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俊缔结文集》 苍狼二十九 两日后的傍晚,黄河边上的金城渡口(在今天的兰州市),有一群人正在忙碌着,他们熙来攘往,甚是热闹。这些人大多是汉朝边境的黎民百姓,本是征调或招募来修筑城池的,现在则在汉吏的指挥下,改去搭建浮桥。原来,在霍去病出发前,汉廷已经有加急文书飞马传递给李息,除了向他通报朝议的结果外,自然也命令他做好过河准备。现下,这些人正抓紧时间干活,以其尽快完工。在这些人群中,有一位威严的长者,他先是到各处寻查指点,次后便撇开众人,独自凳到高处,频频东顾。从他焦急的表情来看,他正在苦苦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这位长者,便是大汉朝的典礼官,大行令李息是也。 李息的苦苦守望总算没有白费,就在最后的一丝斜阳缓缓消失前,一队风尘仆仆的汉军从地平线上跳出,追着余晖,跃马飞近。李息喜出望外,定睛细看,招展的红旗上,一个大大的“霍”字。他知道,是骠骑将军来了,忙欢喜不迭的翻身上马,前去迎接。那些原本一直在忙碌的人们也听到了浑厚沉闷的马蹄声,不由得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观望。待看得清楚,大伙便激动的议论开去。 霍去病的一万军骑速度甚快,那李息才没跑多远,大军便已来到跟前。李息忙忙招呼道:“骠骑将军和弟兄们辛苦了。” 霍去病马上还礼,免去客套,直问李息:“大行令大人,河西两王什么时候到呢?” “按约定,他们明天一早就到河对岸。”李息又笑曰:“骠骑将军远来辛苦,弟兄们也鞍马劳乏,还是先下马休息,用过晚膳再说吧。” 霍去病答应一声,却未下马,一双眼睛倒直愣愣的盯着河面。此时的黄河已经进入枯水期,水流量明显比六七月份时少了许多。因而,搭建浮桥固然费力费时,却也未为难事。说起来,李息奉命修造浮桥,也不过是今天中午才开始的,但是他迅速调集人手和物资,到霍去病来时,浮桥已经搭好了一半。看到此种情况,霍去病心内甚感安慰,只是看着河面上漂浮的木板和牛皮气囊,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三月份时的河西第一战。当初他就是从金城渡口渡过黄河:那时节,春寒料峭,黄河还未解冻,正好方便他的一万军骑踏着坚实的冰面平安而过;如今星移斗转,已入初秋,自己同样带着万骑汉军,为最后的结果而来!管他匈奴人肚内玩的是什么花样,明儿一早便见分晓——霍去病方思虑到此,便听见李息乐呵呵的道:“将军不必多虑,下官这儿没别的好处,就是人多齐心,准误不了你明儿的大事。” 霍去病微露笑颜,知道李息想岔了,也不分辨,自随他到休憩的下处用膳。 当晚,金城渡口点起火把,火光照天,人来影去,声音吵杂。霍去病领着赵破奴、卫山等人,呆在一边观望。看着这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霍去病倒觉得这场面有点像那些在半夜里被自己偷袭的匈奴人。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是少了血的腥味和震天的哭声。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开始有了一种渴望——渴望着黎明早一点到来。才这么一想,赵破奴便在一旁幽幽的道:“真没想到,短短七个月,我们就三出河西。呵,还不晓得明天是个什么光景。” 卫山忙接口道:“我希望是场恶战!娘的,这回我要痛痛快快的砍人!” 赵破奴唾他一口:“别瞎说。我们是来招降的,怎能又打起仗来!我看你小子想封侯都想疯了。” 卫山辩解的道:“赵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哦,你们都封侯了,就我和高不识没有。难到还不许我们想想?” “有这么想的吗?不吉利!这本来就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情,经你这张乌鸦嘴一说,没准就全坏了!”赵破奴本是和卫山打趣,但他卖弄斯文,说了个文诌诌的词。其他人可能不在意,偏是仆多听得真切,他最近一直都想着要提高自己的素养,因此忙插言道:“赵大哥,刚才你说的那是化什么为什么?什么意思啊?” “呃,就是——”赵破奴一时被问倒了,他瞪着眼,努力想解释清楚。无奈那话是从别处听来的,确切意思他自己也不甚明白,憋急了,便胡乱道:“反正就是不打仗了,大家成了兄弟。喏,就像明天匈奴人乖乖的来归降一样。” 只听“噗哧”一声,霍去病被逗笑了,他道:“行啊,赵破奴!你连‘化干戈为玉帛’都知道了。不过,事实未必如你愿,也许,就像卫山想的那样,明儿一早是场恶战在等着咱们!” “啊?”不但赵破奴愣了,就是其余弟兄亦傻乎乎的看将军。霍去病转过头来,挨个打量他们,道:“怎么,心里没底了么?” 赵破奴先笑起来:“将军,说句实话:只要是跟着你出塞,就没指望风平浪静。你说,有哪一次咱们不是从生死边缘走过来?要说怕,咱们第一回上战场时就该吓破了胆,还能撑到这时?” “就是,我还等着封侯呢。”卫山也自信的道:“我就盼着——呀——” 听到这一声“呀”众人忙循声看去,却见卫山不知是什么缘故,栽倒在地。离他最近的高不识将他扶起,只见他“呸”的吐了口唾沫,手里拿着把杂草,恶狠狠的道:“娘的,就是这鬼东西害我!”说罢,他欲将那草扔在地上,徐自为却笑嘻嘻的握住他的手:“恭喜卫兄,你明天要交桃花运了!” 赵破奴大笑:“徐自为,摔个狗啃屎就是交桃花运;那你赶紧摔啊!摔得越多越好,你以后就不用做梦了。” 徐自为白了赵破奴一眼,道:“赵大哥你懂啥?过来看看,看清楚卫山手里拿的是啥!” 众人借着火把看去:不就是一大把叶片粗大的杂草么,有啥好希奇。大伙正待出语讥讽,徐自为却洋洋得意的胡诌:“这不是草,是花!忘了?三月份的时候,咱们横扫河西,不就看到这花遍地开着么?赵大哥你想想:人一辈子总要跌倒,可又有几次是被花套翻的?所以说嘛,卫山的福气来了!桃花运了来了!没准,明儿的匈奴人里就有——” “徐自为,闭上你的嘴。再说下去,等会一根头发丝,你都可以看出天脉地运来——你有那闲功夫,怎么就不掂量正经的事?”霍去病听着徐自为越说越歪,便将他的话打断。徐自为见将军发话,自也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头皮“呵呵”的傻笑起来。霍去病看着他那憨样,自己也乐了,道:“大家回去吧。这儿自有大行令监管,咱们还是早早歇息,养精蓄锐,明天好干大事。” 众人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程,本来就颇觉疲惫,现听将军这么一说,倦意更浓,忙“诺”了一声,都朝营地走去。霍去病原也想跟着弟兄们一块去歇息,但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兴奋的捣鼓——想来,就算他卧在榻上,一时半会也是难以成眠,倒不如在外边溜达溜达。因之,他蹭在后边,于黄河岸上盘桓不去。彼时,河面上是火把通明;天上则是皎皎明月生辉。霍去病只顾注意河面,忘了脚下,一时不慎,也被杂草拌倒。跌坐草丛中,霍去病恼火的抓起一把,随手扔出去。偏有一片叶子轻飘飘的在空中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拈在他身上。霍去病捡起那叶子,想到徐自为方才调侃卫山的话语,不禁哑然失笑。然细细端详手中的叶片,霍去病的心底不由得串出异样的感觉:没错,这草会开花!自己曾经看到过,确确实实是看到过! 一声叹息,尘封的往事伴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溜了出来。是的,这花开在三月,没有名儿,至少自己不知道它叫什么,要不是花梗抱来给自己看,自己还真不会注意到世间竟然有这样美丽的花朵。想当初,花梗怀抱鲜花,兴奋的跑过草坡,欲要跟才打过恶战的弟兄们分享,不料,倒被众弟兄讥笑像个娘们。如今,那孩子再也不能像赵破奴他们那样,追随在自己的左右;他和被自己带出来的千万个弟兄一块长眠在大汉开拓西域的路上。也许有一天,他们也如这花儿,因为没有留下名字,会被无情的岁月淹没。但是,自己不会忘记他们!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浴血奋战过的汉朝人也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的血,便是大汉的边界,即便是历尽风霜雨雪,也一定会永世烙印在这片土地上! 想到此处,霍去病热泪盈眶。他仰起头,愣是不让泪珠落下。在他的胸腔里,心潮澎湃起伏,难以把持。他唯能确信的是:自己在期盼黎明的到来,不管那些匈奴人是真降还是假诈,自己都无所畏惧,定能从容应对! 因为,他的身后,站着的是和他一般铁骨铮铮的大汉男儿! 许是心情过于激动,霍去病连坐都不安稳,他只好爬起来,随意走动。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起来,它们柔柔的挨着霍去病擦肩而过,在吹冷他的脸颊的同时,也悄悄的将他的心抚平。因之,倦意乘机溜出来,将他变作自己的俘虏。霍去病终于熬不住了,他最后望一眼河面上忙碌的人们,便迷迷糊糊的找地方睡去。 一样的晚上,一样的明月,一样的微风,可大地上的人却感受不同。霍去病是香甜的坠入梦乡,更多的匈奴人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些拖家携口,足足走了五天五夜的匈奴人,除了极度疲惫的妇孺老弱能勉强安眠外,绝大部分人是选择在篝火边默默的坐着。他们呆呆的看着跳跃的火苗,对莫测的前途充满了悲哀:谁又敢拍着胸膛保证,明天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片光明?故土是回不去了,该到哪里去栖息又还没个定准,此刻的他们,连风中飘飞的落叶都不如!那些落叶不管怎么被风蹂躏,终究还是能扑到大地的怀抱,获得最后的慰籍;而他们不过是部落王手上的鞭子,王的手往哪儿挥,他们就只能是一古脑儿的摔往那去——愿不愿意的,都要悬在空中!这样的命运,实在是悲哀,可是谁又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如果脱离部族后还能另谋生路,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拍屁股走人。问题是现实总是残酷的:离开部族,失去群体的保护,结局定然是被其他游牧部落奴役!当然,跟着整个部族东迁,其结果很可能一样——但终归有个伴,死也不会那么凄惨!只是这样一来,昆仑神的骄傲没法保全了:离开了能由飞翔的天空,即便是雄鹰也要折翼! 不知是谁吹起了胡笳,呜咽忧伤,将众人凄苦的心沉到更深的悲哀里。大家相顾无语,一些人甚而流下眼泪。这样哀怨如诉的声音让休屠王坐不住了,他颓然的离开妻子儿女,走出帐篷。就在漫无目的的晃荡间,他无意中碰上吹胡笳的人——伊即轩。伊即轩恰好也看见休屠王,他放下胡笳,道:“王爷。” 休屠王讪讪的走近,曰:“睡不着,走走。” “我也是睡不着,唉——”伊即轩叹息一声,满腔的心事自然浮于脸上。休屠王心知肚明,便也蹙着眉,垂下头,不知该说点啥。许久,他想起一事,方又才抬起头来:“今天,我们这边又走失了多少?” “安扎休息时,我清点了一下,走失了四百五十一人。” “那,那这几天加起来,一共是多少?” 伊即轩沉默片刻,才道:“一共是二千五百四十七人。”休屠王听罢,良久无语,心头大是哀凄。早在整个部族东迁前,他就颁布了不许逃走的命令,可是偏有些人要充耳不闻。他们先是夜里偷偷的跑,进而发展到白天一逮住空隙就正大光明的溜,怎么也控制不住。要说故土难舍,他也一样有,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郑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岂能视作儿戏?唉,真是悔不当初!休屠王思虑到此,狠狠的捶自己的大腿,心底懊恼至极。就在他喟然长叹时,伊即轩又道:“这五天来,不止我们这边频频丢人,就是浑邪王那边也跑了不少。我才听说,他们失散的人数和我们不相上下。可见,大家都舍不得离开肥沃的草原,离不开美丽的焉脂山。王爷,我就闹不明白,就算大单于心存歹念,咱们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非要去投降汉朝人么?” “唉,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你想,我这条命,大单于是要定了;如果不求得汉朝人的保护,我还能怎么着?” 伊即轩瞥了休屠王一眼,眼里分明饱含着怨气。倒不是说他要去责备休屠王没骨气,丢了昆仑神的面子——其实匈奴人的风俗观念历来有别于汉人:他们不在乎礼仪道德,也不在乎面子问题,祖祖辈辈从恶劣环境中熬过来的他们,一向只在乎有利可得,如何做才是最好的生存之理。因之,伊即轩所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王爷,汉朝人占的地盘确实都是好的。但是,他们没有草原,也不放牧,他们只管耕种劳作。我们这么多人去了,到头来靠什么活命?难不成我们都要丢弃马匹,卷起裤管,学汉人下田和泥?” 伊即轩的追问一语中的,休屠王想到前途暗淡,再对比一下日夜盘旋于脑中的美丽草原,深恨自己被浑邪王蛊惑,思虑不周密,以至于拖累全族。一时间,他自己都痛彻心扉,哪里还顾得了安慰别人。全亏了王爷的尊严在支撑他,好半天后,他总算从牙缝里挤出两句酸楚的话:“如今我们是骑上老虎难脱身,说什么都晚了。” “不晚,王爷!”伊即轩密切的注意着休屠王,对他的反映全看在眼里。显然,休屠王心已摇动,十之八九还能说服。伊即轩便趁热打铁,期望在最后一刻扭转对整个部族不利的局面:“王爷,你想想:草原上的鲜花败了再盛开,我们昆仑神的子孙一样也能屈能伸,何必自绝坦途?你再求求大单于,也许还有转机。何况王庭那边,不是有脂嫣在么?” 休屠王的眼眸闪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伊即轩的手臂,然他还来不及开口,耳边就隐约听到马蹄声,他马上警觉的抬头张望。伊即轩也听到了,他最先判断出声音来自何方,随着他的手往东边一指,休屠王便在明亮的月光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师牙!两人相顾一看,忙心领神会的迎上去。 彼时,休屠王的儿子日磾正从梦中惊醒,他昏昏沉沉的走出帐篷,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月亮已经落下,天的一边,露出了微曦。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清柔的风吹醒了懵懂少年,他心里装满初醒来的喜悦。于是,他揉着眼睛,想把呈现在他面前的景色看得更清楚些,却意外看到远处有父亲的背影。和父亲并肩而立的另外两人,大约该是伊即轩大叔和师牙大叔。不知他们究竟在说点什么,但见父亲转过身向自己走来,脸上鲜明的浮现出毅然决然的表情。 日磾忙朝父亲跑去,待到父亲身边,父亲却摸着他的头道:“孩子,天还没大亮,你再睡一会儿,陪陪你弟弟和母亲吧。” 师牙也道:“来,日磾,我送你回帐篷去。” “父王呢?要去哪里?”日磾有点不甘心,他固执的追问着。休屠王微笑道:“父王有事和浑邪王商量,这是大人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日磾见父亲如此说,也就安静了。但是他想到这些天来,只要父亲和浑邪王一碰头,总是郁郁寡欢的回来,次后总要导致一家人,甚至是全族的人都跟着愁眉苦脸,小小的心儿不免为父亲担忧起来。他有心想拦住父亲,却发觉父亲眼里有种固执的光芒,似乎与平常大大的不一样。因之,他很讶异,只顾揣测是什么缘故,倒忘了留住父亲,由着他擦肩而过。 就在日磾呆呆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时,一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正在急速奔驰的马背上打盹。那个孩子,便是大匈奴的左屠耆王乌维。他自跟随赵信出漠北王庭以来,除了充饥裹腹才下马歇气外,其余时间都在马上度过,现如今已在马上足足颠簸了两天三夜的光景。不管怎么累,乌维总是咬紧牙关,紧握缰绳,不落人后,不吭一声,时时与赵信并辔而行。赵信久不时打量他一眼,心头暗暗敬佩:这才是要做大事的人!难怪汉朝人常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自己往后别再瞎了眼,无端小瞧他!天见可怜的,这样的高速奔驰,别说他一个孩子熬不住,就是那些久经沙场的职业兵们也吃不消。可是,现在不是滥发怜悯心的时候,要快!一定要快!哪怕是累死,也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目的地,拦住河西两王,绝不允许他们混帐胡来! 当然,赵信也考虑过,这样的亡命狂奔,骑兵们的战斗力已经等同于零,设若遇上抵抗,很可能会不堪一击。不过,他们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要起一种震摄作用。赵信满有把握的是:河西的六万同胞,不愿投降汉朝的定然居大多数,只要说明情况,他们必然会从听自己的调遣,安心返回河西,继续替昆仑神守住肥美的大草原。要说真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那些来招降的汉朝人!从他们的国都长安到达招降地点,其距离可比从漠北出发要近得多。再说汉朝人早早就得到信息,只怕此刻招降的队伍已经到达,因之,赵信带出来的这两万职业兵人人皆配备两匹战马,好给士兵们轮换着骑,以保证速度:一句话,一定要抢在汉朝人的前头,万万不可让他们得了好处! 其实,赵信在万般着急的情绪里,还是搀杂着一丝安慰:据他从前的观察和体会,他发现无论干啥,汉朝人都讲究派头,拘泥礼节;至于招降这样的大事,他们定然更加讲究——好,你们就慢慢的讲究去吧!只要再拖得三四个时辰,定是大单于笑到最后! 怀着这种细微的喜悦,赵信连连催促属下快跑。骑兵们都知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刻,便不敢抱怨,只能咬紧牙,竭尽全力的跟上主帅。 越来越明朗的晨空,自高就下,它诧异的看着这群大汗淋漓的人儿直往西去,好奇的目光也追往西去。就在它看得有趣时,一阵突然爆发出来的号角声惊得它魂飞魄散。它忙定定神,四下张望,终于看到另一个地方亦有一群人在骚动。显见,他们也是被这意外的号角声唤醒,正搓着惺松的睡眼,嘟哝着爬上骏马,摇摇晃晃的朝黄河边聚拢。在河边的高地上,一位年轻气盛,雄姿英发的将领稳居马背,炯炯有神的目光正贪婪的打量着对岸平坦的草原。不消说,这伙人就是大汉的骠骑将军及其麾下。 原来,霍去病因为高度亢奋,不但睡得晚,也醒得早。起初,他见天色尚还迷朦,就想再小憩片刻。可是在榻上翻了几翻,仍无睡意,索性就不睡了,爬起来披挂整齐,骑上“骝紫”一溜烟的来到岸边。一想到自己要在这里傻等着那些不知几时才来——而且还不一定会来的匈奴人,性烈如火的霍去病大不痛快:自己平生最恨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今儿是招降,也不能由着匈奴人拖拖拉拉的来!因之,他干脆将大军扯到河边集合。待大军迅速集合完毕,他巡视罢了,便雄纠纠,气昂昂的道:“弟兄们,咱们这就去找匈奴人。” “我说将军,是不是早了点?”赵破奴人虽在马上,感觉却还在榻上,他忍不住打个大大的哈欠“啊——你看,天才朦朦亮,对岸哪有人。咱们还是等等吧。” 霍去病注视着对岸,嘴角溜出一丝讥讽的笑,道:“守株待兔的事我不干,要就主动出击。大汉的勇士们,走,随我过河!” 汉军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自个看错听错:既然说是来招降,为什么搞得像要去打仗?霍去病看着一张张欲言又止,半醒不醒的脸,不耐烦起来,他冷冷一笑,出语相激:“怎么,你们胆寒了?” 此语一出,汉军咶噪起来:这话要是出于他人之舌,非揍得那人晕头转向不可;偏这话出自将军之口,实在是大没有面子,伤人心哪!卫山忍不住了,率先嚷道:“谁胆寒了?”他“唰”的一声抽出军刀,恶狠狠的喊:“汉军威武!走,弟兄们。咱们随将军过河!” 随即,众军士群起响应,一面高喊着口号,一面井然有序的踏过浮桥,向对岸开进。霍去病露出满意的笑脸,待要拍马跟去,匆匆赶来的李息慌忙拦住他,拽住缰绳,诧异的道:“骠骑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招降!” “可说好了是在这里。骠骑将军,你,你该不是要擅自行动吧?” “要是匈奴人反悔了,不来呢?” “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说要来归降的——这样的大事能说着玩么?” “是不是说着玩,不是我们在这里动动口舌就能判定的。大行令大人,你就等着我凯旋吧!”霍去病扔下这些话,固执要走。他微微偏过头来,恰好让李息看清他的半个脸。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他的眼里牵起许多血丝,这使他看上去格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恶狼,正盛气凌人的嗅着鼻子觅食呢! 李息愣了,怕了,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得一松,就在这一刹那,霍去病便如脱弦的箭射出老远。李息追着他的背影,看到前方的地平线正越来越明亮。那骠骑将军,就领着他的军队急速扑到光明里! 苍狼二十八 第十二章九月授衣(上二) 是日傍晚,一万装容整齐的汉军开出长安。百姓们一边驻足观望,一边议论。大伙都有些惊奇:一年之内,骠骑将军三出长安;这连天的烽火,是不是烧得太频繁了? 那时节,火红的晚霞布满了天空,既瑰丽,又诡异。它们摆出奇形怪状的姿态,在天边蜿蜒逶迤,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漠北。在天与地相接处,有一匹骏马在霞光的余辉里如电闪过,激得尘土飞扬。马上的人正是伊稚斜,他发狠般狂奔,仿佛是要和呼啸而过的疾风比比快慢。最后,他累得得精疲力尽,不得不伏在马背上喘息。许久之后,他才鼓起勇气打量周围,将周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致尽收眼底。是的,这就是所谓大漠:别说树矮枝少,就是草甸子也单薄窄小,倒是那些乱蓬蓬,喂不肥牛马的灌木丛繁茂到碍眼的地步。瞧它们这一堆,那一扎的,就像癞皮狗身上驳杂难看的毛!这样贫瘠而糟糕的地方,如何能支撑大匈奴与汉朝人死拼到底? 一时间,伊稚斜百感交集,自伤和自悯的情绪立刻占据了他的心。可是,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些情感,身后就传来马蹄声。伊稚斜微微偏过头,眼角的余光就瞄到脂嫣的身影。那女子气喘嘘嘘,且喜且悲的慢慢靠近。伊稚斜避开爱妾探寻的目光,仰望长空,待要喟然叹息,恰好,大漠深处的一群大雁“噶噶”的叫着,奋力飞向南方。目送这些小东西远去,伊稚斜心思起伏,又大不甘心起来。实在讲,昆仑神的子孙,什么样的苦楚没吃过?想先祖们饮血茹毛,一度还被被秦始皇追亡逐北,几无葬身之地。可最后,大匈奴还不是如那巍峨的狼居胥山,屹立在广袤的土地上!这样的光荣,绝不会——也不可能折杀在自己的手里!因之,伊稚斜重新抖出勇气,恶狠狠的道:“大雁秋天去了,春天还会回来——” “有昆仑神的护佑,河西之地,来年的春天也会牛马骠肥!昆仑神的子孙,在大单于的带领下,必然会击溃汉军!”脂嫣接过口,她双目莹莹,似有泪珠在闪烁,更有数不清的崇敬之情在滚动。 伊稚斜虽说是粗犷汉子,但在这样诚挚的目光和语言下,多少也有些感动:说起来,脂嫣为她那不争气的弟兄,这几天除了流泪,便是绞尽脑汁的哄自己开心,想来是够委屈的,自己也该体恤体恤她。因之,伊稚斜把诸多不快弃置脑后,他拨转马头,来到爱妾身旁。大单于的这个举动,让脂嫣喜出望外,她仰望着伊稚斜,发自肺腑的道:“我脂嫣虽然不是大匈奴的祭师,但我会像哥哥那样诚心祷告。昆仑神准会保佑我们,让我们与天地同在,让大单于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这话点醒了伊稚斜,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意欲要重重处罚的休屠王,不过是大匈奴境内主司祭祀的部落王而已——他要是犯了守战不力的罪,那么那些跟随自己多年,专司战事而又屡战屡败的其他王爷该如何处置呢?相比之下,那些人不是更应该以死抵罪么? 顿时,伊稚斜很为自己的决策惭愧,再看看脂嫣怯生生的模样不胜可怜,他的心情便由惭愧转为绵软,他颇有些过意不去,半是宽慰半是保证的道:“脂嫣,你哥哥的事,我会酌情处理的。” 闻听此语,脂嫣立刻愁云散尽,喜上眉稍,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道:“大单于的决定最英明!我就知道哥哥罪不至死,大单于你一定会宽恕他!现在你果然宽恕他了!大单于,你就像昆仑神无所不能!” 这些狂喜的语言没有让伊稚斜感到欣喜,倒是让他的心重重的停顿了一下,他的脑海不断被这句话折腾着:“我就知道哥哥罪不至死,大单于你一定会宽恕他!”——奇怪,自己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要处死休屠王的意思,甚至连如何惩罚的内容都没有泄露!她怎么就知道了?姑且算是她猜的,可未免也猜得太准了!也许,这个女子不是简单的货色,她背着自己,准是做了什么! 面对大单于刹时间变得咄咄逼人的锐利目光,脂嫣傻了眼——她的嘴角上还残留着笑意——以她单纯的性格,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这一回,伊稚斜没顾得上怜惜爱妾畏惧可怜的模样,他神情严肃,待要问个究竟,却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卷裹着低沉的牛角声在他耳畔呜咽:那是大匈奴的召唤,预告着尊贵的部落王爷们正在恭候他的驾临。因之,伊稚斜不得不改变心意,催马回大帐。 很快,夜幕下垂,夜色深浓。用过晚宴,伊稚斜在赵信的陪同下,在大帐内与匈奴各部中最重要的几个王爷共商国事。在匈奴的各级官员中,最大的官便是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而匈奴的太子,通常则被封为左屠耆王。现今,左、左贤王和左、右谷蠡王,以及太子乌维尽皆到会。伊稚斜待众人坐定,便道:“今日把诸位王爷叫来,是有要事商量。今年一年之内,汉朝两度出兵河西,其胜负结果,大家都已知晓,不消我多说。后日傍晚,休屠王和浑邪王会来王庭请罪,领他们该领的责罚。希望诸王爷以此为戒,如汉朝人所说‘知耻而后勇’,从今后奋力向外,打败汉军,收复失地,洗刷耻辱!” 伊稚斜讲完,扫视众人,示意诸王发表意见。当时节,诸王虽不清楚河西两王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但人人反思自己历年来与汉军对垒时败多胜少的结果,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于是,谁也不敢开口妄言。彼时,只有伊稚斜的儿子乌维按捺不住,他左顾右盼,心头雀跃,意欲发言。这乌维年不足十四,也不是伊稚斜的长子,只因其母是汉朝和亲过来的宗室女——其母原先嫁的是伊稚斜的哥哥军臣单于,后来伊稚斜从侄儿于单王子手中抢得大单于的宝座,顺便将青春貌美的嫂嫂据为己有,立为阏氏(王后)。待乌维出生之后,伊稚斜见他聪明机敏,敢作敢为,且有汉朝刘氏皇族的血脉,便在两年前封他为左屠耆王。随后,乌维被送到漠北以西的地方历练,只因他还不曾上过战场,没有军功,在只崇拜强者的大匈奴,这是个致命的缺陷,因此被其余诸王看不起。好在伊稚斜一如既往的栽培他,特地把他从辖区叫来,让他参与国事,增长见识。现下,乌维环顾周遭,对与会众人的沉默大为不满,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他道:“父亲,您能确定后日傍晚,只有休屠王和浑斜王来到漠北王庭吗?” 这话在诸王听来,纯粹是废话,和脱裤子放屁没啥两样;只是碍于大单于的面子,诸位王爷只是轻轻哂笑。那赵信则没什么顾忌,他一贯来深得大单于的信任,最有资格不把这屁大小孩放在眼里,因而便斜眼看着乌维,道:“左屠耆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新鲜的见解?”乌维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自尊心极强,岂能容人轻慢——尤其是在他深深敬爱的父亲面前!所以他涨红着脸,恼火的道:“我自然有新鲜的见解!右谷蠡王要是不愿听就罢了,父亲以及诸位王爷倒是该听的。” “哦,那就说来听听。让我们都长长见识!”赵信面带笑容,仍然满不在乎。乌维瞟父亲一眼,见他亦是一派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免心头愈发难受。他把心一横,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大帐中央,大声道:“今儿一早,我赶来王庭的路上,碰到几十个人,他们托儿带女,说是休屠王手下的牧民。因为不肯随整个部族东迁,所以行到半路就逃了出来,要重返河西。父亲要是想惩罚罪人,只处罚河西两王就够了,何必把河西的所有牧民一块算上?” “整个部族东迁?”伊稚斜顿时变了脸色。他“霍”的站起来,几大步走到儿子面前,眼神凶狠的逼问:“你是亲眼看见休屠王举族东迁?东迁到哪里?” 乌维被父亲这股突如其来的狠劲吓住了,他蠕动着嘴唇,勉强吐出几个字:“父亲,我,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 “大单于,左屠耆王所言非虚。他碰上的情形,我也碰上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乌维的话,众人看去,原来是右贤王呼衍。只见呼衍面色凝重,道:“我赶来这的路上,前后曾见过好几拨人,人数从几人到几十人不等。他们说是浑邪王的手下,也不愿东迁,所以要逃回故土去。” 这一下,不止伊稚斜面色发青,就是满座的人亦脸如死灰。众王知道事态严重,然谁也不敢冒然开口,只管直愣愣的瞅着大单于,盼他决断。伊稚斜怒发上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阵怒吼夹杂着浓浓的烟火咆哮而出:“休屠王和浑邪王如此做,这是要背叛我大匈奴!他们想投降汉朝,做刘彻随意使唤的狗!为讨好新主子,他们竟然把昆仑神的子民贡奉给汉朝人践踏!那是多少人?啊,知道那是多少人吗?足足有六万人哪!这两王背弃昆仑神,玷污祖宗,其罪之大,天地难容!” 在大单于的烈烈怒火中,赵信率先恢复勇气,他意欲插言,却见伊稚斜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右谷蠡王,你立刻带领两万骑兵,赶到黄河边拦住他们,不让他们过河!那两王若敢反抗,就地斩杀!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定要给我把那六万人带回来!” 赵信忙道:“是,大单于,我这就去!”说罢,他朝大帐外奔去,不想,才没跑几步,却又被伊稚斜叫住:“等等,你将乌维一块带去!” 乌维闻言大喜,他早就盼着能上战场一显身手:过去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现下,机会终于来了!他急忙立起身子,向父亲行礼辞别。伊稚斜扶住儿子的肩,端详他稚嫩的脸,一字一句的道:“记住,你的光荣便是昆仑神的光荣,你的耻辱便是大匈奴的耻辱。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父亲。”乌维中气十足的答道,那和母亲一样黑油油的眸子充溢着无法遏制的野性。毕竟是太年轻的缘故,除了战场上血雨腥风的搏杀,他根本就想不到其它。因之,他把父亲的话单纯的看着是一种激励和期许。伊稚斜很满意儿子的求战心切,原想再叮咛几句,然对局势的担忧最终压倒亲子之情,于是,他便示意乌维快随赵信而去。彼时的赵信再不敢轻视乌维,不过他也没打算遮掩自己内心的想法。但见他挨近伊稚斜,压低嗓门道:“大单于,你别心焦,我们即刻起程。不过,王庭恐怕出了内奸,还请大单于留心。” 伊稚斜并未作答,只是面色阴沉的点点头。赵信仔细看一眼大单于冰冷而锐利的眼,便满意的领着乌维而去。 且说脂嫣正就着昏暗的牛脂灯心不在焉的卸妆,忽然听到帐篷外人声鼎沸,马儿嘶鸣,仿如大战在即,不由得慌乱起来。她唤来侍女,意欲安排他去打听消息,自个的帐篷却“唰”的一声被人掀开。脂嫣抬眼看去,又是师牙! “你,你又来做什么?”脂嫣瞧他满脸疲惫,心头很是奇怪,一面将侍女遣开,一面打探询问。岂料师牙只管喘气,并不接口,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瞅着柱子上的酒馕,那手儿亦有气无力的指着同一方向。脂嫣省悟到师牙是渴坏了,忙取下酒馕,给他狠狠的灌下一口。咽下这口烈酒,师牙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只见他苦着脸,气急败坏的道:“玛修,大事不好了。王爷叫我赶紧来通知你,免得你将来处境难堪。” “什么意思?” 师沿瞟一眼左右,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凑近脂嫣,窃窃私语起来。待他说完,脂嫣眼儿发直,脸色煞白,手中的酒馕“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这怎么可能?”脂嫣揪住师牙的衣襟,嘶声力竭的嚷道:“说,是谁给哥哥出的馊主意?这可是天打雷劈的罪啊!” 师牙也着急了,忙捂住脂嫣的嘴:“玛修,我的好玛修,你能不能小点声!这事能嚷嚷吗?” 师牙的提醒起了作用,脂嫣相对冷静了些,她小声的抽泣着。师牙赶紧道:“玛修,这确实是个糟糕透顶的坏主意,但是你应该知道,王爷也是迫不得已。咱们大草原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执意要取王爷的性命,王爷就是再有两个脑袋,他也绝对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你说,能怨王爷吗?” “师牙,求你赶紧告诉哥哥,大单于不会要他的性命!他今天才答应过我,他说得到就做得到!咱们昆仑神的子孙,都是来去无牵挂,自由自在的鸟儿,为什么要钻到鸟笼里,甘心被人豢养?去,你快去告诉哥哥:别做傻事!王庭的天塌不下来,我在这等着哥哥!”说到此处,脂嫣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堂皇道理,治国方略,她说不明白,亦不精通;但是,一想到亲哥哥从此以后要和自己的丈夫刀戈相向,自相残杀。她的心都碎了。师牙也蔫头蔫脑,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是反对投降汉朝的;只不过,多年来追随休屠王成了习惯,他没想过要背叛,便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事。可眼下经脂嫣这么一哭诉,他的心不免又捣起鼓来:如果投降汉朝真的那般美妙,为什么总有一些弟兄最终又回到大草原的怀抱?看来,根在哪儿,那儿才是归属,归降的事,本来就不是王爷的主意——这事,还有活动的余地!得跟王爷再议议!因之,师牙爽快的答应脂嫣:“玛修,你不必悲伤,我这就赶到王爷跟前。不过,王爷他们已经走了三天,拖家携口的,没准风声早就传到王庭这边。你务必要周旋妥当,别让王爷吃亏。” 脂嫣抹去泪水,点点头,亲自将师牙送出帐篷。帐篷外是热闹的夜,那些职业兵们三五成群的围坐在篝火旁:喝酒的喝酒,吹羌笛的吹羌笛,喜怒笑骂。极尽惬意快乐,压根就没有厉兵秣马的紧张气氛。脂嫣也不及细想其中原因,只顾想方设法的避开众人耳目,将师牙送到骏马旁;再眼巴巴送他上马,望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其间,脂嫣不断在心头祈祷:盼望着师牙的马儿快跑,好早一点到达哥哥的身旁。许是她的心愿太过于热切专注,她竟然没有发现身后一直有一双冰冷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 苍狼二十七 第十二章九月授衣(上一) 未央宫宣室内,刘彻就刚刚接到的军报,紧急招见内朝官员,共商对策。 何为内朝呢?原来,西汉建国初始,都是由开国元勋或是于社稷有大功劳的臣子任丞相,如萧何、曹参、陈平、周勃等。这些丞相位高权重,在与天子商量国事的时候;天子总要以他们的意见为基本。而丞相所推荐的官员,可以直接任命到九卿的位置,反过来,对于那些有过失的大臣,丞相甚至可以先斩后奏。对于雄心勃勃的刘彻来说,这样的情况是不可容忍的。尤其是他的亲舅舅田蚡(王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以外戚的身份担任丞相一职后,任意行使权利,更让刘彻心怀忿意,决心把皇权巩固在自己手中。于是刘彻把朝廷机构改为“内朝”和“外朝”所谓“内朝”者,乃是由原少府属下主管文书档案的“尚书”与侍中(即郎官)、中书组成。内朝人员的官位普遍不高,出身也不一定高,但都是刘彻赏识的学者贤才,有文有武;年纪亦不甚老,和刘彻一般有雄心,有魄力。在他们的帮助下,刘彻审阅公文、谋划国事、起草诏书,可以说内朝成为了国事决策机构。而丞相负责的“外朝”则变成执行机构,也就是公布执行内朝所推出的政令;虽说外朝亦能品评时政,但是再也没有从前那样大的权利了。现如今,刘彻所倚重的一干内朝人等鱼贯而入,恭敬肃穆的按次序排列好。 御座上的刘彻,蹙起眉尖,一脸严肃,将一卷用竹简写就的军报递给谒者,道:“这是六百里加急军报。是正在黄河边上筑城的大行李息送来的,你们都来听听。” 谒者恭恭敬敬的接过军报,展开来,以平缓的声音念道:“大行臣李息也。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今臣接河西匈奴之使者,自曰浑邪王及休屠王,不堪彼主伊稚斜苛责处罚,愿以六万余人马以降。臣愚不能决,唯陛下幸察。臣李息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谒者念罢,与会众人皆面露惊讶。率先发表意见的是再度被任命为太中大夫的张骞,他感叹道:“六万余人!这笔数目好大啊!自从有匈奴人归降于汉,还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人数——简直就像是举族全迁!” 听罢张骞略带警惕性的话,一个位于第一列的男子迈出一步,他年约三十五六,眉目固然清爽,然气度中弥漫着冷峻和严厉,足以令人退避三分。但见此人抬起头,仰望刘彻,不紧不慢的道:“陛下,臣记得从前匈奴人归降我大汉,数目最多的是元朔三年(公元前125年),匈奴太子于单和伊稚斜争夺单于之位告败,亡命奔波,携部众二千六百七十九人来归;其次便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2年),前翕侯——匈奴降将赵信,携部众一千二百三十六人来归。然拿那两次与此次相比,仿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刘彻点了一下头,道:“御史大夫记得很清楚嘛。大家再议议,畅所欲言。” 原来方才说话的那位朝臣,便是当今御史大夫张汤是也。张汤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酷吏代表,本长安杜陵人。他小小年纪便懂得拿老鼠来审问判刑,显示出法家本色,其父认为他天生是狱吏的料,便让他学习刑狱文书。其后,他先后担任长安令和茂陵尉,因自身修养好,名声也好;兼之不顾严寒酷暑,常去拜访三公,很得当时丞相公孙弘的赏识。公孙弘多次向刘彻称赞他,后来他在审理陈阿娇皇后巫蛊(用巫术诅咒,或饲养毒虫和自制毒物害人)案,以及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事件中办事得力,自然很受刘彻器重,升迁为太中大夫,进而再为廷尉。在今年的三月份,丞相公孙弘病死后,他立刻被刘彻任命为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乃汉代政府里的最高级别官衔之一,仅次于丞相一职,与三公中司掌军权的太尉平级。其主要职责是负责监察,辅助丞相监察一切政治设施,所以又被称为副丞相。然张汤任太尉其间,不仅仅是负责监察,他还是刘彻加强中央集权种种改革措施的主要参与者。他的主要成绩是在法律方面,他和赵禹一起编定了越宫律(宫廷守卫)、朝律(朝贺礼仪)和“见知故纵”(官、民对犯罪行为必须举报,否则就是故纵)等法律。不过,张汤在执行法律的过程中过于严酷,还喜欢投刘彻所好,用春秋中的儒家思想来办案,同时以皇帝的意志为准,不惜破坏既有的法律条文。凡刘彻想严办的案件,他就交给严厉的下属去审理;凡刘彻想宽容的案件,他就交给执法较宽的下属去办。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刘彻极为信赖的文官,可以积极的参政议政。 且说刘彻既然表态要朝臣畅所欲言,一个年轻的郎官便欣喜的道:“这是好事情!证明我大汉威风远播,匈奴人不敢争锋,唯有俯首称臣!” 另一个年轻的郎官亦兴奋的附和道:“正是!咱们大汉自立国以来,打了多少年的仗,损失了多少好儿郎,才换得这样的结局!陛下可昭告天下,君民同乐!” “是啊,这样的事情,是该宣扬出去,普天同庆!” 随着这些欣喜的话语,弥漫于朝堂的是一种普遍的喜悦情绪。卫青瞅着那些欢天喜地的同僚,他们的乐观完全感染不了他。相反,他的眉毛拧成一团,多年来的军事生涯让他比安卧屋内的文人更多一份警觉。此刻,他缓缓的,仿佛是自言自语般道:“如果是诚心来归,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这样的数目,跟一次骑兵大军团,集群出战没什么两样。” 大将军的声音不高,恰如一阵冷风吹过:不仅刘彻的双目闪烁了一下,就是先前那些脑壳发烫的朝臣们亦为之一愣——他们目目交接,相顾无语,慢慢冷静下来。彼时,霍去病也在列,他心理明明自有想法,却一直不吭气。霍去病的沉默,让站在他身边的桑弘羊大不理解。桑弘羊并不完全赞同大将军的话,他瞟一眼霍去病,还是趋于乐观的道:“说起来,从前的匈奴人降服来归,数目确实不曾过万。但是,今年春夏两季,骠骑将军两出河西,皆战果辉煌。那休屠王和浑邪王节节败退,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被打怕了,肯诚心归顺么?” 卫青听了桑弘羊的话,飞快的与外甥对视一眼——眼中颇有满意之色,但他的语气,还是先前那般谨慎严肃:“匈奴人自来骠捍,轻易不肯服输。即便他们一时败于我大汉,按往常的情况来看,当是韬光养晦,不见得会甘心举族以降。再则,匈奴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对草原的依恋,便如我们大汉子民对农田的依赖,怎能轻易放弃?至于军报中说到,那两王是因为不堪他们的大单于责罚,才愿意来归。那么,倒底是什么样的责罚,才使得这两王不惜丢弃祖先开拓的肥沃草原,举族全迁?况且,这也只是他们的单方面说法,怎能轻易信之?内中太多蹊跷,实在是令人费解。” 大将军话已说到这种地步,分析得又在情在理,就是再盲目再轻狂的人,亦会自己推敲得出点内蕴来。因之,连最先表示乐观的那个郎官,此刻也不由得惊叹道:“莫不是匈奴人在使诈?假借降服之名,实则是想来偷袭?” 先头未曾发言的朝臣,此时纷纷表态:“正是这个意思!想来我大汉与匈奴人胶着苦斗多年,无论他们怎样溃败,也不曾听说伊稚斜要责罚什么人。” “是啊,那河西两王忽然搬出这么个理由——确实让人生疑!定然有诈!” “既然有诈,自当慎重,可别落了圈套,让匈奴人称心快意!” 眼见同僚们多少有了醒悟之意,卫青颇感自慰,但听众人言语,仿佛又要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忙忙想开口,进一步阐述自己还未说完的观点,岂料张骞却抢了先:“大将军猜测的情况,是极有可能存在的;但我在匈奴生活了十余年,也知些他们的秉性——想来,那两王未必就是使诈。要依臣看来,我大汉当是两手准备:既要招降,亦要备战!” 卫青大喜,颔首曰:“正是这个意思。如若大意,草率前往,恐要吃亏;如不招降,则显得我大汉懦弱。便如太中大夫所言,做好两手准备,就没什么可以担忧了。” 听到此处,刘彻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道:“张骞和卫青所言,甚和朕意。朕最初看到军报时,心底也有这样的担忧。现在君臣既然想到一块,朕决定派得力干将率领大军,前去招降。你们看,谁最合适?” 张骞的眼睛瞅着卫青,方才大将军的那翻见解,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使他深深意识到:大将军才是招降的最佳人选。因此,张骞将目光转到刘彻脸上,发现刘彻也正望着卫青沉思,便知两人想到一处去了。彼时,刘彻考虑到招降一事关系重大,既要招降安抚,又要备战应敌,派出的大臣必然要老成持重,机敏果敢,能做到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即兴——如此看来,此大任非沉稳务实的大将军卫青莫属!主意拿定,刘彻双目炯炯,待要开言,却见霍去病自人丛中走出来,施礼道:“陛下,臣愿往招降。” “你?”刘彻盯着霍去病,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得错愕。台阶下的众臣亦讶然的看着霍去病——谁也没把他当作是理想的人选!霍去病仿若不知道自己是众臣注目的焦点,他只是朗声将说过的话复述一遍:“陛下,臣愿往招降。” 一瞬间的迷惑很快过去,刘彻恢复常态,他瞧着霍去病执拗的双眼,道:“骠骑将军,你为何要去呢?” 众臣的目光都盯着霍去病,他们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年轻的骠骑将军毛遂自荐,揽此重任?然霍去病顿了一下,并未如诸臣所想的那样迅速给出答案。此刻,浮现在霍去病脑海里的,是今年三月份时,皋兰山下漫天飘飞的大雪。都说往事如风,什么样的记忆都会被岁月吹得无影无踪;但是,弟兄们泼散在白雪上的热血绝对不会风干!他们一直真真实实、滚滚烫烫的灼烧着霍去病的心!因为,他发过誓的,他绝对不会让弟兄们的鲜血白流,那河西走廊,它一定属于大汉子民!现在,在这誓言没有兑现之前,男儿大丈夫,怎能把职责转与他人?不错,就现在的情报来看,河西的形势不明朗,是降是诈,一言难定,仿佛比赤裸裸的战争更难把握。所以,陛下心头已经有了人选——那个人选恰恰不是自己!唯其如此,霍去病才更想要去争取!他不否认自己喜欢挑战,也不否认自己争强好胜,但更多的,是一份舍我其谁的自信!这事既然是由他开始,自当由他来结束,别人不能染指!因之,霍去病理直气壮的道:“陛下,古人有云:‘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世人做事,总不希望半途而废,都想善始善终。现在河西的匈奴人来归,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前两次打击的结果——这恰好证明臣还未完成陛下委与的重任。所以,臣请求陛下允许臣前去授降,以求善始善终。” 刘彻咽下一口唾沫,硬生生的将几乎冲口而出的话吞回肚里。实在讲,有那么一刻,他是想一口拒绝的:这招降,毕竟不同于两军对垒的战场——只管喊喊杀杀就可以了!须知这样的场合,敌我双方并不鲜明,角色的转换,降与不降,都只在一瞬间!才十九岁的霍去病,能驾驭全局么?然刘彻仔细的琢磨着霍去病晒黑的脸厐和他坚毅的眼眸,不免想到了李抉的死。刹时,他心内迭荡起伏:或许,这孩子能行!如果说河西第一战,自己仅仅是放手赌一把,把他当作是一枚奇子来试探着使用;那么河西第二战,他凭借坚韧的毅力,不屈不挠的信念,将自身的军事天赋张显无遗——要智谋,他有;要魄力,他不缺;要杀伐决断,他更是信手拈来!面对必然溃败的战局,他尚且能扭转乾坤,一群来归降的手下败将,就算他们藏奸耍诈,焉知他对付不了?想到此处,刘彻自己都感动不已,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雄鹰呢?于是,他热切的看着霍去病,吐出两个字:“准奏!” 霍去病闻言大喜,忙扣拜于地:“谢陛下!” 刘彻笑呵呵的道:“骠骑将军,你打算跟朕要几万人?” 霍去病直起身子,他心愿得到满足,脸上便也隐然有了笑意。只听他大声道:“匈奴人来归六万人,那臣就要一万人吧!” 霍去病的回答激起一阵轻微而克制的声音——区区万人,这是否太少了?但考虑到骠骑将军过去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这种声音很快平息下去。众臣静候着,缄默着,就等汉天子表态。刘彻的目光从众臣的脸上一溜儿扫过,他们的疑惑和忧思,正衬托出骠骑将军的自负和魄力,汉天子不由得笑了,他爽快的曰道:“好,好!朕依你,就给你一万人,今晚出长安,两日后到达边界!” “喏!”霍去病行礼完毕,甩开披风,大步向外走去。就在跨过门槛时,他想起一事,便回过头来,越过那些呆若木鸡的众臣,只注视着舅舅:他觉得歉疚!照陛下最初的意思来看,很可能这一次,自己是从舅舅那里夺走了一次机会!殊料,卫青展露笑颜,倒拿信任的眼光回赠外甥。其实,方才在张骞和刘彻相中他时,他所想到的最佳人选就是霍去病。自霍去病的河西第二战以来,卫青对这个外甥真是刮目相看。他深刻的意识到:十九岁确实是太年轻了,但唯其血气方刚,才敢想敢为!想当初,自己在汉军崭露头角时,不也是风华正茂,青春年少么?目送外甥远去,卫青心内百感交织,骄傲和感慨一块涌上心来:快了,这个孩子就要和自己比肩而立了! 刘彻瞥了卫青一眼,对他的心思大体能体味,他待要示意散朝,张骞却迈出一步,急切的道:“陛下,是不是再派个文官随同骠骑将军前往?” 刘彻目不转睛的盯着张骞,道:“太中大夫,你是担心骠骑将军成不了大事么?” 张骞低下头,小心的斟酌词语:“不敢。臣只是想:若单单是打仗,匈奴人应该不会是骠骑将军的对手;但现在情况复杂,是不是该有个老成持重的人从旁协助,也好方便骠骑将军临机拿主意。” 刘彻突然大笑起来,大臣们不知其意,全都惊讶的仰望天子。只见刘彻慢悠悠的问张骞:“太中大夫,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出西域的?” 张骞一时想不明白皇帝此问有何深意,便老老实实的答道:“臣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出使西域的。”刘彻自御座上走下来,无限感慨的道:“是啊,建元三年!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可对朕来说,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当年,朕十九岁,你二十岁,满朝文武,就你敢挑大任,负重责,愿出西域历风险。还记得吗,那时是朕亲自送你出长安——你果然也不负朕的厚望,十三载的苦辛和颠簸,你最终还是回到朕的身边!你说,朕看人的眼光会错吗?” 张骞讶然,往事便如泉涌,那些点滴过往一齐漫上心头:是啊,弱冠之龄的自己敢肩挑重担,十九岁的骠骑将军为什么就不行呢?无意中,张骞还瞥见了大将军和桑弘羊气定神闲的脸,不由得想到:他们这拨人(包括自己),随侍天子时,不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么?在岁月的洗刷中,他们谁也没有辜负天子的厚望,都成长为大汉朝的中坚力量!现在的骠骑将军,不正在重复着“英雄出少年”的神话么?想罢,张骞愧叹道:“还是陛下锐敏,是臣想得太过了。” 刘彻笑笑,亦不再多说,大袖挥挥,便宣布散朝。 且说霍去病离开未央宫,急冲冲直扑南军军营。彼时,赵破奴与众校尉也才刚从西市采买归来,正凑在赵破奴的营房内,自得其乐的翻检和比较各自买下的东西。 卫山瞧见赵破奴的包裹里有好些件金钗玉簮,不免取笑道:“赵大哥,你买这样多的首饰,是想着大嫂子戴不了,你再赠与别的小娘子么?” 赵破奴白了卫山一眼,笑骂道:“你这混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罢,他自包袱里取出一根玉簮,轻轻用手拂试,深情的道:“这些,都是我家那口子的,谁也别想和她分享!想当年,我们一块从匈奴人的手里逃出来,举目无亲,什么都没有,连肚子都填不饱。可她不嫌我穷,也不嫌我没出息,倒嫁给我,一心一意跟着我过苦日子。我从军的这些年来,一次家也没回过,也攒不了什么钱,家里就靠她一个人操持内外,抚养孩子。唉,她整日里忙碌操劳,荆钗布裙,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如今,我封了侯,得了赏赐,自然该给她买些首饰,置办些衣服。其实,这哪里就抵得上她平日的辛苦劳累,不过是我自己求得心安罢了!”话说到末尾,赵破奴忆起从前的贫贱生活,小夫妻俩在困境中互相扶持,不弃不离,眼里便有了闪烁的泪光。 卫山见状很为自己的玩笑懊恼,忙道:“大嫂子是难得的好女人,赵大哥你重情重义,你们可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好叫人羡慕!” 赵破奴“呵呵”的笑了,他试去泪水,待要在更进一层的忆苦思甜,仆多却突然愣不丁的插口道:“但愿天下女人都是大嫂子这样:不嫌贫,吃得苦,夫妻甘苦与共!只是,她,她不知是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的前半部分是说到赵破奴的心坎上了,他本要附和一声,但听完后半阙,不由得讶然。再看其他弟兄,大家亦是面面相觑:这不是明摆着在说另一个女人么?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高不识,他和仆多一块长大,向来知道这个伙伴无牵无挂,在儿女情份上不曾动过心思——现下他却无限惆怅,定是坠入了情网!因之,高不识狡猾的耸耸眉毛,靠近仆多:“仆多兄弟,难不成有某个小娘子嫌弃你了?” 看到高不识贼溜溜的眼神布满笑影,仆多自知失言。他是想守口如瓶的,但是卫山和徐自为也喜滋滋的挨上来,缠住他不放:“仆多,你快快招来:是哪家的小娘子?” “大男人,有啥害羞的,快说:你和那小娘子是何时何地相识的?” 弟兄们逼得越急,仆多越吱唔,徐自为便一拍大腿,装腔作势的道:“仆多兄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将军都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除了赵大哥结婚早,咱们骠骑军中,上上下下一条心,都打着光棍。你咋就背信弃义,搭上了小娘子?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快交代清楚:说,你是几时认得美人的?” 见年轻人闹成这样,赵破奴忍住笑,分开那几个涎皮赖脸的家伙,宽慰仆多道:“仆多,咱们都是生死弟兄,什么儿女情长的事说不出口呢?” 仆多憋红了脸,他本来就满腹情思要找人倾诉,被弟兄们唆使几句,再经赵破奴点拨,哪还藏得住,便把和公孙玥相识的事一五一十的倒出来。待他说完,高不识张着嘴叹息,一派追悔莫及的样子:“早知这样,我就不在焉末国定情了!唉,说不定我也能碰上个如花似玉的汉美人!” 徐自为啐了高不识一口:“呸!什么东西!你竟敢‘吃着碗,看着锅里’!小心你的心上人从焉末国跑来,拧断你脖子!”说罢,他又满怀同情的看着仆多,道:“唉,仆多兄弟,不是老哥打击你,你的事,怕是有点悬。那姓公孙的,可是长安城里响当当的官宦人家——做过丞相的!这倒也罢了,就是他家一门儒学之士,怕是看不上你这纠纠武夫!” “徐大哥说得对,你要是个知书识礼的儒生,或许希望还大点。就怕人家门楣清高,嫌你是个焉末国来的大老粗!”卫山插上几句,更把仆多说得两眼发直,吐不出言语。倒是高不识不服气,道:“儒生有什么好!不就是整天捧着竹简发呆的书虫子么?” “错也!”卫山冲着高不识连连摆手道:“老弟,你以为大汉的儒生就是‘绣花枕头一包糠’,‘马屎外面光’么?哼哼,大汉的读书人,懂得的多着呢!他们要会‘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能,就是礼仪、音乐、射箭、驾车、识字、计算,样样在行。说简单点,就是能文能武。他们这类人,如果得不到赏识,地位自然不如你我;但他们要是找到了台阶,能爬上去,一展宏图,那可是朝庭里呼风唤雨的人物——那时,你我哪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啊?唉——”仆多听罢,哀叹一声,眼里蒙上厚厚的阴影。如果说他一度怀有过希望,那么卫山的话,则把他从不切实际的云端上扯下来,狠狠的摔在地上!想着爱情的前景渺茫,这个来自草原的大汉子不免束手无策,垂头丧气。 看着仆多愁眉苦脸的样子,赵破奴宽慰道:“仆多,事情也不见得尽是卫山说得那样。据我所知,公孙玥是嫁过人的。不过她男人没福气消受,新娘子才过门没几天,他就害急病死了。因为婆婆太厉害,公孙小姐只好回娘家来——对了,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原先一贫如洗,只因娶了一个和公孙小姐一样的女人,后来做官竟然做到九卿的位置!” 仆多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到光明正照着前方。他急忙追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做的?” 赵破奴刚要回答,却见骠骑将军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对着满屋子的人道:“正好你们都在,快随我到武库领取兵器。” 一听这话,满屋子的人,心都一紧,全收敛起欢笑。赵破奴道:“将军,是不是匈奴人又来犯边了?” 霍去病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他故意不透底,只是狡猾的眨了一下眼,道:“现在时间紧迫,咱们还是边走边谈。”说罢,他率先离开。赵破奴等人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但军人灵敏的嗅觉,使他们意识到战争的存在,他们便果断的将所买的东西胡乱一裹,塞到箱底,都追着将军去了。其中,要数徐自为和卫山最兴奋:在追随骠骑将军的几个亲密弟兄中,只有他俩没得封侯——这多少是个遗憾!现下好了,机会来了!他们不由得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苍狼二十六 第十一章风起云涌(下) 就在霍去病心急火燎要奔往浣溪村的同时,蒙着布帕的花蕾,正陪着柳妈和陈福在长安西市的肉铺上挑拣。近些天来,屈大娘愈发觉得自己老了,便有意栽培花蕾:除了传授厨艺,就是让她跟着其他厨娘学采买。好容易才采购完各种蔬菜和肉类,花蕾和陈福等人便提着大筐大筐的菜篮,艰难的向集市口走去——詹事府专管采买的马车就停在那。西汉明有禁令:凡车马者,不得进入“长安九市”这个禁令,一般的贵族官员和黎民百姓还是遵守的,只除了那些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譬如霍去病昭平君之类。 且说花蕾还未走到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陈福体恤她,便将她手里的菜篮拿过来,扛在肩上。花蕾感激的向他道谢,一边抹汗,一边偷空贪婪的往四处看。她能出门的机会不多,何况是到这样热闹的地方。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大饱眼福,一阵清甜的芳香便向她袭来。花蕾寻香望去,原来是个富家小姐在婢女的陪同下,款款的打她身边走过。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肌肤白腻柔滑,容貌娟秀俊俏,苗条的身子裹在月白色的厚绸毡里;头上松松挽起的发髻别无装饰,单单插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显然,这是一个新寡的女子。花蕾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品出落落大方的气质,不由得为之着迷。花蕾所见过的高雅与美貌兼具的年轻女子并不多,除却卫长公主,眼前的女子就算一个。所不同的是,眼前此女不像卫长公主那般高高在上,她另有一翻让人想亲近的恬静气度。花蕾自从见过卫长公主,内心深处时常是矛盾不已。一方面,卫长公主的话提醒了她,让她有了正视现实的觉悟;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感到自惭形秽——原来要配得上骠骑将军,还得是像卫长公主那样高贵的女子!虽说花蕾对能和骠骑将军并肩而立不敢心存奢望,但是潜意识里,她渴望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然而在她最熟悉的圈子里,她只会受到严重的打击:身边的人,不是厨娘,便是仆役,其趣味言谈,只有更粗俗无知的,哪还能成为她的榜样!因之,见到这么个举止优雅的女子,便不由得心存爱慕。 花蕾恋恋不舍的目光终于引起那女子的注意,她回眸一看,很为花蕾大白天也蒙着布帕而感到诧异。然就是这一眼,她惊讶的发觉,与自己对视的那双眼眸羞涩的笑了——那笑里,竟然散落着许许多多灵动的韵味。她不由得暗暗揣测:这眼眸的主人该是个不同凡响的美人吧?就在此时,她听到自己的婢女“吃吃”的笑了,忙瞪了婢女一眼:“小水,你又做什么了?” 被叫做“小水”的婢女忍住笑,嘴往另一个方向呶:“姑娘,你自己看吧。” 那女子不情愿的往婢女示意的方向飞快的瞟一眼,便看见一个粗壮高大的年轻军官,手拿一根马鞭,正直勾勾的看着她,一派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不由得羞红了脸,忙底下头,催婢女快走。就在主仆两人快步急走时,花蕾也看见那军官,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看到他穿着盔甲和战袍,心里便觉得很亲切。正巧陈福回来找她:“花蕾,傻站着干什么?快点,我们要回府了。” 花蕾答应一声,待要跟陈福走,却听到陈福有些惊讶的道:“那不是才封侯的仆多么?他在这,是不是小侯爷也在这?” 花蕾听了这话,心头惊跳起来——她又是欢喜,又是怕!不由自主的躲到陈福身后,胆战心惊的问:“陈大哥,谁是仆多?小,小候爷在哪里?” 陈福指着那个手拿马鞭的粗壮军官道:“那就是仆多。他是焉末人,这回跟着小侯爷立了功,前些天才被皇帝封为辉渠侯。奇怪,怎不见小侯爷的踪影呢?” 花蕾一听这话,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随之,暗暗的失望亦跟着散落。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道:“陈大哥,这仆多侯爷,是小侯爷很亲近的人么?” “那当然了。自从河西第一战,他和同伴高不识追随小侯爷以来,只要是人在长安,每日都要涎皮赖脸的分享小侯爷的菜饭——你说,亲不亲近?” 花蕾听到此处,不禁担忧起来:既然这个仆多与小侯爷如此亲近,那小侯爷必然就在不远处。还是趁早走开吧,免得见了面,不单自己痛苦,还要惹詹事夫人不高兴!莫如躲得远远的,就在身后默默的望着他!花蕾心念拿定,便道:“陈大哥,咱们还是走吧。屈大娘要是等久了,也要恼的。” 陈福答应一声,忙殷切的领着花蕾往外走。花蕾却未曾料到,她这么急急忙忙的避开,纯粹是多此一举。其实,仆多自封侯后,除了那晚的宫宴,他还没有机会见到骠骑将军。今儿他会到西市来,还是受了赵破奴等人的鼓动。原来,赵破奴思量河西二战成果丰硕,估计一时半会汉朝和匈奴不会重开战火,不免动了思乡之情。他想到自己离家已经好几年了,如今总算熬出头来:既得封侯,又有赏赐,是该风风光光的回家乡看看老婆孩子。因之,他决定再到长安西市为老婆置办些时新首饰,给孩子添些小玩意;他这么一说,高不识、仆多、徐自为和卫山也动了同样的念头——那徐自为和卫山虽未得封侯,但是钱帛赏赐是有的——大伙便相邀来西市。仆多和高不识自加入汉军,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到这样繁华的集市上来,不免处处新奇,时时发呆,看得口水流流,不辩西东。开始的时候,兄弟几个由这家摊铺转到那爿小店时,还记得叫上他;可是西市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不留神,仆多就给人群冲散了。就在他茫然寻觅弟兄们时,却被一个美丽的汉女给吸引,一见钟情。 按说来,仆多在焉末国做牧民的时候,美人是见过的;入宫参加庆功宴时,万紫千红的佳丽也是识得的;而走在这西市里,来来往往的俊俏女子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如何就在不经意间,为一个偶然瞥见的女子所倾倒呢?其实说来也简单,焉末国虽有美女,却不似眼前这个汉女水灵娇嫩;未央宫花开是好,可惜名花有主,不可造次;这西市上的美女是多,可惜都不及那女子风采翩然!何况“性,食色也”许那中原男子看到美人生情,就不许他仆多动心?不过,仆多倒底是茫茫草原来的汉子,不晓得诗书礼仪,不知道看美人也讲含蓄,他就那样傻愣愣的看着,以至于被人笑话。 且说花蕾随陈福上了马车,还留恋的回头看——那小侯爷没见露脸,倒是原先曾注意过的女子,正领着婢女,拿着买好的东西往回走。自然,紧紧尾随在她们身后的,是那个拿着马鞭,傻头傻脑的仆多侯爷。花蕾遥望仆多的呆样,猜透了他的心思,不由得暗生同情。忽然,一阵急驰的马蹄声打断花蕾的思索,她忙正视前方,但见几人骑着骏马冲进西市,一派“谁敢挡道,谁就死”的驾势!陈福本来是慢悠悠的驾着车,突然受此一惊,忙勒住疆绳,偏往一边——侥是如此,马车上的菜筐,还是被这几个横冲直撞的人刮翻在地,连花蕾和柳妈都几乎栽下车来。陈福又怒又惊,一面极力拉住马,一边忍不住骂道:“哪里来的狗东西,竟敢如此张狂!” 那些人一阵风过,自然没有听见,倒是集市里不断有人“唰唰”的扑到在地,摊铺“哗哗”的被撞翻:马的践踏声,人的唉嚎声,凄惨连绵,不绝于耳。花蕾惊恐不安的回头望去,越过垮架的摊铺,散落的商品,看到不少人从地上爬起——然而有几个人挣扎了几次,却依然倒在地上,显然受伤了。花蕾大不忍心,着急的道:“陈大哥,让我下去。” 陈福忙拦住她,不让她下车,惊魂未定的道:“花蕾,你想做什么?小心那些人回来,马踩着你!” 花蕾刚想着如何说服陈福,却又听到一阵阵的惊呼:原来,那群肆意践踏民众的人,一边狰狞的犷笑,一边继续往人多的方向冲撞——显然,百姓越是畏惧和闪躲,他们就越感到满足和惬意;特别是在鲜血的刺激下,这伙人更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快乐!瞧,他们选中了新的目标,就冲着那素袍女子扑去!眼看那女子就要命丧马下,仆多猛的扑上来,推开婢女,抱住她主人,就地一滚,总算躲过劫难。随即,仆多跳起来,几步冲向为首的骑马者,他扬起手腕,马鞭飞出,只听空中一声脆响,为首的那匹骏马大受惊吓,一面昂首嘶鸣,一面高高抬起前蹄,剧烈的抖动身子,将马背上的人甩下马来。仆多眼明手快,忙拽住疆绳,勒住马,抢在马发飙前,尽力安抚它。他的努力有了回报,那马躁动了一会,总算安静下来。随之,仆多快步走向马主人,一脚踏住他,用夹杂着浓重的焉末口音的汉语,严肃的道:“你是何人,擅闯集市,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马主人的几个随从原先不知仆多什么来头,见他勇猛,便吓得不敢作声。后来听出他的口音不似纯正的汉人,便张了气焰,一齐下马,涌上来,包围住仆多,一面推搡,一面恶狠狠的叫嚣:“哪里来的乡巴佬!你充什么英雄!知道这位爷是谁么?他乃是当今天子的宠妃,李夫人的亲哥哥——李广利李二爷!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把你的狗爪子抬起来,小心打折你的狗腿!” 仆多虽然对汉朝的人事风情不甚熟悉,但这几句话的份量还是懂的,他忙缩回腿,后退几步。那李广利在随从的搀扶下,狼狈的爬起来,兀自不停的辱骂仆多。就样貌而言,李广利也算得是个清俊的美男子,但是围观的民众不是见色起意的汉天子刘彻,他们且怒且恨的看着李广利——说起来,皇亲国戚为非作歹,他李广利不是第一个;但是,敢做到他那般凶残,那般不近人情的,还没有几个。因而,老百姓愤怒了,尤其是看到他用皇家头衔吓住主持正义的仆多,这种愤怒的情绪便更难控制——大家群起而动,甚至于有些人嚷起来:“我道这李二爷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大英雄,原来不过是个靠女人腰带发飙的窝囊废!” “话也不能这么说!和那个娇滴滴、阴柔柔的大爷相比,这个李二爷难道不算个爷们!”这话冒似在替李广利辩护,实则是更尖刻的讽刺!说白了,就是拿李广利的亲兄弟李延年以宦者身份成为刘彻男宠的事做文章,讥讽李氏兄妹共侍一君的丑事!因而围观的百姓发出会意而响亮的笑声,李广利则是气得脸色发白,恨恨的骂道:“谁乱嚼舌根的!看二爷我不割了他的舌头!”说罢,挥动手中的马鞭,对着就近的百姓乱鞭乱打! 这一来,围观的百姓真发毛了!他们本来也没想怎样,无非就是过过嘴瘾,次后还要继续做那忍气吞声的良民;可这李广利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众人忍无可忍,便不愿再忍!有几个性子最刚烈的人忍住痛,率先扑上来,揪住李广利,夺了他的马鞭,将他推倒在地。余下的人便跟风而动,把李广利的随从揍得喊爹叫娘。李广利一面抱着头打滚,一面死鸭子嘴硬:“你们这群狗东西!陛下要是知道你们欺辱我,欺辱大汉的国舅爷,非灭了你们的九族不可!” 这话愈加刺激民众,大家干脆放开手足,对他拳打脚踢,都道:“既然要灭我们的九族,那少不了要你这个国舅爷陪我们一同上路!” 