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娥眉》 楔子 阳春三月的东京汴梁城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金明池了。早在二月末,宜秋门便贴出了黄榜告示,士庶皆可在金明池嬉游一月。 一到三月,人们争相涌向东京西北角的“西池”尤其今年英宗皇帝初承大统,这里的争标赛事一定比往常更为激烈精彩。 赵丛德远远地避开同僚,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就是想放松一下自己,舒展一下筋骨。跟着众人为龙舟赛呐喊助威时,早已不知自己是官,而身边的是民了。他每年都来,从来没有厌倦过,也愈发觉得官民其实没有多少区别,反倒是划龙舟的勇士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呢。 今天来得迟了,激动的百姓们已涌上前了。他倒是不急,因为早已订下了位子。目光一转,看到一个书童打扮的年轻人接二连三地被挤出了人群。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那书童整整衣冠,准备再试一次。 赵丛德走上前去,笑吟吟地说道:“这位小扮,可是想一睹西池盛况?” 雷紫夕抬头一看,见是个高个子的青衣男子。她点点头,眼神困惑。 “若是不嫌弃,在下倒是有意邀人共赏。”此番话,纯系一片好心。看这书童的衣服,便知不是东京人,想必来此也不容易吧。 “看公子谈吐,不是一般人家,我这市野小民怎么受得起呢?”雷紫夕反问道。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吐出来的字犹如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地敲在了赵丛德的心上。 赵丛德笑了起来,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他一双眼脾诚恳真挚,在杨柳拂面的三月别有一番魔力,竟让她不由自主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全然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孤身在外,该有防人之心了。 “见台腰配紫带,必是青紫的紫。这个夕字,容我一猜,是‘日之夕矣’么?” 雷紫夕微微点头,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着。确是如此呢!眼前这个陌生人竟说对了!一个高兴,倒忘了问他姓甚名谁了。 “兄台可有表字?这名字太柔了些。”赵丛德皱着眉问道。 雷紫夕忽地一笑,答道:“我还怕用刚的呢。女儿家的,柔些不好么?” 赵丛德一愣,阳光下脸色徽红。他扭头看向人群。说道:“争标快开始了,我们赶紧去看吧!” 雷紫夕见自己确实挤不进去,不如跟着他试试运气,便答应了。 人群中你推我搡,赵丛德又急着找位子,雷紫夕便有些跟不上了,好几次,差点被人群冲散。见状,赵丛德道了声“得罪”便执起了雷紫夕的手,将她紧紧拉在身后。雷紫夕也顾不得双颊红晕,紧跟着他,七拐八绕,真的来到了一个宽敞的看台。 “你是什么人呢?竟能在这里找到这么大的位子?”雷紫夕不去看紧张激烈的赛事,偏头打量着赵丛德,煞有介事地问道。 “在下赵丛德,家父是东平郡王。丛德侍奉皇上。官至内侍。”赵丛德暗自懊恼自己竟忘了报上姓名。话音刚落,又发现雷紫夕的手还在自己手中,连忙松开,正色道:“唐突了。” 雷紫夕“扑哧”一笑,道:“你当我是吏部侍郎吗?说的这么官腔!”她似嗔非嗔,眉目间尽显风流自然。 赵丛德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恰有点点杨花飞过,心中一动,想道:“你是这杨花吧。轻盈如斯,洁白如斯。”不知怎的,口中竟说了出来。 雷紫夕脸色一黯,低垂着头,喃喃道:“便也薄命如斯么?” 赵丛德一惊,松开了拈花的手指。自知说错了话,正拟补上些什么,情急之下竟又执起她的手,脱口便道:“你若是杨花,我便做浮萍。” 雷紫夕抽回了手,赵丛德更是怔在当场,后悔自己一时失言,以致错上加错。 过了一会儿,雷紫夕又笑了,道:“傻子呢。” 赵丛德见她不气了,也跟着笑了。想他堂堂内侍,还从未在女子面前如此失态过!若是告诉弟弟,只怕他还不信呢! 接下来,赵丛德不敢开口,不敢乱动,生怕自己又惹她嘲笑了。水秋千的表演一个赛似一个,在水中犹如在岸上,看得众人眼花镣乱,喝彩连连。龙舟似龙如蛟,腾起浪花点点,更让雷紫夕看得如痴如醉,双颊配红。若说赵丛德在看赛龙舟,不如说他一直注视着身边的这位女子。待到散场时,他和雷紫夕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走到了西北角,他才问道:“你明天还来么?” 雷紫夕走在前面,此时顿住身形,回头给他一个如花的笑颜:“你明天也来么?” 第一章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深山中暮霭沉沉,树影深深,青石路上斑斑驳驳,似是久未有人迹。顺着山间的小瀑布循路而下,绕过几个山头,穿过没有路的树林,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在山林中徘徊不止的清风送来清脆悠扬的乐音,为这无甚奇景的无名山添上一段韵味。极目望去,但见一位女子坐在潭边,弹着竖箜篌。然而路到尽头却只是一个断崖,瀑与潭都在对面,可望不可即。 “玉儿姐姐!”一个梳着双丫髻舍的小女孩站在断崖上喊道。她手上挽着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野果。 弹琴的女子抬起头来温柔一笑,站起身来。秀丽的容貌配上漂亮的芭蕉髻,像极了潭边时时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灵巧地转动着,娴静而别有巧思。她身后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那人比玉儿出色许多,即便只是微微的一笑也只会增添他傲视人间的气势。 “琳儿,又跑出去玩了?”男子浑厚的声音从那里传来,让小女孩着实吃了一惊。 琳儿吐吐舌,道:“主人,琳儿下次不敢了。”话虽这么说,但她很清楚没人会相信这话,而主人也只是逗弄她而已。 “你若能忍着不去见你的翼哥哥,我这山庄也该倒了!”雷方云笑着戳穿她可爱的谎话。 “是啊,你下次是不敢,你下下次就敢了!”玉儿见主人难得好脾气,也笑着打趣了一句。 琳儿双目一转,道:“主人,干脆你把翼哥哥接进山庄吧!这样我又能见到他,又不会惹您生气啊!”雷方云的笑容谈了三分,却不答话。 玉儿心知山庄不轻易准许外人进来,琳儿这番话只怕已惹恼了雷方云,忙道:“琳儿,早点回来!” 琳儿小孩儿心性,欢喜地答应了,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篮子里蹦出好些果子,一路滚下断崖,掉进下面的山涧里。这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自幼便在山林里长大的孩子眼里只不过是一道天然的风景,而她自有到达彼岸的妙方。 玉儿抿嘴一笑:“这贪吃的丫头恨不得把山上的果子全摘了!” 雷方云早没了笑容。他扫过五儿温婉的笑颜,沉声道:“回去。” 玉儿捧起坚箜篌跟在他后面。雷方云虽已年过四十,看起来却依然俊美非凡。他们走着不知名的山径,东折西转地来到了一处宅院。临进门前,玉儿回头望了望林子,打破了一路走来的沉默:“今天早上起雾了。” 雷方云停下来,皱皱眉,似是不满玉儿的语气:“你居然会对这小小的雾耿耿于怀!” 玉儿垂着头,不再言语。主人是一个胆大的人,胆大到直言天子的不是,胆大到不把各路神灵放在眼里。但她究竟只是一个小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她从来不喜欢雾,尤其是那铺天盖地、遮蔽了一切的雾。每当在飞烟潭边翘首望着远处的宅院在大雾中益发显得模糊不清,她总要飞奔回来看着山庄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一颗心才能安下来。她害怕雾把宅子遮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让它凭空消失,让她寻不到回去的路,寻不到她的家。 “玉儿,你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吗?”雷方云忽然问道。 玉儿煞白了脸,颤声道:“主人,您要赶玉儿走吗?” 雷方云无视她的惊慌,冷着脸道:“你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玉儿惊急之下只能拼命摇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雷方云大步迈进了宅子。她紧抱着手中的竖箜篌,迷失在山庄重重的回廊里。 这些日子以来,她心中总有一股不安,林中又尽是漫天的大雾,神经已成为一根紧绷的弦了。自从见到了雷方云俊美的脸上有着疯狂的痕迹,一种要将天地全都毁灭的痕迹,她便在心中不停地问着自己,噩梦会在什么对候来临?这次的噩梦结束了,下一次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深夜里,月色不再莹白如玉,倒似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黑雾。树影迷离,似是黑夜中倾巢出动的恶鬼。她从不安的睡眠中惊醒,披了件衣服便冲到门外。眼前有一片红光不停地闪烁着,蔓延着,张牙舞爪地要将周遭的一切全都吞噬。 她无法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与一群企图拉走她的人对抗着,要往那片红色的世界奔去。一双冰冷的大掌毫不留情地拍向她的肩头,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很痛,还有雷方云阴沉的脸。 朦朦胧胧之间,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挣扎着站起来,眼前出现的似乎是火光。她忍着肩上的痛,往半山腰的宅子走去。被泪水刺痛的双眼终于在一片火海中认出睥睨着眼前一切的雷方云。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无情的火焰。 “主人!”她哭喊着,让雷方云不悦地皱皱眉,停下脚步。 “你回来做什么?!“雷方云决然而疯狂的眼神扫到她捂着的肩头时,微问了一下。 “你把这里烧了,那我要去哪儿?!这里没有了,我又是谁啊?!”她哭喊着,一字一字道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惊惧不安。 雷方云的眼神幽深莫测:“你若想要个名字,你就叫雷方云吧。” 他声音中深深的叹息刺激了玉儿失控的情绪。雷方云?一个多么遥远多么痛苦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的名字! 她的泪缓缓流下,她的眼再也望不见一个清晰的影子。她跌坐在山间的小路上,痴痴傻傻地看着她住了多年的房子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天空下起了雨,阻止了火势的蔓延,也淋湿了她的心。她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去,走过了青石路,走过了小石桥,走过了山脚的茶亭,走过了山下泥泞的小路,走过了一幕幕的回忆,也走出了维系着她的生命。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昏倒。 "4yt" >4yt"4yt" >4yt"4yt" >4yt “你是谁?你家在哪里?告诉我吧,我派人送你回去。”一个美艳女子打量着面色苍白的玉儿——雷方云,柔声问道。 一席话让玉儿呆滞的眼神又多了抹空洞。她望着眼前的纱帐,说不出话来。从在外漂泊,到最后被这个好心的夏家二小姐带回家来。她恍惚得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许久,她的声音从床上的纱帐里飘了出来:“雷方云。” “是你的名字吗?”夏瑶荪沉着地想确定。眼前这个清秀女子犹如一尊琉璃娃娃,死寂得不像人类。她毫不怀疑即便此刻她将这娃娃打碎,她也不会有任何反抗。 “算是我的名字吧。”她低低的声音犹如叹息,在空无一物的心里飘荡着,凝成了一颗石子,成为心底惟一存在的东西。 “你家在哪儿?”夏瑶荪虽然猜到了十之八九,还是问了。如她所料,雷方云摇了摇头。 “留在这里吧。”夏瑶荪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问道。 “这是我的家吗?”雷方云茫然问道。 夏瑶荪一双细长的凤眸一闪,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无论谁给雷方云一个家一个方向,她都会接受,甚至是她的名字。 挥退丫鬟,她紧紧握住雷方云的手。 她注视着雷方云无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叫你夏瑶荪,好吗?” 她清晰的字句紧紧缠绕着雷方云,犹如藤蔓一般一点一点地绕上她的身体,直到将她全都包裹住。末了,她的眼睛里抹去了一寸大的浑浊。露出点清明的光亮。她问道:“夏瑶荪?” 夏瑶荪微微一笑,似魔咒般地重复了一遍:“是的,夏瑶荪。” 有天夜里夏瑶荪忽然来了。 “记得吗?你是夏瑶荪?”她沉着地问着雷方云。 雷方云起身坐在床上,听着她说。她没有话说。夏瑶荪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另一场雾,虽然小些却更浓。 夏瑶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哀伤,很凄凉。在幽暗的夜里,没有烛火,没有星光。 她这样说着:“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不能嫁给别人。” 她径自说着,也不去管雷方云的反应。 “我决不能嫁进东平郡王府。” “方云,你为我嫁了吧。就当是可怜我,替我受了那些荣华富贵吧。” 雷方云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到让她都忘了言语的女子,嘴角噙起一丝冷冷的笑。这就是交易吗?别人给的东西都是代价这样昂贵的吗?荣华富贵对她这个孤单飘零的女子没有意义。 但是,是不是这么一来,她就可以拥有所有她没有的东西呢?一个家?一个亲人? 夏瑶荪的眼睛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漆黑的夜里虽然不能视物,她却听到雷方云的呼吸声重了,她的眼睛便捕捉到了她预料的一切。 “方云,应了我吧。”夏瑶荪的手覆上她温热的手,让她感到一阵冰凉。 直到夏瑶荪离开,她都没有出声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在黑夜里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到天亮。 "4yt" >4yt"4yt" >4yt"4yt" >4yt 香有安神之效。至今丛王妃的屋里还有一股散不去的香味,淡淡的,却能让每个人闻到,渗到每个人的肌肤里,平白地添上一股哀怨。 赵丛烈站在屋前,眼光略略一转,便看到屋前的一片废墟。那里原来也有华美的建筑,也有洋洋的喜气。那里原是赵丛德的居所。 “小王爷,时辰到了。”奉命去洛阳接新娘的李叔益在这废园里找到了东平郡王府的小王爷赵丛烈。 赵丛烈兀自站在那儿,对李叔益的话置若罔闻。 “叔益,你说他会回来吗?”赵丛烈背对着李叔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李叔益瞥了眼四周残破的景象,沉重地说道:“他不会回来的。”说到赵丛德,李叔益的口吻像是朋友一般。他的母亲是赵家兄弟的乳母,他又蒙王爷恩典和两位小王爷一起读书习字,和他们一起长大,是以多了份主仆之外的友情。 “即使我娶了夏瑶荪,他也不会回来吗?”他的声音很低沉,半含着威胁。 李叔益暗自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服他这颗顽固的脑袋:“不错,丛德在洛阳的时候的确待夏二小姐有如妹妹,但他是不会回来的。” “他不怕我亏待夏瑶荪吗?”赵丛烈转过身来,眉宇间的自信让李叔益更觉心酸。他难道忘了赵丛德根本不会知道他娶夏瑶荪只是希望赵丛德会出现在他的两个亲人的婚礼上吗? “即便他担心,他也不会回来的。”李叔益深吸了口气,道“丛烈,他死了!一年前就死了!”至今还没有人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将这个事实说给赵丛烈听。他也并非胆大,而是不得不说,毕竟这是婚姻大事。 赵丛烈浑身震了一下。他踉跄着退后一步,咬牙道:“他是赵丛德,我的亲哥哥!他决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的。”说完,他拂袖而去。 李叔益的嘴角浮上一抹苦笑。赵丛烈这么任性。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一个任性的举动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 喜乐开始了,他快步回到前厅去迎接前来贺喜的王公贵族。换上笑脸是件很轻松的事,因为他无力去维持那个好不容易凝成的苦笑。 这场婚姻是赵丛烈自己提出来的,但当它真的来临时,他又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宾客如潮每个人都恭喜他人生得意,早生贵子。周旋在众人之间,尽情地喝着酒,他忽然觉得他的确很得意。 撑着沉沉的脑袋,他倚在房门上,打量着那个几乎要靠在床上睡着的新娘。一张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一身的凤冠霞帔遮住了她的身子。心底忽地涌上一股厌烦,他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掀开红帕子。 雷方云闭着眼睛倚在床边。她疲累地不想会打量周遭的一切。但她睡不着,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她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真的代替夏瑶荪嫁进来了,踏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的思绪混乱而惶然,甚至连赵丛烈走了进来都没有发觉。 她的头因为惊慌而低垂着,他还是没能看到她的脸。皱着眉,他顺手握住了她交错紧握着的手。她的手已经泛白了,指尖很柔软,却在微微颤抖着。 “你叫什么名字?”他抬起眼问她,这才看清她的脸。肌肤莹腻,光洁可亲,一双眸子清亮有神。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甚至算不上上等,对他,却是一种解脱。在他的心底,他隐隐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怎样的事情,也知道自己很可能做出令这个女子伤心的事来,未见她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愧疚。如今见着她了,因为不是人间绝色,自觉错的少了些,面对起她来却别有一番轻松。 “夏瑶荪”她低低地吐出三个字。他的眼神既专注又有些迷乱。她想他一定是喝了酒了。那双浓眉微微皱着,只怕他自己也未察觉吧。 他不满地撤撇嘴角:“难听的名字。” 她心底有一丝窃喜,心情也略略放松了。脸上有了真正的表情,一丝宁静。 他正要抚上她的脸、却被她的发饰所吸引。他从她头上拔下一跟翠玉梅花钗,又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一手把她的头发尽数拨乱,任她一头秀发柔顺地垂下肩头。 “温润如玉。”他说着,笑了起来。他抬起她的脸,道“从今以后,我就叫你玉儿。记住,你叫王儿。” 她的心猛地一跳。温顺地点点头,心里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仿佛一场梦做到尽头,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赵丛烈拉起她来到桌前,与她喝了交杯酒,接着便吹熄了烛火。 她惊慌地反握住他的手。忽然间一片漆黑,她忽然意识到事情并非回到原本的样子。她只是站在了一个新的路口,将要开始一个新的生括。 “要开始了吗?”一切都将像她希望的那样开始了吗?将过去遗忘在不知名的国度里,重新拥有另一次生命。 他对她的用词感到好笑。他一伸手就将她拉进怀里,轻吻着她的耳垂,道:“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她脸上一阵红晕,颞颥着道:“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笑了起来,把她抱到床上,拉下纱帐,道:“凡事都有第一次。你很快就会了。不用害怕。” 他是在安慰她吗?有多久她没被人这么安慰过了?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双手颤抖着抚上他线条分明的刚毅脸庞。 “你是我的丈夫吗?”她需要再一次确定。 他的妻子似乎是个喜欢问问题的孩子。是的,尽问些傻问题的孩子。但她的动作、神情是那么地温柔,柔情得似乎是他的母亲。 “当然是。”他吻吻她的手心,笑道“什么都别说了,傻丫头,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她似乎没有把他的话所进去,又问了:“从今以后,我就和你在一起了吗?” 他有些不耐烦了,眼神深邃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眸,探索着她的心思。敌不过他迫人的气势,躲不过他敏锐的观察力,无论她怎么隐藏,她还是让他看出了她深深的不安。 他的喉头有些苦味。他在她身侧躺下,温柔地拥着她,说道:“相信我,我是你的丈夫。” 被他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几乎放下了所有的不安和紧张,尝试着倚向他。手指触到他结实的胸膛,小脸也贴上他的胸口,她忽然说道:“你活着啊!”他大笑了起来,让她也跟着笑了。她深刻地体会到,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将会彻底地改变。她身边这个人真实地存在着,他将会引导她的一切。他们将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他的唇覆上她的,将笑声吞没。有多长时间,他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此刻将她拥在怀里,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生活迎来了一缕曙光,即使这是一个月清星朗的夜晚。两人好似远游在外的游子寻到了故乡,早已顾不得什么“乐而不yin”自然也忘却了是否有一天又将离乡背井。 第二章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致,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欧阳修诉衷情 生活总是这样让她无法选择、无法预测。新婚第二天的清晨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觉了这一点,心情沉重起来。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团乱麻,一个接着一个向她涌来。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慢慢地从疑惑中清醒过来。 身边有男人的呼吸。是的,这个人是她的丈夫了,一个似乎还算不错的丈夫。但她不是夏瑶荪,她也没办法当自己是夏瑶荪,因为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救了她又出卖了她的人。昨夜放纵自己去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快乐,今后她又能放纵自己多久?闭上眼,假装不曾醒来,会不会好过一点? “我的玉儿。”耳边响起了他浑厚的声音,心猛地一震。她为什么要犹豫呢?一切已成定局,而她也已经决定了要这样继续下去,不是吗? “官人。”她睁开眼,露出一个笑容。 赵丛烈半撑起身子,把玩着她如瀑的秀发。闻言,便道:“不必如此拘礼。我更想听你唤我的名。” 她心里是开心的,却不得不告诉他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皱皱眉道:“赵丛烈。” 他忽地没了兴致,便起身了。她在他后面,套上外衣,便着手先将他打点好。 “大家闺秀都像你这般熟练吗?”他有意无意地说道。 她一惊,回道:“爹爹曾卧病在床,我随侍左右,算不上什么都不会。” 