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驭修罗 下》 第二十四章 一双美眸,带着迷蒙,冉冉地从黑雾之中撑开了一丝隙缝。 那一隙之间,将醒未醒,一切所见,都是朦胧淡薄的。 淡淡迤进窗内的口光,纱帘之外,走动的人影,细微的衣料窸窣声,除此之外,四周静寂,仿佛一池已经许久没流动过的死水。 但,在梦之中,一直盘踞胸口的痛楚,却是淡了。 只是,仍旧闷闷的,不舒坦。 或许是因为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沉暖的香,不绝地袅绕在鼻息之间,这气味似曾相识,但说不上究竟是在哪里闻过,想来不是太好的记忆,让人想快些忘了,好远远地抛在脑后。 “醒了,娘娘醒了!太医,快让太医进来!” 小满兴奋的嗓音带着尖锐的高亢,一下子就将“芳菲殿”这一池多日来静滞凝冻般的死水,激起了阵阵涟漪。 这丫头!几次耳提面命,都已经是这宫里的领事女官了,竟然还如此沉不住气,明明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人还躺在床榻上,她那丫头倒还比较像是从地府里绕了一圈回来,庆幸自己一条小命得以保全。 “娘娘,娘娘?!” 一对沉重的眼皮子再没力气撑住,瞬了一瞬又要闭起,再合上眼眸的最后一刹那,眼角余光瞥到了纱帘被人飞似地掀起,一尊高大的身影箭步而入。 “珑儿!” 是那个人。 想也不必想,就能知道此刻小心翼翼将自己抱起的一双臂弯,属于他。 就算不愿,还是被迫偎靠进了他温暖的怀抱里,再度堕回黑暗之前的那瞬间,冷笑之外,只想自问,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曾经,还以为在雪白的招魂之幡漫天飘扬,举宫上下为皇后之薨哭丧的那一天,自己就已经将对这人的憎恶,深深的,刻进骨子里去了。 大风呼啸而过,如哭号,让这个干冷无比的冬日,多添了几分苍凉。 入冬至今,未曾不过半场雪,但日子却总是在阴霾里渡过,宫里的人都说,从华皇后撒手人裹的那一日起,京城没再见过天晴。 停放皇后灵榇的倚庐,一色的素白,随风迎扬的招魂幡,雪白的颜色,似极漫天飘扬的风雪,仿佛这冬日里最寒冷的冰霜,都降在此地了。 “你这般不吃不喝的,真想死吗?!” 忽如其来的男人大掌揪住容若衰衣的襟领,将他从母后的灵榇旁一把拉起,他恍惚地抬起眼,看见了律韬擎眉敛怒的脸庞。 没想到是律韬,容若好半晌的怔忡,然后是淡淡的一笑,挣开他的掌握,几日没吃喝的虚弱身子跌回团垫上,一个收势不住,背部撞上灵柩坚硬的侧面,砰然一声闷响,一听就知道撞到了脊骨。 疼。 真疼。 容若头抵着棺柩,闭上眼眸,没瞧见一瞬间在律韬黑眸里泛过的疼,他当然也不会料想得到这人对他会有怜惜的心出心,他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忍住了背部传来的生疼,就如同这几天他强忍住的丧母哀痛。 “心里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别忍着。”律韬蹲到他的面前,大掌抬在半空中,想摸他明显消瘦的俊颜,但最终还是收回忍住了。 从那一天起,当这宫里每个人都在哭啼时,唯有这人,一滴泪也没有。 他只是不吃不喝,静静地守在灵榇旁,看着与自己肖似的母后遗容,一句话也不说,偶尔会有一抹失神的笑,教人见了心酸。 “不关你的事。”容若的嗓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若不时带着好听的磁性空灵,仿佛涸了水的一口井,有的只是死寂。 容若在一片黑暗之中,依旧能感觉到律韬盯住他的锐利目光,但他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那张脸,却忍不住想到了母后在临终之前,还是在替这个曾经抚养过七年的儿子说话。 “容哥儿,不怪韬儿,在决定要服药养血的那一天起,母后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他让不让人揭穿皇上的汤药里有人血这件事,结果都不会不同或许有些不同,本以为能救得了那人的命,但我走了,他怕也是命不久矣,容哥儿,母后再问你一次,你愿意离开京城吗?” 离开京城这已经不是母后第一次对他提及了。 就算有着几日不思饮食的消瘦与憔悴,律韬仍旧觉得眼前这人的容颜好看得教他一再心动,当然,他很清楚真正吸引自己的,并非是这张皮相,而是这人足以与他匹敌的才干。 律韬知道这人不愿睁眼看自己,但这样也好,唯有这双眼睛闭着的时候,自己才能够肆无忌惮地看着,深沉的目光从他角度微勾却柔顺伏贴的眉毛,到根根长翘的眼睫,修挺的鼻梁,甚至于是带着干涸脱皮的唇办,都逐一扫过,无论哪个地方,都让他的心腾起了渴望。 在他的胸口,想要将这人占为已有的心,仿佛是一只被拴着铁杆上的野马,就算是牢牢的被拴住了,那想要挣脱开来的疯狂的嘶鸣,以及奋起的躁动,从无一刻停歇。 “我与你之间的争夺”容若轻启干涩的唇,平静地说着“无论谁是最后的赢家,都不该将母后牵扯进来,你让母后背上了以蛊术谋害帝王的丑名,母后说她不在乎,但我不能接受,她从无害父皇之心,从来没有。” “那件事”是太过了。律韬没说出最后几个字,也不以为向这人辩解这一切非他所愿,能够被相信接受。 虽然,在蛊术事件之后,皇帝颁旨让人澄清此事,说他与华皇后伉俪情深,若再有人造谣生事,他定不宽贷,但这项澄清的动作,终究不敌世人众说纷云,谣言淡了,却自此在稗官野史上,留不了极其不堪的一笔。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律韬浑厚的嗓音极其淡然。 话落,他抬起沉黝的黑眸,看着在容若身后静静躺着的皇后灵榇,想到了躺在这棺椁里的女子做了他七年的母后。 虽然,后来他还是称她为母后,但终究不再像他七岁之前那般亲近,会摸他的头,对他笑,在他下学回宫时,为他备甜糊和枣糕当点心。 在很多年以后,他只记得,在他五岁时,容若刚出生,华母后的全副心神都在亲生儿子身上,曾有一度,他努力学着疼爱这个漂亮的四弟,决定无论以后这个弟弟想要任何东西,他都会帮着讨来让弟弟开心。 就算那东西是他的宝贝,他也都能让、能给,因为他发现唯有小容若笑了,他的母后才会真正开心起来。 生为帝王之子的早慧,让他看出来,在那之前,她对他展露的笑容,虽然不是虚假,但却有着力不从心的不愿与无奈。 他知道,自己是父皇硬塞给她扶养的皇子,当作母子七年的朝夕相处,他虽想不明白,但是却能够看出来母后并不愿意生养父皇的子嗣,而这一点,她也从不瞒父皇知道。 世人眼里的帝后情深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都是虚假。 还记得他七岁生辰的晚上,母后为他备了一桌子饭菜,样样道道都是他喜爱的,与小容若母子三人过了一个极欢乐的夜晚,两岁的小容若话说得还不流利,祝他“粘粘有金泥,水水有金枣”他知道这个小四弟说的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笑乐了,但只乐了一个晚上。 隔日午后,他父皇摆驾“坤宁宫”逗着小容若玩时,华母后淡然地开口,说要将他送回生母宫里,不想再抚养他。 当时,他在殿门外听着,心下没有感觉,只是见着一片澄亮亮的蓝天,看在眼里,竟是黯淡得没有一点光亮。 这人生没有“后悔药”既然不可能从头再来,所以律韬从不让自己往回看,但是,有时候在与容若相惑相杀,只为分出一个胜负时,他会忍不住心想,如果,华母后当初不执意将他送出“坤宁宫”他们兄弟不曾有过疏远与分离,彼此之间是否能亲昵些?! 这时,容若缓慢地睁开眼眸,看见律韬缓慢地从棺椁收回目光,两人的视线相对,谁也看不透对方眸里如潭般,深不见底的幽静。 “我让人端了粳米粥和小菜过来,粥用暖盅盛着,你吃些父皇担心你,要你必定吃进,否则就是抗旨,你是聪明人,该知道利害才对。” 说完,律韬别开脸,起身召了随侍过来,伺候四殿下进粥,这粥和小菜自然是他让人备下的,他知道冒用帝王旨意,定欺君之罪,但是,如今要这人乖乖把粥吃进去,也只能用这下下之策。 只是这欺君的后果他在乎吗? 律韬冷笑了声,知道自己为了这人,就算毁灭天地,遭天打雷劈都不在乎了,又怎会在乎起小小的欺君之罪? 他背过身不再看容若,挺直背脊,让傲岸的身躯更显高大,丝毫不让自己显出半点软弱与优柔,抬起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 出了殿门,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的思绪为之醒振,走过夹道两列为华母后而立的招魂幡,那缟素的雪色如幻,是否招回了华母后的一缕芳魂犹未可知,却在飘振之间,让他的思绪仿佛也随风而扬。 在他的眼前,像是又见到在月余之前,那一日,在“坤宁宫”里,与华母后阔别多年的“促膝长谈” 自从华芙渠病倒之后,一连数月“坤宁宫”里都燃着药香,日夜的熏香,让那股子带着些许苦味的香气,远在几个宫门之外都能闻到。 那气味律韬在定省的请安时,已经闻惯了。 但是,这一日当他走进“坤宁宫”时,药香的气味幽微,倒是飘着淡淡的兰膏香气,不似寻常的兰膏,香中还带着一丝甜,十分沁人心脾。 “韬儿来了?快坐。” 华芙渠还不等他请安行礼,已经笑着招呼他坐到平榻的另一旁,在他们中间的几案上摆着几道精细的茶食。 他不必问,一闻味道就知道是兰姑姑的手艺,离开这宫里之后,偶尔,他的华母后还是会派人赏赐膳食过去给他,但那是后来他建府以后,次数才频繁些,当初他离开这里之后,被父皇带随在“养心殿”的那几年里,他几乎都快要忘记这宫里的膳食气味。 在消瘦苍白的华母后面前,他不与她坚持礼不可废的俗套,七年,够他知道这位母后从不在儿子面前端架子,生平最不爱的就是“礼教”二字。 第二十五章 华芙渠看着律韬在卧榻另一畔落坐,含笑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母后还没问过你,这些年,武功练得如何了?” “儿臣资质愚钝,所习的武功不过堪可防身而已。” “是吗?你那些师父可不是这般说法。”不似在容若面前总是恣意的笑,华芙渠在律韬面前,便是真心笑了,也总带几分自持静雅“你知道母后为何自小便让你习武吗?” “因为儿臣自小有哮喘之症,是以母后希望儿臣能习武强身。”说起来,他能有如今一身高强武功,因缘之起拜华母后之赐。 “对,真的论起来,你出生时刚抱到母后这里来时,比容哥儿出生时还要瘦弱,好不容易在三岁时,将你的身子调养好了,在那之前,你每次喘症犯了,还要母后抱着你一整夜才能缓过来,可是除此之外,你的筋骨甚佳,就像你五位师父们说的,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所以当那些人说想收个徒弟时,我便让你拜了他们为师,他们都是纵横天下几十年的老江湖,一生断人无数,唯有你和容哥儿身边的敖西凤让他们夸过,但容哥儿的那位凤弟唯一长你之处,是天生带了一身蛮力,远不及你的天资高,悟性好,那天你五师父最后一次来见母后,虽然语带保留,但母后可以看得出来,他眼里充满了对你这位徒弟的骄傲。” “谢母后夸奖。”律韬的嗓音依然极淡,默了半晌,才又道:“那天,儿臣亲自去送五师父最后一程路,老人家只盼与四位师父在九泉之下再度聚首,望母后勿念,保重凤体为要。” “谢韬儿还关心母后。”华芙渠知道就算那位老友真有说过这话,但此刻从律韬口中说出,实则挟带着律韬对她的几分挂念“韬儿,你怨母后吗?” 律韬知道她说的是当年遣他出“坤宁宫”一事,没料到会突然提及此事,心下微怔,但表面上没动声色,只是淡然道:“母后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儿臣相信,母后的决定不会有错。” “错与对,重要吗?韬儿,如果说,母后当初想将你送回谨妃宫里,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你信吗?” 听到这句话,若说律韬心里没有诧异与疑问,是不可能的。 但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律韬看着眼前仍旧如他儿时般清丽动人的母后,用这些年刻意养成的沉冷寡淡态度,来回应这位从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真心的长辈。 华芙渠见他沉静的脸色,轻悠悠地笑了“你不信也好,都做下的事情,如今再拿来说嘴,何必呢?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是吧!所以,我们只能往的看,但很多事情如今再想来,都是意外,当年,母后只是没想到,你父皇虽然答应让你可以养回谨妃宫里,却下令不准将你的皇子身份记回谨妃的牒纸上,如今,你与容若都记在本宫的牒纸上,论起来还是本宫的亲生嫡子,让谨妃以区区妃位抚养皇后的儿子,是逾越身份了,是个聪明的人,都知道要避讳,也难怪她一直要将你往外推,不过,她不养你,真的只是避讳吗?” 话落,她呵笑了声,美眸深处泛过一丝冷意,她素来不必争宠,却不代表她没能看透宫里嫔妃争宠的手段,但她知道谨妃不够聪明。 或许,是因为谨妃才是真心实意爱着皇帝的人,所以才会傻得用拒绝养回亲生儿子,来向皇帝抗议多年来的冷落,以及当初坚持要将律韬从她这位生母身边抱走的狠心。 真傻。华芙渠好笑地心想,就算她这个不需争宠的皇后,都仍要顾忌给帝王三分颜面,以保母家一世荣宠,更何况是一个从不受宠的妃嫔呢? 律韬当然知道华母后话里未竞之意,如果他当初还有半点疑问,那么,如今的他也早就看得十分透澈了。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他与谨妃这对亲生母子的关系陌生得很,所以他能够冷眼旁观,他的亲生母妃确实不智,深爱着皇帝又如何?身无所仗,却想与皇帝的心上人争宠,能凭什么? 话点到为止,华芙渠不急着说下去,只是抿着淡笑,伸手提起银箸,夹了一块枣糕到律韬面前的小碟上,毕竟是从小哀养长大的孩子,他喜吃些什么,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说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兰儿做这枣糕的手艺太好,他和容若都极喜爱这味道,百吃不腻,两个孩子都被她养得极嗜甜,真不知是不是罪过? “这枣糕母后让你兰姑姑做了好些,一半让你四弟刚才带回去了,你吃了这些,其他的装了匣,让你带走可好,如今还爱吃吗?” “儿臣爱吃,谢母后赏赐。”说完,已经惯了喜憎不形于言表的律韬,顿时自觉失言,但想到这枣糕的另一半让那人给带走了,剩下的这一半,他就无论如何也想占为已有。 念头才闪过,他自嘲如今在自己心里,竟还有这一点孩子气?!他敛下眸光,神思却是飘往那铜炉里飘出的兰膏香气,这熟悉的香味,在那人身上总是似有若无,一瞬间,他想闭上眼,假装那人就在身旁。 但他没动声色,只是沉静的,思念。 一如从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每当下学时,华芙渠总会为这个她生平第一个抚养的儿子备下茶食,但是亲自为他挟到碟上,这却是除了他七岁生辰之宴外的唯一一次。 不是不喜欢这孩子,不是刻意想疏远他,而是不愿意母子两人感情太过热络,免得日后要分开时,双方的心里会生出太多不舍。 如今,说是讨好也罢,说是求和也好,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华芙渠知道自己必须拉下这身段,向这个曾经被她拒养出宫的“儿子”开口请求。 “韬儿。”她悦耳的嗓音轻柔,如四月的春风,带着令人舒心的暖意“若母后求你,他日登极之后,许你四弟一个闲散之王的位置,让他退居封地,再不插手朝政,饶他一命不死,你可愿意?” 他可愿意? “芳菲殿”内,已经一连几日都焚着清润心肺的药香,取代了原来的“还魂香”太医们对于“还魂香”是一知半解的,只是知道珍贵异常,但也说这香的勾劲太大,皇后娘娘的病情已经稍缓,可以对症下药了。 帷帐内,律韬倚在床头,静默地抱着他的皇后,她仍旧昏迷不醒,就算偶有清醒,也总是很快就陷入昏迷,但他就是舍不得放开这人分毫,就怕一放开了,就是永远的失去。 他可愿意?一抹带着嘲弄的浅笑,挑上律韬的唇畔。 为什么? 律韬心里觉得可笑,因为无论是母后或父皇,都以为他绝对会狠心杀掉眼前这个人,只是前者盼他手下留情,而后者则是盼着能藉儿子的手,除掉极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脉的嫡子。 一直到那日,这位帝王将摄政之权交予他时才一并坦白,两年多来,原来他们的父皇,任由兄弟二人相争相夺,似是无心,却是有意放权予他这个庶皇子,就为了打杀这个生平最得宠爱的嫡生儿子。 然而,却在最后一刻,帝王改变了心意,终是舍不得心爱女子诞下的这点骨血,终是盼着这儿子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亲骨肉,在华皇后薨逝后来年春关,帝王重病不起,颁旨由皇二子领监国摄政之位时,也同时降下一道旨意,封旦四子为藩镇之王,居守封地,永世不得回京。 至此,庶子夺嫡,终是有了定局。 只是,后面一道封藩王的旨意,被律韬给扣下了,他以父皇病重,需要静养为由,传令任何人非传令不得进见,其中,也包括了容若与其臣属,同时以禁军封锁宫闱,任京远春为统领,下令宗室百官擅离妄动者,以逆谋论处。 他怎么可能让这人走? 律韬闭上眼眸,俯首轻吻着抵唇的柔软发丝,在心里嘲弄自己的自甘堕落,竟是无论如何都离不了这个对天下苍生而言似菩萨,但对他这个敌人而言却似阎罗的皇后嫡子。 为了这人,他甘犯不韪,以监国之权,软禁病重的父皇,隔绝圣听,也同时断绝圣躬与外人接触的机会,最后,除了他亲伺汤药之外“养心殿”外重兵严候,殿内只留一位哑奴,既聋且哑,就算皇帝说破了嘴,也传不出半句话,当不了传话之人。 无论逐居藩地,又或者是再改变心意,要取嫡子性命,他都不许,更加不许让那个高傲的男人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脉。 不许,他都不许。 这时,帐外传来了禀报,刚才在为皇后号完脉之后,几位太医在外庑间做了一番详细的讨论,最后仍旧推了年资最深的姚太医和郭太医进来回话。 “说重点,少废话。”律韬开门见山,劈头冷道。 “是。”郭太医拱手道:“启禀皇上,据微臣与几位同僚所得,娘娘的风寒之症已经去了大半,肺里的积痰经过多日用药熏蒸,也化了七八分,只要再细心调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不许落下病谤。”这一点,没有妥协余地。 “微臣惶恐,请皇上恕罪,如果要妥善加以调理,不落下丁点病谤,还需要娘娘清醒之后,以药方和膳食双管齐下,才能确保妥当。” 律韬淡淡挑起眉梢,透过纱帘看着两位太医朦胧的身影,他不必看清楚他们的脸面,也知道他们现在绝对是惶然不安,冷汗涔透官服“责任推得倒干净?那皇后至今不醒的罪过,朕该算在谁头上?” “臣无能,请皇上恕罪!”两位太医咚地一声扑跪在地,郭太医颤声道:“依娘娘的脉象看来,应该已经没有大碍,奴才只能大胆推测,娘娘不醒,是因为不愿醒。” 在吐出最后三个字时,郭太医已经有心理准备自己的脑袋也跟着这三个字一起落地,但过了良久,二人皆未听到帝王发落,心里惴惴不安。 “都起来吧!”律韬扬手,要他们退下。 见帝王没有降罪,两位太医悄悄松了口气,起身之后,并没急着离去,郭太医与同伴相觑了一眼,吞了口唾沫,才站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禀报,也是关于方才为娘娘所把之脉象。” “说。”律韬大掌执起怀中人儿一只削瘦的柔荑,握在掌心之间,近乎婪渴地感受着那属于生命的微温。 “皇上,方才微臣等人在为娘娘号脉时,感觉有一丝脉息,虽然微弱,但如珠走盘,应是滑脉没错” 郭太医一字一句都说得谨慎,娓娓地将皇后娘娘此刻的情况说出来,料想说完之后,帐中的帝王应该会有反应,但是,久久,却只是一片岑寂,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又或者没听懂。 律韬当然听见,也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一瞬的怔忡之后,在深沉的眼眸里所泛起的,却是太医们未曾料过的惆怅与哀伤,自然,他们从帐外是瞧不见帝王的神情,只觉得悄然无声得可怕。 “元济。” “是,皇上。” 元济在主子身边随侍多年,只需要揣测语气,就知道主子现在只想与娘娘独处,他带领着两位太医,以及殿内值侍的宫人,迅速且静悄地退出。 第二十六章 在一室的药香与寂静无声之中,律韬收紧了臂膀,将怀里的人儿抱得更紧,浑厚的嗓音里,不掩愁浓的思念“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不愿意承认,但是,方才太医所禀奏的话,就如同一记利刃,狠划过他不及设防的心头。 这一刻,沉沉的,却仿佛要割裂般的痛,让他彻底醒悟,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那一年,在那个漫天雪夜里,自己极力挽留住的,终究不是原原本本,不是当初那个胆大妄为到敢挑战他监国摄政大权,带兵潜进皇宫,只为了能在他的监禁之下,见已经病危弥留的父后一面之人。 那一日,血染宫闱的漫天风雨,至今,仍旧历历在他眼前 刀光剑影,腥风血南。 从来是沉静肃穆的宫闱,此刻竟是厮杀声此起彼落。 阴霾天色之下,律韬一身藏青色的王爷袍服,昂立于玉阶台上,一脸沉静地看着在精兵拥护之中,毫发无伤的俊美男子,不知道该是气怒,或者是激赏这人竟然可以在重兵围守的宫禁之下,带着一营精锐,杀到这只离帝王居所“养心殿”一墙之隔的干清门内。 “我要见父皇。” 容若从敖西凤的护卫之后走出,他扬手示意众人后退,就连想要保护他的敖西凤,都在他的示意之下后退两步,但仍旧是眈眈地准备随时跃出。 “这就是你想要见父皇,所能想到可以用的唯一方法?只要容若肯来求二哥,二哥未必不会答应。”律韬冷笑了声,站上的一步,居高临下,中间再无闲杂人等能够阻挡他看着这个一身银白戎装,围绕着肃杀之气,却仍旧看起来如无瑕白玉般干净的男子。 或许,这就是他一见情钟,然后深深恋上这人的原因。 自小的皇子出身,在这险恶重浊的宫廷之中习得了一手的严酷手段,但是,看起来却仍像是从淤泥中生出的莲花,不沾半点尘埃,一面菩萨,一面阎啰,这矛盾的冲突,在他身上却是揉合得没有丁点斧凿之痕。 “二哥说笑了,我不求二哥,定因为料想你也不会答应,如果你肯答应的话,就不会只放着一位哑奴随侍父皇,只留一个既聋又哑的奴才在父皇身边,好二哥,可是有什么不能对外说的隐秘吗?” 闻言,律韬的眸光一厉,但随即以轻笑掩饰过去“四弟才是说笑,父皇是一朝天子,金贵之身,我怎么可能只让一位哑奴伺候他老人家呢?” “如果二哥没有亏心之处,那就请你让道,让弟弟见父皇一面,只消见到他老人家圣躬康泰,我自会向二哥请罪,听凭杀剐。” “就凭你带兵进犯皇宫,二哥就可以用逆谋的罪名治你,何必与你谈条件呢?”律韬冷笑,看那一双凉冽的眸子里,毫无畏惧,知道他敢带人深入宫廷,就不会没有外应之策,心下微凛,启唇沉声道:“众人听好,留心刀枪无眼,四皇子身矜体贵,不许伤了。” 话落,他抬起手轻扬了下,傲岸的身躯往后退入亲军之中,一时之间,两方人马交会,杀锋再起。 就在这时,有一道身影从“养心殿”的方向过来,孟朝歌走进两军之间,一脸泰然,只苦了他身后充当护卫,一路打杀过来的京远春。 刀枪紊乱之中,律韬与容若的目光,却是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人身上,只见他先向律韬的方向拱手,然后缓慢地转身,面对着容若等人,就在谁都还来不及意会过来,他双手高捧起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悠容的嗓音已经扬升而起。 “皇上龙驭宾天,传遗诏,二殿下毅王即刻继天子位!” 殿上为君,阶下为臣。 无论是并肩也好,相杀也罢,至此,他们之间分出了高下,那日之后,容若在宗人府里被拘了十天,最后新帝只是褫去亲王爵位,罚了几个月的俸禄以示薄惩,但不是亲王,他仍旧是位王爷。 在朝野之间开始盛传流言蜚语,有人说新帝罚得太轻,有人则说是新帝得天子位,来路不正,将此事轻轻一笔揭过,是因为夺嫡窜位,心里有愧,流言到了最后,就连当初律韬是否真有得到先帝旨意,领监国之权,都开始受到了质疑,但自始至终,这个谣言从来就不曾被当事之人澄清。 “容若。” 律韬浑厚的嗓音,宛如涟漪般荡开了一室的静寂,只是还未能掀起波涛,已经又无声无息地归于平淡。 倘若有任何人,曾经有幸被允许进入睿王殿下的书房“静斋”那么,看着这一室的陈设,一定会忍不住发出惊叹,因为何止是相似,在这屋子里,无论是一柜一匣,一桌一椅,就连搁买画卷的青花瓷立缸,笔墨纸砚,乃至于墙上的间距,所摆设的位置,都与睿王的书房里一模一样。 然而,这里却不是睿王府,而是“养心殿”的偏隅,除了皇帝律韬之外,不曾也不允任何人进入的一方密室。 此刻,律韬正坐在一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他知道,这是容若最爱的一把椅子,曾经就摆在睿王府书房里最僻静的一隅,在无数个夜晚,那位在人前总是儒雅从容,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睿王爷,会屏退所有随侍的奴才,一个人独自靠坐在这张椅子上,沉思假寐。 想起了那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情景,律韬低敛幽沉的眼眸,长指轻抚过扶手前窄而后宽的曲线,如此巧妙的弧度用来搁手,确实是极舒适的,莫怪吃穿用度一向极为挑剔的睿王爷会如此钟爱这一把椅子。 只是,他何曾亲眼见过容若坐在这把椅子上呢?一抹苦涩的笑容,轻泛上律韬的嘴角。 这一切,都是他安插在睿王府里的暗探捎回的密报,他与容若虽为亲兄弟,但是关系却没有好到能让容若邀他进入那间曾经名动天下的“静斋”他甚至于没以这斋名唤过它的主人。 这些年来,谁都以为他忘了,却不知道这一室的雅致,已经让他悄悄地命人收进了与自己最贴近的地方,不分日与夜,想起了就进来看看。 律韬抬起眼眸,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在两盏宝丝灯之间,挂着一幅以缂丝织成的画,画上的人一身王爷袍服,俊秀的眉目,栩栩如生,一抹带着思念的微笑,翘上了他的唇角。 为了这人,他可以不管不顾世人道他帝位来路不正,犹记那一个风雪漫天的夜晚,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的孟朝歌见阻拦无用,忍不住叹息说道: “相思不过是寸地的槛儿,皇上十多年来,无论再远、再难的路都走过了,怎么就是过不了那一寸之地呢?” 他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因为心里明白这人对他而言,不是一寸相思槛,而是一场病,一场来得又急又猛的相思病,转眼间就病入了膏盲,让他就连寻找解病的方法都来不及。 或许,就因为唯有这人是他的解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才会在出了孝期不久的那一天,当他得知这人不知道从何得到先帝留下的旨意,率领亲众要离京赶赴封地,去意如此突然决绝,让他终于是没了耐心,失了理智,强要了那副他渴求已久的身子 “元济,备沐汤,亲自去。” 听见主子低沉的嗓音从门内传来,独自一人守在外头的总管元济低头领命,知道主子不想张扬的意思,转身迅速去办了。 一门之隔,寂静的暖阁里,淡淡地飘散着男子欢爱之后独有的阳麝气味,地上凌乱的衣袍散落,律韬赤luo着上身,披着玄色的外袍,吩咐完之后,回头看着伏躺在床上的容若,那修长的身躯只盖了一件他刚才披覆上去的月白色袍服,luo里出来的双肩明显可见青瘀的痕迹。 律韬知道,不只是那双肩,在这人的身上,遍布了自己折腾狠了所留下的印记,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双眸紧闭的俊颜上,在那张一向总是形状优美的唇办上,此刻不只是被狠吻的红润,还有这人在过程中倔强忍住了声音,所咬出的牙印,甚至于咬出了猩红的血痕,在那苍白的容颜上,分外妖娆。 就在他还来不及细思时,已经忍不住癌身,大掌捆住容若的后脑勺,舔吻那带着甜味的血腥,就在他的舌舔上那张伤痕累累的唇办时,他感到身下的人刹那间清醒过来,一阵颤动,挣扎地要推开他。 “滚!” 容若挣开他的掌握,无力地倒回床上,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后,忍不住又咬住了唇办,忍下了从身子里不断泛出的疼痛,以及双腿之间仿佛要撕裂开来的一片粘糊。 他扬起因忿怒而赤红的眼眸,瞪着律韬的目光里带着杀意。 律韬面无表情地迎视那一双投射而来的憎恨眼神,几度想要伸手,扳开他咬唇的牙关,想告诉他已经伤了,不要再咬了,但是,最后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不堪痛苦地再度闭上双眼,看着那俊秀的眉心拧起少见的蹙痕,然后任由点点如蚁般啮咬的痛,爬满自己带着丝慌乱的心头。 容若无力睁开眼睛,也不想看眼前的男人,逐渐昏沉的神智,让他一贯清明的脑袋无法思考,只希望再睁开眼睛时,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场能够让自己一笑置之的恶梦。 但是,就算是做梦,他也绝对料想不到律韬竟然会对他抱着这般龌龊的心思,还以为在这人心里,至少将他当成了足以分庭抗礼的对手,没想到,竟是将他当成一个女子,压在身下轻易作践! 终于,他陷入了一片黑暗,渐渐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声响与动静,没听见律韬探抚他的额头,为了他发烫的温度低咒了声 “水” 神魂浮沉之间,偶有一丝清明,渴着要水的声音逸出唇间,那嗓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教人一时之间分不清楚是真是幻。 “水!水!娘娘,水来了!” 小满听见了主子的呻吟声,兴奋地咧开了笑,赶忙地挤开小宁子,倒了一杯温水送了过来,以干净的丝缉沾濡,润进了主子轻启的唇间。 这一涓温水仿佛甘泉般,从嘴里滑进了喉咙,可以明显感觉到胸口不再烧似的疼,身子也轻快了许多,但仍旧是浑身无力,一双美眸微撑出两道缝隙,却是瞬了一瞬,又沉进了黑暗之中。 