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攻皇后的萌主》 第1章 门第 皇后把宫女们都差遣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到镜子边卸妆。 今日是十五,按说是每个月皇帝与皇后同房的日子,因此小侍女给她盘了个新发式。皇后对着镜子照了照好看不好看另说,倒是极容易往上带首饰。一眼看去满头的珠翠、凤簪、金步摇,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拆到第四个钿花的时候,皇后颠了颠那不掺假的真金真钻的分量,心想难怪今日总觉得脖子酸。 一时她卸掉首饰,又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只见镜中人乌发如云,玉肌胜雪,虽五官不够精致娇艳,却也很是柔和静美,放到现代,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气质型古典美女一名。 不由在心里叹皇帝暴殄天物,冷落这如花美眷空度似水流年。 皇后记得古代的脂粉含铅严重超标,因此一向是不施粉黛的。幸而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晰,也不需过多描画,侍女便没有强求。 因此皇后也就不担心脸上残留粉底,只起身用清水扑了扑脸,擦干净了事。 虽知道熬到这个点皇帝还没出现,想必今日又不会来了,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因此皇后只是拆掉首饰,并没有散开头发。 她就着红烛在桌旁读了会儿书,果然听到外面有人扣了扣门。 “进来。” 门吱的一声打开,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一身粉红褂子,个子娇小,偏还缩着肩膀,底气很不足的模样。 小宫女头垂得极低,声音也细细颤颤的,禀道:“禀娘娘,敬事房总管超公公求见。” 皇后打量了小宫女一番,实在记不起自己住的宫殿还有这个人,便不再费脑子,只说:“让他进来吧。” 敬事房是管皇帝房事的地方,总管一向是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兼任。这个超总管名叫阳超,从皇帝还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到如今已有近十年,可谓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皇帝很宠信他,后宫这帮妃子自然个个巴结他,纷纷尊称他“阿翁”。 只是皇后历史学得太好,知道这个太监很是飞扬跋扈、败事有余,因此十分不喜欢他。 她不是擅长掩饰的人,虽没当面给他难堪过,但态度总是冷淡疏离。阳超确实很耳聪目明,只见了她两次就知道自己跟这个皇后不对付,再加上皇后的出身让他有些底气不足,因此见她的时候倒是总战战兢兢的。 当然不见面的时候,给她穿小鞋穿得也毫无压力。 皇后给皇帝面子,阳超进去下跪的时候,她放下书,站起身,道:“请起。” 阳超刚二十出头,略有些发福,倒是比同年纪的太监看着年轻些,脸上褶子搭得没那么厉害。听到皇后说话,赶紧爬起来,垂着头立在一遍,等皇后问话。 皇后看他杵在哪儿,浑身不自在的模样,不由就想主子不问不得开口这规矩实在讨厌。只好道:“公公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了。 阳超这才答:“皇上身上不适,想歇一晚,今日就不来了。特地嘱咐奴才来禀报娘娘,请娘娘早些安歇,不必久等,也无需挂念。” 连个靠谱些理由都懒得想,可见皇帝对她这个皇后已经无视到一定境界了。皇后有些无奈的想。 当然他不来是最好的,皇后自己也懒得应付那个任性的小皇帝。 因此只不冷不热的道:“我记下了。请皇上保重龙体,公公也早些回去伺候着吧。” 阳超唯唯诺诺的应了,又规规矩矩的给她下跪告退。 派人将阳超送出寿成殿,今日的例行公事便办完了。 皇后这才散开头发。简单做了几个拉伸后,吩咐人进来伺候。 进来了四个宫女,除了之前来的那个粉褂子小姑娘,另外三个竟然都是不认识的,皇后这才感到有些蹊跷。 皇后从一个宫女手上取了湿毛巾擦手,问道:“侍女与小玉呢?” 小姑娘垂着头,娇娇软软的声音,道:“晚饭后,姐姐们说织造房新织了布样,算来也该给娘娘准备夹衣了,她们想先讨来布样看看,便去了织造房。” 皇后知道,这必是侍女小玉两个丫头敷衍人的借口。晚饭都吃完好一会儿,马上就要宵禁了,她们去织造房? 算了,随她们去哪里。只要别干出“私会情郎”这等“□宫闱”的事,有她皇后——尽管只是空名——的身份作后盾,应该还不至于有人敢为难她们。 用皂角洗过脸,再用牙盐漱过口,皱着眉吃下小半碗木瓜西米露,上床睡觉。 皇后睡的床,足有两丈宽三丈长,也只比皇帝和皇后大婚时洞房那张床稍小一点,躺四五个人绰绰有余。 因为今夜本应该跟皇帝同睡,所以床上铺开着大红的锦被,被面上绣着精美的龙凤百子刺绣,把整个雕花紫檀木的床架子都映得赤红。 本来很喜庆的鸳鸯床,这种情形下看上去就有些讽刺了。 幸而皇后心理素质出众,压根没把今日的事放进心里。掀起被角爬上床,只一会儿就酣睡了。 倒是几个宫女望着被子上的花样,目光里透露出同情来。 ——皇后是先皇指给皇帝的。 皇后的祖父年轻时便是闻名天下的武将,未及弱冠便已进士及第。据说本来是要点状元的,只是同点一甲的有个人年近花甲,太皇帝怜悯他年老苦读,便说:“探花是朝堂脸面,自然要选个英俊少年。”便把状元给了年纪大的那个,把他点做探花郎。 皇后的祖父出了名的耿直。当年及第之后便辞了馆臣外任,当了三年通判。因考核优异,又被举荐入京。人人皆知太皇帝喜欢年长持重的大臣,怕他因年轻被黜落,便教他面圣时多报一些年岁,皇后的祖父却笑道:“已失于年长持重,若连诚恳耿直也丢了,可就真一无可取了。”根本就不听劝告。 结果太皇帝那日跟他直聊到半夜,回去后对皇后道:“本想挑个会管钱粮的,谁知给太子选了个宰相。”——已是把他看做未来首辅之选。 皇后的祖父辅佐太皇帝三十年,又辅佐了先皇十余年,劳苦功高,誉满朝野。 先皇病重,自知天不假寿,担忧皇帝年幼又无母族照应,便把皇帝托付给他,任命他为三辅之首,总揽朝政。为了避免外戚干政,本朝为太子选妃,给皇帝选秀,按制,官宦人家的女儿是不能参选的。但是先帝为了彰显对他的尊崇,破例把他的孙女儿指给皇帝做太子妃。 可惜婚事还没来得及办,先帝便驾崩了。 当年皇后已经十五,若不是先皇指婚,正是该出嫁的年纪。凭她的出身人品,随便嫁到谁家,都不会受人欺负冷落。谁知偏偏嫁给了皇帝。 皇帝比她小三岁,当时年仅十二岁。即位时涕泣满面,说是要为先皇守丧三年。三年里不鸣钟鼓、不受朝贺、后宫一律穿素衣——婚嫁自然也要禁止。 为免荒废朝政,本朝太祖定下规矩,皇帝只需服丧一个月。但皇后的祖父考虑到皇帝还不能亲政,守丧三年对国事也没太大影响,又能给他博取个“纯诚恭孝”的美名,便没怎么劝阻。 于是十五岁的妙龄少女皇后就等过了摽梅之年,等成了个十八岁的老姑娘。 那三年里,皇帝和皇后的祖父很不对付。皇帝虽仍对皇后的祖父言听计从,态度却渐渐不再尊崇礼待,据说还在朝堂上发过脾气,暗斥皇后的祖父居功自傲,揽权不放。 皇后的祖父也是个有脾气的,他辅佐皇帝可谓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谁知皇帝不识好歹,竟把他比作霍光、桓温,一气之下竟然病了半月。再回朝时,发现朝中风向有变,不由就有些心灰意冷。见皇帝也长大了,差不多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便干脆地上书乞骸。 他这么做,皇帝其实挺感激的。坏就坏在他一上乞骸书,下面就有人上奏说皇上该大婚了。 其实上奏的这个人也是好意。大婚是宣告皇帝成年的最好方式,一个已经成年的皇帝,是不需要辅政大臣继续替他处理朝政的——这样就算皇后的祖父不是真心归隐,于情于理,也都该让皇帝亲政了。 可惜皇帝资历尚浅偏偏还敏感多疑,不了解这人是在帮他,还以为他受了皇后的祖父的指使。怀疑皇后的祖父不想放权,企图用自己孙女儿继续控制他。于是就迁怒给了皇后。 虽马上便命礼部择吉日,准备大婚事宜,迎娶皇后。但六礼硬是给他俭省成三礼,聘礼规格生生降了两等,连皇贵妃的都比不上。 皇后的祖父孙辈十二人,他最宠皇后——这孩子天资聪颖,沉静温婉,简朴知礼,最难得的是宠辱不惊。皇后的祖父见皇帝这么委屈她,简直不想把皇后嫁过去。但是又想,皇后的性格正与皇帝互补,哪怕能影响皇帝一分,也是社稷之福。 至于皇帝那寒酸胡来的聘问,自然有御史替皇后的祖父开骂,礼部帮皇帝顶缸。皇后的祖父也就没说什么。 于是皇后就这么被抬进了门。 抬进来了,就开始被皇帝里里外外的糟蹋冷落。 按制,皇帝大婚后,要跟皇后在洞房同居一个月。但皇帝和衣在床边躺了两晚上就回了自己的寝宫,盖头都还是皇后自己挑开的。 大婚两个月了,皇帝不但一次没进过皇后住的宫殿,还一连临幸了八个宫女,而且睡一晚第二天便有赏赐册封,最高的封到了四品修仪,并特命她们无需每日去向皇后请安。 除了金册上的“皇后”二字,皇后至今没得过半点皇后应得的尊崇。 其实这事也怪皇后的祖父。娶皇后有娶皇后的规格,皇帝非要按贵妃的规格办,皇后的祖父就该义正言辞的拒婚,让他该娶谁就娶谁去,看最后妥协的是哪个。偏偏那时候皇后的祖父忍下了。这么不妻不妾的把孙女儿嫁过来,不是摆明了让人欺负她吗? ——皇后宫里的宫女们,已经不止一个人这般腹诽过了。 而睡得很香甜,还梦到自己暗恋的隔壁组的才子亲自驾着时空仪来接她回去的皇后,自然想不到自己被人同情了。 第2章 对抗 太监总管回了乾清宫,看到皇上正在书架前翻找什么,赶紧小跑过去,道:“皇上要找什么?奴才来。” 皇上皱着眉,道:“朕记得皇后祖父有一份书籍,忘记丢名字了也忘记丢在哪里了 太监总管道:“奴才记得皇上当时丢废纸篓里了。” 皇上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骂道:“朕丢进去,你就不会捡回来?” 太监总管嘿嘿笑道:“奴才自然是捡回来了。皇上稍等,奴才这就给您找来。” 皇上瞪了他一眼,这才踱步回案前,端起茶来润嗓子。 皇上今日穿着一身银青色暗绣常服,用玉带收腰,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皮靴。整个人显得俏皮笔挺。他不过十五岁,皮肤粉嫩,模样相当正太,漆黑的眼睛里却有些冰冷的嘲弄,看上去很不协调。 太监总管翻完了书架,又打开旁边的书架,搬出一个小盒子来。 皇上喝着茶,对着他的背影问:“你去皇后那,那小丫头怎么说?” 他正是叛逆的年纪,最厌恶别人说他还小,但喊起别人小丫头来真是毫无压力。 太监总管道:“皇后娘娘说她记下了,让皇上保重龙体。” 她就没其他的表示? 太监总管顿了顿,道:“要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奴才觉得,皇后娘娘好像松了口气。” 皇上道:“她倒是大方,朕冷落她,她竟没半点不高兴?” 太监总管知道皇上这是别扭了,就没多接话。 皇上心里越发恼怒。他这两个月在后宫胡作非为,本来做好了被御史找麻烦的准备,结果御史竟集体选择性失明,注意力全部放在黄河那边,以治河不利的罪名弹劾了好些人。这些人在朝堂上吵来吵去,个个都很有道理的样子,他竟一句话也插不上,不由就有些气闷。 回寝宫后就找了些说河工之事的奏折来看,看着看着就到了晚膳时间。 太监总管来提醒他,该摆驾皇后那里了,和皇后一同用膳了。 皇上这才想到自己折腾这么多,结果全被人无视了,简直就像耍猴戏。又想到害他头脑发昏耍猴戏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皇后,张口就道:“不去了!”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有些说不过去,今天本来打算去给皇后颗甜枣吃的。如果这个时候太监总管帮皇后说一句话,皇上就去了。 但是太监总管却接了皇上的话,道:“皇后问起来,奴才怎么说?” 皇上随口就答:“朕不舒服,不想去!” 太监总管去传话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但又想看皇后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才忍下来,等太监总管回来。 结果他放了皇后鸽子,皇后竟然敢给他“松了一口气”。 皇上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下去,手上杯子一丢,冷笑道:“她不是松了口气吗?朕就让她再舒坦舒坦,传旨,摆驾明秀宫!” 皇后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有极低的说话声传来。 “娘娘睡下了吗?” “刚睡下。” “木瓜粥喝了吗?” “娘娘说睡前喝东西容易长胖,像是不愿意的样子……不过还是喝了小半盏。” “好了,你们退下吧。” 皇后听着像是小玉的声音,知道她们两个终于夜游回来了。她懒得起来,便翻个身,继续睡。 皇后刚睡着,开始做梦,却又隐约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喜的通禀声:“龙辇来了,皇上要来了!” 皇后嘴角直抽,心想自己没盼这个啊怎么会做这种梦。 然后就被摇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侍女阿朱的脸,那双标志性的杏眼瞪得超大,靠这么近把皇后吓了一跳。 “娘娘快起来,皇上来了!”侍女阿朱抓狂道。 皇后头痛道:“不可能。” 门“砰”的被打开,小玉气喘吁吁地道:“是真的,我看到龙辇了。金的,镶了这么大一颗珍珠,加上抬的有四米那么宽。后面跟着很多人。” 皇后头痛的揉着额头,侍女阿朱已经把她拖起来给她穿衣服梳头了。伺候的宫女也纷纷端着盥洗用具排成排走进来。外间的人已经开始点烛、洒扫、熏香,准备迎驾。 一时间宫殿内外鸡飞狗跳。 不得不说这帮人手脚都很麻利,短短半柱香功夫,一切就绪。 侍女阿朱也给皇后疏好了头。时间紧迫,来不及做什么复杂的发型,只把头发挽在头顶盘了个发髻,用透额纱固定,两侧簪上珠花。皇后在红烛暧昧的光晕下一照,觉得这分明是个花哨的道姑髻,稳重禁欲里带一些凡心蠢动,很有些引人遐思。 侍女阿朱已经在催她,低声道:“娘娘,赶紧迎驾去。” 入了秋,夜里有些凉。皇后穿着一身重枣色蜀锦百蝶深衣,下身红罗裙,配着素青色金累丝霞帔,立在寿成殿门前迎驾。皇后的常服都讲究雍容,往往宽袍广袖。皇后只觉四下往里灌风,里面薄薄一层中衣根本抵不住寒冷。 不由打了两个哆嗦,霎时睡意全消。 寿成殿门前宫女列成两排,手里提着琉璃八角宫灯,跪伏在台阶上。从皇后的角度望过去,颇为壮观。然而比起龙辇十六抬銮驾前后,那长龙一般的提灯宫女和长城一般的侍卫依仗,也不过尔尔。 龙辇在寿成殿前停了下来。 夫妻两个人,就这样隔了一排排宫灯一层层人,在寒风中遥遥对望了一眼。 明明夜色昏暗灯火阑珊,明明隔了十几步远,连皇上的脸都没有看清,但皇后下意识觉得,皇上对她冷笑了一下。 龙辇再次起行,拐了个弯,往宫殿东南方向去了。 皇后一直望着皇上消失在夜色中,回头看到跪了一地的人,个个疑惑犹豫却不敢抬头观望的模样,后知后觉的有些羞恼。 她打着哈欠转身挥了挥手,对一殿被耍弄了的宫女们道:“圣驾过去了,大家都回房睡吧。” 第3章 拒驾 龙辇路过妁慈这里之后。浩浩荡荡的开向了明秀宫。 明秀宫在妁慈宫殿东南面,是东六宫离妁慈宫殿这里最近的一宫。里面有琼华、毓秀、芳泉、甘霖四个院子,通常都住着贤淑德惠四妃。现在却住着皇上临幸过的宫女。 ——皇上为了出气,刚跟妁慈大婚,就一连临幸了十六个宫女,并且很大方的个个都给了名分。有了名分就不能再住宫女所,仓促间也来不及仔细安排,妁慈就统一把她们安置在明秀宫。 她当初只是觉得明秀宫够大,能住得下这些人。皇上却觉得这里离妁慈这里最近,乱搞的时候最过瘾解气,自然相当满意。 比如他今日摆驾明秀宫,就堂而皇之从妁慈这里门前路过。他当时示威般停了一下,就是为了看妁慈惊喜落空之后的脸色。 可惜离得太远,他没怎么看清,只远远望着妁慈一身暗红立在风中,衣衫单薄翻动的模样,像是一朵飘零的花。 跟他期待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妁慈应该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但事实上妁慈只是安静的回身,略挥一下手让众人散去。那背影看上去委屈又纤弱,让他心里忽然就有些萌动。 想不到妁慈竟这么软弱可欺,他暗想,不错,很难得。 可惜他忘了,就算妁慈再懦弱,只要有自己的祖父在,就没人敢真欺负她。 把坤宁宫远远的甩在身后了,太监总管小跑到步辇边,问:“皇上,您想临幸哪位贵人?” 皇上才要回答,忽然发现自己脑海里一个现成的名字都没有。他跑这一趟,单纯是为了欺负妁慈,其他的还真没想过。 不由就羞恼道:“你怎么不早问?” 太监总管道:“奴才以为皇上想给哪位贵人个惊喜。” 皇上噎了一下,胡乱答:“朕记得里面有个叫林儿的。” “哦,皇上说的可是林修仪?”太监总管道。 皇上故作镇定道:“就是她。” 明秀宫的慌乱并不比坤宁宫好些。只是宫里住的人多,并不知道皇上来找哪一个,便没人敢枉动。只在自己屋里收拾整齐了,主仆几个端坐着等消息。 太监总管所说的林也不例外。 她今年已经二十岁,比皇上足足大了五岁,模样也不是极好的,因此自己也没报什么期待,只胡乱打扮了一下,连被子都没叠。 太监来报喜讨赏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声,倒是忧多于喜。 她打赏了太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十五,不是说皇上该和妁慈同房吗?” 她给的赏多,太监一高兴,就道:“可不是,陛下可是特意绕过妁慈这里来找娘娘的。娘娘多大的脸面。” 林脸色更沉,却没表露出情绪来,不动声色的把太监送出去。 然后回头就吩咐道:“赶紧把院门锁牢了!” 说罢不等宫女动手,自己先上了门闩,回屋去了。 她住的琼华院正殿上层四间下层五间共九间房,住了四个人。她一进屋那三个都出来向她道喜,只她自己头昏脑胀,道:“咱们四个,今日谁都不能迎驾。” 她在这四个人里年纪最大,品级也最高,平时四人以她为首,听她这么说,都有些不解。四个人里一个叫曾淑珍的修容问:“皇上要来,姐姐为何不迎?” 皇上今日该跟妁慈同房。 另两个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个道:“妁慈娘娘是个宽厚人,我瞧着娘娘对我们这些人倒比皇上还慈祥。”另一个道:“何况是皇上要来,咱们总不能挡回去。” 小林目光寒了寒,向后退了一步,道:“反正今日我是不敢迎驾的。” 她有心要提点这些人几句,但这些人非要欺软怕硬,还把金刚钻误认作软棉花,她也没办法。 皇上龙辇到了琼华院,只见院门紧闭,里面黑咕隆咚一片,半点动静也无,不觉有些疑惑。 他还没开口,便听太监总管问身边小太监,“你没告诉林儿皇上要来?” 小太监也疑惑道:“说了啊,林修仪当时明明还醒着。” 皇上略一思索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脑子里一把火腾的就烧起来,心下却冷飕飕,满是恨恼。 太监总管顿了顿,对小太监道:“再喊一遍。” 小太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皇上驾到!修仪林氏迎驾!” 他声音清亮,直冲云霄,这一嗓子怕是妁慈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院里传出一道柔和的女声,道:“奴婢小林跪迎皇上。因今日不是该奴婢侍寝的日子,奴婢不敢僭越。请皇上怜悯。” 太监总管身旁小太监道:“皇上让娘娘侍寝,今日就是该娘娘侍寝的日子。娘娘不要过于推辞了。” 小林只答:“祖宗家法在,奴婢不敢触犯。” 皇上在一旁冷冷的道:“朕今日就打算不守家法,你直接问她敢不敢死谏。” 太监总管心下暗道不好,赶紧往后退一步,拉了个宫女,道:“快去找妁慈。” 皇上龙辇走远了,妁慈这里众人都默不作声的起身回房。 前一刻就差欢呼雀跃了,这一刻却个个乌云压顶有气无力的。 谁都知道皇上这是故意来给妁慈难堪的,这妁慈怕是真的翻身无望,一殿人再没更多盼头了。 连旁边的丫头都唏嘘道:“这剧情真是死虐死虐的啊。” 妁慈淡淡的应了一声“嗯”,心想这皇帝真是欠虐欠虐的啊。 倒是彩珠没心没肺的笑道:“妁慈娘娘你既然起来了,就把剩下的木瓜粥喝完吧。” 妁慈点点头,说:“端来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娘娘奴婢小花求见 阿珠和红玉站到两侧,妁慈忙也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道:“进来。” …… 妁慈听宫女说完明秀宫的事,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道:“这件事皇上自己看着处理就是,找我做什么?” 宫女听她语气是不想插手这件事了,赶紧叩头道:“不是皇上让奴婢来的,是总管。总管说娘娘是后宫之主,此事理应由娘娘来拿主意。” 妁慈笑道:“皇上是天下之主,后宫也是皇上的。皇上要管,我怎么好插手?” 宫女没拍准马屁,已经有些着急,又说:“皇上动了怒,要杀林修仪。” 妁慈不由顿了顿。 宫女见她动摇了,又说:“人人皆知娘娘宽厚,娘娘就救林修仪一命吧!” 妁慈叹了一口气,有些摸不透宫女来找她的目的。 第4章 沐浴 宫女走了,妁慈也喝完了木瓜粥。 阿珠和红玉把今天通讯得到的消息跟她说了一遍,三个人讨论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好对策。眼看时候不早,就各自卸掉钗环首饰,准备睡觉。 才洗漱好,便听到外面传来清亮的一嗓子,喊的是:“见浚驾到!”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疑惑。听声音像是报给自己这边宫殿的,但她们刚被放了一次羊,听到这声狼来了总觉得像是恶作剧。 妁慈忍不住有些头痛,阿珠也不满道:“折腾什么呢这是?” 红玉咽了咽唾沫,问:“会不会是叫隔壁的门?” 妁慈摇了摇头,一面起身穿衣服,一面烦恼的说:“这里哪有什么隔壁?不管是真是假,都出去看一眼吧。” 她知道今晚见浚在明秀宫受了气,哪怕这次也是耍她们玩儿,她也最好乖乖的出去。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受了磋磨,总得变着法子发泄到其他地方,憋在心里迟早出问题——别的孩子憋憋也罢了,皇帝憋变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但显然阿珠不是这么想的,她拉了拉妁慈的袖子,杏眼水汪汪的,娘娘,你可要有点出息啊。要是迎出去一准被他看扁了,以后肯定更受欺负。” 红玉也犹犹豫豫道:“娘娘,听声音他应该已经到殿外了,你现在打扮肯定来不及了。”——在家的时候她曾经因为穿着中衣去应门被责罚过,很知道这里的人对仪表的看重程度。 妁慈绾了下头发,在发尾结了个小髻子,道:“你们不愿意出来就躲耳房里。”说着已经推门出去了。 阿珠红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往耳房去了。 妁慈到殿里的时候,宫女们还慌乱着,倒像是军队里紧急出操的模样。妁慈大致知道妁慈皇帝同房时宫女们伺候的规矩很多,好像什么人站什么位置拿什么东西都有讲究,估计她们这么准备还有好一会儿,就道:“就近找个位置站好,跟平时一样就行。开门迎驾,不要再乱跑了。” 宫女们应变能力倒是不错,听妁慈这么一说,果然很快就站好。 点好宫灯、红烛、熏香,殿门终于打开。 由两个持灯宫女在前面开路,妁慈迈步走出。 她今夜虽决定迁就见浚,但是被戏弄一回,说没发脾气那是骗人的。她不是会把喜怒写在脸上的人,平日里看着温和随便,却也有不怒自威的时候。 她昂首从正殿里走出,不施粉黛,不佩珠环,乌云般的黑发松松挽在腰后。她身后巍峨的宫殿在漆黑的夜色里厚重又峥嵘,她的身形单薄又纤细,宫灯像是一点点萤火环绕在她身周。 可是她仪态端庄典雅,步履款款,像是最尊贵的女人带着最美丽的妆容步入最庄严的场所。像是最绚烂的花朵盛开在最清冷的时节。 她不想再被见浚看扁一次。 见浚望着她,他身边没有步辇仪仗,也没有太多侍从,只阳超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立在他的身侧。 他看着妁慈一步步的走下来。他记得他们大婚的时候,妁慈一身阿凤嫁衣,头上盖着四角垂了流苏的红盖头,手里提着红绸,迈着莲花碎步,娇羞的向他走过来。那个时候他在想,你是朝廷重臣的孙女儿又怎么样?是妁慈又怎么样?既然落到朕的手里,还不是由朕高兴。 但是今天他看着妁慈向他走过来,竟有种她要下来教训自己的错觉。想到刚刚在阿林那儿受的气,不由心中冷笑,告诉自己:一个贱婢他都忍下来了,这人好歹是他的妁慈,怎么就不能忍了。 妁慈停在他的面前,两个人对视着,片刻凝望各怀心思,一时竟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妁慈态度先软下来,脸上展开笑容,盈盈下拜道:“恭迎陛下。” 见浚却也配合,立时笑着托住她的小臂,道:“人说布裙荆钗不减清丽,妁慈不施粉黛,越发明艳动人了。” 妁慈答道:“仓促间来不及修饰,见浚见谅。殿外风凉,咱们先进屋吧。” 见浚见她答得滴水不漏,便又道:“朕今晚有些疲乏,想叨扰妁慈,在这歇一晚。” 妁慈笑着点点头,问:“可要吩咐他们准备热水,见浚洗个澡解解乏?” 见浚道:“也好。” 两个人执着手,说笑着迈步进殿,一派其乐融融,不像是少年怨偶,倒像对老来夫妻。 两个人进殿后又干巴巴的寒暄了一会儿,便有太监来报,说是寿成殿后殿的清池里已换上热水了。 见浚这才起身,进里屋更衣。 他没带服侍的人来,妁慈便带了宫女跟着去亲自帮他脱衣服。 她之前一直没跟见浚正式见过面,今日并排站在一起仔细看过了,才发现见浚竟比她矮了半头,一脸稚气尚未脱尽,也不冤枉阿珠喊他“小见浚”。而且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了,脸上还装模作样的做派,简直跟她那个娇蛮又别扭的妹妹如出一辙。本来想教训他的心,竟就这么瞬间软下来了。想到他虽是皇帝,但六岁上没了娘,十二岁上没了爹,又有些可怜他。 已是入秋,见浚身上穿的却并不暖和,只外面一件银青色绣缎四团龙袍,里面一身丝绸中衣。妁慈帮他脱掉龙袍,一捏他的胳膊,只觉得那丝绸薄得跟没有似的,怕他凉着,就从屏障上拿了自己平日里放着备用的斗篷,把他整个儿一裹。 然后又从宫女手里接了托盘,道:“空腹入浴容易头晕。这是用热水调的玫瑰露和蜂蜜,又暖身又解乏,见浚先喝一口再洗吧。” 见浚并没接,只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妁慈对上他的眼睛,自己先愣了一下,略一想便觉好笑,舀了一勺自己尝了尝,道:“不烫,刚好入口。” 见浚像是这才回过神,接过碗来一口喝干,而后偏过头,道:“朕不爱喝甜的。” 妁慈看了一眼空空的碗底,心想,这孩子倒也体贴率直。 见浚又裹了裹斗篷,道:“妁慈来陪朕一起洗吧。” 妁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赶紧说:“臣妾今日不方便。” 殿里灯火通明,见浚皮肤又白,妁慈清楚的看到他的耳垂从白到红,红的像要滴血。不由微笑起来,结果又听见浚蛮横的道:“那就伺候朕洗澡!” 妁慈叹了口气,道:“容我去换件衣服。” 妁慈回房脱掉妁慈常服,留一身中衣,外面罩一件背子。再把头发高高的挽起来,就回了清池殿。 殿里四下帏帐和屏风,中间是个三丈宽五丈长的水池,是当年太宗为元纯妁慈建的沐浴池,本来要从西山引温泉过来的,但元纯妁慈说连年征战百姓疲敝,不应为她一人安逸再次劳民伤财,引水工程就暂时停下了。 后来高宗皇帝命人在后院修了水炉,沐浴时可临时烧热水,经石管引入,从两侧的龙凤兽首口中流出。水炉上建了隔层,里面时常放些解乏的药材花草,因此流出的热水里便有药效和芳香。 妁慈虽没洁癖,却也雷打不动一天洗一次澡。她总觉得洗个澡就浪费一池子水太伤天害理了,用了一次就再没来过。只是怎么也不好让皇帝也去泡木桶,这才吩咐人动用清池殿。 清池殿四面各点了九盏明灯,但烟雾缭绕的,视野还是有些模糊。 妁慈来到池边,只看到一道暗影游鱼般在水中潜行,游到她身边,忽然就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冒出头来。 见浚抹一把脸上的水,撩开头发,抬头对她笑道:“拿个软毡,在这边坐下。” 命令下得理所当然,妁慈心中好笑,还是命人取软毡过来,脱了鞋,把下裳挽到膝盖上,腿脚浸在水里坐下来。 见浚头发很长,入水的部分妖娆的飘着,荇草一般。他这个年纪刚刚开长,模样还有些雌雄未辨,皮肤又白细如玉,湿漉漉的泡在水里,容貌竟说不出的美好。只是眼神太过霸道凌厉了些。 他握着妁慈的小腿,只觉入手滑腻,触感美妙,不由有些心旌荡漾,忍不住顺着摸下去,握住了妁慈的脚。 妁慈只以为他在水中站不稳,给他搭了把手,道:“扶着池沿,别把我拖下去。” 她不解风情,见浚不由败兴,抬头挑剔的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怎么穿这么老气?” 背子是桑黄色圆领的,又是棉质,看上去自然少些富贵气。但是妁慈也没想穿好看了,她一柜子衣服,就这件看着便宜耐糟蹋些,因此穿来。 于是笑道:“其他料子的衣服不耐热水,怕泡坏了。” 见浚扁了扁嘴,道:“你生在太傅府上,嫁到朕的宫中,怎的连件衣服也舍不得?” 妁慈笑道:“没舍不得,没必要罢了。” 见浚道:“好歹说些百姓稼穑不易道理来。” 妁慈笑着推了推他,道:“这些道理你还没听腻啊?转过身去,我给你搓搓背。” 见浚脸色一变,顿了顿,命令道:“你帮朕洗头。” 妁慈虽有疑惑,却还是笑道:“好。” 见浚的头发看上去黑顺,摸到手里细看时,却有些枯黄。妁慈捏在手里,只觉到处纠结,一时竟不易理顺。 便先取了皂角,揉着他的发根,细细的帮他按摩了一会儿。她用的皂角都是阿珠调制的,里面加了牛奶蛋清好些东西,比内廷派发下来的要柔和许多,不那么刺激皮肤。她手上又不留指甲,轻柔的按摩着,见浚只觉舒坦无比,隐隐的竟起了睡意。 妁慈帮他上了两遍皂角,觉他头发略略顺滑了些,这才把泡沫冲掉,用梳子慢慢帮他理顺。 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按说见浚平日里被照应得不错,但那糟糕的发质,分明是先天不良后天不周的结果。 忍不住便问:“见浚晚上可是睡不踏实?” 问了便觉唐突,果然,见浚身上僵了僵,答话的语气也尖锐起来:“外有良辅,内有贤后,朕怎么可能睡不踏实?” 妁慈知道这两件都是他心里的疙瘩,提起来难免怄气,便没接话。只笑着扶他的头,道:“别动,小心揪了头发。” 见浚也闷闷的没做声,老实的任妁慈摆弄。 妁慈给他理顺了头发,又说:“洗完了,可是真不用我帮你搓背?” 见浚往水里一潜,游开一步,道:“你怎么这么罗嗦。” 妁慈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浚躲远了,才又抱着手臂回过头,道:“你刚说过,不是舍不得,是没必要。朕现在有件事,你来看看有没有必要破费。” 妁慈看他的架势像是要教训人的模样,但神情别扭,眼神闪烁,依旧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孩子。便忍笑配合道:“见浚请讲。” 反倒是见浚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经过了什么心理挣扎,才说:“明秀宫的修仪直言劝谏,朕已褒奖了她。” 他提到小林,妁慈略一回想,便猜到是自己传给阳超的话起了作用。 宫女来回报时,分明说见浚雷霆震怒。但见浚转眼就能笑语盈盈来到寿成宫,跟她表演琴瑟调和,还能主动提起林佳儿的事,让她赏赐,看来见浚并不像她想得那么冲动幼稚。 妁慈不由在心中苦笑,她太不小心了,竟没从见浚神色里看出半点不对来。 见浚见她不答,又笑道:“哦,对了,妁慈还不知道这事。朕去明秀宫,林修仪闭门拒驾,说是祖宗家法,今日朕当与妁慈同房,要朕体恤妁慈。还说天家无小事,帝后和睦方是社稷之福。” 妁慈个人对那个林佳儿是没什么感激的,更不觉得她该赏。只是见见浚目光灼灼紧盯着她,分明有意试探,便笑道:“见浚觉得她该赏,我自然得赏她。” 见浚挑了挑眉,道:“那朕要是觉得她该杀,妁慈是不是也要杀她?” 妁慈吃了一惊,认真道:“自然是劝善不劝恶。” 见浚冷哼一声,“妁慈真是滴水不漏。” 妁慈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她也不喜欢这种说话调调,没心情继续奉陪,道一声“不敢”。说完就从宫女手里接过毛巾,把腿脚擦干,穿好袜子和鞋,起身行礼道,“若见浚用不上我了,我就先回屋了。” 见浚心中烦闷,挥挥手让她走了。 妁慈回了寝宫,在窗下的软榻上坐了一会儿,就着烛火看书。 她没在揣摩人心思上花过太多心思,今日与见浚对答片刻便觉疲惫烦闷,一时竟看书也觉得头痛。 她放下书揉揉额头,忽听下边轻声禀道:“娘娘可是累了?奴婢给您捶捶肩。” 妁慈平日里身边从不留人伺候,宫女进屋前都是要敲门通禀的,忽然听到这一声,倒是吓了一跳。幸而她马上想到,今日因为见浚来,各处都还掌着灯,床前门边自然都留了人守着候命,便平静道:“不必了。” 说话间又有宫女上前说话,双手托着一本明黄缎面的书,妁慈随手接过来,翻开一看才知是份奏折,第一行上写着“奏为经理河工事宜”,便又合上,问:“哪儿来的?” 宫女道:“给圣上更衣时落在地上,奴婢不知何物,不敢擅自处置。” 妁慈听这声音耳熟得很,仔细一打量,才看清是先前见到的那个粉褂子小宫女。她已换上一身鹅黄襦裙,手臂上缠着薄透的披帛,越发显得娇嫩纤弱,我见犹怜。妁慈看了喜欢,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垂首道:“奴婢姓翡,小名翠。” 妁慈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皮肤细腻如凝脂,黛眉水眸可入画,姿态柔婉娇软,依稀有水乡之风,便问,“你是江南人?” 南采萍道:“奴婢祖籍苏州。” 妁慈又问:“可识字?” 翡翠头垂得越发低,轻轻摇头,道:“不识。” 妁慈笑道:“这便可惜了“这东西你交给见浚身边的总管,让他仔细保管,别再弄丢了。” 翡翠接过东西,退了出去。妁慈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恍然有种自己才是书中人的错觉。 翡翠”。这个让见浚为之癫狂痴迷不惜废后易储的祸水红颜,原来此时还只是妁慈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 只是她明明以工诗善舞著称于史,为何要说自己不识字? 第5章 侍寝 见浚很快洗完回来,妁慈便没有多想。看他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妁慈便命人取了干毛巾,仔细的帮他擦过,又小心的把纠成团的头发解开,帮他梳理柔顺。 见浚好像很喜欢别人摆弄他的脑袋。虽一开始仍是心机深重的虚伪模样,但很快便放松下来,闭着眼睛往妁慈怀里靠。 妁慈被他蹭得几次脱梳,扶了好几次才给他梳完头。又用干布给他顺了一下头发,吸掉多余的水分。 “见浚累了,便早些歇息吧。”妁慈看他很想睡的样子,便小声说。 见浚点头,却没有动。妁慈只好亲自掀起被子,扶他躺下。看到他亵衣前胸后背都溻透了,想来穿着也不会舒服,还不如裸睡,便动手给他脱衣服。结果才解开他的衣带,见浚便睁开了眼睛,情绪复杂的瞟了她一眼。 妁慈没在意,干脆地把他衣服扒掉丢在一边,用毛巾擦掉他身上的水,把他塞进了被窝里。 塞进去了才发现不对……虽说见浚看着小,但好歹也十五岁了,估计该发育的估计都发育了,该明白的估计也都明白了。这种情况下让他裸着跟自己睡一张床…… 然后妁慈发现见浚正看着他。 明明生了一张粉雕玉琢的正太脸,一双眼睛却漆黑幽深,带着绝对不属于孩童的复杂情绪——妁慈能清楚分辨出来的那种,叫做嘲弄。 灯火昏昧,诡异的寂静在对视的两人之间流窜。 妁慈心思百转,脑中霎时万语千言,可惜没一句能逆转她目前的窘迫处境。 幸而见浚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道:“朕累了,今晚什么也不想做。” 别说的好像我很想做什么似的——妁慈几乎立时就在心里大声反驳。但她也总算松了口气,给见浚掖了掖后背的被角,也上了床。 这一晚上妁慈睡得很不踏实, 忽然觉得胸前很挤,简直像是阿珠逼她喝的木瓜粥一瞬间生效了一般,低头一看,竟发现胸口毛茸茸的一团。那一团糯米似的揉搓了一会儿,“噗”的跳出两只小耳朵来,四肢挠来挠去,忽然“喵呜”一声仰起头。 妁慈霎时就惊醒了。 醒来一看竟发现见浚含着拇指蜷缩在她怀里,身体弓得像一只小虾米,面孔婴儿一般粉嫩美好。睡得正熟。 妁慈不由往后缩了缩——她记得谁说过,这是婴儿在胎盘中的姿势。这样睡觉的人,心里有很重的依赖感和不安全感。 她一点也不想被见浚依赖,尤其不想被他当妈妈依赖。她还很年轻,对爱情和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坚决不想走上这条不归路。 但是又好像有些不由自主似的,她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他,帮他成长。 妁慈不知不觉抱怨出声:“真是糟糕……”一面抱怨,一面帮他压住被角。回头看了眼西洋明,还不到凌晨四点,于是自己也缩回被窝,继续睡过去。 见浚醒过来的时候,身边一如既往空荡荡的,床铺却依旧是热的。 厚重的床帏和窗帘遮着,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昧,却也看得出到了该起床的时辰。他懒洋洋的坐起来,却没有宫女太监上前伺候,这才想起,自己今日是睡着妁慈宫里。 他揉了揉眼睛,一时有些茫然。 “挑帘子吧。”他听到外面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 床帏被拉开,用银钩挑起。妁慈穿了一身红衣走进来,姿态富贵雍容。看他醒了,便对他笑了笑,回身从阳超手里接过衣服,帮他穿戴好。 她的手很暖很柔,给他拉衣褶的时候,挠得他身上痒痒的。穿完了又给他顺了顺衣衿。见浚安静的任他摆布,依稀觉得这场景在哪里见过一般。 直到妁慈拍了他后背一下,道:“洗洗干净,该吃早饭了。”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个人看他的表情,对待他的方式,很像他的母亲。 当然也不是那么像。故去的圣母皇太后没有她这么富贵的出身,在别人面前总是很小心的畏缩着,总觉得这宫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要她的命。甚至看他的眼光都带了恐惧,简直像对着黑白无常。只有在偶尔清醒的状况下,才会这么慈爱的对待他。 见浚安静的注视着妁慈。他很清楚为什么自己能得到她这么细致的照料。所以他心里只有愤恨,没有半分欢喜和感激。 但是他不想表现出来,他怕吓走了她。吓走了她,这世上便再没有人会这样照料他。哪怕只是装模作样,也不会有人装得比她还像。毕竟邵博的孙女儿,他的妁慈,兼具这两重身份,同时拥有胆量和机会这么对他的,只有她一个。 皇宫里的早饭也相当简朴,不过几种粥、几样点心、几个小菜罢了。妁慈想到见浚忙的时候几乎都在早上,他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么随便不好,便让阿珠去蒸了几个鸡蛋,削了个苹果,一并端上来。 打死她也不会想到,见浚竟然没见过鸡蛋。所以当见浚用筷子指着问这是什么的时候,她当真怔愣了一下。 还是阳超及时反应过来,回道:“爷,这是鸡子儿。” 见浚“哦”了一声,直接用筷子去夹,夹了几下没夹起来,眉头一皱,怒道:“你不过一枚鸡子,也敢跟朕拿娇?简直无法无天。妁慈,你给朕办了它!” 妁慈身后一众宫女都想笑又不敢出声,个个憋得肩膀乱抖,妁慈打眼扫了一下,只翡翠一个不动声色,不由心里赞叹。 拿起一个鸡蛋,敲破皮,帮见浚剥到杯子里,用勺子剜了一块儿,递到见浚唇边,笑道:“已经办了,请陛下检验。” 见浚脸上一红,张嘴含了。妁慈看他模样腼腆可爱,倒真像个乖巧宝宝,不觉笑出来。 见浚吃完了,等了一会儿,又道:“朕再检验一下。” 妁慈愣了一下,心想见浚难道是要她再喂一口?有些迷糊的又剜了一块儿递过去。这次见浚从容吃完,望向妁慈的眼睛,笑道:“妁慈,你很好,朕很喜欢。” 当时阿珠就站在妁慈的身后,那句“妁慈,你很好,朕很喜欢”被她听到。见浚走后,她拿着调笑了妁慈好一会儿。 这也不算什么事,妁慈懒得跟她废话。只是一闲下来,忽然想到昨晚那个翡翠,心中憋闷,便问:“我这人是不是很不能容人?” 阿珠笑道:“没有啊,我硕士论文的你帮忙最多,比那帮嘴上实惠的师兄可靠多了。” 红玉补充道:“但是我跟了那么多组,就你让我刷的试管最多,一点也不心疼师妹。话说师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开始关注形象工程了?” 妁慈晃了晃她的脑袋:“再乱说回去我让你刷全组的试管。是那个翡翠。” “翡翠?!”阿珠和红玉同时尖叫起来,红玉还补充,“我的偶像啊,你见着她了?在哪儿?” 妁慈右手扶额:“再说她是你偶像我抽你啊。就在这殿里,昨晚还帮你们当值来着。” 红玉吵着要去围观,被阿珠一把拉回来:“你搞清楚啊,师姐就是被这个人逼死的,围观个屁啊,灭口才对吧。” 妁慈忍不住提醒,“喂!” 红玉掰着她的手指头想把胳膊拽出来,嘴里一嘟噜:“别污蔑好人,明明是师姐要害她,结果自己被见浚逼死了好不好……” 妁慈额角蹦起青筋,一人给了一颗爆栗,“你们再说!” 明明当那个“惊才绝艳”阴狠腹黑深情无口……的美少年见浚以别扭正太的面貌出现时,红玉已经“淡然”了,谁知一听“翡翠”三个字又沸腾了。 带师妹真不是人干的活。 “昨天听到她的名字我也吃了一惊,就问‘你识字吗’?”妁慈说。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苹二字,便是奴婢贱名。”红玉盈盈下拜,又回复了本色,道,“人家九岁能读《诗经》,你说她识不识字?” “但是她对你说‘不识’,对吧?”阿珠道。 红玉疑惑的望向妁慈,妁慈对她点了点头,“我就不明白,她跟我说她识字又怎么样,我能吃了她?” “你当然能吃了她。”阿珠一屁股坐到床上,摆开了长篇大论的架势,“我问你,那丫头长得怎么样?” 妁慈略一回想,赞叹道:“只能说‘古人诚不我欺’,还真有人就算当了小三,正室看了也只有‘我见犹怜’四个字能说。相貌、身段、气质……咱们三个加起来也没一样比得上她。” 阿珠道:“这么个美人,你怎么昨天才发现?” 妁慈也是一点就透的,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想想,昨晚见浚来之前,她也见过这女孩子,只见她缩着肩膀,看不出半点风华。怎么后来又特意换了衣服打扮起来,又有些疑惑:“她既然有意藏拙,为什么又让我看到她的模样了” “那是藏不住了。她急着让某个人发现她,偏偏又不只那一个人长着眼睛,自然顺带也让你看到了。” 红玉赶紧捂住嘴巴,小声道:“你说她想勾引见浚?” 阿珠点点头,“八成就是。不过她也太急了点,当着妁慈的面勾引皇帝,也就遇到师姐你,要是真的妁慈,还不扒了她的皮?” 红玉赶紧说:“对了,在小说里她也是因为那句诗被妁慈忌讳的,大手还写她事后后悔呢!不过那个时候见浚已经注意到她了,该不会这里也……” 妁慈心里乱糟糟的只觉得这事恶心人,拍了红玉后脑勺一下道:“你以为自己过的是小说啊。明天让见浚砍了你脑袋,你看看还能不能长回去!” 红玉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娘娘你凶什么凶?” “闹心!”妁慈道,“算了,反正她也没怎么着我。还有件更闹心的呢。” 阿珠眼睛一亮,凑过来兴致勃勃的问:“啥事儿?” 妁慈无奈道:“明秀宫那个林修仪,见浚要我赏她。” “林修仪,就最晚得罪了见浚的那个?”阿珠疑惑道,“见浚好大方啊,这都不跟她计较,还要你赏她?” 妁慈无奈的点头:“我查了查,那姑娘叫林儿 第6章 变故 林儿拒驾虽打着守规矩的旗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只是宁肯开罪皇帝也不想得罪皇后。如果皇后大张旗鼓的赏了,被有心人传成她借此施恩立威那便糟糕了——其他倒好说,皇后最担心真吓到谁,到时候皇上临幸时她们三个两个都拒驾了,那皇上还不恨死她? 难怪祖父总是跟她说,所谓世故人情,归根到底不过一个“度”字,若她能把这个“度”字参透了,宫中万般纠缠便都奈她不得了。 可惜祖父为官四十余载,历仕三代,也还没把这个字参悟明白,何况皇后这个半路出家的伪古人? 阿珠她们领了十颗南珠、两匹云锦还有两块儿雪貂整皮回来。 在现代见多了樱桃大的养殖珍珠,皇后倒并不觉得南珠有多珍贵。她却听说过云锦,据说云锦工艺复杂,必要两人合织才行,而且一天只能织出寸余长。织成后绚烂多阿,远望去若云蒸霞蔚,因此被称作云锦,素有“寸锦寸金”的美誉。可见这些东西不算寒酸。 这两匹云缎一匹是广绿色缠枝莲花锦,另一匹是水红色折枝牡丹锦。寓意高洁、富贵,花色上也合适。 不由就笑道:“你们两个很会挑东西嘛。” ” 皇后道:“林儿是聪明人,看了自然明白。”至于阿珠,红玉,皇后觉得自己暂时还护得住她们,用不着让她们明白这些。 两个人跟皇后同组三年,又一起被留在这里近八年,自然明白,皇后不想说,任谁来问都问不出结果来。红玉好奇心旺盛,还想再问阿珠,见阿珠对她比口型,只好按捺下去。 皇后又翻检了一下雪貂皮,见皮子光洁平整毛色洁白柔滑,没有残缺和虫蛀,这才回身问“你们两个谁去传赏?” 阿珠和红玉对视了一眼,比着口型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最后红玉兴奋的红着脸抢道:“皇后娘娘,我去!让我先帮你会会林佳儿。” 皇后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竟然不踏实起来。但是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又说不出“你还是别去了”这种话,便道:“那就你跟着吕明去吧。” 阿珠和红玉再次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问:“皇后娘娘,你知不知道那个吕明……” 皇后无力扶额,打断她们的话,道:“这人是皇上安插的奸细我知道……你到底去不去?!” 红玉跟着吕明传赏去了,皇后有些头痛的关上门,对阿珠道:“你这几天要是没事,就去秘阁给我找本书。” 阿珠问:“什么书?” “先皇实录……我估计应该是收在秘阁里,你去看看。” 阿珠犹豫了一会儿,问:“这样好吗?” “怎么了?” 阿珠道:“先皇就是皇上他爸吧?实录是根据起居注修的,里面记的自然都是皇帝和朝政,那些当事人除了皇帝基本都活着呢。你看这种东西,皇上不会乱想?比如觉得你想干政什么的……” 皇后略有些惊喜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你这不是很明白嘛!” 阿珠大大的杏眼得意的忽闪两下:“我一直都很明白好不好!只是皇后娘娘你都不干蠢事,显不出我的英明来罢了。” 皇后点点头道:“你既然明白,就跟我说句实话,你跟红玉两个,昨晚都商量了些什么?” 阿珠忙摆手道:“我们可没瞒着你……我们就是觉得,这次跟组里断了联络,还不知道要在这边待多久,要是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就这么无聊的混日子……万一到时候皇上真赐了你一根白绫,咱们怎么办?所以我们就把小说里的剧情梳理了一遍,看能不能当参考。” 她目光清澈,神色难得的认真正经。来这里八年,皇后几乎都以为她真变得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了,此时见她恢复了本色,一时竟有些适应不良了。 心里话不觉就脱口而出:“我就是担心红玉。她那个脾气,要是在这种鬼地方也待上八年,不被人连皮带骨活吞了才怪。皇宫毕竟不是自己家,我也有使不上力的地方。” 阿珠道:“我跟红玉去内府,正碰上庄子里的人来进时贡,我打听了一下,你好像在宫外也有田庄。要不然你找个名头,打发我们两个给你管田庄去?我估计应该不会有人说些什么吧。” 皇后觉得这很稳妥,但是——“就怕红玉不愿意。” “她愿意着呢。”阿珠笑道,“你以为小说里她最喜欢谁?不是翡翠、不是皇上,皇后心思一动,目光不觉柔和下来,“是阿城?” “哎呀,你怎么猜到的?我当时猜了半天,连阿明都猜过了,也没想起这么个酱油角色。” 皇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真了解那段历史的人,谁不喜欢阿城。铁血柔肠,国士无双。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红玉虽没心没肺,却明白是非大义,又有些英雄情结,不喜欢阿城喜欢谁呢?” 阿珠静默了一会儿:“我就不喜欢阿城,他太迂了。明明是他扳倒祖父的,却又是他死谏不让皇上废后。明明心里觉得翡翠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却又死活不答应皇上立她。简直有病啊。” 皇后笑着拍了一下她后脑勺:“那不能当真。这人连皇帝是谁都不在意,哪有闲心去管皇后是谁?历来废后,大臣都是劝和不劝分的,我估计他当初只是例行公事,象征性的表了下态,然后就被大手拿来借题发挥了。” 阿珠没有接话,只说:“反正只要跟红玉说,待在宫里一辈子都见不着阿城,她肯定做梦都想溜出去。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我们两个,倒是你该怎么办?” 皇后笑道,“我要脱身,自然也有办法。”见阿珠脸上写的全是“你就别安慰我了”,只能无奈的笑着提点她,“小说里皇上是怎么爱上翡翠的?” “人家一见面就对上眼了,怕你害她,连御驾亲征都要带在……”阿珠眼睛忽然又瞪得溜圆,张着嘴巴答案呼之欲出。皇后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你明白就行,不要说出来。” 钟秀宫与坤宁宫离得近,两人话还没说完,红玉已经回来了。 皇后见她急匆匆的像是被什么索命一般,阿海都被汗溻透了,进门先抢了茶乱灌一气,忙问:“怎么了,慌成这个样子?” “林儿她……咳咳……她跪了一晚上,裙子都染红了……” 皇后心中一惊,忙道:“什么染红了,传太医了没?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红玉一面咳嗽着,一面道,“皇后娘娘你赶紧去,林儿怕是要流产了……已经传了太医,吕明给皇上传信去了,我来告诉你。” 皇后没听完已经收拾了往外去,阿珠忙捡了一堆东西跟上去,追到门口才把凤冠给她扣上,下了石阶终于给她把霞帔和褙子穿戴好。 皇后出行自然有凤撵、仪仗,皇后出的急,凤撵还没备好,只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宫女太监。 凤冠上两侧翠凤口衔的珠滴由珍珠、翡玉结成,长过双耳却不及双肩,走起路来摇摆不止脆响不断,就是为了提醒皇后时刻缓步慢行,端庄从容。但皇后顾不得这些,一路急性,平日里聒噪的珠滴竟随风扬到耳后去,不乱摇了。 皇后走着,红玉追在身边跟她说着详细的情形。 第7章 觉悟 妁慈此时只觉得心中凉飕飕的。 把这些女孩子安排到明秀宫之后,她曾命太医给她们切过脉,还不止一次,怕的就是谁有了身孕,她照顾不周给皇上留下话柄。 但是每次太医回话,说的都是些“无恙”或者阴虚一类无关痛痒的消息。 她不信堂堂太医院连女人害喜都能误诊了。 妁慈宫离明秀宫近,妁慈到的时候皇上和太医都不在。她便先去看了一下林儿。 林儿房间不大,摆设相当简朴,只一床一桌四凳,墙角花架上摆了一盆兰花,其余半点装饰也没有。妁慈进去的时候,里面挤了七八个女人,个个都在抹眼泪,低咽的声音搅得人心烦。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跟灵堂一般。 妁慈本来听红玉说的就跟大出血似的,她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出血基本是没救的。看她们这样,还以为林儿真的不行了,赶忙快步走到床边。 屋子里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妁慈到了,忙跪下请安,妁慈挥挥手,烦躁的让她们起来,伸手试了试林儿颈脉,又见她身上并没有太多血迹,方才松了口气。 只是林儿状况也确实不好,她蜷缩着,脸色白的蜡一般,唇上半点血色也无,衬得眉毛和睫毛尤其的黑密清晰。她全身都在流冷汗,鬓边的头发都湿透了。 妁慈回头忙回头吩咐:“取一床厚棉被来,屋里赶紧生火。”她不认识这边的宫女,吩咐时没点名道姓,只见一屋子宫女都忙乱起来,竟是没人可指使了,只好回头对阿珠道:“去熬一碗红糖姜水来。”再拿一碗人参汤来吊住她的气 阿珠愣了一下,道:“皇后娘娘不先问一下给修仪诊脉的大夫?” 妁慈忽的想起早上的时候她说的,自己“毒死”了林儿,立时明白了她在顾虑什么。放在平时,她肯定要笑阿珠把日子当小说过,这会儿却真的有些害怕了,便道:“你先去熬着,一会儿问过大夫,若不忌口再让她喝……” 阿珠欲言又止,看这一屋子人都偷望着她,也只能听命去了。 屋子里留的这些,妁慈大都认识。她们受封时去给妁慈磕过头。 林儿这个样子,妁慈估计她们都有些悲伤,因此虽觉得她们在这边什么力都没出,还碍事,却也没说什么。 只道:“修仪身体不适,我们不好在屋里吵她。你们谁跟她相熟,留一二个在旁边照应她一下就好。其余人先随我出去吧。” 谁知这一屋子七八个人竟一个没动。妁慈一面感叹这林儿人缘着实不错,一面只能无奈道:“,你们与林修仪同一殿,想来更熟悉些,便你们留下来照应吧。” 说罢自己先走出去。其他人这才犹犹豫豫、恋恋不舍的跟她离开。 妁慈出去了,钱充仪看着她们关上门,才叹道:“真想不到,妁慈娘娘竟然还认得咱们,连咱们住哪儿都记得。倩儿说娘娘比皇上对我们更慈祥、更上心,看来是不假的。” 阿曾望着林儿,淡淡的道:“谁说不是呢。” 林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昏了过去。 妁慈出去,转身带着一群人到了堂屋。 她本想自己留下照顾林佳儿的,只是忽然想起,该先找出给林佳儿诊脉的那个问问情况。她自己被痛经折磨得痛不欲生时只想一个人缩着,看林佳儿躺着一声不吭的情形倒是跟她很像,估计她也被吵得受不了,才把这些人带出来问话。 她当时问过红玉了,知道是个女人给林儿诊脉的,估计就在这些人中间。 那知道一问,这些人竟都只是听别人说林佳儿动了胎气,谁说的却不知道。 妁慈心里有些不舒服,又问:“估计谁家父兄从医,自小耳濡目染也懂些医术……你们再想想。” 一群人低着头,私底下目光交流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道:“毓秀殿的阿碧和芳泉殿的阿曾,像是家里都开着医馆药铺……” ——本朝太祖发迹前家里开过医馆,常说医者救死扶伤,不当与卜巫同流,即位后就把“医”从贱役里抬了出来,因此宫女中有不少医家出身的。 毓秀殿的没道理一大早来芳泉殿串门,给林儿诊脉的,自然就是那个阿曾了。 妁慈刚要吩咐人把她叫过来,外面已经通禀,说是太医来了。 妁慈心思一转,命红玉找林儿和阿曾的贴身婢女询问,自己先回了林佳儿的房间。 她心里还存了些侥幸,觉得也可能是那个阿曾诊错了。毕竟中医这种玄妙的东西跟现代医术不一样,很要求洞察力、家学渊源和经验。那个阿曾是女孩子,想来至少后两条就很难满足,惊慌之下诊错了也未见得。 ……但愿不是太医受人指使,故意瞒着她一个。那种险恶,她还承受不起。 太医是个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进门照例低着头缩着肩一路小跑,先给妁慈磕过头,才跪到林修仪床前给她诊脉。 妁慈端了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眼睛却一直注意着太医的表情。 太医不知诊出了什么,只开始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手上重新找了找脉,脸色、表情倒一直没什么变化。 但是那一次不自然,已经让妁慈心中一滞,后背一点点冰寒起来。 太医诊完脉,重新跪到妁慈面前,开始细禀。他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在背医书,剩下两句也全是术语文言,妁慈竟是一句都没听明白,心中冰寒更甚,怒火却也在冰层下烧腾起来。 只是她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惯了,因此只是在他说完后,淡淡的道:“你给我说实话。” 太医头低得更厉害,但妁慈还是看到了他鬓角流下的冷汗,“贵,贵主儿只是脾虚……不统血,是,是崩漏之症。只要小心调养……” 妁慈手上杯子抓得过紧,一滑便不小心把杯子丢出去。 太医立时叩头如捣蒜:“臣,臣说的都是实话,娘娘饶命!” 妁慈虽生气,却还到杀人泄愤的程度……就算真气到那种程度,她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人。看太医这种反应,只觉得好气更好笑,便道:“我不过手滑了一下,你怕什么?至于你是不是说的实话,阿曾,你来告诉他。” 太医身体立时僵住。他自是诊出来,林儿的脉象分明就是小产……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产——倒像是药物所致。 因没有妁慈的懿旨,太医院里御医都不愿来,便派了他一个小吏目过来。他是吏目,也负责太医院里文书缮写,后宫妃子何时承恩,是否有身孕,在太医院都有备案,皇上妃嫔又少,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后宫里承恩的十六名嫔妃再加上妁慈,俱不曾有身孕——这是十三名御医诊断的结果,有妁慈和皇帝亲自过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吏目能推翻的……若是林佳儿没小产还好,此时龙子已经流掉了,他自然就更不能说了。 这其中牵扯不知有多深,他不敢点破。 但是阿曾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些忌讳。他很怕她一时心直口快,说了实话。只是当着妁慈的面,他着实不知该怎么提醒。 他只觉得汗如雨下。 阿曾身边跪下,叩头道:“禀娘娘,奴婢觉得,太医不会欺瞒娘娘。” 太医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了。 她答得从容,像是全然无知,妁慈不由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给林佳儿诊脉的不是这个阿曾?便问:“修仪小产,不是你诊出来的吗?” 阿曾慌忙叩头,道:“奴婢在家时见过母亲小产,也是流了这么多血。清早出门,看到姐姐下身血流不止,吓坏了,随口就乱喊了出来……求娘娘恕罪!” 妁慈心中一沉——她再糊涂也清楚红玉的脾性,这孩子呆得厉害,学术规范一丝不苟,做其他的事也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不会生编乱造,她既然告诉她“听诊脉的人说”,就必是真那么听闻见的。 妁慈淡淡的道:“都起来吧,你一时口快,不是什么大错,我自然不会怪罪。太医既诊断完毕,就起来开方子吧。” 她走过去又看了林佳儿一会儿,她仍是脸色苍白的睡着,只是泪水打湿了睫毛,呼吸略略不畅。妁慈想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收进被子里,一握才觉出她手又冷又僵,死死抓紧床单。 妁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对太医道:“无论你说给我听的是实话还是假话,开方子都必须对症下药,修仪吃过你的药,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个中利害,你自己斟酌。” 妁慈从林佳儿屋里出来,看到那群人还等着堂上,眼睛张望的却是殿外。先是疑惑,等想明白了,忽然就心寒了。 ——这些人到芳泉殿,怕不是探望林佳儿,而是等着见皇上。 妁慈心烦意乱,语气便有些冰冷:“林修仪只是脾虚,没有大碍。”她眼看着有几个人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 但何必对这些人动脾气呢?她们也不过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因此仍是克制着说道,“修仪已经歇下了,你们在这边干替她着急也没用,都各自散了吧。若有心,等她醒了就多来看看她,宽慰一二。” 妁慈出了芳泉殿,默默的顺了顺气。阿珠和红玉跟在她身后,看得出她非常不高兴,却不知道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对了好一会儿眼神。 妁慈忽然问:“你们知道宫里有什么地方比较静吗?” 红玉口无遮拦道:“我觉得都挺静的。师……娘娘是想?” 妁慈道:“我想四处走走。” 先帝妃嫔少,没留下需要妁慈晨昏定省的太后,因此她进宫这么久,也只出了这一次门,统共也没走几步。她今日说要走走,一来是想散散心,顺便想清楚一些事。二来……她也觉得该认真履行妁慈的职责,好好管管后宫这些破事了。 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便是吕明去请皇上,居然到现在也没请过来。 当然,只是一个修容脾虚了,用不着皇帝亲自探望。但阿吕去请他,带着的消息是林佳儿小产。一个他动过的女人流产了,他竟然连探望一下都不肯,真是……太欠管教了! 当然这就有些迁怒了。 妁慈无法容忍自己竟然生活在人情险恶的地方。这么多年轻轻儿的小姑娘互相算计、利用,前一刻说过的话转脸就可以不认账。出了事每一个都想着利用机会和摆脱干系,却没一个为受害者做点什么……可是既然这样,她们又为什么要一起挤到林佳儿屋子里哭?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值得她们这么劳力费神吗? 当然第一个罪魁祸首还是皇上,要不是他睡了这么多女人,却既不能对每一个负责,又不能让每一个都安天知命,她们怎么可能凉薄成这样? 她进宫前祖父曾经委婉的提点过他,天家从来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友、弟不恭,皇帝可能不缺“管”教,但是绝对缺“家”教。何况皇上幼而无母,少而无父,自然更有过之——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个,但道理总是不差的。祖父是希望她对皇上上心些,妁慈当时只是敷衍着应下。 现在却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霸占了他妻子的位子,自然对他有责任。皇上既是没体会过父慈母爱,她便给他亲情。皇上既是不懂得担当责任,她便给他家教。 她无力管教宫中这么些人,只好给她们约束。但是她一定会仔细教养皇上,把他教养成一个正常的、优秀的、有担当的男子汉,解除宫闱祸乱的根源。 第8章 试探 这一日天气晴好,天空蓝得剔透纯粹,半片白云也没有。 这座皇城很空旷,不知是什么缘故,树木种的相当少,仅有一些低矮的花树,此时也谢了红粉,浓密繁芜的绿叶里透出些衰颓的气息。 没有遮蔽视线的树荫,天空显得尤其的空旷高远。 妁慈在宫苑间走走停停,那些个没主的院落里只有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定期来照料。虽庭院仍是整洁的,但宫墙角落里还是贴墙生出了油绿的苔藓。 在承光宫看到玉簪花的时候,妁慈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慨来。 “我记得咱们来这里的时候,汴京在过三月三,全城的人都到河边去折柳条看桃花……怎么一转眼,就到秋天了。”她说。 阿玉笑道:“娘娘你平日里不出门,自然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妁慈认真点点头,道:“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歇歇吧。” 承光殿已经临着御河了,妁慈估计前面不远大概就是瑶池,该进了御苑的范围了。因此一路绕过承光宫,继续往前走去。谁知出了一道角门,不见花园却只看到一道高墙。那墙上的青石颜色浅淡,墙角青苔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像是新修了没几年的样子。 高墙后隐约能看到有太湖石,石缝上还生着兰花,并不像是宫外。 妁慈心中好奇,便沿着墙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头,才看到在两墙相交的地方有一道贴了铁皮的厚重木门,门外挂着一把大锁,锁孔已然锈迹斑斑。 阿玉回头看看,见跟随着的宫人们离得远,便低声道:“娘娘,要不要我帮你捅开?” 妁慈正犹豫着,阿珠拽拽她的袖子,也神神秘秘的,“等晚上,没人看到的时候。” 妁慈立时有些炸毛,低声训斥道:“行了你们!别弄得跟做贼似的。”说罢回头,想叫个人来问问,却看到自己身后右手边站第一位的,正是阿平。 阿平穿着一身粉红色襦裙,手臂上缠着同色的披帛,垂着头,却仍是亭亭玉立,气质卓然。妁慈看到她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人的存在简直像是提醒她,她过的是小说,不是日子。颇像是悬在头顶的上帝之眼、宿命之轮。 但她还是把脑中奇怪的想法抛开,问道:“后面是什么地方?” 阿平似乎在寿成殿地位颇高,妁慈问话明明没有针对谁,众人却还是一致把答话的机会给了阿平。 “回娘娘,是静修殿。” 妁慈愣了一下——听这殿名,似乎很有故事。 “为何要隔开?” “殿里早先住的是恭肃皇贵妃……皇贵妃薨后,先帝怕睹物伤情,便用墙隔开了。”阿平道。 妁慈默默的想了一会儿。她读史书,历来只读本纪,偶尔搭配着看看重要人物的传记,从来不翻什么后妃传,因此后宫这点事儿,她还真不清楚。 她倒是听阿玉跟隔壁组师弟争执时说过,先帝是个专一重情的人,不过她倒是更赞同师弟的意见——先帝可能性无能。 ——先帝子嗣稀薄,活下来的就皇上一个。后宫的寒酸程度,甚至让素来不问宫闱的大臣们也纷纷上书,提醒他要广纳嫔妃……好多生几个儿子。但他始终没答应,一心一意的守着一个妁慈一个贵妃过日子。 他确实一直没再纳妃子,也一直到妁慈贵妃都过世了,才在临死前选了一次秀。但他若是真的专情,就不会有了妁慈还要再封个贵妃。 不过换个角度一想,若先帝钟情的是这个贵妃,妁慈不过是父母之命……阿玉的观点倒也立得住。 但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皇上生母是哪一个? 她还记得这个皇贵妃姓朱,先帝的妁慈姓王,皇上的生母……似乎姓隼。 对了,西六宫还住着两个不到三十岁的太妃,一人守着一个公主,青灯古佛的熬日子…… 她就说嘛,皇帝哪有专情的。 阿珠见妁慈半天没做声,阿平也闷葫芦一般紧闭嘴巴不主动开口,便问:“娘娘要进去看看吗?” 妁慈回过神,道:“不,不用了。东六宫逛完了,也该用午膳了,咱们回吧。” 阿明到太极殿的时候,皇上刚刚下朝,听他说林儿可能流产了,只是皱着眉头喝了口茶,道:“知道了,去太医院传个御医给她瞧瞧吧。” 阿明禀道:“妁慈身边的女史已命人去了。妁慈娘娘想也到了明秀宫。” 皇上眼睛眯了眯,道:“知道了。” 阿明摸不透他的意思,便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皇上不答反问,道:“阿明,你觉得妁慈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明慌忙跪下,道:“娘娘尊贵,小人一介内宦,不敢妄加臧否。” 皇上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虽战战兢兢跪伏着,身上却并未觳觫战栗,气息没有半分粗滞,显然不是真的诚惶诚恐。便道:“无妨,你说说看,朕恕你无罪。” 阿明跪伏着,半晌没有做声,直到皇上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说:“小人不知。娘娘端庄自持,甚少差遣内宦侍婢,身边只留女史与尚仪伺候。” 皇上微不可查的冷哼一声,道:“好了,你退下吧。” 阿明一退出太极殿,皇上便摔了杯子。 阿明忙弓着腰哆哆嗦嗦的转到他身前,跪下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皇上道:“先帝三十岁上才有了朕,朕十五岁就差点要当爹了,这是好事,朕怎么可能生气。” 阿明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皇上看他这个样子,略有些烦,便道:“行了行了起来吧,你腿脚不好,不用动不动就跪。朕还没那么暴戾。” 阿明赶紧爬起来,道:“谢主隆恩。” 皇上道:“你带上小安子时,去明秀宫看看吧。” 阿明问,“不是让小顺子去了吗?” 皇上低头拨弄着手中杯盖,道:“他猜不透朕的心思,这趟肯定是白跑……这毕竟是朕第一个孩子,你去看看,若它命够大,就保下来吧。” “皇上?” 皇上有些出神,道:“这个孩子,也许跟朕很像。就算朕没有兄弟儿子,妁慈的祖父若真想篡立,宗室里也总能找出其他人选。” 阿明偷偷望了他一眼……皇上毕竟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他看到皇上的眼睛,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看他眼中同时杂着迷茫和向往,心里不由有些痛惜和懊悔,答话的声音也低柔下来:“喏。奴才这就去。” 阿明走前从外面叫了个小太监进去伺候。那小太监倒是机灵麻利,只是太过殷勤,晃在身边皇上看着就烦。 他忽然很想见见妁慈……早上她用勺子喂他的蛋聪很美味。 而且,他很想看看妁慈的表现——在知道有人为他怀了孩子之后。 但是皇上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他没有闲暇。 ——他案上摞满了奏折,足有上百本。虽并不一定都要今天看完,但明日还有明日的,他不想积到一块儿去。 而且,在妁慈的祖父辞官时,曾有近朝臣联名上书,恳请皇上挽留他,说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太傅。连他少时伴读也说,政务繁冗,陛下年少,怕是不堪重负,还是再留两年吧。 这些人名义上说是为了家国天下甚至为了他好,但归根到底,还是不信任皇上。他们甚至不相信他能独理朝政,枉论成为圣明君主。 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让这些人闭嘴,皇上也不能懈怠了。 何况他虽不在朝堂,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有时皇上在朝堂上听百官议政,明明妁慈祖父远在洛阳,皇上却有种他在主导一切的错觉。 