他没有表情,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却更像看着一个更遥远的什么。他记得很清楚,爹爹生病的时候,娘便寸步不离地守在爹身边。他生病的时候,娘便会差人买来正店王楼的山洞梅花包子给他吃。印象中,母亲是一个温柔的女子。 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也是温柔的。她的每一个举止都细致小心,抬手梳理头发时的清幽,侧手轻抚发髻的秀丽,轻轻放下梳子时也是一派柔情。着了魔般,他拿起妆台上的翠玉钗,替她插好,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他眼里,此刻的她就像是耀州窑的刻花青瓷,精如玉琢。 “绫锦院的衣眼你可喜欢?”他问道。 常年居住在深山中的雷方云虽教养有素,却着实不知东京的官廷御用的绫锦院为何物,只得胡乱点点头,心想这是他的一番体贴之意吧。 “德宁公主送了几件过来,你有空就去试试吧。”靠近她,便会闻到一股幽香。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香气,只是闻惯了母亲身上香味的他察觉到的另一种味道罢了。 她本想问德宁公主是谁,见他若有所思,又怕说多了会露出破绽,便将疑问压在心底。他没说什么,唤仆人进来,弄妥一切,便带她四处走走,认识一下自己的家。 以新婚夫婿来说,赵丛烈还算体贴。但一趟王府之游,却留给她诸多疑问。今日该拜见高堂,却不曾听他提及。王府虽大,亭台楼阁四处林立,曲折悠远,却有一处断瓦残垣,荒凉无比。她一个人在熙然亭独坐的时候,恰好李叔益经过,她便喊住了他。这个人去洛阳接她,一路上照顾有加,在她印象中,似是个可靠的亲人。 “李总管,老王爷和王妃现在何处?我怎么才能去拜见他们?”开门见山地问话,纯是因为她不懂贵族间的说话方式,索性也不去装懂。 李叔益愣了一下,露出和善的笑脸,恭敬地答道:“老王爷出任河北西路枢密使,公务繁忙,是以还在任上。至于老王妃,小王爷不曾提及,我自然不便多说。” “那,西厢那里是什么地方呢?” 李叔益脸色一黯,道:“那里是小王爷的忌讳,少王妃请不要多问。”说到这里。他便告退,匆匆离去,仿佛逃避着什么。 雷方云怔忡地看着李叔益的背影,心头蒙上一层薄雾。这里雕梁画栋虽美,却好似隐藏了无尽的秘密。她忽地想起从前主人说过,这些荣华富贵不仅是过眼云烟,更是架满了亡国之民的血泪。有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花园。这里有个雅致的名字,叫做“梧桐小筑”其实只不过是园中有个亭子罢了。放眼看过去,并未见到梧桐木,心中又疑惑着这里为何要以梧桐为名了。 牡丹花已经开了,艳丽无比,确有富贵之姿,饱满无双,实有贵人之相。比起江南的幽兰,倒真是让人心情开阔不少。从前在夏府时也曾见过满园的牡丹,那时却怎么也生不出现在这般快乐的心情。 倘佯在花海里,恰巧身上衣裳也是粉红的,她不觉要被这一片纷繁艳丽的色彩弄晕了。直起腰来,让自己喘口气,一眼便见到了归来的赵丛烈,心情又是一振。低头含笑,掩饰自己那一刹那想跑过去的冲动,她整整衣裳,走上小桥,往他走去。 赵丛烈骤眼见她从花丛中现身,恍然间真要以为她是那花间仙子了。他快步走上前,摘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为她戴上。 “可惜海棠败了,不然西府海棠配上你,还要美。”他轻抚着牡丹的花瓣,说道。 她微微侧着头,轻笑道:“如果我说我更喜欢大片大片的荷地,你会不会不高兴?” 他答道:“看你在牡丹丛中,以为你喜欢牡丹。”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没有注意这许多。”她也伸手抚着头上的牡丹,又道“花儿还是长在枝上美些。至于我,只要看着它们,就够了。”这份柔情体贴也像极了母亲!赵丛烈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说道:“难得惜花人。” “你不惜花吗?”她不解地问道。若他不惜花,这里的花怎会长得如此之好? “我一介武夫,会是个惜花之人么?”他自嘲地说着,率先下了小桥。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与她同行。 雷方云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心口隐隐泛着疼痛。又是一个渐渐走远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走出她的生活 终于无法忍受堵在心口的那股恐慌与疼痛,她飞奔而去,去追那个已经在她面前模糊了的身影。她已难以分辨那到底是赵丛烈还是她的主人雷方云,或者谁也不是,只是她自己的一个坚持,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赵丛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便见到她飞奔而至的身影。她头上的花不见了,发髻也松散了。他眼明手快地接住被裙摆绊跌的她,意外而心惊地看到她满脸的泪痕。 “别走!别走!”她紧紧抱住他,哭喊着。原本美丽的牡丹花在她朦胧的眼里已变成了一簇簇蹿动的火光。而她,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了。 对于赵丛烈而言,此时此刻的心情复杂难言。他本是放任自己沉浸在颓丧的情绪之中,但她娇弱易碎的模样却让他不得不丢弃过去的纠缠,承担起现在的责任。一手轻拍着她的背,抬起头望着日光渐稀的天空,暗恨起天的无情,不能让他时时刻刻沉溺于酒醉的世界之中,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每个人都忘了。她忘了问他为何要走,他也忘了问她为何要他别走。他并没有走远啊。更忘了问她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天际幽暗,黄昏也在一步步离去。即将到来的夜晚像是洞悉了一切的秘密,配上她的心境,显得格外沉重。 归宁的时候赵丛烈没有同行,说是皇上召见,无法前去。她一个人又是失望又是安心,身边只有一个自动请命护送她的李叔益。 洛阳虽美,却只会让她难受。下了马车,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只要她跨出这一步,她便不用再回这里来。而李叔益显得格外凝重,双眼带着隐隐的忧虑看着夏府的朱门被打开。 仆人们喊道:“二小姐回来了!”雷方云低垂着头,恨不得捂上眼睛和耳朵,可以不用去看、不用去听这刺耳的称呼。夏家二老早在前厅等着了。一见雷方云走进来,夏氏安人便上前抱着她,紧接着便把她带到房里。不多时,夏老爷也借故遣开了李叔益,进到屋子里来。 面对面坐着,夏家二老掩不住忧心如焚。 “瑶儿会去哪儿呢?”夏氏安人忍不住掩面啜泣,夏老爷也是哀叹不已。当他们在夏瑶荪不知所踪时要求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代嫁之后,雷方云便无法对这两个人抱有好感。他们就这样操纵了她的命运,就像主人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她一样让她难以原谅,或者应该说,她无法原谅那个罪魁祸首夏瑶荪,但,那样一个美丽而柔弱的人能去哪里呢?_“我想小姐不会有事的。”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她硬生生地开口安慰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身为父母的悲伤与担忧毫无掩饰地展露在她面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逼得她非得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来让自己摆脱他们的纠缠。 “孩子。”夏氏安人愧疚地开口:“你过得还好吗?” 雷方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看到这位母亲真心实意的关怀时,竟有一丝动摇。她别过脸去:“还好。” 夏氏安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重又担忧起自己的女儿:“瑶儿这傻孩子,怎么就这么把到手的荣华富贵给丢了呢?” 原来她不过是别人良心上的一根刺。她冷眼看着哀伤的夏氏安人,此时竟认为主人对她毫不留情、毫无顾忌的抛弃倒还好些。固然无情,却不虚伪。 借口说累了,便匆匆回到她那个临时的落脚处。一路上仆人们毕恭毕敬,让她倍加难过起来。他们非得这样提醒她的虚假身份吗? 临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见到李叔益,她突地一惊。 “夏老爷他们还好吗?”李叔益问道。 她胡乱点点头,想要绕过他问进房去。 “不要这么急。越急越慌.越慌越乱。”他的声音很冷淡,完全不似先前那个温柔的人。 她又是一惊。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好好休息吧。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他放缓了口气。 “明天就回去,好吗?”她说,几乎是哀求着。她无法忍受继续呆在这里。郡王府才是她的家,而这里不是。这里甚至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的身份是多么名不正言不顺。惟有回到赵丛烈身边,她才能安下心来,才可能忘了一切痛苦的事。 “不行。”他断然拒绝“不要让小王爷以为你和家里不和。” 她不知该怎么说服他,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 似是不忍看到她眼中的无助与访惶,他才道:“那,后天走吧。不能再早了。” 一等他走开,雷方云便冲进屋里,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4yt" >4yt"4yt" >4yt"4yt" >4yt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若此刻身在江南,她定会见到渔舟上美妙动人的采莲女。一声声清脆的歌声犹如水面的涟漪,漾出碎金点点,清澈而别致。江南的一切似乎都很别致。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幼时住饼的江南细雨蒙蒙,时而秀丽,时而艳美。无论哪一种姿态,都让人流连忘返,徒生许多感慨和~二 已经有很久不曾想起她那个遥远的故乡了。她甚至说不上来自己是江南哪里人。被主人收养后,她便以深山为乡,江南不过是梦境中偶尔闪过的影子。从洛阳回来以后,心情怎么也开朗不起来,惟有对着这一片荷池,才能稍微从混饨的思绪中清醒一些。哪知,这片美丽的荷花地又勾起了她思乡的情怀。 在花园里晃了一权,见着了许多江南的花卉。气候不同,这里的江南草木大多是盆栽的。在她看来,已全然失去了那份江南特有的情致。 “这荷花池很美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啊。”她答道,平静地转身看着这个陌生的客人。并非因为她毫无好奇心,或是可以处变不惊,实在是因为她的心思全回到江南去了,无暇去想其他的事。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身尊贵的气质,一双眼睛深沉得犹如宫墙上的瓦片。这是雷方云见到第二个拥有这样的尊贵的人。她见过的第一个就是她的主人。这个女子看起来不是娇弱,而是矜贵。是她通身的气派弥补了容貌上的不足,不然只论相貌,她是及不上夏瑶荪的。天下美人何其多,就如这荷池里荷叶何其青翠。有时候她会嘲笑自己,自小便见惯了绝世的美颜,却还是会为每一个美丽的女子惊叹不已。 “若不是早就知道,我还以为夫人是江南人呢。”那女子又开口了。她脸上带着笑容,口气也很温和,仿佛她生来便是这样。 “美丽的东西.人皆爱之。”雷方云答道。这人是谁?她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府里有这样一位小姐? 那女子略略点头,轻叹道:“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享有。” 这淡淡的口气似乎是说她早已习惯了失去,或者从来没有拥有过。雷方云微皱着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子对她的沉默毫无所觉,自顾自地说道:“从前丛玉妃也是喜欢在这里赏荷花。” “你认识王妃?”雷方云脱口问道。 那人笑容不减,道:“自然认识。怎么,你不知道么?” 雷方云颞颥着说不出话来。她是东平郡王府的少王妃,却什么都不知道,被排除在重重秘密之外。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丛烈是不会和人提起丛玉妃的。” 这人到底是谁?称呼她丈夫的口气是如此自然?在她眼里,她这个少王妃似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外人? 雷方云的思绪更混乱了,脸色微微发白。这个时候,她突然很想赵丛烈,希望他立刻出现在她身边,给她力量,让她好好休息。 “瞧我这是何着呢?”那人忽道,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苦涩“你都已经嫁给他了呀。” 这话对蕾方云似乎是个缓和。她微微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看看她,似是不想回答,转身便走。 雷方云现在只能抓住一个念头,就是要知道她是谁。她追上去,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挑了挑眉,答道:“你的问题太粗鲁了。不过我还是会回答你。好歹你也陪我说了会话。我是德宁公主。” 她的语气中没有骄傲,没有优越,仿佛在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事。 见雷方云愣在那里,她又道:“丛烈没和你提起过吧。” 她举步又走,走出了她给自己设的迷障。 雷方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见她就要走远,忙大喊着:“他提过你!” 德宁公主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过了一会儿,笑着说:“谢谢。” “你别走啊!”雷方云一边喊着,一边索性跑了起来“告诉我一些丛王妃的事,好吗?” 德宁公主想了想,道:“她是江南人。老郡王和她甚是恩爱。所以你看,这园子里有这许多江南的草木花卉。” “王妃思乡吗?”这个问题很傻,但她还是问了。 德宁点点头,道:“我得走了。你若想问我什么,以后再说吧。” 见德宁公主不愿多谈,雷方云只得作罢。真正的疑问就这样再次被掩盖下来,似乎没有人愿意去触及。 德宁公主走了,留下雷方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气中有湿湿的感觉,是要下雨了吗?她重又想起了江南的烟雨,迷蒙着交织出一幅生活的画卷,迷离而模糊。她厌倦了这样的感觉,因为这让人格外地累,仿佛烟雨才是主角,而她不过是她生活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这令人难受的湿,就像那令她害怕的雾,一切游移不定。无法触摸、无法抓住的东西都让她难受,甚至厌恶。 见到赵丛烈时,他在竹林里的亭子里喝酒,身边还坐着几个同僚。她远远地看着,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赵丛烈眼尖地看到了她,便丢下一群朋友,来到她身边。这几日她总是没什么精神,偏偏自己又忙得很,一直没机会向她怎么了。 在她转了半天,终于决定离开的时候。他喊住了她:“玉儿。” “丛烈,你们在喝酒吗?”她明知故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他问道。 她缓缓地摇头,一步步想走开去。 “等等。”他拉住她的手,道“等我一下。”然后他回到亭子,说了几句话,众人纷纷看向她,轰然大笑_其中一人是他的好友,安国公的长公子尉迟敬明。他笑道:“若真是嫂子身体不适,今儿个我们便放你一马。过些日子你可要带嫂夫人出来玩啊!”言下之意是要当着雷方云的面好好戏弄赵丛烈。 “一定!一定!”赵丛烈笑道。这点伎俩还难不倒他。到时候他若是让他们找到了才叫奇呢。 这厢雷方云看着他们哄笑一堂,以为赵丛烈被人为难了,心中内疚不已。 “他们,为难你了吗?这样会不会得罪了人家?”赵丛烈一来,她便急急地问道。 “放心吧。他们吃醉了,自会回去。”赵丛烈执起她的小手,笑道“大家自小就在一处耍着,斗蟋蟀、踢皮球,早已熟识了。不妨事的。” 雷方云安下心来,又问:“你小时候过得开心吗?” “小时候顽皮得紧,常惹爹爹责骂。每次娘和哥哥都会护着我。我是屡教不改,爹一不注意,我便溜出去和他们耍去了,哥哥——”话到嘴边,他脸色忽地一变,硬生生地住了口。 雷方云不明所以地问道:“丛烈有哥哥吗?”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冷淡:“有。” 他继而追问:“你认识他的,不是吗?” 雷方云一惊。她该认识他的哥哥吗?他是说夏瑶荪认识他的哥哥? “一时没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幸好赵丛烈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只是觉得她可能是在刺探些什么,心中更是不快。 见他没有追究,雷方云暗暗松了口气,轻轻地把头依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此举不知不觉中化去了他心中的不快。 她笑道:“我也有一个小姐姐,很是要好。”话音刚落,峨眉轻皱,声音变得低落“可惜后来她不知所踪,想见一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他拨开她额前的刘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会见面的,一定会的。”至于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他已分不清了。 从竹林深处回到房里有不短的一段路。 “累吗?”他看着已有些倦意的她,问道。 “不累。”对她来说,累的是心,不是身体。当他在身边的时候,心便振奋不已,便不觉得累了。 “今天的月亮真美。”月光如水,倾泻下来,银辉洒了一身_ “那我们在外面赏月吧。”见她来了兴致,她的心情也好了些。“ “赏月还是在竹林那里有味道。”她想象着自己和赵丛烈坐在一起,在幽深的竹林里赏月,脸上益发泛出光彩。 “那我们回去那里,我想他们看到我这位想良辰美景想到春光满面的小妻子。会很开心的。”不出所料,他见到了她脸上的红晕,心知自己的戏弄成功了。 她抑制不住脸上的羞红,口中却道:“我正好也想和他们喝酒。我想和一群风度绝佳的贵公子共同饮酒是件令人难以忘怀的事吧。” 他没有生气,反倒大笑起来:“真是块好玉!坚硬如石,不肯任人随意欺弄。”也是这块美玉,让他握在手里,感受着那份沁人心脾的温润,冲淡了屋子里的香味。心情好了,更觉出它的珍贵。 “今天我见到了德宁公主。”她抬起刚埋进他胸前的头,说道。 “她说了什么吗?”他的笑容敛去不少,暗透着些叹息。 “没什么特别的。”她答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口气听起来和你那么熟。” “你在生气吗?”他笑问。 “没有。只是这里有太多的疑问了。”她郑重地答道“多到我可能无法承受。” 他认真地看着她良久,才道:“这里没什么秘密,只不过是一些我不想提及的往事。” “我不能分享吗?”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有什么能力去分担他的一切?她自己肩上背着的一切尚且无法丢掉呢。 这话听在他耳里有着浓浓的失望和伤心。他叹了口气:“给我时间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需要时间,她一样也需要时间啊。要开始新的生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和面对过去一样艰难。但在夹缝中生存更为痛苦。 “德宁她是皇上的长女,却不怎么受宠。我娘心疼她,常接她来家里住些日子。我们情同兄妹。”他解释着。 看他的模样,似是不知道德宁公主对他的情意。既是如此,她自不愿多说,免得徒生烦恼:“富贵人家多烦恼。” 他没有答话,只是坐在廊下,抱她坐在腿上,两相依偎,静静地赏着月。一切都是那么地宁静谐和。月光穿过树叶,留下淡淡的影子,宛如一声声细长的叹息。 第三章 红笺小子;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晏殊清平乐 在她仅有的人生经历中,她从没有感受过这种朝夕相伴的幸福。每天早晨,总听得见沿街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与深山的幽静不同,她能感觉到这个城市充满了活力。 赵丛烈常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每每她散发梳妆时,他总会站在她身后,一拿走梳子替她梳起来。但总是梳到一半,顺势将指间插进她光滑如丝的发中,甚至将头埋进去,据说那里是他觉得最暖的地方。之后,她方有机会将头发梳好,因为他通常会将梳子丢在一边,只看着她,却不说话。把头发梳成大盘髻之后,他会一时兴起拿起那根翠玉梅花铰替她插上。这时,才会让她替他打理好仪容。 几乎天天早晨都是这样度过的。赵丛烈晚上回来的很晚,而她却睡得早。清晨便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她享受这份幸福,拒绝去想自己并不是夏瑶荪这个事实。她从不让自己去想或许有一天真相大白时她该何去何从。如果说他们的相遇是一种幸福、一个转机,无论她追求的是什么,她都会为了他停下脚步。不安被压进心底深处,仿佛睡着了“让她以为生活永远会是这个样子。 赵丛烈书房平素不轻易许人进去。这天她端着一杯紫苏汤,扣开了书房的门。赵丛烈只是站在窗前,未在看书。见她进来,微微一笑,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书桌上摊着一张地图,标上了各地的兵力,甚至连优秀将领的名字都标在了上面。她轻轻摸着这图轴,脸色渐渐白了。 “你出去吧。”赵丛烈低沉的声音从窗口飘来。 “丛烈,当今天子尚文,你这是何苦?” “契丹寺我幽云十六州,党项人也虎视眈眈。文治固然重要,武功如何能忘?”赵丛烈转过身来直视着她。 “檀渊之盟早已订下了,大宋国泰民安,你何必操心这些,逆天子而行?”她皱眉。 “天子尚文,但太祖太宗马上得天下,我等焉能忘怀?”他的声音益发严肃。 她叹口气,道:“先把这汤喝了吧,消消暑气。" “你先回去吧。”他还是伸缩眉头。 她摇摇头。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紧捏着的拳头,轻轻摩挲着。 “丛烈,我是你的妻子吗?” “当然是。”他挑高眉看她。 “那你可否听我一言?”她轻声细语,温柔地看着他。 他默然,僵直的身体在她的触碰下松懈不少。 “忧国忧民,为人臣子应所为之。但是,丛烈,别让自己承担太多,好吗?” 他明白这是她的肺腑之言,纯出于关怀体贴之意。缓缓叹口气,他伸出手,抚摩着她洁白如瓷的脸庞。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眼中就要泛出泪意,她忍着胸中翻涌着的情绪,一字一字地念着。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何这短短的夫妻生活让她如此眷念不舍,甚至一想到他会离开,她便难以忍受。 别说此刻安然无事,他立刻会为了她这番话放下手中的红缨枪。若是在战时,他能否狠得下心丢下泪眼朦胧的她.穿上铠甲而去? “若是边境有人来犯,我即便再不舍也会亲自送你去。但,丛烈,现在天下太平,你就消了此念吧。” 他终于开口了:“玉儿,非我要挑起战端,只是如今将才凋零。若真有一日战事又起,边境堪忧啊。” “真的?” 他拥她人怀,道:“真的,真的。我只是想防患于未然罢了。”拥着她的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肩头卸下了许多重担,心中也减了许多忧虑。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每他站在窗前,想起这一切,便觉得心头异常沉重。但自她出现以后,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起码,当她在身边的时候,他会轻松很多。 她真的安下心来,只为他一句保证。 “很难想象我竟会对一个女子说起这些,这人居然还是我的妻子!”他感叹道。 她脸上微微一红,转头打量着书房的陈设。书架上尽是文人的书,偶尔杂着几本兵书。墙上毫无例外地挂着前代名家墨宝。最吸引她目光的是那张书桌,上面摆着一个天青釉的三足笔洗,笔筒里插着几株毛笔,看样子是惯常使用的。笔筒的一旁摆着一尊瓦砚。 “丛烈,这是什么瓦砚?”她好奇地问道。 “这方瓦砚取自铜雀台。