖一擦额上冒出的细小汗珠,心虚地站了起来。 这时,沉湛派人买通的衙役已将大堂上发生的这些事都传递了出去,两个家丁记下,又赶紧快马回去通报,二夫人一听,忧心更甚。 那本薄薄的账册里究竟写了多少天大的秘密,怎会连当朝宰相都出面了?沉湛心中思量着。 而在知府衙门内,郑鹏年的忐忑不安却愈发加剧。 洛廷轩已收敛起温文尔雅的笑意,目光深邃,望着他缓缓地道;“郑知府,江苏乃全国钱粮要地,而苏州府更是江苏一省的楷模,皇上虽然登大位不久,但对你这几年来的功绩却也是知道的。本官受命下访时,皇上曾有口谕,在下面见到官声好、政赣卓著的官员,要褒奖和策励共行。如今褒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只望你能体会皇上励精图治的一番苦心,诫骄躁、勤政为民才是。” 郑鹏年忙恭谨回答“是,下宫谨记于心。” 这时杨明堂已将沈颐引荐给右相大人,洛廷轩含笑微微颔首,仍转向郑鹏年询问“郑大人,你这里在审什么案子,这么热闹?” 郑鹏年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宰相开口也不过几句宽浮的官面话,不觉暂时放下了心,瞅了一眼跪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的刘元,拱手道;“回禀右相大人,不过是一桩寻常的命案。本地的一座酒楼上毒死了一个人,毒就下在酒菜中,而下毒的就是所跪之人。” 洛廷轩随之望了望刘元,却不置一词。 郑鹏年是老狐狸,不禁有些着慌。这案子可不好往深了说,说深了扯出沈颐、扯出账册,他岂不是自己勒紧了脖子上的绳索? 所以他只得陪着笑继续说:“眼下凶手已抓获归案,也招认了,这案子即刻便可具结——唉,这堂下正值风口,洛相和杨大人可要移步到内堂说话?” 岂料杨明堂冷冷一笑“这案子真这么轻易就可破?” “那么杨大人以为——”郑鹏年揪起心。 “你用这命案拖了沈一一少爷进来,真正想审的,恐怕是你和他之间另一桩案子吧?”杨明堂敛下脸,目光凛冽地盯住他“郑大人,你方才和那刘元一个扮钟馗、一个扮鬼,演的倒是一出好戏呐!” 郑鹏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杨大人何出此言?着实让下官诚惶诚恐。” “哼!诚惶诚恐?!”杨明堂是臬台,主管一省的司法、刑狱和纠察,自是见多了这等场面,当下道;“眼下洛相在这里,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可怜。说到五福楼那桩案子,刘元受人指使下毒杀人是没错,但这指使之人嘛,绝非沈二少爷!我早听间宓敏那人品性不端,要说有人想买凶杀他也不足为奇,只可惜他也算倒霉——”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头一个想杀他的不是外人,是他自己的亲兄弟!巡抚大人想一石二鸟,命你买通刘元,在饭菜中下毒杀他,既可以栽赃给沈二少爷,又可以除去这个让他丢尽脸面的五弟,是也不是?” 咚一声,郑鹏年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再也不敢说话。 潇湘书院wwwnet 在臬台衙门的后院厢房中,沈颐已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洛廷轩。 而对于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几成传说的右相大人,他多少也有听闻过一些。 先帝临近驾崩之时,将已遭贬谪的他和一帮老臣秘密召回,使其成为托孤重臣,当今圣上登基后,竟又让他以弱冠之姿入阁拜相,成为古今奇谈,而他那俊雅无匹的风姿外貌更成为朝野争相传颂的话题,先帝冕宗在世时,亦曾亲口赞这位洛相“白玉无瑕,乃本朝第一美男子。” 当下洛廷轩听完,沉默良久,只叹息了一句“此事牵涉太广。” 沈颐立即道:“那本账册如今还在我家中,容在下差人去取来。” 他找了两个臬台府的衙役交代完,折返回厢房中时,洛廷轩忽然起身问:“沈公子,你方才说你日前刚去过一趟杭州?” 