正闹得不可开交,负责维护集市治安的小吏,带着一队差役急冲冲的赶来,用棍棒将大家分开。那李广利再度爬起来时,冠冕掉了,衣衫破了,连脸儿也青青肿肿,无一处完好。他气急败坏的怒斥小吏:“先前你死到哪里去了!爷被打成这样,你得好好责罚这些卑贱之人!不然,京兆尹(负责管理国都地区事务的最高长官)那里,你吃不了兜着走!” 且别说那小吏的反应,在场的民众一听李广利这话,不由得群情激昂,个个瞪着眼,不肯散去,就要看那小吏如何处置。仆多想到矛盾的激化与自己有关,大丈夫敢作敢为,不该牵连百姓,便站出来道:“这事因我而起,与众人无关。若要见京兆尹理论,带我仆多去便好!” 闻听仆多的话,那小吏面有仰慕之色,微微有些激动的道:“可是随骠骑将军出塞的辉渠侯——仆多侯爷?” 仆多愣了一下,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人认得自己。他不熟汉人官场上的礼数,也不懂得摆出新封侯爷的派头的,倒是老老实实的答道:“正是。” 小吏立刻拱手施礼,道:“小人见过辉渠侯。” 仆多万料不到小吏会如此客气,忙憨憨的客套两声。那李广利一听“霍去病”三字,思及从兄李抉的死,不由得满腹怨气,恨恨的道:“妈的,又是霍去病!”随之,他转而要挟小吏:“你一介小吏,不过是管管集市,竟然这般见风使舵!他辉渠侯仗霍去病的势压人,难道我李家就是好欺负的么!” 小吏转过头来,正色道:“我劝李二爷你积点德。你妹妹是当今天子宠妃不假,她又护得你几时?当今天子的姐姐,修成君的儿子犯法,不照样被陛下下令斩了,你难道就能大过天去?你无视汉律,马踏九市,伤及平民百姓,罪不在小。在下虽是区区一介小吏,但法之所在,亦不容情!左右,将李广利拿下!” 左右差役奉命抓住李广利及其随从,李广利又气又恨,他一面跺脚挣扎,一面破口大骂:“瞎了狗眼的!竟然绑你李二爷,小心你的脑袋!京兆尹那里说一句话,二爷我明儿就走在街上给你看!” 小吏淡淡一笑,蔑视道:“放不放人是在上位者的事,抓不抓人则是下位行走者之责!”言罢,挥挥手,示意手下人将骂骂咧咧的李广利一伙押走。他再向仆多及众人拱拱手,便跟着去了。 民众对这一结局颇感满意,但又担心那小吏要为此事吃亏,因之大家都没有散去,就在原地议论纷纷。在议论间,有人提到小吏方才所说的修成君儿子一事。原来,刘彻之母王太后入宫前,曾嫁过一个姓金的民间男子,并与那男子生有一个女儿,名叫金俗。后来刘彻做了皇帝,懂得此事,在其男宠韩嫣的帮助下,亲自将这个失落于民间的姐姐接回未央宫,令一家子团聚。因金俗非刘姓皇裔,不能取得公主称号,刘彻便将她封为修成君,替她修造邸府,置办良田,恩遇有加。不料,金俗的儿子仗着有个皇帝舅舅,在长安为非作歹,欺凌百姓;最后,刘彻大义灭亲,依汉律将外甥处死。众人一面念叨往事,一面拿修成君与李夫人比较:都觉得李夫人能在万名女子中独占刘彻之爱,自是心思非常,手段非常——只怕这样一来,那小吏便是鸡蛋碰石头,会被整得更惨!他丢官是小,只怕还有性命之忧!仆多本来就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小吏心生敬意,现听罢众人的话,更感念他不畏强暴,有法依法,秉直断事,便在心中打定注意:一但他真的受难,就请骠骑将军出面搭救。 想毕,他惦念那素袍女子,忙撇开众人,寻她而去。待他找到她时,却见她躺在地上,裙袍已被橹起,露出白嫩的腿,一个蒙着布帕的女子——花蕾正在给心她治伤。仆多慌了,忙操着不标准的汉语道:“姑娘,你怎么了?”素袍女子未及搭话,边上扶着她的婢女便白了仆多一眼,抢白道:“都是托你这个大英雄的福,我家姑娘的腿给弄折了!” 仆多的脸“唰”的一下全白了,脚先哆嗦,后一软,不由自主的跪下身子。他又是心痛,又是惶惑,颤着嗓门,愧疚不堪的道:“姑娘,我,我——” 那素袍女子忍住痛,勉强露出笑脸,温和的道:“英雄快别如此!别听小水胡说!小女子还未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说罢,她动了一下身子,努力想向仆多致谢。花蕾赶紧按住她,道:“姐姐别动,就看这一下了!”那婢女亦紧紧扶住主人的肩,不服气的撅起嘴,道:“姑娘,小水怎么胡说了?见过英雄救难的,可没见过这么救美的!救人就救呗,怎么倒把别人腿给压折了!” 素袍女子见自己的婢女直言快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急了,发狠道:“小水!你再胡说,回去看不罚你!”那小水见主人真动怒了,不得不闭上嘴,但她眼没闲着,又狠狠的白了仆多一眼!彼时,仆多根本不敢看人,心头的那个难受和愧疚,使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他明明是想救这姑娘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把她给弄折了腿——这还不如让他自己折了腿!仆多啊仆多,你怎么就这般粗鲁!看看人家方才受的惊,你还嫌不够吗?仆多越想越恨自己,突然,他举起手“啪”“啪”“啪”的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仆多的举动把三个女子都吓呆了,还是花蕾最先反应过来,她知道他的心意,便柔声宽慰道:“侯爷,没事的。民女这就给姐姐接好。”言罢,只见花蕾的两只小手灵活的拿捏几下,稍一用劲,但听见一声轻响,素袍女子痛得皱起眉头——就这功夫,折了的腿便接好了。 仆多感激的看着花蕾,兀自谢个不停。他现在一门心思全在素袍女子的身上,倒没想过要问问花蕾——她如何便知道自己是侯爷;那素袍女子亦未注意到这一点,只管仰起头来,感激的道:“妹妹好医术,多谢妹妹费心。” 花蕾笑曰:“民女不过是跟父亲学得点皮毛,姐姐过奖了。”说罢,她站起来,看着傻傻的仆多,不由得对他多了一份好感:这个官爷确实粗犷鲁莽,但其意深浓,其情真挚,倒是个憨厚可爱之人。再说他方才挺身而出,制服歹人,可见亦是个敢作敢为的硬汉子。花蕾萌生出要暗助仆多的心思,但见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盈盈的道:“侯爷,这位姐姐的腿虽然不碍事了,但是还不能行走,你看——” 仆多这回一点便开窍,忙道:“我来送姑娘回去!” 那素袍女子红了脸,拒绝道:“不用费心。我和小水自己能回去。”她看小水一眼,示意婢女帮腔。哪知小水眼皮一翻,道:“姑娘,马车在那一头呢!难道姑娘是要小水背着你走过去——哎哟,这位姐姐,你快给看看,小水的腰好像给闪到了!”小水话未说完,便一手扶在腰间,装模作样的哼唧。素袍女子见婢女撒娇装痴,明是要赖定仆多,不由得又气又窘,待要责备婢女,却见花蕾机敏的绕到小水背后,一面很配合的给她搓腰,一面煞有介事的道:“哎哟哟,小水姐姐的腰伤得不轻啊!侯爷,还是你送姐姐回家吧。” 仆多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按下心头的激动,恭恭敬敬的给素袍女子施礼,道:“姑娘,得罪了。”事已至此,素袍女子还能说啥,只得点头呗。走之前,素袍女子对花蕾道:“妹妹,今日多谢你相救,可还没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如果没有仆多在场,花蕾会毫不犹豫的报上自己的姓名,但是此刻不得不有所忌顾,她不便明言,只道:“姐姐,萍水相逢,不知道姓名也罢。若真有缘,自然再见。”那姑娘自花蕾口气里听出一丝顾虑,猜测她大约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强求,柔声道:“好吧。妹妹日后若是有事,只管来平津侯府,找我公孙玥便可。”到此时,花蕾和仆多才知道她是已故丞相公孙弘的家眷——由其年纪看来,她应该是公孙弘的孙女。这一来,仆多愈加小心,他恭敬的抱起公孙玥,那派温柔和谨慎,就像抱着天下最昂贵的宝物一般。在小水的指点下,他大步向公孙家马车所在处走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没于人丛,花蕾这才往回走。先前,她说服柳妈和陈福,让柳妈看菜,她则和陈福一快救助那些被马踏伤的人。花蕾的医术固然算不上高明,但是跟在继父身边的日子里,学会了如何借饮食来调养身子,也学会了医治普通的跌打损伤以及伤风着凉等小病。因而在给公孙玥接骨前,她是先替其他伤者查看伤势,陈福则依她的要求到药铺讨药,然后再给伤者上药包扎。且不说众人对花蕾的千恩万谢,单是那陈福,他觉得自己对花蕾的了解又多了一些。现下,他见花蕾走近,愈发为花蕾的善良所动,他一面有些羞涩,一面又忍不住喜滋滋的道:“花蕾,今儿咱们真默契,就像一家人。”花蕾知道陈福话中有话,虽说她已经明白无误的拒绝过了,但就是断不了他的念头。因而此刻只能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道:“陈大哥,咱们耽搁的够久了,快回去吧。” 陈福还沉侵在快乐中,对他而言,花蕾的话不啻于圣旨。于是他忙殷切的将花蕾扶上车,次后再跳上马背,吆喝一声,长鞭一甩,马车便一溜烟的驶出集市的路口,往宽阔的官道上奔去。就在马车“哒哒”的奔驰在供平民行走的官道上时,花蕾看见一骑军骑从对面急速飞奔而来。路两边的民众车辆纷纷让道,就在那军骑自花蕾等人身边一闪而过的同时,花蕾看到他的背上背着个赤白囊(就是红白两色的布袋子),不由得脸色微变。原来在汉代,一但边关告急,边境守将即将告急文书装在这赤白囊中,由士兵捆在身上飞马传递,运送于京城,向皇帝禀报。花蕾目送那军骑远去,心颤悠悠的吊着,她惴惴不安的猜测:是不是匈奴人又来犯边了?那样的话,只怕他又不得喘息,又要奔波劳累了 忽然,花蕾吃惊的睁大眼——即便是隔着十余丈远,要越过一个个晃动的脑袋,她依然能肯定,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就是朝思暮念的他! 是的,那个勒住马,回望着身后的人正是霍去病。他还没来得及出城,便和花蕾一样,看见了相同的情形。他丝毫没有犹豫,立刻拨转马头,追着那报信的使者,朝未央宫奔去。在他与她错身而过的时刻,他完全没想到,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双他惦念了无数个日夜的美丽眼眸,正满怀关切的仰望着他。 苍狼二十五 第十一章风起云涌(中) 夜幕才刚刚降临,阴风便迫不及待的怒号。它一路劲走急赶,粗鲁的翻弄着大草原上的每一根茅草,迫使这些柔弱的生命在它面前卑躬屈膝,俯首称臣。当那些散落在大草原深处的帐篷无意中阻碍了它前进的道路时,它便变本加厉的刮打帐篷,迫使匈奴人在这幽冷凄厉的晚上,不敢踏出帐篷半步。仿佛天地之间,它才是真正的主宰。 然而,还是有一些人甘受它的摧残,顶着厉风,在它的地盘里策马奔驰。很快,这些人来到目的地,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把鞭子和马匹丢给前来接应的卫兵。就在他大步向帐篷迈进时,一个侍卫撩开帐幕,里边的火光照射出来,将他的面孔映红了——愿来,来者正是浑邪王。浑邪王还来不及开口,掀开帐幕的那个侍卫便急切的道:“浑邪王,你总算来了!”浑邪王一边钻进暖融融的帐篷,一边不解的道:“休屠王,你这么急切的催我来,倒底是什么事?” 休屠王几乎是跑着迎上来,浑邪王有些惊诧:他们时常见面,却从未见休屠王这般紧张。再看休屠王的脸,但见他满脸阴云密布,双眉紧锁,不由得心头更是诧异,立时预感到有不好的消息正等着他。果然,休屠王挥挥手,将帐篷内的其余人赶下去,这才领着他走往帐篷内的僻静处,低声道:“老弟,大事不好了!” 浑邪王的心沉了一下,道:“什么事呢?” 休屠王叹息一声,贴近浑邪王的耳朵低语。待他说完,浑邪王吃惊的睁着眼,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我要面见大单于!” 休屠王忙按住他,小声而着急的道:“你别嚷嚷!就算我会骗你,可我妹子能骗我么?大单于要是肯单独接见你我,我还用得着叫你来商量么!” 浑邪王死死的盯着休屠王的脸,在对方的眼里,分明流露出和他一样的沮丧和恐惧,他不由得倍受打击。一时间,方才的耳语又在他的脑海里飞快的过了一遍,他确信无疑!随之,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步履也跟着踉跄,最后,恍若失魂落魄般跌坐在毛毡上。休屠王怜悯的看着浑邪王,他的反应就和自己最初懂得这个消息时没啥两样。于是,他走近浑邪王,蹲下身子,哭丧着脸道:“我才把大单于的信使打发走。大单于要咱们五天后一块去漠北的王庭,参加部落大会。唉,咱们难道就这样把脑袋割下来给别人?” 这话不仅穿透了浑邪王的耳膜,还深深的刺进他的心里——他终于缓过气来,有了思索的能力!他悲愤的抬起头,气极而曰:“我不服,我不服得很!”说着,他推开休屠王,自己从地毯上爬起来,仿佛是想发泄尽心里的窝囊气,他再也不愿压着嗓门,只管高声嚷:“大单于若是自己来拿我的脑袋,那我没话说!打了败仗,损失那么多的牛羊,这个罪,我认!可是,他不敢正大光明的来抓我们,倒使出这么奸诈的计策——他把我们当作是什么了?他那样做,难道就是昆仑神的旨意?我不服!” 听着浑邪王的嚷嚷,休屠王深有同感,一时也忘了要压低嗓音说话,便跟着发牢骚:“是啊!若是大单于自己来拿我们的脑袋,我也认了!可他偏偏就听那个汉朝人——中行悦的鬼话!那个阉人要真有能耐,他怎么会陪嫁到大匈奴来!他整天裹在暖和的皮毛里谈天说地,一副比昆仑神还先知先觉的样子!怎么就没见他帮着大匈奴攻取长安,踏平汉朝?咱们是什么样的人,能受这样的阴招摆布么!” “大单于变了!自从他重用那些个从汉朝投奔过来的人,我们大匈奴这十几年来就没过上舒心的日子!要说打败仗,损失牛羊,也不是从我们开始的!” “是啊!我们无能,没保住河西的牛羊,可是我们终归没有丢掉一寸土地!而大单于那边,护卫王庭的职业兵不下二十万,自从汉朝出了个卫青,仗是愈打愈败,土地是愈丢愈多,连肥沃的河南之地都没保住!所损失的牛羊,都是百万计以上,怎么就没见大单于惩罚什么人!”休屠王越说越气,越想越委屈,不免牢骚更大:“要拿人开刀,祭告昆仑神,那也不该是我们!大单于一碗水端不平,我也不服!”说到此处,休屠王气得“哧呼哧呼”的喘息,激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他这些才落口的话,更进一步的刺激了浑邪王。浑邪王也觉得胸闷得紧,便扯下裹在颈项间的毛皮围脖,恨恨的将那东西摔在地毯上。次后,浑邪王阴沉着脸,烦躁的走来走去,他苦苦思索:究竟如何做,才能消灾去难,保全性命呢?不曾想,就在他冥思而不得其法的时候,一个奇异的念想冷不丁的窜进他的脑海——随之,浑邪王喜上心头,几乎忍不住要附掌称快: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大单于既然要用那么阴损的法子置他们于死地,他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如此还击呢! 很快,浑邪王毅然决然的拿定主意,他走到帐幕处,探头看了看帐篷周围,确信没有人偷听,这才退回来。休屠王看着浑邪王进进出出,多多少少要为他的奇怪举动而讶异——莫不是,浑邪王已经想到了什么妙策?休屠王内心的那丝安慰还来不及爬升,浑邪王就快步来到他身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语毕,休屠王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他愣愣的盯着浑邪王,吃吃的道:“这,这样做,行么?昆仑神就在你我的头顶,他什么都看得见!我们会不会遭天打雷劈?” 浑邪王瞪着眼,咬着牙,发狠道:“遭天打雷劈的,怎么也论不到我们!你想想,我们还不是被逼的么?大单于要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就不该这样对付我们!” “可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休屠王还在胆颤心惊,他不单下不了狠心,连说话也是藏头藏尾,惟恐有人听见。浑邪王知道他的心意,便顺着那种含蓄的口吻劝慰道:“休屠王,汉朝人有一句俗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现在伊稚斜独断独行,我们岂能等死?再说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由我们开头做的。伊稚斜还是左谷蠡王的时候,他干的事,你忘了?想当年,他不过是军臣单于的弟弟,并不是单于的继承人。可是军臣单于一死,他就抢了单于的位置,并把军臣单于的儿子——于单王子撵走。那于单王子四处亡命,不得已就干了这样的事。你再看看今天的右谷蠡王赵信,在于单王子之前,他不也干过这样的事么?只不过他去了又回来,大家都不怎么说而已!既然他们都没被天打雷劈,我们怕什么!” 浑邪王所说的事实,休屠王自然十分清楚,但是他沉吟半响,终归是顾虑重重,犹豫不绝:“可是,我们这样多的人,无论迁徙到哪里,都是引人注意的目标,又能瞒得过谁了?再说了,那一方面会怎样想?他们肯顺顺当当的接纳我们?设若对我们心怀猜忌或是藏有恨意,我们又将要到哪里去立足安命?” 这确实是个问题,浑邪王也静默下来。但过不久,他想到了解决之法,便压底嗓门,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窃窃耳语。休屠王听罢,自己也在心头再三惦念,觉得情况紧急,大单于又一意孤行,非要拿他们的性命不可,除此办法,确实也再无其他良策。因之,左思右想,叹息一声,最后也只得点头同意。 既然达成共识,两王便再度聚拢来,就如何瞒天过海又细细推敲,直到夜半时分,大体的细节才算商量妥当。一待商量妥当,浑邪王为避免夜长梦多,亦是为抓紧时间,于是便走出帐篷,招来一名亲兵。待他叽咕完毕,那亲兵脸色严肃,领命而下。不多会,顶着怒号的阴风,一匹单骑向东奔去,很快便消失在幽暗而凄冷的夜色中。 凄厉的秋风直刮了两天两夜才停息下来,待太阳喘着气儿慢慢爬高时,长安还处于一片清冷中。未央宫承明殿内,照例是进行朝会廷议,然而霍去病却没有参与。因为刘彻的格外关照,他目前还在未央宫的内宫里清闲过日,调养身子。今儿用过早膳,他便跑到马厩,牵过“骝紫”亮出腰牌,带着贴身侍卫,在未央宫戍卫士兵的注目下,不紧不慢的出了宫门。霍去病的目的地就是詹事府,打从搬师回朝,他还没好好和家人团聚。昨晚,他特地和刘彻说了,意思就是要回家一趟,要给母亲继父请安问好。刘彻这才发现自己也太不讲人情世故,便应允了他,所以他今儿的行动,也算得上是奉昭命而行事。 一路上,霍去病神清气爽,早把舅舅平日的叮咛抛之九霄云外,只管纵情飞奔。事实上,在未央宫里呆了近十天,他确实也闷坏了。因而,长安大道上的空气于他就显得格外清新,不由得他的年少心性肆意飞扬!在这种状态下,未央宫和詹事府的距离显得那么短,仿佛是眨眼间的功夫,他就来到自家门前。家仆们正要往里通报,霍去病则摆摆手,大步向母亲的寝室走去。 彼时,卫少儿正在想念儿子,为最近发生的一些琐事烦恼。原来,她自妹妹卫皇后的口里觉察到卫长公主的心思有了改变,其婚配情况亦可能随之而动,不免忧心忡忡起来。卫少儿在乎儿子的利益,亦为丈夫陈掌的前途感到担忧。说起来,陈掌担任詹事的职务已经有多年,成日介也就是替年幼的太子和失宠的皇后理理生活琐事;至于其他方面,则从不曾得到刘彻的重视,连他有意要承袭哥哥被剥夺的侯爵之位亦未被恩准。比之有一定实权的大姐夫公孙贺,陈掌在官场上就显得得太没出息了!陈掌私底下常抱怨妻子不尽力,卫少儿则是有苦说不出:妹妹虽享有皇后之名,却早已失宠,别说能在皇帝面前进言,就是要面见君王都不大有机会;至于弟弟卫青,他功劳虽大,然就是在最受刘彻重用之时,举荐人才主父偃都还吃了闭门羹——后来还是主父偃自己毛遂自荐,才得到刘彻的赏识——这种情况下,卫少儿还能指望谁?当然,可以叫去病试试:比如在刘彻面前美言,进而请官;但这样的事情,年纪轻轻、刚硬不屈的儿子是不屑于做的。因之,卫少儿便也不去为难儿子;她只想着,万一去病和卫长能成其好事,刘彻素来好面子,自然会给陈掌加官进爵!然而,这样的希望,随着去病的冷淡,卫长的决绝,终究幻化成泡影!卫少儿一声叹息,莫可奈何,忽一抬头,却看见儿子跨过门槛,笑盈盈的朝自己走来。想想心底的委屈,母子的多日别离,卫少儿不由得百感交集,涕泪具下。霍去病忙几步抢上,欲要给母亲跪安问好,卫少儿则一把抱住儿子,又哭又笑,几不成声。霍去病看着母亲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些,不由得深怀歉疚:“娘,孩儿不孝,累你思苦。” 到底是母子连心,卫少儿收起纷乱的心事,将精神放在儿子身上。她试去泪珠,细细打量儿子,发现去病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那俊朗的脸上生气勃勃的眼。为宽慰母亲,霍去病陪着卫少儿到花园里闲庭信步,顺便谈些家常琐事。然而母子俩的亲密谈心才刚开个头,屈大伯就急急穿过庭院,前来禀报说来了女客。看看屈大伯眉眼间的不耐烦,卫少儿就明白了:准又是那些公侯夫人们带着女儿,说是来拜访,实则是兜售姻缘来了。原来,自河西二战之后,霍去病的声威扶摇直上,直追大将军卫青。公卿列侯们发现当今天子没有下嫁公主的意图,便喜上眉梢,大胆的巴结詹事府。卫少儿自然晓得这伙人的用意,她自己也打起了小算盘:既然去病不愿尚主(汉代把娶公主叫尚主),那么,就在这些达官贵人中选一户基底雄厚的人家,结作亲戚,将来也好互相照应。因之,这些天,她在为儿子和卫长惋惜的同时,也开始了挑媳妇的过程。不过,这种事情,她暂时还不想让儿子知道,于是,她拍拍儿子的手,领着婢女,就去履行女主人的职责。眼见屈大伯要紧跟母亲而去,霍去病忙叫住老人家:“屈大伯,你且留一留。” 卫少儿和屈大伯同时停住脚步,两人的心头不由得都在捣鼓:互相对望一眼,皆想到一处去了。霍去病的眼珠子从母亲的脸上转到屈大伯身上,仿若什么都没明白,只是悠悠的道:“大伯,今天我要在家和娘一快用午膳。你跟大娘说说,做几样我爱吃的菜。” 卫少儿一听这话,就长长的舒口气:看来,儿子还不知道花蕾就在府里!瞬间,为母之情占据了她的全部心事,她满面笑容的吩咐道:“屈大伯,你就不要跟着我去。照小侯爷的意思,叮嘱屈大娘安排好今天的午宴。” 屈大伯“喏”了一声,卫少儿本来还想暗中交代几句,无外乎于是要屈大伯管紧嘴巴,不要泄露不该泄露的事情。不过,她又想到,屈大伯虽然疼爱去病,但对陈家忠心耿耿,也清楚陈家现在的处境,当是不会背叛自己,所以,便放心的朝前厅走去。眼见主母走得不见踪影,屈大伯便想去厨房,霍去病则抢上几步,拦在他的面前。屈大伯抬眼看去,但见小侯爷带着一种急迫的表情,恳切的道:“大伯,告诉我,她在哪里?” 屈大伯立刻就明白了,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小侯爷耍的伎俩,现在才是小侯爷的真正用意所在,他便也装出傻乎乎的样子,不解的道:“谁?” “大伯,别糊弄我。快说吧,花蕾她在哪?” 屈大伯多想让肚里的话冲口而出,但是主母那双含泪的眼睛立刻就浮现在眼前,他不得不钳住自己要吐出的话,转而淡淡的道:“什么花蕾?爷在外边认识的人,大伯我怎么会认得。” 霍去病万万没想到屈大伯会这样冷漠的将他一军,顿时被咽得讲不出话来!他盯着老头子那副“我就是不说”的倔强模样,心里真是又气又无奈!起初,他还美滋滋的想象,屈大伯会滔滔不绝的向他倾诉各种细节,末了还会对他和花蕾的事鼎力相助;然而现实就是,屈大伯变卦了——他竟然说不认得花蕾!难道那个狼形护身符是从天而降,自己砸到这老头的?霍去病蕴怒的看着屈大伯,恰好老头子也满脸委屈的看着他——在这样的对望里,一个念头闪过霍去病的脑海,他恍然大悟,忙道:“大伯,你只管说,娘那里有我呢。” 屈大伯花白的胡子和眉毛颤动了几下,最终他却一声不吭,避开小侯爷一往情深的眼,抬脚就想溜。霍去病是何等样机灵的人,他立刻就感觉到:屈大伯如此做,恰是因为他正处于心灵挣扎的边缘。因之,他抓住大伯的衣袖,忍不住近乎哀求的道:“大伯,你就说了罢。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见见花蕾。” 屈大伯原先已经执拗的打算好,无论如何也不会走漏风声,但是小侯爷从未有过的哀求声,软化了他本来就不怎么顽固的心。他无可奈何的转回头,叹息一声,真假参半的吐露一些内情:“爷,不是大伯要瞒你。大伯也不是怕夫人,实在是,是花蕾不愿见你!” 霍去病呆住了,他完全想不明白:他为这个花蕾辗转反侧,如此思苦;而这个女子竟然不愿见他!这太奇怪了!难道从来就只是他一个人在单相思?也对!她才见过自己两次,自己也未曾向她表露过心意,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片深情。再说了,女儿家,总是羞羞怯怯,就算她对自己有意思,想来也是不敢声张的!这么一想,霍去病便又有了精神,他笑了,几乎是像在战场上那般有把握:“大伯,花蕾不见我不要紧,能让我见到她就成。” 看着霍去病熠熠闪光的眼,屈大伯就明白小侯爷的心里正转着什么样的念头。无奈,他已经答应了主母,又想起那些上门来提亲的公卿侯门,越发觉得花蕾的背景确实也太单薄了。何况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詹事夫人的思虑还是对的:小侯爷的正妻,怎么说也得是一道槛上的人——至于花蕾,只要她将来能被恩准做小侯爷的侍妾,一样可以服侍小侯爷,这也算是她这辈子的造化了!因此,屈大伯只好发发狠,不得不干起棒打鸳鸯的勾当:“爷,人家送你个护身符,是谢你在夫人面前讲情,让她得以回浣溪村,一家子团聚。我又不是她亲爹,怎么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在长安!搬师回朝的时候,我见过她!” “是么?可她没来找你,想来也不见得心里就有你。说不定,人家已经许了婆家,就在这长安城内!”屈大伯心想,既然撒了谎,干脆恶人做到底,话越说越狠。果然,这话才一脱口,便狠狠击中霍去病高傲的心。短短的一瞬间,他眼中的星辉消散殆尽,就是整张脸,亦暗淡无光。望着沉默的小侯爷,屈大伯大为后悔:可说出口的话,就如那泼出去的水,如何再收得回?细想想,屈大伯愈发觉得自己太不厚道,辜负了小侯爷——又无甚言语能安慰他,便乘着小侯爷发愣之际,不顾年纪大,赶紧脚底抹油,快快的溜了。 霍去病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感觉,他丝毫没察觉到屈大伯已经走了,也没嗅到菊花的芬芳,更看不到花朵的娇艳。他脑里反复回响的是屈大伯方才的话:“是么?可她没来找你,想来也不见得心里就有你。说不定,人家已经许了婆家,就在这长安城内!” 是啊,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自己只知道她在母亲的庇护下,逃过了昭平君的魔爪,却怎么就没想到,再过几个月,她便十六岁了!按汉律,她是该出嫁了——她,难道她真的已经出嫁了?是什么样的人,竟然敢从他霍去病的怀里,夺走他最想去爱的女人?然而,霍去病愤怒不起来,他被更深层次的悲哀所淹没——他真是想不通,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竟然也会被女人弃之脑后!花蕾啊花蕾,你就不能等几个月?难道你就满足于一个平庸的男人? 霍去病想不下去了,他那刚烈干脆的性情绝不允许他光坐在花丛里唉声叹气——这种望花伤情、自哀自怜的愁绪,岂能是大丈夫所为!于是,他“霍”的站起来:与其继续这样的无端猜测,还不如快马加鞭,跑到浣溪村去求个证实!若那花蕾真的与他人结成良缘,那就痛痛快快的道贺一声,绝不纠缠;倘若还没有,那就赶紧诉相思,倾衷肠,但愿有情人早成眷属! 主意既定,年轻的骠骑将军甩开披风,拿出军人雷厉风行的格调,朝马厩飞快的跑去。 苍狼二十四 第十一章风起云涌(上) 且说霍去病踏入汉朝地界的那一天,几个匈奴人自河西披星戴月,一路飞骑急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漠北伊稚斜大单于的王庭。这几个人并不敢立刻面见大单于,倒是蹭进大单于的宠妾——脂嫣所居的帐篷内。 脂嫣是休屠王的亲妹子,现年十八岁,只因休屠王在第一次河西之战吃了败仗,感念大单于并未降罪于他,便特地将妹子献给大单于。这脂嫣面目娇好,且骑马射箭,样样精通,比起从前和亲而来的汉女,更有一种爽朗明丽之美;兼之正是青春妙龄,因而来到大单于身边虽不足一个月,就被伊稚斜视作心头肉、手中宝,爱之甚深。此刻,她正在梳妆打扮,忽然见帐幕被掀开,还道是大单于去了复又回来,忙扭转身子,笑盈盈的就要娇嗔几句,却发现来人是哥哥的亲信,不由得诧异的道:“师牙,你不在哥哥身边,来这做什么?” 师牙先不说话,只是拿眼飞瞟帐内的侍女,脂嫣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便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侍女退尽,师牙才急步靠近脂嫣的耳边叽叽咕咕的低语。听完,脂嫣蹙起眉头,道:“师牙,大单于正在气头上,怕是不依吧?” 师牙恳切的看着脂嫣:“玛修(匈奴语,相当于汉语的小姐之意),这就看你的手段了。你总不会看着一族的父老兄弟们活活饿死吧?” 这话触到了脂嫣的痛处,自河西二战的战败消息传来,她可没少为哥哥担心受怕。现在哥哥把一族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她怎能无动于衷?于是,她咬咬银牙,道:“好吧,你且去歇息,听侯我的音讯。”言罢,又将贴身侍女叫进来,命她安置师牙等人。 师牙大喜,拱手施礼,依命随侍女而去。 脂嫣整理了一下思绪,再对着从汉朝人那儿得来的铜镜,仔细的将自己的容貌打量一翻,便信心满满的往王庭大帐走去。而到了王庭,她并未冒然就进去,先是停在帐外,向卫兵问明情况,确认帐内只有大单于一人,这才轻轻撩开帏幕,悄悄的进去。 伊稚斜正为河西二战的溃败恼怒不已,全副心思都在考虑对策,自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忽然一双柔软香腻的手蒙住了他的眼——他先是一惊,随即便不由自主的笑了:敢和他调皮捣蛋的,除了心爱的脂嫣,还能是谁! 他转过身子,搂住脂嫣的小蛮腰,脂嫣顺势坐在他怀里,柔声道:“大单于,你一整天都闷在这里,岂不是要把自己怄坏了?” 本来伊稚斜怀抱美人,正享受着秀色可餐带来的快感,但是听罢这话,不由得勾起心病,恨恨的道:“只怨我手下没有能人!一败再败,丢尽了昆仑神赐与的光荣!” 脂嫣原先就没有想过要去招惹大单于,现见大单于发狠,联想到哥哥和一族人的艰难处境,不由得眼泪“叭哒叭哒”的掉下来。若是换了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她准会察言观色,耍耍手段将大单于哄得开开心心,再稳有胜算的提出要求,诱使大单于心甘情愿的满足其愿望。可脂嫣自幼就长在莽莽大草原,是地地道道、心直口快的女孩;兼之阅历不多,还不知晓一个宠妾该生存下去的种种伎俩,因而她还未开口求情,便先碰了钉子。不过,她没料到的是,一个宠妾除了逗人开心之外,还另有一样天下无敌的武器——这不,她一哭,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直把大单于粗壮的肠子立时给泡软了。伊稚斜叹息一声,不得不换了副口气,道:“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你。” 脂嫣抽泣道:“作为部族之王,我哥哥没有守护好河西之地,大单于自然该生气,也该责罚他。但是,现在河西还有六万余昆仑神的子民,难道仅仅因为一个王的失职,就要让他们全都饿死不成?” 伊稚斜皱起眉头,他已经知道脂嫣真正想说的是啥。其实,河西二战惨败的音讯传来时,休屠王和浑邪王的哀求也跟着来了:他们不敢奢望大单于赦免他们的失职之罪,但却恳切大单于从王庭这边分点口粮,调拨牛马,好歹让河西的匈奴人能熬过可怕的秋冬两季。当时大单于就气坏了。要知道,自先祖冒顿单于驱逐大月氏王国以来,河西广袤肥美的土地就是大匈奴最好的牧场,他伊稚斜敢有恃无恐的将王庭迁于贫瘠寒冷的漠北,就是深信河西能源源不断的为大匈奴的所有子民提供充足的食物!可现在这两王无能,不但没防住霍去病,还使得千千万万头生畜被汉军的军刀屠杀殆尽——可恨呀!这不是要连累全大匈奴的子民挨饿受饥么!而他们竟然还有脸来请求援助!伊稚斜恨不得拿老大的耳光赏他们! 可是,气归气,作为昆仑神在大草原的最高执行者,难到自己能狠心不顾那些挨饿的河西子民?这苍穹之下,拥有大匈奴纯正血统的人并不多,就是先祖冒顿单于时代,控弦之士(即有战斗力的人,暂不算老弱妇孺)也不过四十万,跟汉朝的上千万人口相比,简直是微乎其微。要真不顾河西子民,都把人饿死了,自己拿什么去跟汉朝人争夺最有利于整个民族生存的地盘和物资?汉朝人不是有句话叫“罚不责众”么?不能因那两王无能,就累及无辜;何况,河西虽受重创,但其土地的所有权和控制权不还都在大匈奴这一边么?哼,还是调整策略,挨过这一冬,明年再作打算——就不信大匈奴没有能人,不信昆仑神不护佑自己!非要剪掉那霍去病的翅膀不可!定要跟刘彻顽抗到底! 想罢,伊稚斜转过身来,捧起脂嫣的脸,温和的道:“这些你都不用操心,我会安排的。”脂嫣听了,知道此事已有眉目,不由得破涕为笑。 是夜,一队王庭本部的职业兵,押着大批牛马,送往河西。赵信站在他的帐篷外,默默看着远去的队伍。这个决定,大单于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连他这个一直被视为亲信的右谷蠡王事先也不知情。说实在话,赵信的心里是颇不舒服的:他知道,操控这事的,是一双女人的手!他环顾四周,发现长期追随大单于的那几个部落王,脸上皆露出不平之色。最后,这些人,纷纷钻进同一个帐篷:那个帐篷,是从前大单于最信赖的谋士——随汉公主陪嫁过来的宦者,中行悦的帐篷。赵信预感到,他们是为着同一个目标,略略沉吟,他也往那个帐篷去了。 且说霍去病回到长安,面见天子,交复皇命后,并未能及时回詹事府。欣喜若狂的刘彻,立刻将他留在宫中伴宿。当天晚上,还举行小型家宴,为他接风洗尘。过了七八日,好大喜功的刘彻又在未央宫举行盛大的宫宴,除了皇亲国戚外,享二千石以上的朝臣(秦汉时代,官员的工资就叫俸禄,并以俸禄额度来标志官僚等级,是所谓“禄秩”)领圣旨携夫人赴宴;当然,一些禄秩较低,但手握重权的官员也奉命携家眷出席,同为骠骑将军庆功。 早先,赵破奴、高不识、仆多三人凭在战场上斩杀敌人的数目以及擒拿俘虏名额之多寡,依汉律分别被封侯。其中,赵破奴功劳最大,不但斩杀敌人的数目最多,就是抓获的俘虏也最多,而且他所俘虏的官员级别也最全,从部落王到大将,从阏氏(王后)到王子,因而被封为从票侯。至于高不识和仆多,则分别被封为宜冠侯和辉渠侯。刘彻很够意思,在给霍去病的手下封侯的时候,都从他的封号或是军衔上来赐名;不单如此,还下了昭命,叫这些人一块入宫,参加晚宴。彼时,刘彻还不知道李抉已被霍去病斩杀的事,他看到军功簿上没有李抉之名,只道李抉是初上战场,尚不适应血腥的场面,才导致寸功未立;后又不见李抉来宫中拜谒,就更确定自己的猜测,进一步认为李抉是由此便羞于见君。本来,刘彻可以直接向霍去病问明情况的,但他忙于国事,待见了霍去病,又只记得谈论两次河西之战,以及将来开拓河西的大事,哪里还记得此等鸡毛蒜皮的琐事。直到晚宴前,宠妃李夫人特别问起,为着体恤心爱的女人,亦因为思慕男色,才又格外下了一道圣旨,特别恩准骠骑将军手下的所有校尉——不管是封侯还是没封侯,皆可赴宴。 众校尉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宴会,不免惶惑大于喜悦。事先,赵破奴就叮咛众人,千万不能在君王面前失却礼数,丢自个的脸面。在宦者的引导下,这些人七拐八弯,仿佛走了许久,才来到举行晚宴的宣室殿。一路上,赵破奴等人只看见未央宫内殿阁楼台数不胜数,气象巍峨宏大,场面开阔无边,不仅高不识和仆多这两个未见过世面的焉末人骇得目瞪口呆,就是赵破奴、卫山、徐自为等人亦瞠目结舌。因而在迈进殿内时,再看到济济一堂的当朝大人物,这些个在马背上打江山的大老粗们,便大气也不敢出,诺诺应答着随司仪官安排,按次序就坐。众人刚刚坐定,便听到鼓乐奏响,笙箫吹鸣,谒者拉长了声音:“陛下到——” 众臣拜倒迎接,不一会儿,殿外传来刘彻豪情满怀的大笑,随之,喜色满脸的汉天子在卫皇后和宠妃李夫人的陪同下,领着霍去病说说笑笑的迈进殿来。刘彻看着鸦鸦一堂人,挥挥大袖,免去种种繁文缛节,宣布晚宴开始。 依照品级官衔排位的话,骠骑将军只属于将军中的二等军衔,不够资格和大将军卫青紧挨着坐,但是,他才是今翻宴席的中心人物,因而,他不单可以紧紧的挨着舅舅,还是距离刘彻最近的臣子。他一面要回答陛下的问题,一面要和舅舅交杯换盏,忙得不亦乐乎。其余众臣,则在乐府(汉武帝创立的宫廷音乐机构)主管李延年编的新曲演奏下,一面把盏言欢,一面观赏刘彻的宠妃李夫人在殿中起舞。 若是在别个朝代,要皇帝的爱妃给群臣起舞,定会是匪夷所思之事,甚而给迂腐之辈作口舌攻击之用。然汉代人喜好歌舞,也精于歌舞,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小吏平民,日常生活中,只要兴致来了,则率性起舞,歌咏相伴。尤其是在聚会席宴间,酒到酣处,更是集体群动,声色飞扬。想当年汉的开国国君刘邦,在登基六年后回到故乡沛县,与父老乡亲纵酒狂欢。酒酣,高祖一边击筑,一边唱起自己即兴创作的大风歌,还遍“令儿皆知习之”;随后,他自己因兴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到了他的子孙后辈,则将此作风发扬光大,皇室宫宴,君臣同舞,更是气象万千。正如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所描绘的:“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不过此时,众人还未酒到酣处,还没有因性而动,满足于看那李夫人腰肢轻摇,长袖款摆,莲步姗姗,娇笑浅浅。然酒过十巡,热血随酒流动,心尖处的豪情便张扬上窜。待李夫人一段舞毕,退还到刘彻身边,另一队宫女就要踏着丝竹管弦的节拍轻歌慢舞,东方朔遂起身离席,走到刘彻面前,稽首曰:“陛下,今日乃是骠骑将军的庆功宴。骠骑将军千里长驱,出奇不意,可谓是功勋卓著,扬汉之雄风,壮汉之气魄,怎能光看这些柔弱靡靡的歌舞,而不见我大汉飞扬的神采!” 彼时,张骞已从乡下回来,他虽然被贬为庶民,然刘彻还是将他视作重臣,特招他赴宴。此刻,他亦站起身,附和道:“陛下,太中大夫(东方朔的官衔)所言甚是。此种宴席,当是骠骑将军为我等歌舞,弘扬我大汉军威!” 刘彻哈哈大笑,双目盯着霍去病:“骠骑将军,盛情难了却,厚望不可推。这下,就看你的!” 霍去病起身行礼,自负的笑道:“敬诺!” 随之,霍去病大步走向中庭。众臣一见骠骑将军即将起舞,不由得人人精神大振。霍去病除去黑色外袍,只剩内里的红色直裾深衣,他右手一伸,早有宦者将宝剑呈上。一般说来,剑舞者当除尽裙服,只穿贴身小衣,方好灵活舞动。然直到汉武帝刘彻时代,身着便袍的中原男女皆是穿开裆裤,行走坐卧间,一时不慎,便要将私处显露于人前,这可是大大的失礼行为。因而,霍去病的剑舞就只能是宽袍巨袖,估计是难得轻灵洒脱。 可骠骑将军是什么人!纯粹的马上精灵,剑之鬼魅!但见他手腕轻动,剑光闪寒,其身影随之游走奔窜,翩若蛟龙,矫如健鹰,戏于流水,翔于天地。飘飘乎如急风,浩浩乎似厉雨,雷霆万钧,霹雳闪电,眩人眼目,醉人心田!更兼他舞到酣处,放声高歌:“长空渺兮鹰飞扬,壮士雄兮怀四方!边庭苦兮寒风瑟,不斩胡虏兮不还乡!” 骠骑将军的剑舞本来就让众人心中摇摇,不能自己,而他的即兴而歌更是激起众人的满腔豪情,于是,众人放酒盏,手拍案几,将此歌反复迭唱:“长空渺兮鹰飞扬,壮士雄兮怀四方!边庭苦兮寒风瑟,不斩胡虏兮不还乡!” 一时间,宏宏大殿,千人唱,万人和,真的是“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此刻,最受鼓动的,则是那些追随骠骑将军出生入死的校尉们。早先,这伙平常只晓得在军中猜码划拳,大呼小叫的大老粗们,在大殿上,君王前,于这高雅的帝王盛宴中,不免万搬拘谨。现在,骠骑将军的一翻歌舞,激起他们心头的自豪感,他们纷纷起身,走向骠骑将军。左右宦者深知其意,忙递上刀剑。拿了刀剑,他们便随骠骑将军且歌且舞,将大汉儿郎的威威之气挥洒到了极至! 舞罢歌毕,满堂喝彩,众人大呼酣畅快意。满脸笑容的刘彻放下酒盏,唤过霍去病:“骠骑将军,随你出征的校尉全在这了?” 一听这话,赵破奴的心猛然一缩,他紧张的看看周边弟兄——他们和他一般,尽皆失色。再看骑将军,却见将军镇静自若的道:“回陛下,全在这了。” 刘彻的脸上虽然露出不解之色,但笑意仍在,他用手温柔的抚摸着李夫人的香肩,道:“怎不见大校李抉?” 随天子话落,李夫人亦疑惑的看着霍去病,盼他快给出答案。 霍去病根本不理会李夫人的盈盈秋水,他直视刘彻,缓缓的道:“回陛下,臣已经将李抉斩首示众,血祭军旗了。”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众臣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听得“哐当”一声,李夫人手里的酒盏就滚落于地。随之,便是宫女的惊呼:“娘娘——”接着是短暂的忙乱:宦者宫女齐心协力,想要弄醒李夫人。刘彻蹙起眉头,吩咐将李夫人送回寝宫。一时间,方才的热烈气氛烟消云散,众臣鸦雀无声。大伙都知道李抉何许人也:既然彼与彼都是皇亲国戚,就看天子如何决断。卫青初听霍去病的话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叫声“不妙”凭他对汉天子的理解,他明白刘彻此刻的恼怒是属于那种性质的,因而偷眼看去,但见天子的脸上恼意窜出,便忙放下酒盏,欲要出列请罪,却听到刘彻冷冷的开口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么?” 霍去病微微低下头,随即又抬起头来,坦然的道:“不是,陛下!臣斩杀李抉,乃是遁军法行事!” “说!朕倒要听听,你是怎么个遁军法行事!”刘彻咬着牙根,隐然的怒火,似乎在滚滚而动。 霍去病自君王的口气里嗅出了火药味,他是有些吃惊的。他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合乎汉家法度,他所不理解的是:像李抉那样的龌龊人物,何值得陛下动色而怒焉?然而,疑惑只是短暂的,霍去病更有把握的是天子对自己的宠爱,以及真相大白后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因而,他定定神,沉着的将事实道来:“臣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候,缺水断粮,大校李抉鼓动士兵哗变,阻挠汉军西进。臣便将他斩首示众。因军机不可懈怠,臣便一直没有禀告陛下。” 闻听此语,刘彻的气恼生生灭了下去,恨不能为霍去病击节叫好:那李抉活该!就算他能活着回来,自己也会将他赐死——只是可惜了那张阴柔娇美、一如女子般的脸!当然,刘彻心底还是有点小小的不爽:他固然心疼李夫人,但是霍去病这愣小子也没少让他头痛!本该早早说明的事情,却偏偏拖到这样公开的场合才说,让他猝不及防,难以下台。就在汉天子心头捣鼓的时候,老臣汲黯却端着酒盏走上前来,大声曰:“骠骑将军不愧为我汉军后起之秀,杀伐决断,生猛有威,堪称国之栋梁也!” 霍去病吃惊的张大嘴巴,呆呆的注视着汲黯:自来只晓得这老头子专与皇亲国戚为难,动不动就要挑自己的刺,现在他却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老臣汲黯固然狭隘而目光短浅,但他更有耿直而捍卫正义的一面:他从前即便是看不惯霍去病的一些作法,可他认同霍去病为国出生入死的那份责任感! 还没等骠骑将军回过神来,汲黯又高举酒盏,向刘彻道贺:“臣恭贺陛下得骠骑将军这样的良将!此乃我大汉之幸事!” 与此同时,东方朔,张骞,以及御史大夫张汤等人亦上前祝酒,纷纷道:“贺喜陛下得此良将!”殿下群臣便也来凑热闹,齐声高呼:“贺喜陛下得此良将!” 顿时,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震动殿内。本来,李抉与霍去病之间的事,关起门来,便是帝王家的家务事,反正亏不了谁。但是有汉一代,中原人性格刚烈率直,富于积极的进取精神,他们时时渴望建功立业,一但有这样的机会,便会处处张显出强烈的责任感和自尊心,会不计一切代价去追求成功。自然,他们也就格外的推崇和敬重那些能历尽艰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大英雄;至于那些贪生怕死、忘却国家尊严的卑鄙小人,则是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两相一对比,他们的情感天平就全部倾斜在霍去病身上:何况,骠骑将军按军法处置扰乱军心者,乃天经地义的行为,无可指责! 群臣激昂的情绪,正合了刘彻的心意——先前他还在考虑着如何收拾场面呢!于是,汉天子顺水推舟,起身离席,高举酒盏,朗声道:“好,朕得良将,亦有良臣,大家共饮美酒,为我大汉同庆!”见陛下顺应民意,众臣心中舒畅,齐齐欢呼:“陛下圣明!”接着,大家满饮此盏,继续寻欢作乐。刘彻则放下酒盏,悄悄的凝视着霍去病:他以为,自己是最了解霍去病的人;然而,这小子就像不可捕捉的风,随时能抖出别人意料不到的本领!如果说他的河西第二战鬼神莫测,让人叹为观止;那么,除了杀伐决断,他的体内还孕育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能耐呢? 也许是刘彻看得太固执的缘故,连卫青都感觉到了,他也默默的注视着外甥。刚才的一咋一惊,让他虚惊一场,现在他心头窜出的自然是别样想法:去病年未及二十,便能建立不朽功勋,实在是可喜可贺;不过,他的作派过于张扬,是该和他谈谈为臣之道了! 霍去病却什么都没注意到,他正在和他的校尉们互相祝酒,忆苦思甜,让自豪的笑声,带着青春活力高飞殿宇,冲上云霄! 宣室殿的欢乐,衬托出了后宫的寂寞。彼时,李夫人已经苏醒过来,她将贴身宫女唤到跟前,低语几句,那宫女便匆匆忙忙的出去了。次后,李夫人吩咐余下的宫女挑去部分灯芯,让内室暗淡下来,她则躺在榻内,静静的思索。李夫人虽为女子,然其心机深沉,甚有见识。她能进宫侍奉皇帝,要得感谢她的亲哥哥李延年。当年,李延年因犯法而服宫刑,成了一名宦者,先是任狗监,后来他的音乐天赋显露无异,所作新歌曲目,闻者莫不感动,遂得到刘彻的赏识。更重要的是,年轻时李延年俊秀柔美,飘逸如女子,男色女色皆喜好的刘彻便将他升格为男宠。从此便跟天子同卧同起,非常显贵,而且其受宠程度,直追刘彻的第一个同性恋人韩嫣。然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弛——男宠亦不例外!李延年便及时找到一个替代者,那就是他的亲妹子李渺幽。为让妹妹顺利进宫,李延年可没少费心思。他特地在一次歌舞表演中,唱了一首赞美其妹的歌曲,曲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其大意就是有一佳人,美得倾国倾城。刘彻一听此曲,心神动摇,叹息曰:“这歌太好听了!可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么?”刚巧平阳长公主在场,就随嘴说道:“李延年的妹妹,便是这样的佳人。”刘彻一听,急不可奈,立刻将李眇幽招进宫来。那李渺幽精心打扮,巧饰容颜,初见天子,便献舞一曲。刘彻见眼前此女二九佳龄:娇怯怯,嫩生生,水灵粉白,眉眼生情;尤其是漫妙善舞,举手投足间,勾人摄魄,一时间令他这个花丛老手亦难以自持,忙收入寝宫,下午便立为妃子。李渺幽进宫前原来在娼寮呆过,长时间买笑调情,使她熟知男人的心性和欲望。她很清楚未央宫内佳丽多达万人,随时都会有女人男人觊觎或是取代她的位置。要想专宠后宫,长久享受帝王的恩爱,就须得绞尽脑汁,使尽手段,务要时时让刘彻保持新鲜感。于是,她步步为营,小心打算,终于完全的独占了刘彻的宠爱。然而,李渺幽又是个看得远的女人,她遗憾的发现:不管自己多么的精明,可自己的娘家人就是扶不上台面!当今天子虽贪色成性,但他毕竟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他可以赐赏富贵荣华与自己,却决然不会重用自己的兄弟们!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哥哥李延年身为宦者,自然不可能在政治上有大的作为;而另一个兄弟李广利虽然风华正茂,然除了夸皮买嘴,他便没有其他能耐——使若自己一朝红颜老尽,自己能像卫皇后那样,凭借外戚的赫赫军功来保持尊严么? 这样的比较让李夫人不寒而栗,她想起了幽居长门宫的废后陈阿娇,更是寝食难安。于是,她挑选李家人才的范围扩大到叔伯家,终于选中了略有点小聪明的从兄李抉——可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思及自己和李家的前途命运,李夫人顿觉筋疲力尽。彼时,她不过才双十年华,却已经隐约嗅到到了失宠的气味。正在她暗自伤心时,有轻微的脚步声急驱而来。李夫人微微侧头,便听到其兄李延年的声音:“妹子,你没事吧?” 李夫人有气无力的道:“哥哥,你快叫广利到乡下,把李抉的妹妹娆儿接来。” “这么快就要娆儿来侍奉陛下?那,那,那你呢?” “谁说她要侍奉陛下?” 李延年有些糊涂了:“那叫她上长安来干啥?” 李夫人慢慢自榻上爬起来,直视其兄的面目,道:“我要将她献给骠骑将军霍去病。”李延年呆住了,他完全不明白妹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夫人亦不愿多加解释,只是继续往下吩咐:“你把娆儿带回邸府,不用教她太多礼仪,但一定要调教她如何媚惑男人。这点,哥哥切切不要忘了!” 李延年见妹妹说到此处,总算开窍了,他自负的笑道:“妹子不用担心。这个,为兄的拿手得很! 兄妹俩又窃窃私语了一阵子,李延年才领命离开。听得兄长的脚步声远去,李夫人才复卧榻上。然而她思虑万千,始终在转着一个念头:既然自家的男人不堪大任,那就让女人来做吧。只是,这计策成不成功呢? 李夫人为此夜不成眠,她却不曾想到,在遥远的漠北王庭,也有个女人辗转反侧,如她一般,不得安眠。此人就是脂嫣。且说脂嫣见大单于在王廷内招部落众王议事,久久不归,心头便总是联想到哥哥,怕事情于哥哥不利,便小心翼翼的避开戍卫的士兵,溜到王廷帐外偷听。只听得帐内大单于恼怒的嚷道:“你们都道我是被女人蒙住了眼吗!你们怎不想想,河西除了那两个不中用的王爷,还有六万余昆仑神的子孙!打了败仗,损失了那么多的牛羊——就算昆仑神宽恕他们,我也绝不宽恕他们!可我不能饿死自己人!” 廷内暂时鸦雀无声,好半天才听到一个颤悠悠,软绵绵的声音道:“大单于圣明。只是不知道大单于如何处置休屠王和——”此人一语未了,便被激烈的咳嗽声替代。待这阵咳嗽平息后,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脂嫣一听就知道是赵信):“大单于,河西二战,我们损失惨重,整个大匈奴今年过冬都成问题。如果责罚只是流于表面,恐怕其余部落的王爷们不服!” “是啊,以后谁还愿意下死力气跟汉朝人打仗!” “大单于,汉军能奋勇作战,节节取胜,其实并无其他诀窍,也就是赏罚分明,绝不含糊。”这又是赵信的声音,他的话博得在场人的广泛赞同,而脂嫣的心则紧紧的收缩起来:现在就看大单于的表态了! 大单于开口了,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我的处罚,就是拿他们的人头来祭告祖宗!” 闻听此语,脂嫣几乎瘫软在地。然而她迅速定定神,竭力稳住。与此同时,她又听到有人疑惑的道:“可休屠王和浑邪王远在河西,难到要大张旗鼓的派人去抓他们?那他们还不得跑了?” 帐内一片寂静,好像人人皆束手无策。脂嫣的心里立刻窜起一丝希望:希望这是个棘手的难题,大单于会因此收回成命。很快,她的希望被残酷的打破了——是那个人,就是先前咳嗽不止的人,他用阴柔的语气缓缓的道:“这有何难。大单于只说是要召开部落大会,共商国事,休屠王和浑邪王敢不来么?” 这个提议立刻博得众人的赞同,脂嫣想起来了,出主意的这个人,好像叫中行悦,是来自汉朝的宦者。然而她没有时间多想,也没有再听下去,她匆忙离开,只想救她哥哥一命! 王庭内的会议终于结束,人尽散去。最后撩开帐幕出来的是大单于,他本想快步走向脂嫣所在的帐篷休憩,却仿佛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他心动了一下,再仔细倾听,然除了呜咽的风声,茫茫大漠上什么都没有。于是,他迈开大步,朝脂嫣的居所走去。 苍狼二十三 第十章邂逅(下) 第二日,天放晴了,解难早早的来辞行,花蕾不便出门,便由屈大伯代为送行。且说屈大娘自去找主母卫少儿,说明花蕾又回来的事情,闲不住的花蕾则主动到厨房帮忙。众厨娘重见花蕾,都大为欢喜,其中一个道:“花蕾,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愁人手不够呢!” 花蕾一面答应着,一面往周围一看,四处摆满了才买来的新鲜菜,她便好奇的问:“今儿是什么日子?来贵客了么?” 一个叫柳妈的厨娘道:“夫人在后院里栽种的菊花开了,早就约了宫里的娘娘和亲戚们来赏菊,都是前些天的雨给耽搁了。今儿天晴气暖,夫人刚才吩咐了,过会儿,娘娘公主们就来到。” 花蕾倒底还是个孩子,一向又长在乡里,从未见什么娘娘公主,一听这话,心里便有种想看热闹的欣喜。于是,她一面干劲十足的忙碌着,一面又巴巴的盼着那些贵妇名媛快快驾临。 快到中午时分,平阳长公主和太仆夫人卫君孺率先到达,随后,未央宫的娘娘公主们也姗姗的来了。听着一串串银铃般的娇笑,从不远处的后院时快时慢的传来,花蕾的小心肝痒得不得了:她总想找机会去偷偷瞄一眼——那些天生娇贵享福的女人们,在大汉子民的心目中,可是与神一般尊贵;有人是仰望了一辈子,都没有亲眼目睹的机会,现在,她们就近在咫尺,不去看看,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花蕾实在是耐不住了,她偷个空儿,小心的避开其他仆役,七拐八弯的来到后院的侧门。因这是家族聚会,并无外人,兼之奴仆们见惯不惊,不会有人刻意来惊扰娘娘公主夫人们,所以戒备亦不森严。这倒便宜了花蕾,她悄悄的溜进院内,躲在一块假山后边,遥遥张望。但见不远处的贵夫人们身着绸服缎袍,姹紫嫣红,更兼满头珠翠,金钗玉簪,于那行走间,配合着耳铛环配,叮当作响;再细辨众娘娘公主夫人的面目,真是人比花娇,各现媚态,风姿一个更比一个好,直看得花蕾这个乡下妹子眼花缭乱。 花蕾只顾呆看别人,却不曾想自己也正被人看着。 看着花蕾的人不是别人,乃是卫长公主。原来,卫长嫌人多扎堆,乱哄哄的,坏了赏花的情趣。因而,她抛下众人,自挑选一个僻静的角落,由着自己的性子赏玩秋菊。而花蕾溜进院子时过于急切慌乱,竟然不曾看到高贵的卫长公主就隐身在假山的另一端。 就在花蕾恋恋不舍,待要离开时,却发现退路已被堵住。她还来不及害怕,于一股清甜的幽香里,才抬起头的她,便被狠狠的震住了。 眼前站着个穿鹅黄色丝袍的女孩儿,看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然其容貌之美,气度之高雅,几乎非任何人可比拟,就是刚才自己瞅了老半天的那些个娘娘贵妇们,在她面前亦要黯然失色——她简直就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女。总算花蕾还没晕头转向,她虽不知眼前的女子是谁,但猜其身份应该不低,一时记起该有的礼数,便忙忙的纳拜行礼:“民女见过见过” 卫长从第一眼看到花蕾,便认出她就是去年去病表哥在街头抱着的那女孩,她故意拦着她,就是要好好看看,这女孩有什么自己比不上的地方。现见这女孩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心里更加有气,便哼了一声:“这府里的奴仆都知道本公主卫长的名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胆敢惊吓本公主!” 花蕾一听这话就慌了,她虽没见过大场面,但是公主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得很——惊吓了当今天子的爱女卫长公主,这个罪名可大了!小小一个花蕾,还不得被公主左右的人给打死——她赶紧跪拜于地,可怜兮兮的求饶:“民女该死!惊饶了卫长公主,还望公主高抬贵手,宽恕民女。” 卫长慢条斯理的理理裙袍,道:“民女?谁是民女?到这来的,便都是詹事府的奴婢。你以为你是谁呢?” 花蕾有些吃惊,她感觉到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卫长公主,对她仿佛有些敌意。她自屈大娘口里听说过一些宫里的事,但是没有谁告诉过她,卫长多年来对去病表哥的思慕。于是,花蕾只能猜测是自己的莽撞惹恼了公主,她便小心的斟酌词语,但求公主息怒:“回公主的话,民女还不够资格做詹事府的奴婢。只因无处容身,会弄些小菜,才来府里帮佣的。适才民女见公主艳光逼人,貌若天仙,就看呆了。不想为此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花蕾最后的那几句话是肺腑之言,丝毫没有奉承之意,可在十五岁的卫长听来,心头十分受用,嫉妒之意顿时消了大半。其实卫长本来就不是那起小肚鸡肠的小家碧玉,她自从明白去病表哥的真实心意后,这几个月来也慢慢想开了;只因她年岁尚小,总有些公主脾气,所以才想吓唬吓唬花蕾,出出心头的怨气。现下气消,她便仔细的审核着花蕾:但见此女脂粉不施,只穿着粗布衣衫,然其丽质天成,竟比父皇最宠爱的李夫人更为明媚鲜丽;尤其是那种温婉纯净的气质,仿若受过诗书的熏陶,比之大家闺秀,毫不逊色。卫长再又想到,此女不若自己的地方,不过是身份地位,服饰钗裙,不免恼意又上来,拿定主意要继续作弄花蕾。她缓缓靠近花蕾,纤纤小手抬起花蕾的脸,故意叹息道:“可惜啊,可惜了!” 花蕾被卫长的故作深沉弄得莫名其妙,她转着眼珠儿,愣愣的瞧着公主。 卫长背过身去,继续叹曰:“美人如玉比花娇,位卑命贱似纸薄。可惜你如此容颜,却委屈在这样的小地方。花开芬芳,无人赏识。” 花蕾只道是公主同情她,待要称谢,不料卫长又道:“不过,凭你的容貌,早晚可以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个侍妾什么的。” 花蕾一下子想起了昭平君的事,她低下头,轻声曰:“多谢公主贵言。民女不敢有非份之想,但求能保住现在的样子,就满足了。” 卫长轻甩衣袖,柔柔一笑:“做老头子的侍妾自然没什么意思,但若做得那冠军侯的侍妾,怕也是你的心愿吧?” 花蕾就听见“冠军侯”三字,脸便红透了。卫长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冷笑,她俯下身子,直视花蕾的眼,一字一句的道:“不过,自古以来,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不知你可有手段,能让自己一辈子享用冠军侯的专宠!” 言罢,卫长再不看花蕾一眼,她飘然而去。花蕾一时呆住,动也动不得,脸色却如稿素一般苍白。良久,她才垂头丧气的返回厨房。花蕾才来到门边,就听见柳妈一面忙着抄菜,一面跟另一个厨娘林婶扯闲。那柳妈道:“都说皇帝如今最宠李夫人,可据我看来,那李夫人的容貌还是不及皇后。” “哎呀,柳妈。女人从前再美,只要上了年纪,那还不是像菜筐里的老菜叶,谁稀罕啦!谁不想着那水灵灵的嫩叶子?” 柳妈连声感叹:“说的也是。不独君王喜新厌旧,你看看那些官府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拿咱们的夫人来说吧,詹事大人这些年纳的那些个小妾,又有哪个比得上夫人美貌呢?” “就是嘛。听说当年,还是詹事大人削尖了脑袋,才娶得夫人,倒头来也不过是恩爱六年,侍妾就娶进家门了。” “还好,夫人家底硬朗,詹事大人也不敢冷落夫人。万一是娶了像花蕾那样家底浅薄的女子,只怕要不了三年,花蕾就被人扔到了脑脖子背后去了。” “怕也不见得吧。万一她命好,摊上个像博望侯那样痴心的男子——唉,那样的男子真是世所罕见!柳妈,你见过博望侯的夫人没?哎哟,不是我说闲话,那个匈奴女人跟咱们大汉女人一比,还真是又粗糙又老相!可是博望侯不单带她回来,还十几年如一日,不纳任何侍妾,就只疼爱那女人。唉,福气啊,真是有福气的女人!” “是啊。天下的女人哪里都有那样的命水。要我说,好看的女人还是嫁平头百姓,苦是苦点,起码夫妻恩爱,不会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 听到此处,花蕾踏在门槛上的脚缩了回来,悄悄的,她转身走了。 是夜,花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卫长公主的话,柳妈和林婶的话,在她脑里交替浮现,她不可能不受触动。从前,她满足于默默的爱恋,现在,她却不得不痛苦的发现:假如屈大伯屈大娘平日的种种暗示是真的,那么,冠军侯喜欢的是自己的哪一点?那些从来都不大敢翻捡的点滴往事,便在脑中悠悠升起,细细过滤后,这才发现,他和自己,竟然才见过三次面!而且,其中一次还只是自己在背后看着他;仅有的那一次交谈,他明白自己多少?难道,他喜欢自己,也只是因为容貌? 花蕾的心沉甸甸的往下坠,从不曾有过的心痛,一时都从心之底处窜出来,肆意蔓延。她哭了!在这漫漫长夜里,才十五岁的女孩儿,为她那缥缈的爱情,只能是哭了! 一大早,花蕾就向屈大娘告假,蒙上布帕出了门,一路打听着来到博望侯的邸府。花蕾自己也知道,像她这样卑微的女子,别说是见博望侯,就连他家的门槛,她都不配踏一踏。但是,她固执的守候在府门外,就只是想见见那对甘苦与共的夫妻,瞧瞧他们恩爱的模样,于她小小的心里,好有一丝安慰。为此,她足足在门外守候了两个时辰(即今天的四个小时),才见一老家人开门出来。花蕾鼓起勇气,怯生生的上前问话,这才知晓博望侯因为不久前的失机(古代战争中错失战机就称之为“失机”),被削去爵位,夫妇俩索性到乡下养病去了。 花蕾大失所望,只好怏怏不乐的原路返回。她才走到官道,便见街的两旁围满人众。待要问个究竟,却见人人掂起脚尖,尽力向里张望,更本没人有空答理她。就在人众的推搡拉扯中,花蕾蒙在脸上的布帕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而她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如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牢牢的定格在前方——那个人,竟然已经搬师回朝,近在眼前了! 且说霍去病意气风发的骑着“骝紫”领着部属,昂首阔步的向未央宫迈进。官道两边的民众一面对队伍中的俘虏指指点点,一面欢呼不绝,更有不少人跟着骠骑将军前进的速度往前挤,希图将将军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一点。看到百姓欢呼雀跃,霍去病内心亦是非常骄傲,他露出笑容,转动着的脑袋,微微向百姓致意。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了!在攒动摇晃的人头中,他看见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那个人,就在混乱而拥挤的人群中,脉脉深情的仰望着他! 霍去病恨不能立刻跳下马来,分开人众,将那人一把揽入怀中!就在他拿定主意,预备行动时,才一眨眼的工夫,那个娇俏的影子,便没入人群,再也寻觅不到。 冠军侯左顾右盼,徒劳的找寻,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怅惘至极,郁闷的仰望苍穹:难道,他和她,就总是这样擦肩而过? 苍狼二十二 第十章邂逅(上) 一阵秋雨一阵寒,秋雨停时,寒气未散。丝丝缕缕,它们就蹲在各家各户的窗台下、门槛前,巴望着开门关门的那一刹,好溜到屋里取取暖。 这样的傍晚,除了极少数人在酒肆歌楼留恋鬼混之外,绝大多数长安黎民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因而,长安城内大街小巷都显得静悄悄的。屈大伯和屈大娘忙完份内之事,再到夫人房中问安一声,便挪回自己的窝。两老的屋子紧挨着侧门,离厨房很近,既便于屈大娘烧饭做菜,又方便屈大伯出门采买,顺便还方便两老管管街前街后的闲事。且说老两口一边将息,一边念叨出征的小侯爷,可还没絮叨上几句,恍惚中就听到有车马声传来。两老竖起耳朵听了听,果然是有架马车碾过水面,驱着寒气,辘辘的驶向侧门。因为清寂,马车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如果这马车一溜烟的驶过去也就算了,偏偏它就停在侧门外。按说来,如果是亲戚或是官场上的来往,马车自当停在大门处,正正当当的通报,莫名其妙的停在此处,简直就像是偷偷幽会的人选错了地方。 屈大伯生气了:“哪里来的混帐东西,不知道这是官家的底盘,不能随便停靠么?” 于是,两老爬起来,拿着灯,颤悠悠的来到侧门处,还未开门,便听到有人窸窸窣窣的自马车上下来,甚至还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在门外窃窃私语。看来,还真有人把这屋檐下的小地盘当作了谈情说爱的场所。 屈大伯大怒“哐当”一声打开门,探出头去,恶狠狠的斥责道:“什么人,这样放肆!敢来詹事府胡闹!” 屈大娘本是想帮腔骂两句,未料,一个温软的声音开口了:“大伯,大娘,是我,花蕾。” 屈大伯和屈大娘愣了一下,忙举着灯儿照过去,欲想看清说话人的脸。没想到,投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张布满鞭痕的丑脸!屈大娘大惊“呀”的叫了一声,几乎失手弄掉手里的灯。屈大伯虽没叫出来,可也吓得不轻。他定住神,再仔细看去:确切讲来,眼前的这张脸,只有两道醒目的鞭痕,像一个马叉一样自额头拉到脸颊的两边,将脸主人的美貌全毁掉了。屈大伯倒底是男人,又上了年纪,便没那么注重外貌,他细细的辩识着,发现就在这张脸上,确实有一双水汪汪的美目——那份盼顾生辉的灵动,不是花蕾,还能是谁?屈大伯不由得痛惜起来:“闺女,你、你、你这是咋的了?” 老人颤抖的手伸出去,老泪纵横。屈大娘也认出是花蕾,声音里不由得带上哭腔:“哪个天杀的,敢这样对你啊!大娘我饶不了他!” 花蕾忙道:“大伯大娘,别着急,进去再说。” 彼时,老两口的手不约而同的抓住花蕾的细胳膊,这一摸,才发现她的衣衫是润的。瞄一眼她身后的马车,竟然是没有蓬盖的那种。想来,花蕾定是冒着雨赶来,路途那么远,她一路劳顿,此时准是又饥又寒。两老忙擦去眼泪,收起悲声,将花蕾和送她来的那个男人一并引到自己的屋内。一进屋,花蕾便小心的关上门,像是怕有人偷窥一般。待她转回身来,屈大娘已经哭了起来。花蕾几步过去,拉住大娘的手道:“大娘,快别这样。蕾儿好好的,你哭什么呢?” “你的脸,都那样了——你叫大娘咋不伤心?”屈大娘说到这里,想起了神采飞扬的小侯爷,越发悲哀,哭得更伤心了。花蕾再看一眼屈大伯,他也正以袖试泪。花蕾知道大娘大伯是真心疼她,心内十分感动,便跪在地上,道:“大伯大娘,蕾儿真的没事。是事出突然,蕾儿不得不如此。求大伯大娘别伤心,蕾儿只要洗洗脸,就好了。” 可两老往她脸上一看,那暗红色的疤痕,鲜明得就像是才被鞭子抽打过——这哪里是水洗就可以洗得去的呢?于是,两老愈加悲伤,以至于大声抽泣起来。花蕾无法,只得开门取水,自去洗脸。 不多会工夫,门开了,花蕾亭亭玉立的倚在门边。两老可怜兮兮的望过去,立时诧异得瞪大眼——这真是方才的那个花蕾么?瞧瞧,这个花蕾脸儿光洁,肌腻柔滑,如玉生辉,恰恰就是一朵带着露珠的花骨朵儿!两老糊涂了,屈大娘踉踉跄跄的走过去,花蕾忙迎上来,她扶住大娘时,大娘老粗的手,便摸到她的脸上。屈大娘是缓缓的摸着,指尖过处,尽皆滑溜溜的下落。 怪了!难道这世上还真有将伤疤一洗就灵的妙药?屈大娘大惑不解的看着花蕾。花蕾抿嘴一笑,扶着大娘坐下,将缘由娓娓道来。 花蕾是在霍去病出征的第二天,由陈福送回家乡浣溪村的。一见女儿回来,王大娘和陈老汉欢喜异常。本来在女儿回来前,陈老汉便可以下床活动,做些轻便的活儿,但真正让他身体硬朗,精神勃发的,却是女儿的到来。其实老汉得的病,大半就是心病,今见女儿一切安好,怎能不安康呢。 左邻右舍也来道贺,大家共同兴奋了几天,花蕾便又像从前一样,里里外外的帮着母亲操持家务。不过,这一次,花蕾学乖了,知道容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就尽量呆在家里;迫不得已要和女伴外出干农活时,就用一快布帕将脸遮上,甚至连山歌也不敢唱了。按说来,她如此小心,因该是生活平淡,波澜不兴,其家和乐。谁想,就在她回到家的半个月后,陈老汉突然被县吏招去。待老汉回到家里,如霜打的茄子,里外全蔫透了。花蕾预感不妙,细细追问父亲,才知道又是那昭平君捣鬼。也不知是谁多嘴走漏了风声,昭平君很快便知道花蕾的去处。昭平君虽姬妾甚多,却始终无法忘怀花蕾。这会儿,他贼心不死,竟然通过县吏,以官家身份保煤,硬下聘礼,三日后便来抬人。 花蕾听到这里,脸色煞白,心神具乱。忽又见母亲急急忙忙的走进来,困惑的道:“怎么回事,村口多了好些人,都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他们来这干什么?” 陈老汉有气无力的答曰:“都是昭平君家的爪牙。他们来,就是防着蕾儿逃婚的。”王大娘闻言大惊,最后总算弄懂是啥回事,不由得痛哭起来。陈老汉更是难过,道:“早知今日,你还不如不回来;回来,倒害了你。” 事已至此,说这些话还有啥意义?大家冷静下来,知道当务之急是该想出对策,如何躲开昭平君的魔爪。逃呢,是肯定逃不了的,看看那些凶悍壮实的家丁,早早晚晚,毫不懈怠的在村口巡逻,能往哪逃呢?既逃不了,抗争行不行?可放眼村里,谁能是对手?何况,这是县吏保的煤,昭平君又是皇亲国戚,巴掌大的浣溪村,难道乡民都不想安生过日子了?还能咋办?一家子泪眼望泪眼,束手无策。两天的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花蕾越想越是痛恨自己的那张脸,半夜里,她擎着灯儿,来到水岗边,瞅着水里娉婷娇美的容颜,不由得绝望的拿起剪刀,欲想将美丽的脸划破——可是,手停在半空,愣是划不下去。 貌丑之后,昭平君自然是肯罢手的,那骠骑将军呢?在有限的了解中,他总是一派正气——但是,他那样的贵公子,难道就有没有嫌丑之心?他明白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么?就算明白,他又会怎样待自己?那个光芒四射的冠军侯,能有透过面貌触摸内心的慧眼么?能在她容颜尽毁之后再看她一眼么? 十五岁的小女儿踌躇了。她再一次审视水面上的自己,心里纷乱做一团。她不得由懊丧的放下剪子,不知如何做才好。冥冥兀坐了一宿,花蕾总算想到个主意:真的伤疤要不得,做个假的总成吧!