当年哥哥喜它体质细润坚如石,不费笔而发墨,且模样古朴,发人幽思,无事时常拿在手中把玩。” “他的吗?”她从未见过那人,但听他的口气“她”应该和“他”熟识。而且这个人,在赵丛烈心中一定分量极重。 “他没跟你提起过?”他低头看她,露出一个伤感的笑容“母亲只育有我们兄弟二人。他长我四岁,自小便护在我身边。他最喜读书,最慕文人,和母亲比较像。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我像爹爹,自小尚武。” 她缓缓地点头,转而想象着他留着偏顶,扎着丫角的模样,轻轻笑道:“你一定喜欢斗蟋蟀之类的。” 他点头,道:“我总是玩得满头大汗。哥哥总是在这窗口呼我进来,喝这样一碗汤。只是他备下的是香饮。”原本他无意对人谈起赵丛德的。但面对她。他心中的话便不知不觉流泻出来。也许,他的确无法让自己再漠视下去。存在的始终存在,是他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的,也是他否认了也没有用处的。 这兄弟俩的感情一定很好,她想着。只是,事情隐隐透着古怪。她便问道:“丛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 他愣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他该怎么回答她?告诉她赵丛德没死?他可以骗自己相信,却无法这样骗她。是的,其实他心里早已明白赵丛德死了。那一场大火烧死了他,只是他一直不愿去相信罢了。但是,心里明白和嘴上说出来究竟是截然不同的。他若是说了出来,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不明白他为何呆在那里不言不语,仿佛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她的目光重又打量着书房。这里确实像极了一个文人的书房。、幽静而优美,确是不适合他。在她的想象中,丛烈的书房应挂着剑,摆着兵书,阳刚而又肃穆。 目光忽地看到角落里的一只竖箜篌。她走过去,拂拂灰尘,手一靠上去,便自动拨起弦来。竖箜篌的声音空灵丽清脆,最易将人带入飘渺的梦境。当初主人最爱听她弹这竖箜篌。她心里明白那是因为每每听到这叮叮哈哈的声音他便会想起他那早逝的妻子雷方云。那个名字,原本属于一位美妙得无与伦比的女子。年幼时她曾见过她一面。那时雷方云已在病中,形容却不显得樵怀,依旧美丽非凡。她死后的容颜安详得仿佛是睡着了。主人在她身边一遍一遍地低唤着她的名字。那个时候她也听到了竖箜篌的声音,弹的人是雷方云推一的女儿雷紫夕。她记得从那以后,雷紫夕便不曾在人前弹起这优美的乐器了。 又是一个弹竖箜篌的女子!赵丛烈的神情猛地一震。 “别弹了!”他低吼着,痛苦的回忆不堪忍受这样直接的冲击! 她也是一震,不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弹起了这早该忘记的竖箜篌!她究竟是怎么了?过去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交杂着幸福与被丢弃的痛苦,一种近似被背叛的痛苦。 “不!”她抱着头喊道,丢下竖箜篌,无法忍受地跑了出去。 “你要去哪?”赵丛烈看着她突然冲了出去,头脑清醒了些,赶紧追了出去。跌落在一边的竖箜篌躺在地上。弦断了,边角处也断裂了,终于成了一把无法再用的竖箜篌。 当她意识到自己究竟怎么了时,她已站在西园的空地,一棵烧焦的槐树边上,泪流满面。她惊恐地抚着剧烈震动的胸腔,跌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赵丛烈匆匆赶来,连忙扶起她,一时间未曾注意到自己踏进了怎样的禁地。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将头埋在他胸前,她哭喊着。这模样就像那天哭喊着不肯让他离开的玉儿,让他的心防再次崩溃。 “别哭了。我没有怪你。”柔声安慰着,轻抚着她的背,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来到了哪里,身子猛地一僵。 雷方云只一劲地哭着,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泪流得多了,似乎也将混乱的思绪一并流出。心思渐渐清明了,泪却无法止住。这泪。从被丢弃的那一天就开始流了,为何流到今日,还是流不完?暗恨着自己的懦弱,也更爱着身边正安慰她的男子。抬起头,却看到了他隐隐的伤心。一看,才知道自己来到了西园一一他的禁地!“世烈。”她迟疑着开口,”我不是有意要来这里的!我——”““别说了。”他打断了她:“没事了吗?”见她点头,他便放开她,让她自己站好,自己走到已死掉的槐树前,轻抚着它的桔树枝。 “丛烈。”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他突然低吼了声“为什么你们总要逼我去承认!为什么?!” 她这才注意到他异于平常的反应,更是自责自己的鬼迷心窍:“丛烈,对不起!” 他忽地转过身来,眼中毫无保留地显现出他的痛苦:“一定要我说赵地德死了你们才肯放过我吗?!” 她震住了,原来,原来她一直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却是这样一个让她不敢面对的答案。原来,是她亲手揭开了他的伤疤。他们兄弟的感情是那样地好啊! “你要知道吗?好!我告诉你!赵丛德爱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还把她娶进门来。结果一把火把什么都烧了!他死了!他就这么死了!”他眼睛红红的,神情冷硬,直视着她,似要将她整个吞进去。 她浑身一颤,缓缓流下泪来。她靠近他,捧着他的脸,将脸贴上他的,说道:“如果你哭不出来,让我替你哭吧。”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也缓缓流过他心上的伤痕,带来阵阵刺痛。 他忽然推开她,也不抹去他脸上她的泪水,大步走了开去。 “丛烈!”她在他身后喊着,却留不住他的身影。哭得久了,风吹在脸上都觉得痛。但是,她相信,他心中的伤痛远甚过这点疼痛千百倍。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李叔益不知何时出现。 雷方云现在不想看到他、免得总是想起当月在夏府时他的冷漠。但此刻事关赵丛烈,她可撤勉强自己听一听他会说些什么。 “不用这么自责。其实这么做对他是件好事。”李叔益叹口气道。 “为什么?”她抹抹泪水,问道。 他递上一块丝帕,说道:”他总是不接受赵丛德的死,逼自己相信他还活着。但任谁都明白,那样的大火中像赵丛德这样一个文人如何能逃脱。他心里一定很清楚这点,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长此以往,他必定会把自己逼疯的。若是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一切都会过去。天下有什么无法忘怀的伤痛呢?” “他能挺过来吗?”他的表情中有着无法假造的关心,所以她决定相信他这一回。 “能。相信他,他一定能。”他鼓励着她,却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微微叹息着,他走开了,离开这个对他而言也是伤心过往的地方。 雷方云一个人站在那里,擦着泪水,想着李叔益的话。是只要去面对,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吗?紧攥着那方丝帕,她走回自己的屋子,脚步飘忽得犹如黑夜里游荡的幽灵。 晚上,雷方云点起烛火,做起绣活。她身上穿的衣服质料精良,绣工精妙,果真是宫中所用之物,不比寻常人家。按礼她该穿着真红大袖衣,但她宁愿穿着简单而朴素的衣服,不愿去穿那命妇服。手中拿着丝线,夜深人静之际,犹做着活儿,仿佛重回了旧日时光。 屋外喧闹不已,夜市已经开始了吧。街上多的是外出游玩的男子,那里是不是也有赵丛烈呢?他会不会是在哪个酒楼里喝着闷酒呢? 她皱着眉,胡乱猜测着。一不小心被针扎到了,索性放下针线,吹熄了烛火。倚在床柱上,正拟宽衣人睡,忽然觉得这一室冷清得可怕。这样的空房,的确会把人活生生地扼死。她猛地跳下床,冲到屋外。 李叔益也站在外面的庭院里。他讶异地看着雷方云:“少王妃怎么还不就寝?” “他还没回来。”她瞪着一双干涩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你累了,回去睡吧。”他好心地劝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追问着,一双眼紧盯着李叔益。 李叔益别过头去,答道:“一会儿就回来。” “你骗我!” “其实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对不对?”他苦笑了下,似是对这样的情形无能为力。 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她眼前这个男人有着,双怎样敏锐的眼睛啊!竟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流楚楚!她连忙转身,举步便走。 李叔益有点不放心,想跟过去,却被一个女人拉住。 “你想去追她么?”那人冷冷地问道。 “你怎么来了?”李叔益低声问道,隐隐有着不满。 “我的帕子呢?你给了谁了?”那女子咄咄逼人地问道。 “什么帕子?”李叔益皱着眉问道。一回头,已不见了雷方云。 雷方云并没有走远,她只是蜷着身体躲在廊柱后面。他们的对话她尽数所在耳里,只觉得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那两人低声说着话,越走越远。她这才从柱子后面出来,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的烦恼暂且丢在脑后,她想着的全是赵丛烈离去的背影,仿佛他这一走,便会走出她的生命。 一根根柱子落在了后面,偶尔也能看见上面刻着些字。看字迹的幼稚拙劣,应是儿时的赵家兄弟刻上去的。这里,到处都有旧日幸福的印记,看在他眼里,一定会触景伤情吧。人生在世,命运变化难测,常在旦夕之间,幸福已是面目全非。将心比心,他遭遇过的从来不比她少。他心中的难过一定很深,更何况,他将一切都埋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承受,还要时常安抚着她不稳的情绪。他一定很累吧。她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且被他呵护着,但她应该也有力量去帮助他的。 无论她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她会尽力去帮他。至于爱,那原是一份油然而生的感情,自然而和谐。可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爱的问题。 又来到了西园。这里没有树木。没有房屋.没有任何可以遮掩的东西。这里,一切都被赤luoluo地摊开,无法装作看不见,无法不去面对。 在这里见到赵丛烈,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只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他,一颗是宕的心才安了下来。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酒。因为背对着她,她无法看见他的表情是哭还是笑,他喝的是酒还是泪。 “酒好喝吗?”她挨着他坐下,问道。 “还好。”他答道,便没有多余的话了。 “给我喝一点吧。”她伸出手,想和他一起分担痛苦。 “你别喝。”他一口回绝。 她不再多说,劈手夺过他的酒壶,灌了一口。 他错愕而呆愣地看着她灌下一口烈酒,猛地咳了起来。叹了口气,伸出一双大掌拍抚着她的背。 等气顺了,也不顾酒喝下去灼热的感觉,她仰头又灌了一口。等她再灌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夺走她手中的酒壶。 她抹抹唇边残留的酒,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喝?” “会醉的。” “我不会醉。”她坚持着。她并不是为了他才这么说的,而是她自己真的这么认为。大约是酒精的缘故。她记起从前雷方云喝酒的时候,她便有种想喝的冲动。她一直就很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为什么天下的男子都爱这透明的液体和它那辛辣的气味。主人曾问她要不要喝一点,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因为太清楚主人喜欢逗弄她的习性,还有说归说,主人是决不会让她碰酒的。因为雷方云是一位从不喝酒的女子。但是,紫夕小姐常常私底下喝一两口,不敢多喝,还是怕被主人知道,惹来他一顿雷霆大怒。 他摇摇头,坚持着不让她喝:“如果你只是不想我喝才这么做,那么好吧,我不喝了。” “不,丛烈。我真的想喝” 他的眼神从空洞无神中升起一点光芒。他想,他是无法拒绝这个看似柔弱却又十分固执的女子的。 “为什么想喝?”他问道 “你为什么要喝?”她反问。 “想起了哥哥。”他沉重地说。 “赵丛德?”许是酒精的作用,她的舌头已渐渐不受按制。 “哥哥虽不尚武,却也嗜酒。他常常带我去对京的各大酒楼。东京这个地方一酒楼是应有尽有的。各家有各家的特色,丰乐楼有眉寿、和旨,忻乐楼有仙醒,和乐楼有琼浆,遇仙楼有玉液,清风楼的玉髓,还有时楼的碧光。那一年我正好从德州回来,他也在京城任职,我们已有三年未曾见了。每到公务稍减的时候,我们就去酒楼茶肆,几乎一年之中喝遍了东京大大小小的酒楼。” “就你们两人吗?”不知不觉中,她已是斜倚在他的肩头了。 他摇头,又道:“是四个人。还有权益和尉迟敬明。”他的手臂也环上她瘦弱的肩,几乎不用低头就可闻到她发上的幽香。 “他最喜欢的是丰乐楼的眉寿酒。我喝了这么多酒,却还是喜欢正店王楼的山洞梅花包。” “包子?”她讶异地说道.随即笑了起来:“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吃。” “在他身边,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他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伤怀,听在她耳里却宽慰了许多。诚如李叔益所说,当他去面对时,这一切将会成为一段往事,而且将会只是一段往事而已。 “每到十月,他便会买来丰乐楼的好酒,邀来两三位好友,在竹林那里,吃起螃蟹宴来。他向来推崇郑厨的橙酿蟹。” “这橙酿蟹是在楼子上市的时候才能吃到的。先把黄熟带枝的橙子截顶去瓤,只留下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油、蟹肉放在橙子里,仍用截去的楼顶盖住原截处,放人小瓶内,甩酒、醋、水蒸熟后,用醋和盐拌着吃,不仅香,而且鲜。哥哥吃到兴头时,也会自己下厨试着做。只可惜他虽有斐然文采,却没有一双能做出美味的妙手。” 听他叙述得这么详尽,她便知他有着怎样深深的眷念:“你也喜欢吃吗?” “那的确是美味。只可借,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我若是一个人吃,便索然无味了。”他说着,喝了一口酒。 她顺手拿过酒壶,也喝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拦她。 “你若是想吃,我做给你吃吧。”咽下酒,她抬头看他。 他的表情有些震动,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了,我还是喜欢吃包子。” “那我做包子吧。”她不假思索地接口。 “你会吗?”他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皱皱眉,不回答,却先喝了一口酒。 “喝了酒就会做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把酒壶递给他:“你也来喝。” 于是,他接受了她的邀请。两人相依偎着坐在一片荒凉的空地上,一边喝着,一边说着话。赵丛烈不着痕迹地控制着酒壶的去向。他已看出来了,玉儿已经醉了。但他知道她不会乖乖听他的话回房睡觉去的。 终于,她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一片糊涂中摸到了那棵槐树,微微站稳,就弯下腰大吐特吐起来。 赵丛烈连忙走过去,及时扶住身子已软的她。 “你还是少喝些的好。”他说,心里明白她根本听不见。 待她吐得差不多了,他抱起她走回房去。 “煎点二陈汤来醒酒吧。”他自语着。低头看时,怀中的她已安然睡去。忽地想起朝中范大人有名句“酒人愁肠,化做相思泪。”他纵有相思泪,在酒醉之时也流不出来。而她,却是一剂最好的醒酒汤。 有酒便有醒酒汤,因此有他便也有她吧。将头埋进她温暖的发中,这次感受到的是体贴。叹息不复有,却有着韶华易逝的惊恐。 第四章 醉时同交欢,醒时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难云汉—— 改自李白月下独酌 夜晚总是稍纵即逝,因为雷方云(玉儿)睡得很早。清晨的时光便成了她的最爱。倚在廊上,轻咬着酸甜的梅子,看着赵丛烈赤luo着上身在院中舞着一杆枪,挥汗如雨。他兴致来时便呼李叔益下场,斗上百来个回合。他英姿勃发,威风凛凛,仿佛生命可以在这无尽的厮杀中得到证明与释放。她不再害怕,有时甚至还想学他舞刀弄枪。赵丛烈总是一板脸,道:“你呀,去玩玩秋千吧。”因此,她只能抓紧每个早晨的时光欣赏他焕发的英姿。她自是知道自己只能荡荡秋千,这刀这枪她是一点也学不会的。她只不过是羡慕他身上无尽的力量,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有什么是他的对手。这大概就是柔弱的人释放渴慕的方法吧。 “擦擦汗吧。”她递上一块毛巾,嘴角噙着笑意。 他略略一抹,却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她摇头,笑道:“没什么特别的。” 他虽是不解,却未再问,丢下毛巾,再次练武去了。这般的勤奋练习不为别的,只为有一天能上场杀敌。父亲虽为河北西路枢密使,奈何年事已高一迟早皇上会派他前去赴任的。他深吸一口气,收枪站定,看向一旁微笑的妻子。到时候,就带她一起上任。 “不练了吗?”她问道,有着隐约的失望。 他点点头,来到她面前。拨开她的刘海,让自己更清晰地看到她光洁的额头,目光又移到她的眼睛:“怎么不笑了?刚刚不是很开心么?” 她垂下眼,道:“看着你觉得开心,就笑了。现在么,是因为你不舞枪了。” 他挑挑眉,追问着:“喜欢看我舞枪?” 她抬起眼,眼中盈满闪亮的光彩:“你舞枪的时候,就像怒放的芍药,富丽堂皇。” 他一愣,大笑起来。好容易止住了笑意,叮嘱着吃了一惊的她:“记住了,这话千万别说给别人听。”如果给李叔益他们听到了,他身为武将的尊严岂不是荡然无存?怒放的芍药?哈,他又不是美人! “如果没有晚上就好了。”她低声哺道“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着你了。” “我没带你出去玩过么?”他自问着,又道“今儿个晚上我带你出去见识一下京城的夜景。” “只和你一起吗?”她期待地问道。 “当然。”他开心地搂着她的腰,吃早饭去了。 虽然已亲眼见识过京城夜晚的美丽和繁华,雷方云依然被除夕这段日子京城的空前盛况震住了。正月三日寿圣节赵丛烈人宫给皇帝上寿,德宁公主邀她人宫,她第一次见到了加置着莲盆装饰的驯象。七头大象从宣德门走到南薰门,仅此一次。德宁公主身在大内,是时常能见到的。这次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也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 “公主,你不去参加宴席冯?”雷方云随口问道,目光紧随着缓缓前行的大象。 德宁公主的声音中没了方才的激动,淡淡道:“有太子和宝安公主在旁,父皇不需我去点缀什么。” 雷方云一愣,想起赵丛烈说过的“德宁公主并不受宠”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德宁公主看向她,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口气依然是淡淡的:“你既是赵丛烈的妻子,便如我的姐妹一般,随便一些也无妨。”; 雷方民点点头,却不敢乱开口了。 “瑶,你可知道为何我今日如此高兴?”德宁公主笑道。“往年丛玉妃都会进宫陪我。本以为今年不会有人陪我了,不想你却来了。” “这里不是有很多人吗?” “深宫幽居之处,人心叵测,偌大的宫殿里就只有我一个人罢了。”声音还是淡淡的,只是多了价压抑着的孤寂。 当凄清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雷方云真正读懂了那些宫女诗词。只是,怎么会是高敬华贵的德宁公主呢? 德宁公主又道:“只是,来的人是你,总让我心里有点难受。” “公主还是无法忘情吗?”她脱口问道,立刻反应过来这又是一句不该说的话。 德宁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即便他不娶你,我和他也不会是夫妻。” “丛烈和你是堂兄妹。”她又是脱口而出。 德宁脸色未变,笑却更冷了:“是啊,我们是堂兄妹呢。丛烈自小待我有如亲生妹妹。我对这个哥哥可是喜欢得紧。”_ 雷方云索性沉默着,不去答话。 “罢了。已成定局了,何况我瞧着你还算顺眼。”冷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雷方云抬眼看着德宁公主美丽的脸庞,仔细寻找着。 “你看什么?”德宁问道。 本该是同情的心此刻奇异地硬了下来;“我在找有没有嫉妒或是恨意。” 德宁不怒反笑:“早知道你不是那么好的人。” 出乎意料地,这次她的笑却带着几分真实。雷方云也笑了:“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 德宁公主退后两步,打量着她,笑道“倒真有几分喜欢你了。” 雷方云的笑容是真实的:“不是别人就会幸福的。” 两人互相看着,笑着。这份友情到底是由什么维系着,没有人知道。若真要说,恐怕是那不定而又多变的风吧。 等待上元灯节的日子里雷方云总是被赵丛烈嘲笑着:“像小孩儿一样天天问日子到了没。”于是,正月十五晚上出门的时候,雷方云还拎着自己辛苦做成的莲花灯。 出门见着了各色各样美艳无比的灯,她暗自把莲花灯藏在身后。 “你在做什么?”赵丛烈好笑地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 “那些灯太漂亮了。”她的脸泛着红晕,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娇媚。 赵丛烈拿过莲花灯,拉着她跑了起来。 “我们要去哪儿?”她喘着气吃力地问道。 赵丛烈回头说道:“去放灯。” 好容易来到对河边上,赵丛烈气定神闲,雷方云却已是气喘吁吁了。她手抚着胸口,仿佛气就要接不上了。 “没事吧。”赵丛烈懊恼着自己的莽撞,忘了她一个娇弱的女孩儿哪能跟他这身强体壮的习武男儿相比。 她露出一抹微笑,却说不出话来。若是能说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狂喜。就在刚才,她被他牵在手里,在人群中穿梭着,奔跑着,就像是平凡人家的小儿女一般无拘无束。她虽然累得几乎难以忍受,但她究竟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坐在一旁休息,看着赵丛烈弯下腰点亮莲花灯,成为一颗在群星中虽不耀眼却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星星,忽然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低头一看,是泪。在这几如白昼的夜里,一切都那么如梦似幻。无论什么样的幸福都好似只存在于这样的夜晚。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射进人间,这场美梦是不是就会消失? “玉儿!”赵丛烈转头唤她,招手示意她也来到河边。 她连忙抹去泪水,强装笑颜。在这个幸福的时候想这些无影无踪的东西做什么呢? “来,我们来放灯!”赵丛烈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清她秀美的容颜上犹有泪痕,他皱紧眉,问道“怎么哭了?” “太高兴了。”玉儿立刻抹着泪痕,笑着答道。 “傻丫头。”他抚抚她的额头,手指划过她的唇。 “应该怎么放灯啊?”心情因他的安慰好了不少,她也兴致勃勃地问道。 赵丛烈拉着她的手,小心地蹲在河边,手轻轻一推,便把莲花灯推进河里。闪亮的灯漂浮在河面上,仿若是水晶宫遣来的使者。她默默地许着愿。 他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问道:“许了什么愿?” 她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眸,低声说道:“希望我的亲人平平安安。”希望赵丛烈平安,希望主人平安,希望紫夕姐姐平安 “我们去街上看灯吧。”怕她吹多了寒风感染风寒,他笑了笑,说道。 街上张灯结彩,美不胜收。