沈颐见他神情关注,有些不解,但仍点头“在下的外公是浙江一省的布政使,几日前是外公的六十大寿,家慈抽不出身,便让我代为前去贺寿。那三个蒙面人正是在——” 岂料洛廷轩竟有些性急地打断他“你方才可又曾提到浙江巡抚?” “陆大人?”沈颐一怔,继而点头“是,我方才随口提及了。”他在心里疑惑,难道这位年轻的宰相大人和那位为人淡漠的陆巡抚有过交情? 洛廷轩又急道:“你见到那位巡抚大人时,他他可好?” 沈颐见他问完这句话,目光中增添了一丝不安和沉郁;心理的疑云更甚。“呃洛相若是问他的气色嘛,倒还不错,在下见到他时,陆大人步履稳健、谈吐有度,应是没有什么大碍。” “如此,我就放心了。”洛廷轩捧起了案边的一杯茶,嘴角扯起淡淡一笑,神色已恢复如常。 沈颐虽疑心,却也不敢多问,忽然想起了那位已高中状元的穆占春“洛相,在下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原是我的老朋友——” 洛廷轩闻百含笑“怎么,他也在邑州为官?若是同殿为臣的,我皆可以告诉你。” 沈颐点点头“他是承安元年的新科状元。” 洛廷轩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原来沈公子和占春是朋友。”他放下茶碗,面色已恢复平静,只淡淡地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他在半个月前已被贬去做翰林院修撰,那是个从六品的闲职。谁想得到几壶酒,竟惹得龙颜大怒他这个跟头摔得也算重了。” “他犯了什么错?”沈颐大吃一惊,俊朗的眉宇皱起。 洛廷轩看了他一眼,起身踱至窗边,望着窗外的天空“他犯的不算大错,却又算大错。”顿了一顿“皇上本爱他的才气,但他实不该恃才狂放啊!当今天子初登大位,求的是兢业修持之臣,他却以醉颜侍君,又焉有不获罪之理?” 沈颐听明白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此,便再无补救之法了吗?” “不然。”洛廷轩转过身来“皇上只是一时之气罢了,待过几个月,必会重新提拔他上来。我以为,让他摔这么一个跟头,挫挫他的锐气,对他今后的仕途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如此解释,沈颐便放心了。 这时,忽然有衙役冲进来跪报,从都城快马来使,说是逸帝围猎之时不慎从马上摔下,脚踝受了伤,下旨要右相大人尽快回邑州。 洛廷轩一听,难得皱起了眉。 圣旨既然已来,他不得下即刻赶回,但如此一来,两江三省这笔烂帐便下得不暂时搁下了。彻底查清,来个一锅端,无异子翻江倒海,非上善之策,但若任其愈搁愈烂,却也绝不可行。 他正思虑,外面又有衙役来报“沈二少爷,你要的账册已经送来了,是大少爷亲自送来的。” 好,这本要命的东西终于可以脱手了!沈颐精神一抖,自顾走出房外等待。 等他和大哥一起步入门口,三个人中却有两个彻底怔住了。 “你?!”沉湛和屋内堂堂的当朝右相都以极惊诧的眼神注视着对方,并异口同声地低嚷。 沈颐观察两人神色,不禁感到奇怪“大哥,你跟洛相已经认得?” “洛相?”沉湛回过神来,脸色随即变得有些难看。 此时洛廷轩已恢复了从容的姿态,从沉湛手中接过账册,淡淡地道;“公子莫见怪,只是一时看着面熟,我来苏州也已有两日,想必在街市偶有遇上也不一定。”说罢,就转身走回座位,垂眼细细地看起账册来,只是那一双白腻如女子的手却似在微微发抖。 他的神态异常,沉湛也没好到哪里去。 好一个洛相!他的目光死盯着面前那个人,却在心里苦笑。真是打破他的脑袋,他也绝想不到这个人的身份居然会是当朝的右相大人!可叹昨日他俩还—— 室内一时静极。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待洛廷轩阖上账册,面色已变得十分严肃“这事不能再拖了,我要即刻回邑州,把这账册面呈皇上。” “现在就要走了吗?”沉湛忽然冷冷地插嘴。 “听到他的声音,洛廷轩俊雅无比的脸上竟又浮现一丝苍白,不得不抬眼看他,却又像不愿意再让他的身影落入自己的眼帘中迅速调开视线。“是旨意紧急,本官、本官绝不能怠慢。” 尾声 快到端午佳节了。 