在黑暗的另一个尽头,绽开了一丝光亮,耳畔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呼唤,殷殷切切的,就算不想回应,神魂也不由自主地被拉扯了过去。 容若。 叫唤着那名字的人,是律韬。 那一声一声,喊得仿佛捧着心肝宝贝似的,容若在心里不屑地嗤笑,他们可以是兄弟,可以是敌手,可以是仇人,但,他不可能是这人的心上珍宝。 第二十七章 在他不知道因为发烧昏迷了多久,初次睁眼所见,是那夜“养心殿”熟悉的暖阁陈置,迷迷蒙蒙的又睡了过去,再度醒转时,却已经不在暖阁,也不是在睿王府,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幽静雅致,几明窗净。 “公子饶命!鲍子啊!”容若一身深衣,披着外袍就着软枕,倚坐在床头,一脸无动于衷地听着门外传来婢女求饶的惨叫声,伴随着迭起的杖打声,平常人听起来已经是心软心惊,但是,容若却是一脸若无其事,仿佛他并非这件惩戒的始作俑者,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人。 他确实不以为自己是什么始作俑者,他不过是不想喝药,那名婢女一时心急,将端上的汤药洒了小半在他身上,所以他是受害者,下令杖打那名婢女的人是律韬,与他无关。 但说是完全无关,倒也不尽然,他们都不是将奴才当犬马,故意苛刻的主子,律韬会下令责打,自然是打给他看的,要他心存戒慎,乖乖地吃药养病,以免自己的任意妄为,波及了无辜的奴才们。 “你把药喝了,朕就告诉你,朕是如何处置你的手下,至少,你想知道那个裴慕人和敖西凤如今的安危吧!”律韬见他眸光低敛,嘴角翘起,一脸悠淡自在,让他忍不住在心里低叹了声,想自己是糊涂了,怎么会以为用这种手法可以逼得了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服软低头呢? 容若不动声色,在听到他说起凤弟和丹臣时,他的心里不是没有一动,但是,他不是一个笨到会将弱点送到别人手里掐住的傻瓜。 “我只想知道,外面那个婢女,她为什么喊我公子?” 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个疑问,有瞬间,律韬脸上有一抹难色,知道“公子”二字对他们的身份而言,是折辱了“朕并没有告诉他们关于你的身份,要他们喊你公子,当主子伺候。” “所以,皇上终解决定要褫去我的王位,废我为庶民了吗?” “不!”律韬想也不想,冲口而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在这人面前,总是不自觉失去平时的冷静自持“朕只是想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而言比较好。” 容若默了半晌,定定地看着他线条刚毅的脸庞,忽而轻笑了声“也是,皇上果然深思熟虑,对我对他们而言,都好,毕竟在他们眼前明摆的是皇家的阴私丑事,不知道真正的事实,或许最终他们还能逃过被灭口的噩运。” 这人无论怎么笑,都是如此的风华夺目,即便在那双好看的眼眸里,点点都是森寒冷意,但从他的口中听到“丑事”二字,律韬心沉了下,无法反驳,最后能做的只是不答他这一番话。 “既然朕已经回答你了,现在,可以喝药了吗?”以前,律韬只听闻过这人怕吃苦药的毛病,再加上懂得几分药理,所以太医院的院史院判们,对于这位四殿下无不感到头痛棘手,却又偏偏不能敷衍了事。 “我为什么要喝?”容若瞥了他端上手的那碗药,翘起一边嘴角“你以裴敖二人的安危与我做条件交换,我答应过你了吗?” 律韬一时语塞,恍然大悟自己上了他的当,他确实没有答应,不过问了“公子”二字的由来,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答复了,自始至终都没有约定。 他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药碗,砰地一声,药汤四溅,溢漫过他的手背,随手拿起一旁的绢巾,动作缓慢地擦拭着,沉着声对外面的奴仆吩咐道:“来人,药汤冷了,再煎一份送上来。” 一双微微眯细的锐眸,自始至终都停驻在那张有些苍白的俊颜上,他不想让这人知道自己并不生气,他的心甚至于有些升腾而起的雀跃,因为从今以后,他有大把的时间,让对方知道自己势在必得的决心 势在必得。 曾经,在容若的心里,也有过这份笃定,皇后嫡子的身份,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几度代帝王监国摄政,在朝堂上一呼百诺,在民间深受百姓爱戴,谁会料想得到,最后坐上丹陛上那张龙椅的人,竟然不是他?! 究竟,他是哪里做错了呢? 容若不知道律韬到底将他带来了什么地方,究竟距离京城有多远,只知道这座别致的庄园名叫“莲华山庄”因为一连几日都由于吃药的争执,被拘在那间丈室里寸步不出,所以这里是否有满池的莲花尚不得知,但是,这个院里有一林的桃花,却已经是亲眼能见的事实。 律韬让人搬了张紫檀木罗汉床到院子里,春风徐徐,吹送着桃花带着甜味的香气,伴着沙动的竹叶声响,一畔倚着几案,一畔则是将容若抱在怀里,对于这人意外的温顺,他心里不是没有忐忑。 但是,眼前的景太好,人太美,让他舍不得多说一句话,破坏了眼前静好的氛围,只是静好律韬苦笑,就算是吧! 容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自己不过是没有力气再与他争执,他知道自己这病不能好得太快,缓缓养好,才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思考盘算。 只是看着眼前盛开的桃花,他心里不无惊讶,没想到在这时节,竟然还有桃花开得如此娇艳美丽。 这时,律韬听见怀里主人唇办翕动的声响,就算有极佳的内力,他还是极专注才听见了容若只以气息吐出的微弱呢哺。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律韬唇畔挑起一抹笑,不由自主地将他搂得更紧,而这一收势,让一直以来没有动静的容若再忍不住,轻叱道: “放开我。” “别动。”律韬圈住他腰际的手臂紧了一紧,带着一丝威胁的危险嗓音,就在他的耳畔轻拂而过“别惹朕生气,容若,还是,你那么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间屋子里被拘着?” 一瞬,容若身子僵硬了下,他不怕威胁,但病久了,他确实需要吹吹舒爽的风,醒醒脑袋,却还是冷笑道:“本王已经几日没有沐浴了,皇上搂得那么紧实,就不觉得臭气熏人吗?” 闻言,律韬敛眸不语,埋首在他的颈窝之间,深吸了口气,仿佛在用行动测试他身上是否真的发出了臭味。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一向总是养尊处优,身香体净的容若一时之间困窘至极,觉得这人的举动摆明了是在羞辱,才回过神,他已经伸出双手将律韬硬是抵上来的脸庞推开。 “不要!”容若当下只有两个念头,一是杀了律韬,报复他的无耻,一是杀了自己,再也不必忍受这人的羞辱。 “朕怎么闻着还是香呢?”律韬大掌握住他的手,不再让他轻举妄动,注意到他的耳根竟然微微泛红,想必是困窘得紧,只是没料到一向温润宁雅的男子竟有这般动人的媚态,一瞬的心旌神动,差点令自己难以自持,但还是强忍了下去,淡笑道:“容若想沐浴吗?” “不想。”容若的嗓音冷至极点,就连目光都冷漠地别了开去,痛恨这人真的将他当成女子调戏了。 “真是不想?还是故意跟二哥唱反调?”这话,律韬放软了声调说。 容若嗤笑了声,心想他明知故问,不过如果他那么爱自问自答,那就由得他去吧!只是休想自个儿陪着他一起凑兴了。 “算了,是朕傻了才问你。”明知道这人不会顺自己心意,问了不过就是白费力气,不问也罢,律韬冷笑了声,矫健的身手几乎让他没有反应的机会,下了地,一把将他横抱而起。 “你做什么?!”容若扳不动他钢铁般强悍的拥抱,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奴婢们吃惊的目光,心下忽然感激起这人让他在这庄园里当“公子”了,至少当个公子,驰名天下的睿王爷就不必丢这脸了。 “不想掉下去就别动。”律韬沉声说完,原想冷着脸到最后,但还是忍不住癌首吻了他又蹙起的眉心,自然,很快就被他别过脸闪开了去,但只是耸肩笑笑,毫不在意地抱着他大步往另一个院落走去。 自小,容若洗过汤泉,泡过浴池,也用过浴桶,但是,就是没见过,也没用过这在炕上烧着的浴兵。 不假奴仆之手,在另一边灶室里,亲自为容若添柴烧水的律韬,想到他刚才看见那一只装满水的大铁锅时,来不及掩饰的诧异表情,就忍不住莞尔失笑,只是刚才忍笑得辛苦,现在嘴边的肌肉都还有抽搐的痛。 “容若。”他隔着墙唤道,一墙之隔内,就是那只大铁锅,锅里正泡着个luo裎生香的人儿“水够热了就喊朕一声。” 此刻,坐在热水里的容若懒得回答他,低头将半张脸也给浸入水里,不得不承认让身子泡泡热水是舒服多了,只要后头炉灶前伺候着的人不是律韬,他的心情会更好。 “容若?怎么不说话?水热了吗?” 容若不想理会他,俊美的面容依旧是一贯的沉静,就当作是听着屋外有恼人的乌鸦在聒噪。 “容若?回答二哥。”律韬压沉的嗓音含着一丝恼怒。 “热?热到都快烫开了!”容若咬牙切齿,明明温度正舒服,却要说谎,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片刻舒心,硬生生就在这人发话时给毁了,他恨这人偏要说话煞风景“你干脆就再加点柴火,把水烧开烫掉我一层皮算了!” 话落,墙的另一边声音默了,久久不再有人说话,就在容若噙上一抹浅笑,以为他终于知难而退时,另一边的门忽然被打开,进来的人是律韬。 “你要做什么?”容若被他的出现吓一大跳,若是从前,自己未必会觉得困窘,总归是两个男人,但是,自从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后,在他的面前赤身**,总会觉得不太舒服自在。 “给你加冷水,怕你真的被二哥烧的热水烫掉一层皮。”白始至终,这男人都是面无表情的,走到浴兵前,仿佛无视容若浸在热水里,已经泡得有些微红的修长身子,缓慢地将一桶冷水倒进去。 原本刚好的温度,因为加了整桶水而变得只是微温,教才刚暖了身子的容若忍不住泛起一阵颤栗,但他强忍住没表现出来。 因为,他现在更在乎的,是不让律韬看见他赤luo的身躯,脑海里无法不回想这男人如何强要他身子的蛮横,但那怯懦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一为男人二为皇子的傲气,让他不想在律韬的面前示弱,他冷睨着眼,一派主子的作风,仿佛堂堂九五之尊的律韬不过是服侍他的奴才。 第二十八章 “出去,我不想被闲杂人等打扰沐浴的兴致。” “要是水不够了再喊二哥。”律韬不想在这人面前摆脸色,更不想自称“朕”但是,就如同容若不愿意将弱点送到他面前,他也不是笨蛋,这人对付敌人的手段太狠,他不以为将自己的喜欢送到这人手里,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不必了,这里明明就有--?!” 说话的同时,容若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引水闸口,只要将栓子一抽,就可以源源不绝引进屋外泉池里的冷水,但他才说到一半,忽然就住了嘴,眸光淡然地撇开了去,算了!既然这人想要睁眼说瞎话,故意想寻借口摸进来,那自己又何必与他多费唇舌,还是省省力气吧! “如果你一直不喊,朕就在一旁待着,以防你可能会热晕了过去,容若,你的身子无比矜贵,可不许有任何闪失,听见了吗?” 律韬取饼一旁的巾子,伸手过来想要为容若拭掉额上薄凝的水珠,却被他给一手挥开,掉在一旁的铺石地上。 矜贵无比?他如今还是吗? 这人是在说笑话吗?当真是一点都不好笑,他容若眼下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是这位帝王拘在园子里的玩物。 容若以为自己打开他的手,会惹他发怒,但他没有,只是对着外面的奴才吩咐再取几条干净的绢巾过来,然后才回头,以极沉的语气逼着他回答“回答朕,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低头注视着清澈的水面,半晌,才翘起嘴角,扬首望向逗留不去的律韬,轻浅道:“水冷了。” 凉淡的三个字,不多不少,却足以让这位帝王一语不发地转头出去,再到外面的灶里去为他添柴火,将水再烧热一点。 容若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唇畔泛起讥诮的笑,不知道这位新帝究竟是哪根筋不对了,如此无怨无悔伺候自己的手下败将,阶下之臣,究竟是做戏给谁看?是要他心悦诚服,感恩戴德吗? 他不需要,真的,他不需要如此,手下败将,是否心悦诚服,重要吗? 入了夜,万籁俱寂,灭了灯的屋子里,只有月光淡淡地迤逦而入,容若躺在床帐之内,一双眼眸几度地睁开又闭上,然后,他很确定自己听见了不远之外传来的溪流淙响声。 一抹浅笑跃上他的唇畔,如果这里离溪流不远,那附近一定有民家村落,他们在这“莲华山庄”里所吃用的食材,都是十分新鲜的,所以料想应该是从那些民家手里买卖进来的,只要有人进出,消息就能通传。 容若沉静地敛眸,转玩着右手拇指上的红玉螭纹扳指,左手食指腹心在内侧触到了一条浅浅的痕隙,不留心的话,谁也不会知道这里面暗藏玄机。 这时,他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响,来人的脚步声轻悄地几不可闻,越是如此,他就越笃定进来的人是律韬。 他曾经听母后说过,律韬多年习武,内力已经是深不可测,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轻举妄动的原因之一,毕竟以卵击石并非明智之举。 “睡不了吗?” 一阵带着夜晚微凉的风,与律韬低沉嗓音拂入帐中,容若早就已经闭上眼眸,决定装睡不回应他。 “真睡了吗?”即便是在幽暗之中,律韬如豹子般凌锐的眼力,仍旧可以根根分明地看清楚他的眉毛与眼睫,当然也可以看得见在那薄薄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子微颤的转动,一记浅笑跃上薄唇,下一瞬间已经俯首吻上那人形状优美的唇办,表面微微的干涩,但仍旧柔软诱人。 容若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才让自己看起来仍旧像是熟睡,但是,却阻止不了这男人舔开他的唇,以舌尖舔过他的牙齿表面,一颗颗的扫滑而过,然后,撬开了他的牙关,更进一步的深入吮吻。 如果到这一步为止,那么容若以为自己可以撑到最后不阻止他,但是却无法忽视他温热的掌心在他的胸口缓抚而下,解开深衣的腰缠,就在那只手要解开里侧的系结时,容若终于忍不住曲起手臂,以手肘撞向他的胸膛。 律韬轻而易举地接住他的攻势,冷脸上勾着一抹好得意的笑“终于放弃不装睡了吗?” “皇上就不认是被你吵醒的吗?” “是或不是,现在在朕的眼里看来,结果似乎都一样。”话落,律韬曲膝上床,将容若给按在身下,不需要言语,想要抱他的意图,从行动上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显了。 无耻!容若以手臂撑着要往后退,但是背抵上了床头的柜子,退无可退地被逼夹在他与柜子之间“皇上可是食髓知味了吗?” 律韬眸色黝沉,不答他的话,只是以一掌将他的双手手腕紧箝在背后,俯首从他的唇吻到颈脖,然后是骨感却又不十分突出的锁骨,另一掌撩开他的衣襟,神情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平滑鼓起的胸肌上,一抹颜色不深的淡红,那颜色只怕是真正的女子,都比不过的纯粹干净。 在他的心里,其实并不意外这人一身干净的浅色,就算有过几度的男女欢爱,终究不过是品尝云雨之乐,以及泄火之用,那些女子料想也没胆量挑逗身份尊贵的睿王爷,更别说是触碰这些部位了! 他凑唇,以舌尖轻舔而过那感觉敏锐的微突,立刻感觉到身下的人一阵紧绷的颤动,挣扎得更加激动。 “放开我!”容若武功内力虽然不及律韬,但平时的锻炼有素,让他终于还是挣脱那有力的掌握,只是还来不及逃开,已经又被一只蒲扇似的大掌捉住脚踝,狠狠地拖了回去,被更紧牢地压在颀长的男人身躯之下。 “别惹二哥生气,我不想再伤了你。” “如此惺惺作态,何必呢?你以为我会对你有心悦诚服的一日吗?”见他闻言微楞了下,容若轻呵地笑了“难道你真有这念头吗?齐律韬,你的心思,真让我觉得笑话。” 幽暗之中,律韬直勾地瞅视着他一双澈净的眼眸“既然四弟把话都说直白了,那哥哥也没必要客气了。” 话落,原本穿在容若身上的衣衫,瞬间成了纷飞的碎片,才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已经是衣不蔽体的luo裎,就连下身的裤子也都被撕成了布条,从他的身上被扯落,但比起激动的挣扎行径,容若的眼神却是意外的冷静,先前那一回让他躺了好些天,毕竟龙阳之欢不比寻常的男女云雨,承受的那一方极易受伤,更别说是激怒律韬的下场,而他现在可没闲功夫再继续躺着养一回新伤。 但太过顺从,又会让这男人对他的意图起疑,不要些嘴皮子上的功夫,只怕是不能轻易取信于他。 只希望这次律韬别让他伤得太重,坏了他想要脱逃的计划。 就在容若以为又是一次强行的占有时,律韬却是不急不躁,埋首在他的腿间,含进了他上次几乎没有反应的地方,这举动吓了他好大一跳,想要退开时,却被紧按住大腿根部,动弹不得。 “律韬,你放开--?!”容若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深深含入的吸吮力道给挑起一阵颤栗,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才刚登基不久的帝王,竟然就埋首在他的双腿之间,深入浅出的含潮该死! 容若在这一刻感到后悔,拚命地忍住腰脊一阵阵泛上的酥麻快感,想自己应该挣扎到死才对,在他心里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这次律韬是有备而来,这一夜,怕这人是不会善罢干休了! 容若说错了! 那一夜之后,律韬才是真正的食髓知味,虽然态度总还是强硬,但是每一回总会耐着心让容若也跟着一起取乐,让他就算是不愿不要,也总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带上云雨的巅峰,颤动着久久不能自已。 只是每次交缠过后隔日,容若总会感到肚子不适,一连几日不来,律韬终于忍不住让人回京城请太医过来,却是被容若给阻止了。 “不必劳师动众,只要你别将留在里面就好了。”容若说得十分平淡,心里却是恨得有弑君的冲动。 “什么?”律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脸色微微苍白地躺在床上,一颗心就忍不住点点疼,丝丝痛,却是一丝半点都不能表现出来。 “你能留在里面的还有什么?!”容若好听的嗓音动了怒,他通晓医理,也清楚自己的体质,几次的不适下来,他大概已经摸透了原因,其一是自己的体质敏感,其二是这人一晚总弄不止一回,能不闹肚疼才奇怪。 律韬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生气,而是内疚尴尬。 从那之后,他会小心在最后一刻撤出,就算是一个不慎留在容若身子里了,也总会让人备沐汤,为他仔细的清理,只是每次清理之后,这人的怒气总会比刚欢爱完更高张。 但他生气的容颜,仍旧是教人心魂怦动的好看,所以,偶尔律韬会故意留在里面,再为他做清理,简直就像是自甘卑贱地讨骂挨冷眼。 这一日,天清气爽,律韬在见过孟朝歌从京中捎来的消息之后,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好片刻,冷峻的脸庞寒沉至极。 孟朝歌在奏报中说,原本被囚在大牢里的敖西凤在几天之前,凭空在戒备森严的大牢之中消失,被拘禁在自家府里看守的裴慕人也在同一时间不见踪影,京城内,几队人马分批进行,所做之事都是在寻找睿王爷的下落。 他有暗卫与密探,知道容若所掌握的绝对不会比他少,而调动这些人的是一枚独特的印信。 只是容若人在他的手里,是谁在凭着那枚印信行事?!“奴婢参见皇上。”几名奴仆见到律韬到来,不约而同地停下手边的活儿,恭敬地福了福身。 此刻,让人搬了一张酸枝木坐床到院子,闲看盛开桃花春色的容若知道是律韬来了,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然地端起一旁的茶碗,啜饮了几口。 “在做什么?”律韬从斜后侧看着容若清俊修长的背影,竟只是看着,原本沉郁的心情就不由得泛起几分暖。 “回皇上--?!” “多嘴!朕要公子自己说。” 听他喊自己公子,容若心里还是不太高兴,但是没动声色地掩饰内心的不悦,从律韬与一干仆众的互动看起来,想必是在当王爷时,就已经得了这“莲华山庄”奴才们都知道自己的主子是登基九五的新帝,所以律韬才不在他们面前掩饰身份。 他抬侧起眸,看见律韬走到身旁,几名侍婢没敢打扰主子,只好继续忙着刚才公子交代的活儿--摘桃花。 “不说吗?”律韬敛眸正对上他的目光。 “皇上自个儿不会看吗?” “朕知道她们在摘桃花,朕只是想知道你摘这些桃花要做什么?” “只摘花苞。”容若更正他的说法“这里的桃花开得再晚,终究是过了盛时,花苞能觅得不多,将摘下的桃花花苞晒干之后研末泡茶,最能温润生肌,我听说上回被杖责的那名婢女并没有请大夫关照,伤口好得很慢,我现下手边没什么好赏的,所以就拣这现成的桃花,让人备了送过去。” 第二十九章 律韬可以看得出来,在他俊秀的脸庞上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薄忿,他容若生为皇后嫡子,是皇室之中最矜贵的人儿,睿王府里多的是奇珍异宝,而如今被他给圈禁在这园子里,想给奴才一点打赏,却是窘迫到只能打这枝头上桃花花苞的主意,也难怪会心有不甘了。 “不,朕小气,这桃花咱们不赏给人,要留着自个儿用。”总是在对着这人的时候,律韬才会发现自己的独占欲,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 “你--?!”容若气结,心想这人存心要与自己过不去。 “来人,领朕之令,到庄子外去请大夫过来,只管将最好的药都带上,要他们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治好那名婢女的杖伤。”律韬说完,扬了扬手,让人领命而去,才回头看着容若,总是显得冷情的薄唇,此刻在唇畔翘着一抹笑“那奴才有大大照看,这桃花可以给朕了吗?” 容若瞪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拿这无赖的男人如何是好,冷淡的嗓音从牙缝之间迸出“随你高兴。” “那你的一番美意,朕就笑纳了。” 闻言,容若不想跟他计较,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这人一顿,想他未免顺理成章得过分,就算摘这桃花原是出自一番美意,但也绝对跟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律韬坐到坐床的另一畔,不大的床面,再加上他高大的身躯,已经是刚好得没有一丁点余裕,他以一只长臂撑在床缘,倾侧凑首,吻上容若的脸颊,虽然这些时日清瘦了些许,但是肤触仍旧是薄腻光滑的。 在他的心里决定,要给这人最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绝对尊贵地位,绝不让任何人胆敢有心思染指这位天人般俊美雍容的男子。 “都已经几天了,皇上还不腻吗?”容若没有闪躲,任着他的吻如雨般啄着脸颊,一直到唇畔“自古就常听人说龙阳之好,男人的滋味尝起来真有那么绝妙,让皇上忘记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惕责?” 容若对这男人的行为感到困惑,连身为帝王的原则都忘了,却不允他避居封地,对他,忌惮到害怕他据地为王,对朝廷造成威胁的地步吗? 律韬嘴角翘起,大掌扣住他的脑勺,半是强硬地扳过他的脸“你这可是在关心朕吗?” “二哥的武功高强,但是弟弟并非全然不会武术。”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带着湿润的热度,与各自独有的气息。 “容若这句话,说得真甜。”明明知道这人的好话,总是带着糖衣的毒药,但听在律韬心里却生出了一股甜暖“所以朕可以当作,你没有下手害朕,是因为手下留情吗?容若,朕不会放你去封地,父皇的那道旨意,朕只当不存在,回京之后,朕会恢复你亲王的爵位,赐你首辅大臣之位,朕要你一句话你可愿为朕治这江山?” “皇上最后一句话,不该是问臣弟是否能有心悦诚服,向帝王许身的一日吗?”容若不避律韬锐利的目光,话声才落,就看见那双如曜石般乌沉的眼眸生出一瞬的恍惚怔忡,敏锐的心思,竟让他忽然浮现一个极不可思议的念头,若非这人生性癖好龙阳,那就是喜欢?! 该死!律韬迅速收拾短暂的怔忡失态,长臂圈住容若,强势地将他搂进怀抱里,俯首以唇轻抵他的发顶“就算你不愿意,你不也是朕的了吗?” 你这人真是做梦了吗?我齐容若什么时候属于你了? 容若在心里冷笑了声,微微眯细清亮的瞳眸,看着他们面前的一林远近相迭红粉春色,背上贴着他健壮结实的胸膛,在仍旧带着几许凉冽的春风里,让容若就算不想承认,但确实也觉得温暖窝烫。 喜欢是吗? 一抹浅笑跃上容若的唇办,他沉静地闭上双眸,汲取着律韬身上的温暖,开始回想起与这位二哥相隔十年,在“迎将台”再见彼此之后的点滴,有时想想,自己真是冷心寡情得可怕,竟然能够如此冷眼旁观,抽丝剥茧地回想着自己如何惨输给这个人的过程,只为了能够从中找出对手的败隙 “娘娘方才清醒了一下,说了要水,奴婢喂了娘娘喝水之后,娘娘就又昏睡了过去,就没再见醒转了。” 小满说到最后,声音虽然没有变得微弱,但却充满胆怯,其实,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是充满惊奇与惊险的,惊奇的是皇上那张森严峻刻的脸,竟然能够在娘娘面前流露出教人心折的温柔笑颜,惊险的是,皇上除了娘娘之外,对旁的人、旁的事,总是冷得不附一丝耐心与情感。 律韬坐在床畔,听着小满禀报的同时,长指轻轻地在他的皇后娇颜上游移,几日的昏迷不醒,已经让那张苍白的脸蛋上透出一丝惨青。 “退下吧!” 得到帝上的允退,小满松了口气,临去之前,大着胆子回望了一眼,衷心地盼望主子能早点醒过来,每每看着那位帝王守在心爱的人身旁,那副失魂憔悴的模样,教人见了忧心,就连太医都已经忍不住劝告,只怕皇后的病还没好,皇上就要跟着一起病倒了。 “容若是真的不愿意醒吗?”律韬以低沉的嗓音呢喃道:“那天是二哥做错了,但这天底下没有‘后悔药’,真的没有” 此刻,律韬还能够回忆起那一日,自己被这人给撩拨而起的怒气,排山倒海而来,素来的冷静都成了烟硝碎片。 “你以为自己能从我身边逃走?你休想!” 他的咆哮,宛如野兽的负吟,是气急败坏,是恼羞成怒,是对这人狡猾成性的深痛恶绝,让他终是无法控制地给予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那一天,当他发现自己安排在容若身边的暗卫被杀,赶到时已经人去楼空,才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才知道这人好些时日以来的柔顺温从,为的不过就是诱哄他带自己出门,好与手下接应。 一个除了那天之外,都被拘在“莲华山庄”里的人,如何能够对外联系?律韬发现自己太小看了这位在朝世之上叱咤风云多年的四殿下! 在容若平素戴着的红玉扳指里,藏着一种特殊的粉末,经由“芳苡灯”淡紫的光芒看照,会发出一种很淡的磷光,只要沾染到这种极细的粉末,几日都不会消退,而且很轻易就能转染。 在容若以顺从的姿态,放松他心防的同时,将这种粉末洒在奴才们经常往来的通道上,其中,一日他借口散心,来到后院的厨房,那里离侧门很近,护卫们自然不会让他接近后门,但却不防他动手脚将粉末施在通道上,往来“山庄”的商贩不少,就算他们的嘴守得紧,却不防鞋底踩到了粉末,一路染拓了出去,虽然越接近城镇就越微弱稀少,但越近山庄,粉末量多,光就越明显,已经足够让睿王爷的手下知道自己的主子人在何处。 当时,他只想着将人带回来,一怒之下重伤了敖西凤,一众人之间不见裴慕人的身影,料想是在某个地方等着接应。 他们之间的死伤太多,在那一天,又添进了几条人命,但他不能让容若回到京城,这人有的是倾覆天下的本事! 因为,他猜到了。 是,容若猜到了自己对他的不忍下手,一再忍让,定因为心里有着喜欢,看着那双温润清朗的眼眸里一抹洞悉的目光,那一瞬间的心惊胆颤,律韬只怕是到死都不会忘记。 “不要,律韬、二哥我疼,是真的疼求你,停不来” 让一个从来心高气傲,即便是在“养心殿”的初次都不曾哼过半声的人,最后发出像是要断了气的求饶声,那该是有多痛呢? 但他不让自己心软,着了魔似地不让自己听见那充满痛苦的呜咽求饶,直至几次发泄之后回过神,才看见那赤luo的白润身躯上遍布紫青痕迹,被折的左腕骨肿胀得难看。 然后,他看见自始至终,润泽着两人**之处的,是猩红淋漓的鲜血,身下的人几度昏沉又痛醒,终是完全失去了神智,昏死了过去 幽梦之间,一丝光亮从微睁的眼帘之间渗入容若的眸底,光亮渐渐地扩大,让他的视线变得清明。 但是,容若倦得不想睁开双眼,他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只想沉沉地堕入黑暗之中,哪怕尽头是死亡的深渊,他也不会畏惧。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忍的,他才回过神,还来不及选择是否继续昏沉下去,浑身的痛楚如潮水般,汹涌地将他淹没,他的手腕,他的身子,就像是被风暴给袭卷而过,只留下令人不忍卒睹的残破不堪,而他却未能如愿死去。 天不怜见他,仍旧让他留在这残破的身子里,逐渐地清醒过来,冷不防地,他的耳畔传来了律韬轻沉的唤声。 “容若,你醒了,是吗?” 几乎是立刻地,容若紧闭双眸,存心逃避回黑暗之中,宁死也不愿意睁开眼睛看那男人一眼,他惊恐于自己的发现,听见律韬嗓音的那瞬间,他的心里除了愤怒之外,竟然还有一丝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不多久,但是,却深深地记得他在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那是比死更难堪的凌辱,而最令他难堪的,是最后已经痛得无法再承受,竟然还开口求这人住手饶了他! 