只见白玉做成的福州灯爽彻心目,新安灯浑然如玻璃球,苏灯色彩绚烂,全是五色琉璃制成,珠子灯以五色珠为纲,下垂流苏,灯上或是龙船、或是凤辇开封府做了大棘盆,棘盆里的长竿上悬着百戏人物像,乘微风而飞舞,翩翩然若仙。另有诸绝色艺者,飞龙执剑,缘竿走索,各式动作做起来神色自如,花样百出。人群中除了华服的俊秀男子,更有姿容妹丽的盛装红颜。人们头上插着“火杨梅”走起路来便像是一团火。 雷方云指着“火杨梅”不解地问着赵丛烈。 “那是用熟枣捣炭丸为弹,再串在铁枝上点着火,便成了火杨梅。”赵丛烈说着,忽地一笑,问道“你要不要也插一个,走在路上可是很美呀。” 雷方云可没这个胆子。她知是赵丛烈有心逗她,也不娇嗔,只是转身往另一处人群拥挤的地方走去。赵丛烈连忙拉住她。每逢上元节,常有与家人走散被盗贼掳走卖掉的事。 “那是万眼罗灯。”赵丛烈带着她挤进去,在她耳边解释着。这灯好似彩云笼罩着月魄,珠光宝气围绕着星星,华丽非凡。 赵丛烈是喜欢的是走马灯,双轮拥骑,回转如飞,上绘有古来战事。他自是陶醉在大将们阵前杀敌、豪气万千,而雷方云却被它旋转自如的奇状深深吸5!。 正看得兴起,雷方云突地被人一撞,面色苍白地跌进赵丛烈怀里。 赵丛烈向人群中望去,脸上隐隐有着怒气。 “站住!撞了人就这么算了么?”他喝道。 前面的两个人回过头来。那个男的正是李叔益,而那个撞了人的却是一位艳丽无双的美娇娘。 “叔益!”赵丛烈吃惊地看着这一对人儿。 李叔益有些惊慌,答道:“请小王爷恕罪!我私娶民女,未禀知王爷” 赵丛烈不耐地打断了他:“你我情同兄弟,我会和你计较这些么?”他脸色一正,道“不过这事别让我爹知道。” 李叔益连连点头。身边的女子也向雷方云行礼:“奴家多有得罪,请少王妃恕罪!” 这声音是这么熟,熟到她不敢再次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她依旧依在赵丛烈怀里,不肯动弹。 赵丛烈的手揽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 她这才浑身一震,定睛看着那女子。这弯弯的柳叶眉,这细长的凤眸,这人确是失踪好久的夏瑶荪!一时间,她竟有天昏地暗的感觉。 夏瑶荪早认出她来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淡笑着看着她。旁人或许无所觉,她却能觉出那双眼中冰冷的意味。就连刚刚,她都是故意撞上她的! “丛烈,我累了,我们回去吧。”她转向赵丛烈,眉宇间一片疲惫。她的确累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累。她万万没有想到夏瑶荪会在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笑容都在告诉她:她不是夏瑶荪,只是一个冒牌顶替的家伙罢了!她只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罢了! 紧紧挨着赵丛烈的衣角,她双眼空洞地飘过夏瑶荪。没走几步,便昏倒在赵丛烈及时伸出的臂弯里。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见着她都要昏倒?眼角有一滴泪,却不敢流出,只能拼命地将它锁在无边的黑暗里。 这次她病得不轻。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这样在床上一直躺着,浑身乏力。略微好些,也只是倚在床沿,不是望着窗外。就是看着花架上的花发怔。赵丛烈见她这模样便告病不再上朝,留在家中陪她。岂料日日见着他让她的心情更难受。 他终于也察觉出她努力藏起的伤心,追问着出了什么事。他的态度出奇地坚定而专注,让她无法回避。 眨眨眼,竟又眨出几颗水珠:“嫁给你的时候,牡丹开得正艳。谁知现在,园中却是一片凄凉。”忧伤地吐出这些宇句,未敢将心事和盘托出。 他的神色缓和了些,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傻丫头,花明年还会再开呀。” 她抬起泛着水雾的眼眸,无声地望着他。年华一旦老去,是否还会再回头? “快点好起来,我教你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吧” 她把头埋进他胸口,止不住泛滥的泪水。他对她的关心是这样的深切而真诚,她如何能只任自己沉浸在伤怀的思绪中,而置他于不顾? “我会好的。”她再次抬起头,眼是红肿的,却不见了泪花。 他吻吻她的额头,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释然的笑容。 从那以后,赵丛烈再不许她晚上出游,就连出房门也要斟酌着加减衣裳,免得染上风寒。她努力使他相信到处走走可以复原得更快,他才勉强同意让她在书房走动走动,但不许离开他的视线。 赵丛烈埋首于兵书之中,百无聊赖的她只能看看墙上的字画,翻翻赵丛德留下的经史子集。偶尔翻开一部唐人传奇,读到聂隐娘时,兴致正好,忽地被夹在书页中的百色索攫住了目光。 她颤抖着双手拿起那百色索。这色泽虽有些旧了,但确是出自她手!她清晰地记得,那是端午节前,紫夕姐姐特意盘了芭蕉髻,娇艳动人。她送给她一把小团扇,而她回赠的便是这辟邪祛灾的百色索,因紫夕姐姐名字中有一紫字,她特意用这其中。根染成了紫色。不会错的,当时她做的定是眼前这根了。 她快步冲到赵丛烈面前:“丛烈,这百色索是谁的?” 赵丛烈想了想,道:“应该是那个女人的吧。” “谁?”她追问,语气急切。 赵丛烈皱眉答道:“就是那个嫁给哥哥的女人。玉儿,怎么问起这个?” 她身子猛地一震,颤声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赵丛烈把脸一沉,不答反问:“你问她做什么?” “丛烈,她是我失踪的小姐姐啊!”“她姓雷,不姓夏。”赵丛烈冷静地道出个中疑点。 她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趴,努力解释着:“我和她不是亲姐妹,但她和我真的情同姐妹!” 赵丛烈神情复杂,双臂抱在胸前,沉吟才道:“玉儿,她和你情同姐妹么?” 她吃惊地看着赵丛烈,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他一向不是这种会重复别人的话的人呀!莫非——她不敢想下去,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过来。”赵丛烈招手承意她到自已身边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绕过书桌,走到他面前,再被他揽在怀里的。 她抓紧他的前襟,抬起眼,无声地望着他。那双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反倒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空洞和隐约的绝望。 “雷紫夕是赵丛德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生活得很幸福。”他淡淡地陈述着这些从李叔益那里听说的事。 她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她的心已渐渐被莫名的哀伤笼罩。仿佛她又掉进了重重的迷雾中,辨不清方向。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玉儿,我帮你梳个龙心髻吧。”雷紫夕笑意吟吟,贴近坐在铜镜前的玉儿。 玉儿温柔一笑,不急不忙地答道:“紫夕姐姐,还是让我先替你梳吧。主人急着要见你呢。”、“别喊他主人,玉儿。就跟着我喊爹吧。”雷紫夕认真地说着。她自己没有姐妹,特别疼爱自幼流离失所的玉儿,也特别不满意她一直称呼雷方云为主人,略感安慰的是在她的坚持下玉儿终于改口唤她姐姐。 “姐姐,他终究不是我的爹呀。”玉儿站起来,让雷紫夕坐在铜镜前,立刻动手为她梳头。她实在是怕了雷紫夕梳头的本事。她不是不会梳头,倒是杭得很好,只是太喜欢别出心裁,在玉儿的头上杭起奇奇怪怪的发式。 那天王儿为她梳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双丫会,她轻抚着手下美丽的发髻,道:“玉儿,我要下山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玉儿对雷紫夕下山一事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个姐姐总喜欢到山下热闹的世界里去,不愿待在这荒凉的深山里。 “不知怎的,看着爹爹会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压得我无法喘息。”雷紫夕温柔而略带哀伤地看着玉儿“自从娘去世之后,爹便把自己锁在这山里。不愿离开一步。我总想离开这里,不能让娘的去世拴住我一生。我想如果我生活得快乐,娘一定会为我开心的。” “姐姐这么漂亮这么好,一定会幸福的。”她见过的最美的人是雷紫夕,最温柔坚强的也是雷紫夕。她的容貌犹如崖上的奇花,绝顶美丽中又有着冰清玉洁的气质,不属艳丽,不属柔美,却在所有这些种类之外,让她常常会想紫夕一定是西王母身边最美的紫衣仙女。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她不舍得雷紫夕的离去。 雷紫夕笑着环住玉儿的肩头:“很快就回来吧。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出去玩。” “嗯。”玉儿开心地漾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这一去便去了两年,至今音讯全无。 '4yt' >4yt'4yt' >4yt'4yt' >4yt “我无法否认我恨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哥哥和母亲也不会闹得那么僵。”赵丛烈平缓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但是,遇见你之后,我试着去原谅她。毕竟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了哥哥,而且她让哥哥幸福。”赵丛烈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似乎是怕她像断翅的蝴蝶一般坠落。 “玉儿,听着,她嫁给了赵丛德。但是,因为她来历不明。我娘一直反对他们的婚事。” “就因为她来历不明吗?”她说话了,眼中有着狠狠的指责。 赵丛烈心中泛起一阵难受。他不愿听到她这样说他的母亲,又无法指责眼角缓缓滑下泪水的她。她的泪不似从前那样柔弱,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让他顿时觉得这样哭着的她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易碎,带着玉石俱焚的味道。 “那天哥哥上朝去了,母亲想为哥哥另议一门婚事。毕竟堂堂东平郡王的长子只娶了一个市野之女,也太过不相称了。”他试着为母亲解释“所以我娘便派人把她送走,免得她阻止哥哥另外成亲。” “门当户对吗?郡王家的婚事需要门当户对?”心不仅哀伤,而且凉了。若有一日他得知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她是不是也得面对被赶走的命运? 赵丛烈不自在地点点头,又道:“谁知半路上她忽然醒来,竟欲跳车回到王府。马车正在疾驰当中,她就这么跌出车外,立时便死了。” 这番话有如五雷轰顶!她的泪忽地停了,脸色苍白似鬼。 “玉儿,别这样!”赵丛烈紧紧拥住她瘦弱僵直的身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啊!”心中虽觉得她这般的伤心已超出了一个贵族小姐会有的姐妹情,却不便在此刻追问。他现在最担心她大病初愈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些事实。 她慢慢地挣开他的怀抱,甚至无法去看他关怀的神色。是这个家,是他的母亲害死了她最亲的紫夕姐姐,要她如何去面对他的关心?如何去面对—— 赵丛烈惊慌地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的怀抱,一步一步地走出书房,只能紧跟在她后面,不敢靠上前去,隐隐知道现在他的触碰只会让她更伤心罢了。 她双眼直视着前方,挺直了脊梁,往房里走去。跨进了门槛,无视门外赵丛烈高大的身影,关立了门。接着便软倒在地上,任泪水洗刷着她的脸庞,湿润了她的衣裙。 赵丛烈站在门外也不离去,留神听着屋内的动静。却只是沉寂一片。 屋外阳光明媚,润泽着天下间一切沐浴阳光的生物。然而,它不得不停住脚步,皱眉看着只隔了一层木板的两人,因为它穿不透那厚厚的云雾。 第五章 花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 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古辞 友情真是两个让她吃惊的字眼。因为一场病,她身边多了两个人:德宁公主和夏瑶荪苏。书房一别之后,玉儿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几乎没有见过赵丛烈,他总是来去匆匆。听德宁公主说皇上近日连连召武将人宫议事,赵丛烈便请她来陪陪玉儿。至于夏瑶荪,她毛遂自荐也来了。 很难分辨这两人的来意是好还是坏,更难说她们之间存在着友情。原本就很沉重的心情此时更显灰暗,仿若掉进了无底洞一般,黑夜长得没有尽头。 “烧怎么还不退?”夏瑶荪皱着眉为她换上另一块湿巾。 “你回去吧。”玉儿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的病有一半是我引起的,我想补偿你。”她的声音很低,似是怕被别人听见。 玉儿不置可否。她说的没错,若不是她把她推进这个王府,她便不会知道雷紫夕的故事,那么她可以以为她还活着,只是失散了。那绝对没有现在这么痛苦。但她不以为夏瑶荪是这样善良的一个人,她会来肯定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你是来找帕子的吧。”她试探地说道。 夏瑶荪眸光一闪,半笑着道:“帕子在你这里?” “在。你不用气恼,他不过是看我可怜才借我一用的。” “但愿如你所说。”夏瑶荪冷淡地说着,脸上还挂着微笑“恨我吗?” “恨?”躺在床上的玉儿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是啊,恨你呀。”真的恨她呀。若不是她,她便不会落人今天这个局面。她今日也用不着面对任何难过的事实。她可以接受主人抛弃了她,因为主人本来便是一位阴暗不定的人。但她无法接受雷紫夕的死亡!她本是那个永远不会背弃她、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啊!如姐更如母的雷紫夕啊! “我以为你生活得不错。毕竟,赵丛烈看起来是个好丈夫。”夏瑶荪微皱着眉。 “你后悔了?”她看着夏瑶荪精致的脸庞,读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或许。”夏瑶荪的眼中闪过一丝嫉妒“也许我也恨你,恨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嫁人。” “名正言顺?”她乏力地笑了,笑得讽刺“我如何能名正言顺呢?” “只要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夏瑶荪敛起笑容,冷冷地说着。 “你会说吗?”玉儿无神的眼中忽地多了抹神采,似是期望夏瑶荪跨出这一步。 夏瑶荪咬牙站了起来,道:“不会。”她心里曾有过一瞬的冲动,想要动手毁了玉儿的幸福。但这未免太危险了,稍不留意便会毁了自己也拥有的。 临走时她在玉儿耳边说道:“你的幸福已经毁得差不多了。” 玉儿惨然一笑。夏瑶荪究竟是了解她的,知道“故乡”二字对她而言是如何地重要。当初她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把她推了进来。她故乡中最重要的人一旦毁去,她的世界就崩溃了一半,还有一半全靠赵丛烈撑着。但他一个人可以撑多久?她几乎可以静静地数着那天的来临,等待着那个终结的日子。 夏瑶荪刚走,德宁公主便来了,似是串通好了不让她安静地休息。 “公主请回吧。我这点小病不敢劳您大驾。”她皱着眉拒绝。现在的她一点也不愿面对公主。 “我若就这么回去,丛烈会怪我的。”德宁公主自动坐在她床边。 她完全不懂德宁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又无法拒绝,只得闭上眼,翻个身背对着公主。 “刚才那人是谁?”德宁公主随口问起。 “李叔益的妻子。” “看那模样、气质颇似个大家闺秀,李叔益哪来这好福气娶到这么个可人儿。”德宁公主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玉儿暗暗吃惊,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他上辈子积了德吧。” “这是什么?”德宁公主眼尖地看到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的丝帕,立刻抽出来,问着玉儿。 “我的帕子。你若是喜欢,就送给你吧。” “我们还算不上手帕交。”德宁闻言丢下帕子,见玉儿不欲说话,再待下去也是无趣,遂起身走了。 玉儿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那方绣着“瑶”字样的丝帕,百味杂陈。她怨恨地摸出一把剪刀,把那个瑶字彻底剪掉。手一松,帕子飘落在地上。她怔忡地低哺着:“我不是夏瑶荪!不是!不是” 门外德宁并未走远。透过门缝她看到了这一幕。秀眉轻锁,她决定去找尉迟敬明,赵丛烈的好朋友。希望这次她能找到些有趣的东西。 "4yt" >4yt"4yt" >4yt"4yt" >4yt 月亮升上了天空,皎洁的银辉踩着轻盈的碎步,来到了这幽静的屋里。偶尔还在她身上投影。她被那明亮无暇的光辉吸引,伸出手去抓身前的那一束光。谁知拳头一握紧,光便碎了,跌落得满地都是。 她不去抓光了,只静静地看着,似乎这圣洁的光已射进了她的心里,轻抚着她的心,温柔地,似母亲一般。 赵丛烈回房时便看见玉儿坐在床上睡着了。月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显得格外莹润如玉。他无奈地叹息一声,轻轻地让她躺下睡,不想仍吵醒了她。 她睁眼一见是他,没有说话,任他拉好被子。他在她身边躺下,拥着她入眠。她看得出他的疲累,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他的眉。 “睡吧。”他拉下她的手,说道。 “为什么这么累?”此时她只能任由本能去关心他。其实抛开他们身边的人,他们俩不过是一对恩爱夫妻。这个事实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变。 “担心你。”他直言不讳,也体会出当初她劝他面对赵丛德的死亡时的心情。 她不说话了,把手贴在他的胸口,汲取着温暖。 “还没有退烧吗?是不是很难受?”他连忙问道,因为她的手很冷。 她摇摇头,道:“我想喝酒。”是的,喝酒,就像那时她和他在西园喝酒一样。 “病好了再喝吧。”他明白她在想什么,但此刻他也只能感叹造化弄人,竟然让他们夫妻二人双双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不。” 这点他不能跟她妥协。即使她没有生病,酒对她来说也是不适合的,喝问酒格外伤身,更别说她此时还发着烧呢。 “丛烈,你爱我吗?”她忽然问道,双眼直视着他。 赵丛烈有些震惊。他抚着她如瀑的发,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我知道我喜欢你,我想好好待你,好好疼你。” “你会再娶吗?”她继续问他,并没有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 “不会。”他不假思索地说着“爹爹也只有母亲一个娘子。他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不能怪他说不出爱这个字眼,毕竟他是个皇族子弟,但他这番话给她的感动不亚于一个爱字。她知道,爱之于他,不是说出来的,是表现出来的。 “丛烈,我爱你。”她低语。 赵丛烈拥紧她,爱怜地抚着苍白的脸庞,道:“那就快点把病养好。”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身体渐渐好了之后,她便动手为他缝制衣服。她很喜欢做绣活的,只是自己手艺平常。王府里有很多绣工超群的衣服。她常用心地学习那些绣法,只差没把衣服拆了重绣。因为病渐渐好了起来,她自觉应该让自己忙碌起来,不能一味地沉浸在过去的伤心事中。无论如何,她现在真实地拥有着赵丛烈,拥有一个幸福的生活。而且,惟一对得起紫夕姐姐的就是生活得快乐。 偶尔会见到德宁公主。德宁总是谈笑地看着她,经常什么话也不说,只看着她,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总是在犹豫该不该这么做。”有一次德宁公主这么对她说。 玉儿放下手中的活儿,不解地看着依旧优雅高贵的德宁公主。 “你要做什么?”德宁的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兴奋和一丝不忍,让她不得不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德宁摇摇头:“身为大宋皇帝的女儿,做起事来不该这么优柔寡断的。” 德宁公主临走时投向她的深思眼神让她心头定上一层不好的预感。针扎到手指了,她无意识地吮吸着指头,看着天边淡彩的云霞。会发生什么呢? 这几天赵丛烈似乎很忙,上完朝回来就待在书房里,尉迟敬明总是匆匆赶来和他在书房里密谈一阵再匆匆离去,她已习惯一个人在花园里赏花了。梅花开遍了整个园子,一时间这里美得有如仙境。可惜她只能坐在一株梅树下,无力把整个园子跑遍,把花儿看遍。目光也常被天际流彩的云霞吸引。那色泽未必比得上山间的日出日落美丽,却已能满足此时她的心情了。现在,只要一点美丽的事物就能让她看上半天。美丽的事物易逝,尤其是绝美的。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妒红颜吧。所以只要是美丽的,都要及时欣赏。还是杜秋娘说得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4yt" >4yt"4yt" >4yt"4yt" >4yt 赏罢夕阳便回房,点起蜡烛,继续做起绣活。偶尔抬头看到窗外小径两旁种着的薰草,这些都是她亲手植上的,希望劳累了一天的他能在回房的路上闻到这些香味,减些疲累只是这香草要到三月才开花。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花开的那一天。 眼睛在屋内屋外飘移着,看到赵丛烈不知何时来到了房门口,却没有进来。他站在那儿已经有一会了。他刚刚被告知真正的夏瑶荪在新婚的前一天晚上就失踪了。他眼前这个娴静的女子只不过是个代嫁的新娘。 他不知道自己该怒还是该笑,笑自己愚蠢到成亲至今尚不知枕边人是谁。怒她——这个一直被他称为妻子的女人,竟然欺骗了他!他早该想到的,她那些不寻常的举动——究竟是什么让他放弃了去想去思考? “你回来了。”诧异于他脸上的阴沉,她仍然站起身来走向他,想为他接过外袍。 伸出去的手没有触到衣服,却被他抓在手里。 他一把拉过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直到她要窒息。 这样的赵丛烈是陌生的。她只能双手抱着他,感受他的心情。是谁伤了他?让他心中怀着痛苦? 她嘲笑自己,似乎是自己呀。这双手臂清楚地道出了他对她的根与爱。 也许终日的忐忑不安将要在今天结束。秘密已被发觉。但她没有勇气说话,只能等着他开口。 “你是谁?”他终于问了,眼中仍有着对她的期待。是希望她亲口告诉他真相,还是希望她说别人都错了,她的确是夏瑶荪? 她轻轻抬起头,抬手抚上他的脸,柔声说:“我是你的玉儿。” “你是谁?”他继续问道,努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混杂着怒气、伤心、不置信的情绪。他不想伤了她,他还记得她的病,即便是在这个时刻。 她黯然地垂下脸,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她转过身,说道:“我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啊。她所有的名字都是别人给的,都随着命运的变故而出现又消失,而现在他却不承认她是他的玉儿。那么,她还剩下些什么?她又是谁呢? 她的身后没有声音。良久,一个暗哑的声音响起:“你真的瞒了我。” “对不起。”这是她惟一能说的。她无法面对他,无论他会有什么样的神情,都将是她无力承受的。 没有任何声音,他已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一滴眼泪。仿佛泪水已随着雷紫夕的死亡消失殆尽。此刻的她已无力去哭了。终于,她的世界完全崩溃了。那一刹那,有着深深的哀伤,竟也有一丝解脱的快乐。从这一刻起,她可以完整地拥有自己,完整地抛弃自己。 夜里触火一直亮着。她将衣服一件件缝补好,竟没有注意到他没有回房。