爹爹不是有很多草药么,那就来试试。 于是,拿定主意的花蕾翻出父亲的草药末儿,注水调和,以水为镜,在脸上敷弄起来。就在涂涂抹抹中,花蕾的思绪飞快的转着——还真是急中生智,连下一步瞒天过海的计划,也从她的小脑瓜子里给逼出来了。鸡鸣时分,王大娘和陈老汉自房内出来,猛然看见花蕾的脸,惊骇的程度,比屈大娘屈大伯更甚。花蕾忙把自己的主意说给父母听。王大娘是听得心悬,做声不得;陈老汉则沉吟片刻,觉得危急面前,也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且将试试吧。 因而,天一透亮,陈老汉便依女儿的意思,跑到县吏那儿。说是想通了,愿将女儿许与昭平君作妾,但要昭平君将村里的尊长们全都请到他家里作证,好风风光光的将花蕾嫁出去。这个要求简直不算要求,昭平君闻言心喜,只道是乡巴佬贪图热闹好面子,自然爽快答应。果然在第二日,他打扮一新,骑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威风凛凛的来到浣溪村。 且说昭平君当着全村尊长的面,傲慢的纳过彩礼,大刺刺的就催着要抬人走。陈老汉却不依,非要他再立张婚约字据,还在旁唠叨,道:“公子,我女儿能嫁到你这样的高门大户,是她的造化。但是你府上自有大娘子操办家事,我们这种生小出野里的毛丫头,怕是不识规矩,要惹大娘子生厌;到那时,你莫不是还要退回来?不如今日立了字据,从此两不相悔!” 在场的村民本来就对陈老汉的做法感到不理解,现又见他上窜下跳,一反常态,生怕这头婚事做不成,不由得尽皆诧异,都在肚里道:陈老汉莫不是中邪了?他不担忧女儿的幸福,倒怕女儿将来会被退回来,这是何道理? 老汉的过分殷勤,也让昭平君起了疑心,他便多了个心眼。在王大娘搀扶着身穿喜服,盖着大红头巾的新娘子嬝嬝婷婷的走出来时,昭平君便迫不及待的掀开红头盖——顿时,昭平君骇呆了。那鲜红的盖头掉在地上,在场的人便都看见了花蕾那张吓死人的脸。 陈老汉装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把事先商量好的话一古脑儿的倒出来:说花蕾被卖给官府为奴后,因主人家的大娘子心生嫉妒,才被毁了容。昭平君先头还以为是陈老汉使了掉包计,可是,再三检验,此女真是花蕾,不由得羞恼交加,愤愤而去。村民们本来是半信半疑,但联想到此女自回家后,整日里都蒙着布帕,看来老汉所言不虚。于是,倒真心同情老汉一家,都来好言好语的把劝。 用计成功的逼退昭平君后,陈老汉一家人心里还是不踏实。他们肚里都明白,眼下只能算是躲过了初一,那十五过不过得去,难说着呢!昭平君早晚会懂得真相的,只怕到那时节,他会更狠!陈老汉和王大娘一合计,决定再次将花蕾送往詹事府,以求一劳永逸的躲过劫难。为避人耳目,陈老汉不敢亲自送女儿上长安,而是委托熟知内情的邻居——解二爷的儿子解难连夜将花蕾送走。 花蕾在讲叙往事时,尽量轻描淡写,可屈大伯屈大娘仍然听得心惊肉跳。待听完,两老便不住的痛骂昭平君;末了,屈大娘一面流着泪儿,一面将花费蕾揽入怀中,感慨万千的道:“蕾儿,你真是七窍玲珑心。唉,这样好的女儿,哪个有福的人才配得上啊。” 花蕾默不作声,一个身影在她心底如蜻蜓点水一般,荡起层层涟漪。她忙摇摇头,驱散不该有的妄想,将自己身后的解难大哥介绍给屈大伯和屈大娘。两老感激解难,本来还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念及天已晚,这个两孩子路途辛苦,便张罗着让他们且去歇息。 苍狼 第九章苍狼逐食(下) 未央宫承明殿内,气氛一派微妙。 御坐上的刘彻脸色凝重,众臣则鸦雀无声,静静的看着飞将军李广和博望侯张骞被去掉冠冕,由卫兵们押送至廷尉署裁决。原来,这两人在出右北平之后,又分道而行,结果李老将军带着四千士兵,在向北推进的时候,碰上了伊稚斜大单于的主力骑兵约一万六千人。战斗打得很酷烈,持续了一天一夜,就在老将军箭断刀钝,几乎全军覆没时,博望侯带着一万军骑赶来。伊稚斜一时摸不清汉军底细,兼之人困马乏,便匆忙退兵。博望侯是救了老将军一命,却也耽误了原定的行军计划,又因李广部损失惨重,再无实践原计划的可能,两人只好引兵南归。然这样一来,两人就触犯了律法,按汉律要以延误重大军机而论斩。众臣倒不担心张李二将真的会被处斩,因为同样依照汉律,两将军只要交纳足够的钱财,便可赎罪免死。就如前几天不战而退的公孙敖将军,虽然当时汉天子刘彻气得眼冒金星,将他狠狠的斥责了一翻,但终究也没要他的性命,也不过是认罪罚钱,罢黜为平头百姓而已。现下,众臣心照不宣,其实心思一般无二,皆和汉天子一样,在关心最后那一路大军的军情。 刘彻双目暗淡,良久无言,他的视线死死的追着张骞的背影:随他出宫门,下台阶,直至他变成一条黑线中最模糊的一点。此刻,虽有主管农业生产的官员大司农在向他汇报农业问题,然刘彻似听非听,隐隐约约中,耳边另有一个有个不情愿的声音颤悠悠的对他道:没希望了,去病一去十余天,半点军报都没有回传!开道西域的事,看来这一次是没指望了! 可刘彻是那般的不情愿!自他称帝以来,想要的东西,除了日月星辰实在是人力难为之外,凡人力可以得到的,他都想紧紧的攫在手里——何况这只不过是一片土地,怎么就那么难呢?此刻,最理解汉天子的朝臣,莫过于卫青,他瞥一眼陛下紧蹙的眉头,心里也是黯淡无光:思及去病的生死,心头之苦,亦与刘彻仿佛;然身为大汉朝的最高将领,他未能亲自出征,只在后方观望,今战果不佳,心内自然加倍郁闷。当卫青再次注目汉天子时,却见刘彻完全没有心思再处理国政,他站起来,挥挥衣袖,遣散众臣,就要离朝回寝宫。忽然,宫门外响起了一迭声疲惫而撕哑的呼声:“报——河西大捷——” 刘彻心头一震,迈出去的脚步如被沸水烫到一般,立刻缩了回来。与此同时,他站立不稳,趔趄了一下,幸亏边上的宦者眼明手快,将他扶住。刘彻站稳之后,却马上甩开宦者的手,他急急扭转身来,在朝臣攒动的人头内看到一个宦者气喘吁吁的捧着木匣子跑进来。宦者跑得那样急,以至于在踏入大殿时,竟然忘了跨越门槛,结果摔了个跟头,手上的木匣子被抛到一边,散成两半。木匣子内盛放军报的竹简恰好滚到卫青脚下,卫青忙拾起来,急步快走,将竹简呈上。刘彻根本就等不及左右的宦者接递,他自己抢上几步,一把从卫青手里夺过来。待他看完短简,立时眉飞色舞,满脸生辉,他喜洋洋的将竹简递与卫青,大声道:“念!” 卫青恭恭敬敬的接过竹简,快速流览一遍,却未立刻念出来。众臣只见他目光闪烁,握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显见内心十分激动,不由得人人翘首以盼,巴望将军快点出声。 “大将军,快念!”刘彻的声音得意之极,甚至于带着几分张狂,他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喜悦宣泄出去。卫青定定神,慢慢一字一顿的道来:“臣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杀敌两万八千三百一十二人;得单桓、酋涂两王,相国,将军,当户,都尉五十一人;降者记一千零六十人。” 这军报没有像平常朝臣上的奏章那样,一开篇就要来几句“臣死罪”或是“臣叩首”之类的套话,甚至连上报人都未留姓名,短短几十余字,除了通报行军路线,便是禀报战果。众臣听罢,尽皆讶然——并不是说有谁就要跳出了指责霍去病对汉天子的大不敬,写个军报都这么不讲规矩;相反,一种喜出望外之情正在朝堂上四处弥漫——这不止是刘彻望眼欲穿的结果,亦是整个大汉朝苦苦期盼的结果!继而,率先冷静下来的几个大臣走出行列,于御坐前躬身道贺:“恭贺陛下!贺喜陛下!佑我大汉天威远播!” 刘彻放声大笑,其形狂喜,其声得意,其音亢奋。这个时候的汉天子真性流露,满足而骄傲! 一时,其余众臣都反应过来,忙加入贺喜的行列,齐齐整整的道贺之音便响彻殿内,翻出窗页,爬上瓦楞,直飞云霄,一扫几天来笼罩在未央宫上空的阴霿。 六日后,一支百余的人马队擎着鲜艳的红色旗帜,顶着初秋的烈日,急冲冲的奔向休屠泽西北面的合紧山。然还没待他们到达目的地,前去探明情况的哨兵回来了,他向马队的首领禀报道:“大人,骠骑将军已于今日清晨离开合紧山,正穿越祁连山与合紧山之间的山口,往西北追逐匈奴人去了。” 被称做“大人”的马队首领不是别人,正是郎官苏武。原来,刘彻闻知战报之后,欣喜至极,也不待战争的最终结束,便急着要派使臣前去慰劳霍去病,以张显自己的满意之情。苏武遂毛遂自荐,请求圣命。虽说苏武随侍天子不久,然他品貌伟岸,风态潇洒,兼之在天子面前应答自如,进退有度,刘彻大为满意。遂应允他的请求,任命他为使臣,领兵百人,带上慰劳品,风风光光的西去。苏武一路星夜兼程,直走坦途,却为何还这么慢呢?这其中又另有缘故,原来,霍去病首战告捷之后,不肯罢手,继续追亡逐北,扫荡河西的匈奴残部。为能跟他会合,苏武一直寻着他的踪迹而行。不料这个生猛的冠军侯精力无限,一会杀到休屠泽,一会又回师合紧山,将匈奴人撵得魂飞魄散的同时,也把苏武拖得疲惫不堪。苏武虽然能文能武,但毕竟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只短短六日,便累得脸色焦黄,憔悴不已。现听过哨兵的禀告,苏武寻思:虽说跟在去病身后瞎转是有些盲目,但是他来去如风,再不跟紧点,只怕更难见面。他过祁连山,我便也过祁连山。 苏武思虑既定,便叫使团拨转马头,直扑祁连山。 就在苏武全速越过祁连山时,霍去病则在羌谷水和呼蚕水之间的草原逮住了匈奴的脩濮部族。其实,这伙人只能算是小股逃兵,他们在汉军的追击下,早就抛弃了妇孺老弱,只剩些有战斗力的人跟着脩濮王东躲西藏,希图避免像另外的兄弟部落那样被歼灭。然他们如受惊的小鸟,飞不高,跑不快,最终还是落在了汉军的手里,他们略微抵挡了一小会,眼见本部的大王被汉将赵破奴斩杀,便群羊无首,只好降服。现在,骠骑将军翻身下马,嘴里叼着草,捡个凉快的地方看士兵打扫战场。其实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班师回朝的打算。 自迂回大战以来,浑邪王和休屠王两部被重创,切断匈奴人右臂的目的基本上算达到。可年轻气盛的骠骑将军觉得对匈奴人的打击力度还不够,便像狼猎兔子一般,对逃窜的匈奴各部紧追不放。他以祁连山为坐标,在山之东西两面,忽左忽右,千余里的扫荡。在追击的过程中,霍去病倒也没有一味嗜杀,他沿袭着第一次河西之战的作法:凡锐悍顽抗者,杀无赦;凡诚服归降者,赦无罪。经过八九天的追逐搏杀,他遭遇到的抵抗就越来越弱,因之,他便有一种老鹰琢食蚂蚁的厌倦感;再说,逃逸的匈奴人遍地开花,太过零星,再追下去,也没什么战果,只会徒增疲乏。于是,他把赵破奴唤过来,交代整军回师的事宜。 骠骑将军的话,在赵破奴看来,自与圣旨无异,既然说要回去,那就要立即回去。因而,他将连日来的战果进行汇总:“将军,连同这些天的战绩,我们此次总共是杀敌三万零二百人,降者二千五百人;擒获酋涂王、单桓王、稽且王等共五王;再得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还俘获相国、将军、当户、都尉者诸官员六十三人。” “我们的伤亡呢?” “战死五千一百三十六人。”赵破奴低下了头。 霍去病微微含颔,虽说伤亡还不到全军的十分之三,但心里总免不了沉痛。他沉默片刻,待要吩咐赵破奴好好犒劳士兵,却见卫山和徐自为领着属下押解一队匈奴俘虏打他面前经过。也不知是怎么的,内中一个匈奴人近距离看到霍去病之后,却停了下来,唇舌蠕动作语。霍去病见此人是一老者,直勾勾的眼神执拗的盯着自己——若是他的眼里布满仇恨,那倒也说得过去;奇怪的是,撒播于老者眼内的,竟然是仰慕和叹息。霍去病心里便有几分诧异,赵破奴倒是听懂了那俘虏的话,忙翻译出来:“将军,这老者说你目光炯炯,不怒而威,果然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霍去病惊奇的眨了一下眼皮:“说我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赵破奴肯定的点点头。卫山却不满意,插嘴道:“胡说!我们将军明明是大汉的鹞鹰!几时成了你们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霍去病没把卫山的话放在心上,他懂一些匈奴人的习俗,知道他们对昆仑神顶礼膜拜,对草原上狡猾的野狼亦格外敬重,这老者说他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自然是没有贬意,反而是大大的赞语。因而,霍去病脸上虽是淡淡的表情,心上却是无限得意:能在战场上打败敌人固然艰难,而在战胜敌人之后还能叫他们心悦诚服的佩服自己,那才是大丈夫大英雄的本色!在骄傲和陶醉中,霍去病的思绪不知怎么就“吱溜”一声,窜到了两年前的秋天,他想起了那个还没长开的小姑娘,和她怯生生的话语。于是,不自觉中,霍去病款款的笑了。 这一回,赵破奴倒没看见将军脸上的笑,他正用匈奴语叽叽呱呱的与俘虏们交谈,一面又忙忙的将对话翻译给卫山等人听。原来,霍去病这次大迂回作战,所摔部属锐猛难敌,在匈奴人的心理上造成极大震撼,他们怕极了他,真真是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又听一个叫伊即轩的部落小王把他比作“苍狼”遂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天的功夫,河西的匈奴诸部果真把霍去病视作了昆仑神派来的“苍狼”卫山等人听罢,勉强认同,便将俘虏带走。与此同时,一个士兵气喘吁吁的跑来,对霍去病道:“将军,陛下的使团到了。” “陛下的使团?”霍去病先大惑不解,然他眼珠转了两转,便喜洋洋的道:“是陛下派来犒劳我的么?” 士兵还不及接口,就有人抢先道:“骠骑将军,别来无恙啊!” 霍去病抬眼看去,却是苏武!他顿时又惊又喜,忙迎上去道:“子卿,你怎么来了?” 苏武一面弹去衣衫上的尘土,一面道:“许你来得,就不许我来得?”霍去病看着苏武漫条斯理的举动,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使臣啊。好,好,好,才分别了几日,你倒变成了使臣。子卿,有你的!” 苏武“嘿嘿”笑两声,道:“再怎么着,子卿也不如你啊。”言罢,他双目快速将战场扫视一遍,叹息道:“看看这些,真有点后悔没跟你一块上战场。说到底,金戈铁马,才是男儿本色。” 霍去病却正色道:“子卿,上战场刀拼弓张,你不行的。” 苏武大不乐意,待要反驳,霍去病则笑呵呵的说:“自然,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我不及你。哎,说说,陛下叫你带什么来犒劳我?” “美酒。” 闻听苏武如此说,周遭的汉军莫不大喜过望。需知酒自从商周时代出现以来,中原地区的人,不分男女,皆酷爱饮酒。然这半个月来,众将士远离中土,一直处于高强度的运动战中,哪里有酒可解谗,更别说是美酒了。于是人人兴奋雀跃,感念当今天子体贴下情。众将士是越想越欢喜,都涨红了脸,就等着使臣将一坛坛的美酒搬出来,好畅快痛饮。 不料,苏武气定神闲的道:“奉陛下昭命,微臣苏武特护送两翁美酒赐与骠骑将军。” “什么?”霍去病愕然,他绝不相信素来喜爱挥霍的汉天子竟然这般吝啬,单用两翁酒就把他打发了。苏武见他不信,便冲随从招招手。很快,两个随从分别捧着个精美的长颈漆器走上来,那漆器的颈项处系着大红的丝带——毫无疑问,这就是汉天子御赐的美酒。先别说霍去病的心思,单是在旁边巴望的众汉军也觉得大大的没趣——原来,希望和失望只隔一线,现实总是那么的残酷!他们虽然拼死拼活的为汉家开疆辟土,但皇帝老儿的恩赐,永远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兵们! 霍去病哼了一声:“子卿,你来了多少人?” “一百人。” 霍去病眉目一亮,道:“这么隆重的护送,想必是未央宫里的佳酿吧?” 苏武笑而不答,只将酒翁递送到霍去病跟前。霍去病看到酒翁上贴有一小签,上边几个曲曲扭扭的小篆。细看去,分明是“百花酿”三个字。霍去病乐了,顿时神采飞扬,对赵破奴道:“鹰击司马,快命令弟兄们宰杀肥羊,全军共享陛下恩赐的佳酿。” 赵破奴“喏”了一声,领命而去,去之前,不由得嘟哝:“那么点酒,一个人都不够润喉,还全军分享!” 不多时,肥羊烹熟,骠骑将军没让弟兄们朵颐大嚼,却把队伍集合到附近的溪水边,朗声道:“弟兄们,连日征战,大家勤苦了。今日陛下御赐美酒,犒劳全军,我们就来开怀畅饮!” 士兵们鸦雀无声,虽说素来仰慕将军,但此时心头并不信服,众目睽睽,就等着看骠骑将军如何处置。霍去病的目光一一扫过将士们的脸,他微微笑道:“弟兄们,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陛下御赐的美酒,虽然不过区区两翁,却是人间佳酿,世所罕见,是一份再贵重不过的大礼!此酒名‘百花酿’,乃是采集未央宫千千万万的花朵酿造而成。据我所知,这种酒,就算是未央宫花开最艳最繁密时,一年之内,也仅能酿造三至四翁。弟兄们有口福了,今儿,我们就一块来尝尝!” 将士们听得目瞪口呆,毕竟都来自贫寒人家,只知道大米小麦才是酿酒的常用原料,却不知花也可以制酒。于是,众人大眼瞪小眼,只当骠骑将军是信口开河。苏武却知这是真话,忙凑近低语:“去病,此酒如此珍贵,你可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厚意。” 霍去病笑曰:“既然陛下将酒赐与我,自当由我来处置它。”言罢,霍去病利索的拔开塞子,顿时酒味上窜,浓香袭人。经风轻轻一吹,酒香化作了缕缕氤氲,空气里瞬间播满了花香。士兵们鼻翼未动,却觉得花香清甜,随之心醉——无论是睁着眼睛还是闭上双目,在这缥缈幽媚的芬芳里,都觉着自己正置身于百花丛中,看那莺飞蝶舞。直到此时,将士们才真信了将军。于是,大伙儿巴巴的望着将军,谗谗的咽着口水。 霍去病举起酒翁,右手一斜,如金黄般的液体便汩汩滔滔的倾倒入身畔的溪水中。好些将士惋惜的叫了起来,霍去病仿佛没听到似的,又将另一翁“百花酿”一并倒入。然后,他豪迈的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淡味轻香还存。弟兄们,喝!”说完,他率先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捧清水,畅快的大喝起来。 彼时,士兵们终于明白将军的良苦用心,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游走于生死边沿,甘苦与共的日子,一时感慨万千。大伙纷纷效仿将军,来到溪水边,争先恐后的掬饮溪水。也不知是那“百花酿”太纯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溪水清凉爽口,甘甜纯美,似同酒味。喝过的将士惬意的大叫,仿佛世间最好的美酒也不过如此。 苏武还站着,他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又很受感动。霍去病向他走过来,道:“怎么,使臣大人不愿和我们这些大老粗共饮一江水么?” 苏武笑而不语,他卷起袖子,探下身子,像身旁的士兵一样大口掬饮。忽然,他发现左边的一个士兵在喝完水后,一面念念有词,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将其放入水中。苏武才要开口问,霍去病则抢了先:“高不识,你干什么呢?” 那士兵道:“将军,我们焉末国有个传说,有水的地方,就可以把思念带到亲人的心上。我把我娘给我的念心符放到这水里,要水儿告诉娘,我好好的,叫她别挂念。” 听罢这话,苏武赞赏道:“你还真是孝子。看来,知不知书不要紧,心有至孝才是纯。”苏武话语刚落,高不识边上的仆多贼贼的笑起来。赵破奴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仆多,你什么意思?” 仆多挤眉弄眼的道:“水能带走思念,难道就只能流进娘的心窝窝,进不得心上人的心窝窝?”苏武和赵破奴两相对望,尽皆错愕,再一瞧高不识,却见他大窘,满脸通红,忙忙避开他们的注视。这时,两人才明白高不识心头的小九九。赵破奴忙会同卫山和徐自为,一块去捉弄高不识。苏武看着他们闹到远处,正想找霍去病絮语,却不见他的踪影,放眼四看,则发现霍去病早跑到溪水的另一端,那儿一个人都没有,他正一脸虔诚的将某样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入溪水里。 苏武心一动:原来,这个钢硬如铁的奇男子,那坚硬的心脏里,也有块柔软的地方! 于是,他不忍去破坏霍去病的幽思,便掉转目光,只看着那些嘻戏笑闹,或是还在掬饮溪水的士兵们。 苍狼十八 第九章苍狼逐食(上) 夜色刚刚褪去,晨风便带着些微凉意,从祁连山和合紧山之间的窄小平原斜身穿过。就在人们的甜美梦中,它轻轻的将八月放落。 早起的几个匈奴人,一边品尝初秋的韵味,一边懒洋洋的舒展身体。其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实男子,并没有跟同伴呆在一块,而是一个人走到一边,怔怔的眺望着远处的祁连山。此刻,晨曦还未露端倪,天色尚徜徉在灰暗与银白之间,然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依旧分明,晶莹亮眼。就在他看得出神时,一个稚气的声音在旁边悄声道:“伊即轩大叔,你看什么呢?” 被叫做“伊即轩大叔”的男人回过头来,看到身旁蹲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那男孩正瞪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看着他——原来是休屠王的儿子,伊即轩笑了,道:“金日磾,你不好好的睡觉,起这么早做什么?” 金日磾眨着眼,修长的睫毛上下翻飞,不时透出机灵的光芒,他道:“大叔,你不也是早早起来,没睡好么?是不是在担心汉军的事啊?” 孩子的话,一下子就点中了伊即轩的心思,他抚摸着金日磾的头,缓缓道:“孩子,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有你父王和大叔在,汉军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金日磾毕竟年纪小,还听不出伊即轩话音里的那丝迟疑,他只管兴致勃勃的追问道:“大叔,春天的时候,你跟那个汉家大将霍去病是拼过命的,你觉得他怎样?” 伊即轩沉默了,抚摸着孩子的手也缩了回来。男孩不知其意,滴溜溜的眼睛就跟着他转。伊即轩踌躇了一下,正想敷衍几句,却忽然听到祁连山脚下传来狼的啸声。这啸声粗犷中带点凄厉,孤单中又透着高傲——尤其是在祁连山和空气里不断回环冲击之后,形成悠长高远的余音,肆意张扬着难以驯服的野性。伊即轩呆住了,从前鏖战于皋兰山下的场面,便如昨日般再现于眼前,因而他原先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化为乌有。似出神了般,他蠕动着嘴唇,好半天后才吐出字来,那低不可闻的话语借着薄薄的晨风里吹进金日磾的耳里:“他是狼。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怎么可能呢,大叔?我们才是受昆仑神护佑的子民!霍去病不过是个汉朝人,他怎能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金日磾大大的不满:在匈奴人的眼中,狼可不是可怕的动物,而是该被顶礼膜拜的图腾,怎么说也轮不到一个汉朝人来充当!就在金日磾撅着嘴,意欲进一步抗议时,伊即轩苦笑道:“孩子,你不懂的。瞧,你母亲在叫你,还是快回去吧。” 金日磾向休屠王的营帐看去,果然见到母亲在找他,他不得不跑过去;然跑了几步,他不服气的转回头来,大声道:“大叔,等我长大好了。我才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伊即轩良久无言。他呆坐在草丛中,陷如沉思。他本人因是休屠王管辖下的楼俞小部落的王,所以这些天来多次参与对付汉军的会议。自从霍去病率领的汉军在沙漠里突然失去踪影后,匈奴诸王均感到不解。一些王认为:霍去病在进入沙漠后迷失了方向,可能已经困死于沙漠内:还有一些人则认为:霍去病只是佯装进入沙漠,实际早和另一路的汉家将领公孙敖一样,选择了退回汉朝的国境。这两种看法,不管是哪一种占上风,都使得河西的所有匈奴部落洋溢着一种不可遏制的喜悦。在他们看来,一场曾经迫在眉睫的恶战就此烟消云散了。 然伊即轩却不敢苟同这些看法,皋兰山下的战役让他深刻的领教到霍去病疯狂而又百折不挠的求胜心情。可以说,他天生是为战争而活的人,他是绝对不会空手而还的——除非他死!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停下进攻的脚步!可现在,他究竟在哪儿呢? 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了祁连山附近?果真如此的话,他准像恶狼一般,伏在某处的草丛中,灼灼闪亮的狼眼正虎视眈眈的盯着猎物——他们这些固守在祁连山脚下的匈奴人。这头狼有足够的耐心,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一个六倍于己的大型猎物,所以他肯定不会操之过急。没准他还喜孜孜的反复打量着麻痹大意的对手们:他早已蓄积好力量,就等着最佳时机一跃而起,对猎物发起最有效也最猛烈的攻击! 然而其他的匈奴人对伊即轩的忧虑嗤之以鼻——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杞人忧天,可他们懂得什么是闻风丧胆,于是便一致认定伊即轩是被霍去病吓怕了。伊即轩为此苦恼万端:他对自己的直觉愈是信赖,就愈为匈奴人即将面临的不利局面感到揪心。然而对着普遍的盲目乐观,他还真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他只能是颓然不安的猜测着:霍去病,你究竟到了哪里?要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 一觉醒来的霍去病,其心情大好,并不知道在敌人的营阵里居然有人惦念他到了不能成眠的地步。此时,他惬意的眨着眼,心情愉快的任习习凉风拂面而过;然待赵破奴把半只拔光了毛的生兔子递上来时,骠骑将军的脸色便暗淡下来。原来,这就是他今日的早饭。霍去病环顾周遭,将士们亦正望着他。自从出了沙漠,为避免升起的炊烟惊动匈奴人,汉军将士都被迫学会以生肉裹腹——可将士们就是有个习惯,非要看着骠骑将军将像头狼那般最先把生肉咽下,他们这些小狼才肯动口。霍去病这三四日来,硬着头皮吃生肉已经到了一看见动物就胃抽筋的地步。此刻,为号令全军,他不得不皱起眉头,勉强自己大口大口的撕咬生兔肉,然就在那些淋漓的鲜血自腮邦子流下来时,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屈大娘的厨艺(其实也是花蕾的厨艺)——两相对比,这生兔肉更显得腥臭难闻,难以下咽。可最后,霍去病还是得闭着眼儿,胡乱吞咽下去。 很快,早饭吃完,汉军整装上马,追着最后的一丝暮色诡秘而去。 懒洋洋的晨曦慢吞吞的攀到祁连山的半山腰,他略略探出头来,稍微歇口气,便看见惟有依赖肥美草原才能繁衍生息的匈奴人正如蚂蚁般忙碌。他本想微笑着赞美生命的活力,可它还来不及扯动嘴角,便感受到一阵浑厚而急速的声音自大地的底处穿来——那震荡的余音甚至还让它打了个趔趄。晨曦诧异的东张西望,那些听觉灵敏的匈奴人也在仓皇四顾,最后,他们的视线全聚集在身后祁连山山口最狭窄的那一端:在那儿,一条蠕动的细线掠过翻飞起伏的草尖,迅速扩展成一团奔涌不熄的火焰。那火焰一路燃烧滚动,速度快得令人旋目,更是令人胆寒:简直甚于驭风而行! 也不知匈奴人是看呆了还是傻了,仿佛过了很久,才有一个老牧民抖动着发白的嘴唇,带着快窒息的口气费力的道:“是他们——是汉军来了!” 刹那,匈奴人的营地炸开了,人们奔走呼告,忙忙的拾起武器,牵扯马匹——然而还是有一些匈奴人呆呆痴痴,反应不过来!对他们来讲,眼前看到的景象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大王们不是说霍去病是一条脑筋的莽夫么?他带领的那些汉军即便没有退还回朝,按理也应该横死沙漠,可他怎么就穿插迂回到了最安全的大后方?昆仑神啊!你是怎了?让汉军从天而降也就罢了,怎么还允许他们出现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然留给匈奴人责问神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那些才离开女人怀抱的大王们撩开帐幕,顾不上瞠目结舌,忙衣衫不整的跨刀上马,一面还气急败坏的催打叫骂,勒令乱如蚂蚁的部将们迅速集合,拼凑防线——但愿昆仑神多少还要讲点良心:能护佑它的子民尽快扑上去,将汉军踩成肉饼! 不知是昆仑神听到了祷告,还是汉军突然胆怯了,眼看着两军的距离大约还剩三百余米,汉家大将霍去病突然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军刀,在空中比划。他身后的骑兵们立即相应放慢速度,松开抓紧缰绳的双手,自背后抽出某样东西,举到眉眼处。略微瞄准后,但见第一列士兵手指轻动“嗤”“嗤”“嗤”几声轻响,某样东西便连珠环发,脱弦而去。随之,第二拨第三拨第四拨士兵依此递上,一时黑点如雨,遮天蔽日。 见多识广的酋涂王和单桓王见状大惊,情知不妙,忙撕声力竭的大叫:“快拿盾牌!一定要挡住汉朝人的弩箭!”可还没待醒悟过来的匈奴骑兵抽出盾牌,那些最先出来应战的匈奴骑兵们,明明还隔着二百余米才能挨近汉军,却在这铺天盖地的箭雨中,避无可避,眨眼儿的工夫,就齐刷刷的倒下一大片。其余侥幸捡得命回的匈奴骑兵,一见此等场面,不由得吓破了胆——这部分匈奴人不比职业兵,他们平常见识过弓的最远射程也不过是百余米,虽懂得还有隔着二三百米就能置人于死地的兵器,然毕竟没亲眼见过,今日一见,便是人尸马体横呈的场面,如何不心惊肉跳!因而不待王命下来,自动就往后缩。在后方督战的匈奴诸王——尤其是单桓王和酋涂王不免气恼交织,他们立刻知道:不管自己早先怎样估料战争的场面,但还是小看了霍去病这个嘴上无毛的混小子!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匈奴人不止一次吃过弩的苦头,早在公元前214年的秦帝国时代,秦将蒙恬就用弩来对付匈奴骑兵,仅仅一年的时间,三十万匈奴骑兵就被彻底击溃,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重新回归秦国手中。这次战役使得匈奴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达二十余年之久。到了西汉时代,铁制的兵器广泛应用,武器的装备和性能大大优于匈奴人,这弩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所谓弩,是中国古代一种装有控制装置,可待机发射的远射兵器,也就是弓的加强版,只不过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杀伤力所涉及的范围更宽。西汉的弩是在秦弩的基础上改良而来,性能更好。对马背上的匈奴骑手而言,弩是最致命的武器。往往在他们还没冲到眼前时,强劲的汉弩就密集准确地击中战马和骑手,而这种射击的准确程度又非匈奴人的弓可比拟,便是他们穿上皮甲也无法抵挡弩箭强大的穿透力。不过,如果没有辎重战车的护送,轻装突击的汉家骑兵一般不敢轻易使用它。究其原因,则在于当时还没有高桥马鞍和马蹬出现,马背上的人只能是双足悬空吊在马腹处,在急进突奔中一但双手持弩射击,失去平衡的骑手很快就会摔下马背。所以在第一次河西之战时,霍去病便没有携带此种兵器。相对汉军,居于兵器劣势的匈奴人在马背上则多了一份自信:因为他们是天然骑手,一辈子都在马背上渡过,奔驰中张弓射箭乃家常便饭,骑术之精,自然是汉军望尘莫及。可霍去病就不信这个邪,他特地从西北六郡挑选士兵,经过几个月的苦训,愣是把麾下的士兵变成了堪和匈奴人一较高下的精骑善射之士。 看到弩箭的强大攻击,极大的打击了匈奴人的心理防线,几个月来的苦练终于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战果,赵破奴不免又惊又喜。他瞥视左右,又见士兵们信心倍增,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要投身战场,顿时心里就生出一种感慨:看来,便是英才,苍天亦要让之!其余校尉则双目闪烁,对霍去病的仰慕如水之归下,绵绵不绝。霍去病本人也颇为得意,然他也只是眉毛稍稍一动。他知道,弩的威力虽大,即便是轮换上阵,却需要下弦装箭的时间——那时节,两军的距离已经大大缩短,匈奴人势必会反扑——果然,调整好的匈奴人重整旗鼓,在那两万职业兵的带动已经拍马杀到。看着数倍于己的密集队伍挥着大刀近在咫尺,霍去病冷静的用军刀指挥士兵改变阵型,迎其锋芒而上。 终于捱到了肉搏战,单凭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匈奴人收起方才的畏惧心理,一涌而上,全力搏杀汉军。按说来,看到敌人密如蚂蚁,涌动不绝,汉军即便不会立刻手软腿软,也该在心理上打个寒颤。可奇怪的是,这群汉军凶悍异常,就如他们的统帅一般:除了让手上的大刀饮血夺命,仿佛人生就不再有其他的生存意义。 伊即轩紧紧的跟随在酋涂王和单桓王的身后,很费了翻力气才砍到两个汉军,为此他还得到了一个永恒的纪念——一道醒目的刀伤从额头横至眉稍。人马混战中,伊即轩偷空喘息了一会儿,非是他胆怯,而是他悲哀的觉察到:今天来的这些汉军,简直就跟皋兰山下的那群必死之士毫无分别!纵马奔袭八九日,急行六七千里,不但未见疲态,倒生猛得可怕!难道霍去病就真的是天之宠儿,没有法子可击败么?伊即轩愤愤的抬起头来,固执的想找寻到汉军的破绽,却意外的发现汉军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结集群聚,依靠集体的力量而战,倒是自信满满的变身为单兵独斗。尤其是在他们的军骑与军骑之间松松的拉开距离,前后左右具可任由匈奴人突击探进。匈奴人果然是三五成群,吆喝着想从前后左右分隔每一位孤立无援的汉军。殊不料,当正面对敌的那一两个匈奴人的军刀才和眼前的汉军乒乓相撞,那些试图从后边包抄夹击的匈奴人便被下一位冲上来的汉军劈为两半。原来,每一位汉军并非真的孤立无援,实际上他们在各自为战的同时,仍然头尾相顾,左右呼应。一待发现周边或前后的弟兄陷于绝境,立刻就会伸出援手,协同将对手斩落马下。总之,他们一个个就像马车上旋转的车轮,灵活自如的前进、后退,甚至突然掉转头来,从背后对匈奴人构成致命威胁。 既如此,汉军为何要拉开距离呢? 伊即轩跟汉军交手的次数有限,对汉军的布阵谋略不甚明白。他一面抵挡汉军的猛烈攻势,一面焦灼不安的观察战局:同胞们还在一鼓脑儿的突进深入,再一个个的枉死!这和水入沙砾又有什么分别呢?进得去,却出不来,十余万大军竟然被这两万汉军死死咬住。耳闻一声声的惨叫,目睹一片片飞溅的血花,伊即轩痛苦至极:昆仑神啊,你怎么舍得让你的子民就这样白白送死!然他哪里知道,这支汉军在远征途中,就已经自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此时此刻,除了进攻还是进攻,再没有什么能吓得住他们! 且说酋涂王和单桓王亦是又惊又怒,战争打到这份上,他俩总算看出点端倪来:这是霍去病设的圈套!这个楞头青,可比卫青奸猾得多!他故意排出这么个稀疏松散的阵型,诱惑昆仑神的子民轻敌大意,盲目的深入——就好比那糕羊无知,自入虎口!这样一来,汉军的先头部队就搏杀在前,护卫部队就捡漏在后——谁也不会挡着谁的道,全军同时投入战场,可以尽情释放这些天来一直憋着的蛮力和勇气!两王毕竟是久经战争锤炼的战士,既然已翻然悔悟,便忙忙的号令全军,欲想将军队收缩回来。然而他们没有机会了,汉家大将霍去病一路砍杀,一路寻觅,终于寻到他们跟前!瞧瞧他的眼睛吧!就是饿了十天八夜的野狼猛然发现一只迷路的羊糕,也未必能比他更兴奋! 好吧,如果这是昆仑神的旨意,那就先在主帅中拼个你死我活!酋涂王和单桓王四目交接,心领神会,大吼一声,一齐扑向霍去病。霍去病挥刀左拨右挑,轻轻巧巧的将两王浑沉的刀法化解。只这一下,他便感觉到这两王武孔有力,乃个中高手。于是,他的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容:他等的就是这样强劲的对手!他灵活的转动刀柄,娴熟的刀法连环套出,刀影闪烁,团团罩住两王,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伊即轩眼见不妙,忙刀砍脚踢,好不容易才踹开一个纠缠着他的汉军。随之,他偷空抽出弓箭,瞄准霍去病——管他什么冷箭热箭,射死他要紧! 霍去病只顾着和酋涂王和单桓王鏖战,一时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放冷箭。忽然“嗤”“嗤”两声,两支利箭便狠狠的砸向霍去病。待霍去病有机会听风辩音时,利箭已射到眼前,他不及挥刀架开,只能是狼狈不堪的侧过头——一支箭划破他的耳垂后掉在地上,另一支箭则准确无误的穿破他薄薄的衣衫,直刺他的咽吼。恍惚中,霍去病听到了轻微的碎裂声——大概是颈窝处的骨头被击碎了。 霍去病确实感觉到了皮肉在疼痛,也有热血冒出来。他恼了,也不拔箭“唰唰”几刀,就将正暗自窃喜的酋涂王和单桓王砍下马来。随即,他拨转马头,直冲着伊即轩奔去。有几个目睹他中箭的匈奴兵壮着胆,试图拦住他的去路。霍去病眼珠一轮,刀背刀面几下翻动,便将那几个匈奴士兵撂倒在地。伊即轩眼看着霍去病目眦尽裂,双眼充血,不由得大骇,忙丢下弓箭,双手勒紧缰绳,双足狠踢马腹,没命的逃窜。 就在伊即轩逃命的同时,匈奴人的阵营亦是一片混乱。最先退出战场的是西羌部落的那两万先零人:他们打战争一开始就被弩箭的攻击吓破了胆,次后又见剩下来的匈奴人被凶猛而训练有素的汉军打得七零八落,更是萌生退意,待遥望到酋涂王和单桓王跌落马下,便毫不迟疑的打马转头,飞快的逃离战场。后方突然少了两万人,本来就如惊弓之鸟的匈奴人如何还能安之若素?加之死于弩箭和大刀下的人马黑鸦鸦红惨惨一大片,仿佛数不胜数,于是那些离中心战场稍远的人,便不假思索的跟着四散逃逸。这一来,在内里苦苦鏖战的匈奴人也坚持不下去了——连大单于派来的职业兵都已潰不成军,几近覆没;那他们这些平日只管放牧的牧民们,又该如何力挽狂澜呢?于是,能跑的,就趁着汉军的大刀还没落下,人马齐心,一溜烟的逃了。 浑邪王和休屠王急得在马上直跳,撕声力竭的想阻止,可哪里又阻止得了!回天乏力中,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己方一泻千里,溃败无异。最后,为了不作汉军的俘虏,浑邪王和休屠王也只好带着亲随家小,落荒而逃。 至此,从清晨到正午,这场战争已见分晓。霍去病并没有号令全军趁胜追击,反是鸣金收兵,打扫战场,清理战果。 却说赵破奴听到手下说骠骑将军受伤了,忙心慌意乱的跑来,来时便看见军医刚给将军上完药。细看去,将军并无大碍,不过是颈窝处被箭刮伤,蹭破了皮,出点血而已。 看到赵破奴,霍去病示意军医离开,他道:“鹰击司马,今日战果如何?” 赵破奴喜洋洋的道:“将军,我们此役共斩杀匈奴两万八千三百一十二人。获单桓、酋涂两王,相国,将军,当户,都尉五十一人;降者记一千零六十人。” 霍去病微微一笑,道:“还没完呢。待弟兄们吃饱喝足,歇息片刻,将那些牛羊全宰了。然后,咱们再去追亡逐北。” 赵破奴本想马上安全安排士兵们熬热汤,煮熟肉,好好犒劳一下全军,但想起一事,便凑近将军道:“将军,今天用的阵法,兵书上叫啥?” 霍去病抬眼看赵破奴,见他一脸虔诚,便道:“兵书上没有记载,不过是将平常的演练稍加改变而已。” 赵破奴瞠目结舌,再想说什么却忘了。霍去病也不再理他,自顾张开左手,右手则小心的拈起一片碎片——那是花蕾托屈大伯送他的护身符,没想到,今儿它还真成了护身符!要不是把它挂在颈项间,那支箭准会穿破他的咽喉,要了他的命。 赵破奴的好奇心一下子窜出来,他想挨近点,看仔细那是啥宝贝,却看到就在片刻之前还如狼似虎的将军,此时却现出非比寻常的温柔。将军低下头,将那碎片举到唇边——那派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亲吻的正是一个曼妙的姑娘。 赵破奴傻了眼,他贫乏的想象力完全没法让他领会眼前看到的画面,他能记住的,只是阳光下,将军深情款款的脸。 苍狼十七 两日过后的清晨,霍去病终于到达预定地点,却没看到公孙敖部前来会合。望着一览无余的大草原,霍去病心里颇有些不踏实。他忙命仆多和高不识脱下军装,换上牧民的服饰,顺着公孙敖部应该走过的路线去打探消息。 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直倒下午,高不识和仆多才气喘喘嘘嘘的赶回来,他们还带回一个俘虏。待霍去病亲自审理过那俘虏后,他气得脸色蜡黄。周遭的校尉们也震惊得面面相觑,无一例外的苦着脸,你瞪我来我瞪你,谁也说不出话来。那时,郁闷的不止是在场的人,就是那空中的气体,仿佛也停止了流动。过了半响,赵破奴才颓丧的道:“将军,公孙将军既已回去,咱们该怎么办?” 霍去病阴沉着脸,既不答理赵破奴,也没空生气,他沉默不语,脑筋飞快的转着。现在最严酷的现实就摆在他的面前:公孙敖怕死,所以他退了回去;如果自己不想像他那般没出息,那就留下来孤军奋战,单独面对六倍于己的匈奴大军。会有胜算么?有,肯定有!自己天生就是不服输的人,没有做不到的事——可这一次,该怎么做,才能打败那十二万的匈奴大军? 霍去病苦苦思索着:是不是再来场悲壮的正面交锋战?到那时,依赖士兵对自己的崇拜心理,把他们敢打敢拼的硬朗风格发挥到极至,就像皋兰山下的那一役不行!力量对比太过悬殊了,这样做无异于是拿鸡蛋撞石头!自己手下的士兵,绝大部分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在关键时刻,他们可能顶不住;战局只要稍有波动,他们更会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到那时,不管自己怎么以身作则,结局就只能是一个——全军覆没!说不定,自己的行踪早就暴露于匈奴人的眼皮底下,他们还不给自己打正面战的机会,就磨刀霍霍,张开袋子,等着自己往里钻,好把自己疲劳的两万人马剁成肉酱! 那,从背后奇袭,行不行? 才想到此处,霍去病的眼睛一亮,他马上摊开地图,聚精会神的研究起来。他身后的将领们悄悄靠拢上来,然除了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他们可没法摸清骠骑将军的意图。霍去病一拍地图,几乎是兴奋的叫道:“快,给我把高不识和仆多叫来!” 很快,高不识和仆多被带到骠骑将军的面前,年轻的将军双目闪闪,他急切的问道:“你们两个,去过沙漠吗?” 高不识不知将军此问是何意思,他挠了一下后脑勺,道:“去过。我们还是牧民的时候,一年要穿越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好几次呢。” 霍去病点点头,再问:“你们穿越沙漠的时候,能找到水源吗?” 高不识很讶异,和仆多对望一眼,仆多先道:“能。其实在沙漠里找水并不是很难,懂得门道就成。” “什么门道?” 仆多看着骠骑将军认真的眼神,他感觉这很不可思议,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道:“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虽是漫漫黄沙,因有地下水的滋润,故尔在沙漠深处,还是有植物生存的。在沙漠中若是发现了茂密的芦苇,只要下挖四尺(汉一尺是235厘米),便能挖出水来;若是看到芨芨草,则下挖至九尺,亦能挖出水来;若是看到红柳和骆驼刺,则下挖两丈或是三丈,方才有水;若是发现胡杨林,那就要深挖到至四丈处,才见得出水。” 听到此处,霍去病脸色舒展,淡淡的笑容浮现出来:“那在沙漠中,你们凭什么来判断方向?” 高不识笑了,道:“晚上看北极星,白天看太阳下的影子,反正是不会迷路的。” “好,从这一刻起,你们两个就是前军的向导。”霍去病此时已是胸有成竹,他转回头招呼赵破奴:“鹰击司马,传令下去,大军立即掉头,开赴巴丹吉林沙漠。” 闻听此言,在场的校尉尽皆讶然,唯赵破奴开口询问道:“将军,这,这是要去哪呢?” 霍去病意气风发,道:“我要迂回穿越巴丹吉林沙漠,过居延泽,涉弱水,从祁连山的背后,狠狠的捅匈奴人一刀!” 听罢将军的话,不单赵破奴呆若木鸡,就是他身后的众校尉也全傻掉了。适才大家都看过地图,知道将军嘴上蹦出来的那些地名,处处都是凶险之地,便是大汉朝走出国门看世界的第一人——博望侯张骞也不曾走过;兼之路途遥远,毒日如火,真要行动起来,只怕还没碰上匈奴人,汉军就全都累死或是晒死了。因而,内中一个校尉小声的道:“将军,没有陛下的圣喻,我们能自作主张么?” 霍去病抬起眼来,眼皮一翻,道:“‘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这隔着京城千余里,待得陛下圣喻,只怕我等早就做了匈奴人的刀下鬼。再说了,有谋略的将帅都知道:‘出军行师,将在自专。进退内御,则功难成。’可见,战争的进攻或后退,如果都由朝内的君王来决定,就大功难成了!你们听我的,错不了!” 霍去病谈的是行军作战中最浅显的道理,通俗讲,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理,校尉们不是不知,但终归思虑过多,有些畏首畏尾,便想借此来推脱。霍去病看到属下们惨淡如苦瓜的脸,知道众人的顾虑,他便摆出自信满满的样子,道:“从我扬威战场的那一天起,不知有多少匈奴人想要我这颗脑袋。哼,可他们怎知,有我霍去病在的地方,便有苍天在护佑!这天地之间,别说是人,就是花鸟虫鱼,只要是想得到的,就没有我霍去病跨不过的坎!没有汉军到不了的地方!” 赵破奴明知道将军如此说,不过是为了鼓舞军心,然他还是狠狠的被感动了。他想起了第一次,第二次——他追随将军参与过的每一次战役,诚如将军所说:这天地之间,只要是想得到的,就没有将军过不去的坎!于是,他死心踏地的仰望骠骑将军,道:“将军说去哪里,属下们就去哪里!” 赵破奴的话音刚落,徐自为和卫山也立马表示坚决拥护。剩下的四五个校尉,虽说是第一次追随将军出塞,但尽是他所提拔,兼之素来仰慕霍去病身上的英雄气,见事已至此,也只好同意了。 骠骑将军军令既出,便如山倒。将士们往水囊里注满水,立刻翻身上马,直往巴丹吉林沙漠开去。 第一日上午,将士们因在心里想着能建功立业,所以在烈日下跑马跃进,尚保持着勃勃生气。然到了下午,漫漫黄沙一成不变,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处景向都更荒凉可怖,这些看惯红花绿叶的大老爷们,心里不免开始发毛。兼之太阳又赤裸裸的炙烤沙漠,那些光和热似乎没有被黄沙吸收,倒将光热绵绵不断的反射出来,任由热气四散流布,形成一个巨大的蒸笼。人马置于其中,仿佛就像铁板上慢慢被煎熬的肉片,早晚要熟透。因此,汉军前进的速度大大减缓,一天的行军路程,还不及平时的一半。众将士在内心里叫苦不迭,只是每每抬头,总看到骠骑将军领骑在前:其背后的衣衫虽已湿透,但他仍不肯稍作停留。于是,众将士收起抱怨之心,纷纷脱下盔甲,只穿着薄衫儿,打叠出精神,勉强而行。 待到第二日,汉军的气焰更低,人人垂着头,双目呆滞,无精打采的列队而行。原来,是断水了。其实还未进沙漠之时,骠骑将军便要求部下节约用水,但将士们一开初就以为可以及时找到水源,兼之是第一次穿越沙漠,便都耐不住干渴,不免将命令弃之脑后:人喝点,马喝点,再在无意中糟蹋点,到下午时分,水囊便瘪瘪的塌了下去。因而,第三日的太阳才稍稍爬至中天,将士们便如涸辙之鱼一般,嘴角裂出片片白块,绝望的张大无神的眼,在骄阳下摇摇晃晃,蹒跚前行。人人都没力气说话,一派死沉沉的气氛中,都只想拼着最后一口气,能侥幸走出这鬼见也发愁的沙漠。好些士兵欲打马儿,催马快进。谁想马儿也是拼了老命,它们哧呼哧呼的喘着气,软绵绵的四肢使劲蹬弹沙子,竭尽全力的在沙丘里爬着。不知是不是马上的人下手太重,竟有好几匹马不堪驱使,累倒在地。被它们连带摔到在沙地里的那几个士兵,骂骂咧咧的爬起来,手推鞭抽,欲想把马儿弄起来。但那倒下的马,四肢抽搐了几下,眼一翻,头一歪,死了。 众将士默默的看着,头顶虽有毒日朗照,却不寒而栗,一身冰凉。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众人便都看见了这么一幅画面:就在不远处的沙丘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几具完好的骨架——毫无疑问,那绝对是人类的骨骼! 刹那,士兵们脸色难看至极,然除了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一些原来只隐藏于脑海内的想法,此刻便如地下水般源源不断的冒出头来,它们四处流淌,不断的吞噬士兵的内心。就在众人鸦雀无声,颓废沮丧之时,李抉带着他的亲信挤了上来。待他看清情形,也恐惧到了极点。他的眼珠密密的转着,一个计划飞快的于脑中成形! 都怪自己年纪轻轻,一时迷糊,竟然想到战场上来搏取功名——还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赶紧打马回头,绝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这破地方!是的,谁死都可以,但自己是不想死的!也不要什么封侯了!只要能活着回到长安,回到那个花花世界,凭自己的美色,绝对可以像从兄李延年一样,用柔媚和娇态来博取皇帝的欢心,哄得他团团转着!到那时,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是宅子美人,自己将什么都不会缺的! 拿定主意的李抉,把目光挪到士兵的身上——他喜悦的感觉到:这些人恐惧得更多一点,他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点! 可怜行走在前的骠骑将军,对后方的情形一无所知。他指派仆多带着士兵再去寻找水源,然后继续赶路。众将士被他远远的甩在了后边,惟有赵破奴和高不识能跟得上他,陪他缓辔而行。只因干燥得厉害,赵破奴眯缝着眼,才瞟了一眼头顶上白花花,亮芒芒的日光,几乎立刻就被这光热击倒在地。他赶紧稳住身子,添了添干裂的嘴皮,道:“娘的,这太阳还让不让人活呀!” 霍去病用手遮挡眉梢,也瞟了一眼天空,顺带抹了一把汗,他的嘴唇裂得更要紧些,都变成了一道道血口。仿佛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一般,他低声道:“古人云:‘七月流火’,指的就是这种情况。仆多会找到水的!要不了多久,我们准会走出沙漠!” 赵破奴没吱声,他本也希望如此,就是心里且空且虚,老让他觉得将军的话像个遥不可及的梦。于是,他低下头,看着沙丘上晃动的影子出神。忽然,他听到将军开言道:“高不识,现在是正午时分,太阳位于正南,影子皆指向北方。西北方向应该在那里!” 赵破奴抬头时,就看见将军的马鞭正往左前方一挥;再瞧高不识,但见他黑黝黝汗渍渍的脸上诧异不已,直待过一会儿,才见他满是倾佩的道:“将军无师自通,判断得毫厘不差。真是神了!” 听完这话,霍去病焦黄而疲惫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得意。原来,打从一进沙漠,他就发现引路的高不识和仆多总是一边催马向前,一边不断的对照影子来校对路线。霍去病便忆起高不识在出发前说过的话,因而多了个心眼,一路跟着观察,在有意无意间,又随口讨教些观日影而定方位的技巧,由此就从中摸索出了一点规律。今见自己第一次于沙漠中判断方位就如此正确,霍去病不免也有些自鸣得意。他兴致来了,还想进一步探讨,却不料身后传来急促的跑马声,伴着掠过的热风,还带来了那马卷起的沙尘。霍去病颇为不满,他还不及回头,便听到来人跌落马下。细看去,原来是个老兵掉在沙地里。那老兵仰起头来,尽管满嘴是沙子,却还在竭力嘶叫:“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 霍去病勒住缰绳,蹙起眉头。那士兵连滚带爬的来到他跟前,也顾不得喘息,便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将军,不好了!弟兄们,后边的弟兄们,他们哗变!” “你说什么!”霍去病的心一颤,他几乎要跳下马来。高不识还不知什么是“哗变”却见赵破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便也约略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忙屏息静气,听候下文。 那士兵喘息了一下,虽然惊恐万分,但倒底是有了力气,他便急急道明原因:“将军,都是那李抉!是他在后边鼓动弟兄们,说什么不要为某人的加官进爵去卖命,还妖言鼓惑弟兄们,要大家响应他的号召,退兵回长安。中垒校尉和屯骑校尉上前驳斥他,结果被他指使亲信打伤,连那些誓死效命将军的弟兄也全被夺了兵器,管押起来。小的见形势大乱,忙来寻将军。不知这,这该如何是好?” 霍去病铁青着脸,他话也不答一句,忙策马驱向大军。赵破奴和高不识忙紧紧跟上,那来报信的士兵也翻身上马,追随将军而去。 不一会儿,霍去病就看到大军内的士兵马匹全都背对着他,乱哄哄的围成圈儿扎堆,似在商量什么。不时之间,有士兵在撕声力竭的狂啸:其调疯狂,其声恐怖,其音凄惨,仿佛在嚎叫中,渗透着滴滴鲜血。高不识加入汉军才四个月,他完全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然听到这种鬼哭狼嚎似的啸声,他不禁骇然。实话实说,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是昆仑神显灵了:是它让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着了魔,是它让他们疯癫痴狂!他怀着巨大的不安,瞄了赵破奴一眼,却发现他比自己还要惊恐,但见其嘴唇蠕动,却吐不出字来。 这一来,高不识就更慌了,他不由自主的缩到骠骑将军的坐骑之后:既然塞住耳朵没有用,那就尽量避开不见吧! 赵破奴则无处可躲,他只能是和骠骑将军并肩站立,目睹最糟糕的局面在眼前发生。高不识不敢看的这种景象,就是中原军队里的一种奇特怪相,在中国历史上被称做“营啸”中国古代军营军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连没事造造谣都有生命之忧。而且军营是地道的肃杀之地,传统的军规有所谓“十七条五十四斩”当兵的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日积月累,精神上的压抑可想而知。另一方面军队非常黑暗:军官肆意欺压士兵,老兵结伙欺压新兵,军中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矛盾累积重重,全靠军纪弹压着。但到了一定时候,军纪便失去约束力,尤其是在大战前,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一命归西,士兵的精神更处于崩溃的边缘。“营啸”的发端往往是某个士兵在噩梦中一声尖叫,其战友便迅速被这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感染,为彻底摆脱军纪的束缚,人人就借机疯狂的发泄一通。一些头脑清楚的士兵则抄起家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由于士兵多是靠同乡关系结帮拉派,因而很快就会陷入混战。赵破奴在郡国军的时候,是见识过此种厉害的,他亲眼目睹到,那些平时欺压士兵的军官成了头号攻击目标,甚至一些无过失的军官也被波及:打伤是小事,最惨的是被剁成肉酱,死了都无法辩识。往往“营啸”过后,军队元气大伤,人员损失惨重——可眼下并无大战,却发生此等事情;看来是在沙漠里行走太久,兼之干渴缺水,士兵们无论体力还是意志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因之那李抉稍为摇舌鼓唇,便迷惑了这些士兵。只是这一来,可害苦了骠骑将军!他养尊处优,年纪又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只怕,只怕——都是那杀千刀的李抉!赵破奴忿恨不已,还没来得及痛骂李抉,便听到李抉那尖利的嗓子在大叫:“既然弟兄们已经没有异议,都想活着回去!那咱们就去找霍去病理论!” 闻听此语,哗变的士兵仿佛有了主心骨,纷纷拨转马头,列队成行,真的按照李抉所言,要去找骠骑将军理论。最前头的那几列骑兵最先看到了霍去病,看着骠骑将军端坐马上,眼神凛冽,他们不由得呆住。而在后边的骑兵尚还不知底里,只管躁动不安,有些人甚至骂起娘来。李抉以为众将士是在等他领头,便大刺刺的吆喝着挤上前来。当他初看到霍去病时,不止是愣了一下,还哆嗦了一下。然他瞟了瞟身后的两万将士,便信心倍增,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正要煌煌大言,霍去病则先曰:“霍去病在此,谁要找我?” 彼时,霍去病一脸威严,正气凛凛,如炬的目光依次扫过士兵的脸。士兵们也正好迎着将军的目光,清楚的看到将军黑瘦的脸,干裂的嘴唇——显然,从出长安到此处,将军吃的苦不比他们少,受的罪兴许比他们还要多!士兵们两相对望,心头,眼里,一时便都没了锐气。李抉见势不妙,忙扯起尖利的嗓音道:“霍去病,弟兄们不想陪你在这儿送死!弟兄们要回去!你——” “是你想回去吧!”霍去病厉声打断李抉的话,咄咄逼人的目光死死的定格在他身上。骠骑将军确实年轻,也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然他敏锐的感觉到:想兵不刃血的摆平这场哗变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擒贼擒住王,拿下始作俑者的李抉,则可以把损失降到最底点。于是,他严词斥责李抉:“李抉,你身为大校,不可能不知道军纪!回去,你可以活,可弟兄们得替你死!” 这话顿时让士兵们大为惊憟,一时想不明白,便左右相顾,没了主张。霍去病眼虽只看那李抉,余光却四处扫描,见状暗喜,忙继续驳斥道:“李抉,你妖言鼓惑弟兄们,是打量着就算犯了死罪,回到长安也有人救你!可弟兄们呢?他们替你顶着临阵退缩的罪名,挨那千刀万剐的罪,受那说不出的苦痛!有我霍去病在此,岂容你如此栽赃、陷害弟兄们!”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哗变的士兵这才想起李抉背后的力量,他们安静下来,细细思量其平日所为——呸,这小子还真不是个东西!众人暗恨自己糊涂,被这起小人利用。就在哗变的士兵黯然神伤之时,先头被扣押的那些老兵,则乘机拥着被军刀砍伤的徐自为和卫山挤出行列。霍去病一见两人,忙催马过来,待瞧见两人手臂上血淋淋的刀口,眉宇间便现出又痛又怒的神情来。那两人知道将军是在为他们担忧,心内均是一热。他们也不及和将军言语,先就回头齐声大叫:“李抉,你这狗娘养的!你要回去,你便自个回去!我们誓死追随骠骑将军,绝不做缩头乌龟!” 这一叫,引得老兵们也放声大吼:“李抉,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你竟敢离间弟兄们的感情!将军,就让小的们剁了他,把他的心肝掏出来看看,倒底是黑的还是白的!” 李抉万料不到形势会急转直下,这么快就不利于己,他慌了,想拼个鱼死网破,便大叫道:“霍去病,你别说得比唱的好听!明明是你想加官进爵,不顾弟兄们死活,却拿我来垫背!” 他又转头对士兵道:“弟兄们,非是我李抉有歹心。大家想想,能走出这沙漠吗?断水断粮的,咱们什么时候才走得到头?我看哪,再走下去,准得死在这沙漠里!死便罢了,说不定还要喂野狼野狗,不得全尸!” 霍去病两眼圆睁,怒曰:“谁说我们断粮断水了?仆多已经去取水,他即刻就会回来!设若没水,就是杀光战马,我也要带弟兄们活着出去!要说喂食野狼野狗,不得全尸,那倒是有一个,就是你李抉!你已犯下死罪,本将现在就要拿你的人头祭旗!” 霍去病此言一出,全军震撼。原来,汉军良马奇缺,来源少,素来对军马爱惜至极,明有军令规定:凡无故伤及军马者是大罪,无故杀军马者更是死罪。霍去病今如此说,便是等同把士兵之命看得高于一切——竟管这话不像他平日口风,又还有临乱招安的嫌疑,但是危急关头,他敢承担风险,分得清目标,不牵连祸及普通小兵,这便狠狠的击中了士兵的心。其实,小老百姓从军,并非个个思虑着要建功立业,大多是但求活命归来,能一家子团圆。因而在将军感招下,人心去向,已然分明。不少士兵催马出列,或远离李抉,或站到将军这一边。李抉恐惧的看到,护卫在他周遭的,只剩下百余位亲随卫兵。然就是这百余名卫兵,亦畏畏缩缩,立场不稳。 霍去病斜眼看着这些卫兵道:“不想殉葬的,让开!违令者,斩!” 骠骑将军号令既出,那些重新夺回兵器的老兵们便挥着军刀,将李抉及众亲兵团团围住。生死面前,李抉的亲兵权衡利弊,约三分之二的人忙弃了兵器,降服归顺。余下的那三四十人想到主子的后台确实够硬,就断定霍去病也只是耍耍嘴壳子,谅他也不敢真的大开杀戒。因而硬着头皮,还想撑一撑。霍去病最后扫视他们一眼,见他们还执迷不悟,便冷冷的道:“杀!” 此言一出,只见人马晃动,刀光闪烁,凄厉的哀嚎中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声音——仿佛只是眨眼间的功夫,李抉的那点卫兵还没怎么招架,便横死马下。李抉倒是毫发无伤,他死死的拽着缰绳,恐惧的瞪着眼睛,在老兵们的紧逼下,步步后退。其虽惊恐万状,在危机关头,却还晓得高声大叫:“谁敢拿我!我是陛下爱妃的从弟!谁敢拿我!” 这话倒很有震慑力,原先有几个杀红了眼的士兵想趁势拿下李抉,一听这话,忙缩手回去。大伙眼巴巴的瞧着霍去病,盼他拿主意。赵破奴正想建议将军先把李抉关押起来,留待回京后,由陛下自己处理。不料,霍去病“唰”的一声拔出军刀,冷冷的道:“我敢拿你的人头!”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不及反应,霍去病就手起刀落,李抉的脑袋便飞上半空,那腥红的热血泼了一地。 刹那,风静,沙平,将士们鸦雀无声,气息全无。待李抉的头颅重重的摔在沙地上时,霍去病才缓缓的道:“妖言惑众者,死!” 如果说,刚才霍去病的感招还不是特别让人心服的话,那么现在,众将士再不敢存有异心。直到此时,他们才晓得骠骑将军不仅不苟言笑,军法苛严;为人还独断独行,绝不徇私枉法,极其冷酷无情。于是,众人默默跨过李抉的尸体,跟随骠骑将军继续前行。 行到不远处,众人便都看到西边的沙丘滚起一阵沙尘。定睛细看,原来是仆多带着找水的弟兄回来了,他们老远就喊着:“找到水了!我们找到水了!” 将士们一听,大喜过望,死鱼般干枯的眼里竟然挤出泪水来。然他们按捺住雀跃奔跳的心,有点畏惧的看着骠骑将军——没有将军的首肯,他们还真不敢乱弹乱动。 霍去病回过头来,很骄傲的笑了。他的声音不高,话有点莫名其妙,却被热风送得很远:“没有人能击败我!只要是霍去病在的地方,就有苍天在护佑!” 将士们呆呆的看着霍去病,像是明白,又有点糊涂,正摸不着头脑间,霍去病则率先策马向仆多他们来的方向跑去。将士们回过神来,欢快的呼啸着,紧随将军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太阳正恋恋不舍的落下。她用一种和鲜血般美丽的彩霞,温柔的包裹着沙漠。她预感到了,这些远来的不速之客,将在今夜里走出她热情的怀抱。于是,她便想让他们牢牢的记住:她曾经有过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 然而那些粗鲁的汉子,只顾大口大口的喝水,谁也没记得回头看她一眼。夕阳正伤着心,却忽然发现一个年轻的将军正深情的注视着她,她不由得心一颤,默默的,柔柔的,她把自己的吻,轻轻的印在那将军俊美的额头。 苍狼十六 第八章七月流火(中) 夕阳沿着西边的地平线缓缓坠落,然其余光和热气仍在空气中畅行无阻,将天地弄得更加炽热。这是一片辽阔的土地,人迹罕至,早上还水灵灵的那些草草树树,经过烈日的调教,现下全被烤蔫了。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的鸟类和走兽还躲在浓荫深处,尽力避开炽热的空气,想在清凉里小憩片刻。这时,远处响起沉闷浑厚的杂踏声,这声音把动物们惊醒了,它们惶惑的转动小脑瓜子,警惕的打量来者。 一支队伍正在夕阳的余光里奔驰。这群人,轻甲薄衫,人人头上汗珠滚滚,其胸前背后,臂膀胯腿,无一处不被汗水浸湿。然他们丝毫没有休憩的意思,那急进的速度,仿佛如骤风掠过,直朝着西面的贺兰山奔去。这队人马,便是汉军四路大军中的骠骑将军部。 本来此次行动,为保证骑兵的体力和速度不会因炎热而打折扣,霍去病曾想把行军的主要时段定在清凉的晚上;但为配合另一路公孙敖部的进度,只好白天也用上。原来,公孙敖和骠骑将军出了北地,便异道而行。公孙敖走河西走廊的南端,沿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老路进发,负责从左面牵制匈奴大军;霍去病则开拓新路,涉钧耆河之后,迂回北上,负责包抄匈奴人的右翼。这种左右夹击的战术,可以最大限度的击溃匈奴人的心理防线,便于在肉体上更多的歼灭他们。然霍去病西进的路线长度是公孙敖部的一倍有余,其中的艰险更非公孙敖部可比。按预定计划,骠骑将军部在绕过贺兰山之后,再经腾格里沙漠边缘穿过,涉休屠泽(湖泊名),再在合仅山南面,祁连山东面的张液地区与匈奴大军鏖战。现下,望着寂静绵亘的贺兰山,霍去病勒住“骝紫”的缰绳,停止前进。赵破奴约略知晓骠骑将军的用意,便道:“将军,我们是不是歇息片刻?” 霍去病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正在贺兰山下的地形中游走。目前,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平坦的草原,此处水草肥美,视野开阔,若是放牧,倒是个极好的去处;但若是安营扎寨,却是一个再坏不过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背靠高山,在平坦辽阔的大草原上是最显眼的坐标,两万大军若是驻扎于此,很容易被前来侦察军情的匈奴兵发现。一但被匈奴人夹击,汉军就很难突围。霍去病本来想换个地方的,但考虑到整个白天的急行军,士兵已疲惫不堪,不宜再强行赶路,便道:“先在这休憩半个晚上,鸡鸣(古代十二时辰之一,相当于现代时间的夜一点至三点)时分出发。” 士兵们巴不得骠骑将军这么说,一听命令,便忙忙下马。因为没有辎重粮草追随,骠骑将军部的士兵们自来不用安营扎寨,只席地休憩。这种事,在那些参加过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老兵来看,不过是家常便饭,因而他们安之若素;而那些新兵,在老兵的带动下,再经过两天来的急行军,也基本适应了这种行军方式。现在,他们有的舒展筋骨,有的放马觅食,有的闭上眼小憩,反正是谁也没闲着。 霍去病翻身下马,独自一人随意走走,忽然身后有嘈杂声。他恰巧站在一个位置稍高的地方,回望身后,他一眼就看见那李抉正挥动着马鞭追打一个士兵。被打的士兵哀嚎惨叫,四下闪躲。围在边上观看的众人虽不敢阻拦,但人人都忿恨不已的怒视李抉。这其中原因很简单,骠骑将军固然治军严厉,素来也不曾爱兵如子,但他不怒自威,从不鞭打士兵以显示将军的尊严。这李抉来军中还不过三四日,便这般耍派作样,实在是惹人生厌!霍去病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军营里,除了他,还真没人敢管那李抉。原来,李抉一被编入霍去病的军队,刘彻马上封他为步越大校(比校尉高一个官衔):先是送来宝剑,次后又送来骏马,最后还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再一次郑重的将其托付给霍去病。刘彻这种超乎寻常的关爱,一下子就扯带出李抉和李夫人的关系,最大限度的张显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于是,骠骑将军部的将士们便存着小心,不敢招惹李抉。那李抉开头还不怎么生事,自有亲随侍卫将其服侍得妥妥贴贴——除了时常抱怨行军辛苦,没有好食饭菜之外,倒也不曾冲撞霍去病。因之,从长安到贺兰山这段路程,霍去病对李抉身上的公子哥味视而不见。但今天李抉如此大闹,霍去病可再不能姑息了事;因此,他非得要赶过去看看究竟。 然不知是什么缘故,徐自为和卫山抢在霍去病之前插手此事,只见他俩分开人丛,挤了进去。因为还有一段距离,霍去病听不清他俩说了些什么,只能从语调上判断二人是在低声下气的恳求李抉。霍去病最痛恨自己的部将在外人面前服软,他快赶几步,待要进去,便听到李抉破口大骂:“狗奴才,你们也配来和我说话!”紧接着,两声脆响——那是马鞭鞭打皮肉的声音!霍去病心头一沉,知道是徐自为和卫山吃了亏。他还不及出声,士兵就发现骠骑将军来了,忙分往两边,让出一条路来。 霍去病由空隙处往里一张望,立刻就看到徐自为和卫山的脸上各有一道血红的鞭伤——尽管受到这种侮辱,他俩还在努力的克制着。那李抉却道两人是惧怕他,便兀自狂傲的曰:“本大爷就是打死他,看你们这群狗仗人势的乡巴佬能把大爷怎样!便是叫你们的主子来,他也得看本大爷的脸色!” 说罢,李抉趾高气扬的斜视卫山和徐自为,其手高高扬起,欲想再打。此刻,不止是徐自为和卫山两人气得两眼冒火,就是围观的士兵亦撸袖擦掌,恨不能揍死眼前这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他竟敢对骠骑将军出言不驯!然谁也没有机会了,一只修长的手一把捏住李抉的手腕,李抉手里的鞭子立时掉在地上,他痛得歪嘴咧牙,哇哇惨叫起来。他勉强有力气回头,蓦然看到霍去病杀气甚浓的脸,顿时惊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霍去病厌恶的一摔手,李抉立刻跌到在地。他的亲随卫兵本想上前搀扶,但看到霍去病的眼神冰冷似刀,便畏惧的缩到人丛之后,再不敢吱声。霍去病的目光定格在先头被打的那个士兵的身上。那士兵年纪不大,身量单薄,仿佛还不到二十岁;除了有盔甲遮护的前胸后背,他露在外边的衣衫尽被抽烂,鲜血皆浸透出来;再看他的脸和手,鞭痕触目惊心。霍去病强压下怒火,冷静的道:“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抬起头来,眼里满满两包泪水,然他飞瞟李抉一眼,见李抉已恢复到平常模样,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正一脸骄横的瞪着他。那士兵便胆怯的底下头,诺诺无语。霍去病怒道:“我叫你说,你敢不说么!” 