沈府里比往年更为喜气和热闹,沈老夫人欢喜,大夫人和二夫人也欢喜,三小姐沉玉珑更收了她那稀奇古怪的性子,得空就爱跑到她二哥那里凑热闹。而仆妇丫头们就像走马灯一样,每日捧着东西在东院来来回回,倘若有邻人相问,他们肯定是众口一词“二少爷要大婚啦!” 日暮黄昏。 斜阳和暖,从窗口照进薄薄的一层,如洒了金箔一般,又如在床榻上铺了一匹晕黄的纱。 外面忙翻天,流火却在屋里呼呼大睡,连有脚步声一路走来都毫无察觉。 这丫头!沈颐怜爱地笑笑,在床边坐了下来。“流火。”他伸指轻抚她的脸。 酥痒终于吵醒了熟睡的女人,她眯着眼一把抓下少东家的手,又忽然睁开,目光明澈,但却只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一张俊雅的脸,活像是这辈子两人头一遭见面。 “怎么,一觉醒来就不认得我了?”他打趣。 这小丫头肯定是还没有睡清醒。 她扬一扬睫毛,又把她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睁得更大,这才回过神来,噢了一声放开他的手,急忙坐起来“二少爷,我肯定是睡胡涂了。” “我说过了,以后不许再叫我二少爷,人前人后都一样。”沈颐扶住她的双肩,含笑看她,继而又习惯性地把她搂入怀里“傻丫头,再过几日,你就要成为我的妻,身份不同了,还是开口闭口二少爷,被人听见了徒惹笑话。” 她心头一热,喃喃地道;“做梦都不敢想有那一天呐” 沈颐忽然捏她的耳朵“痛不痛?” “不痛,只是有些痒。”她老实地回答。二少爷都没舍得用力,哪会痛啊? 他反倒笑了“痒也成,这就表明你现在不是做梦。”他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你往后成了少夫人,他们都要叫你一声二少奶奶,身份既定,你就要立下些规矩,不可以再像从前当丫头那样,跟底下人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为什么?那样不是很好吗?”流火不解“我生来就是穷苦人家,可不会端架子。” “端架子也未必不是好事嘛。”沈颐笑笑,忽然把怀里的娇躯搂过胸前,低头亲了亲她那滑嫩的额际“这端看你怎么去理解,我是让你摆正身份,多少跟他们保持距离,可也不是让你一下子学会拿那些仆妇下人们出气、恶待他们。”他叹了一口气“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卖身进来伺候人已经不容易,譬如我,自晓事起就时常告诫自己,凡事要宽容为最好。”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把野丫头的毛病慢慢改过来。” “哪有那么多毛病?”沈颐笑眯眯地又忍不住想去亲她。 他这一低头,流火只觉得害羞,把小脑袋像乌龟一样往他的怀里埋,结果两个人顺势一起倒在床上。 霎时,彼此的呼吸咫尺可闻。 流火看到二少爷的眼眸变得幽深,吓得心怦怦直眺,她被他压在身下,柔软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这样的事她是头一次碰到,恍恍惚惚中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可又不解详情。 他俯下头来先吻了吻她的唇,然后腾出一只手解开她衣衫上的两粒扣子。 “我、我不脱衣服。”她忙按住他的手,显得有些害怕。 沈颐失笑,抽回手,凑过去边亲吻她小巧的耳垂边低低地喃语“不脱衣服,我们怎么做夫妻?” “做、做夫妻?”流火不甚懂,但情潮渐蔓全身,两眼已变得水汪汪,恍若一层薄雾浮子水塘之上,明澈之中又有说不尽的可爱诱人。 沈颐重新解去她的衣扣,稍嫌不耐地道:“你很快就会懂了。”说罢,他半撑起身,伸手往外侧上方一扯,如湖水绿的纱帘立时落蟣uo芈#谧x艘皇业撵届淮汗狻?br /> 潇湘书院wwwnet 入夜。 长空如洗,星月流光。 “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我杨家就好不悲哀。” 