摊开一张纸,细心地记下他生活中需要注意的点点滴滴。 不多时,天已微亮。她放下毛笔,取出刚到夏家时穿的衣服,一件件换上。她将属于王府的一切都留下了,头上只插着那根玉梅钗,那是主人送给她的。 打点停当,她拢紧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推开朱门,抬脚踏出深宅。天空中只有微微的光亮,但总是黎明。无论将来要何去何从,她此刻究竟犹如黎明,将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了。她曾经为他停下的脚步又将迈出。抬脚的那一瞬间她深深明了,只有赵丛烈给予她的爱是无法让她留下的。她尚且不知道自己是谁,如何有能力去承受他的爱。 夏瑶荪等在门外,见她出来,便迎上来,道:“要走了吗?” “你等了多久?”玉几点点头涧道。天气还未完全转暖,她身上这件春装在寒风中显得过于单薄。 夏瑶荪别过脸去,不欲回答她的问题:“他赶你走的?” “没有。”玉儿苦笑一下,望着微明的天际,道“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你们不是很恩爱吗?”夏瑶荪神色中有一丝内疚。 玉儿有一瞬间的怔仲,她道:“我以为你不会关心我的去留。” “终究是我引起的。”夏瑶荪低声说。她递上手中的一件冬衣和一个荷包“给你。” “不用了。”她看着夏瑶荪,意识到她的真心实意“有你这一丝不忍就足够了。” 夏瑶荪一咬牙,把东西尽数塞到她手中,转身便走了。 她捧着这些东西走了几步,看见-个老乞丐坐在斜对面,面前放着一个破碗。 她走上前去肥东西放在老乞丐面前。 “姑娘都不要了吗?”那人又惊又喜。 玉儿茫然地点点头,道:“我要这些何用?” “你要去哪儿呢?”那人抬起头来问道。 “不知道。”她顺口答道、回过神来,吃惊地看着那人。这张脸?她浑身一震,几乎跪倒下去。 那人伸出手及对扶住她。他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任由自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在冬天荒凉的街道上走着。 风吹在脸上,一阵冰凉,她才知道自己哭了:“我怎么会哭了呢?怎么会呢?” 那人长叹一声:“原以为我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谁知道,我又错了。” “究竟是谁错了?”她低泣着问道。 那人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却未免有些苍凉的味道:“是天错了!” 走到街口,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驾车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妙龄少女。 “玉儿姐姐!”她跳下马车,惊慌而又心疼地看着苍白消瘦的玉儿。玉儿见着是她,有一瞬的惊喜。 “走吧。她病了。”那人抱起玉儿上了马车。随后从马车里扔出一身乞丐行头。 '4yt' >4yt'4yt' >4yt'4yt' >4yt 赵丛烈在书房枯坐了一夜。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依然皱着眉。暗自叹口气,他决定回房去找玉儿。她也许哭坏了吧。若是这样,身子岂不是更虚了。 缓缓推开门的时候他尚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话。推开门之后,见着的竟是触目惊心的空寂。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都整整齐齐,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桌上压着一张纸。他拿起来,读罢,颤抖着双手。他的妻子就这样离他而去了! 他随手把纸丢在一边,步出了那间已没有任何意义的屋子,匆匆冲出大门,街道上怎么也找不到玉儿的影子。他不甘心,骑着马追了出去。 他从来没有怪过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谁料,她就这么走了呢! 玉儿,你在哪里啊?他在心里大喊,在东京的街道上奔驰,横冲直憧。 他的可人儿还生着病呢! 空手而归。 天边已不见了日光,渐渐地看不清远处的景物了。赵丛烈一个人坐在熙然亭里,望着遥远的天际,担心着还拖着病体的玉儿。这一次,他没有喝酒。 “醉时同交欢,醒时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把青莲居士的名句稍加改动,倒颇似他此刻的景况。 每次摸到酒壶,他便会想起陪他一起醉的小妻子。这一次,他深深地无能为力。 第六章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陆凯赠苑晔诗 原以为从此孤身一人,任意在这苍茫人世漂泊着、寻觅着。但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故事将要重新开始。每个人都活着,命运则刚刚开始转动,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但是当她终于清楚地瞧见雷方云鬓上的白发,泪再度流下。 一思及英年早逝的雷紫夕,她不禁悲从中来。 雷方云流露出少见的慈父神情,轻抚着她的肩,问道:“还疼吗?” 她摇摇头:“主人,我不会怪你的。” “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的雷方云把手背在身后,踱到窗口“玉儿,听紫夕一句话,喊我一声爹吧。” “你不是我爹。”她固执地拒绝。 “我知道我当初为了紫夕的死心神大乱,疏忽之下把你丢在一边。但是,玉儿,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他的声音依然沉稳有力。 玉儿抹抹眼泪:“你不是我爹,但你是我的恩人。只要你需要我,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照顾你的。”若在从前,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只是现在她明白别人给你一切都是不安定的,总有一天会变的,而且会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面对她鲜少的坚持,雷方云脸上浮现一丝欣慰:“你长大了。只可惜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失去的东西依然刺痛着她的心。她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值得的。” “他找过你,没有找到。你想回去吗?” 她沉默了。她需要时间来让自己从这一团混乱中脱身。 “其实我早就找到你了。本想带你回去,但见他待你不薄。,我以为把你留在那里对你是好事。没想到——” “当初你赶我走。也是以为那样对我好。”她低声说道“后来没带我走,也因为这样就等于紫夕姐姐幸福了吧。” 雷方云笑了起来。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聪明的小孩儿。” “及不上紫夕姐姐吧。”她依然黯然神伤。 “她希望我们活得开心。”这是他沉寂了两年悟出的道理“玉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4yt" >4yt"4yt" >4yt"4yt" >4yt 初春时节,大地回春。嫩绿的新芽正悄悄地崭露头角,混杂在一片枯涩中。枯淡的冬日之姿固然沉重而苍凉,犹如在世事中沉浮的心境,但稚嫩的绿叶让人的眼睛忽地一亮。不自觉地欣羡起来。 这几日王府里广做善事,一位行脚僧也来到了王府门前。他打量着深锁的朱门,踌躇不前。末了,他上前扣了几下铁环。 门嘎吱响着,开门的是一位新来的仆人。这小厮打量着他平常的衣着,道。“想要香火钱,到后门去领。” 他摇摇头,双手合十,道“劳烦施主通传一声,贫僧求见小王爷。” 小厮狐疑地打量着他。作势要把他推出去。这憎人一个不稳,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一脚踩空,滚下门前的台阶,倒在石狮子旁。 小厮看着圆瞪着一双怒目的石狮子,有些心惊胆战,也不去看那僧人的伤势,匆匆地关上大门。 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骑马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后面二人正是他的随从。他勒住马缰,正待叫门,忽然瞥见昏倒在地上的僧人,俊朗的脸上多了一份阴沉与怒气。他利落地下马。快步来到僧人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看清他的容貌之后,华服公子煞白了脸。他克制住心中的惊恐,探探僧人的鼻息,还活着!他的确还活着!他长吁一声,抱起僧人,身后的随从早已上去叫门了。 开门的还是那个小厮。他一脸心虚地看着华服公子和他抱着的僧人:“尉迟公子——” 尉迟敬明不耐地打断了他,喝道:“快去通报你家主子,就说有个天大的消息!” 小厮吓得连滚带爬地进去了。尉迟敬明熟门熟路地进了门,直接来到赵丛烈的房里,将憎人安置在他床上,吩咐下人拿干净的衣服来。 赵丛烈跨进院落时;便看到仆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其中一人还领着大夫。尉迟敬明守在床塌边上,一脸凝重。 “敬明。”赵丛烈唤道“出了什么事吗?” 尉迟敬明看着眉宇间难掩疲累的赵丛烈,心中暗叹一声。这些日子以来,赵丛烈埋首公务,忙得不可开交,还得打起精神应付朝中立储君的事宜。最让他心神不宁的还是玉儿的失踪吧——她一人孤身在外,生死未卜;找人又没有半点真实的讯息。人海茫茫,要找到她,只能看缘分了——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忧心忡忡的赵丛烈。 “你来看看吧。不过,别太激动。”他叮嘱道。见赵丛烈沉重地点点头,他才让他靠近。 赵丛烈俯身打量那人的面容,大惊失色,差点撞倒了身后端水的仆人。他惊惶地看着尉迟敬明,只见后者沉着地点头道:“是他。他还活着。” 赵丛烈探到他平缓的鼻息,温热的心口,一阵狂喜涌上来。他大喊道:“丛德!” 原来这行脚僧就是众人以为早已死在火中的赵丛德,赵丛烈的嫡亲哥哥。 “这是怎么回事?”赵丛烈一扫脸上的疲惫,问道。 尉迟敬明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赵丛德。他的样子大不如前了,早没了从前的儒雅,反而变得落魄。 赵丛烈听罢大怒。立刻要管家把看门的小厮赶出去。他心中郁结的心结在知道赵丛德还活着之后全解开了。只要他活着,这个四分五裂的家迟早会完好如初! 尉迟敬明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兴奋到忘了一切的赵丛烈,他已经不是那个从前的赵丛德了。他如今是一个出家人!终究,他不忍再次亲手打击赵丛烈了。 “大哥!”赵丛烈激动地唤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他看起来更文弱、更消瘦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最重要的是,他活着!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赵丛德系好僧袍的带子,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弟弟,一个已经成长为伟岸男子的弟弟。他平静无波地说:“施主,贫僧已人空门,法号悟心!” 赵丛烈愣住了,热烈的表情僵在脸上:“你说什么?”他不死心地再次求证。 赵丛德闭上双眼,道:“阿弥陀佛。” 赵丛烈走近他,低声问道:“为什么?” 赵丛德无视他额上隐约的青筋,语调平静地说:“心灰意冷。”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若是再这么说下去,这个性情暴烈的男子会一拳重击他的下颚。 赵丛烈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心中不断膨胀的怒气。他原先的兴奋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失望。 “就为了一个女人!”’他冷哼一声。 “是。她死了,我本不应独活。”赵丛德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他垂下眼,掩饰住令人痛哭的悲愤,道“可惜死都死不了,我还能做什么?” 赵丛烈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他记忆中的赵丛德总是温和有礼、谦逊待人,宽容他人的过错,从不知悲哀与悲愤的。 “那我们怎么办?你就这样把我们丢下了?!”他咬牙问道。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只有赵丛德可以弥补那个巨大的空缺。 赵丛德现出愧疚的神情:“难为你了。” “那爹和娘呢?”当赵丛德这么说的时候、他竟有一种想跳起来的冲动。只有他一个人体谅了他的心情与难处。但,他却是那个罪魁祸首! “今世的恩情当来世结草衔环相报。”不同于面对弟弟的愧疚,提起父母时他挺直了背脊,坚定地说着。 失望!除了失望还有怒气!赵丛烈怒吼一声:“为什么?”话音刚落,他身边的木椅已裂成碎片。 “施主,请勿暴殄天物。” “你走!你走!”赵丛烈瞪着他吼道。他不要见到这个懦弱无能、不敢面对现实的男人!赵丛德拉过他挥舞着的拳头,审视着他的伤口,道:“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呢?” “大哥!”这才是他的大哥啊!若不是雷紫夕,家里也不会这么四分五裂。但是,能怪那个女子吗?他已无法苛责那个已经为爱而死的女子了。但是,母亲因为赵丛德的死伤心过度,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父亲远走定州,利他一人守着空荡荡的王府,面对着一场他根本没有介人的悲剧,承受着原本不该是他承受的一切。玉儿走了,大哥回来了,却和死了没什么分别。难道到最后每个人都要弃他而去吗? 赵丛德一直是最了解弟弟的人,他如何不知道赵丛烈面对的压力和痛苦,他也曾想过放开伤痛,努力地在尘世中活下去。但,他终究做不到。 “丛烈不要让自己承担太多。做不到的事就放手吧。” “你没有资格说这些!我承担的都是你给我的,你丢给我的!”这句话很中肯,但只有他无辜的玉儿可以说。 赵丛德幽幽地叹了一声:“我知道我应该回来照顾爹娘,但我克制不住鼻子里的憎恨和空虚。如果不是他们,紫夕就不会死。但如果不是他们,我又如何能来到这世上见到紫夕?罢了,这世上有太多让我无法忍受的东西。丛烈,你就让我走吧。” “如果雷紫夕真的爱你,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赵丛德一愣,那个女孩儿也是这么说的。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必定是为紫夕伤心的,但她还是微笑着劝他:“如果紫夕姐姐知道你这样逃避现实,她会很伤心的。她一定希望你生活得快乐。” “我承认我很懦弱。我从来都是个懦弱的人。”他苦笑一声。 “你不仅懦弱而且自私!” 赵丛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自说道:“我这次回来,只是想补偿你一点。” “你若真想补偿我,就留下来做你的王爷!” 赵丛德摇摇头:“丛烈,你先告诉我。你对你的妻子如何?” “妻子?!”赵丛烈的心情复杂难懂“你若关心这个,当初我成亲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不知道你成亲的事。” 赵丛烈这才体会出当初自己成亲的目的是多么幼稚荒唐。 看见赵丛烈脸上闪过的痛苦,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几乎冒出血来,赵丛德立刻明白他是在为他那失踪的妻子担忧。 “我见过她。” “她,平安吗?”他沙哑地问道。 “平安无事。”赵丛德安抚着他的忧心。他在雷方云那里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胜啼嘘。命运果真是一环扣着一环,息息相关。 他一直为无法找到她而痛苦着。但是在知道了她的下落之后,脚步却有些踌躇。 “丛德。”一个人在门外唤着。那是李叔益。他虽然激动却依然小心着不敢逾越主仆的分际。 “叔益!”见到李叔益,他心情轻松多了。严格说起来,李叔益和他相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 赵丛德走近李叔益,问道:“你也怪我吗?” 李叔益缓缓摇头。那段故事里,他一直是个见证。更何况,如今的他步上了赵丛德的后尘。 赵丛德是知道这一切的。他跟着李叔益走出门外,低声问道:“你和她的事怎么样了?” “她是我的妻子。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会被别人知道的。”李叔益的眼里充满了快乐、绝望和优郁。 “难道真的是红颜薄命吗?”想起自己心爱的女子,他一阵心伤。 “我太没用了,什么都给不了她。”李叔益为夏瑶荪委身下嫁感到心疼“她是那么好的女孩子。” 未等赵丛德答话,赵丛烈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那两人对望一眼,不愿回答。 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他们是在说我吧” “你来做什么?”李叔益皱着眉,不悦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女子。 “事情总要说个明白的。”夏瑶荪平静地说。她抬起一双凤眸,无畏地直视着怀疑神色的赵丛烈。 “你要说什么?”赵丛烈扫了一眼在场的另两个忧心忡忡的男子,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必定是个重要人物。 “我就是夏瑶荪。”她转向李叔益“叔益,对不起,我不愿再瞒下去了。” 李叔益看着她,却对赵丛德说:“为什么她们都比我们勇敢呢?” 赵丛烈不置信地看着眼前所有的人。原来如此!原来他和玉儿都不过是别人命运下的牺牲品。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突然,他吼向夏瑶荪,甚至抬起手,作势便要打她。 李叔益立刻拉过夏瑶荪,把她护在身后。赵丛德连忙上前拦住赵丛烈。即便是刚才知道他们愿回来,他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赵丛德真担心他盛怒之下会把夏瑶荪当作凶狠残暴的敌人。 “丛烈,这不是她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李叔益急切地说。 “利用她是我想出来的。我知道我的自私害了她。小王爷,你要怎么处置我,我都愿意。但你决不能把我和叔益分开!”夏瑶荪紧拽着李叔益要冲上前请罪的身子,喊道。 “你们!”赵丛烈甩开赵丛德的手,指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狠狠地说道“这就是你们的爱情!这么地自私!” 众人无言。每个人都觉得愧疚,却没有人后悔。 “丛德,她在哪里?”赵丛烈突兀地问道。有他们在的地方,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在扬州。”赵丛德道出这次回来的最终目的,自觉卸下了心中的重担。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烟花三月下扬州。”玉儿站在扬州的桥头,想起了李太白的名诗。她来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这里的一切还是很新鲜。当雷方云告诉她当初是在这里捡到她,她便动了念头,告别了不怎么放心的雷方云,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扬州是个很美的地方,美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小时候在这里住饼。无论怎么走,她都无法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初来的时候,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自己曾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模样。现在,她益发觉得自己应该找寻下去,或许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儿的人,又是谁的孩子。 她见到了赵丛德,紫夕姐姐以生命去爱的男人。她无法避免地想起赵丛烈,甚至以为赵丛德悲哀的模样正是赵丛烈此刻的样子。当初她为了自己匆匆离开了他,未曾细想她这轻率的举动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害怕他责备自己吗?害怕他赶走自己吧。虽然她明白这只是无端地害怕,从未得到过证实,她还是会害怕。她知道他关心她,爱护她,却拿不准他是否会原谅她。 更因为自己再也无法为自己找到待下去的理由,即使他的怀抱再温暖,她也得投身寒冷之中。 天空飘起了细雨。望着重重的雨帘,她不自禁地想着:他还好吗? 突然有一双手臂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她。她认识这个怀抱,她想她一定在做梦。 “睁开眼睛看着我。”赵丛烈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她依言睁开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你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赵丛烈扬起眉“为什么就这么走了?甚至不让我再见你一面?” 她伸出手拥住他:“我害怕。” 顿了顿,待闻清楚了他身上的味道,她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得离开那里,去找一个能告诉我究竟是谁的地方。” “是这里吗?”把头埋进她温暖的秀发里,他问道。他希望就是这里了,那样他心爱的女子就不会再彷徨。 她失望地摇摇头。 “既是这样,跟我回去吧。”他拥紧她,将自己的疲累传给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丛德告诉我的。我在这里找了两三天才碰到你。”他不愿松开他的怀抱。惟有这样抱着她,他才觉得安心。怀里的人儿永远不会弃他而去,永远会温柔而坚定地支持着他。她是这世上惟一他爱着却没有负他的人了,惟一的一个。 “丛烈,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跟你回去。”她压抑着自己对他的思念,很明白在爱他之前她必须找到自己。 “为什么?”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怀抱,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我还没有找到我要的东西。”她努力解释着“我没有办法精神恍惚、茫然无措地跟在你身边。我不要那样!” 他的身子晃了晃,不能言语。 “丛烈,对不起!”她惊慌地想要抓住他的手,却被他甩了开来。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我需要你,玉儿!”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话说不下去了。她揉揉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道:“你难道不担心夏瑶荪出事吗?” “夏瑶荪?”她愣住了。 “你当初替她嫁给我,不怕我现在报复她吗?” “你都知道了’” “我有权杀了她。如果你不回来,我就杀了她!”天知道他是怎么了,才会拿一条人命来威胁她。 “是吗?”她幽幽反问,表情变成了面对夏瑶荪时的冷漠“那就随你吧。” “你不在乎?”他愣住了,他以为玉儿的好心肠绝不会坐视夏瑶荪死亡的。 “我帮了她第一次,帮不了她第二次。”不是认定了赵丛烈不会那么残酷,而是真的不愿再为了夏瑶荪放弃自己的生命。她无法为她牺牲更多了。 赵丛烈的身体又是一晃。玉儿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太累了吧。”他无所谓地说道。 “我已经把该注意的事都写下来了;你为什么不听呢?”她着急地问道。她这才注意到他的面容有多疲惫,像是刚刚打完一场艰难的战争。 “那种东西有用吗?”他嘲讽地反问。 “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没有怪你。”