他知道并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他知道不少自己新提拔的官员,上任前都会先去拜访这位老臣。甚至不少新调入汴京的外官,也都会刻意绕道去一次洛阳。 虽然他每次都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了,但这些人既然这么敬仰他,为人处事上自然都会刻意模仿他。 他觉得这些人都在等他扛不住的那一天,他身为一朝天子,不能让下臣们看了笑话。 妁慈一行人回了自己住的地方,正碰到内府的管事太监来送时贡的清单。单子一共两份,一份是妁慈庄子里的,另一份大概是整个后宫的。妁慈大致翻看了一下,不过是些粳米、药材、禽畜、海鲜。具体是多是少她看不明白,听太监的话像是比往年都多。 ——但这也未见得是因为风调雨顺。毕竟这是这一次的妁慈是权臣的孙女儿,下面人肯定想巴结下。 妁慈大致问了下田庄的情况,原来后宫在京有千顷良田供养,妁慈的田庄是从这里边分出来的,有一百二十顷。另外太后有一百二十顷,皇贵妃一百顷,贵妃六十顷,四妃每人二十顷。其余田地产出交由妁慈统一打点,供给宫中其他用度——诸如游宴、节庆封赏之类。田庄的产出都不算在月供里。 后宫只她一个够品级,因此这一千顷田庄的产出便全由她安排了。 妁慈问完话,收起单子,道:“比着四妃的份例,给西宫两位太嫔每人送一份,其他的都入库吧。另从我那一份里选些滋补的药材和鱼禽,给明秀宫的修仪送去。” 妁慈是那种待人温和却不好亲近的人。内务白派了个嘴利落的来,那小太监见她一本正经看单子问话,半句喜恶臧否都没有,心里渐渐就没了底气,不敢多说了。此时听她特别提到林佳儿,赶忙道:“喏。刚巧了,今年娘娘庄子里新组了队海船,出海带回不少鲜货,里面不少都是滋补良材。” 妁慈皱了皱眉,问:“怎的各处庄子还不一样?” 太监赶紧解释:“庄子封出去了,便是各宫娘娘自己的人打理,不过领着个内务的差事罢了。娘娘的身份是早三年前就订下了,尊先帝遗嘱,这三年娘娘月俸供应一律比照妁慈,庄子自然也是三年前就归娘娘了。因娘娘当时年幼,庄子里的事内府一律禀给国公,管庄子的人也是国公订下的。” 国公便是“妁慈”的父亲,妁慈并不喜欢他。他放荡不羁,整日跟酒客诗友在外游荡,什么时候能在家待住了,必然是得了新的歌姬宠妾。妁慈十岁进府,见过他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后来妁慈被指给皇上,他端不起父亲的架子,又不想见了妁慈就下跪磕头口称“臣”,干脆把她在闺楼里锁了三年…… 国公的儿子个个才情过人、品行平庸、能力低下,他算是最典型的一个。 妁慈问:“那人叫什么?” 太监笑道:“是个讨喜的名字,叫钱进。” 妁慈揉了揉额头……又是个历史名人。不过这人跟程廉关系匪浅,想来知道是他在管庄子,阿玉会更容易被骗出宫去。便道:“这人我也听说过,倒是个会办事的。林修仪那边,海鲜就不要送了。你们把东西选好后,先让太医院的程吏目看一眼,没有忌口再送去。程吏目有指点,你们就照着他说的换了。” 小太监赶紧道:“奴才记下来。娘娘……下个月便是中秋节了,庄子那边问要不要另送些稀罕水果来?” 妁慈道:“稀罕水果就不必了,只需送些葡萄、枣子来……就让他亲自来送吧,他与国公也有几年没见了。” 小太监笑道:“这趟他便是亲自来的,听说前日还与国公邀汴京才子相聚醉仙楼,大大的欢闹了一场呢。” 妁慈笑着点点头,道:“倒是我多事了。” 第9章 追究 内府那太监一走,阿玉已经迫不及待扑上来把妁慈压到床上揉搓,道:“皇后娘娘快告诉我,那个钱进是不是就是钱之,快说快说快说……” 妁慈晕头转向,拼命想把她推开,可惜两个人的灵敏度差太远了。 “我怎么知道……阿珠你赶紧把这丫头拉开,要死人了。” 阿珠正打算也扑上来闹腾,听妁慈一喊才想起现在不是时候,赶紧把阿玉抱着拖开,结果阿玉反手把她给抱住了,失心疯一般低笑道:“我有预感,跟着这个钱进,肯定能见到他。” 阿珠一时嘴快,道:“见着又怎么样,阿廉都三十出头了,说不定孩子都一堆了……” 阿玉道:“你怎么这么扫兴……” 阿珠这才想起自己本来打算用程阿廉诱拐阿玉来着,赶紧转移话题道:“那什么钱进干嘛的。” 阿玉吸了吸鼻子,满面红光道:“他是阿廉的正妻。” 妁慈没跟上她思路,已经在想史料里到底哪里提到过钱进是个女人。 结果就听阿玉紧接着道:“他简直就是个极品贤内助。整天琢磨着怎么给阿廉送钱,又怕污了人家的清名;从通州一直追随着他到岭南又回到汴京,一辈子没娶老婆;阿廉打仗没钱四处筹款,他直接拿出全部家当。后来程阿廉被皇上冤杀,他跟着抹脖子殉了情……他要不是程阿廉大老婆,还有谁能当得起!” 妁慈和阿珠无语对视,头顶乌鸦飞过。 还是妁慈心脏最强韧,“我也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钱之。反正他现在就在汴京,改天我批你们两天假,你们出宫去帮我看看。” 阿玉拽着阿珠的头发用力点头,阿珠被她抱的牢动不了,气得张嘴咬她。 妁慈看这两人仍是当初活泼胡来的性格,想到她们出宫的事有了眉目,心下宽慰。又道,“这事先放放。阿玉,上午在明秀宫我让你问的话怎么样了?” 阿玉听到钱进的事,本来已经把林修仪忘了,此时又想起来,脸色马上就有些变了,“林修仪那个丫头叫碧鸳,她说林修仪身子底子不错,虽跪在院子里,但也不是那么要命的跪法,她们也送了软垫和御寒的披风去。早上给她送早餐时,见她缩在地上,身下血流的厉害,也只以为她月事来得凶猛。吃过早餐,她们殿里其他人去看她,发现她昏过去,才觉出事情不好,隔壁的御医就给她把了脉,结果发现她动了胎气……好像她已经怀孕快一个多月了。” 妁慈沉默不语,阿珠也在一旁默默望着她。阿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搅了搅手里的帕子,垂下睫毛,小声道:“娘娘……我记得她是七月二十七跟皇上那个的,都快两个月了。要真是流掉了,应该能找到那什么……我翻了她换下来的裙子还有地上的血,没找着……” 妁慈猛的站起来, 妁慈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只觉心里有些闷闷的疼,半晌才道:“算了,反正就算真有孩子也保不住的,这些事就不要追究了。” 阿珠和阿玉都没想过要追究……她们不比妁慈那般保守,对“孩子”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 妁慈那话,听着倒像是要说服她自己。 因为这件事,宫殿一整天持续低压,阿珠和阿玉都不敢过于闹腾了。 下午的时候,妁慈命人去内府取了名册,她把明秀宫那几个人的资料都核对了一遍。又清点了一下各宫的宫女、太监。 英宗皇帝即位后,把宫里二十二岁以上的宫女都放出去了,并且一直到隆熙十二年才在京东、淮南两路选了一次秀。一共选进了不足百人。 皇上即位后至今四年,也没有选秀,因此宫里规模寒酸得很,名单上记的不过两百余宫女罢了,平分一下,每个院子不足十人。妁慈宫中光伺候她一个人的宫女就有十个,做其他杂役的,又有二三十人。再去掉皇上身边的,每个院子里也只能分三四人,大概只能做些除草、除尘之类的事了。 妁慈问怎么回事,底下一个女官道:“禀娘娘,内务名册每年三月定期修改。修改之后也难免有些生老病死,或者主子临时开恩放回家了,这些都只记在草簿上,等到来年三月再行誊录修订。修订时草簿上又难免有脱页、甚至丢失,也可能记录不全。因此名册和人之间总是有些出入的。” 妁慈本不想计较,但这人说话分明就是欺负她新来乍到,把她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便反唇相讥,“名册和人有出入,那么发放月银时,是按人还是按名册?” 女官怔了一下,没有开口。 妁慈扫了一圈,正巧又看到阿平垂首立在一边,便道:“阿平,你入宫四年了吧?你来告诉她。” 阿平略吃惊的扫了妁慈一眼,随即又垂下头,恭顺的答道,“禀娘娘,内务按名册把分例发给各宫的姑姑,姑姑们再发到各人手里。” 妁慈对她笑着点点头,又转向那个女官,问:“姑姑,你说中间多的那些,哪里去了?” 女官慌忙垂下头,道:“奴婢不知……”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叩起头来,“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妁慈怕人磕头,最怕人磕头磕得鲜血迸溅,赶紧道:“好了,我没怪你!” 她不是能教训人的,见自己还什么都没说,那个比她妈妈小不了几岁的人已经吓成这个样子,更说不出强硬的话来,只能草草了结,道:“有句话叫‘既往不咎’。过去宫中无人主事,也没人告诉你们该守规矩。因此你们过去吞掉了多少,我不追查,也不用你们还回来。你们中干过亏心事的,该重学规矩的就去学规矩,该去抄经书赎罪的就去抄经书。我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只要你们日后都规规矩矩、勤勤恳恳的,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妁慈看先前磕头的那个脑门上正滴血,又道:“没别的事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走了,妁慈心里还觉得不舒服,便对阿珠道:“你拿些药膏绷带,去给她包包吧。” 阿珠赶紧翻了一通,拉着阿玉追过去。结果只一会儿两人就回来了,阿玉还好,阿珠却闷闷的。妁慈问她怎么回事,阿珠道:“我们去的时候,阿平正给她包扎。那人拉着她闺女长闺女短的,结果我们一提你,她跪下就磕头……“ 妁慈道:“她八成以为我要重罚她好立威,才吓成那样,也没什么。包扎了就好,别想太多。” 阿玉道:“阿平真跟书里写的一样善待下人,又漂亮又温柔。” 阿珠张口就道:“我看她就会收买人心!” 阿玉不解道:“你这么大声干嘛?” 阿珠别过头不理她,拉了妁慈道:“娘娘你小心些,别总慢人一拍。” 妁慈明白她的心情,不觉好笑——这丫头护短真护得没边了。又道,“不说阿平,我看那女官的年纪,必是伺候过英宗皇帝那些妃嫔的,你们有空帮我套套话。” 阿玉看阿珠脸色不好,急着要转移话题,忙接话道:“嗯,好说,娘娘,您想套什么话?” 让阿玉去,不反过来被人套出底子来就已经不错了。不过妁慈也不想败她的兴,便道:“自然是后面那个静修殿的事。皇贵妃,你就不好奇?” 阿玉道:“啊……你不说我还忘了。皇贵妃我知道。”她想了想,道,“她原来是先皇身边的一个宫女,比先皇大十三岁。两个人本来是自由恋爱,但是先皇的爷爷奶奶不答应,为了拆开她们,给先皇全国选秀,选出三个美女来。其中一个立为太子妃,她□了先皇,怀里孩子。朱贵儿知道后,就给她下了慢性毒,皇上他爷爷一死,太子妃和孩子都报销了。” 妁慈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人竟如此狠毒。 “结果后来朱贵儿还是没当上妁慈,先皇就发誓,自己一辈子不踏入妁慈房中一步。后来两个人吵架,先皇一气之下临幸了好几个宫女,朱贵儿当着他的面,把这些人排成排推到假山下面去……” 妁慈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无法忍受,便道:“长话短说,简而言之。 皇贵妃心狠手辣,不放过任何一个先皇沾染过的女孩子。所以宫中每个宫女都视皇帝临幸如死神降临。 也因为这个缘故,淑妃怀孕后怕得偷吃堕胎药,结果阿訇命硬,竟然没有被打掉阿訇出生后就被淑妃藏在秘府里偷偷养着,一直藏到六岁。有一日,一个叫纳言的太监给他梳头,看到自己两鬓有了白发,叹道:朕年近不惑,却膝下无子,天不佑我。纳言哭着跪禀:陛下有儿子。阿訇这才得见天日。 但淑妃和纳言自知朱贵儿不会放过他们,一个吞金一个上吊,双双自杀了。 阿訇出现后,朱贵儿变得越发暴躁狠毒,整日折磨下人出气。元宏去看她,她闭门拒驾,死也不开。元宏为此打了皇上,甚至差点要废掉太子。 后来两个人总算折腾着生下一个儿子来。那孩子出生就享着太子的礼节,可惜福薄,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朱贵儿因此一病不起。 元宏哭着跪在她床边,亲自奉药,人参鹿茸给她当米吃,甚至拿刀追杀皇上好解她心结,却还是没把她救过来。 她在隆熙十一年冬天去世,元宏这才记起自己膝下还有幼子,发奋了一阵,结果没熬过半年也驾崩了。 阿訇死后,不少人上书让皇上追究朱贵儿逼死圣母皇太后,毒杀太子妃和其他数位皇妃准皇子的罪行。但是皇上只说,她是父皇挚爱,朕若追究她的罪责,只会让父皇在天之灵不得安息,阿訇至死都惦记着她。 第10章 琴瑟 见浚没有追究她,只把那些冤死的宫女妃嫔好好安葬了,追封名号。 朝臣赞见浚宽仁恭孝,妁慈却觉得,朱贵儿罪恶滔天,不追究不足以警醒后人。但是她也明白,真追究朱贵儿,先皇绝对会死而不安。虽他不曾尽到父亲的职责,但他毕竟还是见浚的父亲。见浚希望能帮他达成遗愿。 只从这一件事上来看,见浚的本性确实是宽仁纯孝的。 但往往越是纯孝,越不被父母疼惜;越是宽仁,越容易被人欺压。想到见浚过去的遭遇,妁慈便觉得他没变得愤世嫉俗或者扭曲变态,而是成为如今这个刻薄别扭的正太,实在万分难得。 这一日见浚来得早,两个人一起用的晚膳。 妁慈心情不好,随便夹了几筷子,而后便安静的在旁边看着见浚吃,不时给他夹些菜。她不是擅长掩饰的人,看见浚的时候目光里不觉就流露出疼惜来。 见浚假装不知道,只腹诽妁慈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心里却莫名的有些享受,明明已经饱了,却还是让妁慈多给他喂了两次汤。 阿珠在一旁瞅着,总觉得这两个人感觉有些不对,直到吃完了,妁慈给见浚擦嘴角,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夫妻俩,分明是母子间相处的光景。 两人之间并没什么私房话可以说,吃过饭便安静的对坐了一会儿。 大约气氛有些尴尬,见浚便站起来在妁慈房里走了一会儿,翻了翻书架,看了看妁慈临的帖子。笑道:“妁慈喜欢读书?” 妁慈道:“平日里无事,只能看书打发时间。” 见浚道:“何不去明秀宫串门,跟她们弹琴唱歌、下棋钓鱼、宴饮游乐,不有趣多了?” 妁慈笑道:“见浚说的,倒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只是在家时长辈们日日教导要贞静清闲,不可放浪形骸。一进宫就原形毕露,岂不叫人笑话。” 见浚挑了挑眉,嫌弃道:“妁慈好生无趣。” 妁慈笑道:“身不由己而已……”刚好说到了明秀宫,妁慈正想跟见浚打个招呼,便说,“我正在考虑把她们分到其他宫院里去分开住。明秀宫四院总要留给贤淑德容四妃住,何况她们四人住一个院子也挤了些。” 见浚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不动声色道:“这些事妁慈自己做主就好,只是分好了,别忘了知会朕一声。” 妁慈点点头,笑道,“自然忘不了。”想了想又问,“明年春天,见浚可有选秀的打算?” 见浚顿了顿,像是没想到妁慈会这么问。他欺负妁慈成了习惯,差点脱口就说有,但略一想,还是说:“朕曾……听人说,每到大选,指定的地方有女儿的人家都赶着要把女儿嫁出去,有时顾不得门当户对,随便在街上拉个瘸子哑巴就拜堂了。便是这样,他们也不想把女儿送进宫来。既如此,朕何必要跟瘸子哑巴抢女人?何况选秀之事确实扰民伤财,距上次选秀不过三年,朕也怕地方上不堪重负。”他注视着妁慈,黑亮的眼睛在灯下光芒柔和,“妁慈身边人可是不够用的?” 妁慈微笑着与他对视,道:“够。” 虽借口是不愿与瘸子哑巴抢女人,但那只是他一贯的别扭性子使然。见浚真正考虑的是选秀扰民,他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却能这么想问题,妁慈很是赞叹。因此就算宫里人真不够用的,她也能匀出些人手想办法周转开,何必说出来给见浚添烦恼。 见浚点头道:“这就好。” 见浚笑道:“你今日不舒服,朕就不留下了,修仪病了,上午朕忙得很,没顾上,一会儿去看看她。” 妁慈目光柔和下来,道:“好。” 仪仗远远的消失在夜幕中。妁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在一众宫女太监掩饰得不是很好的同情目光中转身进殿。 她并不觉得见浚半途离开有什么不对。他能主动提出去看林修仪,妁慈其实很欣慰。她总觉得作为一个上位者,手握生杀大权,就算不能发自内心的悲天悯人,至少要能做到吊死恤伤,不忍其觳觫。她读史书时便总是疑惑,那些连枕边的女人都不能体恤的男人,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牵挂天下百姓的。 她今日走了不少路,又一见一闻两件寒心的事,只觉心神疲惫。见浚一走,便觉睡意涌上来。草草洗漱一番,便回房睡了。 林修仪的孩子确实流掉了。 她是见浚第一个宠幸的宫女。那日见浚去秘阁,看到她在收书,背影安闲沉静,不觉倏然心动,一时起意宠幸了她。他当时并没做什么防护,也没想过会不会有孩子。还是敬事房的太监按规矩来向妁慈通禀,妁慈把她安置好,传太医来请脉,见浚才想起来。 他根基未稳,朝政大权一律握在辅政大臣手中,自然不希望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出生——一来他无暇分心照应,二来他也不想给不臣之人扶持幼主的机会。所以他让小超子背着妁慈找到太医,给林修仪的药里加了一味麝香。 见浚当时想的只是以防万一,他并没想到林修仪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他自己本身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他也不想现在要一个孩子,但是今日吕明去向他通禀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欢喜和期待,只要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将有一个人跟他血脉相连,那种天赐的羁绊是任何人都无法切断的,他可以为这个孩子创造一个太平盛世,与他分享自己的成就和欢乐,他就激动得无法自已。 但是他终究还是想到——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让太医去,本意是想彻底除掉这个孩子的。但是他说不出口。 然后他又给自己找了借口,让小超子带着小安子时去保那个孩子。 小安子时终究还是回天乏力。林修仪的孩子确实已经流掉了。 见浚一时觉得茫然,恍惚间便去了妁慈宫中,妁慈握住他的手时,他才觉出自己心里一片冰凉。 暖过来之后,他便想,自己该去看看那个与他无缘的孩子。他该去看看他第一个孩子的母亲。 一夕之间,宫里人人都在议论林修仪。 虽然太医只说她是脾虚不统血,但是流言一贯更有生命力,何况宫中台面上的事都是层层遮掩,流言反而更触及真相。所有人都知道林修仪是流产了。 并且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孩子是跪流掉的,反而认定是妁慈给她下了药。 阿珠听到这些流言的时候,气得劈手就扇了那个乱讲话的太监一巴掌。 阿玉则是彻底懵掉了——这流言过于恶毒了,超出了她的理解。 只有妁慈依旧安之若素,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连食欲都没受半点影响。 阿珠就差揪着妁慈的耳朵给她灌输该如何迎击如何反击如何主动出击了,妁慈唯一的反应就是默不作声的吃东西,偶尔插嘴问她想好怎么接近钱进了没。 所有人都说林修仪因祸得福了。 她不但最早搬出了明秀宫那个临时大杂院,还升了昭容,见浚连着十日去探视她,珍珠美玉珍稀药材接连不断的送进她住的奉华宫。她的两个哥哥也都赏了差事封了爵。 但是林修仪整日闷闷不乐。太医让她躺足一个月,她性格本来就不活泼开朗,这下更是三五天不说一句话,只倚在床上,默默的望着格子窗外的天空。 早先跟她住一殿的姐妹们先还日日来探望她,见她这个模样都心中不安,渐渐也就不来了。淑珍仍是日日来陪她说话。 这一日阿曾又到她床前抹眼泪,劝她不要自己跟自己置气,说是有些人虽现在看着风光,但终有遭报应的一天。 林修仪忽然精神了些,伸手打断淑珍的话,对碧鸳说想吃菠萝。 她份例里并没有这一项。碧鸳记得妁慈庄子里前些日子送了菠萝过来——她虽也听了流言,但她亲眼见过妁慈,总觉得妁慈不像那么坏的人。她又跟阿玉有些交情,因此便收拾了一下,去寿成殿找阿玉要菠萝吃。 碧鸳走了,林修仪才仄仄的躺下去,对阿曾道:“妹妹你跟我说实话,我到底是脾虚还是小产。” 阿曾绞着手帕左右望了一下,道:“姐姐何必明知故问。” 林修仪沉默了片刻,又道:“那妹妹你告诉我,孩子到底是自己流掉的,还是……药。” 阿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别过眼神,道:“姐姐又明知故问了。你那一日,可真有跪过。” 修仪面色冷了下来,她抓住淑珍的手,道:“你说的对,终有一日要遭报应的。自进了这宫门,我就没妄想过自己能活着出去。我也不曾指望生出什么太子王爷来,不曾想过与谁争宠斗胜……我只想能安安稳稳、问心无愧的活下去。”她说着眼圈已经泛红,“可是她不嫌弃我无能,愿意投生成我的孩子,与我在深宫做伴……我不会让她去得不明不白。” 阿曾被她目光中的寒意吓到,只觉她力气大的可怕,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折断,有些慌乱的躲避着道:“姐姐能这么想就好,只是急不得……” 林修仪忽然松开手,安静的又躺回去,道:“你说的对,急不得。我总得先找准了仇人,若冲动之下被人当了棋子,那孩子在旁看着,也要失望了。” 淑珍觉得她像是被什么魇到了,冷静得可怕,慌忙道:“修仪说的是,时候不早,我先告退了。” 林修仪道:“嗯,你今日先去吧。” 淑珍战战兢兢的离开,修仪冷眼望着她的背影,眼中一片漠然雪光。 第11章 中秋前夕 中秋节快到了,宫殿里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比起上元、冬至二节,中秋算不上什么大节庆。只是按惯例,这一日内外命妇要来朝贺妁慈。因为妁慈也算是新媳妇,所以她们都会献上贺礼,而妁慈不但要回礼,还要赐宴。朝中三品以上命妇有百余人,宴席姑且不论,单给她们的回礼和赏赐,就列了整整十张单子。虽这些都有女官代她拟好,但最后要她亲自定夺。她是较真的人,每份都仔细过问,着实劳累了一次。幸而有阿珠和阿玉帮忙。 阿碧找过去的时候,阿玉刚刚算完帐,正在核对命妇的名单。 阿碧被领进去,看她桌上堆积的单子,先有些不好意思。阿玉倒是无所谓,笑眯眯的端了茶水给她,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阿玉是二品女官,虽然她没架子又自来熟,但阿碧还是有些不自在,慌忙接了茶水,道:“阿姑折杀我了。” 阿玉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的,却没接话。 ——宫中女官们也是经过考试选□的,别的职位粗通文墨即可,唯有女史宁缺毋滥。能考上女史的,学问都不会比朝中进士们差多少当然阿玉能考上而阿珠没考上,单纯是因为阿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太逆天了——文史修为比阿玉差的还真没几个。 阿碧见她并没生气,便又说:“今日是来向阿姑讨东西的。” 阿玉点点头:“你说。” 阿碧道:“我家蓉儿想吃菠萝,我们宫里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便来问问,妁慈娘娘这里可有……本来没有奴婢向主子讨东西的道理,但是……” 阿玉笑道:“哪有那么多讲究啊?不过现在殿里还真没有,你等等,我去库里给你调一些来。” 阿碧正要说不麻烦了,阿玉已经活蹦乱跳的跑出去,拉都拉不住。 阿碧只好一个人杵在屋里等着。 才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到有人敲门。阿碧是外人,不好应声,只能回避到屏风后面。那人敲了两下,自己推门进去。阿碧隔着绣屏,隐约看到是个个子娇小的宫女。那人步伐轻盈,行止如舞,姿态竟是阿碧生平仅见的曼妙。 瓜田李下,阿碧出去不好不出去也不好,一时慌乱无措。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屏风后的影子,试探道:“阿玉姐姐?” 阿碧只好走出来,尴尬的道:“阿姑刚刚出去了,我正在等她。” 那人看到阿碧,怔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恭顺的道:“见过姑姑。” 阿碧是前些日子才升做奉华殿的总管,宫中没什么人认识她,想不到这女孩子居然知道。阿碧还不习惯,听她这么一叫,先红了脸,道:“一会儿便回,你若有事就等等吧。” 那人道:“不了,我是来送座次单的,阿玉姐姐不在,给蔡尚仪也一样的。”说罢屈膝福了福,道,“殿里正忙,慢待姑姑了。” 那人走了好一会儿,阿碧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蔡尚仪就是阿珠。不由感叹,同是妁慈身边侍女,外人眼里也还有亲疏之别。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阿玉才回来。其间阿珠派人来取了两次名册,可见忙成什么样子。 阿玉亲自给她取了四个菠萝来,阿碧觉得很不好意思。 阿玉自然无所谓,笑道:“她们就是瞎忙,根本就不是多麻烦的事。对了,你既然来了,我就顺便问下,八月十五那天,你们家蓉儿来不来?” 修仪这次病得凶险,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养过气色来。晋封时的谢恩都没亲自来。加之她的病假是皇上钦准的,太医又叮咛嘱咐让她好好养着,因此也不知道中秋节的朝贺她会不会出席。 阿碧凝眉道:“我也不知道。说句不该说的……我们家蓉儿气色是养好了,心思却越发沉重了,底下人都说她被鬼怪魇了。” 阿玉道:“哪有什么鬼怪,你要多开解她,可别也跟着乱说。” 阿碧自知失言,忙道:“我明白,我们蓉儿肯定也明白。改日她身子爽利了,自然要来亲自拜谢妁慈。” 阿玉笑道:“自然要拜谢,妁慈是个大好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阿碧疑惑的望着她,阿玉是个藏不住话的,看阿碧眼神心里直痒痒,左右扫了一圈,凑过去笑道:“昨天我听妁慈对皇上说,让你们蓉儿家人进宫来看看。皇上虽没给准信儿,但我估计他上心了,到时候肯定会给你们蓉儿个惊喜。” 阿碧一惊一喜,忙道:“这可真是大恩典,蓉儿听了肯定高兴。” 阿玉勾了勾手指头,在她耳边小声道:“记得保密啊。你要是现在就说了,你们蓉儿乐得几天睡不着,反而对她身体不好。” 阿碧眉眼弯弯,笑道:“这是自然。” 阿玉送走了阿碧,重新埋头在表单堆里。 跟她的效率和速度比起来,其他人确实是在瞎忙。一百多人的名册,她看了一遍已经把品级、名字、座次都记了下来。再对着品级核对座次表,照着座次表核对各桌用的器具,照着器具单核对各个侍女太监该领的数量……五六个人核对一下午的单子,她一个人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整理完毕。 妁慈和阿珠很清楚她的能力,所以根本没派人来帮她——当然也是怕帮忙不成反而扯了她的后腿。 她核对完毕,桌上杂乱的名册也分门别类完毕,每份上面的错处都标识得清清楚楚。看时间还早,又趴在窗台前啃了一个苹果。回廊上来来往往的宫女见她闲散,都心中忿忿。只是宫殿人人都知道妁慈宠她,也没人说她什么。 宫殿外种满了竹子,繁茂的枝叶随风摇摆,雍容而闲散。窗子掩映在绿荫里,草木的清芬沁人心脾。阿玉拽了片叶子摇晃,宽大的复叶在她手里荡来荡去。 她的心思也随之飘远。 就在前一天,妁慈告诉她,那个钱进就是钱之,他之所以亲自来送时贡,是因为阿廉被调回京了。妁慈问她,想不想跟着阿廉。 她当然想。她昨晚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女侠,飞檐走壁,武功盖世……然后劫了法场,于千钧一发之际,把阿廉从刽子手刀口下救出来。 但是她有些不敢想……因为梦里她救出阿廉之后,眼看着妁慈被吕明用白绫勒死,却怎么也跳不过矮矮的宫墙进去救她。 如果阿廉和妁慈只能二选一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选妁慈。虽然估计选完后她会懊恼到一头撞死。 偏妁慈还不领情,说是阿玉跟着她只会让她缩手缩脚。反而是跟着钱易之,既能给他经营田庄处理财务,而且说不定还能帮阿廉柳暗花明逃过一劫,最重要的是:妁慈也不用担心她惹祸上身。 阿玉知道自己就是个麻烦,在府里的时候也没少给妁慈添乱,但妁慈这么不客气的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受伤。 妁慈估计阿玉差不多把活儿干完了,就遣了阿平去取。 ——妁慈已打定主意要把阿珠和阿玉送出宫去,妁慈身边没两个贴身婢女不成体统,因此这些日子她便刻意提拔阿平和一个叫小樱的宫女,放她们在身边使唤。 阿平聪明沉稳,小樱伶俐泼辣,不管放在谁宫里,都不会久居人下。把这等人才晾在一旁,既不重用也不打压,迟早反受其乱——在祖父身边过了八年,这点道理妁慈还是明白的 按照阿珠的说法,阿平这种人就该尽早赶到天边去,一辈子别让她回来祸害自己才好。但妁慈觉得,用未来发生的事给人定当下的罪太荒谬了。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她确实已经对阿平过于在意了。她信奉“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干脆便把阿平放在身边,觉得跟她混熟了,心中成见也就自然消失了。 不过阿平性格倒是跟她很投缘,都是闷不做声埋头办事的,多一句话也不说,但该说的却也没漏下。而且阿平更比她更多一份圆润亲和,上上下下都称赞,倒是让她越发赞叹。 可惜阿珠不买阿平的账,对阿平态度平淡。这些日子宫殿里便传言,说是妁慈倚重阿平,让阿珠嫉妒了——若说妁慈对阿平有哪里不满,大约就是这一点:身为宫殿的准管事宫女,她竟任这些流言传到妁慈耳中。 何况阿珠也没对阿平怎么样——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不过这也坚定了她尽快把阿珠阿玉送出去的想法——阿珠才是宫殿正经管事婆,人缘、手段、威势都糟糕得她还没落井就人人下石,再待下去迟早出事。 阿平去了片刻,便带着阿玉一起来了。 阿玉对阿平没什么成见,从妁慈把阿平提拔起来,两人关系就很好。似乎阿玉比阿平大两个月,阿平一口一个阿玉姐姐,把阿珠叫得越发疏远了。 阿玉没被人叫过姐姐,很是受用,阿珠知道她是个缺心眼,也懒得计较。 阿玉的表单送上来,妁慈知道她一贯是不出错的,也没叫人核实,直接交给阿平,让她分发给各个管事的。 阿玉抿着嘴唇在底下望着她,妁慈见她唇上还沾着墨汁,便用手帕给她擦掉。 “你也稍微注意一下,阿珠不喜欢阿平,你跟她稍疏远些又怎么样?” 阿玉闷闷的道:“我又不像某些人,她去找我我又不能把她赶出去。” 妁慈知道她还在为自己要她出宫的事赌气,便岔开话题,笑道:“你也不小了,谁为你好你你还分不出来吗?别的不说,你跟蔡姝一块儿的时候,她可让你花着脸四处跑?” 阿玉说:“阿平再好也是个外人,疏不间亲,这点聪明我还是有的。但是师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把我跟蔡姝弄走了,你身边可就没有自己人了。” 妁慈给她擦了一阵,推她道:“擦不干净,洗脸去。” 阿玉“哦”了一声,下意识就遵从了,去铜盆前掬了一捧水才反应过来,扭头道:“娘娘你别回避问题啊。” 妁慈哭笑不得,道:“洗你的脸吧!理由就那几种,昨晚我都跟你说了,你还想听什么?” 妁慈头痛道:“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啊。都说了我有办法脱身啦阿玉已经打湿了脸,听她这么说又回头湿漉漉的指手画脚,道:“不是一回事好不好。这个宫里到处都是你的敌人,没我跟蔡姝给你当墙当耳目,你早就死了。”,你们留下来我反而要另想主意。你倒是说一个三个人一道脱身的主意?” 阿玉得意的道:“咱们为什么要脱身?何况你还是妁慈娘娘。攥着这把牌怎么还打不赢?咱们何不来个大逆转,什么希提之乱、废后易储,妁慈只觉好笑又好气,上前把湿毛巾按到她脸上乱擦一气,教训道:“真是好主意、好志向。你不是要称王称霸吗,明天就给我收拾收拾出门 “ 妁慈看她一身稚气,丢掉毛巾,叹了口气:“我看这宫里就没人比你更傻了。你能未卜先知,别人就不能随机应变了?他们个顶个的心眼活络,不想害你也罢了……” “我觉得她们人都挺好,没有害过我啊……” 妁慈摇了摇头,“那我问你,我给修仪下毒这种流言是哪里来的?” 阿玉终于安静了下来。 妁慈又道:“宫里又有人说,阿姝嫉妒阿平,阿平受了她很多委屈,却识大体的忍让着。你跟阿姝比我亲近,你倒是说说蔡姝平时都怎么欺负人?” 阿玉没有说话。 妁慈又说:“这些事防不胜防,你要真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那你跟我说说,遇到这些事,咱们该怎么办?” 阿玉斩钉截铁道:“咱们加倍对修仪和阿平好。” 妁慈道:“她们有的是办法,说你做贼心虚这是好的,说你掩人耳目这也是嘴笨的,说你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也不过是嘴上败坏你……往险恶里说,比如修仪今日想吃菠萝,我给她送去了,若有人下了毒,到时候出了事,你说怎么办?” 阿玉瞪大了眼睛茫然无措的望着她。 妁慈再次摇了摇头,“不要以为没人这么坏……修仪的孩子是怎么流掉的?” 阿玉结结巴巴道:所以我们更不能丢你一个人……” 妁慈揉了揉额头:“我昨晚不都告诉你了吗?我好歹是妁慈,祖父好好活着、皇上也没下旨废后,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就算真有人诬陷我什么,也没人敢对我刑求逼供,但你跟阿姝就不一样了。何况,到时候我想脱身,假死一次就行了。但你跟她怎么办呢?也跟我一起假死?莫说一次死三个太惹人注目了,就算真出去了,谁在宫外接应我们?” 阿玉眨了眨眼睛。她被妁慈套话套多了,虽确实无法反驳却不敢就这么草率答应下来,便道:“你是皇后,我跟你说话紧张。等我理清思路,再给你答复。” 妁慈笑着弹了她一脑崩,道:“那就好好去想想吧,我要一个完美的答案 第12章 邂逅 第二日起床便开始下雨。不大,细如牛毛,无声的润湿了庭院。与夏日瓢泼全然不同的风情,略略彰显着秋意。 风里挟的水汽透过竹叶纱窗吹进来,纱衣浸透,便有些凉意。 妁慈自取了披风,在窗前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见窗外竹叶沾湿,绿意鲜艳,便对小樱说:“去取蓑衣来。” 小樱应了,问:“娘娘要出去?” 妁慈道:“嗯。” 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了,妁慈手上的活都忙完,阿珠和阿玉正在里布置东西。剩她一个人闲在屋里,又逢秋雨清冷,天光暗沉,心里寂寥,便想出去走走。 小樱取来箬笠、蓑衣,帮妁慈穿戴上。笑问:“娘娘想去哪里?” 妁慈想了想,她最想去的却是静修殿,只是哪里已被封了起来。便问:“后苑往静修殿去的门,钥匙在谁手里?” 小樱道:“奴婢也不知。不过宫中修葺之事都归内府管,他们手里必然有备份钥匙。” 妁慈本想安静的进去坐坐,若去内府讨要,少不得还得备案。若遇到多事的人以为她看上了那处院子,怕还要请修。 便道:“不用这么麻烦。就去荷花池边走走,从承光宫过也是一样的。” 妁慈这件蓑衣还是从府里带来的,上下两件一套,很是精巧。据说是用蓑草抽芯阴干后编成,厚实柔软轻便,穿上后下摆柔软垂着,毫不妨碍行动。但毕竟只是挡风雨的东西,颜色式样都不好看,穿戴好后就跟水边钓叟似的。 殿里这帮小姑娘正当韶华,自然没一个愿意陪她穿,宁肯打伞跟她出去。 妁慈留阿平在殿里,带着小樱和五个小宫女一道出去——她其实一个人一不想带,只是妁慈出行必然得浩浩荡荡才合规矩,她带了六个人小樱还说怕人怪罪,只能将就了。 秋霖脉脉,直像是逢上江南梅雨季。雨线斜飞,粘在蓑衣上,略觉有些沉。 妁慈信步走在石板路上,心中诸事烦扰,杂七杂八纠缠在一块,茫茫然没个头绪。 一时她想到祖父,那个健朗的老爷子并不是什么慈祥的长辈,反而有些过于严厉了。似乎是因为儿子不成材的缘故,他对孙子辈管束尤其严格。妁慈是在祖母身旁长大的,见祖父的次数比别人多些,还时常被他单独叫去指导功课或是训话,自是更加深有体会。 她时常会联想到祖父在见浚面前的姿态。他兼任太傅,是皇帝的老师,本该是见浚最亲近的人。但那个孤苦伶仃的少年天子想必从未从他口中听过一句赞赏或是关爱,比起太监总管的体贴周到,他必然面目可憎。 但见浚当不至于因此恨他,见浚恨的大约是——他既不承认见浚的圣明资质,又不肯给见浚机会证明自己。甚至他告老还乡了,他在朝中所栽培的文臣武将们,也还是用他的标准继续否定着见浚,让他不得畅怀。 就比如这次启用阿廉等七人入六部补缺,见浚和内阁各拟了七人,而后互相扯皮,最后除了阿廉这个没争议的,其余六个全从了内阁的奏本。 那天晚上见浚宿在妁慈殿里,半夜缩在她怀里哭,妁慈只能装睡得迷糊了,拍拍他的背哄他。 把堂堂一介帝王逼成这样,就算他们是诸葛亮那样的忠臣又怎样?见浚得势后不料理他们那才有鬼。 一时妁慈又想到了见浚。 这些日子见浚去探望了林修仪了,夜间便宿在她宫中。有时他去的晚了,那必然是朝中有事了,他留下批折子或是旁听内阁议事了。 ——他到现在也还是个学生皇帝。而且比一般的学生更加好学、更加勤勉。有时他折子没看完,或是廷讲时说到了什么前朝典章,他也会命太监总管带上,到妁慈那儿吃过饭继续读。 他看的议事折,祖父的最多。祖父四十多年前外任时上的折子他特地取来读。 妁慈是真心觉得,见浚就是真不是圣主那一等,也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皇帝了——她自小消遣便是读史,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见浚这么努力学做明君的皇帝,哪怕那明君的标准是祖父定的。 妁慈时常觉得,有朝一日朝中最得见浚器重的人,不见得非是阿廉那种良才美质,也许只是个不吝赞美的宽厚君子——当然,逢迎谄媚的小人更有可能——妁慈并没忘了历史上的太监总管。 私心来讲,她当然更希望是前者。但若是所有君子忠臣都不屑于赞美皇帝……妁慈只好亲自来了。 所以这些日子见浚对她亲近和依赖,妁慈总觉得有些投机取巧的迹象在。 但她也是真心怜惜见浚。 细雨稠密,小樱在背后给妁慈撑伞,自己左肩和后背却湿透了,秋意凉薄,风吹过去,不觉打了个喷嚏。 妁慈想着心事,先前没注意到,听她“阿嚏”一声,才回头看到。便皱了皱眉头,道:“不用给我挡,看你湿成这样子。” 小樱笑道:“不碍事,别淋着娘娘便好。” 妁慈穿着蓑衣,其实是淋不到的。何况那柄江南花伞原也不是遮风避雨的,根本挡不去多少。她这样也只是个心意罢了。妁慈心中微暖,看她冷得鼻头发红,便道:“快些回去换件衣服,喝碗姜汤,别着凉了。” 小樱笑道:“谢娘娘关心,真的不碍。别扰了娘娘雨中游园的雅兴才好。” 妁慈还真不曾遇到人宁肯感冒也要陪着她逛园子,头痛道:“你还年轻,别不拿身体当回事。何况明日还要大忙,你若是病倒了,谁来替你?听话回去,这边有她们跟着我就是。” 小樱笑道:“还以为娘娘体恤人,谁知是要人家攒了力气明日当牛做马的。” 妁慈道:“那是自然,你病倒了,娘娘我到哪儿去找这么耐操持的。” 小樱笑道:“那奴婢还是知趣点退下吧。莫等娘娘对雨吟诗,奴婢在一旁喷嚏伴奏,绕了兴致招娘娘烦。”说完福了福,把伞塞到妁慈手里,又道:“娘娘若不想奴婢们再淋湿,好歹还是撑了伞吧。蓑衣虽不透水,沾了雨也便会下沉。” 妁慈接了伞,又让一个宫女跟她合撑着一道回去。 妁慈远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若阿玉也跟她一样懂事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阿珠阿玉若也这么为人圆转识趣,反而不会跟妁慈这种自闭宅女交心了。 走了小樱,其他四个宫女都是不管事的,安静听话得像是布景牌。 妁慈进了承光宫,从侧院绕出去,便上了一道回廊,那回廊建在水上,一路曲曲折折从密密的荷叶当中穿过,在荷池当中起了一座亭子。 妁慈指了指亭子,道:“你们去准备些瓜果,再取一张琴,燃上熏香。都布置在亭子里吧。” 三个人领命而去,妁慈想了想,又对第四个道:“你去折一捧素淡些的菊花,插在青花瓷瓶里,也放到亭子里。告诉他们,再在亭子八面遮上纱帘。” 那人略一犹豫,对上妁慈的目光,忙领命而去。 妁慈看那四人也走远了, 这才下了回廊,也不躲藏,只踩着池边高高低低的青石,一深一浅的远去了。 荷花池因形状肖似凤首而得名。湖心有岛,宛若凤目,不系舟就泊在凤目之下。凤首下方是承光宫。凤喙所对之处,便是静修殿。 妁慈孤身一人在岸边且行且止,慢慢的往静修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篱前。岸边潮湿,本就草木丛生,篱笆四周更是杂草繁芜,只另一侧从格隙间攀出蔷薇花来。仲秋时节,花凋果熟,本就是绿肥红瘦。这细雨轻雾之中,花瓣濡湿,缀满水露,更显娇弱无依。 篱笆的另一侧便是静修殿。妁慈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找到可以攀援的地方,便下到水池边,想踩着石头绕过去。 这个时候篱笆的对面低低的起了箫声。箫声悱恻低回,像是悼亡,又像是忆旧,却又飘忽悠远不寄愁肠。 时下荷花池上笼着轻雾,烟雨朦胧,静谧清冷。箫音清晰如在耳边。 妁慈顿了一下,隔着篱笆听着,只觉声声入耳,如梧桐秋雨一般点点打在心口,把掩盖在琐事之下的那些离愁别绪一点点剥离出来,终至历历可数。却头一遭没有感到悲伤。 那调子渐渐渺远,终于消失在雨幕中。 先前几不可闻的雨声忽然铺天盖地闷声响起来,湖面上涟漪骤起。天越发阴得沉黑,秋雨沥沥淅淅敲打着花叶。 妁慈略回过神,远远望见湖中心亭那边亮起了琉璃灯,知道她们要寻过来了,忙躬身扶住竹篱,踩到池边青石上。 竹篱已是旧的,连年阴湿,埋入土中的部分有些朽烂,妁慈只轻轻的一拉,便听到地下折断的声音。她脚下青石裸而滑,已然踩漏,心道不好。 然后便觉手腕一暖一疼,已经被人拉了上去。 她没有防备,落地时没站稳,一头扑进那个人的怀里。 宽厚温暖的胸膛,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对方显然是个男人。妁慈脸上一红,忙把人推开。 她低着头,只看到那人避让了一步,稳稳的站在她的面前。紫袍、云裾、福履,虽溅了泥水,却毫不着意。 只听那人道:“哪里来的渔婆?”声音温润带笑。 妁慈反问道:“宫闱内廷,外臣不得入内。公子可是走错了路?” ——静修殿已经整个被封住,若非刻意,绝对进不来,妁慈并不觉得他是迷路。听声音他显然不是太监内宦,看衣着也不会是宫廷侍卫。而能着紫袍入宫的朝臣也寥寥。妁慈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只不知他鬼鬼祟祟进宫来是想干什么。 那人似乎打量了她一番,道:“我是元禄。” 妁慈知他必是王侯,听了封号还是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又退了两步。她不欲被看出身份,便屈膝福了一福,道:“见过王爷。” 那人安抚她一般,笑道:“陛下传唤入宫,路过静修殿,思及先贵妃养育之情,过来祭扫一下。并无恶意,还请不要告发我……但不知姑娘是哪宫哪院,为何要翻墙而来?” 妁慈略一犹豫,道:“承光宫洒扫下人而已。听到荒院箫音,前来探个究竟。” 那人闻言,笑着掀她的斗笠,道:“既是要探个究竟,却连……”斗笠掀了一半,话也只说到一半,却忽然不动不语了。 莫说妁慈是妁慈,便只是个普通宫人,与藩王私会也多有不妥。这人不但不知回避,反而举止轻薄,妁慈已经有些羞恼。忙伸手去压斗笠。 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忙收回手,笑道:“姑娘天庭饱满,修眉明眸,是聪明富贵的长相,可以嫁与王孙家。” 妁慈垂着头不说话,他便又笑道:“本王来的随意,只香囊里余了些香,并未准备供品。若摆不成香案,拜祭时难免礼数不周,不知姑娘可否帮忙准备一二。” 妁慈不想这样跟他干站着,但碍于不能透露身份,这只好依命从事。 便欠了欠身,道:“好。” 她从来认为死者为大,然而对着贵儿,却实在生不出哀痛或是恭敬来。何况她是偷着进静修殿的,也不能回头找人帮忙。 因此只是在院子里采了几只莲蓬,摘了几个毛桃、柿子,又折了几枝蔷薇花,用荷叶盛了,摆放在地龛前面。她癸水未去,随身带着袖炉取暖。正好将袖炉擘开来,把火炭换成熏香,权做香炉。 元禄一直立在松树下看她忙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妁慈打定了主意绝不跟他扯上关系,因此来来去去几趟,却不曾看他一眼。 然而她把荷叶笼成深杯时,忽听到背后轻轻一声:“妁慈。”手上一抖,下意识就回过头去。然后便看到元禄手抚着竹箫,目光远远的望到湖的那一侧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没有看她。 天色暗沉,他的黑眼睛里却有一片温柔的水光。他立在松下,衣袍略有些湿,却不妨碍挺拔俊朗的身姿。他带着赤金簪冠,发黑如墨。大约因为淋了雨,皮肤白得全无血色,嘴唇却透着淡粉。越发像是画卷里走出的人物。 妁慈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丢下手中荷叶,上前问:“殿下可还要奠酒?” 元禄停了一会儿,笑道:“不必。这样便很好了。只是先贵妃最爱富贵与排场,若在天有灵,只怕要不喜了。然而别无长物,也只能将就了。” 他上去拜了三拜,不知默念了些什么。而后回过头,对妁慈笑道:“我少时最爱这样的家家酒,太傅曾笑我陈俎豆为嬉戏,是在效仿孔圣。看上去你却比我更熟练些。” 妁慈道:“王爷谬赞。” 他又笑叹:“少时我玩祭祖,也有人为我如此这般整备‘祭品’,我曾想娶她做王妃,如今却是不成了。我看你很好,我回头向皇上讨了你可好?” 妁慈只能再退两步,道:“王爷说笑了。” 而后元禄果真笑出声来,道:“你怎的如此沉闷,连个笑话也不能讲?我看对面有人点着灯过来,像是在找什么人,莫不是找你来了?” 妁慈忙回头一看,果然,透过竹篱,那边的灯光渐渐行近。忙又欠了欠身,道:“还请王爷回避。” 说罢压了压斗笠,返身往篱笆那边跑去。 元禄在背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妁慈急着脱身,随口道:小女子阿玉。” 第13章 巧遇 篱笆这侧有棵桃树,妁慈攀到枝桠上,踩着跳过去。见她们还没寻到这边来,便整了整蓑衣斗笠,往亭子那边去。 才走了两步,便听后面又想起箫声,这次吹奏的却是雅乐,缓拍慢奏,清韵悠长,淡雅旷远。一听便知是个男人在吹奏。 妁慈早知道这元禄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却还是没料到他这般恶劣。 宫女们循声找来,自是碰上了妁慈。虽沉默着没人问什么,目光里却犹豫闪烁。妁慈待要解释,反而欲盖弥彰,只能刻意去问:“这箫声清贵,只不知吹奏的是个怎样的女子。你们谁去将她唤来?我想见见。” 一个大些的宫女眉目垂顺道:“那边是静修殿,并无人打理。想是御乐坊的乐姬们在排演。娘娘可要派人传唤?” 妁慈道:“如此便不必打扰了。” 那宫女又道:荷轩已布置好了,娘娘可有雅兴?” 妁慈疲倦的道:“她箫艺如此高深,我怎好班门弄斧?罢了,咱们回去吧。” 她怕再弄出什么琴箫合奏来,更是一刻不愿多呆。那些宫女虽年少,却个个都是人精,闻言什么也不说,只顺从的跟着妁慈回去了。 妁慈路过修仪殿,想顺路探望一下林修仪,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终于还是作罢。她想到上次来时,林修仪面如死灰,目光死寂,却还是本能的挣扎着起身相迎,心里便不能安稳。因此只留一个小宫女进去探问一下。 等回到殿内,又是午饭时分,似乎还有延误。 小樱喷嚏不断,果真有些发烧,正躺在屋里歇着。妁慈久久不归,殿内众人心中不安,阿平便带了人出去寻她。 妁慈听一个宫女把上午的事禀奏完毕,见没什么要紧或是着急的,便先洗了个澡,而后去小樱房里看了看。 见浚此时正在太极殿后的书房中。 这是他亲政后第一个大节庆,又是团圆秋节,他便特地把各藩王召回京城。既显示恩典,也是为诏告天下。 见浚出身不比这些皇子皇孙,出生时没上谱牒,也没普天同庆,而是私生子一般被藏在秘府养着,六岁时才回到先皇身边,颇有些来历不明的意味。这些人明里不说什么,背地里却都有议论。见浚心知肚明,因此与这些人都关系都不很亲近。这次也只是例行公事。 只有元禄一人例外。 元禄的父亲是先帝的同母弟弟,自小病弱,元禄三岁时他便薨了。彼时先帝长子刚刚夭折,便把元禄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聊以慰藉。 后来先帝即位,久而无嗣,加之皇贵妃喜爱元禄,先帝便想把他过继到皇贵妃名下,日后立为太子。只是妁慈尚在,要过继也断然轮不到皇贵妃,皇贵妃哭闹了几次,大臣们总也不松口,此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先帝却还是把元禄留在宫中,放在皇贵妃身边,想造成既定事实。只是后来见浚出现了,过了几年皇贵妃也老蚌生珠,过继一事才算彻底平息。 元禄长在宫中,因此见浚被立为太子之后,他是见浚宫中唯一的玩伴。 元禄为人,颇有些曾经沧海的清淡。按说普通人被当准太子养了六七年,忽然被打回原形,怎么也该有些心理失衡,别扭怨毒。元禄却完全没有,不止没有,反而还松了一口气,更舒畅的当他的风流闲散逍遥王爷。 皇贵妃怀孕之后,宫中人人担忧见浚的地位,有意无意的疏远他,生怕日后被他牵连了,那个时候也只有元禄若无其事的跟见浚玩闹。一度拐带着他爬墙上树四处捣乱,还曾试图在宫墙上寻找狗洞好带他出去玩儿。 然而元禄过于潇洒了,不曾刻意经营过跟见浚的感情,对他亲与疏全凭一时兴致,因此两人也不那么亲密无间。 但这也足够让见浚待他与众不同。那么多王公贵族里,见浚也只特意准他一人入宫,并且随意行走。 今日见浚传召元禄,也不过是久别重逢,叙叙旧情。 等了半日不见他来,知道他必然又是临时兴起忙别的的去了,也不怪罪,只从架上拿了本书,边读边等。 大约到了午膳时分,外面来了个小太监,跟太监总管咬了好一会儿耳朵。 太监总管偷眼瞟了见浚好几次。听完话,赶紧一路跑过来,对见浚道:“皇上,外面回话儿,说是元禄今儿一早就入宫了。” 见浚不甚在意的翻着书本,道:“哦。” 太监总管等了半天,看见浚没反应,又道:“听承光宫洒扫的宫女说,像是有个那个模样儿的人路过,却转了个弯儿,往静修殿方向去了。” 见浚这才从书上移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道:“先帝封掉静修殿时,他已离京就藩,想是今日看到了,一时疑惑,便去探个究竟吧……他终究是在朱贵妃身边长大的,有些念旧也难免。” 太监总管忙笑着点头,道:“是是。听小宫女儿说,吹了一上午箫呢。” 见浚“嗯”了一声,挑眉道:“你神神秘秘的溜过来,就为了说这么件事?” 太监总管赶紧做样扇了自己两巴掌,道:“奴才该死,皇上,其实还有件事儿,只是赶巧儿了,倒让奴才不好多说了。” 见浚忍笑扫了他一眼,道:“说罢,朕今日心情好,不怪罪你。” 太监总管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一些道:“妁慈殿刚刚有人来禀,说妁慈娘娘说是出去走走,到现在还没回宫,问可曾来过太极殿。” 见浚不由放下书站起来,漆黑的眼睛明亮生动,问:“妁慈说来看朕?” 太监总管看他这神色,倒愣了一下。这一个月见浚虽都宿在妁慈宫里,却不曾临幸。加之见浚背地里对邵博更加咬牙切齿,太监总管便以为他独宠妁慈只是做给人看的。但见这光景——见浚似乎很希望妁慈来看他? 见浚又问:“朕怎么没听到通禀,可是她看朕忙碌,不忍打扰?” 太监总管赶紧跪下道:“回爷的话,妁慈娘娘她没来。” 见浚眼睛闪了闪,脸上似乎有些红,便又坐回去拿书翻了一页,道:“妁慈出门就没人跟着吗?还要到朕这里来问,他们怎么伺候的?” 太监总管支支吾吾道:“本来有人跟着,但是走到承光宫,娘娘就把人遣散了。” 见浚面无表情,半晌才又问:“你说妁慈去了承光宫?” 太监总管道:“妁慈娘娘说是想去荷池走走,还在荷轩摆了琴……却忽然不见踪影。皇上,荷池跟静修殿……” 见浚发作得毫无征兆,忽然就把书砸向他道:“住嘴,妁慈跟元禄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里轮得到你来跟朕风言风语,你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吗,这种混话也敢来学嘴!” 太监总管见过他发作的样子,却是头一次轮到自己身上,立时汗如雨下,念着“奴才该死”,叩头如捣蒜。 见浚这次似乎是真的对他生气了,什么话也没留就甩手走出书房。 太监总管听得清楚,出去之后见浚对侍卫道:“传旨,摆驾荷池。”心里越发摸不透见浚的意思,只能一溜追出去,扯了个小太监骂道:“还不去劝劝,这个天儿出去淋了雨怎么使得?” 小太监不懂事,还嘴道:“您老怎么不自己去劝?” 太监总管狠敲了他一指头,只得愤愤的自己追出去。 妁慈并不知上午的事已经传到太极殿去了。 小樱病着,阿平出去寻她,寻了半晌还没回,她身边没个管事的能差遣,便一个人去了萃玉轩。 上午遇着元禄,倒是让她想起个人来——元禄未来的丈母娘,如今的内阁首辅高宦成的夫人高氏。其实排座次的时候,阿珠和阿玉特意提起过这个人,似乎妁慈未来的悲惨遭遇,很有这个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其原委就是这次赐宴——她自认丈夫继任首辅,自己便该与妁慈平起平坐,结果妁慈却把她排在三公夫人的末位,她受了委屈。加之妁慈和元禄也确实有些说不清的事,所以日后时时教唆女儿给妁慈找麻烦。着实让妁慈吃了不少哑巴亏。 妁慈记着座次表让阿珠改过了,又有阿玉核实,当不至于出错。然而元禄的出现,还是让她有些杯弓蛇影。想来还是再去问一下的好。 萃霞阁与集云殿并列,一左一右分排在太极殿与内廷之间,一个是妁慈与命妇宴饮之处,一个是见浚赐宴新课进士并宴饮群臣之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富丽堂皇自不必提。其高大都不是别处屋宇可比的,而且一通到底,正北安着帝后宝座,其他三面全是精致的雕窗,在两侧各由十二根楠木柱支撑,便是阴雨天也很通透明亮。 此时阿玉和阿珠分别在殿门两侧摆了一张桌子,各人前面都排在长队,一人核对单据,一人分发腰牌,两不相扰。殿内器物已摆放得差不多了。 妁慈看她们忙得很是开心,不觉微笑。 当初在组里总是抱怨朝起早、夜眠迟,从清晨到凌晨的耗在实验室里,然而到了这里乍成为米虫,无所事事时才知道自己就是劳碌命,闲了反而浑身不舒服。此时终于有活干了,虽是枯燥无趣的表单,简直在浪费脑子,却还是忙得不亦乐乎。 见妁慈走过去,阿玉兴奋的跳起来就喊:“娘娘!” 妁慈差点就应了,直到一殿人闻声望过来,慌张的跪了一地,才反应过来。 阿玉也吐着舌头赶紧跟着阿珠跪了。 妁慈先是头痛阿玉口无遮拦,这是见她俩下跪,又懊恼自己不该草率出来找她们,赶紧让他们都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妁慈不好跟她们太亲密了,只能若无其事的从阿珠桌上拿了一份单子,随意扫了一眼,道:“明日来的都是朝中命妇,皇上重才,一贯善待朝臣,我也不能怠慢了他们的夫人。你们要尽心,不能出错冷落了哪个。” 阿珠笑道:“这是自然,娘娘可要亲自检验?” 妁慈道:“那便不必了。”阿珠不爱谈正事,却事事心中有数,妁慈点到为止即可,说多了反而让她才不得逞。便不再多言。 阿珠果真把座次单翻了出来,谁知才看了一眼,脸上便有些变了。 妁慈已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荣夫人身上,不由在心中悲叹一声,腹诽所谓的命运之轮……惯性咋就这么大呢。幸亏她提前看了一眼。 便道:“你处理好就是,晚上回宫再向我禀报吧。” 调一个座次而已,并没那么费事,何况阿珠之前还特意改过。只是这一个出了错,阿珠担心其他的再有什么不对,安置完了,又重新跟阿玉一起核对了一遍。因此回寿成殿时,已过了晚膳。 但是今日见浚还没来,妁慈一直等他,因此也没吃。 三个人晾着一桌子饭,进屋,关门,开始讨论下午的事。 当时特别提醒妁慈注意这个细节,阿珠没道理自己反而疏忽了。 阿玉没看出来其实也正常,她的工作只是核对几个单据,看彼此之间有无出入。核对的时候她脑子就像一台复印机,影像分毫不差,然而到底写了些什么,她未必去想。各司其职,这也是为了效率,没什么好怪罪的。 其实三人都清楚问题出在哪里——阿玉拿到的座次单和阿珠给她的,不是同一份。问题是,当初是阿珠亲自交给她,中途到底被谁掉了包? 阿玉支支吾吾不肯说,阿珠和妁慈却都想到——当日她跑去了内府,那屋里只留了碧鸳一个人。就算不是她调的包,此事也必与她大有干系。 问题是——还是阿玉先开的口:“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怎么知道荣夫人是你的对头?” 妁慈也百思不得其解。 阿珠却冷冰冰的道:“你们就没想过,要陷害的可能不是娘娘。” 阿玉还没明白,妁慈已经有些恍然,“你是说,她想陷害你和阿玉?这倒说得过去,可是她是林修仪的丫头,跟你们……”然后她忽然噤声,静静的深吸了一口气。 阿珠冷哼一声,道:“若阿玉发现了不对,自然是我的错。若没发现,我跟阿玉谁都逃不掉。当初妁慈你亲自提出要把荣夫人安排在上座,出这种岔子,你若不是我们娘娘,以后还肯让我们给你办事吗?” 妁慈道:“人孰无过,我倒不至于因此怪罪。何况这事本来就是横生枝节……” 阿珠道:“这就是那个人比不上你的地方了。她自己心理阴暗,自然不会把你当宽容光明之人。背地中伤的事她能干,谗言离间——”阿珠瞟了阿玉一眼,道,“当然遇到个笨蛋她也不用这么麻烦。我看动手陷害她也未见得做不出。反正我早提醒过你们,事到如今你们该信不信。” 阿玉道:“可是她怎么做的?碧鸳还在那儿呢。” 阿珠这些日子受了很多气,她不发作不代表真不介意,见此时妁慈和阿玉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不觉心情阴沉,道:“这事你该问谁问谁去,我各种羡慕嫉妒恨,自然要把她一脚踩死!” 说罢一转身,摔门出去。结果一出门,跑了没两步就跟人撞上。妁慈和阿玉正追出来,一看她撞到的是阿平,不由同时扶额。 阿珠此时自然不会给阿平好脸色看,不要说道歉,站起来连问一句都没有,绕过她就走了。倒是阿平娇弱的起身,向妁慈行过礼,又关心的问:“娘娘可是吩咐了什么急事?” 妁慈看殿内宫女的脸色,已经知道她们心里阿珠欺负阿平的谣言又坐实了几分。 她心里自然是想着阿珠的,加之正对阿平半信半疑,偏阿平一反往日低调语气颇有些得意,便脸色不善道:“无需你过问。你怎的现在才回?” 阿平脸上飞起一道红晕,道:“在荷池那边迷了路,娘娘恕罪。” 妁慈见她娇羞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小姑娘,不好追究,便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吧。吃过饭别忘了去看看小樱,她病着替了你一下午。” 阿平福了一福告退,动作略略的有些别扭。她走过妁慈身边时,妁慈瞟到她脖子上有块红印子,便指了指,道:“一会儿擦些祛瘀的药油,明日让人看到就不好了。” 她并未多想,只以为是蚊虫叮咬或者蹭碰所致,却见阿平身上剧烈抖了一下,声音飘忽道:“是。”摇摇晃晃的去了。 她去了好一会儿,妁慈才忽然想起另一种可能性,立时有些恍神。 然后便听外面太监通禀,皇上驾到。 第14章 噩梦 秋雨入夜,滴在竹梢上,虽不至凄风苦雨,却也颇有些清冷之意。 妁慈出门,见檐前雨帘,漫天雨幕,只觉冷意侵肌,便伸手拢了拢衣襟。 见浚日日来妁慈殿,已随意得很,有时太监通禀时他都已入殿。因此妁慈出迎也没有大张旗鼓,只身后阿玉一人为她撑伞,四个近身伺候的随在身后。 而见浚却比她还要简单。 他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阶下,鞋子袍裾俱已湿透,雨水顺着竹叶滴下来,打在他的伞上,噼啪乱响。他仰头望着妁慈,表情疑惑又茫然,漆黑的双目映着橘红烛火,光影跃动。 妁慈心里想要追问他的想法瞬间随之消散了。 她夺过阿玉手中的伞,只身一人迎下去。她走得很快,珠环飞起,衣袂翻动,雨线从伞下细密的打到脸上。 她来到见浚身前的时候,正要说些什么,见浚却忽然弃了伞,紧紧的抱住她。他把头埋在妁慈的肩上,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脖子,猫一样慵懒的呢喃撒娇道:“妁慈,朕喝醉了。” 妁慈把伞移向他。她已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连指责他胡闹的话也噎在喉咙里,只能用空闲的手拍拍他的背,见浚咱先进屋。” 见浚又蹭了蹭,几乎要整个人缠在妁慈身上,小声补充说:“元禄也喝醉了,朕比他醉得晚些。” 妁慈只能连哄带拖的把他往屋里弄。 见浚依旧喋喋不休:“朕陪他喝酒弹琴看美人跳舞,所以来晚了。” 殿前宫女太监们已经跟下来,想帮忙扶着见浚,见浚脚下乱蹬,像是要把他们都踹开,妁慈几乎站不稳,只能吩咐:“这里不用帮忙,你们进去准备热水……” 他们走开了,见浚才像获胜一样笑嘻嘻的对妁慈道:“这些人总缠着妁慈,好讨厌。” 阿玉她们还没走远,闻言都忍不住掩嘴偷笑,妁慈脸上发烫,却哭笑不得。 她跌跌撞撞的把见浚搬到屋里去,两个人身上都淋得半湿了。 这么一闹,倒是把南采苹的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妁慈给见浚调好蜂蜜水解酒,见浚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树懒似的,到哪儿都跟着。妁慈哄他喝水,看他嘟着嘴唇,漆黑的眼睛里同时闪着得意和委屈,撒着娇让她喂,不由头痛地想:……她难道真的就这么像他妈? 殿里面的热水都是现成的,妁慈半拖半哄把他弄进去。 见浚下了水忽然老实起来,漆黑的眼睛带了水汽,略有些迷茫的仰头望着妁慈。他身上衣服还没脱尽,沾湿了,凌乱地贴在身上,肌理隐现。少年的身形尚未长开,依旧是青涩纤细的模样,在朦胧的灯光中透出别样的意味来。 他长睫毛蝶翼般开阖,妁慈与他对视一会儿,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她明明没起什么心思,为什么会有种自己是禽兽的错觉? 见浚小声叫:“妁慈?” 妁慈赶紧回神,柔声道:“把衣服脱掉。”说罢便帮忙伸手剥他的衣衫。 见浚眼神忽然湿漉漉的,双手抱住妁慈伸向他衣领的手,凑到唇边亲吻。他目光温柔,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他开口说话,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妁慈,朕喜欢你。” 妁慈还以为他又要做什么难应付的别扭事,谁知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不觉放松下来,笑道:“我也喜欢你。” 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结果这只手也被抓住。 妁慈跪坐在池边,本来就没什么支撑,见浚一用力,她整个人都被拉到池子里。她没防备,落水时下意识屏住呼吸,然而水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时,眼前一片浑浊,耳中全是轰鸣。她双手被见浚握着,攀不住池壁,胡乱挣扎着,上下都找不准了。 见浚拉了她一把,她总算后背贴上池壁,从水里冒出头来。 头发已经全部散开,浸满了的水全从脸上流下来,她用胳膊抹了两把。 见浚松开了她的手,贴到她面前,帮她拨开眼前的头发。 妁慈正要说什么,见浚忽然抱住了她。一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手扶在她的脑后。 柔软的嘴唇贴合,触感难以想象的美好。 妁慈脑子里打了结,只觉得见浚唇舌间沾着蜂蜜水的香甜,并没有污浊的酒气。他舌尖灵巧,轻轻碰触着她的,似乎在试探些什么。 妁慈感到头晕,她发梢贴在前额,水珠顺着流淌下来,睫毛被打湿,略有些沉重。鼻息间全是水,几乎要窒息了。 雾气弥漫着,熏香的味道让人昏沉欲睡。 见浚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失望,也像是倦怠了,睫毛了垂下来。妁慈心中却一点点清醒起来,跑马灯一般百样心思轮番流转,警铃大作。 她总是自嘲说一点也不想给见浚当妈,但要当恋人那更是敬谢不敏。 虽然知道历史书上的妁慈并不是她,但是“妁慈”当久了,总有种莫名的代入感。她潜意识里一直深信,如果不离开,她的未来是冷宫、白绫、满门抄斩。她总觉得爱上见浚绝对会万劫不复。 何况……见浚在她的眼里真的只是个别扭的小正太,对未成年人有想法天理不容。 简直是五雷轰顶。 “妁慈?” 妁慈走神的当儿,见浚已不知何时放开了她,略仰着头看她,目光依旧清澈无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妁慈下意识往后退,几乎煮开了的青蛙一样整个贴在池壁上。 见浚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有些委屈的嘟起嘴:“妁慈好无趣。” 妁慈在心里宽面条泪——因为这一点也不好玩好不好。 见浚拽了拽她的衣服,尾音微微上挑,撒娇道:“妁慈帮朕洗头。” 见浚喝醉了简直原形毕露,平日里的别扭全成了孩子气的撒娇和粘人。 妁慈却没什么心思玩洋娃娃游戏了。哄见浚睡着,听到他均匀的鼻息,知道他睡得香甜,她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安眠。 因为这次莫名其妙的接吻,过去那些被她选择性忽视的事实一下子都冒了出来——比如她是见浚的结发妻子,比如见浚已经跟十几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了,比如见浚差点连孩子都有了。 事实上跟她一起时,见浚表现得很像个大人——至少是个小大人。他似乎很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孩子看,因此妁慈除了照料他时把他当孩子,平时说话做事都很照顾他的自尊。 只是身高和长相摆在那里,再加上见浚时不时闹别扭,不经意间流露出天真烂漫……妁慈想不把他当孩子都难。 何况这一个月他们的相处相当平淡,见浚对她最亲密的举止,也不过是手把着手帮她润字。平日相处、说笑都全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妁慈在现代时跟她妹妹也是一般光景,因此完全没往那方面去想。 不过,也许见浚对她确实没那方面的意思呢? 他们同床共枕快一个月,真要发生些什么,早就搞定了。 而且见浚似乎很喜欢看她慌乱无措的模样,也许这次跟往常一样,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 ——不得不说,妁慈很擅长往好的方面联想。 窗外雨淋竹叶,沥沥淅淅。妁慈脑子里乱七八糟,迷迷糊糊竟也睡了过去。 睡过去便开始做梦,梦到了她刚入府时。 那个清晨她推开闺楼的窗子,见元禄立在柳树枝桠间,笑吟吟的望着她。 那时正是明媚阳春,柳絮纷飞。枝梢间新吐的嫩芽翠绿欲滴,满园姹紫嫣红盛开,正所谓良辰美景。 妁慈并不认识元禄,只听他笑道:你好懒,怎么这么晚才起床?”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朝廷重臣的孙女儿,只把元禄当妁慈的青梅竹马。她也不知自己会跟组里八年不通音讯,只以为这阴差阳错很快便会被纠正。她不想坏了正主儿的姻缘,因此说道:“你小心别摔了。” 元禄笑着拧下一段柳枝,便做柳管边说:“放心,我是猴子托生的。”他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眯起来时光色盈盈,温柔又多情,“我听说你穿了男装溜去见我,结果半路被捉回来,让老爷子给禁了足?” ——妁慈知道他说的正是自己被误认作正主儿,李代桃僵的那段,便避而不答,笑问,“所以?” 元禄笑道:“所以我亲自来看你。”然后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妁慈,说你今天很不对劲。” 他不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屁孩儿,妁慈才不怕他,只反问:“哪有什么不对劲?” 元禄道:“平日里我笑你一句,你能顶我十句,又拧又倔,今日怎的这么老实?难道被老爷子教训了?” 妁慈道:“先别急着说我,你自己呢?就不能老老实实走门进来?翻墙上树的像什么样子,万一摔了怎么办?” 元禄眨了眨眼睛:“老爷子最近不知怎么的,忌讳我忌讳得厉害。我要走正门,怕连厅堂都进不来。” 妁慈赶紧道:“那你以后就别来了,咱们不该见面的。” 说完便忽然愣住:她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入心里,扰乱了思绪,一时间恍惚茫然。 元禄问:“为什么不该见面?” 妁慈答不出来,她明明知道为什么,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记得他们之间有一个人,那个人对她很重要,可是她记不起他的模样。 元禄已经拧好了柳管,含在嘴里为她吹奏。明明应该是嘲哳的粗陋调子,却有如箫声一般婉转悠扬。箫声萦绕不散,低回在扇底袖下。 妁慈倚着窗子一遍遍回想。元禄依旧三五不时翻墙上树来见她。 时而说:“二婶娘让我讨你做老婆。”时而又说:“就是,我也觉得我们做兄弟最好。”时而说:“二爹问我喜不喜欢高宦成的女儿。”时而又说“谁会喜欢那个又娇蛮又爱哭的小丫头?”时而说:如果你一直这么乖,让我讨你当老婆也没什么。”…… 他从天真无邪的儿童,慢慢的长成温柔多情的少年。 妁慈却还是没有想起那个人。 时光渐渐流逝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天。元禄嘴角常带的微笑消失不见,眉端皱起,双眸漆黑幽深,你嫁给我好不好?” 妁慈心不在焉答道:“又怎么了?” 元禄只是望着她,目光渐渐黯然,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说笑呢。” 那一次他终于被邵府的家丁发现了,妁慈知道他是故意要坏她名声,不觉心寒。然而传旨官在那个时候赶到,府里上下忙着出门接旨迎宾,混乱中没人在意他出现在妁慈闺楼外的事。 箫声渐渐远去,在传旨官高亢的宣读声中,终于明白,原来她不止是重臣的孙女儿,还将成为未来的妁慈。 她也终于记起了那个人。 温热朦胧的水汽中,见浚扣住她的手腕,目光冰冷的旁观她在水下挣扎。 这么急着让我死吗——妁慈在窒息中悲哀的想——可是下一刻见浚已经慌乱的把他从水中拉出来,拨开她面前的水帘,抱住她吻上去。 “妁慈,朕喜欢你。” 雷声翻滚而来。 妁慈惊了满头汗。 她睁开眼睛,阿玉正在一旁摇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娘娘醒醒。 妁慈松了口气,见夜还深,一旁见浚鼻息均匀,睡得正熟,便小心的压着被子坐起来,道:“醒了。