那士兵见将军动怒了,心头更怕几分,忙抹一把泪,吞吞吐吐的道:“是,是方才中垒校尉(徐自为)和屯骑校尉(卫山)打了一只兔子,叫小的拿去弄道菜给将军补补身子。恰好李步越大校看见了,他,他说他要。小的糊涂,言语不敬,冲撞了步越大校,所以就,就” 霍去病朝徐自为和卫山瞧去,那两人却避开骠骑将军的目光,深深的低下头。看着他们脸上血红的疤痕,霍去病心头一热,这才明白他俩的初衷。原来汉军每次出征,不管有无辎重粮草随后,士兵们为活命,必需要自带干粮。所谓干粮者,即是用锅子爆抄白米,为防止在路途中变质发霉,因而不放油盐,不沾浑腥,只能干抄。这种干粮,嚼在口里,自然干辣苦涩,难以下咽;即便咽到肚里,亦要大大的损伤脾胃。但为填饱肚子,有力气打仗,士兵们咽不下也要硬吞下去。以往出征,霍去病虽然免不了会吃苦头,但他嘴里自然少不了肉味;不过这一回,因天气太过炎热,带出来的肉,一天内便臭恶难闻,甚至腐烂变质。没计何奈,霍去病不得不在饮食上和士兵们同甘共苦,都吃一样的干粮。看着骠骑将军起泡的嘴唇,迅速消瘦的脸颊,徐自为和卫山大不忍心,便打了一只兔子,想给他换换口味。殊不料被李抉看见,不但夺了去,见他俩来求情,还要不依不挠的抖皇亲国戚的威风,闹大事情。两人愈想愈觉得是自己弄巧成拙,给将军出了难题——都是皇亲国戚,骠骑将军就算是百般不情愿,但能不给那李抉一丝脸面么?于是,他们愧不敢正视将军的脸,就等着将军斥责。当时围观的士兵也存有一样的心思,都有些悲哀的望着中垒校尉和屯骑校尉。却不料,骠骑将军一言不发,倒直朝那李抉走去。李抉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他先头着实是威风凛凛,目空一切,但现下见霍去病阴沉着脸,目光刺人,不由得身子哆嗦。然他想到:你霍去病仗的不就是卫皇后的势么,我妹子才是陛下的心头肉呢!于是,他壮起胆来,挺着腰板,神气活现的道:“军中饭食不堪下咽,有好东西,自然是大家分享。这小子,还有那两人,都是目无尊长,我替将军教训教训他们,也好让他们识些礼数。” 霍去病并未接口,他只是一步一步的逼进李抉。李抉看着霍去病那能杀人的眼神,气焰顿时矮了下去。他不自觉的往后退,也不知是被什么拌了一下,就此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他待想爬起,霍去病的左脚却踏在他的胸口处,李抉挣扎了一下,如被巨石压身,哪里又动弹得了。李抉想求饶的,然气息全憋在咽喉处,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就在艰难的呼吸中,他听到霍去病声音不高,却如利剑般穿破他的耳膜:“你听好了,在本将的军队里,处罚士兵的事,只有本将能做!” 这个时候,就是要他李抉跪地求饶,叫霍去病一声“爷爷”他都干了。奈何,他发不出音来,只能是拼命点了点头。霍去病这才提起脚来,蔑视他一眼,再扔下一句话儿:“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本将便拿你的人头祭旗!”末了,他示意徐自为,卫山,还有那挨打的士兵与他一同离开,找军医上药包扎。 这样的结局是有点出乎众人的意料,然士兵们这几日受够了李抉的窝囊气,现下见他威风被折杀,心头便十分舒畅。但看看骠骑将军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士兵们心有忌惮,亦不敢大声喝彩,只是心中无限快慰的散去。且看霍去病去的远了,李抉的亲随卫兵这才敢聚拢来,服侍主子。 夜色很快降临,疲惫的士兵经过短暂的兴奋之后,便无一例外的坠入梦乡。霍去病枕着“骝紫”原先也是睡得很熟。谁知夜半才过,远处的野狼却此起彼伏的嚎叫,惊得众人纷纷爬起。害怕的多是新兵,老兵们已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们翻个身,又睡了。那些新兵一听老兵们鼾声如雷,心头便也觉得踏实,就蒙上头,又睡了过去。霍去病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仰望灰蒙蒙的月光,心有所动,不由得从项颈处掏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他出征前,屈大伯给他的平安符。开始时,霍去病根本就不想拿,这种婆婆妈妈的信念,于他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可他一看那平安符是雕成狼的模样,便心动了。他立即断定:这是出自那人之手!偌大一个大汉朝,人人尽知他是长击于空的鹞鹰,然除那人之外,再无人知道他还可以是追亡逐北的恶狼!霍去病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尤其是沙场之上,他向来都是心无旁骛,可看着那迷蒙的月色,摸摸手里的平安符,心里也有了些薄薄的意思。正在此时,站岗的哨兵发出低低的呜鸣声,这是催众人出发的号角声。士兵们醒来,忙忙的翻身上马,等待骠骑将军的号令。 霍去病立刻收起那点不该来的情丝,指挥大军继续向西北方向推进。 在汉军的急速奔驰中,天色渐明。然日色未像平日那般天朗气清,倒是暗沉沉的,兼之闷热得难受,似有一场暴雨即将袭来。霍去病的军队当时刚到达戈壁滩,赵破奴才说了一声:“将军,看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了。”哪知这话便如谶语一般,立时将暴雨招来。汉军措手不及,避无可避,在噼里啪啦的密集雨点里,人人均都被淋成了落汤鸡。约两个时辰后,这雨自然收去,随同风儿往南边一卷,如来时一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时,藏匿在云朵之后的太阳露出脸来,热辣辣的光便照遍了大地。因戈壁里尽是石子和沙块,植物极少,霍去病觉得时间金贵,与其费时费力找干柴来生火烘干衣服,还不如边赶路儿,边让太阳自然烘干来得省时。于是,骠骑将军一声令下,这群汉军仗着年轻身子壮,便满不在乎的顶着毒辣的日光继续赶路。却不曾想,在酷暑季节里,历尽两三日的高强度急行军之后,士兵干渴饥饿无常,再经这一冷一热,身子大伤。果然,才过正午,就有很多士兵觉得头重脚轻,轻飘飘的自骏马上坠落。 初时,霍去病以为只是普通的伤风中暑,便想找一个稍微阴凉的地方暂且休息。可茫茫戈壁,除了炎热如流火的骄阳和遍地反光的石块沙砾,哪里还找得道栖息地。好不容易才熬到太阳落山,军医们忙忙调剂好汤药,安排士兵们服下。本以为会立竿见影,却不料收效甚微。不久,更多的士兵呈现出另外的症状:面部浮肿,腹胀似鼓,小便红赤、涩痛。到这时,霍去病才知道士兵们非是普通的伤风中暑,而是患上了莫名其妙的疾病。面对这一困境,军医们束手无策——要知道,他们也不是救死扶伤的专业医生,不过是上马能打,下马能治治普通刀伤的三脚猫军医而已。这一来,霍去病焦急万分:难道就这样被困守于此,坐看良机随风而逝?或是放弃前进,灰头土脸的搬师回朝? 霍去病又气又急,他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自己就毒火攻心:两眼一翻,双腿发软,晕倒在地。经军医检验,他倒是真的伤风中暑了。这一来,赵破奴作为追随骠骑将军最久的将领,他负责起管理全军。然骠骑将军的倒下,将士们失去了主心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如无头的苍蝇般团团乱转。就在赵破奴不得要领的瞎忙着照顾将军时,一个兼职兽医的士兵轻手蹑脚的靠拢来,悄声道:“鹰击司马,小人斗胆献上一种野菜,想为弟兄们治病,不知行否?” 赵破奴还未及答言,霍去病却睁开眼来,急切的道:“什么野菜?” 那兽医恭恭敬敬的道:“将军,小人举荐的是车前草。” 霍去病望了赵破奴一眼,两人都不知道车前草是什么东西。那兽医便解释说:“小人曾随大将军出塞作战,发现战马都爱吃一种野菜,这种野菜当时长在战车前边,所以小人将它们叫做‘车前草’。今日军中弟兄病痛缠身,而那些战马却一点事都没有。小人留意观察了一下,发现它们都在咀嚼车前草。依小人想来,莫不是这车前草有甚妙用,不如煎熬成汤,让弟兄们试试。” 霍去病大喜,立刻翻身坐起,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那车前草?” 兽医道:“有,将军。小人适才看见,西边就长着一大片。” 霍去病立刻道:“赵破奴,快带人去挖!快!” 赵破奴“诺”了一声,忙随那兽医下去找人。霍去病焦急不安的等待着,他自然不知这野菜是否真有奇效,但在这种局面下,就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他都要赌一赌。 说也奇怪,待赵破奴等人将这车前草交付众军医熬汤煎药,给生病的将士们喝下之后,竟然出现了奇效:那些病得轻的,两三个时辰后便痊愈了;至于那病势稍重的,脸消肿了,腹部也平了,离康复只有一步之遥。霍去病欣喜异常,自身的疾病也减了一半。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教训:再强悍的精神,有时也敌不过肉体的软弱。于是,他决定让全军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当夜色深浓,将大地紧紧的揽在怀里的时候,远在祁连山脚下的一些匈奴人也不得安生。休屠王,浑邪王,酋涂王,还有单桓王,以及一些匈奴官员,一齐聚在一个帐篷里商议军事,议论着如何对付汉军才是上上之选。就在大伙各抒己见,谈得热闹时,帐篷的帷幕“哗”的一声被掀开了。众人诧异的看着来者,发现是侦察敌情的哨兵。但见他道:“报诸位王爷,汉朝的公孙敖将军已经不战而退,带着他的人马退还到汉人的地界。” 众人皆惊,几乎怀疑此情报有假。酋涂王率先道:“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不是说他还跟我们派出去的小分队在皋兰山下鏖战么?怎么一下子就退了回去?” 那哨兵道:“正是在皋兰山下鏖战之后,公孙敖有点损失,便原路退回。那速度,比来的时候,还快了几倍。” 待哨兵说完,匈奴众王及其官员们皆大笑起来。单桓王道:“这样的废物,刘彻竟然还重用他,可见汉朝也没什么能人了。枉我等方才还在这里安排休屠王和浑邪王分五万兵力去对付他,真是辱没了我大匈奴的英雄!” 酋涂王点头道:“是啊,这样的无能之辈不配我大匈奴的军刀砍杀。幸亏他也还有点自治之明,懂得替刘彻节省人马——这样也好,咱们就可以集中兵力,全神贯注的对付霍去病那小子。” 休屠王沉吟了一下,怕众人轻敌,道:“从上一战来看,霍去病那小子鬼神难测,我们得小心谋划。” 酋涂王微微一笑,曰:“我们自然不会小看他。但据我想来,那小子还不知道公孙敖已退兵回去,他定然按照原定计划前来鏖战。我和单桓王共记有两万兵力,你和浑邪王还剩有八万,再加上西羌的先零部落承诺的两万兵马,已于今天傍晚时到达——这么十二万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他霍去病?” 单桓王也满有把握的补充道:“我听曾与霍去病交战过的弟兄说,那霍去病是个一条脑筋的人:他确实硬朗顽强,但是他太过争强好胜,不及卫青脑瓜灵活。比如冲锋陷阵,只会用一种战术,只会一味死砍狠杀。他即便是懂得公孙敖已退兵,依他性格,就是孤军深入,他也定然会逞意气来打一仗。至于他所采用的战术,不外乎于速战速决的闪电战。他赖此战术成功成名,内心必定对此战术偏爱非常。只要咱们严阵以待,时时警戒,处处用心,待他来袭击时,管他是黎明还是黄昏,咱们这十二万人,就是弃了马匹刀枪,光是近身肉搏,只要顶住他的第一波攻击,次后定能将他的那两万骑兵捶成肉酱!” 这翻分析,与会众人觉得在情在理,尽皆心服;何况,酋涂王又趁热打铁的表示:一待发现霍去病的踪迹,打头阵的重任就由他和单桓王的两万职业兵承担。众人闻听此语,心底的最后一个忧虑也打消了,不由得喜洋洋的举起杯来,预祝胜利。待喝得酩酊大醉时,众人才摇摇摆摆的散去。 年轻的骠骑将军一点也不知道匈奴人已经埋伏好了绳索,要将他牢牢套死。此刻的他,正在甜甜的梦乡里遨游:在梦里,他看见自己骑着“骝紫”意气风发的领着部属,和公孙敖左右策应,对结集在祁连山脚下的匈奴大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击,打得他们魂飞魄散,鬼哭狼嚎! 年轻的将军梦得那么美好,以至于他的睡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笑。 苍狼十五 第八章七月流火(中) 夕阳沿着西边的地平线缓缓坠落,然其余光和热气仍在空气中畅行无阻,将天地弄得更加炽热。这是一片辽阔的土地,人迹罕至,早上还水灵灵的那些草草树树,经过烈日的调教,现下全被烤蔫了。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的鸟类和走兽还躲在浓荫深处,尽力避开炽热的空气,想在清凉里小憩片刻。这时,远处响起沉闷浑厚的杂踏声,这声音把动物们惊醒了,它们惶惑的转动小脑瓜子,警惕的打量来者。 一支队伍正在夕阳的余光里奔驰。这群人,轻甲薄衫,人人头上汗珠滚滚,其胸前背后,臂膀胯腿,无一处不被汗水浸湿。然他们丝毫没有休憩的意思,那急进的速度,仿佛如骤风掠过,直朝着西面的贺兰山奔去。这队人马,便是汉军四路大军中的骠骑将军部。 本来此次行动,为保证骑兵的体力和速度不会因炎热而打折扣,霍去病曾想把行军的主要时段定在清凉的晚上;但为配合另一路公孙敖部的进度,只好白天也用上。原来,公孙敖和骠骑将军出了北地,便异道而行。公孙敖走河西走廊的南端,沿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老路进发,负责从左面牵制匈奴大军;霍去病则开拓新路,涉钧耆河之后,迂回北上,负责包抄匈奴人的右翼。这种左右夹击的战术,可以最大限度的击溃匈奴人的心理防线,便于在肉体上更多的歼灭他们。然霍去病西进的路线长度是公孙敖部的一倍有余,其中的艰险更非公孙敖部可比。按预定计划,骠骑将军部在绕过贺兰山之后,再经腾格里沙漠边缘穿过,涉休屠泽(湖泊名),再在合仅山南面,祁连山东面的张液地区与匈奴大军鏖战。现下,望着寂静绵亘的贺兰山,霍去病勒住“骝紫”的缰绳,停止前进。赵破奴约略知晓骠骑将军的用意,便道:“将军,我们是不是歇息片刻?” 霍去病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正在贺兰山下的地形中游走。目前,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平坦的草原,此处水草肥美,视野开阔,若是放牧,倒是个极好的去处;但若是安营扎寨,却是一个再坏不过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背靠高山,在平坦辽阔的大草原上是最显眼的坐标,两万大军若是驻扎于此,很容易被前来侦察军情的匈奴兵发现。一但被匈奴人夹击,汉军就很难突围。霍去病本来想换个地方的,但考虑到整个白天的急行军,士兵已疲惫不堪,不宜再强行赶路,便道:“先在这休憩半个晚上,鸡鸣(古代十二时辰之一,相当于现代时间的夜一点至三点)时分出发。” 士兵们巴不得骠骑将军这么说,一听命令,便忙忙下马。因为没有辎重粮草追随,骠骑将军部的士兵们自来不用安营扎寨,只席地休憩。这种事,在那些参加过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老兵来看,不过是家常便饭,因而他们安之若素;而那些新兵,在老兵的带动下,再经过两天来的急行军,也基本适应了这种行军方式。现在,他们有的舒展筋骨,有的放马觅食,有的闭上眼小憩,反正是谁也没闲着。 霍去病翻身下马,独自一人随意走走,忽然身后有嘈杂声。他恰巧站在一个位置稍高的地方,回望身后,他一眼就看见那李抉正挥动着马鞭追打一个士兵。被打的士兵哀嚎惨叫,四下闪躲。围在边上观看的众人虽不敢阻拦,但人人都忿恨不已的怒视李抉。这其中原因很简单,骠骑将军固然治军严厉,素来也不曾爱兵如子,但他不怒自威,从不鞭打士兵以显示将军的尊严。这李抉来军中还不过三四日,便这般耍派作样,实在是惹人生厌!霍去病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军营里,除了他,还真没人敢管那李抉。原来,李抉一被编入霍去病的军队,刘彻马上封他为步越大校(比校尉高一个官衔):先是送来宝剑,次后又送来骏马,最后还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再一次郑重的将其托付给霍去病。刘彻这种超乎寻常的关爱,一下子就扯带出李抉和李夫人的关系,最大限度的张显出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于是,骠骑将军部的将士们便存着小心,不敢招惹李抉。那李抉开头还不怎么生事,自有亲随侍卫将其服侍得妥妥贴贴——除了时常抱怨行军辛苦,没有好食饭菜之外,倒也不曾冲撞霍去病。因之,从长安到贺兰山这段路程,霍去病对李抉身上的公子哥味视而不见。但今天李抉如此大闹,霍去病可再不能姑息了事;因此,他非得要赶过去看看究竟。 然不知是什么缘故,徐自为和卫山抢在霍去病之前插手此事,只见他俩分开人丛,挤了进去。因为还有一段距离,霍去病听不清他俩说了些什么,只能从语调上判断二人是在低声下气的恳求李抉。霍去病最痛恨自己的部将在外人面前服软,他快赶几步,待要进去,便听到李抉破口大骂:“狗奴才,你们也配来和我说话!”紧接着,两声脆响——那是马鞭鞭打皮肉的声音!霍去病心头一沉,知道是徐自为和卫山吃了亏。他还不及出声,士兵就发现骠骑将军来了,忙分往两边,让出一条路来。 霍去病由空隙处往里一张望,立刻就看到徐自为和卫山的脸上各有一道血红的鞭伤——尽管受到这种侮辱,他俩还在努力的克制着。那李抉却道两人是惧怕他,便兀自狂傲的曰:“本大爷就是打死他,看你们这群狗仗人势的乡巴佬能把大爷怎样!便是叫你们的主子来,他也得看本大爷的脸色!” 说罢,李抉趾高气扬的斜视卫山和徐自为,其手高高扬起,欲想再打。此刻,不止是徐自为和卫山两人气得两眼冒火,就是围观的士兵亦撸袖擦掌,恨不能揍死眼前这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他竟敢对骠骑将军出言不驯!然谁也没有机会了,一只修长的手一把捏住李抉的手腕,李抉手里的鞭子立时掉在地上,他痛得歪嘴咧牙,哇哇惨叫起来。他勉强有力气回头,蓦然看到霍去病杀气甚浓的脸,顿时惊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霍去病厌恶的一摔手,李抉立刻跌到在地。他的亲随卫兵本想上前搀扶,但看到霍去病的眼神冰冷似刀,便畏惧的缩到人丛之后,再不敢吱声。霍去病的目光定格在先头被打的那个士兵的身上。那士兵年纪不大,身量单薄,仿佛还不到二十岁;除了有盔甲遮护的前胸后背,他露在外边的衣衫尽被抽烂,鲜血皆浸透出来;再看他的脸和手,鞭痕触目惊心。霍去病强压下怒火,冷静的道:“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抬起头来,眼里满满两包泪水,然他飞瞟李抉一眼,见李抉已恢复到平常模样,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正一脸骄横的瞪着他。那士兵便胆怯的底下头,诺诺无语。霍去病怒道:“我叫你说,你敢不说么!” 那士兵见将军动怒了,心头更怕几分,忙抹一把泪,吞吞吐吐的道:“是,是方才中垒校尉(徐自为)和屯骑校尉(卫山)打了一只兔子,叫小的拿去弄道菜给将军补补身子。恰好李步越大校看见了,他,他说他要。小的糊涂,言语不敬,冲撞了步越大校,所以就,就” 霍去病朝徐自为和卫山瞧去,那两人却避开骠骑将军的目光,深深的低下头。看着他们脸上血红的疤痕,霍去病心头一热,这才明白他俩的初衷。原来汉军每次出征,不管有无辎重粮草随后,士兵们为活命,必需要自带干粮。所谓干粮者,即是用锅子爆抄白米,为防止在路途中变质发霉,因而不放油盐,不沾浑腥,只能干抄。这种干粮,嚼在口里,自然干辣苦涩,难以下咽;即便咽到肚里,亦要大大的损伤脾胃。但为填饱肚子,有力气打仗,士兵们咽不下也要硬吞下去。以往出征,霍去病虽然免不了会吃苦头,但他嘴里自然少不了肉味;不过这一回,因天气太过炎热,带出来的肉,一天内便臭恶难闻,甚至腐烂变质。没计何奈,霍去病不得不在饮食上和士兵们同甘共苦,都吃一样的干粮。看着骠骑将军起泡的嘴唇,迅速消瘦的脸颊,徐自为和卫山大不忍心,便打了一只兔子,想给他换换口味。殊不料被李抉看见,不但夺了去,见他俩来求情,还要不依不挠的抖皇亲国戚的威风,闹大事情。两人愈想愈觉得是自己弄巧成拙,给将军出了难题——都是皇亲国戚,骠骑将军就算是百般不情愿,但能不给那李抉一丝脸面么?于是,他们愧不敢正视将军的脸,就等着将军斥责。当时围观的士兵也存有一样的心思,都有些悲哀的望着中垒校尉和屯骑校尉。却不料,骠骑将军一言不发,倒直朝那李抉走去。李抉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他先头着实是威风凛凛,目空一切,但现下见霍去病阴沉着脸,目光刺人,不由得身子哆嗦。然他想到:你霍去病仗的不就是卫皇后的势么,我妹子才是陛下的心头肉呢!于是,他壮起胆来,挺着腰板,神气活现的道:“军中饭食不堪下咽,有好东西,自然是大家分享。这小子,还有那两人,都是目无尊长,我替将军教训教训他们,也好让他们识些礼数。” 霍去病并未接口,他只是一步一步的逼进李抉。李抉看着霍去病那能杀人的眼神,气焰顿时矮了下去。他不自觉的往后退,也不知是被什么拌了一下,就此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他待想爬起,霍去病的左脚却踏在他的胸口处,李抉挣扎了一下,如被巨石压身,哪里又动弹得了。李抉想求饶的,然气息全憋在咽喉处,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就在艰难的呼吸中,他听到霍去病声音不高,却如利剑般穿破他的耳膜:“你听好了,在本将的军队里,处罚士兵的事,只有本将能做!” 这个时候,就是要他李抉跪地求饶,叫霍去病一声“爷爷”他都干了。奈何,他发不出音来,只能是拼命点了点头。霍去病这才提起脚来,蔑视他一眼,再扔下一句话儿:“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本将便拿你的人头祭旗!”末了,他示意徐自为,卫山,还有那挨打的士兵与他一同离开,找军医上药包扎。 这样的结局是有点出乎众人的意料,然士兵们这几日受够了李抉的窝囊气,现下见他威风被折杀,心头便十分舒畅。但看看骠骑将军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士兵们心有忌惮,亦不敢大声喝彩,只是心中无限快慰的散去。且看霍去病去的远了,李抉的亲随卫兵这才敢聚拢来,服侍主子。 夜色很快降临,疲惫的士兵经过短暂的兴奋之后,便无一例外的坠入梦乡。霍去病枕着“骝紫”原先也是睡得很熟。谁知夜半才过,远处的野狼却此起彼伏的嚎叫,惊得众人纷纷爬起。害怕的多是新兵,老兵们已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们翻个身,又睡了。那些新兵一听老兵们鼾声如雷,心头便也觉得踏实,就蒙上头,又睡了过去。霍去病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仰望灰蒙蒙的月光,心有所动,不由得从项颈处掏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他出征前,屈大伯给他的平安符。开始时,霍去病根本就不想拿,这种婆婆妈妈的信念,于他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可他一看那平安符是雕成狼的模样,便心动了。他立即断定:这是出自那人之手!偌大一个大汉朝,人人尽知他是长击于空的鹞鹰,然除那人之外,再无人知道他还可以是追亡逐北的恶狼!霍去病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尤其是沙场之上,他向来都是心无旁骛,可看着那迷蒙的月色,摸摸手里的平安符,心里也有了些薄薄的意思。正在此时,站岗的哨兵发出低低的呜鸣声,这是催众人出发的号角声。士兵们醒来,忙忙的翻身上马,等待骠骑将军的号令。 霍去病立刻收起那点不该来的情丝,指挥大军继续向西北方向推进。 在汉军的急速奔驰中,天色渐明。然日色未像平日那般天朗气清,倒是暗沉沉的,兼之闷热得难受,似有一场暴雨即将袭来。霍去病的军队当时刚到达戈壁滩,赵破奴才说了一声:“将军,看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了。”哪知这话便如谶语一般,立时将暴雨招来。汉军措手不及,避无可避,在噼里啪啦的密集雨点里,人人均都被淋成了落汤鸡。约两个时辰后,这雨自然收去,随同风儿往南边一卷,如来时一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时,藏匿在云朵之后的太阳露出脸来,热辣辣的光便照遍了大地。因戈壁里尽是石子和沙块,植物极少,霍去病觉得时间金贵,与其费时费力找干柴来生火烘干衣服,还不如边赶路儿,边让太阳自然烘干来得省时。于是,骠骑将军一声令下,这群汉军仗着年轻身子壮,便满不在乎的顶着毒辣的日光继续赶路。却不曾想,在酷暑季节里,历尽两三日的高强度急行军之后,士兵干渴饥饿无常,再经这一冷一热,身子大伤。果然,才过正午,就有很多士兵觉得头重脚轻,轻飘飘的自骏马上坠落。 初时,霍去病以为只是普通的伤风中暑,便想找一个稍微阴凉的地方暂且休息。可茫茫戈壁,除了炎热如流火的骄阳和遍地反光的石块沙砾,哪里还找得道栖息地。好不容易才熬到太阳落山,军医们忙忙调剂好汤药,安排士兵们服下。本以为会立竿见影,却不料收效甚微。不久,更多的士兵呈现出另外的症状:面部浮肿,腹胀似鼓,小便红赤、涩痛。到这时,霍去病才知道士兵们非是普通的伤风中暑,而是患上了莫名其妙的疾病。面对这一困境,军医们束手无策——要知道,他们也不是救死扶伤的专业医生,不过是上马能打,下马能治治普通刀伤的三脚猫军医而已。这一来,霍去病焦急万分:难道就这样被困守于此,坐看良机随风而逝?或是放弃前进,灰头土脸的搬师回朝? 霍去病又气又急,他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自己就毒火攻心:两眼一翻,双腿发软,晕倒在地。经军医检验,他倒是真的伤风中暑了。这一来,赵破奴作为追随骠骑将军最久的将领,他负责起管理全军。然骠骑将军的倒下,将士们失去了主心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如无头的苍蝇般团团乱转。就在赵破奴不得要领的瞎忙着照顾将军时,一个兼职兽医的士兵轻手蹑脚的靠拢来,悄声道:“鹰击司马,小人斗胆献上一种野菜,想为弟兄们治病,不知行否?” 赵破奴还未及答言,霍去病却睁开眼来,急切的道:“什么野菜?” 那兽医恭恭敬敬的道:“将军,小人举荐的是车前草。” 霍去病望了赵破奴一眼,两人都不知道车前草是什么东西。那兽医便解释说:“小人曾随大将军出塞作战,发现战马都爱吃一种野菜,这种野菜当时长在战车前边,所以小人将它们叫做‘车前草’。今日军中弟兄病痛缠身,而那些战马却一点事都没有。小人留意观察了一下,发现它们都在咀嚼车前草。依小人想来,莫不是这车前草有甚妙用,不如煎熬成汤,让弟兄们试试。” 霍去病大喜,立刻翻身坐起,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那车前草?” 兽医道:“有,将军。小人适才看见,西边就长着一大片。” 霍去病立刻道:“赵破奴,快带人去挖!快!” 赵破奴“诺”了一声,忙随那兽医下去找人。霍去病焦急不安的等待着,他自然不知这野菜是否真有奇效,但在这种局面下,就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他都要赌一赌。 说也奇怪,待赵破奴等人将这车前草交付众军医熬汤煎药,给生病的将士们喝下之后,竟然出现了奇效:那些病得轻的,两三个时辰后便痊愈了;至于那病势稍重的,脸消肿了,腹部也平了,离康复只有一步之遥。霍去病欣喜异常,自身的疾病也减了一半。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教训:再强悍的精神,有时也敌不过肉体的软弱。于是,他决定让全军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当夜色深浓,将大地紧紧的揽在怀里的时候,远在祁连山脚下的一些匈奴人也不得安生。休屠王,浑邪王,酋涂王,还有单桓王,以及一些匈奴官员,一齐聚在一个帐篷里商议军事,议论着如何对付汉军才是上上之选。就在大伙各抒己见,谈得热闹时,帐篷的帷幕“哗”的一声被掀开了。众人诧异的看着来者,发现是侦察敌情的哨兵。但见他道:“报诸位王爷,汉朝的公孙敖将军已经不战而退,带着他的人马退还到汉人的地界。” 众人皆惊,几乎怀疑此情报有假。酋涂王率先道:“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不是说他还跟我们派出去的小分队在皋兰山下鏖战么?怎么一下子就退了回去?” 那哨兵道:“正是在皋兰山下鏖战之后,公孙敖有点损失,便原路退回。那速度,比来的时候,还快了几倍。” 待哨兵说完,匈奴众王及其官员们皆大笑起来。单桓王道:“这样的废物,刘彻竟然还重用他,可见汉朝也没什么能人了。枉我等方才还在这里安排休屠王和浑邪王分五万兵力去对付他,真是辱没了我大匈奴的英雄!” 酋涂王点头道:“是啊,这样的无能之辈不配我大匈奴的军刀砍杀。幸亏他也还有点自治之明,懂得替刘彻节省人马——这样也好,咱们就可以集中兵力,全神贯注的对付霍去病那小子。” 休屠王沉吟了一下,怕众人轻敌,道:“从上一战来看,霍去病那小子鬼神难测,我们得小心谋划。” 酋涂王微微一笑,曰:“我们自然不会小看他。但据我想来,那小子还不知道公孙敖已退兵回去,他定然按照原定计划前来鏖战。我和单桓王共记有两万兵力,你和浑邪王还剩有八万,再加上西羌的先零部落承诺的两万兵马,已于今天傍晚时到达——这么十二万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他霍去病?” 单桓王也满有把握的补充道:“我听曾与霍去病交战过的弟兄说,那霍去病是个一条脑筋的人:他确实硬朗顽强,但是他太过争强好胜,不及卫青脑瓜灵活。比如冲锋陷阵,只会用一种战术,只会一味死砍狠杀。他即便是懂得公孙敖已退兵,依他性格,就是孤军深入,他也定然会逞意气来打一仗。至于他所采用的战术,不外乎于速战速决的闪电战。他赖此战术成功成名,内心必定对此战术偏爱非常。只要咱们严阵以待,时时警戒,处处用心,待他来袭击时,管他是黎明还是黄昏,咱们这十二万人,就是弃了马匹刀枪,光是近身肉搏,只要顶住他的第一波攻击,次后定能将他的那两万骑兵捶成肉酱!” 这翻分析,与会众人觉得在情在理,尽皆心服;何况,酋涂王又趁热打铁的表示:一待发现霍去病的踪迹,打头阵的重任就由他和单桓王的两万职业兵承担。众人闻听此语,心底的最后一个忧虑也打消了,不由得喜洋洋的举起杯来,预祝胜利。待喝得酩酊大醉时,众人才摇摇摆摆的散去。 年轻的骠骑将军一点也不知道匈奴人已经埋伏好了绳索,要将他牢牢套死。此刻的他,正在甜甜的梦乡里遨游:在梦里,他看见自己骑着“骝紫”意气风发的领着部属,和公孙敖左右策应,对结集在祁连山脚下的匈奴大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击,打得他们魂飞魄散,鬼哭狼嚎! 年轻的将军梦得那么美好,以至于他的睡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笑。 苍狼十五 第八章、七月流火 黑沉沉的夜,低低的压着地面,虽有微风吹拂,但仍是闷热得难受。这是暴风雨来袭前的预兆。因而,浓黑的乌云肆无忌惮,愈压愈底,把风儿往边缘挤压。最后,风儿只得漫游到一片不太肥沃的草原,那儿,便是匈奴人退守大漠后的王庭所在。 伊稚斜大单于的大帐内灯火通明,匈奴各部的诸王奉大单于的命令齐聚于此。众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非休屠王和浑邪王莫属。到不是说这两王风姿夺人,却是他们所管辖的河西之地在今年的三月份里吃了败仗,于匈奴各部间引起振荡。休屠王和浑邪王列坐诸王中间,见众人侧目,碎语不绝,便颇觉尴尬。尤其是休屠王,他几乎不抬头看人,只顾喝闷酒。彼时,休屠王年近四十,浑邪王三十过五,均正值精壮之年,但是一想到不远千里赶来,面临的将是大单于劈头盖脸的斥责,而且还是在众王面前丢人现眼,不由得灰头土脸,无论如何也没了精神。 就在这两王心底唉声叹气时,居于顶端的大单于发话了:“今日把大家招来,是有要紧的事情商量。” 诸王眼见大单于面色凝重,便都停住喝酒,凝神静听。大单于继续道:“都知于从长安传来情报,说汉朝那边自四月份以来,绵绵不绝的从郡国抽掉能骑善射的士兵到长安集训。主持集训的,便是骠骑将军霍去病。”说到此处,大单于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视野全场。 休屠王和浑邪王心头一动,待要接口,酋涂王则抢先道:“大单于,莫非汉朝人又想在今年内发动战争?” 大单于瞥了酋涂王一眼,微微点头,继续道:“不仅如此,刘彻还颁布昭命,积极向民间征募兵士马匹,大规模的发动民众。” “这么说来,汉朝是要向我大匈奴全面开战了?”单桓王失声道,其他诸王闻言变色。匈奴各部多年来与汉军交战,深知汉朝人的战前特点。汉朝皇帝刘彻虽已推行募兵制,然汉朝的常备军人并不多,一待大战,还是像从前一样,要花一定的时间来动员民众,作战前准备,所以匈奴人一般可以很清楚他们大略的作战时间。现在,众王所担心的是,他们并不具体的知道汉军的攻打目标。伊稚斜道:“就目前的情报来看,汉朝人有全面开战的迹象,但仔细分析,刘彻的用心便昭然若示,不过是声东击西罢了。” 众王听此一说,人人精神不由得一振,忙听大单于细细说来。大单于道:“汉朝人每打一仗,就是一次花大钱的行为。依据都知于的情报来看,刘彻虽然在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就搞了个什么武功爵,一方面是想鼓励士兵在战场上殊死搏杀,以博取荣誉和奖赏;另一方面又将爵位买给有钱的平民和商人,用以增添国库的收入。但是这两三年来,这政策用得太滥,收效不大,所以他的国库还是瘪的,他刘彻根本就没法打全面战!这不过是他玩的小伎俩,他的目的还是河西之地,其他的,都是佯攻,小打小闹而已!” 诸王一听,都觉得有理,皆把目光放到休屠王和浑邪王的身上。大单于的目光也在这两王的身上,他道:“所以,休屠王和浑邪王,你们的担子是最重的。虽说三月份的那场恶战,休屠王部有些损失,但浑邪王部毫发无损。只要不大意,对付汉军,还是不成问题的。” 直到此时,休屠王和浑邪王才明白大单于召见他们的意图,但见大单于头脑睿敏,并没将气撒在他们头上,倒是安慰并鼓励他们,心头不由得一热,感激至极。两人对望一眼,双双出列,当众向大单于盟誓道:“昆仑神的子孙自来没有孬种!我们定会守住河西,绝不再让一寸土地落到汉军的手里!” 伊稚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他满意的道:“昆仑神的子孙,就该是这样!” 次后,他把目光转向诸王,道:“刘彻为达目的,已决意另辟战场,以转移我们的视线。他可能从陇西出兵,也可能从北地出兵,还可能从右北平出兵。切记,不可糊涂应战,白给他占了便宜!你们只要准备好,谅他刘彻的花招也不能把我大匈奴怎样!” 诸王连连称是。随后众人又就着目前的形势,提出有针对性的策略,待大单于最后决断。此次的军事会议直开到深夜,方才结束。待其他人散尽之后,大单于帐内还留有四人,除了大单于和右谷蠡王赵信外,便是休屠王和浑邪王。 原来,大单于虽然对形势拿捏得准,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觉得有必要对休屠王和浑邪王面授机宜。现下,他直视河西两王,把刚才不便说的话全说出来:“我现在有些要紧的话,还要对你们说说。依我对刘彻的了解,我敢肯定的说,他不会派大将军卫青去攻打你们。他派来的汉将,必然还是那个骠骑将军霍去病。” 休屠王道:“大单于,为什么呢?” “难道就是因为霍去病那小子在三月份里打的那一仗?”浑邪王也不解的问。 伊稚斜道:“这是其一;其二是卫青为人谨慎,同样的人马,他如没有后方的辎重粮草保护,他是不敢作那么远的奔袭。所以,你们要谨慎防范,当心霍去病那小子又来偷袭!” 大单于的这翻话,让休屠王好一阵羞愧。但他定定神,拍着胸口保证:“大单于,这回若真是那霍去病来,我一定拿下他的人头,为折兰王和卢侯王祭奠。” 浑邪王也道:“我也向大单于担保,那霍去病再敢踏入河西地界,我浑邪王部的骑手,绝不放过他!” 听得二王斩钉截铁的誓言,大单于的眉头舒展下来,他道:“好,有你们这几句话,我就放心了。你们且去安歇,明日一早就回去,小心应敌。” 两王听命退下。直待二人的脚步声已确实远了,赵信才缓缓的道:“大单于就这样相信他们?” 伊稚斜叹息一声:“汉朝人有句古语: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河西之地,自来是他两人把守,不用他们,那用谁去?” 赵信小心揣度大单于的心思,然后道:“大单于的话是不错。只是河西多年来安逸无事,那边的军队专干放牧一类的琐事,比不得大单于这边饱经战争捶打的铁军。况且休屠王历来专司祭天拜祖的事务,浑邪王则只管向西域三十六国征讨纳贡的营生,他们都不是久经沙场之辈,怕是有点悬吧?” 伊稚斜原先就是因为有这种担心,才将那二人留下,现在想想,光是面授机宜还不保险,须得再作安排。他沉吟半响,终于想出一计,道:“这样吧。就让单桓王和酋涂王各带一万人马,协同休屠王和浑邪王。这总该安全了。” 对于大单于的安排,赵信认为极是妥当。原来,单桓王和酋涂王均是大单于手下的得力干将,此二人大仗小仗搏杀无数,是大匈奴里数一数二的精猛英雄。就是声名显赫的汉军统帅,对他俩也是敬畏几分,每每两军对垒时刻,总是避其锋芒,不敢硬拼。由他们带着两万保卫王庭的职业兵去镇守河西,想那霍去病不管如何极速飘飞,怕也是要双翼折断,血撒疆场! 于是,大单于安心,赵信平静,两人相约散去,各自安歇。 与此同时,汉朝的建章宫也在忙碌,其忙碌的核心地点就是刘彻的寝宫。那里,快三更天了,都还有灯影在飘摇。 灯下,刘彻边细看地图,边发表意见。在他身旁的有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飞将军李广,博望侯张骞,和合骑侯公孙敖。最后,刘彻道:“你们的意见,朕考虑了。朕决定,骠骑将军和合骑侯各领两万骑兵,出北地,分道之后,从两面合围河西的休屠王和浑邪王,一定要狠狠的打击他们。为防止匈奴王庭支援河西,博望侯,你领一万骑兵,李将军,你领四千骑兵,你们从右北平出兵,佯装攻击匈奴王庭,配合骠骑将军的行动。” 闻听皇帝如此安排,老将李广皱了一下眉头。他今年已六十岁了,是现役汉军中资历最老的将领。他是陇西旧贵族出身,其先祖李信为秦国名将,曾率秦军追逐燕太子丹直到辽东。李广少年从军,抗击匈奴,从汉文帝到如今的刘彻,共侍三帝,戎马征战了四十余年,历经大小战役七十余次。在汉景帝时代,他还曾以骁骑都尉的官职跟随太尉(相当今天的国防部长)周亚夫(汉景帝是的名将)出征平叛,在昌邑城下夺得叛军军旗,立下显赫战功。在大将军卫青崭露头角之前,李广是匈奴人唯一敬佩且忌惮的汉家大将。李广箭法精准,臂力惊人,曾误把石头认作猛虎,一箭穿石,让人乍舌。他作战勇猛,爱兵如子,故尔在军中威望甚高。他的“飞将军”称号得于元光五年(公元前129年)与匈奴人的战争,那时,刘彻为反击匈奴,派李广,公孙贺,公孙敖,卫青各领一万军骑,分四路出击。结果,只有卫青一路获胜。李广当时为盛名所累,因匈奴单于久仰其威名,令部下务必生擒之。所以他一出雁门关,便被成倍的匈奴大军包围。最后寡不敌众,全军覆没,他自己则受伤被俘。押解途中,他飞身夺得敌兵马匹,射杀追兵无数,终于回到了汉营。从此,李广在匈奴军中赢得了“汉之飞将军”称号。归朝后,李广被刘彻革除军职,贬为庶人。又过了几年,他才重新被启用。今夜,他被招见,便知道又有上战场的机会了,心头很是高兴。原来李广虽征战多年,却始终不能封侯,心中常引以为憾;早先他认为这次如能出征,就意味着封侯的机会来了,但听完陛下的安排,心头颇为不满。他倒不是嫌给他的兵少,他怨的是自己不是主力军。然有什么法子,当今天子就是喜欢提携青年才俊,所以卫青才取代了自己,成为大汉朝的第一名将;再说了,这次大将军连出征的机会都没有,自己还是将就些算了。于是,李广咽下一口唾沫“诺”了一声,接了昭命。 待几人陆续散去,刘彻叫住霍去病:“去病,这一次虽然是四路大军同时出兵,但只有你那一路才是任务最重的,也是最凶险的。朕不管有什么意外存在,朕要的结果就是:河西走廊,今年内就要开通!” 霍去病没有说话,只是迎着刘彻充满期望的眼,让他看看自己的表情:霍去病的嘴角微微翘起,形成一个自信的笑容,尤其是那目光,锐利而志在必得。 这就是刘彻期望的答案,他满意的笑了。但他想了想,又道:“去病哪,我大汉凡有大的军事行动,自来也瞒不过匈奴。你到达河西的时候,大约也有十几万的匈奴兵在那等着你。这样吧,最好的士兵,最好的装备,最好的马匹,全给你。你明儿就去挑选。” 霍去病喜悦至极,他目光炯炯,朗声道:“谢陛下!” 目送霍去病轻快的出了宫门,大将军卫青不免忧心忡忡,道:“陛下,没有辎重粮草保护,骠骑将军只带两万骑兵,还要跋涉千里;而匈奴大军严阵以待,怕是有点” 刘彻打断卫青的话,道:“骠骑将军的第一次河西之战干得不赖,第二次,他准干得更好!” 见皇帝脸上颇有颜色,卫青便不敢再言。原来在五月初的朝会时,刘彻就想趁热打铁,立刻发动第二次河西之战。当时,众臣并不反对大汉向西开拓领土——既然三月份的时候,骠骑将军仅率一万军骑便可以给匈奴人那么沉痛的打击,那接下来的河西二战自然也可以打。但是有个实实在在的问题摆在那儿:短期内连续发动两次河西之战,这笔费用从哪里出?他刘彻从来就不会紧巴巴的过日子——他的挥霍,以及对第一次河西之战有功将士的赏赐,早把桑弘羊辛辛苦苦攒积的那点钱花了个底朝天。现在的国库早就干瘪得连老鼠都养不活。刘彻莫可奈何,只好按住躁动的心,责令桑弘羊抓紧敛财。也算他桑弘羊能干,短短两三个月里,靠节省和卖武功爵,就弄到五万余军骑的费用。刘彻虽然想向以往一样威风凛凛的大打特打,然在事实面前,便不得不改弦易辙,就着目前的状况量体裁衣。这一切,卫青都是清楚的,再讲无用的话,岂不是逆了他刘彻的圣意?于是,卫青便也不再言语。 且说第二日,李广兴冲冲的来到军营,恰巧碰上博望侯也来捡点人马。两人便一块行走,先从马厩看起。汉朝中央管理马匹的最高军需官是太仆,本朝的太仆便是霍去病的大姨父公孙贺。本来该他来引导李广和张骞挑选马匹的,但是他扭伤了脚,只能吩咐手下的马丞(太仆手下的马官,一般在地方任职,也有在京服役者)跟在他们身后,预备着他俩提取马匹。李广和张骞走了一圈,马匹看完,脸色也垮了下来。李广面向马丞,指着马厩里边的马匹,生气的道:“陛下把军马交与你看管,你看你把战马都养成了什么样!这样的马,能上战场吗?” 马丞飞快的瞥了李广一眼,底着头道:“李将军,下官这里的马匹,有一半是向百姓募征来的,能凑够数就算万幸了。您也知道,百姓养马,比不得专门的战马。” 李广虽怒,但他也知道,马丞所言不虚。汉朝到了文景两帝时代,因颁布“马复令”用免役的办法鼓励民间养马,所以,至武帝时即有厩马四十余万匹。但是这十余年来,汉朝与匈奴打了那么多次仗,战马死伤无数,难以补给,不得不向民间临时征募马匹。这些临时征来的马,平日里多是拉车驮东西,干干农活可以,要上战场还是不济的;至于说要撵上匈奴的骏马,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话。因之,李广只能按下心头的不快,他举目张望,想发泄一下心里的郁闷。忽然,他看到一个马夫正在打开一道门。在那一开一合的短暂时间里,李广竟然看到了晃动的马头。他顿时喜悦起来,道:“马丞,那边是不是还藏有良马?” 马丞眉毛都不抬,道:“是的,李将军。” 李广大喜,忙道:“那你还不快带我和博望侯去看看。” 殊料马丞却慢悠悠的道:“那些马匹都是骠骑将军一早来就挑好的。李将军,您还是和博望侯在这里挑选马匹吧。” “这是何道理!”李广大怒,他白眉倒竖,老眼圆睁,热辣辣的气息从鼻孔里呼呼的窜出:“许他骠骑将军挑走好马,就不许我们看!我们都是陛下派来的将军,你为什么要厚此薄彼!” 马丞满心委屈,便道:“李将军,下官何来这样的权利,敢自专独断?下官不过是奉陛下的昭命办事,还请李将军和博望侯体恤。” 李广开初是不大信的。他认为是公孙贺以公徇私,帮着他自己的外甥霍去病;但心思一转,想到汉律苛严,敢违纪背法者,责罚是极重的——料那公孙贺就是有十个脑袋,他也断不敢做这样的事!因之,李广再看马丞,见他面目严肃,态度恭谨,便信了他的话。这一信,心里不免涌上万般酸楚:一样的出塞迎敌,一样的沙场搏杀,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却是这般的贵贱薄情!李广是说不出话来了,看着他颤抖的雪白胡须,张骞叹息一声,缓缓的道:“陛下如此安排,真是圣明。想河西凶险,骠骑将军担当重任,以寡敌众,千里搏杀,自当率领我大汉最精壮的健儿,骑我大汉最骠肥的战马。正所谓:劲,要用在刀刃上。” 李广听了这翻话,也没说什么,只是蔫蔫的转过身,预备到另一头去察点士兵。张骞几步赶上,又和李广并肩齐走。对于这突发的事,张骞要比李广接受得快,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力主刘彻开通河西走廊的是他,对西域那片土地的价值,他比朝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说到对那儿的向往,只怕是刘彻,都没他那般殷切。因此,他不但迅速体谅刘彻的作法,还觉得自己有义务去解开李广将军心内的死结。 与此同时,霍去病正在建章宫内飞快的走着,他要向刘彻复命。却说他刚迈步走上台阶,便看见刘彻的宠妃李夫人正在廊柱下,望着他嫣然巧笑。霍去病一面依照礼制向李夫人行礼问安,一面满腹疑狐:他隐约觉得,李夫人今天的神情不似往常,她看他的目光如水般温婉,好象是特别的期盼他来——这倒底是为何? 和家里边的女人不同,霍去病并不怨恨李夫人,在他看来,李夫人虽然夺去了陛下的专宠,害得三姨母卫子夫空有皇后之名,实则是独守清冷的宫阙;但在她之前,就有诸如王夫人之类的女子也曾夺走过刘彻的心。那李夫人,不过是取代了王夫人的位置;在她之后,自然还有层出不穷的取代者后来居上。这能怨谁呢?要是追究起最终原因,那毛病,还是出在刘彻自己身上,都是因为他秉性好色,光未央宫里的宫女便多达万人。当然,自古以来的帝王皆是喜新厌旧,因色生爱,更因色衰而失爱——不能要求他们都似舅舅般专情,唉,只苦了深宫里的姨母。不过,刘彻的这个特性,并不损害他在霍去病心目中的地位,因之霍去病虽常在内宫走动,但他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巴结,不讨好任何一宫的妃子。无论对谁,他总是礼数周全,不卑不亢。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二来是他对刘彻的忠诚,所以他不愿也不会卷入宫中纷繁复杂的斗争中去。 这会儿,他看着李夫人别样的眼神,虽心里狐疑,但还是快步进到宫殿内。刘彻正在和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谈得兴起,一见霍去病来,便急着要和他分享快乐,只见刘彻欢喜的叫道:“去病,快来!” 霍去病待要行礼,刘彻却引着那男子向霍去病走来,道:“去病,这是渺幽(李夫人的名字)的从弟(即堂弟)李抉,为报效国家,他特地从乡下赶来,朕今天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跟你一块去。” 霍去病这才明白李夫人方才的用意,他抬头扫了李抉一眼,但见这人面貌虽一如其从兄李延年(刘彻的男宠,李夫人的亲兄长)般俊俏,然其目光阴鸷,于桀骜难驯中见轻佻之意,想必是个不好调教的刺头。这一瞥,也让霍去病心头有数,他可不相信这个人从军就是为了“尽忠报国”很明显,他是想沾自己的光,冲着想封侯,才希翼和自己一同上战场。于是,霍去病沉吟着,见刘彻正在爱不释手的欢喜劲头上,不便明言拒绝,就道:“陛下,臣治军严厉,对违军法者,从不容情。” 刘彻听出霍去病话里的意思,但他怜爱李夫人,对眼前这个面目娇好的男子亦甚有好感,更是想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所以便笑呵呵的道:“朕的骠骑将军,就该是这个样子。李抉,你听好了,你跟了骠骑将军,如违背军法,当军法论处!” 李抉道:“臣明白。” 然后,他在刘彻的示意下,态度也还算谦和的向霍去病行礼问安。霍去病瞟了一眼刘彻,见他满眼期望,就差没亲口求他,便只好按下心头的不满,接收了此人。 七月二十五日,四路大军同时从长安出发。 霍去病的远征军到达北地时,已是深夜。北地的守军在其校尉的带领下,打开城门,列队目送骠骑将军。霍去病骑着“骝紫”率先出城,他往旁边瞥了一眼,看到为首的校尉高高的举起火把,也正目不转睛的仰视着他。 这校尉不是别人,正是李敢。 两人四目相对,均无言语。但李敢的面上,表情复杂,眼神很痛苦。尤其是在看过霍去病身后的将领之后,他不得不感觉得到:他比他们更有资格追随骠骑将军,去为大汉建功立业! 然而,他还什么都不及说,骄傲的骠骑将军已策马远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模糊而细小的背影。 《苍狼》十四 第七章女儿泪(下) 农历七月夹杂着滚滚热气扑面而来,大道上的人们尽检阴凉处走,谁也不愿在太阳底下多晒一刻太阳。 正午时分,一驾装饰华丽的马车飞快的弛过官道,在车夫的一声声吆喝里,它横冲直撞,毫不怜惜路人,直吓得众人慌忙躲避,一派狼狈。在路的最里边,有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他们没有受到骚乱的波及,但是他们都皱起了眉头。这两人中,脸露不平之色的那个孩子是司马迁,旁边的是苏武。这两个人如何走到了一快呢?原来,苏武因是将门之后,被选为侍卫未央宫的郎官,主要充任文职。只因闲暇时光较多,他便常去拜访当时闻名天下的经学大师董仲舒和古文家孔安国,向他们讨教学识。他就是在董仲舒处碰到司马迁的。而司马迁自来长安后,其父司马谈便引导他拜在董仲舒门下,学习春秋公羊传,因他聪慧非凡,常常是闻一知十,不久便深得其传的精髓,甚得董仲舒的喜爱。耳听董大师对司马迁的赞赏,苏武便不计较他年纪小,主动和他结交。在司马迁那面,他亦是常常听闻董仲舒夸奖苏武,也早存了仰望之心,待到一袭谈话之后,两人互相倾幕,遂结成忘年之交。待董仲舒以病还乡之后,司马迁便又拜在古文学家孔安国门下学习古文尚书,他和苏武便又常在那碰头。这会,他两人刚从孔安国处受教完毕,正结伴回家。现下看到这一幕,又激发了司马迁的忧民之心,他不由得愤愤的道:“看这嚣张的派头,准又是那些公侯子弟!这些人真可恶,自恃祖上有些功劳,或是父辈手里有权,便飞扬跋扈,置国家的法令于不顾。扰民侵民,实在可恨!” 这话于苏武心有戚戚焉,他略点点头,本想也发表几句类似的看法,霍去病的脸却忽然自脑海里窜出来。在很久以前的交谈中,苏武就发现司马迁对霍去病有偏见,他便深以为撼:冠军侯是罕有的英雄人物,司马迁则是稀有的史界好苗子,这两个当世数一数二的奇才竟然不能互相了解,被成见所隔,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心底拿定主意,要做个和事佬,因而他笑道:“子长,过两天我介绍你认识个人,他绝对跟你眼里的那些王侯公子不一样。” 司马迁一听到“王侯公子”这几个字就心头生厌,道:“苏兄,你莫要为难我,我不见那些人。” 苏武正色道:“子长,我几时带你去见过浪得虚名的不堪之徒?这人你要是不见,错过了,你准后悔一辈子。” 司马迁见苏武说得如此郑重,不由得信服几分,再兼他一团孩子气——他实在想不出大汉的天空下,还有什么样的人物他没见过,于是,犹豫了一下,司马迁点头同意。苏武也很高兴,下剩的事情就是通知霍去病,但愿冠军侯到时别嫌司马迁年纪小,好逞强而耍起大人的派头。 两人商定妥当,便欢欢喜喜的顺着一条小道往下走。这条小道是条近道,有一处正好与南军军营遥相对望。行到此处时,司马迁眼尖些,他看见方才的那驾马车正一溜烟的驶向南军军营,他的脸一下子就垮下来。苏武一门心思的盘算着计划,稍稍落在后边,因而没注意到这些,也没察觉到司马迁突然变得沉默。 且说那马车驶到军营门外便停住,车内有个苍老的声音抱怨道:“陈福,你赶丧还是干啥的?把我这把老骨头都颠散了!” 被称做“陈福”的车夫是个粗壮有力的愣头青年,他“嘿嘿”笑了两声,撩开帘子,一边扶下一位约莫六十岁的老者,一边对那老者道:“屈大伯,话别说得那么难听。要是我慢慢的赶着车来,饭菜凉了,我还不得被侯爷骂死。” 屈大伯下得车来,拍拍衣衫,白了陈福一眼:“等会我告诉侯爷,你不听命令,驾车在军营里狂奔,看侯爷不割了你的脑袋!” 陈福提着两个三层食盒,跟在老者的身后,着急的嚷道:“屈大伯,你这不是坑人嘛?哪一次我不是守着规矩,到军门外就停车!我大不了就是在街上跑得快点,那还不都是为了侯爷好嘛。” 屈大伯认真的道:“好,你记得要为侯爷好就成。听好了,咱们日后可得安安生生的过街,省得那些爱嚼舌根的人,把下人的不检点看着是霍爷故意而为之。舅老侯爷可是再三交代过的,你别又忘了。再犯,我就把你撵出长安,罚你到侯爷的封地做农夫去。” 这话很有效,陈福忙“诺”了一声,再不敢拗嘴,跟着屈大伯进了军营。 最近这几个月,南军不停的从地方军抽调能骑善射的士兵来集训,凡合格者留下,不合格者走人。因此一些才考核入南军的士兵看到屈大伯和陈福能自由出入军营,都感到疑惑不解,便有好事者向老兵打听缘由。知内情的老兵道:“这两个人是詹事府陈掌大人家的仆役,他们是来给骠骑将军送午饭的。” “将军竟然不和我们一快用军营里的饭菜?” 老兵看了新兵一眼,诧异的道:“你在郡国的时候,难道你们的将军是跟你们一块用膳的么?” 新兵被问住了,道:“那倒没有。将军们大鱼大肉,我们是青菜粗粮,他们哪里咽得下。” 老兵道:“既然如此,你又怎敢奢望骠骑将军和我们一快用膳。” 这话在情在理,最明白不过的了,但那新兵还是心有不甘,喏喏自语的道:“我见兄弟们那么听骠骑将军的号令,愿随他出生入死,还道他与‘飞将军’李广和大将军卫青一样,能与普通弟兄同甘共苦,共吃一锅饭呢。” 老兵哂笑道:“要那样的话,骠骑将军还不成了饭桶?大汉这么大,又有几个将领能像‘飞将军’和大将军那样体贴士兵?同样的,又有几个将军能在能力方面及得上骠骑将军?我们的将军,是个金贵的主儿。他平常训练虽严,但赏罚分明。尤其是在战场上,他身先士卒,总是最先一个冲向敌人,最后一个撤退;战后还能带得兄弟们回来,这还不够兄弟们心服口服么!”这老兵随同霍去病参加过河西之战,说到此时,他眼里,嘴里,都不自觉的洋溢着崇拜之情。那新兵还是不大知趣,他道:“可上一次的河西之战,虽说赢了,但我们也死了七千弟兄,这也叫能给弟兄们一条活路,让弟兄们心服口服么?” 老兵一听这话,火了,一把揪住新兵的衣领,两眼圆瞪,像要吃人一般恶狠狠的道:“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打那一仗的么!要换了别的将军,剩下的那三千弟兄早成了断头鬼!你别在后方嚼着草散步,还嫌我们在前边开路的当了你的风景!” 那老兵操起拳头,原是想狠狠的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这小子竟敢怀疑他心目中如神般高大的骠骑将军!边上的弟兄一见气氛不对,忙来劝架,硬将那两人分开。其实那老兵一看新兵毫无招架之力,便也没了打的意思。原来新兵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里并没有瞧不起或是对骠骑将军有什么不满,他只是说出了一个普通士兵内心的担忧,却万料不到会触怒人,他自然就呆了。其他新兵一见骠骑将军麾下的老兵如此捍卫他的尊严,赶紧闭上口,除了随大众崇拜他之外,倒也不敢再做它想。 屈大伯一点也不知道他和陈福拎来的食盒竟然给冠军侯带来非议,他只管慢吞吞的穿过人丛,缓缓的向主帅的营房走去。他老人家瞟了一眼操练场,他看到他家的小侯爷正在操练最后的一列骑兵。那些骑兵在急速奔驰时,要操控好手上的弩,发出的连环利箭,要准确命中两百米开外的目标。这个项目屈老伯已经见过三个多月了,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惊诧,他只关心的看看小侯爷脸上的汗水,便催促陈福快走。陈福在心里叫苦不迭:明明是这大爷自己腿脚不便,却还来怨他!没计何耐,陈福只得跟着屈大伯挪着向前。 最后的这列骑兵终于过关了,赵破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烈日下没差点晒死——近段时间来,骠骑将军的训练强度加大,别说弟兄们腿软,就连他也有点扛不住了。亏得看着骠骑将军坚毅的脸,他这才没敢倒下。队列解散时,士兵们忙忙的涌向火头班处吃饭,赵破奴拿眼瞟一下徐自为等人,从他们谗谗的眼神里就看出了一样的心思。于是哥几个“嘿嘿”笑几声,没有随其他军官到大帐里面去用膳,而是紧跟在骠骑将军的后边。 霍去病还在惦念着刚才的训练,他边走向自己的营房,边道:“鹰击司马,你瞧见没,无论怎么训练,弟兄们在急速奔驰时,要他们用弩发箭,重心总是不稳,命中率不高。我看最好是加个什么东西,让他们骑马骑得稳一点。” 赵破奴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霍去病觉得奇怪,回过头来,就看到赵破奴,徐自为,卫山等人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地方——那里,正是他的营房,只见屈大伯和陈福正把菜肴一样样的搬出来。这下,霍去病才觉得肚子“呱呱”直叫,他自己也把持不住了,道:“走,先用膳,次后我们再商量。” 大家等的就是这句话,忙随骠骑将军快步往里走。屈大伯瞟一眼小侯爷身后那些惯来蹭食的家伙,见多不怪,他早分配好食物,摆满几个案几。待厮见过面,大伙道声“打扰”便依屈大伯的安排就坐,狼吞虎咽起来。赵破奴等人吃得这样狼狈,倒不是说南军军官伙食差,一来是因为太饿,二来是骠骑将军的小灶实在是妙不可言。就比如这鸡吧,扒了毛一样是肉,炖也好抄也好,嚼在嘴里无非是为填饱肚子;但经骠骑将军挑剔的嘴,他家的厨娘不得不使出十二分力气,也不知放了什么配料,愣是给弄成了人间美味——比起军营里的那些只管煮熟饭菜便万事大吉的伙夫来,自是强了百十倍:这些整日劳碌,搏命撕杀,没享过几天清福的莽汉能不垂涎三尺么! 霍去病享用惯了这样的美食,虽饿着,但只要不是在战场上,该挑剔的,他总不含糊,因而他先是张目巡视菜碗菜碟,不似赵破奴等人一般大嚼大咽。屈大伯谙熟小侯爷的心思,所以他给霍去病留的菜肴不多,就一碗炖乳鸽,两碟时新蔬菜抄肉片,铺以三样凉伴小菜,另有精致米饭和香米稀粥各一大碗。 霍去病审核完毕,满意的动起筷子。看着小侯爷把乳鸽米饭凉菜扫荡一空,屈大伯的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就在他和陈福收拾碗筷时,有小兵来报,说是军营外有一郎官求见。霍去病一下就猜出是谁,他高高兴兴的迎了出去。不多会,就带着一翩翩公子回来,屈大伯认得这是苏武。只听霍去病道:“屈伯,你给娘带个话,今晚我不回去用膳,也不回去安歇,我要留在军营。” 屈大伯“诺”了一声,带着陈福,慢慢去了。 回到詹事府,屈大伯吩咐陈福将脏碗脏碟送到厨房,他则去向卫少儿禀明情况。随后,在经过厨房时,屈大伯老远就听见陈福在那儿无话找话。看来,准是自己的老伴屈大娘不在,要不陈福哪来的狗胆,敢缠住新来的小厨娘不放。屈大伯咳嗽一声,陈福还没什么反应,新来的小厨娘却迎了出来。从背后看,小厨娘身量娇小,腰肢纤细,行走间,袅娜轻盈。看到屈大伯,她高兴的道:“屈大伯,您来了。” 小厨娘的声音柔婉清脆,直听得陈福三魂掉了二魄,以至于脸红心跳,无暇顾及屈大伯。屈大伯佯装发怒道:“陈福,你又在这里摸鱼!还不到前头听差!” 陈福这才省悟过来,他面热心热,再瞟小厨娘一眼,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看着陈福走远了,屈大伯道:“花蕾,陈福是不是又来为难你了?” 花蕾盈盈一笑,摇摇头,扶着屈大伯到屋内坐下。屈大伯慈爱的看着她,道:“花蕾,有什么委屈,你只管说。虽然夫人安置你在厨房,却也没把你看作下人,自然不许别人来欺负你。” 花蕾捧过茶来,感激的道:“屈大伯,要夫人和您老操心了。我在这过得挺好,并没人来欺负我。就是陈福大哥,他也常常好心来问我,要不要他帮忙。” 屈大伯哼一声,道:“这小子,他哪有什么好心!不过是哪儿花香,就往哪钻。” 花蕾低下头,岔开话题道:“屈大伯,今天的菜,将军还满意么?” 屈大伯“呵呵”笑道:“满意。小侯爷是满意到了极点。这三个月来,凡你做的菜,小侯爷都吃得精光。前天他还说,他身子复原得那么快,你屈大娘要记头功,都是她菜做得又可口又滋补。只可惜他不知道是你做的,这赞语白给你屈大娘顶了。所以你屈大娘这两日心头酸酸的,老念叨着:想不到你一个乡下妹子,大菜拿不出手,搞什么滋补养品,清凉小菜倒蛮在行的,都快把小侯爷的心肝脾胃给化了。” 花蕾抬起头来,秀目如水,晶莹剔透,喜悦的红晕悄然遍布她苍白的脸颊,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屈大伯,将军真是如此说的?” 屈大伯笑道:“你这孩子,大伯骗过你么?我且问你,你屈大娘哪里去了?” 花蕾道:“我想给将军弄道清蒸鱼,好预备他晚上来吃。屈大娘就去买鱼去了。” 屈大伯道:“唉呀,小侯爷今晚不回来了。” 花蕾一愣,她迅速低下头,失望自眼里一闪而过。待心情平复了些,花蕾才道:“也不要紧,河里的鱼,吐尽污泥,总要一晚的时间。就明天再做给将军吃吧。” 屈大伯点头赞同,对花蕾大为满意。自霍去病四岁时随母来到陈家,他的日常生活便由屈大伯屈大娘料理。十五年过去了,无儿无女的两老早在心里把霍去病看作是自己的孩子。霍去病脾气虽大,却也极重感情,他体恤两老年事已高,不但不让他们再照顾自己,反而另派仆役护理这两老。两老不依,一个霸住厨房不放,一个硬要操持内外,霍去病和卫少儿无法,只得由这两老去了。在日常里,卫少儿也颇为依重这两老,她能救出花蕾,少不了这两老出力。次后她踌躇不决,不知在哪里安置花蕾,又是屈大伯出主意:认为最没可能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詹事府虽说是家,但霍去病一向来宫里军营满地跑,真正呆在家里的日子反而不多,料他再精明,他也绝对想不到他的心上人就藏身在他的眼皮底下。因而卫少儿依了屈大伯,就把花蕾留在府里,交由屈大娘看管。两老如此做的目的倒比卫少儿单纯,他们只想近距离考核这个女子,看她是不是配得上小侯爷。 将近四个月来的观察接触,两老都喜爱上了花蕾。这贫家小户的乡里妹子,年纪虽小,不曾见过大世面,但秉性温柔,乖巧明事理;最难得的是,她纯粹干净,不耍心眼,不玩伎俩,无论走到哪里,总是默默的做着事情,在她的浅然淡笑里,人人都能得到一种舒心和安慰。所以陈福那个追腥猫,才见了她一次,便失魂落魄,日日来这厨房厮守。这也给两老敲响警钟,他们严加防范,于是偌大一个詹事府,除了口风严谨,专管买菜送饭的那几个仆役,就再没有人能看到花蕾的脸。当然,花蕾也甚为可怜,她虽避开了昭平君的魔爪,但也成了见不得光的笼中鸟,因而她常常是泣涕涟涟。尤其是知晓其兄的死讯后,总要哭至天明,害他两老提心吊胆,生怕给小侯爷发现蛛丝马迹。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要花蕾连怜惜自己兄弟的情思都没有,那她心里还能装得了什么? 屈大伯闲话一回,待要离开,花蕾送他出门,到了门边,却踌躇不决,欲语又止。屈大伯猜她定有事相托,便道:“花蕾,有什么只管说,别怕呢。” 花蕾羞红了脸,道:“屈大伯,我听屈大娘说了。因为将军替我说情,夫人愿让我回家。花蕾不知怎么报答将军的恩情,就做了个小东西,烦劳大伯转交给将军。” 比起那高贵矜持的卫长公主,屈大伯打心眼里更指望花蕾能和小侯爷长相厮守。在他老人家想来,小侯爷年纪轻轻就奔波沙场,时时有性命之忧;而不打仗时,又还要操心军队的演练,他能在家里边享受到的温馨日子实在有限。在那样的日子里,不该是他伺候着娇贵的公主,倒该有个温柔的贤妻来体贴侯爷。因而,他两口子常背着夫人,时时试探花蕾的心思。这小姑娘倒也单纯,一试便知底里:花蕾确实对侯爷敬爱有加:但不知何故,话题一扯到侯爷在战场上的威风时,这小妮子的眼里便流露出惧怕的神色。屈大伯早就想为花蕾扫净心里的阴影,更愿意为他俩传情递意,因而忙催促花蕾把东西拿出来。 花蕾从袖内掏出一块布帕,递与屈大伯。屈大伯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块白色的石头挂件,约莫有婴儿手掌般大小。这挂件的背面刻着“武运昌隆”四个字,正面则是简单的几笔勾勒,构成一个圆头圆脑,俏皮可爱的小狼模样。屈大伯虽不解其意,但看看这小狼,再想想侯爷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不由得“哈哈”大笑。花蕾以为是嫌她的东西粗糙廉价,羞得抬不起头。屈大伯笑够了,摸摸这石头挂件,发觉它打磨得十分光滑,心一动:“花蕾,你一定是用了很多时间吧?” 花蕾老老实实的答道:“我手笨,前头弄破了四块,到第五次才弄成。” 屈大伯大为感动,他摸摸花蕾的头,道:“孩子,你放心,我一定把它拿给小侯爷。”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别有深意的道:“花蕾,但愿你的这份心思,总在小侯爷的身上。”言罢,蹒跚而去。 花蕾却愣在原地,小女儿的心里顿时浮起无限悲哀:那是高飞于空的鹞鹰,似她这般矮檐下的小雀,哪里高攀得起!看看头顶的毒日,视野模糊了,两颗清泪,悄然而落。 天色渐晚,余热未消,大道炎炎。霍去病换上银灰色的薄娟深衣,这深衣无甚花纹装饰,只在领口袖口上滚过一道月白的细边,比起沉重的盔甲,自是舒畅凉爽多了。霍去病赶到“三步醉”酒肆时,发现客人稀少,他大惑不解。 “三步醉”的老板本来是依着垆台剔牙,一看见霍去病,兴奋得仍掉竹签,忙迎上来:“我的爷,难为您还想着来小店。” 霍去病一指店内稀落的客人,道:“今天为何人这么少?” 店老板盯着霍去病,眼神惊奇不已:“爷,您该不会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霍去病还真不知道,看着他困惑的表情,店老板大乐,道:“爷,今天是七月七日,七夕佳节。天上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地上的鸳鸯渭河霸桥见面。您想想,大老爷们,谁没个贴心的娇娘子,还不得抓紧幽会,做些要紧的事。” 霍去病这才大悟,一想起呆呆不解风情的人还不止自己一个,不由得哑然失笑。店老板把他引进雅座,还不及送酒上菜,苏武就领着司马迁来了。 司马迁看着霍去病,霍去病看着他,两人都愣了。原来,苏武只说今晚是英雄聚会,但他并没有明言是谁来参加,故尔霍去病和司马迁都想不到对方会来。苏武忙开言道:“来,来,快坐。快坐。老板,上酒。” 彼时,司马迁很不自在:走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勉为其难的入座。霍去病倒落落大方,他故意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司马迁稚气而板起的面孔:这孩子越别扭,他就越觉得有趣。司马迁因为孩子气的尊严,不愿先开口说话,所以给看得格外难受,觉得这一刻简直是在受煎熬。从内心的最深处来讲,司马迁还是愿意和冠军侯摒弃前嫌,言语交欢。毕竟,冠军侯确实是天下罕有的英雄,是他内心暗暗叹服的人物——但前提是,冠军侯必须得摆脱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于是,司马迁耐着性子,圆瞪双眼,回击霍去病。看着两人斗孩子气,苏武不得不开言介绍:“子长,这位是——” 霍去病打断苏武的话,道:“这位是太史公家的公子吧,别来无恙啊。” 苏武对他俩的过往知道一些,本来就是想居中调解,一见霍去病有耍派头的苗头,忙替司马迁答道:“原来二位早就认识,那更好,等会儿可要好好喝上一杯。” 司马迁看在苏武殷切调解的份上,脸色缓和了一点,他道:“子卿兄,我不喝酒的,你忘了?” 苏武未及接口,霍去病却先说了:“是见了我才不喝的吧?” 看着司马迁拉长了脸,苏武不得不干笑道:“哪里的话。去病,子长家教苛严,无长辈应允,自是不敢擅自喝酒。”他又转头安抚司马迁:“子长,相逢意气为君饮,不必拘泥那么多。” 霍去病偏道:“既然家教苛严,无长辈应允,那还是严守规矩好。不然以后子承父业,一样的太史公,却不能秉笔直书。到那时,子卿,我俩的罪过不是大了么。” 苏武真是心头气苦,他在煞费苦心的调解,霍去病倒偏要去刺激司马迁——须知这孩子极有个性,惹恼了他,他可是要立马走人的。果然,司马迁自筵上爬起,对着他拱手道:“子卿兄,告辞。” 苏武忙跟着爬起,待要挽留,却听霍去病悠悠的道:“请问未来的太史公,你将如何书写我?” 司马迁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其两眼如炬,凛然道:“秉笔直书,不矫饰善恶。” 这时,他想起一事,便俯视霍去病,道:“敢问冠军侯,是不是日日享用詹事府的山珍海味?” 霍去病奇了,道:“怎样?” 司马迁冷笑道:“我说呢,除了你冠军侯,大约也没人敢纵容下人践踏黎民。”言罢,他转头对苏武道:“子卿兄,天下英雄千千万,可有些人,我子长不愿一见,见了只会生烦!”说罢,大袖一甩,真的一去便不复返。 霍去病对司马迁最后的那几句话大是不解,苏武也不甚明白。原来,司马迁今儿一早见陈福驾车停在南军军营外,便猜到和霍去病有关;后来他发挥史学家应有的实地勘察精神,细细寻访,方知底里。而今天这一会面,更在往日的偏见中添上一成深深的误会。其实司马迁如年纪大些,目光深邃些,便不难发现,冠军侯不过是在恶作剧而已。 司马迁既走,苏武不由得抱怨霍去病:“去病,你今天怎么跟个孩子较真!” 霍去病喝下一口酒,道:“我喜欢这孩子。刚烈,性子够倔。” 苏武白他一眼:“那你还气他?” 霍去病笑了:“我现在才发现,人这辈子,有个潜在的对手也挺不错的。” 苏武还要叨念的,霍去病却把酒瓮推过来,要他喝酒。苏武想自己白忙活一场,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加深了矛盾,心里就郁闷,非得用酒灭灭怨气不可,于是抓起酒瓮,大口灌下。霍去病看了欢喜,就陪着他一瓮瓮的喝。酒入愁肠化清凉,两人忘了先头的不快,又天南地北的扯起来。 待得满地酒瓮乱倒时,两人也尽兴了,便摇摇晃晃的出了“三步醉”霍去病将苏武扶上自己的马车时,苏武突然嘟哝道:“去病,你要还这态度,我也不敢引你见李敢了。