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是希望你跟我回去。” “我——”再也忍不住了,她的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滴在他的手臂上。 他无奈地叹口气,抬手抹去她的眼泪:“别哭了。” 她扑进他怀里且是哭着。 “这么不愿回去吗?” 她抬起泪眼,哽咽着:“我想回去,但我做不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探揉额头,缓解一下越来越严重的头痛。 她抚上他的额头,被他的高温吓到了:“你病了!” “我想是染了风寒吧。”他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才注意到两人都被淋湿了。雨虽然小,淋久了还是会让人生病的“送我回客栈吧。” 她手忙脚乱地扶他上了马车,紧抓着他,怕他一不留神便倒下去了。 “别哭了。”他喃喃道,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昏迷。她紧握着他的手,真的不哭了。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丝毫没有察觉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第七章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谢眺王孙游 细细打量着赵丛烈沉睡的面容,她禁不住以为是自己太任性了才会把他害到病倒的地步。手指轻轻划过他刚毅的面庞,停留在他紧皱的眉上,又是一阵心疼和自责。她轻轻地摸着,希望把他的忧愁抹去。尝试了几次之后,她挫败地收回手。没有用的,光是这样,无法将他从痛苦中拉起来。 她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子。过去的快乐生活充斥了她的脑海。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拒绝他。她是如何在不忍与思念之中拒绝他的?但是,如果他再要求一次,恐怕她还是会这样回答吧。除了爱情,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解决。 在他身边站定,俯下身,轻吻着他的眉,一颗泪珠不期而至,滴在他的脸上。她一惊,害怕吵醒了他。在确定他没有醒来之后,她飞身奔了出去。她的泪已不忍在他面前落下。 睁开眼睛,拨开覆在额前的发,手指触到一滴泪。她哭了?她走了?他一惊,立刻清醒了。屋子里空无一人,莫非她还是决定离开,甚至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玉儿!”他大喊,期望奇迹发生。 玉儿立刻推门进来,飞奔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赵丛烈一把拥住她,不停地说着:“别离开我!玉儿!别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相信我,丛烈。我不会的。”她认真地保证着。 “那你跟我回去吧!”他欣喜地说道, 她依然摇头:“丛烈,冷静一点!听我说,好吗?” 他拉她上床,坐在自己身边。他相信她的爱,但需要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 “我是一个孤儿,小时候就被主人、就是紫夕姐姐的爹收养了。对我而言,主人是我活下去的基础。他给了我一个身份,一个依托。可是紫夕姐姐死后,主人心智大乱,把我赶了出来。那时候的我就像无根的浮萍。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后来夏瑶荪捡了我,还让我替她嫁给你。我想我很幸运,我遇见了你,而且你待我很好。我以为我可以以你的妻子身份过一辈子。可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终于,你知道我是假的了。我待不下去了!我失去了一切支撑我的东西。我得走,去找我自己!丛烈,我不想离开你,但是我得找到自己,不然我怎么能爱你,拿什么爱你!”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心情越沉重,身于忍不住颤抖着。 “没事了!没事了!”赵丛烈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有我在呢!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我知道。”她抬起泪眼,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果连这也没了,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活下去!” 他心疼地轻拥着她:“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紧绷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身子渐渐软倒在他身上。 “一夜没睡吗?” “嗯。”她猛地挣扎着坐起身子,直视着他“丛烈,给我点时间。让我找到自己。” 他盯着她半晌,叹了口气:“找到了就回来?” “我会回去的,会的。”她保证着。现在她都几乎无法克制自己想回去的冲动。 “我不会放心的。” “主人会保护我的。”她知道无论自己走多远,雷方云一定会在背后保护她。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了“我不该那么固执的。我应该喊他一声义父的。” “为什么不呢?”他问道,玉儿的固执他算是见识到了,不论对谁,只要她认定了,她都是那么固执。 “我无法轻易原谅他弃我而去。” 赵丛烈心中一凛,他也无法轻易原谅赵丛德吧。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的不多。他大概是钱塘王的子孙吧,娶了个契丹女子,幽居在深山,不问世事。” “逆臣之后,私通敌国。他还真是胆大。”赵丛烈笑道。 “是啊。”她的心情因为他的笑愉悦起来“你的真名呢?” “玉儿呀。主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赵丛烈笑了,笑到眉眼都开了:“原来我从来都没有喊错过你。” 玉儿原本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听他这么说了,才注意到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对了,”赵丛烈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丛德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 “他见过我。我告诉他我会去扬州。也许我是希望你来找我吧。” “你们怎么会遇在一起?” “这事说来话长。”玉儿依在他胸前,细细地叙述着。 当年赵丛德赶到的时候,雷紫夕已气绝身亡。伤心欲绝的赵丛德抱着她的尸体回到家中,整日守着她不肯挪动一下,甚至滴水未进。丛王妃看不过去,劝他葬了紫夕。赵丛德愤怒地指责丛玉妃。母子两人争吵起来。丛王妃不慎之下碰倒了烛台,烛火立刻烧着了纱慢。火势越来越大,赵丛德却不肯离开。眼看着两人就要葬身火海,雷方云出现了。他原来是来看望私自嫁人的女儿的。见到女儿尸体时,他怒极失手打断了几根柱子。赵丛德为了救丛王妃被着火的柱子砸成了重伤,而丛玉妃吓昏了过去。雷方云念在他想以身殉情,将丛王妃救出了火场,也救走了赵丛德。 “这两年他都和你的主人在一起吗?” “应该是吧。主人为了救他耗了很多心神。他那个时候是真的不想独活吧。” “他太懦弱了。惟有活下去才对得起雷姑娘。”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但是,没有用。”对此,她深表遗憾。 “上过战场厮杀的人就会明白生命是最重要的。”赵丛烈想起了胸前已渐渐淡到看不见的伤痕。 “你受过伤吗?”她的声音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惊恐。 “早就好了。”他不想告诉她他曾受过几乎致命的伤。他的武艺、才能都是在一次次的厮杀中习得的。他是胜利者,所以他活到了现在。而他最美妙的“战利品”就是他的妻子。 未来的日子里他也许还会离开她,回到厮杀的战场上,然后的一切便是他无法保证的。他知道自己会努力活下去,但此刻拥她在怀的时分显得如此珍贵,让他几乎不能放手,不能呼吸。 轻易地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她心里也涌上一阵交织着惶恐与甜蜜的爱情。这一路走来,已经历过太多的难测世事,她渐渐明白,未来并不全在掌中,而现在是她惟一能体会到、能把握的时刻。 “细雨湿流光”屋内的两人早将春雨蒙蒙的美景丢在脑后,紧紧相拥。 游玩了一天回到客栈,赵丛烈神清气爽,反观玉儿,显得精神不济。 “这么容易就累了?”他半含关心半调笑地问道。 玉儿指指脑袋,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了,我几乎没好好休息过。” “朝中这两日应该无事,我留在这里陪你。”赵丛烈最好是把她带回王府,但此刻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你也累了。”玉儿指的是他的身心俱疲“正好休息一下。” “尘埃落定之后就觉不出那么累了。”找到了她,一切就安定下来。 掌柜的匆匆敲门,引来一位衙役打扮的人。 “王爷。”待掌柜退下,那人跪下行礼。 “你来这里做什么?”赵丛烈口气不善,恼怒他打断了两人宝贵的相处时光。双眼微微眯起,眼前这人不同于一般的衙役,行礼之间看得出训练得宜。能在扬州找到他也看得出功力不凡。 “小的奉命来请王爷即刻回京。” 赵丛烈感到身边的人儿轻颤了下,便道:“玉儿,你先进去。” 玉儿看看他,依言回避、她呆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天色已近黄昏。 “玉儿。”不知过了多久,赵丛烈来到她身边。 她回过神来,问道:“要走了吗?”几乎是在重逢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之间还会有分离,因为她坚持要留下。 “这么舍不得我不如跟我一起走吧。”无法留下来陪她,还要看着她为离别黯然神伤,他是又怜又气“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你是我的妻子,这点是不会变的.” 她摇头:“丛烈,没有这么简单的。我——”有些话,她无法当着他的面说太多。她知道他对她好,但她已无法相信任何别人给的东西了。她能相信的,只有她自己给自己的。然后。她可以无所顾忌地爱他。 “我不得不走。”他捧起她的脸,轻吻着她:“好好照顾自己。” 她忍住泪水,点点头,双手环着他的肩。他的吻中混着爱怜、怒气、焦虑、紧张、不安。他的心里如何装得下这么多的情绪? “对不起。”她轻叹,疼借着他。 “知道对不起我,就早点回来。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他郑重地表达着决心,仿佛在说到了他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会二话不说把她抢回来。 她嫣然一笑。深深地吻住他。 没有人会知道这场分离将会带来多长时间的相思。心情复杂的人儿只能在最后的深情之吻中找到一丝宁静与安慰。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自从扬州一别,匆匆已过了数月。朱阁龙楼早已成为梦中淡淡的影子,而它的主人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了。 如今她身在苏州。寄住在一家小小的刺绣作坊里。在东京的时候她见过绫锦院的织品,自己也暗自揣摩了些技法。亏得有这些手艺,不然也无法在这作坊中住下去。 坐在庭院里,放下正在绣的丝帕,她摸出一块玉令牌。赵丛烈临走前把这块令牌交给了她,让她可以随便进出王府,成为名副其实的少王妃。 她难免有些失望,因为他这一去没有任何消息。她曾经以为他忍不住相思定会早早来接她的,毕竟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似乎能感到他对她的思念。 轻拍了下脑袋,她嘲笑起自己。既然想他,何不自己回去?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未完成的绣品。笑了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有那么多女子凭着一双灵巧的手,绣出各式各样的美妙的绣品,养家糊口。再过几个月便是七夕节,想必在这里也有非凡的盛事吧。 她这双手虽比不上出色的织工,但是还可以为丈夫做衣裳,还可以自己供自己过清贫的日子。这么说来,她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玉儿。”一位素衣女子向她招手。 “沈姐姐。”这个女子曾是杭州红极一时的名妓。她神秘引退之后,曾经引起诸多猜测,甚至有人说她早已经芳魂杳然、谁知她躲在苏州经营着绣坊。 “这两日就要动身吗?”沈清寒笑吟吟地问道。她身上早已闻不出风尘味,只有人生历练后的沧桑成熟。 “姐姐知道了?”玉儿也没怎么惊奇,想来沈清寒是见到了她床头上的包袱吧“我准备明天动身。” “这么急?”沈清寒笑着递过一杯茶“你我已是金兰姐妹,你居然到今天还不告诉我?” 她现在该改名叫沉玉了“原本想说的,一忙就忘了。” “你可要想清楚,侯门可不比寻常人家得不好便要心碎伤神的。”沈清寒认真地叮嘱着。 玉儿恬然一笑:“我相信他。” 单纯的人可以拥有单纯的信念,也能幸运地拥有单纯的幸福。若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可以如此单纯沈清寒一甩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今天晚上,我为你设宴饯行。”玉儿眼圈一红。这些日子以来,多亏了沈清寒的细心照排。这份恩情她要如何回报? “傻瓜!姐妹俩还算得这么清楚!”沈清寒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笑骂她道“若真要报答我,回京城以后记得捎些好东西过来。”当然,她口中的好东西是指绫锦院、锦织院的珍品。 下午的时光悠然飞过。夏日午后也为她的心情添上几许明媚,似乎未来也会有美丽的风景。 长途跋涉的结果竟是意外地被拒之门外。玉儿呆愣地看着当着她的面关上的朱红大门,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小王爷早就去定州府上任了。” “老王爷交代了不见外客。” 不过数月啊,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而是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东京依然是繁华如昔,人事却已全非了。 路过闹市时被一位挽着菜篮的老妇人拦了下来。老妇人匆匆拉着她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子,未等她回过神来,便跪倒在她面前。 她被惊吓住了,茫然的思绪渐渐正常起来。她定睛一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不出话来的老人原来是李叔益的老母亲。 “少夫人!救救叔益吧!那孩子”李母已是泣不成言。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扶起老人,仔细地询问着。 “小王爷上任之后;老王爷便回来了。不知是哪个多嘴的杂碎,居然把叔益和瑶儿的事告到了老王爷面前。老王爷盛怒之下,就把他们都关了起来,听说要杀他们啊!”玉儿的心不断往下沉着。失去了赵丛烈的东平郡王府和她已没了任何关系。那个老王爷,赵丛烈的父亲连李叔益都不放过,还会认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媳妇吗? “我能帮你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是啊!”她颤声道,心里像是被炸了个大洞。她原以为只要她回来,只要大家心照不宣地回避真相,生活还会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甚至会更加幸福。但是她错了,错得太离谱!赵丛烈不是那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一切都被更有力的人操纵着。天翻地覆! 李母哭着,颓丧地说着:“老王爷不会认你的!你救不了叔益!天啊,有谁能救救他们啊!”是啊,有谁可以救救那对生命堪忧的情人,有谁可以救救她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媳妇!以前的玉儿,大概只会逃回苏州。但是她独身一人行了这许多路,成长的不只是身体,更是她的意志。与沈清寒结拜这些时日最大的收获便是学到了她的决不退缩、决不妥协!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的手脚不再发颤。仔细想想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现在去找赵丛烈只能救得了她自己,要救李叔益他们是绝对来不及的。 她扶住哭到几乎昏厥的李母:“安人,别太伤心了。让我试试。” 拿着那块玉今牌的确可以见到尉迟敬明,而且顺利得让她有些疑心。 “我正愁不知道到哪找你呢。”尉迟敬明见到她的表情是明显松了口气和异乎寻常地兴高采烈。 “为什么?”她戒慎地问道。 “当初怪我多事,听了德宁公主的话去查所谓的真相,结果逼走了你,害你们至今无法团圆。丛烈临走的时候嘱咐我找到你。谁知道一连数月我都找不到你。”尉迟敬明的口气沉重起来“这场变故是难免的。叔益和夏姑娘一定早就料到了。” “有没有办法救他们呢?”无论她和夏瑶荪之间有什么样的恩恩怨怨,她还是会为她对李叔益的深情动容。就像她希望用她的幸福来证明紫夕姐姐的幸福一样,她也希望这对情侣可以走到最后。多一个幸福的人便是对死去的人多一分安慰。 “丛烈做不了什么,我也一样。我们都只是晚辈。更别说他现在远在定州了。他能尽力维护你周全已是难能可贵了。” “你准备放弃他们了吗?”她单刀直人地问道。 “叔益是王府的仆人,私娶小王爷的未婚妻,东平郡王府有足够的权利和理由处置他。”尉迟敬明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除非圣上龙颜大悦,但是圣上又怎会救助这草芥之民呢?” “德宁公主!”她忽然想到了。赵丛烈说过丛王妃十分疼爱这位公主,或许老王爷会因为她而改变想法! 尉迟敬朋一愣。的确,德宁公主对东平郡王府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她那样的人,可能会对那两个人求情呢?更不用说当初暗示王爷这些事的就是她了! “帮我个忙。让我见她一面。” '4yt' >4ytmt-四月天-mt'4yt' >4yt 宫中的景色总是很美,美得让人眼花缭乱,忘了分寸。 “你要见我?”德宁的声音一如从前的冷淡和高傲“我以为你一去就不回来了呢。” 见到她,心情没有太大的波动,态度自然也不会有变化:“我希望你能救救李叔益。” “凭什么?李叔益大胆妄为,夏瑶荪是不知廉耻。这种人,我为何要救?” 玉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前你不会这样的。” 德宁的脸上闪过一丝刺痛。她深呼吸道:“我不该这么失态的。” 玉儿摇摇头:“你不仅容易失态,也没了往日的沉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德宁一笑,问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她的回答更犀利:“你怕我关心你吗?” 德宁一愣,轻叹一声,转过身不去看她:“怪就怪夏瑶荪把你推给了他吧。” “何苦为难自己呢?”玉儿也轻叹。她谈不上喜欢德宁公主,却也不忍见她这般痛苦。痛苦的滋味她是知道的。那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甚至无法释放自己。 德宁秀眉一拧,口气有些尖锐:“你为什么要救她?你有今日的下场、全是因为她。” “你是说下堂妻吗?这-切的结果不是她一个人种的因。何况在这一场戏中我不全是一无所得。”玉儿沉静的眼眸注视着德宁公主高高的发髻“我虽然也有些恨她,却不希望李叔益因为她而死。” “莫非你对李叔益”德宁一出口便后悔了。她怎么会说这种愚蠢的、有失身份的话。 “他帮过紫夕。”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 “救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德宁索性挑衅她。她那黑紫色的眼眸直视着玉儿,用尖刻掩藏了一些东西。 玉儿仔细想着,才道:“我想这么做的话,你将来不会内疚。” 德宁浑身一震。 两人一阵沉默。有时候言语无法表达真正的情绪。 “我回去了。”玉儿看着天色,不愿再呆在这里“我等你的答案。” 德宁只是无言,她不置信地望着举步离去的玉儿。她的步子怎么可以这样从容? “你,你就这么走了?”她颞颥着,迷惑地看着昏暗天际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即便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此刻玉儿的离去却带给她一份许久没有品尝过的孤寂。 天幕最深处浮现出深紫、玫红的色彩,混乱得一如她此刻的心绪。她盯着那些尽情展现自己美丽的云霞,忽然生出一丝怒意。冷冷地瞅了它们最后一眼,便掉头离去。 第八章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徊安得住?—— 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东平郡王府从未这样盈满香气过。这香气敛人心神,让人徒生仰慕之情却不敢仰首观望。 厅堂之上灯火通明,肃穆庄严。家丁们垂手立在两旁,东平郡王赵坤元怒着一张脸坐在正中央。 一个艳红的身影缓缓走过来。她轻笑着:“伯伯,何必这么大的排场呢?” 赵坤元见是她,缓了神色,也笑道:“怪哉!我回东京这么多天,你这孩子都不来看我。今天来必是有所求!” “伯伯。我求你把烈哥哥配给我啊!”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心底不禁滑过一阵苦涩。从小她便腻在郡王身边这么说着。不经意间便说了九年,只怕已没人会当真了。 “哎,你的婚事还得等你父皇做主。我私心里倒是盼着你嫁进来呢!”赵坤元爽朗一笑。丛王妃未生女儿,他便将德宁公主当作女儿来疼的。这会儿说的话也不过是慈父的关心,已说了九年,早就不把它当回事了。 一旁上来几个婆子,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一见她上来,东平郡王碍于德宁公主在场,不便发作,只得沉着脸,任由那女子跪着。 德宁瞥了她一眼,状似奇异地问道:“伯伯,这是何人?”东平郡王冷哼了一声:“家门不幸,出此犯妇。这夏氏yin妇,不嫁我儿,却私自与本府仆人通奸!” “姓夏?”德宁公主惊奇地叫道“可是瑶妹妹?”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原本垂着头的夏瑶荪也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这位几乎没见过面的公主殿下。 “德宁,此话怎讲?”赵坤元已褪去了慈祥的面色,语气颇为不悦。他轻眯着眼,眼神锐利而尖刻。 “她曾救过我一次。”德宁公主面色沉重地答道。她望着那个一直定睛看着她的夏瑶荪。虽然面容已污,却依稀可辨出原来的丽质天生。这倒罢了,什么样的美人她没见过?那双眼细长而美,加上眼角的一丝冷光,她便知此人心机必然深沉。但那又何妨,宫中什么样的勾心斗角她没见过?只是那眼中有一抹深情与执着,看起来颇为眼熟。那份坚持、无海与不驯刺得她的心一阵痛过一阵。 东平郡王本欲问个明白,但见到德宁公主的脸色越来越差,以为她或有什么难言之隐,暗忖着姑且信她一回,也算是替丛王妃积点阴德。 “本王本欲处她服毒自尽。”末了,他沉吟道。 德宁公主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番挣扎后才怯怯地开口:“伯伯可否瞧在我的面上,网开一面?她总算救过我啊。”说罢,半垂着眉、绞着手帕子,以示惶惶不安。 “那,就饶她不死吧。”过了半晌,郡王便顺水推舟。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谢谢。”’玉儿诚挚地说道。德宁斜睨她一眼、道:“我只救出了一个。你最关心的李叔益我可没办法。”她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救李叔益,毕竟他们也算相识多年。 “若真救不出来也没办法。那也只好算了。”玉儿转开视线,说道。 “你是这般无情么?”