什么事?” “阿珠回来了……” 妁慈想了想,翻身下床,道:“走吧,我去看看她。” 第15章 平息 帏帐外守夜的两个宫女,一个不知去了哪里,另一个正在打瞌睡。 妁慈和阿玉放轻脚步,从旁边绕了过去。 那宫女被吵醒,迷迷糊糊看到两个影子,揉了揉眼睛,忽然被捂住嘴。 阿平出现在她面前,食指比在唇上,“嘘”了一声,“是我。”见她平静下来,这才松开手。而后小声道,“你忙了一天,先去歇着吧,我来替你。” 宫女知道她在妁慈跟前是说得上话的人,平日里也受了她不少照顾,便知趣的点点头,道:“有劳你了,改日请你吃好的。” 说罢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阿平等她的身影消失了,才掀开帏帐,进了内室。虽是一片漆黑,然而她可以想象出凤帐内掩着怎样的风光与富贵。 她的母亲说她的出生时有明月入怀的吉兆,他的父亲说阿平不是江上莲女采摘藕荷,那是执掌祭祀的主母才能有的殊荣。她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命运,明白一切都系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但是她饱读诗书,深知宫闱斗争暗影重重步步惊心,不可操之过急。可惜她今日做下蠢事,虽妁慈不懂防微杜渐,但明日流言传开,也断然不能再容她。她只能豪赌一把、险中求胜。 她上前跪在床边,凝神望着见浚。 见浚一贯觉轻,阿玉来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只是他常听阿玉叫妁慈姐姐,心中好奇,便假装熟睡,看妁慈说些什么。 结果妁慈只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她刚出去,阿平就进来了,而且胆大包天的进了帏帐——皇帝睡榻之侧,只容妁慈一人近前。其余人等不经传禀一律不得私自靠近,否则可按冲撞治罪。这是曹魏时传下来的避讳。就算是太监总管这种贴身伴当,宫中规矩鲜少能约束他,他也没忘了这一点。平日里叫见浚早起,也只在帏帐外轻声提醒。 见浚默不作声,感到气息靠近,手已经握住褥下匕首。 然后便感到额上湿润柔软。 她的鼻息吹在额头上,并不很顺畅,似乎是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的结果。 片刻之后,见浚听到她轻声说:“皇上,我喜欢你……” 声音轻柔动听,恍若远歌。 见浚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她似乎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叫醒他的意思。而后她轻叹了一声,失落的转身退下去。 见浚却控制不住的,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并不是第一个对他说喜欢的女人,但是那些女人话里有几分真,他心知肚明。他的妁慈也说过喜欢他,她语气里有十成十的真诚。她的那种喜欢也很好,可是并不是见浚想从她身上得到的。 见浚今日并没有喝醉,只是微醺而已。他借着这一点酒意,对妁慈吐露了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积攒的微妙情绪——在说出来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情绪。 可是就算说明白了又怎么样?反正妁慈没有给他回应。他也一贯不屑求来的东西。 然而他终究还是有人喜欢的。 一个在他睡着时偷偷来看他,偷偷说喜欢的女孩子。她的感情必定是真诚纯粹的吧。 见浚睁开眼睛望着她——可惜跟他想的红烛佳人完全不同,帏帐厚重不透光,眼前人分明是一个黑影,只额上花黄带些光亮,略有些骇人。要不是听到了声音,他连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但是这并不妨碍见浚的好心情。 “你刚刚说什么? 她姿态优美的跪在床下,看不出是从容还是慌乱。却不做声。 她不肯说,见浚不觉有些索然,然而想到她之前的表现,还是饶有趣味的追问:“你可知皇帝睡着了是会杀人的,怎么还敢靠过来?” 她这才小声答道:“奴婢不怕。奴婢今日见了皇上,心里只想 见浚不觉皱了皱眉头:“你今日见过朕?” 她羞涩的偏过头:“陛下琴艺卓绝。” 见浚脑中闪过一个影像,大概猜到了什么,“你是?” 奴婢阿平。” 见浚松开手,语气已然冷了下来:“比起你的舞技、寿王的箫艺,实在算不得什么,劳你惦记了。擅入凤帏是冲撞之罪,朕暂且不怪罪,你退下吧。” 阿平愣了一下,仰头望着他,声音哀婉:“皇上?” 见浚淡然道:“跪安吧。” 阿平这才退了一步,叩头恳求道:“还请陛下容奴婢为您守夜。” 见浚挥了挥手,算是默许了。 妁慈进了阿珠和阿玉房中,先闻到淡薄的酒气,一时只觉头痛。阿珠不是酒鬼,然而耍起酒疯来却无人能敌。她若喝醉了,自己这里今日怕要掀翻天了。 幸而阿珠虽沾了酒,却没喝醉,只眼睛比往日清亮些,大约有些兴奋。 妁慈进去后,两个人对视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妁慈心情复杂。她知道阿珠因为阿平很受了些委屈,然而她们三个一起十几年,彼此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讲?她何必一个人跑去喝闷酒。 可是看到她目光晶亮,带了些歉意和讨好,妁慈又说不出责备的话,最终还是无奈的叹道:“你啊……” 阿珠赶紧举手投降道:娘娘我认错,我当时只想着出去收集证据,忘了跟你打招呼,害你担心了,我罪该万死。还请看在我主动认错的份上,从轻发落。” 妁慈捏了捏她的脸:“还出去收集证据……收集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阿玉先前紧张兮兮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这会儿见她们间那种张力松弛下来了,先松了口气:“你们要不要喝点东西。” 阿珠伸手也捏住她的腮帮子,含糊的道:“别想一个人逃跑,你也有份。” 阿玉反手捏回去:“你就知道欺负我小……” 妁慈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爆栗:“你也知道自己小啊,怎么就是不听大人的话……都乖乖坐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阿珠忙再次举手,顾不得被阿玉占便宜,抢道:“事关重大,我先说!” 所谓的“事关重大”,却是妁慈已经猜到了的。 阿珠一个人跑去荷花池散心,恰巧碰到几个洒扫宫女太监在八卦,干脆便拉了他们一起喝酒,顺便套话。结果一套就套出来她一直害怕的事:阿平跟见浚搭上了。 见浚后宫就妁慈和林修仪有些分量,偏偏这两个人都是闷不做声的主儿,不能满足后宫无聊男女的八卦需要。所以今日遇着这么件颇有些微妙色彩的,这帮人就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 说是阿平来荷花池时,恰巧听到湖上箫音萦绕,也许是才子佳人惺惺相惜,阿平一路寻过去,结果就遇着了寿王。 寿王其人虽算不上惊才绝艳,却也生得俊雅风流,贵气逼人。是以阿平不但不回避,反而跟他品箫论琴,言谈甚欢。 一时之间,荷轩上红纱帐如烟似雾,美人舒展广袖,翩然起舞。舞姿皎然,恍若广寒仙娥,人间难得几回见。 恰在此时,见浚也来了。他步下龙辇,远远望着湖心,面色平淡,却把错手把身旁蔷薇花一把揉碎。 而后踩着满地碎红,大步流星往湖心亭去了。 结果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被阿平舞姿折服,与寿王一人吹箫一人抚琴为她伴奏。 时辰不早,湖上风雨凄冷,见浚耐不住寒,便带了阿平和寿王进了太极殿,继续弹琴吹箫跳舞喝酒,一直欢宴到天黑。 中间见浚说让寿王纳了阿平,寿王推辞说心中有人,阿平先只是低头不语,听他推辞,便也跪下说自己进了宫便是皇上的人,这一生不作他想。 后来寿王醉倒,见浚让阿平扶他进屋,就近歇息,似乎还想撮合他们。可惜阿平铁了心,扶寿王进去便回头继续伺候见浚喝酒。 见浚跟她闲谈了一会儿,聊到兴起,便遣散了众人。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阿平才只身一人从殿里出来。 “一炷香时间,怎么也有二十分钟吧,娘娘你猜他们干了些什么?”阿珠有些愤愤然拍案而起,“二十分钟,动作麻利点都够做全套了!” 妁慈瞟了她一眼:“他们两厢情愿,你激动些什么?” 阿珠纠结道:“他们你情我愿是不关我事,但是他们凑堆是要害你,我能不着急吗?” 妁慈看着没什么,心里却还是有些别扭。一时想起见浚说“我喜欢你”的模样,一时又是他撒着娇,用喊“妈妈”的语气喊“妁慈”的模样,最后是梦中阿玉一张“呐喊”脸尖叫“这是犯罪”的情形。不觉打了个寒颤。 阿玉依旧无知又无辜,见妁慈看她,还眨了眨眼睛。 妁慈于是鼓足勇气一般道:“嗯,我会在他们动手之前逃出去找你们的。现在说正事吧。” 阿玉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还是硬咽回去。 妁慈道:“前些日子赏了官,过了节就要上任,阿莉会跟着一起去。到时候我向皇上讨个恩典,赏她两个丫鬟,就是你们俩了。” 阿珠疑惑的问:“不是说跟着钱进去管庄子吗?” 妁慈道:“他是不是自己人还两说,我不放心。何况那庄园没记在我名下,到时候收回了,你们去哪里容身?阿莉知根知底,你们愿意跟着她也行,不愿意的话随时能走。我在钱庄里给你们俩存了些钱,你们把钱提了,自己置办处庄园,当个小地主,不也挺快活的?” 阿玉低头搅了搅手帕:娘娘你到时候真能脱身吗?” 妁慈听她这么问,便笑道:“我当然没问题。倒是你,真想明白了吗?” 阿玉脸上一红,道:“你前天说的我都仔细想过了。虽然还是觉得你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你说的挺对的。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多个选择多条路,里应外合相互照应,这才是最佳配置。所以我决定跟阿珠一起出宫经营,争取成为你的坚强后盾和退路。” 妁慈听她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已经猜到肯定是阿珠也劝过她了——在把握阿玉的喜好方面,妁慈实在比不过阿珠……也许不止是阿珠,她恐怕连阿平也比不过——阿平跟她说了两句话,就已经知道喊她“姐姐”最能讨好她了。 不过听阿玉的话,她像是还想当救世主,不知自己存的那些钱够不够她折腾的……总之先把她诓出去,横竖有阿珠跟着。 “你想明白了就行。阿珠你呢?” 阿珠答道:“我巴不得这就飞出去,这鬼地方我早受够了。不过娘娘……”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妁慈,“阿平跟见浚勾搭上,你真不在意?” 妁慈不解道:“我在意些什么?他们不本来就是一对儿吗?” 阿珠欲言又止,只说:“你真不在意就行,只是我看见浚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阿玉像是早就想到这茬儿了,赶紧插嘴道:“还不是一般的喜欢……你没觉得他看你的时候眼神很不对劲儿吗?” 妁慈只觉得很无语,“是挺不对劲的……”见浚虽然很擅长掩饰,但毕竟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在刚见面的时候,妁慈能明显感觉到,他看她的眼神里同时带着愤恨和冰冷……后来倒是疑惑和茫然多了些,常常不自觉跟妁慈嬉闹撒娇了,结果一转头就懊恼不已,然后故意对她冷淡疏远些。 ……弄得妁慈很觉得自己是个后娘,而他是逐渐打开心扉的自闭******儿童。 阿玉当然没想到妁慈是这个意思,听她承认了,开心的继续说下去:“而且你在的时候,他眼睛里都没有别人。我跟阿珠也就算了,阿玲和阿平哪个不是大美女?他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我看他简直恨不得世界上只有你们两个人。” 妁慈出来好一会儿了,眼看时候不早,便说:“那是因为见浚喜欢大些的女人,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再漂亮,对他也没有吸引力。他要真喜欢我,今天也不会跟阿平那什么。时间有限,你们有什么事赶紧说,我不能再待了。” 阿玉道:“你可别小看这件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阿珠见妁慈确实没放在心上,便拉了拉阿玉,阿玉倒是听她的话,赶紧住口。 。 她能看出来,阿平一直很想在见浚面前露脸,她只当没发现,不曾阻拦过。依旧任人唯才,把阿平提拔成贴身婢女。然而就如阿玉所说,就算伺候见浚更衣、用膳时阿平就站在妁慈身边,见浚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因此这些日子她又收敛光芒,老实起来。 但是命运之轮曲曲折折,最终还是绕回了既定的轨道——也许她跟见浚注定该有个浪漫惊艳的奇遇,而不是在妁慈眼皮底下遮遮掩掩的暗度陈仓——荷花池上见浚奏琴、寿王吹箫,伴她一人独舞,日后还不知要滋润多少文人墨客的幽思 妁慈在她面前停下,问:“怎么你来守夜? 阿平柔声道:“禀娘娘,小莺身体不适,奴婢替她来的。” 妁慈道:“明日活儿多,阿玲又病了,正要你多加操劳。若是休息不好,到时困乏之下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因小失大?赶紧回去歇着,让别人来替。” 阿平泫然欲泣,道:“奴婢……” 妁慈一看她的表情,头痛不已,她对阿平并没有对阿玉那种耐心,赶紧道:“你别哭。想守夜以后有的是机会,今晚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阿平本来还只是眼中含泪,她一说完,眼泪就跟珠子似的滴下来。怔怔望了她一会儿,强忍着叩头道:“遵命。” 阿平起身摇摇晃晃的走了,妁慈总觉得她失魂落魄的,赴死一般,不觉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太重了,又说:“我并没有怪罪你。” 阿平身体一震,略略恢复了些人气,低声道:“谢娘娘。” 第16章 为难 秋雨沥沥淅淅淋了一夜,将近天明的时候才停下。 妁慈一夜不曾成眠,只是怕吵了见浚,不曾过多辗转。眼看帏帐外天色转白,干脆披衣起身,下床去走走。 正是将明未明时分,圆月低低的挂在西天,月辉惨淡。天色略有些暗沉,飞檐勾角的轮廓尤其清晰。四周悄寂,虫鸣寥落。 妁慈踱步到后院,只见满地残叶,梢头最后的紫薇花也已经落尽了。 她这些日子总想着怎么妥帖的把阿珠和阿玉送出宫去,如今一切说妥了,眼看便要别离,却忽然生出无限惆怅来。 若她们两个走了,宫里确实就只剩她孤身一人了。其他人即便跟她再亲近,彼此终归也隔了千载光阴。千载之下,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人心却也几经变迁。心意相通未必不可求,却终归有些奢望了。 她一个人在阶上坐着,望着园中尚未黄落的草木,沉默无言。 见浚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看她蜷坐在台阶上的身影,单薄、娇弱,略有些寂寞,只是个普通女孩子的模样,跟那个他仰头渴望的身影全然不同。 其实在第一次看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觉得。 是她非要把他当孩子来照料,他从来都没有领情过。 她明明是她的妁慈,为什么总也认不清事实? 见浚踱步到她的身边,问:“妁慈一个人躲在这儿,想些什么?” 妁慈闻声抬头望见见浚,见他一身冬衣,胸口还敞着,便起身解下披风给他裹上,道:“没想什么,只是今日家中来人,不知怎么的有些情怯,竟睡不着了。” 见浚望着她的眼睛。她解了披风也不过一身中衣,却如此理所当然。见她给他包好披风,收手又要缩回去,见浚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圈在怀里,用披风一并裹了。他站的高一个台阶,竟反过来比她高了半头,望着她光洁的额头,心中不觉有些小得意,便俯在她耳边,问:“今日妁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来?” 他鼻息湿热,妁慈有些别扭,不自在的挣了挣,道:“只祖母一人。” 见浚圈得更紧,手落在她腰上,轻轻摩挲着。额头抵着她的,与她鼻尖相蹭,心不在焉道:国公夫人不来吗?” 他们嘴唇都几乎要贴合了,妁慈觉出他身体的变化,脑子里一阵阵发懵。这种暧昧的姿势只更让她心慌意乱,只能乱七八糟答着:“母亲……害了喜,她心脉不全,怕不能安产……这些日子只在家养着……” 见浚调笑道:“妁慈什么时候也为朕……” 嘴唇贴合,妁慈脑子里烟花绽放,明明灭灭一片杂乱色彩,耳边全是轰鸣。 与昨日完全不同的缠绵和□。妁慈过惯了三点一线的宅女生活,情感生活止步于暗恋。因为家长催促也曾一度想随便找个人嫁了……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害怕。她甚至没心思腹诽见浚昨日才跟阿平勾搭上和自己在猥亵未成年。 过了好一会儿妁慈才想起,就算是合法夫妻,不愿意她也可以拒绝。正要推开见浚,便听到:“咣!啪!哗啦!”一连串破碎和撞击声。 见浚不悦的回身,只看到后面一串个宫女同时跪在地上收拾碎片。 不知什么时候已东方泛白,庭院里响起啁啾鸟鸣,晨钟在淡薄的雾气中清亮的回响起来。 妁慈推了推见浚,道:“时辰不早,回去更衣吧。” 见浚俯视着妁慈,不冷不热道:“妁慈好像很庆幸?” 妁慈脸上一红:“我身上不方便。” 见浚眯着眼睛望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的松开手,道:“回吧。” 王聪明早把见浚的朝服送来。 今日有百官朝贺,还要去月坛祭月,时辰已经不早,因此见浚草草吃过早饭,便离开了乾清宫。 他走了,殿中宫女们集体松了口气——虽说是法不责众,然而她们毕竟打扰了皇帝妁慈的好事。谁都知道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谁也都知道妁慈是最宽宏大量的,因此见浚一走,都觉得万事大吉了。 谁知妁慈却道:“今日摔了盘子的,每人扣两钱月银。” 一殿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大胆的笑嘻嘻上前道:“娘娘饶了我们吧。” 妁慈挑眉笑道:“还是说你们愿意把摔了的盘子赔上?” 她们摔的都是专供内廷用的官窑精品,随便哪个拿出去都有价无市。幸而当朝瓷器比历代都精美,宫里没有用古董的习惯,不然她们一辈子的月钱都不够扣的。 那人忙笑道:“扣月钱,扣月钱。”又作势抱怨道,“真是的,我们本来走得好好的,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一把,一时没站稳,这才……” 妁慈看她们叽叽喳喳讨论是谁推的,很怕最后揪到阿珠或者阿玉身上,便又笑道:“好了,没什么好追究的。今日来客个个怠慢不得,你们眼神、手脚都利索点。若是中午做得好,我再给你们加两钱月银。” 一殿人笑着欢呼,小莉在背后道:“娘娘是不是对她们太宽厚了?我看她们比咱们府上的丫头还不收规矩。” 人说“宰相门人七品官”,妁慈的祖父算得上权相,下人们更能狐假虎威,他自然要严格收束。苛刻家规约束下,邵府丫鬟仆人确实比别处的都规矩,规矩得死气沉沉,妁慈反而觉得过了。 何况这一殿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该莺歌燕舞的年纪,不闹腾反而不对了。只是小莉是长辈,她不好反过来讲道理,便笑道:“姑姑说的是,我记下了。今日过节,便先让她们闹一会儿吧。” 小莉又说:“也好。”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又说,“娘娘,阿珠阿玉两个丫头虽然不够麻利,却是您从小带着的,最知心知意。您真舍得把她们放出去?” 这事妁慈已跟她说过了,知道她也是为了自己好,只说:“她们与我情同姐妹,我不忍让她们在宫中蹉跎年华。此事还要麻烦姑姑了。” 小莉叹道:“你从小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人说柔能克刚,我只怕你人善被人欺。不过你自小有主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妁慈笑道:“除了皇上,谁还能大过妁慈去?姑姑不必替我担心。” ——她当然不会说,日后第一个要找她麻烦的就是皇帝陛下。 经过一天一夜阴雨,中秋节这天倒是个大晴天。 只是一夜之间,秋意浸透,草木枝梢透出了深深浅浅的红与黄。斑斓的色彩映照在有些晃眼的日头下,竟比春日繁花盛放还要明媚,却又别有一种沉静淡泊。 妁慈用过早膳,回房梳妆,阿平在身后为她梳头。妁慈见她精神仄仄的,眼睛还肿着,想到早上见浚的作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的对着镜子。 早膳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在议论阿平和见浚的关系,说什么的都有。按说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面对流言怎么也是先得意后忧虑,阿平却直接跳过这步,去为背后险恶胆战心惊,不能不说她过于聪慧和早熟了。 妁慈不由就有些同情她。她昨日说不怪罪她,背后已有安慰她的意思。她觉得以阿平的善解人意,应该听出来了,便不多言,只提醒道:“一会儿用冰敷一下眼睛,妆容也不要过于素淡了。” 阿平轻声应道:“是。”仔细给她梳好头,便行礼告退了。 秋日礼宾,妁慈换上一身红色立领团龙金凤衫,外面穿着真红色金翚翟大袖衣,搭配了深青色金累丝珍珠霞帔和金丝玉带。衣料全是云锦,金红青色的搭配,富丽典雅,光华灼灼。只是霞帔缘上珍珠缀得多了,有些沉甸甸的,然而跟凤冠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凤冠名义上是縠纱制成,实质上为了做出博山的效果,使用赤金打底的。上缀着六龙三凤、牡丹翠叶宝钿祥云,下垂着三对金缕博鬓,镶嵌了各种珍珠珊瑚翡翠宝石,加起来怕有几斤重。妁慈一戴上就觉得脖子都转不动了。 幸而朝贺时她只需在乾清宫大殿宝座上端坐着就行。 她这身打扮并不很符合规制,不过宫中由来如此,只要不是谒庙或者这种朝会场合,大都不会计较。妁慈不懂这些,也不多问,只由阿珠和其他几个尚仪姑姑把握。 外面见浚升殿的钟声和唱晓声传来时,乾清宫的朝贺便也开始了。 先是修仪林氏带着其余妃嫔进来参拜。她们在宫中浸淫多年,礼数仪容上都无可挑剔。跪拜过后,妁慈只按规矩与她们问答,走个过场罢了。 妁慈见修仪林氏已经大好了,有心跟她说说话。却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她神色气质与往昔已大有不同。比起往日退避韬晦,倒有些冰冷犀利的意味。 宫里人说她遇着心魔,妁慈一直不信,如今看来,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妁慈沉默着打量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觉得由她来开导未免交浅言深、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修仪林氏家人已在路上,估计这两日便要入京,她也并不着急。 嫔妃之后,便是王妃公主皇室宗亲。妁慈虽不认识她们,却知道她们是自家人,也知道见浚召唤藩王入京的目的,便赐坐跟她们寒暄闲聊,说了不少场面话。她们大都带着礼品来,除了自制的绣品、封地特产的皮革腊肉,还有不少见新媳妇的礼品。妁慈第一次收到枣子栗子花生桂圆,听她们说着吉祥话,很觉得新鲜。还礼自然也破费了不少,终于明白为什么妁慈都拿着千两银子的年薪了,还需要田庄里的补贴。 寿王的生母寿王太妃也跟他一起回京,今日并没有入宫。几个王妃闲聊中说到寿王已经十八岁了,却还没娶妻,正笑说要给他做媒,不知谁插了句嘴:“寿王太妃是个有主意的,这事咱们可不好多管。” 先帝大长公主闻言,接口道:“正妃我们不好插嘴,侧妃也不行?”她转向妁慈,笑道,“听闻昨日他遇着个佳人,色艺双绝,妁慈何不成全了他?” 妁慈一愣,眼神瞟到阿平那儿,见她面色霎时灰败,还是笑答:“皇姑热心肠,只是为难侄媳了——世间哪有弟媳给兄长说媒的道理?” 长公主款款笑道:“臣妾倒是忘了这一重。说起来,刚刚入宫,看到高夫人正拉着宰相老太君说话,像是有心请老太君保媒,不知要把闺女说给谁。” 长公主不是个爱热闹的,她开口说话必有缘故,因此众人纷纷跟着胡乱猜测,却都不说中。长公主便又道:“高相当初也是先帝的伴读,寿王跟在先帝身边儿时,先帝曾笑言要与他结亲家。因为是个玩笑话,也没怎么上心。只是高相家千金迟迟不嫁,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 说完睫毛一垂,整了整霞帔,道:“虽说女方年纪大了些,但只要谦恭守礼,原也无妨。只是荣奴儿家闺女越来越不知轻重了。先帝见老太君都要起身赐坐,执晚辈礼,她却敢拉着老太君的手说话。知道的不与她计较,不知道的看了,岂不要说高相治家不严?” 大长公主与先帝、寿王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地位不比常人。她素来疼爱寿王,对寿王婚事也比别人关心些。高宦成身为当今首辅,能娶到他的女儿自然很好。可惜他的夫人出身不好——荣家祖上原是倡伎,凭军功脱了贱籍,后经商发迹,长公主自然瞧不起她。何况妁慈祖父的夫人原是王府的小郡主,论起来长公主还要叫她一声姑姑,高氏如此慢待她,长公主自是更加不忿。 若邵老太君答应保媒,少不得要与妁慈说一声,好让见浚赐婚。长公主在妁慈面前说这件事,自然是有心阻拦。 妁慈不好表态,只笑而不语。 幸而长公主知道今日妁慈有得忙,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退了。众人多以她为标杆,她一走,便也都跪安退下了。 第17章 刁难 这些人都走了,朝贺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由太监唱名,尚仪引领着,命妇们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进殿参拜。 妁慈本来就有心见识一下高氏,今日长公主又特地提起她,自然更上心。 第一遭进来的三个,便是内阁三辅的夫人。当中的自然是皇上祖父的夫人,左边是太师的夫人,两人都已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姿态沉静谦恭。只右边一个三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颀长,虽垂着眼睛,脖颈却挺得很直。想来就是高氏了。 她跟妁慈想得完全不同,相貌并不浅薄高傲,反而很有些冷美人孤僻不屈的气质。而且她美貌年轻得出乎意料,妁慈倒是无法想象她拉着妁慈祖父家的老太君的手说话的模样。 不过有母如此,想来高小姐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跟寿王也算般配。 她正想着,忽然看到外面颤巍巍走进一个矍铄的老太太来,进屋便四下打量,阿珠轻声提醒她低头,她却笑呵呵的拉着阿珠的手道:“闺女,你可真俊。今年几岁了,许了人了没?” 她声音不算大,只是殿里仪仗肃整,人人都恨不得凝声屏气,她的说话声便显得格外突兀。 妁慈偏了偏头,铃音轻声提醒道:“是兵部侍郎的母亲姜淑人。” 妁慈几乎失笑——她读史书时,总觉得阿廉无视场合随时转移话题的能力太逆天了,想不到渊源在这里。便笑道:“太夫人,阿珠今年十七,还没许人家。这屋里不好说话,一会儿吃酒时咱们再聊,可好?” 老夫人没想到上面坐着人,吓得退了一步,道:“原来娘娘在上边儿!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一殿人忍不住都笑出来。 阿珠引着她上前参见妁慈,从高氏身边擦过,高氏皱着眉,敛了裙摆侧身避让,像把她当什么脏东西了。妁慈在上面看得清楚,姜太夫人回程时特地剔了剔指甲灰搓到她水亮的缂丝鸾凤牡丹霞帔上,回到位子上一个人心满意足的偷着乐。 妁慈差点就没忍住笑场。 如果世间恩怨都能这么简单解决掉就好了。妁慈很喜欢这个老太太。 一时殿中命妇齐聚,齐齐跪拜道贺,妁慈给年长者赐坐,照例说一些场面话。她无需跟这些人套近乎,说完了便是赐宴。照例由宫人领她们去萃霞阁,她自己回内殿重新更衣梳妆。 妁慈将霞帔和凤冠换了,略略减了负重,便去了萃霞阁。 妁慈仪仗复杂,正式的出行颇费功夫,因此她到的时候,萃霞阁赐宴已经诸事齐备。她入殿升座,宴会便开始了。 萃霞阁本来就比别处敞亮,又逢着晴日,更加天光满室。一殿之中环翠光耀,彩衣胜霞,暗香浮动。 这些人丈夫或者儿子都是人上之人,因此大都懂得端庄自持,知道多说多错,因此个个不言不语,笑不露齿。一殿百十人,无人推杯换盏,箸盘直接几乎没有声响。只两侧奏乐清扬回响。 这种气氛下,连程友廉家的姜太夫人也闷闷的一个人嚼鸡腿。 妁慈倒是有心活跃气氛,可惜她一端杯子,底下一群人同时举杯,齐贺妁慈千岁。她们大都是妁慈妈妈、奶奶辈的人物,受她们一跪妁慈先折一半寿,终于不敢乱动。只能一人端坐在席上用筷子拾豆子。 幸而歌舞助兴,再有酒精麻醉,人心戒备很容易解除,演戏到了一般,这些官太太们彼此熟识的终于低声谈笑起来。 阿珠在姜太夫人那边伺候,她知道妁慈和阿玉都喜欢程廉,见姜太夫人很显得无聊,便笑着去给她斟酒,道:“太夫人还想吃些什么?” 太夫人眼睛亮了亮,扯了扯阿珠的袖子,道:“我觉着这些小姐太太吃东西跟喂雀似的,她们吃不了的咋办……都倒了?” 阿珠笑道:“吃剩的有直殿监的人处置,咋办我还真不知道。大概……喂猪?” 姜太夫人皱了皱眉,啧舌道:“造孽。”却不追问了。 阿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笑道:“我说笑呢,皇宫哪里来的猪?我们妁慈也不是顿顿吃新做的……”当然她们只剩菜也只吃自己剩的。 姜太夫人眼睛又亮起来,“你们妁慈不错,我见的官太太都把剩菜给丫头们吃……只是,我看这么多剩菜妁慈也吃不了,让我带回去一些吧。” 阿珠忍俊不禁之下,不由对程廉生出些好感来——她印象中但凡好官必然清贫,但凡清贫的官至少不会是个坏官。 阿珠笑着给她斟了杯酒,道:“妁慈不会拿剩的东西来赏人……你要是心疼,一会儿我挑些你偷偷带走吧,可不要跟外人说。” 姜太夫人拍了拍阿珠的背,道:“真是个敞亮的好姑娘。要不要姑给你说门好亲……” 阿珠笑着摇摇头,道:“我们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太夫人不必费心了……话说回来,怎么没见侍郎的夫人?” 姜太夫人叹着摇摇头,道:“死了,回京前就死了。那娃是个没福的。” 妁慈四个婢女中,阿平处事最妥帖周全,因此今日妁慈安排她在前殿伺候。 高氏和妁慈祖父夫人、周天赐的夫人并居上座。高氏显然心绪不佳,不怎么理人。另两人都是大她一辈的人物,虽同居上座,却也不爱掉架去搭理她,只两人说笑着。 妁慈先前便觉得,高荣氏小邵博夫人这么多,断然不至于因为不能同居上座有什么情绪,今日听了长公主的话才想明白——怕是老太君不肯为她保媒,也许还说了什么磋磨她的话,这才让她迁怒到妁慈身上——当然更可能只是小说里的虚构情节。 她正想着,忽然便看到高氏推到了阿平,提着自己的裙裾站起来,对她怒目而视。自从进了宫,还从没有人敢在妁慈眼前甩脸色,妁慈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平捂着脸倒在地上,沉默不语。 倒是阿玉赶紧上前去扶她,唤人来把她扶下去。 妁慈虽反应慢半拍,却实实在在看到了,是高氏故意让阿平取热水烫酒,等她取来了又伸脚绊了她一跤。 妁慈只觉不可理喻,心里一把火腾的就烧了起来。看到祖母对她使眼色,才强压下去,问道:“荣夫人怎么了?” 荣氏满面冰霜,道:“遇着个不知轻重的丫头,不知看臣妾哪里不顺眼,泼了臣妾一裙子热水。实在烫得厉害,臣妾失仪了,请妁慈娘娘恕罪。” 妁慈先还觉得她也许不是故意的,此时听她信口雌黄,更是怒不可遏。面上却平淡道:“殿里的丫头冲撞了夫人,我先替她陪个不是了。只是我看她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也是无心之过。今日喜庆,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夫人不要责怪她了。” 说罢下了宝座,走到高氏身前,执起玉壶:“本宫敬夫人。” 妁慈虽是高氏女儿一般年纪,然而气质华贵,端庄正气,不可逼视。 高氏愣在那里,莫名其妙渗出一身汗,一旁太监提醒,才慌忙跪地,道:“不敢……” 一时满殿寂静。 妁慈把玉杯摆在案中央,玉壶一倾,高起低落,酒落杯中声先浊而后清。她倒完一杯,又命身旁侍女另取了两个杯子来,依样倒好,整齐摆放在高氏面前。 “第一杯,如今四海承平,九州安泰。你我虽是女子,却也可为苍生祈福,愿太平恒久。夫人且尽此杯。” 高氏惊疑不定,忙俯身三叩首,道:“幸甚至哉。”饮尽杯中酒。 妁慈看她喝完,又道:“高太保位居首辅,兢兢业业,勤恳辅政,是为朝廷栋梁。夫人身为首辅夫人,当敬事夫君,和睦上下,为命妇表率。夫人且尽此杯。” 高氏顿了顿,叩首道:“合当自勉。” 妁慈端起第三杯,道:“本宫不慧,忝居中宫。欲君臣修睦,宾主尽欢。却不能教诲内闱,使治下冒犯了夫人。本宫自罚一杯以谢夫人。” 说罢一饮而尽,回身归座,道:“来人,扶荣夫人入内室,宣太医仔细诊治,本宫要亲自过问。” 高氏早有防备,因此只是裙子上溅了水渍,不比阿平那般一下子便烫红了半张脸。妁慈心中清楚,因此故意拖延。 她一说亲自过问,高氏先有些慌,随即便恢复了倨傲的模样,跟着铃音进了内室——妁慈知道,她一口咬定被烫到了,没人敢去质疑。她也不是要揭穿她,只是想提点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姜太夫人仔细在下面看着,等宴席重开,才拉了拉阿珠,道:“你们妁慈得罪小人了。” 阿珠皱着眉头……她当然知道妁慈有些意气用事,但她更知道,换成自己绝对会处理得更直接粗暴——在她的角度还可以看到,那壶水本来不会泼到阿平脸上,是高夫人故意往她脸上推了一下。 想不到这人生得如此干净,处事却这般龌龊。 “堂堂宰相夫人,竟然要为难一个小宫女……”阿珠不齿。 姜太夫人端着酒杯摇了摇头,“那小宫女是不是就那个跟她抢女婿的?啧啧,一看就是不能生养的。这些人,不好好过日子、养身体,争个什么劲儿?” 第18章 动摇 宴会重开,气氛再次冷下去。 妁慈是那种受了刺激才气场全开的类型,此刻倒是游刃有余多了。她与高氏喝过酒,干脆不偏不倚,也各敬了祖母和周天赐夫人三杯。 她虽没有阿平、荣氏那种夺目的美貌,却也柔和静美,观之可亲。此时面带微笑,与几个老诰命温言闲谈,很是平易。 她皇后的身份在,言谈也很得体,倒没人再敢因她年少小瞧了她。 宴会总算勉勉强强宾主尽欢的结束了。 姜夫人喝的半醉,还惦记着打包剩饭剩菜。阿珠当然不能让阿玉的母亲那样真带剩饭回去。这种宴会总有多余的菜肴没来得及上桌,阿珠便从里面挑了汤汁少的,换了普通瓷碗,用食盒给她装起来。 宫中往里往外拿东西都不容易,阿珠去跟妁慈讨勘和,妁慈边给她签条子边笑道:“今天还了那么多礼,就给她的最寒酸。本来还想跟她聊聊天,结果元禄他丈母娘一闹,就给忘了。” 阿珠笑答:“没关系,我替你跟她聊过了。” 妁慈点点头,拿起条子扇了扇,让墨迹尽快干掉,笑道:“妁慈写一份手谕,就为了送一盒饭,感觉好浪费。” 阿珠道:“那就再赏些别的呗。” 妁慈瞟了她一眼:“你倒戈得很快嘛……她帮你‘说了人家’?” 阿珠笑嘻嘻不说话。 妁慈摇摇头,笑道:“去库里挑些皮子布料给她吧。她连朝服都是用旧料子改的,平日里还不知穿些什么。” 阿珠笑道:“我这就去。” 妁慈拉了她一把,“你也别太乐呵了。阿平脸烫伤了。你一直跟她不对付,让人看到你这样,又要说你幸灾乐祸了。” 阿珠撇了撇嘴,道:“知道了。”跑了几步又回头,对妁慈笑道,你变坏了。” 妁慈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外面阿樱来通禀,老太君到了,这才回过神来。 妁慈在老太君跟前待了七八年,要说她和谁最亲,除了老太君在无第二人选。她知道府里面也一直挂念她在宫里的情况,宴会后便留老太君说说话。 老太君端庄慈祥,举止有度。当家时妥帖周全,上下称道;不当家了便一事不闻不问,万事心知肚明。 妁慈对她虽无太多孺慕之情,却也敬重仰慕。这些日子见识了宫中驳杂的人际,也开始身不由己的模仿她的处事。 祖父身为首辅,御前也是有座位的。老太君本就是宗室近亲,辈分又高,因此见妁慈无需跪拜,如此倒免了许多尴尬。 宫中避讳多,小皇帝又素来疑心祖父。因此妁慈和阿珠阿玉可以关起门来商量事情,和祖母说话反倒不好屏退众人。只是阿平伤了,小樱病了,近身跟随的只有阿珠和阿玉,也无需计较这些。 妁慈扶着老太君到暖榻上坐着,老太君坐下便拉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只慈爱的上下打量着她,看完了才点点头,笑道:“有些瘦了。” 妁慈没防备,眼睛里就那么一热,竟然差点滚下泪来。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府里人人都好。” 妁慈勉强笑着点点头,她怕说话带出哭腔来,便垂首不语。 妁慈在府里待了八年,规规矩矩的当她的孙小姐,除非事关阿珠阿玉,否则一律不开口、不出头。她明白自己不是正主,迟早会各归各位,因此不敢与任何人经营感情。也正因如此,她虽不敢说自己能全然置身事外,却也自认足够洒脱。谁知老太君不过说了两句话,便将那种疏离的表象打碎,勾起她心中深掩的真情来。 她不说话,老太君也不逗弄她,只静静的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好半晌才轻声道:“你这个孩子……” 妁慈酝酿了好一会儿,一听这句还是走了气儿,终于还是笑着落泪道:“皇上待我也很好,祖父祖母不必挂心。” 老太君点了点头,给她擦了眼泪,安静的等她平复了气息。 妁慈哭完了,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腼腆道:“祖父祖母近来安好。” 老太君道:“牢娘娘惦着,都好。只是听闻了一些事,心里很放心不下娘娘。” 妁慈知道她这是要正经提点自己了,便说:“太母请讲。” 老太君却不紧不慢道:“今日伤着的那个丫头怎么样了?” 妁慈不解她怎么问到阿平身上去了,却还是据实以告:“一壶热水正泼在脸上,阿玉处理得当,太医说当不至于留疤……但还是起了水泡,短期内怕是……” 老太君道:“可惜了,若没伤着,指给元禄也是一段美谈。” 妁慈愣了一下,她没有乱点鸳鸯谱的习惯,更没有棒打鸳鸯的爱好,便说,“昨日皇上也提起此事,元禄推辞了。” 老太君道,“她是娘娘身边的人,皇上赏元禄不好收,娘娘来说自然不一样。” 妁慈本不想过问,然而说到这里了,少不得还得提了一句:“今日长公主问到元禄的婚事,说是先帝有意将高相的千金指给元禄。我想着弟媳不好过问大伯的姻缘,便没接话……” 老太君笑道:“娘娘不过问是对的。”便不说话了。 妁慈有意套话,只好追问道:“太母觉得这桩婚事怎么样?” 老太君笑着望了她一眼,妁慈知道她心里透亮,不觉红了脸。 老太君也不点破她,只说:“先帝确实曾提起过此事,当日皇上刚被立为太子,太保也还只是礼部尚书。先帝有意把你指给太子,便想给元禄也寻一门好亲。当日元禄不愿意,后来先帝也没有再提。”说罢别有深意的望着妁慈,不再多言。 妁慈心里咯噔一声,回想起往日种种,便明白了其中纠缠。 把祖父的孙女儿立为妁慈,也许并不是先帝临终时灵光一现,怕是从小皇帝还未出现,他有意过继时便开始打算了。所以他让妁慈入宫给公主们伴读,不时让祖父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使元禄和妁慈时时见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元禄心中明白,所以心里早早的便认定了妁慈。 谁知此时小皇帝出现了。就算幼时没有带在身边,亲儿子终究还是要亲过继子。所以先帝为了让祖父支持幼子,转而决定把妁慈指给小皇帝。 只是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元禄,恰好礼部尚书的女儿也常入宫,他便把指她给元禄做补偿。因为那时他们都还小,元禄也不喜欢她,此事才暂且搁下了。 谁知这礼部尚书很有出息,短短五年便从礼部尚书成为内阁重臣。先帝临终托孤,把妁慈指给了小皇帝,却不提高小姐和元禄,也是怕这位内阁重臣生出二心来。 老太君心里明白这一重,自然不肯给荣氏保媒。 她肯对妁慈多说那一句,也是在提醒妁慈,如今她是妁慈,元禄是元禄。他们过去有过那么一段,瓜田李下,合当谨慎。 妁慈若把阿平赐给元禄,一来成人之美,名正言顺;二来也可表明她心地坦荡。但若她关心元禄的婚事,不论态度如何,都难免授人以柄,让小皇帝疑心。 只是可怜了高小姐。君无戏言,先帝虽没有再说,这位重臣却也不敢随意把女儿许了人家。按说先帝去世,守过国丧,小姐终于可以另觅人家了。只是什么人家能好得过元禄?于是抱着一点侥幸和贪念,就这么拖着。直到高小姐摽梅将过,不得不放下面子主动谋求。结果元禄还没说什么,先有这么多人从中阻挠。 荣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却让她受此屈辱,心里不知藏了多深的恨恼。等日后她明白了受辱原委,还不知怎么怨恨我们家呢。 ——但此事却也不能全然怪罪别人,她身为首辅夫人,却不能发觉这桩婚事里的敏感之处,非要让女儿吊死在元禄这棵树上,也并不无辜。 可是造化弄人……这桩婚事最终还是成了。那些阻挠这桩婚事的人所担忧的事,也最终件件成真。 明明知道这些,却要放任事情发展——妁慈不由暗嘲,自己真是自寻死路。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也许都只是为了成就小皇帝。为了让他从一个长于宦官妇人之手的敏感多疑的少年君主,真正成长为一个历经风雨砥砺的坚不可摧的真正帝王,妁慈想到这里,抬头看到老太君凝神她的眼神,忽然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妁慈见老太君注视着她,垂着头问:“太母可还有别的事要指教?” 老太君捏了捏她的手,有些无奈地叹道:“今日西宫太嫔跟我说起……宫中上下都称赞娘娘贤惠、宽厚。贤惠宽厚固然是好的,为皇上充实后宫、广延子嗣也是好的。只是皇上还年轻,娘娘也新出嫁,太急了反而不好……我也知道碍着太傅的地位,有些事娘娘不好规劝。可娘娘自小聪颖,德言容功都是极好的,若用心服侍,自然能愉悦圣心。昨日的事虽然风流,传到外人耳中,便不是那个味儿了。娘娘沉静,还是不要留这种伶俐过头的丫头在身边的好。” 妁慈心中烦乱,只默默的点头,说:“太母说的是。我记下了。” 第19章 猜测 送走了老太君,已是傍晚。秋日傍晚天色浅白,连阳光也变得惨淡。夜里风很大,带有呼呼的声音 月亮早早的便升起来,巨大的圆盘挂在宫墙和屋宇之间,却没多少光亮,像额间一点白色的胭脂。 有宫人攀上了梯子,用火折子点亮彩灯。 阿玉跟在妁慈身后,见她不做声,便道:“好冷啊。” 妁慈点点头,问道:“萍儿怎么样了?” “没事。”阿玉挥了挥手,“烫酒的水没那么热,只是轻度烫伤罢了。只要她不是瘢痕体质,别让水泡感染了,过两天肯定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皮肤那么白,也肯定不是瘢痕体质。” 妁慈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结果按到她发髻上,便随手捏了捏。 她有心事时爱揉别人的脑袋,阿玉是被她蹂躏最多的,自然知道,便问:“怎么了,娘娘?” 妁慈道:“没事。对了,今天阿廉他娘来了,跟阿珠说了不少话,你要不要去问问?” 阿玉没等她说第二遍,已经往她和阿珠房间跑过去了。 妁慈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只觉得这样没心没肺也很好。 萍儿和小樱的房间离阿珠阿玉的不远。只是她脸上上了药,是一种黑色的膏糊,不洁的东西不能放在妁慈寝殿附近,她便被安排到后厢养伤。 后厢邻近仓房,简陋杂乱,又临水背光,这个时节很有些阴冷。 妁慈听说把她移过去了,知道哪里不适合养伤,本想让人在隔壁院子里打扫出一间敞亮些的,让她暂时住过去。结果萍儿哭着跑过来磕头,求妁慈不要把她赶出坤宁宫。 她身上只随便披了件外衣,头上钗环散乱,发髻斜堕,半张脸都是紫黑的膏糊,那些绝望挣扎的情绪让她表情略略扭曲,看上去凄凉惨淡,鬼怪一般。 妁慈第一次见人落魄至此,比起怜悯或者别的什么感觉来,反倒是震惊最多。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扶起萍儿,对她说:“我并没有要赶你走。你脸上只是小伤,过几日消了肿,便会恢复原样。我只觉得后院阴湿,不适合养伤,所以让你搬出去。你若真的不愿意……回你原先的房间也好。”妁慈给她擦了擦眼泪,道,“别哭,小心感染了伤口。” 萍儿拼命的叩头,只是说娘娘“大恩大德”,妁慈几乎拉不住她。几个在旁边伺候的宫女看她的模样,都悄悄的抹眼泪。 妁慈让人扶她回房,她不知想起什么,抢道:“我不回去……娘娘,我去后院。不要因为我坏了规矩……娘娘若是怜悯我,让人把后屋熏暖了便是……” 妁慈看着手帕上几乎寻不到的泪渍,心中一片漠然——阿珠说她“变坏了”并不是假的。萍儿被人欺负,落魄至此,妁慈此刻想的却是她为何既不愿搬出坤宁宫,更不愿搬回自己房间。 ——萍儿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绝望,她的眼神比上午时镇定了太多。 祸兮福所倚。萍儿这伤看着凄惨,但既然不会毁容留疤,便没什么大碍,反而可以让她避开昨日的风头。她心里其实是庆幸的。 她不愿搬出坤宁宫,是不想失去今日在坤宁宫博取的地位——作为妁慈的贴身侍女,她随时可以见着见浚。她不愿搬回自己房间——是怕见浚看到她最丑陋的模样。 人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无论高氏、长公主、老太君还是萍儿。 妁慈忽然觉得所谓的“不干涉”,其实虚伪得很。 她曾经有过的,想让这宫中变得温馨和睦的想法,又是那么的天真——没人变得更善良,反而是她变坏了。 修仪阿林被伤害的时候,她顾忌着见浚,不曾好好的补偿和安慰她。反而是萍儿排挤阿珠的时候,她给予了方便和宽容。如今高荣氏当面行凶,她还是既不能惩凶,也不能恤伤。 这些日子她真正做对的决定,也许只有把阿珠和阿玉送出宫去这一件。 天朗气清。入了夜,天色黑得深不见底,月辉带着寒芒光耀,异常的明亮。 相国寺的暮鼓响得有些迟,烟花早已此起彼伏的在空中绽放。 中秋节解了宵禁,宫城里火树银花,灯明如昼,映照在金水河里,喜庆无比。从乾清宫这岸望过去,依稀可见宫墙外街市繁华,熙熙攘攘。 宫里中秋家宴照例是要摆在静修殿的,静修殿封掉了,便挪到乾清宫,依旧是临水赏月,也顺便放些河灯祈福。 妁慈去的晚了些,凤辇到乾清宫的时候,见浚已经入座,见浚所有妃嫔也全部到齐。妁慈下了凤辇,只见湖边仪仗肃整,彩旌飘展,花灯如星火一般悬了一路,沿着曲折回廊,延展到湖心荷花亭中。 亭中彩衣漫卷,钗环光动,莺莺燕燕,映着湖心明月,恍若天上仙境。 见浚临水坐着,略微的心不在焉,仿佛四周那些俏丽的姿容都与他无关一般。 宴会尚未开始,妁慈虽来得晚了些,却并不着急。她看到见浚,略觉得有些尴尬,便整了整裙摆。可惜裙摆再复杂也不够她拖延到宴会结束。 见浚在湖中望到了她,展开笑容对她挥了挥手臂。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 妁慈心中一柔,也抬手对他挥了挥。 荷花亭不大,只够摆一桌。但也有回廊连着南岸的凤鸣轩,下位的妃嫔们的坐席便安排在哪里。 侍宴的御乐坊的歌女琴师们在回廊两色的附耳中吹鼓,丝竹声袅袅,清扬悦耳。 妁慈走到荷花亭后,前来赴宴的妃嫔们拜见过她,便知趣的回了自己的坐席。 她们今日都用心打扮过了,各有各的俏丽,环肥燕瘦,令人眼花缭乱。只修仪阿林一身素淡衣衫,目光淡然,看不出半点争艳邀宠之意。 但是只有她退下时,见浚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妁慈还未入座,修仪阿林坐下来又站起来,恭敬的侍立在一侧。 几个尚未归座的嫔妃回头望见修仪阿林,目光中有羡有恨。妁慈心有觉察,只沉默不语。 凤鸣轩上摆不开大筵席,因此妁慈便仿照在邵府中过中秋的情形,在凤鸣轩四周垂了彩灯,燃上熏香,西北侧来风的方向陈设了屏风,当中放一张大圆桌,摆放上月饼、酒水、瓜果。她本意是连西宫两位太嫔和公主一并叫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一场中秋。 谁知两位太嫔都染了风寒,两个小公主说母妃病着,不敢独乐,也没有来。 空荡荡一张大桌子,坐她和见浚两个人,只能凸显尴尬罢了。但又坐不开十八个人。因此见浚自己挑喜欢的妃嫔同坐,倒免了她为难。可是见浚却只留了修仪阿林……虽是恩宠,却也未见得不是给她招祸。 因此妁慈说:“这么大一张桌子,坐三个人少了些,陛下喜欢谁一并叫来吧。” 见浚笑道:“朕倒是叫了元禄,可他说要回府陪太妃,不肯过来。” 这两日妁慈身旁无时无刻不有人说元禄,听到他就觉得头痛。便不接见浚的话,笑道:“我说的是凤鸣轩里坐的。” 见浚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的,注视着妁慈,道:“她们朕一个都不记得。” 妁慈心里莫名的有些心慌,脸上不由自主的发烫:“没关系,我记得……” 见浚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弯弯,有些无奈道:“妁慈总是扫朕的兴。” 妁慈下意识往回抽手,眼睛瞟到修仪阿林,只觉得无地自容。 修仪阿林却只淡淡的望着回廊附耳里吹奏的乐师,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 妁慈心中越发愧疚,只说:“三个人过于清冷了,都玩不起来呀 见浚微笑着用一颗葡萄堵住了她的嘴,“过了中秋便是重阳,重阳节菊花开,黍酒浓,螃蟹肥,正是最好的时节。朕最爱赏花食蟹,不知妁慈可愿陪朕?” 他话题转得彻底,妁慈猜测他是想告诉她:就跟平时那样闲聊便好,朕不想玩什么击鼓传花。可是他神色与平时那个别扭少年完全不同……似乎很沉静,似乎很游刃有余,似乎很……熟悉和诡异。 妁慈有些懵懂的含住葡萄,见浚用指甲刮了刮她的嘴角,目光映着灯火,带着些暧昧温柔的颜色……略略倾身像前,低声道,“妁慈也喂朕一颗。” 妁慈只觉有凉水沿着椎骨淌下来,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见浚似乎确实是在,模仿着元禄的模样,跟她调情。 问题是,元禄他不是个还没她高的大眼睛婴儿肥正太啊啊啊, 妁慈心中兀自惊悚,阿珠阿玉在一旁看得眼睛都要凸出来了,心中不由呐喊:正太你很有前途很给力啊。 结果见浚很快不自在的退回去,有些懊恼的别开头,又说了一遍:“妁慈也喂朕一颗。” 这种理所当然又别扭命令的语气才属于见浚。妁慈不觉松了口气,寒毛略略平复下去。她捻起一颗秋紫,剥了皮送到见浚嘴边。见浚张嘴咬了她的手指头。 妁慈虽不知他为什么又生气了,却觉得这种撒气方式无伤大雅,挺可爱的,便不计较。只是当着修仪阿林的面,这些跟见浚日常相处的情形也别扭起来了。 她收回手,接过宫女手里的湿帕子擦了擦,继续给见浚剥葡萄吃。她手指灵巧,剥葡萄很是熟练。见浚吃得没她剥得快,却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塞了满满一嘴。鼓鼓囊囊的模样,相当讨喜。 见浚眼睛看着她剥葡萄,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端尖尖,当真柔荑一般,便笑道:“妁慈当真是……”他忘了嘴里的葡萄,一开口汁水便流出来。妁慈笑着那帕子给他擦净,见浚只觉比在别人面前出丑更加羞恼,低了头死不开口了。 妁慈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取笑不得,便命人取了水晶杯来,把葡萄剥在里面,插了勺子推到他面前,笑道:“陛下刚刚要说什么?” 见浚瞟了她一眼,赌气掰开一个月饼,递了一半给修仪阿林,道:“没说什么。” 见浚缠着修仪阿林说话,修仪阿林温言微笑作答,不多说一句。 妁慈几次想要插嘴,然而看这两个宝哥哥林妹妹一般的光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凤鸣轩的女孩子们被见浚冷落惯了,倒也很能自得其乐,此时已经开始唱酒令,笑语隔着水面荷叶传过来,飘渺里带了些清亮。 不知何时,乐师们已经停了琴瑟,只余一箫一笛一清歌婉转相和。 灯影月辉倒影在水面上,偶尔有水鸟掠过,碎成一片银光。 远处秋桂的清芬随着清风和水汽传递过来。 妁慈不想打扰他们的相处,便起身坐到亭子边,掰了点心屑喂鱼。 妁慈不旁听,见浚跟修仪阿林说话的热情终于也烟花一样散尽了。 他今日心里本就有些痛快。本来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然而此时看到妁慈凝视着湖中残荷,若有所思在远道的模样,越发的火气上涌。 于是说道:“朕听这乐曲,像是还缺了些什么,爱妃觉着呢?” 修仪阿林说道:“臣妾听不出,请陛下指教。” 见浚望着妁慈,道:“箫声幽悠,笛声清扬,歌声婉转……独缺了曼妙舞姿。” 第20章 奖励 妁慈正在看花,冷不丁听见浚道:“朕记得妁慈身边有个宫女,舞跳得极好,何不唤来舞一曲助兴?” 妁慈知道他说的是萍儿。只是不解,见浚跟修仪阿林正浓情蜜意,怎么忽然就说起萍儿,这一心二用的也未免太熟练了。眼神不由就瞟向修仪阿林。 修仪阿林自然也知道见浚说的是萍儿,更知道她是妁慈的贴身侍女,因为昨日一支清舞,风头正盛。不由也望向妁慈。 两人眼神对上,竟都是有些同情和疑惑的目光,各自一怔愣。 妁慈匆忙回神,道:“她今日烫伤了脸,怕是不方便见人。” 修仪阿林早料到必会有人磋磨萍儿,却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一时竟有狐兔之悲。 见浚目光霎时变得冰冷疏离,“她昨日刚给朕跳了舞,今日就烫伤了脸,还真是福薄。” 妁慈听出他话中有话,知道他们疑忌些什么,不由有些心灰。“上午宴饮,她为高相夫人烫酒,不知怎么绊了一下,一壶热水倒在脸上,烫伤了。” 见浚不冷不热道:“那还真是不巧。她能用脚趾立在金盘上跳舞,斟个酒却能绊了。” 妁慈本想告诉他萍儿的伤没有大碍。只是她解释过了,见浚依旧是猜忌她的模样,心中烦闷,便也不冷不热接了句:“谁知道呢。” 原本融洽的气氛霎时冷下来。见浚注视着妁慈,妁慈凝望着身旁的花朵,都不说话。 阿珠和阿玉都是说不上话的,心里暗暗替妁慈着急。碧鸳只觉得不妙,更是屏气凝声。太监总管倒是能在见浚跟前说上话,此时却眼观鼻、鼻观心。 修仪阿林再望了妁慈一眼,想起当日她握着自己的手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她起身执起酒壶,给见浚斟了杯酒,道:“想是这丫头自己疏忽了……今天这么热,谁喝酒用烫的?她端什么热水呢。” 她貌似无意,却一语中的,点到了关键上。妁慈虽早知道她冰雪聪敏,却也觉察出她是明哲保身,能装哑巴就绝不开口的。何况此事还牵扯到高荣氏,妁慈自己都不能对见浚明说,因此并没料到她会帮自己说话。 见浚也是一点就透,他近来虽变得能忍了,却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即就问:“谁命她取热水烫酒的?” 妁慈不能明说是高氏绊倒了萍儿,但若是见浚自己判断出来的,那就不是她搬弄是非、离间君臣了,便坦率道:“是高太保夫人。” 太保夫人自然没什么理由去为难妁慈的婢女,见浚听了这个答案,神色倒是缓和下来。只是想到他刚刚竟怀疑妁慈,有些心虚,便偷偷望着妁慈。 妁慈心中漠然,只随手从盘子里捞起个月饼咬着,另一手仍在揉点心专注赏花。她没带凤冠,头发整齐的绾着,没有多余的珠滴垂挂,露出姣好的侧脸来,在灯火与月光的交映下越发显得温润清丽。 见浚明明是偷望着的,却不知怎么的竟也看呆了。 只是妁慈眼中分明还有些薄怒,他自知理亏,却不知该怎么讨好她,便起身也踱步到亭畔,从妁慈手里捻着点心屑赏花。 “她既然伤了脸,想来不能在妁慈身边伺候的。朕身边有几个伶俐的,妁慈喜欢便挑一个补上吧。”见浚假装不经意的说着,一面偷瞟着妁慈的神色。 妁慈淡然道:“她脸上伤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好,不用换。” 见浚来回踱了两步,终于又想到新的话题,“朕尝着今晚上月饼不错,给荣国公府上送一盘吧。” 妁慈抬头看了见浚一眼:“奖赏刚传过去,我记着里面是有月饼的。” 见浚上前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这份是朕特别赏的。” 就算是你特别赏的,那也不过是一盒月饼,犯得着让他们特地再接旨磕头吗?妁慈心中疑惑,但是看见浚兴致很高的模样,还是点头道:“那臣妾先行谢过了。” 见浚像是难得找对了门径,又说:“妁慈还想要什么东西?” 妁慈并不知道这是帝王新学会的讨好游戏,只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很想要什么东西……不由疑惑,难得她流露出此种表情自己没发觉? 正要摇头,看到阿珠在后面使劲点头的模样,终于想起一件来。 “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不过倒是有件事想求陛下。” 见浚道:“妁慈请讲。” “臣妾的哥哥今年春闱得中,不日便要外任,乳母想跟着一起去。她教导臣妾十八年,臣妾心中感念。她年纪大了操劳惯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丫鬟,臣妾想赏她两个。” 见浚正要说,妁慈尽管赏就是,脑子里却忽然跳出萍儿来,便改口道:“妁慈特地跟朕提起,是要赏她宫里的人?” 妁慈道:“也不算宫里人,是臣妾的陪嫁侍女,只是她们如今都是女官了,我不好擅自做主。” 见浚有些不解,道:“既然是陪嫁侍女,想必跟妁慈极亲近。” 妁慈笑答:“嗯。她们从小陪伴我,也是姑姑一并养大的。姑姑没女儿,待她们如亲生,如今要分开了,心中十分不舍,索性一并带走。” 她说着话时目光柔软。见浚常见她这般望着自己,却有些嫉妒得觉得,她未必在外人跟前提起自己时,也能不自觉流露出这般温柔的神情来。 这么想着,心情竟再次有些阴翳了。 “妁慈说的是哪两个?” 妁慈抬手一指,笑道:“就她们两个,阿珠和阿玉。” 见浚回头望去,目光中不觉带一点挑剔和怨毒。阿玉没防备,乍对上他的目光,竟吓得退了一步。 见浚眯了眯眼睛,道:“阿玉?你是姓高吗?” 阿玉受惊的兔子一般点头。 见浚心中阴霾骤然扩散。 “幸好朕多问了一句,不然元禄那边又要好事多磨了。”他回头对妁慈笑道。 妁慈不解他怎么又提起元禄,便问:“和元禄有什么关系?” 见浚凑近一些,凝视着妁慈的眼睛,像是想从中找出些什么:“妁慈知道,元禄已十八岁了,却没有正妃……听说连个侍妾也没有。” 比起见浚这个早熟的小孩,这位王爷还真是洁身自好。 “昨日朕看他跟萍儿惺惺相惜,就想成人之美,谁知元禄却说,他心中有人,求而不得,只能辗转反侧。妁慈说,他心上人是哪个?” 他目光清澈,看上去一派天真无邪,妁慈却只觉厌恶他这副表情,这种语气。 “臣妾不知。” “妁慈跟元禄自幼相识,竟也不知道?” 妁慈淡淡道:“臣妾愚钝,记事比较晚,幼时往事连个模糊影子都不曾留下。与元禄相识一事,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见浚眨了眨眼睛,目光闪烁不定,“朕小时候,元禄常提起妁慈……还曾想带朕翻墙出去见你。只是朕那时体弱,元禄嫌朕拖累,总是半路丢下朕……那时朕也还小,这些事也记不太清楚了。却不知怎么的,一把元禄宣回来,竟忽然都想起来了。细枝末叶也清晰如昨。” 他又靠近了些,像是想要亲妁慈。妁慈有了防备,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许是因为我不曾怀念过,皇上刻意提起,脑中还是没有半分印象。” 见浚自尊心旺盛,往日她一伸手,他就自动退开了,今日却不知怎么的,还是一味往前凑:“那真是可惜,元禄自小倜傥风流,宫里女人看到他便管不住眼神。朕站着他身边……”他似乎不太喜欢提起这段,便跳过继续道,“妁慈当真不记得?” 妁慈后脑勺已经抵在亭柱上,退无可退。她大致猜到,也许是元禄回来激起了见浚的好胜之心,偏偏元禄越发挺拔俊秀,见浚却依旧是正太的模样。见浚心理不平衡,这才屡屡对妁慈放电,想要证实自己的魅力。因此斩钉截铁答道:“当真不记得。不知陛下怎么忽然说起元禄的心上人?” 见浚认真注视着妁慈,不知到底是要看她是否心虚还是在找些其他什么东西,半晌才有些失望的坐直了,把玩着妁慈的手指头,道:“元禄不要萍儿,却向朕打听一个叫高阿玉的,说是白日遇到了,很……”他又瞟了妁慈一眼,“‘诱’得他心动。” “昨日阿玉一直在萃霞阁里忙,不可能遇着元禄,想是个同名同姓的、或是谁借了她的名。”妁慈说道,“何况这丫头从小跟着我,笨得能开出花儿来,还真看不出哪里懂‘诱’人了。” 见浚垂着睫毛,手上力气有些大,妁慈被他捏得发疼。他不冷不热道:“同名同姓是断然没有的。至于谁借了她的名——妁慈觉着是谁?” 阿玉和阿珠都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妁慈懊恼自己莽撞,却只能嘴硬到底:“阿玉人缘不错,宫里认识她的多了去了。臣妾猜不出。” 见浚把妁慈得手揉得红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那就不用猜了。能被元禄看上,多少人求之不得,断然没道理推给别人。她昨日布置萃霞阁,未见得一刻也不曾离开。” 阿玉已经明白过来,张口就反驳:“我就是没离开!” 妁慈怕她再惹祸,赶紧呵道:“你退下!” 阿玉委屈的咬着嘴唇瞪着妁慈,终于一转身跑开了。阿珠赶紧跪下胡乱磕了个头,追着她跑出去。 见浚见修仪阿林犹豫不定,想走不敢走的模样,也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妁慈几乎肯定,见浚已经知道她昨日遇见元禄的事。以元禄的恶劣性格,怕是还刻意误导了见浚某些细节,让他心中疑忌,因此他今日才屡屡出言试探。 但是无论见浚还是妁慈,都不能把事情点明了。 可是妁慈更不愿糊里糊涂就把阿玉牺牲掉。 “阿玉说话做事没轻没重,若跟了元禄,不慎惹出什么麻烦,反而不美。”妁慈反握住见浚的手,柔声说道,“何况她与我情同姐妹。元禄纵然尊贵,我却也不忍阿玉给人做侍妾。恳请皇上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换旁人吧。” “换成谁?” 妁慈一时噎住。她明白,自己这次要保下阿玉,就必然要害了其他什么人。这里的女孩子大都逆来顺受,元禄尊贵温柔,是难得的良配,怕真有人求之不得。只是妁慈清楚地知道元禄的下场。实在没勇气做坏人。 她一狠心,终于开口:“他既然跟萍儿惺惺相惜,就把萍儿赐他吧。” 她犹豫了,见浚心里便不是滋味,听她说到萍儿,越发觉得她有意搪塞,便冷冷道:“元禄已经推辞了。” 妁慈道:“萍儿是臣妾宫里的人,元禄不好夺人所爱,未必是真不愿意。若由臣妾开口,也许结果又不一样。” “他愿意了,妁慈就不觉得赏他一个伤了脸的宫女,太不诚心了吗?” “她脸上伤不碍事,不过三五日也就恢复如初了。” 见浚“哼”了一声,依旧冷着脸,忽然起身,不知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丢给妁慈,道:“朕赏的,好好收着,不准再丢了。” 妁慈接到手里,低头看去,只见是个银质袖炉,模样眼熟得很。她没很在意,随手笼在袖子里,道:“谢过陛下。” 见浚道:“你身边一共才四个贴身伺候的,一下走了两个,哪里够用?朕觉着,萍儿你还是留在身边使唤,另挑几个能歌善舞的赏给元禄吧。” 第21章 花心大萝卜 见浚脸色一直没缓和下来,却不再挑剔试探妁慈了。妁慈不介意他开口质问,也很喜欢哄他开心,惟独受不了他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姿态。而且她心里也烦乱得很,便也静静坐着。 接近三更天的时候,见浚终于枯坐得烦闷了,便借故离开。 妁慈心里记挂着阿玉,也不阻拦。见浚走了一会儿,她很快也回了坤宁宫。 阿珠和阿玉还没睡,妁慈推门进去,看到两个人正兴高采烈的讨论见浚跟元禄到底谁更有前途,便知道阿珠已经把阿玉哄住了。 当然闹到差点要把阿玉送给元禄,妁慈怎么也得做出必要的解释。 她无奈,只好把自己前一日遇到元禄的事跟阿玉她们说了。 结果两个人更大的反应却是:“你跟元禄暗通曲款这么久竟然都不告诉我们?!” 妁慈只能赶紧捂住她们的嘴,道:“小声点,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元禄。何况我们家风那么正派,若被人知道孙小姐每日跟男子私会,谁知他们会不会把我浸了猪笼?就你们两个说漏嘴的频率,我哪敢告诉你们?” “但是你就敢继续跟他会面?”阿珠和阿玉同时不忿。 “他那个人坏得很,我跟他说过不要再去了,他说他管不住脚。我关窗不见他,他就在窗外吹箫。我跟他说实话讲道理,他说我口是心非……简直油盐不进。妁慈看她们的脸色,知道她们不会再追究了,再叮嘱两句,便也回房去睡了。 其实这件事元禄固然使坏了,妁慈却没办法怪罪他。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有错。 在最初的两年里,元禄在她眼里就是个爱玩儿的小孩子,所以她纵容他的奇思怪想、胡言乱语。直到她发现孩子长成少年,情思萌动,看她的眼神变得过于深邃了,才终于觉得不妥,开始刻意冷落元禄。 却没想到元禄看着随便,心思却如此的固执…… 她说不出是偏执好些还是爱慕好些。反正无论哪个她都不想要。 这一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一时想到阿玉她们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时又想到她还要给元禄挑侍妾,一时想到见浚阴晴不定的性格,她辗转反侧,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忽然觉得有人蹭到了她怀里,发际带着一点乳香。她被那种浅淡好闻的味道安抚下去,轻轻收紧了手臂,而后一夜好眠。 妁慈醒来,果然见见浚躺在一旁。依旧是虾米一样蜷缩着睡觉的姿势,面孔婴儿一般甜美安然。 他今日没有早朝,昨夜睡得又晚,妁慈本来不想吵醒她,谁知见浚忽然就睁开眼睛,伸手揽住了妁慈的脖子。他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眼睛黑柔,很是好看。 这两日妁慈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跟他靠这么近,不觉心里就乱跳,生怕他又心血来潮。 而见浚也确实心血来潮了,他用手压着妁慈的头发,抬头吻住她,而后翻身把妁慈压在下面,用力抱住。 “朕想再睡会儿,妁慈陪朕躺着。” 妁慈动也不敢动,“昨日往各宫送了东西,只怕今日她们都会来谢……” 见浚蹭了蹭她的肩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嘟囔道:“那就让她们等着。” 妁慈觉得很折磨人。 她有些摸不清见浚的心思。他好像很喜欢阿林修仪,却也想把萍儿留在身边。他好像是在跟元禄争胜,又好像真对她有种孩子气的独占欲。他好像是真有些喜欢她,却又总挑剔她找她的不是…… 也许这可以叫做别扭,不过妁慈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见浚他该不会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花心大萝卜吧? 妁慈为这种可能性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她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吃过早膳后不久,敬事房便有太监来通禀——见浚昨夜去临幸了一个叫曾儿的宫女。完事后却不知为什么又回了她那里。 她觉得对一个见浚来说,花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但她心里总是有些闷闷的不舒服,她很怜惜见浚没错,但她一点也不希望他花心花到自己身上来。 乐坊的女孩子们大都听说过萍儿,心里都存了侥幸。她们觉得论歌舞、论容貌自己都不输人,只是出身不好罢了,若也有机会没道理盖不过萍儿的风头。因此妁慈去挑人时,她们个个争先。 但是妁慈看了一上午,却没找出能胜过萍儿的。容貌、歌舞倒真有能勉强一比的,然而那种人海之中一眼便能寻到的,清而华、静而美的气质却再难寻觅。搜寻了一整天,最后终于挑出四个乐姬来,琴舞双绝,有两个还能写诗。妁慈暗道,一个比不上萍儿……四个加起来总比得上了吧? 妁慈给那四个女孩子脱了籍,带回坤宁宫。 乐姬们不比宫女规矩矜持,一路上跟在后面叽叽喳喳的,几个尚仪姑姑呵斥了她们几句,才略略安静下来。但也还是小打小闹,互相说着话。 走到见浚寝宫的时候,她们却忽然都安静下来。 妁慈今日没乘坐舆辇,后苑广阔,她走的正有些疲惫。身后铃音出声提醒,她才看到前面见浚、元禄各领着一个小太监,正从静修殿翻篱笆出来。 红霞满天,湖面波光粼粼,兀自伫立和荒芜的静修殿像是一卷古旧的图画。 见浚正站在篱笆边那个桃树的枝桠上,抬脚踢下面那个想要接住他的小太监。他额角带着薄汗,脸颊透红,越发显得粉雕玉琢,正是个淘气的小少爷。 妁慈看他晃来晃去,眼看要掉下来的模样,忍不住走过去,对那个小太监道:“皇上自己能下来,你让开。” 见浚看见她,忽然不动了,只是眨着眼睛望着她。 妁慈对他伸出手去,说:“赶紧下来,别让他们悬着心了。” 见浚握住她的手,却没有跳,眼神转向一旁。 妁慈跟着看过去,这才想起元禄还在。然而现在回避却也晚了,干脆落落大方的一笑,道:“原来元禄也在啊。” 元禄正安静的凝视着她,看到她看过来,才垂下睫毛,道:“见过皇后娘娘。” 妁慈空着的那只手一抬,道:免礼。 元禄下意识伸手去握,妁慈吓了一跳,刚要抽回来,见浚腾的便跳了下来。他落地不太稳,推了妁慈一下,妁慈慌忙收回手护着他。元禄揽着她的背扶了一把,而后退了一步,道:“臣唐突了。” 见浚委屈的在妁慈耳边道:“朕崴着脚了。” 妁慈闷不做声将手绢铺了,扶他坐下,一面吩咐小太监去取冰来,一面脱见浚的鞋袜。脱了一只,毫无异常,脱另一只,仍旧白净漂亮。没有半点红肿或者扭到的痕迹。 她忍不住抬头瞪见浚,见浚依旧是委屈的模样,小声反咬道:“原来妁慈认识元禄。” 这种语气跟那日他喝醉了一模一样。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屡屡喝醉,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妁慈遂扭头瞪向元禄:“陛下不善饮酒,还请不要为难!” 