这一瞬间,在容若的心里觉得悲哀,却只想大笑一场,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默地躺在律韬的面前,假装自己未曾醒过。 “容若。”律韬浑厚的嗓音又近了他的耳畔几分“二哥知道你醒了,睁开眼睛看看二哥,我们说说话,好吗?” 话落,律韬看见他眼睫微颤了下,见他肯回应了,不禁勾起浅笑,却在见到那双眼眸缓慢睁开之后,心沉至了谷底。 那不像是一个人的眼睛,而是仿佛死水般的幽潭。 “容若” “别碰我!”容若浑身痛得动弹不能,却在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不自主地泛过一阵激烈的颤动,想起了他施加在身上的痛,他就忍不住开始颤抖,那不仅仅只是痛,还有更多的是撕碎一个男人自尊的屈辱。 律韬后退了一步,紧抿着唇,好半响没有言语,他知道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他不能也不可以表现出一丁点心痛与愧疚。 容若,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你,可以为你做很多、很多事情,可以尽一切努力讨你欢心,你是不是可以手下留情,不要把我交给你的心撕碎呢?但我知道你做不到,是吧! 律韬不敢承认自己的胆小,但他是真的害怕,害怕就像七岁那年,从云端般的生辰之宴,那欢天喜地的快乐,在隔日被摔成尘埃般粉碎。 他不懂,以为该是平静岑寂至死的心,为何会爱上这个人? 爱上谁都好,怎么偏偏是这个比自己还心狠的人呢? 律韬将一腔的情爱都收进心里最深处的地方,让双眸看起来如刀刃般冰冷,就如同在世人面前的寡淡阴沉,硬声说道: “不要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齐容若,你敢再试着逃一次,朕就把青阳召回京城,你以为几个月前用开运河的借口将他调到湖广,天高皇帝远,朕就真的动不了他吗?别挑战朕的耐心,这次是底限了!” 说完,他转头吩咐下人端来退烧的汤药,却不似以往留下劝进汤药,而是大步离去,冷淡的姿态就像是方才的言语般绝情。 容若不语,一双眼眸低敛得只余透出睫隙的幽光,他想,或许他猜错了,律韬并不喜欢他,一次次压在身下取乐,不过是为了折辱,温言软语与步步退让,不过是为了玩弄起来更舒心宜人。 终于,他闭上了眼,咬牙忍住了疼,以及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意,从心间泛开,逐渐地凉透了他不堪的身子 第三十章 “醒了!娘娘醒了!” 小满的这一声吆喊,就像是春雷惊蛰般,震动了整个“芳菲殿”甚至于是整座皇宫,一时之间,宫人们交相通报,传递这个好消息。 唯有皇后一人是无动于衷的躺在床上,仿佛那一切的热闹与喧哗与自己无关,恍惚之间不知今世前生,究竟是庄周梦蝶,抑或是蝶梦庄周,真真假假之间,就连当事人本身都被弄迷糊了。 那一日,在自己与律韬破罐子破摔之后,隔日,他回去京城,只留不了“务必将人看好,要不等着抄家灭族掉脑袋”的命令,走了。 从那一天起“莲华山庄”方圆百里之内,戒备森严,十里之内,闲杂人等不得接近,五里之内,更是连一只蚊蚋都休想轻易飞进,而容若能走动的地方,就只有最初的那一间丈室。 容若知道律韬赶着回去京城的理由,想必是京城出事了! 毕竟,先帝皇四子睿王爷从小就深得圣宠,一直被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他几年的苦心经营,数度代帝王摄政,朝堂上翻云覆雨,一呼百诺,跟着那些拥护他的朝臣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其中,有真心实意忠诚于他的,有谄媚攀附的,有一心想得重用的,还有华家切割不断的外戚亲缘,这些人不可能轻易就放弃。 更别说,数十天没见到自己的党魁出现在朝堂之上,加上新帝登基,根底不稳,出乱子只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律韬终于觉得他这个睿王爷曾经在运筹帷幄,呼风唤雨的一朝权臣,是该死了。 毒,不在容若日日所喝的汤药里,若是平常人,大概只会以为是久病虚弱,但是,容若为自己把脉,知道身子的日渐无力,是因为中了毒,也因为身子的热症反复,影响了手伤,折裂的地方日日都泛出疼痛,一日比一日剧烈。 “这,是你家主子的意思?”容若倚坐在床头,看着婢女端在承托上的那碗药汤,淡然地投给她一眼。 “是,皇上说,如果公子问起,就说公子只要乖乖喝药,曾经忠心跟随过公子的人,他一个也不会为难。”婢女照本宣科,就怕说漏了一字。 所以,容若知道,这碗药里也有毒。 “去传话,我想见皇上一面。” “皇上说,只要公子乖乖喝药,曾经忠心跟随--?!” “够了!”容若一声厉喝,确实,事已至此,律韬又何必见他? 当他将手伸向那碗药时,感觉一股子寒意从心里窜出,渐渐地漫透了整个身子,让他的指尖就像是冰角一样,在触及药碗时,一点感觉也没有。 算了,容若洒脱一笑,不过就是一死而已。 倘若他的死,可以换得律韬的手下留情,让从前跟随睿王爷的大臣随扈们都得以保全,青哥儿做一世平安王爷,那他也算是死得十分值得了! 只是,容若觉得自己很可笑,笑自己竟然以为律韬真的对他有一点上心,至少,那一日,在桃花纷飞的微凉春日里,那人一双从身后强势拥住他不放的臂膀,那温暖不假。 从来就怕苦药的他,这碗毒却喝得十分干脆。 仰首饮尽之后,容若扬手将碗给扔碎在几尺之外的青石地上,听着那一声清响,心里痛快。 “公子?”婢女不明所以,一脸的惊吓。 公子。容若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憔悴的脸容上泛起苦笑,低头看着自己所置身的这一张床榻,这一刻,他想到了律韬拥抱他的强悍臂弯,想到了这人戮进身子里的烫痛,无视于他是男子,硬将他当成女子般,一次又一次的强索硬要,记不清几次以精热污了他。 “公子!” 婢女尖叫,看着他的身子先跌碰在脚凳上,然后翻滚到一旁的青石地,折伤的左手依然使不上力,只能以右手肘撑着自己狼狈地爬开,他宁可躺在冰凉的地上,也不愿再睡回那张床榻,不再教自己更觉得恶心。 这一刻,容若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肮脏,在他的生命里,从未有一刻,如同此际般恨不能将这副皮囊从里至外洗刷干净,将律韬留在他身子里的印记给洗刷得干干净净。 “公子,让奴婢伺候您回床上躺着。”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奴婢名叫青玉。” “青玉,好名字。”此刻,在容若白润的脸上透出一丝暗青,但噙在他唇畔的浅笑,依旧风华绝伦,教人不禁惊艳倾慕,但泛在他唇畔那抹哀伤,却又悲绝得令人撕心。 “青玉,你说,如果,在那一天,赢的人是我,该有多好?为什么?如果当初早知道是这种输法你说,我怎么就没想过要早早自我了断呢?我该的我早该死的。” 这话才歇落,一口腥热涌上容若的喉咙,他伏身咳出了一口血,在长绒地毯上漫溢开来。 “皇上,陛下。”他笑着称唤在那遥远皇宫里,已经舍弃了他这个对手,登上九五的尊贵之人,语气里没有一点敬意,反倒有些讽刺,但是,那嘲讽却是赠给不自量力的自己“如果你想要齐容若这一条命,只需要一道旨意便可任意取去,要赐毒酒,要杀头都好,你又何苦费心将这戏做足,我都差点要信以为真了呢!那就是你存心作践我的方式吗?算你够狠,总归你想要的都得到了,虽说成王败寇,我合该认输,但我” 恨你。 恍惚之间,容若呵笑了起来,他堂堂一个睿王爷,那含恨的口气听起来竟像是被人给弃置的怨妇?! 是他痴心妄想,自抬了身价,才会以为律韬将他当成了敌手。 不!如果律韬将他当成了敌手,至少该有几分敬重,绝对不会让他死得如此狼狈,让他一位王爷,以“公子”的身份死在这山庄里。 其实,无论律韬信或不信都好,自从他登基之后,自己就没有兴过谋反的念头,想找出这位新帝的弱点,不过就是为了掌握局面,彻底断了这位新登基的君主对自己的妄念,心里明白,那些年,自己可以与他争夺帝位,但是一朝分出了胜负,输的那一方就知道该收手了。 因为,这天下、这苍生,禁不起当政之人的争夺耗斗,这些年,为了他们的争夺,已经让人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死了太多人,他不以为,律韬就如同众人所揣测的一样,是夺嫡谋位,因为,那一夜,他看得很清楚,当父皇让人搀进母后的倚庐,在看了母后的棺椁许久之后,终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愧疚、有漠然、有疏离,甚至于是一丝悲悯,还有太多、太多他无法形容的五味杂陈,几乎教他看不见匿在那些神情之后,这位父亲曾经在看着他时,总是忍不住想夸奖自己儿子的志满骄傲。 所以,他知道律韬说谎,那一盅粳米粥与几碟小菜,根本就不是父皇命人备来的,那味道吃起来甚至于与皇帝御膳房烧出来的菜相差颇大,但这人就算是欺君,他也却已经笃定,帝位非这人莫属了。 那天,当他听闻律韬除了近臣之外,只让一名哑奴伺候帝王,他心觉不妙,领兵入宫,除了想知道律韬究竟在盘算什么之外,还有就是从已知命不久矣的帝王口中,问到一个答案,他想知道,只想知道 父皇,容若究竟走哪里做错了?! 青玉惊怵地听见他说出“齐容若”这个名字,知道那可是堂堂睿王爷的名讳,不知所措地看着一口又一口的鲜血,随着他的笑声逸漫出嘴角,但他仍在笑,笑得仿佛遇见了平生最痛快的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魏管家交给她的药,怎么会让公子不,极有可能定驰名天下的睿王爷喝了吐血呢? 终于,容若再也笑不出声,被不断涌上的鲜血哽住了咽喉,笑声成了一阵又一阵他无力停下的狂咳。 每一声咳,都带喷出一口血,从他的下颔、颈项,缓慢地漫开到整片襟领上,似极一片血红的花海,在他的胸口逐渐盛开。 他痛得蜷起身子,痛到了极致,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五腑六脏都正在被浸蚀着,腐下的肉化成了血水,一阵阵地漫过喉咙,滑溢出他的唇角。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笑,他觉得自己狼狈得就像是等着屠人再落一刀,就能痛快断气的畜牲,谁还能看出这眼下的人,是曾经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四殿下呢? 他想笑,他觉得可笑,因为,就算知道人生无常,但是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人生浮沉跌宕,可以到如斯地步! 竟可以到如斯地步 “娘娘?” 小满几次叫唤被搀倚在床头,坐靠在软枕上的主子,但是都没有得到回应,最后大着胆子在主子的面前挥手,终于在第十几次时,看见那双迷蒙空洞的美眸有了亮度。 “你叫我什么,你说,我是谁?”话落,容若按住喉咙,并不是因为咽痛沙哑,而是这明明该熟悉的嗓音,听来却无比陌生。 “娘娘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小满迷惑地眨眼。 他是皇后的亲生嫡子,最后竟成了皇后? 这一刻,容若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想,她觉得可笑,想哭也哭不出来,盘踞在胸口噬心般的痛,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凉。 “告诉我,我的名字叫什么?”不是忘了,只是想再确认一次,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恶梦? “娘娘恕罪,小满身份卑贱,不能直唤娘娘的名讳。” “我允你说。” “皇上总喜唤娘娘珑儿。”最后两个字,小满音量变得微弱。 珑儿。 一抹浅冷的笑噙上唇畔,这名字倒是取得意外贴切,因为自己确实曾经是位王爷,也是龙子,只是在那时,他的名,唤作容若。 “扶我起来。” 小满忙不迭地为主子覆衣穿鞋,接住主子伸过来的手,一步步缓慢地搀扶着走向镜台前。 容若认得在铜镜里映出的那张清丽脸容,这张脸的主人,曾经叫做沈阿翘,被当年的自己所救之后,安排到华延龄的府上做了大丫鬟,虽说性子是怯懦了些,却是个心灵手巧,十分讨人喜欢的姑娘。 那一日,纵使隔了两进院子,容若都还是能够听见前堂传来的梆锣唱戏声,他握住了面前女子的白嫩柔荑,半带认真,半带调戏地说道: “你不喜欢本王吗?” 几杯贺老太君寿诞的酒,还不足以使他醉倒,最多就是几分薄薄的醺意,再加上眼前的美人如花,纵情一番倒也未必不可,更何况,他是认真要替母后添生几个小世子不,他母后想要像他儿时般漂亮的小郡主。 “阿翘心里倾慕四殿下。”说着,一张俏脸儿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那为何不见你主动想要服侍呢?”话才说完,他手一拉,将她给拉坐到腿上,轻沉的嗓音吹拂着她的耳朵“本王将你带回王府,明日请旨择期将你封为侧妃,可好?” 第三十一章 他见她不只是脸红,这一刻已经是说不出话,那婉转的眼波,真教他有几分迷醉“可好?” “四殿下”她低着头,半晌,低呐道:“四殿下听过女冠吗?” 说完,她听他一声失笑,似乎在嘲弄她怎么会有此一问,自小生活在宫里的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女官”这个字眼呢? “四殿下别误会,不是宫里的女官,那冠是‘冠冕堂皇’之冠,世人不熟悉,但其实就是女道上,不过,又不尽然是” “你究竟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本王不会威逼你。”他根本就不需要逼从任何人,这天底下多的是可以任他挑选的女子,不缺她沈阿翘一人。 “四殿下恕罪!”她慌忙地从他腿上起来“咚”地跪伏在他面前,颤着声道:“阿翘能蒙四殿下允诺为侧妃,已经是一生至幸,但阿翘想报四殿下的救命再造之恩,除此之外,这一生不做他想,请四殿下成全。” “只是将本王当恩人,是吗?”维然是被她拐了个弯拒绝,但是容若却不生气,反倒噙起一笑,欣赏起她的刚直不屈“恩人就恩人吧!起来说话,可是心里已经有人了?若是如此,本王知会舅母一声,将你收为义女,抬着华家的名分,无论去了哪户人家,都不会让人委屈你。” “谢四殿下成全。”她没有起身,头伏得几乎要磕在地砖上,容若听见了她嗓音里的哽咽,看见了几滴湿痕在那地上拓染开来。 “别记在心上,你与本王相遇一场,终是缘分。”说完,他笑着摇头,不再勉强她起来,和衣倒卧在榻上,带着醺意假寐,闭眼之中,听见了她起来的动静,温顺地过来,为他覆上锦被 那日的光景,容若犹历历在眼,但是,为什么大丫鬟忽然成了义女呢?容若知道,自然是因为没有尚书千金的身份“华珑儿”就没有嫁进皇宫的资格,成为皇帝的妻子,他那日的话,倒是一语成谶了。 只是没想到,她竟是抬着华家的名分,嫁进了皇宫难道那日她所想的心上人,是律韬? 但是,律韬知道,这身子里所进驻的,是当年四殿下的灵魂吗? 想起了这两年多来,与律韬相处的点点滴滴,很快的,容若心里就有了笃定,律韬绝对是知情的人,知道他不,是她,就是当年的四殿下。 莫怪那位帝王要防着她把手伸进朝廷里! 自始至终,他对她的优容宠爱里,都存在着忌惮。 容若看着镜中那张消瘦苍白,却仍旧显得美丽的脸蛋上浮现了笑意,仿佛揭开一片云霭之后的朝阳,笑得灿烂至极,但藏在那一双晶亮明眸深处的,却是森冷如冰,锐利如刀的杀意。 她不知道律韬是如何做到能让她重活一次,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她心里已经做下的决定。 曾经,从那男人手里得到的折辱与痛苦,她必定加、倍、奉、还。 “珑儿,不跟朕生气了,好吗?” 律韬浑厚的嗓音带着十分宠溺的呵护,温柔的眸光一刻也不敢从倚坐在床头的人儿身上挪开,只见她微蹙眉心,勉为其难地喝完药,便闭上一双美目,入寐不愿看他。 容若才刚恢复记忆,一时之间还想不出究竟该拿什么态度面对律韬,她还不愿那么快就让他察觉异样,是以一举一动之间,都必须很小心。 而且,她也需要多观察这男人对待她的态度,此刻,在她脑海里所拼凑出来的一切,都充满了谜团和矛盾,因为,她从“华珑儿”这身份一开始推想回去,发现不止是律韬知道她是容若,他的近臣孟朝歌也想必清楚,所以才会对她有几近敌视的态度。 到这里,她还不觉诧异,但是,回想起来,她的义父不,当年的容若,该称华延龄一声舅父,虽然不是本家近亲,但从小就养在华家,与母后十分要好,教她讶异的是律韬竟然没有瞒骗舅父,另外,就是青哥儿,那日在草原上,青哥儿的举动,充分说明他也知道皇后是他的四哥。 这一刻,她心里觉得可笑,还魂重生如此天大的事情,竟是身旁的人周知,而她这当事人却连一丁点概念也没有,傻傻的与律韬当了两年夫妻。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无法不恨。 “珑儿。”律韬又是一声柔唤,大掌握住了她的手,感觉那只不复往昔腴嫩的纤荑轻颤了下“珑儿,是朕错了。” 他是错了。 律韬凝视着她依然不愿意睁开眼看他的容颜,心下一阵阵怆然的悲伤,为自己曾经犯下的大错悔悟不已。 他不该的。 就算那个时候,京中有乱党贼教扛着睿王爷名义发生动乱,他也不该将容若一人扔在“莲华山庄”软禁,要不,也不会让那个魏忠有机可趁,只是谁能料到,他用来打理那个庄园的管家,竟然是当年他们大皇兄乳母的青梅竹马。 就算当初他人在西北,也听闻过容若查抄的狠厉手段,后来他才知道,不止是他们父皇,就连容若几度都因为那些党人潜入府邸,投毒暗算而险些丧命,从此之后,凡是要近容若身边伺候的奴才,要调查的不只是三族或六族,要追查至九族才可以进王府,但没有得到信任之前,也绝不允近王爷身侧。 七日。 那毒必须连投七日,一旦毒发,就会腐蚀五腑而死,当他赶到山庄时,正好是第七日,所见到的就是躺在血泊之中,只余一息的容若。 后来,当他听那名叫做青玉的婢女颤抖地转述当日的情景,他已经痛如刀绞般的心,仿佛被浸在腊月的冻水里。 容若以为是二哥下的毒手吗?我怎么可能杀你?那日不过是一时气话,二哥要容若养身子,乖乖喝药,所以才会让人告诉你,二哥不为难你的人,就算是那个裴慕人,二哥都为你留下他一命了啊! “珑儿,是二哥错了,你听见了吗?”她的沉默,着实教他心慌。 “臣妾身上的病气未去净,气乏体虚,皇上先请回吧!” “太医们可曾告诉你了吗?” “他们该告诉臣妾什么?” “你有身孕了。” 蓦然,容若睁开双眼,一时太过震惊,不及掩饰愤怒的目光,有身孕了?怎么会该死! “臣妾珑儿,怀上了龙嗣,二哥高兴了吗?”她娇婉的嗓音听似软,其实冷得没有一丝毫感情,她感觉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指指尖在泛冷,手心却是在冒着汗,是冷汗她真的想杀人了! 律韬听她遣词用字似有一丝不对劲,伸出一双长臂将她拥进怀里,逃避似地不看她那双带着怨怼的美眸,想她心里还是在怪他早先的事情“高兴,二哥当然高兴,珑儿先前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就当揭过了,好吗?” 容若偎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不是顺从,而是懒得花力气与他相抗,半敛着美眸,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肮,冷淡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东西。 容若知道,律韬不会轻易许她出宫,但是,近些日子为了讨她欢心,非到必要,否则不会拂逆她的意思,听她说想解闷逛“宫市”他便即刻下令让宫人们去筹备,不过几日的功夫,宫里的仿市已经热闹非凡地登场。 其实“宫市”一直就是帝王妃嫔,以及皇室宗亲们不便打扰百姓生活,却为一尝民间习气所存在的地方,虽然有一段时间没举行了,但是宫女太监以及护卫们,该是扮成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可完全没有生疏。 裴慕人得华延龄派人接应,与敖西凤一个扮成替人延字的先生,一个则是脸上涂灰掩饰疤痕的打铁匠。 字摊前无人光顾,毕竟其他走动的人都是宫人们打扮,真正的客人就只有皇后与妃嫔及被延邀进宫的大臣命妇。 裴慕人低头写着对联,在字旁绘上花鸟。 “别多问,那位要见你们。” 当听到华延龄这句话时,裴慕人心里只想到当年的“静斋主人”难道,四殿下真的没死? “先生这只鸟儿画得真好。”柔婉似水的嗓音从他的头顶上响起,一道月白的纤影停驻在摊前“不知道先生还会画些什么?” 裴慕人顿了半晌,想是皇帝的哪位妃嫔,知道是客人上门,就算他只是装扮混入的,也该克尽职责,遂以抬头,看着面前容颜净丽的少妇,笑道:“夫人想要在下画些什么,不妨开口,只要在下能画,就一定替夫人办到。” “那画那张河图吧!那日你将河图取回研究,至今犹未还我呢!”容若眼眉含笑地看着故人,心里对这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不会没有忐忑。 裴慕人被她这句话吓了大跳,猛然站起身,碰到了所坐的凳子,他这时才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是当年静斋所救的沈阿翘,也就是后来成了“华珑儿”进宫的皇后,为什么她会知道?! 容若知道他心里必定又惊又疑,不急着开口解释些什么,只是淡淡地转眸,看着不远之外的铁铺,装扮成打铁匠的敖西凤认真地在打铁,看清了他所打的刀刃形状,她嘴角笑了开来。 “等会儿,过去警醒他一声,这是宫里,不是西庄的炉场,打铁匠做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勾心刀,非但讨不到赏,还会领罚的。” “静斋?!” 这天底下,唯有四殿下知道敖西凤制作兵器的功夫,因为那是这位王爷一手促成,遣人教导,当年用来剿平皇子叛乱的许多兵器,其雏模都是出白敖西凤之手,还有西庄,那里有四殿下为这位凤弟特别起造的火炉! “先生的这副对联我要了。”容若收回目光,敛眸看着案上的那副花鸟对联,知道再逗留下去,会引起律韬的暗卫注意“一会儿,我让人来取。”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走过人潮往来的市坊,噙起浅浅的笑,想他若不能认出来,就枉为她的“丹臣”了! 在做好一切出宫的布置之后,容若知道,是该动手解决肚子里那块骨肉的时候,她必须在宫里就下手,其一是不能让孩子过三个月,其二,她要让律韬眼睁睁看自己的孩子流掉,只要她一出事,身边的奴才会立刻通知他。 但,没有动静。 容若没有得到喝完汤药之后预期该出现的沉坠痛感,她已经有心理准备,要承受胎肉剥离的痛苦,但没有。 她不以为“芳菲殿”的宫人包括小满在内,会知道这碗汤药里的玄机,看似是普通的补身汤方,其实,有两味草药与平日律韬让太医开给她的药膳冲突,合在一起吃,即便是身强体健的孕妇都不容易保胎,更何况她大病饼一场,她替自己把过脉,这孩子的脉息并不稳固。 一直以来,她就有自己调配“代茶汤”的习惯,所以小满等人也都习以为常,更不可能更动她的配方,所以,是哪里出了问题?! 除非?! 蓦地,容若脑海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冷声道:“小满,去把熬这碗汤方的渣子都端过来。” “是。”小满被主子沉霾的脸色骇住,赶忙就要让人去办。 第三十二章 “不必麻烦了。” 律韬浑厚的嗓音从殿门传来,容若讶然回头,看见他信步而入,样子似乎才刚到,却已经是对殿内所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 “想来还是被你给察觉了。”他如曜岩般冷黯的眸光,直视着他的皇后,沉声吩咐一旁的元济领所有人退下,将殿门关上,就只余下他们二人相对“不必去端那些渣子了,朕直说了,你所喝的那剂药汤,再让奴才们端来千碗百碗,饮了也不会落胎,你开的那副方子,朕已经着人又添了两味,太医说过,如此一来滋补的药效没了,但不致于伤身,皇后就不必再白费心思了,朕已经下令,往后你所服用的每一样食物调料,无论鉅细,都要经过太医的查验。” 容若转眸瞅着他,不开口说话,任由沉默占据他们之间看似近,实则远的距离,一脸的淡然,丝毫没有阴谋诡计被拆穿的心慌。 “不问朕是如何知道的吗?” “若皇上想说,自然会说,何必问?”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想起什么?” “还想与二哥装佯吗?容若。” 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竟已经是事隔多年,人已非昨的如今,容若徐起冷笑,道:“原来你真的知道。” “为了要尽快杀掉那个孩子,容若不够沉得住气,那两味药虽挑得不明显,但还是张扬了些,没能瞒过郭太医的利眼,若不是如此,只怕今天朕赶到时,已经又是太迟了。”虽然她没开口问,但他还是不吝于告诉她实话“你是真的铁了心,不要我们的孩子吗?” “你知我的性子,依你说呢?你的孩子,我会舍不得吗?”她看着他一双长眸在瞬间黝沉了不来“告诉我,明明应该死掉的我,却在阿翘的身子里还魂重生,你是如何办到的?” “为什么不问,朕是因为什么理由才这么做呢?”你问了,朕就会说,是因为朕喜欢你,舍不得你死。 “不说就算了。”容若唇畔的笑意不减,其实,她根本不愿意去想透律韬让她还魂的理由,尤其,在与他当了两年多的夫妻之后,在他们之间有太多的回忆,她记得他太多的疼爱宠溺,这一切,让原本许多她以为理当如此的事情,忽然间变得不太确定。 但是,如果当年强逼她雌伏身下,那样的律韬让人觉得可恨,那么,做出让自己的弟弟还魂成女子,并且娶回宫当皇后的这个人,让她感到可怕得过分,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什么样的恨,让这人不惜一切,一而再,最后彻彻底底毁掉自己亲弟的人生呢? 所有的一切容若在心里苦涩地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是,律韬所做的是夺走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与躯壳,却比杀人更恶劣万分,如今的她,没有天下,没有皇后嫡子的身份,甚至于已经不是“齐容若” 律韬儿她缄默不语,心里苦笑,笑自己在她面前根本就没有胜算,她只需要掌握他的心,就已经稳操胜券。 然而,就是这样的毫无胜算,让他心里害怕忌惮,但他真的不想再后悔一次,真的不想了。 “通天犀。” 他以这三个字为开头,娓娓道来当年的一切,在最后一刻以“还魂香”吊住她一口气,派人积极寻找天官欲觅得的“通天犀”然后是沈阿翘的主动求见,她的娘亲是“女冠”世人只当是女道士,却不知道她们通常是因为拥有可以与神灵交流沟通的能力,说的更贴切些,是“巫女” “她说,四殿下的福泽极厚,命却不长,天官与她说过同样的话,但朕没相信,但是,世事真的就是如此巧妙,若要让人还魂重生,龙血,巫女,通天犀,缺一不可,这百世难以一遇的巧合,就真的是碰在一起了!容若可能会纳闷,朕怎么可能让华延龄也知道这件事,因为,当年根本没防你会失去记亿,所以青阳也知道,但朕想,你应该早就猜到了,而华延龄在知道你失去记忆时,勉为其难让朕迎娶你,条件是虽不向你披露从前的身份,但从前的事,他丝毫都不想瞒你,这是交换条件,朕虽然觉得棘手,但无可奈何。” “你如何能确信,在这躯壳里,生还的人是我?” “不,朕不能确定,一直到迎你为后的那一刻,朕的心里其实都还不能确定在那个身子里生还的人是容若,可是,从我们成亲之后,就一直没有圆房,因为你怕朕碰你,而在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你为什么会怕朕的亲近,从那一刻,朕让自己相信,在那身子里活下来的是齐容若的灵魂。” “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能让你自欺欺人?为什么不会以为我只是单纯觉得你这人很恶心,才会不想接近你呢?” “还记得,咱们成亲之后的第一年,肤带你登泰山祭天,那日,在那山巅上的亭子里同看日落,朕说喜欢你,你是如何回答朕的吗?”律韬直视着她冷淡的面容,见她微敛了敛美眸,与他一同想起那日。 “珑儿,朕喜欢你,那你呢?喜欢朕吗?” “臣妾是您的皇后,自然是喜欢。” “那如果你不是朕的皇后,也会喜欢吗?” 犹记得那时候,她沉默了好半晌,然后,才缓缓地扬起了笑,道:“只要皇上说我喜欢,那我就是喜欢。”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那又如何?”容若冷哼了声,心情又恶劣了几分,她也同时想起了他们从泰山回来之后,律韬对她的态度更加视若珍宝,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如果朕说喜欢,你就喜欢,那是什么回答?自始至终,你没有回答出自己的心意,那时候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是知道什么叫做欲迎还拒的手段,也知道如何说话惹朕生气,但朕不生气,是你的回答让朕笃定,在那个身子里活着的人,是容若。” 虽然,在律韬的心里对这人刁滑的性子也是恨得牙痒痒,明明已经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还是无法从她的嘴里骗到一句真心实意的喜欢。 到了最终,也不过就是一句“愿意” 但却已经将他哄得心花怒放,为她折服了。 “容若,相信二哥,我没想过要对你动手。”一直以来,律韬从不屑为自己辩解,这些年来,关于他弑君夺嫡的谣言太多,他却从来没想过要去澄清,但是唯有在这人面前,他希望能得到她的信任“若我真想杀你,你今天又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呢?” “那是因为你是个疯子,让我变成女人,才能让我尝到比雌伏在一个男人身下更大的厌辱。”容若不让自己回避他的目光,语气极其嘲弄,比起喜欢,她真的宁愿相信律韬是恨她的。 “你不信我,总也该想想这两年来,我是如何待你的。” 话落,他阴沉的眸光紧捉住了她的视线,仿佛是在逼问她是否还有一点良心,要不,这两年来,他们身影不离,恩爱相随的岁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忘得一干二净? 如此轻易,如何能够忍心呢? “倘若,如今在我眼前的一切,就是你所谓的‘喜欢’,那我只想问你,你究竟了解曾经的我多少,才能够那么理直气壮的说你喜欢我?”此刻,容若仿佛觉得自己还能够听见,在她清醒之后,看见自己映在镜里的那张女子容颜,强忍在心里没喊出来的悲鸣。 