他,他比子长还,还——” 霍去病的头脑还清醒点,他自信的道:“李敢么,就算你不敢带他来,他日后也必定自来见我。” 苏武醉得糊涂点,还没分辨出霍去病的话是啥意思,就昏昏睡了过去。霍去病吩咐手下将苏武送回邸府,自个则打算走回军营。且说他走了几步,晃悠悠的看看夜空,发现银河如带,缥缥缈缈;那千百年来厮守两岸的织女星和牛郎星却分外明亮,像是为今夜终得聚会而高兴。霍去病忆起“三步醉”老板讲过的话,便惦念起一个人,心里不由得起了的变化。 他拿定主意,要回詹事府转转。 詹事府里的家仆见到他时,万般讶意,待要禀报卫少儿,霍去病挥挥手,自己走了进去。就在他穿过院落的水池时,他看到了几朵半开半合的白色睡莲。霍去病不由得停住脚步,瞧得出神。这些含苞欲放的花朵儿,散发出幽幽的芬芳,随着柔风浸入心脾,让他酒醒了几分。他缓缓走近,坐在边上,当指尖轻轻触到娇嫩的花瓣时,不知怎么的,手一麻,心一酥,他竟然有碰触到花蕾的脸颊的感觉! 霍去病一阵懊恼,以为自己酒喝多了,脑子糊涂。他忙忙的掉转目光,随意四看。然其目光所及处,都有那个洁净飘然的影子。他一声叹息,这才发现:只要是纯净无垢的东西,都会让他在臆想中看见那个女子! 上一次是月光,这一次是白莲,下一次,还会是什么? 嗅着着淡雅流香的气息,霍去病心内一颤,他明白了:是氤氲!就是他时时吸着的这气息!它们无所不在,却也无色无味,自来不引人注意,但是随着呼吸游走,于无声无息处,滋润延养人的脾胃! 那恬然清幽的女孩,并不是一开始就深深的烙印在他的生命里。她只是气息一般,悄悄的,慢慢的,在他畅快自由的呼吸中,跟随着岁月的脚步无声的融进了他的生命! 早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现在释然了,霍去病却惆怅不已。仰望苍穹,织女和牛郎便聚会在今日,而他的佳人,杳不知所往,聚首难期。 可怜的冠军侯不知道,他此刻惦念难忘的佳人就藏身在他身后的花圃内。原来花蕾得到应允,在府邸内的青年仆役外出欢度七夕佳节时,她可以到大院来透透气。适才她眼尖,一瞄见人来,想起屈大伯和屈大娘的告诫,忙躲藏起来。待得看清来人,花蕾的心且喜且悲,再也作声不得。在詹事府的这些日子,她小小的心儿,明白了什么是尊卑有序:无论距离多么近,这个奇男子,于她便是水里月儿,镜中花朵。能看着他,在她,已是莫大的幸福! 于是,她幽幽的看着冠军侯的背,冠军侯则背对着她空自相思。就着样,七夕夜里的时光慢慢流转,一点点的逝去。 苍狼十三 第七章  女儿泪(中) 农历五月已近尾声,夏天最炎热的季节即将到来。 刘彻领着皇子皇女,后宫妃嫔及一干皇亲国戚来到长安城西边的上林苑消夏祛热。上林苑原为秦代苑囿,位于渭水南岸,刘彻在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大事扩充和改建后,有离宫别馆数十处,周长达100多公里,形成一组巨大的宫廷御苑群。上林苑除了供帝王休息、游乐、观鱼、走狗、赛马、斗兽、欣赏名花异木和围场射猎外;又因为面积广大,密林多水,刘彻干脆在里边开凿人工湖泊——昆明池——来训练水军,还在里边设立铸钱场所“上林三官”等各种机构。当然上林苑最主要的建筑是建章宫。建章宫与未央宫隔衢相望,有飞阁相连(即空中走道)。因为不受城墙的限制,所以宫墙规模特别庞大,豪华程度也更胜于未央宫。其宫墙周长达10余公里,内由36座殿宇(一说是70余座)组成,号称“千门万户”它的主要建筑有前殿、骀荡宫、天梁宫、广中殿、函德殿、神明台和井干楼等。而后宫妃嫔们最爱游乐的地方则是建章宫北部的太液池。刘彻在太液池内筑有高台,人工堆积出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岛。这会,大伙儿走马观花看累了,便乘船来到蓬莱岛上的细柳台歇息。刘彻一边逗弄六岁的太子刘据,一边听旁边的女眷闲话家常。 平阳长公主看着卫少儿道:“最近怎么总看不到去病,昨晚他舅舅还在叨念他呢。少儿,去病倒底忙什么去了?” 卫少儿面对从前的主人,总有一种感激不尽的心态,因而她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去病也没在忙什么,每日到宫里请安之后,就是应邀到各侯门公卿府去宴饮谈笑。” 卫皇后有些不解,道:“去病不是一向来讨厌跟这些人打交道么,怎么突然转性了?” 卫少儿没有马上回答,她心里另有隐情,当着这么多娘娘公主的面,实在是不好说。原来,霍去病从浣溪村回来,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这个当娘的——霍去病一直记得出征前,花梗在母亲面前的哭诉,以及花梗临终前对他的委托,这些都使他深信母亲是最大的知情者。面对儿子又急又忧的连串追问,卫少儿半点口风都不肯露。自她听闻花梗的死讯,便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拿定主意不说,谅去病也不敢怎样。这个儿子,别看他平日威风凛凛,又冷又酷,但骨子里,他却极有孝心。正因为这个“孝”字,卫少儿想博一博,她希望能迫使儿子在感情方面让步。卫少儿如此做,倒不是说她满怀恶意;将心比心,她也愿去病自择配偶,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但是,去病是天下众目所仰的人物,是大汉天子倾尽心血培养的人才,岂能容庸脂俗粉玷污。天底下,够资格和他并肩站立的女子,自然是非那高贵万端,艳丽无双的卫长公主莫属。去病唯有和她配对成双,才能让所有爱他的人感到满意。为着这个目标,卫少儿没少过愁肠百结的日子。很早以前,她就觉得儿子在心里专为某个女孩留了个位子,因而这个女孩,便是阻挠去病和卫长成其好事的钉子。她必需要拔出这颗钉子!过去,她一直没有机会,所以她只能思着,愁着,忧着;还是苍天肯随人愿,把机会摆在她面前——花梗竟自己来找她。卫少儿在一番深思熟虑后,稳稳妥妥的救出花蕾,同时又没给昭平君留下任何把柄。在没见花蕾之前,卫少儿怨过她,待见过之后,她倒怜惜起这女孩来:瞧那模样儿,身段儿,性格儿,哪样不跟去病相配呢?可惜了,去病命里早就注定要和卫长在一起——要是这女孩模样次一点,灵韵少一点,倒还可以给去病做个妾;但如今,还是把她弄到去病永远都看不到的地方为好。卫少儿把花蕾安置妥当时,霍去病还在前方浴血奋战,待他今儿来询问母亲,就得到这么两句话:“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娘把她安置在稳妥的地方。你还是多想想宫里的事吧。”霍去病见母亲再不肯说出花蕾的下落,他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道:“母亲不愿说,自是有为难之处,孩儿也不敢勉强。孩儿就自己挨门逐户的去找。”嘿,这小子说得出,还真做得到,他真的挨门逐户的到列侯公卿家去登门拜访。众公卿列侯早就想巴结他,过去是无门可入,现在冠军侯自己送上门来,莫不大喜过望,忙忙的盛情款待。 这些情况,你叫卫少儿如何说得出?她正思量借口,隆虑长公主却笑道:“皇后,你居于深宫,哪里知道外边的情形;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敢到宫里来乱说呀。” 卫皇后奇了,道:“我不知道,那是肯定的。但姐姐有什么不能说的?” 卫少儿大窘,她以为隆虑长公主已经得知她搭救花蕾的事,受她儿子的撺掇,来找她的茬呢,她刚想开口,隆虑长公主则抢了先,道:“这事啊,只怕詹事夫人也不知情。” 女眷们见隆虑长公主一派洋洋得意的样子,看来她手里握着的是独家新闻,不由得全被吊起胃口,都心急火燎的盼着她说下文。隆虑长公主一看众目睽睽只望着她,这才满意的道:“我听说,骠骑将军现在是花丛里边采花蜜,流连忘返不知归。他呀,正给自己寻匹配的如花美眷呢。”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尤其是卫长,连嘴唇都白了。卫少儿也变了脸色,道:“长公主,别说笑啊。” 隆虑却认真的道:“我就说嘛,这种事情,你这个当娘的也未必知道。儿大不由娘,你就别心里发慌了。” 平阳长公主瞟一眼卫长,便想岔开话题:“妹妹果然是在说笑,不过这话不招人爱,咱们还是那边看鱼去吧。” 隆虑冷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听,可躲是躲得开的么?姐姐不想听便自己走开,其他人可是想听的。”说这话的时候,隆虑的眼睛就毫无顾忌的盯着卫长。平阳被隆虑堵得无话可回,原来,隆虑是汉景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女儿,自小娇惯,说话无顾忌;更兼景帝咽气前再三叮咛刘彻,要他好好待她,所以刘彻对这个妹妹要比别的姐妹更宽容些,因而隆虑说话爽直的秉性到老不改。这会,隆虑侃侃而谈,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倒出来:“锐儿(昭平君的小名)几次在不同的公侯府碰到骠骑将军,发觉骠骑将军不理男人是真,但是在那些个名媛贵妇面前,他倒是挺能说的;连粗使婢女,他竟也一概关爱,好声好气的陪她们说话——你们说说,这又是什么意思?他这么做,到是乐坏了那些有女待嫁的侯爷公卿们,都把自己的女儿打扮得花儿一般,引带出来,争着在骠骑将军面前献宝。这郎看妇来女挑婿,隔着案几醉媚眼;想必那场面一定是流韵风生。这还不算,听说只要骠骑将军过大街,所过之处,五里外都能闻到脂粉香儿。知道是为什么吗?娘儿们——不管嫁人的还是没嫁人的,都涂脂抹粉的来看骠骑将军。那个场面可壮观了,我的博姆(保姆)就碰上过一次。哎呀,人山人海,堵得她寸步难移,那些个廉价的粗脂俗粉,都快把她给熏晕过去——” “别说了!长公主,请您别说了。”卫少儿失声叫起来,她遮遮掩掩,最不愿意这样的话传到宫里来,免得皇帝,皇后,还有卫长心生嫌隙。偏是这隆虑长公主如竹筒倒豆子,好听的难听的,全都没遮没拦的说出来,叫她难堪之极。平阳看看卫皇后震惊的脸,再看看卫少儿狼狈不堪的模样,忙出来打圆场:“妹妹,快别说了,小心陛下听见。” 隆虑瞟了一眼刘彻,见皇帝哥哥脸有怒色,忙咽住一口唾沫,硬生生的把下剩的话全摁到肚子里。这时,她想起前年卫长及笈家宴上的风波,心头便也惊慌起来。她暗恨自己只顾图一时的口舌之快,竟犯了禁忌。于是,她赶紧小心翼翼的观察兄长的反应,觉得皇帝的脸色已恢复平静,正继续逗弄太子——想来,方才的话,他准没听清,便略略放下心来。 可隆虑哪里知道,她说的那些话,早就一字不差的灌进刘彻的耳朵。刘彻转回头,关切的目光只放在卫长的身上。卫长笔挺的端坐着,她保持住了皇家公主的尊严,但是她的脸色苍白得令人心痛,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盈盈如水,饱含着深深的愁苦。看着心爱的女儿备受煎熬,刘彻怒上心头:霍去病,你小子混蛋!朕有好好的女儿你不看,整日扎在那些野花野草里厮混,你这不是存心气朕么!想到此处,刘彻恨恨的开口道:“少儿,回去之后,给霍去病递个话,叫他今日就来建章宫伴宿。” 卫少儿伏地叩拜“诺”的同时,心头一片冰凉。 是夜,霍去病奉昭命进建章宫伴宿。跨过东门,他便直扑骀荡宫,去见刘彻。刘彻才在宠妃李夫人的侍奉下用过晚膳,脾胃舒畅,心情正好。他斜眼看霍去病,道:“骠骑将军,知道朕为什么招你来么?” 霍去病抬起头来,眼睛里一派无辜:“臣不知。” 刘彻笑咪咪的拍拍身边的软席,道:“过来,隔着那么远,好像分生了一般。朕有体己话,要对你说。” 霍去病“诺”了一声,款款走近。李夫人随着刘彻的视线打量霍去病,不知是不是受过伤的缘故,看上去,他瘦了。霍去病自来一穿便服,总会显出一种与其军人气质大不相同的飘逸风采。这会,他穿着雪白的细绢深衣,只有衣领和袖边的下端绣着几朵黑色的夔纹花饰。单这样朴素淡雅的装束,长身玉立的霍去病便得如徐徐清风,郎郎明月,拂过人面,照彻人心。刘彻本就心情不错,这会更是愉悦,他笑容满面,慈爱的道:“去病,你年纪也不小了。朕记得白露那一天是你二十岁的寿日,对吧?” 霍去病没吭声,他只是点点头。刘彻继续道:“二十岁那天,行过冠礼,你便是成年人了。这个大典,自然是由朕来主持的。” 霍去病感激的道:“谢陛下厚爱。” 刘彻则道:“先别忙,后边更有你谢恩的呢。”霍去病大惑不解,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彩头在等着自己。其实皇帝能出席他的成年典礼,他虽不意外,但也感到满足了,至于其他的念想,在他,实在是没有。看着霍去病茫然不解的样子,刘彻为自己即将能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而得意。他把身子往霍去病那边挪了挪,狡黠的一笑,道:“去病,朕给你修了一座大宅邸,就当是你的成年贺礼。行过冠礼,你便是一家之主,再不用窝在詹事府,你得搬出去住。一定得搬。” 见刘彻如意算盘打得正好,李夫人便也来凑趣:“骠骑将军搬出去是不难,但那府邸还缺一位操持家务活的贤内助呢。” 霍去病抬起头,飞快瞥了李夫人一眼,他颇不高兴的表情吓得李夫人再不敢开口。刘彻倒没注意到,他还在喜洋洋的幻想:“去病呀,看到你成家,在朕可是一件开心的事。这样吧,你明儿一早就去看看那宅邸,如何?” 霍去病是非得要说话了,他迎着刘彻的目光,坦然的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陛下,臣现在不想这些。” 刘彻一下子就被噎住。他原来满打满算,想趁热打铁,当场宣布把卫长许配给霍去病,不想这小子两句话就把他的念想给断了。刘彻着恼了,不由得冷笑道:“难得骠骑将军一片诚心,莺歌燕舞的时候,竟然还记得驱逐匈奴!” 霍去病何等乖巧,他知刘彻为什么生气,便老老实实的道:“陛下,去病近日来的应酬周旋是多了些,可军营里的训练,臣从来没有荒废过。每日晨起,去病都在南军操练,只在下午时拜访公卿列侯。臣就实话对陛下说吧,臣在找一个人,她是故人所托;找不到她,臣愧对故人。” 刘彻半信半疑,霍去病索性把花梗花蕾之事倒出来,只不提跟母亲相关的细节。原来卫少儿出宫后,径直去找儿子,一翻长谈,母子互相妥协。其实霍去病找寻了一个多月,花蕾始终音讯渺茫,他自己也很泄气。静心思量,不对的是自己。母亲之所以这样做,倒底也是迫不得已,自己何必与她老人家赌气呢?再说了,母亲说过已将花蕾安置妥当,自然就不会骗人。可笑的是自己,竟会为一个女孩着迷到如此地步!是贪她的美貌么?要说美,卫长不美吗?还有舅舅家的表妹,姨母家的表姐,哪一个不是数一数二的美人?那么,在意她什么呢?只见过两次面,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霍去病茫然了:这些,他一概不知。冥想中,花蕾的脸再一次模糊——最后,霍去病确信自己在乎花蕾,仅仅是因为她是花梗的妹妹。于是他释然了,他跟母亲讲清楚:他可以永远不见花蕾,但是母亲要在近期内送花蕾去见她的家人;母亲还必须负责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伤害。这样廉价的要求,卫少儿怎不答应呢?当她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时,霍去病也决定让自己的生活从新回到正规,继续他抗击匈奴的梦想。 现下,霍去病对刘彻的讲叙,早已偏离了最初的内容,都谈到他对河西之战的总结,以及对未来战争的瞻望。刘彻算是服了这小子:既然他自己无心留情,自己怎能做那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蠢事呢?于是,半带着欣赏,半带着爱怜,刘彻直陪着霍去病聊到了一更天。最后,两人都撑不住了,相约散去,暂且安歇。 且说霍去病高高兴兴的爬上软榻,预备美美的睡上一觉。谁知天不从人愿,当月光如流水,透过窗扇的细格子,斑驳的洒在他的脸上时,一种异样的情丝也乘机钻进了他的脑子。因之,那个袅袅娉娉的影子便从他心底深处浮游上来。霍去病恼恨之极——他恨自己意志薄弱,明明已经决定不再见花蕾,干什么还要想她?男儿大丈夫,话难道是随便说的么?于是,霍去病努力的用军规军纪来要求自己,竭力想把那个擅闯心屝的影子赶出去。可怜他白忙活了,直到二更天,他还是束手无策。 他悻悻的爬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页,银色的月光便自顶而下,温柔的泻在他身上。包裹在这份洁净之中,霍去病心头顿觉清凉舒爽,他由不得闭目养神。一阵风过,柔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风里,有百合花的芬芳!霍去病惊诧的睁开眼,他不相信这个季节还有百合在盛开!但是,那像百合花般纯净的笑脸就在眼前! 霍去病颓然的垂下头,那些酸酸甜甜的滋味窜到咽喉处时,他内心所有最细微的感觉也一起涌上来——这一次,他明白了:他不止是在意花蕾,他就是爱着她!说不出理由的,爱就爱了! 远远的地方传来敲三更的声音,月亮渐渐西斜,柔肠绕指尖的霍去病坐立不安,他长吁短叹,无可排忧。最后,他到屋内抱琴出来,席地而坐。就着月光,缓缓弹了一柱香的时间,然心内的情丝还是堵得难受。望这明月,吹这柔风,品这情感,霍去病索性赋曲自唱,也顾不得惊没惊着别人: “皓皓明月,照我东床。” “徐徐清风,暗室生香。” “纤纤佳人,渺不知往。” “碌碌奔忙,求无所以。” “我心忧之,忧之难忘。” “我心难忘,忧之常想。” 一曲终了,霍去病总算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他放下琴,待要活动活动身子,便听到身后一声幽幽的叹息:“好一个‘我心忧之,忧之难忘。我心难忘,忧之常想’。” 霍去病回头看去,是卫长!她穿着睡袍,正缓缓的朝他走来。霍去病忙迎上去,道:“卫长,你不好生安歇,跑这里来干什么?” 因夜深露重,霍去病见卫长衣裙单薄,便脱下自己的外衣,待要将它披于卫长的身上,却发现卫长双眉紧锁,神情凄苦,眼角处更是泪河长淌,烁烁盈盈。霍去病心一沉,愣住。卫长则抬起头来,痴痴的问道:“去病表哥,为什么不是我?” 如果不是才刚饱尝过相思之苦,霍去病绝对体会不了此刻卫长的心情。他握住卫长的小手,还未及说话,卫长便哽咽着扑到他怀里。霍去病愧疚的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从前没跟你说清楚。卫长,我不是个好哥哥!” 说罢,霍去病轻轻替卫长揩去眼泪。能得到表哥的温情,是卫长多年来的梦想;但是经过这一年多来无望的等待,她已经很深刻的知道,她永远都不是表哥倾注温情的所在。她现在不想别的,她只想懂得,为什么去病表哥的心里就是没她的位置。于是,她忍住悲伤,固执的问着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霍去病哀怜的注视着卫长,一些话,终于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因为,我一直在心里嫉妒着你。” 卫长肩头一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你嫉妒我?” 霍去病转过身,缓缓的道:“是。每一次你叫陛下‘父皇’的时候,我总希望,我也可以那么叫。” 卫长仰起头来,她几乎是喜悦的叫到:“你也可以的!你娶了我,你便可以那样叫!那时,我的‘父皇’就是你的‘父皇’。我们可以一起大声的叫‘父皇’!” 霍去病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他转回身来,摇摇头,仿佛自然自语:“不一样的。卫长,那是不一样的。要是真那么做的话,到死我都不会原谅自己。我怎么能娶自己的妹妹为妻?在我心里,你和舅舅家的表妹们不一样,你是妹妹。永远都是。” 卫长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身子摇摇欲坠。霍去病赶紧扶住她,她倒在表哥的怀里,放声痛哭。多年来的女儿心,就这样碎了,碎成千万段,再也不可复原。霍去病无甚言语可安慰,能做的,就是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宽阔的胸怀里痛快的哭。这些残忍的话,他一直不想说的:他固然冷酷,但非无情,看着卫长这样,他又何尝好受? 在宫殿的拐角,一双闪烁的眼睛正在复杂的注视着他们。这眼睛的主人,便是刘彻,他原是吃得太饱,睡不安稳,被霍去病的琴音惊醒,寻声觅来,却意外撞见这一幕。那些一向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宫女宦者,奉他命令,停在他身后远远的地方,大气儿都不敢出,自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这样一来,霍去病和卫长对自己被人偷窥便一无所知,其实就算是听到了一星半点的声响,在那种心情下的他们,也根本注意不到。且说刘彻,早先他见卫长敢大胆表白,暗叫一声:“好,不愧为朕的女儿。”待到霍去病阐述心迹时,他不由得呆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心里还藏有这样的心思。一时间,刘彻又悲又喜,润湿了眼。一声叹息,一段成年旧事,便慢慢爬上心间。 那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冬天,卫子夫因怀孕而被册封为妃嫔,刘彻却偶感风寒,痛苦不堪的躺在榻上。迷糊间,忽然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他惊出一身虚汗。没想到如此一来,倒神清气爽,病全好了。当他预备穿上衣服,要出门去吹吹风时,却发现有一对母子跪在他的榻边。那母亲满脸恐惧,身子瑟瑟作抖,想是怕极了。那小的,是个约三岁的男孩,正好奇的仰头看他。这孩子粉粉嫩嫩的小脸上留有泪痕,在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盈满一汪泪水——显见,刚才哭的正是他。刘彻正要宽慰并赦免这对母子,那孩子却自己爬了起来,他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跌跌撞撞的(小腿跪麻了)走向他,嘴里还嚷着:“抱抱。” 刘彻又惊又奇,心里莫名其妙的有股骚动,他仿佛看到,卫子夫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个模样。于是,他蹲下来,抱住这孩子。这孩子“咯咯”的笑起来,用软乎乎的手摸摸刘彻的眉毛,还把自己粉嫩嫩的小脸贴在他的脸颊上。就那一刻,刘彻深深的感觉到了为人父的喜悦。他不管这孩子有名没名,立刻为他起了个名字:去病!取其去灾祛病之意。 如今,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已经成长为玉树临风的翩翩青年:他像自己一样胸怀大志,像自己一样刚烈强势。看到他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信心满怀,永不驻足往前奔;凡是极限的坎儿,都一阵风的跨过去——刘彻内心的骄傲,便无可遏制! 刘彻也曾经感到很悲哀,他是那么的疼爱去病;然而自己的为父之心却被君王的身份所拘束,使得去病在自己面前,始终跨不过那条君臣界线。总以为,这个傻小子少年富贵,永远也不会懂得自己的苦心,所以,他想用婚姻的形式将他永远的栓在自己的身边——没想到,自己是乱点鸳鸯谱,一次举棋不慎,便害了两个人! 他的去病,竟然在很早以前,就那么深沉的爱着自己。 于是,抱着忏悔之心,刘彻决意不再插手卫长和去病的事。悄悄的,缓缓的,他领着一干人原路退回。 苍狼十二 第七章女儿泪(上) 暮春四月,虽时时杂有绵绵细雨,但天气明显暖和起来。一大早,曹襄就穿着薄薄的翠色春服,不紧不慢的在未央宫的廊腰缦回间穿梭。他去的方向并不是卫长的寝宫,而是刘彻特意给霍去病养病的偏殿。 自河西一战,朝廷上下,民间内外,莫不震撼,无不欢腾。刘彻更是龙颜大喜,每每上朝,只要及黯等老臣子一唱反调,他就变得特别的飞扬跋扈,总是牛气十足的固执己见。不用说,自是霍去病的这一战为他撑了腰,长了脸。他大手笔的赏赐霍去病及随他出征的士兵。按说来,霍去病的这一战,虽俘虏了匈奴浑邪王的王子及相国、都尉等官员,还掳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但他在歼敌八千九百六十人的同时,己方的伤亡也非常高——数目已达到了七千余人。单就这样的结果来看,霍去病不过是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末流将领,又何以值得诺大的汉朝子民上下皆为之骄傲呢?个中理由很简单。这是大汉立国八十一年来,汉军在与匈奴人正面鏖战的情况下,第一次获胜!而且是以少胜多,胜者还是一群六日穿五国,横扫匈奴心腹重地的疲惫之卒!在这之前,大将军卫青给了汉朝子民战胜匈奴人的勇气;现在,骠骑将军霍去病则在抗击匈奴的天平上加了一个最重要的砝码——信心!他明明白白的告诉天下:从此以往,汉家儿郎不仅可以打正面战、近战、血战;他的骠骑军,更可以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因而当骠骑将军搬师回朝,还未到长安时,那些已得知确切军报的民众,全都扶老携幼,自发的到郊外去迎接。这样的盛况,过去只在博望侯张褰出使西域回来时发生过。现如今,纯朴的百姓把这一荣誉献给了骠骑将军霍去病。 当时,白雪和细雨携手齐来,看着破甲烂衫的汉军走过官道,民众都流下泪来——就在十余天前,他们也是这样欢送子弟兵出征。如今,人虽还是那人,只是数目已减了许多,遥想战场的酷烈,民众怎不揪心,动心。马头上,赵破奴自豪是肯定的,但想起十余天前的景况,忆起死难的兄弟,不由得鼻子酸楚。他忙掉转头,看往官道旁的柳树。记得出发前,这柳树已爆新芽,一派清新的气象;今日回来,那抽出细叶的枝条,却满面衰苦的在寒风苦雨里挣扎。赵破奴大字不识几个,从来不似那些酸溜溜的文人,看到芥末小景就会大发感慨;但今儿,瞅着那些柳条,不免有些触景生情。就这当儿,他仿佛听到骠骑将军诺诺自语。忙侧耳倾听,只听得这么几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啥意思呢?赵破奴不明白。其实,骠骑将军嘴里吟的句子是来自诗经采薇里的半截诗歌,其大意就跟他刚才的感受相类。可怜赵破奴不知其意,他伸长脖子,从侧面瞟见将军惨白如雪的脸之后,他关心的方向马上发生转变:将军不会有事吧?早先,考虑到骠骑将军失血过多,身子虚弱,不能再受颠簸,他和路德博将军便建议冠军侯乘马车回来,却被将军一口回绝。冠军侯当时曰:“从来只见骑在马上的将军,还从来没见过躺在车内的主帅。鹰击司马,你要现眼,你就领着走不动的弟兄躺上去,我不陪你丢这个脸!” 就这样,骠骑将军硬撑着骑在高头大马上。他的脸颊固然是消瘦,他的军队固然是军甲破败,但是在他们的昂首阔步里,你分明能感觉到那种就是血战到死,也绝不退缩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待到拜见君王,霍去病为他的骄傲付出了代价,就在他跪下给天子行礼时,再也撑不住了,又晕了过去。当时大殿忙乱,人进人出,声高气低,好好的一场赏功会,只能草草收场,改作它日再论。霍去病其实也没什么大伤,不过是背部被砍了一刀,幸有铠甲护着,伤不甚深,又兼之在陇西治疗处理,已无大碍。只是他后来没得时间好生调养,回京途中,伤口再度裂开,故尔才再度晕迷。然刘彻关爱非常,一语定去留,霍去病就这样给送进内宫静养,由着一群太医摆弄。 这会,曹襄就是来陪霍去病说话解闷的。他还没跨过门槛,就看见霍去病斜躺在软榻上,正对着窗外的光线摆弄小玩意。曹襄便笑着进来:“看什么呢?” 听到曹襄的声音,霍去病忙支起身体,高兴的说:“襄哥,你总算来啦,闷死我了。” 曹襄沿榻坐下,一面接过宫女献上的香茗,一面说:“有什么好闷的?自你回来,整整半个月里,你在宫里好吃好喝,好玩好耍。你那一家子,我这一家子,哪个不是一天三回五回的来瞧你?还有陛下,一散朝,就奔你这来;他若是上朝去,不还有各宫的娘娘姐妹们来问寒问暖么,你闷什么?” 霍去病复躺榻上,闷闷的道:“可我不自由。略动一动,不是这个劝,就是那个拦。现在我是一看到未央宫的天空,我就郁闷。” 曹襄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怕是看到某人的脸色而郁闷吧?” 霍去病没答理,他翻个身,背对曹襄。曹襄瞟一眼附近的宫女,见她们都双晕羞红,含情脉脉的偷窥这边,不由得兀自叹气曰:“你这小子,都快把未央宫的瓦片全掀过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瞧瞧各宫的宫女,打破了脑袋都想来服侍你;成日里有事没事,宁愿多走弯路也要打你寝宫门前过一过——你呀,再没分寸些,又要惹卫长伤心了。” 霍去病脸对着墙,依然没说话,他似听非听,只是继续把玩手里的小玩意。曹襄说的这个情况确实有,但与他霍去病有什么相干?他又不是狂蜂浪碟,他不招惹别人,可备不住别人思念他呀!曹襄平日里最了解他的为人,今儿却说酸话,肯定是又在卫长那边吃了闭门羹。于是,霍去病不去理他。曹襄见霍去病无语,便扭过头来,趁霍去病不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小玩意。霍去病忙一骨碌爬起来:“襄哥,快还我。” 曹襄早就退得远远的,正像模像样的欣赏。这其实只是一件极其廉价的吊坠,尤其是那坠儿,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小石子。但从小石子被打磨得十分光洁的外表及红绳上细巧精致的配花来看,做这坠链的人是十分的尽心,当是女子无疑。且小石子的正反两面还各刻着两字,分别为“祈求”“平安”曹襄心一动,笑曰:“好小子,从实招来。说,这是哪个相好的娘子给的?” 霍去病瞪着眼:“襄哥,说什么呢!这是花梗临死前给我的。” 听霍去病如此说,曹襄自知失言。过去,霍去病常带花梗到平阳侯府,曹襄对他印象颇深,想到他已战死,不由得心思沉重。他缓缓走过来,把吊坠还给霍去病,惆怅的道:“唉,可惜了这孩子。可惜了这做坠子的人。” 霍去病接过吊坠,他也默默沉思。待到曹襄再次坐下时,他拿定主意,道:“襄哥,你的马车就停在宫外吧?” 曹襄眉毛一动:“怎么,又想拉我下水,偷偷出宫啊?” 霍去病像个孩子般天真的笑了,他的那点心思,全在他的笑容里表露无遗。曹襄别过脸,就是不看他:“陛下的话就搁在那儿,谁敢助你捣蛋,谁就吃罪。我啊,也没法子啦。” 霍去病往前挪了挪身子,他将头靠在曹襄的肩上,嘴里小声的嘟哝:“襄哥,你帮不帮?”曹襄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他待要跳起来,却觉得腰间麻麻的酸痒。他自来最怕别人挠他,不由得手足乱舞,往下一倒,霍去病趁势骑在他身上加倍挠痒痒。曹襄笑得快岔了气,最后只好求饶。霍去病达到目的,才罢手,却觉得全身无力,便瘫软在一旁。曹襄爬起来,爱怜的责备他:“瞧你疯的!自己的身子都没大好,瞎折腾什么呀!” 霍去病躺在榻上,固执的看着曹襄:“襄哥,我想出去。” 曹襄本是要一口拒绝的,却见霍去病可怜兮兮的仰望着他。那向来灿烂的脸,今苍白如素缟;尤其是那眼,半点锋芒都没有,温润得似涧间春水,幽幽渺渺,说不尽的寂寞。曹襄由不得心软:他从来都视霍去病为弟弟,凡事都让着去病。今儿这么个小小的要求,他能不依么? 当一架马车辘辘驶出未央宫时,刘彻领着东方朔正朝霍去病休养的偏殿走来。这东方朔年纪比汉天子刘彻小两岁,是刘彻即位初年自荐入仕途的一位奇人。他为人诙谐机智,曾以辞赋劝谏刘彻戒奢侈,又陈述农战强国之计,但均未被采用。原来在刘彻看来,东方朔名过其实,是个嘴皮子、笔杆子强过实际本领的人,虽然拜他为太中大夫,但并不重用他。平常里,只把他看作是说笑解闷的俳优之人。今儿,他领着东方朔去见霍去病,便是想叫东方朔给霍去病说笑话解解闷。岂料还没到偏宫,便有宦者来报,说是骠骑将军已随平阳侯出宫散心,三四日才回来。刘彻一下子就变了脸,正待发作。东方朔却在一旁似自言自语的道:“鱼翔于水,鸟飞于天。那像鹰一般骄傲的男人,谁舍得让他在宫里折了翼呢?” 刘彻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静心想想,便也释然。确实,乖乖如笼中之鸟的人,怎配做他的骠骑将军?于是大袖挥挥,领着东方朔回自个的寝宫说笑去了。不过,临走前不忘撂下狠话:四日之后,未央宫里若不见骠骑将军的身影,服侍他的人就等着受罚! 且说偏宫里的宫女宦者正瑟瑟惶恐,望穿秋水的盼骠骑将军快回来时,霍去病正躺在香软的马车里,朝长安南边的浣溪村驶去。按常理来说,曹襄不该让大伤初愈的霍去病单独出游,但他自霍去病荡漾的眼波里瞧出袅袅亭亭的影子,在为这个弟弟准备些生活必备品和礼物之后,便很识趣的下了车。 霍去病要去的浣溪村正是花梗的家乡,离长安约一百里,听说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去处,只是霍去病还从未到过。一百里地,坐着马车飞快奔跑,一天也是可以到的;但当时才下过雨,路面湿润,山道打滑,马车想飞也飞不起。何况霍去病出来时,天也有些晚,兼之曹襄一再叮咛要慢赶,那马夫只得收起胆儿,小心翼翼的驾车,惟恐颠着了车内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得不耐着性子在驿站胡乱歇息一晚。 第二日早起,霍去病就催着马夫赶路。恰巧一出门就碰上了好天气,马车赶得顺顺当当;当马车驶进浣溪村的村口时,朝阳才姗姗迟来的爬上山头。 霍去病撩起车幕,往外眺望。只见一条村道,曲曲弯弯,在两列厚密的桑树林的遮掩下通达村里。从高的地势往下看,发现浣溪村并不大,约百十户人家。那低低矮矮的村舍,都挤在青山下,绿水边。这村虽小,但依山旁水,村里花围树绕,倒也清新可爱。霍去病满意的收回目光,注意力放在道路两旁绿油油的桑林上。他记得花梗曾说过,一到春天,妹妹就和村里的姑娘们到村口采桑叶喂蚕儿——不知,今儿早上,她来了没有? 就在霍去病心念一转间,桑林深处传来姑娘的说笑声。霍去病忙示意马夫停车,在旁候着。姑娘们在桑林深处,看不到大路上的情况,自然就不晓得有人在边上窥听,她们只管说说笑笑的采摘桑叶。闹了一会,姑娘们大约乏了,暂时没了声音。霍去病正待考虑走还是留的问题,姑娘们却唱起了小曲,其声哀怨,完全没了刚才的那份喜悦。霍去病有些讶意,不由得走下车来,细细聆听。 “春日丽兮鸟鸣桑,姑娘来到桑树旁。柔风吹兮树摇摇,姑娘执筐手忙忙。” “大道阔兮车马过,姑娘停住暗悲伤。姑娘悲兮有缘由,怕被公子带离乡。” 这歌的大意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它诉说的就是姑娘们内心的担忧:怕的就是忙农活时,被游猎的贵公子看中,而强行夺走。这样的事例,自古有之,六百年前的诗经七月里就有云:“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说的就是一码事。若在别时,这等哀切之音在他霍去病自是过耳即忘,但由歌词联想到花蕾的绝世容貌,不由得揪心起来。他大步走进桑林,拨弄得桑叶桑枝“哗啦啦”的响。在里边采桑的姑娘们本来就满心忧虑,忽然听到这莽撞的声音,不由得如惊弓之鸟,只略略回头,才看见霍去病乳白色的绸织深衣(可惜,谁也没瞧见他俊秀非常的脸),姑娘们便一阵惨叫,慌忙扔下采桑叶用的竹筐,死命的抄近路往村里逃去。 霍去病好不扫兴,待要叫,又觉得不妥,只好黯然的退了出来。他讪讪的登上马车,心里只惦念着有没有惊着花蕾;设若惊了她,待会儿见了面,又该如何说?他全没注意到马夫正飞快的赶着车,直追着那群姑娘呢!原来,马夫会错了意,他以为骠骑将军看中了某个姑娘,便卖力的赶着,好帮骠骑将军遂其心愿。等马车追进村里,村民们一面满含怨恨,一面躲闪。就是那些自由觅食的鸡,闲话家常的狗,都被马车搞得狼狈逃窜,躲东避西。 这时,霍去病才发现马夫行为粗鲁,忙唤他停下来。待得下车,他发现自己已被村民包围,个个都恨恨的瞪着他。霍去病很是奇怪,但他还是不慌不忙的道:“请问,陈老汉家往哪里走?” 陈老汉便是花梗的继父,是浣溪村及周边几县颇有声望的土医兼兽医,霍去病以为这么一问,村民便会热心带自己去,没想到众人脸上的积怨更深。霍去病心头更奇了,看来得问问原因,然他还未开口,一个汉子便愤愤不平的嚷起来:“陈老爹就一个女儿,你们已经弄走了,现在还想要几个!” 这话不啻于当头一棒,霍去病顿时脸色煞白。马夫只道他是气不过山野村夫的无礼,忙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有这么对骠骑将军说话的么!还不快快跪下!” 村民们本已是同心同气,预备和眼前这个来猎艳的贵公子抗争倒底,现在忽然听说他就是威名赫赫的骠骑将军,不由得都呆了。大伙赶紧抛开有色眼光,平心细看,发现眼前这个俊俏公子虽脸色煞白,却丰采夺人,翩翩风度里蕴藏着凛然正气,断不是什么轻薄公子。大伙便信了马夫的话,原先心头的那股憎恶之情顿时被敬畏之心取代。其实,他们知晓骠骑将军,不只是因为他在战场上的功绩,更多的内容跟花梗有关。大家想来,骠骑将军在花梗的家信里如神一般,大约也不该为个女子来为难他家人——何况花梗已为国战死,骠骑将军来此,当是来慰劳的居多。 如此一想,那个冲撞了骠骑将军的村民待要跪下,霍去病却径直走向他,还不计尊卑的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叔,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原是十分惶惑,待要说声“罪该万死”但见霍去病一脸诚挚,真情流露,便也不讲虚礼,爽快的把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事情起因要追溯到一个月前。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花蕾和村里的姐妹一早就到村口采桑叶。农家姑娘干活忙累,总少不了要唱歌去乏,更兼花蕾有把好嗓子,其又聪明乖巧,又曾跟村里的教书先生识得几年字,因之所编曲词,都是现捡现唱,既新颖有趣又富于生活气息,所以姐妹们便推她领唱。就在姑娘们互相唱答,惬意快活时,村口却撞来一伙恶徒,姑娘们避之不及,全被围住。为首的是个轻薄公子,他一见花蕾,惊为天人,便垂涎三尺,当场要抢。幸亏全村四五百号人都在附近劳动,听到姑娘们的叫喊,忙操着家伙赶来救援。这伙恶徒才二三十人,一见寡不敌众,慌忙逃走。然三四天后,就有县里的张媒婆领着一干人敲锣打鼓的寻上门来,要给花蕾作亲,欲将她聘给那轻薄公子做侍妾。陈老汉虽只是继父,但他无子无女,早把花梗兄妹视同亲生,断不肯答应这门亲事,还把花言巧语的张媒婆狠狠的骂了一顿,又将她带来的各样彩礼全部扔出门去。张媒婆脸上无光,当场撩下狠话:“你这老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老汉为人坦荡,平日又肯帮助邻里,在村里人缘极好。再则,花梗的生父在世之日,也极得乡人爱戴,更兼花蕾又是村民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大家就帮着陈老汉轰走那些人。当时谁也没把张媒婆的话放在心里。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忽有一日,邻县有户大户人家的三头耕牛得了一种怪病,遍请兽医,都治不好,因人推荐,找到浣溪村来,求陈老汉救治。陈老汉医术既高,为人又古道热肠,便连夜赶去救治。陈老汉忙乎了一天一夜,眼皮都没得合一合,总算为那家人治好病牛。临走时,那家人忽然说家里丢了钱,酸言酸语的就怀疑到老汉身上。陈老汉大怒,瞪着血丝牵扯的老眼,道:“皇天厚土为证,我陈老汉要是贪了你家的钱财,只要一出这门,就遭天打雷劈。”言罢,连替牛治病的钱也不拿,愤愤的回了村。却不曾想,他后脚才跨过门槛,县里的差役前脚就跟进门来,说是陈老汉因为私怨,竟将邻县那户人家的三头耕牛毒死。陈老汉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押到县里,人证物证面前,老汉百口莫辩,就被严刑拷打,定罪扔进牢里。依当时的汉律,可交钱替罪,如家里能拿出三十斤黄金,便可免了陈老汉的罪。 陈老汉在本村的日子虽过得舒服,但家里并无余财。他平日行医,病人多是穷苦人,有钱便收,无钱便罢,偶尔有些多余出来的钱帛,又被他拿去散济贫户。所以现今有急,竟拿不出手来。乡里人感激他,便凑钱相帮,但穷乡僻壤的劳苦百姓,又哪有那许多的钱。眼看父亲偌大一把年纪,身负鞭伤,又被关在牢里日日受苦,花蕾便求人上长安找兄长;偏花梗陪同霍去病朝夕宿在未央宫,一介乡民,哪里见得着他。陈老汉在牢里关了几天,背上的鞭伤化脓出血,再加上他忧愤满怀,便转成重症,气息奄奄,朝不保夕。花蕾在家和母亲痛哭一场,对母亲道:“从前文帝时代,有个叫缇萦的女子,她的父亲犯法当斩去手足,她就跟随囚车去往长安,上书给文帝,甘愿没身为奴,好替父赎罪。文帝为之感动,不但赦免了她父亲的罪,还在那一年废除了肉刑。现在,女儿愿效仿缇萦,不求恩泽天下,但求救出父亲,与母携老,颐养天年。” 花蕾的母亲王大娘只是乡里民妇,早被飞来横祸吓得六神无主,除了哭,根本就拿不出主张,便由着花蕾去了。花蕾在卖身为奴前,委托乡亲照顾母亲,并留下书信与花梗,但盼兄长早日来救她。这原是个不错的主意,然在花蕾买身为官婢那日,县里的一个差役(他曾被陈老汉救过)冒死来通风报信,说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阴谋。原来,那个看中花蕾的恶徒乃是长安城内赫赫有名的恶霸——昭平君。昭平君的母亲是刘彻的亲妹妹隆虑长公主,因只有这个儿子,所以隆虑长公主对他是宠爱非常,又仗着当今皇帝是其亲舅舅,于是便飞扬跋扈,为非作歹——满长安的百姓,没有不怕他厌他恨他的。不久前,他无意中来浣溪村郊游,被歌声吸引;那日见乡民凶悍,强抢不得,后改来求婚,又是不成,便发狠使出这个毒计。今花蕾卖身为奴,正中他下怀。乡民知道这个详情后,义愤填膺,又有几人仗义上长安来找花梗,要他趁妹妹尚未被转交给昭平君之前搭救她。这几个人运气很好,他们正赶上花梗从宫里出来。待花梗明白一切时,他忧心如焚,费尽心机的奔忙,听说为此还得罪了骠骑将军。至于下文,乡亲们就不知道了。他们回到乡里,陈老汉已被放出来,就在家调养;后来又听说花梗战死沙场,就更不知花蕾究竟飘落谁家了。只可怜陈老汉两口子,先失女儿,后死儿子,老汉是病上加病,像是没几天活头,直把王大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这翻讲叙,直听得霍去病脸色青了紫,紫了白,那藏于袖中的手,忍不住微微的抖。他心里着急,又气,又忧,回想起出征前花梗的反常情形和自己的不体恤,他心里真是悔恨万端;再一想到花蕾以柔弱之躯,还不知在哪里受苦,他更是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到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是很在乎花蕾了。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要村民带他去拜见陈老汉。 陈老汉躺在矮床上,王大娘正在给他擦拭身子。在老汉如皮包骨般干瘦的躯体上,暗红色的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老汉完全被击垮了,看到骠骑将军的脸,眼珠子也不晓得动一动。看那神色,确实与大去之日不远了。霍去病揪心不已,忙坐到矮床边,半是宽慰,半是发誓,道:“老爹,你放心养病,花蕾绝对没事。花梗的妹妹,便是我霍去病的妹妹。不用多久,我准带她回来看你。” 闻听此语,陈老汉混浊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眼泪缓缓流下来。他的目光定在霍去病的脸上,他颤悠悠的手,努力抓住霍去病的衣袖,费力的挤出几个字来:“公子,蕾儿无知,不知世事奸恶;身子又弱,受不得打骂,求公子一定要找到她——” 一语未了,老汉伤心至极,晕厥过去。于是,窄窄小小的农舍里哭的哭,忙的忙。霍去病插不上手,便退出来。他忽然记起曹襄在礼品里备有人参鹿茸一类滋补品,忙命马夫交与王大娘煎熬,给陈老汉灌下。待陈老汉再度醒来时,霍去病便进去告辞,他再次保证,他一定将花蕾找到,将她完好无损的送回来。 此时的陈老汉已头脑清醒,识得来人是骠骑将军。想到骠骑将军亦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他说要帮忙,便不怕那昭平君来捣乱,花蕾自然有救。如此一想,心便宽了一半,病也减了几分。他挣扎着想起来拜谢霍去病,霍去病忙搀住,又宽慰几句,才辞别而去。 村民们将骠骑将军送至村口,才一眨眼间,那马车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道扬起的尘烟。 苍狼十一 第六章男儿血 三月的天,就像少女的脸——说变就变。昨儿的明媚,今儿早起时就被阴暗的天所替代,随着北风劲猛的刮着,中午时分,片片小雪花飘飘的散落下来。 伊稚斜端坐在宝座上,赵信侍坐在一旁,两人都聚精会神的听取汇报。气喘吁吁的信使结结巴巴的道:“七日前,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踏入我们的地界,随后逾过乌亭逆水,次日早上,遫濮部族被歼灭;傍晚时,属国焉末臣服五天前,也是傍晚,汉军突袭稽老国三日后,他们连续袭击干莫和季胡月两国两日前,他们甚至打到休屠王处——” “结果怎样?”伊稚斜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他打断信使,焦急的问道。信使连脸也不敢抬,只是小声的道:“属下赶往这来的时候,休屠王还下落不明。属下只知道休屠王祭天的金人已被霍去病掳去了” “砰”的一声,伊稚斜的手狠狠的捶在宝座的扶手上,怒火喷射而出:“西边的人全死了么?就这样任由霍去病出入如无人之境?我派去的使者呢?难道也死了不成!叫你们好好防备,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信使惶惑的抬起头,眼往上瞟,见大单于正被一口气噎住,忙抓住这个机会辩解:“大单于的使者到的时候,正是稽老国被偷袭的那一天。之前,休屠王已得知消息,兵分几路去援助剩下的干莫和季胡月两国。但是汉军鬼神莫测,速度惊人,在援军还没到达前,就偷袭得手。霍去病还籍此机会,扑向休屠王部的所在地。那里当时只有几千老弱妇孺,自然不是汉军对手,所以就” 伊稚斜铁青着脸,脑门处的青筋鼓胀奔蹿,游走不定。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依你说来,休屠王和他的五个属国是输得合情合理?” 信使见大单于心气略平,便壮着胆道:“是。属下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设如汉军有胆,他就该和我们面对面的硬拼,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见得他就是有本事!” 伊稚斜本想破口大骂的,不想,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他急得直摁颈脖,登着眼睛乱转珠子。偏是赵信震惊过度,注意力没在大单于身上,只看着下边的信使沉思。那信使虽然在大单于的对面,但毕竟有一定距离,再说他也不敢直愣愣的瞅着上边,现见上头鸦雀无声,便以为大单于在鼓励他往下讲,于是,他就一股脑儿往下说:“大单于,属下出发来这的时候,得到确切情报,汉军六天六夜,奔袭五国,已是人困马乏到了极点。他们没有辎重粮草护后,迫不得已,正后撤回师。折兰王,卢侯王各领一万人马奔往皋兰山下,汉军回师的必经之地,等着和他们一决生死。同去的有浑邪王子,相国,都尉大人等。汉军此次就是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咱们的手心!” 待这家伙滔滔话语说完,伊稚斜也总算把那口浓痰吐了出来。他喘息着,勉强用沙哑的声音微弱的道:“你出去” 信使本来以为大单于会对他的陈述感兴趣,还想侃侃而谈,猛听这话,不由得呆若木鸡。这时,赵信才发现大单于不对劲,忙示意信使先退下去。 待营帐内无人时,伊稚斜缓过气来,由不得气急败坏的大骂:“饭桶!全是饭桶!” 赵信小心的道:“大单于不要太生气,我们还没全输呢。” 伊稚斜根本听不进话,他兀自怒吼:“这样脓胞的人!全是脓胞!一次又一次,全败在同一种战术之下,还有脸来向我禀报!白玷污了昆仑神的名!” 赵信见大单于火气过旺,便缄默不语,只跟在他后边候转悠,候着他平静下来。没人宽慰,也没人碍眼,伊稚斜本该痛快骂一回的,但一想到西线吃紧,便连骂的心思也没了。他唤过赵信,道:“你带两万骑兵,马上赶过去,把霍去病的人头提来!我就不信制不了他!” 既然大单于发话,赵信忙顺着说下去:“大单于,就算援军没日没夜的赶过去,少不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汉军也不见得会老老实实的在那儿等死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伊稚斜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命令不可行。他沉思着,半响无语。赵信察言观色,确定大单于气已渐平,才缓缓的道:“大单于,折兰王,卢侯王既已经率领两万兵马前去阻截,那么,一场正面恶战就不可避免。那时候,才是真正胜负分晓时。” 伊稚斜心头一凛,他眼珠子一转,沉吟道:“你是说,霍去病” “大单于,”赵信上前两步,道:“自刘彻称帝以来,从马邑之围到如今,大的战役共计六回。先说元光二年的马邑之围,汉军以三十万兵力意图围攻大单于,当时大单于只领兵三万。再说元光六年汉朝派四将同时出击,卫青偷袭我大匈奴龙城圣地,以一万对三千。元朔元年秋,卫青将三万出雁门,我大匈奴兵一万迎击。元朔二年,卫青和李息各领兵四万,出云中,包夹我大匈奴白羊、楼烦诸部共计四万兵力。元朔五年春,还是卫青率将六员,兵十万,出朔方、高阙,合围我匈奴右贤王,时卫青独领兵三万偷袭得手,右贤王部兵一万。元朔六年春,卫青再领兵十万,出定襄,与大匈奴的三万兵马各有胜负。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赵信在陈述往事时,故意不提及胜负的实际结果,以免刺激伊稚斜,所以他单单是列举数字,好让伊稚斜自己归纳总结,自己找到其中的规律。这一计策果然有效,伊稚斜目光炯炯,喜色遍布面容:“你说得对!自卫青龙城偷袭得手之后,汉军确实是节节胜利,看样子不可遏制。但细观其用兵,没有那一次不是以多胜少;侥是如此,还是频频偷袭,才有胜算!他汉军跟本没有正面打攻坚战的能力!” 见大单于和自己想道了一快,赵信长舒一口气,接着道:“那霍去病,六日走五国,固然是迅急无比,天下无双,但是也困乏疲惫到了极点。再加上这样的天气,连老天爷也帮着咱们。大单于你想,这样的军队,就算装备再精良,又有何用?此时的汉军,别说是灵活性,只怕斗志也没了。” “对,中行悦以前说过:再强的弓箭,飞到最后,就是一层薄纱也穿不过。”伊稚斜越想越对头,先前的怒气一并飞到九霄之外,不由得喜上眉梢。 赵信“嘿嘿”一笑,道:“这话,我也跟大单于说过,要用汉朝人文诌诌的说法,就叫‘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伊稚斜“哈哈”大笑:“我管它什么‘鲁缟’‘燕缟’,啥子东西,都没我们大匈奴的毛毡好!” 这话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但赵信却一样眉飞色舞。事实就摆在那儿:汉军,非要全军覆没不可!    峻拔陡峭的皋兰山下,雪花越下越大,寒风嗖嗖,冷得刺骨。花梗又累又困,觉得身上的衣衫单薄,根本挡不住寒风的吹刮,便再也不想走到前列,就一个劲的往里缩,只想借兄弟们的光,好让身子暖和一点。他如愿以偿的挤到中间,一面眯眯糊糊的打盹,一面任由坐骑随大众高低起伏的踩着滑湿的石子艰难前行。忽然,马停了下来,花梗一个趔趄,几乎掉下马来。他忙忙的睁开眼,才发现军队已停止前进,周围好几匹马正不安的用蹄子刨地,周边的兄弟都撑着困倦的眼,焦虑的四下探望。就在疑惑间,花梗听到骠骑将军那清洌而冷静的声音:“保持队形,预备迎敌!” 啥?迎敌?花梗的脑子“轰”的炸开了:这个时候,还迎什么敌?在回师前,骠骑将军不是已经谨慎的选择了路线么?怎么还会碰上匈奴人?会不会是前去侦察的弟兄搞错了?花梗按住急剧跳动的心,他竭力安慰自己。然将军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弟兄们,前方八十里处,是皋兰山下最狭长的山地,也是我们回师的必经之地,匈奴人已经在那里埋下伏兵。这一仗,无可避免!” 军队里顿时骚动起来,碍于骠骑将军的威严,大家虽没敢大闹,但人心摇摇:毕竟,匈奴人敢在前方设防,自是满有把握;现在,一支疲惫之师,拿什么去打? 霍去病选了一个较高的地势,好让所有的士兵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又看得见他的脸,他严肃的道:“往后退,我们则死;往前冲,我们则活!”霍去病的战前动员就这么结束了,士兵反而安静下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身后的休屠王部虽被扫荡,但他的生力军并没有被歼灭,何况匈奴人还有毫毛未损的先零部族相帮,与其往后寻死,还不如往前一博!于是,汉军将士纷纷拔出军刀,追随骠骑将军往前推进。果然,马儿没跑出多远,就停下来躁动,花梗努力的伸长脖子,透过攒动的人头马面,于飘飞的雪花中,他看到前方的斜坡黑鸦鸦的一片。那如铁一般暗沉的盔甲,正是匈奴人的常备军甲。不知是不是雪花的缘故,匈奴人看起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仿佛几倍于汉军。适才花梗为了跟上弟兄们的速度,没有拔刀,现下本想“唰”的一声抽出军刀,但手哆嗦得厉害,尤其是手指,麻痛得无法弯曲,结果,他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拔出军刀。然而,骠骑将军还没发出攻击的命令,花梗就被两边的兄弟搞得晕头转向。只见左右两边一片混乱,马头撞着马尾,马声嘶鸣里夹杂着人的惶恐呼声:“右面!匈奴人向右面包抄了!” “糟糕,左面也被匈奴人包抄了!” “这,这,这可怎么办!” 花梗惶惑的左右盼顾,然而除了看见自己兄弟晃动的头盔,其余的,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左右两面刀剑相击,其声尖锐,还时时伴随着弟兄们的惨叫,这些声音交织着回荡,在空气里成倍的增长。于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惶恐像瘟疫一般,迅速感染所有人。汉军慌了,马儿乱窜,人儿乱摆,被挤在中间的那部分骑兵,上不能上,退不能退,或左或右,都靠不上边,命运全不由自己作主。 就在此刻,骠骑将军的声音如平地炸雷,震得长空颤栗:“赵破奴,你领你的部署顶住右面;徐自为,卫山,你们领部署顶住左面,其余的,随我往前搏杀!” 这临阵前的调度,来得十分及时,总算让慌乱的汉军稍稍稳住了阵脚,他们迅速找到各自的位置。赵破奴,徐自为,卫山三人立刻调集本部人马,拨转马头,身先士卒的冲击匈奴逐步合拢过来的两翼。被两线分走的骑兵有四千余人,下剩的,自然属于霍去病。看着霍去病第一个冲击敌人,花梗一心只想赶到将军身边,和将军并肩作战,便催马上前。其他的骑兵皆与花梗一般心思,他们拧成一股麻绳,一拥而上,与拦在前方的匈奴人兵刃既接,乒乒乓乓的砍杀起来。在拼杀中,匈奴人占了上风,比之疲惫的汉军,无论体力,还是马匹,他们都士气正旺。因而,那些奔驰到极限的汉军们经寒风一吹,匈奴弯刀一劈,还没来得及招架,就血淋淋的自马上坠落。于是,中路的匈奴人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汉军主帅霍去病的身上,他们将他和他的部下隔离开来,团团围住。 霍去病抡着大刀狠狠的劈向任何一个试图想攻击的他的人,因而无论多么骁勇的匈奴骑兵皆无法靠近他半尺:敢挡在他面前者,非死即伤。匈奴人苦苦的撑着,断不敢轻易往后挪移。因为他们知道,霍去病的这种疯狂就如同陷阱里的困兽,抵抗得越顽强,越是日薄西山前的最后挣扎。尤其是看到霍去病深深凹下去的脸颊,憔悴的面色,以及因疲惫而衬得格外大的眼睛,他们就愈发相信:只要耗下去,就不信霍去病不露垂死之态!然而,他们忽视了霍去病眼中的血丝。就在匈奴人群起群攻,满有把握时,霍去病非但没有变得脆弱,那眼里的血丝倒烧成了火焰,由火焰里窜起的火苗迅速遍布到全身——他体内天生不服输的倔强,对荣誉的执着,以及对生的渴望,一齐化作了一种谁也遏制不了的野性。于是,霍去病杀红了眼,手中的刀,出得快、下得狠、击得准!仿佛只在眨眼间,他周边的白雪便被厚厚的鲜血所覆盖。匈奴人惊恐万分,发觉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谁也无法抵挡的怪兽!就连霍去病的坐骑“骝紫”也被主人的热血灼烫,它昂首嘶鸣,踢踏踩撞,甚至用嘴去咬匈奴人的马,其凶悍程度,丝毫不亚于主人。 马上的人畏惧霍去病,胯下的马畏惧“骝紫”中路的匈奴人在不自觉中节节败退。他们的溃退,立刻带出连锁反应。本来两翼的匈奴骑兵人数就不是很多,只负责牵制并打击汉军心理防线的任务。但这样一来,他们却变成了承受暴雨的先锋队伍。在猛烈的冲击下,匈奴人是想顶住的,但所有的汉军咬紧牙,拼老命,随着主帅且战且进。于是,这支疲态尽现的汉军竟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推进,涌动排挤着把匈奴骑兵撵到一片较开阔的平原。 然而,天不遂人愿,形势还是朝着有利于匈奴人的方向发展。对于这一点,一直在外围督战的折兰王和卢侯王心里非常清楚。事实上,折兰王和卢侯王比汉军更渴望胜利,这其中的缘由不止是跟面子有关,更关乎他们的生存问题。原来,霍去病此次扫荡河西休屠王部,做了一件让所有匈奴人都深恶痛绝的事。霍去病此行,为保证速度,基本没有掠夺任何战利品,但是他把敢抵抗他的匈奴属国的生畜全部残杀殆尽。这招确实够毒够狠!他霍去病要只是掠夺带走也就罢了——毕竟打赢他,还可夺回来。然他竟心狠手辣到不给侥幸活下来的人一丝活路,铁定是叫昆仑神的子孙后代活活饿死!战争打到这种野蛮酷烈的份上,可以说是亘古未有,也足见汉军心肠之恶毒!这事,他们还未敢禀报大单于——其实完全可以想见得到大单于愤恨痛心的样子——但若拿下霍去病的人头,一切都好说了。因而,怀着更大的仇恨和斗志,折兰王和卢侯王迅速指挥匈奴骑兵利用地形和人数的优势排出一个半月形军阵,如铜墙铁壁一般,不但斩断了汉军的去路,甚至将他们层层叠叠的包围起来。 经过方才的一翻鏖战,汉军损失惨重,人马伤亡已经过半。汉军本以为殊死搏斗之后就可以获得一线生机,然抬头四看,发现自己被困于更严密的铁桶内,内心的绝望便如洪水漫堤坝,防无所防,止无所止。随之而来的是军心涣散,许多兵士不论是体力还是精神方面,都绝无再战的可能;更有甚者,在一双双绝望的眸子里,已经明显的流露出弃甲投降的念头。他们奄奄一息的等待着,等待着骠骑将军的最后选择。 霍去病默默的扫视周围,他清楚的看到敌军的情况,也看到己方的风貌。其实经过刚才一战,他也是体力支透,涔涔的虚汗早已将他的衣衫浸湿了一遍又一遍——幸得外边罩着铠甲,谁也不知底里——然而于他自身来讲,心肝脾胃,及至发丝指尖,具已冰凉。如今他能安坐马上,岿然不倒,一半是靠毅力,另一半是靠“骝紫”提供的热气。然“骝紫”提供的热气毕竟有限,不能转换成他所需要的气力,若要再打,实在也是难了。 就在诸多汉军将士等着霍去病发布投降的命令时,霍去病拿定主意,狠狠的咬着下嘴唇。顿时,一股鲜血冒出来,一下子就充溢满口。霍去病只觉得腥味呛喉,他很费了翻力气,才吞下自己的鲜血。随着热血流动处,冰冷的心肺,僵硬的肢体,终于暖和过来。他抬起手,擦去由嘴角流出的血丝,凝神注视众位将士,声音一如往昔般干脆宏亮:“没有受伤的人,到前列集合,你们跟随我,要像尖刀一样,狠狠的在匈奴人的腹部上划道口子。其余的人,你们的任务就是跟在我们身后冲击,让匈奴人的血流得更多一点!” 待霍去病训话完毕,但凡有点军事头脑的士兵都明白了,他们的将军根本就没有投降的打算,反而是选择集中兵力殊死一搏。这是一种鱼死网破的策略,汉军惨,匈奴的骑兵也惨,到最后,谁也没沾着便宜,没有绝对的胜利者和失败者。 于是,存活下来的汉军将士,无一例外的仰望着年轻的主帅,他们看到他峻冷的脸,如岩石一般钢硬,那灼灼燃烧的眼睛,直逼每一个人的心理底线:“汉家儿郎,只有战着死,没有跪着生!” 听罢这话,汉军不由得人人心头思虑起伏:奇了!一样的奔袭,一样的搏杀,一样的休眠,明明是娇生惯养的主,怎么比他们还神采奕奕?一时间,士兵们羞的羞,愧的愧,莫敢抬头。匈奴人可没那个闲心等汉军反思,他们只瞧见汉军垂头丧气的样,便估摸着是敌军没了斗志,忙趁大好良机,呐喊着拍马袭来。霍去病注视着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的匈奴兵,知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机会,他振臂一挥,带血的军刀在冰天雪地里寒光凌冽,他朗声道:“汉军威武!” 言罢,他头都不回,率先出击。紧跟着他奔袭而出的是花梗,这小子带着哭腔撕声力竭的叫喊:“誓死追随骠骑将军!” 花梗之后,是赵破奴;赵破奴之后,是徐自为和卫山,连那两个才归顺的焉末人——高不识和仆多都扑了上去。剩下的汉军仰望身先士卒的主帅,想到左右是个死,与其窝窝囊囊的倒下去,不如扯几个垫背的!于是,汉家儿郎的自尊全涌上心来,个个热血涌动,抱着死则死矣的决心,硬着头皮挤出精神,全都义无反顾的跟着主帅杀进敌阵之中。 这群汉军疯了,他们仿若头狼领导下的一群穷凶极恶的野狼,个个面目狰狞,神情亢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逮着谁,就咬谁;咬死了一个,也不知道歇气,马上又扑到另一个猎物身上。如此循环往复,这些骑在马上的汉军,左突右劈,手起刀落,锐不可当;跌到地上,他们也不会颓然等死,不管伤与不伤,始终紧握军刀,就着地势,或躺或卧,竭尽全力的横扫马脚。于是,在马的哀鸣和人的惨叫声里,匈奴人既要对付上头,又要兼顾下盘,不由得手忙脚乱,头尾两难。到后来,变成自己人踩自己人,无可奈何中就人马跌到一片。摔下去的那些人,或死或伤,然最终都没能逃脱身首异处的下场。看着这群杀红了眼的疯子,还有那茫茫白雪上层层泼散的腥红热血,以及在雪地里痛苦挣扎的躯体,折兰王和卢侯王不寒而栗。到此时,他们心底才算明白那五个属国是怎样陷落的,也悔不该死死相逼——瞧,困兽就是这样垂死挣扎的!然此时醒悟已经太晚,要抽身是万万不能了,只能咬紧牙,恳求昆仑神的护佑,死拼到底。 很不幸,他们都撞在霍去病的刀口上,没几个回合,向来疏于战斗的两个人,就稀里糊涂的命丧黄泉。眼见头领已死,再瞧瞧汉军那一双双充血的眼和痉挛的四肢,下剩的匈奴人心神俱裂,哪里还敢恋战,竞相调转马头,夺路而逃。 遥望那些远去的背影,没有哪一个汉军趁胜追击,马背上的他们,摇摇欲坠。霍去病低下头,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虚弱,铁定是频死之人。霍去病惶惑的四顾:不是害怕,而是那声音宛如就是花梗!他赶紧翻身下马,茫然的在附近的死尸堆里找寻。 花梗被压在最下边,脸上,胸前,指间,没有哪一处不沾满鲜血。他最后的那点活气,全在那睁着的眼里。霍去病的心狠狠的痛着,他用尽剩余的力气,拼命想把花梗挖出来。花梗却颤颤的抬起一只手,艰难的摸向自己的项间——显然,他想要拿什么东西。霍去病只好停止移动他,帮着他翻开衣襟。在花梗的项脖处,有根红线绕着,那坠子,是一块晶莹的小石子。花梗已不能言语,他示意霍去病将颈上的东西取下来。霍去病照着他的意思做了,花梗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那干裂的嘴唇不停的哆唆着。霍去病忙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处,再低下头倾听。 花梗气若游丝的道:“我妹妹,她她,在——” 霍去病只觉得花梗的头在他膝盖处轻微的动了一下,便没了下文。霍去病预感不妙,忙抬头细看,果然,花梗死了——他最后的努力,断送了他年轻的生命。霍去病怔怔的抱着花梗慢慢冷却的身子,他没哭,只是有几滴不听使唤的泪水滴到花梗的脸上。悄悄的,花梗的脸被洗出一块干净之处来,那处的肌肤,嫩嫩的,像极了花朵下的扶花之梗。 这孩子,到今天才满十七岁! “将军,是休息一下呢,还是拔营回去?”不知什么时候,赵破奴来到了霍去病的身后,他轻轻的问道。霍去病抑制住内心的起伏,他放下花梗,道:“回去。” 当赵破奴一心跟着霍去病往众人的方向走去时,霍去病却突然停下来,他的眼,缓缓的在剩余的兄弟身上流转。看着骠骑将军的表情,赵破奴约略猜到了将军的心思。想当初,将军意气风发,带出来的一万军队严谨有序,现如今,只剩下稀疏疲惫的队列。霍去病回过头来,再一次打量身后。他看到,皋兰山下这片最狭长的小平原竟然未有一块干净之地:目光所及处,全是血迹斑斑。那横死的人马中,红黑两色混杂成一片。 赵破奴本想为将军牵过“骝紫”却看到将军单膝跪在雪地里,那自来高傲的头深深的埋了下来。他不由得心一热,也跪了下来。其余的汉军纷纷下马,齐齐的跪下。霍去病的声音不大,只是跟着白雪飘落:“我霍去病指天为誓,以地为证:我绝对不会让弟兄们的鲜血白流。河西走廊,它一定属于大汉子民!” 说罢,霍去病站起来,径直爬上“骝紫”的背。余下的人便跟着他也上了马。 当汉军踏上归途时,飘飞的白雪越下越大。在它的轻灵的身姿里,远去的队伍渐渐模糊了身影。那后边的战场,也渐渐恢复了洁净。    第二天的黄昏,白雪停了,然天空仍是灰蒙蒙的。陇西边塞的守军正在城墙上偷偷跺脚取暖,却看到天边有群黑点在移动。守军的第一个反映是匈奴人来了,忙慌张的去禀告将领。待守军将领路得博急急赶上城头时,这支队伍已经来到较近的地方。路得博定睛细看,就看到那高高举起的大旗,那旗帜上虽破烂,却鲜明的飘动着一个大大的“霍”字。 “快!快开城门!是骠骑将军回来了!” 于是,城墙上下忙乱起来:有开城门的,有熬姜汤的,有备草料的,还有要迎出去的,大伙激动而忐忑不安的等待骠骑将军的归来。 当霍去病眼看到人群涌出来接应时,他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看天空,想确定一下时间,却软绵绵的自马上坠落。 迷迷忽忽中,他恍惚听到赵破奴在喊叫:“快叫军医来!骠骑将军受了重伤!” 怪了,不是已经抱扎过了么?我也不觉得怎么疼啊! 霍去病想睁开眼,一股浓浓的倦意却袭上来,他头一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苍狼》十一 第六章男儿血 三月的天,就像少女的脸——说变就变。昨儿的明媚,今儿早起时就被阴暗的天所替代,随着北风劲猛的刮着,中午时分,片片小雪花飘飘的散落下来。 伊稚斜端坐在宝座上,赵信侍坐在一旁,两人都聚精会神的听取汇报。气喘吁吁的信使结结巴巴的道:“七日前,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踏入我们的地界,随后逾过乌亭逆水,次日早上,遫濮部族被歼灭;傍晚时,属国焉末臣服五天前,也是傍晚,汉军突袭稽老国三日后,他们连续袭击干莫和季胡月两国两日前,他们甚至打到休屠王处——” “结果怎样?”伊稚斜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他打断信使,焦急的问道。信使连脸也不敢抬,只是小声的道:“属下赶往这来的时候,休屠王还下落不明。属下只知道休屠王祭天的金人已被霍去病掳去了” “砰”的一声,伊稚斜的手狠狠的捶在宝座的扶手上,怒火喷射而出:“西边的人全死了么?就这样任由霍去病出入如无人之境?我派去的使者呢?难道也死了不成!叫你们好好防备,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信使惶惑的抬起头,眼往上瞟,见大单于正被一口气噎住,忙抓住这个机会辩解:“大单于的使者到的时候,正是稽老国被偷袭的那一天。之前,休屠王已得知消息,兵分几路去援助剩下的干莫和季胡月两国。但是汉军鬼神莫测,速度惊人,在援军还没到达前,就偷袭得手。霍去病还籍此机会,扑向休屠王部的所在地。那里当时只有几千老弱妇孺,自然不是汉军对手,所以就” 伊稚斜铁青着脸,脑门处的青筋鼓胀奔蹿,游走不定。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依你说来,休屠王和他的五个属国是输得合情合理?” 信使见大单于心气略平,便壮着胆道:“是。属下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设如汉军有胆,他就该和我们面对面的硬拼,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见得他就是有本事!” 伊稚斜本想破口大骂的,不想,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他急得直摁颈脖,登着眼睛乱转珠子。偏是赵信震惊过度,注意力没在大单于身上,只看着下边的信使沉思。那信使虽然在大单于的对面,但毕竟有一定距离,再说他也不敢直愣愣的瞅着上边,现见上头鸦雀无声,便以为大单于在鼓励他往下讲,于是,他就一股脑儿往下说:“大单于,属下出发来这的时候,得到确切情报,汉军六天六夜,奔袭五国,已是人困马乏到了极点。他们没有辎重粮草护后,迫不得已,正后撤回师。折兰王,卢侯王各领一万人马奔往皋兰山下,汉军回师的必经之地,等着和他们一决生死。同去的有浑邪王子,相国,都尉大人等。汉军此次就是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咱们的手心!” 待这家伙滔滔话语说完,伊稚斜也总算把那口浓痰吐了出来。他喘息着,勉强用沙哑的声音微弱的道:“你出去” 信使本来以为大单于会对他的陈述感兴趣,还想侃侃而谈,猛听这话,不由得呆若木鸡。这时,赵信才发现大单于不对劲,忙示意信使先退下去。 待营帐内无人时,伊稚斜缓过气来,由不得气急败坏的大骂:“饭桶!全是饭桶!” 赵信小心的道:“大单于不要太生气,我们还没全输呢。” 伊稚斜根本听不进话,他兀自怒吼:“这样脓胞的人!全是脓胞!一次又一次,全败在同一种战术之下,还有脸来向我禀报!白玷污了昆仑神的名!” 赵信见大单于火气过旺,便缄默不语,只跟在他后边候转悠,候着他平静下来。没人宽慰,也没人碍眼,伊稚斜本该痛快骂一回的,但一想到西线吃紧,便连骂的心思也没了。他唤过赵信,道:“你带两万骑兵,马上赶过去,把霍去病的人头提来!我就不信制不了他!” 