元禄温柔微笑道:“妁慈又不是今日才认识臣,难道妁慈心中,臣就是那种拐着皇上喝酒作乐的弄臣吗?” 妁慈知道自己失言,她不想跟当着这么多人跟元禄不清不楚,便垂下头给见浚穿好鞋袜,一面道:“原来是我错怪了。时候不早,陛下该歇息了,你也请早些回吧。” 穿好鞋袜,妁慈牵着见浚的手把他拉起来,见浚望着她笑,语气里带些孩童的娇软:“朕没有喝醉。” 妁慈目光温柔的对他点头,只说:“好。咱们回去吃晚饭吧。” 妁慈牵着见浚的手离开,元禄在后面凝视着她的背影,夕阳余晖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平静无波。 他挺拔俊秀,有如芝兰玉树一般,像是从那个古旧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那些宫女和乐姬跟着见浚妁慈离开了,还是忍不住屡屡回头看他。 站在这一对世间最尊贵的人身边,他依旧不落下乘,夺取了最多的瞩目。但是他却有些不甘心似的,像是自语,却清楚说出声来:“皇上不是孩子了,娘娘不要过于操劳。” 妁慈闻言心中一动,下意识要甩开见浚的手,见浚却反握了她的手,拉到嘴边亲吻,目光温柔里带一些朦胧醉意望着她,说:“妁慈记得元禄也没关系。朕总会长大的。 第22章 选择 早晨,李姑姑给妁慈磕了头,带上阿珠和阿玉离开了坤宁宫。 为了表明对乳母的恩宠与感念,妁慈命阿樱和阿明代她出宫,十里相送,直行到繁台。阿樱以为阿珠和阿玉必定依依惜别,故而做好了青衫湿透的准备。 可是她们谁都没有流露出痛哭或者悲伤的情绪来,她们的表情仿佛是上汜节临水踏青,桃红柳绿嬉闹过一整个白日,当晚霞浸透时,便会驱车返回一般。 她们托付阿樱好好照料妁慈,最后折了一段柳枝把玩着,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手向她道别。 梨木车轮碌碌的压在沙石路上,渐行渐远。 蓝天澄澈高远,木叶黄落,如下了一场翩跹蝶雨。阿樱立在汴京城外空阔干净的大道上,看着高台下攀折殆尽的柳枝和旅人长亭更短亭的送别,些微不解这两个人的凉薄。 而事实上阿珠和阿玉只以为皇城与凤城不过百里,随时可以相见。何况妁慈许诺的重聚,也已翘首可待。 那个时候她们都还还不懂得离伤,不了解世事无常。 等她们明白的时候,延熙三年那个斑斓明媚的初秋,早已经湮灭在浩瀚时光之中,遍寻不回了。 阿樱送别归来,只捎回一截柳枝。底气不足的编着阿珠和阿玉如何谢恩,如何惦念妁慈,如何涕泣不舍、一步三回头…… 妁慈听完后接过柳枝,忍着笑拍拍阿樱的肩膀,道:“烦劳你了,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快回房歇着吧。” 阿樱如蒙大赦,赶紧老老实实回屋休息——撒谎也不是人人在行的。 妁慈找了个白瓷细口净瓶,注了水,将柳枝插好,摆在书桌上。而后坐回去继续看书 昨天晚上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临睡前,宪宗居然盯着那书皮看了半天,当妁慈几乎以为要穿帮时,他忽然就问了起来。问的却是:“父与夫孰亲1?” 妁慈没想到有一天宪宗会这么问她。 这其实是个很混账的经典命题,不是只有男人会被问“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但是当女人面临这个问题时,它就不单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试探了。 那个时候说她心里不慌乱是骗人的。 但她还是很平静的对宪宗答道:“‘父一而已’。但是陛下认为,臣妾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吗?” 宪宗眼神迷蒙的望着她,“但是当初……如果不是朕,而是元禄……或者其他什么人,皇后——” 他忽然说不下去,就保持着那种半张着嘴巴的表情仰望着妁慈,像个等待分发糖果的小孩子。 妁慈心中的慌乱就那么被抛之脑后了——宪宗纠结于她是否“人尽可夫”,表明他只是想确认他在妁慈心中的地位,而不是真的让妁慈面临“父”与“夫”二活一的取舍……虽然按照历史的走向,这个选择迟早会摆在妁慈的面前。 “那个时候我确实不能自己做主,所以哪怕不是陛下,我也都是得嫁的。”妁慈答道。她伸手揉揉宪宗的头发,见他有些失望的垂下睫毛,又笑着揉了揉他的耳朵,“嫁与不嫁,我自己确实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却是谁也逼迫不了的。” 宪宗瞪大了眼睛。妁慈牵了他的手,哄道:“明日还要早朝,陛下早些睡吧。” 妁慈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 不过宪宗两次喝酒,就给了她两次惊吓。为了心脏和人身安全考虑,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规劝宪宗,让他饮酒适度。 但其实蒙混过关也没她想的那般容易。宪宗被她塞到被子里后,并没像往常那样蜷缩着睡过去,而是找好了位置,一手臂平展,另一手臂掀起被子,说:“皇后枕着朕的胳膊睡。” 他目光晶晶亮,神色里带一些期待。 但凡孩子,都会对某些小细节特别执拗。当他们想要证明些什么的时候,你也只好顺从他们。 于是这一夜妁慈躺在宪宗怀里,一宿没找对睡觉的姿势。 但醒来的时候她只是有些落枕罢了,宪宗却受了凉,有些发热。 宪宗不肯误了早朝,便没宣太医。弄得妁慈很是惦念,估计着宪宗下朝的时辰,让太医侯在坤宁宫外。 邻近中午的时候,太医来回禀说,陛下身体康健,一点小风寒而已,不碍事。 昨日从御乐坊带回来的女孩子礼节粗疏,妁慈便把她们丢给尚仪姑姑重新教导。那几个女孩子很上进,规矩学得极刻苦,中午用膳的时候,已经能把托盘举得齐眉向妁慈进羹汤了。 妁慈略觉得□得有些过,不过尚仪姑姑说,以元禄太妃的挑剔程度,这种仪态说不定还入不了她的眼。何况这些女孩子从小修习歌舞,对女工几乎一窍不通,也只能从行止上找回场子来。 妁慈权衡了一下,还是对她们说:“你们日后要跟随元禄。元禄其人,你们昨日也见过了,若是愿意为他吃些苦头,便跟着姑姑们在学几日。若是不愿意……” 显然是妁慈小瞧了元浚的魅力,她还没出下文,四个女孩子已经齐刷刷表态:“愿意愿意,奴婢愿意!” 而尚仪姑姑们就在后面威而不怒道:“皇后跟前,不得喧哗!” 四个女孩子同时噤声。 妁慈看她们这么积极,那半句:“也有蒙混过关的办法。”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她们是去给人作妾的,还是小心为妙,妁慈自己的办法也未必适用于她们。 妁慈午膳传得早了些,快吃完的时候,外面来人通禀,说宪宗赐加了两个菜。从食盒里取出来一看,不过一盘一品豆腐,一盘翡翠虾环,都是家常菜肴。 来送赏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妁慈命人取了银子赏了他,笑问:“皇上怎么想起这一茬?” 小太监答道:“皇上没说缘由,只说以后午膳他吃什么,娘娘就吃什么。今日御膳房来不及改了,皇上就挑了两盘送过来,说是他吃着最鲜嫩,让娘娘也尝尝。” 妁慈猜着宪宗也许是在向她表示亲近。联系到这两日宪宗新染上的胡乱亲人的毛病,妁慈觉得自己大概也许可能是……真的被宪宗纳入花心名单了。 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立场,若宪宗真有什么打算,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忽然有些希望宪宗能一直保持着醉酒后,那种楚楚可怜的小孩子的姿态。 他醒着的时候固然也很好,然而不安多疑的性格让他不能全心的喜爱谁。妁慈每每被他猜忌试探挑剔嘲讽,很觉得伴君如伴虎,但妁慈也明白,当她寻找各种理由抗拒时,她其实已经正视了宪宗的感情,无论这感情是真是假,是认真还是随便。 于是她暂时放下了心中疑虑,认真考虑着秋日滋养,给他煲个什么汤送去。 下午的时候修仪阿林的娘和嫂子递了牌子。他们赶了五天路终于入京,如今迫不及待要见修仪阿林一面。 妁慈给他们签了勘和,命人去报给修仪阿林知道。 彼时修仪阿林正跟碧儿盘点这个月宪宗和妁慈给的赏赐。她倦怠了一个月,不闻世事。虽有碧儿帮她上下打点,但只照料开解她一个已经劳心劳力了,哪有闲暇经营人际?因此难免多有疏漏。 修仪阿林比她透彻,也不贪恋财物。边打点着,边随手将那些华而不实的珠玉珍宝送往各宫,只说是中秋的回礼。她打算一对沉甸甸的金累丝凤蝶珠簪送给庆瑞宫曾淑珍时,碧儿终于忍不住抱怨:“娘娘的首饰都朴素古旧得很,就比如前日宴饮,都找不出能带出去的。难得有这么贵重典雅的,为何不自己带着,却要送人?娘娘没见那日曾修容的打扮吗,胜过娘娘几倍了,还送?” 修仪阿林若有所思道:“多亏你提醒,我几乎疏忽了。这是皇后赏的,我不该随意送人,还是留着。把那套翡翠打的首饰送她吧。” 碧儿还要劝,修仪阿林已经笑道:“别小家子气,我带上这些东西反而俗气,留着做什么?让人眼红?还是给你当嫁妆?”说着若有所思道,“倒确实也该作此打算了……那就把那套羊脂白玉的留下吧。” 碧儿恼她不正经,委屈道:“人家跟娘娘说正经的,娘娘就知道取笑人。” 修仪阿林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我也不是说笑的,你看皇后宫里的阿珠阿玉不就出去了吗?但凡我有皇后的手段,定然也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碧儿听着便红了眼圈:“娘娘可是觉得我笨,伺候不好了?” 修仪阿林笑道:“可不是笨吗?我对你好,你却疑我嫌弃你。” 碧儿正要再说,妁慈派来通禀的人便到了。碧儿心中大觉宽慰,也不计较修仪阿林的话,笑说:“娘娘把东西留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修仪阿林随手抓了两颗珍珠打赏给来送信的,说道:“多谢姑姑跑一趟。劳烦娘娘惦记着,改日我亲自前去拜谢。” 打发走了信使,她脸色却兀的冷淡下来, 碧儿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谁知她竟是这种反应,有些不知所措问:“娘娘可是不希望家里来人?” 修仪阿林冷冷道:“他们不过是牙子牙婆罢了,哪里是我的家人。怎么还敢来看我?” 碧儿与修仪阿林处了四年,深知她虽看着温和周转,从不与人为恶,实质上却最是爱憎分明,对她好与不好她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对她作了恶的,若知趣消失在她面前也罢了,若不识好歹依旧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必十倍报复。 当初一同待选入宫,又是同乡,她对修仪阿林家也略有所知。只是修仪阿林言谈之间对母亲颇多敬重感怀,以为她能见母亲必定开心,谁知却是这种态度。 修仪阿林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我生母已故去多年。” 碧儿心下了然,便又劝道:“在外有个照应,娘娘也好轻松一些。” 修仪阿林道:“你说的不错。赶紧备茶迎客吧。” 她想做的事,确实少不了宫外的策应。但是她并不打算放弃往昔的仇怨。 恩怨终有报,无非是时机到不到而已。 第23章 哭诉 妁慈煲好了汤,已邻近晚饭时分。 她正要遣人送去,见浚身边一个小太监却先来报信了。说是见浚正与内阁大臣们议事,晚膳怕是赶不上了,要妁慈先吃。 妁慈心知别人多问一句“议什么事”也就罢了,惟独她问不得,因此虽是心有感应,却还是强压下去。只叮嘱说见浚正病着,不可过于劳累了,让他们小心伺候着。 汤自然也让他顺路带过回了。 吃完晚饭,妁慈闲来无事,便坐回书桌前看书。 书还没翻两页,外面阿樱来报,说林修仪来了。 妁慈不欲怠慢了她,把书搁在一边,起身去迎。 林修仪正侯在厅中。她病了一场,清减了不少。此时穿了藕荷色襦袄,下身粉白色长裙,裙上绣了一枝清俊的绿萼,外面裹着素青色竹纹披风。整个人素淡典雅,颦颦袅袅,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妁慈一个女人不由都看得心旌荡漾。 她梳着倭堕髻,用金扁角缀珠滴的簪子笼着,上面插了妁慈送的蝴蝶簪子。那簪子上珠宝多,是富丽典雅的风格,妁慈原本就是看她赴宴时穿戴得过于素淡寒酸才送的。却不想那华丽反被她的清贵气质化去。只觉蝶翅颤动,栩栩如生,更衬得她人比花娇。 她面相不像中秋相见时那么生硬了。虽也不如最初那般可亲,却也很是柔和。 妁慈心想,让她家人来劝慰是对的。 林修仪一面给妁慈见礼,一面也悄悄打量着她。妁慈为习字方便,今夜只穿了一身绛红色曲裾深衣,腰线高缠,宫绦长垂,身材颀长婀娜,端庄高贵。她黑发散开来,只在背后攒了个散髻,锦缎一般厚密浓黑,映得墙上菱镜熠熠生辉。宛如从煌煌汉宫中走出来的美人。 林修仪为来见妁慈,换过几套衣饰,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姿容远胜往昔。她看得出妁慈眼神里的赞叹,纯然无垢,毫无攀比之意。不觉自惭形秽。暗想皇后不愧是太傅的孙女儿,妁慈赞叹林修仪的美貌,却全然不觉自己的美丽。林修仪不觉违和——妁慈的出身、品行与行止,让她无需仰仗美貌,便可从容应对。这才是真的大家闺秀。毕竟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妁慈扶住了林修仪,听她有些清咳,便让道:“外面冷,屋里说话吧。” 林修仪并没有推辞,跟她进了屋,从碧鸳手里拿过东西,又让碧鸳下去。道:“臣妾病了一个月,劳娘娘多方关照。臣妾手拙,只绣了一幅竹样,权做谢礼,请娘娘收下。” 妁慈自己学过刺绣,只觉那种慢工细活费神费眼费时间,自己是坚决不想做的。但收到这种礼品却很喜欢,便亲手展开来。 只见纱面上一杆挺拔的翠竹,锋叶如割,凌霜傲雨,秀劲绝伦。一旁题着李贺的诗:“入水文光动,插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诗虽绵软了些,但字却笔锋带刃,清秀又险峻,正是妁慈最爱的风格。 妁慈早知道见浚一朝多才女,却断不曾想到,林修仪画作书法也如此可观。 不由赞道:“好漂亮的字画。” 林修仪笑答:“比不过娘娘身边的萍儿姑娘。” 妁慈疑道:“你认得萍儿?” 林修仪道:“我们这些人原先都是住一个院子,彼此之间都有些交情。当年萍儿最小,却最妥帖周到,人人都喜爱。她诗画俱佳,又有内廷师傅亲自指导,想来如今也小有所成了吧。” 妁慈淡淡笑道:“她说她不识字,握笔都是五根指头一起攥着的。” 林修仪愣了一下,讷讷道:“当年她风头最盛,人人都说她必带着封号入选……谁知入选前她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虽中选,却只分到尚仪局掌琴。她病好后便不大说话,想是……病得重,烧坏了。”又想到她遇着见浚,眼看要熬出头了,谁知第二日便被人泼了热水,不由苦涩道,“她可真是,唉不知道怎么说啊 妁慈看她的神情,已经知道南萍儿当年病有蹊跷,怕也是因为不懂藏拙,遭人记恨陷害的。她没料到南萍儿还有过这么一遭,见林修仪心有戚戚、茫然若失,便说:“她如今正在后殿养伤。你若挂念,便去看看她吧。” 林修仪摇摇头,道:“她秉性好强,断不愿此时见着我……” 妁慈看她情绪低落、垂首不语,便拍了拍她的背,道:“焉知非福?当年她不是因为那一病,如今怕已殉葬在裕陵里。这一次虽看着凶险,却也只是小伤而已,养几日便好了。” 林修仪红着眼圈,望着妁慈,笑点了点头,道:“幸而她跟在娘娘身边。” 妁慈有意转移话题,便拉了林修仪到书桌前,笑道:“我这里正巧有件宝贝,举世难寻的。你遇上了,便来看看吧。” 林修仪玲珑剔透,忙跟过去,近前一看,不由愣住,伸手轻轻隔空描摹着那字迹,道:这。。这。。这。。是? 妁慈笑道:“你认得这本书?林修仪忙收回手,道:“臣妾最初也是不认识的。当年入宫考了女史,每日守着残灯古卷,还嫌日子寂寞来着。后来慢慢的就爱上了书法,在秘府里读书习字,渐渐就觉得比人世缤纷更加温情了……” 妁慈笑道:“原来你便是上一任的女史。我看这卷帙上的修补与保养很是得法,还以为是个稳重的老姑姑。” 林修仪注视着那卷帙,目光温柔怀念,道:“臣妾外祖父讳名守一。” 妁慈略顿了顿,“就是那位‘嗜书如命’的束古斋主人?” 林修仪点点头:“家母自小耳濡目染,虽不是什么才女,却最擅保养修复古书。我自小跟着她,略得皮毛。” 妁慈笑道:“原来你也生在书香门第。” 林修仪淡淡道:“外祖父建起束古斋,家中就渐渐断了炊米。他不舍得将书卖掉,生活日渐困苦。镇上首富林家贪图祖父名声,愿出万贯聘礼求娶家母……家母嫁过去,才知道林家已有了主母。” 妁慈静静听着——她没料到林修仪将这么私密的话说给她听,但是她看得出林修仪不是一时感怀,说漏了嘴,而是刻意来找她倾诉。便不阻止。 “家母出嫁后,外祖父得知是给人作妾,羞怒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驾鹤西归。外祖父担忧家母在林家处境,留了千卷珍本古书,说传给外孙。林家贪图那些书,开始时对家母不错,谁知家母生了臣妾后,再无所出。舅舅们也撑不住家业,渐渐的将束古斋中图书尽数变卖了。从此母亲处境一落千丈,常常食不果腹。” 本朝律法,娶妻置婚书,纳妾写的却是卖身契,妾如牛马一般,连人带财物都是买主的私人财产。因此杨守一把遗产留给外孙而不是女儿,也算是深谋远虑了。只可惜林修仪不是男儿身。 “臣妾十五岁及笄那日,家母仙去了。林家不愿养着一个赔钱货,便要把臣妾卖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致仕官宦做妾。”林修仪说着已经泪流满面,却并无哽咽。表情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正逢先帝选秀,按制,林家必出一女。林夫人舍不得亲女儿,这才将臣妾留下送选。” 妁慈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问:“那么今日来的……” 林修仪笑道:“正是当年逼死家母的三个女人。” 妁慈有些茫然的将林修仪揽在怀里,林修仪抓着她的衣襟,由啜泣到大哭,打湿了一大片布料。 第24章 哭诉《下集》 妁慈只懊恼自己不知前情,安排了林修仪与家人相见。她不知怎么安慰林修仪,只能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一时林修仪情绪平复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开,绞着宫绦,脸上泛红道:“臣妾不该忘形冒犯,娘娘恕罪。” 妁慈微笑道:“还好尚仪姑姑们不在,不然又要被教导了。其实在家里时我妹妹哭起来,不单要把泪蹭到我衣服上,还要拳打脚踢的闹腾。你比她讨喜多了,我不介意。” 林修仪差异道:“娘娘家也有这般泼辣的小姐?” 妁慈自知失言,忙掩饰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姐妹们多了,自然性情各不相同。” 林修仪不再追问,转而道:“刚才娘娘说‘不知道’……是什么事?” 办坏了的事妁慈从不隐瞒,因此坦白道:“……当初我看你心事重重,想要开解你,又怕有些心事你不方便对我说。因此我跟皇上商量,让你家人进宫来看看。却不知道你家是这种状况,今天是我对不起你。” 林修仪没想到她这么坦率,更没想到她对自己竟然有如此苦心,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她今日对妁慈交底,虽也是为了宣泄心中苦闷,却更多是为了解除妁慈对她的戒备,借此拉近两人的交情。她知道妁慈是容易心软的人,断然不会借此拿捏她,反而会因为她的交心和软弱姿态心生怜惜——毕竟她连萍儿明目张胆的夺宠都容下了。” 林修仪震了一震,眼泪噼噼啪啪的落了下来。 她知道妁慈说的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认真追究起来,这件事不该拖这么久还无法释怀。但是它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平和自保的愿望,把她内心那些从小深埋的戾气悉数勾引出来,终于酿成了心魔。除非血债血偿,否则无可排遣。 她原本不明白自己为何执念如此之深,可是这一刻却忽然明白——只是因为不能原谅自己——当年她的无能,害死了母亲;如今她的不争,害死了孩子。 妁慈起身浸了毛巾给她,默默的坐在一边,半晌终于又说:“我会把真相查明,还你一个公道。所以……你都放下吧。” 林修仪泪眼模糊,却倔强的睁大眼睛,望着妁慈,摇头道:“查不明白的,娘娘不必宽慰我。”妁慈确实希望林修仪能放下心结。这不止是为了林修仪,也为了她自己。 她当时没有向太医追问真相,其实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因为她知道真要追究,势必会牵扯到太医院最初的“误诊”。她清楚其中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怕牵扯出不该牵扯到的人,因此不敢追究,只能委屈了林修仪。 虽然妁慈并不认为自己做错,却不可避免觉得愧对林修仪。因此看到她挣扎困顿,便于心不安。 她说不出其他开解安慰的话,只能默默给林修仪擦拭眼泪。 林修仪强忍着泪水,望着妁慈,道:“此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臣妾原本就不该有怨言……为人子女,只需忠顺恭敬。何况家母对臣妾虽有生养之恩,却不过只是林家奴婢,是生是死,原就由主母随心处置……” 她说到后面,已经哽咽得不能出声。 妁慈规劝的是上个月的事,她接口说的却是上一代的恩怨。一个未成活的胎儿,和生养了自己的母亲,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妁慈认为小产一事多少是她钻了牛角尖,因此规劝。但妁慈自己尚未参悟到能笑泯恩仇的境界,自然没想要林修仪放弃母仇。 因此一面给她顺着气,一面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一件。” 林修仪强笑道:“无论哪一件,娘娘的善心,臣妾都感念不尽。宫里人多口杂,难免有些蜚短流长。臣妾月前大病了一场,宫中传成什么样子,奴婢也略有耳闻。但两名御医的诊断在,医案确凿,臣妾没什么公道要讨还,还请娘娘不要挂在心上。” 林修仪原以为要费尽心思才能从妁慈口中套出话来,让她亲口推翻太医的诊断。谁知妁慈自己先跳进去了,她却忽然不忍心将她拖下泥潭。 也许妁慈真的是个烂好人,但是林修仪活了二十年,少有如此真心待她的。她一贯恩怨分明,不想辜负了任何一段情谊。 妁慈听她这么说,已经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个中利害。心里越发觉得愧对了她,只能垂下头来,“……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也不要总挂着心上。你还年轻,好好的过日子,总能等到那一天。” 林修仪并没有待到很晚。外面响起了秋雷,想来又有一场秋雨。她听到雷声,便起身告辞了。 妁慈跟她说了一晚上话,已经没了安心看书的心情。 妁慈合上了书,听着窗外沥沥淅淅响起的秋雨,默默回想。 书里关于皇上只记了一句:某年月日,册立某人为太子,其母某妃某氏。皇上确实是个一穷二白的储君。而先帝给他留的遗产不多,只包了三个锦囊而已。 第一个先帝已为他拆开了,只是他接到手时有些晚了立太傅的孙女儿为后——因为太傅确实是别无二心的赤胆忠臣,所以尽管他接的有些晚,也未酿成什么祸事。 第二个皇上正在拆。阿廉已经回京,但能否成为他的心腹肱骨,助他安内攘外,还有待检验。 她本以为只有这些才是需要费神关注的。但现在看来这些却是她连过问都不能的。而她读书时彻底忽视了的后宫,才是她唯一能用上力的地方。 妁慈摩挲着书本,还没开始先就有些倦怠。 半夜的时候,妁慈隐约觉得额上有些毛糙的暖湿,睁开眼睛时,看到皇上正坐在他的身旁。 床头红烛刚被点燃,烛光黯淡如豆。皇上的脸庞有些暧昧不清。 妁慈披衣欲起,却被皇上扶着肩推回去。 皇上把头埋进妁慈肩膀里,抱怨道:“妁慈送的汤朕没有喝到……朕跟内阁议事,元禄等在外面,把朕的汤全部偷喝掉了。还向朕炫耀,说妁慈手艺大有长进。” 他声音有些破,不比往日清润动听,像是受凉哑了嗓子。 妁慈先还迷迷糊糊,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忍俊不禁:“陛下说笑了,府里虽不比石崇之富,却也用不到孙小姐亲自洗手做羹。今日是我第一次下厨。” 皇上嘟囔道:“不可原谅……” 妁慈捏着他衣服上有些湿凉的水汽,才意识到他是冒雨前来的,便掀起被窝,拉他进来,道:“你议事至这么晚,不歇在乾清宫,来这边干什么?” 皇上含糊道:“乾清宫冷,朕睡不着……外面风也凉。”他挤进去,见妁慈触到他的衣服,有些瑟缩,便又退出去,道,“朕身上大概沾了些湿气。还是不抢妁慈的被子了。” 妁慈道:“你昨日才着了凉,还管我怎么样?好好的躺进来。” 皇上脸上红了红,道:“噢。” 他有些扭捏的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里。妁慈压着被子起身吹灯,皇上又拉着她的袖子,嘟囔道:“元禄那小子喝了朕的汤。” 妁慈好笑道:“明日我给你熬两罐,你可以当着他的面喝光,一滴不给他留。” 皇上又“噢”了一声,翻了个身。 妁慈吹熄了灯,继续睡觉,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觉得一旁有个火炉子靠过来。她伸手揽住,只觉皇上身上热得有些过了。 便问:“皇上晚上吃药了吗?” 皇上哑着嗓子道:“吃过了,可是没有喝到妁慈熬的汤。” 妁慈一点关切被他的小气给带过去,忍不住掐了他一把:“你要抱怨几遍啊?” 皇上在她身上蹭了蹭:“明天朕还宣元禄来,妁慈别忘了……” 妁慈应着,用额头试了一下他的体温,心下略有些担忧。便把他抱紧了,小声问:“冷吗?” 皇上有些迷糊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朕不知道……妁慈 第25章 亲切 上 妁慈抱着见浚躺了一会儿,只觉得他身上烧起来一般,越发的烫。 她心知不好,忙推见浚。见浚嘤咛一声,小声道:“妈妈,我好冷……” 妁慈知道他是烧糊涂了,急忙叫外面守夜的宫女。 她一动,见浚就不安的往她怀里埋。他蜷缩得越发厉害,简直要将自己卷成小小的一团。手里却死拽着妁慈的衣袖,像要把她像稀世珍宝一样抱在怀里。 妁慈忽然不忍心抽手出来,因此只是一面更严实得把他裹住,一面对闻声进来伺候的宫女们道:“让阿明即刻宣太医,你们去取烧酒和纱布来。” 宫女们很少见她着急的模样,忙四散开去寻东西。 宫女们下去了,妁慈在见浚耳边小声唤道:“皇上,皇上?” 见浚迷迷糊糊的咕哝道:“早朝了吗……妈妈,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妁慈知道他口中的妈妈是叫的自己,只听他语调孩子一般娇软,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心中爱怜更甚,便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声道:“乖,睡吧……” 见浚轻轻蹭了蹭她,道:“嗯……”又像是叫给自己听一般,几不可闻道:“……娘。” 妁慈心中一颤,几乎接口应了。 一时宫女们取来烧酒,妁慈用纱布蘸了,给他擦身降温。 妁慈坐起身,见浚的头靠着她的膝盖,拽着她一只手不肯放,妁慈没跟他抢。斜着身子坐着。纱布触到见浚脖子的时候,他颤了一下,眼睛里倏的流下泪来,抱着妁慈的手轻轻的发抖。 妁慈停了一下,隔着被子顺了顺他的背,他却抖得更厉害,眼睛里泪水流得汹涌,呼吸间都带了哽咽。 妁慈不知道他懵懂间梦到了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便又顺了顺他的头发,揉着他的耳朵,俯身小声道:“别怕妈妈在这别怕,一会就好了。” 见浚用力的抱住她的手臂,哽咽道:“别留下我。” 妁慈柔声安抚道:“我不走。” 见浚蹭了蹭她的手臂,感到抱得实了,才道:“妈妈……” 妁慈“嗯”了一声,见浚又小心翼翼道:“……娘。” 妁慈恍然间明白,不管是妈妈,还是娘,他叫的其实都是死去的淑妃。原来当年在秘阁,他连那声“娘”都要小心翼翼的、偷偷的叫给自己听。 见浚平复下来,妁慈终于能安心的给他擦拭。 擦拭完脖子和手臂,妁慈撩开他的亵衣,给他擦后背。 灯光昏昧之下,看的不很清楚,那道蜈蚣般狰狞的黑影,妁慈只以为是散开的头发。直到隔着薄薄的纱布,那触感传到手上时,她才明白,那确实是一道伤疤。 那个时候,见浚已经在他怀里挣扎得不成样子,嘴里不停的含糊道:“好疼,父皇要杀我……娘……好疼……”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不语——她们入宫时,见浚被追杀的事才过去不久;入宫早一些的,甚至曾亲眼见到。此时见着见浚的模样,虽心里跟着难受,却并不惊讶。 只有妁慈一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当初听红玉说过,元宏为了宽解朱贵儿,曾拿刀追杀见浚,却以为他不过是做个样子,谁知竟他竟真的对见浚下了杀手。 难怪洗澡的时候,见浚总躲闪着不肯把后背亮给她。 ——如果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会在背后砍自己一刀,这个世上谁能让他真正觉得放心和安全? 妁慈用力把见浚抱到怀里,与他胸口贴着胸口,双臂紧紧拢起,嘴里不停的安慰道:“不疼,见浚不疼。我在这里,没有人敢伤你,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见浚的指甲划破了她的亵衣,在她背后抓出一道道血痕。嘴里喊着的称呼,从妈妈、娘,渐渐变成了“妁慈。 他发着烧,体力不济,终于再次沉沉的昏睡过去。 妁慈身上汗水浸透,眼睛里也是一片模糊。她咬着牙,强忍着眼泪,从宫女手里换过纱布,继续给见浚擦拭着。 太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坤宁宫,跪在床帏外侯旨。 宫女打起床帏的时候,窗外的风声雨声霎时间清晰入耳。呜呜咽咽,沙沙哗哗。 那些许久之前作出的决定,直到这一刻,妁慈才真正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 此刻缩在她怀里的那个孩子,妁慈已经没有办法丢下他不管了。 妁慈陪着见浚熬了一夜。 太医开了药方,但是药煎好时见浚依旧昏睡着,不能吞咽,妁慈用勺子压着他的舌头,一口一口硬给他灌进去。 窗外风紧,呜咽着刮了一夜。雨打竹叶的声音一阵稠一阵稀。 妁慈在见浚旁边守着,给他更换额头上的毛巾,听他时不时说着胡话。 接近天明的时候,见浚身上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睡得略安稳了些。 他发了汗,衣襟湿透。妁慈用毯子裹着他,把他换到自己躺过的被褥干爽的一头。见浚有些知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柔亮湿润,迷茫懵懂,显然并未醒来。 妁慈在他旁边躺下,攥着他的手贴到胸口,小声道:“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 见浚乖巧的点点头,长睫毛阖上,投下一片阴影,含糊道:“嗯……” 他头发也湿漉漉的,妁慈怕被风吹了,便换到他外面躺下。被褥很湿,不是那么舒服,妁慈睡不着,便静静的望着她。 见浚也跟着翻了个身,往她怀里靠了靠。妁慈便伸手揽住他。 片刻之后,见浚带了些鼻音,低低的小声道:“妁慈……” 他虽只比妁慈小三岁,看上去却跟长姐幼弟一般。妁慈没想过他会叫的这么亲昵,却还是疑惑的应了一声。见浚听她认了,才抿了抿嘴,昏昏沉沉的再次睡了过去。 偶感风寒、劳累过度连着淋了秋雨,见浚这次是病来如山倒。太医叮咛嘱咐,要他好好休养。见浚虽然还想逞强,无奈身上虚软,只好乖乖的在坤宁宫躺着。 早朝停了两日,送来坤宁宫的折子便堆了满满一桌子。 妁慈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便看到他头上缠着抹额,背后倚着靠枕,面色苍白的在看折子。 妁慈只觉得七窍都要冒烟了,忍不住上前抽夺过来,责怪道:“内阁都是吃白饭的吗?皇上病成这样,还要事事操劳?” 见浚也不跟她争辩,只一双泫然欲泣的漆黑眸子落落寡欢的望着妁慈,“妁慈不在,朕觉得无聊,只好……” 他烧虽退下去,嗓子却没有好,沙哑里带些破音,不比往日的好听。用来撒娇,却跟显得楚楚可怜。 妁慈把折子丢到一边,在他身边坐下,笑道:“现在我回来了,你说怎么个不无聊法?” 见浚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往前凑了凑,道:“妁慈和朕玩亲亲吧……” 妁慈被雷到了,嘴角抽了抽,吐槽道:“可是这个人少了不好玩。” 见浚被噎了一下,垂下睫毛,貌似失望道:“妁慈喜欢谁可以都叫来,朕不介意的 见浚愤愤然口齿不清的继续道:“反正他们都不敢赢朕,来了也是干看着。 妁慈忍着笑用左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见浚呻吟了一声,放开她抱住头倒下去,道:“好多星星,妁慈,朕头好晕。 妁慈笑着伸手拉他起来,“谁让你病了还要闹腾。不想躺就老老实实坐在,咱们说会儿话。 见浚其实不是装的,他坐起来看了一会儿折子,只觉得头晕眼花。却不想让妁慈看出来,因此仍倒在床上,捧着妁慈的手,眯着眼睛笑道:“妁慈 妁慈无奈的“嗯”了一声。他依旧赖着不肯起,又叫:“妁慈 妁慈莫名其妙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应声了。 见浚把她的手贴到脸上,嘴里一叠声的“妁慈”,妁慈有些羞恼的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正经的好好叫?” 见浚抿了抿嘴,委屈道,“可是朕记得元禄就是这么叫的。妁慈是朕的妁慈,朕叫的反而比他生分……” 妁慈无奈道,“你多大了,怎么总跟他比?何况他不还是乖乖叫我‘妁慈娘娘’? 见浚想了想,似乎真的是这么回事,不由略略有些得意。抬头看到妁慈调侃的目光,心里痒痒的有些酥麻。他怕被妁慈看出来,便泫然欲泣道:“他这个挨千刀的偷喝了妁慈给朕熬的汤……” 妁慈只觉得自己被一击必杀了。 见浚勉强歇了两日,第三日略略有些精神了,便在坤宁宫妁慈的寝殿,传唤内阁前来。 妁慈自是知趣的回避了。 她大致听说了,西北边境受到侵扰,前一日见浚熬夜与内阁商议的,正是应对之策。今日重议,估计还是为了此事。 结果内阁对此意见不一,争执不下,连累着见浚也不得清闲——但见浚似乎很乐见这种局面。因此妁慈安心的在宫城里游荡一番,最后在花园里面遇上林修仪,两人一起去喝了一盏茶,交流了一番书画心得。 谁知接近傍晚的时候,阿明匆忙来寻妁慈,说是见浚的病不好了。 第26章 亲切 下 妁慈匆忙辞了林修仪,往坤宁宫赶回去。 上一场雨之后,天色一直阴郁着,寒冷更甚于初冬,因此妁慈照料见俊无比谨慎。但见俊虽精神好转了,夜里却常常有些返烧。妁慈都记挂在心上。 此时听阿明这么一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恨不能马上赶到见俊身边。 她没乘坐舆辇,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喘息。打起暖帘进了内室,只见里面跪了一地人,太监宫女大臣都有。见俊倚在床上咳嗽着,脸色白的纸一般。 妁慈顾不得避讳,上前把他抱在怀里,给他顺着气,对下面的人道:“皇上累了,各位大人先回吧。” 那些红袍乌纱帽的内阁大臣的都不应声,依旧是跪着。 妁慈从阿樱手上接过药汤,试了试温度,对见俊说:“皇上,吃药吧。” 见俊一抬手便把药碗打落在地上,“朕病死了不是更好!” 底下一群人磕头如捣蒜,妁慈见他还有力气发脾气,先放下一半心,对阿樱道:“让御药房重煎一碗药来。” 阿樱逃一般的去了。妁慈用手绢擦掉溅在手上的药汁,默默的也起身跪下去。 见俊见妁慈跪了,不由就有些心虚,看她手背上被烫得紫红,又心疼不已。但他心里的郁卒愤懑也不是假的,便强撑着不说话。 他不说话,妁慈却不想干跪着——她本来以为自己很幸运,至少不用见人就磕头,但见俊连别人想他死这种狠话都说出来了,她自然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皇上病虚,不适动怒。若心里不舒坦,就责罚臣妾,不要跟自己置气。” 见俊听妁慈又自称“臣妾”了,知道她着意疏远,心里便闷闷的委屈难过起来。 嘴上却依旧别扭着:“皇后是太傅亲自教导出来的,最得体不过,从来不犯过错,朕为什么要罚你?” 妁慈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果然又是因为祖父心中积怨。这本是既定史实,因此往日里她并不以为意,今天却有些烦闷——见俊像是刻意在提醒她,皇后日后命运惨淡的根源。 她跪了一会儿,膝盖已经酸得不行,便用手撑了一下。 见俊看到她面无表情跪着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也不知是因为病了还是因为妁慈在,他只觉得自己不往日更加软弱,便朝里翻了个身,道:“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一群人这才踉跄的起身,满头虚汗也顾不得擦,都屏气凝声的往外退。 见俊听脚步声稀疏了,却没感到妁慈靠近的气息,便咬了咬嘴唇道:“皇后,朕还没喝药。” 此时已有宫女给妁慈打起暖帘,妁慈正要出去,听到他语气哝软,虽强撑出气势,却还是掩不住里面重重的委屈,不由叹了口气。 御药房很快又来进了药。妁慈用调羹搅着,让药汤尽快凉下去。 见俊头朝着墙,闷闷的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皇后……” 妁慈道:“臣妾在……” 见俊静了一会儿,小声叫:“妁慈……” 妁慈没有应声。 见俊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妁慈试了试药汁,觉得不是那么难入口了,便端了坐到床边,推了推见俊,道:“皇上,起来吃药吧。” 见俊半晌没有动静,只呼吸里渐渐起了杂音。妁慈探头一看,发现他满脸都是泪水,只掩耳盗铃一般一动不动。妁慈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睛,有些哭笑不得。 ——见俊在她面前逞强装成熟多了,只这几日才开始符合长相的撒了撒娇。妁慈是真的没想到他也会哭。何况怎么看都是他大发脾气,让别人受委屈,怎么也轮不到他哭。 不过人病了,难免会有些软弱——这么一想,妁慈才略有些释然。然后又纠结……到底该装没看见让他一个人偷偷哭完了,还是该抱着他哄一下。 却不想是见俊先开口了:“皇后还在这里干什么?” 潜台词似乎是:看朕哭你很爽吗? 妁慈叹了口气,放下药,命人用热水浸了跟毛巾,掰过他来,给他抹了一把脸,道:“我都看见了。” 见俊顿了一会儿,小声道:“你让他们都下去。” 妁慈对在下面伺候的人挥了挥手,门被阖上的声音一响起来,见俊便翻过身来,捧着妁慈的手吹了吹,问:“疼吗?” 妁慈身上最好看的就是那双手,白柔修长,此时手背上一片红,显眼得很。便不隐瞒,道:“有一点。” 那药本就是给见俊喝的,虽为了药效难免热一些,却也不可能烫得让他舌头起泡。因此妁慈手也只是有些红罢了。 见俊有些沮丧的道:“朕不是故意的。” 妁慈“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不碍事。” 她不好问见俊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便岔开话题道:“起来喝药吧。” 见俊应着,妁慈扶他坐起来,见俊却一把揽住她的要,头直往她胸前倒,“妁慈,朕头晕得厉害,坐不住。” 妁慈知道他必然是刚刚发脾气被冲着了,又哭了好一会儿,耗尽了力气才这样。越发得哭笑不得,便又扶他躺下,道:“躺着也不碍事,我喂你。” 见俊脸红了红,点了点头。又问:“朕是不是很丢人?” 妁慈笑着捏捏他的脸颊,道:“不丢人,很讨人喜欢。” 见俊长睫毛又垂下来,装得面无表情,心里却有些小小的欢喜和得意。 阿珠走后,坤宁宫鲜有人开小灶,厨房里便没多少东西,妁慈列了单子,让莺去库里取。莺去了一会儿,便带着一个小太监回来。 妁慈见那小太监正是上回内府派来的,便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说笑间便提起钱进,妁慈忍不住问:“他是要在汴京常留了吗?” 太监笑道:“可不是,这几日应传的沸沸扬扬,说他张榜摆擂台,要聘请大掌柜的,帮他管应一府的庄子和买卖。他家业大,给的分红又高,那边都挤破头了。” 妁慈疑惑道:“他摆擂台做什么,难道要请个武林高手?” 小太监道:“娘娘有所不知,他这个擂台新鲜的很,要打擂的必得先跟考进士一般做一张卷子,考的内容天南海北五花八门,据说还有算经,这考试过了,便给他一个铺子,让他当街招徕顾客。那些铺子都是对门铺,两边比着吆喝,可不就跟打擂台似的?因此应天府的都说他摆擂台招掌柜的了。” 妁慈笑道:“这确实很新鲜。” 小太监起了兴致,又道:“更新鲜的还在后头呢。听说有个落选的人雇了群流氓,天天在擂台铺子前面吆喝,给打擂的掌柜出难题,如今过了考试的九个掌柜,已经有七个招架不住了。” 妁慈点了点头,心说,秀才遇到兵自然有理说不清。但若只用文雅手段,也未必对付不了他们。当年阿珠红玉组队,单挑物院一百零八猥琐男,两人一人管问一人管答,半点手段没用,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说话间,妁慈已经在鸡肚子里填好了材料,丢进砂锅里开始炖了。 那太监一路跟着她说个不停,见莺落后了,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妁慈道:“今日陛下发火,是因为有人说要让太傅出山,娘娘要谨慎。” 妁慈猛的停住脚步,戒备的望着那太监:“你怎么知道?” 小太监慌乱的摆手道:“奴才来时正碰到那些大人们出宫,胡乱听来的,胡乱听来的!” 说着便自抽嘴巴,妁慈忙抬手拦住,低声道:“私下传递这种话,被人知道了有你受的。” 小太监哆哆嗦嗦,瞪着眼睛可怜兮兮望着妁慈,妁慈头痛道:“我提醒你,是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日后小心就是,不用怕。” 见俊一觉睡到大半夜,又出了一身汗,感觉身上爽利了不少,便嚷着要洗澡。 妁慈试了试他的体温,感觉是真的退烧了,却还是不放心,便说:“明日好利索了再洗吧,别再凉着。” 见俊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袖子,不自在的离妁慈远了些:“朕就想今日洗。” 妁慈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忍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道:“要洗也先吃点东西,你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见俊眨了眨眼,肚子咕噜噜嚼起来,脸上又一片赧色,“可是朕还是有些头晕……” 头晕你还要洗澡……妁慈腹诽道,但是看他眼睛晶晶亮,同时狡黠和期待着,还是把话咽下去,笑道:“我喂你。” 见俊抿了抿嘴唇,心里乐淘淘,嘴上却挑剔着:“呛着怎么办?”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妁慈捏他的腮帮子几乎上了瘾,道:“我喂过你几回了,什么时候呛着你过?” 见俊强调道:“这一次朕是醒着的。” 妁慈笑道:“嗯,醒着的。” 见俊终于忍不住挑起嘴角,却很快掩饰下去,说:“既然皇后非要喂……” 妁慈把粥拌到鸡汤里,给他塞了一勺,道:“嗯,是我非要喂。” 灯光下她的面容无比俊秀柔和,令人见之忘忧。 见俊不由觉得,就算只是这样看着她也很好。如果能一辈子这么看着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为什么总有人要提醒他,她是邵博的孙女儿。 见俊张口接着她喂的粥,渐渐的觉得烦乱和难过。 第27章 请教 见俊张口接着她喂的粥,渐渐的觉得有些难过。 妁慈看见俊望着自己,眼睛里水光映着烛影,闪烁不定,便知道他又有心事了。幸而内府小太监给她透了口风,至少她知道如果这次自己倒了霉那么由头在哪里,也不算无妄之灾。 她见见俊越沉默越纠结了,知道他无法释怀,便放下碗勺,道:“陛下有心事,不妨跟臣妾说说。” 见俊眨了眨眼睛,闪烁其词,“没有,朕就是在想,妁慈真好看。” 妁慈心里略有失望,却也没再追问。 她的表情淡然得很,见俊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患得患失,忙抓住她的手,解释道:“朕说真的,皇后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好看的……” 妁慈“嗯”了一声,刮了刮他的鼻梁,道:“皇上也好看。” 她还没养成被人伺候的习惯,便自己起身去收碗筷,见俊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妁慈回头对他笑道:“怎么了?” 见俊望向她的眼睛,“皇后不要走。” 妁慈怔了一下,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已然柔和下来,“我不走。” 早有眼神利索的宫女来收了东西,招呼左右放下了床帏。 烛火毕剥跳跃了一下,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空间,越发显得昏昧。 妁慈知道是自己与见俊的对答惹得她们误会了,但这误会次数多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重新坐回到见俊身旁。 她半晌没有说话,见俊攥着她的手久了,都攥出汗来了。 “今日议事,不那么顺利。”见俊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妥协了,心里滋味不是那么好受,便不看妁慈。 妁慈道:“国家大事草率不得,多权衡几次总是好的。” “皇后不明白,”见俊道,“不顺利并不是因为权衡,是因为朕。朕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妁慈顿了顿……这是见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自卑来,她固然很想开解一下见俊,但逼得他示弱却不是她的本意。妁慈顺了顺他的头发,没有做声。 见俊懊恼道:军机大臣说要五路军同时出击,把入侵者打回沙漠西边,否则必定为大患。而且他们此次挑衅也是有意试探,若我们示弱了,日后他们必然侵扰不止。 妁慈道:“皇上哪里听不懂?” “这之后的就都听不懂了。”见俊沉寂了一会儿,“从他们开始争论,朕就一句话也不明白,问了几句,他们却催促朕拿主意。朕什么都不明白,怎么拿主意?他们便说,该让太傅回来主持大局。” “朕觉得,他们是故意不让朕听懂。”见俊眨了眨眼睛,拉了被子蒙住头,赌气翻了个身。 他依旧攥着妁慈的手,像是要把她打包一并拖走一般。 ——他刚刚漏嘴说到太傅,怕妁慈不自在,便故意胡闹岔开话题。但他自己的不自在,却不知道妁慈是否体恤。因此心里也是真的有些委屈。 妁慈被他带得一踉跄,几乎没倒在他身上。本来还在烦恼该怎么开导他,这下便只觉的他是在乱闹脾气了。 于是笑道:“他们若真这么过分,一定要好好教训。” 见俊回了个头,表情十分无辜,“皇后在说什么?” 见俊眨了眨眼睛,“太傅说王者治国,先要有仁心,智术之类都是末技。” ——他的表情分明在说:太傅越不让朕读,朕就偏要读。 妁慈只觉得这别扭可爱得紧,也不点破,笑道:“那臣妾就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见俊饶有趣味看着她,目光带笑,道:“嗯,讲吧。” 妁慈道:“楚国人喜爱绚烂瑰丽,就连文辞也比别处都华美。秦国人却简朴尚武,少有舌灿莲花的人。楚国派到秦国的使者,个个能言善辩。秦王口拙,说不过他们,心中愤懑不平,就向甘茂求教……陛下可知道甘茂其人?” 见俊点点头,“一个习百家之术的武将,曾帮助秦王经略汉中。”顿了顿又说,“是甘罗的祖父。” ——他特地提到甘罗,显然依旧对自己的年龄耿耿于怀。 妁慈笑道,“不错,陛下想,甘罗十二岁说赵王,辩才如此了得。他的祖父还能说不过楚使?但是甘茂却没有教秦王怎么辩论。他对秦王说:若楚国再派能言善辩的来,不管他们说什么,王都不要理会。直到他们换了不善言辞的,您再好好听他们说什么。” 见俊似笑非笑道:“皇后是说,以后只要他们说朕听不懂的话,朕就把他们奏请的事晾在一边?等他们说明白了再议?” 妁慈摇头笑道:“后宫不干政,我只是说个故事罢了。” 见俊道:“没关系没关系……皇后母仪天下,而国政事干万民。皇后过问朝政就好比母亲过问子女的生计,谁也不能说什么。” 妁慈注视着见俊的眼睛,心想你若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这种暗藏锋芒的眼神来。但她还是笑着继续说下去,“陛下不需搁置——只需换个能说明白的人说给您听。” 见俊若有所思,“可是……谁既真的明白,又肯对朕说明白?” 妁慈道:“这便要陛下自己查访了。” 见俊想了一会儿,忽然对妁慈笑道:“太傅从没这么教过朕。” 妁慈有种教坏了孩子的自责感——她能明白太傅的顾虑。见俊跟他的祖父父亲都不同,他十二岁便即位,还没学会做人先就当了皇帝。他不曾了解民事疾苦,也不曾在朝中学习历练,他对朝政和民生的全部理解都是想当然耳,并且没有机会真正去体验。这样一个皇帝如果不习仁术,先学权谋。谁知道他会把天下弄成什么样子?与其无知而狡诈,太傅宁肯他无知而笨拙,所以只跟他说仁心。 但是妁慈比太傅了解见俊——见俊本性善良好学,肯定不会走太歪。而且他日后还要遭遇患难,若不先学会这些机巧,必然要多吃很多苦。 自从看到见俊背上的刀疤,妁慈便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躲事。 但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既然见俊都对她开口了,她为何不能毫无保留? “可是,陛下听不懂,也未见得是太保太师有所保留。”妁慈试着抽了抽手,本以为是徒劳,谁知见俊竟顺势放开了。 妁慈坐正了,见俊也翻身回来,与她面对面听着。 “陛下还年轻,对西北局势也不熟悉,有些事听不明白也很正常。内阁本来就是为君分忧的,处置这些疑难杂症是他们的本分。何况陛下还病着,也操劳不得,何不就让内阁看着处理了?” 妁慈看他头发从耳后滑出来,便伸手给他抿回去,随手揉了揉他的耳垂。见俊眯着眼睛,觉得很是舒服。 “但是他们只知道吵架……”他小声抱怨道。 ——虽然比起同心合力,他更喜欢看他们吵架。 妁慈道:“国家大事不反复争论怎么成?吵吵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真成了一言堂那才糟糕。” “但是他们吵不出结果……”见俊继续说着内阁的坏话,“高宦成太年轻,压不住阵脚。周天赐是浊官出身,说话没分量。其他人都不管拿主意。” 他顾虑着妁慈,忍着没提太傅。 妁慈垂头思索了片刻,还是继续道:“何不再填个人入阁?” 见俊恨不得内阁解散了才好,因此从没想过往里添人。此时心中却忽然有些感悟。他解开了心事,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玩笑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内阁处置。朕记得当年太宗病重,便是先皇后称制临朝。”他心中很清楚自己不想这么说,可是那声音透过脑海,确凿无疑的从他口中吐出,“妁慈这么聪颖,何不仿先皇后旧例,暂时代朕入朝听政?” “妁慈这么聪颖,何不仿先皇后旧例,暂时代朕入朝听政?” 话一出口见俊便自悔失言,但他隐隐也想听听妁慈的回答,便不补救。只含笑望着妁慈,心里却乱七八糟的紧张起来。至于紧张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先皇后在民间是个传奇,在后宫却是个禁语。 历朝历代吹捧谋士,多有“得一人可安天下”的说法,然而像先皇后这种以女流跻身其中的,可谓绝无仅有。她自太祖起兵以来便追随在太宗身边,外为良辅内为贤妻,事无大小皆出其谋。太宗即位时携其手同登宝座,人称“二圣共天下”。太宗敬她爱她,十八年不曾纳妾选妃——本朝多有痴情帝王,太宗皇帝可谓是其肇始。 先皇后一时独霸天下,下场却很是凄凉。 当年征战时,她操劳过度,两度小产,最终没能为太宗诞下嫡子。太宗病重过两次,第一次时说“皇后可自取之”,第二次便说“皇后殉葬”。当时宗室子弟俱在,先皇后无可争辩,被迫服毒身亡,先太宗一步入了裕陵——本朝少有善终的皇后,先皇后便是开端。 先皇后之后,才有了官宦之女不得选秀的规矩。 虽无人质疑英宗皇帝的遗命,但作为第一个打破这规矩的皇后,妁慈确实立在风口浪尖上,只是朝臣敬重太傅,都不说什么。她自己也没这个自觉罢了。 她听见俊这么说,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我看你精神得很,哪里就病得不能听政了?赶紧给我睡觉,把身体养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再这么折腾两日,就该我病倒了。哪来的力气替你顶缸?” 见俊见她神色调侃,显然没忘深处想,先松了一口气,又抓了妁慈的手抱在胸前,笑道:“没关系。皇后病倒了,朕来照顾你。” 说完就满面期待的望着妁慈,眼睛亮得几乎发光。妁慈只觉得他就跟孩子做了好事等着发糖似的,便笑道:“真乖,睡吧。” 见俊有些不满意,眼神谴责了她好一会儿,见她没反应,便愤愤然在她手上啃了一口。 妁慈被他咬得疼了,哭笑不得道:“属小狗的。” 见俊委屈道:“皇后是小猪……” 等妁慈想明白了见俊话中的意味,见俊已蜷在她怀里,恬然入梦。梦中还咂了砸嘴,呢喃道:“妁慈……小猪。” 妁慈给他掖了掖被角,心想:果真是扮猪吃老虎……呃,是伴君如伴虎。 她不过提点了见俊两句,见俊就能想到先皇后身上——他对权力的敏感实在有些过度了。小小年纪,关注些什么不行呢?妁慈暗自觉得好笑。 其实妁慈对先皇后印象很深刻。 因为先皇后的结局太突兀了。读到那句“皇后可自取之”时,连妁慈都感到暗潮汹涌杀机凛然,以先皇后第一谋士的智略,如何会毫无察觉、毫无防备? 但现在妁慈却隐约有些明白。 因为这个世上总有你无法拒绝的人,哪怕他的请求是“为我去死”——先皇后并不是没有察觉。而是在所有人都没想到杀机来自太宗皇帝时,她就已经明了了。所以她坦然受之……说不定连最后喝下的毒药都是她自己预备的。 妁慈出了一会儿神,有些坏心的戳了戳见俊的额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自然不是他的先皇后。她不过是个过客罢了,最终结局无非是飞鸿踏雪泥,不复计东西。 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到她终有一日要离开,她便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第28章 琴与箫 第二日见俊再次召集了内阁。 妁慈收拾收拾,照旧出门闲逛,权做回避。 她怕见俊病情再有反复,身边没人照应,便没走多远,只沿着金水河往南走了几步,找了块宽敞地方,陈上屏风,开始练琴。 她自从进了太傅府后才开始学琴,没什么天分,平日里也惫懒,因此堂姐妹六个,数她琴技最糟糕。不过她性格朗阔,不扭捏雕琢,乐师说她“琴意”不错,有林下之风。 元禄也说若不听琴音,她倒真有些“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意态。 因此她坐下来拨弦,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一时仰慕一时茫然。只觉她弹琴时仪态说不出的潇洒闲适,几乎就是个世外高人。但是那琴音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琴谱出错了,串曲了? 妁慈看到她们东张西望,一面随意拨捻,一面忍俊不禁——她实在不忍告诉她们:不用找了,就是我弹跑调了。 天色依旧阴沉,连太阳都是惨白的一抹。不过这并不妨碍妁慈的逸兴。 金水河水碧如蓝,柳垂如丝,桥如玉带。无风无波之时,对岸宫殿映入水中,上有鸿雁当空飞过,别样沉静。秋水长天,天然已是一曲清韵。 但这清韵的基调却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她初到汴京,正是三月三日上汜节。柳绦新绿,桃花乍开,城外金水河中春波涌动,两岸游人如织。两岸货摊栉次鳞比,儿童摇着拨浪鼓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姑娘们两鬓簪着最美的桃花,游人攀折了柳条一路指点。就连勾栏女也租了画舫,挥着帕子顺水揽客。就在中午最热闹的时候,不甘寂寞的人唱起了清歌,嗓音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那才是最美的调子。 妁慈回忆着那调子勾了勾弦,忽然听到对面起了箫声,一缠一和,渐高渐远,竟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手上一错,霎时破了音。 却不想箫声竟也跟着回转,将破音带过,重新找回了主调。 妁慈略有些恍神。 ——三年不见,元禄的箫艺确实是大大长进了。 妁慈停了手,只静静的听着他吹奏。 也许因为元禄长相性格实在戳不到她的萌点,所以在与元禄时常见面那五年里,她一直都心不在焉。元禄离开三年,她甚至不曾想起过他一次。 但是当他回来,有些记忆便无可回避的清晰起来。 她还记得那个阳春三月,他立在柳枝上,用简陋的柳管吵醒她的春眠。对她说:“日后你就算见不到我,只要听到我的哨声,就知道我来看你了。这样就不寂寞了吧。” 那时她笑答:“你以为是唤小狗呢?” 本来是玩笑话,元禄却当了真,笑道:“你非要计较的话,那就我来当小狗吧。你想我的时候,就吹一声柳哨,不管我在哪儿,都一定马上赶过来,好不好?” 妁慈调笑道:“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来了?” 他为此想了一整日。第二天来的时候,手里便带了一管箫,神情里不无得意“若我来了,便在墙外为你吹箫。你若喜欢,就弹琴,咱们琴箫和鸣,说不定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但最初的时候,他的箫声杂乱得不能听,枉论琴箫和鸣。他第一次奏出完整的曲调时,妁慈正发烧昏睡在床,头痛耳鸣,难受得得几乎死掉。他在墙外对着谱子,一个音一个音的找,箫声一断一续,彻夜未停。 等到妁慈意识到是他在外面,起身拨了两下琴弦,箫声才停了下来。 那之后他的箫艺日渐高明,终于行云流水般挥洒自如。 她很想单纯做一个听客,甚至做他的钟子期也可以。 可惜她从没想过要因此爱上他 箫声很快寥落沉寂下来。 宫女们张望一番,终于找到了来源,齐整整的向金水河对岸瞭望。 元禄正立在玉带桥上,柳绦水光,风姿卓然。目光所向,年轻的小姑娘们个个心猿意马。 妁慈不愿与他做河汉相望状,便对身边一个小宫女道:“去请元禄过来说话吧。”小宫女红着脸疾步去了。剩下几个一阵叽叽喳喳。 少女聚集的地方,俊美的男人纵不能撩起情思,也是难得的赏心悦目消遣。 妁慈无奈提醒:“帏帐。”她们才从兴奋中回神,将屏风挪了挪,挡在妁慈前面——叔嫂间避讳是多是少并无定制,但老太君都提醒过了,还是谨慎为妙。 元禄很快来到近前,跟妁慈见过礼。而后便立在屏风后,沉默不语。 妁慈便主动开口:“元禄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见俊答道:“来探视陛下。” 他一向都是多话的人,以前相遇时他没认出妁慈,也还要调侃她是渔婆。但这两次正面跟她遇着了,却惜字如金。连妁慈都能感觉到他的压抑。 妁慈自然更不敢跟他松懈了,“陛下正跟内阁议事,元禄可要等着?” 元禄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等一等吧。” 妁慈只好吩咐道:“给元禄看座。” 这么隔着一道屏风相顾无言,无疑更痴男怨女、引人遐思,因此元禄一坐下,妁慈便站起来,说:“元禄暂且等着,我还有些事要先离开。莺歌紫菀随我去,其他人在这里应着吧。” 妁慈才走几步,忽听到背后元禄说:“皇后琴声里多有追怀,伤今而忆昔,皇后可是对……” 妁慈打断他,淡然道:“元禄听错了。” ——便是他真这么想,这话也不该说。以他的聪明,如何连这点轻重都掂不清?可见什么谨慎识趣从来都不是他的本色。 见俊与内阁议事还没结束,这些日子该处置的杂务她也都解决了,妁慈实在想不出其他打发时间的事,便干脆去厨房又煲了一罐汤,不过元禄说得确实没错。她怀念那年河畔肆无忌惮的放歌。 她也很清楚这次难得一见的烦闷从何而来——或许她并不像自己想得那样刀枪不入,见俊有意无意的猜疑防备其实已经能伤到她了。 飞鸿踏雪泥,终究还是印下了指爪。不知振翅飞走时,是否一如往昔的快慰。 见俊这次议事并没有很久。 无论是高宦成还是其余的人,其实都很希望内阁能进新人,以打破眼前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否则就算这次的事勉强解决了,日后他们俩拉锯也会没完没了。一个只管吵架不管拿主意的内阁,他们都能想象到最终的结局。 何况见俊提名的阿廉也是他们心目中最佳的人选。 阿廉早在当年及第时,便被太皇帝看做是邵博之后可托孤寄命的治世良臣,虽为人处事多少有些非主流,却仍被当做君子楷模,声望很高。而且他资历不深不浅,三朝老臣,却又比高宦成还年轻。 更妙的是此人不识抬举,连邵博的面子都不看,肯定不会拉帮结派。可谓独苗一颗,毫无根基。既能打破平衡,又不会威胁到谁。 这个不识抬举的非主流忽然被抬举入阁,连脸色都不曾变一下,先催促见俊拿主意解决西北的问题。而后言简意赅,将局势大略讲了一下,就拿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见俊对他很满意,因为他每句话见俊都听懂了,而且见俊问了他那么多,他也从头到尾都没露出“幼主昏昧至此,老臣有愧先皇”的痛悔不堪的表情,虽然还没到决战的时候……但是,终于要与希提刀兵相见了。 内阁诸臣退出去的时候,正巧见俊也该吃药了。 妁慈端着药进去时,见俊正抱着枕头,把下颌顶在上面。小小一团就跟熊猫似的。 妁慈笑着走过去,见俊嘟了嘟嘴,身子一转就背过身去了。 “皇后跟元禄聊得开心吗” ……你还有完没完了。 “托皇上的福,挺开心的。”妁慈说着坐到她旁边,直接伸手挑起他的下颌,扭回来,笑道,“吃药了。” 见俊别扭的又转回去,“又弹琴又吹箫,聊得那么开心,怎么还记得朕没吃药……” 妁慈无奈道:“你不吃我走了。” 说完起身作势离开,谁知她坐下时见俊就偷偷攥住了她的绦带,她一起身结扣便被拽开了。妁慈不由叫了一声,忙用手收住上身绕襟。 见俊本来只是怕她走才拉着她衣服,并没料到有这种福利。听到声音回头看去,脸上先跟着红了一红。 妁慈拽了拽绦带,见俊仍神游天外的脑补着,却不松手。妁慈有些羞恼,脸上越发的烧起来,便抬手挑了银钩,放下床架上的帘子来,把见俊挡在里面,自己回身去开衣橱。 见俊这才回神,笑眯眯拽着帘子探出头来看,妁慈随手扯了件衣服丢到他头上去,“不怕长针眼啊你。” 见俊嘟囔着:“朕是明媒正娶……”忽然“啊”了一声,笑道,“皇后回头回头。” 妁慈拢着衣襟略偏了偏头,看到见俊手上正挑着个肚兜似笑非笑。她终于忍无可忍,从里面拽出最厚重的一件,砸到他身上去,“叫你没正经!” 妁慈选了条带玉钩的腰带重新扎好。见俊正抱着她的衣服猫一样无聊的在床上翻滚着,抱怨“朕是明媒正娶明媒正娶明媒正娶……” 妁慈瞅准了,弹了他一个脑瓜儿,“起来吃药了。一会儿元禄要来晋见,别让他看笑话了。” 见俊停下来眯着眼睛望着她,忽然再次蔫掉,蒙住头委屈道:“皇后跟元禄聊得开心,还管朕做什么,见俊没见妁慈这般疾言厉色,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应。 妁慈见他呆了,才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上前把他怀里的衣物拽出来,扶他做好了,道“喏,可以吃药了吧。” 见俊终于乖巧的点了点头。 第29章 谏言 上 见俊喝完了药,阿樱来回禀说,元禄等不及,已经离开了。 元禄随兴惯了,见俊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忽然想到他跟内阁扯皮时,元禄正与妁慈琴箫和鸣,默契无间。连妁慈都说“聊得开心”。不由就有些闷闷的。 他一贯最会看人眼色,知道妁慈已经有些不快了,若自己现在再撒娇,只怕会讨她嫌。只好咽下心事,岔开话题跟她说别的。 他从小便爹不疼娘不爱,委曲求全惯了。跟着淑妃时,常常天没亮便起床临字,跪坐在临时拼凑起来的案板前一写就是几个时辰。寒冬腊月里墨研开便冻成了块儿,他冻得哆嗦,却还是把冰冷的砚台捧在手里,呵着气把墨化开。有时他饿得头晕眼花,却要假装写字入神了不曾觉察。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她夜里看到他的字时,笑着摸摸他的头,道“有些形态了”。 他若真想讨人喜欢时,是真的什么苦都能吃的。 可是也许因为妁慈给过他的温情太多了,面对妁慈时,他若受了委屈,心里的难过总是胜过往日百倍。 其实他也很想跟妁慈弹琴吹箫、心领神会……可是他的手指小的时候糟蹋多了,早已粗糙笨拙。只有握笔时才能挥洒自如。那些细腻纤巧的乐器,他根本摆弄不好。 他没元禄成熟、没他挺拔、没他俊美、没他儒雅,也没他那么早认识妁慈……连这么小一件事都被比下去。怎么看都是元禄跟妁慈更般配。 ——见俊难过的同时,不由又有些沮丧。 跟妁慈说了一会儿话,他怕自己忍不住再计较,便翻了个身,假装睡过去。 但他毕竟还年少,不懂得掩饰眼神,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妁慈。 天还早,才是吃午饭的时候,妁慈怕他真睡着了,便摇了摇他,问道:“午膳想吃些什么?” 见俊拉了被子蒙住头,闷闷的答道:“什么都可以。” 妁慈想给他拉开,他死拽着不放。他年纪虽不大,手劲儿却足,妁慈扯不过他,只好哄道:“你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见俊静了一会儿,毛毛虫一般在被子里蠕动着掉过头,掀开个小口儿,露出半张脸来,长睫毛忽闪忽闪的,问:“真的?” 妁慈觉得简直心肝儿都颤了,忍不住又戳他的脸,道:“不骗人。” 见俊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说:“……朕没喝到皇后煲的汤。” 妁慈揉着额头,很想去撞墙。 她怀疑见俊能用这件事拿捏她一辈子。 病去如抽丝。 见俊躺了十来天才渐渐的好起来。这十来天里,除了元禄,京城的藩王们一个都没想到要去看看他。 他们一面沉醉在京城的温柔富贵里,一面来来往往结交权贵与名士,日日应酬不断,个个门庭若市。只元禄一个人闭门谢客,除了待在家里陪着寿王太妃,便是去宫中探望见俊或是闲逛。 他名声最好,出身也最富贵,纵使清清淡淡独善其身,也有人主动巴结。每天都有不少人投帖子前来拜会,不止朝臣,还有文士。 他身份敏感,对朝臣自然一律谢绝,却不能总不给文士面子——但这种事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加上寿王太妃也不喜欢京城,几次催促他离开。因此他这几日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回藩国去。 ——他其实明白自己是最不该久滞京城的人。之所以拖延着不肯走,也不过是因为那么一个人而已。 就算求之不得,那个从小认定的人,那个让他耐心等了十年的人的人,那个本应该属于他的人,要放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段时期纠结的并不只有元禄一个,远在洛阳,还有一个迟疑不决的。 ——太傅闲居在洛阳,这些日子却也不得清闲。他虽致仕,却一直未曾归乡,颇有些观望之意。加之朝堂百官半数都出自他的门下,还有个孙女儿是皇后,因此家里面依旧是本朝最大的豪门,没人敢小觑了他。 那些藩王们回京了,第一个要结交的,自然还是他。 ——太傅确实有观望之心,却并不是因为放不下往昔的富贵与权势,而是放心不下汴京宫城里的见俊。先帝托孤给他,他却每日被朝政纠缠,未曾好好教导过见俊。原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是见俊早早的先厌倦了他。为了晚节得保,他只能辞官,心里却多少觉得有负先帝之托。因此他滞留在西京,只希望万一有什么不虞之难,他一把老骨头能为见俊挡去些许风雨。 可惜见俊现在做事连知会他一声都不肯,更不用说向他征求建言了。 他辅政时,先帝国丧都不准藩王回京吊唁。却不想见俊一亲政,先把他们调回来过中秋,之后又任由他们在汴京活动。 ——其他人不过硕鼠蛀虫一般,纵然有心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元禄却不同,他七八岁时先帝便把他带在身边召见朝臣,人人都知道他是当年的准太子。他那边若有动静,必然是翻天覆地的大变故。 幸而元禄性情淡泊,毫无权力欲。但难保不会有人利用他来做文章。 因此太傅是真的忧心不已。 他在给元禄写信还是给御史大夫写信之间权衡着,迟疑不决。他很清楚信寄出去,见俊不是怀疑他私交藩王,就是怀疑他操纵言官——他没亲自养过孩子,不明白为什么见俊的矛头就瞄准了他。但他洞察人心,知道见俊对他的怨气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转移了。 但是他又不能放任不管。 恰在这个时候,他的夫人带着见俊和妁慈的赏赐,从汴京回来了。 太傅写给妁慈的信,是家里佣人给见俊的。 后宫与外朝不能私下交通,信件往来自然也不行。 但太傅自称老病,不堪跋涉之苦,无法亲自入宫觐见皇后。但他心中又挂念孙女儿,因此写封信给她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指责。 话虽如此,然而见俊把信接到手中时,只觉心中憋闷。不止因为再次被提醒妁慈是太傅的孙女儿,还因为那封信压根儿没封口——简直像料定了他会偷看一般。 若是封了口,他自然要检查,如果内容无碍、可以给皇后看,他会让工匠把封口弄得跟原先一模一样,然后转交,让妁慈开心的看完家书。 但是一封没封口的信……就算他真没有看,妁慈也绝对会怀疑他。 无论是如太傅所料他偷看了,还是明明没偷看却被妁慈怀疑了,无疑都是很让人不爽的结果。 见俊简直想把这信丢到炉火里,也不用检查,干脆就当它不曾存在过好了。 但咬牙切齿一番。他还是努力克制住偷看的欲望,把信递给了妁慈。 ——太傅总是能成功的将见俊的怒火引向自己,不是因为他不够圆滑,而是因为他漏算了青春期少年的别扭。 但其实他多虑了,妁慈一贯坦荡磊落,绝对不会什么不管先怀疑自己的信是否被偷看了。 但她看到信的时候确实也有些茫然。 信没封口,而且信封上并无字迹。见俊的表情又有些不明所以的羞恼。 因此妁慈第一反应是:不不不不会是情书吧?! 