德宁挑着眉。暗自心惊。 “他们当初既然敢做.必是料到今天会有这般下场。若不能活着厮守,他们也无话可说。”当初成亲时,她又何尝不明白她和赵丛烈的未来,只是那时他不明白。 “她希望我救救李叔益,她情愿以命相换。” “她只在乎李叔益,别的,都可以不要。”玉儿直视着她,答道。 “你怨她?”她像得到父皇宠爱一般高兴地问玉儿l。 “随你说吧。”玉儿行了礼,便要离去。 “你去哪儿?”德宁喊住她。 玉儿回首,微微一笑。她没有听错,这句话中有着细微的关心:“送她去定州。” 马车停在城门外,玉儿在尉迟敬明的陪伴下等着夏瑶荪。 王府的两个家丁押着一身狼狈的夏二小姐出来了。她的脸上没有烙印,应该是德宁公主免去了这个刑罚。 玉儿走上前,对着戴着枷的夏瑶荪,说:“我送你。” “是想去见赵丛烈吧。”即便处在这样的境遇中,她的性子也没有一丝收敛。 玉儿一如既往地温和应答:“没有我,你见不到他,那么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李叔益。” 夏瑶荪脸色一白,不再言语。 玉儿转向一旁的家丁:“把钥匙给我。” 两人依旧习行了礼,在尉迟敬明的威逼之下战战兢兢地交出了钥匙。 除去所有的桎梏,玉儿扶着夏瑶荪上了马车。尉迟敬明细细地交代了一番,最后道:“路上小心。这一去路途遥远。这车夫虽是我府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两位官人还是请多担待些。到了定州,小王爷那里必定有赏。我这里飞鸽传书过去,他应是已知道了的。 两人唯唯诺诺地应了。 马车扬起尘土人久不散。 “这世上,尽是些胆大的女子。”尉迟敬明一边摇头,一边骑着马,冲进城去,直往丰乐楼喝酒去了。 在客栈打尖住店时,玉儿才真正见识到夏瑶荪身上的伤口。 “他们怎么对你的?”玉儿又惊又怒。她这辈子算是遭人错待过多次,却从未这般生气‘’ “你究竟做错了什么啊!”紫夕姐姐的旧恨一齐涌上,她也只能为夏瑶荪上药,无法可想。 “没做错什么。”夏瑶荪闭上眼,忍下肉体上的痛楚。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美得令我无法言语。谁料想,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世事变幻着实太快,仿佛只在一瞬之间便天翻地覆。 “你又如何?千里寻夫么?只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玉儿一怔,道:“忘了你是个不要别人同情的人。” 夏瑶荪没说什么,忽地一阵痉挛:“叔益!”她双手捶着床,撕心裂肺地喊道。 玉儿连忙抓住她:“你怎么了?” 夏瑶荪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得指出两道淤青:“他们在打他啊!”她的眼神狂乱而含恨。一双美眸睁得老大,竟迸出泪来。她猛地甩开玉儿,跪在地,猛捶着地上,仿佛这样便可减轻她感受到的痛苦,仿佛这样便可以将天地俱毁,救出独自留在地狱的李叔益。 玉儿愣愣地看着她,一愣便愣了整夜。 这辆马车在驿道上毫不起眼,没有人随便搭讪,甚至无人交谈。若不是偶尔会有一颗美丽的头颅从车帘中探出来,任谁都要以为这是一辆空车了。 一直到真定府,玉儿都是不言不语的。她静静地坐在车上,掌心紧握着一块玉今牌。那五的色泽青翠碧绿,映得她白皙的手掌也泛着浅浅的绿光。 夏瑶荪时常探出身去张望,盼着早日到达定州。在路上多耽搁一日,李叔益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她尖尖的指甲早已折断,却仍是将她柔嫩的掌心指出血来。 玉儿不去理会她,埋首做着绣活。这些活计还是从苏州带来的半成品。她曾经以为当她把这些活灵活现的针线活儿全都做完,便可送给赵丛烈贴身带着。一人一方鸳鸯帕,贴在心口,无论相隔多远,都似未曾分离。 微微发着愣,手上的帕子已被夏瑶荪一把夺了去。 “催他们快点!”夏瑶荪睁着一双已好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眼。那双眼睛形状依旧,只是没了昔日的风采。眼白的部分布满血丝,看起来有些可怖。一个好好的闺中黄花,此刻已成了近乎疯狂的村妇。 玉儿没有答话,伸出手,从她发颤的指间轻易地抽出了帕子。展开一看,那鸳鸯的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血,已是一片猩红。 玉儿小心翼翼地握住夏瑶荪的手,轻轻地把它翻过来。她的掌心果是血迹斑斑。 “不疼么?”她轻蹙着眉,取出伤药,细心地替她抹上。 “你累了,该休息了。”她软语劝道,作势要拉她躺下。 夏瑶荪一把甩开她的手:“我不累!我若是睡了,叔益该怎么办?他现在肯定睡不着啊!”她干裂的嘴唇颞颥着,早已没力气去说那些惊天动地的怨词恨语了。 玉儿命人取来一碗水,哄骗着让她喝了点,润润嘶哑的喉咙。她拿出梳子耐心地梳理夏瑶荪打了千层结的发,谁知却被她惊恐地打开。 “别碰我的头发!”她低吼着。手抚上干涩得没了光泽的发,嘴角牵出一缕甜蜜的笑“我的头发只给叔益梳。” 玉儿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已被逼进绝路的女子,缓缓地收回手。 夏瑶荪依旧抚着发,身子倚着车窗坐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碧空如洗,天光流泻得无边无际。 车内重归寂静。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夏瑶荪缓缓闭上了眸子,睡去了。 玉儿俯身看她,掏出那方被血污了的帕子,轻轻地拭去她脸上浅浅的泪痕,把帕子塞进她的前襟,她说:“送给你。”可以确定,这一生她对夏瑶荪从未有过这么真挚的语气。 一直无眠的人睡了,换成另一个人无眠,仿佛无眠是瘟疫。 马车停在了中山府的城门外。安抚司的车子早已在那里候着了。 “夫人,大人派我们来接您人府。”一个身穿铠甲的军士上前恭敬地行着军礼。 玉儿扶着夏瑶荪下了马车。眼前的这辆新马车一样简陋,只要乘上这车,便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赵丛烈了.只要坐上这车! 她把夏瑶荪交给军士:“好好照顾她。” “夫人!您不跟我们一同回去么?”军士诧异地看她后退了好几步。 她咬着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即将到来的重逢,她竟裹足不前。 “你们先回去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出口的,只知道她说了、间接地凌迟着自己的思念。 “夫人,安抚司大人公务繁忙,更加思念夫人,请夫人尽早随我们回去!”那人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她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扬州带走赵丛烈的人! “当日你带走了他,今日你又要我见他。一切就由得你摆布么?”她皱眉低语,转身便走。 “夫人!大人日夜思念着你啊!”她顿住脚步,闷闷地回头问了一句:“他过得好吗?” 对面远远地驰来一匹马,那马上的雄姿勾动了她记忆里最深的一角。她等不及答案便转过身去,急欲逃离。没几声马蹄便歇了,她安下心来走着,步子却益发沉重。仰首望着明朗的天空,她叹息着,为自己如麻的心绪。 哒哒作响的马蹄声定在了她的身畔,一个人跳下马来,挟着怒气欺近她,一把将她锁在铁臂之间。那臂上,已有了无数的伤痕。 “为什么不肯见我?”他低哑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强劲地射进她的脑海,久久地回荡着,激起了胸中沉积着的情绪。 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索性闭上眼,抽去全身的力气。 赵丛烈不悦,甚至是怒气冲天地逼她面对着他,正欲问个明白,却震惊地瞧见她的泪不停地滚下。 这样的她是无力行走的,只能被他抱起,揽在怀里。重新上马,策马急驰,他忧心着怀中的人儿。一路上,她只是任泪默默地流着,直到万分疲累,才听见一声两声的哽咽。为何她会哭得这般凄苦? 醒来之后赵丛烈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不许哭了。”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认真表情,她不觉笑了。多少天了,她没有哭过,也没有笑过。 仆人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昨天进府的夏小姐今儿个一早便来求见了。” 赵丛烈看向玉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与其让夏瑶荪来说,不如她来告诉他一切。“什么?”听罢,他又惊又怒,立刻便要出发回京。 玉儿连忙拉住他:“丛烈,你冷静点。” “他要杀了叔益啊!一定是的,他一定会杀了他的!” 在门外候了许久的夏瑶荪此刻也冲了进来,一把跪在他面前:“王爷!救救他吧!他不能死啊!他们不能杀了他啊!”’ 玉儿紧抓着他的拳头,道:“那是你爹啊。丛烈!你要怎么救他呢!” 赵丛烈呆立在那儿。半晌,他白着脸沉声道:“叔益于我如兄如友,更把你带到我身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爹杀了他!” 这话对玉儿来说没有作用,她知道丛烈是个孝子,所以他救不了李叔益,就好像他保不住她的名分,但对于夏瑶荪来说,这已是石破天开了。终于,有一个人愿意救他了! “你能做什么呢,丛烈?你能做什么!”玉儿不禁扬高了音量。 “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我一定会尽力去做。”他深吸口气,又道“你是在担心我的承诺只会是一场空吗?”他忽地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懂了丛德。”这个名字再度勾起她的回忆。那个已经出家为僧的男子曾经用了怎样的意志去对抗他的父母,为了给她的紫夕姐姐一段短暂而美丽的幸福?而她已尝过了幸福,是否要让丛烈步上他的后尘? “你是说同样的事会重演?”她反常地沉静,直视着他。 赵丛烈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问道:“如果最后我不得不用放弃你来保护你,你会怎么做?” “怕我寻死吗?”她淡淡地道“我不会的,丛烈。我只会出家为尼。”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当初她答应了沈清寒如果在京城待不下去便会回苏州与她团聚,她也不曾想过要打破这个承诺,但此刻她这番回答又是为了什么? “我懂了。”他的确懂了。玉儿决不会谅解他的放手,反倒会用尽一切方法来让他后侮、内疚、自责。他那看似柔弱的妻子早已被变换无常、冷酷无情的世事磨得坚硬了。 她笑了。她明白他的话代表的另一种意思一一他永不放手,也明白了这个承诺要付出的代价。 夏瑶荪忽然开口了:“小王爷,快去救救叔益吧!他就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赵丛烈也不得不惊讶这短短数月里她的变化,恐怕李叔益也已变得认不出来了吧。眼前这个只知情爱的女子承担了所有的凄凉,教人无法狠心去责备她的自私和胆大妄为。 “你后悔吗?如果没有你,他此刻便不用受苦。”他问,不否认他为李叔益惋惜。即便他已拥有自己的感情,对别人的却依然会有一份不置信。起码,他若是夏瑶荪,未必敢冒这个险,置两人于死地。 “当初确是我胆大做出这一切事来,每个人都说是我牵累了他。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受的苦!但是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一切。我不要我的命只是被你们摆弄着,也不要他日日对着我却不能爱我!与其将来和他通奸,我索性把自己嫁给他!即便是我们都死了,下了十八层地狱,我只要能爱着他,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哪怕他会怨我,我也顾不得了!”她的眸子从没这么晶亮过,不似先前死灰一般的白,不似那天夜里狂乱的红,而是一种更为致命的美丽,将在场的另两个人紧紧攫住。他们对看一眼,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可以爱得这般义无反顾。 算起时日,夏瑶荪和李叔益成婚的日子不过就一年多。这一年来只怕过得还不如赵丛烈和玉儿幸福无忧。 “不觉得苦么,每日这般提心吊胆,害怕着有一日拆穿了便不能相守?”玉儿问道,低低的声音幽幽地掠过赵丛烈的心,让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若没这苦,哪能见得能爱有这么幸福?”夏瑶荪答道,解了她心底的一场疑惑。 任谁都动容了,偏有边境的军报旋风般地闯入,无关风与月。 第九章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末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谙尽甭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御街行 中山府,又名定州府,曾以刻丝技术名闻天下。自宋建国以来,此地便为兵家重镇。宋兵曾与辽兵在此多次短兵相接,直至真宗年间一度平息。后西夏崛起,兴兵来犯,时有范仲淹韩绮合力击退西夏,成就一代名臣。 “韩绮将军如今官至宰相,侍奉皇帝,算得上功成名就,抱负尽展。”凉亭中,月色下,两人窃窃私语。 “七夕之夜,你与我大谈兵家盛事,不觉得杀风景吗?”玉儿一边斟酒,一边笑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喝多了酒,又离开了文弱的东京城,他的情绪格外激昂。 玉儿知他已有醉意。便压下喉头的苦涩,没说什么。她早知他是沙场上的男儿好汉,待在奢靡享乐的京城只会磨去他傲人的气势,销毁他强健的肌鼻。 “若我可以和你共战沙场,你会不会开心点?”她环住他的颈项,无奈地低语。 他哈哈大笑起来:“可惜我更喜欢这样的你。”凉风吹散了些微的酒意,长臂绕过她纤细的肩骨,一仰头,又是一杯下肚“玉儿,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下,不肯回答。 他索性放下酒杯,横抱起她回房去了。他的唇上还挂着酒滴,也无意舔去,任它留在那里,似一个残存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她更知道自己心底一些难以遏止的东西正在成长。也许她在赌,赌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昂起头,伸出红色的舌,吸去他唇上的酒滴,如蛇一般把他紧紧缠住。 他确实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看来,我需要更好地了解你。”他声音沙哑,不用想也知道那其中包含着欲望。 她的心却清醒着。无论身在何地,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一道浓烈而可怕的眼神。那眼神不一定在看她,却让她觉得有如芒刺在背。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伏在他胸口,问着。 “身为安抚司,不能擅离职守。至少我得上奏皇上,但我如何能向他坦承一切呢?”他高大的身形包围着她的,也阻隔了那道来自夏瑶荪的视线,不停地穿过树影、廊柱,在白天看来暧昧得很。 “我该怎么回去?我该怎么跟你爹说?”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我知道这么做委屈了你,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我会想办法说服我爹。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就是夏瑶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没人会知道真相,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他急切而担忧的语气无法影响她。她还是这般依在他身上,只是不答话。 他挫败地低吼了声,快步来到房门前,一脚踹开大门肥她放在床上,面对着自己。 “我想靠着你。”她拉住他的衣角,轻轻拉扯着。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不肯放弃,执意要得到答案。 她摇摇头,看着他。同样是不知道,她的眼中却没了以前的茫然无措。他再一次意识到,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今的一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没法再那样生活了,是吗?”首先软化的是他。将她揽进怀里,他低语,仿佛刚从梦里醒来。 她紧紧地揪着他的前襟,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 “要死的人再也等不了了。”良久,她道。 她既已选择先把自己的问题放下,他也只能随她。不然,当他终于得到答案后,他会因为没有及时救了李叔益而内疚一生。 “这几个月应该没有什么危险。通常这个时候我娘都会做斋戒。” “但愿如此。”未曾谋面,她便认定了那东平老郡王冥顽不灵、生性残暴。 “我离开扬州以后,你过得如何?”、_ “一路南下去了苏州、丛烈,我从今以后姓沉了!”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热烈又自豪。“错了!”他不悦地轻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嫁给了我,便要冠上我的姓了!” 她下床,与他面对面站着。定睛看着他:“丛烈,我从来不曾嫁给你。嫁给你的是夏瑶荪。” “夏瑶荪嫁给了李叔益,而且害惨了他!”他耐不住性子地吼道。 “那是没名没分的。细究起来,我与你不过是露水姻缘。” 若不是她眸子里的悲哀牵住了他的心魂,他真的会怒火冲天,砸了整间屋子。 “不是的!”他紧紧抱住她“不是这样的!你是我的!” 她轻抚着他的背,道:“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但是,丛烈,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我们之间的问题真有那么多吗?”他在她耳边低语。 “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是!我更明白!”他倏地放开她,瞪着她“以前你逼着我承认丛德的事,现在你又逼我承认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你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逼我!” 他的发有些散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着她咆哮。她没有害怕,她从来不需要害怕他会伤害她。说到伤害,总是她在做伤害他的事。似乎她需要这么做来让自己心安。她受不了一个人面对这些可怕而难堪的问题。 “因为我害怕。我一个人想着这些就会胡思乱想到不可遏制的地步。那些可怕的念头会把我切成一片片,然后痛苦地死去。我只有让你和我一起想,我才不会疯。”她平静地道出在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恐惧,那几乎是在成亲之初就埋下的种子。 他的眼中闪出热烈的火光。他撰住她的双肩,眼神逐渐黯淡。他的神色有一丝犹豫,但眼中清楚地流露出焦灼。他在她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似乎这样便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勇气。 “我遇见你的时候,就像是一个被困在敌阵里的人,徒有百般武艺却不知出口在哪里。但是你轻而易举地带我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是,太容易破的阵往往藏着埋伏,我也害怕幸福是不是会在我最得意的时俟溜走。一年以前,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就落得孤零零的下场。死的便罢了,活着的硬要弄出个生离,永不相见!我受够了这些事,也怕了恨了!你怕,我也会怕。我不能失去你啊!”她只能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一字一句都听进心里。是不是在相爱、相互谅解的时候,没有人会感到自己的痛,而总是为对方心疼得无以复加呢?此刻,她的手触到他的肌肤。他每一根青色的筋络中跳动的一切感受透过她的指尖,游走她的全身。她的身子不自禁地颤抖着,但决不会倒下。 宣泄自己的感情是件不易的事,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诉说自己的恐惧。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很久很久。 "4yt" >4ytmt-四月天-mt"4yt" >4yt 粗粗地看过定州女子精湛的绣艺,算是不虚此行,她便急着赶回东京。赵丛烈拦她不住,只得派人护送她,并让尉迟敬明代为照料。 每件事都离不开这座繁华的都城。有时她不禁怀疑究竟是什么让这个都城可以如此美丽又如此残忍? 回到阔别已久的都城,听着以前日日清晨尚枕在丈夫臂上时隐约能听见的叫卖声,汴河的水还是那般清澈只是当时的荷花灯漂向了何处?无论它去了何方,可以确定她再也见不到它了。 尉迟敬明把她安置在别院里,特地找了些口风严紧的老仆人来服侍她,说是免得让些好事之徒无端生出事来,坏她名誉。 初初住进去时,衣食无忧.一个人自由自在。无人管束,还不觉得怎样。两三天一过,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某个达官贵人金屋藏着的娇,而那个人,正是曾与她耳鬓厮磨、恩爱无双的丈夫。 她哀哀地笑了。她是不必像雷紫夕那样拿命当赌注,因为她只是一个出不了场面的娇客。 傍晚的时候,带着一个老仆,往大相国寺溜达。这里香火极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原无所谓信不信佛的,此刻也拈了三柱香,燃着了,在佛像前拜着。佛祖面容慈善,微微地笑着,给予每个进香人无限希望。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与佛像对视着。和赵丛烈在一起的时候,她尚有刺伤他的能力。离开了他。所有的勇气也都消失无踪了。哀叹连连,只是未出声。叹息已在她心里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她嗤笑自己的无能,难道要为没有哭而鼓掌骄傲吗? 人潮一波波地涌来,不知不觉中她便被挤了出来。回望了一脸兀自微笑不止的佛祖,陡然升起一股恬然,不觉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步出大相国寺,随意行走。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绣品。这里是绣巷,附近的尼姑都会拿自己的绣作来卖。 晃过了好些个摊子,她的目光落在一位妇人身上。这位妇人穿着一身黑衣,应是个修行向佛之人。 ‘施主,要买什么吗?”那妇人见她靠近,便问道。 她随意翻了下。这人的绣作与别个不同,绣的尽是些孩子的游戏图。小孩子绣得极为可爱,可见绣者倾注了极大的心力。 “您是信佛之人?”她开口问道。 那妇人点点头。见她无意买绣品,也是毫无温色。 “为何您至今还不是佛门弟子?“她道出心中疑惑。 “施主必是个心中迷惘之人。”那妇人微笑了下“佛门弟子讲究六根清净,断绝尘缘。师父说我六根未尽,与佛的缘分还未到,只允我带发修行。” 她站了半晌,道:“可否为我引见这位师太?” 妇人点头答应,收拾好东西,一肩担起所有货品,领着她便往前走。 她身后的老仆急了:“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啊?” “你先回去吧。请你家主人放心,我会回去的。不用找我。”她丢下几句话,便追着那妇人去了。 相国庵不大、却是个适合出家人修行的地方。住持师太面目凶恶,却是个极为心慈的人。她见那妇人进来,便道:“性恶,你快去休息吧、”她精医道,十分清楚这个弟子身子骨单薄,又有心病在身,是以格外照拂。 “师太。”玉儿上前行礼。 “施主是来上香的吗?”师太凶眉一扫;问道。 她摇头,双眼看着住持师太的凶相,却不说话。 住持便道:“佛度有缘人。施主生缘未尽,不必来此。” 她退后一步,道:“师太如何知我尘缘未尽?” “施主目光浑浊,不似修行者明朗清净。施主必是心中有所挂念,还未到放下的时候。”住持一副了然的模样。 住持的话一针见血。她白了脸,慌道:“莫非我想出家为尼也不成么?” “佛祖收比丘尼不是为了让世人逃避红尘的。佛祖是希望世人明白佛理。”这里不是她的避难所! 她的脑子轰然一响:这世上没有一处是她的避难所!