既然大单于发话,赵信忙顺着说下去:“大单于,就算援军没日没夜的赶过去,少不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汉军也不见得会老老实实的在那儿等死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伊稚斜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命令不可行。他沉思着,半响无语。赵信察言观色,确定大单于气已渐平,才缓缓的道:“大单于,折兰王,卢侯王既已经率领两万兵马前去阻截,那么,一场正面恶战就不可避免。那时候,才是真正胜负分晓时。” 伊稚斜心头一凛,他眼珠子一转,沉吟道:“你是说,霍去病” “大单于,”赵信上前两步,道:“自刘彻称帝以来,从马邑之围到如今,大的战役共计六回。先说元光二年的马邑之围,汉军以三十万兵力意图围攻大单于,当时大单于只领兵三万。再说元光六年汉朝派四将同时出击,卫青偷袭我大匈奴龙城圣地,以一万对三千。元朔元年秋,卫青将三万出雁门,我大匈奴兵一万迎击。元朔二年,卫青和李息各领兵四万,出云中,包夹我大匈奴白羊、楼烦诸部共计四万兵力。元朔五年春,还是卫青率将六员,兵十万,出朔方、高阙,合围我匈奴右贤王,时卫青独领兵三万偷袭得手,右贤王部兵一万。元朔六年春,卫青再领兵十万,出定襄,与大匈奴的三万兵马各有胜负。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赵信在陈述往事时,故意不提及胜负的实际结果,以免刺激伊稚斜,所以他单单是列举数字,好让伊稚斜自己归纳总结,自己找到其中的规律。这一计策果然有效,伊稚斜目光炯炯,喜色遍布面容:“你说得对!自卫青龙城偷袭得手之后,汉军确实是节节胜利,看样子不可遏制。但细观其用兵,没有那一次不是以多胜少;侥是如此,还是频频偷袭,才有胜算!他汉军跟本没有正面打攻坚战的能力!” 见大单于和自己想道了一快,赵信长舒一口气,接着道:“那霍去病,六日走五国,固然是迅急无比,天下无双,但是也困乏疲惫到了极点。再加上这样的天气,连老天爷也帮着咱们。大单于你想,这样的军队,就算装备再精良,又有何用?此时的汉军,别说是灵活性,只怕斗志也没了。” “对,中行悦以前说过:再强的弓箭,飞到最后,就是一层薄纱也穿不过。”伊稚斜越想越对头,先前的怒气一并飞到九霄之外,不由得喜上眉梢。 赵信“嘿嘿”一笑,道:“这话,我也跟大单于说过,要用汉朝人文诌诌的说法,就叫‘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伊稚斜“哈哈”大笑:“我管它什么‘鲁缟’‘燕缟’,啥子东西,都没我们大匈奴的毛毡好!” 这话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但赵信却一样眉飞色舞。事实就摆在那儿:汉军,非要全军覆没不可!    峻拔陡峭的皋兰山下,雪花越下越大,寒风嗖嗖,冷得刺骨。花梗又累又困,觉得身上的衣衫单薄,根本挡不住寒风的吹刮,便再也不想走到前列,就一个劲的往里缩,只想借兄弟们的光,好让身子暖和一点。他如愿以偿的挤到中间,一面眯眯糊糊的打盹,一面任由坐骑随大众高低起伏的踩着滑湿的石子艰难前行。忽然,马停了下来,花梗一个趔趄,几乎掉下马来。他忙忙的睁开眼,才发现军队已停止前进,周围好几匹马正不安的用蹄子刨地,周边的兄弟都撑着困倦的眼,焦虑的四下探望。就在疑惑间,花梗听到骠骑将军那清洌而冷静的声音:“保持队形,预备迎敌!” 啥?迎敌?花梗的脑子“轰”的炸开了:这个时候,还迎什么敌?在回师前,骠骑将军不是已经谨慎的选择了路线么?怎么还会碰上匈奴人?会不会是前去侦察的弟兄搞错了?花梗按住急剧跳动的心,他竭力安慰自己。然将军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弟兄们,前方八十里处,是皋兰山下最狭长的山地,也是我们回师的必经之地,匈奴人已经在那里埋下伏兵。这一仗,无可避免!” 军队里顿时骚动起来,碍于骠骑将军的威严,大家虽没敢大闹,但人心摇摇:毕竟,匈奴人敢在前方设防,自是满有把握;现在,一支疲惫之师,拿什么去打? 霍去病选了一个较高的地势,好让所有的士兵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又看得见他的脸,他严肃的道:“往后退,我们则死;往前冲,我们则活!”霍去病的战前动员就这么结束了,士兵反而安静下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身后的休屠王部虽被扫荡,但他的生力军并没有被歼灭,何况匈奴人还有毫毛未损的先零部族相帮,与其往后寻死,还不如往前一博!于是,汉军将士纷纷拔出军刀,追随骠骑将军往前推进。果然,马儿没跑出多远,就停下来躁动,花梗努力的伸长脖子,透过攒动的人头马面,于飘飞的雪花中,他看到前方的斜坡黑鸦鸦的一片。那如铁一般暗沉的盔甲,正是匈奴人的常备军甲。不知是不是雪花的缘故,匈奴人看起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仿佛几倍于汉军。适才花梗为了跟上弟兄们的速度,没有拔刀,现下本想“唰”的一声抽出军刀,但手哆嗦得厉害,尤其是手指,麻痛得无法弯曲,结果,他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拔出军刀。然而,骠骑将军还没发出攻击的命令,花梗就被两边的兄弟搞得晕头转向。只见左右两边一片混乱,马头撞着马尾,马声嘶鸣里夹杂着人的惶恐呼声:“右面!匈奴人向右面包抄了!” “糟糕,左面也被匈奴人包抄了!” “这,这,这可怎么办!” 花梗惶惑的左右盼顾,然而除了看见自己兄弟晃动的头盔,其余的,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左右两面刀剑相击,其声尖锐,还时时伴随着弟兄们的惨叫,这些声音交织着回荡,在空气里成倍的增长。于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惶恐像瘟疫一般,迅速感染所有人。汉军慌了,马儿乱窜,人儿乱摆,被挤在中间的那部分骑兵,上不能上,退不能退,或左或右,都靠不上边,命运全不由自己作主。 就在此刻,骠骑将军的声音如平地炸雷,震得长空颤栗:“赵破奴,你领你的部署顶住右面;徐自为,卫山,你们领部署顶住左面,其余的,随我往前搏杀!” 这临阵前的调度,来得十分及时,总算让慌乱的汉军稍稍稳住了阵脚,他们迅速找到各自的位置。赵破奴,徐自为,卫山三人立刻调集本部人马,拨转马头,身先士卒的冲击匈奴逐步合拢过来的两翼。被两线分走的骑兵有四千余人,下剩的,自然属于霍去病。看着霍去病第一个冲击敌人,花梗一心只想赶到将军身边,和将军并肩作战,便催马上前。其他的骑兵皆与花梗一般心思,他们拧成一股麻绳,一拥而上,与拦在前方的匈奴人兵刃既接,乒乒乓乓的砍杀起来。在拼杀中,匈奴人占了上风,比之疲惫的汉军,无论体力,还是马匹,他们都士气正旺。因而,那些奔驰到极限的汉军们经寒风一吹,匈奴弯刀一劈,还没来得及招架,就血淋淋的自马上坠落。于是,中路的匈奴人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汉军主帅霍去病的身上,他们将他和他的部下隔离开来,团团围住。 霍去病抡着大刀狠狠的劈向任何一个试图想攻击的他的人,因而无论多么骁勇的匈奴骑兵皆无法靠近他半尺:敢挡在他面前者,非死即伤。匈奴人苦苦的撑着,断不敢轻易往后挪移。因为他们知道,霍去病的这种疯狂就如同陷阱里的困兽,抵抗得越顽强,越是日薄西山前的最后挣扎。尤其是看到霍去病深深凹下去的脸颊,憔悴的面色,以及因疲惫而衬得格外大的眼睛,他们就愈发相信:只要耗下去,就不信霍去病不露垂死之态!然而,他们忽视了霍去病眼中的血丝。就在匈奴人群起群攻,满有把握时,霍去病非但没有变得脆弱,那眼里的血丝倒烧成了火焰,由火焰里窜起的火苗迅速遍布到全身——他体内天生不服输的倔强,对荣誉的执着,以及对生的渴望,一齐化作了一种谁也遏制不了的野性。于是,霍去病杀红了眼,手中的刀,出得快、下得狠、击得准!仿佛只在眨眼间,他周边的白雪便被厚厚的鲜血所覆盖。匈奴人惊恐万分,发觉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谁也无法抵挡的怪兽!就连霍去病的坐骑“骝紫”也被主人的热血灼烫,它昂首嘶鸣,踢踏踩撞,甚至用嘴去咬匈奴人的马,其凶悍程度,丝毫不亚于主人。 马上的人畏惧霍去病,胯下的马畏惧“骝紫”中路的匈奴人在不自觉中节节败退。他们的溃退,立刻带出连锁反应。本来两翼的匈奴骑兵人数就不是很多,只负责牵制并打击汉军心理防线的任务。但这样一来,他们却变成了承受暴雨的先锋队伍。在猛烈的冲击下,匈奴人是想顶住的,但所有的汉军咬紧牙,拼老命,随着主帅且战且进。于是,这支疲态尽现的汉军竟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推进,涌动排挤着把匈奴骑兵撵到一片较开阔的平原。 然而,天不遂人愿,形势还是朝着有利于匈奴人的方向发展。对于这一点,一直在外围督战的折兰王和卢侯王心里非常清楚。事实上,折兰王和卢侯王比汉军更渴望胜利,这其中的缘由不止是跟面子有关,更关乎他们的生存问题。原来,霍去病此次扫荡河西休屠王部,做了一件让所有匈奴人都深恶痛绝的事。霍去病此行,为保证速度,基本没有掠夺任何战利品,但是他把敢抵抗他的匈奴属国的生畜全部残杀殆尽。这招确实够毒够狠!他霍去病要只是掠夺带走也就罢了——毕竟打赢他,还可夺回来。然他竟心狠手辣到不给侥幸活下来的人一丝活路,铁定是叫昆仑神的子孙后代活活饿死!战争打到这种野蛮酷烈的份上,可以说是亘古未有,也足见汉军心肠之恶毒!这事,他们还未敢禀报大单于——其实完全可以想见得到大单于愤恨痛心的样子——但若拿下霍去病的人头,一切都好说了。因而,怀着更大的仇恨和斗志,折兰王和卢侯王迅速指挥匈奴骑兵利用地形和人数的优势排出一个半月形军阵,如铜墙铁壁一般,不但斩断了汉军的去路,甚至将他们层层叠叠的包围起来。 经过方才的一翻鏖战,汉军损失惨重,人马伤亡已经过半。汉军本以为殊死搏斗之后就可以获得一线生机,然抬头四看,发现自己被困于更严密的铁桶内,内心的绝望便如洪水漫堤坝,防无所防,止无所止。随之而来的是军心涣散,许多兵士不论是体力还是精神方面,都绝无再战的可能;更有甚者,在一双双绝望的眸子里,已经明显的流露出弃甲投降的念头。他们奄奄一息的等待着,等待着骠骑将军的最后选择。 霍去病默默的扫视周围,他清楚的看到敌军的情况,也看到己方的风貌。其实经过刚才一战,他也是体力支透,涔涔的虚汗早已将他的衣衫浸湿了一遍又一遍——幸得外边罩着铠甲,谁也不知底里——然而于他自身来讲,心肝脾胃,及至发丝指尖,具已冰凉。如今他能安坐马上,岿然不倒,一半是靠毅力,另一半是靠“骝紫”提供的热气。然“骝紫”提供的热气毕竟有限,不能转换成他所需要的气力,若要再打,实在也是难了。 就在诸多汉军将士等着霍去病发布投降的命令时,霍去病拿定主意,狠狠的咬着下嘴唇。顿时,一股鲜血冒出来,一下子就充溢满口。霍去病只觉得腥味呛喉,他很费了翻力气,才吞下自己的鲜血。随着热血流动处,冰冷的心肺,僵硬的肢体,终于暖和过来。他抬起手,擦去由嘴角流出的血丝,凝神注视众位将士,声音一如往昔般干脆宏亮:“没有受伤的人,到前列集合,你们跟随我,要像尖刀一样,狠狠的在匈奴人的腹部上划道口子。其余的人,你们的任务就是跟在我们身后冲击,让匈奴人的血流得更多一点!” 待霍去病训话完毕,但凡有点军事头脑的士兵都明白了,他们的将军根本就没有投降的打算,反而是选择集中兵力殊死一搏。这是一种鱼死网破的策略,汉军惨,匈奴的骑兵也惨,到最后,谁也没沾着便宜,没有绝对的胜利者和失败者。 于是,存活下来的汉军将士,无一例外的仰望着年轻的主帅,他们看到他峻冷的脸,如岩石一般钢硬,那灼灼燃烧的眼睛,直逼每一个人的心理底线:“汉家儿郎,只有战着死,没有跪着生!” 听罢这话,汉军不由得人人心头思虑起伏:奇了!一样的奔袭,一样的搏杀,一样的休眠,明明是娇生惯养的主,怎么比他们还神采奕奕?一时间,士兵们羞的羞,愧的愧,莫敢抬头。匈奴人可没那个闲心等汉军反思,他们只瞧见汉军垂头丧气的样,便估摸着是敌军没了斗志,忙趁大好良机,呐喊着拍马袭来。霍去病注视着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的匈奴兵,知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机会,他振臂一挥,带血的军刀在冰天雪地里寒光凌冽,他朗声道:“汉军威武!” 言罢,他头都不回,率先出击。紧跟着他奔袭而出的是花梗,这小子带着哭腔撕声力竭的叫喊:“誓死追随骠骑将军!” 花梗之后,是赵破奴;赵破奴之后,是徐自为和卫山,连那两个才归顺的焉末人——高不识和仆多都扑了上去。剩下的汉军仰望身先士卒的主帅,想到左右是个死,与其窝窝囊囊的倒下去,不如扯几个垫背的!于是,汉家儿郎的自尊全涌上心来,个个热血涌动,抱着死则死矣的决心,硬着头皮挤出精神,全都义无反顾的跟着主帅杀进敌阵之中。 这群汉军疯了,他们仿若头狼领导下的一群穷凶极恶的野狼,个个面目狰狞,神情亢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逮着谁,就咬谁;咬死了一个,也不知道歇气,马上又扑到另一个猎物身上。如此循环往复,这些骑在马上的汉军,左突右劈,手起刀落,锐不可当;跌到地上,他们也不会颓然等死,不管伤与不伤,始终紧握军刀,就着地势,或躺或卧,竭尽全力的横扫马脚。于是,在马的哀鸣和人的惨叫声里,匈奴人既要对付上头,又要兼顾下盘,不由得手忙脚乱,头尾两难。到后来,变成自己人踩自己人,无可奈何中就人马跌到一片。摔下去的那些人,或死或伤,然最终都没能逃脱身首异处的下场。看着这群杀红了眼的疯子,还有那茫茫白雪上层层泼散的腥红热血,以及在雪地里痛苦挣扎的躯体,折兰王和卢侯王不寒而栗。到此时,他们心底才算明白那五个属国是怎样陷落的,也悔不该死死相逼——瞧,困兽就是这样垂死挣扎的!然此时醒悟已经太晚,要抽身是万万不能了,只能咬紧牙,恳求昆仑神的护佑,死拼到底。 很不幸,他们都撞在霍去病的刀口上,没几个回合,向来疏于战斗的两个人,就稀里糊涂的命丧黄泉。眼见头领已死,再瞧瞧汉军那一双双充血的眼和痉挛的四肢,下剩的匈奴人心神俱裂,哪里还敢恋战,竞相调转马头,夺路而逃。 遥望那些远去的背影,没有哪一个汉军趁胜追击,马背上的他们,摇摇欲坠。霍去病低下头,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虚弱,铁定是频死之人。霍去病惶惑的四顾:不是害怕,而是那声音宛如就是花梗!他赶紧翻身下马,茫然的在附近的死尸堆里找寻。 花梗被压在最下边,脸上,胸前,指间,没有哪一处不沾满鲜血。他最后的那点活气,全在那睁着的眼里。霍去病的心狠狠的痛着,他用尽剩余的力气,拼命想把花梗挖出来。花梗却颤颤的抬起一只手,艰难的摸向自己的项间——显然,他想要拿什么东西。霍去病只好停止移动他,帮着他翻开衣襟。在花梗的项脖处,有根红线绕着,那坠子,是一块晶莹的小石子。花梗已不能言语,他示意霍去病将颈上的东西取下来。霍去病照着他的意思做了,花梗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那干裂的嘴唇不停的哆唆着。霍去病忙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处,再低下头倾听。 花梗气若游丝的道:“我妹妹,她她,在——” 霍去病只觉得花梗的头在他膝盖处轻微的动了一下,便没了下文。霍去病预感不妙,忙抬头细看,果然,花梗死了——他最后的努力,断送了他年轻的生命。霍去病怔怔的抱着花梗慢慢冷却的身子,他没哭,只是有几滴不听使唤的泪水滴到花梗的脸上。悄悄的,花梗的脸被洗出一块干净之处来,那处的肌肤,嫩嫩的,像极了花朵下的扶花之梗。 这孩子,到今天才满十七岁! “将军,是休息一下呢,还是拔营回去?”不知什么时候,赵破奴来到了霍去病的身后,他轻轻的问道。霍去病抑制住内心的起伏,他放下花梗,道:“回去。” 当赵破奴一心跟着霍去病往众人的方向走去时,霍去病却突然停下来,他的眼,缓缓的在剩余的兄弟身上流转。看着骠骑将军的表情,赵破奴约略猜到了将军的心思。想当初,将军意气风发,带出来的一万军队严谨有序,现如今,只剩下稀疏疲惫的队列。霍去病回过头来,再一次打量身后。他看到,皋兰山下这片最狭长的小平原竟然未有一块干净之地:目光所及处,全是血迹斑斑。那横死的人马中,红黑两色混杂成一片。 赵破奴本想为将军牵过“骝紫”却看到将军单膝跪在雪地里,那自来高傲的头深深的埋了下来。他不由得心一热,也跪了下来。其余的汉军纷纷下马,齐齐的跪下。霍去病的声音不大,只是跟着白雪飘落:“我霍去病指天为誓,以地为证:我绝对不会让弟兄们的鲜血白流。河西走廊,它一定属于大汉子民!” 说罢,霍去病站起来,径直爬上“骝紫”的背。余下的人便跟着他也上了马。 当汉军踏上归途时,飘飞的白雪越下越大。在它的轻灵的身姿里,远去的队伍渐渐模糊了身影。那后边的战场,也渐渐恢复了洁净。    第二天的黄昏,白雪停了,然天空仍是灰蒙蒙的。陇西边塞的守军正在城墙上偷偷跺脚取暖,却看到天边有群黑点在移动。守军的第一个反映是匈奴人来了,忙慌张的去禀告将领。待守军将领路得博急急赶上城头时,这支队伍已经来到较近的地方。路得博定睛细看,就看到那高高举起的大旗,那旗帜上虽破烂,却鲜明的飘动着一个大大的“霍”字。 “快!快开城门!是骠骑将军回来了!” 于是,城墙上下忙乱起来:有开城门的,有熬姜汤的,有备草料的,还有要迎出去的,大伙激动而忐忑不安的等待骠骑将军的归来。 当霍去病眼看到人群涌出来接应时,他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看天空,想确定一下时间,却软绵绵的自马上坠落。 迷迷忽忽中,他恍惚听到赵破奴在喊叫:“快叫军医来!骠骑将军受了重伤!” 怪了,不是已经抱扎过了么?我也不觉得怎么疼啊! 霍去病想睁开眼,一股浓浓的倦意却袭上来,他头一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苍狼十 春日温暖,兵士们吃饱喝足后,眼皮自觉的耷下来。大伙儿都知道骠骑将军军令如山,赶紧争分夺秒的小憩,以便开拨时能够精神抖擞的跟上他的急进节奏。一片鼾声里,赵破奴强打精神陪骠骑将军看地图。原来,霍去病不通匈奴语,而自陇西找来的向导也只会几句结巴的汉语,替二人沟通的重任便落在赵破奴的身上。原因简单,赵破奴少小时曾被掳截到匈奴,几年之后他逃了出来,为不忘前耻,他给自己命名“破奴”在匈奴境内的几年奴隶生活,使他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匈奴语,就是西羌语也能胡诌几句。 霍去病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认真的向向导核实,待没有疑问之后,他挥挥手,让向导下去休息。赵破奴眼见翻译工作顺利结束,也很高兴,但是一直只见将军手指着地图画圈提问,自己却始终没明白下一步的行军路线,不免有些担心,便忍不住多嘴一问:“将军,下一步,咱们要打哪里?” 霍去病狡猾的笑道:“等我睡饱了我再告诉你,反正最终目标不变。” 赵破奴“呵呵”的笑了,兵出陇西时,骠骑将军就告诉过他,此次轻骑奔袭的最终目标要是匈奴的休屠王部。想想,跟骠骑将军出门,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赵破奴乐颠颠的抬头找地方,也想睏个小觉。临走前,他关切的对霍去病说:“将军,你也赶紧歇歇吧。”霍去病只是点点头,眼还瞅着地图。见骠骑将军一派心无旁鹜的样子,赵破奴便识趣的走开。 霍去病凝望着地图,下一步的具体行动线路已然于脑中成型。来之前,他不仅详细的看过博望侯张骞写给皇帝的关于西域的报告,还细细的向博望侯讨教过该处的风土人情和地理环境。他很清楚,自冒顿单于之后,西边因长期无战事,加之汉朝受制于各种因素,其力量从来没有触及过该地,所以伊稚斜大单于对河西的防御不甚重视,在西边的兵力部署大不如东面和北面。西边的广袤土地名义上统属于右贤王,实际它的真正管辖权是在休屠王和浑邪王的手中。因而此次出击,在没有辎重后援的情况下,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针对这两王中的某一王穷追猛打,歼灭其有生力量即可算达到目的了。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霍去病凭着天生的战争嗅觉,自出陇西时,就把打击目标锁定在休屠王部的身上。他千里跃进,一路所选的行军路线一直不南不北,既不深入匈奴人的属部羌中地区,避免与强大的西羌先零部落相遇;又要不接近匈奴本部,以免惊动匈奴的几万大军前来鏖战,早早的陷入重围,致使他的一万军骑在还没实现目标前就损兵折将,功亏一篑。现在他接下去的事情,就是要进一步遵循最初的战略构想,继续剑走偏锋,即只能在匈奴统治势力薄弱和接近西羌本部的边缘地区飞速穿行,最后像一把利刃,直插在休屠王的咽喉处。 是的,这很冒险!这种艰苦卓绝的行军方式,全以轻骑兵的极限突进为基础,而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以卵击石。但凡头脑清楚的军事家,断不敢这样冒险一博。毕竟,这样的打法太过虚幻,亘古以来的兵书战法均未有涉及——人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博取荣誉,但绝不可拿到手的荣誉博取不可能的胜利! 但是,他霍去病敢! 别人只道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或是说他“小儿无知,狂极必输”殊不知他却是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实践者。要说他霍去病还有什么与别的将军不同,那就去问匈奴人好了。现下,他睏怠的合上眼皮,也要小憩片刻——冠军侯虽勇冠三军,可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嘛! 在哨兵还没吹响号角之前醒来的是花梗,前去洗脸的途中,他看到了骠骑将军的睡相:将军没像其他兄弟一般横躺八叉的仰卧地上,他枕在坐骑“骝紫”的腹部上侧身而睡,那修长好看的手紧紧的抱住军刀——即便熟睡中,他依然是一副戒备状态。然而跟这戒备状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脸:瞧那长长的睫毛,瞧那如女孩子般洁净润滑的肌肤,这时,他才让人意识到他本来就是个安逸生活出身的长安贵公子;然而这还不是他骇人的地方,真正让人摒住呼吸的,是他脸上滚动的东西:老天爷啊,那孩子似的甜甜的睡相上,竟然显现出纯洁的光辉——此时的他,真是那个在血花和刀光中冷酷到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人么? 花梗情不自禁的往前挪了一步,在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只见白光一晃,一把出鞘的军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的主人正用杀死人不偿命的眼神瞪着他。花梗吓得几乎瘫软过去,他追随将军都一年多了,还不知道将军睡觉中还有这样的绝活! 霍去病看清花梗的模样之后,便睡眼朦胧的嘟哝道:“别烦我,睏着呢!”言罢,他躺下,继续睡。这回,花梗真的瘫软在地:冠军侯啊冠军侯,没事别吓人哪!痛定思痛之后,花梗又明白一个道理:战场不愧是锻炼人的地方——人的种种奇异本领不是天生的,全是环境磨练的! 不久,号角响起,霍去病一咕嚕爬起来,他不解的看着身旁的花梗:“才醒么?利索点,出发了。”说罢,他的目光往四周扫视,其余的将士正忙忙的爬上各自的坐骑。霍去病满意的笑了:他统率的军队,就该是这样子。 很快,这支大军踏着软软的青草,悄无声息的奔向远方的狐奴河(今天的石羊河)。涉过它,再顺着焉支山往西北方向走,就是休屠王管辖的五个西羌属国之一的焉末国。 傍晚时分,大军按照霍去病的要求准时到达指定地点:焉末国北面最高的草坡。由这个位置往下看,小小的焉末国便尽收眼底。比起受匈奴重视的同族兄弟——先零部落的十几万人口来说,焉末国小得可怜,全国上下才不过三万多人。说它是国,还不如叫它部落更恰当些。因为在焉末国国境之内,国家的尊严不过是靠一座座帐篷在支撑——本质上,他们就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只是多年来受到匈奴的残酷盘剥,焉末人困顿交织,无力迁徙,只能全体国民挤在眼前的这方草原上栖息。此刻,晚霞正续续铺开,将点点温情撒在焉末大草原上。只是片刻工夫,天地间全部被染成了一片带血腥味的红色。 霍去病勒住“骝紫”的缰绳,凝神打量眼前即将被攻击的弹丸小国,他脑里迅速掠过一个主意。他把赵破奴、徐自为和卫山(这两人已被他任命为校尉)叫来,分兵力为四,让他们各带队伍从东、南、西三面配合自己包围焉末人。在军队行动前,霍去病对全军训话道:“记住,只诛杀顽固抵抗者,凡投降者,皆不可杀!违背军令者,当军法论处!” 待将士们听得明白,霍去病军刀往下一指,汉军骑兵便如涌动的潮水,铺天盖地的杀向焉末国。焉末人正在打火造饭,忽闻喊声震天,马蹄轰鸣——这些声音如飓风掠过,震得凹地里的草原瑟瑟发抖。因不知何事,焉末人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跑出帐篷,提心吊胆的极目远眺。这一眺望,焉末人莫不惶惑惊恐,皆吓得面青唇紫,相顾无语。 远远的草坡顶上,一群军队从天而降。他们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似蚂蚁般密集,仿佛来的是千千万万,数不胜数。初时,焉末人以为来的是匈奴人,心头虽惧怕且疑惑(猜不出他们为何而来),但还心存侥幸,以为只要像往时那般交涉纳贡,便可保得整个族群如往昔般苟延残喘;然定神细看,却发现杀手尽是些从没照过面的人。于是,这恐惧便如千里决堤,荡尽人心。就在极度的恐惧中,还是有部分焉末人不甘心被屠杀灭族的命运,他们操起家伙——哪怕是无畏挣扎,也预备殊死一搏。 然而,就在焉末人要拼过鱼死网破的时候,更大的恐惧扑面而来——那些敌军,刚才明明是很远的距离,可眨个眼,他们已经近得无法开弓射击。再看看敌人那一身身火红的战袍,在急弛的马背上闪闪跳跃,就像是血色晚霞孕育出的一团团火焰,似乎滚到哪,那儿就会燃烧殆尽——焉末人这下骇呆了,仅存的力气也没了,完全丧失去了抵抗力。 霍去病原来是冲在最前列,现下看清焉末人的反应,他笑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正待一些急躁的汉军想出手时,霍去病发出了停止进攻的命令。他把向导招来,面对惊恐的焉末人,他朗声说道:“我们是从东方来的汉朝军队,我是汉朝皇帝的使者:大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只要你们不再听命于匈奴人,不再协助他们为非作歹,肯诚心归属我大汉朝,我汉军就会保护你们!我大汉朝也绝不会奴役你们!” 向导照着霍去病的意思逐字逐句的翻译给焉末人听。刹时,焉末人又惊又喜,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这简直就像天会掉陷饼一般叫人难以置信!人群中,有两双眼睛格外闪亮,它们紧紧的盯着霍去病,看得那般热切,那般执着。 可惜,霍去病没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散布在焉末人攒动的人头上——他知道,他们心存疑虑,便进一步说明:“你们知道匈奴的遫濮部族吧?他们今天早上刚被我歼灭。对我汉军来讲,抵抗者死!”霍去病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冷酷,这原是他的平常表情,但在焉末人看来,却是杀气十足,似乎话语里都滴着鲜血;再听完向导惟妙惟肖的翻译,不由得一片惊倒:这话他们太信了,就在片刻工夫前,遫濮部族的逃亡者刚离开这。焉末王原是打算饭饱之后,再招集全体国民来商议国家前途,没想到遫濮逃亡者口中的汉军就如急风追月一般立马杀到家门口了。 现下,焉末王看得清楚,听得分明——这些自称汉军的队伍比之匈奴要仁慈得多,至少人家没有一上来就轮着大刀乱砍,而是有言在先。他的焉末国积弱贫小,自来总是挨打受欺,即使是小心翼翼,绞尽脑汁贡奉无限牛羊,也不曾讨到匈奴人的好脸色,如今汉军话都讲到这份上,他还想咋的?便赶紧出列,待他叽里咕噜的说完话,向导再磕磕巴巴的努力用汉语翻译过来,大意是:焉末王愿意臣服在汉天子的脚下,愿把焉末国最肥胖的牛羊献给汉天子,求神保祐汉军武运昌隆,一往无敌! 霍去病微微一笑:“识时务者,天不灭也。告诉焉末王,臣服汉军的第一个表现就是宰杀肥羊,犒劳汉军。”话毕,他再一次扫视焉末国国民,终于注意到有人一直在盯着他看。顺着视线看去,他看到了两张年轻而粗糙的脸鹤立鸡群,那都是精干强悍的汉子,全身充溢着被压抑的活力。霍去病很是看重,但还不及说什么话,便被焉末王毕恭毕敬的邀进大王的营帐内。 于是,焉末国上下忙开了:烧水的烧水,宰羊的宰羊,他们欣喜无限,心甘情愿的忙乎着。谁又想得到,原来以为铁定忘国灭族的悲剧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改写了。如今是换个主子照样活,而且比在匈奴人的马刀下更有自由和尊严,能不欣喜么?且不说焉末人心里如何快乐,就是汉军将士也大为高兴,原来人人以为少不了要流血拼命断头颅,没想到骠骑将军简单的几句话就化干戈为玉帛——这种兵不刃血的胜利,在他们来讲,是第一次!是大汉朝建立以来的第一次!于是,众军士坐在草丛里激动的议论着。花梗也插在中间,看到其他弟兄的说法都没说到点子上,他便洋洋得意的开口道:“你们说的都不对!将军说过,西边情况复杂,民族众多,不是人人都死心踏地追随匈奴人,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棍子全打死。只要投降归顺的,就放过他们——这叫‘服而舍之,功成则止’,懂不懂?” 花梗是此行汉军中年纪最小的士兵,虽说他平日是骠骑将军的贴身侍卫,但他一有空闲就到军营和兄弟们斯混,所以大伙儿跟他感情好,也爱在言语上欺负他。这会,他才住口,便被一个大哥抢白:“谁信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啊?将军会把这种机密语言告诉你?” 花梗最恨别人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他急忙辩驳道:“我说的是真的。是将军在博望侯家说的,我亲耳听见,怎能有假?” 其实大伙都知道他说得对,但是行军艰苦,弟兄们总要寻个乐子,至于他后来说啥,大伙谁也没认真听,只见先头抢白他的那个士兵一使眼色,大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摁在地上。花梗大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脱我裤子!” 一个士兵坏坏的裂嘴一笑:“花梗,你知罪否!” “我,我,我知什么罪啊?” “哼,将军和博望侯商谈的是军事机密,你不单偷听,还擅自传播!罪责重大,还不承认,实在可恶!来,弟兄们,给我狠狠的打!” 于是,四五只粗糙的大手“啪啪啪啪”的打在花梗白白嫩嫩的屁股上:有真打的,有假打的,直打得花梗喊爹叫娘。正在大伙闹得不可开交时,有人叫开饭了,众人这才放开手。花梗翻过身来,狠狠的吐掉满嘴的青草,正待拉上裤子,却见不远处一个美丽的焉末少女正看着他笑。刹那,花梗羞愧难当,恨不得钻到地缝里。他这可爱的表情更招来弟兄们快意且粗鲁的大笑——那会儿,花梗可是真恨他们了:不知道么,怀春的少年,是最好面子的! 坐在大营内的霍去病,一点也不知道外边的快乐插曲。陪同他一块呆在里面的汉家将领有赵破奴,徐自为,卫山,自然也少不了那个充当翻译官的向导。弄好的烤全羊搬上来,香味一下子就充塞于整个营帐。焉末王率领部下操着本民族语言热情周到的招呼劝酒,可怜霍去病等人一句也没听懂。再看那向导,他只顾忙忙的啃自个的羊腿,满嘴溜油,哪有空翻译。好在吃这玩意是本能,言语不通,有手有嘴就成。于是,两方的人面带微笑,互相点头,大块撕肉,大口喝酒,得闲暇时,不忘把盏言欢。 且说霍去病向来是个争分夺秒的人,待酒饱饭足,看夜色浓了,便打算开拔。抬脚走之前,应焉末王的恳求,再重申一遍互接结盟之事。末了,霍去病通过向导转告说:“焉末王别心焦,我汉天子不久就会派来文官使臣,一切细节,容后再说。告辞。” 然而,霍去病没能走出大营。只听焉末王拍了两下手,就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羞答答的拦住他。霍去病愕然,不知何意。他转过头看焉末王,却见老人望着他探寻般的笑着,再看那向导,他更笑得别有用心。 到底是赵破奴老成持重,通达人情,忙上前低语:“将军,这俩姑娘,是焉末王孝敬给你的。” 霍去病严肃的道:“大丈夫上战场,要女子做甚?”随即,他转过身来,对焉末王道:“大王,我汉军西来,非为女子。况且国家大事,当由男儿支撑,莫要为难女子。” 焉末王听完翻译,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原来,他见霍去病率领的汉军纪律严明,不骚扰焉末国平民,比匈奴兵好百倍,心下便万分感激;但另一方面就更惴惴不安:难道汉朝不远千里劳师远征,就没一点企图?他生怕日后汉朝接替匈奴管制河西之后,也会如——或者说是比匈奴更残酷的盘剥焉末国,便想像以往用美色买和匈奴首领一样来买和汉家大将,好预留一条生路。然他焉末国毕竟人少国寡,民间哪里有那许多的美女。于是,他不得不忍痛把自己最有姿色的两个女儿给献出来。现下见霍去病一脸正气,不免愈加敬佩,又为自己的小人心态而难堪。此种心思,赵破奴是看出来了,他忙拿眼色示意骠骑将军。孰料,骠骑将军早就迈步出了营帐——不想,他又被两个焉末人拦住。 焉末王认出那两个人是本部落身份低微的年轻牧民,又见他们口中呀呀作语,生怕冲撞了汉家大将,忙追出来喝斥。向导及时赶到,在骠骑将军的示意下,把那两个牧民的话给翻译过来。原来,这两个牧民自遫濮逃亡者的口中听闻汉军的事迹之后,便心生敬意;及至亲眼看到骠骑将军不动兵刃的降服焉末国,愈加认定他是个非比寻常的大英雄,就一门心思想投奔汉军,和他们一同打败匈奴人。 听罢,霍去病认出这两人就是白日盯着他看的那两小子,现全身上下一打量,见他俩骨格粗壮,肌肉结实,充沛的精力中有他最爱的不服输的劲头,便满意的笑道:“焉末王,我要这两个人。” 焉末王万料不到汉家大将不爱红装喜儿郎,不由得瞠目结舌。但他想:管他男色女色,不过是两个普通牧民,只要汉将高兴,有何不可?于是忙叫那两个牧民过来拜见骠骑将军。 两人喜出望外,赶紧报上姓名。高的那个叫高不识,稍矮的是仆多。 骠骑将军一挥手:“好男儿志在四方,走,上马!” 很快,汉军集合完毕,一干人等,踩着月光,追随骠骑将军而去。焉末王见汉军来如闪电去如风,片刻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骇然。他想象得到,下一位即将被攻击的属国,看到这支汉军从天而降时是何等的恐惧,这也愈发坚定了他臣服汉朝的决心。他暗暗祈祷:神啊,我焉末国是跟定了汉朝,但愿您屁护高不识和仆多,早日让他们建功立业,为我焉末国在汉朝面前长脸! 却说此时,月如银盘,悬在中天,汉军就在它的光辉里放心的急驰。徐自为和卫山一面紧紧跟着骠骑将军,一面小声嘀咕:“你刚才看清楚了没?焉末女子虽不如汉家女儿细皮嫩肉,但姿色是不差的呀!” “就是,那大点的姑娘最漂亮。” “唉,将军为何不收了呢?他看不上眼,还可以赏给弟兄们嘛。” 卫山一声叹息:“对呀,要依高祖时定的律法,我早该娶妻了。” 赵破奴笑着听不下去了,怕这俩傻小子为着解闷,会越说越不堪,忙打断他俩的对话:“大丈夫何患无妻!有点硬气行不——看,将军停下来了,小心他听见。” 徐自为吐吐舌头,悄声笑道:“就是我们太有硬气了,要是不小心‘喀嚓’了,没个儿子继承香火,那多惨哪。卫山,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 眼看快到骠骑将军跟前,卫山便只吐几个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赵破奴懒得理这两个涎皮赖脸的家伙,双脚一夹马腹,率先来到将军身边。他原以为将军是发现了敌情才停下来,待得近身,才明白将军是在倾听某种声音。于是,他也跟着侧耳倾听。 远远的,一种野性的嚎叫此起彼伏,夹着远山的回音突然袭来。在空旷的草原上,它们随风乱窜,似四面八方的将人严密的包围着,显得格外的怪异凄厉。许多汉军将士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不由得寒彻心肺,毛骨悚然。 霍去病则没事一般,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极其温柔的笑。 赵破奴自然不怕这狼的嚎叫,他怕的是将军脸上那没来由的笑。轻轻的,他确实听到将军在说话:“没错,我现在就是追亡逐北的恶狼!” 赵破奴愕然,这是什么跟什么呢?再看将军时,他早就撒开马儿,跑得比先前更快。其他的兄弟见将军满不在乎,便也去了怯,紧跟着狂奔。 赵破奴赶紧抛开杂想,顶着月光,追着大部队去了。 苍狼九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蒙蒙的晨曦才刚露个脸,一群南来的大雁便朝着北方迫不及待的飞去。空中,它们排成人字形,一边奋力拍打翅膀,一边“嘎嘎”的叫着,肆无忌惮的宣扬重回故乡的喜悦。 这大雁的叫声惊动了在王庭营帐内休憩的伊稚斜大单于,他撩开帐幕,一股凉凉的晨风夹杂着浓浓的春意扑面而来。大单于舒展了一下筋骨,呼吸着新鲜空气,心里觉得惬意极了。自从元光五年和汉军大战以后,他听从投降过来的赵信的建议,越过茫茫大沙漠,将王庭向北迁移,用以诱惑汉军。这一招就目前来看是有效的,王庭居于漠北,匈奴便时时派小股骑兵向南骚扰汉朝边塞,杀死官吏掠夺百姓。当汉朝大军出塞想大干一场时,那小股匈奴骑兵早就退回老家;待汉军疲惫至极时,匈奴骑兵再掉头偷击他们,往往把他们打得措手不及。这些匈奴骑兵小分队严守伊稚斜的叮咛,打归打,但不会太靠近汉军,谨防汉军发挥集体优势作用反过来吞噬自个。赵信的招术被用熟后,伊稚斜尝试着将它进一步发挥,在王庭北撤的第二年,也就是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匈奴骑兵长驱千里,深入汉朝的上谷郡,杀死了几百人。待汉军的后援赶到时,如风般急速奔驰的匈奴骑兵早就退回北方的王庭。汉军劳师远征,累而无功;想北上攻击,又担心后方补给线拉得过长,前后不能相顾,因而不得不隐忍退兵。于是,汉朝和匈奴的较量就这么陷入了胶着的状态,然伊稚斜满有把握,在未来的较量中,大匈奴应该稳有胜算。理由简单:他刘彻虽然收复了秦朝时蒙恬将军经营的河南之地,但是他付出了更惨重的代价。听在长安活动的匈奴谍报人员汇报说:汉朝国内由于频繁出战,致使国内兵士马匹死者十余万,现在军马不齐,军费供给不上;而那些商贾大贩只顾敛财自保,不思国家,以致汉朝赋税枯竭,国库空虚,连养活军队都成问题,甚至导致国家与百姓争利。如此看来,只要拖耗下去,汉朝会因为战争带来的财政困难,导出一系列新的矛盾——哼哼,到那时候,看看谁比谁更神气! 伊稚斜美滋滋的想着——他确实也有乐观的理由:想大匈奴是昆仑神的子孙,不会像汉朝子民非得靠土地上出产的那点东西养活,只要人壮马肥,大匈奴怕啥?何况,西域那片肥沃之地,多年来就牢牢的掌握在大匈奴的手里,才没有汉朝人的那些个忧虑! 想到此处,伊稚斜眺望远方,忽然发现有个黑点急驰而来,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与此同时,赵信也从帐幕内走出来,和大单于并肩站立。 很快,那人奔驰到眼前,翻身下马,原来是他安插在长安的谍报人员都知于。都知于气喘喘嘘嘘的道:“大单于,汉朝又发兵了!” 伊稚斜眼神凌厉,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朝这来的?是卫青率兵?” “不是。汉军这一次兵出陇西,由冠军侯霍去病统领——他现在已被汉朝皇帝封为骠骑将军,于前日清晨出发。” 这可是伊稚斜没有想到的,他的心狠狠的抽了一下,他不由得气急败坏的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报?” “大单于有所不知,汉军在北地五郡设立重重关卡,盘查得很严,我是绕道而行,所以来得迟了些。”都知于抹了一把汗,神情疲惫,显然他所言不假。 伊稚斜咬着牙根沉吟,脑筋飞快的转着:“刘彻这是在开辟新的战场!目前的胶着状态让他不安,让他的国家混乱,为摆脱困境,他需要新的胜利,以壮国威,以鼓民心!他看准我在西边部署的兵力不多,就想斩断我的右臂,顺便取代我大匈奴在西域的统治。然后,他再想合围我的王庭!” 赵信插言道:“大单于所虑甚是,但也别太心焦了。我们大匈奴在西边的右贤王部,虽在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惨败于卫青,然基根并未被摧毁殆尽,不是还保留有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么?他们一直牢牢的守着河西走廊,虽说兵力不及东边的左贤王部雄厚,但以八万对一万,还有二十六个属国的兵力可随意调遣,可谓兵强马壮。区区万骑汉军,量他们也成不了大气候。” 伊稚斜赞同这个观点,道:“这个霍去病,就是上回偷袭我们后方的那个人?” 都知于道:“正是此人。不过这小子狂妄之极,他不带辎重粮草,轻骑冒进,妄图扫荡西部。” 伊稚斜听到此处,冷笑道:“好!他不带辎重粮草,以汉军之短,攻我大匈奴之长,别说是想打到西域,他只要西度黄河,逾乌盩,就会被我们大匈奴西羌属地的先零部落阻截。就算他侥幸逃脱,屯兵在那儿的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也不会放过他,定将他夹击而死!” 赵信本来还有点顾虑,但想到霍去病也就只打过一仗,而且还是靠偷袭得手;又据现在的情报来看,他霍去病不过是一介莽夫而已,因而心底不免把他看低三分,便也像大单于一般乐观起来:“大单于说得对。虽说我匈奴的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只是半牧半攻的兼职兵,但以逸待劳,总比劳师远征的汉军强。汉朝人的祖先说过‘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就算他汉军军备再精良,等他们累死累活的到达西边,准没什么战斗力了——何况还是那么个嘴上无毛的小子作统帅!” 赵信的话甚合伊稚斜的心意,不过他身为昆仑神在大草原上的第一代理人,在得意中仍保持着一份清醒,他随即吩咐:“马上派人通知休屠王和浑邪王,痛击汉军!” 赵信答应着把疲惫的都知于带下去,独剩伊稚斜立在原地。伊稚斜仰望蓝天,不免心潮起伏。他知道,机会来了!如果此役能全歼汉军,他伊稚斜就可以复制先祖冒顿单于的辉煌!哼哼!刘彻,你妄想从我口中夺食,霸占肥沃的河西之地,进而再控制西域诸国,改变战争的走向,最后制我昆仑神的子孙于死地,门都没有! 伊稚斜的目光移到地面时,他看见了,奉他命令的传令兵正飞速朝西边奔驰而去。 遥远的西边,乌盩河——也就是乌亭逆水上的冰块已经融化殆尽,活泼的水儿汩汩的奔跑,到处把阳春的喜悦传播。岸上,艳阳高照,春风不仅把最早起来放牧的人熏醉了,就是那些花儿草儿,羊儿马儿牛儿,也都醉熏熏的在风中尽情的撒欢儿。距此不远的地方,是大片或散或连的帐棚,缕缕炊烟袅袅上天。多数男人还没出门,就女人和孩子带着自家的猎狗出出进进。这如天堂般美妙的地方,就是匈奴遫濮部族的栖息地。此时,有一个牧民抬起头来,想看看远处乌鞘岭上的皑皑白雪,忽然,他恍惚看到有人马朝这边扑过来。他警觉的细看:没错,是有大队人马正从远处急驰而来,在他们的身后,扬起滚滚尘烟。他们背对着光,只让人看到闪闪发亮的盔甲,一时辨不清人与人之间的细致模样。 会是王庭本部护卫大单于的职业兵么?都差不多二十年了,他们可一直都没来过,今儿一早这么火急火燎的,是干什么呢? 还没等那牧民想清楚,他的同伴却惊慌的大叫起来:“是汉军!是汉军!快集合队伍!” 这一喊,所有的牧民——不管男女老幼,都从帐篷里边跑出来,瞪大眼看着:没错,是汉军!那露在铠甲外的衣衫,如鲜血般艳红,不是汉军又能是谁!可他们打哪儿来呀?好像从汉朝建立的那一天起,汉军就没敢涉足河西。是吃了豹子胆,还是头壳烧坏掉了,汉军竟敢到大匈奴的腹部上来撒野! 头一阵的惊慌马上被遏制住了,所有牧民不愧为昆仑神的子孙,他们看出汉军虽然来得迅猛,但必竟还有一段距离——这就够了!有这点时间,完全可以做好迎战的准备! 于是,牧民们拾掇起先头的慌乱情绪,立刻有条不紊的安排对策:有人去找本族的大头领通报消息,还有人奔往其他地方召集人马,剩下来的全都翻身上马,甚至包括一些女人和孩子:他们或拔腰刀,或抽弓箭——只眨眼间的工夫,闲情放牧的牧民全部完成了角色的转换,个个都成了精干凶悍的斗士。 随着汉军的接近,遫濮部族的弓箭手们纷纷放箭,刹时,箭去如雨,遮天避日。匈奴人的武器是不如汉军精良,比如这箭,他们还是用兽骨做箭头,但是匈奴人的弓箭手箭法精准,就算箭头刺不破铠甲,但要穿破咽喉,那到不难。这不,冲在前列的汉军就扑簌簌的倒下一排。然这阻止不了汉军,他们前仆后继,速度之快,还没待遫濮部族的弓箭手们发第二轮箭,便冲到了面前。既然大敌近在咫尺,只有近身肉搏才能一决胜负,他们倒也干脆,立马扔掉弓箭,挥着军刀迎上去。 先前,遫濮部族的勇士们发现汉军人数众多,似几倍于己,虽说不惶恐,但略略丧气是有的。待短兵相接之后,才发现汉军将士的衣衫湿润润的——显然,这支急进奔驰的军队乃是经日经夜的跋涉,没有好生休息就投身战场,此刻定是疲惫不堪——不由得人人都欣喜起来。于是,遫濮部族的勇士们斗志昂扬,手中的大刀不觉间就越来越有力量,削砍劈刺就越法自如。然汉军竟然没有胆怯,也未露疲态,倒是步步逼近,精神亢奋的硬拼到底。遫濮部族的勇士们不得不且战且退,寸寸往后挪移,待死伤惨重之后,才注意到那个处处冲锋在前的汉军将领。说他年纪轻,这是事实,但放眼看他身后的汉军兵士,又有哪一个是皱巴巴的老脸?要说不同的,则是他脸上执着一念的刚毅和自信,还有他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杀气,莫名中就让人惧怕几分。他似乎对死亡毫不畏惧,看哪儿遫濮部族的勇士最多最凶,他就杀往那儿。他骑术精湛,无论人马多么狭窄拥挤,都没碍着他施展利落的刀法;最要命的是,他心肠刚硬,在一声声的惨叫和飞溅的血花中,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一生下来就是处于血腥和杀戮之中。 这种气质,凡匈奴部族的人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往昔他们征服西域的各个国家和部族,靠的就是这种精神力量。现今,它竟然出现在汉军身上,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可恨哪,他身后的一干人等,全被他的这种气势所激励,竟如他一般无所畏惧,不软手,不软脚,连马匹都兴奋的踢踏,只管驮着背上的人冲冲撞撞,一路狠砍狠杀。 遫濮部族的勇士撑不住了,在一片血色和刀光中,精神也快垮了。就这时,援兵赶来了,约两三千人。绝境中的遫濮部族人仿若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心里陡然生出无限希望,体内奔涌出新的斗志。他们高喊着昆仑神,一鼓作气,和后援部队前后夹击汉军。然而,这阵希望就像烟火一般,虽然美丽,但很短暂。汉军稍乱阵脚之后,在为首的那个年轻将领的指挥下,很快就调整好队形,兵分两线,两面作战。汉军的反扑势头来得极其猛烈,如狂风暴雨一般,根本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再加上人数方面的优势,不到半个时晨,遫濮部族的战士被打得落花流水。 战争打到这个份上,昆仑神显然不再护佑他的子民。还活着的那些遫濮部族人开始心神摇动,渐生逃逸之心。生死力拼的战场往往命悬一线,一方有动摇,胜败即定。于是,当第一个遫濮族人成功逃跑时,身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追随者,然而他们都不够幸运,绝大数逃亡者还没来得及拨转马头,就成了汉军的刀下鬼。 很快,战争结束了,世界安静了。只是,曾经美丽的草原尸横遍野,清清的乌亭逆水夹杂着殷殷污血奔向远方。惟独那些在远处徘徊的牛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它们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惶惑不安的注视着那些存活下来的人们。 高居马头的汉家将领霍去病也在眼馋馋的打量它们,粗略评估之后,他咽下唾沫,对赵破奴说:“鹰击司马,叫兄弟们挑肥的,就地用膳。一个时晨后开拔。” 听了骠骑将军的话,赵破奴才发觉全身软绵绵,轻飘飘,几乎快从马上坠下来:天见可怜的,自从军出陇西,连续两天两夜的急行军,又是过黄河,又是爬土坡,还要在漫漫黄沙里摸索,眼也没得好生合一合。别说是肚子瘪,就是骨头也颠散了!这次虽被冠军侯提升为鹰击司马,充当他的副手,但比起上一次的偷袭,玩命可是玩大了。再看骠骑将军,除了多两个黑眼圈,他倒精神饱满——天,难道女娲大娘造人时,还真是偏心眼,非造出了这么与众不同的种?疑惑间,赵破奴猛然发现将军凌厉的眼神正对准他,吓得赵破奴忙挺直腰板,摆出“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气势,带上徐自为和卫山等人,牵牛扯羊去了。 霍去病见赵破奴去得远了,这才翻身下马,顺便悄悄揉揉早就酸痛麻木的肩骨。他向来不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人乏马疲的此时,他更要显现铁打不倒的刚硬风格。老实说,他心里还是很得意的:第一次率领大部队作战,在千里奔驰之后还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一群疲惫之卒的战斗力,看来,自己以身作则的模范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年轻的将军心里甜滋滋的,带着这份喜悦四处盼顾。汉军战士们全都下了马,马儿们四散开去,自找口粮咀嚼。它们的主人则各做各的:有些在包扎伤口,有些仰躺在地,还有些在帐篷前的锅边忙乎着捞吃的,更有甚者自觉的到帐篷里翻捡可心可意的东西。霍去病此时没打算去约束手下:只要战争中敢拼敢杀,适当的放松合情合理。 隐约中,霍去病听道身后有奇怪的声音,他有些惊奇,就回头看。不远处,花梗正背对着他,蹲在坐骑边呕吐。霍去病不知他哪里不对劲,便朝他走去。及至走近,才发现花梗已经吐完,瘫软在地。他脸色蜡白,双眼含着两包泪,正滴滴答答的哭呢。 霍去病蹬下身子,直视花梗的眼:“你害怕了?” 花梗乍见骠骑将军,赶紧抹一把泪,嘴蠕动着想站起来。霍去病阻止了他,还是那句话:“你害怕了?” 花梗怯怯的看着将军,想起自己是死泡烂磨才上的战场,心头便有几分羞愧。但是,心灵深处的阴影挥之不去,不吐不快。看着将军好象很温柔的眼,花梗壮着胆,含含糊糊的道:“今天,我杀了三个人。一个老人,比我继父的年纪还大;一个女人,和我娘一样的年纪;还有一个孩子,比,比花蕾还小我,我” 花梗说着说着又哭了,他忘不了那些人临死前的眼睛。他们都是那样愣愣的看着他,目光中都包含着复杂的情感:有仇恨,有不解,仿佛是在责备他粗暴的夺取了他们的生命!而在他们倒下时,又全都无一例外的仰望天空,无限的留恋着顶上的那一片蔚蓝。那一刻,花梗嗅到血的腥味,他是怕了!那些溅在他身上的血,一定会伴着那些不眠的阴魂,纠缠他一辈子! 霍去病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的双目缓缓流转——花梗猛然发现,在这双如此美丽的眼睛里,竟然也牵起了血丝!将军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许柔和:“你还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花梗怔了,爹死的惨相立即浮现在脑海里:就这一下,他发现他矛盾的地方了! 霍去病站起来,从身边的一具死尸上拔出一把刀。刀上的鲜血还没凝固,它们顺着刀身不慢不快的流着,最后越过刀柄,聚集在霍去病的手上。渐渐的,霍去病的手心手背溢满了鲜血。他直视花梗,声音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第一次上战场,感到害怕,那没什么。但是心里老怀着妇人之仁,下一次,这刀上沾的就是你的血。” 这话不啻于当头一棒,花梗猛然惊醒,他想说什么的,然而霍去病已走开,就扔给他一句话:“记住,在刀剑相拼的战场:弱者死,强者生。流眼泪的事,还是留给家里的人吧。” 看着骠骑将军被盔甲和披风撑得格外高大的背影,花梗轻轻咀嚼将军撂下的话,心头豁然开朗。他抹干眼泪,朝乌逆水走去。等他洗净脸时,他拿定了主意:既然追随冠军侯上战场,就没什么好婆婆妈妈的;便是血战到死,也要像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苍狼八 第五章十九岁的春天(上) 不经意间,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春天踏着小碎步来了。人们一回头,陡然发现周遭的世界已被一片新嫩柔绿所包围。于是,城市的,农村的,大汉的,匈奴的人们全都喜洋洋的沉醉于这春的温柔中。然在长安城未央宫的承明殿内,气氛却异常紧张。大汉天子刘彻虽高居御座,却掩饰不住一脸的恼意,而站在下边的汲黯却仿若没看见天子的怒气,他在侃侃而谈。还有好几个臣子虽没汲黯刚硬,却也作好了随时支援他的准备。 原来,刘彻集合众臣,就是想讨论在春天发动一场对匈奴的战争,以期夺取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想开拓一条通往西方世界的道路,不想以汲黯为首的一些臣子却持反对意见。现下,汲黯这老头子还在慷慨激昂的陈述不可开战的理由:“自陛下登基以来,便积极对匈奴用兵,从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马邑之围到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一战,今已过十余年矣。在军事上,我大汉与匈奴互有胜负,可以说双方谁也没能最终胜出;但从经济方面来看,我大汉付出的代价远远大于匈奴。每打一次仗,军前要购买粮草马匹辎重,战后又要大批钱财赏赐有功将士;这样做的目的本来是要鼓舞将士奋勇杀敌,驱除外辱,可是如今国库渐空,我大汉却始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倒是不断的加重百姓的负担。而且朝里某些臣子不守为臣之道,不但不匡扶国政,还巧立名目,从百姓手里强取豪夺——桑弘羊就是这样的佞臣!他的所作所为,完全违背了我大汉‘不与民争利’的立国宗旨,是他陷陛下于水火,使得朝廷与民争利!其罪之大,天地难容!” 初听到汲黯最后的那几句话时,桑弘羊惊出一身冷汗,但即刻便知自己不过是替罪羊,于是,他温顺的出列,伏地跪拜,口称有罪。桑弘羊洛阳商家子弟出身,乃商业奇才,幼时就以能“心计”而闻名。所谓“心计”便是指他不用筹码(当时一般商人用竹制成的筹码进行运算),全以口心进行运算结帐,其结果毫厘不差。刘彻即位的那年,十三岁的他被召入宫廷任侍中之职。因侍中地位亲近天子,兼之天生的商业头脑,刘彻对他格外赏识,所以桑弘羊得与参预议论朝政。随着时间的推移,桑弘羊虽官衔不大,但出色的敛财能力和英明远大的财政策略使他成了刘彻心中理想的理财者,可以说是刘彻最倚重的文臣之一。此时汲黯口风转向他,其目的可以说是昭然若揭,群臣岂有不明白之理,因而大伙儿谁也不敢妄言,只是静观事态的发展。 刘彻被汲黯这番指桑骂槐的话气得两眼冒花,然他毕竟按捺住了,没有发作。此时的他才三十五岁,正是励精图治而又理智睿敏的时期,他虽爱惜帝王的尊严,但还懂得广开言路的重要性——尤其是,他清楚朝中一直都存在着一种厌战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多多少少又代表着民意。确实,打了十几年的仗,祖父文帝和父亲景帝历经“文景之治”而留给自己的庞大财富已基本打光了。朝廷不得不借助其他名目向百姓敛财,自是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因被怨之,在情在理。于是,他只是阴沉着脸发话道:“既然打仗是损害百姓的利益,那么汲黯先生及众卿家又有何高见,可一劳永逸的解除匈奴对我大汉朝的威胁呢?” 那些持不同见解的大臣本来是担心刘彻会重罚直谏的人,现见他话里似有软绵之意,想开口又有点怕,总觉得皇帝的口气中孕育着圈套,便还是不敢妄议。于是,他们的眼光先是瞟向当朝丞相公孙弘,盼他也能站出来说几句话。原来这些反对战争的老臣子,事先曾商议过:既然皇帝想打仗的意图已经很明显,那么在例行朝会上一定会提出来;那时,非得要多找几个有份量的臣子来驳斥这种政策不可。当时大伙一致推举的人是丞相公孙弘,他刚好休病假回来,也不大赞成再打仗。原先,在同僚们的肯请下,公孙弘答应了大伙的要求。可现下,公孙弘摸清了皇帝的态度,便闭着眼,对同僚们的暗示装着一概不知。没法,那些个反战派只好寄望于汲黯,汲黯果然不负众望,马上道:“臣以为,我大汉和匈奴已处在一种胶着的状态中: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不要去招惹他们,只要维持现状,与民休养生息便可。” 刘彻两眼闪闪发光:“依汲黯先生说来,我大汉朝的子民只要苟且在巴掌大的地盘,就可以高枕无忧啰?” 汲黯严肃的说道:“能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这就是无上的光荣。” 这话博得好些打心眼里就信仰黄老之说的老臣子的赞同,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附和道:“汲黯大人所言极是!守住祖宗的基业,安抚天下的百姓,此乃圣君也!” “是啊,能安抚百姓就好。何必劳民伤财呢?何况每次开战,咱们都是以多胜少,或是靠奇袭得手,就其单兵作战能力和打正面遭遇战的实力而言,我们大汉仍是大不如匈奴。咱们当见好就收,别让匈奴人看出咱们的弱点来。” “对,要是他们反攻回来,咱们汉军还不知能不能抵挡。那些好不容易才夺取的土地就会丢失殆尽” 听着类似的话语嗡嗡不绝,刘彻忍无可忍,手重重的拍在案几上,其声之大,吓得桑弘羊手中的玉板都掉到地板。其他大臣惊疑的仰望皇帝,独汲黯坦然自若。 刘彻已站起来,他素来是个任意而为的帝王,这会就更不掩饰自己心头的愤怒,他的怒吼声轰轰的震荡着宫殿:“依你们说来,我汉家儿郎就是懦弱之辈,活该挨打受欺?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输了怕,打赢了也怕——这前怕狼后怕虎的孬样,倒真是懦弱之极,白玷污了我汉家儿郎的名声!还敢说守祖宗基业!不彻底驱逐外辱,等将来匈奴人再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你们还守哪门子的祖宗基业!想当年越王勾践,身受亡国之辱,可他君臣一心,在天弃地负的景况下,卧薪尝胆十余年,最终一举击溃不可一世的吴王夫差。再看看今天的情形,明明是我强敌弱,却君臣异心,你等只晓得在那里大放厥词,不辨是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朝廷的钱,白花花的米饭,白养活你们了!只可怜我博望侯十三年风尘交苦,本是给大汉子民广博瞻望,扩大眼界,你等却固步自封,甘愿老死自家屋檐之下,真是让朕失望致极!” 说罢,刘彻双目圆睁,扫视全场,唯有丞相公孙弘叩拜于地,道:“陛下圣明。” 那些曾对公孙弘寄予厚望的老臣子具是又惊又怒,但不敢再言。本来刘彻一见公孙弘出列附和,心头略略好受了些,却看见众臣诺诺无语,似无声反对,不由得怒火重起,而且是更加恼怒。他干脆是长袖一甩,怒气冲冲的走了。宦者眼见皇帝的身影没于帷幕之后,忙尖声尖气的道:“退朝——” 众臣一听这话,大半如释重负,纷纷散开。少数对这次庭议结果不满的大臣无可奈何,只得几个一伙的边走边议论。其中几个实在气不过的老臣拦住丞相公孙弘,诘问道:“丞相大人,君子一诺重千金,我们先前有过约定,为什么到了陛下面前,你便背信弃义,只顾顺从陛下的意旨!”公孙弘还来不及辩解,汲黯便在一旁鄙视的道:“老夫从前就在朝堂上说过,齐地的人大多奸诈虚伪,明明位及三公了还要盖布被来搏取名誉,断不可委以重任。你等不听老夫劝告,非把宝押在这种人身上,现在悔了吧?” 公孙弘面色不大好看,但他只是微露笑颜。公孙弘是齐地人,是个猪倌出身。四十多岁才习春秋,通儒学。他于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六十岁时才被征召为博士(汉代学官称号,一般是教授太学弟子)。因出使匈奴回来,汇报不合初登皇位的刘彻的心意,便被借病免官。直到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才再度进入官场。其善于辩论,熟悉法律条文和官场事务,还能用儒学观点来加以文饰,所以甚得刘彻赏识,最后位列三公。所谓三公,乃汉代政府里的最高官,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者。其中丞相管行政,是文官首长;太尉管军事,是武官首长;御史大夫管监察,辅助丞相来监察一切政治设施,是副丞相。公孙弘是第一位儒学丞相,其就高位,标志着儒学在汉代统治地位的确立。他力主中央专为博士设置定员,以儒学授徒;并年考月课,择优授官,使儒学迅速普及开来,也使儒生获得实惠。如果说董仲舒对策在理论上为儒学的推行扫平了道路,那么具体实施,却是公孙弘为相期间完成的。不过,因他老年为官,深谙官场之道,兼之为人又有猜疑嫉妒,打击报复别人的毛病,所以在享有“贤相”名声的同时,又被视为善谀者。现下,他为摆脱同僚的诘难,忙称病离去。不久之后,公孙弘便病死于丞相任上。 且说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卫青,感觉到皇帝会招见他,便留在后边。博望侯张骞,桑弘羊和他俩一般心思,也施施然的拖在后边。 果然,一名宦者奉昭命把他们三人带到后宫,刘彻斜依在软垫上,霍去病随侍在旁。 三人欲行君臣之礼,刘彻则挥手赐坐。在这个过程中,霍去病向舅舅示意过后,敬重和倾佩的目光便集中在博望侯张骞的身上。张骞原是刘彻幼时的伴读(陪伴公子王孙读书的小孩),后任郎官。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也就是霍去病出生的第三年,刘彻无意中由一名匈奴俘虏口里得知西域的大月氏国和匈奴有世仇,不仅其国王被匈奴人杀死,就是他们的国土也尽被匈奴人占领,便想联络该国共同对付匈奴。于是刘彻昭告天下,要寻觅一个有胆有识之人率众穿过匈奴腹地,奔往大月氏国。当时众臣及天下百姓皆畏惧匈奴强悍凶狠,独张骞敢来揭榜,以弱冠之龄率百号人马浩浩荡荡的出使西域。然西去不远,便撞在匈奴人手中,足足被扣留十年。张骞在匈奴娶妻生子,受尽屈辱而不改初衷。后趁黑夜风高,携妻儿和副手甘父逃了出来。历经磨难艰险才到达大月氏国。不想大月氏国上下贪图安逸,没志气再找匈奴复仇。不得已,张骞只好回国。不料回来的路上又被匈奴人俘虏。然不管在哪种危险屈辱的情况下,张骞始终不渝的忠于自己的使命。他整整历经十三载风霜,饱尝苦辛,万里跋涉,才于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回到汉朝。当时朝野震动,民间叹服,刘彻以最高规格的礼仪为英雄洗尘,随即便官拜太中大夫。张骞是中华民族走出国门看世界的第一人,他带回来的知识让整个大汉朝大开眼界,然他最感动时人的却是他百折不挠的民族气节;而对刘彻来说,张骞为他打开了一道全新的大门,给他的雄才大略找到新的方向,有了最好的发挥空间。然刘彻的大多数臣子跟不上他前进的步伐,因此才有今天朝堂上的争论。现在,待三人坐定,刘彻便开口道:“你们说,不必有顾及:这一仗,打,还是不打?” 张骞率先道:“臣以为,此仗该打。汲黯大人有一点是没说错,就是我大汉和匈奴现今正处于胶着状态,如此一来,此仗就更应该打。谁率先打破僵局,谁就是将来西域那片土地的主宰。” 此话正合刘彻心意,他微笑赞许道:“博望侯,说得好啊。这几日宫里闹鼠患,朕的好东西都被咬坏了,朕此刻就特别惦念你说的那个会抓老鼠的西域动物——那小东西叫什么名来着了?” 霍去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陛下,博望侯都跟你说了好几次了,那小东西叫‘猫’。” 张骞笑道:“冠军侯好记性。那小东西确实叫‘猫’。” 刘彻也笑道:“朕不只是惦念那会抓老鼠的猫,朕还惦念着你跟朕说的汗血宝马,还有朕没吃过的水果葡萄,以及那些所有大汉子民听都没听过的稀奇古怪的各样蔬菜——朕还要见识见识那些深目高鼻的西域人!” 张骞微笑依然:“陛下想见识也不难,只要打通河西走廊便可以了。” 刘彻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朕是要打通河西走廊的。不管朝中有些个大臣如何说,也不管天下有些个百姓如何怨,朕深信不疑的是:朕即将要做的事必定是有利于千秋万代的大事!朕要走出这个祖宗的小圈子,朕要放眼看更广阔的天地,朕要把华夏文明传播出去,朕还要给华夏子民争得更广大的生存空间!” 霍去病热切的注视着刘彻,这个男人的这番豪情壮志深深的震动着他,他感觉到自己脉搏里的血液正沸腾滚烫,一时间豪情满胸怀:对,好男儿就该志当存高远! 他才这么想着,就听到刘彻询问舅舅:“大将军,这仗若让你来统兵,你大概得用多少人?” 卫青沉思片刻,才谨慎的道:“陛下,河西那一带水草肥美,是匈奴人的基根所在。虽说匈奴的右贤王在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就被臣歼灭大半,但他辖下的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毫毛未损,现就盘桓在那边。若要攻打,出战的士兵连同后方运输辎重粮草的人,最少也要三万人。” 刘彻转头对桑弘羊:“你能给朕多少钱?” 桑弘羊定定神,决定实话实说:“陛下,目前连一万人的军饷都负担不了,就算在别的款项上精打细算,也只能勉强凑够万余人的花消。” 刘彻皱眉道:“你就剩这点钱了?” 桑弘羊跪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如陛下所知,国家之大,凡一切举措,皆有预算:朝臣的微薄俸禄,太后春社秋祭的费用,再则陛下巡行幸游,天灾,边祸,民计民生——这些哪样可以克扣呢?臣确实不能在短时间内为陛下筹到大批军饷。待臣筹够军饷时,只怕又误了军期。” 一听这话,刘彻烦躁起来。他之所以要把战争拖到今年的春季进行,就是要避开匈奴人锋芒最利,战斗力最强的秋冬季节,如今他千忍万忍,好不容易才熬到春季,却突然要他放弃精心谋算的计划,这不是当头浇他一盆冷水么?然卫青在他的频频注视下,却没法如他所愿的给出让步的答案。刘彻愈加着急,他正准备责令桑弘羊再设法弄些钱时,霍去病突然插嘴道:“陛下,让臣去。臣不要任何辎重粮草,臣只要一万骑兵。” 闻听此语,卫青惊诧不已,失声道:“去病,别胡闹!” 舅舅发话,霍去病按说是要听的,没想到他却一本正经的道:“舅舅,我不是胡闹。如果让我去,我能打赢。” 刘彻一下子来了精神,忙道:“去病,说来听听,不带辎重粮草,你怎么打?” 霍去病信心满怀的说:“陛下,臣打算取食于敌,速去速来,最大限度的发挥骑兵的机动作用。” “去病,你是上过战场的,你知道纸上谈兵和实际情况是两码事。”卫青眼见外甥年轻气胜,怕他所说的话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便从旁提醒。殊不料霍去病却雄纠纠、气昂昂的道:“舅舅,龙城大捷之前,你不也是没有参战的经验吗?可四路大军同时出塞,独你赢了。现在如我能去,我还是占了便宜的——至少,我已经上过战场,而且还是跟你一块去的。” 刘彻听得极合心意,以指扣案道:“说得好。没有放手一博,那有战果辉煌。去病,朕就给你一万骑兵,这河西一战,由你来打!” 霍去病大喜过望,抱拳施礼:“敬诺!” 看着霍去病光彩照人的俊美侧面,卫青的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情感:他不怀疑这个孩子的治军能力,但还是要为他担心。毕竟,一万人的大军不同于八百人的小分队,他养尊处优惯了,和自己的苦出身不同,战场上时时充斥着意外变故,年轻的他罩得住么?再看看此时陛下对他的无尽喜爱,卫青的心里隐隐又有种失落:自己让陛下失望了,他不会就此冷落自己吧? 卫青的心思还没转完,刘彻就笑吟吟的对他说:“大将军,这十余年来,你都在为朕披杀冲刺,从没好生休息过。如今你且喘喘气,替朕看看年轻一辈有没有可用人才。” 卫青心里“咯噔”了一下,陛下的话仿佛应证了他内心的隐忧,一时他又觉得是自己忧心太过,到最后,能吐得出字只有一个“诺”字。卫青的目光不由得瞟向霍去病,只看见神采奕奕的外甥也在注视自己:他心愿得遂,只想着和舅舅分享快乐,哪里又品味得出舅舅心底千转百回的意思。恰好风过,冷冷的,还带着寒气,卫青不由得苦笑:春天里,未必就都是温暖的日子。 翌日,在承明殿,刘彻拜十九岁的票姚校尉为骠骑将军。众臣初听此昭命时,莫不震惊异常。然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为首的汲黯大人已经气得出离愤怒,开不了口。 退朝后,霍去病奉皇帝的昭命带着一万军骑到长安武库选兵器,配铠甲。正忙得不可开交时,满头大汗的花梗哭丧着脸在霍去病身边不住转悠,似有话说。霍去病以为他是来恳求上战场的,便抽空对他说:“想上战场是吧?行,我让你去。” 谁想花梗嘴里蹦出来的却是与此毫不相关的话:“侯爷,我家出事了,我我” 霍去病愣了一下,他的脑子飞快的转着,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家一趟。” 花梗平常也算机灵,这会却不知为何,如三魂六魄都被鬼盗走了一般,变得驽钝且心慌意乱,说话也不知看场合——霍去病愈忙,他就愈是罗嗦:“侯爷,我不回家,是我家里” 还没等他说完,霍去病便铁青着脸厉声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鸡毛蒜皮的事你也敢来烦我!轰出去!” 骠骑将军下令,谁敢不从?