然后脸上跟着一红,想到古代人写情诗,纵然不是红叶题诗、鱼传尺素,怎么也得用张浣花笺。这信这么朴素,显然不是。 她觉得羞涩,接到手里便回过头去,背对着见俊掏出信来。 见俊倒是想装大方。但是只要想到那是太傅写给妁慈的信,心里就跟猫挠似的难受。勉强克制着不去偷看,只希望妁慈能主动喊他一起奇文共赏。 妁慈展开信,片刻之后回过头。见俊正感慨敏敏真是朵解语花,这么快就猜到朕的心思,而且事事不瞒着朕。妁慈却把信折起来塞回去了。 见俊干巴巴看着她:“皇后不读信吗?” 妁慈诧异道:“读完了。” “这……这么快?” 妁慈愣了片刻,马上猜到他在想什么,便笑着把信又取出来递过去,逐字读道,“秋阴时散。归报安善,心甚慰。惟臣病老,佳节飨客,力不次。又夜来风紧,硕鼠啮床,不胜其扰。再叩首。” 见俊边听边看,却还是不信。 他心中太傅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写给孙女儿的信也罢了,写给皇后的信怎么可能尽说些琐碎事……可惜他横看竖看斜看,都没发现什么不对。一瞬间他甚至连司马懿蒙曹爽都想到了,然后在心里呸呸道朕才不是曹爽那匹夫。 妁慈见他纠结,眉头一皱一舒一凝一展,表情无比丰富,简直不忍心太早揭破太傅信中的“阴谋”。 不过她对太傅的敬重,总是能让她抛开私心。 “洛阳天也凉下来了,太父身体不好,想来又染了风寒。”她说道。 见俊不甘心的“嗯”了一声,问:“太傅都不养猫吗?被老鼠吵着了,都要跟皇后抱怨一番。”——朕都没这么娇气。 妁慈笑道:“老人家嘛……臣妾叔伯都不在太父身边,太父膝下寂寥,难免要在琐事纠结一下,好打发时间。” 见俊摇摇头,道:“这种事朕不懂。” ——他父亲母亲都年纪轻轻就辞世了,何况就算他们在世时,也都一点不稀罕他承欢膝下,反而恨不能他没有出生过。自然不会理解这些。 妁慈摸摸他的头,笑道:“陛下以后就懂了。” 见俊又“嗯”了一声——他很喜欢妁慈给他洗头,她的手又柔又暖,从来不会弄疼了他。连带着也喜欢妁慈摸他的脑袋,他总觉得这种亲昵是别人无法比的。因此尽管王聪明说那是龙角,不该让别人摸,他还是恨不能主动凑上去让妁慈摸。 但同时他也很纠结——因为每当妁慈摸他头的时候,他就无比清晰感受到他们两个人年龄和身高的差距……总觉得妁慈是真把他当个孩子了。 他前些日子整天跟妁慈厮混,也确实把正太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撒娇耍赖卖萌,对付妁慈简直无往而不利。但靠着这些手段,无论他在妁慈心中霸占了多重的地位,妁慈都只当他是个孩子。 见俊有些想打破这种现状。因此他沉默下来,思索了一番,抬头认真道:“皇后给朕生个太子吧,到时候朕一定就明白了。” 第30章 谏言 下 见俊有些想打破这种现状。因此他沉默下来,思索了一番,抬头认真道:“皇后给朕生个太子吧,到时候朕一定就明白了。” 你那么急着要太子干嘛?” 见俊眯了眯眼睛。 他猜不出妁慈是故意回避,还是真听错了重点。 他知道如果他再问一遍,妁慈必然不得不给出正面回答。在皇后的立场上,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但是——那样他也就无法分辨,那个回答是不是出自她的真心了。 如果是假的……那么过去的一切也都一文不值了——无论是她给的温柔,还是他小心翼翼的追求。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见俊就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疼。 他定定的注视着妁慈,目光渐渐幽深。片刻之后他垂下睫毛,缓缓道,“朕一点也不着急……皇后刚刚说到哪儿了?” 妁慈她似乎并没察觉到他的心事,仍旧笑道:“说到太父跟老鼠较劲儿呢。 见俊故意歪楼,话中意味,妁慈并不是没有听出来。但她觉得就算自己认真的、正面的回答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这些日子已经想明白。就算见俊娶了老婆,还纳了十六个小老婆,那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明白男女之间的事——他当初只为了给太傅的孙女儿难堪,就在新婚蜜月中跟那么多人乱搞,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 他还不明白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凭本能和冲动在盲目乱闯罢了。 而他对她的感情,也绝对不会是想跟她生孩子的那种。只不过她在他还没走出对母亲的依恋时、刚刚进入懵懂的启蒙期时,出现在他的身边,为他做着母亲该做的事,却有着妻子的身份。所以他一时有些迷惑罢了。 等他长大了,那些错觉自然而然会消失。那个时候他才会真正爱上什么人。 而在此之前,妁慈就算认真的跟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跟他“生孩子”,他也只会当成是她想摆脱他的借口。说不定还会出于孩子气的独占欲,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来。帝王薄幸,见俊日后未必会后悔。但对妁慈来说,无疑还是少吃些苦头为妙。 所以她装糊涂回避了过去。 可惜正楼回来,见俊便一直心不在焉。妁慈知道这种状态还跟他绕,只怕半天绕不到主题上。只能无奈直奔主题,道:“前些日子陛下说要赏给元禄几个姬妾,人我已经挑好了,是直接送到元禄府上,还是等元禄入宫时,顺道让他领回去?” ——元浚比见俊识趣,话说得再隐晦,他也听得明白。到时候元浚都回国了,别人更没理由赖着不走。太傅嘱托的事自然就容易办成了。 唯一的坏处就是—— “难得元禄的事皇后这么尽心。”见俊语气不冷不热,而后眸光一转,仄仄道,“皇后,朕有些不舒服。” 她就知道这个时候提元浚,只会让见俊更别扭。 不过所谓心有灵犀,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妁慈还在盘算着等过两天,见俊怀疑不到祖父身上去了,再直接提醒见俊该让藩王们回去。结果当天下午元浚便递了牌子到乾清宫。 见俊脸黑得都掩饰不住,哼哼唧唧道:“原来元禄跟皇后这么熟?” 妁慈哭笑不得,“元禄说的是求见陛下。” “求见朕,牌子怎么递到皇后这儿来了?” 妁慈似笑非笑瞟着他,问道:“你说呢?” 见俊对上她的目光,莫名其妙觉得心花朵朵开,不由就顺着她的意思说道,“看来大家都知道朕跟皇后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妁慈无奈的“嗯”了一声,笑问:“见不见?”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了个模糊的回答,“朕也挺想他的。” 元浚等在乾清宫外。 乾清宫外种满凤凰竹,这个时节枝叶依旧翠绿可人,随风招展时仪态雍容而姿容清幽,恰和殿里的主人一般。 殿侧门开着,珠帘半卷。偶尔有洒扫的宫女端着水盆走过,眉目舒展,步履轻松,低声半掩口说笑着,与凤仪殿中人的惊慌畏惧全然不同。一时有人在博山炉里投了白檀,香雾缭绕的升起来。殿内弥漫开午醉醒来才有的熨帖与静谧。 天光晴柔,碧空悠远。 元浚从未想过禁城之中也会有这样宁馨的日子。 他在台阶下望着绿竹掩映中的屋宇,一瞬间几乎有一种错觉,他还是那个少有烦忧的少年皇子,而她也会在听到箫声后,带着些无奈的倦容,懒懒的推开闺楼上的格子窗。 这时有宫女支起了竹荫后的雕窗,将窗前桌上的书墨收拾起来。 ——窗下摆放书桌,总是将书本和纸墨摊放开的习惯,也和她当初待字闺中时一样。 但是当宫女告退离开后,元浚终于看到了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见俊扬着脸对妁慈说了什么,她笑着刮了下他的鼻梁,目光里是元浚不曾见过的温柔和宠溺。 元浚攥了攥手上的竹箫,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在她的皇后阁前,像少时那般吹箫撩拨,她会有什么反应。 然后他看到妁慈目光无意中扫过来,明明看到他了,却没有半分变化和停留。只回身对见俊的说了些什么,见俊开心地眯着眼睛,忽然便踮脚亲了她一下,她无奈的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牵着他往里面走去。 元浚平静的将箫笼到了袖子里。 其实早在凤仪殿巧遇,他就已经试探过了。他说他早想娶她,说他依旧喜欢她。他甚至刻意调戏她身边的侍女,装醉叫着敏敏在那人脖子上留了吻痕。而她全部都漠视了。 她的反应说明了一切。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吹了箫,她也不会有任何追怀。也许反而还会觉得困扰和厌恶。 她殿前的凤凰竹,那种“草木有本心,不求美人折”,名为有心实则无情之处,其实也与她是一样的。 他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京城。 但是他依旧觉得不甘心。他们之间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比不过她与见俊三个月的相处。 见俊在乾清宫的皇后阁接见了元浚。 元浚进去时,见俊正捧着个柿子吸着吃,妁慈用手指将他脸颊上沾的汁水揩去。见俊见元浚进去,放下柿子,飞快的从软榻上跳下来,上前拽住他的手,拉他到软榻前,道:“四哥,坐。” 妁慈原本坐在见俊身旁,此时从容起身,让到了一边。 她看得出见俊见着元浚是真的开心。 虽然因为皇位更替,这两兄弟间的关系多少有些纠结,但是一来元浚权势心极其淡漠,二来见俊是个相当念旧的人,因此这两人之间反而毫无嫌隙,就如同亲兄弟一般。 ——至少见俊是有这份真诚的。 至于元浚——妁慈为避免与他眼神交汇,默不作声的垂着眼睛,却正好清晰瞧见,在见俊伸手过去的时候,他有些厌恶的避了一下。 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君臣之份,而是因为真的讨厌。 妁慈早就明白,元浚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他喜欢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喜欢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他不想被任何事缠住,不想被任何人拖累。他很少考虑责任、规矩和别人的感受。 否则,但凡他稍微顾及闺中少女的清名,当初也不会百折不挠的骚扰妁慈。 ——他就算对你好,你也不能当真的。因为那也许只是他的心血来潮,当他厌倦了的时候,他会对你弃若敝履。他喜欢来去自如,因此他厌恶一切可能成为累赘和甩不脱的东西。 妁慈纵然感念他的温柔多情,却始终不肯回应他,甚至为此觉得厌烦,其实多少也是因为看透了这点。 而见俊……当他成了皇帝,元浚不得不听命于他时,他其实就已经成为元浚最避之不及的人了。 见俊的真诚对上的是元浚的敷衍,因此妁慈只是站在一旁的,没有主动坐到下首为元浚准备的位子上去。 当然元浚再不拘礼,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跟见俊同坐。 他向妁慈见过礼,还是坐到了下首。 见俊略有些失落。不过在他看到元浚从妁慈面前走过,不自觉的停住脚步时,失落彻底变作了紧张。 元浚很想看妁慈一眼。他不知道下次见面要等到什么时候,因此至少在离开之前,他想好好的看看她,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单单因为她是皇后,还因为害怕,怕再看到三年前他认真想带她远走高飞时,她露出过的冷漠厌倦的表情。 他只是觉得移不动脚步,却也没有勇气回过头去。他不知道自己停了多久,有没有失态。只知道时光缓慢而悠长。 妁慈转身时衣袂翻动,时光才再次流淌起来。 妁慈并没在意元浚的失态,她给见俊擦了擦嘴角沾的柿汁,便安静的坐到一旁。 见俊不觉松了口气,下意识的攥住妁慈的手,对元浚说道:“四哥,我正想找你。”他接的比较快,似乎不想元浚回答,“前日大长公主说,最好趁着四哥还在京城,给你把婚事办了。” 元浚望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道,“臣暂无此念。” 见俊笑道:“你年纪也到了。何况连我都大婚了,”他晃了晃和妁慈握在一起的手,“你怎么好一直拖着?” 元浚顿了顿,这才抬起头来,“并不是臣要拖。家母不愿别人插手臣的婚事。臣少时不曾膝下尽孝,心中多有愧疚,不想再忤逆母亲。因此一直等着她的安排。” 元禄太妃其实是个很不幸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接着儿子又被抱走,孤苦伶仃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儿子回来了,她的护雏心自然比别人强烈些。这在宗亲中已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见俊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望着妁慈。 妁慈知道逃不过,只能主动开口道:“既如此,王妃的事就等王太妃的主意。但元禄身边一直没人,亲戚间都惦念着,在我跟前也提了。我不能不过问,因此挑了四个姑娘给元禄。元禄喜不喜欢不妨都先放在身边……” 第31章 交锋 见俊开口时,元禄已经觉得不对,此时听妁慈这么说,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他不信妁慈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只觉得心中酸楚悲愤。他攥了攥袖中的竹箫,打断了妁慈的话,“臣不需要。” 他声音不大,语气里却有一种沉郁。那种罕见的阴霾情绪让他显得有些可怕。 他抗拒得过于露骨了,连见俊也不由愣了一愣——只觉得哪里出了错,有些不安的看了看妁慈。 妁慈与扣住见俊的手指,轻轻握了握,便漠然地对元禄说道:“需不需要也无所谓。若实在不愿多养这几个人,她们的食宿花销可以从内府支取。” 元禄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一时竟不顾避讳,抬头望着妁慈,道,“臣心里有人。臣只想与她一个一生一世,白头偕老。”他美目盈盈,一如往昔般温柔多情,但那黑色柔波之下,却冰冻千尺,“她说过但求一心人,若臣房中有了别人,她只怕再也不会把臣放在心上了。” ——他就是想让她不能安心。 妁慈心中一寒,忽然又想起圣旨入邵府那天,他淡然笑道:“有人来了。”而后不闪不避,反而从柳枝跃至她窗前,钳住她的手腕,暧昧的对她俯下身。 那个时候他目光里同时有绝望和深情,依稀是个孤注一掷的少年,所以妁慈虽然恼怒他的轻薄和陷害,却还是原谅了他。 但是现在他已是独当一面的藩王,而她不止是一朝皇后,还是他的弟媳。他这般挑衅,便太无耻可恶了。 何况她还真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当和尚还是做种马,她都不关心。 因此妁慈也目光冰冷的微笑道:“这么说,想必那姑娘也是个难得的一心人。日后若是出嫁了,也必然一心一意爱着夫君,白首不相离。这般完美的姻缘,倒真让人不忍破坏了。如今寿王使君未娶,想必她也罗敷待嫁,正在闺中守身如玉等着您。只是韶华易逝,既然认定了她,为何还让人家等着?” 她的话字字剜心,元禄只觉疼痛难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妁慈便自己接道:“元禄说不愿忤逆母亲——难道是太妃不答应?” 她刻意做出同情关切的表情来,一派无辜。元禄明白那只是一如既往的漠然无视,略有些窒息,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声音断续,“在臣心中,她仍在闺阁,一心一意等着臣。” “难道她已经……”妁慈故作误解,惋惜感伤的追问道。 元禄虽恨她薄情,却依旧怕咒她损了她的福寿。他知道自己已是一败涂地,终于错开了目光,道:“她……尊父母之命,已经……出嫁了。” 妁慈见他消沉悲伤,不由怔了怔——她并不是穷追猛打的人。但若此时心软,只怕元禄一时之间放不下心中念想。 ——那个时候他是真有过这种想法的,若她不愿意,便打晕她带她走。 可是他怎么可能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她自然反驳不了自己从小便接受了的观念。 见俊先听元禄说妁慈要的是一心一意,想到自己之前乱来,便霎时间慌乱无措。后又听妁慈的话,只觉如情话般字字旖旎,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挽回,恨不能立时就做些什么。此时见妁慈似乎是认可了元禄的说法,忽然便脑中一片空白。惊慌之下,脱口便反驳道:“嫁与不嫁,确实自己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却是谁也逼迫不了的!寿王……寿王若觉得她嫁人是被迫的,朕,朕也无话可说。可是你何不亲口问问她,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喜欢?” 说完便越发紧的攥住妁慈的手,眼睛死死锁住她。 妁慈略有些吃惊,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疑惑的看着他。 不过片刻之间,见俊却已经红了眼圈,大眼睛里水光闪烁,鼻子也略有些发红,却倔强的不肯哭出来,“朕喜欢皇后……就算洞房之前没见过,可是朕见了皇后之后,就一直一直都喜欢。皇后也说过……”他脑中忽然闪过那夜的情形,想到他那般期待的向她告白,妁慈却仍是哄孩子一般的应对,眼泪不由就滚落下来,“皇后也说过喜欢朕……” 他想抱住妁慈,可是就算坐着,他的体格也依旧不足以把她圈在怀里。她必定还是不信他的保证的。因此他只是坐在她身旁,泪眼朦胧,死死的盯着她。 妁慈心里一软,握着他的手拉到心口,目光款款,轻轻道:“嗯……” 元禄看着这两个人相处的情形,已经明白。他不愿再待在这个地方,便站起身,道:“臣日后会问她。臣今日是来想向陛下和娘娘辞行的。” 那四个女孩子元禄到底没有收,他只说:“在臣看来,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她可以为我守身,我便也能对她此生不渝。这同样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不能插足的。若我收了,便是亵渎了她,也亵渎了自己这份心。” 他最后望了见俊一眼,嘴角挑起一抹笑。 妁慈总觉得他笑得蹊跷。但是总算把自己的心里话对他说了,也把邵博嘱咐的事办了,她心情松懈,便没再多想。只吩咐人把那四个女孩子赏给元禄太妃。 元禄走后,见俊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 妁慈被关在自己房间外面,仿佛是她欺负了见俊似的,不由就有些好笑。 她觉得元禄卯足了心思要勾搭自己弟媳,实在很没下限。不过那句“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却很让她佩服。若见俊也能懂这一点,日后定是个了不起的好男人……可惜别人的好男人。 他总爱腻着妁慈,这般想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很少。 好歹是个男子汉,独立一些比较好。因此妁慈便不管他,一个人找了个地方看书去了。 晚膳的时候见俊肿着眼睛出来。 妁慈没想到他竟会小姑娘似的一个人躲起来哭,简直瞠目结舌。 见俊有些羞恼的望了她一眼,一个人默不作声吃东西。妁慈顾及他的自尊,便也不说什么,只给他添了两次汤,补充水分。 妁慈猜想他急于让她承认自己的感情,却又恼恨自己还没长大。难得有名分做保障,却又被元禄给否定了,因此当时会哭。但那好像并不是多难排遣的事。 她又仔细回想了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并没找到哪句让他伤心难过了。却又不能问,心里很是纠结——毕竟男女有别,见俊总会有些事不方便向她倾诉…… 她不由就想,若见俊有个兄长或者父亲般的人在就好了。 夜来无事,妁慈便命人摆了棋盘,逗见俊跟她下棋。 她一贯相信,男人的友情是在战斗中培养起来的,那么要撬开他们的嘴,自然也是战意正酣时最容易,但是到中盘激烈的争地……她几乎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有时甚至连官子都熬不到,所有人就都看出她输了——当然她自己还会若无其事的继续收官,耐心的把棋下完。 想到这里,妁慈舒坦的喝了口热茶——既然老师说是“搏杀”,那么想必下棋也是一种战斗。 她猜得不错,见俊虽一开始很不情愿,难过为什么她跟元禄是“琴箫相合”跟自己却要“对面搏杀”,但是跟她下了一会儿,就已经正襟危坐,严阵以待了。 妁慈虽极少赢棋,但棋力还是不错的。她能看出来,见俊的围棋受过高手指点,本身天赋不错,锐气也足,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高手。 不过话说回来,看他批折子的勤恳劲儿,想必也抽不出多少时间与人对战。这份天赋,日后只怕还是要浪费了。 见俊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咬着指甲,全部心神都放在哪十九路的厮杀之上。 妁慈学棋时老师最强调的是计算力和战斗力,往往落不到二十子,对方已然展开绞杀,一路刀光剑影,将暴力围棋诠释个十成十。妁慈全盘躲避,也最多能将悠游撑至中盘。反而是到了古代,君子之争,先礼后兵,倒是能容得她将布局做完,她这才尝到几次赢棋的滋味。 见俊的棋,比暴力围棋君子一些,却又比君子棋多了些杀伐。倒是既让妁慈的趣,又逼她多费了不少脑子。但此时中盘将过半,再没太多避战空间,妁慈明白自己马上要一败涂地了,便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端来一盘蜜柑,若无其事的剥皮。 吃完一只柑子,又信手挑了挑灯花。 见俊这才谨慎的落下一子。 妁慈扫了一眼,脑中飞速计算,而后落下一子。见俊见她落子,不由愣了愣……他布局比妁慈落后太多,为争抢大场,只能弃掉右下角五子。但妁慈既没有收割右下角,也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而是落子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眼。 ——见俊捏着一枚棋子,绞尽脑汁思考妁慈这一手的目的,未果,只能惦记着,又落了一子。 妁慈扫了一眼,思索,而后又落了个无关紧要的子。 接二连三,见俊终于想明白了。他郁卒的将棋子丢开,“朕不下了!” 妁慈听他嗓音哑哑的,有些破,便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柑子,笑道:“肯说话了?” 见俊咬了柑子,还不解气,追着咬住了妁慈的手指。 咬住了,却又不舍得咬疼了她,只含在嘴里,合不上张不开。 妁慈任他咬着,也不往回抽手,只笑道:“就这么点力气?” 见俊偏头把她的手打开,越发觉得委屈,低声道,“朕觉得自己长高了一点。” 妁慈笑道:“嗯。” 见俊又说,“朕十五岁了,很多人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建功立业了。” 妁慈忍着笑——反正他想说的他那几个祖宗,没一个十五岁建功立业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见俊知道自己还是不能说服她,便强词夺理道:“朕,十二岁即位,朕的十五岁就好比别人的十八岁、二十岁。” 妁慈略严肃了一些,心里却依旧竭力忍着笑。但见俊一看她的表情,忽然又有些慌张,“可,可是……朕之前还小,小的时候难免做错一些事,又没有人跟朕说过……所以,那些事都是不作数的。皇后……敏敏……”他声音越低下去,眼睛里又啪嗒啪嗒开始落眼泪,“敏敏不能记在心上。” 妁慈心中笑意霎时退去,她忽然明白了他在怕些什么。 小孩子的感情也许稚嫩、也许朦胧,却都是不从来做假的。 见俊怕他过去的乱来,绝了她爱上他的可能。就算他是皇帝,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所以他整个下午都在懊恼和不安中度过。他希望妁慈当他是孩子,原谅那些。却又不希望妁慈一直把他当孩子,不承认他的感情。 妁慈一时有些慌乱。 她不会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产生那种感情,但是她也不能否定见俊此刻的心情。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擦见俊的眼泪:“皇上,就算是小孩子,错了也是错了,伤害不会减少一些,代价也不会更轻一些,该担负的责任也不能逃避。何况,有些错一旦犯下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见俊瞪大了眼前望着她,手死死的攥住她的衣服。 妁慈捧住他的脸,目光柔和的望着他,安抚道,“但是,因为我之前没告诉皇上,皇上也还小,所以过去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见俊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妁慈便亲了亲他的额头,“可是若皇上真的长大了,就一定要记得这些,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尤其是那些无法挽回的,一定……” 见俊猛的扑上去抱住她,用力的点头,“朕明白了,朕不会再乱来……” 妁慈听他声音,又要哭的样子,忙岔开话题,笑道:“话说回来,棋下得好好的,为什么不下了?” “朕,朕觉得……” “觉得我把你当孩子,在让棋?” 见俊沉默不语,妁慈忍不住笑出来,“皇上下棋,又狠又韧,能顾大局又肯弃子,正戳到臣妾软肋上。臣妾的能耐,真的只能撑到这里了。” 见俊脸上红了红,小声问:“真的?” 妁慈笑道:“真的。” 见俊亲了亲妁慈的耳朵,小心翼翼的问:“皇后今晚方便吗?” 第32章 闺房 见俊亲了亲妁慈的耳朵,小心翼翼的问:“那皇后今晚……身上方便吗?” 妁慈眨了眨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见俊脸色更红,却没有回避:“朕与皇后大婚快四个月了,皇后还要……”说着便凑上去亲了亲妁慈的嘴唇,他不想说那个词,便又亲了亲。而后舔了舔嘴唇,有些惴惴的,眼巴巴的望着妁慈。 他三番五次的暗示,却是头一次明说。 她下意识要推开见俊,不想膝盖下软毡子滑了一下,整个人侧倒下去,胸口撞到棋盘边缘崭新铮亮的棱角上。 霎时间疼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捂着左胸蜷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喘气都不流畅了。 见俊还扶着她的肩膀,几乎没被她带倒了,只胡乱扶了她几下,也没拉住。此时忙挪到她身旁,急道:“皇后,你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妁慈是想继续“守身”下去,但是又不能拒绝他,才装病糊弄过去。但是看到妁慈倒下去时,他心里只一片慌乱和恐惧,已经根本不能分神去计较这些。 他还记得苏淑妃死时的情景。也是这般蜷缩着,胸前的衣服被她自己的指甲抓破,血水从口里流出来,染了半张脸。宫人们小声议论着她的死,悲悯她的不幸。 她见过吞金而死的人,她以为吞金自杀不会受什么苦楚,可以让她从容赴死。自杀前她甚至洗过澡,换上自己还是姑娘时居家的衣服,上了漂亮的妆容。 但是那种能让人颜色如初、毫无痛苦死去的,是外面流通的质地不纯的生金,宫中根本寻不到。她吞的是先帝赏的金锭,那东西足足折磨了她两个时辰,才终于要了她的命。 见俊知道妁慈跟淑妃不同……他也不会让她步上她的后尘。但不可否认,在这一刻他怕得失去了判断力。 妁慈疼得目光都不能聚焦,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抱着胸口缩在哪儿,没有出声。 她强挨过那一阵儿去,只觉得满头都是冷汗,咳着大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缩在见俊怀里。 “……皇后。”见俊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急的要哭却又怕得忘了哭的样子。他似乎想问他什么,却又不敢问。 妁慈觉得像是有块冰坨枕在她脖子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见俊的手。 见俊的脸色比她还要难堪,白的近乎透明,连唇上也血色淡薄。 妁慈那一下磕得实在不轻,但见俊的表情却更严重,简直像是她活不了了似的……妁慈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告诉他,她只是被棋盘角碰了一下。 “只是心口疼……已经没事了。” 见俊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松下来,默不作声的把头埋到她的肩膀上。 热气在她颈窝扩散开来。 妁慈听到底下齐齐的松气声,这才看到,下面乱七八糟跪了一地人——他们本不在屋里伺候,都是听到见俊的叫声才急匆匆赶来的。 见俊很长时间没有动一下,妁慈也没敢跟他开口说话。 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有宫女端了压惊的茶奉上来。 妁慈斜躺在见俊怀里,先看到那姑娘跪下来把头举过头顶,便小声道:“皇上?” 见俊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忙抬起头,给了她一个苍白的微笑。 幸而他没有再哭。 妁慈从宫女手中接了茶,凑到见俊唇边,道:“喝一点吧。” 见俊摇了摇头,反过来端了茶,道:“这是给皇后熬的参汤,朕喂皇后喝。” 妁慈并未注意到见俊有这种安排——不由越发心虚……她这下磕的,得折多少寿……自然更不能说出真相了。 见俊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喂汤时都不知道该先试试温度。不过看他关切的模样,妁慈觉得就算烫满嘴泡,自己也只能笑着喝光了。她喝了一口——参汤并不很烫,刚刚能入口的温度,只是味道略有些怪,不那么好喝。 妁慈从不挑嘴,还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一整盏都喝光。 也许是倒着的时间有些长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胸口真的闷闷的疼了起来。 得知见俊还传了太医,她脸黑了好一会儿,只能无奈的安慰他,她真的没事。 她那句“没事”说得坚决,而且脸色也确实很快恢复如初,看不出半分病态或者难受来。见俊放下心来的同时,不由就有些郁闷的想问——她若真没事,难道装成那样,只是因为不想和他上床? 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出口。 一来他怕妁慈真有什么隐疾,这么说伤了她的心;二来……若妁慈装病也要拒绝,那他宁肯她什么也不说,反正……反正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皇后。他们彼此间有名有份,来日方长,不比元浚那种一厢情愿、旁敲侧击…… …… 妁慈见她说自己没事,见俊周身反而灰暗消沉得都快让人枯萎了。不觉满头黑线。 去传太医的太监很快回来,却回禀说刘安时并不在太医院。 妁慈皱了皱眉——南采苹也罢了,她明知只要她还是邵博孙女,吕明日后无论如何都是要害她的,却还要提拔任用他,实在是因为能办事的人太少了——就比如这个小太监,你说太医院十三个御医,就算见俊指名刘安时,他不在,你就请不来大夫?亏她没病,若真有人急着救命,这一来一去后事都该备好了。 不过这个结果最好——见俊大张旗鼓把太医叫来,就算妁慈真没事儿,太医也必不敢说实话。少不得说出些无关紧要的病症来,让她吃许多冤枉药。 也许是因为妁慈看上去确实没事了,见俊并没在传太医的事上问太多,便命那个太监退下去了。 一时之间房里又只剩他们两个。 为方便太医来时悬帘诊脉,妁慈已躺在床上,落下了床帏。见俊当时慌乱无神,也跟着她爬到床上,此时正跪坐在她斜背后。 烛火透过床帏,光影朦胧。不知是谁燃了麝香,那种撩人的气味越发让气氛暧昧起来。 妁慈略觉得脸上有些烫。之前意外跌倒,让她幸运躲过一劫。但是此时效果终结,她却发现自己没了后招——她见了见俊的反应,知道装病很有用,却已再不忍心。 她听到见俊悉悉索索的脱衣声,便鸵鸟一般蒙住了自己的头。 见俊很快钻到被子里,从后面抱住她。手逡巡在她腰上。 妁慈只觉得脑子里红玉吵得她都快要昏过去了,只好开始思考自己装睡的可行性。 见俊终于摸到了她的腰带扣,手上一挑,玉勾连便松开了。 妁慈几乎叫出声来,下意识便伸手握住。 却不想正抓到见俊手上。 见俊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热气呼燎,“……朕什么也不做。” 妁慈觉得为一个正太面红耳赤、同时被良心和道德感折磨着的自己,实在糟糕没用透了。 万恶的旧社会,摧残祖国的花朵……逼人犯罪。 她只越发把头埋下去,用力攥着不放手。 见俊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精神仄仄道,“朕……朕是皇后的夫君,又不是禽兽,皇后不愿……不舒服,朕不会乱来。如果,如果皇后非要穿着衣服睡……那,那就穿着吧。” 说完赌气一般松开抓着妁慈襟口的手,用力抽回去,翻了个身,也蒙住了头。 妁慈又羞又愧,只觉得脸上要烧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见俊没动静了,才悄悄的爬起来,脱掉衣服,换上睡衣。 她重新钻进被子里。谁知才躺下,见俊蹭的便扑过来,噙住了她的嘴唇。 妁慈寻死的心都有了。 见俊亲完了,带着点勉勉强强的满足,把她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颊道:“睡吧。” ……而后果真一夜相安无事。 妁慈彻底失眠,一面小心压着被子,免得灌进风来让见俊再着凉,一面前前后后的胡思乱想。居然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见俊要跟她玩真的了。 比如——虽然元浚小瞧了见俊的行动力才会出言挑衅结果弄巧成拙,但是,这笔账还是该记在元浚头上。 第二日见俊去上朝,妁慈解开衣服看了看,只见左胸下面拇指大的一块上,白红青紫黑五颜六色,当中一道划痕,竟已破了皮,确实伤得不轻。稍微扯动,便疼得厉害。 她自己用烧酒消了消毒。胡乱缠了两块纱布。感叹自己自己白白遭罪一场,受了伤都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 妁慈还是小瞧了见俊的杞人忧天。 他早早下了朝,进了坤宁宫,先问:“皇后今天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妁慈这才知道,他原来还是没有彻底放心。 看来真的只能吃几副冤枉药安抚他一下了。 不过他惦着她的“病”,总比惦着些有的没的好。因此妁慈略略收起尴尬,命人端来花茶,给他奉上。 见俊接茶时故意摸了她的手一把,而后笑嘻嘻凑上来亲她……可惜他还是比她矮了些,距离稍远就够不到她的唇了,反而把额头送上去给她蹭了一下。 眨眼间他脸上讨喜的笑容就变成了沮丧。 妁慈忍着笑,假装没发现他的意图,任他怎么哄都不肯坐下来。 那人吓坏了,慌慌张张就道:“听说是太傅府上请去了。” 太傅带着一大家子去了洛阳,如今太傅府上只住着邵家孙辈十二人。见俊忘了这一点,只听“太傅”二字,便差点摔了茶杯。 幸而他很快想到……太傅府上住的都是妁慈的亲人,总算克制住。虽声音染了些阴沉,却还是关切地道:“太傅府上病了谁?” 虽十三名御医是皇室专属,非皇帝皇后传召,外人不得私自调用,但京城达官贵人私下请太医诊治的并不少,大家心照不宣,不至于因此获罪。只是像邵庸这般倒霉误了皇帝的传诊,按说怎么也有僭越之嫌。 而历来帝王,最忌讳的第一是权臣,第二便是僭越。若权臣加僭越,那基本除了造反别无活路。因此邵博在这些事上一贯谨小慎微,几乎到了琐碎的地步……却还是不想,一轮到邵庸当家,就出了岔子。 妁慈已经预感到见俊要发脾气了。见他不但没恼,反而先询问病人,略一怔愣,心里便有了些暖意。 但太监的答话却让他霎时不安起来。 “听说是荣夫人,她昨晚忽然晕过去,太医一直在那边照应着。” 妁慈上前要问话,转身急了,扯动伤口,不由又捂着左胸,弓下腰扶着桌沿倒吸凉气。 见俊脸色变了变,小心翼翼问:“皇后?” 妁慈一脸牙疼的表情:“……岔气了。” 荣夫人据说是心脉不全,看过多少大夫,都说她不宜再生养。妁慈猜着她大概心脏有些问题,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听到她无缘无故昏过去,这才知道怕。 红玉是个大百科,妁慈问过她,知道荣国夫人若真有心脏病,非要怀孕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如今她怀孕有五个月了,才显出症状来,显然不妙。 荣夫人虽懦弱又不善表达,但她是真心把妁慈当嫡亲的女儿来对待。邵庸这么个大才子,妁慈在现代时背了他多少诗词,却依旧讨厌他的真人,纯粹是因为他轻薄滥情,让荣国夫人伤心了。 太医午饭时终于赶过来。 太医给后妃诊治,按制是要悬帘的,但见俊看妁慈心神不宁的样子,干脆便撤了珠帘,让妁慈与他面对面坐着。然后亲口问:“荣国夫人怎么样了?” 刘安时是个快六十的老太医的,精瘦矍铄,此时脸上却很有疲色。 他看了看妁慈,只道,“臣还没进太医院时,便给夫人诊治过,那个时候夫人腹中已有了皇后娘娘,害喜还不到两个月。臣对夫人说,她不宜生养,劝她打掉腹中胎儿。但今日……臣已无话可说。只希望夫人腹中,是个像皇后娘娘一般福泽绵延、惠及生民的贵人。” 妁慈身体一震,眼中泪水滚落下来。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紧,不由抓了抓衣襟。此时已动手切脉,他三指依次落下,脸色忽然便沉寂下来。 第33章 病症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紧,不由抓了抓衣襟。太医时此时已动手切脉,他三指依次落下,脸色忽然便沉寂下来。 片刻之后,他抬头对见俊道:“可否容微臣给娘娘单独切脉?” 见俊正眼巴巴等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有些不快:“有什么朕不能知道的?” 太医时年纪是他四倍,如何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捋了捋胡子,也不像别人那般笑呵呵讨好他,只说:“不敢,只是陛下在,臣不知娘娘脉象激荡、血气涌动,是因为见了陛下,还是病灶所致。” 妁慈听他说到自己,茫然抬头,明白他所指为何,又转向见俊。见俊“腾”的便红了脸。 他对上妁慈的眼睛,见她眉目如画,睫毛上还带着泪水,越发显得秀美动人楚楚可怜,不由心跳得厉害。 他兀自脑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摇了摇头,伸手猛的拽下收卷竹帘的流苏。竹帘落下的响声中,他飞速亲了亲妁慈的额头,吐字如蹦豆:“朕出去等。”而后抢着脚步走了出去。 宫女太监们依次随他离开,最后掩上了房门。 妁慈本以为少不得又要被亲嘴唇,谁知却是额头。明白是他体贴她此时伤心,不欲造次了,竟也有些脸红。 太医时唤道:“娘娘,左手。” 妁慈忙回神,撩开袖口,换成左手给他。 她明白他不会无缘无故赶见俊出去,便问:“先生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太医时食指压着脉口,中指时起时放。也不隐瞒,坦然开口道:“娘娘似乎也有心疾。虽不比荣国夫人那般虚险,只怕也是承受不住房中之乐的。” 继见俊之后,妁慈脸上也“腾”的烧起来。 不过这些话自然不能对太医时说。 “先生说‘似乎’,不知是否有什么隐情。” 太医时点点头,“不瞒娘娘,娘娘脉象浮促无力,乃是久病体虚之证。然而臣看娘娘面色红润、行止沉稳,听娘娘言谈中气充沛,达观开朗,绝非久病之身。臣只怕……” 妁慈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将见俊支开了,不过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滥人,凡事总爱往好的方面想,“会不会是秋冬时节……” 太医时隔着帘子瞟了她一眼,隐含的鄙视让妁慈霎时噤声。 “臣行医四十余载,怎么可能连春弦秋伏都考虑不到?” 毕竟是一代宗师,专业自信强大不容外行置喙,妁慈知道自己触了他的禁忌,忙正坐道:“先生见谅。并不是我怀疑先生的医术,而是此事牵扯过大,我不得不谨慎从事。” 太医时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问道:“若真有人在娘娘身上动了手脚,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妁慈知道自己对面的人洞察人心不下于府里的太君,不敢草率作答,便沉思片刻,才缓缓道:“我不敢说自己既往不咎,将此事一笔揭过。”——这次只是在脉象上动手脚,谁知下次会不会直接让她断气,“但……先生医者仁心,是否相信,众生平等?” 太医时默默的又啜了口茶,才说:“臣行医四十年,有三种人绝对不治。” 太医时的“三不治”还算有名,妁慈曾听说过,大致是什么非人不治、必死之人不治、该死之人不治——很显然,这位大名医才不信什么众生平等。 不过——十余年不肯应诏入太医院,入院后又数次当街义诊而误了皇帝的传诊,太医时的众生不平等,也绝对与富贵贫贱无关。 善良而有原则,一贯是妁慈最敬重的品质。因此她略一思索便和盘托出:“我会暗访出凶手,将他悄悄的打发了。” “若久久访不出呢?” 妁慈笑道:“让好人活着比让坏人死更重要。到时,只能劳烦先生多来坤宁宫走动了。” 太医时似乎很满意她的答案,放下茶杯,正跪着给妁慈叩了个头:“请娘娘恕罪。臣并非有意瞒着陛下,使娘娘只身立于危境。只是帝王盛宠,常常蒙蔽圣明。先皇贵妃之死,五名御医罹难,数百宫娥被杖死……” 妁慈打断他,道:“陛下不会。” 太医时一时语塞——他仍记得,那日偶然路过御药房,看到太监总管偷偷往林修仪的药里填了一味麝香。他自然知道麝香是做什么用的,更清楚太监总管有几分胆量……因此他的心里,见俊与他的父亲并无不同,只是个对自己的孩子都残忍无情的冷漠帝王罢了。 ——那日他在太监总管走后,假装无意将药打翻,命人重新煎熬了。但林佳儿最终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而见俊看妁慈的目光里饱含了依恋和珍爱,分明与英宗对朱贵妃如出一辙。他下意识就做了类比。 此时听妁慈说得这般笃定,他一时竟有些茫然了。 但他活到这把年纪,又是悬壶济世的名医,见惯生死别离、人间百态。他很清楚,妁慈目光平和温厚,言谈坦荡达观。与贵妃的暴戾多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是臣唐突,娘娘自然与先贵妃不同……” “见俊……”妁慈一时说漏了嘴,略顿了顿,却也并没有太在意,“陛下也不是先帝,先生过虑了。” 见俊在外间等着。 他有些焦躁不安,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他喝了一盏茶,便起身来回踱步。走了两趟,还是忍不住贴到门上去偷听……可惜皇后寝居内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好,他半点动静也没听到,只能重新坐回去。 他确实有些担忧妁慈的身体,听太医时说到荣国夫人的病情,更是心绪不宁。 若妁慈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怕会再次瞠目结舌。 ——他们甚至连洞房都没有过,见俊想的却是,若妁慈也是荣国夫人那般的体质,他宁肯不要他们的孩子。 但是,他可以没有一个继承人,却不能没有自己的孩子。 他只觉得自己落入了元禄的圈套里。 他一点也不希望被他说中。 若他处在元禄的境地,他也想要对她此生不渝。但是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想要将自己渴望却从没获得过的温情全部灌注在他的身上。看着他长大,就仿佛儿时梦境成真,自己在父母的疼爱珍惜里重新活了一遍一般。 他成长的环境里充满扭曲的憎恶,只凭着这一个执念,才顽强的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妁慈错过了他的童年。所以唯有这一个人,唯有这个人,是妁慈不能代替的。 见俊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有些倦怠的把头搭到炕桌上。 片刻之后,见俊坐正了身体。 他从小失望惯了,遇事下意识就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此刻却忽然意识到,他何必在这里杞人忧天?横竖他与妁慈都还年少,来日方长。何况有太医时在,就算妁慈真有什么隐疾,他们也未见得不能美满。 他一旦想开了,就无比想立刻见到妁慈。忙从暖榻上跳下来,却听到身后细柔的一声:“皇后娘娘吉人天相,陛下放宽心,再等一等吧。” 他一想,确实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已经准太医时给妁慈单独诊治了,此时若贸然闯进去,让妁慈误以为他出尔反尔、小气多疑,那就不好了。 他忙傻乎乎的又坐回去。 有宫女奉上茶来,他接了捧在手里慢慢喝着,安抚自己的不安,也消磨凝滞不前的时间。 那宫女立在他的身前,略有些挡光。他便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她迟疑了一会儿,敛裙行礼,身姿曼妙,柔声道:“是。”正是先前劝慰他的声音,他不觉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姑娘皮肤玉一般白皙莹润,容颜浸在秋日柔光中,氤氲美好,依稀在哪儿见过一般。 “药物扰乱脉象,只能维持一时。”太医时说道,“应当不会超过两日。娘娘不妨先从昨夜和今晨查起。娘娘这几日饮食谨慎一些,过两日臣再来为娘娘请脉。” 太医时说完便收拾诊具。妁慈拦了他一下,问道:“这几日陛下一直与我同饮同食……先生是否确定,那药对身体无害?” 太医时捋了捋胡子,“是药三分毒,要说绝对无妨,那是骗人的。不过娘娘与陛下正年轻,气血旺盛,最多一时不适罢了,不碍的。 妁慈沉默片刻,道:“先生也替陛下诊一下吧。” 打发手段是轻是重,她会根据太医时的诊断结果,酌情调整。 不过妁慈略有些想不通。在她脉搏上动手脚,做出虚弱不能承欢的迹象来,到底有什么好处?有这种手段,何不直接毒死她? 不杀她,却又不希望她与见俊发生关系。 她第一个猜疑的是元禄。不过在她看来,元禄并不是这么幼稚无聊的人。 她很快想到,也许那人只是不希望由她为见俊诞下子嗣。若是出于这种动机,只怕宫城内外稍与皇权有关的人都值得怀疑了。 她揉了揉额头——往险恶里揣测人心,她从来都不擅长。 第34章 诊断 〈第二更〉 妁慈不由揉了揉额头——往险恶里揣测人心,她从来都不擅长。 太医收拾完诊具,再次问道:“娘娘当真想好了吗?” 妁慈坦然点头,道:“是。麻烦先生了。” 太医隔着帘子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却知道她在这么回答的时候,心中半点迷茫与犹豫也没有。 虽然妁慈跟他扯了一大段医理,并且得到了他的认可。他也确信妁慈对见俊的关怀绝对不下于见俊对她的依恋,但是他却很清楚,促使妁慈做出这个决定的,并不是爱情。而是某种淡漠和绝情。 ——她并不把见俊的思慕放在心上。 太医想到见俊注视妁慈的目光,再想到当初林佳儿的遭遇,不觉暗暗叹了口气。他一贯不相信因果与轮回。这一刻却当真觉得这是见俊的报应。 太医推开房门的时候,见俊丢掉茶杯,噌的从暖榻上跳下来。 他在太医身旁停了一下,似乎迫不及待想问一些事。但他张了张嘴,还是克制住,飞快的闪身进屋去看妁慈。 妁慈正在收竹帘,见他进来,回头对他笑了笑。 见俊见着她的笑容,只觉冰消雪融、阳光普照,心中的惊慌与不安霎时间便全部消散了。 他松一口气,上前扶住妁慈的肩膀,打量了她一番,问:“没事吧?” 妁慈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一点小毛病罢了,不碍的。”说着便把他按到椅子上,道,“倒是你,嗓子哑了半个月,才真让人担心。正巧太医还在,一并给你看看吧。” 她从见俊背后走,见俊转着脖子跟着她,追问:“什么小毛病,你别不当一回事……朕等了半天……有什么不能跟朕说的,”见妁慈不把他的问话放在心上,叫道皇后 他眼睛黑亮,眼神小狗一般追着他,白软的脸颊鼓鼓的,嘴唇已经不满的嘟起来。妁慈好笑道戳了戳他的脸,按了按他的脑袋,留一句“乖乖坐着”,径自去研磨。 见俊还要粘着她,太医已经跪下来把住了他的脉口,他只能暂且坐住,眼神却还是追着妁慈。 太医经验足,进门看看脸色举止,基本就大致猜到病症了,此时一把脉,就知道跟他料想得相去不远,便道,“一点虚火罢了,吃几个秋梨就好。只是陛下还有些病后虚弱,这几日要心绪清净,不要过度操劳烦扰了。” 妁慈听他这么说,心里稍稍平静下来,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见俊没受什么影响,那药并不是下在饮食里的。 见俊自然不是一天到晚都腻着她,她平时爱喝白水,显然也不能轻易动手脚。那么那药自然就是下在昨晚的参汤里了。 妁慈从书架上取了砚台——明了了这一点,她心里不觉又起了波澜——她自然知道不会是见俊给她下的药,但是那碗参汤,确实是见俊特地命人为她熬的。而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比见俊更不希望由祖父的孙女儿生下嫡长子。 毕竟他到现在还固执的相信祖父有不臣之心。 妁慈想得头昏脑胀,不觉懊恼,几乎没狠狠的把头在书架上磕几下——这么一想,仿佛她不和见俊生孩子,是出于某种具体深远又无奈的缘由似的……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被见俊洗脑了。 一时她脑子里各种见俊模样的小人上蹿下跳道“皇后爱上朕吧”、“皇后爱上朕了”,妁慈只能无奈的用手指把他们一一弹开。 妁慈打开砚台,正要放下,便有人从她手里接了东西,兀自研磨起来。 她干活半路被拦下得多了,开始时并没在意。只是她正要离开,忽然觉得那小宫女垂着头恭顺娴静的背影眼熟得很——何止是眼熟,那种无与伦比的曼妙身姿,这宫城里如何能寻得出第二个? 不得不说,那一刻妁慈有种惊艳的感觉。 日日看着的时候,只知道萍儿是个罕见的美人,无论与谁站在一起都光彩照人;就算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让人无法忽视。但是她的美貌与气质到底出类拔萃到什么地步,却没人在意。 然而在她消失了十几日之后,再次出现时,那种差距霎时间便清晰起来。 美玉无瑕。 妁慈恍然觉得,现在的萍儿,似乎只有这四个字才能形容。 比起十几日前“我见犹怜”,她多了一份不争与成熟。虽还稍显青涩,却也初具规模。 这两种感觉说不上那种更好一些。当然她个人更喜欢现在这种。不过,连萍儿也不柔弱了……见俊再不肯长大,只怕这宫里就真的没有他能压倒的女人了。 萍儿不在时,一直是阿樱在旁边做这些事。按说此时萍儿回来了,阿樱让出位子来也是对的。不过她们竟然私下交换,便太不把规矩当回事了。 但事情已经做了,妁慈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淡淡问道:“伤好了?” 萍儿回头轻声道:“谢娘娘垂询,已经无碍了。” “何时回来的?” 萍儿顿了顿——以她的敏锐,自然感觉出妁慈不高兴了,“昨日便回了,到赵姑姑哪里报备过,明日开始当值……只是阿樱病了,因此奴婢今日便来替她。” 妁慈没说话。萍儿便垂手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阿樱确实比较懒散,但似乎只找萍儿一人替过。 妁慈不想无缘无故疑忌人,何况萍儿行事一贯稳妥周全,让人挑不出错来——便是今日这种看着有错的,细细一问竟也是她代人操劳又代人受过。可是自从中秋节座次出了错,妁慈便一直无法对萍儿平心以待。 “昨夜也是你替的她?” 萍儿轻声道:“是。” 她垂着眼睛,面色平静、表情坦然,答话也并无犹豫。 妁慈暗想,难怪昨日进汤时,汤盏举过头顶,高度却刚好可以接到手里。盏内毫无溢溅,汤也体贴的先凉过了——萍儿做事确实比阿樱要周到多了。 妁慈疑心虽未消除,却也并没发现什么疑点。知道此事还要细细访查,便挥手让她自去忙活了。 见俊已经从太医那里挣开,追着妁慈过来。 他见妁慈在看一个宫女,便也跟着瞅了两眼。他看过去的时候,萍儿眼神晃了一下,却很快收神,仍是垂着睫毛静静的研墨。脸上却一点一点泛起粉红。 见俊不觉眯了眯眼睛——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萍儿。那个说喜欢他的小宫女。 他记得那一日他以为妁慈与元禄在私会,匆忙跑去护食,却正看到她在跟元禄箫舞为伴。他把她误认作妁慈,远远望着她与元禄郎有情妾有意,那舞跳得柔情款款仅止乎礼,恼怒难过之下,差点甩手走了。 幸而他及时想到,妁慈一贯端庄娴静,断不会伎乐娱人。再细看,才发觉虽气质身形相像,但她体态比妁慈娇弱不少。这才松了口气,露面去见元禄。 他本以为把她赏了元禄,她必然愿意,谁知她忽然就双目含泪,说此生是他的人,不作他想。夜里又偷偷表白,说喜欢他。 见俊不信她的喜欢。那种东西是假的便没意思了。但是她的表情语气都那般真挚和渴望。若他也能对妁慈把心里话说出来,想必也是那种情态。 他搞不清她的真假。只是本能的想把每一份可能给他的真的感情抓在手上。因此妁慈说要把她赏给元禄时,他留下了她。 可是若妁慈不喜欢,那他便不要了。 见俊从侧面挽住妁慈的胳膊,扬头对她笑道:“皇后亲朕一下。” 妁慈无奈的戳戳他的额头,“你就不能稍微想点正经事?” 见俊有些着急道:“亲一下,就亲一下。” 那种神情与眼神……妁慈怀疑如果能做到,他此刻肯定在自己脑中上下蹦跶、吵闹不休,非要达成目的不成。仿佛那个小小的亲吻能给他什么保障一般。 妁慈无奈,正要抬头亲他额头,却忽然想起前一晚,他从背后拥住她时,那种几乎让人化掉的热度。不由脸上一红,偏过头,有些羞恼道:“别闹。” 期待落空的失望感让见俊霎时间消沉下来。他抱了抱妁慈的胳膊,笑容还凝在脸上,却已经很勉强。 他垂下头,片刻之后拉起妁慈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然后转身对萍儿道:“你长得很碍眼。” 萍儿霎时僵住,妁慈也一时没反应过来,都忘了手上被咬,只惊讶的望着见俊。 见俊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下去,“不准你再留在寿成殿,也不准再出现在朕面前。” 萍儿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她抬头泪眼朦胧的望了见俊一眼,而后默默行了个礼,转身跑开了。 那一眼包含深情,有沉甸甸的爱与怨。见俊心头一震,霎时间觉得寒冷寂寞。他往妁慈怀里靠了靠,与她十指相扣,小声道:“皇后,一辈子……” 太医已经等得不耐烦——他不是太医院那些闲杂人等,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他看诊,他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耗。 写个药方而已,能用多少墨,磨这么半天? 太医移步到书桌前,正看到萍儿丢手跑开。他见她满目泪水,楚楚可怜,柔弱里却又有股不折不挠的韧劲,不由有些赞许——只是她目光中隐含怨毒,终究还是不适合学医。 ——他一直有心访一个宫女传授医术,但宫里的女孩子肯吃苦的多、聪明识字的也不少,却总是难免机心过重、仁慈不足。最不能让人放心把人命交到她们手上。今日终于遇着一个有天赋又有仁心、不怨不怒的,偏偏又是皇后娘娘。 可见世事原本就是不能圆满的。 他这把年纪还没个能继成衣钵的弟子,都还没有怨怼过。她们小小年纪,又不曾真吃过什么苦头,何必这么心理阴暗? 第35章 结好〈第一更〉 晚膳的时候,太监总管来传话,说皇上在德寿殿用过了,让妁慈不必等。 自那晚皇上喝醉了酒,一个人跑来坤宁宫,便没再见过太监总管。她巴不得皇上离太监总管远远儿的,自然不会主动去问。不过她倒也了解皇上的性情,知道他与太监总管主仆情分非同一般,也没指望他就这么罢黜了他。因此今日见到太监总管,也只像往常一般礼遇他。 倒是太监总管比之前殷勤了不少,亲自开了食盒,帮妁慈布菜,脸上笑得跟菊花似的,说着:“陛下惦念着,这清汤燕窝也是专门为娘娘传的。娘娘何时用药,可有什么不适,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都说一句,奴才好说给陛下知道。” 妁慈不喜欢他,自然是能少跟他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只道:“我记下了。” 她用调羹搅了一下豆腐羹,只见豆腐切得发丝般粗细,却嫩而不断,显然是淮扬厨子才有的刀工。皇上偏爱鲁菜,今日却送来两道苏菜,妁慈略有些疑惑,便问:“陛下可是有客?” 太监总管愣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是有人作陪……娘娘就不要为难奴才了。” 妁慈想他大约是不便透露,便没再问,打赏了让他去了。 太监总管去了,小樱在一旁伺候妁慈吃饭,脸上犹犹豫豫。 妁慈知道她这个神色,便是有话要说了。小樱倒是个能憋住话的人,不过妁慈却没有让人道路以目的爱好,便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看你憋的。” 小樱松一口气,道:“奴婢这话说出来,可就是挑拨是非了。可是不告诉娘娘,却又是奴婢不忠。唉,真是左右为难。” 妁慈一面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一面笑道:“那你就再为难为难吧,什么时候纠结出结果来,再跟我说。” 小樱笑道:“娘娘真不体恤人。”她见人都退下了,才说,“刚刚奴婢去传膳,正遇到德寿宫的小超子。今日一样的菜式,陛下还赏了做菜的人,小超子也是领了赏回来的,说完她便有些忐忑的望着妁慈。 妁慈本来已经要吃了,听她的话,心中一动,约略明白了些什么。她放下调羹,笑道:“陵容是扬州人,陛下看着淮扬菜想起她来也没什么。至于来得晚……大约是王总管等燕窝耽误了吧。” 小樱点了点头,“奴婢也觉得,陛下心里,陵容断然先不过娘娘去。” 先过去也没关系……妁慈一面吃东西,一面默默的想。皇长子的生母,在皇帝心里多少都是有些不同的吧。 她一不留神咬了舌头,顿时疼得泪眼汪汪。小樱在一旁看着,见她强忍泪水,送来的菜没动一筷子,不由深悔自己说错了话——自古帝王薄幸,哪个不是嘴里吃着一个手上攥着一双眼里还盯着一窝,她何必说出来让皇后暗自伤神呢? 用过饭不久,御药房那边便送了汤药来。 妁慈打络子正打得头晕眼花,正巧停下来歇一歇。 她没看太医的药方,此时端来药看了,不由扶着额头笑起来——这位老先生,欺负皇上没看方子,给她开的就是八宝茶。而御药房更是善解人意,看了方子,直接冲了茶送过来,桂圆肉、葡萄干、枸杞子就那么美味的飘在上面。 真是——这种程度配合态度,还让她还怎么装得下去。 倒是小樱在一旁赞叹道:“难怪别人都说,太医看过病的孩子没有怵药的。看这汤药,连我都想生病了。” 妁慈无语把药推给她,“喜欢你就喝了吧。小莺,你让阿明传刘太医来。” 没想到太医还没来,皇上已经先回来了。 妁慈不擅长女工,两条络子才打好一条。幸而下午净水石已经泡开了,黑色纽扣变成烟晶模样的圆珠子,虽不像什么值钱的宝石,然而结上络子再配以梅花结和绦穗,倒也是精致喜人。 只是跟织造房做的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皇上倒是进屋就看到了,只当是普通宫绦一类,兴致寥寥。 妁慈略有些无奈。奉上一杯热茶,寒暄道:“正事议好了?” 皇上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嗯,其实没什么正事……”他反应过来了,脸上便有些羞赧,今日本来有廷讲,朕想看了皇后就去的,结果给忘了……下午被程卿给好好说教了一番。 妁慈可以想象阿廉那张面瘫脸说教时的模样,却想象不出他会说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经筵讲官并不是多尊贵的职位,廷讲时皇帝坐着他们站着,皇帝有问话他们还要跪答,享受不到半点恩师的特权。只是祖父又是太傅又是首辅,根本抽不出时间教导皇上,便把廷讲当成了授课,经筵讲官们也由阁老兼任,这职位才赫然显贵起来。但毕竟还不是皇帝的正经老师。 阿廉却这么有帝师的自觉……妁慈赞赏的同时,也不由为他担忧起来。 皇上没注意到她的忧虑,兀自问道:“对了,晚上的菜皇后尝着怎么样?” 妁慈收回思绪,她不能说自己没吃,便道:“刀工精细无比,令人叹为观止。” 皇上道:“皇后喜欢?” 妁慈摇摇头,道:“没特别喜欢。” 皇上笑道:“里面加了火腿,朕也吃不惯那味道。不过程卿是绍兴人,刚好宫里有淮扬厨子,朕就请他吃家乡菜了。” 妁慈这才明白他为何特地传了淮扬菜,皇上对阿廉如此恩宠,想必是真的欣赏他,不由放下心来。想到太监总管支支吾吾,不由暗自好笑……又不是什么密议,这点小事有什么必要瞒着她?害她乱想。 妁慈捶了捶额头……她有什么好乱想的。 但不可否认,妁慈对“皇上与别人一起吃晚餐,却不能告诉她是谁”这件事,多少有些芥蒂。她不愿承认,便甩甩头不去想。 皇上喝过茶,妁慈上前帮他换衣服,见他也是佩玉的,便先去解。 皇上见她先动自己的腰带,不由又红了脸,偏着头去望藻井,略有些结巴道:“朕不在时,皇后都做什么了?” 妁慈接下他腰上鸣玉,笑道:“做了点小手工,打了一对儿梅花络。” 皇上听她说一对儿,眼睛倏然就亮起来,见她从桌上拿起一条络子,只觉先前普普通通的东西霎时就变得无比想要了。他不明说,只是看向妁慈的眼神里写满了:“送给朕送给朕送给朕……”妁慈简直觉得它化作碎碎念从她的耳朵钻进了脑子里。 不由微笑起来,解下他鸣玉上垂着的绦穗,把自己那条挂上去,笑道:“不嫌弃就带在身上。” 皇上忙摇头道:“不嫌弃,皇后送的朕都喜欢!” 妁慈笑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送你这么寒酸的东西?” 皇上依旧摇头道:“不寒酸,不寒酸!”说着就接到手里,猫一样蹭了蹭。 妁慈略有些无奈,只觉得这种情形下跟他说什么解百毒的奇石,便太扫兴了。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才不破坏他的心情,便听到门响了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小莺满脸泪水走进来,不由有些不妙的预感。 结果下一刻小莺砰的一声扑跪在地:“娘娘,萍儿跪了一整天了,求您可怜可怜她吧。” 第36章 纠缠〈第二更〉 小莺砰的一声扑跪在地:“娘娘,萍儿跪了一整天了,求您可怜可怜她吧。” 阿樱没拦住小莺,这时候才追进来,见妁慈和见俊都在,显然已被小莺冲撞过了,不敢造次,忙也悄悄的跪在一边。 妁慈只觉无比头痛,心里有种隐隐的暴力倾向,很想按住小莺爆捶一顿。能把她那颗核桃脑袋锤开了才好——南萍儿沦落到这种情形,平日里围着她的那些人没一个敢跟她说话的,小莺这个笨拙懦弱的却在此时跳出来为她说话,足见忠勇。只是她挑了这么个找死的场合闯进来,实在可恨。 妁慈只能无奈道:“阿樱,把她拖出去。” 阿樱小声“喏”了,匆忙起身,外面的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入,捂住小莺的嘴往外拖。 妁慈不想让见俊看这些,便转身对见俊道:“臣妾管教不严,让陛下看笑话了,陛下暂且去内室歇一歇吧。” 见俊瞟了小莺一眼,攥了攥手里的梅花络,垂着头转身,却半天没动一步。最后还是底气不足回了一下头,小声问:“皇后……皇后怎么处置的萍儿?” 妁慈与他对视片刻,略有些失望的避开了他的目光:“陛下说不愿再见她,臣妾便把她放出宫,发回原籍了。 见俊“哦”了一声,复又垂下头去,喃喃道:“这样很好。” 小莺却在此时挣开阿樱的手,扑过来抱住妁慈的腿,哭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娘娘,萍儿家里已经没人了。她十二岁待选入宫,家乡话怎么说都忘记了,她又生得那种模样,回去肯定活不下去。奴婢知道,她那个模样性情,放在谁房里,主子都是不放心的。可是她绝无争宠之心啊,娘娘!” 她话一说完,一屋子人无不花容失色。阿樱知道再不动手,只怕她要连累一殿人,只能咬了牙上前揪住她的衣襟,“啪”的甩了她一巴掌,斥道:“你放肆!” 阿樱正要叫人,妁慈却伸手拦了下来。 妁慈听了小莺后面那句,知道这丫头已经蠢得不可救药了。她来找死,妁慈却没有成全她的意思。她拦下阿樱,只任小莺抱着,有些倦怠地道:“她一个人活不下去,那么你就跟她一起去吧。” 小莺的哭声戛然而止,衣衫头发凌乱,泪眼模糊的仰望着妁慈。 妁慈有些怜悯又有些冷漠的俯视着她:“我也放你出宫,萍儿一个人回家乡活不下去,那么你就带她回你家,或者跟去她家里照顾她,可好?” 小莺愣着眨了眨眼睛,忽然抽噎起来,松开妁慈的腿,跪着叩头,几乎哽咽不能语:“奴,奴婢谢娘娘恩典……” 妁慈知道小莺闹到这地步,已经没有她再格外开恩的余地,便挥手对阿樱道:“带她下去领十杖,收拾了东西让她出宫吧。” 小莺缩了缩,却也没有很怕,只最后一次的叩头下去,道:“娘娘珍重。” 妁慈进寿成殿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体罚人,她心情烦闷,没有应声。 她见小莺乐意回乡,就知道南萍儿显然没对她诚心以待,不过是随手利用她泛滥的同情心罢了。但是她不怕被打,自然是来之前就知道自己不能囫囵回去了,她对南萍儿,可谓至真至诚。 若她真跟南萍儿一起走了,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亏。 幸而南萍儿必然不屑跟她一起走。 见俊此时还没进内室,他刚刚也让小莺吓了一跳。他见一个婢女都敢强拖着妁慈说混话,妁慈却没发脾气,正要开口,结果妁慈三言两语就把人给打发了。 只是这样打发了虽然清净,却不能以儆效尤——皇后终究还是太心软了。 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保护欲,见妁慈情绪低落,便从后面抱住妁慈的肩膀,低头亲了亲她的耳朵,沉声道:“皇后不用不放心,朕心里没人比皇后好,谁也争不过你 见俊见她不说话,便又道:“咱们进屋吧?” 妁慈摇头苦笑道:“你先去睡吧。我这边大概一时还消停不下来。” 见俊沉默片刻——这是寿成殿的事,出了岔子有损妁慈的名声,最好让妁慈自己摆平。不过他克制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希望妁慈能多依赖他一些,便道:“皇后也不用事必躬亲。寿成殿还有尚仪姑姑,这点小事让她们管教就好。” 妁慈无奈的叹口气——尚仪姑姑们的规矩都是打出来的,彩珠和红玉吃过亏,妁慈也发了脾气,她们才稍收敛起来。但若妁慈把冲撞了自己的人交给她们,只怕她们会变本加厉的故态复萌,到时候要再打压她们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我知道了。” 她态度还是淡淡的。见俊猜想是自己先前质疑伤了她的心。但是当时小莺不管不顾闯进来,跪下就哭求,也不由他不怀疑妁慈把南萍儿怎么样了。 他闷闷的晃着妁慈的肩膀,小声道:“不要沉着脸不说话……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 妁慈回头瞟了他一眼,笑道:“我没不痛快,我只是在酝酿情绪,准备大发一次脾气。” 见俊缩了缩,赶紧松开她的肩膀,道:“哦……那,那朕先进屋了。皇后发完脾气,再去找朕。” 妁慈的脾气当然没发出来。她忽然拉住见俊的手,起身脉脉的望着他。 见俊脸上红了红,问:“皇后想说什么?” 妁慈道:“我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要问一下陛下才明白。” 见俊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点点头,“皇后问吧。” 妁慈目光闪烁,脑中一时间各种场景杂糅在一起。朱贵儿将宫女推下假山、见俊在漆黑的阁楼里望着小小的窗口、淑妃吞金自杀、先皇提着刀追杀见俊……最后是那天夜里,见俊抱住她神智混乱的哭道“不要丢下我”。 妁慈额头跳了跳,终于回过神来,见见俊目光炯炯的望着她,只能无奈笑道:“陛下明早想吃些什么?” 见俊嘟着嘴,气鼓鼓的瞪了妁慈好一会儿。见妁慈依旧笑容楚楚,全无心虚和愧色,只能委屈的一扭头,摔帘子进屋了。 妁慈这才又叹着气揉了揉额头,推门出去。 她命人招来阿樱,吩咐道:“南萍儿的事都拦下,不许人再报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算自杀未遂,也不许报。” 阿樱正要应,一听这句,不由“啊?”了一声。 妁慈想不出南萍儿还会怎么纠缠,打定了主意眼不见为净。 但是阿樱再次敲门来通报时,她还是觉得心惊肉跳——这世上她最怕的便是纠缠不休的铜豌豆了。 结果阿樱却是来为太医通禀的。 妁慈长舒了一口气,忙出门去迎太医。 太医进来时面色并不很友善,妁慈估计若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怕会破口大骂。干脆便连寒暄也省了,直接把外人都挥退了,进入正题。 她打开抽屉,取出三个小玻璃瓶来,一并拿到太医跟前:“这是晚上外面送来的菜,我怀疑里面有东西,偷偷留了菜汤,先生尝尝看。” 她当时听阿樱说,给林修仪`送菜的反而比给她送的还要早,便知道事由蹊跷——见俊虽一贯厚待林修仪`,却断然没有把妁慈排在后面的道理。只怕是太监总管临时动手脚,这才慢了一步。 自己被用来尝菜汤,太医额上青筋跳了跳。不满的瞟了她一眼,随手抓起一个小瓶子,对着烛光看了看。见瓶口上堵着个木塞子,便皱眉道:“菜汤已经很扰味了,还用软木?” 妁慈忙道:“塞子上涂了白蜡,不扰味的。” ——谁叫古代玻璃瓶好找,玻璃塞难寻呢?她又怕挥发走了味,不能不堵塞子。结果被太医质疑智商了不是。 太医没再说什么,尝了尝,道:“卑相。”放下,拿起第二个,“葛条。”然后是第三个,皱了皱眉,略疑惑道,“……清汤燕窝?” 妁慈忙打哈哈道:“看来这个没问题。” 太医没在这上面纠缠,只对妁慈道:“容臣为娘娘诊脉。” 妁慈忙递过右手,道:“我没有吃。” 太医点点头,道:“清热生津,吃一点没什么坏处。不过卑相这种用量……娘娘可有觉得胸闷盗汗?” 妁慈点点头,道:“当时只觉心口闷跳得难受,有些头晕。” 