如果,还魂续命,就是天官与阿翘口中所说的福泽,那她宁可不要。 这一点,若他懂她,就该想得到! 她的话,仿佛利刃般,割得律韬心痛,却让他哑口无言,他究竟了解容若多少?或许不,是肯定不如那个裴慕人多,但是,他是真的喜欢着她,深深地爱着,只要她愿意接受,他们能够用往后日日年年的岁月去弥补,所以,曾经的容若,他究竟了解多少,重要吗? “怀上那孩子,真的让容若感到如此痛苦难受吗?” 容若挑唇轻笑,想他终于愿意正视这一点了,冷道:“你也是个男人,换成你,想想我,你说呢?” 这一日,律韬下朝,就待在“养心殿”一侧的密室里,下令谁都不见,只想一个人独处,与那幅王爷的缂丝肖像“静斋”里的一切,曾经睿王殿下的丹青手书,治国良策,甚至于是这两年来,每次只要“珑儿”随手画些写些什么,他就会悄悄地取回来,然后在她面前当作没那回事。 每想到这里,律韬总是苦笑,堂堂一个帝王,在她面前竟成了鸡鸣狗盗之辈,而且还乐此不疲,她像也猜到了,偶尔会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瞋他。 那日之后,他派人在容若身边看守得很紧,防着她对肚子里的龙嗣下手,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明目张胆宣召裴慕人与敖西凤,与他们见面,甚至于已经下达皇后旨意,封裴慕人为皇后詹事三卿之一。 虽然,隔日就被他一道旨意,着裴慕人官复工部侍郎原职,省得他们有大把机会见面。 “来年春归芳菲盛,桃花仍向东风笑” 律韬敛眸看着摊在案上裱好的间距,想到了去年的除夕夜,泛起了带着思念的苦涩笑容,明年四月芳菲时,他还能得桃花绽放笑颜吗? 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昨日所见的场面,容若笑着赐下一幅丹青给裴慕人,祝他官途顺遂。 曾经“珑儿”的好全都属于他,为他备甜糊、备药膳,见他倦累了,会表现得比平常乖巧温顺,但是,如今的这一切,却美好得就像是昨夜的梦,梦醒了,曾经的心疼,就只剩下一片片破碎的陌生。 “元济。”他扬声唤。 “奴才在。”一直守在密室之外的元济顺声答道。 “照着那天皇后配的药方,加上太医的滋补方子,熬好了送过去。” “皇上?!” “去吧!” “可是,皇上,那可是加在一起会落胎的药剂,万万使不得啊!”虽然隔着门,没亲眼看见那位从七岁以后,随身伺候的老仆人表情,但律韬可以猜想得到他一张老脸上的惊慌失措。 “照朕的话去办,下去吧!”说完,律韬深沉的眸光再度回到那幅字上,厚实的嗓音带着疼宠,呢喃道:“如果,在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遂心如愿,容若,我希望那个人可以是你,还魂之事,没让你有机会选择,孩子的事,二哥成全你。” “放心,朕一定将青阳平安无事带回来还你。” 第三十三章 盛夏“芳菲殿”的荷花一朵朵碗大般娇艳清香,在盎然的绿意之中,宛如一抹抹胭脂,容若坐在池畔的石椅上,出神似地发着呆,没经心地,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律韬那天对她所说的话。 这时,小满里里外外,忙进忙出,帮主子拿软垫起棚子,让人端茶端果子,没一刻得闲,看见主子昂眸投给她一抹“别将我当病人伺候”的没辙眼神,她咧嘴笑笑,继续拉着小宁子,指挥一群宫人张啰。 容若不想理她,却被她那一副“我这么任劳任怨,主子快夸我一声”的表情给逗得轻笑出声,抬起头看着荷池上无垠的蓝天,确实是个燠热的天,难怪小满连冰盘都端上来了。 律韬御驾亲征了。 那一日,当西北传来八百里加紧快报,说青阳领着三千精锐深入敌阵,已经数日没有消息,近来西北爆发时疫,只怕凶多吉少。 他对她说,既然青阳是被他派去西北打仗的,他就有义务平安将他带回来,给她一个交代。 不知怎地,这些天,容若一直想到他说那句话的神情,就像那日他让人备来的汤药,总是让她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大军开拔之前,律韬已经带着一队亲信先出发,在她的眼里看来,他这位帝王简直是儿戏,但她知道,那是因为青阳的生死未卜,他是为了要给她交代才赶往西北,丝毫缓不得。 是成全。 对,那天在看到元济亲送过来的汤药时,她心里想到的就是这两个字,但就在昨天孟朝歌求见,告诉她律韬在出发之前,曾经向他交代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帝王至今无所出,当年的大皇子有两位儿子,虽然都已经被贬为庶民,但若有任何不测,要她以皇后名义收养其中任何一位,继位为储君。 那一刻,除了成全之外,容若终于知道自己那一天从律韬的眼里,所见的隐晦幽光,是诀别。 她终于想明白,他成全她堕掉龙嗣,御驾亲征去救青阳,那是因为他不想亲眼看着她走,如果他不能回来,她就收养大皇兄的儿子,成为皇太后,那是诀别,如果他能够平安凯旋而归,料想他回宫时,她已经趁机离开,那也是诀别。 他终于允她走了。 没了孩子的骨肉相连,从此,他们再无瓜葛。 “我喜欢你,容若,如果这是二哥能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希望你记着的一句话,那就是我喜欢你。” 愚蠢!容若敛眸,看着自己的肚子,乌玉般的眼瞳里映着莲塘碧色,如果律韬就在她的眼前,她只想将这两个字送他。 就在昨天,孟朝歌接到西北的密报,说青阳已经杀出敌阵,平安回到军城,但是,律韬却因为时疫病倒了,情况不甚好,因为我军的士兵染疫者数目不少,是以战况胶着,就在昨天,容若已经下令,药草与医者先行,规划了一条水路加官道的路线,让孟朝歌先照着去办,可节省不少运送时间。 “主子。”小满在她身后唤道,自从病愈后,皇后便不喜欢他们喊娘娘“裴大人和敖护卫求儿。” “让他们过来。”容若深吸了口气,当她起身转头看着裴慕人与敖西凤时,已经勾起笑痕,走到敖西凤面前,在开口之前,忍不住侧眸看着裴慕人已经了然的神情,才回眸对面前的剽悍大个儿说道:“凤弟,可愿意再出来助容哥哥一臂之力吗?” 敖西凤想也没想,就用力点头“哥哥要我杀谁,我就杀谁。” 以容若现在的身长,必须很努力地伸长了手臂,才能摸到他的头顶“你这傻孩子,就没想过容哥哥是在利用你吗?” “不怕,我喜欢容哥哥,就怕自己对哥哥没有用处。”说完,敖西凤一个大块头低头缩肩,像只小痹猫似的让容若摸头“我这几年等哥哥回来的时候,没一天不练功夫,功力比以前更高强数倍,所以,现在的我一定比以前加倍有用,容哥哥你高兴吗?” “傻凤弟。”为这份傻气,容若心里疼过一阵“哥哥当然高兴,可是你就算偷懒了些,哥哥也高兴,丹臣。” 裴慕人笑着迎视她投来的目光“去吧!他终究是皇上,让凤弟跟在静斋身边,我能放心,朝中的事情,放心,我知道分寸,往昔的恩怨暂且不提,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一定能够好好与那位孟大学上议事共处,绝不教你在战场上为朝堂之事操半丝心。” “战鬼西凤?!” “没错,那人是战鬼西凤!” 当容若带着敖西凤以及当年追随睿王殿下的一干武将,来到西北大营时,还未到主帐前,就已经引起了不小骚动。 但是,引起骚动的人,并不是身着男服的她,而是跟随在她身后保护的敖西凤,众人看了敖西凤那张被长疤横划过去的脸庞,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森然冷意给慑得发颤,却也同时腾腾地生出了一股欢喜。 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但他们都在想,如果“战鬼西凤”是来帮助皇军打这场仗,那么,他们可谓是如虎添翼,多了不知几分胜算啊! 可是,他们却也没忘记,敖西凤一向忠心于已薨的睿王爷,自从睿王爷撒手人寰之后,天底不再无人知晓敖西凤的去向。 怎么会?! 终于,他们的目光挪回到那位俊美丰逸的男子身上,却只能追随到男子扬手让敖西凤止步在帐前,一人进入皇帐中的背影。 律韬早就收到她会过来的消息,当他下旨让人阻挡她,不许她过来冒险时,已经太晚,派出去中途拦截的人马,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来了?”律韬半撑起病弱的身子,对着她冷淡的娇颜徐起一抹浅笑,自若的神情仿佛从未曾派人去阻止她前来,而是已经等待许久了。 “嗯。”她闷哼了声。 容若也不讶异他的反应,总归她人都到了,再说什么有用吗?她看着他明显清瞿许多的脸庞,心下感慨,自己曾几何时见过这人如此狼狈? “朕让人为你备的那碗汤药,你喝了?”律韬知道自己明知故问,但是,当他回过神时,这话已然出口。 闻言,容若楞了一下,好半晌,才噙笑直勾对上他的注视。 “果然皇上让人备那碗汤药并非真心,要不,何来有此一问呢?”她昂起下颔,勾起一抹极其讥讽的笑容,神情淡凉,却仍流光生辉的双眸,看起来一如从前雍容高雅的睿王爷。 她笑耸了耸肩,又道:“不过是真心,还是试探,我都不在乎,那天,太医来把过脉了,干干净净,如果这四个字,是皇上想听的结果,现在我告诉你,你知道了。” “是,朕知道了。”律韬也扬起了笑,不过却是带着苦涩“只要容若高兴就好,朕是否真心,你确实不必在乎。” 他们之间的沉默,回荡在冻结的空气里,剌耳得教人心慌。 “多吃些,朕见你清瘦了不少。”律韬转开了话题,仿佛他们刚才提起的不是两人的亲生骨肉,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都已经过去了,也就不必费心再去回首。 只是在他的心里是否看得如此淡然,也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不舍,又能如何呢? 容若张唇欲语,想回嘴说她是不是要多吃,是不是消瘦了,都不关他的事,但最后她只是撇了撇唇角,一张嫩唇抿得极薄,伴随一声淡冷的笑,教人看不清楚那笑容之后的真心。 没领情。 无论,律韬的意思是成全也好,是诀别也罢,总之,她都没领他的情。 那日,她并未喝下律韬派人送过来的药方。 所以,那个他以为早就化为血水离世的龙嗣,此刻仍旧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肚皮里,她虽然不是天生的女人,但是粗通医理,知道有身子的女人总是容易有情绪,易哭易怒,易喜易笑。 但像她这样闻到什么都觉得反胃,天下之大,却唯独想吃兰姑姑亲手做的枣糕,她不知道是否算是正常? “吃不进,拿远些。”容若看着桌上几道饭菜,以手掩鼻,一脸苍白的忍住翻腾欲呕的感觉,最后干脆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 随行伺候,扮成小书僮的小满看见主子难受的模样,赶紧把桌案上的饭菜全收拾干净,然后端来一碗微凉的酸梅汤摆到主子面前。 “主子,小满给您准备了一碗酸梅汤,在端来之前冰镇了片刻,不是太冰凉,这凉度正好顺口,喝些吧!”虽说是边关要塞,但真要找到几块冰,也还不算是难事,难的是看着主子日日消瘦,她却无能为力。 容若睁开眼睛,以近乎怨恨的眼神瞪着桌上那碗东西,酸梅汤以瓷碗盛着,干净的白色衬得汤色红润,看起来十分可口美味。 但容若就是痛恨自己觉得那碗酸梅汤看起来美味,犹记从前,自己是最不爱吃酸食的,但这几日却是无酸不欢,心里当然明白这是因为怀了孩子的缘故,但除了酸果子蜜饯之外,旁的食物却是进不了口,一闻到气味就想吐。 昨天律韬说了什么? 要她多吃些吗? 如果能够吃得下,自己还不乐意吃吗? 明明是他的亲生骨肉,却是由她来吃苦受难,让她已经快要不明白这天底下究竟还有没有“公平”这玩意儿! 就算心里知道他以为孩子已经不在了,知道她不过是在迁怒,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她改变了主意,留下孩子而咎由自取,但只要见到他一副无事人的样子,自己还是会忍不住冒一肚子火。 终于,容若还是妥协了,不想与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端起了碗,不到一会儿功夫就把酸梅汤给喝完了,而且还意犹未尽。 小满跟在主子身边多年,心里自然明白,她再去给主子端上一碗,顺道端来几碟已经备好的细点。 前些日子,她让人去四处打听过了,知道有孕的女子吃些什么比较不会害喜,所以她让人备下,以防主子吃不进正餐,至少有些细点可以垫垫肚子,虽说这些事情有宫里的御医和膳局可以帮得上忙,但主子吩咐了,她仍有身孕的消息,谁也不许泄露半句。 不过,即便她试做过无数道点心菜肴,主子惦着的唯有当年“坤宁宫”里兰姑姑的手艺,呜当年兰姑姑的枣糕,她一个小爆女哪能吃上?就算有心为主子重现也办不到。 “主子。”小满站到主子身边,见主子勉为其难肯吃一块烤得干酥的饼,乐得笑了“小满常听人说,孩子在娘亲肚里,最初的模样就像一颗小豆子,主子肚里这龙嗣,小满伺候起来,觉得是颗小金豆,娇贵得很。” 容若抬眸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想她这是拐弯在骂谁吗?但见她这些时日伺候得尽心,所以不想与她计较。 第三十四章 “小金豆倒是个有趣的名字。”容若不自觉地按住已经怀满三个多月的肚皮,眼眉之间难得染上笑意“好吧!就叫你小金豆,我说话你能听见吧!你安分些,把你留下来,不是存心让你折腾我的。” 话才说完,就听见身后小满轻笑的声音,容若回眸,脸皮微臊地睨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没有,小满不敢胡思乱想。”小妮子强忍住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觉得主子如斯可爱。 明明是一身如天人般清贵俊雅的姿容,在说那话时,竟带着娇憨,真是教人看了心花朵朵开,好想让皇上也见上一见想到这里,小满心里默了,虽说她什么也不敢问,但在宫里当差多年,她心里是雪亮的,主子和皇上之间不愉快,甚至于到了皇上愿意妥协,让主子堕掉龙嗣,她有一种预感,虽然主子口口声声说不要孩子,但只怕是有心思要让孩子可以活得到出娘胎之日,要不,当天那药就应该早喝下了! 但,三个月的身孕还好瞒着,就算到四个月也应该还无妨,但是等肚子一大,身子显重了,就算他们这些奴才们个个肯把嘴给缝起来不说,也决计是会被瞧出来的。 她的主子,心里究竟是如何盘算的呢? 容若心里是如何盘算的,一时之间,竟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隔日,她一清早就领着青阳校点军队,自然,发号施令之人是青阳,她不过是在一旁指点观看,这支军队大半是当年律韬一手调教出来,十分纪律严明,她知道这是因为律韬治军不仅严苛,而且赏罚分明,令出必行,其中,教她感兴趣的,是几位“日者”也就是所谓的天官,对于观星象,判断时势,都有十分独到的见解,可见受过极好的调训。 青阳说起,这次的时疫其实控制得很快,因为其中一名“日者”早在月前就已经提出警告,说观到星象,天行疫病,所以军队很早就备好了大批可以防治疫病的艾药,再加上她后来加紧送过来的医者与药草,比起敌国的状况,天朝军队其实因疫病损伤的数目不多,只是律韬因为带兵去接应他回来,一时太过操劳,竟也跟着倒下来。 “四哥,心疼二哥多一些,他其实很可怜的。” 此刻,容若坐在皇帐的侧边帐房里,与元济和两位太医一同看着律韬的脉案记录,明明眼里看的是脉案陈词,但是,耳边仿佛一次又一次回响起青阳稍早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虽然,她在心里冷笑,律韬好大的本事,才不过短短数年,已经将青阳的心也收买了,而且不只是律韬,她也知道青阳与孟朝歌走得极近,但当青阳取出保管多年的睿王印信,她就晓得在这位弟弟眼中“四哥”还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朝歌他一直在寻找这印信的下落,他不放心四哥,可是我想他也一定料想不到,这印信当年四哥交了亲信送来给我,一直都在我手上。” 在那瞬间,容若的心里觉得可笑,真不知道那位孟大学士若发觉自己多年要寻找的东西,就在自以为已经拢络收买的六殿下手里,他会有什么感想?就如同孟朝歌不喜欢甚至于痛恨当年的睿王殿下,容若心里对他也决计没有一点好感,她相信自己手下的办事能力,虽然他们很懂得织人入罪,但是,要罗织到当年那样事事样样都能见到此人身影的地步,却是不容易的。 她有七分把握,当年孟朝歌为了替自己的主子扫除登上帝王之位的阻碍,在大皇兄和三皇兄的叛乱上,就算没有参与,也绝非全然无辜。 容若合上手里的脉案卷册,搁在面前的桌案上,一帐之隔,是律韬歇息的寝帐,她将刚才浮上心头的那些事都抛在脑后,看着两位太医道:“虽然是天行疫病,但是士兵们大多见好了,为什么皇上却仍旧虚弱?皇上的内力深厚,可以运气逼出疫毒,只要妥善用药,何致于病至如此严重的地步?” “回禀娘娘,皇上--?!”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看着眼前男子打扮的皇后娘娘,心里竟浮现当年面对睿王殿下的感觉。 这时,元济越过两位太医,往前站了两步,拱手道:“娘娘,皇上的内力,已经是废了。” “你说什么?”容若吃惊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瞪着垂眉敛目的元济“不可能,当年他的内力深厚,足可与西凤相提并论,如今西凤的武功内力都已经可以傲视江湖,鲜人能敌,我知道皇上这些年没落下练武的活儿,就算不比西凤,也不该是废了才对!” “娘娘。”此次被择拣随帝亲征的郭太医上前,拱手为皇后释禀道:“依皇上眼下的龙体状况来看,已经不适合再习武,据微臣知道,皇上每日在校库里所练的,只是拳脚功夫,锻炼体魄所用而已。” “元济。”她眸光冷瞥向一旁的大总管,要他最好把话说清楚。 “娘娘,这事还是让皇上亲口回答娘娘,比较妥当,元济只是奴才,本分只是听主子吩咐而已。”这话里的另一个意思,是不该说的,他就算是被割裂了口,也决计不会吐露出半个字。 “不说是吗?我自己去问他。”说完,容若带着满心惊疑,快步地穿过两帐之隔的通道,她虽无武功,却知道练武之人的内力要到废了的地步,先前必定受过极大的伤害,一进皇帐,她走到榻前,一手揪住正闭眼歇息的律韬襟领“为什么?你的内力怎么会废了?” 律韬讶异地睁开眼,虽然听见她进来的声响,却没料到她竟有如此粗鲁的举动,倒真的颇有几分当年犹是男子的威仪,他扬唇失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死不了。” 她如此动怒,是因为关心他吗?律韬宁可让自己如此想。 “就连你也不肯说吗?”容若看见他眼里浮动的笑意,知道自己这举动是猛浪了,放开他,后退了两步,语气犹硬“你最好是说了,我不以为你会想要让我自己大动干戈去查。” “是,朕不乐见,你这人的手段忒多,要是你存心折腾,必定是伤筋动骨,好,你想知道,朕就说,当年的‘通天犀’穿心取血,伤了朕的心脉,以一个练武之人而言,朕这身子算是废了。” 龙血,巫女,通天犀。 在容若心里忽然想起律韬那天的话,心下微凉,她不是没有猜到所谓的龙血是“真龙天子之血”却没料到是穿心取血! 这一瞬间,她竟是没由来的腾起愤怒,为他的思虑欠周,为他的不爱惜自己,为了他竟然教青阳同情的可怜! 律韬直视着她那双冒着火光的明眸,抿唇不语,他一向喜欢看容若生气的模样,无论是从前或是现在,这人即使是气极了,那眼眉也永远都是舒展着,永远也见不到一丝狰狞与丑陋。 “为什么?”容若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无声无息地磨着一把刀,就只等刀磨利了,好方便一刀割断眼前男人的喉咙“齐律韬,你这是何必呢?我真的想知道你究竟存了什么心?如此伤害自己,只为了将自己的弟弟弄成了女人之后,再与她做夫妻?你这是疯了不成?!” “疯了吗?”一抹苦涩至极的笑,轻浅地,跃上律韬的唇畔“如果容若尝过眼睁睁看着失去,却无能为力挽留的屠心滋味,就会知道,有时候人宁愿自己疯了,也不愿意清醒面对。” “你说那是什么浑话!谁说我没有失去过?!” 这一瞬间,所有的怨与怒都在容若的心里爆散开来,化为咆哮冲口而出,她冲上前去揪住律韬的领子,紧紧地揪着,气得浑身发抖,不敢置信这男人竟然有脸对她说出那种话“我们之间的胜负,是我输了,而你,在将我的一切都夺去之后,竟然有脸说我没有失去过?!” 气怒的声音落地,容若放开了手,倒退了几步,闭上双眼,不让自己气红了眼眶的模样教他给瞧见。 该死!这该死的女人身子! 从前的睿王心性极高极傲,皇后嫡子的出身,给了他最强势的倚靠,所以遇事他总是能够从容镇静,谈笑风生,不曾如此脆弱过,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在仇敌的面前险些被气哭出来。 她恨这身子,她恨! 她恨这仍怀着孕息的身子,恨百般不由得自己的无能为力。 “二哥想知道,容若为何而来?”除了青阳之外,可有半分,是为了他? “为天下,为苍生。”说完,容若沉静了半晌,才转眸直视着他渴求答案的眼神“就算还有旁的,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呢?皇上,我看你不只是疯了,还傻了,如果这一次,最后死的人的是你,我不妨给你一个明白,但如果又是我终究难逃一死,我又何必好心,在此时给你一个痛快呢?” 是,她不必。他允许她不必。律韬扬笑不语,看着她的温柔目光,让冷厉的眼眉都跟着柔和。 “皇上不是最爱问我喜不喜欢你吗?请皇上再问我一次,快,问我是否喜欢你吧!这一次我肯定给你不同的答复。”容若的咬字极清,语调徐淡如风,却是寒进入骨子里的冷风,不待律韬回答,她已经缓慢摇头“不,我不喜欢你,从前不曾,往后也不会,这一生,你是休想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不看身后男人那一瞬间仿佛被浸入寒冰里的心痛眼神,但他也同时没有瞧见远去的她,脸上的神情是终于一吐怨气,但却笑不出来的苦涩。 曾经,她以为自己懂得,但直到如今,她才真正的明白,帝上可以富有天下,却绝不允许奢侈地拥有最爱,因为一旦在乎,就是覆灭的开始,拿来跟着一起陪葬的,是这锦绣般的万里河山 天苍野茫。 虽是孟夏的天,但是在这西北大漠上,阴凉的天候让迎面而来的风带着近寒的凉意,容若身上穿着的是一袭她自小未曾碰触过的粗布衣衫,在最初穿上这袭粗布衫时,她甚至于觉得新鲜有趣,但是,才穿不到半个时辰,在宫里被养得极细致的肌肤竟然隐隐疼了起来。 她在心里自嘲,不想自己竟然娇贵至此。 这一身粗衣,不抵寒气,让她在教导着几个少年如何垦田屯水时,双手指尖隐隐地泛凉,但她现在是人家的俘虏,不是当年的四殿下,也不是律韬捧在手心上疼的皇后,看着那些“元族”的青年孩子们一个个都与自己身上同样穿着,让她心里不免慨叹“齐容若”的一生,确实是极有福泽之人,无论是从前或现在,都是尽享天家富贵。 “元族”这支民族容若并不陌生,当年,就是他们起的头,带着西北五国一起进犯中原边境,她父皇令驻将在外的律韬迎战,后来,律韬破“元族”都城,血洗屠杀,至今,犹有世人在议论着当今皇帝的冷血无情。 那一役之后“元族”溃散四地,积弱不振,就连这一次西北动乱,他们都无力参与,却不料,在中原大军打了大胜仗之后,在她趁机探巡边境村落,与当地百姓就屯田水利交换心得时,中了几个打扮成汉族装扮的“元族”孩子巧诱暗算,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第三十五章 容若遥望着消没在漠原边缘的天空,蓝天之下,白云苍狗,忍不住想到她与律韬合作打下的那一仗,在那一仗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律韬并肩作战,而且是赢得空前胜利的漂亮一战。 只怕是终她一生,都无法忘记,那金鼓声中的豪迈壮阔,与律韬同在主将战车里,指挥青阳以及敖西凤等人率领将士们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的慷慨激昂,律韬看着她的眼神,有温柔,有纵容,有思念。 他还想着当年的睿王爷吗? 有一瞬间,容若差一点脱口而出,但终究是忍了不来,与他就着战况权改阵法,她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一眼之间,便知道对方与自己同样想法的心有灵犀,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酣畅。 有片刻之间,容若心里竟有一丝狂想,如果,当初母后不将律韬遣出“坤宁宫”让父皇带在“养心殿”由一干宫人们伺候抚育,那他们兄弟之间,能否没有嫌隙,彼此的关系是否能够亲近些?! 那么,律韬是否就不会对她持有就连生死交隔,都不愿意放手的执念? 如果当初的容若只是他的弟弟自小相伴着长大,他待她,是否能像她多年来待青阳一样,只是当作手足疼爱? 如果,只是如果,当年在“迎将台”前的一瞥,她所做的决定并非将他当成敌人般除去但终究,这些只是“如果”如今再回想,都是太迟。 “你在发什么呆!”阿儿朵从后面伸手推了容若一下,没好气地叱道:“没看见他们都在你面前,等着你发话吗?” 容若曾几何时受过这轻慢的待遇,她眸光微敛,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出二五的女子,有着“元族”特有的深刻眉目,称得上是个美丽的女子,虽然不是这批人的首领,但很受孩子们的爱戴敬重。 “有道是,有求于人就最好端出求人的态度,要不,我虽肯教你们如何屯田开垦,造水利之便,但是,若我不高兴了,暗自留了一手,阿儿朵姑娘以为最后吃亏的人是谁?” 容若不愠不怒,嗓音轻淡,那日,她被俘之后,是阿儿朵向首领建议让她亲自指导,说见过她在汉人的村庄里教导垦田,说得之详细,教容若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藉着假扮村民之便,窥伺了她的行动不只一天。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阿儿朵哼了声,没想到当日看见身穿男服的容若,竟是女儿身,还亏她见了那俊逸卓绝的气韵,勾抹在唇畔的尔雅浅笑,心房怦得差点喘不过气“难道,在你的心里都不会惭愧羞耻吗?这些无辜的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都是被那个狗皇帝屠杀而死的,你不过是在替他赎罪!” “我替这些孩子感到难过,这天底下,没有谁该生来就受父母双亡的苦,但是,我不觉得自己该惭愧,又或者该觉得羞耻。”话落,容若不再言语,只是静默地看着那些孩子们辛苦地搬运劳动,就为了攒下一口饭吃。 “为什么?你们中原人不只骄傲自大,就连这一点悔悟之心也没有吗?真是无药可救!” “天下之事,凡有输赢,最后不过就是成王败寇,能力输人,也只能自认不如,但,不是谁都能有此气量。”容若转头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严厉“再说,当年你的族人与我朝议和,才不过三月,又举兵进犯,几次去而复返,大肆烧掠我国的城池村落,那些死伤之人,就不无辜?” “这这不一样!”阿儿朵听出了几分理亏,窘困地叫道,偏偏口才不如眼前之人,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哪里不一样?一样都是人命。” 容若挑眉轻笑,轻松的神态丝毫没有被掳之人的狼狈,反倒像极当年在“静斋”里与大臣文人谈笑风生,神色自若。 “所谓‘赏信罚必’,奖赏,就要说到做到,惩罚,就要令出必行,当年你的族人几度进犯,打了跑,跑了再回来打,料着中原对边族的怀柔政策,不敢对你们大肆剿杀,让中原朝廷可谓是烦不胜烦,几个边族跟着你们有样学样,让朝廷几万大军疲于奔命,那时候,还是毅王爷的皇上,他不是没给过你族人机会,他让他们在三天之内递表投降,退回领地去,他既然说了三天不降必屠城,他就必然要做到,否则就失了率领将士们的威信,屠城之举看似残忍,但却能示于其他边族,若再不从,同样的下场就会落到他们身上,让他们知道,‘屠城’二字,不会只是玩笑话而已。” “都是借口,刁妇!”阿儿朵说不过,只能一个劲儿驳斥,气愤地伸手推了容若一把,让她一时站不稳脚步,撞上了一旁的推车。 容若虽然在危急之中,以手扶住推车的边缘,但还是撞到了腰侧的软胁,她痛得拧起眉心,没喊出声,却是苍白着脸,半晌喘不过气,她低头看着自己被宽衣遮掩,仍旧不显的小肮,一丝担忧之情掠过心头,但她很快地就让自己恢复了笑容,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 哪怕只剩奄奄一息,都不能让敌人逮到可趁之机,更何况,被知道她怀着身孕,这孩子必定被利用来当成掐住律韬咽喉的利器。 她当然不怕律韬有危险,她怕的是对朝廷有所危害。 若是她的孩子被拿来当成利用的工具,要造成不可收拾的危害,那她还宁可自己了断了它! “你没事吧?”阿儿朵有些担心的问,明明听她撞了那么重一声,却不见她哀一声疼,这样一个女子,难怪中原皇帝会看重。 “没事。”就算有事也不会跟你说。容若知道很多人其实根本看不出来,她的笑容越灿烂,其实心思就越恶劣。 阿儿朵被她那抹笑又晃得眼一晕,却是硬着声道:“告诉你,杀人是会有报应的,你那个中原皇帝活着的时候就尽量得意吧!他死掉以后,绝对会进地狱受刀山之刑,千刀万剐。” 就算律韬要受千刀万剐,也由不得别人来说!容若心里腾起了一丝怒气,眸光冷淡地觑着阿儿朵“有时候,有些人是不得不杀,在上位之人,无论是杀人救人,最后都难免满手血腥,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不知道造了百个、千个、万个胜过浮屠的功德,能不能抵消死后杀生的刀山之刑?” “你杀过人?”阿儿朵听她的语气,似乎心有戚戚,但也同时被她那一双冷锐的眼神盯得心头发颤,生出了寒意。 容若笑睨了她一眼,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被如此询问,若不是腹部隐隐的传来刺痛,真有趣得让她想要大笑,她何止杀过而已? “若我说多了去,你信吗?”说完,容若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以为自己看起来不过一介寻常弱女子,哪能料到,在这副躯壳里的灵魂曾经是男子,而且,是曾经权倾一朝,只差一步便可登极的皇子殿下呢? 只是,这时的容若设想不到,自己教导“元族”之人屯田开垦,造水利之便,后来这些人移居北方,以她所教导的方法耕种,终于因为粮食得以丰足而落地生根,阿儿朵的后代改归汉姓“段”在几百年后,她的后代子孙段檠天兴兵覆灭齐朝,娶齐朝末代帝姬齐凤雏为后,而后,又是另一个百年江山。 