于是,几个粗壮的军士一拽就把花梗拽了出去。在场的士兵素知霍去病治军严厉,不杂私念,今又亲眼见他毫不留情的把亲随卫兵轰走,便都长个心眼,快手快脚的做事,避免触怒年轻的将军。 很快,所有士兵装配完毕,霍去病便直扑未央宫复命。 刘彻正等得心焦,一见霍去病,忙道:“去病,你明天就要出征了。你既无辎重粮草押后,又是初率大兵团作战,朕也不作别的要求,但要你能得胜而归:让匈奴者胆寒,让非议者闭口。朕这部孙子兵法,你带上,马上马下,得闲暇时就看看,好好学学前人阵前如何调兵遣将。” 谁知霍去病眼皮往上一翻,道:“陛下,阵前拘泥古人方略有何用?实战自有实际的打法。”说罢,霍去病又施礼曰:“陛下如没有其他吩咐,容臣告退。” 且别说刘彻的反应如何,立在他身后的张骞却是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要窥视一下汉天子的反应。只见刘彻巴眨着眼,脸色忽喜忽嗔,阴阳不定,想也是被霍去病这愣小子狠狠的噎住了。半晌,刘彻才开口道:“好小子,狂!”言罢,刘彻又笑了,手指着霍去病:“记住,你要是打输了,朕削你的侯!” 但见霍去病“诺”了一声,他双目自信满满,胸有成竹,仿佛一切皆在掌握中。眼看着他飘然而去,张骞才道:“冠军侯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怕也是被陛下宠的吧?” 刘彻有些得意,道:“是啊,是朕宠坏了他。不过,这宫里宫外,也只有他最像朕,都像到骨子里边了。” 张骞深知刘彻虽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但也是个性情中人,因而他心底的一些看法便没说出口。老实讲,他开始为冠军侯担心了:有自信是长处,但在战场,毕竟还得靠实力说话。如果不幸兵败,反战的舆论就会甚嚣尘上,在全国上下形成一种可怕的力量;那时再想开拓西域就难于上青天了——唉,但愿天佑汉军,骠骑将军旗开得胜! 且说霍去病出宫之后,诸事忙完,天也黑将下来。他拖着有些疲乏的腿,穿过自家庭院,正待回房休憩,却意外看到花梗在另一半庭院内和母亲说话。他们都没看见自己,那傻小子还一边揩拭眼泪,一边嘟哝。有那么一刻,霍去病想走上前去细问内情,然他忍住了:出征在即,无论什么事都不可拘拌他!于是,霍去病掉转头,自回房歇息。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万骑大军浩浩荡荡的出长安。均匀雄壮的马踢声惊起很多百姓,他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街的两边,欢送子弟兵。虽说频繁的战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但是保家卫国的责任感却是人人皆有,于是,初春的早上便弥漫着热烈的气氛。 霍去病一马当先在最前列,他心无旁杂,意气风发。是有很多的小伙子摩拳擦掌,恨不能与之相随;也有不少妙龄女子盯着他,盼顾生辉——然霍去病什么也没看见,他独见汲黯披麻戴孝,正在路边哭嚎。别人是不知他老人家的心思,只觉得可笑,然霍去病心头却一明到底。汲黯这是在效仿春秋秦穆公时的典故。想当初,秦穆公不听劝阻,非要出兵攻打远方的小国郑国,他手下的老臣子百里奚和蹇叔也是这样长街哭送,最后秦军大败而还。今日汲黯附庸风雅,自是一样的意思。 霍去病心头虽大为光火,但他没吭声。他高高的扬起头,恰好有一只栖息在不远处的鹞鹰被人类聒躁,正怒飞冲天。于是,骠骑将军的豪情也就一溜儿随之高飞:他发誓,他一定凯旋而还! 就这样,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三月,十九岁的骠骑将军在期望和质疑中走向战场,开始了第一次河西之战。 苍狼七 第四章秋日(下) 深秋的天气一派薄凉,几乎是到了寒冷的地步。霍去病正凝神观察南军的操练,就有一个大将军府的家仆来找他。霍去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忙的奔向舅舅的府邸。在舅舅府邸的大门,霍去病看到家仆正把一架马车赶往侧院的马厩处,便知有客人来拜访舅舅,那时,他心里飘过一个想法:原来舅舅是叫他来陪客人的。 霍去病快步走向厅堂,老远就听到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感觉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等霍去病出现在厅堂的大门时,他首先就看到一个年近五旬的长者在和舅舅谈笑。那长者虽穿的是直裾深衣,但眉目间威风凛凛,一脸军人气象,正是去年因全军覆没而被削职为民的苏建将军。霍去病忙入内向舅舅和苏建将军施礼,但他的目光却瞟到苏建将军身旁的年轻人身上。那人看起来年龄与他相仿,面目和苏建将军有几分相似,想必是苏将军的儿子。果然,舅舅介绍道:“去病,来,见过苏将军的二公子。” 那年轻人忙站起来施礼:“不敢。小人字子卿,名武。见过冠军侯。” 霍去病自来不喜结交王公贵戚和将门子弟,与他厚密之人,多是南军中的普通士兵,兼之前天和李敢的矛盾,便一发不喜和将门之后打交道。他原是勉勉强强的向苏武还礼,在抬起头的刹那,却发现苏武身上蕴涵着一种绝不同于武夫的硬气。霍去病有些好奇,按说将门无犬子,苏武无论如何也该有乃父之风,然细看他,除面目像父亲,其风度却截然不同。他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润如玉,举手之间大有儒者之风。霍去病不禁笑了,目光飞扫舅舅一眼,他为自己骄傲。别人没注意到这点,苏武却看到这个表情,然他面上不动神色,只是如平日一样恬淡微笑道:“久闻冠侯剑术过人,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霍去病惊奇的盯着苏武:这小子怎么这么自不量力,这不是明摆着要找苦头吃么? 卫青和苏建却喜欢这个提议,都道:“将门子弟,原该是在刀剑上做朋友的。” 于是,卫青命仆人拿来两把剑,分别呈给霍去病和苏武。霍去病本不想拿,照他看来,徒手便可制服那斯斯文文的苏家二公子。一抬眼,却见苏武拔剑出鞘,风态优雅的以袖袍试剑,口内还缓缓道:“马上舞刀,力劈江山;马下弄剑,灵巧为上。”言罢,他侧视霍去病,其意不言而喻,说白了,就是嫌霍去病虽勇冠三军,灵巧却不及他。霍去病几时受过这等公开的蔑视,争强好胜之心顿起,决意要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他上前一步“唰”的一下抽出剑来:“苏公子,请了。” 苏武头微点,褪去衣袍,跟着霍去病到庭院。卫青和苏建且笑且谈的同去,早有家仆在庭院内铺好软席,设好案几,摆上果茶,恭候众人。 两个年轻人倒也不谦让,他们同时发招,如粉蝶粘花一般,剑影闪烁中,两身影纠织成一团。虽说大汉民风普遍尚武,也有集市专门销售兵器,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可以佩刀剑,习武术,但有汉一代,中国的武术还在初期发展中,并未如后世所形容的那般出神入化。在很大程度上,所谓武术虽有一定形式,但主要是随人发挥,因人而异:比如强者使刀弄剑,招招见血,弱者出招显眼,招招挨打。不过霍去病与苏武都是自幼习武,本领自然是货真价实。然开始之时,霍去病不将苏武放在眼里,被他斯文的外表所迷惑,小看了他,待得几个回合下来,连连吃了几次险招,方知人不可貌相,自己大意不得。那苏武看来是真有说大话的本事,他剑走偏锋,轻灵潇洒,剑尖撩拨处,从来只用半分力气,靠的就是借力打力。因之,霍去病打叠出精神,以彼之招克彼之人——借力打力么,他也内行得很! 于是,不论苏武剑刺何方,霍去病便飘飘避开,随之欺身而上,如左手扶右手一般,任苏武怎么摔也摔不脱。苏武暗暗心惊,他游走不息,在护住命脉之时,剑无定试,亦无章法,忽东忽西,左右不定;渐次翻挑复跃,窜高下低,不过是随意挥洒,其目的就是弄得霍去病眼花缭乱,不知其最终所指,再寻机突破,一击将其制服。霍去病惯于格斗搏击,焉能不明白其中之理。于是,他半带欣赏,半掺不服气,也使出浑身解术,随苏武身形游窜,不但将苏武刺向他的每一剑一一化开,还顺带灵活的削挑刺剁,好几次都把苏武逼得手忙脚乱。 卫青和苏建看得精精有味。他俩武将出身,看惯军营中的莽汉狠砍狠杀的套路,今儿陡然看到别样的搏击方式,不由得精神大振。尤其这俩青年都是全神贯注的较量,丝毫没有买弄之意。只见他们一时如大鹏展翅,一时又如燕掠水面;一会儿如风行林晃,一会儿又如蝶戏花间,诸多剑式,别说见过,更是闻所未闻。看来真是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卫青和苏建对望一眼,对两青年赞赏之时,也暗暗为自己的韶光流逝而叹息。 大约半柱香之后,苏武汗流浃背,力疲剑拙,破绽显现,霍去病的攻击连连得手,几乎将他手里的剑挑飞。苏武勉强支持,寻思如何击败霍去病,然飞瞟对方,见霍去病虽也有大颗汗珠自额角处滚落,但其斗志昂扬,似有无限活力还孕育于身。再看他的剑式,一招来得比一招快,也一招比一招更犀利;但不知何故,他总不肯痛快击败自己:莫非,他对自己先头的话耿耿于怀,非得要自己亲口认输?如此一想,苏武心头不免一声叹息,只恨自己大话在前,难怪现在别人要步步紧逼。罢,罢,罢,大丈夫痛快做人,敢说敢当,输则输矣,何必讨人羞辱!苏武思量已定,正要弃剑认输,却见霍去病跳出圈子,抱手施礼道:“苏公子,去病输了。” 苏武瞠目结舌,不知何意。卫青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这外甥自来目下无尘,高傲至极,别说是低头认输,就是要他夸赞别人一句半句都难——何况他明明是胜券在握,却处处容情,不忍逼人太过,这就够与他平常的性格不相称的了,而他居然还弃剑认输,这天真是反过来了! “冠军侯,多谢你为子卿遮掩。可比试武艺,不论输赢,都该光明磊落。小犬技不如人,自是小犬输了。”苏建是三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他挺直身子,离开软席,走向霍去病和苏武。 霍去病却一脸认真模样:“将军,正是比试武艺,不论输赢,都该光明磊落,所以去病认输。我与公子较量,发现公子并不是习武之辈,他心之所系,恐在别处。然就是这样,他仍旧和我力拼半柱香的时辰,已远胜于一般武将,这还不是我输么?” 霍去病的一席话,说得苏建大为震惊,他看看儿子,又瞟瞟霍去病,楞是半天也没明白过来。苏武避开父亲充满询问的眼,低下头,心里直叫惭愧。他自幼才思过人,无论学什么,只须半心二意,便可融会贯通。他素来偏爱儒学,奈何出身将门,父亲一门心思就指望他和其他兄弟一样子承父业,因此他不得不装出爱习武论兵的样子。幸亏他资质过人,常以巧力胜武夫,因而这十几年来,凡见过他的人都交口称赞他剑术超人,从未有人能发现他的真心所向。偏是这霍去病,只跟他较量半柱香的时间,便看得这般透彻,如何叫他不羞?何况霍去病身披几十斤重的盔甲,比之轻衣薄衫的自己,无论出招收手,还是翻腾跳跃,都更灵活潇洒,轻盈如燕——这再比,自己还能不羞?然他更感动的是大名鼎鼎的冠军侯原来跟本不像外人所说的那样冷酷傲慢,在他冷淡安静的外表下,反而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这,不免又让苏武感到吃惊。 苏武正思量间,霍去病凑近来,情恳意切的道:“苏公子,霍去病是一介武夫,如若公子不嫌弃,就请公子到——” “去病,你又来了。凡是看得上眼的人,你都要带到‘三步醉’去,难道舅舅家就没有酒食饭菜给你待客么?”卫青眼见苏建还在惊疑中,不忍看苏家父子心生闲隙,忙上前打岔,想为苏建分心。苏建毕竟是见多识广之人,自然知道家事当在家料理,于是便承卫青的情,顺着话题道:“大将军说哪里话,小犬承蒙冠军侯看得起,哪还敢让大将军操心。” 卫青笑笑,不由苏家父子多论,便吩咐家仆取酒摆饭,设宴招待客人。苏建跟随卫青的出征三次,向来很敬佩卫青的为人,何况他此次来拜访大将军的最终目的,是想向大将军表达谢意,谢其救命之恩。原来去年对匈奴一战,苏建所率部全军覆没,当时军中有人主张立即将他斩首示众,以明汉军纪律之严,兼并壮大将军之威;然身为统帅的卫青却以“没考虑过威严的问题”以及“不在国境之外诛杀位高受宠的大臣”和“当由天子自己来裁决”为由,力排众议,保全了苏建的性命。后来回到长安,汉天子刘彻果然没杀苏建,只是剥夺他的爵位,将他削职为民而已。至此以后,苏建对大将军的宽厚爱人愈加感动,自己来过不算,还特地又带着儿子登门答谢。 席间,两位将军自谈论他们感兴趣的问题,霍去病则和苏武互为陪酒。苏武对冠军侯产生了浓厚兴趣,有心结交,便从骑马射击说起。霍去病的话历来不多,每吐一句,总是一针见血。两人说着说着,越发觉得对胃口,于是还没喝上几杯酒,称呼就变为“去病”“子卿”谈论的话题也越扯越远: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连诗歌儒学,一发谈了。临到分别时,苏武万般讶意,想不到冠军侯一介武夫,竟然如此博学。后来一想,心头便也豁然开朗:想他自七八岁时便时常进宫,随侍天子十余年,而且还是那么个诗乐琴棋无所不精的天子,能不受熏陶么?只可笑天下人不识冠军侯的真面目,只会以讹传讹,以至将其讹成面目全非的人,好在自己有机会和他接触,不然,定然会错过这个大好男儿。分别时,苏武不免更多了一分“惺惺相惜”的心态,霍去病趁机低语道:“子卿若有空闲,改日我们在‘三步醉’见。” 苏武欣喜道:“好,我一定到。哦,对了,去病,到时候我可不可以带一个兄弟来?” 霍去病微微一笑:“子卿的兄弟,便是去病的兄弟。” 苏武眉开眼笑道:“我说这人,乃是‘飞将军’李广的三公子,李敢是也。我听说他这几天就在长安,好久不见,很想聚聚。去病你若见到他,想必也会喜欢,他为人甚是豪爽。” 一听“李敢”两字,霍去病的睫毛颤了几下,然他仍是面色如一:“行。只要他敢来。” 苏武没有辩出霍去病的话语里有什么异样,便高高兴兴的和他追上在前边的大将军和父亲。他俩赶上时,刚好听到苏建在规劝卫青:“常言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大将军为国为民出生入死,立下赫赫功勋。然在士大夫的心目中,将军的风评总是不尽人意,不如效仿六国旧贵族们的作法,多多招揽那些读书人做门客,也好扬大将军尊贤重士之名。” 卫青轻轻叹息道:“苏将军,你难道忘了武安侯和魏其侯的下场了么?当今天子最不喜欢臣下自揽门客,招摇过市。况且为人臣者自有为臣之本分,做那些出格的事做什么?” 苏建本来还想劝说,但见大将军面上虽和善,然目光坚定,便知其心意已决,又想到大将军素来谨慎隐忍,也就收口不言。不过,他心内很是不平:想大将军如此英雄,如此品行,声名却远不及那般乱嚼舌根的凡庸之人,怎么想就怎么叫人心头窝火!卫青知苏建乃耿直汉子,他不语便是为自己鸣不平,倒反过来宽慰他,把话题扯开。苏武和父亲一般心思,他拿目光看霍去病,原是想示意他劝劝他舅舅,却见他一副深思模样,便觉得此时不好开口。就这样,一行人来到大门处,车马已赶过来,苏建父子便揖手作别。 觉着车驶远了,苏建才问儿子道:“今翻到大将军府,子卿你有什么收获?” 苏武抿嘴笑:“最没想到的是冠军侯,他原来是那么个人。” “怎样?” 苏武看着父亲,似又忍俊不禁,道:“逼急了,像个孩子。” 苏建白了儿子一眼,道:“你糊弄你爹十几年,你就不像个孩子?” 苏武赶紧低下头,俨然一副忏悔模样。苏建本也不想在车内训斥儿子,何况素来又最中意他,叹息一声,便眼望窗外,不再言语。 且说卫青和霍去病眼见苏家父子去得远了,才慢慢踱回俯内。两个闷人沿着花园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遭,卫青停在一丛菊花跟前,像是自语道:“去病,今天你没在街上胡闹吧?” 霍去病讶然,他从街上过,不算胡闹吧?舅舅没等他回答,就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今早上朝,汲黯大人参了你一本。” 霍去病眼皮动了一下,汲黯这老头子和他虽没交往,但熟着呢。在后宫,常听皇帝叨念“今早汲黯这老家伙又怎么怎么了”或是“汲黯这老头子呢,没他在时,有点闷;有他在时,又烦得很”这个老臣子,既刚直不阿,有时又有些心胸狭窄,是个让皇帝且爱且恨的人物。还有,他曾经故意刁难舅舅,在舅舅被封为大将军后,在朝堂上每次碰到舅舅都是很随便的拱手作揖,还美其名曰:“他卫青身为大将军,如果还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岂不是更显得平易近人,岂不是更受人敬重?”偏偏舅舅还认为老家伙说得对,不仅常常向他请教,还对他愈发恭敬有礼。今儿这老刺头不知又有哪根筋不对头了,非要来寻自己错,须知冠军侯也不是好惹的。霍去病正愤愤不平的在心头念叨,舅舅又道:“汲黯大人参你自持是皇亲国戚,纵马过闹市,扰民不安。” 霍去病气得两眼冒火:“这个老头子,净干狗拿耗子的闲事!” 卫青皱眉道:“去病,可不能这样说汲黯大人。你自己想想,你真没这样么?” 霍去病一下子红了脸,他想到了前天的事。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心虚,他总觉得舅舅的表情别有深意,脸不免又是一红,心眼跟着一动:莫非,汲黯老头子在朝堂还说了别的? 可惜舅舅没往他想知道的那个方向说,舅舅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去病,别的公卿侯门可以做的事,但在咱们做来,舆论风评就大大不同。咱们要小心做人,可不能落把柄于人之口,不能给你三姨母添乱,你表弟据儿还小呢。” 霍去病没吭声,待舅舅说完,他待要表态,就见花梗在一个家仆的带领下向他跑来。花梗先是向大将军施礼,再气喘吁吁的道:“校尉,宫里四处着人宣你呢。” 不用说,准是刘彻又有什么事了,霍去病别过舅舅,转身就走。但才走几步,霍去病像想起什么,他转回身来:“舅舅,我今天是骑马慢慢来的,不算胡闹吧?” 卫青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孩子! 看到舅舅笑了,霍去病便笑着跑开:这个世界,还有个男人也时时刻刻在他心上,他得快点到他身边去。 也合当霍去病倒霉,他一进宫,就被守望在内宫的阙楼上的卫长瞧见。于是,当霍去病急冲冲的赶往皇帝的寝宫时,便和卫长不期而遇。混在宫女和宦者之列的曹襄十分懊丧,看来,他免不了又要充当这一场冲突的见证人。 霍去病看着卫长,他有些不明白。自去年及笈家宴之后,他觉得卫长对他冷淡多了,有时他特意跟她说话,她也不理他,可今儿她在半道上拦着他,又想干啥?卫长忧怨的仰望表哥:“去病表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谁不知他霍去病天天跑内宫的原因啊,但是霍去病还是答道:“是陛下宣召。”说罢,他想绕开众人,一派忙忙要走的样子。卫长的眼圈立刻红了:这个表哥,平常百伶百俐,怎么一面对她,就那么无情!一时间,皇家的尊严,女儿的心思,纠缠着把卫长的柔肠搓成千万段,不争气的眼泪又“叭哒叭哒“的掉下来。 霍去病不解风情是真,但他未必无情,看到表妹伤心欲碎,便又停住脚步,迟疑的道:“卫长,不会是沙子迷了你的眼吧?” 宁可霍去病不说话,他一开口,调都不搭边儿,惹得卫长更加伤心,她由不得抽泣道:“我,我还不如在大街上被你的马踩死!” 这样的回答真是牛头不对马嘴,霍去病怔怔的瞧着表妹,实在是不明白。卫长擦着泪,气鼓鼓的走了,众宫女和宦者忙跟上,独剩曹襄和霍去病在后边。 “你呀,净做伤害卫长的事。”曹襄忍不住抱怨:“前天我娘特地在大将军府开菊花会,邀宫里的娘娘和公主们来,也通知过你的。你倒好,害卫长巴巴的白等一场。我送她回宫的时候,就看到你倒有闲工夫在大街上抱着别的姑娘。你要真无情,就对天下女人一般样嘛。何必折磨她!” 说罢,曹襄也不待霍去病回答,只管追卫长去了。 霍去病呆在原地,心里郁闷之极。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先是汲黯在皇帝面前参他,现在是卫长和曹襄在怨他——得,以后不骑马了,干脆走路过大街算了,看谁还敢说他冠军侯挡了谁的风! 郁闷中,霍去病瞟了身旁的花梗一眼,这傻小子却憨憨的道:“校尉别发愁,我妹妹和我爹今儿一早就回老家了。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霍去病心头一惊:“你妹妹腿上的伤还没好,一路的颠簸,可怎么受得了!” “不碍事。乡下的姑娘哪有那么娇贵。我爹是土医,一路上会照顾她的;再说她在这,我也没空照顾她,不如回去,好歹家里还有我娘呢。” 霍去病无语,比之刚才,现下心里更不是滋味。仰望蓝天,他的心怎么也没法像它们一样纯净无虑:看来,他这个冠军侯也不是无往不利的,总有些芥末小事拌手拌脚,这宫里宫外的事,怎么就没一件是单纯的呢? 唉,风平浪静的日子可真烦!都这么不痛不痒的活着,像什么呀! “愁什么呢?”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听着就像是皇帝。霍去病回头一看,果然是刘彻。花梗忙跟着他施礼。刘彻的眼睛悠悠的转着,他要的答案,霍去病还没给呢。霍去病定定心,道:“陛下,臣是在为无所事事而叹息。” 刘彻呵呵笑道:“手痒了是吧?朕也想打呀。可这个季节正是匈奴兵肥马壮的时节,朕的国库空了,要打,也得先看看桑弘羊给朕聚了多少钱哪。” 霍去病眼睛顿时一亮:“陛下,意思是快开战了?” 刘彻没有回答,只是仰望蓝天。此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灰黑相间的鹞鹰,它盘旋翱翔,虽有大风亦无所畏惧。刘彻看得出神,半响,他才道:“朕的鹞鹰,怎么能老于鸟笼呢?去病,你等着吧,朕一定会把你放出去的!” 好像就是一瞬间,花梗惊奇的发现票姚校尉的脸焕发出夺目的光彩,那些光彩似乎甚于日光,它们一下子就把周遭照得熠熠生辉。花梗又惊又诧,莫名其妙的又跟着感动。 忽然间,花梗发现自己从军的理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就是想早日上战场,和票姚校尉并肩作战——希望自己永远都能追随在他左右,像他一样建功立业,更像他一样保家卫国,一往无前! 苍狼六 第四章秋日(中) 初秋迈着大步紧追狂风,一下子就把时光拉到了马肥草枯的深秋。这时节,肥的不止牛马,就是那些在长安郊外的开阔地上奔驰戏嬉的各类小动物,也一律圆滚滚,胖乎乎,全身流动着让人垂涎三尺的光韵。那些快乐的小家伙们不自知,以为只要避开它们的天敌,就可以在寒冬来到之前,尽享秋日的阳光。它们哪里知道,长久以来,觊觎它们那身肥肉和柔软皮毛的动物,除了它们的天敌之外,更可怕的就是人! 这不,一队人马悄无声息的逼近。为首的少年已选中目标,他搭箭上弓,使出全力“嗖”的一声,一只在草丛中瞎乐的灰兔应声而倒,其余的兔儿立马四下逃窜,即刻不见踪影。少年催马过来,他拾起猎物,兴奋的向后边的人大叫:“我打中猎物了!看,我打中猎物了!” 后边还有四个人,居中的是霍去病,另外三人分别是赵破奴、徐自为和卫山。看到少年欣喜若狂,徐自为撇嘴道:“瞧这花梗,一群兔子里就射中一个,还兴奋成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打中猎物,高兴是难免的。”赵破奴微笑着替花梗辩驳:“他跟你们不一样,他原来不过是个本份的农民,虽会弄刀使棍,但骑马射箭不在行。” 徐自为略略点头,承认花梗有欣喜若狂的理由,但他更想在冠军侯的面前一展风姿。他举目一扫,发现约在百米之外的草丛动了一下,他立刻抽出弓箭,瞄准那儿。果然不出所料,一只灰狐狸窜出来,快如闪电。就在它的身影稍纵即逝时,徐自为放开勾弦的指,箭镞便狠狠的砸中那小东西的脑袋。然而徐自为来不及高兴,他立刻就看见另有一颗灰色的小脑袋正要往后边的草丛里缩,显然,狐狸是一对。这个时候再搭弓上箭自然是来不及了,就在徐自为心头叹息时,耳边听有一声轻响,另一支箭不差毫离的击中目标。徐自为回头一看,卫山一手持弓,一手正缓缓放下来。 看着两位新部下的表现,霍去病微微含额,赵破奴则大声嘉许:“好!不愧是能骑善射的西北良家子!” 花梗看得大大佩服,除了捡自己打的兔子,一并将徐自为和卫山的猎物捡过来,他满口赞美:“神了!你们两个真是神箭手,我得多多向你们请教。” 有人赞美,自然就有人乐在心头。徐自为和卫山美兹兹的回望票姚校尉,却见他目不转睛的抬头看着前方。众人便一齐看过去,约在一百五十米处,有几只鸟斜飞穿梭,时高时底,全不把人类放在眼里,自顾自的玩得高兴。 霍去病看了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到众人身上,其意不言而喻。徐自为和卫山对望一眼,他们心里都没底:这个距离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射程,就算要逞能,他们也自知没资本。这时,赵破奴笑呵呵到开口了:“票姚校尉若是爱那几只鸟,属下就打下来给你。” 说罢,他抽出自己的弓和箭。徐自为、卫山、花梗有点不相信,便屏息静气,静静观望。赵破奴举起弓箭,眯缝着眼,瞄了一会儿,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箭细到几乎无影时,一只鸟儿就从空中坠了下来。徐自为和卫山你望我,我望你,又是高兴,又是倾佩,再不敢妄自尊大,目中无人。 花梗欢天喜地的嚷起来:“赵大哥,原来你这么神!我花梗真是有眼无珠,不识真神!” 听着花梗的狂喜之语,看着徐自为和卫山的倾佩之色,赵破奴只是气定神闲,淡然安笑,仿佛宠辱不惊的样子。这时,从高远的天空传来声声雁鸣,众人一齐仰头上望,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行,正往南飞。花梗不由得自语曰:“天哪,飞得那么高,就是再好的猎手,肯定也是射不到它们的。” 徐自为和卫山点头含首,表示赞同,却见赵破奴似笑非笑,只管望着霍去病,那意思也很明显。要说冠军侯在战场上枭勇无敌,徐自为和卫山信——毕竟他能封侯,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得来的;但要说他能将二三百米高空上的大雁射下来,恐怕就是汉军中力勇善射大名鼎鼎的飞将军李广也做不到。因而两人看着霍去病,眼里尽是怀疑。霍去病却未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他只是再一次目测距离,慢慢的,他抽出弓和箭。像是在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很久,众人只看到他微微用力,弓成满月,刹那,箭去如疾,一击中的,那领头的大雁只来得及“噶”的一声,便直坠而下。 一时间,徐自为,卫山,花梗的嘴都圆成一个圈,足可以塞下一个拳头。赵破奴看着那仨人的傻样,乐了:“哎,哎!先别流口水,要想吃大雁的肉,得先把猎物捡回来。” 花梗最先回过神来,他已经惊喜到无法言表的地步,只是一迭声的道:“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等到徐自为和卫山能开口说话时,只听到霍去病对赵破奴说:“好久没练射箭,感觉有点手生。” 徐自为和卫山一听此语,顿时大感汗颜,恨不能把自己的弓和箭收起来,再不要在冠军侯面前现眼。这时,却见赵破奴极为惊奇的指着花梗去往的地方道:“呀,那不是司马家的小迁嘛?另一个孩子是谁?” 徐自为和卫山可不知谁是司马家的小迁,只跟着看过去。但见两个都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们一个劲的迎着花梗纵马奔驰。霍去病也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不只看到司马迁和他的同伴,他还看到在他们之后的大人——那个人正从一片小树林里钻出来,只是距离尚远,不辨面目。当花梗正要捡起草地里的大雁时,他和迎面而来的两个少年起了争执。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就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甚至说到脸红脖子粗。看着三小孩就要拔刀解决问题,对方的大人催马过来,霍去病便低声道:“走,上起看看。” 随着距离的驰近,霍去病惊讶的发现,从树林里出来的人竟然就是在“三步醉”里一块喝过酒的那个大汉。他有点欣喜,对方认出他来,也有点欣喜,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到起争执的地点。看到援兵到来,花梗高高的提起大雁嚷道:“侯爷,这只大雁身上没有箭,只是两眼流血,该归谁呢?” 众人一齐伸长脖子细看:果然,大雁的身上没有箭,只是它的两眼血肉模糊,还滴着血。于是,大伙儿糊涂起来,有些想不明白:若说它是被一箭夺命,那箭就该稳稳当当插在它身上,但是,箭呢?若说它的两眼各被一支箭射穿,那么,也是箭的问题,那箭在那?霍去病沉思着,几乎是同时间,对面的大汉和他一起开口道:“看看周围,把箭找出来!” 其余人不知何意,但仍按命令行事,纷纷下马找箭,连斯斯文文的小迁也很卖力的找着。不一会儿,赵破奴率先找到一支箭,他将箭呈给霍去病。霍去病先瞟一眼箭尾的羽毛,确定这不是他的箭;接着他抹去箭头上的血迹,看到箭头的尖端略有和利器刮过的痕迹,显然,这支箭曾和自己的箭碰撞过。他抬起头,看到司马迁正把自己的箭递给对面的大汉,那大汉抹去箭头的血,脸上露出极度惊讶的神情,看来,他检验的结果正和自己的一样。由此可见,那人和自己不止是同时射中大雁,而且两人选取的角度正好相对,因两人的臂力同样惊人,致使两箭在射中大雁后,因为撞击力过大,又都从大雁的体内弹射出来。 这个巧合是多么令人震惊:即便是最好的箭手,这种巧合的机率也只有千万分之一! 霍去病向来是冷静的,但此时脸色也不禁有些激动,他的目光立刻移到箭的下端,他看到上边刻着四个小字:“陇西李敢” 原来如此!霍去病把目光转向那大汉,拱手施礼,语气很诚挚:“原来是‘飞将军’李广的三公子,难怪如此神力!不愧是家学渊源,佩服!” 李敢忙还礼,满脸“英雄惜英雄”的神情,他热情洋溢的道:“小兄弟别夸了,李敢惭愧。人常说‘能人之外有能人’,李敢今天算是见识了,真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因霍去病没在箭尾留名号,李敢又道:“上次只顾喝酒,忘了请教兄弟名号,现请兄弟告之。” 霍去病自进入期门军以来,不论是平日训练还是上战场,也不管是那一方面的挑战,他从来都未遇着对手,便养成高傲的脾性;难得今天终于有人有实力可以和他争高下,论长短,在他心里引起的震动不可谓不大。因之,他心内也生出“惺惺相惜”的心态,有心把对方引为知己。为显示自己的诚意,他既不显露自己的军衔,也不炫耀自己的爵号,只报姓名:“兄弟姓霍,无字,就叫去病。” 霍去病的话才说完,李敢的脸色就变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有点颤:“是冠军侯霍去病?” 霍去病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再平稳的心,也不免有虚荣的成分;连赵破奴也以为李敢是为票姚校尉的威名所折服,哪知李敢在霍去病的脸上得到肯定答案之后,他的表情变化莫测,阴晴难定。他的眼,来来回回的游走于霍去病的脸和手之间,特别是看着霍去病的手,大有一种“恨不相逢”的心痛。他好像决意要放弃什么,但心头明显又舍不得,短短的一瞬间,如此心态反复几回,最后不知是哪一种情绪最后占了上风,拿定主意的他,终于有了直视霍去病的眼睛的决心。在李敢心里盘点小九九的短暂时刻里,霍去病虽然感到诧异,但他遵循君子之道,不肯打断别人的思路。现在见李敢心意已决,便颜色舒缓的等侯李敢的解释,哪知李敢绷着脸,冷冰倨傲,硬梆梆的话,砸不死人也能把人砸晕:“不知冠军侯到此,失敬。” 李敢前后的反应如此之大之快,不仅把霍去病弄得莫名其妙,就是旁边看的人也一头雾水。李敢却不再理会他们,只管拨转马头,对身后的司马迁和另一小孩道:“子长,陵儿,咱们走!”说罢,他狠狠的抽了马一鞭,那马疼得飞奔而去,一下子就把众人远远的甩在后边。司马迁回头看了霍去病一眼,他眼神复杂:似有无奈,又似有同情,还混杂着说不清的意味;那个叫“陵儿”的少年更干脆些,他不但眼里,就是脸上都写满“鄙视”二字。两个少年也不说话,挥动马鞭,直追李敢而去。 看着那三人渐行渐远,霍去病终不发一言。赵破奴斗胆看他一眼,只见他脸色发青,显然是气得不轻。赵破奴也很生气:难得票姚校尉这般礼贤下士,李敢非但不领情,竟然那么跩!他刚才所作所为,简直是对票姚校尉的极大侮辱!他敢大刺刺的漠视票姚校尉,这不就是拿着大手搧期门军的脸么?于是,赵破奴大骂起来:“不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儿子么,也敢来这里耍横!校尉,待属下们去收拾他,也好让他知道他李敢是那根葱!” “走,回去!”霍去病的话杂着一股冷风,光听就让别人打寒颤,再加上他眼神冰冷,更把众人看得心里身上全都冷嗖嗖的,再没人敢轻举妄动。说完,他率先拨转马头,抛下众人,自顾自的策马狂奔。赵破奴愣了:今儿的冠军侯怎么跟往常差那么多?他向来不是有气敢任,有气必出么?那么骄傲自尊的一个血性汉子,他怎么咽得下这口窝囊气?赵破奴越想越想不明白,他只能挥手叫剩下的三人跟上。赵破奴哪里知道,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文章,却不知文章底下的戏。 此刻的霍去病只管疯了一般的狂奔,任风尖利的刮打面皮。年轻的他是真气极了!不为李敢的无礼,而是李敢背后代表的那股旧势力!他李敢寸功未立,是不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陇西旧贵族,侥幸躲过秦汉之乱延续至今。虽然他父亲李广的名头响亮,箭术惊人,被匈奴人俘虏过又逃了回来,但对匈奴打了一辈子的仗,还没见过胜利有几回。但他们就是英雄,毫无道理的就可以睥睨众生! 多少年了?好像从姨母卫子夫被皇帝宠信的那一刻起,那些世袭的门阀贵胄就用异样的眼神看待卫霍两家,好像他们是不堪入目的脏东西,只要存在,便是对大汉帝国的玷污。那些花腔花调的文官武将们,最先只懂得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大放厥词,一待上战场,不是被打得丢盔弃甲喊爹叫娘,就是白白害死一批又一批大汉的大好男儿;再回到朝堂时,他们就变了个模样,就只懂得鼓吹匈奴人是“天之骄子胜不得”的歪理,力主皇帝嫁了一个又一个女人,陪送一批又一批的丰厚嫁妆,以换取苟活。可这群躲在女人背后苟延残喘之辈竟然还有骄傲的资本!只因为他们或是开国元勋之后,或是历经秦汉混战而保留下来的六国旧贵族,仅凭这点,他们操控舆论,肆意贬低那些真正在为国家买命出血的军人!舅舅成功的打破匈奴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又浴血奋战那么多年,不惜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为的就是让大汉子民免受匈奴的侵扰掠夺,拼死保卫大汉帝国的最大利益!这些混帐家伙不但不额首称赞,反倒阴阳怪气的在背后说什么“卫青不败,乃天幸之”一类的混话,以为这样的胜利不过是天上掉下的陷饼,砸到谁的头上谁走运!到他霍去病被封为冠军侯时,那伙人表面上是不说什么了,但看到他们撇着嘴,翘着鼻孔,白眼斜看卫霍两家时,这种无声的蔑视就更激怒霍去病! 然而霍去病最生气的是,对于这种恶意的蔑视,他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的,霍卫一族能够飞升到今天的地步,最初确实是沾了姨母卫子夫的光,这也是霍卫两家最被朝臣士人所垢的地方。那些人在背地里蔑视他们,固然带有浓厚的嫉妒心态,所以才会眼中有钉,不辩是非。尽管走过贵贱两极的舅舅时时叮咛自己要忍,用事实说话,证明他们配得上皇帝的恩宠;然票姚校尉毕竟才十八岁,血脉里的血要比而立之年的舅舅涌动得快,也炙热得多。且大汉朝的男儿皆有血性,爱惜自个的名誉多胜于生命,敢辱己者必杀之!那李敢的父亲李广,不就是因为闲赋在家其间,被一介小小霸陵尉按例拒入城门,后来他重掌军权,便找借口将那个秉公办事的霸陵尉诱至军中杀死。霍去病也可以这样做的,然霍去病在有血性的同时又格外的骄傲,他从来就不肯假借别人之手击退任何一方的攻击——更不愿阴手害人!所以他气呀,气到不知该怎么才好! 这种愤怒的情绪延伸到骏马“骝紫”的身上,它配合着主人的暴怒,由郊外到城内,由草地到长街,一路乱踢乱踏。长安城内的八条主街每一条宽约45米,两旁植树,分之为三,中间宽阔的大道是御道,乃皇帝专用,两旁稍窄的行道才归平民和官吏使用。现在霍去病就是在行道上纵马狂奔,那些闲庭信步的百姓惶恐万分,慌不择路的四散躲避,于是,挑担的撞翻了背菜的,骑马的踏平了推车的,菜叶子,瓜果儿,撒了一地,滚了一地。 一个背着包袱的老人很不幸,在闪躲中被拌倒,眼睁睁的看着黑骏马往自己的头上踏过来。这时,紧跟在他身旁的女孩扑到他身上,想为他挡过这一劫。当混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流出来时,他诧异的发现“哒哒”的马蹄声没有了,自己皮肉无伤,忙又看女孩,除了晕过去之外,就是膝盖处的裙裾沾染上血色,想是那儿被擦伤了。仰头上望,他只看到一位俊美非凡,气度高贵的青年校尉从马上下来:“老人家,伤着了没?” 老人茫然的摇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但看到女孩还压在他身上,就想扶起她。然而老人毕竟老了,兼之才受过惊吓,哪扶得起。那校尉主动抱开女孩,还未及说什么,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校尉皱起眉头,他没有来得及说话,来人就欣喜的叫到:“票姚校尉在这儿!” 原来是赵破奴等人,他们在后边死赶活赶,总算追上霍去病。霍去病还未及申斥他们,花梗却讶意万分的大喊道:“爹,你,你怎么在这?” 众人都有些吃惊,只见花梗赶紧下马,跑向那老人,后来大家才想到,这老人是他的继父。在花梗的扶持下,老人颤悠悠的站起来,答道:“我来长安有点事,你妹妹和我一快来,顺便想来看看你,没想到——”说到这里,老人不由自主的望一眼霍去病,霍去病还抱着女孩,就像抱着一只小猫一样,他丝毫感觉不到这柔弱娇小的女孩有何重量。 别人的反应赵破奴可不管,当他听到老人说到这,就明白校尉怀里的女孩就是花蕾。一时想起花梗说过,他妹妹在村里算是个美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为了应证自己当初对这女孩的评价,赵破奴忙越过票姚校尉的肩窥视花蕾。花蕾正缓缓醒来,那又浓又密又弯又黑的长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潜伏在那帘幕之下的光辉便闪闪烁烁的流动出来。如果说大多数美人的眼睛会说话,那么这双眼睛就是花蕊上的露珠,它幽幽的散发芬芳,一如荡涤灵魂的春风。她的美,全不在于美得有多高贵优雅,美得有多惊世骇俗,或是美得有多灿烂夺目;她只是像空气般自然的存在,那份洁净,那份柔婉,甚至那张过于苍白的脸,都只是蓓蕾上润滑细腻的花瓣,让你不得不屏息静气,期盼她一点一点的舒展。然花蕾看清抱着她的人是霍去病时,一下子羞红了脸。当那些红晕在白合花般的脸颊里层层晕染扩散之时,赵破奴竟然有这么一种冲动:恨不得把自个的脸贴在那娇嫩的花瓣上柔柔摩挲——不是想占有她,只是想在不亵渎她的情况下亲近她 赵破奴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目瞪口呆:还说不亵渎她,有这种想法就是亵渎!他生怕自己的龌龊心思被人窥之,忙狼狈的左顾右盼,却发现徐自为、卫山双目沉醉,和自己一般无二。再望望周围,凡能看到花蕾的脸的人,不分男女,亦不分老幼,皆是心晃神动,估计也和他有一样的念头。赵破奴暗暗心惊,目光瞟向冠军侯,可惜只看到他的背影和一只红红的耳朵。一刹那,赵破奴不由得想到:莫非,素来不将女人放在眼里的冠军侯也把持不住了? 当他有机会看到冠军侯的脸时,只见冠军侯已经颜色复旧,正平静的吩咐他赵破奴去找马车,陪同花梗将其继父和妹妹送到落脚之处。 马车找来了,霍去病亲自将花蕾抱进车内,他细心的将女孩安顿好,这才退出来。碍于旁人,女孩心内有话说不得,又不敢正视冠军侯,只在霍去病下车时,飞快的瞟他的背影。不曾想,霍去病的目光正在等着她,四目相撞时,也正是冠军侯笑时。那笑,一如雨前的阳光,灿烂而短促。随后,他留下的只有背影。 目送一行人远去,霍去病也上了马。这一次,他不再狂奔,只是缓辔而行。这件意外事故让霍去病冷静下来,回头再思量李敢事件,他已没有原先那般狂怒。 记得刘彻曾经说过:希望他霍去病永远是一只高飞长空的鹞鹰,强悍,自尊,坚韧;只有风雨畏惧于它,它绝不可能屈居风雨之下——一句话,就是要他霍去病成为别人不可能成为的人! 他可以成为那样的人!他霍去病可不是躺在安乐窝里醉春风的人,只要匈奴一天不被驱逐殆尽,他这只鹞鹰就绝无栖息之日!到那时,他不只是让李敢和那些旧贵族们哑口无言!他还要李敢心甘情愿的投奔到他的手下!甘愿追随在他左右,听他差遣! 是的,真有血性的大汉男儿,不是凭一时的意气强制于人,当是凭超凡的能力屈人于己! 霍去病仰望苍穹,信心满怀,他知道,他能! 然他没有想到的是,刚才马踏长街的一幕,却被两双眼睛怀着不同的心情,从不同的地方窥视得一清二楚。 苍狼五 第四章秋日(上) 冬去春来,春尽夏继,夏过秋上,转眼间,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的秋季来了。 迎着秋风,霍去病一早就来到期门军的大营。他虽然被封为冠军侯都快一年了,但他仍隶属于期门军,是期门军内的校尉。期门军是汉朝的皇家卫队,汉武帝时选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边地六郡良家子弟组建,最初数目定为千人,后随实际又有所增添。这支军队因为常常随侍护卫武帝而期守于殿门,故有“期门”之名。大将军卫青就做过期门郎,霍去病也是期门出身。而期门军又隶属于京师军中的南军。 大汉帝国的军队由京师军、郡国军、边防军三部分构成,其中最精锐的部队就是京师军。京师军又称中央军,汉初时就分为南北两军。南军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保卫宫廷,北军的主要任务是戒备长安及京畿(国都及其附近的地方)地区。在汉文帝治世其间,一度取消北军,到刘彻继位后,他不仅恢复北军,还分别扩建南北两军。南军方面增设期门(后改体为虎贲郎)、羽林和羽林孤儿(羽林建于太初四年,即公元前104年,当时霍去病已死去十三年;羽林孤儿则由作战死亡的将士遗孤组成,其的建立在羽林军之后。)三部,北军则增设中垒、屯兵、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愤八校尉兵。南北两军分驻京城内外,其中,南军因驻区和任务的关系,又格外受到刘彻的重视。因为从汉初开始,汉军承秦制,实行征兵制,到刘彻时,一是土地兼并日趋严重,大批小农破产流亡,豪强之家又多有免除兵役的特权,这些导致征兵时兵员不满额;二是反击匈奴,兵员需求过大,正常的征兵已不能满足军队的需要,所以,刘彻不得不兼行采用募兵制。招募的对象主要是农民、流民,甚至是犯人和被释放的奴隶。这些成员鱼龙混杂,有优有劣,不一而足,纷纷被补充进边防军和郡国军中。然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在南军当中,南军一如既往的保持纯正军色。在南军里,成员有郎官和卫士之别。所谓郎官,就是由高官子弟和品学兼优之士组成,属郎中令统率;所谓卫士,则是郡国输送到京城轮流服役的正卒(汉初规定男子十七便要登记,为预备兵员,称为“正”;二十至二十三岁时服役,为期两年,一年在本郡,一年在京城,称为“正卒”),由校尉统领。南军之中,又以期门最为精锐。这一部长期服役,是职业军人,其地位高,装备精良,奉禄优厚,且作战勇敢,可说是汉军中的精华所在。 现在,霍去病就站在这么一支强悍的军队的面前,他第一次出征所率的八百健儿也就来自眼前的这支期门军。他虽不是南军的最高统率,但是刘彻已赋予他参与统领南军的权力,但凡是他看中的人,他随时可以调到麾下。所以,他常常参与和主持南军的日常军事训练。此刻,他已拟好今天的训练计划,就是玩蹴鞠对抗赛。因为南军内的操练场很大,可以同时进行六场蹴鞠比赛,他自己也极爱这活动,便随士兵去更换衣服准备。 霍去病动作麻利,他先换好衣服,就在他不耐烦的等其他军士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赵破奴和花梗的对话。 “我说花梗,好好的一个大男人,你爹怎么给你取这么个古怪的名字。不是我说你,这名字真是难听到恶心的地步!” “赵大哥,这不是我爹取的。是我们村一个讲授经学的老先生取的。” “那讲经学的老先生为什么要给你取名?他自己没有儿子孙子命名么?” “不是。赵大哥,你听我说嘛。六岁以前,家里人都叫我花娃子,叫我妹妹做花妹子。后来这老先生游学归来,在村口碰见我爹和四岁的妹妹,他大为惊叹,说我妹妹是什么蓓蕾初开,清润无极,洁丽无双,就给我妹妹改名叫花蕾。我爹就求他一并给我取个响亮的大名,这老先生摇头晃脑的说:‘花之初开,恶风摧之,冷雨残之,当有扶花之梗护之爱之,得,你儿子就叫花梗!’就这样,我就叫花梗了。” 赵破奴闻言大笑:“呸,酸!什么老先生!什么摧之、残之、护之、爱之,还蛮懂得怜香惜玉的!嘿嘿,你妹妹怎么个美法,我是不知道,我就记得她脏兮兮的脸蛋,还蓓蕾初开咧!” 花梗对赵破奴的粗鲁很是不满,便小声嘟哝。霍去病没听清楚,也无意再听。之前,他确实是记不起花蕾的容颜,可在听过花梗的话之后,他竟意外的回想起那女孩的笑容。那时候不经意的一瞥,他就暗暗为那张小脸上的笑容感到惊奇:那么柔嫩腻滑的肌肤,那么清新袭人的气质,那份娴静,那份柔美,竟然是从那么纤弱娇小的身子里淡淡的散发而出!都说女人美丽如花,看来此言不虚,瞧那小小的脸,那细细的身子,那一尘不染的眼眸,她不正是一株婀娜摇曳的百合么?哦,现在才发现:那笑容,竟然是他经历过血腥洗礼之后看到的第一样干净东西! 有了这个回味,霍去病猛然发现拂面而过的风里也蕴藏着百合的香味!他不自觉的笑了,他一笑,却把正朝他走来的赵破奴和花梗吓着了。从来只见傲慢冷酷的脸,几时也化作这般温情脉脉?那两人贼贼的对视一下,互为壮胆,慢慢朝霍去病身边挪近。 霍去病眨了一下眼,双目清亮:“你俩干什么,磨蹭那么久!” 两人讶然,相顾无语:简直就像变脸一般,票姚校尉立马就恢复到平常样子。两人忙诺诺应达,随同霍去病走向蹴鞠场。 蹴鞠就是古代的足球游戏,这项运动源于中国。早在公元前475年至前221年的战国时代就有,到汉代更是风行一时,它不仅是民众的娱乐活动,而且发展成为当时军事训练的重要手段。在民间,参与蹴鞠的人数,可有一人到十人等多种形式,一般以无球门的散踢方式为主,这种形式又称作白打;而在军队,因为是训练考核项目,所以每一场人数固定在十人,每边为五人,设有专门的裁判执法,再在蹴鞠场的两头各设球门一个,固定时间里,进球数多的那一方获胜。民间的蹴鞠以娱乐为主,而在军队里,比赛时队员奔跑摔推犹如战场冲杀拼搏,对抗性极强,容不得丝毫嬉戏。 霍去病率先进场,他所在的那一方是红队,赵破奴和花梗及另外两个士兵紧随其后。霍去病扫视一眼白队的人员,他的目光立刻被两个高大粗壮的兵士所吸引。这两个士兵,一个年约二十三四岁,另一个约二十一二岁,都是眼神凌厉,彪悍不肯随意屈服的硬汉子。看他们那副无知无畏的样子,当是郡国军刚输送到南军的正卒。在南军中,尽人皆知霍去病蹴鞠技巧高超,脚法轻灵飘忽,有时诡谲,有时迅猛,防不胜防。所以,若能和他在一边,便欢喜无限,等着胜利唾手可得;若是被分在他的对立面,便垂头丧气,可怜巴巴的作无畏抵抗。然眼前的这两个军士,他们并未被冠军侯的威名吓倒,反而是目光炯炯,眼里充满对胜利的渴望。 霍去病笑了,他从来就不喜欢一边倒的比赛,对手越强,就越能激发他的求胜欲望。比赛虽还没开始,他就感觉到了征服的快乐。 主持裁判的小吏手旗一挥,两方人员就朝地上的皮球奔过去。蹴鞠用的皮球,外边是用牛皮制成,内里填塞干草料,既轻巧又有质感,正适合这种乱军作战般的运动。两边军士围着皮球左腾右挪,推搡拉扯,使蛮力,用巧计,想方设法要把皮球勾到自己的脚下。于是众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红白两色纠缠在一起。场外围观的士兵各选自己所爱的队伍为其呐喊助威,整个场面热闹非凡。 每一次参与蹴鞠,霍去病就知道自己是对方盯防的重心,他在阵中灵活穿梭时,常常会留心防守自己的对手是谁。这一次,盯防自己的恰好是才先注意过的那两个士兵。一开始的时候,这两人看到霍去病个子虽高,但不及他俩壮实,便采用近身肉博战,频频推搡碰撞他,希翼将他撞得不辨东西南北:但要霍去病倒下,那些唯他是瞻的红队队员便会轰然倒塌。这两人的如意算盘是打得好,耐何霍去病如铁塔一般,纹丝不动,反而借力打力,将他两个的胸口,肩膀,膝盖,小腿撞得生痛。看来,霍去病人虽瘦点,力气却不弱。 这两人见使蛮力不行,便飞快的交换眼神,另用一招来对付霍去病。眨过眼睛之后,他俩像心有灵犀一般如影随形,你忽左,我便忽右;你在前,我便在后,随时交叉错位,时时紧跟在距离霍去病半寸左右的地方,意图是不让他碰到皮球。显然,这俩人是既有蛮力又肯用脑之人,蹴鞠的技巧也非常高,很不好对付。若换了个本事平常,体质单薄的士兵,准要被这哥俩玩个晕头转向,撞得魂飞魄散。然霍去病轻捷灵敏更不让人,又兼借力打力的本领高人一筹,在这种堂而皇之的挑衅中,他的兴致完全被释放出来,他变得异常活跃。 在众人混战不清之时,霍去病钻进人从,右脚尖一侧,把皮球挑到空旷处。随即,他摔开众人,飞奔而上。那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拍身立到。他俩迅速并肩冲上来时,企图想靠蛮力加技巧将霍去病撞翻在地。霍去病斜看他俩,眉眼飞动,似有笑影自他脸上滚过。就在那时,霍去病带着皮球侧过身子,如飘扬的旗子顺着风穿过石缝一般,霍去病轻飘飘的就从二者之间轻轻滑过。仿佛,他不是脚下用劲,而是借着那两人的力道飘飞向前。白队剩下的队员大惊失色,忙一齐涌上来,被戏耍的那两人牙根一咬,硬生生的扭转身子,随众围追堵截。霍去病可以传球的,但是他执拗的带着皮球在人缝中穿花插蝶般的转动,及至快到球门前时,他才用脚后跟轻轻一搓,皮球划了一个美妙的弧线之后就砸进白队的球门之内。 顿时,场外掌声雷动,大声呼啸,齐齐称秒。就是场内,白队最有斗志的那两人在震惊之后,也衷心为霍去病叫好。霍去病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很是得意。他知道,他又征服了两个强悍的人。 赵破奴又惊又喜的看着霍去病,他追随票姚校尉差不多有两年了,很少看到他如此兴奋。他平常玩蹴鞠,为培养士兵的协作精神,向来注重团队的配合;然今天他单打独斗,分明是被白队的那两人激发的。此情景,就和两年前他和自己的相遇一模一样。那时也是这个季节,是汉军一年一度的秋季大检阅。无论是骑马射箭,还是刀砍剑拼,又或是蹴鞠角力,自己总是遥遥领先,然就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总在和自己较真,他是处处争第一,硬生生的把打遍天下郡国军无敌手的自己踩到了第二的位置。是的,票姚校尉就是那种遇强就更加强的人,在他的信念里,绝没有“败”这个字的位置!记得自己当时输得心服口服,一心想和这个小英雄交上朋友,可兵将众多,那少年转眼就不见了。正在怅惘之际,少年自己找上门来,于是,自己摇身一变,由小小一介郡国军变作了期门郎。这个票姚校尉啊,不单自己要勇冠三军,也要他的手下雄霸汉军!看来,这两个激发了他的斗志的士兵注定要成为自己的新战友了。 果然,霍去病把那两人叫上来,询问他们的名字。 两人同时施礼,年长的那个士兵道:“属下上郡徐自为,拜见票姚校尉。”年轻的那个士兵马上跟着说:“属下北地卫山,拜见票姚校尉。“ 霍去病点点头道:“徐自为,卫山,从现在起,你俩在我麾下听令。” 两人闻听此言,大喜过望,忙磕头致谢。在退下时,两人仍是欢喜异常,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运气。然他们没料到的好运还不只这些,在他俩下去之后,霍去病对赵破奴说:“你等会通知他俩,咱们几个一块到‘三步醉’喝酒。” 赵破奴“嘿嘿”的笑起来,陪冠军侯喝酒,这可是求之不得的美事。要知道,冠军侯挑食爱美酒,凡他所到之处,不喝则已,一喝非得要上品。再说那“三步醉”可是长安最好的酒馆,是响当当的老字号,其佳酿无数,净是上品中的上品;就是花消太高,若非侯门公卿,商人巨贾,谁敢到那里蹭酒食?于是,赵破奴眉飞色舞,赶紧去传达冠军侯的意旨。 “三步醉”的店面并不奢华,跟大多数普通酒肆一样,一进门,客人就会看到一个大大的土台子“垆”那上边放着大大小小的酒罐酒坛,随客人取点,即刻可以端上来。此店十分讲究卫生,铺在地上的筵(一种用蒲草或是芦苇编成的粗草席)一尘不染,就是那矮矮的案几也擦得光亮照人。店内的客人不少,你一团,我一堆的,似乎再也塞不下人。当换上便衣的赵破奴领着徐自为和卫山在店门口探头探脑时,店老板一看他们身上的粗布衣裳,就断定他们只是些乡下穷汉子,一发嫌这些大老粗脏了他的筵,便剔着牙,不耐烦的说:“今儿没位了,几位请回吧。” 徐自为脾气刚烈,眼见店老板以衣取人,兼之一副狗眼看人底的龌龊模样,不由得大怒,正待发作,赵破奴忙扯了他一把。这时,霍去病领着花梗,才在店门露脸,店老板只是眼角的余光瞟见,便欢喜不迭的叫起来:“今儿真是吹祥瑞之风了,我的爷,总算把你老给盼来了。快,快,里边雅座专给你留着。” 说罢,店家亲自张罗着把霍去病一行带往里边的雅座。所谓雅座,不过是在平地上加高一尺的土台,再贴上木地板而已。汉代的所有酒肆均无坐具,人们饮酒,都是席地而坐。身份低的人,只能跪坐于筵上,地位高的,按不同身份在筵上加席(用焦草编成的细密软席),但有人敢越礼坐席,便是有罪之人。 待众人坐定,老板忙命端上等好酒,辅以精美小菜。看到霍去病脸露满意之色,老板才松了口气,欢欢喜喜的退下。 才进店的时候,徐自为、卫山、花梗实在是弄不明白“三步醉”凭什么在长安出名,等酒菜上桌,一开酒翁,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散布满整个酒店。引得旁边客人使劲嗅鼻子,羡慕不已。 这时,一个客人拍了一下桌子:“店家!” 小二连忙跑过去:“客官,有什么事?” 那个客人吹眉瞪眼:“我一进店的时候就说了,给我上最好的酒,看看你们给我上的是什么!” 小二被那人一把揪住衣领,他吓得结结巴巴:“客客官,这这已经是最好的酒了” “放屁!你闻这气!你品这味!这是最好的酒吗!”客人大怒,厉声大喝。其他的客人纷纷侧目,继而又窃窃私语。老板忙上去劝解:“客官息怒,有话好好说。别动粗嘛。” “老子要你换酒!” “客官,你这酒已经够好的了。你问问,我‘三步醉’的酒哪有不好的” “砰”“啪”两声,一个木制的酒器摔破了,小二也被扔在地上;客人两眼冒火,烧得老板卷成一坨,他恨恨的说:“给老子上南边人酿的洪梁酒!” 店家战战兢兢的道:“客官,没,没有了。仅有的四罐,全,全给那边的客人上了” 听到此时,霍去病缓缓回过头来,他看到一个挺拔高壮的汉子,年约二十八岁上下。那人五官虎虎有生气,气度不凡,既有大俠之威,又有将门之气。霍去病微微一笑,对花梗低语:“去,拿两罐给那边的客人,替他斟酒。” 花梗被那人凶恶的眼神盯得心头发毛,他怕是怕,但还是依言而行。 霍去病举起酒器,淡淡的道:“美酒会英雄,这位大哥,请!” 那人哈哈大笑:“小兄弟,爽快!这酒,老哥一定喝!”说罢,他仰起头“咕鲁咕鲁”一气将整翁酒喝完。 这时,满堂的人纷纷发出叹息。有人是可惜美酒以这种方式被糟蹋了,有人是为霍去病的大度击节叫好,也有人为那大汉子的豪爽称道。唯有赵破奴注意到冠军侯的嘴角浮现起赞赏的笑容,他立刻就有预感,对面的那个男人,早晚有一天也会成为票姚校尉的人! 这不,霍去病也提起一罐酒,一仰脖子,也一气将酒干完。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将酒翁仍到一旁。于是,粗犷而响亮的笑声就长长久久的回荡在小小的酒肆之中。 苍狼四 第三章冠军侯(下)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到黎明时分终于停了。卫少儿端坐窗前,凝望镜中刚修饰过的脸。镜中的美人头发青碧,黛眉红唇,风韵尤在;然在两鬓间已有白发,眼角处鱼纹暗生,美人迟暮矣。卫少儿轻轻拔下一根白发,细细的看着,心里不由得一阵痛彻:岁月不饶人,毕竟已经三十四岁了。 她转过脸,不忍再看镜子,飘动的眼神在寝室里游走一圈之后,定格在窗几上。窗几上别无它物,仅摆有一个白瓷花瓶。那花瓶里,稀疏的插着几支红梅。恰有微风拂过,寝室内顿时暗香浮动。卫少儿的眼里立刻泪光盈盈,忙走向窗几。这些红梅颜色纯浓,晶莹的雪粒还未化尽,仍沾在花瓣上,正鼓动峭立枝头的朵朵梅花争奇斗艳。显然,花是才开,也才被人插到瓶里。 是去病!十年了,只有他一直记得母亲最爱的花就是红梅!每逢隆冬,只要红梅盛开,最初的花儿,总在第一时间摆在她的寝室里。 卫少儿伸出手,想摘下一朵红梅插在发间,就在指尖碰触到那些娇嫩的花瓣时,她仿佛一下子碰触到了小去病柔嫩的面颊,刹时,原本只含在眼眶的泪水滚滚而下。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八岁的去病正对她展露笑颜。对的,那是小去病在她被指婚给詹事陈掌之后,给她的第一个笑容。那时,去病笑得那么天真,那么甜美,那朗朗的笑声,如打开闸门的锁,顿时让卫少儿的记忆奔泻而出。 那应该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2年)的初冬,自己带着八岁的去病陪同丈夫参加王太后在长乐宫举行的赏梅盛会。那时节,妹妹卫子夫还未被立为皇后,姐姐卫君孺刚被指婚给太仆公孙贺,弟弟卫青也只是小小的建章监,一家子是标准新贵,与那些门楣高贵,基础厚实的公卿列侯天差地别,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弟弟在前殿戍卫,妹妹殿上随侍皇帝和太后,自己和姐姐却如坐针毡,在妃嫔列侯各级诰命夫人的冷眼和碎语中抬不起头来。彼时,恰逢陈阿娇皇后因巫蛊案被废弃,幽禁于长门宫;公卿列侯众命妇就把卫家人视为罪魁祸首,认为是妹妹子夫专宠后宫之后,垂涎皇后之位而使出卑鄙伎俩来陷害陈皇后。列侯公卿同情阿娇皇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她是刘彻的姑妈大长公主刘嫖的女儿,是真真正正,不折不扣的金枝玉叶。更重要的是,当初刘彻要不是攀上这门亲事,身为汉景帝第十个儿子的他就根本没有被立为太子的机会。现在刘彻坐稳江山,就过河拆桥,不念旧情的把阿娇打入冷宫,实在薄情之极。然无人敢怨恨君王,便把忿恨嫉妒之火撒到刘彻的宠妃卫子夫的兄弟姐妹头上。当然,公卿列侯众命妇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的表现自然不留痕迹,不让帝王抓住把柄。他们只是在看卫家人的时候眼神刻薄,撇嘴冷笑,言语尖酸,把刺扎在卫家人的眼里,让他们痛在心头,偏偏又说不出口。也是,一干骑奴、花奴、婢女、歌妓之流,即使换上光鲜的衣服,又如何遮掩得了卑微的出身,怎配与世袭贵族们混为一伍呢?幸好弟弟是在殿外值勤,没遭这个罪,只苦了呆在殿内的姐妹。 好容易熬到出殿观花,卫少儿长吁一口气,不敢随众前进,便和姐姐君孺磨蹭到后边。 庭院内,白雪皑皑,盛开的白梅、红梅在朔风里精神抖擞。众人且看且赞叹,但没几个是真心赏梅,十之八九是顺着君王的意思而欢喜。卫少儿早先是平阳公主府内的花奴,对花卉天然情有独钟。她能一眼判断花草优胜劣下,也能一眼看出美之所在。在众人的聒噪声中,卫少儿静默的注视着眼前的一株红梅。此梅树干干瘦,花开不多,从顶至下,只稀稀落落的开着有数的几朵。与周围满树花开的同伴一比,自然是黯然失色,不值得游人一瞥。然它每一朵花花瓣硕大,颜色浓艳,芬芳逼人,实在是美得强韧,美得精神。卫少儿心有所触,待要细看,却听到身后有孩子的争斗撕打哭吵之音,其中恍惚也有小去病的声音。卫少儿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准是去病又在打架生事,不知这一回得罪的又是哪一门哪一户的达官贵人。她忙忙的转身,就看到两个深衣已被扯破的小侯爷哭着跑过来寻找父母,在他们的身后,就是深衣也被扯破的小去病,正和四五个小公子扭作一团。孩子的哭声很大,赏梅的人有大半回头来看。内中一个贵夫人怒气冲冲的朝孩子走去,不顾尊严的骂道:“哪里来的野种,也敢用脏手碰我的孩子!” 骂人的贵妇正是王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武安侯田蚡的夫人,她一开骂,众贵夫人便幸灾乐祸的用高分贝的音量故作窃窃私语状,故意让一声声响亮的“野种”“一门贱人”之类的话语伴同鄙视的目光砸向卫少儿。卫少儿赶紧跪在雪地里叩首致歉,她心里清楚,准是那些的小公子小侯爷们嘲讽去病是私生子,去病这才跟他们打起来;但是去病这回闯的祸大了!汉天下之大,谁不知武安侯田蚡现任丞相一职,权倾朝野,不仅公卿列侯要巴结他,就是帝王刘彻也得看着母亲的面子让他五分。现如今,但求武安侯夫人能消气,任凭她和众人怎样辱骂都行。于是,卫少儿垂下头,涨红了脸,藏在袖子里的手纠缠在一起,甚至相互掐出血来。 卫少儿的忍让,更增添了武安侯夫人持强凌弱的气焰,又有众夫人在旁推波助澜,再且刘彻和太后都在远处,根本不知晓后面的情况(即便知道了,也有王太后罩着);于是,武安侯夫人愈发张狂,指桑骂槐的词语滔滔不绝的倾泻而出。众贵夫人自然不肯放过这等蹂躏弱者的大好机会,数不胜数的尖嘴利牙便借机铺天盖地的扑上来——假如舌头能杀人,此时的卫少儿便无地自容的死了千百回。 “哎呀——这谁干的?”武安侯夫人正骂得起劲,忽然从身后飞来一团雪,狠狠的砸中她的后脑勺,疼得她大叫起来。众夫人回头一看,只见衣衫不整的小去病手里还捏着一团雪,他手一扬,又一个贵夫人就惨叫起来。再看他的周围,刚才围攻他的小公子们全被他揍的喊爹叫娘,正一齐蹲在雪地里痛哭。众夫人怒火冲天,抛开他娘,如老鹰扑小鸡一般一齐扑向小去病。卫少儿慌了,忙抢在众夫人之前,挡住儿子。只听“啪啪啪啪”几声,卫少儿被搧得晕头转向,口角流出殷红的血。 “不许碰我娘!”小去病气得两眼快喷出火来,他拼命想钻到母亲的前边,想保护母亲。然熟悉他脾性的母亲死死拦住他,不让他挪动。 武安侯夫人狠狠的搧了卫少儿几个耳光,看着她流血的嘴角,心里十分解气。她整整衣衫,鄙夷而傲慢的说:“吆,真是对不住詹事夫人。我本来只想教训教训那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野种,没想到詹事夫人如此怜幼惜弱,挺身而出,叫我错打了好人。我真是过意不去,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份没来由的母性也真是叫人匪异所思!” 众贵夫人发出会心的笑,彼此还眉来眼去。霍去病的肺都快气炸了,恨不能将这些个恶毒女人撕成粉碎。他使出全部力气,硬要冲到前边。就在这时,母亲当不住他,被他撞到在地,待卫少儿爬起来时,沾了一脸的雪。众人又是一阵响亮的哄笑,显然开心到了极点。让母亲在众人面前出丑,霍去病是万万不愿;看到母亲青肿的脸,小去病难过得快哭了。 这母子俩的凄惨样,最大限度的激发起众贵夫人的快感,她们仗着武安侯的势力,眼里不再藏有半点顾忌,决定再来一轮落井下石。 然在她们准备发起新的攻击前,卫少儿站直身子,她再一次挡在儿子的面前。她轻轻擦去脸上的雪花,两腮青肿而又不失俊美的脸显得格外刚毅。她的声音平静而舒缓:“卫少儿在这里给武安侯夫人赔礼了。但有冲撞夫人的地方,还请夫人多多包涵。”说罢,她不待众人接口,甚至不给众人回神的机会,她的眼神和口气一下子就变得刚硬锐利:“今天就用这个机会,我向诸位列侯公卿夫人介绍我儿子。众夫人都知道我是陛下指婚给詹事陈掌的,按说我儿子该姓陈,可我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个花奴,自然儿子就高贵不到哪里去;我们不敢玷污侯爷们的好姓好名,所以我儿子姓他该姓的姓。来,霍去病,让夫人们看清楚你;虽说咱们出身卑贱,可咱们照样可以抬头见人,照样可以在阳光底下晒太阳!” 霍去病被母亲拉到前边时,他不由自主的仰望母亲。他看到,母亲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单薄的肩绷得很平,向来卑微的垂着的头现在高高扬起,整个人犹如一株正迎着狂风暴雪而傲然独立的枯梅。 小霍去病热泪盈眶,几乎泪洒当场。自从母亲于五年前嫁给陈掌以来,他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母亲爱他!母亲一直都在尽她那微薄的力量最大限度的呵护他! 众贵夫人一派惊愕:有人是被卫少儿的硬气震慑住了,有人是被她的作法感动了,但也有贵夫人认为她的这翻话更显示出她的鲜廉寡耻,被她气呆了;但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了,因为刘彻携同王太后正往回走。众夫人知趣的散开,纷纷融进皇帝的大部队中,再没有人来刁难这对母子。 卫少儿低着头远远的向皇帝和太后行礼,避免让他们看到自己受伤的脸。她不想再起祸端,给妹妹和整个卫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直到君臣宦者宫人都走远了,她才抬起头来——她意外的看到小去病拿着一枝红梅站在她面前。小去病嫩白的小脸上被指甲划出好几道血印,但他笑盈盈的,尤其是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扑闪着单纯而快乐的光:“娘,你老低着头,是担心没她们漂亮吗?来,我给你带花,你准比她们哪一个都好看!” 说罢,小去病努力的踮起脚,就在他把花插在母亲的发髻之时,母亲的热泪滚滚而出。她一把抱住儿子,呜咽起来。 卫少儿是兄弟姐妹中性子最刚烈的一个,在她十五岁那年,情窦初开的她被一个来平阳长公主家出差役的霍姓小吏所哄骗,失身于他,生了霍去病。一年后,陈掌出入平阳长公主府,于花园内撞见卫少儿。彼时,卫少儿正当妙龄,才十七岁,但因育过一子,故尔既有润圆娇媚的少妇风韵,又不失清纯窈窕的少女本色。陈掌身为开国元勋之后,虽是看遍红花绿叶,但仍被其别样的风姿所迷。于是,陈掌刻意接近少儿,凭他英俊漂亮的外貌,潇洒倜儅的风度,温情脉脉的情怀,善解人意的性格,最终博取得少儿的芳心。有汉一代,社会风气甚为开放,对男女关系没有后世那许多酸腐的成见。女子再嫁,无人非议;私生子出世,也不会受到太大攻击。这种情形不仅出现于平民阶层,就是皇族亦是一样。刘彻的母亲——王太后,就是先嫁平民,生了一女,再离婚进宫,先为美人,后为皇后,直坐到太后的位置。但是皇家脸面还是要顾的,待卫子夫专宠后宫,刘彻就将少儿指婚给陈掌。 按说小去病应该与继父情感和乐,舔犊情深,但陈掌才能平庸,不被刘彻重用,因而在生活上不免拖拉疲软,流于声色犬马。而个性刚强的小去病自然不满意这样的父亲,再加上他天生好斗,时时打架生事,给陈家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于是陈掌对他也时有批评。卫少儿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原是想努力弥合两者的分歧,然到最后,她不但频频被丈夫指责,连小去病的心也失去了。现在,儿子肯从新敞开心扉,不由得卫少儿不百感交集。五年来的委屈,一齐在泪水中被涤荡干净。看着母亲痛哭泣涕,小去病懂事的拍着母亲瘦薄的肩,发誓道:“娘乖乖不哭了,以后去病一定会保护好你。” 当时卫少儿只觉得这是孩子气的话,没想到小去病说到做到。自那时起,他虽说变得越来越沉默,但他始终固执的以自己的方式关爱着母亲:他不打架了,爱习文弄武了,对继父也懂得遵循孝道了。不经意间,这个倔强聪惠的孩子被刘彻看中,他从她的身边带走了他。然而,每年红梅花开,它就一定摆在她的面前,成了她此生最爱的花。 现在睹物思情,过往的一切仿若就发生在昨天,显得那么的清晰。卫少儿的柔肠千转百回,她想立刻见见儿子,便叫来侍女:“去病是不是出门了?” “小侯爷一早就出的门,不过他才刚又回来了。” 卫少儿知道儿子被封为冠军侯之后特别忙,每天不是检验兵器,操练兵马,就是刘彻有事没事总想把他栓在身边,甚至还在宫里为他准备有寝宫;这会自己如果再不快点,今天又有可能见不着他的面,忙擦干眼泪,带着侍女,穿过庭院,直往霍去病的寝室。 在霍去病的寝室外,卫少儿看到一个陌生的憨厚少年,他年约十五六岁,身穿期门军军服。那少年双手捧着个包袱,正恭恭敬敬的候在门外。少年一看到卫少儿,从面相就判断得出她和霍去病的关系,忙叩头请安。 “你是谁?”卫少儿有些奇怪,便问道。少年立起身来,答曰:“回夫人的话:小人花梗,新近才加入期门军。是冠军侯的贴身侍卫。” “哦。”卫少儿略略打量少年一眼,目光投向屋内:“花梗,我且问你,冠军候在吗?” 恰巧霍去病从屋内走出来,一见母亲,忙施礼道:“娘,你有事,叫人来通知孩儿就是了,这大冷的天,干嘛跑来,冻着可不好。” 卫少儿笑着朝儿子走过去,霍去病搀住母亲的手臂,引着母亲往温暖的屋内走。他顺便回头到:“花梗,拿东西进来。” 卫少儿这才想起那少年的手上有个包袱,便问道:“去病,是什么东西?瞧那孩子小心的样。” 霍去病让母亲靠暖炉坐下:“娘,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是花梗神神秘秘的,说是什么宝贝。咱们一块看看。” 说罢,他示意花梗把包袱拿过来。卫少儿解开包袱一看,原来是一件非常眼熟的鲜红色战袍,就笑了起来:“去病,这不是娘为你缝的战袍么?怎么会在花梗的手里?” 霍去病初看见战袍的时候,他也愣了一下,继而,两片红晕爬上他光洁的脸颊。卫少儿没见儿子吱声,就回头看他,恰巧看见他这副样子,心头更加奇怪。她抖开战袍,发现边口破了几处,但已被人细心的缝补过。瞧那细密均匀的针脚,必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卫少儿敏锐的感觉到这里边有文章,她心里有些不安:“去病,这是怎么回事?” 霍去病回过神来,道:“娘,我随舅舅出征时,救了花梗兄妹两人。” “那后来呢?” “后来花梗非要入伍,可他年纪小,不能编入正规军,我就让他先做我的侍卫。” 卫少儿跟本不关心这些,她一门心思就想从儿子口里掏点别的料,趁儿子一落口,忙把话题扯往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你刚才说花梗有个姐妹,那她怎样了?” 霍去病没有回答,只是一脸茫然,显然他也不知后情。卫少儿只好招来花梗,细问其家里的细枝末节。花梗便一一道来:“小人和妹妹花蕾蒙冠军侯搭救之后,就一齐回到老家。因为爹死了,家里生计困难,娘在一个月前再嫁了。妹妹跟着娘,小人就上长安来了。” “那你妹妹多大了?” “回夫人,妹妹花蕾过完这个月就满十四岁了。” “那,你妹妹一定是个美人吧?”