太医摸了摸胡子,“那就是了。娘娘当时脉象浮促,应该就是这两样药的关系。如今已经不碍了。若没其他的事,容臣告退。” 说完便起身要走,妁慈话还没问完,赶紧叫住他:“先生。” 太医站住了,略疑惑的回望:“娘娘请讲。” 妁慈无奈道:“晚上御药房送了药来。” 这是臣路过玉门关时,一户人家请臣喝的‘三炮台’。中有绿茶、枸杞、红枣、桂圆肉、核桃仁、葡萄干……又美味又滋阴润肺,还能清嗓润喉,娘娘可放心饮用。” 妁慈道:“我知道。可是先生说要为我调养身体,好歹……也开些药来。陛下聪慧,我天天喝茶,如何瞒得过他?” 太医顿了顿,脸色有些不豫,道:“谁说茶就不是药了?祖师华佗治病,合汤不过数味药,针灸不过一两穴。三两萍齑兑半碗米醋,一样是救命的良方……” 妁慈知道自己又伤到他的专业自豪感了,不由一个头两个大,奄奄一息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我无知,先生见谅。” 反正只要太医有说法,能不吃药她自然乐得喝茶。 第37章 惊变 妁慈送走了刘安时,这才收拾收拾,回到房里。 她一推开门,便暗道不妙。 皇后寝居内的隔音效果,其实是墙上二维袋的作用,只单向隔音。外面说话,里面还是听得到的。她今日被小莺和萍儿扰得头昏脑胀,一时忘了见俊还在,就这么在外面跟刘安时商议,只怕见俊稍有心,就能听到了。 不过他们说话声也不大,见俊又刚受了委屈,一个人生闷气。估计也没太注意外间的事。 她四下扫视一番,没在外面看到见俊,这才松了口气。绕过竹帘,打起帏帐,进了内室,果然见见俊抱着枕头,坐在床和墙的夹角那儿,手里吊着那根络子,默默望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床足有两三丈宽,妁慈便脱了鞋子爬上去。在他旁边坐下,侧头看着他。 见俊看到她,长睫毛倦怠的垂了垂,偏过头躲开她的目光。显然又别扭了。 妁慈推了推他,笑道:“不要这么小气。都这么一会儿了,气还没消啊?” 见俊仄仄道:“皇后先不要跟朕说话。” 妁慈无奈的伸手去摸他的头,却不想见俊一挥手便打开了。 而后两人对望着,谁目光中的惊讶都不比对方少一些。 还是妁慈先反应过来,黯然垂眸,勉强笑道,“臣妾明白了。陛下安歇。” 她起身欲走。却听见俊阴郁委屈道:“你才不明白。” 见俊腾的站起来,转过身俯视着妁慈,一手还夹着枕头,一手指着她,语气不畅,喊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就知道把朕当小孩子,从来不肯跟朕说正经话。朕已经十五岁了,已经大婚亲政了。别以为朕什么都不懂!内阁是帮老头子,活到了乌龟王八的年纪,自然看谁都觉得嫩。可是你才多大,你才多大?你是朕的妻子,凭什么不肯正视朕,凭什么也来玩弄朕!” 他简直是有些气急败坏了,也不听妁慈的辩解,忽然便把枕头一掼,扑上来便咬住了妁慈的唇,按着她的手将她压倒在床上,扯开了她的腰带。 妁慈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就有这么大的转折。只是对上见俊阴沉的目光, 未寻到半点熟悉的别扭娇憨,下意识便挣扎起来。 她挣得太猛烈,见俊一不留神咬破了她的嘴唇,尝到了血味,动作不由顿了顿。妁慈胡乱抽手,甩了他一巴掌。 见俊眼圈立时便红了。 妁慈也愣住,见他脸上已经印了指印,只觉心疼懊悔。她伸手去摸,却再次被见俊攥住手腕。 见俊盘住她的腿用力压着,一手揽着她的腰,几乎要把她折断。不管不顾的再度亲下去。 妁慈只觉心中一片混乱,胸口也钝钝的疼起来。胡乱挣扎两下,已经被见俊绑住了手。她倦怠至极,最后挣了一下,终于不再动了。 见俊也停下来,默默注视着她。 妁慈怕自己恨他,结果对上他的目光,却只觉得心中酸涩。她发髻凌乱,衣衫半解,被自己最珍惜的孩子揉在身下。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哭出来。便抿了抿嘴唇,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片刻之后,见俊屏住呼吸,俯身亲她的唇。 妁慈厌恶的偏头躲开了。 见俊心里难受,只强忍着眼泪,埋首亲着她的脖子,双手在她身上揉搓起来。 他手上略有些重,正碰到妁慈胸口的淤青上。妁慈只觉身上一僵,疼得几乎缩起来。 但是她知道,就算说出来,见俊也未必怜惜,便咬住了嘴唇,强挨着。 见俊见她呼吸一窒,身上霎时就抖了起来,便有些怕。却仍是自我安慰着,当她是在骗人。 可是他自己胸口的疼,却是骗不了人。 妁慈当时直说不喜欢他,他也未必会生气——他只会怀疑别人的真心,却从来不擅长自作多情。他能感觉得到妁慈对他的喜欢,和他对她的是不一样的。他也早下定决心耐心经营,等妁慈爱上他。 可是妁慈偏偏宁肯跟外人合伙欺骗他。 而那么不入流的手段,却真的让他焦急恐慌,真的把他给骗过了。 他是那么珍惜她、讨好她,几乎要把心掏出来给她把玩。她明明知道他喜欢她,可是她到底把他的喜欢当成了什么? 而他现在这么做又到底算什么? 报复吗?见俊自己也不明白。 他只是知道这是自己一直都想做的,却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知道自己在亲手撕毁些什么。一些一旦破坏便再也不能修复的东西。 他伪装了那么久,小心翼翼的幸福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要失去了。 妁慈感到自己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然后见俊抱着她的肩膀,闷闷的哭了起来。 萍儿没有再耍什么手段。 当天晚上,见俊便给了她名分,把她封做美人,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萍儿照例梳妆打扮了,去给妁慈磕头。 她当婢女时,姿态不卑不亢,如今封了帝妃,却忽然姿态卑微起来。一口一个“奴婢”。妁慈听了,只觉得吞了苍蝇一般厌恶。 于是连惯例的几句场面话都没说,只命铃音把赏赐给她,挥手让她退下,然后便径自离开了。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迁怒了。 她把对见俊的失望和不满,全部发泄在萍儿的身上。但是不可否认,最初的错误,其实是她自己犯下的。她的喜好表露得太明显,无意中引导见俊埋藏起真实的面目,压抑着真实的感情,伪装成一个纯然无辜的小孩子。 当他有一天再不想压抑,那些积攒起来的情绪一旦爆发,便将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撕碎了。 那个晚上见俊失去了些什么,妁慈又何尝不是? ——当见俊抛开柔弱渴爱的伪装、阴郁的推倒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眷恋。 晚膳的时候起了风。 来了个小太监,照例送来了两盘菜。却没有带来见俊的问语。 妁慈也什么都没说,平淡的打赏了,送他走。 铃音默不作声的为她布菜,她放下筷子,独自进屋关上了门。 没打好的那条络子还躺在桌上。打好的那条正系在她手腕上——前一晚见俊用来绑她手的,就是它。 上面的梅花络已经被挣歪了形状,珠子却好整以暇的紧扣在中间。 妁慈扯了两下,依旧没扯开上面的死结,反而磨疼了伤口。 便开始四处翻剪刀。翻出剪刀来,面无表情的一铰,推开窗子,将珠子带绳子一并丢了出去。 然后便看到见俊立在阶下,默默的望着她。 妁慈回头狠狠的扣上窗子。 片刻之后,铃音来通禀,说见俊来了。 妁慈淡淡道:“我睡下了,请陛下回吧。” 见俊在殿外等到半夜。 妁慈点着灯,将桌上的络子也铰了,抠出珠子来,用针钻了个孔,穿起来挂到脖子上。 她有些后悔将另一颗丢掉了。 这种非天然材料的人造物质,就算淘汰了也依旧属于时空管制垃圾,不能随便丢弃。她明日还得再找回来,多麻烦。 处理完净水石,她又翻了本书,对着烛火读。 直到铃音来报,说见俊离开了。她才放下书,揉了揉被烛烟熏疼的眼睛,上床睡了。 第二日,宫外太妃送了不少礼品来,并未进宫道别,便带上元浚启程回国了。 妁慈虽心绪混乱,却知道这种失态不能影响了正事,便遣吕明和铃音传赏,为他们饯别。 不一会儿,内府小太监便带着那套卷轴过来。妁慈接到手里,忙展开来。她久不习颜体,此时见了只觉得风神俊秀,不比王羲之的流风回雪少一分仪态。不由些微不解自己当初为何要弃颜从王。 小太监还在一旁等着,出声道:“娘娘……” 这是妁慈第三次见他了,却还不知他的名字,不由略有些尴尬,笑道:“你叫什么?” “颜与义。”小太监喜形于色,忙答道,“颜如玉的颜,‘吾与点也’的‘与’,忠义之士的‘义’。颜与义。” 妁慈噗的笑出来,道:“美人自然要许给英雄,好名字。” 小太监愣了愣,妁慈又道,“你很有学问。” 小太监摸了摸头,嘿嘿笑了两声。 妁慈见他眯着眼睛的模样娇憨可爱,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头。手伸出去,却尴尬的停在半途。 小太监却没意识到,道,“对了,娘娘,”他在袖子捅了一阵,掏出个银袖炉来,呈给妁慈,“这是寿王府跟礼品一道送来的。但小人核对了,没看到礼品单子上记这个。回头去寿王府问,王府却已经走空了。” 妁慈接到手里,见是个小巧的菊瓣手炉,炉盖圆如满月,当中镂刻着一枝桂花,栩栩如生。她记得中秋节那天,见俊曾送过她一只一模一样的,不觉茫然失神,眼泪毫无征兆便落了下来。 第38章 又做恶梦 自那次妁慈拒驾,见俊连着几天没来坤宁宫。 宫里流言再次传播开来,说的大都是皇后失宠一类。 阿铃见妁慈日日精神恍惚,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也不敢跟她说多了。 见俊的菜仍是每日送过来,妁慈都没动一筷子。 萍儿相当不懂脸色,几乎日日到坤宁宫报道。妁慈连见俊都不见,自然更不会给她面子。只是她受不了每日开窗就看到外面跪着个人。因此吩咐了阿铃,若萍儿来了,就好好的请进来,上茶让坐,只别报给她知道。 阿铃招待了萍儿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劝说妁慈。 “奴婢给她上茶,她每次都起身接,说到皇后,必自称奴婢。简直还跟在坤宁宫时一样。她这般谦恭,娘娘却一直不肯见她。因此其他宫里的人,都说娘娘在拿捏她。” 妁慈望了阿铃一眼,笑道:“她爱来找拿捏,你管她。” 阿铃脸色沉了沉,扭头道:“娘娘觉得奴婢是可怜她?” 她背过身去不看妁慈,妁慈在后面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抽了手不搭理。 妁慈无奈道:“瞧瞧,你不也在拿捏我吗?” 阿铃委屈道:“奴婢哪里敢?” 妁慈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我这几日确实心情不好,偶尔迁怒了也是有的,你多替我担待着。等我想明白了,再向你赔罪道谢,可好?” 阿铃回头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握住了她的,道:“奴婢自然比不过女史和尚仪,可如今她们都不在。娘娘若信得过奴婢,便把奴婢当做她们。把心里那些不痛快的事说出来,也许能好些。” 妁慈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痛快,便是彩珠红玉在,我也说不出来。你不必为我忧心。” 她抽出手来,反握了她两下,权做安抚。终于还是又把自己锁到屋里去了。 阿铃愿意听她说心事,妁慈很感激。可惜那声奴婢让她了认清现实。 她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开导和安抚。 见俊向阿铃问过妁慈的情形,默不作声挥了挥手。 阿铃走后,他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清空思绪想强迫自己睡过去。可惜很多事情越是想忘记时便越是纠缠不休。 那条妁慈铰断的络子,他那晚上从竹丛里寻了回来,看到上面齐整的断口,只觉得心脏被剖开了一般难受。 但是他还是命织造房把络子修复了,把断口重新织起来。织造房的技艺巧夺天工,送回他手里的时候,半点伤残都看不出来,简直如新打出来的一般。 可是见俊知道他跟妁慈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修复如初了。 他先还有些愤恨委屈,想着明明是你先骗朕的,可是后来全变成了懊恼自责。他懊恼自己当时不该发脾气,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或者委屈着说出来,妁慈一贯是知错能改的,明白她伤了他的心,必然会加倍的补偿他…… 他自我催眠一般想着,妁慈会怎样的纵容他。然后在极度的困倦和难过中,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然后在梦中怀里抱空,惊醒过来, 樵鼓响,才不过报了四更,见俊房里的灯便再次亮了起来。 太监总管叹了口气,起身进去伺候。 自那日半夜从坤宁宫回来,见俊便一直吃不下睡不好。虽强撑着不露出疲态来,而且也更加勤勉刻苦了,可是怎么看都不能长久。 秋越深,天越短。加上这几日有些阴,到晚膳时分,天就已经黑下来。 太监总管一面给见俊布膳,一面与他闲聊着,笑道:“重阳节要到了,汴京那些才子们又热闹起来。坊间填了不少新词,有几曲很不错。” 见俊疲倦的道:“唱来听听。” 太监总管道:“皇上这就是为难奴才了,奴才这烂嗓子,哪里学的来?只隐约记得一句,是什么‘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他见见俊没反应,便又试着道,“‘绿杯红袖趁重阳’……奴才觉着这句好。” 见俊瞟了他一眼,放下筷子,强打起精神,道,“走吧。” 太监总管忙道:好嘞,一面给外面候着的小太监使了个颜色,那小太监愣了愣,片刻便雀跃起来,一溜烟的跑走报信去了。 见俊上了舆辇,仪仗浩荡,往荷花池行去。 路过坤宁宫,不由想起当初他欺负妁慈,也这般停下来,与妁慈远远对望。 那个时候妁慈一身红衣立在风中,衣袂飘展,仿佛随时从阶上飘落到他怀中。 但是妁慈再不会上他的当,整肃衣衫出门迎驾了。 他远远透过凤凰竹的疏影,看到皇后阁窗前晾着灯。妁慈立在桌前习字,落在雕窗上沉静的剪影清隽而美好。 他记得当初自己从坤宁宫,绕去了明秀宫,被拦驾在院外。然后回了坤宁宫,妁慈步下台阶,一如大婚时那般走到他跟前,把手递给了他。 那个时候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妁慈却依旧原谅了他。 为什么这次却不肯? 恍然间,舆辇已经走出很远。 不知哪里响起了琴声,如慕如诉,撩人心肠。 见俊叫来太监总管,问道:“到哪里了?” 太监总管殷勤道:“就要到静修殿,过了静修殿,便是荷花池。” 见俊略顿了顿,道:“静修殿对面,是林修仪住的地方 太监总管略疑惑,道:“娘娘确实住那……陛下,不去荷花池了?” 见俊摇了摇头,道:“就去。” 太监总管愣了一下,“奴才这就去传旨……” 见俊透过拱门望去,床前烛影,一个清丽的身影正执笔临书,不觉拦住他,道:“不必惊动……” 太监总管点点头,有些惋惜的望向静修殿。 美人如此才情,那琴音连他听了都心生怜惜,却不能打动见俊,只怕是有缘无分。而林佳儿几次捡到便宜,才是真的有福之人。 见俊在静修殿揽枫院站立着。随驾侍女太监们都还持着仪仗等着院外,而院下人们跪了一地,都不敢出声。 红枫层叶如云,隔壁院中桂花清芬飘过,静夜醉人。屋里那个沉静的剪影却毫无所察一般,兀自凝神于书香。 略瘦了点。见俊静静伸手描摹着,鼻梁要小巧些,下巴也过于尖了。 他莫名想着,不觉迈步进了屋里。 碧鸳端了笔洗出来,跟见俊正碰面,吓了一跳。笔洗落地,瓷片四散,撒了见俊一袍子水。她见见俊眼圈乌黑、精神恍惚,鬼魅一般,吓得发不出声来,只匆忙间跪到一边。 见俊打起帘子进了屋,林修仪放下笔,说着:“早说把门坎儿据掉,没摔着……” 没说完已经被见俊抱在怀里亲吻,“别说话……” 林修仪突然觉得身上僵了僵,片刻之后放松下来。 她见见俊闭着眼睛,便回身掐灭了灯芯,而后反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碧鸳进屋,借着一点余光,见屋里衣物落了一地,帏帐中隐约传来一点呻吟,不觉面红耳赤,匆忙放下抄经书的朱砂,蹑手蹑脚离开了。 见俊梦到自己等得不耐烦,赤脚下地,想去找妁慈,却听到太医说:“娘娘前日脉象浮促,大约就是因为这两味药……” 他抱着枕头,一个人委屈的缩在墙角。妁慈脱鞋上窗,在他身边坐下,笑吟吟的望着他,道,“这么点小事,就不要生气了。” 见俊把头埋到枕头了,带着哭腔控诉道,“可是皇后为什么要骗朕,看朕难过很好玩儿吗?朕真的怕得要死,朕惊慌失措的时候,皇后是不是在偷笑,嘲笑朕像傻瓜一样,被朝廷重臣的孙女儿耍得团团转?” 他不停的说着,妁慈却始终不肯抱着他认错。 他偷偷抬眼瞟妁慈,看到妁慈冷漠厌恶的望着他,他有些惊慌的想去抓妁慈的衣袖,却忽然觉得身上冰冷。低头才看到自己□着,跟萍儿抱在一起。 他惊慌的辩解道:“朕今晚没去见她。朕留下她不是因为喜欢,朕没有……” 他再一次惊醒过来,看到林修仪目光冰冷的望着他,见他醒了,才不闪不避的笑道:“陛下既然这么思念皇后娘娘,为什么不去坤宁宫,却要到臣妾宫中?” 见俊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只茫然的起身穿衣。 他提了几次靴子,才终于把它穿上。然后他动作越来越快,却乱七八糟的找不到章法。 当楼上更鼓响起来的时候,他变得无比的焦躁。左衽着,胡乱系上腰带,便急匆匆的跑起来。 已经无可救药了。他想。 帘子落下来的时候,林修仪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檀木盒子来,轻轻摩挲着,而后抱在怀里,安心睡了过去。 第39章 从梦中醒来 九月初七那天,见俊罢了早朝。 他即位之后一贯勤勉,亲政之后更是朝乾夕惕,不曾有片刻倦怠。便是在病中不能起身,也还要召集内阁去寝殿议事。 但是他这一天停了早朝,只是为了让自己安稳的睡一觉。 太监总管前夜劝他遗忘一些事情,从无可排遣的痛楚里暂时解脱。 可是他明明想着要去放纵的,却下意识转去了林修仪那里。他只觉得一切是可以重来。他去见林修仪,林修仪拒驾,然后他重新驾临坤宁宫。皇后匆忙中来不及装扮,一头鸦色的乌发素素的挽在腰后,便从殿内出来迎他。 然后他吻住了林修仪,道:“别说话……”而林修仪回身掐灭了烛火。 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的。 见俊自我催眠一般想着,他在太傅手里当了三年印玺,才终于拿回自己掌印的权力。他不能再为了太傅的孙女儿,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他命人在寝殿里挂上最厚重的帏帐,燃了檀香,灌下去一大碗酸枣仁汤,而后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辗转反侧,手里紧攥着皇后为他编的那条络子。 他梦到自己狠狠的将它丢出窗外,然后舒畅轻快的大笑。他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进承光宫,那里明明住着他新册封的美人。她比皇后娇小,刚好可以让他抱在怀里;她也比皇后更爱他,会在他熟睡的时候,偷偷的瞧着他。 他觉得自己是去找萍儿了,可是他的梦里没有萍儿。他只是一个人赤着脚踩在冰天雪地里,焦急的哭着,一遍遍拨开草丛,想要把皇后丢掉的那条络子找回来。 太监总管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已接近晚膳时分。 见俊不让人吵他,太监总管也觉得他连着几天没好好睡一觉,因此午膳时就没叫醒他。一直到酉时,他听到帏帐里的动静,才进去伺候。然后便看到床上被褥揉成团,见俊全身被汗溻透,不安的挣扎着,嘴里沙哑的叫着什么,显然是在梦魇。 太监总管忙上前推他,却怎么也叫不醒他。 他不敢耽搁,匆忙命人传太医。正犹豫着要不要通知皇后,却见见俊忽然放松下来,泪水混着汗水流入鬓角,含糊的叫了一声“皇后”。 太监总管怔愣了片刻,挥手招来两个小太监,吩咐他们去传皇后林修仪以及萍儿来御前伺候。 若非见俊指名,太医通常不会主动入内廷诊脉。但今日是德寿殿的召唤,来人又行色慌乱,因此御医们个个都不敢应召,生怕再跟英宗时那样动辄遭池鱼之殃。太医没晾着病人推诿责任的习惯,只能亲自来了。 他出门时外面有些响雷,风也刮得厉害。落叶卷在风里,刮得路面哗啦啦响。 太医院不在内廷,太医到时,林修仪与萍儿已经守在龙床前了。 他不爱打听宫里的八卦,并不知道皇后与见俊闹矛盾的事。只略疑惑为什么皇上病了,身边伺候的却不是皇后。 他听到帐里见俊含糊的梦语,便不急着诊脉,先停住脚步凝神听了一会儿。 谁知萍儿却啜泣着抓住见俊的手,安抚道:“皇上,臣妾在,臣妾在。” 太医心道:你又不是大夫,在又怎么样?不让我看清了症状,一会儿你有你哭的时候。 不过见俊确实暂时平静了下来。因此太医欠了欠身,垂着头趋步上前,对萍儿道:“贵主儿松松手,容臣请脉。” 萍儿眼泪珠子一般落,松开手,起身对太医拜了一拜,哽咽道:“先生请。” 林修仪在一旁冷眼看着,略觉得有些厌恶。她见太医瞟了她一眼,这才垂下睫毛,淡淡的侧身避让。 太医给见俊诊完左手,要换成右手时,见他手里进攥着一根梅花络,便掰了一下,见俊却攥得益发的紧,又不安的开始挣扎。 太医听他又在低喃,便凑上前听了听,而后便恍然了。 他俯身在见俊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片刻之后,见俊茫然的睁开眼睛,四下望了一圈。而后恍若无人,赤着脚下了床,梦游一般向外走去。 四下的人见他行状诡异,都吓得说不出话,还是太医回头对太监总管道:“赶紧披件厚衣裳,别让风吹了。”他们才如梦方醒,开始忙乱起来。 太医趁乱拽了拽太监总管,道:“远远跟着就行。知道的人多了,你反而难做。” 太监总管心里惦着见俊的安危,用力甩开他,急道:“祖宗啊,你都对他说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抱了披风,追着见俊去了。 片刻之间屋子里就只剩林修仪与太医两个,太医望了望林修仪的脸色,上前道:“可否容臣为您诊个脉?” 林修仪默默的伸了手腕去,太医在她手腕上搭了块帕子,这才开始找脉,一面貌似无意的说道:“贵主儿身子虚,若不用心调理,只怕不好生养。” 林修仪猛的把手抽回来,戒备的望着他,却不说话。 太医愣了愣,无奈道:“莫急莫急,臣什么也没摸出来……这几日贵主儿用药饮食都谨慎些就好,两旬之后别忘了再传太医号脉。” 林修仪仍是握着手腕护在胸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风吹得越发猛烈,石板路面上枝叶卷着沙尘刮过去,夹了稀疏的几点雨星。 天地阴沉沉一片,没有星星的夜晚,空旷的宫城灯火寥落,略显荒凉。 见俊茫然的走着。太监总管见他失魂落魄,终究还是听了太医的劝告,没敢让人跟过来。只自己一个人追着,给他趿了鞋子,披上衣服。 但是见俊毫无知觉,很快便走掉了一只鞋,无意中又踢了一脚。 太监总管匆忙跑去捡。等他从花树下把鞋子捡回来时,见俊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最后一阵风吹过去,雨哗啦啦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她心里乱糟糟的。脑中全是见俊临幸林修仪的事。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阴暗的想,难道自己在他的心里便是这么个用处吗?那么见俊确实不是非她不可的。林修仪也好、林修仪也罢,甚至是萍儿,无论哪个人都可以满足他,而他也无需这么大费周章。 但她很快因为这种想法而自我厌恶。 她一厢情愿的认为,见俊对她的感情应该等他长大了,再重新确认。但是那个时候见俊确认了又有什么意义?反正她已经离开了。 她很清楚自己能给见俊多少,所以她专横的想限制见俊对她的感情。当见俊在梦魇中哭求“不要丢下我”时,她明明已在心里给了他允诺;可是一旦见俊做出了出格的索取,她便激烈的抗拒和退缩。 可是她凭什么? 她不曾生他,不曾养他,甚至不曾在最痛苦的时候陪伴他。 林修仪也很好,倦怠至极的时候她这么想——至少她可以全心全意的对待见俊,不会离开、不会退缩、没有抗拒的理由。 晚膳她没有出去吃。 听到雨打竹叶的声音,她有些落寞的推开窗子。 然后便看到见俊立在阶下,湿漉漉的,茫然的望着她。 只是雨夜里一个素白单薄的影子。小小的,面目模糊,像是从梦中游荡出来。 但皇后就是知道那是见俊。她心里一酸,泪水滚落下来。 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忙着布置晚膳和躲雨,没有人发现殿下立了那么个人。 皇后从皇后阁里出来,铃音她们欠身福了福。皇后不喜欢人跟着,因此在殿内走动时,她们不会主动去打扰她。 直到皇后走出殿门。她们才略觉蹊跷,忙跟出去。 秋雷已经停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雨声。 皇后走到见俊面前的时候,她的身上也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头发一股股流下来。皇后伸开手臂把见俊抱在怀里。 见俊目光颤了颤,泪水忽然流下来。 “朕在梦里重来了很多遍。”他说,“最后朕梦到朕掀开了皇后的盖头,那个时候朕和皇后都已经老了,朕以为这样就不会出错了……可是朕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皇后。” “朕不可能一下子就跟你一起变老了。可是朕可以一直一直都不长大。如果朕一直一直都不长大,皇后可以不可以一直一直原谅朕。” 见俊伸手的抱住皇后,把头埋进她的肩膀,轻轻的蹭着她,压抑着哭声喃喃道:“朕保证,以后什么也不做了。” 皇后只是用力的抱紧他,泪水混着雨水不停的流下来,“不要再说了。”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到从前。那个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的孩子,那些娇软青涩的岁月,终于就这么一去不返了。 第40章 重阳节 秋雨来得急,去的也急。 妁慈服侍见俊躺下的时候,秋虫便已再次鸣叫起来了。 弦月已落至西山,星光异常的璀璨,却照不明耿耿秋夜。 妁慈起身关窗,见桌上宣纸已被雨水打湿,上面铰碎的络子线头全糊成一片,才想起自己丢出窗外的那只。如今过了五六日,又落了雨,只怕上面的珠子已经化到泥土里。 她略有些懊恼,却也只能亡羊补牢,命人点了宫灯,提着出去寻找。 见俊并没有睡着,妁慈不在身边,他略觉得不安。却不敢追出去黏上她,便攥紧了手上的络子,强迫自己睡过去。 他隐约觉得手感有些不对,络子里的珠子手感变得像琼脂,些微绵软。表面却跟面团一般粗糙粘人。但是几日不得安眠,他已困倦得不能思考,只下意识的揉搓着消磨时光。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是妁慈回来了,意识一松懈,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两日之后便是重阳节。 见俊与妁慈闹别扭,本以为妁慈不会好好准备了,谁知接近午膳时分,坤宁宫便来了人,请他去赴家宴。 彼时见俊正跟内阁议事,边界那边传回消息,说是两个月前,提王臣部的王子由贵率部众叛乱,被希提左相帖木儿击败,逃往关内。王臣叛乱部众已悉数被杀,残余两部人心浮动。守将建议笼络由贵,由他策反王臣残部,让希提内乱,无暇他顾。 内阁为了此事又争论起来。原本有阿廉在,僵持不下的局面已经被打破了。但是这次阿廉压根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连表态都没有。因此御前议事,就变成了周天赐与高宦成轮流劝诱阿廉。 见俊原本冷眼看着。此时听到妁慈请他去赴宴,急着要走,这才开口道:“爱卿怎么想?” 阿廉愣了一下,忙回神,上前奏禀道:“臣在想黄河秋汛。臣入京前路过濮州,见河床足足高了民居几丈,已是悬河。前些日子濮州附近接连降雨,臣只怕黄河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见俊略愣了愣,回头吩咐小太监回告妁慈,他晚些去,让她先吃。而后正襟危坐了,道:“七月里程卿未回京时,工部已奏过此事。朕拨了银子命地方筑堤,程卿可是觉得不足以保障?是否见闻了什么,尽管说。” 宦成与天赐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就这么被转了话题,反应过来后同时有些羞恼,瞅了个空,插嘴道:“陛下,由贵一事……” 见俊不耐烦的瞟了他们一眼,“一个降而复叛、抛弃臣民故土只身逃到异邦的王子,也值得朕两名内阁重臣牵肠挂肚?” 如果妁慈能听到他的心声,必然会暗自发笑——阿廉这人只认事不认人,连皇帝那边他都不靠,你算得上什么? 妁慈收到养心殿那边的回禀,料想一时半刻见俊来不了,便不急着让人布膳。 见俊上次对她说,最爱赏花食蟹。因此她在御苑假山上的佳思亭上布置了宴席。她知道御膳房那边有成制的全蟹宴,却不想破费太多,便只命清蒸了螃蟹,烫上菊花酒,备了重阳糕。 御苑有专门的花房打理,摆放的都是时令花草。时已入秋,满园都新植了菊花。虽是移植过来的,但因为是在户外,便将花盆一并埋入土中,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花海,姹紫嫣红很是夺目。妁慈在邵府时也读过菊谱,却也认不全这么多品种。 佳思亭里单独摆放了一盆粉绣球,足有半人高,上面重重叠叠,花团锦簇。 妁慈来的早,一个人玩赏了一会儿,才见其他宫院的妃嫔们三三两两的过来。 萍儿自然也在其中。 妁慈只觉心中兴致霎时间便消散了。 她转了身望向西面荷花池,吩咐阿音,让她告诉众人自己玩乐便好,不必来向她问安。 但片刻之后,她还是听到了萍儿柔美的声音,“皇后娘娘可还是在生奴婢的气?” 妁慈闷声坐着不说话,也不回头。 假山下众妃嫔聚在一起说笑,不时抬头望望上面,笑容微妙的低语着。 妁慈心中烦乱,只说,“我何必为你生气?如今你已有了名分,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萍儿叩了个头,低声道:“奴婢一日伺候过娘娘,便终身是娘娘脚下的奴才。没有娘娘便没有奴婢今日,若娘娘不肯原谅奴婢,奴婢无以自处。” 妁慈望见荷花池潋滟水光,越觉得此处无趣,“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你过去做的事,我不全知道,但也不是全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有一句话,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然留了下来,又自立了门户,还是一切好自为之。”她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萍儿半晌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娘娘的教诲,奴婢记下了。娘娘恩德,奴婢无以为报。奴婢为娘娘绣了幅挂屏,还请娘娘收下。” 妁慈懒得再与她多言,便起身径自离开了。 她回来的时候,萍儿已不在亭中。只在桌上留了一幅绣品。 妁慈命人展开来,只见上绣着一树月桂,明月如镜,花落如雨,下有仕女持本吟哦,身形窈窕而端庄,一袭暗红披风,越发衬得肤白如雪。绣线细如发丝,无隙可寻,入目只觉光华灼灼,精妙绝伦。 完成这幅绣品只怕花去几年时光。妁慈虽不喜欢她,却也不想辜负她这般手艺,便把绣品交给阿音,道:“去还给南美人。” 阿音愣了一下,追问:“若她不接怎么办?” 妁慈道:“这东西如何在这儿的,就让它如何回去。你比她伶俐多了,怎么反比不过她办事的手段?” 阿音无奈,只能接了绣品去了。 妁慈在阶上见阿音说了几句话,把绣品往萍儿的侍女品茗怀里一塞便跑,不觉低低的笑出声来——阿音也是个妙人。 见俊迟迟不来,下面的妃嫔们已经有些焦躁。 妁慈觉得既然是家宴,便不能少了见俊,执意等下去。但是午时已过,当她看到西宫两位太嫔命人送了公主来,两个小姑娘都与见俊一般身形娇弱,一看便是日日跟着娘亲吃素的体质。还是命人开宴了。 林修仪比公主们来得更晚些。风吹便倒的模样,比上次见面还要清瘦。 她不是那么合群,与萍儿说了几句话,便一个人坐到池塘边,揉了朵菊花逗鱼。妁慈在上面瞟见有人撞了她一下,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若不是萍儿拉着,她只怕要掉下去。 林修仪倦倦的,并没跟撞了她的人计较。倒是曾淑珍赶紧闪身出来,凶狠的骂了那丫头几句,不断的给林修仪赔礼。 妁慈在上面看了一会儿。 林修仪上次小产,跟她同住的那几个人表现得很让妁慈很是失望。她有心护着林修仪,实在不想让她再跟那些人混在一处,便道:“请林昭容上来坐。”顿了顿又道,“把那丫头送去尚仪局问话……别惊动了宴席。” 两个公主都很知道礼节,只是在妁慈面前略显得拘谨。她们身后都有姆妈伺候着,小鸟一般只需张开嘴等着吃。便一言不发。 妁慈很觉得见俊一家基因微妙,他这两个妹妹都八九岁了,看上去却跟五六岁的小姑娘似的,娇娇软软,棉花球一般可人疼。 她忍不住抱了一个放到腿上,用勺子剔了蟹黄喂她。一面对林修仪笑道:“你帮我抱着她。” 林修仪目光柔和,伸手从姆妈手里把另一个抱了。见她目光盯着盘中大鳌,便耐心的给她敲开,剔钳子肉给她吃。小公主乖乖的张口接了。 妁慈不觉笑起来,道:“她想拿着玩儿的。” 林修仪愣了愣,俯身用眼神问了下,小公主羞红了脸,小声“嗯”了一声。 林修仪也笑了起来,又挑了一只大的,命碧鸳用绿豆面洗去了油渍,塞到她手里。 妁慈见林修仪开怀,这才略放下心来,笑道:“先喝口烧酒,螃蟹吃不吃都好,重阳糕一定不要错过了。” 林修仪“嗯”了一声,又道:“刚刚在底下听人说,萍儿向娘娘献了一幅绣品?” 妁慈没料到她会提萍儿,想到先前她跟萍儿间的相处,不由略略有些别扭——她并不想从林修仪口中听到为萍儿求情的话。 却不想林修仪貌似无意的继续道,“她绣工难得,可惜本朝虽不讲究讳法,当避的还是该避。 妁慈没有避讳的意识,仍是懵懂着,却也不由觉得身上寒了寒。待等林修仪解惑,她却已经不说了,只专心逗着怀里的小公主,眉眼柔和,真如慈母一般。 眼看日头向西,御苑这边两个小公主已经吃饱睡过去了,见俊却依旧没有来。只命人送来两盘重阳糕,说是他与内阁一道吃过了。 闻言,御苑中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都兴致消沉,很快便散去了。两个姆妈也抱了公主,跟妁慈跪安了。 妁慈见见俊送来的重阳糕还是热的,便与林修仪对分了。 林修仪垂首不语,半晌才捻了一小片含在嘴里,而后便起身与妁慈告辞。 妁慈略觉得有些起风,怕她再吹病了,便没有留她。 一时之间御苑中只剩残席与菊花,清冷寂静。 妁慈命人收拾了园中残席,将酒重新热了送过来。菊花酒特有的芳醇飘散在空气中,掩去了蟹壳的腥膻。 见俊只说吃过了,却没有说不来。妁慈知道他早惦记着这一天,便仍在园中等他。 闲来无事。她一个人倒了杯烧酒,端着踱步到先前林修仪坐着喂鱼的地方,四下扫视了一下,不觉有些心烦意乱。 ——那丫头若是不小心,更容易直接摔到水里去,推到林修仪身上未免蹊跷了些。而萍儿能及时拉住林修仪,只怕是那丫头撞过去时,她便知道目标是林修仪。 妁慈并不觉得萍儿能收买了曾淑珍的婢女——难道她一直盯着曾淑珍吗? 她尚未想明白,便听到身后脚步声急趋而来。心中一惊,慌忙回过身,才看到是见俊。 见俊见她表情慌乱,显然是在防备着什么,不觉退了一步。他心里难过,笑容便有些勉强,“朕只是觉得皇后应该还没走……见到皇后果然还在,一时高兴——” 妁慈目光已然柔和下来,只微微笑着望向他:“我刚刚不知道是你。” 见俊略张着嘴,呆呆的看着她。见妁慈伸手给他,便握住了抱在胸前。 妁慈拉他到假山上,将一只茱萸囊系到他的手臂上。而后从阿音手上接过银盘子,用筷子夹了一片重阳糕送到他嘴边,笑道,“愿岁月安好,百事俱高。” 见俊心中一暖,张口接了。他知道已不能随便亲吻她了,便默默避开妁慈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第41章 结 见俊去得晚,风起来了,天便有些凉。 妁慈怕他凉了胃,不敢再带他在院子里吃螃蟹,便哄他回了坤宁宫吃。 见俊虽说喜欢吃螃蟹,却并不挑剔,半碟姜汁醋便能将就。只是他并不像是会吃螃蟹的摸样,一只蟹只是掀了壳,把蟹黄剜着吃了,便再不会摆弄。只胡乱的把蟹螯掰下来,颠来倒去研究了一会儿,咬两口,再吸两口,困扰着却不肯丢掉。 往常他对这种东西无能为力时,一定会用那种无辜闪烁的眼神偷瞟妁慈,在妁慈看到时又乖巧的垂下头去继续“自力更生”。妁慈多半就会无奈的接过来帮他剥好,把肉喂到他嘴边了。 但这一次他倔强的不肯求助。 妁慈在一旁默默看着。 从坤宁宫`的小太监口中得知见俊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她就隐约明白,见俊对她的依赖已经过于强烈,让他不堪重负了。他在潜意识里也许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本能的想要减轻伤害,试图戒除掉这毒品一样的感情。 之所以回来找她,可能只是因为那个过程太疼了,他暂时还承受不住。 妁慈不由就想——也许他们的未来并不是她先离开他,而是他解脱出来,先一步甩开她。 妁慈回头对铃音说了些什么,铃音点点头,很快便端来一套蟹八件。 妁慈拣了个剪刀钳模样的,递到见俊旁边。 见俊动作停了停,有些失落的望了妁慈一眼。他接过来,吧嗒吧嗒胡乱剪了几下,便把东西都丢到了一旁。 “朕不想吃了。”他垂着头仄仄的说,“敏敏陪朕聊天吧。” 妁慈微笑道:“好。”她接了湿帕子,边帮见俊把手擦干净,边问道,“皇上想聊什么?” 见俊闷闷的想了一会儿,问:“敏敏往年都是怎么过重阳的?” 妁慈想了想。在现代时,她们家算是比较保守的,这些传统节日也会过一下,却不是传统的过法。她会和妹妹一起去爷爷家,陪他下下棋、聊聊天,吃一顿晚饭。没有菊花、螃蟹和重阳糕,只是平平淡淡的,跟每一个周末无任何区别。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无比的伤怀。 只是这些不是见俊想知道的,妁慈也不能说给他听。 “白日里,家中叔伯兄弟们会去登高或是赴宴。女孩子们则聚到一起,陪太母赏桂花,吃重阳糕。夜里回去,母亲还会为我另蒸一笼,用筷子亲自夹了喂我吃,同时说‘愿儿身体安好,百事俱高’”妁慈顿了顿,“……她一贯是信这些吉祥话的。” 见俊问:“皇后也信吗?” 妁慈笑道:“信。” 见俊静了一会儿,端起一旁盛点心的小碟子来,用筷子夹了块儿花糕,也递到妁慈的嘴边,注视着她,道,“愿两心相悦,与卿偕老。” 妁慈愣了一下,茫然的张嘴含了。 见俊这才略略红了脸,重新拿起剪刀钳,挑了个个儿大的螃蟹摆弄着,低声道:“朕给敏敏剥螃蟹吃。” 妁慈仍旧不能回神,见俊也不在意她是否认真听着,只径自说,“朕小的时候,每到重阳都可以吃到螃蟹。姑姑——圣母皇太后会亲手剥给朕吃。后来皇太后不在了,父皇便带朕赏菊花,也曾亲手剥螃蟹给朕……”他似乎不想再回忆更多,便转而道,“朕记得当年重阳赐宴,太傅还曾应诏写诗。说‘花中唯爱菊’,为何皇后家反而要赏桂花?” “太贵了……”妁慈答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能继续道,“重阳前后,东华门外有菊花盛会,又有赛花会。汴京城人人都去凑热闹,因此一盆稍好点的菊花,动辄炒到数千钱,甚至上万钱。太父不愿破费,便没买过。家中倒是种了一些,但打理不善,生得不比杂草高,根本不能玩赏。因此就赏桂花。” 见俊嘟了嘟嘴,道:“朕不喜欢桂花。”朱贵儿最跋扈的时候,宫人们连谐音也是要避讳的。而且她最爱桂花,提到桂花见俊便不由想起她来,“但是如果皇后喜欢……” 妁慈笑道,“我也喜欢菊花。” 见俊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得出妁慈追忆时,目光中全是怀念,甚至还有些追悔,像是恨不能回到过去一般。他不愿再想太多,宁肯相信妁慈只是太喜欢桂花。 他的“宁肯相信”,在持续了十几天之后,终于再不能帮他自欺欺人下去。 林修仪有喜了。 她私自传了太医来诊脉,而后当即便把结果报给了妁慈。 见俊得到的消息,还是妁慈亲口转告的。 妁慈只是语气略有些复杂的告诉他,见俊却觉得有晴天霹雳打下来。他第一个反应是抓紧了妁慈的手,辩解道:“这不是真的,敏敏你不要相信。太医他是个大骗子,上次朕就忘了惩治他……对了,朕应该把他关起来,他欺君!” 妁慈的脸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见俊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默默的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进屋锁门,任谁敲也不肯开。 见俊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眼神都追着妁慈,妁慈被他们看得心烦,干脆带上铃音,出门去探望林修仪。 做了错事却不敢承担责任,这样的男人最让人瞧不起。见俊既然决定脱去伪装,长大成人,便该有相应的觉悟——妁慈不会再为他孩子气的举止心软。 可惜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 林修仪出门迎接时,阿碧在一旁扶着她。 风吹过去,她的衣袍飘起来,只让人觉得空荡荡的。 太医说林修仪郁结于心,情况不妙。妁慈还以为她只是有心结罢了,此时见了,才明白什么叫做“不妙”。 她脸色苍白,瘦的颧骨都露出来。妁慈伸手扶她时,只觉得她手腕骨头硌人,上面套了只玉镯子,几乎已经挂不住。 妁慈无法想象,不过短短二十天,一个人怎么能消瘦到这种程度。 只怕她这些天一直都不曾好好的吃过东西。 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却完全不像郁结于心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欢喜的。明明肚子完全看不出来,她却会不时抚摸一下。目光柔和,唇角的笑容几乎让人心都要化掉了。 她这样,妁慈反而不好说什么。只旁敲侧击问了几句,林修仪却比她还要含糊其辞,只说:萍儿常来陪我说话,聊到往日旧事,一时伤神罢了。有她开解着,如今已经不碍了。” 妁慈无奈,只能宽慰着和她聊聊家常。不多时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时,妁慈按住林修仪,不让她出去送。林修仪也没有坚持,只让阿碧领着众人去送妁慈。 妁慈知道林修仪那边望不到了,才把阿碧叫到跟前,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在屋里时,她便几次看到阿碧欲言又止,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谁知此时她问了,阿碧却霎时间泪流满面,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出话来,“我们娘娘她不敢吃东西,总觉得什么都是带毒的……我尝了喂她,她却说我吃得的东西,她未见得能吃。这几日只喝白粥熬着,怕是……” 妁慈身上震了震,霎时便明白,为什么太医说林修仪郁结于心。 ……只怕还是见俊造下的孽。 妁慈回坤宁宫的时候,见俊已经从房里出来了。见她进殿,忙起身迎上来。 妁慈只觉得心里难受,看了他一眼,便折进了里屋。 见俊追过去,妁慈却掩了门,说:“我暂时不想见你。” 见俊没有再推,只是倚着门默默的坐下来,垂着头,“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我明明说过要对你一心一意,却又去了她那里 妁慈说:“我生气不是为了这个。” 见俊顿了顿,有些失落的道:“是啊,皇后怎么可能会在乎这些。”他揉了揉眼睛,话里已经带了些鼻音,“可是朕在乎,朕是真的只想和敏敏一个人白头偕老……明明我们已经和好了,为什么又出这种事? 第42章 温柔 已经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抹杀的。见俊很清楚这一点。 尽管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糟糕到不能自控,以至于他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但是起居注里明明白白的记录着,并不是他不承认就能否定的。 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他多么想逃避现实,后果他都必须要承担。 ——妁慈和元禄多说句话他都会难过半天,可是他跟林修仪什么都发生过了,妁慈却依旧没有激烈的表态。见俊早就明白他在妁慈心中的地位,但还是不由觉得难过。 可是也正因为妁慈的淡漠,这次的事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见俊再次来到林修仪那里的时候,林修仪毕恭毕敬的出迎了。 像是早就料到见俊会来一般,她已经精心的装扮过了。一身端庄的绛红色广袖曲裾深衣,艳红的长裙如盛开的石榴花一般。倭堕髻矮矮的挽在脑后,上面斜插了一只金凤簪,流苏垂落如丝。 与她往日娉婷素淡的装扮全然不同,但这么端庄富贵的打扮,却越发显得她体态风流袅娜,昔日那种沉静安闲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就算是与妁慈极其相似的穿戴,也不会有人觉得她们之间有何相似之处。 见俊只觉得眼睛被刺痛了一般,当林修仪抬头目光冰冷的对他微笑时,他觉得无法再忍受下去。 但林修仪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笑道:“陛下怎么想起要到臣妾这儿?” 见俊心里一疼,却也只能扶了她,道,“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 见俊一直待到晚膳时分,才留下各种赏赐离开。 碧鸳原本希望见俊留下吃顿饭,有他相陪,她觉得林修仪多少能安心一些。 可是见俊只是赏了些人参、虫草、燕窝、灵芝。赏赐固然丰厚贵重,人却没留下,终究算不得贴心。 她心中有埋怨,却还是用力揉了揉脸颊,换上笑容,进屋去为林修仪布膳。 她一面为林修仪盛粥,一面笑道:“娘娘刚说病了,陛下便来,可见心里待娘娘自与别人不同。” 林修仪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扫到桌上布的菜,不觉愣了一下。 她伸手拿起个鸡蛋,敲开皮,剥了吃。 惊喜来得太突然,碧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泪已经滚落下来。胡乱擦了两把,忙回头吩咐人去做。 林修仪把一整只都吃下去,像是被噎了一下,接过白粥喝了两口,顺了顺气,才道:“有些凉了。” 碧鸳道:“皇后娘娘下午就命人送来了……对了,娘娘还送了其他的东西来。”说着便赶紧让人去取。 等那些花生、桂圆、核桃之类东西都摆在桌面上,碧鸳才忽然明白过来。 妁慈送来的都是囫囵的、剥了壳才能吃的东西。 碧鸳忽然眼睛有些酸。 见俊陪了林修仪半天,甚至不曾看出来她虚弱得走路都要人扶,足见心不在焉。南采苹虽日日都来看她,陪她叙旧,却开解得她连饭都不敢吃了。曾淑珍更是除了在她面前哭,就只会遮遮掩掩的挑拨她恨别人。 碧鸳每次在林修仪面前夸赞谁谁谁是个好人时,林修仪总是笑而不语。碧鸳还怪她冷情。 这一刻她才明白,真心对你好的人,不见得事事都念得你、日日都粘着你,可是你的心事他都会记在心里,不经意间便帮你化解了。 林修仪像是饿了很久,吃了好些东西才舒了口气。 而后她在桌前沉默着坐了很久。 自上次与妁慈诉说心事,她便再没想过要伤害她。但是这一次她显然是连妁慈也骗过了。妁慈极少赏赐给人吃食,即便是偶尔送来果品之类,也大都是直接从库里分发了,绝对不会经她自己的手。 林修仪还以为她对人心险恶有足够的认识,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谁知她还是这么容易就心软了。 妁慈熟知阿珠和阿玉的品性。知道她们说的两天并不是个约数,因此第三日一早便命铃音拿了她的手书,去库前等着。 阿珠和阿玉急着跟妁慈讲她们的奇遇,天没放亮便赶着进城,到内府的时间竟比铃音还要早。 内府管事核对清单,清点了货品,便命杂役太监搬运。阿珠她们没事干,便买了点心烤肉水酒一类东西,套那些人的八卦。 难得有姑娘家护送货物,说话办事不扭捏,出手大方,人也生得干净,那些人都愿意跟她们聊天,也没太多防备。因此铃音去的时候,宫里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她们已经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她们早就觉得见俊跟妁慈两人没未来,更兼见俊还是个不能对自己负责的小正太,更是不愿意留妁慈跟他蹉跎着。因此见了面没聊几句,已经问妁慈出宫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妁慈点了点头,又说:“你们说遇到了钱进,怎么回事?” 阿珠笑道:“碰巧。我们到宋城的时候,钱进正在摆擂台招聘掌柜的。我们就去凑热闹。然后就通过了笔试,分到一家钱庄。我们花了一个下午给他整理账目,然后莫名其妙他就亲自来见我们了。” “我们跟着他回了汴京,为他打理各地门店的账簿清单之类。这些天听说西边要打仗了,他忙着筹集物资,好像要去永兴买什么油龟……就把送时贡的事交给我们办了。” 妁慈无奈道:“油龟……是由贵吧。” 阿珠果断道:“应该不便宜,他提了不少钱。”阿玉也在一旁插嘴,“只要能帮上阿廉的,他从不在乎钱。这人很义气,我支持。” “算了,说点别的吧……”妁慈掩面,反正这个人她不曾在史书里读到过,只是前些日子听见俊念叨了一次,想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阿珠和阿玉再次对视一眼,同时道,“师姐你干脆今天就跟我们出宫吧。南采苹上位了,林修仪也怀孕了,这地方已经没法待了。小正太爱干什么干什么,咱们不陪他玩儿了。” 妁慈无语,不知该怎么跟她们说。 这不是她乐意不乐意的问题。就算她真能出去,平白无故丢了皇后,汴京城还不得天翻地覆? 她正要开口,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见俊来了。 按说这个时间见俊刚刚下早朝,正专心致志批折子或者跟内阁议事,不该这么早来。她心里略觉得不妙,直觉不能见俊遇着阿珠阿玉,便道:“这件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先别操心。你们先从侧门离开,赶紧出宫去,方便的时候都开着通讯器,有事我会联络你们。” 见俊这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元禄呈上来的一封降表,让由贵的事再度惊扰了内阁。 这个草原上来的没落贵族,在见俊的内阁捕风捉影地为他争吵时,便悄然搭上了建藩在西京的寿王。大概异族人特有的豪迈跟元禄的潇洒格外的合拍,两人交游不过数日,便互相引为知己。 也不知是在他们哪一个的主导之下,由贵放下骄傲决心投靠中原朝廷,而元禄也打破低调的惯例,为他传递消息。 礼部与王臣部打过多次交道,深谙王臣部的风俗,力证此人确实是王臣部王子无疑。而由贵随降表一道呈上来的王子印和作为信物的牛角鸣镝,也取得了高宦成的信任。 阿廉不爱理会风言风语,但是当由贵其人确凿无疑的出现时,他终于也开始考虑,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用。 只有见俊仍旧觉得,由贵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他打从心底里讨厌这个怀揣珍宝却不知珍惜的人。 ——如果他沦落到由贵那种处境,却还是有人愿意跟随他,他绝对不会让这些人身陷险境,更不会抛弃他们一人独活。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人、一个王者最起码的操守。 何况他从来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忠诚。高宦成说的那些,什么天之骄子振臂一呼,他的民众便会为他蜂拥而起,只是书呆子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也是一个皇子,他的生父当年甚至还在位,而朱贵儿不过贱婢出身。但是那六年里,不曾有一个人为了他反抗过朱贵儿。 因为他弱小。那个时候他甚至需要他们的沉默才能苟活。连唯一一个敢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也不相信见俊能保住他,宁愿自我了结——所以他给见俊的只是同情,而非忠诚。 没有权力,便没有忠仆。这才是合情合理的现实。 但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阿廉说:陛下,该不该接纳由贵跟您喜不喜欢他没关系,跟您觉得他能不能发动王臣部众也没关系。今日讨论的是国家大事,不是您的想当然尔。 见俊很欣赏阿廉的率直能干。阿廉反驳那两位时,他觉得很痛快。但是当阿廉用同一种语气否决他时,他只觉得怒火上涌。 ——他就是养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他确实就是五谷不分、忠奸不辨。曾经也有个号称全天下最忠诚最英明的太傅在他身边,但是这位帝师除了一个概念不明的“仁心”,什么都没教过他。 纵然这是他自己的错,但如今他在耐心求教,除了撇掉他的意见不管,他们就不能给一点指教和关注吗? 见俊这几日本来就积攒了不少委屈,此时一并爆发出来。 他气急之下打翻了案上的砚台和茶杯。等他发完脾气,意识到桌上还放着妁慈为他编的络子,匆忙抢救时,才看到嵌在里面的珠子已经将黑墨变作了白水。 第43章 虐 见俊立在台阶下,手里攥着那颗珠子。 软而粘,虽依旧带着宝石的光泽,可是它确实不是一块石头——至少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事异必妖,那个瞬间他只觉得这东西不祥甚至恐怖。 但是当他来到妁慈殿前的时候,他终于想起这是妁慈送他的。妁慈绝对不会害他。 他等在殿外,脑中闪过各种猜测,最后停留在妁慈说的那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送你这么寒酸的东西?” 为什么?见俊脑中飞速的过滤着各种可能,明亮的黑眼睛光影闪烁。 然后他看到妁慈从殿中款步走出。她在台阶前停了一下,理了理自己两鬓垂下的头发。清风吹过,她身上的衣带与广袖随风翻飞,秋日细碎而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姿容清隽,表情淡然,一如壁画上那些方外的飞天。 他在那一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妁慈是上苍赐给他的补偿。若有一日他足够强大,再不需要谁的抚慰…… 但他很快将这种念头甩开了。 妁慈走到他面前,淡然下拜。见俊不喜欢她的疏离,便伸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块能化掉水中黑墨的石头,自然也能化掉些其他什么东西。妁慈给他这块石头,是什么用意? 难道她怕有人给他下毒? 想到这里,见俊唇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心情雀跃。 妁慈问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见俊刻意忽略掉她这几日一贯的冷淡,略有些撒娇的抱怨道:“阿廉让朕受了气,朕想打他板子。” 那种久违的依赖语气让妁慈略有些怔愣。 她顿了顿,柔声道:“进屋说吧。” 妁慈帮见俊换掉繁冗的朝服和冠冕,照例给他奉上一杯蜜茶。 见俊一面捧着喝,一面把早朝上阿廉顶撞他的话说了。 妁慈听后不由小小的头痛了一下——阿廉果然和史书上记载得一般目中无人。就算是魏征也知道否决皇帝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却一句“不是陛下的想当然耳”就完事了。 对皇帝尚且如此——当然以他的性格,估计对别人也对皇帝差不了多少——天知道他到底得罪过多少人。 妁慈只能无奈的揣摩着阿廉的想法,斟酌着字句,“陛下不喜欢由贵,是因为他的部下都被杀了,而他却逃走了吗?” 见俊皱眉点了点头。陛下知道从王庭到中原有多远吗?” 近两千里。” 那么陛下知道,沿途有多少军砦和城池吗?” 见俊顿了顿,摇了摇头——不用说他不知道,就算是边城守将,甚至一度追击到希提腹地的开国名将们也未见得知道。 妁慈道,“西疆多草原与沙漠,地广人稀。自然不比中原城池密布。但单单一个王部就有二十万人,整个有数百万人。城池怎么也有近百个吧。由贵从王庭经过了近百城池,避开数十万草原骑兵的追击,中间还瞒过了咱们的边哨与关所,平安的逃到了永兴。陛下觉得,他一人之力,能做到吗?” 见俊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少时几次尝试跟着元浚逃出皇宫,只是几道高墙和数队羽林军而已,却依旧不曾成功。这个人却成功的千里奔逃。也许他并不像他想得那么无能。 妁慈见他若有所思,略微松了口气,又说道:“陛下读过史书,可还记得季布?” 见俊仰着头,眨了眨眼睛——他当然记得。 史书中他记忆最深刻的故事,一个是赵氏孤儿,另一个便是季布逃亡。 妁慈道:“希提求购由贵,想必不会比汉高祖悬赏季布松懈些。由贵这一路逃亡,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他送命。那些追随他反叛的部下,未见得是被他抛下才会死掉。如果他们是甘愿为他去死的,那么他脱逃,也未见得是因为贪生怕死。” 见俊捧着茶,沉默不语。 妁慈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陛下不知其中细节,不该过早讨厌这个人。” “如果,”过了好一会儿,见俊才难过的说,“如果很多人为朕死了,朕会讨厌自己。朕宁肯不逃亡。” 妁慈闻言不由心中一软,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脸颊,轻声道:“那是因为陛下有一颗仁心。这是最难得的。” 见俊不由自主的脸上泛红。邵博跟他说过无数次仁心,可是直到妁慈这么说了,他才觉得仁心是好的。 “不过程大人说的,国家大事由不得陛下的喜好,道理也是相通的。很多人要抛开喜好才能认清,也有很多事要抛开仁心才能做好。至于个中机巧——反正君逸臣劳,陛下可以慢慢看,慢慢学,不必着急。” 送走了见俊,妁慈长长的舒了口气。而后又略微的懊恼。 见俊走的时候握着她的手,黑柔的眸子静静望着她,说道,“敏敏,朕对你是真心的。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不求你原谅。你可以生朕的的气,拒驾也好,不理朕也好,讨厌朕……也好。只是不要忘了,朕喜欢你。” 他凑过来的时候,妁慈恍然发现见俊长高了不少,他的声音也终于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孩童一般的清脆。 那个昔日在她缠着她撒娇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开始长成少年。 她明明是要与他渐渐疏远,渐渐淡漠,最终脱离出他的生命的。可是当他认真而又固执的请求她,不要无视掉他的感情时,妁慈发现自己竟真的不能忽略掉了 见俊重新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内阁诸臣已经回去办公去了。 他也没有把他们再召到坤宁宫来,只换下燕居的衣服,带了几个宫女太监,亲自去了政事堂。 妁慈说得对。如今内阁既然没有邵博那样的主心骨,便不会尾大不掉。君逸臣劳,他们本来就是为他辅政的。他处理不了的,他们自然得为他代劳;他不明白的,他们自然得条分缕析的说给他听。 阿廉那个臭脾气,他无视掉就好了。相信等阿廉发现老老实实给他讲解比较不浪费时间时,就不会再试图用一句话否定掉他的意见了。 见俊亲自到政事堂,高宦成等人都诚惶诚恐。 而阿廉也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诚意,上前禀奏的时候,终于耐心恭敬的分析了他的意见。 既然已经与希提交恶,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便不怕再多一个王臣部王子。见俊最终决定先见见由贵这个人。 他再次回到坤宁宫时,太监总管也从御造所带了玉石匠回来。 ——见俊大约看的出来,妁慈有些厌恶太监总管,因此他这几个月去坤宁宫,都没有让太监总管跟着。今日去得急了,太监总管下意识跟上去伺候,见俊便在坤宁宫外等妁慈时把他支开了。 御造所的工匠遍览天下异宝,目光独到,也许认得这珠子也说不定。 见俊便将络子传给他看。 工匠看了半晌,才讷讷道:“小人眼拙,这东西看着有些像烟晶,又有些像琥珀……小人不认得。” 见俊笑了笑,道:“罢了,你去吧。” 天下异宝这么多,他不认得又怎么样?妁慈必定不会害他的。 不过妁慈为什么忽然想起要送他这么件东西? 见俊将络子绕在指上,静静的望了一会儿。 他虽然无比的希望这是“永以为好”的信物,可是他终究还是明白的,妁慈没有那么喜欢他。想到这里,他沮丧的将下巴搭到桌子上,嘟了嘟嘴。 然后就如电光火石一般,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可能性。 他瞬间不能安坐,“把太医叫来!” 事发的第二天,妁慈就跟太医打过招呼——见俊已经知道他们合伙骗他的事了。 却没想到今日一来坤宁宫,见俊便开始追问当日的事。 见俊虽然疾言厉色,但太医看得出他根本就是色厉内荏。因此也不怎么害怕,只说:“当日娘娘脉象浮促,疾而虚,显然是有热邪,当是心肺不佳之故……” “是与不是你比朕清楚!”言之凿凿说的全是屁话,所以见俊才最讨厌与这种老于世故的滑头打交道,“朕只问你,皇后……皇后身边是不是有谁……”他皱着眉头,实在寻不出其他的可能,只能低声道,“下毒。” 太医赶紧跪下,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没有,真的没有。” 见俊盯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吓他道,“你还不说实话?!” 太医咬定了,摇头道:“臣说的是实话。事关娘娘性命,就是臣敢隐瞒,娘娘自己岂能不当一回事?” 见俊不以为然道:“宫闱之祸从来不得善了。皇后慈悲,不愿牵连无辜。以她的性情,自然会瞒着朕独自查访。” 太医偷偷抬了头,试探道,“若真如陛下所料可能善了? 见俊手上一滑,竟生生将一只竹笔折断了。声音却如之前一般平淡:“朕自然也不想兴狱。” 他表情固然掩饰得很好,可是目光里那种蒙了尘的平静却别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气象。太医不由咽了咽唾沫——他相信,必要的时候,这个看上去很无害,实质上也很纯良的小皇帝,也是能凶残暴虐起来的。 太医忽然想起当妁慈说“先生也给皇上诊诊脉”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原来都是为了对方才能凶残起来的性情吗? 他屏息扣了个头,字斟句酌道:“陛下仁慈。不过臣真的不敢欺瞒陛下。确实没有。陛下想,您与娘娘一向同寝同食,就算娘娘不愿牵扯无辜,但是娘娘岂会不在乎陛下的安危?” 见俊眨了眨眼睛,霎时间便会那个纯良的、有些懵懂的小孩子。 他略有些遮掩不住羞涩一般,像是想强调什么一般道:“自然不会!咳,好了,朕,朕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太医生怕他反悔,迅速跪安,急匆匆往外退。只觉身上快被冷汗浸透了。 “慢着。 见俊两个字几乎就让太医心脏跳出来,“臣在。 见俊强掩住自己的失落,道,“顺路去奉华宫,给林昭容看看脉吧。 第44章 战斗局势 十月初的时候,边疆的战报开始源源不断的送回京中。 没有大的变故,然而总体来看,败多胜少。 以数倍于敌的大军据城而战,居然还反被牵制着。敌人铁骑的威猛无敌似乎再一度被验证了。 渐渐的,朝中隐晦甚至尖锐的攻击高宦成的折子因此多了起来,呼吁早日议和的声音也越来越高。 见俊也从一开始的不动如山,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了。 这是他亲政后第一次大手笔,这一仗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促成的。他迫切的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 但是他跟太傅学习了近十年,就算太傅不主动去教他什么,他也自然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一些东西。 比如如何掩饰自己的焦躁,如何让比他还要焦躁的众位从他的态度中得到安抚——他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不想在暧昧不明中轻易就转变了立场。 因此这些日子,他实质上是承担着双份的压力。 幸而朝中还有个表现得比他还镇定和坚决的阿廉撑着,并且不时的为他分析战报,从中寻找出令人鼓舞的迹象来。 但是,尽管战局渐渐向着阿廉预测的方向发展,可最后的胜利依旧不可捉摸,朝中又充斥着反面的说法,见俊的焦躁并没有得到缓解。 有几次他几乎控制不住要逃到妁慈那儿,蜷到她怀里什么也不想只管蒙头大睡。 可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不希望让妁慈看到他的软弱。 ——他想要尽快长大,长成一个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人。尽管毁掉妁慈心中那个令人怜惜的孩子的形象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可是他既然已经为此承受了痛苦,就绝不会再倒退回去。 等他长大成人,可以把妁慈揽到怀里,安抚她的不安和焦虑的时候,他们的感情才会真正对等起来。妁慈才会真正把他当做自己的丈夫来看待。 朝中的局势,妁慈虽不曾刻意打听,却也不可避免听到了一些。 她还记得史书中有一个细节——战局最胶着的时候,见俊在朝堂上表现得镇定自若,却在当天夜里传召了阿廉七次。她当初读到这里的时候,不由暗笑史家拐弯抹角,直说见俊内心不安就是了。 但是等她亲耳听铃音说“陛下五更天又召见了阿廉,天放亮了才睡下,接着就响了晨钟,到了早朝时候”,她才体会那一笔的不平淡之处。 ——这似乎已经是连着第三天,见俊没睡足两个时辰了。 何必逞强到这种程度,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 担忧的同时,妁慈也隐隐有些自责——她只知道她与见俊的未来早已注定,自己不能再干涉他更多,却忘了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让阿明去乾清宫守着。”她说,“陛下一下朝,就请他来寿成殿。” 阿明来到乾清宫的时候,正看到南采苹的侍女品茗把一个食盒交到一个太监手上。 他与南采苹一贯亲善,便随口问了几句,知道是南采苹担忧见俊的身体吃不消,亲自煲了汤为他调养,便道:“你家小主儿果然比别人贴心。” 乾清宫的小太监几不可查冷哼了一声。 阿明知道他为什么,也不点破,只笑着对品茗道:“替我向你家小主儿问安。” 他年方二十,肤色略黑,相貌却极是清俊。虽是个阉宦,身上却奇异的有种沉静的贵气。加之性格沉默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因此在宫中一贯很有人缘。明知他是个阉人,但见他这么一笑,品茗也还是不由自主的红了脸,羞道:“记得了。”说罢福了福,有些晕晕乎乎的离开了。 阿明知道她不会是第一个来送补品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们费这么多心,别说让见俊吃到,就是让他听到只怕都是难的。 ——祖宗规矩,外面的吃食不经传禀一律不得进殿的。就算是皇后送的,也得皇帝钦许了才能拿进去。 阿明虽不比王聪明那般权大势大,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寿成殿的主管太监。见俊对妁慈怎么样,别人可能不清楚,但在乾清宫伺候的,只要没瞎眼都心知肚明。因此都不敢小瞧了他。 阿明自然知道这规矩,那太监便不避着他。一面打开食盒,一面腆着脸笑望向阿明,道:“吕总管一起尝尝?” 阿明正要摇头,瞟见食盒缝里露出来的东西,心里一愣,却没露了声色,只故意扭头望向文德殿那边,淡淡道:“不用了。” 果然,片刻后他便听到食盒盖子咕咚落了一下,随后又被手忙脚乱的盖好。 那太监略有些不自然道:“那咱家进去招呼别人了……吕总管先等着?” 阿明心中冷笑,淡淡点头道:“请便。” ——那食盒里除了汤,还有一叠用银锭压着的桑皮宝钞。那个厚度,只怕够乾清宫御前伺候的人手一张。 如此大手笔,只怕从入宫那天起便开始攒。他早就知道,南采苹不会是久居人下的女子。 见俊下了朝,见到阿明,便有些愣。 他觉得心跳杂乱,知道自己身体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却还想批几份折子再补眠。得知是妁慈请他去,不由心中激烈的挣扎。 ——他的自制力仅限于不主动蹭到妁慈怀里去,却还没强大到能拒绝妁慈的邀约。 但是他真的很想当一个不耽于女色的明君。但是皇后是贤内助不是祸国女色。但是如果他去了这些日子的忍耐岂不是半途而废了。但是他就是想见皇后想得受不了……好吧交给老天决定,如果乾清宫的台阶是偶数他就去见妁慈…… 上到第八个台阶的时候,见俊终于暴躁了——就算乾清宫的台阶有九阶那又怎么样,他去见他的皇后还要别人点头应允吗?! 几日不见,见俊对妁慈的思念已经满溢出来。可是忽然见着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恍若入梦一般望着她,心道皇后果然天生丽质,就算不施粉黛,也处处比别人好看。只是脸似乎有些过于白了,唇色也浅淡得很……是不是不曾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难道这几日有谁给她添了麻烦?还是她有什么心事了? 妁慈见他只是迷迷糊糊看着自己,睫毛长而黑,略略忽闪着,目光一片朦胧,不知神思飘往何处去了。不由叹了口气,上前去给他换衣。 见俊下意识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待要亲下去,却忽然警醒,慌忙松开。 “皇后请朕来,是有什么事?” 妁慈垂着头,为他解掉大绦与蔽膝,也不答话,只问:“早膳用过了吗?” 见俊顿了顿,有些扭捏道:“……朕赖了一会儿床。” 依旧是嫩而软的婴儿肥脸蛋,目光忽闪着这么说的时候,可爱到爆表。 