夜半,在不甚安稳的睡梦之中,容若被肚腹之中传来的一股微凉给惊醒,她坐起身,以手心隔着不甚能够御寒的粗布衣料,贴在虽然不显,但是触摸起来已经柔软之中带着硬实的小肮。 四个多月了。 照理说来,应该是能够感觉到腹中胎动的时候,但是,容若却是一次也不曾感受过肚中孩儿的动静,只是总能感觉到就像是肚腹里揣着一只温热的小子炉,就这么静静地在她的肚子里生着温暖。 但是,这一刻的容若却觉得冷,不只是这简陋的石室里冷,身上不能抵寒的粗布触之冰冷,现在就连一直感觉到温热的肚子,都因为失去了那温暖而觉得有点泛凉。 “小金豆,你动一动吧!手也好,脚也好,你动一下,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好不好?”她以双手轻按在肚子上,音量小得只有自己与孩子能够听见“你乖,这几日都没折腾我,让我能吃能睡,你现在可以动一动,我允你狠狠的踢我肚子几脚,好不好?” 说完,容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疯了,竟然在跟肚里的孩子打这种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商量。 但是她的心坎儿里一阵凉过一阵,想到了曾经替自己把脉,确认过这孩子的脉息并不稳固,这段日子的折腾,以及今天白日里的那一撞不,不可以是现在,容若心急如焚,当初没喝下那药方,怎么可以是现在才失去?! 她不愿意!她不甘心! 然而,一股仿佛拉扯般的沉坠痛感,像是呼应般从她的小肮深处泛起,就在这时,连天的火光从石室的高窗上迤入,映亮了这简陋的地方,当她看见律韬带人打开那扇门,见到他起初一瞬间松口气的神情,很快地就转成了震惊,顺着他的目光,她低下头,在自己的裙襦上看见一片逐渐漫延而开的血红,在她昏迷倒落到他箭步迎上的怀抱里时,她确信,在最后的最后,那孩子终是动了一动,踢了她一脚,疼进了她的心坎里 几个时辰,律韬一动也未动,就静静地坐在床前的一张圆凳上,仿佛石化了般,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明明是他这一生最挚爱之人,但是,他却在昨晚之后,觉得自己真的从未懂过她。 他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缓慢地移到她平坦的小肮上,就在昨晚之前,他们的孩子还栖息在那里,但是,一个晚上的折腾用药,终于让那一条小生命成了血水肉块,再也不复存在。 与她在谈兵用计的那一段时日,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她竟然还怀着孩子,如果他知道天杀的他绝对不会让她冒一丁点险,更别说让她四处行走,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一夜未睡,律韬的脸色看着憔悴,眼下两抹青痕,看着容若终于醒转,一双美眸幽幽地睁开,转眸看见了他,有一瞬的微楞,撑着要起身,他立刻上前为她迭好枕头,让她半坐起来。 好半晌,他们只是沉默相对,她在等他开口,但他像是铁了心不说话,凝视她的眼眸之中,有不信,有迟疑,还有一抹淡得几不能见的哀伤。 “孩子呢?” 容若知道终究只能自己开口问出来,但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她却觉得像是要被噎住一般,心翻腾得像是要呕吐出来。 “干干净净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律韬笑得苦,却也冷,他真的很想打开她的心,她的脑袋,看看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明明不想要他们的孩子,为什么又要将腹中的骨肉给留住?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又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大受打击的神情? 但话才说完,看见她瞬间惨白的脸色,他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她微微地勾动唇角,想一笑置之,却终究还是两行泪先淌了下来。 “容若?” 他被她的泪水给震惊了,从未想到她会因为孩子而流泪。 第三十六章 容若干笑了声,明明不想哭,却止不住泪水不断流淌“你说得对,这本来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可是,与其让这孩子今天如此干脆的去了,不如当日我喝了那碗药,不要他就罢了!何必再拖苦自己那么多日子?还不如那一天就了断干净,还不如?!” 一口气哽得她说不上话,让她忍不住扬起一只纤膀,大力挥向身后的床柜,想要藉由发泄与疼痛让自己可以顺过气。 “容若--”律韬想也不想,就将她颤抖的身子拥进怀里,她咬唇将悲鸣给忍住,但终究压抑不了哽咽,将额心抵在他厚实的肩头,不到一会儿功夫,颗颗滴滴的泪水已经湿了他一小片袍服。 “好痛,我好痛” 容若再忍不住满溢而出的情绪,激动地抡起拳头,一下下地打着他的背,打得自己手疼,明知妩益,却还是停下不来。 她觉得痛。 失了孩子的肚腹在痛,心也在痛。 明明当初不想要孩子的心如此坚决,可是,知道孩子殁了,她却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在痛,她好气,气自己怎么如此没用,怎么没能把孩子给护住,气孩子为什么不能再坚强一点,如此轻易的就走了! 律韬任由她将情绪发泄在他身上,自始至终只是沉着脸色,不发一语,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就在他开口想要安慰她的时候,冷不防地,容若用双手将他狠狠地推开,那双依旧盈着泪的眼眸,在望着他的这一刻,盛上了满满的恨意。 对,是恨! 她恨他。 较之从前,此刻在她心里的恨,多了千百倍。 容若想起了要不是他将堂堂的睿王爷弄成了个女子,自己今天也不会落到如此悲哀的下场,不必捱这痛,伤这心了! 律韬迎视她眸里深痛的恨意,不由得心脊一阵阵泛起凉意,他宁愿她说些话,无论如何的折辱怒骂他,都好过这一刻无声的寂静。 他知道,她心里在责怪他,如果不是让她当了女人,就不必受妊娠之苦,亲历丧子之痛。 如果不是他从前、现在,她所受的这一切苦痛,都是因为他一己之私,擅自加诸在她身上,她从来就不愿也不要。 从来就不愿,也不要。 想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律韬眼里泛过苦涩,却只能一笑置之,徒留痛楚缠绵心上,却是再怎么心痛,都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心爱之人的脸上移开。 然而,他将眼前这人看得越细,他的心里就越清楚,此刻在他面前之人,不再是从前会说她“愿意”的珑儿。 虽然,那外表仍旧是女子修长纤细的身子,以及清丽绝伦的容颜,但是,她骨子里终究是那位曾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纵横捭阖的睿王爷。 就以某种程度而旨,他们骨子里是相似的,在不该显现情绪的时候,总是能够沉稳内敛得近乎残酷。 果然,还不到一瞬的功夫,原本张扬于外的恨与怨,在那双晶澈的眸子里冷却下来,恢复了平静,终至再也见不到这人的半点真心。 “容若?”这个他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在这一声里多了些许慌乱,就怕她真的要与他彻底疏远,自此生分了。 “皇上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不想让任何人打扰。” 包括你。 说完,容若也不等他开口,虽然身子里还带着坠似的闷疼,让她动作迟缓了些,但在律韬及时出手帮忙之下,终究还是躺下了下来。 躺下之后,见他的双手还是环抱在她身上,似乎没有收回的意思,她一语不发,只是淡淡地瞅了他那双修长的臂膀一眼,然后抬眸直视着他的脸庞,要他自己识趣的意思十分明显。 他不想放手。 律韬这一刻只想拥她入怀,曾经,以为成全了她堕掉龙嗣,以为自己只要狠下心,离开了皇宫,不亲眼看她离去,时日久了,就能够舍得。 他敛眸凝视着她一双寂静漆黑的美眸,终于,他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半点表情的娇颜,看着她无视他存在的闭上了双眸,久久,他才终于转身离去,一双锐眸微眯起,其中敛着如钢铁般不容屈折的坚定。 不,容若,你休想生分了去,在二哥愿意放手时,你没有离开,现在,二哥不允你走了。 “药加了蜜,更苦了。” 为了让容若得到更周全的调养,在太医确定移动无碍之后,律韬决定启程回京城,中途歇在一座行庄里,在他们抵达之前,已经命人准备了妇人小产之后调理需要的药材和膳食,预备歇息两天之后,再赶路回京。 但是,无论律韬的安排再妥当,需要被调养的人不配合,也就等于全做了白工,他看着容若将整碗药原封不动放在一旁的几上,别开了眸光,懒得看他更加阴沉了三分的脸色。 律韬的脸色确实好不起来,太医说过要按时进药,她的身子才会好得快,这次她肚子里的胎月份已大,落得太猛,失血不少,即便是细心调理都要担心落下病谤,更别说她现在拗着说药苦不肯喝了。 他知道她不爱喝苦药,从前还是睿王爷时,就常常拖着病打理朝政,也不愿意乖乖喝药,总是拖沉了才不得不进药,往往还要几名太医跪在他面前求着,好说歹说,要让面前这主子烦到极点,狠狠一口把药给灌进嘴里才肯罢休。 相较之下,当她还是“珑儿”时,只是流露出怨怼的目光,但还肯按时进药的乖巧比起来,只能说这人的性子天生恶劣得过分。 但是,律韬就是愿意自甘卑微地宠着,想自己能怪谁呢? “要不,朕让人每回都煎双份的药,陪着你一起喝,咱们有难同当,不只让你受苦,好不?”他好言哄道。 “是笑话吗?女人家坐小月喝的养身子药,皇上也想尝吗?这种兴趣真是奇特得紧。”容若冷笑了声,侧敛明眸,以指尖细细抚过枕上精细的云纹。 也不想想这都是为了谁?!律韬知道这人存心刁钻,忍住了没发难,依旧是悬着温柔的浅笑。 “不妨,你肯喝药就好。” “谁说皇上陪着喝,我就肯喝了呢?皇上既然对这药那么有兴趣,药就让你喝了吧!我不喝。” “是不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喝药呢?”律韬浑厚的嗓音比平时略轻了些,但听起来却隐隐带着一丝危险。 “原来你懂嘛!”容若舒开了唇畔的浅笑,一瞬间,如花开般风华绝代“是,不喝,你出去吧!我乏了。” 说完,她不再理他,见一旁的奴才们碍于皇帝与皇后在说话,不敢过来伺候打扰,索性她也懒得唤人了,动手拉走身子下方的一颗软枕,随意往床里侧一扔,躺平了身子,拉起了绣被兜头一盖,心想自己都已经做得如此明显了,他再不知难而退就是不识趣了。 “来人,再去端一碗药过来。”律韬的嗓音陡然转冷。 “是。”一旁的小满不顾这是出卖主子的行为,飞快地转身去办。 容若掀开被子,不语地瞪着他,恼他竟然还不肯死心。 为了要因应她不喜喝药,常让药汤冷掉的状况,所以通常都是几个药壶同时在炉上煎着,所以下一碗药很快就端上来,律韬端过手,不由分说地坐到床畔,大掌扣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起头。 “你这是干什么?”容若心里一阵惊慌,就见到他就碗喝了口药,吻住了她的唇,哺进她的嘴里。 “不唔”她死命地推他,拒绝把药喝进去,可是却抵挡不住他一口接一口的喂哺,结果,不过是小小的一碗汤药,却是喝得两人一身狼狈,更别说大半的药汤都洒湿在两人的衣襟上。 这时,随同也到行庄,打算一路跟着他家四哥回京城的青阳,在进门时看见的就是那一副凄惨的景况,心想不过一碗药,竟能喝得那么狼狈,大概也只有他两位“哥哥”做得到吧! 明明是两个“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狠角色,怎么遇到了对方,就像三岁小孩一样?他无奈地摇头,与门外的元济相顾一眼,默默地退了出来,想哪天他该指点一下他家二哥,凡事那么强硬,只会惹毛四哥啊! 真不知道能否有一天,二哥能让四哥端上心?他比谁都清楚,四哥对待放在心上的人,那可真是天下无敌的好啊! 容若不知道她的六弟进了门又出去了,她瞪着终于肯退开站起来的律韬,好半晌才缓过激动挣扎之后的喘息。 “别对我好。” “做不到。”律韬抬手以袖拭掉嘴边的药汁,心里暗笑原来这人也知道他对她好,但他也知道她如此说法,是不肯领情“现在的容若,是朕的皇后,是皇帝的妻子,这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不由得你说了算。” “天下人要认我是皇后,那是天下人的事,与我无关,在我的心里认知着我是齐容若,勉强能承认与皇上你是兄躬,但要认做夫妻,我做、不、到。”最后一句话,她说出口时,心里发沉。 有一瞬间,律韬差点就要说出,她极有可能并不是他的兄弟,但他当年已经决定了,这秘密非到必要的一天,否则他绝对不会向她透露。 “好,要谈认知是吗?那在朕的认知上,你是朕的妻子,是朕这一生绝对不会废黜的皇后嫡妻,这是朕的想法,是朕的事,与‘皇后’你无关,就不劳你费心干涉了。” 他故意把“皇后”两字说得格外重,唇畔扬着一抹自得的笑,那抹浅笑里明摆着就是“反正你想管也管不着”的意思。 “你--?!” 她是他的皇后,但是她是皇后的事情,却与她无关?!容若在心里冷笑,纳闷这人怎么老是懂得说话惹她火大。 “出去!” “乖乖喝药,要不,朕会按时来‘喂’你喝。” “出去,滚出去!” 守在门外的元济敛眉垂手,就算想不听不看不说,两位主子在里头斗嘴不休的声音还是絮絮传来,说到底,哪有什么好吵的呢? 不过就是他们两兄弟不,是夫妻各说各话,谁也没打算听谁的,彼此彼此而已,唉那些输在这二位手里的败将们,倘若生平有幸见到这孩子似的斗嘴场面,会不会纳闷他们是怎么输给这二位的呢? 但听皇帝的语气里带着笑意了,这是好事。元济心里欣慰,从那日皇后病愈后,也就只见那么一回畅快,若能长长久久,那就好了。 父皇,容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芳菲殿”内,夜里沁着一丝入秋的凉意,容若从睡梦之中魇醒,怔忡地坐在帐中,醒来之后,她忘记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却余这么一句,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不去,一遍又一遍,像是要煎干般熬着她的心。 第三十七章 熬到了天明,终于又睡了过去,但在第二夜,在又凉了几分的夜里,她再一次魇醒,这次,她记得自己梦见了母后,梦见了那一天,自己好生气地不许母后再给穿小女娃的衣裳。 “好好好,就最后一次了,只是谁教咱们的容哥儿生得如此俊呢?” 如今再回想起来,容若觉得自己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了母后眼里的惋惜,心里有些后悔,不过就是在“坤宁宫”里偶尔让母后扮成小帝姬,一次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自己怎么就不许了呢? 再多几次就算只是为了讨母后欢心也好啊! 又一夜,殿外大雨倾盆,魇醒的容若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纱帐之外,沙沙如滔般的雨声,她没有动静,没让守在外间的小满发现主子又醒了,痴迷似地望着帐顶,她梦见了去年与律韬南下“金陵”的事,那一日的天光,咸香宜人的豆腐脑儿,以及他不惜撒谎,也要为她骗回来的素包子。 如果她只是“珑儿”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做一对恩爱相随的帝后,但可惜的是,她不是珑儿,是容若。 隔日,当她悠悠地再醒转,坐在铜镜前让小宁子伺候梳发时,见他清秀的少年面上有着担忧,因为就连她自己都能看得出来,眼下的两抹阴影是教人心惊的惨青色,她苦笑按住他的手,没让他梳头,而是让小满去传话,让原本就预计入宫进见的舅父华延龄就先回吧! 她这副凄惨的模样教舅父见了,只怕是要忧心不已。 那一天,她寸步未出“芳菲殿”一个下午就蜷在卧榻上昏沉地睡着,迷蒙之中,看见了律韬进来短暂逗留的身影,他侧坐在她的身畔,曲起手背轻抚着她的睡脸,这位帝王的一脸心疼,就连她也忍不住要动容。 她恨他。 如果那一日在“莲华山庄”他就这么撒手让她去了,或许她心里对他的恨,就不会凭添那么多的悲凉。 一夜复一夜,她梦着自己还魂之前,身为“齐容若”的生平,梦见自己为了不辱皇后嫡子的矜贵身份,无论诗书骑射,都是精益求精,为了不负父皇视为储君的期待,日日勤于构思天下大计,在风起云涌的诡谲朝堂上,淬炼出治人的手段,她不能去想自己是否曾经为了盘算而错杀无辜,只能往前看着她即位之后,可以造福多少黎民百姓。 只是,这一切,怎么就没了呢?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如果,这是世间上万物的真理,那么她想问天,如果一切都是空,又何必让她拥有过再失去呢?她真的很想知道 父皇,儿子究竟做错了什么?! 容若忍不住嘲弄自己,死了一次又活了一回,竟然还是看不穿这盘踞在自己心上的纠结,她笑律韬执着,自己又何尝好到哪儿去呢? 终于,在这一天,容若在用过早膳之后,踏出了“芳菲殿”来到了御花园的湖畔柳树下,看着荷花尽谢,只余几根莲蓬随着叶波轻摇。 “容若。”律韬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又清瘦了几分的容颜,自那淋雨一病之后,就没再见她腴润过。 她转侧过娇颜,注视着他久久,终是微笑道:“容若先谢过皇上让人准备豆腐脑儿的一片心意,与那日我们在‘百阳镇’吃的味道如出一辙,真让皇上煞费苦心了。” 今早,当容若看见小满张罗备上的豆腐脑儿与素包子,楞了好半晌,豆腐脑儿是原来的味道,素包子相较之下,比起在“百阳镇”吃得美味,却让容若心里怅然,因为那日吃的味道虽不甚佳,却令现在的她怀念。 “还有想吃些什么吗?朕让人去替你准备。”多日来,她不思饮食,今早听到来人回报,说她进了一碗多的豆腐脑儿与半笼素包子,律韬只是听闻这些,已觉欣喜异常。 容若笑着摇头,抬起纤手,从拂过的柳条上摘下一片眉叶,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最后放开手,让那一片柳叶轻轻的,飘进了水波里。 “请皇上把曹开交给我来发落吧!”她看着他轻蹙起眉心,似乎在疑惑她怎么会知道这段时日前朝发生的事,吏部侍郎曹开曾经是追随睿王爷的人,前些时日,曹家纵侄行凶,打死了一个走江湖的老人,而容若知道曹开的德性,这人所犯下的罪行绝不仅此。 当初就想过要办了,却不料世事变化至此,律韬不是傻子,但是,他为了她轻纵了一些睿王爷党羽,正好今日留予她亲自收拾。 律韬眼色黝沉,勾唇笑道:“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但看来这后宫的高墙也没能挡得住容若的耳目,你是怎么知道的?裴慕人和华廷龄他们这几天都没进宫,就是进宫了,朕也不让见你,是谁给你捎的信儿?” “想我从前好歹在朝野之间运筹帷幄了那么些年,在这宫里若没几个能够替自己办事的忠心奴才,我这主子岂不是当得可悲失败?皇上放心,今天我敢向你提曹开的事,就没防你知道我身边有人。”自从向青阳取回睿王印信之后,容若就不可能像从前还是“珑儿”时,任律韬蒙蔽耳目,她只消与几个亲信联络,事情自有他们替她办妥。 后来,容若不免好笑地心想,孟朝歌确实该忌惮她没错,万分应该。 律韬抿唇不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再见到这人再展捭阖的姿态,难免还是有几分的余悸犹存。 容若不管他的想法,只想与他将话说清楚“不只曹开,还有其他曾经跟随过睿王爷的臣工们,我会逐一帮皇上料理了,这事由我来办,比皇上亲自操办还要省事,毕竟谁也没我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底细,不能留的人,就要去得干净,几个真的能做事的臣工,皇上就留做己用,如今睿王殁了,他们就算再不服皇上,只要你能妥善对待,再加上我派人捎个警醒,不愁他们不服。” “朕不管他们服不服,只想知道容若你意欲为何?” “我只是在想,把自己曾经欠皇上的一世清平偿还了之后,皇上或许也就能够放心,让我出宫去。”她回眸,望着那一汪碧波,眼色凉冽,既然决定放手了,她就不再眷恋。 “这主意想得倒美,也不看朕允不允?!”律韬心头一震,双手紧握,极尽力才维持住镇静,冷笑了声,话说得咬牙切齿。 “你允不允,从不在我考虑之中。”她回望他,看着他阴沉得吓人的神情,她只是淡然以对。 一阵大风越过水面呼啸而来,拂得岸旁一排柳树条叶翻飞,一时之间,叶片沙动的声响宛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而他们之间的情势,则是紧绷得就像是满上弓弦的利箭,一触即发。 律韬看着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缓了几口息,平复内心的激动,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怒该笑。 这才是他的容若! 如今,容若的神魂重现面前,这原本是他以为今生不能再期盼的奢望,没想到能有成真的一日。 但,他的容若,想要离开他。 这个结果,在今日之前,他并非没有料想盘算过,但是,如今由这人亲口说出时,内心涌出的深沉恐惧令他有小片刻的慌乱,然后,因为这不可控制的心乱如麻,他生出了愤怒的心思。 “从今天起,皇后不许再出‘芳菲殿’半步。”他的语气一如目光冷硬,避开她震惊也愤怒的瞪视,看着她颊畔一缕被风吹零乱的发丝,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浅痕“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朕要为你兴建‘芳菲殿’吗?” “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容若说笑了,当年的阿娇皇后哪能及得上你半点好?朕建‘芳菲殿’,是因为朕晓得,当年的睿王爷在皇考临终之前,能够里应外合,带人进宫,是因为得了皇宫的布置图,熟悉皇宫里的秘道,而其中有一处秘道,入口就在皇后世居的‘坤宁宫’。” 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挑衅,容若气极反倒转而冷笑,生平从未有一刻如此真心,想要将眼的这男人千刀万剐以泄怒火。 没错,她确实知道这宫里地道位在何处,出口通往何方,在当皇子的那些年里,掌握了这皇宫之中的大小通道,她未曾听说律韬在睿王死后抄府,所以,如今在睿王府里应该还留存着一只秘匣,里头搁着她让人从宫中宝阁里复抄出来的皇宫起造总图,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场。 只是,舅父说过,律韬不曾查抄过睿王府,王府里的一切如昔,他是如何知道容若冷笑心想,自己真是傻了,没抄府,不代表他没看过。 律韬直视着她几乎喷出火光的双眼,不自觉地泛开笑痕,比起她无动于哀的淡然,他宁可见她对自己发脾气。 哪怕是如刀箭般的冷言冷语都好,那会教他觉得真实无比,心爱的人儿终于不再只留存于自己不能触摸的虚无之中。 容若不想看他,又伸手摘下了一眉柳叶,这一次,她将那片叶子捻在指尖,直至揉出了青涩的汁液。 罢了!她与他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又一次当她想让、想退时,他却是半分余地都不愿给她,非要再将她逼死一次不可吗? 在呼呼大风声巾,她淡然转眸,看着他的目光带着些怜悯“你总是想将我占为已有,但却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你的。” 你总是想将我占为已有,但却忘了,我从来就不是你的。 这句话,是律韬心里的紧箍咒,每在心里多想上一遍,就会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紧紧缠绕,就要窒息不能呼吸。 “皇上。”元济端了杯茶到帝王的御案前,终是不忍心地道:“恕奴才大胆,但是请皇上歇会儿吧!这样没日没夜的议政批折,您承不住啊!”若是从前,元济怕是一句啰嗦也不会有,他知道主子的能耐,但是自从心脉被“通天犀”给伤了之后,已经是今非昔比,那带着自残般的憔悴神情,教他这个老奴看了心里难受。 “下去。”律韬淡声说道,继续提着湖笔以朱色批折,他不能停不来,不能去思考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承认过的事实,在元济要离去前,又开口道:“交代京远春,再加派兵力,看好皇后。” “是。”元济颔首,苦涩领命而去。 片刻的沉寂之后,蓦然殿外传来亲军将领急报,元济连忙将人领入,当律韬听到来人说到“奴才们在‘芳菲殿’内遍寻不着皇后娘娘”之时,律韬一时怒极,手里湖笔应声折断,将断笔一扔,拔步飞奔出“养心殿”门。 第三十八章 两天之后,律韬终于带人在通往南方的商道上拦截到容若一行人,当她看见他带人围堵时,起初一楞,但是很快就以轻笑带过。 律韬看着她做男子打扮,一身寻常百姓的棉布衫,在她的身边有敖西凤与几名护卫,都做商旅打扮,只是通过这条道路的真正商旅,都被这阵仗吓人的大批军队给骇得纷纷走避,旷野之间,只余下他们两方人马。 “皇上来得真快,我以为至少要过了这个地界,你才会带人追上,看来我太小看你那些暗探们的功夫了。”容若柔婉的嗓音不疾不徐,坦然的神情似是不觉有错,笑觑着律韬紧绷冷沉,如覆山霾的脸庞“皇上以为派人守住‘芳菲殿’,我就逃不出来了吗?终究该怪你太心疼我,‘芳菲殿’里的那一池荷花,年年都开得好,要让花开得好,就需要有活水灌注,能得活水就必要有通道,只要稍谙水性,就能从通道--?!” “你住口!”律韬一声暴喝,听着她以他的设想周到,拿来说嘴讽刺,他心里觉得悲哀,却也觉得想笑,嘲弄自己的傻“跟朕回去,皇后这次散心,走远了些,下次不要再犯了。” 说完,他走上前,伸手要拉住容若的手,逃避着不看她一脸不敢置信他竟然轻易就以“散心”将她私逃一事揭过。 “二哥”够了。 容若在心里对他轻声说道,以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冒犯君威,终会让他厌倦,但是,终究是她太小觑自己在他心上的份量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二哥”唤得律韬一瞬怔忡,抬眸看着她一双带着哀伤的眼睛“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许走,不许。” “不!”容若忽然神情一冷,大步后退“今天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皇上,从小师傅们是如何教导的?帝王不能有私情,如果你无能为力斩断对我的执念,那就由我来为你动手--?!” “不!”律韬箭步上前,要擒住她欲拔身旁护卫刀剑的举动,这时,一旁的敖西凤见皇帝似是暴怒的举动,飞掠上前,冷不防被律韬扬臂飞甩开几步,他想起了当年自己曾经惨败在这位帝王手里,遂提起气,在对打两招之后,没发现帝王已经提不上后起之力,一掌正中帝王心口。 “住手!”容若一声惊喊,在看到律韬胸口中掌飞出,砰然倒落在几尺之外的上地上,一动也不动时,她在那瞬间仿佛心魂欲裂,想也不想地冲到他的身边,跪着将他扶抱在怀里,颤着声唤道:“律韬?二哥?” “我只用了五分力,容哥哥,他的内力那么高,怎么可能?!”这时,被天子亲军以刀剑团团包围住的敖西凤,一脸不信地看了看重伤的律韬,再看了看自己施劲的双掌,这一刻,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他落掌时,并没有在对方的身上感觉到练武之人的绵厚内劲,但他明明就记得当初--?! 容若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瞪着敖西凤,却是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知道这位忠心耿耿的傻大个儿会出手,一切都是为了要护她离去。 她好用力才缓过一口气,微哽道:“如今的你,就算只用一分力他也受不住,他的内力已经废了” 为她而废了! 蓦地,她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腕被紧握住,她急忙地敛下美眸,看见脸色苍白的律韬已经睁开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别走,容若”他低哑的嗓音才出喉,已经呕出大口鲜血,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里充满了祈求“不要离开,只要你能够留不来,我答应你,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绝对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情愿的事,所以,不要离开,留不来,不要走容若,留下来。” 看着他最后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一口鲜血呕出来,那触目惊心的红,漫过他的唇与下颔,染过他的颈际,在他藏青色的云锦袍服上,不受控制地渐漫开大片血渍。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只惦着她的离去?! 这一瞬间,容若难抑心痛,忍不住暗自苦笑,多讽刺,世人皆道他这位皇帝冷心冷面,薄情寡淡,却不知道这人,原来是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傻瓜情种! 她终是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将他的头按在胸口,在他的血濡湿她大片衣衫时,心阵阵翻绞,割似的痛 “师父,不是徒儿爱说你。” 小药僮一手拉着他家天官师父,一下提着刚上山打的野兔,竹上是一篓子药草和山菜,走在前面,叨叨絮絮道:“都说过几次了,过了那个小山岗,看见了竹林就往左拐,直到看见了小溪流,站在溪边往右看,就会看见可以走回咱们家的小桥,走过桥之后,再?!” “你说够了吗?”