卫少儿知道儿子是个精觉乖巧之人,她不好问得太直露,便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便问问。花梗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也摸不透詹事夫人的心思,就“嘿嘿”的傻笑。见花梗那小子有些得意,卫少儿马上确定那个叫“花蕾”的女孩是个美人,说不定,还是非比寻常的大美人。如此一想,卫少儿的心里凉凉的,慌慌的,她想起了昨夜未央宫里的家宴。她飞速的瞟儿子一眼,发现儿子眼盯着战袍,看着看着,双颊又飞红了。见此情形,卫少儿几乎就相信自己心头的臆测,然仔细打量儿子,又没看见他眼神迷离沉醉,于是,卫少儿悬起的心略略放下来。凭做母亲的直觉,凭对儿子的了解,她相信儿子的生活中是掠过某一女子的身影,但儿子绝对没有坠入情网——不过,他又为什么要害羞呢? 卫少儿左思右想,楞是想不明白。她看着儿子,心里清楚要想从他嘴里再问点什么,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于是,她只好继续冥思苦想,寻求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 卫少儿哪里知道,霍去病脸红心跳,不是为了那个女子的容颜和风姿(实在讲,他早忘了那女孩长什么样),乃是看到披风,他就想起了女孩那露在破烂衣衫外的嫩白肩头。说也奇怪,当时看见时倒没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却怪不好意思的。 冠军侯啊,他哪里知道自己虽然阅过美人千千万,可毕竟只有十八岁,那种羞羞涩涩的感觉,不过是成长时总会碰上的调剂! 苍狼 第三章冠军侯(上) 北风只是柔柔的吹过长安城,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原先焦黄憔悴的世界转眼变成干冷灰白的天。那些侥幸在秋的肆虐下幸得余生的花草树木,今儿一齐死于北风的温柔刀下。寒冷的冬天就这样来了,仿佛是从梦里一跃而出,瞬间就散播遍地。然长安城东北面的一百六十个里坊里居住的居民不以为然,平日里该干啥的此时照样干啥:比如淘气的孩子该挨娘骂的挨娘骂,邻里该鸡飞狗跳的就鸡飞狗跳;人们大不了是缩缩脖子,照就急急忙忙的此去彼来,不受北风的左右,只受生计的支配。长安城内最热闹非凡的地方自然不是这些个供市民居住的里坊,而是位于城内西北角的工商业区,那里就是赫赫有名的“长安九市”的所在地。在那里,由汉帝国东西南北各地输来其间的货物成堆摆放,商人小贩按商品的归类成排成行的摆摊叫买,其品种齐全,名目繁多,应有尽有。所以人们穿集过市时虽然要摩肩接踵,但人们仍是乐此不疲,只因到了这里,便可各取所需,满意而归。 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有一个十四岁左右的清秀少年,他在两个仆人的陪同下,慢慢的在集市里穿行。他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正惊奇的睁大眼左顾右盼。眼前种类繁多的货物弄得他眼花缭乱,但他却欣喜不已。从少年身上所穿的土黄色曲裾深衣来看,他如不是官家子弟,便是富家少爷。依据汉律,平头百姓只能穿本色麻布粗衣;然少年不仅衣有华彩,且气质端正纯良,显然自小就接受过极为正规的家庭教育,自是家学渊源的官家子弟无疑。这少年正看得兴起,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人躲闪不及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以及摊铺被撞到的“稀里哗啦”声。少年惊讶道:“这里不是严禁骑马么,怎么有人如此嚣张,不顾王法?”就在他纳闷间“哒哒”的马蹄声就冲到跟前。少年转过身子,对来人怒目而视。在一干闪躲退避的人群中,他看到五六个骑兵在横冲直撞。为首的便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校尉,从其盔甲装备来看,当属汗天子最宠爱的期门军。少年不顾左右仆人的拉扯,挺身站到路的中央,大声喝斥到:“何人如此放肆!光天化日之下,扰民不安!” 马奔的速度奇快,就在少年大声喝斥之时,为首的黑骏马就直冲着他的脑袋踏过去。周围的人一片惊呼,甚至有人用衣袖遮住眼睛,不忍再看。眼看这少年要在瞬间丧命,马背上的年轻校尉猛的勒住缰绳,硬生生的将马头拨开,跃到一边。少年安然无恙,除了脸色稍微发白,他没有显出半点惊慌畏惧的神情或是动作。马上的校尉原本眼神凌厉,但看到少年稚气未脱的脸,目光便柔和了一点:“你是谁?” 少年昂首挺胸,报与同样傲岸不屈的眼神:“夏阳司马迁,字子长。你又是谁?” 校尉一听这回答,眼里立刻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光芒:“当今太史公司马谈是你什么人?” 少年司马迁面露讶意,仔细仰视校尉,在对方那张英俊的脸上只看到硬郎阳刚之气,不似在耍花招使小计害人,便老实说:“正是家父。” “不错。”校尉的嘴角隐然有笑意,他的目光从司马迁的脸上移开,举起马鞭,示意身后的骑兵下马。这些骑兵下马后立刻走进摊铺,所到之处,大刺刺的乱翻乱动,挑挑捡捡,货物稍不合心意,便扔摔地上。摊铺的老板又惧又心疼,却不敢阻拦,只能是忙不迭的诺诺应答。司马迁愈看愈怒,脸色气得青白,便要往前迈步。两个仆人忙拉住他,小声低语:“公子,你初到长安,可不要生事啊。” “是啊,公子,对方可不是你惹得起的人。你看看左右,谁敢出头了?谁不是缩着颈脖看热闹,咱们何必做那出头鸟,白挨人鞭子抽打呢?“ 司马迁环顾周遭,众人果然是一副且怕且稀奇的表情,那双双对对的眼,就在他和校尉之间溜转不息,俨然是在等着看好戏。司马迁年少气盛,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既恨别人把他当作笑料,又觉得自己有责任为民做主,便使劲摔开仆人,朗声说道:“大丈夫路见不平,当主持公道,如何倒做起缩头乌龟来!” 校尉斜视司马迁,心头很为少年的一本正经感到可笑;只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便表情冷淡的等着看这孩子的下一步挑衅。司马迁果然跨上两步,正义凛然的斥责他:“你既为期门校尉,就该保护民众;现在却兹事扰民,强取豪夺,是何道理!”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强取豪夺?”说罢,校尉的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的笑意,这孩子越较真,他就越觉得有趣。这个表情恰好给司马迁瞧见,顿时,他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这个校尉不过是仗着比他大几岁,就故意说横话来戏耍他!于是,司马迁发尽上指,怒不可遏,正待高声驳斥,却听到各摊铺小贩连声道谢:“谢谢军爷赏赐!还请军爷走好,下次再来照顾小人的生意。” 众人听着奇怪,忙一齐探头往里望,除了看见众骑兵选好货物出来之外,便是刚才遭罪的那几家店老板正喜兹兹的点算银两。他们欣喜若狂的神情显示他们不但没吃亏,好像还大赚了一笔。 见此情此景,不但众人惊奇,就是司马迁也说不出话来。校尉待手下人都上了马,才略略俯下身子,直视司马迁的眼:“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报了你的名,我就留下我的号。不过,我没字,无籍贯,就叫霍去病。” 话说完了,校尉拨转马头,带着一干手下,如来时一般,张扬而去。围观的人原是呆呆的看着,一见人走,不由得挤往前去,像是在期待什么。果然,奔驰中的骑兵喊道:“接着,这是冠军侯赔偿你们的!”随着话音跌落的是一地碎散的银子。众人一哄而上,争抢起来。 司马迁呆在原地,目视冠军侯远去的方向,心里翻腾不止,心思千起百回。 他知道冠军侯!在他还没到长安之前,冠军侯的威名就远播大江南北。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大汉朝男儿,只要一提及这一爵号,莫不心驰神往,热血沸腾!谁不想像他一样建功立业呢?想想他的战绩吧:一个未满十八岁的期门郎,第一次出征,在大部队大受挫伤之时脱颖而出,仅率八百健儿,便力斩匈奴骑兵二千零二十八人。难怪当今汉天子要册封他为冠军侯,就是取其勇冠三军之意。想当初,自己不也是摩拳擦掌,恨不能抛开竹简,背离家训,不走父亲研史的老路,要弃文从武,也做一个随冠军侯奋勇杀敌的战士么?可今天,自己看到了什么呢?冠军侯,冠军侯,不见勇冠三军,却见肆虐街头!简直是个纨绔子弟——不对,他和纨绔子弟又有不同!他是马踏大街了,也兹事扰民了,但是他又——瞧他后来的举动,真是让人费解!司马迁忍不住脱口而出:“冠军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小哥,你是好样的,就别为这种事烦心了。” 司马迁愕然,他看到一个老者笑笑的望着他。老者继续道:“冠军侯从来就是这个样子,跑马溜街是家常便饭。要说奇怪,就是他从来没踏死或是撞伤人,大约是他骑术好吧。像他这种过后赔偿的做法,我们这儿的人见多了,已经见怪不怪。他算好的了,至少从没见他强抢民女,娼寮鬼混;也不见仗势欺人,凌辱百姓。皇亲国戚嘛,小毛病总是免不了的。” 老者说完,拱手施礼,蹒跚而去。 司马迁此时更是糊涂。以他的年纪,以他自小就接受的正规经学教育,他愣是想不明白:冠军侯啊,你是万人所仰的英雄,本该白璧无瑕的偏有污点;为什么就不研修一下孔老夫子开创的儒学,做个谦谦君子呢?你本来也可以和史册上的贤人一般,具有谦和爱民的品质,可你这么乱搞一气,不是自毁形象么! 北风愈吹愈紧,在它的怀里,藏匿有更莹白的东西。人们还没来得及觉察是什么时,那些莹白的精灵便从空中纷纷扬扬的飞飘而下。不多会,房子白了,树白了,大道也白了。路人愈发缩肩耸背,忙忙的往家赶。独司马迁当街站立,怅惘若失。 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啊,那个冠军侯,今儿也才十八。 长安城的西南隅是未央宫的所在。未央宫始建于汉惠帝时期,不仅是有汉一代最著名的宫殿,也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上最著名的宫殿。此刻,在未央宫的最高楼厥上,几个人影正在晃动。站在最前边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后边远远的跟着几个宫人和宦者。 青年是个二十出头的公子。他俊眉修目,身材颀长,一袭厚重的墨绿色曲裾深衣将肌肤白皙的他衬托得格外的文雅,而那精致的白色回纹饰边,更将他掩饰于内的温柔全部散发开来。他不停的注视身旁的女伴,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爱意。 女子的年龄也就是十三四岁左右,她长发及腰,一张腻滑柔嫩的俏脸就藏在白狐皮披风的长长风毛里。看着纷飞的白雪,她转动了一下脑袋,柔亮乌黑的长发也优美的动了一下,于是,她的美貌显露无疑。女孩肌肤胜雪,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在弯弯的细眉下,是一双光晕流转的秀目,那秀目常常透出一股高贵而不可亲近的气韵;其朱唇一点丹红,偶尔一笑,令人魂销魄散。此女美得惊人,也娇气得惊人。她一步三停,仿佛那包裹在白披风之下,粉红色曲裾深衣之内的身子弱不盛衣依。于是,她身旁的公子紧紧的跟她并肩站立,时不时还伸手搀扶,深怕雪地里滑,把她给摔着了。 “曹襄表哥,去病表哥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女孩有点忧怨,不过那声音真是好听,不啻于莺啭燕鸣。被叫做曹襄的青年眼里掠过一丝不安,但他很照顾女孩的情绪:“别着急,卫长。去病很快就会来的。这冷,咱们还是到暖阁里去吧。” “不。我不去。”说罢。女孩提起曳地的白狐皮披风,执拗的向前走。曹襄见此,只得跟上。卫长是卫皇后所生的第一个女儿,也是汉天子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在她降生之前,她的父皇刘彻正处于风雨飘摇中。当时,刘彻在政治上的改革受阻于其祖母窦老太后,处于权力被架空的状态;在宫里,又因当时的皇后陈阿娇生不出孩子,刘姓诸王便散布流言飞语,污蔑刘彻没有延续刘氏江山的能力,因而形成一股废替刘彻的暗流。卫长的及时出生,粉碎了这些无耻的谰言,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刘彻的帝位,所以,她是所有公主皇子中最受宠爱的幸运儿,其受宠程度,远胜于她那贵为太子的弟弟刘据。父皇既然真心爱她,皇亲国戚们就更宝贝她:她若说要月亮,大伙恨不能连星星一块给摘下来。围在她身边的堂兄表哥数不胜数,但她看得上眼,肯亲近的唯有姨妈家的去病表哥和姑妈家的曹襄表哥。曹襄是刘彻的姐姐平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也是汉初名相曹参的孙子。自从曹襄继任平阳侯爵位以来,登门说亲的媒婆都踏破了门槛,曹襄却无动于衷。非是他无情,乃是他的全副心思全在卫长公主身上。他爱这个表妹,无关功利,只是源于初次见面就暗藏的情愫。现下,美丽的表妹站在厥楼的一个垛口前,回望曹襄,笑盈盈的道:“这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很漂亮是吧?” 见表妹欢喜,曹襄也满脸笑容,他没说什么,只站在卫长的身后欣赏雪景。 这是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稍晚一些。因而对很多人来说,只要不关饥寒,赏雪总是件很美的事。特别是站在这可以眺望全长安城的最佳地点上,俯视白雪漫天飞舞,那感觉就更棒。长安作为汉帝国的国都始于高祖五年,历经高祖刘邦,惠帝刘盈,文帝刘恒,景帝刘启,到今天的汉天子刘彻共五代帝王的修葺,迄今已七十九年。然长安城的修建工程还未完工,仍在继续。尽管如此,长安已极具繁华,堪称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和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特别是在它变成一个莹白的世界之后,就更有一种庄严圣洁的王都气象。 一片雪花轻轻的粘住曹襄的眉毛,曹襄正待举手抹去,就听到卫长欣喜的叫道:“是去病表哥!他来了!曹襄表哥,咱们快去金华殿,说不定家宴已经开始了!” 曹襄往垛口探头一看,远远的一个白影正领着几个侍卫顺着打扫干净的宫道往金华殿的方向走去。那白影,自是霍去病无疑。他待要叫卫长别焦急,卫长却迫不及待的从他身边跑开。可能是卫长踩到自己的裙裾,一个趔趄,她朝地面倒下。曹襄眼明手疾,在她摔倒的刹那就将她紧紧抱住:“小心点,摔坏了,可不是好玩的。” 听着表哥的责备,卫长调皮的眨眨眼:“有你在,我怎么也摔不着。”曹襄心头一动,还未及说什么,卫长却已离开他的怀抱,边走边回头道:“曹襄表哥,你先去。父皇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我换衣裳去了。” “你这一身,不也是才上身的么?” 卫长停下来,嗔怪道:“瞧你说什么呀。人家今天是寿星,不穿光鲜的新衣,成么?再说了,现在这身衣裳,今早行及笄礼的时候,去病表哥都看过了,不换怎行!”说罢,卫长急急去了。曹襄的心被这些话刺得千疮百孔,他早就明白小表妹的心思,但就是放不下,这会一面伤着心,一面怕她有闪失,忙又叮咛她身后的宫人和宦者:“照顾好公主!” 左右齐齐一声“诺”便跟着卫长一溜烟的去了。 曹襄目送卫长没了影,这才抄近路赶往金华殿。 等霍去病到达时,金华殿内已经坐满了人,不是妃嫔皇子公主,便是最亲近的皇亲国戚,众人齐聚于此,就只为刘彻最心爱的女儿过一个生日。刘彻为了女儿也早早散朝,这会正和卫皇后在正席就坐,并随意与众人闲话家常。当霍去病款款进殿时,窃窃交谈的人们不由自主的闭了口,目光都聚集在这个神采飞扬的美男子身上。刘彻盯着霍去病,眼里也不由得流露出极度欣赏的神色。 穿着纯白色曲裾深衣的霍去病像换了个人样似的,几个时辰以前的冷酷武将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高贵公子。刘彻喜欢以貌取人,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但从未见过那个男子能具有霍去病这样的韵质。这小子,真是的!他的五官明明不如自己年轻时宠信的韩嫣精致,他的风流明明不如大文人司马相如飘逸,甚至连冷酷的性格都不如廷尉署的张汤,可他无论往哪儿一站,就算是不言不语,他也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瞧瞧他那在精美的夔纹领饰下衬托着的脸,那份自信,那份倨傲,那份混合着成长味道的清新气质,谁可与之争锋呢? 刘彻骄傲的笑了,不自觉的在心里存上一份父亲才有的自豪:在座的这些人,又有几人还记得初入宫时的霍去病呢!那时候只会拍着柔弱的翅膀乞求庇护的雏鹰,如今已成长为优雅高贵敏捷迅猛的鹞鹰!这份为父亲的喜悦促使刘彻在霍去病行大礼时只是挥了挥手,便让他入座,免去了剩下的繁文缛节。霍去病入座后,飞速的打量四周,他看见母亲卫少儿和舅母平阳长公主坐在一块,继父陈掌则和舅舅卫青坐到了一起。他便在自个的位置上欠欠身,略略施礼。看到外甥在这种场合仍不忘家礼,卫青露出宽慰的笑容。得到舅舅的赞赏,霍去病眉飞色舞,他便把目光投向曹襄,朝他使眼色。曹襄老早就在等霍去病的暗示,今见这暗示终于来了,不由得喜上眉梢,压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落到地上。 此时,琴音轻扬,换装后的卫长公主踏着乐声袅袅亭亭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汉朝人尚墨,他们把红与黑视为最尊贵的颜色。卫长此刻穿的就是这么一件两种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曲裾深衣:艳艳的红为主色,黑色的凤纹饰边,再加上金珠翠玉的巧妙叠饰,卫长如下凡的仙子:矜持高贵,优雅出尘,美到了极致。 刘彻一时也骄傲到了极点,喜兹兹的吩咐霍去病:“去病,去,把卫长带到朕的面前来。” 霍去病初听这命令,呆了一下,他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这么做。卫青急了,生怕霍去病嫌这是婆婆妈妈的差事而忤逆圣命,忙忙的使眼色催促霍去病:“去,快去!” 见舅舅这样,霍去病立刻站起来,他瞟一眼脸已成苦瓜的曹襄,眼里流露出猾黠的光,他风度翩翩的走向卫长。当他的大手握住卫长的纤纤玉手时,卫长白腻的脸颊布满红晕。她深情款款的仰视挺拔英伟的表哥,一腔女儿心思流露无遗。 当霍去病引导表妹缓缓走向刘彻时,卫青诧异的发现,他的这一双外甥女简直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完美璧人。他不由自主的瞟了刘彻一眼,发现刘彻的眼里满满的写着“天造姻缘”四个字。这一下,他完全明白了刘彻的心思。早先,卫青从妻子平阳那而得知未央宫要为卫长公主行及笄礼,大办家宴庆贺时,他有点不解。要知道,女子一但行及笄礼,便意味着此女已成年,要许配婆家。卫长才十四岁,行及笄礼还嫌早了一点。确实,按汉初的律法,女子十四不嫁,其父母有罪,男儿二十不娶,其父母亦有罪。不过这些律法都是汉初高祖刘邦为繁殖人口,尽快恢复汉帝国的农业经济而制定的政策。但汉朝发展到今天,已经七十九年,无论经济还是国力,都足够强大,因而有些汉律已不再那么苛严:比如这男娶女嫁,在民间已经自动放宽到女子十五六岁时才嫁,男儿过了二十才娶。汉天子刘彻为何这么早就给自己的爱女办及笄礼呢?当时卫青想不明白,后来看到妻子平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以为是平阳已成功说服身为皇帝的弟弟同意将卫长指婚给曹襄,就也跟着高兴起来。卫青原是平阳长公主的骑奴,在得到刘彻的重用之后,为报圣恩,殚精竭虑的谋划建立汉军骑兵,后又亲率骑兵上战场,对匈奴五战皆胜,壮汉之雄风,又有收复河朔草原之功,因军功实在显赫,便被册封为大将军,统领汉帝国的所有军队。在他死了妻子之后,刘彻把新寡的姐姐平阳指婚给他。按说平阳年纪比卫青大,又曾是卫青的主人,这桩生拉硬扯的婚姻尊卑有序,因该是不平等和不幸福的;但是卫青性子和顺,平阳知书答礼,两人反而过得温情脉脉,直叫想看笑话的人大跌眼睛。曹襄是平阳前夫的儿子,跟着他娘一度是卫青的小主子,但是这孩子常年见不着生身之父,自小就跟在小霍去病后边一起粘卫青,潜意识里,也早把卫青视作父亲。因而,卫青在参加家宴之前,一直是暗地里为曹襄高兴着,期待着。可眼下,他看看二姐卫少儿,又看看妻子平阳;再看看垂头丧气的曹襄,又看看意气风发的霍去病;最后,他仰望心意已决的刘彻和三姐卫皇后,只能是患得患失的幸福着,苦恼着。 随着卫长在刘彻面前行礼完毕,小寿星获准入席。于是,鼓乐齐鸣,宫人献舞,家宴开始。 众人陆陆续续献上礼品,卫长按礼答谢,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却不时瞟到霍去病那儿。她自小就爱这个沉默寡言却又生气勃勃的表哥,平常他对自己虽然不坏,但也从未见他对自己有浓情蜜意,不过从今夜开始,一切将会大大的不同:行过及笄礼,她便成年了,去病表哥一定会注意到,她已经长大,长成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怀抱这份期盼,卫长甘心忍受皇家的繁文缛节。快了,真的快了,瞧,已经是曹襄表哥来献礼了,他的后边就该是去病表哥了! 卫长振作精神,笑如花开。曹襄原先是有点犹豫的,一看表妹欣喜的表情,不由得大喜过望,浑身胆气充盈。他带来的礼物是一套精美绝伦的玉饰:玉钗,玉耳环,玉坠子,玉项圈,玉手镯,玉钩带,甚至还有做工精良到令人难以置信玉步摇(女子戴在头上的一种装饰)。卫长向来以美貌自负,最爱的就是修饰容颜,一看到曹襄表哥如此善解人意的送上这份厚礼,而且还是质量上乘的昆仑美玉,不由得心花怒放,溢于言表。 曹襄献过礼物,并未退还回席,而是文质彬彬的道:“难得公主如此高兴,曹襄斗胆为公主献琴一曲。” 刘彻素来风雅,诗礼乐琴,无所不精,一听这话就对胃口,因而便代替卫长表态:“曹襄,别罗唆,快弹。” 天子发话,侍者的动作更麻利。不一会儿,焚香摆案几,曹襄抄琴端坐大殿中央。他扫视全场,目光最后定格在卫长身上。幽缓抒情的琴音自他指尖源源不断的流出,他深情款款的和音而歌。唱的曲,正是诗经里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关雎乃是六百多年前在民间流传的情歌,唱的是一个男子对一美貌娴淑女子的思慕。现在曹襄抚琴而歌,其声清亮,其心婉转,其情真挚,其意厚密,一番心思,表露无遗。早先和卫青一样瞧出汉天子心思的人此刻都愣了,面面相觑之后,都举目仰望刘彻,看他怎么处理。 刘彻此时很尴尬,他之前也没想过会出现这种场面。他平常忙于国事,忙着打匈奴,对儿女子侄的心思无暇了解,只是单纯凭自己对霍去病和女儿的宠爱,就想当然的要把他俩捏合到一起。没想到亲外甥曹襄对卫长也有心思,现在突然横插一脚,倒叫他一时也下不了台。刘彻平常对一母同胞的姐姐平阳很敬重,对曹襄向来也是怜爱有加,要他当众厚此薄彼,他于心不忍。但他刘彻贵为天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臣子看笑话的。他眨着眼睛正有几分无奈时,视线无意中触到案几上的琴,笑容立刻爬上他的脸。 弹琴唱歌么,霍去病也是行家。他受自己熏陶,琴技在宫里是数一数二的;他的音质就更别提了,每每他兴致大发,偶尔引亢一曲,别说是人,就是枝头上的鸟,也被那清澈而极具磁性的歌声迷得如痴如醉,自枝头坠落。得,就让霍去病也弹琴亮嗓,干脆公开挑婿算了。 想到此处,刘彻瞟了一眼女儿,见她双目闪闪发亮,便知父女同心,就得意的扬起下巴颏儿:“好,抚琴自唱,有雅趣。不过,鸟不单飞,音不独鸣。霍去病,你也来,凑数成双嘛。朕呢,也好久没听你的琴了。今儿大伙一块开开眼界。”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到霍去病的脸上,只见他不慌不忙的道:“陛下,臣不才,今夜恐有负陛下的厚爱。”说罢,他举起左手,众人都看的分明:他的中指被丝帕紧紧裹着,有血迹渗出。他继续道:“臣今早骑马,不小心划破手指。琴虽可弹,只怕走音,有辱陛下圣听。” 说罢,他起身离席,跪拜在地。刘彻万万没想到如意算盘会骤然破碎,他半是愣,半是气,瞪着霍去病,说不出话来,只有额角的青筋在根根暴动。卫青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刘彻的脸。用眼角的余光,他发现卫皇后的脸色也惨白如纸。卫青在心里边极其同情外甥,这愣小子一向不解风情,他准是没明白刘彻的小算盘。唉,伴君如伴虎,现在该如何是好?在他附近的卫少儿,沁出一脑门的汗,连一贯镇定自若的平阳,也讶然震惊。独有刘彻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掩嘴轻笑,但也没敢笑出声来。 曹襄也怕了,他担心的看着舅舅和霍去病,心头狠狠的为霍去病捏一把汗。霍去病正抬着头与刘彻对视,他脸坦然,眼坦然,心也坦然。只可怜卫长,她原先抱的希望过大,现在倍受刺激,樱红的小嘴轻轻抖动,似乎是要哭了。曹襄后悔的要死:自己怎么也不该请求霍去病的,他那个直肠子,好事也要办成坏事! 就在气氛极度紧张之时,卫皇后息事宁人的发话了:“既是如此,去病,你且入席吧。” 霍去病仿佛没觉察到气氛一直是紧张的,他谢过姨母,又道:“今天是卫长公主的寿辰,臣略备薄礼,请公主笑纳。” 刘彻的脸色好看了一点,示意霍去病把礼物呈上来。卫长破涕为笑,觉得去病表哥还是在意她的。特别是看那精美的木盒,里面想必是不亚于曹襄表哥的精致礼物。众目睽睽下,卫长怀着小鹿般惴惴不安的心,迫不及待的打开礼盒。 礼盒里静静的躺着一排小木偶人,看那做工,像是随意从集市小贩的手中买来的。卫长顿时泪如泉涌。很明显,去病表哥没把她当女人,只用小孩子的玩意儿打发她——而且是用最随便的态度在敷衍! 你怎么能这样!我卫长可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公主!是父皇的掌上明珠! 卫长哭了,十四岁的小女孩再也顾不上什么皇家尊严,她哭着跑出金华殿。霍去病大为震惊,他确实是不知自己是怎么就招惹了这个一贯娇气的表妹。他看了看刘彻阴沉沉的脸,也不作多想,就追了出去。他一跑,曹襄也顾不上君臣之仪,也追了出去。 余下的人鸦雀无声,诚惶诚恐。刘彻怒极,长袖一挥,几乎是赶鸭子一般,示意众人散去。卫青赶紧趁这机会,忙忙的去找寻那三人。他在纷飞的白雪里盲目的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就在他茫然无措时,他看到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个白影,便急忙过去。 正是霍去病呆坐在那。卫青松了口气,忙唤他起来,询问另外两个人的去向。霍去病虽然有点蔫,但舅舅的话还是回答的:“曹襄大哥陪卫长回寝宫去了。” 卫青猜测在三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最后倒霉的准是霍去病。他不好单刀直入,便迂回入手:“去病,不是舅舅要说你。你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挑不成礼物,那也该叫你娘代办。看看,好好的家宴被你给弄砸了。” “卫长再三要我亲自为她挑礼物,随我送她什么,就是不要旁人代劳。” “可你也不能那么死心眼。你看看曹襄——”话说到这里,卫青想起一事,忙转移话题“我且问你,你俩在宴席上眉来眼去,是不是预先有什么密谋?” 霍去病本不想说,但见舅舅一脸严厉,便吐出一个字:“是。” 卫青心头顿时清亮:“曹襄是要你在宴席上装聋作哑,好让他一枝独秀?所以你就把自己的手割破了?”霍去病不吭声,显然是默认了。卫青气恼起来:“好啊,你倒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够英雄,够义气。你把卫长当作什么了?兄弟情谊交换的筹码吗!” 霍去病满心委屈:“卫长不是兄弟情谊交换的筹码。” 卫青又气又无奈:“那她是什么?霍去病,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就算是个木头人,也能看得出,今天这家宴就是陛下为你和卫长办的定亲宴!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的表现!多让陛下和卫长难堪哪!卫长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大汉最美的公主,她还是你的亲表妹,你要是失去她,可没你后悔的份!何况卫长这么多年来对你一往情深,你就没有半点知觉吗?” “让卫长痛苦,是我的错。”霍去病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看得出他也很自责,但是他下边的话掷地有声“卫长是妹妹,不是情人。” 卫青皱了一下眉头,这话他信,然他再一次注视霍去病时,发现外甥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霍去病双目闪亮,皎洁如明月,可里边却有一种绝不可动摇的信念,他的话像从牙逢里挤出来似的:“正因为卫长是妹妹,要交给可靠的人,所以我才帮曹襄。如果是我情人,别说是曹襄,就是神也没法从我这里夺走!同样的,任是谁也不能硬塞给我一个我不爱的人,哪怕那人是至高无上的君王!” 这话骤然让卫青冷静下来,他知道霍去病在他面前绝不撒谎。这时,他才想到,自己顺从君主成了习惯,忘了从霍去病的角度为他想想。想到自己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刘彻安排了一生,他心头对霍去病涌出浓浓的同情:“可陛下不那么想,他是一定要给你指婚的。去病,不管陛下今日有多宠爱你,你终归只是他的臣子。你不要总是有气敢任,舅舅不想看你撞得头破血流。” “他已经给我们家指婚了整整一代人。他会懂的,除了婚姻,他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就像我从他那儿得到的无穷无尽的东西一样。”霍去病是语气平静的说这些话的,看不出他有什么赌气任性的样子。卫青诧异的看着外甥,觉得他和平常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这时候,一阵大风刮过来,吹得宫殿屋檐下的铜铃响成一片。它们在厉风里不停的翻滚着,挣扎着,搏斗着,抗争着;仿佛是在背离命运的支配,为保有自己的生活作不懈的斗争。此时,雪花也从地面翻腾而起,将霍去病卷裹于其中。白衣如雪的他似乎就要与白雪融为一体,消失于黑夜中。然他稚气的脸上竟然还含着笑,无所畏惧。卫青不知怎么就热泪盈眶,他恍惚看到了外甥未来的命运。他无语凝噎,知道再说无益,便离开霍去病,原路返回。 卫青回到金华殿,看到刘彻正在仔细把玩霍去病的礼物。他不敢吱声,就肃立一旁。良久,刘彻才回头道:“卫青,你过来看看,瞧这小子都弄了些什么!” 卫青上前一看,霍去病弄来的小木偶人全是将军士兵,他瞠目结舌:“这,这,这小子,想什么呢!” 刘彻却“呵呵”笑起来:“看来啊,霍去病这小子一门心思全用在打匈奴人上,他脑里再也塞不下别的东西了。” 卫青陪笑,也不知该说啥好。刘彻似乎也没要他表态,自顾自的说:“这小子,还是小孩脾性!” 卫青一听这话,知道刘彻不再迁怒于人,忙“诺”了一声,心头总算为霍去病松了口气。刘彻仍在自语,口气里明显带有自责的味:“唉。是我太心急了。这事啊,先搁一搁,等那小子开窍了再说。” 卫青听了这话,心头“咯噔”了一下,他没应“诺”也没发表看法。他眼前浮现出的是霍去病即将隐入雪夜的背影:那孩子虽然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但那稚嫩的肩膀,怎么看都有些单薄。 苍狼二 第二章它似你 狂奔了一夜,风此时终于疲倦了,慢慢的,它温柔的躺下,开始休憩。被肆虐了整整一晚的衰草,此时总算可以歇口气,它们全都软软的趴下来,靠着大地的爱抚,觅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对昨夜一无所知也不大关心的白昼搓搓惺松的睡眼,扯开天幕,从天地相接之处探出头来,以窥大地。光明趁机跟着钻出来,随着它地盘的扩大,黑夜不得不四处遁形。于是,小鸟唱起来,虫儿叫起来,草原上的种种动物也蠢蠢欲动起来;就差人没动起来。对人而言,时间毕竟还早了一点。不过,万事总有例外,例如在汉军大本营的主帅帐篷里,灯光就彻夜未眠。 一个才三十出头的将领正靠着案几小憩,他眉目紧锁,看得出来,他心有所忧,因而即便是休憩也显得格外不踏实。此将领便是卫青,汉军此次行动的最高统帅。这一次他率部从定襄出塞,匈奴方面一得到情报就极为重视,伊稚邪大单于亲率兵马,分部迎击卫青。战役初期是卫青占上风,他所率的部属斩杀匈奴兵万余人;然他麾下的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各率领三千兵马在迂回包抄时,不幸碰上了伊稚邪大单于的两万骑兵。赵信战败而降,捎带上七百余汉军;苏建全军覆没,只剩他孤身逃了回来。卫青闻听这些战报时,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清楚,他前边带领将士浴血奋战的战果已经化为乌有,在长安等待他的将是汉天子刘彻的雷霆震怒。然这些卫青已置之度外,此刻让他牵肠挂肚的是他的外甥霍去病。这小子!说是找战机打牙祭,只带着八百健儿,一去就是三天三夜,音讯全无。莫不是像右将军苏建一样,遭遇埋伏,也全军覆没了?唉,自己当时就不该允诺他,他可是第一次上战场,才十七岁啊! 卫青想不下去了,他猛然睁开眼睛,焦躁的在帐营内度步。不管他如何往好里想,方才一刹那间的思绪变成一个鲜活的梦靥,紧紧的勒住他的心: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如何去见姐姐卫少儿?又如何面对皇上铁青的脸? 唉,卫青,卫青,你糊涂啊! 正在卫青追悔莫及之时,他恍惚听到马蹄声,心里顿时窜起一丝喜悦:该不会是去病吧?他一个箭步冲向帐幕的大门。然卫青还没来得及奔到门边,就有一个士兵掀开帐幕进来:“报告大将军,第七批兄弟回来了,他们没找到票姚校尉。”一听这话,卫青的脚步死死的被钉在原地,曾经飞起来的心直往下坠:又一次,又一次不祥之兆! 卫青勉强回到原先就座的位子,他都懒得开口,只是无力的摇摇手,士兵便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卫青的两眼由帐顶看到地底,视线由东边溜到西边,愣是找不到定点。因为无论看哪,那儿便是人马横死的惨相。卫青由不得绝望的叹息:这个时候,哪怕是只回来一个霍去病,他便谢天谢地,别无所求! 隐隐约约中,卫青似又听到马蹄声;侧耳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卫青只有苦笑:准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前后都派出了七批人,谁都没带来好消息;这会,希望又该从哪儿来? “呼”的一声,帐幕猛的被撩开,一个兵士钻进来。他累的气喘吁吁,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往帐外指。卫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喜形于颜色,赶紧钻出帐外。 远处,一支马队披着薄薄的晨雾正快速驰来。尽管距离遥远,但那在晨光中招展的军旗显得格外鲜艳。最夺目的自然是军旗上大大的“霍”字,仿佛就算距离再远,它依然可以像它的主人一样直扑任何人的眼帘。卫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怕看到的景象不是真的,就闭上眼睛,让自己稍微冷静一下。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诧异的发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就在霍去病的身后不,不是太阳在霍去病的身后,是霍去病就从太阳里奔驰而出。 看,金色的阳光全撒在他身上,连跨下的黑骏马也被铸成金色。霍去病那平常尚显稚气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流光溢彩,那五官如刀刻斧削一般挺拔硬朗,比任何雕像都更具血性之美。他所过之处,阳光就追着他的马蹄,一溜儿铺开。 他,简直就是太阳之子! 阳光照在桑格花上,金灿灿,红艳艳;伊稚斜站在花丛中,脸色却如死人一般难看。 赵信就陪在一边,他现在已被大单于封为右谷蠡王。原来,匈奴领袖不称皇帝,乃称单于。单于下面,有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等二十四名官员,各领数万骑兵或数千骑兵不等。其中,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是最大的官,赵信以一降将的身份,得此殊荣,除了他本是匈奴人的身份之外,还有个缘由,那就是伊稚斜大单于要倚重他来对抗汉朝。原来,伊稚斜曾有个重要的参谋,是个叫中行悦的汉朝宦者,此人在汉文帝时被迫随和亲的公主来到匈奴。因他是被强迫而来,所以他临离开汉朝的国都长安时就说:“天子如果一定要我去,那么我就会成为汉朝的祸害。”这人还真说到就做到,他一到匈奴,就投降了匈奴的大单于,为匈奴对付汉朝出谋划策,谋略十分奏效,因而甚得匈奴单于的宠幸。然刘彻继位之后,采用儒学治理天下,重用大将军卫青,国策军事均有重大改变,中行悦从前的策略便没那么有效了,兼之又重病缠身,伊稚斜不得不另寻一个熟知汉军情况的谋士。赵信的归降便显得十分及时,所以匈奴大单于才毫不吝啬的封他作右谷蠡王。 赵信心里感激大单于对他的信任,但注视着羞恼交加的大单于,他还不敢冒然开口。伊稚斜的年纪比汉朝皇帝刘彻略小几岁,与卫青同龄,因常年生活在草原深处,经朔风吹打,面孔变得粗糙干涩,比之在深宫里养得白白胖胖的刘彻要显得衰老。朔风在催老他的同时,也将他捶打成铜骨铁臂,威风凛凛,其身上的王者之气,毫不逊色于刘彻。且昆仑神的子孙天然膘悍,此种旷达之气,又非汉天子可比拟。赵信虽然一面在心底揣测大单于愤怒的原由,另一面却在庆幸自己回归到强悍的大单于身边是个极其英明的决定。忽然,伊稚斜把脸转向阿胡儿,目光如炬:“汉朝除了卫青,还有什么能人?” “没,没有。” 伊稚斜狠狠的把唾沫吐到草地里:“我刚刚接到最新战报,说是昨天夜里,一支汉军袭击我们在八百里外的大后方。我外祖父籍若侯产,相国和当户等官员战死,我叔父罗姑比被生擒——我们大匈奴仅此一役便被斩首二千零二十八人!听听看,一夜之间,我们大匈奴就折损二千零二十八名勇士!而且是在大后方!” 赵信一脸诧异,很受震动:“我受卫青之命出击前参加过汉军的军事会议,那时,没听说有这个军事计划。会是谁呢?” “听说是个极其年青的将领,骑一匹黑黝黝的骏马。” 赵信愣了,他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肯定的说:“是霍去病!只能是票姚校尉霍去病!” “他是什么人?” “是卫青的外甥,大汉皇帝刘彻的高徒。” 伊稚斜本来是边走边听,一听到这话,便停住脚步:“刘彻的高徒?” “是的,大单于。刘彻非常宠爱霍去病,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让他进期门军,让他担任郎官。这次出兵,还封他做票姚校尉。所谓‘票姚’,意为飞行迅极无比的鹞鹰,大地之上,苍穹之下,让他无可匹敌。” “飞行迅极无比——哼!一夜之间,他来回奔袭一千六百千里,果然是迅猛无极,如电闪过,比之卫青的龙城偷袭还有过之无不及!”大单于说着说着就咬牙切齿起来,他恶狠狠的对天发誓:“咱们大匈奴和汉朝的战争不会就此结束,他们没赢,咱们也没输。走着瞧吧,那个霍去病还会再上战场,我倒要看看,是你飞得快,还是我的箭射得更快。” 赵信默不作声,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件旧事来。那时,他因为协助卫青攻打匈奴有功,被汉武帝刘彻封为翕侯,并特许他随驾到上林苑狩猎。这种事在汉朝人眼里是莫大的恩宠,但在他赵信看来,纯粹是浪费他的时间。他可是在大草原长大的,在草原上不分白天黑夜的追逐猎物是家常便饭,风餐露宿虽然辛苦,但那样才是人和猎物之间真正的较量。哪像这些个汉朝皇帝,说是打猎,却是打一些圈养的猎物,半点野性都没有;而且还是那么个打法——让一大群人吆喝着逼得猎物无处藏身,把它赶到皇帝面前,再让皇帝慢悠悠的射它,次后众臣还要齐呼什么“陛下威武”当时赵信没差点笑死。老实讲,他那时就有点后悔投降汉朝,瞧瞧这窝囊的样,难怪从前不是昆仑神子孙的对手,只怕将来也不是昆仑神子孙的对手。正在百无聊赖之际,赵信发现人群之后有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年郎官,其表情和他一样,对眼前这种死气沉沉的狩猎毫无兴趣。算是心有戚戚焉,赵信不免多看了他两眼。这少年俊俏非常,生气勃勃,尤其是那刀眉下的眼,偶尔跟人对视时流露出凌厉的眼神,天然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因而,他的身子虽高挑瘦薄,骑在马上倒也有大将之风。赵信正在思量他是谁,突然,少年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他一勒缰绳,抛开众人,置皇帝的威严于不顾,自顾自的向侧边冲去。 那儿,有一匹黑色的野马!不知它从哪里钻进上林苑,正在横冲直撞,把好些戍卫的士兵踢得人仰马翻。文官们惊慌失措,武将们拔刀抽箭,将皇帝团团护卫。 刘彻倒镇定自若,吩咐左右让开,好让他更清楚的观看那匹野马。赵信以行家的眼光也在审视着:这马通身毛皮乌亮,四肢修长,且强健有力,奔跑的速度极快,探前蹶后,一纵就是一丈六,而且在极速奔驰时,步法均匀,忙而不乱。真是上品中的上品! 赵信心中一阵叹息:要是有根套马索在手里就好了!这么好的骏马,只有最好的骑手才配驾驭你。可惜呀,可惜!这些个汉朝人一旦捕获不到你,就会用刀箭戳杀你!唉,你为什么不出现在大草原,让那些真正配得上你的猎手得到你! 怀着这种心态,赵信对少年郎官不屑一顾,但他发现少年所骑的骏马看起来也是一匹难得的千里良驹,就是怎么也追不上野马:一前一后,总差丈许。刘彻晓有兴味的看着,眼见他们就要跑出自己的视线,便给身后的卫青一个眼色。卫青打马出列,挥动小旗,远处的期门军便迅速从隐蔽处窜出来,个个手持锐利的长矛,预备要协助少年捕获野马。这时,赵信心里一紧,他担心的事就要变成残酷的现实,他的眼就愈发离不开那野马。就在此时,少年突然拔出腰剑,猛的扎向自己的坐骑。赵信大惊,万料不到少年会走这步险棋。果然,受伤的马长声嘶鸣,疯了一般往前跑,刹那就追上野马。就在坐骑与野马并足同列时,少年松开坐骑的缰绳,猛扑向野马。随即,他掉了下来,但他的双手还紧紧的抓着野马的鬃毛。陡然受制于人,野马变得格外的狂暴焦躁,狂奔的速度更快,如电闪雷鸣似的。少年一路被野马拖着,随时都有可能被踏死。刘彻脸色大变,卫青则箭一般催马冲向少年。 就在大家惊慌万状,以为惨剧就要发生时,少年在这极速运动中跃起——速度之快,连赵信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做的。等赵信明白之时,他只看到少年骑在野马背上,人马合一,一个跳跃,就从刀枪林立的期门军阵中跳出,转眼就没了踪迹。看到此时,卫青才勒住马,回望刘彻。刘彻面露微笑,恢复了雍容自若的天子之态,并就此事随意与身边的臣子品评谈笑。所有人中,唯有赵信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大受震撼,根本无暇顾及皇帝和边上的文官武将说啥。对马的了解,他远胜过任何一个汉朝人,要说汉朝人能饲养好马,他信;但要驯服野马,就是他们大匈奴的好手也不见得能成功,而且还是采用那么极端的办法,简直就是同归于尽!那少年可以示弱的,毕竟他年纪小,如果他按照刘彻的安排去做,就安全得多;同样,成功之后,他一样可以享受赞赏,毕竟,他已经比周围的汉朝人更具英雄之气。然而,少年竟然那般骄傲,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不愿自己的胜利沾有别人的一丝一毫的恩惠,为此,他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昆仑神啊,这几乎就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自杀行为! 可他竟然成功了!不靠天幸,不要人助,他只靠自己!因自信而孕育魄力,因韧性而孕育强悍,他在这点年纪就具备的智慧,真叫人害怕,也叫人嫉妒! 很快,少年又骑着野马回来了。他累出了一身的汗,豆大的汗珠不仅从头盔下滚滚而落,布满整张脸,连露在盔甲外的衣衫也全被浸湿。现在,野马乖乖的听他使唤,供他驾驭。看来,在这一场毅力和智力的角逐中,不出意料的是以人的完胜而告终。 看着少年的生气勃发的样子,刘彻的赞赏和喜爱之情完全不可掩饰。少年跑马到他跟前:“陛下,我要这匹马。” “去病,不得无礼。你是郎官,陛下面前,你该称‘臣’。”卫青赶紧小声的责备少年,又小心的瞟刘彻一眼。刘彻却毫不在意,反而问:“霍去病,那朕赐给你的大宛名驹怎么办?” “我,不,臣不要了。陛下可以收回去。”少年一本正经的回答,他努力摆出为臣子的样,但那扑闪的眼睛,流露出的却是骄傲和自豪。 “收回来?你以为朕的东西,你想要就可以要,厌倦了便不要?那朕是什么?”刘彻突然板起面孔,气氛陡然紧张,文武大臣面面相觑,弄不清皇帝为何喜怒转变如此之快,更不知如何是好。卫青心里一凉,赶紧替少年请罪:“陛下,是臣管教无方,请恕霍去病无礼之罪。” 少年的脸绷得紧紧的,他原是直愣愣的与刘彻对视,在扫描卫青一眼之后,他不情愿的底下头。但他的嘴紧闭着,不肯开口说话。 刘彻细细端详少年的表情,突然开心的大笑:“卫青啊卫青,好好看看霍去病。满朝文武,宫庭上下,也只有这愣小子敢这样对朕。霍去病,真有你的!” 卫青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忙侧脸示意少年,要少年谢恩。那知少年瞪着眼,愣不说话,好像在斗气。刘彻对他半是夸赞半是宽慰,道:“好,骏马配英雄!它本来也该属于你。你不要的破烂货,朕就收回来,留着自己用。不过,作为交换,朕要给你的马赐名。这,你总不该再拒绝了吧?看它刚才的速度,紫电飞闪,它就叫‘骝紫’吧。”说罢,便眼神慈爱的看着少年,几乎像父亲看着儿子一样。赵信明显看出来,皇帝刚才生气不过是佯装的,实际上,他对这少年宠着呢。他这才想起来,这个叫霍去病的少年就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当今汉朝皇后卫子夫的内侄,他和刘彻的关系亲着呢。可这舅甥俩在皇帝面前还真有趣:一个谨小慎微,一个傲然不屈。 听罢刘彻的话,少年喜上眉梢,目光炯炯有神:“诺!” 不知怎么的,赵信在记住霍去病这个名字的一刹那,他想到了狼。现在,他更确信霍去病是狼,而且是一头觅食的恶狼!他有狼一般的毅力,狼一般的韧性,只要认准目标,不论人和物,都会紧追不放。和这种人作对手,可能很头疼,但如果能够战胜他,绝对是最过瘾的快事。看着大单于的背影,赵信不由得意气风发:“大单于,霍去病一定会再上战场,到时候,我愿和他一较高下!” 大单于回过头来,满意的说:“好!汉朝人有句话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大匈奴多的是英雄!他霍去病就是如狼凶猛,我也有你这个好猎人候着他!” 说罢,两人相顾一笑,其声长远,震得远山阵阵轰鸣。也是,真正的英雄,当在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睥睨众生。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中,傍晚就来了。休憩了大半个白天的霍去病醒过来,他惬意的伸个懒腰,便精神抖擞的走出帐篷。他看了看周围,见火头兵们正在打火造饭,其余兵士则来来往往的忙碌,他这才记起睡前舅舅说过的话:吃过晚饭就拔营回长安。一想起舅舅,霍去病心头就一阵温暖。 霍去病是私生子,三岁以前,随同大姨卫君孺,母亲卫少儿,小姨卫子夫,舅舅卫青,一齐是刘彻的姐姐平阳长公主家的家奴。原来,卫氏一门全是私生子,都不被父亲相认或是相容,只能借着外婆的关系,在平阳侯府找口饭吃。霍去病的外婆是平阳长公主的梳头佣人,向来极得信任,兼之平阳长公主仁慈宽厚,因而一家子才能安身立命,团聚在一起。后来,作歌女的小姨被刘彻带进宫,一年后成了他最宠爱的女子,去病一家人才摆脱低贱的地位。随之舅舅得到刘彻的重用,成长为大汉朝的第一名将,卫霍两家便成为长安城内赫赫有名的望族。然人前人后,霍去病明显感觉得到飞短流长扑面而来,时时将他卷裹在其中。小霍去病不知道,这只不过是人们对幸运者嫉妒的一种表达方式,他只能照着自己的理解,用拳头去解决。然而问题不但没解决,反而是越弄越大,落得个“那姓霍的杂种是外戚,他就是仗势欺人!咱们惹不起,躲得起”的臭名声。他的母亲和姨母们做惯了奴隶,不习惯新得的身份,因而在更多的时候,不管对错,总是责备他。对他责备得最严厉的,就数他的继父——詹事陈掌(大汉朝名相陈平的孙子),怪小去病坏了他陈家“宅心人厚”的清白名声。霍去病性子倔强,辩解了一两次,见家人根本不予以理会,尤其是给母亲带来种种痛苦,便拿定主意:不管再碰到什么委屈,绝不开口,只认罚。他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于是,他和家人的关系虽还亲密,却也到了无话可谈的地步。只有舅舅——那个和他一般沉默,但比他温柔的汉子能理解他。同样的身世,同样的环境,同样不屈不挠的性格(只是一个表现得刚烈,一个表现得柔韧),这些都促使卫青深深的关注这个外甥。他认真倾听小去病的话,教小去病骑马,陪小去病舞剑使刀,他尽可能的和小去病在一起,努力的保护他。不知不觉中,只比霍去病大十四岁的卫青替代了他心目中念念不忘的父亲。随着舅舅的军功累积,舅舅又成为霍去病崇拜的偶像,然霍去病最大的心愿则是超越舅舅,成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最好神话,让舅舅为“虎父无犬子”而骄傲!这次他力争跟随舅舅出兵,为的就是这个原因。其实在卫青的心里,也存有同样的心思:他对霍去病的关爱,也早就超出一个舅舅对外甥的程度;在他眼里,这个外甥无异于就是他的一个孩子。所以今晨看到去病从战场平安归来,他激动得泪光烁烁,几乎当众落泪。他特意把班师时间定在傍晚,就是想让疲惫不堪的外甥好好休息。毕竟,长途奔袭了三天三夜,又打了一仗,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过。就因为舅舅考虑周详,这会,霍去病才有精神左顾右盼。 现下,他意外发现一个极为娇小的背影就站在半里开外的地方。他认出那是他昨夜救回来的小姑娘。她那么专注,在看什么呢?为何身子还在颤栗,好像很害怕!霍去病皱起眉头,预感有危险,他想拔出大刀,一摸腰间,竟然忘了佩带。刚好一个士兵拿着弓箭走过来,霍去病伸手夺过,抛下呆若木鸡的士兵,快步跑过去。就在他快接近小姑娘的时候,草丛里“呼”的窜出一个动物,它通身雪白,只是速度快得看让人不清它的模样。它奔跑到一个箭地的地方时,停下来,回望身后的人。是狼!这是一头叼着兔子的白狼!它恶狠狠的怒视身后的人,绿幽幽的眼睛透出一种既骄傲又狡猾的神情,好象在说:怎样,我可是从你们人类的眼皮底下逮住这兔子的,有能耐就来跟我抢啊! 霍去病好胜之心一时窜起,他几步上前,拉弓搭箭。 “别,请你别射。”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将军,请你别射。” 霍去病没回头,冷冷的道:“猎手打猎,不会无功而返。你若害怕,就转过身去。” 小姑娘沉默了。昨夜霍去病杀敌的凶狠样还在她眼前晃荡,实话实讲,她是怕极了他。但是看着他预备要射,她忍不住又怯生生的开口:“可是,可是将军,它似你一般” 霍去病一听“它似你”这三个字,不由得一愣,手指不自觉一松,箭便朝天空放。狼一听到弓响的声音,赶紧撒腿就跑,瞬间便不见踪影。霍去病十分懊恼,斜眼看小姑娘,又觉得迁怒于人不好,尤其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小姑娘却被他凌厉的眼神看得胆战心惊,几乎就要缩成一团。她正惶恐得不知所措时,霍去病已经走到她面前,脸严肃,口气更严肃:“你刚才说我似它,是指我像狼?” 小姑娘看来是乡下长大的,笨嘴拙舌,看着霍去病咄咄逼人,哪还讲得出缘由。霍去病看她那小样,冷笑一声:“是有人说过我像一种动物,不过不是狼,是鹞鹰!苍天之下,大地之上,来去自由,无所拘束!你,根本不懂!”说罢,霍去病为自己跟个傻妞浪费口舌大感不值,因而转身就走。他大约走了二三十步时,身后传来细若蚊声的话语:“将军,你确实似它。它,你,你们有一样的眼神。” 霍去病惊奇的回头,那小姑娘憋红着脸,双手紧紧捏着早被撕破的衣衫,她努力的把话说完:“我很早就在这儿,是我先发现小兔的。那头狼,它后来也看见了。它一直和我对峙。后来它赢了。它,它抓兔子的样,和你昨晚杀敌的样,一模一样”小姑娘话讲得吞吞吐吐,还零散不堪,她自己也觉得羞愧,不由得举起双手,想遮住自己的脸。就在手举起时,破烂的衣衫滑落,露出了大半个嫩白的肩头。她猛然醒悟,赶紧放下手,抓紧衣服,背过身去。 霍去病清清楚楚的看到一切,他愣了一会,想了想,便坦坦荡荡的朝小姑娘走过去。及至到了小姑娘的身边,他解开披风,将它轻轻罩在她的身上。小姑娘又诧异又感激,仰头上看,只看到霍去病如山一般高大,目视前方。 良久,霍去病才道:“还从没有猎物能逃出我的手心。那头白狼,不错!”说罢,他俯视身旁这柔弱如花的女孩,露出灿烂的笑脸:“你的比喻也不错。没准,我就是一头将匈奴人驱逐得无处藏身的恶狼!” 看到霍去病意外的显现出亲切的一面,小姑娘也绽放出笑容,清新得像百合花一样。 此时,卫青正走出营帐,他看到斜阳西下,缤纷五彩的晚霞将天空装点得绚丽多姿。而不远处的一对少男少女,成了这美景中最动人的景致。 苍狼 第一章 狼眼 夜已深,明月却不见踪影,暗蓝色的天幕稀疏的落下几颗星子,它们巴眨着眼,提心吊胆的俯视黑魆魆的大地。在那里,凌厉的风肆无忌惮的抽打着草原。那些早在初秋就已枯黄的草,现在在残暴的强者面前更是惶恐无依,瑟瑟的抖动着,随风凌辱。因之,一阵阵的悲鸣呜咽不绝,像汹涌澎湃的波涛,蔓延到无穷的天际。 草原深处的匈奴人向来骠悍,以天之骄子的身份寄傲于天地,睥睨万物,自认为天下之大,莫可能敌。事实上,他们也几乎真的是莫可能敌。但这一晚,听着一阵阵的悲鸣,便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寒意,总觉得有不祥之兆。于是,为了驱除寒意,解除疑虑,大伙都聚集在篝火边,不分贵贱,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大声笑谈,极尽娱乐。有人摆弄起胡笳,自然就有人和音而歌,粗犷豪迈的歌声随风飘散,倒真的将萧杀的秋意驱逐到几千里之外。 然而,风毕竟不解人意,它卷土重来,劲猛的刮着,仿佛还带来了什么气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抬起头,警觉的嗅了嗅。边上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笑道:“籍若侯产大叔,你这是干什么?” 被称呼为“籍若侯产”的老者看上去已年过六十,但身子骨依然强健,特别是那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时时给人一种宝刀未老的强烈感觉。从周围的人对他的恭敬态度来看,他是个很有身份的长者。现下,他缓缓放下盛满酒的碗,低声说道:“罗姑比,你有没有嗅到什么气味?或是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罗姑比满不在乎的“嘿嘿”笑:“大叔,你担心个什么呀!你忘了今天傍晚大单于那边传来的战报了么?就凭那些个在女人的眼泪里泡大的汉朝男人,也敢和我们大匈奴斗!”说罢一口干尽碗里的酒。老者还在犹豫:“你可以小看别人,但不要小看卫青。他不单偷袭过龙城,也夺取过河朔草原,他凭的可是真刀真枪。” “大叔,那个卫青不过是侥幸赢了我们几仗,算不得真有本事。难道他还能来偷袭么?咱们昆仑神的子孙都知道:同一棵树不会被闪电击倒两次。这可是距离前线上千里的大后方,就算他卫青有能耐,他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到这!何况这一仗他和大单于打,不但没赢,还大伤元气,不是有个叫赵信的汉将降了我们么?这个赵信,从前你是见过的,就是那个刺毒部族的小王。他投降汉朝,改得了姓名,改不了面皮,这不又回来了。在草原跑野了的马,哪拉得惯车呀!” 老者还在沉吟,在另一边一直倾听的一个中年人开口道:“籍若侯产大人,咱们大匈奴有昆仑神保佑,有英明的伊稚斜大单于领导,还有成千上万的铁骑,那些个汉朝人,他们要能打到这来,咱们早就踏平长安千百回了!” 这话招来一片响亮而骄傲的笑声,附和的声音七嘴八舌。 “相国大人说得好,汉朝的那些个男人算什么男人哪!要不是大单于把咱们放在后方,咱们这些老家伙照样跨骏马,挥大刀,杀得他们喊爹叫娘,下辈子都不敢踏进草原半步!” “走!咱们现在就拿砍刀上前线,剁他几个人头来下酒!” “对,那些个嫩羊哪是咱们这些个老狐狸的对手!当户大人,我和你去!” 籍若侯产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这些人喝醉了,说的话虽然有些拖大,但确是实情。凭他几十年来和汉朝人打过的上百次战役,他清楚的懂得汉朝虽说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是敢打硬仗,往死里拼的将军士兵却没几个,何况要千里奔袭,那就更没人才了。那些个汉朝人,历来只懂得玩心计,哼,你汉朝人会玩心计,难道我昆仑神的子孙就是笨的么?看来,是自己多虑,太高估对手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嘈杂声,籍若侯产心一沉,拿起军刀,站起来,喝道:“什么事?”周围的人愣了一下,也放下手中的碗,扔掉嘴里的骨头,抓起军刀,纷纷站起来。不多会,跑来一个士兵:“籍若侯产大人,是白天我们抓住的那三个汉朝人想趁乱逃走,警卫的兄弟又把他们抓回来了。” 一听这话,站起来的人又一一坐下,从新开始划拳喝酒,快意呼叫。籍若侯产则吩咐到:“既如此,就把那三个人押上来。” 很快,几个凶悍的匈奴兵推推嚷嚷的把三个瑟瑟缩缩,恐惧不安的人押到籍若侯产的面前。籍若侯产冷眼打量那三人,确切讲来,应该是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其中一男一女。籍若侯产记得他们是一家子,受雇于人,跟着一支商队想穿过大草原的腹地,到西域去做生意。今早,这伙汉朝人撞到他们这些留在后方的匈奴兵的手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支商队死的死,伤的伤,就剩下他们三人。哼,竟然想乘夜逃走,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找死! “呵呵,这个妞不错。籍若侯产大叔,把她赏给我吧。”罗姑比端着酒凑上来,他现在虽然醉了几分,但是欣赏美女的眼光却没半点含糊。籍若侯产细看一眼那个拼命缩到大人背后的小女孩,她虽蓬头垢面,蔽衣破鞋,年不足十四,那脸蛋倒也真是漂亮,比之那些嫁过来的汉公主尤胜几分。籍若侯产沉吟着,想把此女献给自己的外孙伊稚斜大单于,罗姑比却等不及了,他一扬手,碗砸在石头上,清脆一声,裂成四片。他狞笑着扑向小女孩。小女孩惶恐的尖叫,拼命挣扎。但哪里敌得过强悍高大的匈奴人,眨眼间,衣服就被撕得粉碎。所有的匈奴人都晓有兴味的看着,粗鲁而满足的笑声此起彼伏。小女孩的父亲和兄弟急红了眼,虽然他们听不懂匈奴人的话,但是自己亲人即将受到的凌辱他们是看得真真切切。父子俩从匈奴兵的手中挣脱出来,不顾一切的扑向罗姑比——父亲扯他的肩,儿子咬他的大腿。罗姑比“嗷嗷”的惨叫两声,狼狈的退了下来,周围的匈奴人笑得更响亮。罗姑比羞恼交加,恶从胆边生,抓起大刀,砍向那对父子。做父亲的猛的推开儿子,挡在女儿面前。大刀不偏不倚的砍在他的脑袋上,顿时鲜血四溅,不仅喷了罗姑比一身,他女儿的脸上,身上,手上,也沾满了他的血。在父亲倒下的同时,女儿晕了过去。 “爹——”儿子痛哭着扑向父亲,哭得异常凄厉。 这种血腥的场面对匈奴人来说司空见惯,但是对手太弱,不堪一击,不值得取悦于心,他们便没趣的散开,自去喝酒。罗姑比也觉得没意思,扔了刀,一脚踢开男孩,弯下腰,抱起女孩,想回自个的帐篷。忽然,一阵冷风狂啸而过,吹得火焰高高窜起,尘烟飞散。有狼的嚎叫声!这嚎叫声在风里听起来格外不祥。籍若侯产皱紧眉头,早先的忧虑又回来了。他立身四望,想寻觅狼的踪迹;除了看到茅草随风一起一伏,似乎也没别的异样。他正待收回目光,却发现远处一团暗云飞奔而来。那速度太快了,简直就是乘风而行,眨眼间,似乎就要扑到面前。不安一下子就攫住老人的心,他肯定,他绝对的肯定:汉军来了! “操家伙,上马,汉军来了!”老人撕声力竭的大喊,他“唰”的一声抽出军刀,迎风而立。周围的人楞了一下,继而忙乱成一片:帽子飞了,鞋子掉了,酒碗碎了,刀子拿错了,火星乱迸了,连骏马也不听使唤,四处奔窜了,风声更是夹杂着惊恐的叫声,弄得人心惶惶了。 “籍若侯产大人,汉,汉军怎么可能奔袭到这么远的后方?”相国有些懵了,他还不敢相信。籍若侯产一把推开他,怒吼道:“只有昆仑神才知道!” 与此同时,前方杀声一片:刀剑相博,骏马踢踏,死伤者哀嚎不绝。籍若侯产没有找到他的马,他也管不了那许多,提着刀,直冲向前。他对自己的勇猛和武艺百般信任,他的地位和尊严就是在杀戮中累积起来的,连他的外孙伊稚斜大单于都为他叹服不已,称他是越老越有价值;现在,勇士的血液在胸口膨胀不息,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战斗!他很快就冲到最前线,身后紧跟着一群无畏的勇士。好似砍瓜切菜一般,他连续撂到几个骑在骏马上的汉军。老人杀出了威风,早先乱作一团的匈奴人振作起精神,猛烈的向汉军反扑。汉军的骑兵被迫后退了一些,就在匈奴人要巩固防线时,在另一个方向取得节节胜利的一个汉军掉转马头,杀向这边,目标直指籍若侯产。籍若侯产砍死一名汉军,翻上骏马,双腿一踢马腹,迎了上去。借着火光,他看到头盔下一张极其年轻的脸,那脸上有一双锋芒毕露,强硬不屈的眼。来人为他的年纪稍微疑惑了一下,这是一种蔑视!籍若侯产怒吼一声,挥刀劈去,直取少年的性命。少年没有半点怯懦,他的动作更快,不单挥刀架开,还顺势反削一刀。籍若侯产的身后有几个匈奴人也已骑上骏马,见他吃紧,便赶来支援,将少年团团围住。眼见敌人越多越强,少年神情愈发飞扬。他以一挡十,左砍右当,匈奴人非但占不到便宜,反而落败。不一会儿,几个匈奴兵就被砍下马。籍若侯产喘息了一下,再次扑上去鏖战,少年的勇猛激发了他的好斗之心,昆仑神的勇士可不相信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混话,他们恪守的真理是“勇者愈挫愈勇”受这种豪情的支配,籍若侯产果然愈战愈勇,在其他匈奴兵纷纷被砍死的情况下,只有他还在与少年拼死搏杀。 一直在旁伺机助攻的相国大人观察出一个奥秘,只要这个少年不倒,来偷袭的汉军就不可动摇。看来,他是这支奇袭队伍的领头羊。他手一挥,另一群匈奴兵挥舞着大刀冲上来,将少年围得密不透风,即使不能将他砍死,累也要把他累死。这少年倔强得紧,他狠狠的咬着嘴唇,不肯后退半步。一把军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前刺后搓,东削西劈,指到那里,那里便鲜血横飞,兵将横死,马上马下,匈奴人竟然奈何不了他;他硬生生的逼得匈奴人步步后退。籍若侯产已经负伤,他不得不退到一边略作调整。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拼杀的少年,看到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骇人的幽光,这种凌厉的眼神,几乎可以把人杀死!像什么呢?怎么这么熟悉?就在他困惑间,汉军拥过来帮助自己的统帅。马上的骑兵总比地上的步兵更具杀伤力。不消片刻,匈奴兵败下阵来,死伤无数。籍若侯产大惊,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匈奴人会一溃千里,便提一口气,再度杀进阵中,与那少年对抗。罗姑比、相国大人、当户大人也赶紧加入战团,马上马下的协助籍若侯产。籍若侯产跟汉朝人打了几十年的仗,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硬郎的汉将,他非要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当他的刀再一次被对方挡住时,他用他懂得的那一点汉语喝道:“来者是谁?” 少年眉毛一挑,声音不高不低:“大汉票姚校尉,霍去病!” 籍若侯产睁大眼睛,还不及说什么,自个的脑袋已被砍下来。就在咽气前,他想起来了:这少年像狼!是的,他像极了草原上所向披靡的恶狼,只要认准猎物,就会锲而不舍的追捕!难怪他眼里会放射出幽微骇人的光,那是猎杀者的喜悦! 哦,昆仑神啊,你已经厌倦了匈奴人么?为什么派遣来这么凶猛骠悍的猎手? 籍若侯产睁着眼倒在地上,他想不明白的还不止如此。在他倒下的那瞬间,相国大人和当户大人也相继横死;罗姑比被砍断腿,正痛苦的在地上翻滚。活着的匈奴人惊骇万状,看看地上的死尸,再看看霍去病滴血的军刀,在他的俯视下,不由自主的步步后退;汉军则催马紧逼,长刀飞舞。兵器所指之处,手起头落,鲜血与火光交相辉映,黑夜完全被映红了。至此看来,胜利的天平已经倾向了汉军。然而,占据了制高点的霍去病借着火光仔细观察匈奴人的后方动向之后,他皱了皱眉头。 “传令兵!”霍去病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传令兵赶紧跑马到校尉身边。 “传令下去,后军变前军,准备撤。” 刚巧赶到霍去病身后的赵破奴一听这话就楞了:“校尉,现在的场面是咱们占优势,撤的话” “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咱们是出奇兵,人少,不可恋战。” “可是,匈奴人一直在后退” 霍去病军刀往前一指:“看那!他们的人数应该不少于万人。现在表面是在后退,实际是在集合人马,调整阵形,准备反攻。” 赵破奴努力张望匈奴人的后方,发现后方的匈奴人在井然有序的移动。看来,他们已摆脱因奇袭而造成的惊慌,也搞清楚汉军人数不多,就如票姚校尉所料,他们要反攻了。这一下,赵破奴没了先头的锐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因很简单,来的汉军只有八百人,怎么打,也打不过上万的匈奴人;何况,匈奴人老少男女皆可成兵,且强悍迅猛,与汉军对抗时,历来可以以少胜多,再打下去,这次来的八百兄弟就只能在草原上作孤魂野鬼了。方寸已乱的赵破奴只能看着霍去病,还好,票姚校尉对形势拿捏得很准,知道什么时候该进攻,什么时候该撤退——奇怪,他和自己一样,也不过是第一次上战场,他怎么就这么嗅觉灵敏,有指挥才干?对了,他还不到十八岁,足足比自己小了八岁! 赵破奴的心里一下子装满了对霍去病的敬佩,他倾听着霍去病对麾下骑兵的调度。这时候,一个骑兵跑到霍去病跟前禀报:“票姚校尉,发现两个汉人。” 霍去病眉毛动了一下:“哦。带上来。” 很快,两人被带到霍去病的跟前。这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男的年约十四五岁,女的更小,仿若只有十二三岁——从她瑟瑟发抖,完全站不稳的样子来看,她已被血腥场面吓得魂不附体。 “你们是被掳来的吧?那就上马,跟我们回去。”霍去病的话总是不多,也不容别人置辩。男孩黑油油的眼睛仿佛被什么蒙上,他转身一指身后,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还有我爹。” 带他俩过来的骑兵马上低声道:“票姚校尉,他爹为保护他们,给匈奴人劈死了。” 赵破奴闻听此语,嘴一撇,不满:“小孩子别胡闹!大敌当前,谁有空去管死人!走不走随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票姚校尉翻身下马,直走向男孩方才所指的方向。周围的骑兵和赵破奴一样不解其意,愣愣的看着霍去病剥下死人的衣服。霍去病快步来到男孩面前,把衣服递给他:“拿好,回去给你父亲弄个衣冠冢,也算他叶落归根了。” 男孩接住衣服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出,他哽咽难语;女孩则低低的抽泣,衣襟湿了又湿。不知怎么的,赵破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也花了:第一次,又是第一次,票姚校尉这是干什么?他发现,身边的所有骑兵和他一样震惊。 “发什么楞!按我刚才的吩咐,撤!”霍去病猛喝一声,众骑兵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拨转马头,乘匈奴人没反应之际,全速撤退。票姚校尉在上马之前,把含着泪的男孩扶上赵破奴的马,再把抽泣的小姑娘抱上自己的马。紧接着,他自己也翻上马,双手一拉僵绳,脚尖一夹马腹,便箭一般射了出去,直追前头的部队。 赵破奴紧紧跟上,在几乎和霍去病并肩时,他看到票姚校尉正回头望被远远抛在脑后的匈奴人。他发现,在那张俊朗得让人惊叹的脸上,那双晶亮的眸子闪烁着瞳瞳火影,仿佛,冲天的火焰蔓延到他的身上——不,不是火焰蔓延到他的身上!他!他自己就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管夜有多深,只要有火焰在,你就总能见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