可惜再不是那个可以任她揉搓宠溺的小孩子。 妁慈很想跟他说:“早朝推迟一次没什么……”却也知道这话万万不该从皇后嘴里说出来。只给他摘了冠冕,理了理衣襟,道:“先吃点东西吧。” 见俊早忘了还要回去批折子的事,能多留一刻只觉得欢喜,忙点头道,“嗯。” 他希望这个早餐可以无限延长,可是妁慈只准备了清粥、蛋羹和几样清淡的小菜。他再小口抿着,也一会儿就吃光了。 他望着妁慈,希望能找出什么话题,拖延一会儿。 妁慈却拉了他的手,带他进屋把他拉到床上。而后亲自落了帏帐,挑了银钩,为他脱去衣衫鞋袜,推他躺下。 见俊脑子有些混沌的转着,瞟到妁慈唇色娇嫩,忽然间便口干舌燥。他手指几次伸开握住,终于决心起身逃掉,却才坐起来便被妁慈按着胸口推回去。他倒在床上,抱了枕头把头埋进去,气息略有些不畅,心口已经烧起来, 但是他实在疲惫的动不了过多的念头。 等妁慈把他的脚按到热水里,轻柔的帮他揉捏时,他只觉得身上霎时松懈下来,不一刻便困倦袭来,沉沉的睡了过去。 十月中旬,延州下过两场大雪,气温骤降。 这一次前线的补给由阿廉总体调度,他似乎早摸清了边境的气候,第二批御寒过冬的炭火衣物已提前送去,似乎一道送达的还有数千头羊,据说是某个商贾的私人进献。 十一月里,敌人冒险劫掠边境的兵户,被守将击退后,战局终于发生了扭转。 敌人的攻势显出后继无力的迹象,而后内部又出现了分歧。似乎王庭有谁提出要撤军,两派人正忙着扯皮。 阿廉估计着要到反击的时候了,却在此时向见俊进言说,负责前线总调度的将军钱修德谨慎有余锐气不足。跟敌人对战之后,已有怯心,只怕会贻误战机。最好换掉他。 见俊虽不很懂这些,却也知道临阵易将是兵家大忌。阿廉的性情让他不懂顾虑人心,见俊却不能不考虑。因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采纳,只命内阁与兵部同时发了几道羽书催他。 胜利似乎已经有了眉目,见俊终于能稍稍歇一口气。 他想到永兴府上还有一位草原上来的客人在等着,便命人宣旨,准由贵入京觐见 第45章 用度 任何正经事一旦遇到了元禄,总会变着法儿的折腾起来。 在帮由贵递了一道降表之后,元禄并没有在藩王府老老实实的招待贵客,反而被南海回来的商贾勾走了兴致,与人结伴南行,追寻着那些与其说是冒险经历不如称之为奇思妙想的故事一路游玩去了。 长史在元禄面前一贯既说不上话,也琢磨不透这位主子的行迹与心思。元禄一走,他不知该以何种礼节款待由贵,没几日便把人给看丢了。 因此圣旨到永兴府时,该接旨的人都已经不知去向了。 传旨官倒是个会办事的,知道为了由贵内阁已经开过两次会了,他这趟来必须得有个结果。因此一面派人将情况报给京城,一面催促永兴府分派人手帮寿王长史寻找元禄。 这一来一去就又折腾了大半个月。 十一月初的时候就开始下雪。 气温几乎是一夜之间降下来的,落雪时枝头的叶子尚未凋尽。金水河岸的柳梢甚至还带着些不很沧桑的绿意,御苑里的菊花也还开的烂漫。 可是一觉醒来,天地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宫中供暖自有内府负责,各宫的薪炭也早已分发完毕。 这些有专门府司处置的事妁慈很少插手,也只关心了一下林佳儿那边的份例。她自己的反而没放在心上。不过无需她过问,皇后阁里就整日暖烘烘的。简直如暮春时节一般,让人觉得待久了能开出朵花儿来。 折腾病了三个出出进进伺候的女孩子之后,妁慈终于过问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每日有额外的一百斤木炭的份例。 而阿铃怕天寒冻坏了她,半两也没昧下,全部让人用了。 一百斤,能烤熟多少头猪啊。 妁慈没含糊,留二十斤烧熏笼,其余全部裁掉了。 换上皮草和棉袄,案头备一杯热茶,笼着袖炉翻书看,妁慈觉得自己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冬天。 一年四季各得其趣,皇城已经足够舒适了,再烧钱会遭天谴的。 妁慈在享受冬趣,见俊却在为冬寒烦恼。 皇宫里,冬天永远不是难熬的时节。 他在早朝时问,如何让百姓在冬天不冻着时,朝臣们着实怔愣了一番。 在他们的心里,见俊这个年纪的皇帝要么好大喜功,心里只想着开疆扩土建功立业;要么就欠缺常识,冷不丁便会问“何不食肉糜”。 而见俊在邵博辅佐下一直表现平平,他们着实没想到,他这么快便表现出明君的资质,懂得过问民生疾苦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高宦成先开口对答,而后朝臣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前,认真的和见俊讨论起来。 尽管中途阿廉将话题从取暖拐到吃饱饭上,但见俊依旧觉得这次朝会是他亲政后最好的一次。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朝臣们真正把他视作自己的君主的开端。 下了早朝后,阿明来进呈妁慈的奏折。 ——有元纯皇后珠玉在前,本朝后宫多有才女。逢盛事喜事,也时常上赞表庆贺。有时皇后想在后宫做些什么,却见不着皇帝,也会上奏折言事。 见俊觉着两条都不符合。他更喜欢妁慈跟他当面说,总觉得奏折太疏远了,不由有些不高兴。却还是接到手里,问:“皇后怎么想起给朕呈折子?” 阿明禀道:“娘娘说,觉得自己书法有成,想让陛下先看看,指点一二。” 见俊霎时间就觉得兴致勃勃了,忙傻笑着展开。 才看了两眼,就再次郁卒起来,“这是什么?” 阿明依旧不动声色道:“账目。” 见俊怒道:“朕知道是账目!不是说书法吗?皇后给朕看账目做什么?” 阿明默默跪下来,道:“这是这半年来宫中省下来的用度,娘娘说这笔钱存在内府也是烂掉,陛下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就拿来用,聊胜于无,略尽绵薄。” 见俊顿了顿,问道:“皇后为何不亲自给朕看。” 阿明道:“娘娘没说。” 见俊沉思了一会儿,再次翻开来看,才明白,原来里面款项大都是从妁慈自己的份例中省出来的。其他姑且不论,单饮食与炭火这两项,妁慈省了裁了这么多,若亲自告诉他,他必然心疼难过,非补回去不可。 他不想辜负了妁慈的心意,便召来太监总管,将妁慈列的账目递给他,道:“比照着皇后的份例,将朕的供奉一并裁减了。” 太监总管接到手里扫了一眼,再偷偷瞟了瞟见俊的脸色,便知道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于是静静的收起来,道:“喏。” 阿铃将第二张桑皮宝钞呈给妁慈的时候,妁慈扫了一眼面值,淡淡道:“真富裕。” 阿铃负气道:“娘娘比她富裕多了。不过咱们用不着走这些旁门左道。” 妁慈笑着摇了摇头,翻了一页书便问道。 “阿铃,你月银多少?”她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 阿铃愣了愣,没想到她会不知道,便答道,“升了总管后提到了五两银子,贴身侍女那会儿是二两。” 妁慈不由合起书——就算萍儿入宫后便拿着总管姑姑的份例,不吃不喝攒四年,也不过才二百四十两银子。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见俊来寿成殿的时候,心情略有些沉重。 他看了妁慈呈上去的账目,大略也知道妁慈为何要这般节俭,只觉得自己让她吃苦了。 因此妁慈出来迎他的时候,他把玩着手里络子,垂着头不敢看她。 妁慈并未料到是那份账目的效果,见他沉闷得仿佛脑袋上盯着一团阴云,只以为阿廉又说了他什么。略有些哭笑不得的拉了他的手,道:“外面冷。” 见俊闷闷的“嗯”了一声,老老实实跟着她进屋。 妁慈拉他到暖阁里,带他坐下。奉茶时看到他手上的络子,略觉得眼熟。等发现是自己铰断的那条时,不由就有些不自在了,问道:“怎么在你手里?” 见俊见妁慈盯着那条络子,反应过来就有些心慌,忙攥紧了后退道:“皇后送给朕的,当然在朕手里。” 他瞪大眼睛防备着妁慈,护食的小狗一般。妁慈只觉得无比可爱,便别开头掩饰笑意,道:“嗯。”顿了顿又说,“上面那颗珠子……是我随母亲去进香时,庙里高僧所赠。据说能化掉水中毒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见俊见她不是要收回去,不由有些脸红,讷讷的坐好了,应了一声“嗯”,便再说不出话。妁慈不习惯说谎,一时也有些心虚,不敢去看他。 于是妁慈望着窗外白雪翠竹,琉璃世界,见俊望着妁慈腰上宫绦与垂在一旁的素白纤手,俱沉默不语。 见俊觉得自己也许可以稍稍前进一步,便试探着去拉她的手。妁慈躲了一下,却还是被拉住,便没再挣开。 见俊脸上有些烧起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攥着的袖炉拿开,扣住她的手指,捧在了怀里,轻声道:“朕让皇后受苦了。” 妁慈不明所以,下意识问道,“哪里?” 见俊抬头望进她的眼睛里,道:“朕看了皇后记的账目。” 妁慈愣了一下,终于明白是他误会了,不由笑起来,道:“我只是把铺张浪费的条目裁减了,不曾吃苦。陛下和我一起吃住了这么久,可有觉得哪里寒酸了?” 见俊有些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睛。 明明确认妁慈不曾吃苦,他才会安心高兴。可是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妁慈继续说下去,不然会显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很傻很可怜。 第46章 祭祖 妁慈怔愣片刻,而后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略有些凉,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的抿着。见俊觉得像是在亲一个雪人。 明明事事都惦着他。明明为他做了那么多。明明对他这么纵容……明明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 见俊心里泛起酸涩来,鼻头又有些紧。 他放开妁慈,垂着头低声道:“朕,朕没什么事了……还有折子要批……” 他希望妁慈多少挽留他一句,便静静等着,不肯说出下文。 妁慈停了一会儿,道:“嗯……那就去吧。” 见俊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不甘心。他很想把妁慈敲晕了扛着一起带走……自然是不敢的。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到桌上放着妁慈先前用过的袖炉,便蹭过去拾了抱在怀里,道:“朕稍后再来看皇后。” 妁慈道:“那是——” 见俊怕被她收回去,忙抬脚就逃,“回,回头朕再送皇后一个更好的。” 妁慈有些无语的望着他的背影——他拿走的那只本来就是他送她的。 冬至将近,礼部忙着筹备南郊祭祀,见俊再不得闲。肥冬瘦年,祭天与祭祖时间两天,办的是非常隆重。斋戒从十一月初六开始,一共有十日。其间凝思戒嗜,不喝酒、不食荤,不与妻妾同寝。自然也不能见妁慈。 先皇后在时,南郊祭天皇后是要陪同前往的。但先皇后殉葬之后,冬至郊祭便再没了女人的身影。因此妁慈也只是看看礼部呈上来的祭品清单与祝文,勉强算是筹备祭祖之事。 十三日那天,见俊前往南郊致斋。 明明就算他在,妁慈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见他的。但他一去三天,妁慈忽然便觉得无事可做了。 ——就好像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全是为了见俊一般。 十一月十六,冬至日那天再次落了雪。 雪一阵阵的下着。紧的时候漫天扯絮散羽一般,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疏的时候只偶尔飞一阵白尘,甚至密云破开落下阳光来。却一整日没有消停。 原本已清扫出来的道路很快再次被覆盖起来。琉璃瓦片掩盖厚密的白雪之下,整个皇城几乎寻不出一点色彩。连天灰白黑,寂静清淡像是一幅水墨画儿。 妁慈扯着凤凰竹枯脆的叶子,见上面的积雪足有一尺厚,不由有些忧心。 雪下的这么大,见俊还要在祭台上一站半日,诵读祭文,不知会冻成什么样子。他一贯爱逞强,就算撑不下去必然也不会说出来。 而那些大臣们从来是绝对不会主动心疼皇帝的。 她心中不宁,见雪略有些要停的迹象,干脆披了件斗篷去找林修仪说话。 时近傍晚,天色已经沉下来,阿铃便命人提了宫灯随她出去。 天地一色,世界便显得尤其空旷广大。妁慈四下一望,只见正南面的宫殿孤零零的肃穆伫立,其余屋墙俱与天地一色,低低的匍匐着。 雪厚重,殿外雕窗略显得低矮些。因着未点起灯火的缘故,望进去只觉黑黢黢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殿周的御林侍卫们猩红的斗篷鼓起来,猎猎的翻飞。 众星拱北,那便是见俊的未来。原来它是那么沉重和孤单的命运。 这一次妁慈失神的时间略有些长。雪粒子刮得她的脸有些疼,头上兜帽上长绒也已冻僵了。 阿铃见她默默的看向德寿殿的方向,便笑道:“明日皇上便回来了。娘娘还要去迎驾,穿那身衣服好?” 妁慈知道是她误会了,却也无心辩解,只笑道:“都好。” 往东,便入了内闱。内闱多是些精巧的院落,雪后院中花树玲珑剔透,梨花满枝梢。层层叠叠的白色覆过去,越显的层次宛然,留白精妙。 行经林修仪院前的时候,阿铃想要通报,妁慈拦下——她只想静静的去看看花草,若林修仪知道她来了,少不得要作陪。林修仪有身孕,不好劳累着。 果真是梅花开了。开的是一树鹅黄色的垂枝梅,不比红梅怒放那般铁骨寒香,反而一派柔花娇蕊缀在柳绦般低垂的花枝上,寒雪压覆,兀自芳香。 前院临着的昭容阁里。桔色灯光斜斜照过来,正所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妁慈心中喜欢,便踏雪上前。 她隐隐听到窗子那边有说话声传来,初时并没在意。 等听到那边说“……真要害人时,囫囵的核桃都能下毒……”时,才静静的停下了脚步。 那个声音是萍儿。 萍儿正拉着林修仪说话,忽听到门“吱——”的一声被推开,而后便见屏风后妁慈大步走进来。 她一袭猩红毡面的披风,兜帽上衬着白色狐毛,乌发如缎,唇若涂丹,宛若诗中吟诵的明妃。无意间便激起了萍儿的攀比之心。 妁慈望见林修仪躺在床上,愣了一愣,停住了脚步。将披风解下来,丢给追进来的阿碧,这才绕了屏风走过去。 萍儿已经起身行礼,妁慈瞟了她一眼,由她跪着。径自上前压住林修仪,道:“你躺着,不必拘礼。” 林修仪望了萍儿一眼,妁慈理也不理,只在一旁坐下,道:“身上又不舒服?宣太医了吗?” 林修仪略咳了咳,笑道:“着了点风寒。有身子也不敢乱吃药,便没宣太医。” 妁慈道:“不要草率了,让太医看看,未见得非吃药,总有治好的法子。” 林修仪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最近早上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去。萍儿教了我个方子,用苹果和酸梅煮粥喝,我试了试,果真能咽下去了。” 妁慈愣了一下,望了一眼萍儿,见她默默的垂首跪着,毫无辩解或怨怼之意,却越发娇弱柔美我见犹怜。若不是早对她多有防备,妁慈几乎以为是自己错怪了她。 她这一次是真的发了脾气。萍儿是不是针对她,她并不在意——她何必在意?但是林修仪心病重的一度连饭都不敢吃,好不容易能吃些囫囵的剥了壳的东西,萍儿却说这些也不安全,不是往死里逼林修仪吗? 因此她没等阿碧通报便进来,很想立时甩萍儿一个嘴巴子,把她丢到掖庭思过个一年半载。 但此时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派人查访的事,终于还是把怒气压了下来。 何况林修仪还有身孕,她不能在她面前动干戈。这才道:“起来吧。 林修仪心病似乎终于好了,吃了不少东西。妁慈对萍儿的怒气这才真正消散了。她见林修仪有些倦了,便起身告辞。 林修仪命阿碧找了个玻璃球西洋油灯来点上,交给阿铃,道:“路上积雪,小心扶着娘娘,别摔了。这个灯比别的都亮,你提着引路吧。” 妁慈已出了门,阿铃向外望了望,笑道:“娘娘和皇后就跟一家子似的。” 她本以为林修仪会说“本来就是一家子”,谁知林修仪抿嘴笑道:“她若是个男人,我就嫁了她。” 阿铃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笑着对林修仪行过礼,追着妁慈去了。 妁慈出了院子,林修仪才捧了心口,扶着窗台呕吐起来。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见俊也将从南郊回宫。 落了一天一夜的雪,整个皇城都素装银裹,映着日头明晃晃的,天宫仙阙一般。 早起的宫人们已经扫出路来。青石路面在雪地里并不怎么明显,一直过了玉带桥,到了金水河的那一面,才露出青黑的的泥地来。 见俊走得时候仪仗浩荡,却肃穆无声,徐徐而行。回来的时候则是旌旗招展,鼓乐齐鸣。祭天告成,满城的百姓都聚到御道两旁观礼。这一路正是汴京最繁华的地段,两侧酒楼店铺鳞次栉比,平日里也是熙熙攘攘,这一日更是从州桥入城便见人头攒动。 妁慈带着宫人们等在朱雀门内,听到远远的雅乐奏鸣、人声鼎沸;望见御道两侧垂柳覆雪,皎洁静美,恍然有种错了时空的感触,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在墙内还是墙外。 乐曲渐近,嘈杂渐息。当彩旌步入眼帘时,两侧人群如潮水涌来般跪拜在雪地当中。 舆辇也随着仪仗出现在视野当中。 但是最显眼的却不是舆辇中一袭玄色十二章衮服端坐着的见俊。 ——舆辇的两侧、侍奉左右的御林军里,元浚与草原上来的异族王子各跨着一匹毛色油亮的漆黑骏马,一身白底黑饰戎装,身后猩红披风猎猎当风,鲜衣怒马,正当少年,惊艳了满城的目光。 第47章 把戏 舆辇入了朱雀门,宫外山呼万岁。门上城楼上停栖的喜鹊被惊起,呼啦啦四散飞去。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明媚而温暖。 见俊从舆辇中步出,一袭黑色十二章衮服,旒冕垂旒在晨光中微微晃动。他的身形比平日里看着要高大些,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而明亮。肃穆沉静威严天成,依稀已是个得天之厚的少年帝王。 妁慈在舆辇下仰望着他,背后宫人们也已跪伏在地。浩渺苍茫的雪白天地里,只她一个静静站着前面迎他归来。翟衣霞帔,乌发雪肤,端庄而静美。 妁慈屈膝行礼,见俊上前握住她的手,目光喜悦,笑道:“朕就知道,朕回来第一个看到的必定是敏敏。” 妁慈笑着点点头。 骑马跟随的仪仗仪仗未入宫门,元禄下了马,立在舆辇后面。 妁慈依稀觉得那边有刺人的目光看过来,转身时下意识便探了一眼。 那个人高大俊朗,轮廓较中原人略显深邃,却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肤白胜雪,眸光幽深,肆无忌惮打量着她的模样,恰如一只阴鸷的白雕。 妁慈心里悚然一惊,敌意和厌恶油然而生。 祭天归来,朝中照例有三日贺冬假期。 东华门外御街也向平民开放。领了契文的商贩和戏班在中央摆了摊位搭了戏台,日日叫卖声、乐舞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女人们从深闺宅院里走出来,衣饰华美,争鲜斗艳;往来游人如织,宝马雕车,暗香盈路,就如年关庙会一般热闹。 这三日见俊也难得清闲。从南郊回来他便腻在妁慈宫中,给她讲祭天归来一路上的见闻。 他说得兴高采烈、眸光流转,妁慈为他剥着花生瓜子,在一旁静静笑听着。 其实就算允许百姓观礼,他这一路行来也是要跸路清街的。两旁百姓跪伏在地、鸦雀无声,必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他说得那些趣事,只怕大半都是自己心向往之,编了逗妁慈开心的。 不过他一路行来所见闻的繁华热闹、太平盛世,倒并无多少水分。毕竟妁慈也曾随组走遍东西南北,对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富庶安乐深有感触。 见俊说得倦了,日光西斜的时候,终于枕在妁慈腿上睡了过去。 妁慈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阳光落入皇后阁,并不像雪地中那么白亮刺眼,反而有些氤氲静柔。 见俊睡着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可爱。他似乎到了成长的年纪,苹果般的圆脸已有些瘦了,却依旧是白里透红的可口模样。侧着脸时,睫毛显得尤其黑长,光下垂影如帘。妁慈越瞧越觉得长得不可思议,忍不住伸手去撩拨,却被见俊一把抓住咬了一口。 妁慈忍不住笑道:“小狗。” 见俊在梦里呢喃着回了一句:“小猪……” 入夜后宫外喧嚣并未停歇,因解了宵禁的缘故,反而越发灯明如昼、繁华热闹。从高处望去,万家灯火恰似繁星,御街便如银河一般。 街上胡人的吹火表演招来了更多的看客,银钱撒进铜锣的鸣响不绝于耳。 难得过节,坤宁宫摆了满桌的鱼肉,还煮了饺子。 见俊被鞭炮声和食物的浓香唤醒,揉着眼睛推门出去。 他看到妁慈正在尝菜,便不满的嘀咕道:“皇后不等朕。” 妁慈笑道:“正在等你呢。”上前帮他洗了手脸,拉他入席。 坤宁宫前燃了两个笸箩大的熏笼,开着侧门,风吹进来便是暖的。从见俊坐的地方,正可以望见远处的胜景,却遥远而不可触摸。 见俊静静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妁慈往他口里塞了个饺子,才回神看向妁慈,有些羡慕的边嚼边说:“朕跟敏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就好了。” 妁慈笑道:“这话不能乱说的。” 神仙思凡不过堕天一遭,皇帝下了龙椅却几乎只剩死路一条。 见俊点了点头,道:“朕就是想想。如果朕不是皇帝,就娶不到敏敏了。” 他目光有一瞬间转暗,却很快便又打起精神来,笑道:“朕想吃鱼……” 妁慈没接他的话,只夹了块白鲢肉喂给他,道:“与民同乐,言官也不能说什么。” 见俊含混道:“什么?” 妁慈笑道:“既然放假了,不出门逛逛怎么行?” 出宫确实不难,只是没人敢为见俊的安危负责罢了。 何况讨皇帝的欢心是内阁大臣外所有人的本能,只是平日里找不到机会。所以当有妁慈在前面顶缸时,御林军宿卫校尉梁师道只略愣了一下,便迅速领命,布置好了护卫事宜。 妁慈跟着他,挤在人群当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跑,馄饨、肉饼、驴肉、梅花包子一路吃下来,手上还攥着糖人和冰糖葫芦。 妁慈看他挤着上前要去看杂耍。忙把东西塞到怀里,拽住了他的手。 见俊回头对他笑,灯火映在眼睛里,明亮动人。妁慈一时怔愣。 不知伎人露了什么绝活,叫好声响成一片,人群忽然如潮水般涌动,妁慈与见俊被裹挟着挤到了前面。 妁慈回头招手,只见后面锦衣繁簇、人山人海,那四五个侍卫渐渐被挤得更远。 见俊回头问:“怎么了?” 妁慈道:“无事。” 她正想拉着见俊往回走,便见眼前伸出一双筋脉突兀的手来,对面的胡人说着不甚流利的中原话,道:“这位姑娘,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人群里再次响起欢呼声,妁慈随着他们抬头望过去,见对面一个胡人少年把玩着手里飞刀,对她扬了扬头,笑容灿若阳光,“你这么漂亮,我的飞刀定然不忍伤了你。” 见俊此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恼怒道:“大胆!”声音却湮灭在众人的欢呼里。 妁慈对面的胡人敲着腰鼓,在妁慈前面耍了一套把式,最后鼓槌往空中一抛,双手一前一后,躬身对妁慈鞠了个躬,道,“请。” 妁慈望着坐在车篷上玩飞刀的少年,没有做声。 胡人直起身来的时候,鼓槌正落到他的手里。他于是一面继续敲打着,一面对四面人群做着手势,瞬间,无数个声音追着他拍子高喊着“上!上!上!”,震耳欲聋。他们在这场狂欢中已经醺然欲醉。 见俊挣扎着要上前动手,被妁慈硬按住——妁慈已看清了眼下的局势,自己今日若不从命,围观党怕是不会让他们挤出去,便俯身在见俊耳边,道:“别怕,沿街卖艺,这是常有的把戏,出不了差错。” 妁慈拉了见俊来到那少年面前,四周欢呼声排山倒海。 妁慈正要开口,见俊便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挡住:“我来替她。” 那少年猫一样从上面俯□来,透过宽大的衣领,依稀可以看到肩膀上繁复的纹身。妁慈略觉的眼熟,待想起来时,不由愣了一下。 少年湛蓝的眼睛明亮清澈,温柔的眯起来:“你又不是个美人,我的客人会不爱看。” 见俊一时羞恼,冲着他便挥拳头,妁慈忙从后面拉住他,在他耳边道:“看他的手指,他的飞刀必定跟陛下的笔一般得心应手。让我试试,我觉得会很好玩。” 少年上前把妁慈的手绑到铁环上时,安抚一般问道:“怕吗?” 妁慈避而不答,道:“我见过你。” 他清脆的笑起来,道:“很多姑娘都说见过我,但你比她们都更好看。” ——从这话的流畅程度,妁慈估计他对很多姑娘都这么说过。 她知道这类人嘴里轻易套不出一句实话,便不再多问。 见俊静静坐在车辕上,默默的压制着怒气,等待侍卫们挤过人群。 妁慈双手和头上各拖着一盏梅花烛台。协助表演的伎人们把蜡烛点起来前,那少年笑眯眯掏出一条青纱帕子来,问道:“要不要蒙上眼睛?” 妁慈瞟了他一眼,生硬的答道:“不必。” 他哦了一声,笑道:“既然你不用,那我就自己用了。小心——不要再动了。” 他说完便抬手用青纱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妁慈不由无语的想我现在说要还来得及吗…… 他蒙着眼睛看不真切,助手丢过来的第一支飞刀,他没接住。 刀刃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铿”。 那几不可闻的一声就像惊堂木一般,霎时间便让四周的看客们惊恐的噤声了。 然后在有人冲上去阻拦前,他接到手里的三柄飞刀带着风声飞了出去。 飞刀笔直的切断白烛,带着烛火落到后面的梅花火圈上。霎时间火光大盛,人群集体爆发出“哦”的一声惊叹。 见俊用力拽紧了自己的衣袖,手指僵冷如冰。 梁师道已经带着人挤了进来,元禄和由贵不知为何也跟了过来。他们看到中央人形靶子是妁慈时,同时愣住。 元禄冲上去前,见俊一把拉住他。声音里几乎没有半分气息,“先别动,不要惊了他……” 结果却是那个少年先惊了他们。 胡人们在妁慈身后立了一块木板,少年手中飞天天女散花一般前前后后漫天飞了出去。等飞刀****木板的乒乒乓乓声停下来的时候,人群中一片寂静。 妁慈扯断了手上薄绢,略有些僵直的上前走了一步,只觉得自己满头虚汗,腿几乎都是软的了。 她僵硬的微笑着,强作镇定,对着人群鞠了一躬,刹那间四周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铜钱稀里哗啦的洒落下来,瞬间铺了一地。 ——她身后的木板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插满了飞刀,只在中央露出一个平抬双臂的纤细人形来。 少年扯掉眼睛上的青纱,对妁慈竖起了拇指。妁慈回了他一个白眼,有些踉跄的向见俊走过去。 她伸出手的时候,见俊羞恼的别开头,径自从她身旁绕过去。 妁慈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让他生气了,不由略有些无奈。 见俊从木板上一手拔/出一把飞刀,而后走到那个少年面前,道:“轮到我了。” 少年有些不解:“什么?” 见俊冰冷的道:“你逼我的女人当了一次靶子。现在,我让你站到她刚刚的位置上去!” 先前腰上系着鼓的胡人撸了撸袖子,露出手臂上虬结的肌肉来,笑道:“这位贵人,和气生财。” 他背后的少年无奈的拉了他一把,指了指见俊身后立着的梁师道等人。粗壮的胡人扫了一眼,语气霎时间软下来,“他从没失手过,我们才敢拉客人表演。贵人您也能保证不失手吗?” 见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毫不犹豫道:“我保证。” 四周人群一片嘘声,不少人道:“人家又没逼你,何必呢?” 跟随见俊的人都怕闹出人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妁慈。 由贵却在此时走出来,语气里饱含嘲讽:“我们也不逼他。你们谁让自己的老婆孩子上来,也让他当靶子丢一轮飞刀,我们就放他一马,如何?” 人群霎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齐整整退了一步。 由贵笑道:“既然如此,还请不要多管闲事。” 那少年走南闯北,最会看人眼色,知道此刻只能去求妁慈。此刻已趁乱闪到了她的身旁,无奈笑道:“救命。” 妁慈低笑道:“你就如我方才那般,不会有事的。” 那少年闻言也不论真假,已经猫一样闪身出去,钻回见俊面前,笑道:“好。我既然敢用人做靶子,自然也敢给人当靶子。” 他自己是耍飞刀的,自然知道如何避开。妁慈已经给了保证,到时候若他避开了,见俊还不依不饶,估计她会出头说话——就算她不出头,这满街百姓也是极容易煽动的。因此心里并不害怕。 他嬉笑着站到木板前,用薄绢绑自己的手,四下的胡人们已经敲了鼓开始揽客。他正要对见俊说可以开始了,见俊却已提了飞刀上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凌厉的扎了下去。 薄薄的刀刃连根没入木板里,铮铮作响。被切断的发丝仿佛过了很久才落到他肩头上。 少年一双湛蓝的猫眼向两侧望了望,只觉得太阳穴贴着的刀柄粗砺毛糙。 见俊冷漠的望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 少年强撑着,从木板前走开,在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没看到血迹,这才笑着,长长的舒了口气。 是谁告诉他,这个中原的小皇帝软弱无能很好欺负的? 人群静默无声,在见俊走过去时,纷纷向两侧让开来。 蓝眼少年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忽然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他挥着手高声叫道:“美人!” 见俊和元禄同时瞪着眼睛回过头去,妁慈见他们停了下来,略有些懵懂的望着见俊。 妁慈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叫自己——果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她无奈的回头,见俊先前不理她,此时却赌气拉了她的手腕便要拖走。那少年扬手笑道:“消寒节三天,我都会在这里卖艺,随时来找我!” 第48章 黑与白 虽然礼部为贵儿安排了馆舍,但他显然不是会乖乖待在屋里等宣召的使臣。他甚至未在馆舍落脚,就折往寿王府,与元禄喝酒去了。 这两人一别大半个月,再碰面时一直忙着赶往城里,也没得放纵。终于在路上与祭天归来的见俊碰了面。此时得了闲暇,原本打算一醉方休的。 之所以酒喝到一半溜出来——因为元禄忽然想吃遇仙楼的醉鱼,而贵儿听说这一日全城里的美人都会盛装出门,有时后宫妃嫔也会乘坐香车出宫消冬。 一人贪嘴一人贪色,结果就遇上了贪玩的皇帝和皇后,不得不跟上去。 元禄兴致寥寥,贵儿却饶有趣味。 见俊硬拽着妁慈前行,却不肯跟她说话。显然是真的气得不轻。 妁慈知道自己不该以身犯险,也不能怪见俊生气。可是有时候兴致起来了,真的想不到太多。 她实在不觉得他会失手在自己身上扎洞。 何况当初她就已经给他当过一次靶子了,一回生二回熟,实在没太多好顾虑的。 当然,她不能这么解释给见俊听——否则若见俊问在是哪儿遇到的,她能说是在希提王庭乌尔坚吗? 妁慈略有些无奈,便学着肥皂剧里的校园恋爱模式,握着见俊的手晃了晃,道:“我错——”大概是她动作太僵硬了,语气也不够娇软可怜,见俊没等她说完已经回头道:“暂时不要跟朕说话!” ——好吧,他一贯是只许自己卖萌不准别人撒娇的。 妁慈叹了口气,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人山人海的御街,走到金水河畔来了。 城里人爱玩,临水的地方便有很多摊位和店铺,平时相当的热闹。但是贺冬假里人人都挤到御街上去,摊位主们也换了地方,店铺更是早早的打烊。这里便清冷得几乎没有人气了。 风吹过来,柳枝上簌簌落雪,地上也扬起了白尘。妁慈略觉得有些冷。 他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从金水河过了桥一路往北,便是东门。妁慈本以为这是要回宫了,谁知见俊却忽然道:“哥,你把马拴在哪儿了?” “在香粉铺前面的柳树上。”元禄指了指,道“那边。陛下,天黑路滑,您又不善骑马……” 妁慈愣了一下,攥住了见俊的手,道:“不要胡闹。” 见俊道:“皇后那才是胡闹。朕是男儿,骑马没什么不对。” 妁慈拦在他身前,语气软下来,劝道:“等明天,天亮了,雪稍化一些……” 见俊抿了抿嘴唇——他祭天归来,见到元禄和贵儿纵马的英姿,不由心生向往。但他少时学骑射,元宏便跟他说过,圣主不在马上治天下。骑射之事他略懂即可,不必精通。若要皇帝亲自执鞭驱掳,那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又说声色犬马,是言官们最爱挑刺的地方,他稍有沉迷便会不胜其烦,其实还是不会的好。 因此见俊一直克制着。今日出宫已经破戒,明日言官必定要怒其不争呜呼哀哉,他何不干脆放纵到底,也纵马扬鞭一回? 平时若妁慈不答应,他自然会忍下来。但他现在憋了一肚子气,很想让妁慈也试试提心吊胆的滋味。因此有些犹豫。 却不想贵儿已经接了马牵过来,见妁慈还不放行。便倚马而笑,道:“皇后娘娘,您的陛下是一只小豹子,别总用养猫的法子。我跟他这么大时,雪天里能骑马空手逮兔子,没什么可怕的。” 妁慈眼见见俊已经有了攀比之意,不由恼怒的瞪向她。 “陛下读书破万卷,王子殿下您在陛下这个年纪,认得几个字?” 贵儿笑道:“这就为难我了……我们的文字还是一百年前,国师仿照你们的字造出来的。到现在也没写够一万卷书。”他伸展手臂像是要把什么展示给妁慈看,“皇后娘娘,这里这么多高手,不会让您的陛下有什么闪失的。”而后迅速返身托着见俊胳膊,把他抱到了马背上。 妁慈几乎没冲上去踢他,却也怕惊了马,不敢再拦。 她见见俊脚下乱踩,忙上前帮见俊调整马镫的高度。贵儿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笑问:“皇后娘娘骑过马?” 妁慈不理睬他,只抬头对见俊道:“不要太快,只许跑一会儿,感觉不好就喊人。”见俊坐在了马上瞬间便目光明亮、意气飞扬,他见妁慈还在罗嗦,就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朕还没原谅皇后,回来是要算账的。” 贵儿为见俊理了理缰绳,笑道:“抱紧了。” 马忽然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而去。见俊惊了一下,身上一晃。妁慈下意识揪住衣服,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待见俊适应下来,腾出一只手挥了挥,她才觉得满头冷汗。 她瞥了贵儿一眼,只见他目光里全是玩味,根本是看戏的表情。心里不由更加厌恶这个人。 无论妁慈怎么讨厌怀疑贵儿,都不能阻碍见俊对他的亲近。 这个异族来的王子似乎天生便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迷上他。男人们爱跟他喝酒逛花楼,女人们则晕头转向的追着他送帕子和吃食。 其万人迷的程度,简直要让妁慈怀疑他是荷尔蒙体质。 真正排斥他的人,只有妁慈和南采苹。妁慈排斥他,大概是气场不和或者生物本能。而南采苹排斥他,单纯是因为——贵儿的审美很大众,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城里城最貌美多才的女人,而后便肆无忌惮的勾引她。 南采苹跑来寿成殿哭诉的时候,妁慈不由有些可怜她——宫里流言凶猛,南采苹快被贵儿害死了——或者是先被逼疯? 尽管准贵儿出入内廷多有不当,正该皇后劝谏,但此时妁慈自保无暇。 ——出宫游玩回来,因为后面还是贺冬假,言官们的愤怒并没马上到来。 但是贺冬假一结束,折子便铺天盖地的砸来。大旨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皇后却要以身犯险,实在让臣等惶恐不安。臣等无言面对先帝社稷但历代朝堂都有忌讳——不怂恿废后,所以他们只能叩头自残,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集体要求见俊罢免自己。 虽然很想,但见俊当然不能把他们全赶回家种地去。 如此闹了小七天,见俊无奈抛出罪己诏一招,风波这才平息下来。 而妁慈也自觉给自己禁了足,闭门思过。 因此这几天见俊便一直没来寿成殿。 入了腊月,妁慈禁足着,虽也尽量多处置些杂务,更多露面的事还是落在了林修仪身上。 平时的时候南采苹都会来陪她说话,但她一开始主事,南采苹便避嫌一般来得少了。而碧鸳虽然忠心体贴,却终究没有南采苹那种本事,根本帮不上林修仪多少忙。林修仪又只信碧鸳,只能事事过问着。 她本就虚弱,这些日子又被孕吐折磨得吃不下东西,如此操劳了不过几日,便再次病倒了。 碧鸳急的不行,对林修仪道:“我去请南美人来。” 林修仪虽弱得走路都难,却心里敞亮,只笑道:“这几****软钉子还没碰够啊,非得再吃她一颗?她不会来。” 碧鸳道:“这种好事,哪有推脱的道理?” 林修仪静了一会儿,道,“她是个聪明人。不想被我连累了……罢了,你去请皇上来吧。” 见俊连着几天没见妁慈,只觉得心浮气躁,深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克制住,跟她溜出去了。恨不能钻个地洞到她殿里去私会。 因此听说林修仪病了不能主事,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高兴——总算有借口放她出来了。他起驾去奉华宫时,脸上掩不住雀跃。碧鸳见了,不由替林修仪觉得不值。 见俊大张旗鼓去探病,林修仪并没有出迎。 见俊并不计较,一面命人去传太医会诊,一面亲自进去探视。 太医们来了,望闻问切,聚头商议了半晌,才去向见俊回报。 只说是气血不足、体虚脉弱,要小心调养,不能再劳累了。 见俊向太医们问话时,林修仪伸手招了招叫碧鸳过去,道:“我有些恶心,想喝些凉凉的酸梅汤,要多放些木樨花。” 她难得想吃喝些什么,碧鸳闻言赶紧去煮,却没见着桂花,只能去御膳房讨要,不想御膳房也没有,只能再去找。 御药房煎药时间有些长,反而是午膳先传过来。 见俊本没想到林修仪会真虚弱成这个模样,来的时候只想着能见妁慈了,心里全是欢喜。但此时看到林修仪病弱的模样,不由便难过和愧疚起来。因此留下来用膳,亲自盛了粥喂她。 林修仪闻到饭味便犯恶心。她对见俊一贯不俯就,伸手便推开了。 见俊略有些恼,却没有发作,只说:“多少吃一点。” 林修仪冷笑道:“陛下赐的东西,臣妾如何敢吃?” 见俊怔愣一下,道:“什么道理?” 林修仪斜望着他,半晌才目光含怨的垂下睫毛,道:“麝香。” 见俊耳中一震,眼前便有些虚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辩解道:“朕,朕那时并不知道,只是以防万一才……” 林修仪冷嘲道:“第一次是以防万一,第二次呢?” 见俊忍不住反驳道:“朕并不知道你有了身孕,又哪里知道你会在院子里跪一晚上?朕没有那么暴戾,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林修仪凝视着他,好一会才垂下眼帘,笑道:“她说的果然不错。”她抬手盖住了眼睛,泪水瞬间便湿了枕巾,“不是你,那么会是谁呢?” 见俊道:“什么?” 林修仪低低的笑道,“我没有跪。那个孩子是被人毒死的。”她的笑声里已经有了些魔障,“有人给我下毒……陛下,您说臣妾不过两次承恩,已经有人嫉恨。皇后娘娘她专宠数月,会有多少人恨不能置她于死地?” 见俊被他接二连三的自语震得有些发懵,一时还不能全盘接受,谁知林修仪忽然便把妁慈扯在其中,“宫中盛传皇后娘娘上次染恙,其实是中了毒。看来已经有人对她动手了。” 第49章 前夕 等待萍儿和阿铃前来见驾时,见俊已经冷静了下来。 其实林修仪告诉他的事并非无迹可寻。 得知妁慈与太医合谋骗他时,他被羞恼难过冲昏了头脑,忽略掉了很多事。但此时略一回想便明白,至少妁慈当时的痛楚不会是装的。而太医又是何等聪明的人,若妁慈脉象没问题,他自然知道怎么说才会两面讨好,何必非要给妁慈私下诊治,商量对策? 何况他三番五次的明示暗示,妁慈都一直在装糊涂。对他的感情妁慈分明是有意推拒的,回避唯恐不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亲手打络子送他? 必然是妁慈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故意瞒着他一个人而已。 ——妁慈始终把他当孩子一般照顾着保护着,却连这样的信任都不肯给他。 意识到这点,见俊心里闷闷的疼了起来。 萍儿听说见俊在乾清宫召见她,便知道是林修仪对他说了什么。她来乾清宫的路上,心里已经把各种可能思索过了。 她这些日子在坤宁宫使了不少钱,对见俊的喜好、动向大致有了些把握。也明白了至少在眼下,妁慈和林修仪的位子是她无法撼动的。她只能依附这两人,耐心的经营。 可惜她先前过于急躁,已经得罪了妁慈。尽管她多方弥补甚至讨好,但妁慈都冷漠以对,显然是不肯与她修好了。幸而妁慈性情优柔,又有些孤高和洁癖。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是断然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萍儿倒也不怕她会怎么针对自己。 至于林修仪,萍儿自认与她出身近似,遭遇也多有同病相怜之处,原以为能容易交心。事实上林修仪对她也确实比别人亲近些,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林修仪冰雪聪敏,又吃过暗亏,萍儿原也没指望她能对自己卸下心防。 ——除非有谁生来便是太傅的孙女儿,无需待选固宠直接入主东宫。否则进了这皇城,谁能了无心机,轻易对别人剖心以对? 但是就算有如此出身和恩遇,又能孤高优柔多久? 萍儿与阿铃跪了很久,见俊才平静的问:“给皇后验菜的是哪个?” 萍儿听后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瞬间已经白了脸色——验菜是为了试毒,见俊问这个问题,显然是怀疑有人给妁慈下毒。她当初是皇后的贴身婢女,后来又自立门户,这种喧宾夺主的行径最为当主子的忌讳。若妁慈中毒,显然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她。 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妁慈有意嫁祸她。但她很快想到,妁慈要捏死她有无数更方便稳妥的办法,这才稍稍有些安心。 她不敢抬头,自然也看不到见俊的脸色。但从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她能听出他是在故作平静。内心还不知如何震怒。 “回陛下,”她尽量抢在阿铃之前开口,“最初是娘娘身边的蔡尚仪。但娘娘不爱用人试毒,便改作银针。蔡尚仪出宫后,臣妾与阿铃贴身伺候,是臣妾验菜。娘娘宅心仁厚,臣妾却不敢怠忽职守,除了养病时不能近前外,都是亲口验菜的。陛下为何如此问?” 见俊并未答话,只转向阿铃,问道:“你说。” 阿铃也吓得有些傻,强作镇定道:“确实如萍儿所说。如今验菜的是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不准奴婢经手……只在陛下来的时候,娘娘会亲自验菜……”阿铃停了一会儿,语气略有些激动,“是有人给娘娘下毒吗?娘娘她可是怀……” “她是在保护你。”林修仪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倦倦的倚着枕头,发髻半堕,面色苍白,一双眸子越发漆黑泫然,“她不要你碰,是怕她有什么万一时,你摆脱不了干系。” 而后她冷笑着望向见俊,“陛下召她们两个来乾清宫,是想问出些什么?” 见俊回头,见她素净虚弱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对她发脾气,便道:“来人,将这二人押至掖庭……” 林修仪抬手打断了他,笑道:“陛下把她们传来乾清宫,皇后娘娘若跟臣妾要人,臣妾怎么说?” 见俊凝视着她,眸光转深,“朕自然会亲自向皇后解释。” 林修仪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见俊受不了她阴阳怪气的语气,便闷不做声,只对应诏进来的侍卫们挥了挥手。阿铃与萍儿都不没有怎么挣扎,只同时瞪大了眼睛望向林修仪。林修仪目送着她们被侍卫们带出去,这才说:“陛下怎么向皇后解释,嫁祸给臣妾吗?” 见俊有些忍无可忍,逼上前,道:“你要借朕的手铲除仇敌,却连一个妖言惑上的罪名都不敢担吗?” 林修仪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反驳,那不是她一个人的仇敌——可是见俊配吗? 他心里只有妁慈一个人罢了。若他爱的不是妁慈,她真恨不能让他也尝尝永失所爱、了无生趣的滋味。 可是这确实只是她一个人的复仇罢了,她也不想让妁慈为她枉担恶名。 因此她冷笑道:“臣妾倒是肯,可是陛下觉得皇后娘娘会信吗?”她见见俊沉默不语,便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像蛇一样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的蛊惑:“陛下,听我的。我保证,等我做完之后,她身边留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可靠的。她可以掬水而饮、高枕无忧。而您,依旧是她心里那个干净、仁慈,惹人怜惜的皇帝陛下。” 见俊最终还是答应了林修仪。 他自然可以直接下旨宗人府彻查皇后中毒一事,但妁慈与太医定然不会乖乖配合。就算他们肯乖乖配合,月前太医的诊断也已入了医案,宗人府也必然不会当做中毒来处置。若见俊非要彻查到底,只怕会有人迎合讨好他,借机兴狱。而妁慈自然免不了“恃宠生事”的指责。 妁慈怂恿他出宫一事已经触犯众怒,不能再生事端了。 何况他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查出谁给妁慈下毒,他需要的本身就是一次肃清。 他自己身边杂乱的眼线可以慢慢摘干净,不用着急,因为那些人要的不是他的命。可是妁慈身边的不同。何况妁慈一贯不懂防备也不善勾斗,若要天长地久相知相守,有些事他必须得为她想到。 ——哪怕妁慈不肯信他,不肯仰仗他。 阿铃回到寿成殿已是当天晚上。 当时来传信的人只说林修仪遇着些不好处置的事,需要个明白人指点一二。因此妁慈便把阿铃遣去帮她,并不知阿铃是被见俊传去问话了。见阿铃精神仄仄,只以为她找了风寒,请太医看过,便让她歇了。 阿铃咬紧了牙不敢透出半点风来。妁慈也并不是爱探究人心事的,只给她放了假,让她找姐妹们聊天散心。 妁慈这些日子禁足着,倒是跟彩珠她们联系频繁。 似乎钱大进去永兴找贵儿无功而返,倒是打听出些旁的事。这些日子又开始准备行装,看样子是想去西域倒卖些东西。 妁慈有心让他顺便帮忙打听贵儿的事,这些日子正犯愁怎么弄一张贵儿的画像,送到彩珠手上。 腊八那天,国寺照例向见俊献了佛粥。见俊召妁慈到坤宁宫同食,禁足令自然也就这么解了。 林修仪终于松一口气,命碧鸳去寿成殿将诸事交接过,终于能安心开始养胎。 过了腊八,年的气氛越发重起来。诸事忙乱,却人人喜气洋洋。 萍儿病着,却还是梳妆打扮,舍命陪君子。其余三人自然更要赏光。 妁慈虽不喜欢她跟这些人走得太近,却也没有干涉她交游的意思。接了她的帖子,便将钱大进新送来的冬柿一类果品给她送去助兴,另赏了她新裁的白狐裘。 妁慈弹琴吟诗跳舞讲笑话都不在行,也不爱凑热闹,便不去败她们的兴。 林修仪接了东西,命人送来一枝红梅。那红梅近二尺高,不比文人所爱的虬曲疏落,反而繁花锦簇,一派芳华摇曳,远看如烈焰灼灼。妁慈看了喜欢,便亲自找瓶子盛水插了。 那个时候林修仪也正如那枝红梅一般热烈而芳馨,正绽放到最美丽的时刻。 那天晚上见俊去寿成殿,一眼便看到妁慈窗下那只红梅。 宫中梅花种的不多,能开这么好看的,只有自己这里。自与林修仪约定,这几日见俊一直鼓不起勇气来见妁慈。倒是与元浚和贵儿喝了不少酒。今日好不容易趁着酒意来找妁慈,看到红梅的瞬间便又心虚了。 “皇后今日去了乾清宫?”他殇着醉眼,拽着妁慈的袖子软软的问道。 妁慈用湿毛巾给他擦着手脸,摇头笑道:“是赵容送来的。她这几日精神好了,心思也放宽了,在自己这里设宴赏梅呢。” 见俊道:“皇后怎么不去?” 妁慈笑道,“宫里规矩多,我去了她反而不得尽兴。何况她们吟诗作对,我才思也没那么敏捷。”说完便推推他,“躺下吧。” 见俊哦了一声,见妁慈去丢毛巾,便一骨碌又坐起来,问道,“那么皇后会不会骑马?” 妁慈顿了顿,道:“十几年前骑过一次。平地里跑跑还行,空手捉兔子却是做不到的。” 见俊知道她不喜欢贵儿,便笑着避开,道:“古时天子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于农闲时讲授军事。本朝立朝时外无强敌,太祖便不重武备,四时之猎也废止了。可时移势易,如今西面希提猖獗,北面铁勒人也渐渐强盛……” 妁慈略有些怔愣,全没料到进程会快这么多,只望向他的眼睛,问:“什么?” 见俊笑着拉住了她的手,道:“冬狩当在除夕前后,可是荣国夫人分娩也在这个时候,皇后定然没心思……等出了正月,皇后和朕出宫打猎可好?” 第50章 结交 妁慈脑中轰的一响,忙丢了毛巾坐到他身边,问道,“去哪里?” 见俊见她面色紧张,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些,越发黑亮可爱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元禄说猎场草低兽肥,历来都是皇家猎场,他在藩国打猎,都是去那里。不过猎场在永兴治下,离京城数百里远。就算程卿他们答应,朕与皇后一路过去也必然扰民。朕想着,不如就在中牟?中牟在京城治下,太皇帝当初打猎多在那边,行宫也是现成的。” 妁慈知道是自己猜错了,这才松了口气。握住见俊的手,道:“你也不要事事都听元禄说。” ——元禄是受不得拘束的人,只想着自己方便,断然不会考虑别人的不方便。偏偏他天生有种魅力,让人不自觉就被他引导了。而见俊对自己喜欢的人,又几乎都是予取予求的。他跟元禄混太吃亏了。 见俊笑道:“元禄就是顺口提这么一句。” 妁慈问:“那么是由贵?” 见俊愣了一下,言辞闪烁,道,“他说起少时随父亲进山打猎的情形,朕听着有些羡慕。” 妁慈问:“陛下很喜欢由贵?” 见俊踟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望向妁慈的眼睛,点了点头,“嗯。朕觉得,他跟朕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甚至比元禄还特别些。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纵马在草原上,什么拘束也没有,也不必防备些什么。很畅快,很轻松。朕觉得能跟他成为朋友,甚至——兄弟。” 妁慈静默的听着——他能够理解见俊对由贵的喜欢。任侠与纨绔,由贵身上同时并存在这两种气质。五陵裘马自轻肥,少年子弟江湖老,那种恣意与潇洒,恰是见俊这个年纪最无法抗拒的浪漫。 妁慈说不出让他与由贵疏远的话来,只能略无奈的道:“陛下喜欢他,在德寿殿召见他就是了。何必要准他出入内廷?汉武时韩嫣因何获罪,陛下忘了吗?” 见俊眯了眯眼睛,笑道:“他又调戏谁了?”他见妁慈有些不快了,忙又说,“他虽看着轻浮,却不是没廉耻没轻重的人,朕倒是很信他。若皇后觉得他看上谁了,便做主赏了他就是。他若心中有愧,自然就不来了。” 妁慈道:“是萍儿。” 见俊听她说这个名字,不觉有些心虚,忙解释道:“这个却是朕问过的……贺冬节的宴会上,朕赏他宅子时,问他是否看上了那个美人。他说其他女人草原上都能寻到,唯有那个跳霓裳舞的,人间难觅。可是他不要。” 妁慈无语,道:“这真是奇了。他既不要,还缠着人家干什么?” 见俊道:“他都这么说了,朕自然只能作罢……其实是他想太多了。最美的女人分明是朕的皇后,就算他抢,朕也不会让给他。”说完便飞快的凑上去亲了妁慈的嘴唇,而后一翻身用被子蒙住了头,道,“朕好困,朕已经睡着了……” 偷袭了就变鸵鸟,真是够没出息的。妁慈哭笑不得,见他屁股还露在外面,忍不住伸手拍了两下,见俊蒙着头翻了个身,把自己裹成了煎饼,而后扒拉开一条缝望着妁慈,无辜的眨着眼睛。 妁慈丢了枕头给他,自己也上床睡下了。 她以为见俊是舍不得萍儿,却并不知道,当林修仪说出她中过毒后,在见俊的心里,阿铃和萍儿就已经不能再活着了。他既喜欢由贵,自然把自己容不下的人赏了他。 元禄在京城混到腊月十二,永兴府那边元禄太妃催得急,无奈之下只能告辞回国。 他跟由贵都是拎个皮酒囊便能喝尽兴的人,正儿八经摆饯别宴他们反不得趣。因此见俊只起了炭炉,命人用竹签子穿了些鹿肉、鹌鹑、狍子肉之类的,请他和由贵来喝酒。 元禄得了信儿便入宫,反而是由贵去的晚些。他到德寿殿时,头上顶着长毛棕色狐皮帽子,上身棉毡短袄,袄子右肩上缝着灰色兔子皮。绑腿也是皮草,用黑色皮绳缠着,沾了不少雪泥。手里还提着一包獐子肉和一张猞猁整皮。 宫中皮草大多精致尊贵,没人像他穿得这么一身粗野。太监总管原本就嫌弃他是个落拓异族,见他这么脏兮兮一身牧民打扮进来,简直不忍卒睹。便拦着不让他进,捏着鼻子道:“不洁之物不得入殿。丢出去,丢出去。”又非让他回去换身衣裳。 由贵也不跟他争辩,单手揪住他的衣领,就那么把他拎起来,笑道:“公公,我是你们皇帝陛下请来的客人。你稍微表现出一点待客之道。” 太监总管踢了他两脚,张嘴就喊侍卫,由贵把他往旁边一丢,理也不理抬脚进屋。 太监总管养尊处优惯了,骨头有些锈掉,被他一丢,落地时没站稳,滚下台阶啃了满嘴雪泥。宫中侍卫们从来都瞧不起太监,听到他声音不清不愿的赶过来,正看到这一幕,个个低着头偷笑不语。 太监总管被两个小太监搀起来,扶着腰呲牙咧嘴,心里恨透了由贵。 见俊在屋里听到太监总管叫唤,便知道他要吃由贵的亏。 太监总管伺候了他十年,处处贴心,见俊不忍他吃亏。但为了个内臣向由贵说项,无疑又让由贵不舒服。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由贵进了殿,见见俊和元禄等在,便笑道:“我来晚了。” 元禄丢了壶烧酒给他,他接了拔掉盖子,对着嘴儿喝了两口。这才把手里的獐子肉放下来,笑道:“白天出城玩,被猞猁惊了马,一时犯了瘾,干脆就打猎去了。猞猁皮送给皇帝陛下做毡子,獐子肉下酒吧。” 元禄道:“德寿殿不比外面,獐子肉只怕吃不得。” 见俊笑道:“无妨。” 由贵道:“好好的东西有什么吃不得的?”说着便从帽子里抠出一把匕首,拔鞘,切了一块儿给见俊。 见俊身后太监目瞪口呆,见他居然带了凶器进殿,当即就要喊出来,见俊忙用竹签子压了他的嘴唇,道:“噤声。” 由贵哈哈的笑了起来,重新将匕首归鞘,双手捧着呈给见俊。 见俊接到手里,见皮刀鞘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破旧,不像珍品。然而拔出来,便见匕身湛然若水,刀锋凛然若冰。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用手戳了戳盘里的生肉,拿匕首去划,筋肉迎刃而开,倒把他下了一跳。他觉得有趣,便又切了一刀。 而后也将匕首归鞘,还给由贵,道:“好锋利的刀。” 由贵笑道:“我跟皇帝陛下很投缘。我们不做君臣,做兄弟可好?” 见俊愣了一下,由贵又笑道:“皇帝陛下若答应,便收下吧。这是我第一次出征得的战利品,十年不曾离身,救过我几次性命。愿它保佑陛下。” 见俊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长命锁,交给由贵,道:“朕不曾出征过,这是朕的生母留给朕的东西。寓意平安、长寿,朕把它送给你。” 由贵接了便系在脖子上,笑着拍了拍见俊的肩,道:“兄弟。” 元禄在一旁看着,静静的闷了一口酒。 三人一直喝到深夜,元禄才和由贵一道离开。 这一日天朗气清,夜色漆黑如黛,星子璀璨夺目。四下悄寂。 两人一路纵马,行至玉带桥,元禄掏出竹箫低低的吹了一段。 由贵摇头晃脑听着,笑道:“不好,不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元禄道:“你倒是英雄相惜。” 由贵笑声爽朗,道:“我很期待他长大,与我对面为敌的那天。英雄寂寞,所以才会相惜。这一点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元禄低低笑了一声,道:“求我所需,娶我所爱,一世一生一双人,仅此而已。什么英雄江山、寂寞相惜,我不需要明白。” 由贵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如此快意倒也令人羡慕。只是你这么明白,怎么还是让她嫁了别人?”他与元禄并辔而行,此时侧身凑过去,笑道,“你可知这世间猛兽,便是一只幼仔,但凡吃到嘴的东西,除非自己不要,否则是决计不会让人掏掉的。” 妁慈禁足,固然是为了平息言官的怒火,却也未尝不是为了躲着元禄。得知元禄离开了京城,她终于松了口气。而后诸事顺遂。 第一件是林修仪终于放下了心结,养好了身子。她最近开朗了不少,偶尔也会四处走动。奉华殿门庭若市,日日都有人结伴去探望她。 妁慈本来怕她累着,去看了她一次才放下心来——妁慈与她聊着天,她竟安稳的睡了过去。如此宽心,好吃好喝好睡,自然万事无忧。 腊月二十三日东华门外迎神驱傩、宫中洒扫祭灶。 洒扫早就做好了,这一日只需手持拂尘,在墙四角拂一下便可。祭灶女人家不能露面,只需准备饴糖与酒馔,妁慈反而比平时更加闲散。 清晨醒来便听到击鼓声,坤宁宫里女孩子们都心思乱飞,妁慈不是不解情调的人,便让阿铃给她们排了班,轮番去看。 ——她见阿铃这些日子精神仄仄,有心让她跟着去疯玩一场,谁知阿铃给别人都安排了,却惟独忘了自己。妁慈提醒了一句,她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下去。 妁慈见她欲言又止,便明白了她的永远,道:“你原不是扭捏的人,有什么不能直说?” 阿铃垂着头,道:“奴婢今天不去,是希望娘娘其他事上能记着奴婢。” 妁慈笑道:“你说。” 阿铃道:“冬狩时,娘娘带奴婢一起去吧。” ——这几日她已想的透透彻彻。不管是谁给妁慈下毒得逞了,她作为贴身侍女都已经让见俊不放心了。而见俊把她关了又放,唯一的解释便是顾虑妁慈,不想在她面前开杀戒。见俊又提出冬狩之事,要带妁慈出宫,显然是想趁此时机肃清一番。她只有跟着妁慈一道去了,才有活路。 妁慈笑道:“我还不一定去呢。” ——妁慈去了,宫里自然是林修仪主事。上次妁慈禁足,未把担子全部压给她,她还累病了一回。妁慈实在是不想再让她操劳了。 阿铃仰头小心翼翼的问:“若娘娘去,便带上奴婢,可好?” 妁慈愣了一下,问:“到底怎么了?” 阿铃搅了搅手帕,“奴婢的哥哥在御林军中……宫中管制森严,奴婢不曾与他好好说过话。前些日子梦到家母病重……奴婢实在放心不下!”说着便跪在地上,目光切切望着妁慈。 妁慈望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有所隐瞒。但阿铃素日体贴忠诚,妁慈不愿疑心她,因此还是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只是到冬狩还有一个月,不如今日我给你写个手书,你拿着先去见见你哥哥吧。” 阿铃顿了顿,眼睛里涌出泪水来,她扣了个头,声音哽咽道:谢娘娘。 第51章 美女 除夕前一天又下了雪。 按惯例,这一天庄子里会来送年货,妁慈已跟内府打过招呼,若彩珠来了,就直接带她们到坤宁宫,把清单呈给她看。 时近中午,内府那边仍无消息。妁慈知道必是天寒路滑耽误了,也不着急,捧了杯热茶,在坤宁宫门前看雪。 一盏茶尚未喝完,便看到坤宁宫那边远远有几个人走过来。 雪花繁密,视野不那么清晰,只隐约看到中间那人披了条品蓝色缎面披风,身量笔挺,姿容隽秀,在一片沉寂的素白世界中意气飞扬。他步子略有些大,身后给他撑伞的太监几乎跟不上。 妁慈略愣了一下。她日日与见俊相处,并未觉得他有什么变化。然而此时远远的比对,竟觉得他长高了不少。 不过才短短半年时光而已。这个年纪的少年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她将手里杯子交到一旁铃音手里,道:“迎驾吧。” 见俊进屋时,妁慈上前给他解了斗篷,暗暗比了□高,而后偷偷的松了口气。 ——她还是比他高那么两三公分的。 见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解了披风一下子就瘦了一半,竹竿一般,身材不比之前那般中看。然而脸蛋仍带着些婴儿肥,冻得粉扑扑的,就像庙会上那些面捏的大头娃娃。妁慈看着又有些忍俊不禁。 他眉眼清亮,水嫩的红唇掩不住的上挑,显然心情很好。 妁慈奉茶时笑问:“遇着什么喜事了吗?” 见俊笑道:“朕前日说了冬狩的事,今日便有人上书,请求立为定制。朕还以为他们又要说朕心血来潮,看来他们总算明白朕也在认真考虑国事了。” 这个孩子终于还是要长大了。 妁慈笑道:“有句话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陛下该慎喜慎悲。” 见俊眯了眯眼睛,不满道:“皇后觉得朕不该高兴?” 妁慈笑道:“君臣同心,是社稷之福,陛下当然该高兴。”她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可是不该得意忘形了。他们顺从陛下,原本是就事论事,并无私心。若陛下喜形于色,反有损他们的名声。日后也难保不会有人为讨陛下欢心,曲意逢迎。到那时,陛下还要费神分辨真假,岂不自讨苦吃。” 见俊捂着额头,目光泫然望着妁慈,楚楚可怜道:“朕明白了,可是朕从没尝过被曲意逢迎的滋味……要不,皇后什么时候也曲意逢迎朕一次?” 妁慈笑道:“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啊?” 见俊下意识反驳道:“朕才不是孩子……”他不知想起什么,心虚道,“咳,当然某些时候皇后可以把朕当孩子,”而后比着手指头,目光切切,用力强调道,“不过朕确实已经是个成人了。” 妁慈笑着掰下他的手指,道:“嗯嗯,臣妾明白。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见俊又恢复了那种湿漉漉的目光,软嫩讨喜道:“皇后亲朕一下,朕就告诉你。” 妁慈笑着挑了他的下颌,在他腮帮子上啵了一口,道:“说吧。” 见俊应了一声,晕乎乎的站起来,先撞了椅子,又撞了桌子,最后才找到窗子,一把推开,若无其事探出头去。 妁慈有心促狭他,笑眯眯追过去,见俊别开头亮给她一个后脑勺。白皙小巧的耳朵从下而上变粉而后涨红。妁慈见了不由愣了一下,忙别头望向另一边,心里懊恼不已。 她只道见俊得意忘形,却不想自己先被他拐带着忘情轻佻了。 片刻之后,见俊一手攥住她的手指,而后攀上她的腰,另一手扶住她的脸颊,凑过来吻住了她。 雪似乎落到了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可是触唇柔软而温热。贴着胸口传过来的心跳由缓而急,由轻到重,渐渐如烟火绽放一般轰鸣起来。脑中霎时间有花火斑斓绽放。 片刻的混乱与沉溺。 可是感到见俊身体的变化,妁慈瞬间警醒过来,脑中林佳儿萍儿……先前钟秀宫里形形色色的面孔挤进来。她伸手推开了见俊。 她的手推着见俊的胸口,垂着睫毛沉默不语。见俊几次试图再把她揽在怀里亲吻,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们默默的对面而立,谁也没有动一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风卷着雪粒穿窗而过,凤凰竹枯焦的羽叶承不住雪压,噼啪的折断。 见俊略有些沙哑道:“朕先去洗个澡。”妁慈手指僵了一下,见俊握了她的手,试图帮她暖过来。他手心灼热,可是她手指依旧僵冷如冰。半晌,见俊终于失望的垂下睫毛,将袖炉塞到她的手里,转身道,“传膳吧。” 见俊推门出去,外间伺候的宫人才敢上前奏禀:“皇上、娘娘,太傅府前来送贡品的到了。” 见俊愣了一下,不觉停住脚步。 妁慈道:“太傅府的贡品,我亲自去看看。” 宫人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领命道,“是……” 妁慈心下烦乱,一时并没有想太多,好一会儿才觉察不妙。然而此时再说什么,反而欲盖弥彰,便咬了嘴唇,沉默不语。 见俊垂了头,静静往清池殿去了。 见俊洗过澡,直接回了坤宁宫。 妁慈知道他起了疑心,却百口莫辩。 送到内府的是手书,不可能出什么错,只怕是内府有人要陷害她。 她命铃音去传内府管事,谁知内府管事却先一步被见俊传去。 妁慈不知见俊是防着自己还是怎么着,心中烦乱。 莫说她对元浚半点感觉都没有,就算她真的对元浚有什么想法,既已入宫,便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藩王私相授受。她希望见俊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她同时也清楚,见俊在其他事上可能无条件的信任她,唯在元浚一事上缺少明断。 所谓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何况她与元浚是见俊最下不了狠心的人,他过去隐忍已多,只怕无法公正冷静。 妁慈心中诸事烦扰,晚饭的时候见俊没来,却照例派人送了菜过来。太监将两样菜摆好了,而后将食盒上层取掉,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来,呈给妁慈。 妁慈疑惑的打开来看,见右边写着“田庄女客系本宫乳亲,可引入坤宁宫面奏。”左下是皇后玺印并干支时日。与她写了让铃音带去内府的手书一模一样。 太监见她目光一柔,这才禀道:“陛下正与内阁议定冬狩之礼,所以不能来了。”又说,“陛下说,若娘娘思念高、蔡二女,可准她们宫中行走,随时召唤。皇后是后宫之主,自行便宜,不必借内府的东风。” 妁慈心中一暖,道:“替我回陛下。就说,陛下的心意,我懂了。” 见俊这次议事看来很是顺利,妁慈吃过晚饭不久,他便去了。 妁慈服侍他洗漱好了,取了深红桃木春帖,笑道:“别急着睡,皇后阁还没有楹联,来为我题一副。” 见俊懒洋洋抱怨道:“朕最不善这些工整对仗的东西。秘阁呈上来的那么些,皇后就没挑到好的?” 妁慈笑道:“对联是好,却没陛下那笔好字。” 见俊得意的抿了抿嘴唇,道:“既然皇后说了,朕就勉为其难。” 说着上前接过笔,饱蘸了金墨,提笔沉思着。 他侧脸映着烛火,黑翘的长睫沾了一层金辉,目光明亮温柔,清润而美好。 妁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的美色蛊惑了。 “陛下何时临写过臣妾的手书……写的几乎一模一样。”她微笑道。 笔端金墨滴落,见俊略有些心虚的偷眼瞟了她一下,问道:“怎么露馅的?” 妁慈从书架上拿了那张字条,微笑着指道:“臣妾写信,习惯性的会留两字留白。这一张却规规矩矩留了一字留白。” 见俊脸上略泛起一层粉红,“那是皇后留错。不是朕不诚心。皇后知道朕无论如何都是信你的,那就够了。” 妁慈笑道:“就算做伪证?” 见俊羞恼的扭头道:“朕问了铃音,内府管事也承认是自己弄错……朕心如明镜。不过怕皇后又疑神疑鬼,才写了哄你安心罢了。才不是……自欺欺人。” 妁慈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时见俊写好了,掷笔上床,飞快道:“朕睡了。” 妁慈笑着点点头,俯身去看。见两块桃木板上一笔字流利圆转,上联写的是“星移斗转”,不觉心中怅然,再看下联,却是“日升月恒”,心中一震,默默的垂下头去。 宫女们落了帏帐,屋里光线越发昏昧。反而是窗边白雪更皎洁明亮些。 不知不觉间,她在古代的第八个年头也接近尾声了。 她在窗前独坐了一会儿,估计见俊睡着了,这才打起帏帐进了内室。 她摸着上床,刚躺下,忽然便被揽住腰,从鬓角亲到嘴唇。 妁慈吓了一跳,正要叫出来,见俊却放开了她,侧身搂着她的肩,笑道:“睡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肩膀已经足够宽,可以让她枕着他的手臂,把她圈在怀里安睡了。 第52章 赏 花灯 除夕有守夜一说,皇宫里却和外面大不一样。 爆竹声中,吃过饺子交了年,见俊便重新折返回了乾清宫。 一夜不睡,不是为守岁,而是忙得一夜不能成眠。从朝贺的百官到皇帝,都是一样的。 元旦这天皇后也是要在坤宁宫正殿接受命妇朝贺的,皇后可以免朝,所以不比见俊那般紧张。 除夕那晚见俊走了她便睡下,元旦一早起床,换上朝服朝冠,前往太极殿面圣朝贺。 原本林修仪品级够,当跟她一起去的,但她还有身孕,自然这个也免了。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爆竹硝烟味道,天地间雾蒙蒙一片。 过了春节,天气回暖,那种入骨的冷峭已缓了下来。空气里带着种粘稠的湿润,雪落到地上便有消融之意,很是宣软。 妁慈不过走了几步路,裙裾与鞋子便湿透了。 从乾清宫回来,后宫嫔妃便结伴前来给她拜年,她略觉得有些心烦。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能一一接见了,收礼、赏赐,听几句吉祥话。 萍儿与林修仪都没有来——林修仪与见俊关系似乎稍有和缓,她不去拜贺见俊,自然也不好来拜贺妁慈,便推脱身体不适,只遣碧鸳送来一幅字画。 妁慈展开来,见是一副绣品,左下一树鹅黄垂枝梅素淡盛开,妁慈伸手抚上那个“或”字,静默了片刻,对品茗道:“去告诉她,让她先安心养好病。 谁知午饭时候,阿铃满面红光,进屋见了妁慈便兴奋道:“生了,生了,国舅爷生了!” 妁慈没回过神,有些茫然,道:“什么国舅……”而后瞬间明白她在说什么,上前便抱了她的手,问:夫人呢?” 阿铃道: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她到了皇后府里,便见府上慌乱,只二夫人带了几个诰命出迎,便知有事发生。因此她迅速宣过旨,问明是夫人临产,便自作主张留了下来。 她是妁慈贴身侍女,领着妁慈的旨意出宫,她留下就好比妁慈在,对夫人也算聊以慰藉。当时太医也被请去,叮咛嘱咐各种事情,还命人装了砖头大一袋面进去。产房内外一片焦躁。 阿铃知道夫人此次凶险,心里也惴惴不安。大过年的,她若带凶信回宫,自然不吉。但自年前入了一次掖庭,她性命并不比夫人安稳。因此默默在心中问卜,若荣国夫人安然无恙,她也能逃过一劫。 婴儿啼哭传出来时,而后便听产婆高叫:见红了,见红了! 太医和荣国公迅速进去,似乎是产婆紧张过度报错了。里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阿铃都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幸而夫人终于还平安无事。 阿铃把这过程跟妁慈说过,妁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顾不得矜持,开怀的笑了起来。 