天官没好脸色地瞪着他家徒弟的后脑勺,不甘不愿地被拉着走,因为实在迷路得严重,让他就算不高兴也不敢甩开那只小手“要不是你坚持要去采什么捞子菜,我何致于会迷了方向?” “那菜是师父爱吃的,昨天不是才在念着想吃吗?”小药僮虽然被凶,但是不以为忤,咧着笑,决定结束迷路话题,虽然,去摘菜的只有他一人,只是不知道让他留在原地的师父,就是可以迷路到百八里外去“摘了不少,晚上烫了凉拌,村里大婶说裹了面糊炸来吃也美味,师父可以多吃一点。” “等你做了好吃再说。”天宫啧了声,看着小药僮丝毫没改变的外表,心想自己也就算了,一个小孩三四年没变外貌,只怕这地方是不能再住下去了“这地方师父住腻了,咱们改日搬吧!” “好。”小药僮笑着点头,拉着师父走过桥。 “你跟村里的人都熟了,不会舍不得?” “不会,徒儿只要跟着师父,谁都不会舍不得。”这话里,有着只认师父的独一无二,却是隐约地透着对人对物的冷漠。 两人过了桥,走进一条树林夹道的羊肠小径,大约十数尺之后,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幢不大的茅草顶房子,炊烟袅袅,有鸡、有鸭,门口摆着好几筛的干草药,几张凳子和微倾的石桌,这就是他们师徒二人住的地方。 只是今日,来了不速之客。 当天官看见在几名守卫伺候之下,穿着一身牙色袍服,就着石桌,坐在一张凳子上的公子容貌时,有一瞬间,激灵的寒意从背脊窜上,因为他知道那位公子其实是女儿身,但是,那躯壳里确实住了一个王爷。 他怕的当然不是这不可思议的现象,而是那位王爷实在教人忌惮,尤其当那双优雅淡然的眸光往他们这方向瞥过来时,他已经吞了两次唾沫,因为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自己在这位王爷身上造了什么孽。 “你想起来了?” “看得出来吗?”容若微挑起嘴角,勾了勾手,道:“过来,本王向来不喜欢跟人大着声说话,天官大人。” 说完,容若的目光落在天宫身边的小药僮身上,明明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孩子,眉目之间竟然已经有度量情势的谨慎“不必担心本工会伤害你家师父,只要他肯乖乖合作,本王不为难你们师徒二人。” “所以,皇上果然出事了?”天官从容若的语气里猜出了几分,走到她的面前,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你能恢复记忆,表示你与皇上有了真正的骨血相通,你真的怀了皇上的孩子?” 说完,天宫完全没发现他家小药僮一脸震惊,在后面拉着他的衣服,暗阻他根本就是在捋虎须的举动,还不知死活地看向她纤细的腰身,不似有孕迹象“还是已经生了?” 不对啊!皇后生孩子,那可是普天同庆,举国欢腾的大事,他怎么就没听说过天官才纳闷到一半,就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原来是被敖西凤一把揪住衣领,而这位大个儿身后的主子则是一脸带着刀般的冷笑。 “少废话。”容若站起身,走到被揪在半空中的天官身边“我只想知道,皇上的龙体有没有可以恢复如昔的机会?” “呃”天官往下瞥了小药僮一眼,见那小子竟是一脸是他自找的无奈,却是卖乖地去拉了拉王爷的衣袖,没料到小子的眼力好,早就料到了王爷不为难弱小的脾性。 无耻!天官在心里骂了声,但随即又补道:再多卖点乖,师父靠你了。 “凤弟,让他下来。”容若哼了声,又坐回凳子上,看着天官终于能松口气走过来“你刚才说的话,本王先记着,以后再慢慢算帐,现在,本王要知道,皇上的龙体可有恢复如昔的一天?” “不可能。”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天宫说得直白“除非王爷可以另找高人,要不,我只知道‘通天犀’能有引血渡魂之效,当年皇上以真龙天子之血,当作封引,这才让王爷这口气得以久存。” “就几滴血?不过就几滴血,何足以让他心脉俱损?!” “王爷没听明白吗?皇上给你的是心髓血,那是凡人用来固元之本,更别说那足以逆天之力引渡而出,虽无外伤,但却是伤及根本,而且永无复原如初的一天,就如同这杯水” 天官话至中途,提起桌上的茶壶,捻起一只杯子,在杯里倒满了水,匆地将杯倒捆在桌面上,原本盈满杯巾的水倾泄而出,沿着桌边,滴沥沥的淌流到石子地上,顺着石缝消没不见。 “这已经倾覆的水,王爷如何收回呢?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皇上可为王爷逆了天意,可是,不幸的是,王爷却无法为皇上收回这覆灭的水。” 容若低头看着从杯里倾泄而落的水,滴滴的流逝不止,心里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慌,伴随着痛在她的胸口绞了起来。 她差点忍不住想要伸出双手,想去承住那不断流下,在桌面上所剩稀少的清水,仿佛那是律韬为了她所失去的毕生心血。 “这个结果,在下当初就已经充分告知皇上,但陛下执妄深重,谁也劝他不回,我只知道倘若皇上再不寻思保重龙体,再继续劳累下去,长此以往,就怕皇上的寿数--?!” “大胆!”容若的手心紧握,指尖的冰凉不住地窜上,悠悠地泛进她的心坎儿里,当她回神之际,已经出口怒喝“皇上乃当今天子,九五之尊,他的寿数又岂是你我今时今地可以议论的?!” 话落,天官没有接过,山野之间一片静寂,许久,容若才又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知道那逆天之术?” “就日子活得久了,难免会知道得多一点。”天官打哈哈,不想老实说出来他所谓的活得久了究竟是多久。 “在来这里之前,我听说,你喜欢搜集神物宝器?”普通人都不会接受的答案,更何况容若不是省油的灯,她还不等天官回答,就又说道:“在本王的王府里,有一间很大的宝库,收藏了不少各地搜罗而来的奇珍异宝,相信当年二殿不能得的宝贝,四殿不能得到的,决计不会比他的差,天官大人不嫌弃的话,本王就邀请你和徒儿一起住进王府里,为本王那些宝贝鉴定一下,放心,本王一定交代奴才们殷勤伺候,绝不怠慢。” 这这这这哪里是邀请,是软禁! 殷勤伺候?是紧加看管吧! 第三十九章 天宫知道她是要他回京城去为皇帝想办法,虽说弄个不好,自己和徒弟可能会命丧她手,但是,当初四殿不是皇后嫡子,能得的就他所知就有好几样稀世奇珍,完了!好想要、好想要 小药僮看着师父脸上饥渴样子都出来了,默默地把子里背上的东西都除了,再默默地准备去收拾行李,因为,他知道师父非但不会挣扎,只怕还会自动送上门去被“软禁” 几日不见,卧床不起的皇帝又瘦了。 容若将天官师徒安置好,回到宫里,与青阳和孟朝歌交代了几句话,就回到“养心殿”她站在床前,敛下眸光,清冷地注视着躺在床榻上的皇帝,看着他一脸的惨白憔悴,仿佛随时都会断了那一口余息。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像是要试探这男人是否还有存活的温度,碰上了他的脸颊,指尖滑过他眼下的乌青,明显消瘦清瞿的脸颊,然后是下颔明显扎入的胡碴子,这一刻,她觉得好想笑,然而当这笑意泛上唇畔,却只剩下苦涩。 “从前,我怎么会觉得你这人聪明呢?现在就我看来,你这个人蠢笨到极点,既然坐拥大好江山,就该好好当你的皇帝,何苦要浪费那几滴心髓血,把自己弄到这步凄惨田地,来保下我这一口气呢?” 那日,他们在大殿之中,律韬曾经对她说过,就算她不愿意相信他,也总该想想,过去的那两年,他究竟是如何待她的。 那日之后,她其实不曾认真去想过,只是,就算她不刻意去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也从未曾一刻自她的脑海里淡去。 她怎么可能忘了呢? 他们成婚两年,在世人的眼里,帝后恩爱,形影不离,他与她,一起赏过泰山巅上的日出日落,一起下江南赈济勘灾,一起北巡肃军,他说要带着她看遍万里河山,天上地下,唯他们一双人,永不言离。 她忘不了啊!这位在文武百官面前,总是不苟言笑的冷面帝王,唯独不吝于在她面前施展笑脸,他温言软语,甚至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费尽了心思,就只为了将这天下珍宝捧到她面前,讨她欢心。 她不是无心之人,不是一块无法暖起来的冷玉,只是正因为心里有所感受,所以才更加地痛苦挣扎。 虽然,那一日将身子交付予他,她所怀的目的并不纯粹,但是,其中也确实有几分真心啊! 她当然可以为自己辩解,这一切不过是他所设的一场骗局,她不过是被骗了而已,但是,她可以骗得过律韬,骗得过任何人,却骗不过自己,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交付给他的心意,分毫不假。 她问自己,爱他吗? 不!她不爱他至少,与这男人就算毁天灭地,都要得到她的执念比较起来,她对他的情,淡薄到简直不值一提的地步。 然而,这一刻,她多宁可自己对他情只是情,恨只是恨,而不是在心里纠缠不清,让她斩不断,理还乱,只能无力地眼看着,那原本纯粹的情与恨,渐渐地血肉模糊成一块儿,样子也狰狞了起来。 容若轻叹了口气,笑他的痴傻,笑自己的挣扎,纤细的柔荑似是有意,却又像无心一般,轻碰他搁在床缘的大子,以指背轻碰着他曲起的指尖,仿佛缠绵般,在那指上来回地游移着。 此情此景,让她想到了昨年冬至时“芳菲殿”的静好岁月,他笑说被她摸着手舒服,要她继续别停,就在这一瞬间,容若的心里觉得恍惚,也觉得怆然,究竟有多久不曾主动碰触过他? 竟然就连她自己也已经记不起了。 忽然,她才感觉到指下的男人手掌一阵颤动,整只手就已经被他的大掌给握住,她微微挣扎了下,就不再动作,任由他执握住她。 其实,如果她真心要挣扎开来,只要再多用一点力道就可以了!因为他握着她的力道并非十分蛮横,但她却也知道,那是因为现在的他虚弱无力,而这或许已经是他能使出来最大的力气了。 不知怎地,心,又是一痛。 她沉静地敛眸,看着律韬缓慢地睁开双眼,他平素锐利的目光,此刻难掩沉痾积重的浑浊,终究是气弱无力,翘起嘴角,再度闭上眼,只日正仍旧执拗着握住她的手不放。 就在她以为他又要沉睡过去时,他启唇,淡然地开口,道:“你没走。” 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三个字,容若微楞了下,失笑道:“听皇上这口气,是意外还是失望?你想我走吗?不,我怎么可能让你的心愿轻易得偿?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盘算何事吗?” 她见他嘴角微翕了下,似是有话想说,却不等他开口,接着又道:“我在想该如何将你的江山据为已有,虽然可惜我现在是女儿身,不再是当年的睿王殿下,不过,我现在是你的皇后,皇帝的玉玺搁在哪儿,你也不防我知道,眼下更是任我取用,或许,我现在就拟一道旨意,示下皇上龙体不豫,立六弟青阳为太躬,自即日起代圣躬摄政镇国,以泽天下万民,自然,凡事由我在他后面出主意,当家做主的人自然是我,又或许?!” 律韬冷笑了声,打断她的话,硬声道:“又或许,你现在就杀了朕,让六弟登基做皇帝,由你垂帘听政,是吗?” “是,青哥儿一向与我要好,他会乐意的。” 话落,容若没再说话,轻抿丹唇,看他闭着眼眸的憔悴样子,一时竟是心抽似的痛,不忍得想要别开不看,但却是无论心里有多难受,她的双眼却是一刻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 就这么盯瞧着,心痛了,竟也无法让自己不看。 律韬感觉握在掌中的柔荑,像是闹脾气似地想要抽走,他用了劲地握住,笑着睁开眼,看着她,温柔的嗓音一改先前的冷硬。 “那么,若二哥也愿意让你垂帘听政,你能将对六弟的一半好分予二哥,也与我要好吗?” “你在胡说什么!”她冷嗤了声,只当他在说浑话,这男人天生的帝王威严,有的是千纲独断的本事,哪里需要她垂帘听政?! “你就笃定朕在胡说吗?”律韬终究是武功高深之人,虽然心脉不固,但自行运气了几天之后,终于不再感觉内腑千刀万剐的痛,他想起了稍早之前,青阳进来对他说的一番话,蓦地,神情语调一改,软得像能掐出水“陪着朕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功夫,行吗?” “别对我用这种哀兵之计,没用的。” “行吗?”他当作没瞧见她那张横眉倒竖的怒颜,犹是软声祈求。 容若瞪着他,少见地拧起眉心,想当年与这男人在争夺帝位时,只知道他的手段残酷无情,倒不知道他这人原来有如此无赖的一面。 “容若,我的心口好痛。”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她笑着拍拍他的脸颊“活该。” “对,是我活该,但真的好痛。”律韬在心里无奈苦笑,但知道这才是他所爱之人一贯的说话风格。 “那我去喊太医进来。”说完,容若转身就要出去唤人,但脚步才踅过,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拉住了手腕。 “容若。”律韬浑厚的嗓音里,完全不掩示弱的祈求。 闻声,她回眸瞥了他一眼,一代帝王低声下气到这种程度,他不可耻吗?但她没再坚持,坐回了床缘。 “难受吗?”她轻声问。 “还好,能捱得住。”见她终于软化了,律韬咧开笑,但还是不忘皱着眉,是因为真疼,二是为了让她继续心疼他。 “你别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不会同情你,绝对不会。”她实在被他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给瞧得吃不消了,淡淡地别开了脸。 “不必,我这是自作自受,你不必费心可怜我。” 这下,换容若拧了眉心,总觉得眼前的律韬不太相似从前,那姿态软得就像一股牛皮糖,看似软但缠劲却十足,令她联想到另一人。 “就一会儿,不许讨价还价。”说完,她除了靴履,和衣与他面对面躺着,在他双手要伸过来时,冷瞋了他一眼,让他不敢造次“听着,我不允许你死,死对你而言是解脱,也不足以偿还得了我心里对你的怨恨,只是白白便宜了你的事,我不允许。” “好容若,果然是天底下最知道朕心意的人,朕不是没有想过,死对现在的朕来说,真的是解脱。” “你这人--?!”容若被他的话给气到发抖,开口闭口就是死,存了心要教人听了难受的吗?但见他如此虚弱的模样,她终究是忍不了没发作,一肚子的火气,终化成一声轻叹。 “死有什么好?我不懂我真的已经被你弄糊涂了,你这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你坐拥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如此贪心就不怕遭天谴吗?” “朕知道自己想什么,也知道,朕所想要的,这一生注定得不到了,倒不如就如你所愿,至少在我们两人之间,有一人是可以称心如意的。”律韬先伸出了一手,发现她并没有投来吓阻的目光,遂大着胆子又探出另一下,在她来不及意会过来之前,已经将她拥进怀里。 容着想推他,却想到他身上带着伤,只能忍住了“不,从前的睿王爷已经死了,你就算拚了命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那也不过是你自以为是而已,他甚至于已经没有命跟你再斗一次,更休提什么称心如意了。” “在容若的心里,真的有那么想要当皇帝吗?” 闻言,她看着他,良久,才缓慢地说道:“想当帝王的念头,你觉得庸俗吗?在我的心里,我有我的天下。” 这句话,不过简单的几个字,却如千斤重的巨石,沉沉地压上律韬的心,在这一刻,他仿佛才真正看清了这个与自己相杀相伴多年的人,想要九五之尊的位置,不在于野心,不在于权力,而是在这人心里,有造福苍生的天下大计,只是有太多的是是与非非,以及他对这人难以割断的爱恋,硬是生生折了这一对充满抱负雄心的羽翼。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当初,我曾想过,就算不能成为帝王,至少,可以是一位能臣,但你从来不肯给我一条活路走,我不是不能退,不是不能让,而是你,从来不肯让我有路可退。” “我只是怕,怕得不到容若。”一切的雷霆手段之中,都藏着他的渴望,在他的心目中,当年的睿王爷是一条遨游在九天之上的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还有着一颗硬起来,其实比他更狠的心。 “怕得不到吗?很高兴你终于承认了,我从来就不曾属于过你。”听到他的坦白,她颇满意,唇畔挑起了浅痕。 现在,亦不曾吗? 一时之间,律韬的眸色黝暗不见底,喉头紧得吭不出半声,只是将她拥搂得更紧,俯首轻吻着她的发顶,任她发间的馨香萦绕他的呼吸。 第四十章 “好了,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我就不拿话噎你了,但是这一生,你欠我一个交代,你休想抵赖过去。” 容若心知他虽然虚弱,但是一双长臂顽强地抱着她,顾念他的伤势,她放弃了挣扎的念头,挪了下身子,在他的颈肩上,找到了一个颇舒适的枕处,喟叹了声,带着几分疲倦地闭上美眸,嗓音慵懒,却极强势,道:“所以,不准死。” 郭太医一直觉得,那日皇后娘娘在过目皇上的药膳单子时,曾有一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但就这么一瞬,消失得太快,以致于他以为是错觉。 但隔两日之后,当皇后娘娘吩咐他准备单子上的某道药膳食,他看清楚单子上的食材,心里怵了一下,想自己那天拟单子的时候是傻了吗?那那那那东西是能给皇上吃的吗? 但皇后坚持,他只好照办。 结果,就是当律韬被搀扶坐起,看着那一碗粥时,眉心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蚊子“这是什么?” 坐在一畔的容若看见他皱了眉头,嘴角不自觉地牵动,果然被她料到了!在几日仔细研究律韬的饮食单子之后,她发现了几年下来,这男人唯有一样东西没吃过,那就是动物的脏器。 而御厨房里的奴才们都知道帝王的好恶,自然不敢在帝后的膳食里添上这一味,是以当初还是珑儿的她并末发现,但是,不代表她在恢复容若的记忆之后,还会忽略掉这一点“小事” “回皇上,是羊肾韭菜粥。”郭太医额汗涔涔,终于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在这同时,眼光充满求助地望向了皇帝身旁的皇后娘娘,虽说这道药膳的方子是他所开,但他深知皇帝不喜食动物内脏,若不是皇后娘娘坚持,他也不敢造次啊! 一听到“羊肾”二字,律韬的眉心拧得死紧,嫌恶地瞅了那碗粥一眼“朕吃不进那东西,撤走。” “就算是‘臣妾’亲手喂皇上吃,也吃不进吗?”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示温顺,她故意将“臣妾”二字说得格外震耳,然而,见他脸色又沉了几分,她脸上的笑就又深了几分。 “你知道我--?!” 蓦地,见着她唇畔噙着不怀好意的笑花,他话才说一半便打住,心想她当然知道了他极憎动物脏器的独特气味,但越是知道,就越要往他这儿送! “臣妾该知道什么?”她倾侧娇颜,故作不知“这可是正好东西,对皇上龙体有帮助,臣妾可是苦心为您准备的呢!” 又臣妾?律韬哭笑不得地觑了她一眼,怎么这人越没安好心眼时,那张嘴巴就越甜呢? “娘娘说得是,启禀皇上,这道药膳不是微臣开了例想出来的,而是的朝仁宗之时,一位名唤忽思慧的太医精心为他的主子想出的治病药方,据传,那位皇帝在征战之后,龙体亏损得厉害,就是服了这药膳粥才有起色,听说仁宗皇帝吃了之后,还让久未传出喜讯的贵妃有了身孕--?!” “住口,谁让你多嘴了!”容若冷斥道。 “是是是,奴才多嘴,请娘娘恕罪。” “是吗?”这会儿,笑的人换成了皇帝,他挑起一边眉梢,眼底没少掉戏弄她的促狭光芒“这道药膳竟然有如此神效,那朕不进上一些,怎么对得起皇后让太医准备这道药膳的一番苦心呢?” 听他把进这道药粥的事全算到她头上,说得她好像别有居心似的,让她忍不住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她的真实身份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他们名义上是夫妻,骨子里是兄弟,就算天塌不来,她也绝对不会存心准备这道药粥,邀他一起跟自己生孩子! 不过,想自己并非全然无辜,毕竟她确实是有捉弄他的居心,明知道他不喜欢动物脏器的秽味,却故意让人准备了这道羊肾粥,人说自食恶果,形容的就是她现在的下场吧! 律韬好整以暇,一边吃着容若说好要亲喂的粥,一边笑道:“其实,这羊肾吃起来也不若朕想象中难以入口,甚至于滋味还颇鲜美,以后适时进上来让朕享用,听见了吗?” 适时?容若挑起一边眉梢,狠眯细了明眸,瞪着眼前的男人,心想等他身子好了之后再“适时”进些这羊肾粥,只怕不会是温补强身如此简单,那么,他是想让人陪着放纵好泄火吗? 她可绝对不奉陪!容若在心里冷笑地想道。 “是,微臣领命。”郭太医拱手。 “皇后,你的手停了。”律韬瞥了一眼,淡然出声提醒她没尽责,唇畔勾着一抹揶揄的浅笑。 他很想知道这人刚才那一瞬间在想什么,不过终究没开口询问,因为他不以为以这人的性子会回答他的问题。 “是,皇上慢用。”容若恨得牙痒痒,再提起纤手,一勺接着一勺往他的嘴里喂粥,总是他一口还未来得及吞下,就又塞进了下一口,似乎颇有要将他给噎死的存心。 “娘、娘娘”在一旁的郭太医忍不住担心,出声提醒道:“当心皇上吃快了噎--?!”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容若笑着打断。 “这粥里有羊肾,自然要趁热吃,就怕凉了腥口,皇上,你说是不?”她绽放如花般迷人的笑靥,话是这么说,但一点也不给律韬有回答的机会,依旧是把粥一口接着一口紧接着喂进他嘴里。 哼!在敖西凤的帮助运气,以及天官的施术调理之下,终于能将内力给压回丹田,他以为见着他好转,她应该是痛哭流涕,谢天拜佛吗?她受的罪,不会少还给他!只是,天官说过,这终究治标,帝王的龙体,就以眼前看来,还是需要妥加照顾,要不寿数堪虞。 她这问题,究竟是要不要他回答呢?律韬好笑地心想,自然不会看不出这人的存心不良。 只是,虽然这粥的味道不差,但终究里头掺煮的是自己讨厌的动物脏器,律韬多吃了几口之后,连享受也谈不上,只能忍住不皱眉,但见她喂得殷勤,虽有存心噎死他的嫌疑,但他还是笑着一口口吃进嘴里,眉眼间的笑意,甜得不似在吃羊肾粥,而是甜进心里的蜜糖。 容若,这才是他的容若。 所以,腥是腥了一些,但这粥只要是容若亲自喂的,再多他都吃得进,就算要被她存心噎死,他也乐得瞑目。 然而,这一副“和乐融融”的帝后恩爱,却在郭太医的脚步才刚踏出殿门时,被皇后的一声喝斥给震得粉碎。 “齐律韬,你少得寸进尺,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殿内皇后一声娇叱,然后是一道打手的响声,那声音极亮,可以猜想打的力道不轻。 这时,郭太医听见了皇后连名带姓怒喝皇上的名讳,心头忍不住抖了一下,想刚才帝后看起来不是很和谐恩爱吗?怎么才一转眼功夫就翻脸了?! 难道,宫里盛传帝后不谐的流言,原来都是真的? 那那那那他听从了皇后的话,给皇上准备了最忌惮的羊肾粥,岂不是存心跟自个儿的脑袋过不去?难保这才一出宫门,就要被皇上发落追究? 此刻,在殿内的二位主子,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经让一位老太医涔着汗准备去办后事,容若冷瞋着律韬,见他悬在唇畔似有若无的浅笑,心里就觉得碍眼到极点,半晌,她轻叹了声,不想没良心到跟一位病人计较。 “我看,你还是快些大好起来吧!面对那些批也批不完的折子,议也议不完的朝政,我有些乏了,你才是这江山的主子,早些大好起来,早些回朝堂,别老是想要赖着我替你办事。” “不是才说要让六弟摄国,你好趁机辅政吗?”律韬失笑,还以为她会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呢! “青哥儿不无几分敏慧,是做事的人才,但是,一则他长年在战场上,二则对官场不熟,再加上朝堂之上的事诡谲多变,他应付不来,如今他与孟大学士为了”睿王印信之事,容若这几个字说在心里,又道:“在闹不和,事事都要来问我,让我替他出主意,说起来,要论本事论城府,他远不及你懂得恩威并施,倘若由他主事,终究还是我要操心,倒是白白便宜了你,让你省心。” 律韬笑挑起一边剑眉,明明这番话该是称赞他有聪明才干,但是,怎么细细听来,却有几分酸他心田心老练,为人阴险的味道? “瞧你这脸色确实苍白,是真的把你折腾累了。”他伸出大掌,轻抚着她滑细微凉的脸颊“辛苦了。” 容若摇头,苦笑地心想他们这番对话,听起来倒真像是夫妻之间情话绵绵,但她心里知道,会感到异常疲倦,是因为自从落胎之后,她的癸水一直就未再来过,虽然不喜那一月一次的信儿,但是,终究是女子身躯,长此以往下去,绝对有损,她敛下美眸,想或许该让太医备上那副方子了! 破血。 容若没想到自己一生怕吃苦药,生平第一次主动求吃的药方,竟然是让女子破血的汤药,服了之后,当天夜里,便来了癸水,血气急下,竟是一连来了几日都不停,最后是律韬能下床走动了,换她卧床不起。 她听见殿外传来“参见皇上”的声音,然后就看见律韬进来,还不等他走近,就先声夺人道:“别过来,我现在一身血腥味儿,离我远些。” 几日淋漓的癸水,让她觉得自己浑身散不去的血味,这两日吃了调养的方子已经好些,但是她想让污血泄干净,是以与太医说好要缓治。 “感觉如何?”律韬无视她的拒绝亲近,不管天子之尊,坐在床前的脚垫上,握住她的手,一脸的忧心。 “很累,身子很沉,想就一直睡着,不醒过来了。”话才说着,她已经又闭上双眼,浑身的冰凉让她忍不住倾过娇颜,眷恋着从他大掌透出的温热“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了,我是个曾经死过一次的人,当然--?!” “住口!”这人!见他大好了,就知道要拿话噎他了吗? 她睁开眼,瞋了他一眼,她心情恶劣到极点,哪能放过他?“既然是事实,为什么不让我说?反正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怕什么?” “我不怕,只是不爱听。” “不爱听什么?不爱听我说这种仿佛快要死掉的感觉似曾相识,还是不爱听我说在那时候自己心里有多怨恨你吗?不爱听我说被你折了的左腕一直到我死前都还好不了吗?不爱听我说--?!” “这些你都不必说,我都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当初断了气时候的模样,没有人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 他执起她明显比前生更纤细的皓腕,长指轻轻地在她的腕上挲滑而过,明明是如此雪白细腻的一段藕臂,在他的眼里却看成了那人殁了时,那一段削瘦修长,但伤处却仍肿胀不消的男子腕骨。 第四十一章 容若默着声,看他唇畔明明悬着一抹浅笑,但眼眸眉梢却无一不透出哀伤的脸庞,明明知道他不过是自作自受,白食了恶果,但在自个儿的心上,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了隐隐的痛楚。 是她终究忍住了没问,不问这男人当年睿王爷薨了时,他究竟在那灵旁守发多久,她也不问,不问他会不会心痛,不问他有没有后悔,不问他是否一如青哥儿所说的失控崩溃,不问他罢了。 何必呢? 知道了他的答复又如何呢?不过是给她自个儿心里添乱而已。 “太医说” “我知道他们对你说什么,什么小养大养的,休想。”她撇唇冷笑了声,打断他的话“从前是我不知道,所以才与你当夫妻,但是从今以后,我不可能再与你同房,再与你行周公之礼,所以,我当然就不可能会再怀上孩子,不可能会有大养之日。”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也不能委屈一下吗?” “若今天换成了你是我,你来当女子,我倒是愿意出这一点力,帮帮二哥这点忙,给你‘养’身子!”容若咬牙切齿地冷笑道。 “此话当真?”明明听着是屈辱的话,但律韬却笑开了眼眉,因为,至少在她的心里是愿意亲近他的,要不,那“身子”怎么养得出来呢? 其实,话才说出口,容若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不其然,看见他咧开了笑,让她不知道是该恼他怎么连这一点男人节操都没有,还是恨得把自个儿胡说八道的嘴给撕了。 “你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不出去,朕就只想陪着你睡会儿。” “你在旁边我睡不着。”她硬是不肯挪动让他上榻,不想让他抱着自己,闻一身的癸水腥味这一生,他大概是见过她最多不堪一面的人吧! “以前就可以。”律韬笑道,心想是这人太洁癖,最不喜欢被人瞧见自己的不堪,她自觉一身血腥味,但他抱在怀里,却只觉得温润馨香。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是吗?”他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唇,很自动地环抱住她,轻而易举就半抱起她,让她腾出一个位置给自己“上回朕病了,就见你在朕身边入睡过,想来应该只是习惯问题,就让咱们再试一回。” “我不要。”她瞋了他一眼。 见她挣扎着想要脱身,他立刻先声夺人,挺出了因为一场大病消瘦了不少的胸膛“朕就要抱着你不放手,你推吧!你打吧!反止痛在朕身上,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的心口还疼?”她楞了一下,已经伸到一半的双手生生抽了回来。 他摇摇头,耸了耸肩道:“前两天就一点都不疼了,不知道被你推了之后,会不会又痛了。” “齐律韬,你唬我!”容若瞪圆美眸,一下推开他近得随时都能吻到她的脸庞,难以置信这男人竞能无赖到这地步,那煞有其事的表情,教她有一瞬间信以为真了。 “要是真疼了呢?容若忍心吗?” 他一边可怜得近乎可耻地说着,一边趁着她不防,为她调整姿势,让她侧躺着,而自己躺在她的身后,让她的背贴在自己的胸前,明明是男人与女人曲线弧度都迥然不同的身躯,这一刻,却蜷贴得无比契合。 她想扯开他环住纤腰的手臂,但试了几下,那股子圈住她的蛮执却是一动也不动,她叹息放弃,嗤道:“疼死你最好!”律韬感觉她在怀里的身子渐渐松懈不来,满意地勾起嘴角“没关系,我知道你说这话不是真心的。” 谁说的?容若回眸没好气地瞋了他一眼,见他有恃无恐,颇不以为然,未了,她在心里冷哼,闭上美眸,就让他得意这一时吧! 就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接受她迟早会离去的事实,她真的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与他天长地久。 