她无法逃开,只有去面对,去挣扎,直到鱼死网破。 “刚才那位妇人性恶师太尘缘尽了吗?你为什么不收她为正式弟子?”她反问,像是抓到了一块浮木。 “性恶是为赎罪而来。她放不下她的罪孽。为了救她,我只能破例让她带发修行。”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住持师太看着她,软了口气:“孩子,你非我佛门中人,不必强求。你若有什么苦处,让贫尼听听,或许帮得上你。” 她隐约松了口气。想了想,有意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便随着住持进了她的禅房。 住持静静地听着,听到后来,脸上渐露喜气。晚钟声响起了。因为住持要见客,便有人将饭送到禅房中去。 “孩子。你执念太深。若东平郡王执意要杀人,你又能如何?”住持忽然问道。 正当她暗自纳闷师太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门外一阵碗碟摔碎的声音。 “性恶,进来吧。” 黑衣妇人应声而人。她的双手颤抖着,双目透出惊恐和焦虑关怀。她盘腿坐在住持身侧,面对着不明所以的玉儿。 “这是——”玉儿不解地问着住持。 住持转向黑衣妇人:“这位施主身上有一块郡王府的玉佩。” 黑衣妇人浑身一颤,强自镇定:“施主,可否借玉一观?” “你是谁?”玉儿执意思得到答案,才肯拿出玉佩。 黑衣妇人求助地看看住持,后者无动于衷。她深吸口气,缓缓道:“我原是郡王府的王妃。”每说一字,她的脸色便白一分,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清晰。她的舌尖仿佛嵌了刀子,每说一个字都是疼痛难忍。 玉儿震住了。她定定地打量着眼前形容枯槁的黑衣妇人。 “你是丛烈的母亲?”她开口了,声音平板,没有情绪。 “是。”她回答得像是被审讯的犯人。 “你是赵丛德的母亲、雷紫夕的婆婆?”她的声音有些咄咄逼人。 丛王妃脸色惨白,惊得差点要昏死过去。 “请你把眼睛睁着。千万别闭上。”玉儿无视丛王妃的惊惧交加。淡淡地开口。 丛王妃依言看着她,看清她眸中毫不掩饰的恨意,惨叫一声,几乎无法自持。 “你是可怜赵丛德的死还是雷紫夕的死?或者是你那个尚未出世就被伤害死的孙儿?”只有赵丛德和雷方云知道这个事实。此刻她就是要将它说出来,她想知道这位享受了大半辈子荣华富贵的丛王妃能承受多少。 丛王妃整个人都傻了。若在平时她早经不住刺激昏厥过去。但她今日像是被玉儿下了道符咒,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无法从这一连串的质问中逃脱。 “你是无法接受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才这么伤心,想要赎罪的吧?”玉儿又是面无表情地开口。 丛玉妃的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住持开口了:“孩子,性恶也是赵丛烈的母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又何必这么苦苦纠缠呢?” 提起赵丛烈,她的神情变了下。她睁大眼睛,难掩语气中的痛:“我忘了你还是丛烈的母亲,我忘了你因为自己的罪而抛弃了他。” “烈儿,他过得好吗?”丛王妃这才找回一点神智,怯懦地开口。 “不好。”她一口打碎了丛王妃微弱的希望。 “姑娘,你是烈儿的什么人?”丛玉妃又问。 “我和他有过一段感情。但是,此刻我已是尉迟公子的人了。”她冷淡地撤撇嘴,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 住持师太看着她,叹了口气:“孩子,你执念太深,伤己伤人。” 玉儿转向住持,恭敬地一拜:“枉费师太一番开导。今日,谢过师太的成全。” “我是为她的心病。你来了,也是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一个救自己的机会。” 玉儿无言地坐直身子,对丛王妃说道:“你们东平郡王府又要犯下罪孽了。” “什么?”丛玉妃又是一震,急急追问“出了什么事?” “东平郡王要处死李叔益。我想你还记得他吧,那个你看着长大的孩子。” “叔益犯了什么错,坤元要这么做?”丛玉妃掩面哭了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如果你还想救他,你就快些回府吧。若是迟了,你正好可以哭他一场。”说罢,她便要起身离去。 丛王妃急忙站起来,追到禅房门口、她手扶着木门喘着气道。“我自知对紫夕亏欠太多。你告诉我有什么是我能为她做的吗?” 玉儿回过头看她,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人既已死,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只能告诉你,紫夕姐姐在黄泉路上抱着她的孩儿哭,倒是不似我这般小心眼地怨你。” 一席话打得丛王妃呆立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烈儿呢?他为什么过得不好?”她顾不得什么颜面,又追着问道。 “你若真关心他,就回去看他。”玉儿走到她面前j拿出那块玉令牌,放在她手里。 这玉佩本是一对,兄弟两人一人一块。丛王妃抚着冰凉的玉佩,热泪滚滚。她抬眼问玉儿:“是他给你的吗?” 玉几点头。 丛玉妃原是一位慈母油然明白儿子这个举动代表了什么。她伸出手要把玉佩还给她:“还是你收着吧。” 玉儿一闪身,不让丛玉妃碰到自己:“记得去救李叔益,不然你就害死了四条人命。” 丛王妃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叔益他到底做了什么?” 玉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丛王妃,道:“因为你,他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因为你,丛烈和我——”她表情复杂,转口道“总之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以为躲到这里就没事了吗?不可能的。” “到底怎么了啊?”丛王妃不置信地问道。 “你自己亲自去看看吧。”她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住持师太交代了丛王妃几句,也跟了出来。 “给师太添麻烦了、”离开丛王妃,她再也掩不住脸上的疲惫和伤心。 “何必自苦呢?你若真的恨她,就不会让她去救人了。”师太开解着她。 “我是无路可走了。”玉儿回道。一场交锋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恨她还是更同情她。 住持师太取下胸前的念珠,递给她:“你虽非我佛门中人,这念珠还是赠予你吧。世事沉浮之时,多少可以让你平心静气些。” 她眼眶有些湿润:“我与师太不过是萍水相逢。” “天下众生都是佛祖的弟子,无分你我。”师太慈祥地看进她眼里“孩子,该放的还是放下吧。凡事给别人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多谢师太教诲。”她含泪拜别慈祥的住持,步下台阶,远远地出了相国庵,消失在夜幕之中。 那一日之后,她没有回到尉迟敬明的别院,将夏瑶荪从肩上卸下。她便自由了。如同来时一般,这一次她更真切地消失在人世中。 第十章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桌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晏几道清平乐 苏州,仲秋时节。 街道两旁,没有水的地方是片片金黄,有河蜿蜒行走的地方则是波光点点。船上摇撸的人们载着货物,悠然地摇着桨,那船如波上的叶子,轻巧地便滑去几里。 “客倌,就是这里了。”船家把船靠岸,笑咪咪地说道。 一对年轻的夫妇付钱上岸,妻子扶着尚有病容的丈夫站定,打量着四周。 “过了这座桥向右便是了。”船家好心地指点着这对初来乍到的夫妇。 妻子回首嫣然一笑,谢过船家,对丈夫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两人迈着小步,穿过窄窄的小桥,逐渐在苏州的小巷里消失。 船家赞叹着年轻妇人的美貌,哼着歌,摇着桨,离开了这片水域。看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一阵竖箜篌的清脆乐音中,一名盘着堕马髻的妇人正执笔作画。她舒了口气,放下画笔,笑道:“妹妹的技艺越来越好了。” “多谢姐姐夸奖。”弹琴的女子也站起身,轻笑着,掩不住心底的迷惑。 “来,瞧瞧。”妇人招呼那女子上前,欣赏自己画的像。 画上的女子秀眉轻拢,樱唇欲诉还休,清丽的容貌衬着竖箜篌,令人无限怀念盛唐风光。 “这人是我吗?”那女子的手指轻轻掠过画卷,心不在焉地喃道。 “你也来画一幅吧,画个英俊小生,把他们配成双。”妇人戏弄着她建议道。 弹琴的女子仅是笑笑,问道:“姐姐画这画做什么?总不见得是欣赏我的容貌吧。若真要画个绝代佳人,国色天香,把姐姐自个儿画下来,不就成了。” “宫中收集绣品,我想把这画绣出来,呈上去,兴许我们这个小小的作坊能因此名声大作呢。” “姐姐的心思瞒不过我的。”弹琴的女子又是一笑“改日我也为姐姐画一幅,绣出来,也呈上去,姐姐意下如何?” 那妇人开怀大笑:“好个玉丫头!行,这画我还是会绣,至于呈不呈上去,就依你吧。’” “多谢姐姐。”这位如今名为沉玉的女子笑着拜了拜沈清寒。她知道沈清寒是想把绣品呈上去,若有一日赵丛烈见着了,便会来寻她。但她现在还不想见他。 “当家的,有人找玉姑娘。”一名女子闯进庭院,通禀道。 “苏香,你带他们去偏厅候着,我们一会就来。”沈清寒吩咐道。 “他们终于来了。”沉玉轻轻一笑。数月的等待终于有了着落。他们已然来此,是否表示着丛烈已回到了京城? 偏厅之中,那位年轻貌美的妻子正小心地服侍着尚在病中的丈夫吃点心、喝茶水。 “夏姑娘。”玉儿先行开口。 夏瑶荪见到是她,便要跪下来拜谢大恩。 “别这样。这可不像你。”玉儿拦着她,让她坐下。 “李公子身体如何?”她问道。 “比刚出来的时候好多了。”夏瑶荪答道。 玉儿打量着夏瑶荪,她瘦了,敛去了昔日的锋芒。这番折磨虽折损了她的面容,添了几根白发,却未折损她的美丽。从前的那股气度如今犹在,更添了一段香艳。 李叔益大病未愈,眉宇之间却宽心了很多。如今的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着妻子,真心地笑着,无须担心什么。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过来,总算是苦尽笆来。 “多谢玉姑娘不记前嫌,搭救之恩。”李叔益感激地说道,夹着轻微的咳嗽。他将妻子的柔荑紧紧握在手里,似是无法忍受片刻的分离。 玉儿淡笑着让他们把当日的情形描述一遍。 东平郡王爱妻心切,一直为妻子不肯回来感到沮丧、心疼。他一见到丛王妃便欣喜若狂,应允了所有的事。就在李叔益卧床养伤之际,赵丛烈带着夏瑶荪赶回了王府。一待李叔益好转,东平郡王便要他们二人自谋出路。李叔益本想带着老母同行,丛玉妃却不忍她老人家舟车劳顿、颠沛流离,硬是把李母留了下来,应允着等李叔益安顿下来再派人将李母送去。当日玉儿离开定州前,曾告诉过夏瑶荪若是两人获救而无处可去就到苏州的刺绣作坊找她,是以两人一离开京城就往苏州来了。 “丛烈,他还好吗?”垂下眼睑,她略显不安地问道。对那个深情的男子,她是心中有愧的。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李叔益叹口气,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无端端地走了。我也无权说什么。只是丛烈他,他的日子委实不好过啊。”一 玉儿的手微微颤着:“为什么?”她盯着自己不住发抖的手,问道。 “他找不到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又担心你出了意外,还要和王爷王妃争你的事。你说,他的日子如何能称之为好?” “他们一家三口团聚,有什么好争的?”无法再看自己抖得要散了的手指,她别开幽幽的目光。 “他想让王爷接受你,明媒正娶,迎你人门,王爷不同意。他无法狠下心来丢开年迈的双亲,你又不在他的身边。我瞧他,怕是用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倒下了。”李叔益凝重的目光紧锁着玉儿。纵然离开了东平郡王府,他和赵丛烈之间的友情也是无法抹杀的。 玉儿一抬眼便触到他的目光,心一慌,正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身。她连忙站起身,道声“失陪”便匆匆回房换衣服去了。 夏瑶荪端起茶杯,送到李叔益嘴边,伺候他喝下茶水洞道:“你要把她的下落告诉赵丛烈吗?” 李叔益摇摇头:“京城的形势未定,丛烈无法给她什么。我若贸然行事,只会让丛烈陷入更难的境地。瑶儿,你觉得如何?” “从前我亏欠了她,今日又蒙她搭救。她的事,我帮不上忙,自然也不便插手。”夏瑶荪放下杯子,轻拍着他的背。等他咳嗽稍停,又道“我现在只想等你病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娘来了,我们一家就团聚了。” “那你爹娘呢?”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早已无颜去见两位高堂。捎个信回家,让他们放心也就是了。我是不会去见他们的了。” 李叔益伸出双臂拥住她,她也顺势依在他怀里。偏厅的仆人安静地退出去,为他们收拾客房去了。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相比苏州的团聚,京城一隅的东平郡王府显得格外冷清。气氛没有因为丛王妃的归来而有所改善,反倒由于赵丛烈的归来而显得更为低落。 坐在熙然亭里,一个白衣男子把玩着手中温润的玉佩,偶尔望望天际高飞的雁群划过长空,不留一丝痕迹,沉吟不语。 “烈儿。”母亲慈爱的呼唤让他敛了心神。 “娘。”他应道,却没有起身,依旧靠在柱子上。 丛王妃不敢太过靠近儿子,隔着几步远站定,问道:“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我的妻子。”他笃定地答道,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与怒气。 “你娶的不是夏家小姐吗?”她想问的说不出来。只得说些大家都已明白的事实。 “不是,她姓沈。”他不愿和母亲多谈这些。 “她,她和紫夕什么关系?”思索再三,她还是问了。 “她是大嫂的义妹。” “那个女人不是你的大嫂!我们东平郡王府没有这个媳妇!”东平郡王赵坤元满含怒气的声音忽地响起,吓坏了丛王妃,也让赵丛烈皱紧了眉。 “爹,人既已死了,何必如此呢?”他无意与父亲争吵,只得劝道。 “若不是她,德儿会死吗?”赵坤元满是不谅解与忿恨,忽略了身边自责不已的妻子。 “难怪丛德会这么做了。”赵丛烈脸上现出疲惫的神色。他哺哺道,想起不知在何处游荡的兄长。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坤元以为赵丛烈是在赞同赵丛德寻死的行为,暴怒不已。 见儿子一脸的无动于衷,丛王妃伤心地拉住赵坤元:“坤元,住口啊!烈儿累了,他太累了啊!”她心里明白儿子的苦,却不知该怎么补偿他。她不敢开口让他找回那个姑娘,她不敢面对她的怨恨。 赵坤元揽住妻子,道:“我前生造了什么孽,今生让我的两个儿子如此忤逆!” “爹,没有人想要忤逆你。”面对父亲的指责,他无力地解释着。 “坤元,别说了!这都是我的错啊!你这么说。是在剜我的心啊!”丛玉妃禁不住哀泣着。 赵坤元惊慌地安抚妻子,头一次开始正视当年那段往事。 “丛烈,你该娶妻了。”他瞪着小儿子,不允许再有状况发生。 “我有妻子了。” “那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她不是。”比起父亲的大嗓门,他的声音弱得多,虽然轻微却坚持。 “烈儿。她不是真心对你好,她只是想弄得我们家破人亡!”见儿子难得这样低沉,赵坤元也放低音量。劝道。他对雷紫夕一家人有着极深的偏见。“她不是。”赵丛烈想也没想就否定了父亲的话。早在玉儿知晓这段过往前,他们已经倾心相许了。 “好说歹说你都不听,你存心气死我啊!”赵坤元再次吼道。 赵丛烈看着母亲。母亲对玉儿似乎有种莫名的恐惧,看来她没有原谅母亲吧。她的性子向来如此,若硬把她接进府来,对她究竟是不是好事? “娘,请恕孩儿不孝。孩儿今生只有沉玉这么一位妻子。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倔强而固执地陪我喝酒。我想你们都没资格说什么,因为那时你们都丢弃了我,只有她要我。”说完这一席话,他转身便走。 “站住!”赵坤元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你要去哪儿、’他怀中的丛王妃却渐渐站直身子,想着儿子方才的一番话。 “德宁要成亲了,我去看看她。”这一年,德宁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王师约。 看着儿子越走越远,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赵坤元又想咆哮。丛王妃伸手捂住他的口,道:“坤元,这事得从长计议。” “莫非你要那个女人进门?” “我们已经毁了一个儿子,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坤元,我会死的,如果连烈儿也失去了。”她的儿子一文一武,看起来丛德更听话,谁料到他竟那样激烈。她知道丛烈的性子不像长子一般会激烈地反抗,但他会一点一滴地死在她面前。她已渐渐感到儿子的疏离。对她而言,那比凌迟还痛苦。拥着伤心不已的妻子,赵坤元犹豫了。 从德宁公主那里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对着一幅绣像痴看。丛玉妃悄悄地进他房中看过,那绣像中的女子正是那日的女子,只是绣像上的她着实温柔许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多看她几眼。她怕她,怕她的怨,怕她的恨,怕她的言语,怕她的冷笑。可是,是什么让一个这样温柔的女子变得那般可怕? “雷紫夕啊,你是注定要我偿还你吗?”她低语,慢慢离开。 “娘,你在这里做什么?”赵丛烈站在她的面前,隐忍着不悦。 她心一疼,儿子何时变得这么疏远? “烈儿,你还在怨娘吗?” 赵丛烈微微别过脸去,道:“孩儿不敢。” “烈儿,别这样!娘现在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她哀戚地说着。 “丛德他没死!”他受不了母亲这般自怨自艾,脱口而出。 丛玉妃呆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说,德儿——”话音未落,人已昏了。 屋子里还是点了香,还是飘散着一股怨,一股凄。 “烈儿。”她无力地唤着儿子。 打盹的赵丛烈立刻俯身听她说话。 她让赵丛烈扶她坐起来,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攀着他的手臂。 “你说,德儿他,他还活着?”她的嘴唇颤抖着,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赵丛烈点点头。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让我看看啊!”她急切而热烈地说着。 “他走了。”赵丛烈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去哪儿了?他要去哪儿?这儿是他的家啊!”丛王妃一使劲,尖尖的指甲把他的手臂划出几道血痕。 “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把他留下来?”她指责着赵丛烈。 他的脸色一黯,道:“娘,他不会回来了。他出家了。” “你说什么?你骗我的,是不是?烈儿乖,别跟娘调皮了!” “他真的出家了。法号悟心。” 她紧紧攀着他的手渐渐松了,颓然地倒在他的臂弯里,睁着一双眼睛,任由人摆布。 赵丛烈替她盖好被子,转身走了。他现在需要回到玉儿的怀抱中去。但是,那个女人现在远在苏州啊,那个狠心的女人—— 她的目光渐渐凝聚,集中在窗外赵丛烈疲乏的身影上。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德儿是不会原谅她了。泪从眼角滑落,变成一缕轻烟,往黄泉路、往天涯路飘飘荡荡。 至少,她还能为烈儿做点什么。无论她有多怕那个女子,她也得为他做好这件事。 "4yt" >4yt四月天"4yt" >4yt 德宁公主即将成亲,前去探望之际,竟然得知他母亲打算在德宁大婚那天为他娶进一房媳妇。他急忙赶回来,闯进母亲赏花的梧桐小筑。 “娘,为什么?” “不高兴吗?我以为你想见她。” “难道哥哥的错误你还要再犯吗?”盛怒之下的赵丛烈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竟像是指责了。 丛王妃脸色一白,道:“烈儿,娘是为你好——” 赵丛烈立刻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出自己说错了话,但心中又很气愤,僵在那儿,没有说话。 丛王妃鼓起勇气,道:“烈儿,我把王姑娘接回府了。” 赵丛烈一愣,呆呆地看着母亲。 “你们就和德宁一起成亲吧。那日子是皇上挑的,可是个好日子。” “她在哪儿?”他打断母亲的话涧道。 “你是在找我吗?” 他回头一看,果真是她袅婷的身姿。 玉儿走上前,也不和丛王妃打招呼,站在他身边,道:“我们去熙然亭吧。” 他点头,执起她的手。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摇曳着,往熙然亭去了。 丛玉妃站在原地,弯下腰,对着即将开放的迎春花说着话:“我还是做对了啊。’” 熙然亭中酒香四溢,极为诱人。但是,比起亭中两位尽是欢颜的青年男女还是稍逊一筹。 玉儿不满地盯着赵丛烈手中的酒杯,因为她喝的是梅花酿。 “难得喝到开怀酒。”赵丛烈对她的不满视而不见,径自笑道。 “我也要。”她终于开口了。 赵丛烈装作没听见,问道:“玉儿,你是怎么会回来的?” “你娘派人到苏州找了一个月,终于找到我了。我就回来了。”她按捺下想一品烈酒的冲动,答道。先前她非常不想见丛王妃,总躲着她的人。但见他们找了一个月还不罢手,在沈清寒的劝说之下,她见了他们一面,接着便被带回了汴京。 赵丛烈仰头喝尽杯中的酒,自己又斟满了。 她喝着梅花酿,渐渐喜欢上这味道醇美的甜酒,不再奢望他杯中会让她喝醉的烈酒了。 “玉儿,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走?”他放下酒杯,认真地问道。 “如果我说我是希望你家里为了我闹得天翻地覆,而你会为了我与家里决裂,你相信吗?”她依旧抿着酒,半真半假地问道。 “相信。”他点头“你恨他们不是吗?” 她也放下酒杯:“如果恨有那么深,你觉得我会回来吗?” 他笑了。 “我只是无法忍受自己。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回来,你娘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我。” 他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卑鄙地利用了紫夕姐姐的死来让自己幸福。” 他把她搂在怀里,拿过酒杯,喝了一口,吻她,让她也喝了一口。 她咳嗽起来,那是烈酒。 静了一会,他问:“我娘为什么怕你?”平日打个照面,丛王妃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胆怯又期望的神色。 她的目光深沉起来:“她知道我恨她。我的一生都是拜她所赐才有这么多的颠沛流离。” “但她让我们相遇。” 她点头却无语。个中的是是非非委实太过复杂,如何能说得清?若是能说个明明白白,她也不会隐身在苏州不知所措。 “丛烈,夏瑶荪是怎么遇上李叔益的?” “那时叔益跟着丛德在洛阳。他一表人才,是丛德的得力助手。“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他也会是个官了吧。或许他们之间有更美妙的故事,可惜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有谁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丛德和紫夕姐姐又是怎么遇上的呢?”她问着同样不知道答案的赵丛烈。过去像在黑暗中闪着的幽光,飘忽得令人怀疑起它的真实。 “有一日遇上他们再问吧。” “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他们都还活着。”是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半倒在他怀里,半张着星眸,道:“回去吧。” “是啊,回去吧。”他抬起头,迎面吹来的晚风吹散了些微的酒意。他抱起酒醉的玉儿,步出了熙然亭。 回房的路上见到了含笑的母亲和不置一词的父亲。 那些远在异乡的人儿也会幸福吧。 天涯的角落是不是也有风吹过? 注:德宇公主,英宗长女,治平三年下嫁王师约,卒时年仅三十三。 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