只要荣国夫人安然无恙,其他的都是小事 正月里京城城处处热闹,爆竹声一直响到正月十五。 上元节过五天,正月十二日起便家家彩灯、楼楼笙歌。御街再次开放,日日宝马雕车香满路。这日宫嫔们也获准出宫看花灯。虽不能像平民少女那般人约黄昏后,却也个个怀了浪漫心思,不时打起宫车上的锦帘。 十五那日见俊微服出宫赏花灯,只要别出了御街,朝臣们都是默许的。 因此一入夜,他便怂恿着妁慈换上男装,与他一道出宫。 妁慈进屋换了身素青色直缀深衣,竹纹暗绣的领襟与腰带,挂了挑悬着梅花络的白玉平安扣。她身形颀长,换了男装越显得翠竹般清隽秀丽,一走出来,见俊便有些看呆。 外面花火轰鸣绽放,明丽的色彩映在妁慈的脸上。见俊略略回神,拉了她的手,笑道:皇后真是怎么穿都好看。 妁慈知道自己就算好看,在宫里也绝对不是出挑的,便笑而不答。 他们各带了一个侍女,后面明里暗里追着一大群侍卫出了宫。 揭两个灯谜只要一个铜板,猜中十次便有奖品。各店又有压轴灯谜,得过奖品的便能挑战,猜对了就能从车里随便选样东西,妁慈跟着组里奔走时,没赶上京城灯会。在府里时又是标准的“闺”秀,连上元节也是不能出门的。对灯谜好奇不已,便上前翻了几个,居然大半都是中药迷目,不由晕头转向。 她一连试了十个铺子,撒了一袋子铜子,却只得了一盏哄孩子的小花灯。 见俊跟着她四处碰壁,见她目光映着彩灯,那种认真的模样很是可爱,便笑而不语。妁慈一直把侍卫宫女身上的零散铜子全部败光,阿铃无奈笑道得用银子去换了,才泄了气一般,道:“算了……” 反正丢人已经丢够了,屡败屡战也没什么意思。她便转而问见俊想看些什么。 见俊于是拉着她往回走,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重新猜过。他倒是很擅长猜谜,十猜九中,偶尔不中时,自然有侍卫在后面暗地里帮他来武的。一趟走下来,居然从梅花包子到水粉首饰都有斩获。 而后怀里满满的塞给妁慈,笑道:送给你的。 换做别人,多少都会有些显摆或踩人痛脚的意思,偏偏见俊面孔软糯可口,目光黑亮晶莹,这么做倒像是小学生在讨小女朋友的欢心。 妁慈原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儿,然而实实在在抱在怀里时,竟真的觉得被讨好了,便略有些羞涩的把手里花灯塞给他。 见俊霎时便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妁慈一口,四周游人同时退开五六步,斜着眼看他们。 ——见俊忘了妁慈是男装打扮。待明白了他们的反应,不觉开怀笑起来。 转眼走到了御街尽头的遇仙楼,遇仙楼二楼有露台,正可俯瞰街景。见俊见妁慈走乏了,便拉她上去坐着。 从二楼上看去别有风景。四面喧嚣略静了静,人世繁华竟有些淡远了。 妁慈把战利品摆了一桌子。油纸包着的吃食都已凉透,自然不能带回去,其他手工也粗糙得很。只一盒胭脂并一只白玉镯子还有些意思。妁慈把镯子套在手上,伸给见俊看,见俊一面攥了她的手揩油,一面蘸了胭脂摸到她唇上。 妁慈被他吓了一跳,气冲冲咬住他的手指,他脆生生的笑:“小猪咬人。” 却也不独楼上才有乐子。 妁慈霎时间回神,见见俊跟着他向下张望,忙握住他的手,道:“时候不早,回家睡觉吧。” 见俊略愣了愣,随即眉眼弯弯,笑道:“好。 第53章 启程 元宵过去没几天,阿珠便汇报说阿玉勾搭上了阿廉,这几天饭都不好好吃,天天琢磨着怎么制造机会跟他巧遇上,好加深感情 妁慈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揪起来,阿珠太夫人选媳妇的标准,你咋知道的?” 妁慈满头黑线,终于还是没敢告诉她——老太太给儿子张罗婚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跟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聪明能干又体贴周全,说的不就是你吗。 “我尽快……”她最终只能这样敷衍。 阿珠无奈的“嗯”了两声,道:“皇后娘娘,也别光说阿玉。你自己才最该注意。我总觉得你跟小正太走太近没好处。我知道你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呢?万一他死不放手,学罗密欧去刨坟,或者干脆连尸体也不放手……” 妁慈撞墙——你以为自己过得是猎奇向小说啊喂。 “见俊不是那么极端的人……时间差不多了,剩下的见面聊。”妁慈揉着额头无语道。那边“啊——喂”着,她已经切断了通讯。 其实元宵回来,妁慈已经在想,自己是不是爱上见俊了。 被见俊亲过太多次,已经不会在亲吻后看到他就觉得手足无措。 同床共枕太久,钻一个被窝也完全不会防备什么,哪怕这两天被他圈在怀里睡,也只觉得姿势有些不舒服罢了。 看到他固然很开心,看不到他偶尔也觉得无聊,可是碰面时并没有心跳眩晕的感觉……倒像是心里被填满了似的,反而更平静了。 而且见俊碰过的女人,她也完全没有除之而后快的感觉,她基本是无视她们的存在——不过她很喜欢林修仪。 感觉——好像跟对她家小白的感情没太多差别。 话说回来,当初领回家的时候小白只有巴掌大一团,懒洋洋闭着眼睛等她喂的模样就跟只小仓鼠似的。她还以为它是只软软肉肉团团的松狮,谁知却是一只高贵冷艳的瑞士牧羊犬。 所以说未成年人和养成系什么的最不靠谱了——因为没有血统鉴定书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 过了元宵,春节总算结束了。 冬狩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冬狩正式只有三天,但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又有三天。而且冬狩不比祭祀,对体力消耗很大,见俊秋冬两季又病过几次,大臣们不敢把日程安排得太仓促,便把时间定为十天。 实质上是把见俊体力负担转给御林军罢了。 荣夫人身体不好,妁慈出游并无避讳。但是林修仪还有身孕,她不能把宫中杂务都丢给她处理。因此她本来是不打算跟见俊一起去的。 她把理由说给见俊听的时候,见俊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漆黑的眼睛认真的望向她:“朕一个人出去十天也没什么……只是按规矩,御驾出行,除非有斋戒的必要,否则身边都得有妃嫔照料起居。” 他目光略有些闪烁,强作平静的试探着。 妁慈平静的心情忽然就被搅乱了,竟略觉得有些不快,“陛下想带谁去?” 见俊攥住她的手,温柔的微笑,“皇后觉得带谁去好?” 见俊眯着眼睛望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目光里发现些什么。妁慈越发觉得心烦,便干脆坐下来看书打坐。 ——她是一心不能而用的人,捧起书就自动入定了。 见俊见她目光瞬间便专注起来,心里不由有些失望——妁慈一直在回避他的感情,难得有了一丝进展,她却又开始回避她自己的感受。 他们之间的问题,见俊已经敢正面面对,试图去解决。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自戕般去检讨过往,若妁慈始终像蜗牛似的,稍有碰触便缩回去,那么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见俊有那么一瞬很想捏碎她那个小小的蜗牛壳。 但是不可以。他已经失控过一次了,妁慈不可能给他第三次机会。 他踱步到妁慈背后,圈住她的肩膀,“朕只想要皇后一个人。如果皇后不去,分开十天,朕会相思成疾……不过朕可以忍耐。狩猎确实比较辛苦,也许还会有个小伤小病,皇后去受苦,朕也不忍心。” 他热气呼燎在妁慈耳后,却偏偏是软糯糯装纯的声音。妁慈那么高深的修为,愣是被他给扰乱了心思,眼前字一个都不往脑中去了。 “对了,由贵兄还说要教朕空手逮兔子……” 妁慈下意识侧头回道:“不行!” 见俊黑漆漆的眼睛温柔的眯起来,光色盈盈,近在咫尺。两人呼吸相通,目可交睫。妁慈脸上一红,要逃开,却被见俊捧住了脸,“为什么不行?”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妁慈躲避着他的目光,神思不属道:“……太危险了,你没练过骑术……” 见俊的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皇后既然担心朕,就一起去吧……” 阿珠那句“你跟见俊走太近不好”适时的响在妁慈脑海里——妁慈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危机感——她赶紧把手上的书插进来。 双唇贴合,书脊打在见俊眼眶上。见俊随手截了丢到一边,握住她抬起来的手,含糊道:“别担心,不疼……”而后再次噙住了她的唇。 妁慈最终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她一点也不怀疑,若由贵敢教,见俊还真的敢学——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一头热血的想证明自己,动不动就要为无关紧要的是拼命。时刻要人看着。 “皇后睡不着?”见俊问。 妁慈道:“有点……” 见俊道:“朕也睡不着,要不咱们说说话吧。” 妁慈心里略挣扎了一番,还是拒绝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龙辇上见俊必然睡不舒坦,而下午时京中这两日的奏折便会快马送到,他也没时间休息。 见俊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妁慈。 妁慈试图入睡,然而当外面风声呜咽着响起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又往上拉了拉被子。 见俊凑近了些,额头抵着她,在她耳边笑问,“皇后怕野狼?” 妁慈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她怕的是那些人形且非人的超自然现象。至于野狼,就算陷阱、壕沟、围墙挡不住它们,御林军也能把它们变成串烧材料。 见俊低低的笑了两声,亲了亲她的耳垂,沉声道:“不用怕,朕会保护你。” 他扶了妁慈的头和背,把她圈到自己怀里。 明明他安抚的方向不对,但妁慈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竟真的松懈下来,安稳的睡了过去。 第54章 狩猎开始 狩猎前举行的仪式复杂而壮观,但妁慈全无心思欣赏。 她骑马跟在见俊的身后入了猎场,而后便静默的面南停着,心不在焉的看着猎场上英姿飒爽的骑兵追逐猎物。 御林军第三次和野兽经过见俊身边时,礼官奉上了弓箭。见俊开弓射箭,一头麋鹿应声而倒。四面山呼万岁,元禄扛着天子的大旗驱马飞奔而出,三军军士呜呜的吹响了箫角,骁勇的男儿们便各自追逐自己的猎物去了。 狩猎终于进入了高潮。 见俊一箭中的,心里得意,便笑眯眯回望妁慈。妁慈暗怀心事,竟然没有看到。见俊略有些失望,便拨转马头踱到她身边,问道:“皇后身体不舒服吗?” 妁慈尚未回神,只茫然抬头望向见俊。 见俊穿了身朱红曳撒,外面套着织金罩甲,带着棕色的熊皮尖帽。明丽的颜色越发衬得他面孔粉嫩。他身量瘦,穿上冬装便不显臃肿,反而看着更笔挺了。 大约是他的马比别人的更威武的缘故,妁慈竟觉得他比自己高些。 但大雨中他身体单薄的触感依然清晰。妁慈仍记得,那个时候他茫然无措的说:“朕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皇后。” 见俊见妁慈不答话,不由有些慌张,又喊了她两声。 妁慈这才听到他的声音,忙笑道:“没事,不用担心。” 见俊仍是不放心,试图去握她的手,妁慈怕他歪下来,忙递了手给他,笑道:“做什么次次都要拉了手说话?跟个孩子似的。” 见俊道:“不握实在了总觉得不放心。敏敏又不把朕放在心上。拉了你的手,也好让你知道是在与朕说话。” 妁慈下意识就要抽回去,见俊一把攥紧了,笑眯眯道:“不要乱动。朕骑术不好,被你大庭广众之下拉下马,可就丢人了。” 妁慈无奈道:“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就不丢人了?” 见俊笑道:“反正没人看见。” 正说着,贵儿驱怀里抱着只雪白的兔子,勒马在见俊身前停下,笑着拎了兔子耳朵,道:“兔子伤了腿,你家皇后娘娘菩萨心肠,能不能帮忙医一下?” 他一开口,见俊忙松了妁慈的手,笑道:“朕今天不能上阵。中原规矩多,朕亲自上阵,将士们必然都不敢比朕猎的多。朕的射术,贵儿兄又不是不知道。”一面说着,一面命人接兔子。 贵儿笑道:“确实规矩多,有女人时规矩更多,明明是猎物,却不能射杀。” 妁慈难得舒缓下来的心情彻底被败坏掉,她不想跟这人废话,便拨了马头要到台上休息。背后贵儿忙道:“皇后娘娘,兔子你要不要?” 妁慈生硬道:“不要!” 贵儿笑道:“真不要?真不要我就扭断它的脖子了。” 妁慈怒极,猛的回马加鞭,从她手上抢了那只兔子,目光喷火瞪着他道,“滚,有多远滚多远!” 见俊没见过妁慈失控的模样,竟忍不住笑出声来,皇帝陛下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不然我就要输给元禄了,妁慈下了马,到台上坐下来。 她看了看兔子腿上的伤,便转手给了阿铃,让她消毒包扎。 那伤很明显是箭伤,而且是连骨头都洞穿了的箭伤。能挽动这种硬弓,有如此射术的,妁慈根本不做他想。 见俊不能亲自射猎,没一会儿也觉得无聊,便也上了高台,在妁慈身边坐下。 高台上有炭火烤肉,热茶,妁慈斟了杯热的奉给他。 见俊笑问:“皇后为何这么讨厌贵儿?” 妁慈道:“那兔子的腿,是他故意射断的。这人残虐起来这般若无其事,臣妾实在没办法喜欢起来。” 见俊想了想,道:“大概西疆太苦寒了吧。光让人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哪有多余的怜悯给野兽?朕倒不觉的他是残暴之人。” 妁慈道:“陛下跟他太亲近了,臣妾总觉得不好。” 见俊问:“怎么说?” 妁慈道:“她的部下为了他而死,他的部族还在做奴隶。可是这人却乐不思蜀的在悠游,足见他对自己本族人也无太多怜悯。如此冷血的人,只怕会反噬恩人,对陛下不利。” 见俊不以为然,却也不想说服妁慈——他跟贵儿相处时日久了,很明白这个人的魅力。私心并不希望妁慈跟他碰面。今日若不是贵儿自己知趣离开,他也会找借口赶他离妁慈远些。 于是便岔开话题,笑道:“朕明白皇后的忧虑了,日后自然会注意。朕看皇后今天似乎有心事,跟朕说一下也无妨。” 他重新提起被贵儿打断的话题,妁慈再次沉寂下来。 于是她平静道,“臣妾在想一个人,她如今已有了身孕,陛下是不是该给她加封了? 见俊面色不由尴尬起来:她已位列九嫔,足够了。今日冬狩,不聊后宫。 妁慈笑道:“皇嗣并不单单是后宫之事。若她生下皇长子 见俊攥住了妁慈的手。 妁慈顿了顿,心里酸楚一点点蔓延开来。 “……再给朕一些时间。”见俊目光定定的望着他,不无忐忑,却没有退避,“朕对敏敏说的,朕想对你一心一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辈子都作数的……皇后再给朕一点时间。” 林修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对妁慈不忠的明证。他们亘在他和妁慈之间,是他必然得面对的过往。但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去面对。 可是他并不知道,妁慈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等他了。 妁慈静静的望着他,片刻之后垂下头,微笑道:“嗯。” 猎场上鼓乐喧嚣,箫角长鸣,马蹄声紧凑密集,吆喝声也不绝于耳。 各军都有斩获,贵儿与元禄这两个单枪匹马的也当仁不让,可惜人多了不吃素,他们的猎物每每被以多欺少半路截去。 被贵儿截走第三匹麋鹿的时候,元禄默不作声的搭弦瞄准了她的马。 虽然总被抢东西确实很不爽,不过猎场本来就是竞技的地方。并不是你追的久猎物就属于你,鹿死谁手,被人加塞挤到后面去,更是只能怪自己骑术不佳。只要不是昧下别人射死的猎物应算作自己的战利品,贵儿都不在意。 何况元禄敢你动刀剑,他很喜欢。 因此贵儿飞速拨马与元禄错肩而过,抬手拔了他兜鍪上的孔雀翎。对元禄晃了晃。 元禄是骑射好手,如何肯被贵儿扫了面子呢,当即伸手去抓贵儿的皮帽,贵儿侧身一闪,元禄一捞不成,转而拉住了贵儿的马缰,按了马鞍子抬脚去踢她。 两人迅速缠斗到一块儿。元禄面色冷漠,箭矢并未因贵儿的捣乱而改了方向,如潜伏的猎豹般等待可以出击的时机。 元禄终于成功扒掉了贵儿的帽子,单手挑起来,大笑着策马便跑。 贵儿暗道不好,果然,只听“嗖”的一声,元禄的马已经向前扑倒。他加速得急,又是单手握缰,身子跟着飞出去,偏偏一只脚被马镫绊住了。只怕摔下去就要跌断脖子。 贵儿赶紧弹出一枚飞刀,切断了马镫绳。 元禄右臂着地,砰的摔在地上。 元禄坐起来,动了动右臂,捏了捏关节,已经知道自己的胳膊摔断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年纪也不小了,好了只怕也要废掉一半功夫,但对上贵儿一张欠揍的笑脸,还是道:“是你救了我。” 很快便有人看到马脖子上的羽箭,可是这个时候再找是谁射的,已经全无线索。贵儿的骑术射术是所有人最高明的,今日抢了全场的猎物,出尽风头,还真无法锁定嫉恨他们的是谁——但没人认为是误中流矢。 其他人和元禄自己,都只能强咽下这口气去。 很快便有人来报,元禄受伤了。 却不想妁慈竟是比他还要关切的样子,问:“怎么受的伤? 来人道:“与贵儿王子夺帽时,流矢中马,摔伤了。” 见俊去探视元禄。妁慈捧着烧酒坐在高台上,默默的观猎。 风声清劲,角弓铮鸣。中牟依旧风景如画,却已换了主题。 一时马蹄哒哒响起来,元禄来到高台下,一身素简戎装越发衬得他挺拔隽秀、清淡似竹。 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目光温柔,静静凝视着妁慈,在妁慈回望过来时,默默垂下头去,半晌方道:“可否赏臣杯酒喝?” 妁慈目光冰冷的望着元禄。她很想就在这里指控这个人,胖揍他一顿,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自己是人。让他明白杀人触犯王法,就算他位尊为王也要付出代价。 但是她怕自己透露的话妨害了见俊的未来。 阿铃,给她杯酒。”她最终还是说了这句。 第55章 狩猎开始 下 元禄伤得比预想得还要糟糕,似乎是肘骨摔碎了。只怕日后治好了,右手也不能使力。就算换成左手使刀,也定然不能上马杀敌了。 第二日堆土祭祀,下午时各将率军先行离开,只留御林军驾前护卫。 这个时候见俊才能畅快的打一次猎。 只是天子狩猎避讳赶尽杀绝,见俊不好再在原处猎杀,便换在左苑。虽在他动身来中牟前,御林军已经清剿过周边猛兽,重点却是中苑,因此左苑还要重新排检,见俊便又等了一夜。 贵儿似乎最爱狩猎猛兽,听说要剿兽,便要拉着元禄一起去,元禄虽兴致寥寥,却也没什么能激起他兴致的事,见贵儿盛情相邀,便也跟着去了。 留见俊一个人批折子,急的抓耳挠腮。 夜里贵儿来说他打到了一头野猪,请见俊去烤肉喝酒。 行宫正殿刚刚摆好膳,妁慈正给见俊盛腊肉粥,听了太监的回禀,见见俊目光闪烁,满脸都写着想去,便笑道:“早去早回。” 见俊眼神霎时就飞起来,却还是有些犹豫着试探:“皇后不喜欢朕跟他过从甚密,朕就不去,妁慈无奈的笑着命人取来食盒,把肉粥装进去盖好,交到太监手里,道:“去吧,不要喝太多酒,早点回来。” 见俊眉飞色舞应了一声,便急匆匆领着太监出门了。 自从推测出贵儿的身份,妁慈对他的厌恶便淡了下来。至少她知道了他不是个冷血薄情的人,何况他一个异族人的磊落能让中原的史官写入史书,想必多少还是值得信赖的。 何况日后这两人还有的是交道要打,有备无患,练多了更熟练些。 第二日天一放亮,见俊胡乱吃了几口饭,便迫不及待牵黄擎苍,带人纵马奔向猎场。 妁慈骑不惯马,只在后面慢慢跟着,望见他意气飞扬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淡淡的起了惆怅。 御林军仍在四下护卫着,只留十几个人追随在见俊身旁保护。 贵儿和元禄跟了见俊一会儿,三个人停下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分头驱马。 妁慈远远望着,料想他们是在打赌争胜。 猎场上养得最多的是麋鹿,因为头鹿前一日已被除去了,今日略一驱赶便六神无主的四下奔逃。见俊追着一只加鞭,他的马快,很快便纳入射程。但他不擅长骑射,几发不中,不由略有些着急。 那只麋鹿被他的箭逼得几次曲折,猎场四面都被御林军照应,有猎物要出圈子,他们便击鼓恐吓。那只麋鹿突围不出,在猎场上绕了数圈,最后竟一跃跳过一片不矮的灌木丛,朝东北边山林跑去。 见俊正在兴头,紧追不舍,天马轻便,竟跟着跳了过去,不落后一步。 这个时候见俊身后御林军已落后了一大截。 山上虽土多石少,山上密林却枝桠横斜,妁慈怕见俊骑术不好,万一伤着。见自己这边离他反而近些,便回头对身后侍卫道:“去保护皇上。” 御林军统领被见俊指派来护卫妁慈,他资历比元禄深、年纪也比他大,却一直屈居在他下位,难得元禄伤了,他以为自己能接任校尉了,谁知却还是暂代,心里正不舒服。加之他前天狩猎、昨天剿兽,身上也疲沓,闻言便道:“娘娘恕罪,陛下吩咐不得离娘娘半步。” 妁慈不爱跟外人废话,当下便策马往见俊那边去了。御林军统领愣了愣,忙命人跟上。 妁慈并非不能纵马,只是不爱马背上颠簸的感觉。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与见俊是一样的,因为不曾多练过骑术,反而不知道摔了有多疼,加鞭时便全无顾忌。 她计算着想上前去拦见俊,便直取小路。因为与山相接,灌木丛多,这一路并不平坦。御林军统领初时还好好跟着她,渐渐便厌恶她僭权多事,放缓了速度。 妁慈先前并不着急,却忽然看到见俊的马趔趄了一下,心中忽的不安起来,忙夹紧马肚,再次挥鞭。 因为越靠近山上,路越难行,马速已放缓了不少。 天马踩到一处空凹,几乎没绊倒,幸而此马性灵,竟稳了下来,没把见俊甩出去。却再不肯听使唤,低低的哀鸣着,跛着腿绕着马头乱转。 麋鹿在山石间歪歪斜斜的跳跃,渐渐去的远了。 见俊料想刚刚绊那一下,马腿怕是伤了。他一面试图让马静下来,一面顺着马脖子上的毛安抚它。待马稍稍平静一点,终于能下马。 果然见道马右腿蹄上半尺处皮肉已撕开,鲜血淋漓,自然不能再跑了。 见俊向四下张望,见妁慈正赶过来,不由欢喜的向她挥手。 却忽然闻到一股沾着土腥气的恶臭,马一瞬间惊鸣,只听“啪”的重物落地声,便再没了气息。他看到妁慈惊恐的睁大眼睛,大喊了什么。 “趴下,趴下!” 待那四个字传到他的耳中时,他一回头便看到一只庞大的黑熊举着爪子,对他露出了獠牙,它胸前白色月纹正晃在他的眼前。 妁慈眼看着见俊身侧几步远,山石下堆满落叶的地方凭空伸出来一只爪子,而后土和叶子被拨开,一只黑熊晃晃悠悠从里面钻了出来。它最初的时候只是懒洋洋的在太阳下晃了晃脖子,却惊吓了见俊的马,马试图踢它,却将它激怒,被一掌拍断了脖子。而后它的目标便转向了见俊。 那似乎是一只公熊,几乎比见俊高了一个头。獠牙足有一寸长。 妁慈怕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她再加鞭,马却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妁慈急的快哭出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便朝着见俊跑过去。 她边跑边搭箭。不知是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是临场的超常发挥,她竟把那张弓拉的半开,搭上箭便射了出去,而后居然射中了。 但熊皮太厚,似乎没能射透,反而让它越发暴怒,转而向妁慈跑了过来。 它体型看上去无比的笨重,跑起来却飞快。但它獠牙向着她时,她反而不那么怕了。只对身后一挥手,道:“放箭!”而后抱着头就趴下了。 先前熊离见俊太近,御林军搭了箭反而不敢轻易射。此刻熊奔向了妁慈,中间其实也没几步路,但是妁慈一趴,目标便即刻清晰。七八只羽箭同时射出去,黑熊胸前白毛霎时就被染红了,却无一造成致命伤、。 妁慈听到它越发暴怒的吼叫,略略抬起头来,见它受了伤却还没停下来,不由在心里哀嚎——被撕碎和被踩死,似乎后者更冤枉。忙爬起来拔腿便逃。 但那个时候,熊掌上尖利的爪子已经勾到她披风上的罩帽了。 她感到身后被什么推了一下,惯性的向前扑去,片刻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远处一杆羽箭凌厉带风射过来,瞬间穿透了黑熊的头骨。 妁慈呻吟着爬起来,看清了压在她背上的人。 她分不清浓腥的血味从何而来,待看清见俊后背上翻裂的戎衣与皮肉,瞳孔瞬间收缩,惊恐得不能呼吸。 见俊攥着她的胳膊,终于也睁开了眼睛,虚弱的道:“扶朕起来。” 妁慈身上颤了颤,泪水滚落下来。她迅速解下披风,将见俊被血浸透的后背整个儿包住,而后搀着他站起来。 御林军统领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见到坡上倒着的黑熊和满地折断的箭、横流的血,似乎也吓傻了,屁滚尿流的摔下马来,跪到见俊面前,臣剿兽不利,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见俊声音依旧清亮,“熊洞在山石下,有干土和枯叶填封,你未发现不算大过,朕暂不计较。你即刻率人再次清剿……” 妁慈感到他身上的颤抖,忙接话道:“皇上受了惊,要先回行宫歇息。元禄随驾,其余人继续射猎即可。备轿!” 妁慈扶着见俊上了暖轿,即刻就要查看他后背的伤,见俊却握了她的手,摇头道:“现在不行……” 妁慈见血已从他袖口流出来,再抑制不住哭声。 见俊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笑道:“皇后能领悟朕的意思……与朕心有灵犀……朕很高兴……” 而后便再也没发出声音。 妁慈抱着见俊从轿子上下来时,见俊背上的血仍未止住。他昏迷过去,要隐瞒已不可能。 元禄呆立在一旁,妁慈狠狠的望了他一眼,道,“陛下受伤昏迷,该如何处置,自行斟酌。 元禄顿了顿,跪下领命,道:“是。” 第56章 以身相许 见俊背上的伤口,在轿上妁慈已经大略处理过了,此时已大致止住了血。 所幸割伤不深,未曾伤到骨头,但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太医们为他清理伤口,斟酌药方,头上大汗淋漓。年纪最大的那个战战兢兢的安慰妁慈,只要不感染了,很快便能好。失血也没有太多,不会危及性命。之所以昏迷不醒…… 妁慈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望着见俊苍白的脸色,恐惧从心底里一点点渗透而后蔓延。 她抱着那条被见俊的血浸透的披风,痛苦的哭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说不出话。 见俊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发烧。太医很清楚状况,被野兽所伤,又是这么大片支离破碎的伤口,几乎不可能不感染,也几乎不可能活下来。因此他听到妁慈哭,便静默了下来。 在这片寂静里,元禄的求见对妁慈之外的人而言不啻牢门打开时射入的一道阳光。 铃音来为他通禀时,妁慈擦干了眼泪,屏退了屋里伺候的所有人。 妁慈屏退了众人,却并没有急着召见元禄。 她俯身亲了亲见俊的额头,泪水打落在他头发上,“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但见俊仍是沉沉的昏睡着。 将见俊的伤口处置好,妁慈宣见了元禄。 元禄已从太医口里问明了见俊的伤势。他见到妁慈的时候并没有向往常一样行礼,而是定定的、久别重逢一般凝视着她。 妁慈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跟他撕破脸,只垂下睫毛,淡淡道:“元禄。” 元禄面色一缓和,目光霎时柔情满溢,轻声道:皇后。、 明明曾经听他叫过无数次“皇后”,可是没有哪次比这次更让她气愤难过。 “陛下昏迷不醒,只怕情况凶险。”她说到这里,泪水簌簌的落下来,却还是继续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元禄默默的望着她,半晌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抱住了她。 妁慈默默忍耐着,攥紧了袖子里的匕首,静静的等着他开口。 “跟我走吧,”元禄说,“我们一起逃走找一块面山临水的地方,盖一间茅庐,彼此相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妁慈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是——他既对皇位无意,当不会趁机谋害见俊。她肩膀松下来,终于伸手推开了他,“他是皇上,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弟。他一直把你当嫡亲的哥哥对待……” 她停了一下,挥开元禄伸过来为她拭泪的手,道,“如今陛下还昏迷着,元禄你是陛下最亲近信赖的人,一切还要仰仗元禄。” 元禄目光震了震,一瞬不瞬的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渐渐淀出伤痛来。 ——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妁慈是在试探他。 他见她双目泪水涟涟,却不肯把脆弱可怜的模样亮给他看,只是面色淡漠、疏离的,用皇后该有的姿态面对着他,心里竟一时有些慌张——如今见俊昏迷不醒,玺印控制在她的手里,她无需再故意的疏远他。可是他也不信不过短短半年时光,她就把心许了见俊。 直到他忽然想到元纯皇后的旧事,才喃喃自语道,“你原不是贪恋权势尊位的人……”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他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若你想要,我也……” 妁慈从袖子里抽出了匕首,面色羞恼,“你敢有任何对他不利的想法……” 元禄低低的,自暴自弃一般笑道,“好,很好,你一刀捅死我算了……这些年来为你刀刀剖心,我早已经受够了。你八岁便许了我,何时许的他?也让我看看,你一颗心到底能给多少人?” 妁慈先是震惊。后来垂下眼眸,平静的道:“我不想杀你。 元禄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目光哀伤里透出一丝恳切。 妁慈抬头静静的注视着他:“见俊昏迷着,皇后又没有号令禁军的权力。这个时候,除了你我不知道该仰仗谁。如果我杀了你,自己也只能坐以待毙。如果我不杀你,你有什么不臣之心,我与见俊依旧只能任人宰割。不如一死了之。” 话未说完已经拔了匕首往颈上划去。元禄匆忙去握她手腕,不料匕首去势甚急,仍是在脖子上留了血痕。 ——见俊因手下渎职而重伤,此时他手上掌控着禁军,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因此当时见俊言辞安抚,稳住了他。 元禄自然也是明白这点才会如此处置。 “贵儿素来敬重太傅,他为人一贯忠心耿直,娘娘尽可以信赖——便是要瞒他也是瞒不住的,不如向他摊牌。他必然以陛下和国事为重。冬狩还有四天半,娘娘可不必急着通知内阁,不妨先挑个可靠的人,加急赶往洛阳……若能请太傅先回京稳定人心,自然万事无虞。” 妁慈默默垂下头去——虽不可避免要将邵博再次拉进是非圈子,但这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便道:“就照你说的办……” 元禄领命,片刻不留起身便走。 妁慈垂着睫毛,轻声道:“对不起,谢谢。” 元禄略顿了顿,摔门离开了。 元禄将一切安排完毕,半夜拎了酒坛子,到山上吹风喝酒。 他心情阴郁,一坛酒很快见底——他与见俊都是千杯不倒的酒量,素日里与见俊喝酒,一贯都是装醉的。今日无需伪装,却恍然有种自己真的醉了的错觉。 他把酒坛子丢到山石上摔碎了。 一个石头样的东西飞过来是,他从容伸手接了,见是个酒罐,拔了盖子便喝。 灌了一气才道,“如今你的好兄弟好知己正生死未卜,你还有闲心来喝酒?” 贵儿语气不必平日张扬,反而平静沉郁,“我记得,昨日那片斜坡你排查过。属下懒散无能,没发现也就这样了。但凭你三日一猎的经验,怎么会不知道那里有熊洞?” 元禄笑道:“知道又如何?” “你故意害他?”贵儿忽然饶有趣味的问。 “怎么可能。”元禄平静的再次喝了口酒,“还是你觉得我未卜先知,昨日便知道他会只身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贵儿眯了眯眼睛审视着元禄,一瞬间他的眉目阴鸷如白雕,可是开口却是笑着的,“确实……你的‘有美一人’怎么样了。” 元禄倒在石头上,望着黛色夜空上璀璨的星子,虚握了握手:“如果得不到……也不忍毁掉……” “似乎只有放弃了。”贵儿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你那个美人……不过也难怪,她连只兔子也不敢杀,那个时候却能对着熊冲上去。如果有女人这样对我,就算她丑得像一只土拨鼠,我也爱她一辈子。但如果她这么对别人,哪怕她是天女下凡,我也不做他想。” 元禄没有接话。 “至于我兄弟……”贵儿道,“你有看到他面对熊时的眼神吗?”他目光灼灼,仿佛里面有火焰在燃烧,“冷静、残酷、兴奋。只有最好的猎手,遇到危险时才能有这样的眼神。”他调侃的笑望向元禄,“如果我早一步遇上他就好喽。” 元禄瞟了他一眼,不甚在意道:“怎么,你反悔了?” 贵儿笑道:“其利无穷,人为利死。你不反悔,我便守约到底。” 见俊在第二天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醒过来。 妁慈正给他喂药,他下意识张口接了,呢喃道:“好苦。” 妁慈顿了顿,片刻之后俯□,吻住了他的嘴唇。 见俊目光仍有一些模糊,却仍是努力的睁开眼睛,想要看清她。 “还苦吗?” 见俊略略觉得有些眩晕,“再……再亲一下,就不苦了。” 他伤了背不能躺,这两日一直是妁慈抱着他睡。妁慈再次俯身亲他的时候,他想要揽她的脖子,却牵动了伤口,不觉呻吟了一声, 妁慈扶着额头,闷闷的笑着哭起来。见俊有些慌乱,道:“不用了,不用再亲了,已经不苦了。” 妁慈用力的抱住了他:“不要再做傻事了。赶紧好起来,做什么都可以。” 见俊闷闷的“嗯”了一声,又道:“朕不要皇后的感激……” 妁慈亲着他的额头,低语道:“傻瓜……不是感激,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见俊把头挤到她怀里埋起来,声音因为干涩而有些沙哑,道:“皇后好狡猾,偏偏在朕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说。” 妁慈低低的笑了起来。 第57章 风声 见俊醒来,不想再久立危墙之下,当晚便传召了贵儿,命修整回京,第二日一早便上路。 他背上伤口面积太大,又尚未完全结痂,不好太颠簸,便将舆辇改作暖轿。 轿子里面一应物品都很齐全,轿座有半张床那么大,妁慈在上面铺了几层兽皮、绒被和毡子,收拾得暄软又暖和,想让他趴累了时侧身躺躺。 但上了轿子,见俊便撒娇赖上了她,树袋熊一般挂在了她身上。 妁慈不敢抱他的背,又怕他滑下去,只能半倚着枕头倒在座上。见俊下巴卡在她肩膀上,两人身体紧密贴合,彼此肌肤的温度都可以感知。 正是冬日清晨将明未明的时候,光线昏昧、寂静无声。空气里浮动着暖香。 见俊的心跳清晰,因为失血的缘故比平时略快一些,吐息绵长而平稳。 妁慈静静的感受着,浮生头一次对神明与上苍怀抱着感激。这片刻的安稳与圆满恍若隔世,她几乎就要永远的失去了。幸而见俊醒了过来。 见俊失血多,身上虚弱,趴在妁慈身上后,很快便再次沉沉的睡过去。 而妁慈经过心力交瘁的两日三夜也已到了极限,此刻略一松懈,很快也进入梦乡。 见俊背上伤口疼的厉害,加上失血,一整日都昏昏沉沉的,睡与醒并无太多区别。只是抱着妁慈,他心里安稳,什么都能忍下去,便连呻吟都没有一声。 妁慈一直睡到入夜才醒过来。 他们这一日动身早,又一刻不停的加紧赶路,这个时候已经离汴京不远。贵儿来请示,是否要百官出城迎接。 妁慈听到他的声音方才清醒过来,见见俊仍睡着,便推了推他。 见俊含糊的道:“朕信皇后。” 妁慈料想是前日喂他的止疼药药效过去了,听他惜字如金,便知他在强忍。因此代他对贵儿说:“不必惊动,悄悄入城即可。另传召内阁前往坤宁宫速速见驾。” 而后低声问见俊,“可好?” 见俊点点头,道:“可,去吧。” 妁慈见他没有其他的吩咐了,正想让贵儿去办。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元禄与贵儿在做什么?” 外面传来爽朗的笑声,贵儿道:“皇后娘娘放心,皇帝陛下的宿卫校尉很神武,我与元禄殿下正被宿卫们重重包围着,跟在你们车驾两侧。” 见俊正昏沉着,闻言也忍不住“呵”的笑了出来,蹭了蹭妁慈的肩膀,道:“他救朕,朕不疑他。” 妁慈不置可否,只对车外道:“陛下说‘朕不疑他’。” 贵儿笑道:“皇后娘娘明鉴。” 贵儿来请示的事倒是提醒了妁慈,她该把这两日发生的事告诉见俊。 否则等太傅来到汴京,便由不得见俊不胡思乱想了。 至于她找元禄拿主意一事,最好也是她主动说出来——于情于理,当时站出来主持大局的都必然是元禄。但是让自己的妻子不得不求助于自己的情敌,就算见俊能谅解,心里也必然是不能接受的。与其等他想到后胡思乱想,不如她先示以坦荡,消了他的疑虑。 她叫了见俊一声,见俊在她耳边迷迷糊糊问:“什么事?” 妁慈听他声音疲倦,意识已经昏沉,顿了顿,柔声道:“无事,睡吧。” 见俊“嗯”了一声,沉沉睡过去。 他们回到宫中已是深夜,阿廉等人已经等在坤宁宫。 妁慈吩咐着人将坤宁宫暖阁炕上收拾软和了,扶见俊侧身躺好了,正要告退,见俊拉住了她。 妁慈道:“内阁三相与陛下议事,我不好在一旁听。” 见俊平日里定然不会让她触这个忌讳,但他目下昏沉脆弱,必得抱着妁慈才能忍住了疼,便不放手。黑盈盈的眸子泫然迷茫望着她,道:“不谈国事,皇后在,不碍。” 妁慈不忍再拒绝,便命人放下半片纱帐,握着他的手坐下来。见俊把头枕在她腿上,这才命人面见。 高宦成等人领命进殿,望见纱帐后坐着个女人,同时愣了一下。 见俊注意到他们的眼神,这才意识到不妙。 妁慈给见俊用了那些药,他伤势好得很快,不过五六天后背已经结痂。 这几日妁慈一直留在坤宁宫照顾她,喂他吃御药房送来的汤药,给他换纱布。 她抽了个空把自己当日给洛阳去信,请太傅回京稳定局势的事与见俊说了。见俊听了果然心里不舒服——妁慈是太傅的孙女儿,太傅又是众望所归的贤相,无论于公于私,请太傅回京都是稳妥的。但他心里梗着的那根刺也不是一时能拔除的。为了妁慈,他必然不能动太傅。太傅能安分的留在洛阳或者回老家,与他君臣相安无疑是最好的。偏偏太傅要回,见俊不由就有些拔剑出鞘的冲动。 但他不愿让妁慈看出他对太傅的介怀,便半真半假的笑问:“皇后怕朕醒不过来?” 他原是玩笑话,不想妁慈认真的捧了他的脸,目光水一般幽深溺人的望着他,道:“怕。如果你再晚一刻醒过来……” 见俊顿了顿,俯身吻住了她。 这一刻她只愿好好的与见俊相守,什么也不去算计,什么也不去顾虑。 当然就算她随便见俊做什么,见俊也是不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那个时候真的已经箭在弦上,衣衫都已经褪去了……然后妁慈摸到了一手血。 见俊太激动,一不小心刚结痂的伤口又裂的乱七八糟。他当然觉得疼,疼得都雄风难振——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他丢了半条命才换得妁慈真心,生怕一切只是幻梦一场。只想赶紧煮米为饭凿木成舟把人彻底变成自己的,在阎王神明哪里也立了契,生生世世永无反悔。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 妁慈给他重新缠绷带的时候,他周身沮丧的气场让瓷瓶里插的花朵都枯萎了。 妁慈几乎能看到他头顶上有片小小的乌云,背上生出了三两朵蘑菇。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见俊回头哀怨的望着她,妁慈弹了他一脑崩,笑道:“你可以试着再惨烈点……非把我弄出心理阴影,再不敢见你就好了。” 见俊低声狡辩道:“其实也有不用朕扯到伤口的方法……” 妁慈脸上一红,羞恼的把绷带缠了他一脸,“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见俊抿紧了嘴,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隔了绷带缝忽闪忽闪可怜兮兮望着她,妁慈看了不由又笑起来,“这就对了,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模样才讨喜,来让姐姐一口。” 她与见俊间气氛过于温馨甜蜜了,便总无法拿元禄的事来扫兴,过了几日便不再去想——她估计见俊也能自己想明白,大不了纠结一番,总会过去的。 见俊伤口好得差不多了。。 她回宫第二日,林修仪便来找过她,似乎是要交代一些事务。但当时见俊伤势凶险,妁慈日夜陪护,便没来得及细听。 林修仪似乎也不着急,便又帮着她继续料理后宫事宜。 当日去中牟,妁慈要带上铃音,正犹豫指派谁来帮着林修仪,见俊却说让太监总管留下。妁慈虽然对太监总管有各种不满与顾虑,但是一来他是宫中旧人,对诸多事务都很清楚,能力也不弱;二来他是见俊身边的人,林修仪不过九嫔的级别,宫中未必能压得住,外面王妃、公主之类自然更不用说,有太监总管为她挡着,她也好做些;三来难得出一次门,还要对着这么个人实在闹心得慌。因此就没反对。 这几日便由太监总管继续帮林修仪料理着。 此刻妁慈搬回了寿成殿,太监总管便回去听见俊差遣。而林修仪也不贪权,再次来找了妁慈。 她这次不是遣人来交代,而是自己亲自来了。 妁慈有些日子没见她,也很思念,便命上了茶水果品,与她对坐着边闲聊便说正事。林修仪送来的本子她翻看了一下,略有些疑惑道:“怎的放出去这么多人?”而且有四五个都是她宫里颇有些头脸的尚仪与上阶宫女。 林修仪从容道:“宫里流出东西去了,内府追回来拿给我看,我便稍稍追查了一下。这些人手脚不干净,背景又杂,留在身边也是祸害。只放出宫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妁慈点了点头,笑道:“只是你如此大手笔,只怕已有人背后在嚼舌根。” 林修仪喝了口茶,不甚在意道:“娘娘会因人言忌讳我?” 妁慈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林修仪垂下眸子,唇边笑容恬淡:“娘娘不疑我,我怕她们说做什么?那四五个空缺,我看娘娘也不必急着挑人补上,指不定又混进些谁来。内府常年有小姑娘进来,多是流民养不起丢掉的女孩儿,娘娘去选几个带在身边养熟了,又麻利、又忠直,比什么都好。” 妁慈笑了笑,道:“多谢你为我谋划。”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不由再次愣住:她怎么了? 太监总管步下台阶时,萍儿略略伸手遮了遮眼睛,对门阿曾爬过来用力晃着牢门叫骂着林修仪,见太监总管走过去时,忽然泪流满面,伸出手去,道:“阿公,救我……” 太监总管躲了一下,他十几岁时见多了这种场面,早不当一回事,瞥了她一眼,便对女牢头示意打开萍儿这边的门。 他进去的时候,萍儿略咳了几声,却没有开口说话。 太监总管打量了一下房中布置,见虽不舒适,却还算干净整洁,床上被褥都是好的,一旁还燃着炭盆,上面架了壶烧着热水,便点了点头,道:一切可好? 萍儿淡淡道:“托公公的福,把奴婢弄来这种地方。” 太监总管蹲下来,道:“皇上走前特地吩咐,不容老奴不从。” 萍儿怔了怔,泪水流下来:“他可是为了皇后,要除去我?” 太监总管叹息道:“陛下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但凡是他亲的、信的,他不会让他们受一点委屈,遭半点罪。何况皇后正是他心尖儿上的人?偏偏你竟让她中了毒……” “我没有!”萍儿道,“我再蠢笨,也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害她!” 太监总管啧啧嘴,道:“可惜,可惜。你知道,我知道。但皇上他知道吗?” 萍儿泪水涟涟,把头埋进罗裙里,不再做声。 太监总管望了她一会儿,道:“想活下去吗?” 萍儿略略抬了抬头。 太监总管凑过去,道:“老奴一直为陛下不值。一个压根不把他放在心上,一个却事事想着他,时时爱着他。换成你,会选哪个?” 萍儿泪光中有光芒闪烁,她望向太监总管,问道:“我该怎么办?” 太监总管低声道:“皇后她不是中了毒,而你才是唯一爱陛下的人。” 第58章 风声〈下集〉 林修仪说完之后,妁慈一直在凝眉沉思。 她没有想到林修仪竟然真的追查出来了,当初下毒害她小产的人。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阿曾看上去那么干净伶俐的一个小姑娘,竟仅仅出于嫉妒,就两次谋害身边的人——她当年嫉恨萍儿大出风头,后来又嫉恨林修仪富贵在望。 她显然对见俊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害萍儿或者林修仪对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她只是单纯不能容忍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突然比自己发达。 妁慈不能明白这种阴暗与偏执,便不尝试去体会。 她只是在想,林修仪是怎么追查出来的。 这两件事都过去有些日子了,就算萍儿与林修仪能寻思出些蛛丝马迹来,证据也必然都早就处理掉了——但阿曾与她的贴身侍女居然老老实实画押了。 已经快五个月,林修仪的肚子基本能看出来了。 她表情恬淡安然,显然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心理受到什么影响。 妁慈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但老人们都说要积德。若这个孩子尚未出世,林修仪手上先沾了血,始终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知道了。”妁慈终于开口,“如今我回来了,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你就放开手,安心养胎吧。” 林修仪想也没有想便笑道:“好。” 她走到关押犯事宫女的地方时,正逢午饭时分。 掖庭里不声不响弄死个把人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林修仪原本也没想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复仇,之所以把事情报给妁慈,只是因为她在接手宫里的事后,发现妁慈居然真的像对她说的那样,一直在追查这件事。 可是她和萍儿用了那么多手段,却除了一份口供,什么证据也没搜到。只要阿曾咬定了是她严刑逼供,最终肯定还能翻案。 ——在听到见俊亲口承认他给她用过麝香后,林修仪已经不相信什么天网恢恢。 要她就这么放手绝无可能。 但是她站在牢门前,看着阿曾扭曲的挣扎起来,面色恐怖、眼眶突出的瞪着她,嘴里不断吐出血来,却始终梗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阴冷怨毒的空气从她衣领里钻进去,让她腹中绞痛不止。 她忽然意识到,报仇雪恨的同时,她也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深渊。 林修仪走后,妁慈命人将供状送往宗正寺。 下午宗正寺派人来说,他们去提审犯人的时候,阿曾已经死去,似乎是服毒之后悬梁自尽。 妁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好好的安葬她吧。 她甚至不敢问阿曾被收押着,哪里来的毒。服了毒又为何还要悬梁。 她隐约知道答案,可是不敢去探究。 宗正寺来人闻言皱起眉似乎要说什么,妁慈已经命人送客。 她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身上懒懒倦倦,怎么都不舒服,连窗外渐渐萌发的新绿也刺眼起来。便落了帏帐,上床去睡了。 她才躺下一会儿,见俊便来了。 妁慈暂时不想见他,便翻了个身面朝里装睡。 见俊打起帏帐进来找她,晃了她两下,见她不醒,便爬上床小猫一样去舔她的嘴唇。妁慈假装睡得熟,把头埋到枕头里去躲开。 见俊不依不饶去勾她的下巴,触到她胸前温热,便有些心思飘忽,红了脸探手进去。 妁慈只好伸手抓住,道:“别闹,我醒了。”拢了拢衣服坐起来。 她嗓子略有些哑,听上去沙沙的挠人心。见俊见她发髻有些松散,只穿了身松垮垮的睡衣,面容慵懒困倦,别具风流意态,越发心不在焉起来。凑到她身旁,揉着她白皙小巧的耳垂,道:“皇后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宫里死了人。 见俊顿了一下,似乎想要装出惊讶难过的模样,但对上妁慈的眼神,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放开她坐了回去。 “朕听着。” “死的那个人名叫阿曾。她犯了些事,前些日子被收押入大牢,今日我命人查她的案子时,她……自尽了。 见俊伸手顺了顺妁慈的头发。这件事林修仪已经报给她知道了,同时也有人也呈了折子 林修仪没查出是谁给妁慈下毒,见俊略有些不满。他很清楚林修仪满心想的都是为自己报仇,妁慈的事只是顺便,但还是觉得她太敷衍了些,便命她去筹备阿曾的丧礼。 “她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她心肠如此狭隘阴毒,活着也只是害人,皇后不必再想了。” 妁慈没有做声。她意识到自己在试图熟悉、认可甚至利用这个世界的规则。这比什么都让她害怕。 她觉得有些眩晕,见俊已经把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妁慈顺势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抱住了他——如果这就是选择见俊的代价,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她希望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能稍微缓解一下焦虑。 可是他衣袍上沾染的凉意一丝丝渗透到她心里面去,让她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见俊用凉水投了块毛巾,折好了盖到妁慈头上。 ——妁慈发起烧来,身体滚烫。额头碰到毛巾的时候,忍不住发起抖来。她觉得恶寒不止,被子盖在身上徒增重压,却没有半点暖和,见俊没照顾过病人,听她的话灌了她一碗姜汤,给她盖了一块毛巾,就只能焦躁的等着太医来。 妁慈料想自己是感冒了,怕传染给他,便强打起精神,又说了一遍:“我没事,你回去吧。” 见俊亲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妁慈道:“万一病气过到你身上,我病着还要再照顾你,岂不要累死?” 见俊道:“朕不看着你好,肯定也会急病了。” 妁慈无奈笑了笑,她脑子已经有些混沌,便不再说话。 一时太医随着太监总管来到坤宁宫。 自被见俊撞破他和妁慈合伙骗他,见俊虽没找他的麻烦,宣太医时却不太特别指他的名了,偶尔指一次,说的也是“不要太医”。太医先是乐得清闲,后来听说宫里在查妁慈“中毒”的事,终于耐不住,今日主动跟着太监总管来了。 见俊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即皱起眉头来,道:“太医院就没别人了吗?” 太医道:“他们都是臣的徒子徒孙,臣请缨,都不敢争。” 见俊便不再跟他废话,死盯着他给妁慈诊脉,眼睛瞬也不瞬,仿佛太医会在他眼皮子地下耍花招似的。 太医被他看得战战兢兢,又见妁慈意识昏沉,便知道探不出什么风来,也不做他想。 一会儿太医去写方子,太监总管到见俊面前,禀道:萍儿想见陛下一面。” 见俊眉头拧得都要打结,“让朕去见个快死的人,朕不去。” 太医竖着耳朵听着,不由摇了摇头——他说端看能不能熬过春分,意思是若熬过去,自然就能慢慢拔除病灶好起来。怎么一转达就成了她快死了呢? 太监总管压低声音道,“她说她知道谁给皇后下的毒。事干重大,奴才不敢自己做主,这才替她传了句话。” 见俊顿了顿,瞟了太医一眼,见他在凝神写方子,又打起帏帐看了看妁慈,见她昏沉的睡着。略思索了片刻,起身带着太监总管离开了。 萍儿随太监走进坤宁宫的时候,略一垂眸,瞬间泪水打湿了睫毛。 “你说你知道谁给皇后下毒?” 萍儿点了点头。 见俊问:“谁?” 萍儿泪眼朦胧抬起头来,悲愤怨恨忽然间便喷薄而出,“是皇后自己!是她自己,她心中没有陛下,不愿意侍寝,就给自己下药,做出不能承欢的模样……太医看破了,她便收买他——” 见俊怒极,一脚将她踢倒,道:“闭嘴!皇后乃是国母,岂容你恣意污蔑。 第59章 欺骗 妁慈挣扎着从坤宁宫赶过来,又跟见俊折腾了一阵子,劳了神思,终于再也撑不住。见俊见她昏沉得厉害,也不让她再回坤宁宫,只让她在龙床上歇了。 见俊不肯说出心中猜疑,妁慈不逼他,却也惦记着。 她迷迷糊糊睡着,隐约觉得见俊是在给她喂药。她分辨不出是梦是醒,脑中全无防备,只觉得自己该告诉他些什么,便攥了他的手,道:“见俊……” 见俊太久没听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不觉有些恍神。 妁慈梦话一般呢喃着,断断续续道:“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你什么都不说,总要人哄着,都不要紧……我喜欢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你不明白,已经……”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混入鼻息,再听不见。 见俊还端着药碗,身上晃了两下,汤药泼了一手,却没觉出疼。他将药碗随手一放,跪坐到床前,俯在她耳边,低声问:“为什么没有时间,已经怎么了?” 妁慈张了张嘴,见俊忙慌张的凑上去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妁慈没有发出声音,她已经昏睡过去了。 见俊攥着妁慈的手,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脑中清明如昼。 将所有人都问完之后,见俊用手撑着额头静默不语。 那些人以为他要问罪,互相推诿陷害,说辞乱七八糟,却也能找出一样的地方来——他们都有意无意的将疑绪引向妁慈与元禄。 见俊自然是不信的。他已经被伤成那个模样,妁慈要害他,随便动点手脚便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他却忽然不敢信元禄了。他仍记得在宫中时,墙角多了一张蛛网元禄都知道。宫中守卫巡逻如此严密,他也能寻出空隙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出去。可是他跟着张维在熊洞边经过三次,居然都没发现哪里有异常。 怀疑元禄要害他,比受伤的当时还要让他难受。 他知道元禄喜欢妁慈,他七八岁、元禄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当初冷落为难妁慈,也未尝不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这本来是他四哥喜欢的女人。 但后来他喜欢上了妁慈,虽然看她跟元禄说句话都要猜疑半天,却从来没想过要为此除去元禄。 而元禄居然为了妁慈,对他见死不救。 他自我开解一般想着:元禄也许只是一时疏忽。毕竟谁会知道他能跑到熊洞那边去?而且身边侍卫都没来得及跟上来?何况凭借元禄的身份和过去,他昏迷重伤滞留中牟时,元禄什么事做不成? 但是无论他怎么为元禄开解,都有一个事实梗在中间。 ——当时元禄明明比贵儿离他要近,却是贵儿的箭救了他的命。 如果连元禄也是会变得……这世上他还能相信什么? 与此相比,另一件事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但凡近身伺候过他的,尤其是太医,都以为他活不了了。可是妁慈屏退了所有人,守在他的身旁,他却过了一天一夜,奇迹般醒过来,并且很快痊愈了。 他问为什么我没有,如果有我为什么看不到她。 先皇妃说,原本就是看不到的。正是因为看不到,所以她才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如果有一天他看到了她,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她也就要离开了。 ——在他尚不懂得温情、不明白苦难时,他的生母就在尝试着告诉他,他可以怀抱着希望乃至美梦,却必须同时明白世事从来不得圆满。 但是他就是想要圆满。他不但要两情相悦,还要长长久久的相守。不管妁慈为了什么不肯再给他时间。他既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就没道理让她再挣脱。 他想起妁慈身旁曾有两个陪嫁来的丫头。便命人去寻找她们的下落。 妁慈半夜醒过来,头脑依旧昏沉。她见屋里已起了灯,便问:“什么时候了?” 见俊眼睛红肿,却仍是强睁着守在她身旁,听她开口,才飞速扫了眼后面的西洋钟,道:“亥时了。” 他声音竟是比妁慈还要干哑,妁慈觉出他指尖又冰又僵,料想他就这么守了半夜,心疼不已。便掀了被子,道:“上来吧……怎么这个时候了还不睡?” 见俊怕自己身上凉气再冲了她,便示意身旁侍女给他脱衣服。他脱衣服时仍是握着妁慈的手,换着手脱袖子。妁慈含笑望着,道:“怎么了?” 见俊顿了顿,垂下睫毛,脸上泛起一层红,道:“朕想……出恭。” 妁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忍不住噗的笑起来,结果扯着太阳穴疼。一面揉着,一面道:“准了,去吧。” 见俊有些羞恼的揉搓着她的手心,低声道:“皇后跟朕一起。” 妁慈不由看了看他——见俊最怕在她面前出丑,便是很丢人的哭出来,也必是选用楚楚可怜的姿态,断然不会是涕泗横流那般凄惨的哭法。这一次未免太反常。“出什么事了?” 见俊垂着头不答话。妁慈见他忐忑不安、心事重重的模样,只能强忍着身上虚软,坐起来,笑道:“你怕黑?” 见俊目光泫然扫了她一眼,而后闷声钻进被窝,缠住了她的腰拉她躺下,道:“睡吧。”他把头埋到她耳旁,呼吸里有种强装的平静。 妁慈知道他心里又藏了事,无奈的叹道:“我难得主动一回,你却什么都不说。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怎么可能睡着?” 妁慈半晌没等到他的回应,只能推了推他,头晕目眩的试图起身,道:“走吧。” 见俊有些紧张道:“去哪儿?” 妁慈唇角笑容微妙,“你不是要出恭吗? 见俊愤愤的起身咬住她的嘴唇,把她带倒了。妁慈以为他在闹,不由又笑起来。 等她笑完了,见俊才有些委屈道,“敏敏在梦里说,已经没有时间给朕了。朕怕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妁慈身上一僵,见俊忙更紧的缠住她,问道:“为什么没有时间?你要去哪里?有什么瞒着朕吗?” 妁慈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自己都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偏你连梦话也记在心里。” 见俊道:“朕总觉得不像是梦话。” 妁慈知道这孩子偏执,轻易糊弄不过去。费力的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到,“韶华易逝,红颜难再。你正当少年,我却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我越来越老丑,你身边还会不断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出现……不是我没有时间给你,我只是怕你不肯等我。” 见俊半晌没有出声,忽然便松懈下来,压在妁慈身上闷闷的笑了起来。 “原来不止朕怕自己小,皇后也在怕自己老。 妁慈推了推他,无奈道:“喂喂,你不是要出恭吗? 见俊咬了咬她的嘴唇,低声笑道:我骗你的 见俊前日派人去宣贵儿,却没找到他,只以为他又出城打猎去了。 谁知第二日一早礼部匆忙来报,说贵儿一夜未归。他们派人去寻,才知贵儿已经离了汴京治下。在他住处翻找,只找出一封信来——原来贵儿父亲病重,他急着赶回希提王庭,已不告而别。 见俊看完了他留下的信,静静的舒着气,缓解心中愤怒。 太监总管在一旁道:“陛下。 见俊道:“信真的是贵儿写的? 太监总管道:“侍卫们说是从他馆舍里搜来的,那时他人已不见了去向。至于是不是他写的,奴才还真不知道。 见俊再看了眼信封上的六个大字“皇帝陛下亲启”,像极了贵儿来去自如的模样,再压抑不住,用力的将桌上东西悉数挥落在地,怒道,“他哪来的病危的父亲!他父亲早就死在乱军里了!连一个人都看不住,你做什么吃的? 太监总管应声跪地,颤巍巍道:“奴才已派人去追…… “追什么追?太监总管道:“但是他竟敢愚弄陛下,奴才早觉得此人阴险……” 见俊自己恨不能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但太监总管要说他坏话,见俊反而不愿意听。只皱眉道:“行了行了,朕迟早会踢他个狗啃泥。用不着你在这边挑拨。 第60章 坦白 萍儿把怨毒发泄完毕,伏在地上无声的啜泣起来。 见俊离开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她哭完了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太监总管蹲在她的面前,目光惋惜而失望。 阿曾死讯刚传来,皇后就发起高烧。见俊不愿再在她住的地方杀人,便命人将萍儿送回自己住的地方。 太监们将四面门窗都用砖和木条封起来,屋子里一点点暗下去。 渐渐的敲打声也消失了,四面一片死寂,昔日布置淡雅的房屋如坟墓一般令人恐惧起来——事实上它已经是一座坟墓。 知道自己一事无成而又死期将近,萍儿并不觉得难过——她甚至倦怠的连求生的渴望都没有了。她只是希望能死得体面一些。 很奇怪的,这个时候她想的既不是元禄也不是见俊,甚至不是皇后与阿曾,而是贵儿。她想,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他,哪管他莽撞的推开窗子,将她费尽心思养起来的花全部打烂。哪管他赔礼送来的皮子上还能揉出新鲜的血水来。哪管他当着其他妃嫔的面就拦住她,说出够让她死一百次的情话来。 哪管他只是个滥情好色又见异思迁的外族流氓。 她往床架上系披帛的时候,平静的想:如果死前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至少单独为他跳一支霓裳舞,告诉他她对他的真实感受。 这个时候她听到窗外传来敲打声,片刻之后,一只套着毛皮的胳膊伸进来,像撕破纸那般把木条和窗框扒拉开。 萍儿对上窗外探进来的那张脸,忽然间觉得自己还是想活下去的。 见俊抱着腿坐在床上,面前摆放着两个袖炉。 一模一样的绣球菊花的底座,炉盖上万字镂空,当中各有一枝桂花,方向一左一右,显然是照一个花样儿做出的两个成品。 见俊命人去查过,呈上来的样炉。只有两样儿四只,因为都沾了个“贵字,并没有再做成品。只先皇与朱贵儿一人用了一个。当日妁慈随安公主入宫,被元禄拉去,贵儿见他们两小无猜,是一对璧人,便将另两只分给了他们——萍儿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原也不假。 那年冬天,见俊被带去见先皇。先皇看他衣着单薄,手上冻痕累累,便将自己随身带的那只给了她。妁慈与元禄的自然各自保留着。而朱贵儿那只已随葬在墓中。 那日去荷花池,他见元禄拿着妁慈的袖炉,原以为只是妁慈无意中落下,被他捡了的——谁知他们竟是真的互相赠送了。 见俊知道妁慈一贯自持,就算她心里真的有元禄,也不会做出密会、幽约这等败坏天伦的事来。萍儿不过是信口污蔑她罢了。如果他真的去质问去核实,妁慈该如何自处? 可是见了这两只袖炉,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去证明,妁慈与元禄是清白的——否则便总有什么扎在心里面,让他每一次喘息都纠痛不已。 妁慈迷迷糊糊的睡着,梦里隐约有人走进来,那人一身素白衣裳,头发垂落下来,漆黑如缎。她颈上缠了条白绫,静默的立在床前的望着她,目光漠然里带了丝惋惜。妁慈先是以为她是阿曾,后来又觉得是林修仪,而后她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人脸,最后那人挥手拉开了帏帐。天光入室,一瞬间她的面目清晰无比。 妁慈看清了,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惊醒过来的时候,阿铃正跪在她的床前啜泣。 妁慈眨了眨眼睛,只觉眼睛干涩,浑身酸疼。却还是无奈问道,“怎么了?” 阿铃道:“陛下要奴婢把娘娘临写的字画都送去。” 妁慈倦倦的笑道:“那你就给他送去,算得上什么事?” 阿铃禀道:“陛下召见过萍儿,萍儿说……娘娘有诗信写给寿王,陛下要看娘娘的手书,万一……” 妁慈揉了揉太阳穴,挣扎着坐起来,“他那点小心思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明明白白亮给他看,他是不会放心的。你再在这边磨蹭,他反又要疑心我遮遮掩掩……你还是赶紧送去吧。” 阿铃道:“萍儿敢信口雌黄,必然是有所准备,万一她动过手脚……” 妁慈沉默了一会儿,厌倦的挥了挥手,“陛下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如果没有,也只能说她遇人不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她单单以为元禄只和萍儿有资金往来,真是太蠢了——或者说,太把元禄当正常人了。 妁慈开口叫住了阿铃:“顺便替我给陛下带个话吧。”她头昏脑胀,闭目养神了片刻,道,“不必拐弯抹角,有什么疑虑可以直接来问我。我言无不尽……” 她觉得自己还是该加把劲争取一下——毕竟小正太他娇软好捏别扭讨喜。而且,敢在熊掌前把她扑倒的男人,也许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再遇到了。若因为些三流的伎俩错过了他,简直是坑爹。 时隔小半年,见俊终于从太医口中得知了妁慈“中毒”的真相。 果真如萍儿所说,不过是一些扰乱脉象的药,目的只是让妁慈不能侍寝。 但不管是不是妁慈自己下的,她无疑都顺便利用了这个机会,让见俊不敢碰她。就算她不是为了元禄,也必定是为了其他什么人——否则她都已嫁给他了,为何还要守身如玉? 见俊心里难过,越发沉默不语。连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只挥了挥手,让太医退下。 他手指上卷着妁慈送他的络子,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阿铃把妁慈的手书送来时,见俊道:“朕不看了,拿回去吧。” 阿铃见了他便有些胆战心惊,结结巴巴道:“皇后娘娘有话带给陛下。” 见俊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起来,翻了翻阿铃呈上来的东西。 然后一眼就看到那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当即便再次蔫吧下去,“让皇后好好休息。朕……稍有些忙,过两天再去看她。” 他话没说完,外面已经通禀“皇后驾到”。 见俊心里明明是怨她的,可是听了这话竟然觉得心虚,下意识就想找地方藏起来,各种边边角角找了一圈,最终还是再次学鸵鸟,用被子蒙住了头。 妁慈扶着个宫女的胳膊,摇摇晃晃的走进来。她是那种轻易不生病,病来如山倒的人。不过一次小小的感冒,只觉得头重脚轻,双腿虚软,眼前一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当。 平日里她来找见俊,不用走到门口见俊便已经殷勤的扑出来见他。今日一直曲曲绕绕走到他床前了,他却蒙着被子假装自己是枕头——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萍儿的话只怕他已信了一半,只是他对她的感情过于不对等,狠不下心伤她,只能郁卒憋在心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零零碎碎的压抑着,有朝一日爆发出来,恐怕要十倍反弹到妁慈身上去。 妁慈扯了两下被子,没拉开,自己反而脱力倒下去。 干脆便在他身边躺下,问:“萍儿说了什么?” 床上那个龟壳僵了一会儿,终于立起来,露出脑袋身子。 阿铃和太监总管见此情形,赶紧带着众人退了下去。 “她说皇后与寿王有私……” 妁慈道:“她胡说。她空口无凭说这么一句,你就信了?” 见俊愣了愣——妁慈否认的太顺口了。 “她——她说皇后不想侍寝,就给自己下药……” 妁慈叹了口气,开始脱衣服。 见俊吓了一跳,赶紧往后蹭,“朕没有那个意思。皇后不愿意,朕也不勉强 妁慈闻言果真停下来,揉着眉心疲惫的道,“瞧,我用得着下药吗?” 见俊刚刚有些粉红泡泡的心瞬间被丢到尘土里踩了两脚,“……你就是仗着朕喜欢你……总这么拿捏朕,朕也是有脾气的。” 妁慈道:“我自然知道,又不是没见过……我只是没力气了。你要还气不过,自己来脱。” 见俊跪坐着,一动不动,只喘息里渐渐带上鼻音。 妁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当初不愿意,是因为你还小。女子年十五及笄,男子年二十而冠,这之前都只是孩子。” 见俊委屈道:“你就知道把朕当孩子,你自己才多大。” 妁慈掰着手指开始算,见俊气不过,扑上来要她的嘴唇,妁慈笑着推他,道:“等等等等,先把话说清楚了。我总看你这么憋着……”她伸手捧住见俊的脸,目光中笑容淀积,透出柔情来,“我心疼。有什么不能抹开说的?互相喜欢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把自己弄这么委屈,何必呢?” 见俊伸出手指卷住她的头发,酝酿了好久,终究还是无法问出,她是否与元禄有过私情。 妁慈无奈,只能提起力气解开自己的衣带,而后吻住他,翻身将他推倒,像一只煮熟的青蛙一样压在他的身上,天旋地转道:“我不行了,剩下的你来。” 见俊心里怨气早消得差不多,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哭笑不得,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嘀咕道,“病了就好好休息,把朕说的跟禽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