容若并未放弃出宫的念头,那一日,自请为开渠监下的裴慕人来向她道别,说虽想在朝堂上贡献一己心力,但是,在他心里深处,想要藉机看遍大山大水,为她绘回天下大图,或许有一日,他们能够一起实现开渠通四方,以利农耕,以利漕运,以富庶天下。 “此次一去,怕大江南北居无定所,凤弟留着,大哥安心,每到了一个地儿,大哥会捎信,如果静斋能出得了宫,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大哥,但大哥知道静斋的性子,你的人想走,但你的心,离不开朝堂。” 那一日,在他离去之后,容若静默独坐许久,裴慕人从小伴读在她身边,最了解她的想法,她不愿意承认,虽然不能接受与律韬这般帝后关系,但她的心是真的离不开朝堂,那终究,已经是融进她骨血不,是灵魂里的想念,死了一次又活了一回,仍是抛不开。 最后,她凉匆一笑,若没有真的出宫一回,哪里知道能不能抛下呢?或许她只是从未离开过,而非离不开! 又几日。 最近,小满和小宁子一直觉得,自从他们皇后娘娘淋雨大病一场之后,他们似乎没能过上几天平静日子,从前那一段安详的岁月,如今想来,竟然颇有只能追忆的感慨。 好不容易,他们皇后的癸水终于止住,脸色才刚恢复了红润,不过几天功夫而已啊!似乎要呼应他们这个想法般,一声瓷碎的声响,从殿内传来,但是他们只敢守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轻易踏进。 终于,院门外传来“皇上驾到”的通报,他们如蒙大赦,看到律韬的来只差没有膜拜叩首,还不等他们行礼参见,律韬已经开口问道:“怎么一回事?” 一向都是抢着要说话的小满,这次却默了声,所以小宁子只好自己开口“皇上快点进去吧!主子说有一件事情,只有皇上能替她办到。” 这话,小宁子说得十分含蓄,不敢直接转述皇后娘娘刚才所说“去把这后宫里唯一能办那档子事的男人给我找过来!”的那句。 律韬觑了神色有异的两个奴才一眼,便捉步大刺刺地走进殿内,一入内就看见满地的狼藉,砸碎的都是一些碗碟,有汤有菜,但都已经成了溅污毯子与地面的杂碎,而容若就蹲在一旁,双手抱住曲起的腿,纤细的膀子微颤。 “容若?” 听见律韬的喊声,她抬起红得异常的娇颜,叱道:“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去床上躺着。” “什么?!” “那菜里被下药了。”她咬牙切齿,身子热得难受,双肩却是气得发抖,她宁可那菜里下的是毒药,也不愿意被人逼着取乐。 “大胆!是谁敢在你的--?!”这下连律韬也怒了。 “衣服脱掉,去躺好!”果然下药的人不是他,容若太知道这人对她的心疼,如今的百依百顺,教她有时候会心生恍惚,怎么当年在“迎将台”上见他,竟是畏惧的胆颤心寒呢? 这时,律韬隐隐觉得不对,迟疑道:“什么药?” 容若此刻正是浑身热腾得难受,不想再跟这男人多废话,站起身来,揪住他的襟领,在他的脸上和脖子上乱吻一通,喘息道:“你要是再多话,我不是不能立刻让人从宫外送一个男人进来,衣服脱掉,去、躺、好!”“什么男人?你敢!”律韬低吼完,一瞬,终于恍然大悟“舂药?” “来人!”容若不想理他了。 “好好好,我脱,脱就是了。”律韬很努力才能噙住直想要咧开的笑,以最快的速度除去一身常服,然后乖乖地躺到床上,等着当历史上第一个被自己皇后白日宣yin的皇帝。 容若上床时,瞋了他一眼,脱到只剩下一件深衣,躺到他的身边“被做的这件事情我还不熟,还是你来吧!” 律韬楞了一下,可惜,他刚才真期待了一下,不过,他依然十分乐意地翻覆过高大身躯,将心上人压在身下,却在要吻上她的唇之前,被她按住了嘴,听她冷声道:“把那个下药的人给我找出来,以前好些没用过的严刑,我等着人去试呢!” “遵命。”律韬被她捣住的嗓音有些闷,却带着浓浓的笑意“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话声才落,已经吻住了她,揭开了活色生香的一幕,殿外的奴才们一直守到了隔日清晨,才被主子宣进去换寝善后 那天之后。 小满和小宁子一直觉得,他们这一生能伺候皇后娘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所以,他们深信,这一段时间“芳菲殿”里烟硝不断,不过是流年不利,改日值休时,应该出宫去烧香拜佛,求个平安。 但,香烧了,佛拜了,他们家的皇后娘娘还是成天的想出宫,然后皇帝是怒极了也不敢碰娘娘一下,总是唇枪舌战再生完一顿闷气以后,隔天还是会过来陪笑脸,虽说没再有过那天的春色旖旎,但是,皇帝自己都能忍住了,他们这些奴才能说什么? 可是,当今天来把平安脉的太医离开之后“芳菲殿”又起波澜,皇后将他们全部赶了出来,不过没砸东西,反倒是一片悄静得教人害怕。 容若揪着衾被,蜷躺在卧榻的一畔,把自己连头都盖住,仿佛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把刚才太医说她已经有两个月身孕的事抛在脑后,权作不知。 “容若。”律韬从衾被之外传进的浑厚嗓音,带着几分呵哄。 他知道了,容若没回他,继续把自己给裹在被子里,半晌,才开口道:“那日我要你交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下落?是因为遂你所愿,便想包庇?还是,根本让人下药的是--?!” “是青阳。”律韬不让她把罪扯到他头上,他早就知道青阳下药,不说并非因为包庇,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起。 “你说什么?”容若掀开衾被,瞪着他的美眸扬起一丝火光。 “那天的药是青阳下的。”见她那眼神,以为他胡说吗? “你撒谎!六弟不可能如此陷害我,就算这天底下的人都背叛我行欺瞒之事,唯有他不会! “六弟不会,二哥就会吗?”听她那句话说得万分肯定,就算是事实,也足够教他吃味不已“青阳从太医那里知道你的身子状况,知道要彻底解决你身上落下的病谤,最好的方法就是生下一个孩子,趁生产完之后善做调理,所以就后来的情况,你我应该最清楚才对。” 想起那天的缠绵不休,容若嫩颊臊红,但她没功夫去回味,而是想到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弟弟竟然如此陷害自己,她一怒二怨,三觉情何以堪,在律韬的注视之下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道:“要我将孩子生下,可以,不过,我有条件,你必须答应。” “你尽管说,我任何条件都答应你。” 容若抬眸觑了他一眼,想这人果然不太了解她整治人的手段“既然这祸端是六弟闯出来的,他要孩子,就让他养去,这孩子生出来之后,只准喊我‘四叔’,这个娘亲由他来当。” 这一句“四叔”陷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总之孩子是他们的,与她无关,她好笑地睨着律韬,见他铁青着脸,喉间一声吟吼“你这像话吗?朕是孩子的父皇,青阳怎么可能当孩子的娘亲?!” 怎么同样都是兄弟,在律韬心里却是天差地别,可谓云泥之分,教他光想着就浑身难受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你不答应?”容若挪抬起身子,靠上了后面的引枕“你料我不敢喝药打下这个龙嗣?” “是,你不会忍心。”若她能忍心,当初他让送过去的药,她就会干脆的喝了,如果她能忍心,也不会在失去孩子时,脆弱地痛哭。 “那你就敢赌我不会跟孩子一起同归于尽?!”想起了那日的光景,容若心情顿时变得恶劣,想她如果真有心想生下此刻腹中的胎儿,或许,就不该又开口闭口要引下它,免得忌讳了“总之,我要让青哥儿留在京城,反正你也没多少后宫嫔妃,就挪一处让他养皇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律韬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锐利,忽然心下有些明了了,原来明面上是把孩子推给六弟养,但暗地里却是保这位弟弟不会再被他派去驻守边关,就近照看着,也好杜绝他被孟朝歌再有拢络亲近的机会。 结果,被她那要求陷害最大的人,竟然不是罪魁祸首,而是他这位不得不接受一位弟弟养自家皇子的哥哥。 “还有,”容若接着说下去,知道那件事情不必再提,看这男人的表情,算是已经答应了“如今朝廷上,那些该杀该惩的大臣,凡是跟过我的,就由我来料理善后,书馆修文的人才,也由我来亲阅,这不是要夺权,是我想透过这个方法,将一些先前因夺嫡之忿离开朝廷的大臣再藉机招募回来,朝廷没人,要做起事来总是不太方便。” “容若,那是不是就不走了?” “这两个条件不过是让你换自己亲生骨肉的平安降生,还不足以让你能从我这里换取任何承诺。” 说完,容若又蒙住了头,知道他没走,一直在看着她,被里的纤手悄悄按住仍十分平坦的肚子,相较于那一日在石室里的忧心微凉,这一刻,这个“小金豆”暖得让她不自觉勾起了笑。 睿王府。 一切景物依旧,岁岁年年之后的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当容若事隔多年,再踏进这府邸时,看着这个地方虽然被笼罩在初冬的萧瑟之中,但是仍旧可以感觉到这些年,它被维持得极好。 她在几位王府老奴仆的愕视之下,走进了当年的“静斋”在回来之前,律韬已经向她坦诚,那书房里已经空无一物,全被他搬挪到“养心殿”那一日,她第一次在他的带领之下,走进那密室,怔楞得久久不能自已,后来她逐出了律韬,一个人留在里头,坐在自己从前最喜爱的椅上,对着那一张王爷缂丝之像,发呆了大半天。 见着那一切,她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想,该想什么,所以那大半天里,真的只是发呆,生平她的脑袋还未曾如此放空过。 如今的“静斋”已经改设了佛堂,在舅父的告知之下,她知道当年沈阿翘为四殿下殉生之后,神主牌位便被供养到这里,王府里的奴才们日日焚香,因为他们被告知,这位姑娘是王爷的恩人。 至于是什么恩,他们身为奴才不必知道,只需报答就好。 容若静立在香案的,许久未动,看着神主牌位上“沈阿翘”的名字,心里有一种吞不进去,却也吐不出来的梗塞。 “你在想什么?那个男人痴了疯了,你怎么跟着他一块儿起哄呢?我不过就搭救了你一回,你便将命赔给了我,你值吗?” “她说自己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要能令你生还,她心里便欢喜了。” 那日,律韬转述沈阿翘在“养心殿”的最后一刻,对这位帝王所说的话,他说从前看着她,觉得是个胆小畏怯的姑娘,但是,在那一刻,他觉得她勇敢得教自己汗颜。 容着想起了太君寿辰的那一天,想起了她在当日王爷膝下的伏跪卑微,想起了她滴落在石地上的泪水,那时,她心里该有多悲伤,明明倾慕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侧妃之位唾手可得,但是,她却是宁可惹怒王爷,也要将自己的心意收拾妥善,就为已知会有的一日,报答救命之恩。 “阿翘,你细细听着,本王不感激你让出自己的躯壳,将一个男人还魂成女子,这是造孽!你与齐律韬那男人在奉王身上所造下的孽,今生今世,休想本王感激你,但是,你给本王的这条命,本王领受了,从今往后的余生,本王会珍惜着这条命活下去,绝不负你一片苦心。” 最后两个字,容若原本想说“痴心”但是,既然当年的她坚持到了最后都不肯坦露真心,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揭开徒惹欷吁呢? 容若让人取来了笔墨,拿下丁香案上的神主牌位,凝视了半晌,仿佛在想着那一天的姑娘,最后,提笔写不了几个字,再亲手放回去。 这时,随后而到的律韬走进佛堂,与回头的容若相视一眼,然后扬起目光看着那个被添了字的神主牌位,蓦然,在怔忡之后,泛起了苦笑“既然这是容若的决定,我也只能照办,回宫之后,让宗人令为她进王妃牒纸。” 他看着那牌位上笔迹熟悉的几个字,在沈阿翘的名字上方,被新写了“睿王妃”三个字,末了,未干的墨痕是容若的名字,在那名字之上,一字“夫”让他看着双眼生疼,却也只能接受。 他的心里就算再不愿意接受,但是,从今以后,沈阿翘这名字,将在宗室牒册上,陪着睿王齐容若,百年千年,都难以抹去这一笔。 “这是我这一生唯一能给她的。”容若走上前,捻起一把香药投进小炉里,袅袅的轻烟缠绕着她的手指,仿佛是那缕神魂最后的依恋,末了,转身出门,看着如昔的庭院,静默着不理身后跟着出来的男人。 律韬站在她身后两步开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沉思的侧颜,虽然,得了她允诺将孩子平安生下的约定,但他心沉了一沉,也就仅只于此了。 “我想吃兰姑姑亲手做的枣糕。”容若突然说道。 “什么?”律韬一时回不过神,只能楞楞地看着她转过身。 “你知道怀你的孩子,最教我痛恨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就是让我只想吃兰姑姑的枣糕,上一胎如此,这一胎依然,想来可能都是同一个孩子投的胎,都是你的,你要负起责任,好好养他还有,就算我不认丹臣说我心离不开朝堂,但我也要考虑一下,我这皇后这些年被你养得惯得太过娇贵,真出了宫,怕是不知道怎么过日子,这一点,你也要负责。”说完,她瞪着他,恼恨的一瞪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媚的笑。 这话,是在告诉他,她妥协了。 她在告诉他,她会留下,留在他身边,让他负责。 虽然与他想要的一世一双人,恩爱不相离的想望,还有着甚大的差距,但是,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她不想再逃,再与他为敌,对他,她心里不会没有埋怨,但恨,谈不上了。 只是,她不想把话说明白,如果,他笨到连这话里的含意都听不出来,那只能说她容若曾经太瞧得起这男人的本事了。 律韬起初一楞,然后,一抹浮上唇畔的笑就像是涟漪般越扩越大,最后终至朗声大笑了出来,他这个人,这一生,还未有过如此恣意大笑的一刻,但他心里觉得快活,无比的快活。 这会儿楞住的人换成了容若,即便是后来在他身边这么些年,也未曾见这人如此恣情的大笑,那浑厚的笑如涛声,揪着她的心口,一阵紧过一阵。 就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眼前蓦然一暗,整个身子已经被他给紧拥进怀抱之中,他那双修长的男人臂膀,力道强悍得近乎蛮横。 他仍在笑,但多了些许激动的哽咽,她没能看见他的表情,但她却也不敢想象这人会哭,她静静地侧首,贴偎在他的心口,一动也不动。 她也曾经是男人,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是淌下了也不想教人瞧见了软弱,从前的睿王爷尚且如此,更别说孤傲冷情如律韬。 所以,这一刻,她没想抬头瞧他,也没想说话取笑,就当作是好心,给他的一份仁慈吧! “容若。”他低沉浑厚的嗓音从她贴住的胸口轻震而出。 “嗯。”她以一声轻哼代替回答。 “一生能得容若如此待儿,已是十分足够。” “好说。”是待儿吗?她明明就说是要负责,她的嗓音依旧不冷不淡,只是瑰嫩的唇畔不自觉噙起一抹笑,好吧!至少这人有领了她的情。 “兰姑姑这几年都在为母后守陵,我修书一封,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经过详责告诉她,派人将她接回来。” “好。”她偎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比平日快的心跳声,沉静道:“如今,你可以告诉我,当年你以哑奴伺候父皇,究竟是想瞒住什么天大的秘密了吗?” 说完,容若双手抵开他的胸膛,抬起美眸,与他四目相对,以坚定的眼神逼着他对她将当年的一切娓娓道来 三年又几个月后 元宵刚过,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明黄的宫殿又成一色的雪白,一个约莫二岁的男娃娃,圆脸儿,圆眼睛,红红的小嘴巴,软呼的脸颊被初春的风吹得红扑扑,此刻,他穿着一身缝制密宝的圈毛小袄子,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小不,是虽小但十分饱实的粽子。 “四叔!四叔!” 他一边喊着,一边迈着两条小腿儿,一路跑跳进了“芳菲殿”的暖阁里,几个陪随宫人赶忙着追,才勉强能跟在小主十身后。 小家伙前脚才蹦进屋,立刻开始找人,很快就看见了他躺在榻上的“四叔”正靠着引枕,佣闲地就着懒架在看书。 “四叔。”那软软的嗓音甜到都能溢出蜜。 容若两日没出“芳菲殿”殿门,此刻皇宫各殿都还烧着地龙,十分温暖,所以,她仅着一身月白色的深衣,随意地套着件蜜色的软袍子,长发松挽成一束,看起来慵懒之中带着一点媚态。 她听到那软腻进骨子里的一唤,才淡淡地从书页里抬起明眸,瞧了那颗蹦进门的小粽子一眼,看着他两条小腿没一刻安分,就连奴才们还在为他脱袄于,都直想往她这里飞奔过来。 “四叔,叡儿想四叔了。”小家伙笑得圆眼儿成了线,两排白色的小牙咧得几乎是颗颗分明。 刚才,大老远就听见这小子一路风风火火而来,她本来打算一进门就训他的没规矩,但一见到他那张逗人的笑脸,她忍不住摇头笑叹,没法子狠心把这张笑脸儿骂成哭脸儿。 她这两日身子不是很舒坦,总是容易感到晕眩身软,太医吩咐不能见风,所以已经两日没出“芳菲殿”大门。 律韬为了让她静养,也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她,而为了她当初一句气话,敛儿这几年养在她六弟的宫里,管她家六弟喊“娘亲”一连两日讨着要见“四叔”都被律韬给挡了。 终于,脱下小袄子之后,叡儿重获自由,直奔到卧榻畔,站在脚凳上,努力地想要爬上去。 第四十三章 “四叔,叡儿要上榻”他一手扯着容若所盖的锦被,一下端在卧榻的软垫上,奶气的嗓音因为使了劲而听起来有点吃力。 “小满。”容若朝着婢女努了努下颔。 小满看见小皇子那副可爱逗趣的模样,笑吟吟地出于帮忙。 就这样,叡儿一边自个儿出力,一边让人帮忙脱了小靴,让人扶上了卧榻,上了榻,几乎是立刻地往他“四叔”的怀里窝进去。 “叡儿好高兴能见到四叔,四叔香。” 小家伙整个糯进了容若纤细柔软的怀抱里,心满意足地深吸了口气,在他家“四叔”身上完全没有一般女子腻人的脂粉味,而是一种令人舒心沉稳的香息,同样的气味他在父皇身上也曾嗅过。 不过,听他“娘亲”说过,父皇所惯用的香与“四叔”不同,若有同样的香气,肯定是从“四叔”这儿染过去的。 至于是如何“染”过去的呢?这一点,小家伙的心思非常简单,一猜就知道是他父皇与自己一样喜欢“四叔”的香气,常常讨着要“四叔”抱,他只是不懂为什么,那天“娘亲”听到他这个说法时,表情会突然有些占怪。 他想,肯定是自己的问法不对,只是,明明是“娘亲”自个儿说过,要他无论见“四叔”脸色怎么难看吓人,都要像团牛皮糖似的粘着不放,然后卖乖装无辜,尤其是一副可怜样儿,最容易讨心软的“四叔”疼爱了。 这一点,他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小娃娃都知道要!身体力行”了,他父皇那么大个人,哪里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据说“娘亲”也曾就这一点对他父皇口授了几堂课呢! 所以,后来,当容若知道自己被律韬父子二人吃定欺软,全都是拜了自己所疼爱的六弟面授机宜之赐,险些没一时冲动掐死那小子,心里动了几个念头,想是要将他发配边疆还是流放南海去,就恨自己多年的苦心保护周全,竟然不防他吃里扒外,向着“外人”对付他的好四哥。 容若让人撤了懒架,好让叡儿可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不过,小家伙存心要跟她腻在一块儿,一双小软手圈着她的脖子不肯放,硬是挤成一团。 “父皇凶,他不让叡儿见‘四叔’,说怕叡儿喜欢蹭着‘四叔’,会把‘四叔’给蹭坏了。”说着,那双小手圈得更紧了。 容若听出小家伙的声音噎得都快要哭出来,终于忍不住心软,伸手将他给抱进怀里,伸手在他的背上轻拍着。 “少听你父皇胡说,‘四叔’没那么娇贵,不会让叡儿给蹭坏的。”不过她忍不住要想,她家六弟可真是会养孩子,把叡儿养成这么一个白胖小子,不是皮肉横张的肥胖,但手脚和脸蛋看起来就是圆嘟嘟的,十足十的可爱,只是也略沉了些,现在已经让她没力气抱上怀了。 “叡儿决定以后不蹭‘四叔’了,‘四叔’抱叡儿一会儿就好。”小家伙心里其实是很不安的。 虽然,没有人跟他说实话,但他能听得懂,宫里有奴才在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他知道,皇后就是“四叔”皇后不好,就是他家“四叔”不好,所以他才会急着想见“四叔”而越是见不到,他的心里就越急。 最后,是让“娘亲”带着他,在父皇面前嚎啕大哭,才终于让父皇同意他可以进“芳菲殿”见“四叔” “‘四叔’不是正抱着叡儿了吗?” 容若泛起浅笑,纤手轻拍着白胖小子的行,抬眸与一旁的小满相视了眼,小满知道主子想与皇子独处的意思,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其实,在叡儿过来之前,律韬就已经派人来过了,告诉她叡儿在“养心殿”大哭着要见她的事,所以她知道小家伙哭过了,过了这会儿,眼睛是黑白分明了,不过那眼眶还有一圈红呢! 不知怎地,见着那一圈哭红,让她的心微揪了起来。 明明是让她痛了一天一夜才诞下的臭小子,是她从未想要过的一块腹中血肉,但是,见着他原本皱如猴儿的眼眉渐渐舒展开来,算着他一口乳齿逐颗长齐,开始会走、会跑、会跳,成天追在她后面喊“四叔”一会儿讨着要抱,一会儿讨着要亲,一会儿跌疼了要吹痛痛,听着他那软得教人发噱的奶声奶气,就教她无法对这儿子硬下心肠不理不睬。 儿子啊!是啊,无论容若心里多么不愿意对自己承认,但是,自己终究还是为律韬那男人生下了他的亲骨肉。 “四叔。”似乎觉得“蹭”够了,小家伙终于愿意稍微挪开圆嘟嘟的身子,让他家“四叔”可以端杯喝茶,润润喉咙。 “嗯?”容若浅饮了口茶汤,唇畔依然噙着笑。 “昨儿个夜里,叡儿问‘娘亲’什么时候给叡儿一个弟弟或妹妹,‘娘亲’说这要来问四叔才知道,四叔,您什么时候要给叡儿一个弟妹?” 没料到小子会突然有此一问,让容若一口茶还未进喉就差点呛出来,但终究是定力足够,稳了稳心神,勉强将茶水顺进喉里,但还是不小心呛到一点,忍不住低低地轻咳了起来。 “四叔怎么了?”小家伙看见心爱的“四叔”咳得娇颜通红,还一直咳个不停,不由得满怀忧心,才刚说不会再“蹭”他心爱的“四叔”这会儿已经忘光在脑后,圆嘟嘟的一团又“蹭”了上去。 被叡儿整团压在身上,容若有些吃受不消,但她咳得没力气将他抱开,只能暗恨女人的身子实在柔弱,她一边咳着,一边瞪着亲生儿子,想他该不会已经知道?! 不可能!律韬要是敢不经她同意就告诉叡儿,她一定要杀了他! 而另一个她想杀的人,是那个该死的六弟!没事做什么跟孩子胡说八道,简直可恨! “四叔” 小家伙的身量实在沉,容若实在被他“蹭”得没辙了,只能将纤细的身子往卧榻的后方不断挪退,伸出一手挡在孩子与平坦的肚腹之间,一脸的防备,数度的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一只男人的大掌揪住了叡儿的衣领,将他给腾空拎了起来,终于让容若可以有空间喘息,脸上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一抬起美眸,摇了摇头,就看见律韬强忍住不高兴的情绪,没开口责骂儿子。 “父皇” 明明已经被拎住领子,脖子都瞧不见了,叡儿一看见他父皇,仍有本领将脖子往里缩上一缩,模样就像是缩在壳里的小乌龟。 “你想要弟妹是吗?”见儿子实在讨喜的模样,律韬原本绷住的冷脸咧开了笑,也不知道是这两天心情大好,还是觉得这孩子被他们欺负得太过了,感到有些于心不忍“就快了,叡儿八个月后就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八个月?可是‘娘亲’说女子怀胎要九个月。”小家伙疑惑地“嗯”了声,黑白分明的圆眼眨巴了下。 这软呼呼的话儿一落,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听见瓷片互刮的刺耳声响,不约而同地转头,往榻上望去,就看见他家的皇后(四叔)娇颜冷凝,一只纤手紧扣住了几案上的那只盖碗,颇有想拿它砸人的冲动,似乎只是在纠结着该朝他们父子哪人扔过去才好消气。 而皇帝知道他绝对是遭殃的那一个,他回眸与儿子相视,摆出了谆谆教诲的架势“叡儿,有些事情知道就好,不要追问,不然,只怕咱们父子两人要大祸临头,知道吗?” “知道。”叡儿乐得点头,管他七八九个月,反正他知道八个月后就会有弟妹了,自然是欢天喜地,啥也不用问了。 “嗯。”律韬颔笑,把儿子给放不来,只儿小家伙一声“叡儿去告诉娘亲要有弟弟妹妹了”就又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小家伙跑走的动作太快,容若坐起身,一口气才提起来,还来不及喊住,就听一群宫人哗地又跟小主子跑掉了,她气恼地瞪了律韬一眼。 律韬知道她是在气自己太快说出来,他双手一摊,线条严峻的眉目却盈满无辜的笑意“迟早都要说的,不是吗?而且,容若不能怪朕,是你自己不让朕吃止情药的,所以这孩子,容若也有责任。” “我说话了吗?”容若又靠回引枕上,对他的先声夺人又气又好笑,道:“去把叡儿叫回来吧!” “你想做什么?” “跟他把话说清楚,把他从青哥儿那里认回来,看他被咱们骗得傻呼呼,怪可怜儿的。”容若被他那双打量的笑眸瞧得浑身不自在,别开眸光,不自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再说了,孩子总会长大,能骗他一辈子吗?他还不是迟早要知道。” “终于,容若还是不忍心了吗?”律韬知道她早晚会心软,此刻见她动人的羞窘之态,忍不住心里好笑,不枉自己陪着她演了几年戏。 笑!还敢笑! 还不都是齐律韬你这个罪魁祸首害的! 容若终于再忍不住满心的懊恼,一手抓住扒碗就要朝他扔过去,但终究顿了一顿,改换另一手揪了身下垫着的引枕丢出去。 律韬不闪不避,就这样被软枕给直直地扔个正着,但饶是如此,泛在他唇畔的笑依旧是未曾消褪半分的温柔。 虽然东西终究是扔出手,但是,扔的是盖碗或是引枕,意义十分不同,前者动辄伤人,后者扔是扔了,心眼儿里是怕伤着他。 “瞧什么?还不快去把叡儿喊回来?难不成是要等到他回六弟的宫里,把六弟一起捞过来臊我才高兴吗?” 容若强撑住斑傲的气势,却感觉面颊在发烫,只怕是脸红了,不想再被他这样瞧下去,要不,只怕要困窘到挖个坑儿把自个儿埋了。 堂堂天朝皇帝,九五之尊,在容若这一吆喝之下,俨然成了替主子跑腿的小太监,只是正主儿仍旧笑着,丝毫不介意,而守在殿外的奴才们也已经司空儿惯,见怪不怪了。 说起来,这些年在私下里,他们不喊皇后为娘娘,而是喊“主子”此刻,这殿里的两位当然都是主子,一位是皇帝,那身份至高至贵,富有四海,天下万民要仰其鼻息而活,他们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而另一位,则是他们喊作“主子”的皇后,虽说皇帝贵为真命天子,论起身份地位,谁敢与他相提并论?! 就算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与之相较也要位低一阶,但他们这些奴才心里有数,皇帝跺一脚天下为之震荡,但若论帝后之间谁说了算数? 那自然是,被喊“主子”的主子才是说话的丰子。 终章 “律韬。”才回神,她已经喊了他正要转身的背影“你究竟爱我什么?在你眼里,我到底有哪里好呢?” 律韬高大的身形一顿,像是没料到她竟会有此一问,神情显得有些讶异,但是,转瞬间翘上唇角的笑,温柔之中,带着痴迷的宠溺。 “容若究竟有哪里好,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就怕实话与你说了,你也不能明白自己在我心里究竟有多重要,让容若一个堂堂男子还魂做女儿身,在这一点上,我对不起你,但你要说是我鬼迷了心窍也好,是疯魔癫狂了也好,但我不后悔,哪怕你要恨我,要怨上我一生一世都好,但能再拥你人怀,看你笑,看你说话,看你活得安然,旁的一切,我不在乎,也不重要。” “你疯了。”她的语气淡淡的,不为讽刺,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为了心上人,我甘愿。”他咧嘴笑了,开心满足。 明明是一张冷得会掉冰屑的脸庞,笑起来也没多好看,但是,此刻在容若的眼里看来,却是顺眼顺心,甚至于还有一点欢喜,但她不会告诉律韬这个事实,至死都不会。 “还想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你吗?” “你有那么好心会告诉我吗?” 这人老嫌她刁滑,却不知道自己说话其实也带着三分恶毒!容若耸了耸纤肩,懒得在这时与他计较,笑道:“我想自己应该还是没喜欢上你,但是,偶尔会觉得,其实就算喜欢上你,也不会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 律韬微怔了下,知道能从这人嘴里得到这个答案,已经是十分难得了“能得到容若这答复,我此生足矣,再无遗憾。” 对于他这肉麻兮兮的话,容若笑嗤了声“谁说你不会有遗憾,要是你没能把儿子及时追回来,我就有办法让你遗憾终生,快去!” “是,朕遵命。” 听他自称“朕”却说遵命,明知道他是故意逗人的,容若还是忍不住敞开了笑颜,看着他转过身,眸光追随着他高大的行影。 这一生,自己与这个男人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没有人能答得上来,虽然她身历其中,却也很难细说从头,或许该说是老天爷捉弄吗?她不想,也不愿,却也已经无路可退。 然而,眼下即便是他允她回头,回首来时路,路已茫茫,爱与恨,贪与痴,千般思绪早已经厘不清楚,她不自问能否割舍,因为问也不必问,在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律韬,你为我疯魔了,我怎么就跟着你一起也犯傻了呢? 明明她只是朝着他的背影,蠕动着嘴唇,无声地说着,但他却在这同时定住脚步,在穿过屏门之前回头,眼眉嘴角俱是含笑地瞅着她。 她一瞬愣住了,不以为他真的能够听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但是,从他眼里的神情,却仿佛真的能够明白。 