高台之上,佘太君正唱得凄悲“儿啊,你大哥替宋王长枪刺坏,二哥短剑下就命赴阴台,三哥马踏如泥块最可叹我的儿,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只剩下六弟为元帅——” “最可叹你七弟,被潘洪绑至那芭蕉树上,乱箭穿身,死无葬埋!” 台下花香漠漠的庭院中,沈府一家老小正陪着沈老夫人看戏,沈老夫人看得动情,不住抹眼泪,大夫人和二夫人只得频频劝她“娘,这不过是戏文里唱唱罢了,您当什么真呐?” “管他真不真、假不假的,普天下为娘的心都是一般的——”沈老夫人边哭边看,两眼死盯着台上“唉你们甭管我,径自看戏吧,我就是一时心酸,明知是苦戏可还爱看。” “咳,阿君,你看娘这又——”沈老爷在旁边没趣地摸摸鼻子,低声向二夫人抱怨。 他可真是见怪不怪了,老娘每回看戏必点一出“四郎探母”看着看着又必哭得掉眼泪,这不是白白折腾人吗? 二夫人瞪了他一眼,既似嗔又似怨,沈老爷还没回过神来,她早已又转身劝沈老夫人了。 “来,莫出声。”而后面,沈颐却拉着流火的小手,带着她悄悄溜了出去。他们干脆出了沈府大门,跑去长街上欣赏起夜景来。 此时尚未到端午,街市上没有那“金吾不禁、玉漏无催”的繁华光景,仍同往常一般清静闲散,只在拐角处已有了几摊抢先贩卖花灯的。 流火此时小孩子气的一见就叫漂亮,欢喜得都走不动脚,沈颐便买了两大串给她,还帮她提着,一路带她去了河边,然后他在边上负手立着,笑看她把一盏盏花灯都放入河水中。 夜风吹皱杨柳岸,流水浮灯,盈盈其光,人世间,最动人的莫过于此。 “都说放花灯时许愿,灯若沿途不覆,愿望便可实现,方才你许了什么愿,嗯?”他动情地拥她入怀,凑在她耳畔柔声问。 她调皮地回答“我不告诉你,愿望一说出来就不灵啦!” “你说出来,我就藏在心里,出你的口、入我的心,怎么会不灵?” 她想了一想“那好吧,我告诉你。嗯我先求老天让我娘的腰疼快些好,二姐也能找个好人家嫁,然后是求姐夫能早日官复原职,他被皇帝老子骂了,可千万别转身把气撒到我大姐身上,要不然我一定去邑州骂他!” “还有,求老夫人、老爷他们都平平安安的,哦,还有”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粉颊微微发烫,甜蜜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求我和随云一辈子都能守在一起。” 他轻抚着她的背,眉眼含笑“前面那些倒也罢了,但我们俩的事不用求老天,他帮不上忙。” “那谁能帮忙?”流火抬起头来看他。 “你探身往河水里一看就知道了。”沈颐似笑非笑,俊逸的面庞显得莫测高深。 花灯已渐次漂远,拐过弯道,成一条细细的光线,断断续续。 她嘟起嘴,只朝着月光下盈亮的河面望了一眼即突然开窍“我明白该求谁了。”她笑嘻嘻地对他眨眨眼。 “眼下我倒有一件事想求你。”他执起她的手,忽然一本正经。 “什么事?” “奶奶说,她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所以想在明年就抱曾孙子。” “那怎么行?”她吓了一跳,继而飞快地垂下眼,羞答答地回话“这、这种事谁都作不得准的嘛。我娘说,小娃娃是天上的云,四处瞎跑,被风逮住了才能变作雨落下地来。” 沈颐忍住笑“但我已答应了奶奶。” “那、那你自己去生啦!”她羞怯地挣脱开他的手,走开几步,干脆探身看水l里的月亮。 “傻丫头,我逗逗你而已。”他从背后搂住她,笑得爽朗“这种事的确谁也作不准,我又岂会轻易答应奶奶?对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低柔“傍晚时你痛不痛?” 流火初时一怔,明白过来小脸霎时发烫“不痛。”她摇头,声若蚊蚋。 “真的?”沈颐扳转娇躯,俯下身来与她眼对眼。 他怜惜她是初次,举动皆求温柔有度,生怕伤到了她。 “嗯。”她抿紧嘴,轻轻点头。 河畔熏风度,四下无人,她却生怕被另一双耳朵听了去,羞得什么话都不想讲了。沈颐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然后重新把她拥入怀内。 此时清风明月,眷眷两缠绵,人世间,最美好莫过于此。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