这时,她想起了那天去了睿上府,把新近又得到的几样宝贝交给天官,那人欢天喜地,说其中有一样东西对皇帝的龙体固元有所帮助,她允诺他的要求,说若是事情能成,她便允他可以带着徒儿自由来去。 犹记那日最后,他对她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令她回想至今。 “原本我以为你与他,皆走人间修啰,福报殊胜,心慈手狠,执妄深重,而你,更是他心里渡化不去的魔,只是,在那个雪夜里,当他不惜性命为你还魂时,我才发现原来你不是他的魔,而是他的佛,修罗不认天,只认他的执念、认他的法、他的佛,他认了你,为你护法,便是毁灭天地也在所不惜,于你和他,是缘是劫,于天下苍生,是福是祸,都不过是你的一念之间” 容若朝律韬抬起手,看着那一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素白柔荑,立刻被他的大掌握住,执住那手的温热,烫进了她的心里,疼得踏实。 “听着。”她笑看着他一膝跪上卧榻,傲岸的身躯欺了上来,举动无比的亲昵,却是怜惜的没有压着她“这一世,无论是对的错的,凡我容若做过的所有一切,我皆认不不悔,但是,律韬,允诺我,你那条烂命,要为我好生养着,不许比我早走一步,因为,九泉之下的地狱,我们要一起去,那些杀生的罪孽,我们要各担一半,谁也不便宜谁。” “这命是你的,定会为你好好养着,留着与你同生共死,但终究,是容若便宜了二哥。” 因为,这一生,染在他手里的血腥,何止是她的数倍?但她却是愿意分了一半去,律韬的心激动不舍,终是化成了一吻,烙上了她的唇。 久久,律韬才放开了她,看见她徐挑起一抹浅笑,迎视他的凝眸,在她唇畔那抹悠然的笑,在一双美眸里晕出了光芒,依稀犹是从前那位丰神贵雅,风华绝代的睿王爷。 “二哥、四哥!”就在这时,青阳的吆喝从殿外煞风景地传来,伴着他家“小皇子”的迭声“四叔”笑道:“听叡儿说你们又要生小娃娃了?人说一回生,二回熟,记得啊!这次弟弟想要一个小帝姬,像从前四哥一样漂亮的小帝姬” 尾声 几百年后的江山,依然引无数英雄折腰的多娇,却已经易替了天下共主,十数年前,段檠天以十三翼大军攻下中原,迎齐朝末代帝姬齐凤雏为皇后,帝后共治天下,为世人津津乐道。 “皇后,在看什么?瞧你看得如此沉迷。” 檠天帝走进凤雏皇后所住的“坤宁宫”这个宫阁曾经在前朝的舒治皇帝时走水过一次,后来重新再起造。 但是,他听说,曾经被誉为这皇宫建造以来,占地最广,用料最奢,也最华丽堂皇的“芳菲殿”却在它的主人薨逝之后,被一场天火给焚毁,后来也没有再重新建起,就着原址分起了几处宫阁,其中一处,便是后来的“凤殷斋”那里出过一位曾经远嫁西域,后来又被帝王带回来的佟太妃。 对于这些,拜他家皇后之赐,他只差没有如数家珍,但檠天帝不以为渎,因为前朝齐家,是他心爱女子的母家,也算是他的祖先。 凤雏皇后埋首在书堆里,只抬头看了她的天子夫君一眼,就又低头看着书册,这几天,心里一直无法忘怀,那日当她看见匠师在一层层扫刷,小心除掉那张皇后画像之后,是如何被那藏在画里的王爷缂丝之像给震撅了心魂。 仅仅只是俊美二字,无法形容那神采之间的雍逸傲然,而她的好奇心也就彻底被挑起了,为什么在一位皇后的画像之下,竟然藏着如此天大秘密? 若不是供奉齐家先祖的太庙不,如今只能以祠堂二字称之,需要改造修建,她也不会让人趁机整理历代帝后的肖像,起初,只是见着那张珑儿皇后的画像边缘剥落,她让人送去给裱画师傅处理,却不料得到回报,说一位师傅发现画里似乎还有他物,才会让表面的画剥离开来。 最后,她下令让匠师以不破坏表面皇后画像为原则,揭开了画,在揭画的那一刻,她心里震惊,在同时,也听见了身边人们的抽息声,纷纷都被丝上那王爷栩栩如生的眉目给吸引住。 “皇后。”檠天帝走到书案前,大掌按住她所看的书面。 她抬眸笑笑,挪开了他的手,笑道:“皇帝知道我今天又找到什么了吗?据御史记载,律韬皇帝的棺木在他生前二十年,就已经进了陵寝里,究竟是为什么呢?而且,那口棺木在规制上,比一般的帝王棺椁大了两倍,足够让两个人躺在里面,说是要与他的皇后同寝一棺吗?最后却也不是,这里” 凤雏皇后指着书里的某一段文字“详细记载了珑儿皇后薨逝后,玉身入殓,律韬皇帝悲痛欲绝的经过,可皇后入殓,进得却不是那口双人大棺。” “那又如何?凤雏,自从看到那张王爷缂丝肖像,就让你不思食寝,将这位皇帝的生平看过一遍又一遍,你在疑心些什么呢?!”最后几个字,檠天帝语气不善。 “已经让人备膳了,稍晚皇上陪我进一些。”凤雏皇后听得出檠天帝话里的担心,却是不忍责备她,微笑摇头“不过,皇上放心,若你担心我有再更进一步的举措,那就料错了,身为他们的后代子孙,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大着胆子去挖开先人的陵寝,我可不是这么个不孝之人,所以只好将这些史册看过一次又一次,推敲这字里行间的秘密。” “那可是瞧出来了?”他扬眉。 她点点头,随即又摇了一摇,心里确实无法肯定,毕竟没打开那口帝棺的一天,就没有人能够笃定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在那张缂丝织就的那位王爷之像,曾是在当朝继位为帝呼声最高的四皇子,王爷封号‘睿’,又有一别名为‘静斋主人’,薨逝的时间,刚好就是律韬皇帝驾崩之前二十年,当时,有一个无法证明,却言之凿凿的流言,人们说,当年,睿王爷的棺木人皇陵,其实进去的是一具空棺,如果,他死后真的被律韬皇帝送进了自己的寝陵,那具王爷棺木,当然会是空的。” 擎天帝听闻至此,也默了声,一语不发地等着他的皇后继续说下去,也忍不住好奇起这位律韬皇帝,将一位王爷送进自己棺陵里的心思,心想这齐家坐拥天下数百年,玄妙之事也真是不少。 凤雏皇后知道他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意思,从书案上成迭的书里,凭着读过的印象,抽出其中一册,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她男人的手里。 擎天帝敛眸看着书面,不急着读,臣听她娓娓道来:“据御史记载,这位睿王爷与律韬皇帝曾经因为夺嫡之争,而形同水火,只是这天底下,谁会跟自己的仇人生不同一个衾,死却同一个椁呢?这几天,我无论加何都想不透,珑儿皇后与睿王爷究竟有什么关联,竟然会在她供在太庙的像底下,藏着王爷的缂丝肖像,终于我找到这段文字,出自当年己经病危弥留的律韬皇帝之口,我很肯定他在说的人,是距那时候算起来,已经死了二十载的睿王爷。” 话落,凤雏皇后没再说下去,只是浅抿着一抹笑,而檠天帝与她夫妻多年,自然是心有灵犀,没再询问,敛神读看史册里的那段记载文字。 律帝弥留之际,忽醒,与太子笑日:适才,朕做一梦,梦里那人,温润俊美的眉目依旧,晴空之下,迎将台上,那人领百官迎接朕与凯旋回京的三车将上,那仿佛穹苍折下一角的天青袍服,惊世的风姿,倾城的一笑,仍是令朕为之疯魔深陷的风华绝代,可是朕知道,那双眼里终是有朕了,那笑是在告诉朕,要共赴黄泉之约,不许教之久等了胧后甍后二十日,律帝崩,太子领近臣于陵内为皇考入殓,二十七日后,出孝期,太子登基为帝,新朝始 在看完那段记述之后久久,檠天帝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皇后,与她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情,这段话里绝对有隐晦!而臣,是连御吏部不敢将帝王亲言详述出来的秘辛,但是,他们也都清楚,无论是前朝或当今,能率领百宫上“迎将台”的人,绝对不可能会是一位皇后。 而谁说,曾是仇人,就不可能相爱呢?他与她之间,曾有杀父的仇,亡国的恨,历尽千辛万苦,终究还是走在一起,成为一朝的帝后。 他们也都是心思一折千百转的人,就算找不到将珑儿皇后与睿王爷扣在一起的环节,却也不以为两人的肖像相迭,只是因为这两个人同样都在律韬皇帝心里各占一席之位。 这时,领事女官如月来报,晚膳已经备妥,是否传膳?凤雏皇后点头之后,笑着接过那本书册,双手合上,柔嫩的唇办轻勾起,心里已有定见。 在不久之后,齐家宗祠修建落成,历朝的帝后肖像再度被悬挂起来,受后世子孙不断的香火供奉,却唯独有一件离奇之事,齐家后世子孙在几百年后,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所见,历代的皇帝祖先画像身旁,陪着的都是皇后肖像,?有律韬皇帝画像旁,伴着的,却是一幅精美的缂丝肖像,像上的王爷俊美无俦,丰逸雍容的眉目,依稀之间,沁含着一抹神秘的笑意。 “律韬,我不喜哭啼,临了时,你让我先走,但要认清,到了黄泉之下,我怕不再是这张皮相,那旧时的模样,你必要记着,不许忘了” 番外之一--芙渠 凤凰山下雨.初睛,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渠,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衰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江城子苏轼 “小满。” “兰儿。” “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 “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 御花园里,天清水明,暖风徐来,拂过站在水边展台上的容若与小满,年年谢落年年又开的荷花,如今又是红白竞妍,只不过花儿依旧,但旧时的人儿却已然不在。 容若一身皇后常服,轻软的牙色葛衣,微风吹动着外罩的杏色纱服,以说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怀念的眸光,盯着池里开得最盛的一朵白色的荷花,想起了这个地方,曾经是她母后生前最喜待之处,夏日里,会让兰姑姑在这展台摆上坐床,一杯清茶,两样细点,就可以耗坐一上午。 想着,容若淡淡回眸,望着身后,如今了,坐床一侧,她为母后备,一杯清茶,两样细点,其中一碟是兰姑姑做的枣糕,母后生前就最爱吃,但也原封不动地搁在那儿,完好得教人心生惆怅。 “容哥儿。” 一阵微凉的风儿从湖上吹来,顺捎了一声轻柔的呼唤,容若飞快地回头,却只见一折折被阳光映亮的水波,哪有她想见的人呢? 此刻在她的心里,不止一遍回想那天律韬对她说过的话。 容若以为,在听完他将当年的一切全盘托出时,自己的心里会很悲伤,但意外的,在知道事实的真相之后,她反倒觉得释然,像是解脱般透了一口气。 如果,此时的容若还是当年的四殿下,或许会在意,但是,如今的容若,除了四殿下的灵魂之外,无论是躯壳或是身份,都已经与“四殿下”再无关系,所以,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如何?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又如何呢? 在知道真相之后,容若没再想过自己当年究竟做错什么的问题,因为根本就不必要了。 反而,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后。 容着想起了那日,母后说起了“药王谷”说起了那神秘的人,说她这一生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对不起她,一个是她对不起 芙渠。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自己这名字取得真好,于她这人的一生,真是无比的贴切,花开时,看起来临水迎风,化外般的清新自得,但是,无论那花开得多香多美,多么的遗世而独立,那底下谁也见不着的根,就只能扎在水下的烂泥里,一旦拔除了,便再也活不下去。 是,她是一朵芙渠花,一朵离不开华家这摊染尽朝堂污浊烂泥的芙渠花,很多年后,华芙渠回首前尘,心里难免苦涩,想当年她爹真是先知灼见,给了她这个一语能道尽生平的名字。 “兰儿,陪我到御花园去走一走。”华芙渠按着侍女搀扶的手背,刚从“养心殿”走出来的脚步,仿佛踏在薄冰般,一步步生寒,美丽的容颜上,除了久病的苍白之外,此刻乡了一丝丝心冷的惨青。 “是。”一旁的兰姑姑全心全意地扶住主子,小心地伺候主子坐上软轿,吩咐的往御花园。 “兰儿,还是没有信吗?”途中,华芙渠侧眸看着随行在一旁的兰姑姑,见她明显的一默,轻摇了摇头,在得到这个回应之后,华芙渠面上倒也不显悲伤,反而勾唇泛起自嘲的笑“是吗?” 原来,心痛太多次,会麻木,失望太多次,也会麻木,只是麻木过后,还未死透的心,总是仍旧不由自主地生出期待,然后,又再多一次失望。 行进之间,兰姑姑吩咐随行的宫女去为皇后准备东西,到了御花园的湖畔时,展台上已经摆好了一贯会有的坐床,一杯清茶与两样细点。 “兰儿,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 “是。” 华芙渠坐在垫着软锦的坐床上,一双暗淡了许久的美眸,被这天清风朗,碧波红花给映得生出光晕,但是,在想起刚才“养心殿”里与她天子夫君的对谈,那一瞬的光晕还来不及逗留,就已经又黯淡了去。 “容若是朕的亲生骨肉吗?”皇帝病得太久,久到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如何发病,好不容易在吃了皇后的药之后,有见好转,但是,在知道那药里有人血之后,他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了。 “这就是皇上今天召臣妾过来的目的吗?”她楞楞地看着卧在床上,满脸病容的帝王,先是微微地拧起了秀丽的眉心,然后是灿然轻笑开来“原来,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但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是,他不信她,如果他愿意信她,又怎么会不肯喝药?! 下蛊?在他眼里,她的心有恶毒至此吗? “回答朕,他是吗?”皇帝看着自己爱了多年,却从来无法亲近的女子,在他心里,对她有太多期待,但她回应他更多的,是毫无可能的绝望。 “皇上既不信我,又何必问我?” “只要你说是,朕就信。” “那如果我说不是呢?”她苦笑摇头“我这皇后身份是你给的,你大可以废黜我的皇后之位,褫了容若嫡子的身份,只要皇上一句话--” “不可能!”皇帝叱喝,一时怒急攻心,重喘了起来“你是朕的皇后:水远都是!芙渠,他们说那一日,你跟他在一起,在那隔日,是你生平第一次主动留朕下来,后来,就有了容若芙渠,朕待你还不够好吗?大婚之日,你曾说过不愿意有朕的子嗣,朕知道你心里恨,所以由了你,所以,将律韬抱到你宫里养育,就权充是我们的孩子,后来,有了容若,可知道朕有多高兴吗?他是如此美好,如此让朕骄傲,让朕一心就想着把天下捧给他,因为他是我们的孩子,芙渠天家之子,血统不允许有一点含糊。”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她泛开了一抹美绝人间却哀伤至极的笑“你待我好又如何?你终究比不上他。” “你说什么?” “皇上歇息吧!臣妾告退。” “你把话说清楚!芙渠--?!” 她走到屏门之前,定住脚步,已经是不想回头“如果他说他信我,即便是我已经拿着一把刀刺进他胸口了,他还是会笑着对我说,他信我,信我绝对不会对不起他。” 那一刻,华芙渠已经流不出眼泪,脚步还未踏出“养心殿”已经腿软得只能让侍女搀扶着走出来,多年的夫妻,她太了解皇帝,这人多疑善护,一旦让他起了疑心,那事情便是有了最坏的开头。 所以,她不能示弱,越是求饶讨好,越是会让这人觉得她不过是在心虚,越是保不住她的儿子容若。 此刻,沁着荷花香气的风,徐拂上她的脸,她闭上美眸,听着风呼水滔,鸟儿的呜叫啾啾,似极了那一日,她与那人在湖上泛舟,那是她十五刚及笄后的几日,天也是那么晴好,他随手摘了个莲蓬,为她剥莲子,去了芯之后再给她,她一时不防,咬到了一颗还有苦芯的莲子,瞬间皱了脸,看他一脸好开心的笑,知道他是故意没去芯的。 “苦吗?”他问。 “甜的。”她故意说反话,不让他得意。 “那多吃几颗?”他莞尔笑了。 “免了,你自个儿留着享用。” “生气了?” “谁敢跟你这位‘药王谷’的少主生气?不过是被你喂一颗没去苦芯的莲子,不是你谷里独步天下的毒药迷散,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你这人,一点亏都吃不得。” “这天下能吃的东西那么多,何必吃亏呢?” “好好好,不气了,我跟你赔罪,你想我做什么,我都做,好吗?” “就算我要你大开‘药王谷’之门,救治天下百姓,你也愿意吗?”那这样要她多吃几颗苦莲子她也没意见了。 “不值得救。”他的脸色与语气转瞬一冷“这天底下的人,大多都不值得救,不知感激也就算了,还多得是会恩将仇报的人,为了这些人而扰了清幽,得不偿失还浪费自己的生命。” “既然你们不救人,何必又精益求精,研究救人之法呢?算了,我看你们说不定医术只是尔尔,不广开医门,是因为不想丢脸。” “真是。”他嗤笑了声,俊朗的眉目因此更显雍逸迷人“我真想为了你这几句激将的话而开‘药王谷’大门,让你好好见识一下我们谷里人的本事,告诉你,我们只有两种人救不活,一是救了也不会活的人,那种人,最多用‘还魂香’吊住一口气,不过非到必要,我们不用那香,因为一日日对那人而言,都是人间地狱般的折磨,第二种,是伤,我们医不了被神器所致的伤,那种伤口有痕无形,是伤非伤,也就等同无伤,既是无伤,我们也根治不了。” “神器?天底下有这东西?”她太好奇了。 “有,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就算得了也以为是寻常宝物,只有知道用法术咒之人,才能使用,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听说是千百年来,来往人间的天人无数,偶有所用的法器留在人间,或是被他们养过的飞鸟走兽被神力影响,也有了不寻常的法力,但咒语大多遗夫了,如今怕是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吧!所以第二种人,我还没碰过。” 听他侃侃而谈,这一刻她心里才有真实感觉,原来那天她从客栈二楼摔下去,眼前这个一把将她抱住的人,是个还满了不得的人物呢! “转来绕去说了那么多,就是不肯嘛!不过,本姑娘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药王谷’百年的基业我轻易动不得,但你自个儿说我想你做什么都做的,那给我一套你们‘药王谷’的医书,我知道,那可是都不外传的。” “你知道不外传,还硬讨着跟我要?”他笑瞪她,一脸啼笑皆非。 “连这个也不行?”好吧!是她太异想天开了,吃一颗苦莲子跟人家要换家传宝贝,是说傻话了。 风轻徐来,华芙渠抬起娇颜,感觉着温暖的日光,晒在她的眼皮上,那宜人的光亮让她想起了那日他明明一脸为难,但还是对她无比呵护。 在那一日,她想,这辈子就嫁给这男人,肯定会有最快乐的人生。 所以,先帝的赐婚,让她慌了手脚,她对娘亲哭着说不嫁,说自己心里已经有想追随一世的男人,说请她和爹放过女儿,别让她嫁进王府。 “好,娘让你走,不过,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离家以后,你不许回头探听关于咱们华家的任何事,因为,王爷是未来储君,你抗旨逃婚,华家能有什么好下场?既是不堪,你就别知道了比较好,来,娘帮着你一起收细软,能让你带走的,娘一定不吝啬给你,就当作是娘和爹送你的嫁妆” 犹记得那一日,当她娘拉住了她的手,像是要赶女儿离家般,催促着要她收行囊,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娘一向温暖的手好冰冷,她觉得心好痛,泪水糊了她的视线,在亲娘面前像个三岁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娘,你逼我,你这是在逼我!”她拗着不肯跟随娘进内室去收东西,明明一心想走,但她的脚步却移动不了。 因为她办不到,从小,在这家里,每个人都疼她,让这些人因她而遭罪,要她坐视不理,她办不到!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的眼泪,在那天都哭尽了,但是,在她成亲的前一日,收到了有人送来一个匣盒,说定一位老朋友要送她的成亲贺礼,进了屋,她打开那个匣盒,看见装在盒里的几本医书时,她的泪再度夺眶而出,再追出去时,来人已经不见踪影。 是他!虽然易了容,但她知道是他! 在很多年后,她还是后悔自己怎么会没有一开始就听出来,那虽然刻意压沉了却仍旧好听的嗓音呢? “小姐,这日头越见毒辣了,你身子不好,回吧!”兰姑姑微俯下身,在主子的颜畔轻语道。 “好,回吧。”华芙渠终于睁开美眸,眷恋不舍地再看一眼那已经收合的荷花碧海,搭上女侍伸来的手背,最后一丝飘浮的心思,是被站起身时,沉重加铅的双腿给拉了回来,终究,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豆蔻年华,如今更因为服药而日渐衰沉“兰儿。” “是,小姐。” “这好,我当年将韬儿遣出‘坤宁宫’了,是不?我一手养他到七岁,太知道他认了死扣就劝不回的性子,这一点,他像他父皇,我不想拖累他,但我希望他能比他父皇多一点慈悲,你说,倘若如今我将当年的苦心告诉他,他能否为我保住容哥儿的命?” 话落,她与多年的贴身女侍相视久久,想起这两年夺嫡的腥风血雨,其中不无皇帝的包容与放纵,如今想来,这位帝王的疑心早起,再想两位皇子的水火不容,血染朝堂,想她们不敢再想,终究是相视无语,只有华芙渠的一声轻叹逸唇而出,幽幽地荡进清风里 芙渠。 那日,从客栈二楼摔进他怀里的少女,有一个美得极衬她出色外貌的名字,那天之后,他在谷里的院子里,就栽满了各色的荷花。 只是最终,他只得了那池荷花的美丽与清香,那一朵他真正想要,却说自己离不开华家那摊泥污的“芙渠”最终做了他人妻。 芙渠,我绝不救皇帝。 他凝视着书案上初干的墨渍,打算直白地回她,他是铁了心不救中毒日久的皇帝,就算,他可以不计较那位帝王抢去了他心爱的女子,他也不能无视要解那毒的严苛。 他的芙渠并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皇室已经派人过来,私下请了“药王谷”里的人去为皇帝诊病,所以,在她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皇帝中了奇毒,如今的皇帝,一身都是毒血了,倘若要将毒给尽解,医治之人必须付出不小代价,而且,前提是还必须得到一样稀世珍物。 想到她看到自己这样拒绝的严词,会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摇头苦笑,揉去了那张纸,落笔又新写了一份。 芙渠,你真该死,总知道如何为难我对你的好。 不,这话一看起来,就知道他对她充满了怨怼,但是他其实并不怨她,就如同他这辈子为“药王谷”而生,他怎能要求她割舍华家呢?那一池污泥再浊恶,却用了最好的养分,培育出他生平最爱的芙渠花。 最后,他再度揉掉那张纸,再倒了些水进砚台,缓慢地研着已经有些干涸的黑墨,这一刻,他的神魂仿佛又回到她成亲后几年,在那佛寺的山门前,再见到前去礼佛参开的她。 那时候的她,已经是皇后,但一身微服素裹的衣衫,看起来还是当年会说苦莲子是甜的少女模样,那一夜,是他永生难忘的美梦。 所以,允她吧! 他再度提起湖笔,沾了浓墨,一字一句,如抒写情衷。 芙渠,那药我会派人按时送去,但别再让人送信来,我不想再知道任何关于你和他的事,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听你说那句话会让我很生气。 她当然知道他会生气,气她的不爱惜自己,这些年,她爱上那个皇帝了吗?要不,怎么会在知道要解毒之人,必须先服药养血,再以自己的血去当药引时,她竟毫不考虑呢? 那位帝王的命,对她而言,就当真如此重要吗?重要到明明知道最后自己会因此殒命,她都不在乎吗? 末了,他再度揉掉那张纸,就明知道她会内疚,何必再说这些话,让她更心痛呢?算了!他不吃惊于自己竟然一丝毫都不忍心折腾她。 芙渠,在我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吗? 当他回过神,竟然已经落笔写下了这几句话,一瞬间,他有些怔仲,因为,这才是他最想对她说的话,在死前,再见她一面。 其实,明知道她会因为养血而死,他却不是太悲伤,因为,他会死在她之的,将他的骨血焚成灰烬,以做为她养血之药。 那位帝王的毒中得太深,他谷里派出去的人回来之后,只说无解,再也没有下文,原因是他们知道如今要解这帝王之毒,唯有以无数珍药养了数十年的“药王之骨”人了养血之人的体内,从此,那人的血可解尽天下所有奇毒,只是,命不会久矣。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要求,前提是他必须先丧命,她还能够跟他开得了这个口吗?罢了,再见一面不过聊慰相思,当他的骨血入了她的体内,从此,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最后,他再提起笔,在原来的字上又潦草地覆了几个字,写完,笔自他的手上滑落,墨色污了最后几个字-- 芙渠,我明明早遇见了你,但终究我们这辈子还是错过了。 芙渠。 帝王一直很喜欢他皇后的名字,美得一如她出尘的绝色。 走出倚庐,帝王屏开身边搀扶的宫侍,独自一个人走过在寒风里飘荡的招魂白幡之间,一步步走得缓慢,让刺骨的寒风提醒他,他毕生钟爱的芙渠花,已经随着温暖的夏季而雕谢离去。 在他的心里,觉得这仪式上必摆的白幡多余得可笑,因为,她的神魂好不容易能够以死出得了这皇宫,又怎么肯回来呢? 帝王想到刚才在倚庐里,看见他生平最爱的四子,心不是一阵怆然,他忘不掉那孩子出生时,自己的激动狂喜,忘不掉当那漂亮的小脸第一次对他笑时,他差点连心肝都要掏出来给这小娃娃。 逐至这孩子日渐长大,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他这位帝王骄傲,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谁也不允许与他的四子抢夺储君之位。 寒风拂过帝王面,他停不了脚步,就静静地站在风口上,回过头,看着殿内的白烛供菊,亮晃得刺眼。 芙渠,你说朕不如他,你这话偏心,这一世,你何尝给过朕恃爱生傲的自信呢?那日,朕想信你,你知道吗? 帝王的神魂恍惚,将这漫天的雪白,看成了大婚当日的火似茜红,那一日,谁也没料到,他会与那个哭红了眼嫁他的少女,相陪却相怨过了近三十载,他明明想疼惜她的泪眼婆娑,但最后却是一句“不准再哭了”让她止住泪。 芙渠,你以药养血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算对朕再无情,也不可能对朕下蛊,你知道你所爱的那男人心有多狠吗?让人告诉朕这个事实,是他对联夺他所爱三十年的反击吧!朕不想再喝你的血,希望你能够活不来,但是,终究还是太迟了是不是? “皇上?”一旁的宫侍担心地看着帝王在寒风里更加惨白的脸色。 帝王摆了摆子,要他退下,叹息转身,往大门而去,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而他心爱的四子能否活命,就在他一念之间。 芙渠,你愿以命救朕,是否有一点原因,是因为爱? 一抹浅浅的笑,跃上帝王瘦瞿的唇角,让他严厉的眉目显出了一点温柔,反正人都不在了,就让他这么自欺欺人,正主儿也不会跳出来反驳他了。 芙渠,朕信你,信你的容若是朕的儿子,但是,朕是帝王,天家的尊贵血统朕必须严守着,不能有一丝含糊,所以,朕不杀他,但是,皇帝的位置,朕是绝不可能给他了。 直至上了暖轿,厚帘掩下,再也没人看见的时候,帝王才放松虚弱疲惫的身躯,沉靠进软垫里,轻喟了口气,闭上双眼,仿佛见到了那一年,在他还是王爷时,在宫廷荷花宴上,所见到的那少女笑颜,那恨不早见的一眼,让他决定了这辈子只想与她携手共渡。 芙渠,你与我夫妻数十载,但我们彼此到底还是错待了。 澄澈的天,依旧是微风徐徐,只是挟带了一丝近午的暖热,容若不知道自己究竟望着那一湖荷花多久,心里生了恍惚之感。 她仿佛在刚才出神时,看见了些什么,那纠缠的情感,让她好半响心揪得难受,深吸了口气,终于逐渐缓过来。 就在这时,听她家儿子软糯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娘亲’,兰婆婆做的枣糕真的好好吃喔!” “对啊!兰姑姑可不轻易做,这可是托你‘四叔’的福气,咱们才有机会吃到的。”接话的人是她家六弟,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是满嘴食物。 她猛然回头,看见青阳坐在床侧,一下一块枣糕,喂着他家小皇子时,也顺便吃将了起来,他们两个也就算了,更甚的是律韬竟然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枣糕,在她回过头时,正好就着嘴要咬下去。 “你们--?!”就这么馋吗?容若看着一旁空空如也的碟子,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两大一小的男人动作顿住,不约而同往她这方向望过来,眼神仿佛想问他家容若(四哥)(四叔)不过就吃了碟子上的枣糕,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容若嗤笑摇头,被他们迷糊的表情给逗乐了,让她方才心里的沉郁一扫而空,她回过头,再看那一湖抹苦娇艳的碧色,呢哺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 番外之二--求结珠胎之这人该打《 这一夜“芳菲殿”里,容若一个人独坐待天明。 她就着通明的火烛,画了一幅山水,却在清晨天明时,看清了自己笔下的丹青,山不成山,水不成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从来未曾有过的失态,教她怔楞地看着那幅画,久久回不过神。 就这么在乎吗? 小满几次进来劝主子更衣安寝,却总是被主子忽视而过,几次端茶水点心进来,要主子吃些消渴垫肚,告退之后再进来,会发现那些食物一动也不曾被动过,就静静地搁在原来摆的几案上。 天,渐渐亮了,清晨的雾色朦胧,就如同她心上的一片暧昧难明。 她站在门口,望着殿门外似远若近,如置在云烟里的初绽新荷,想今天早上,他必定是从那处宫里让人伺候穿上朝服,就直接上朝议政了吧! 正因为她心里是如此想法,所以,当她看见一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雾色之间,渐近渐明,穿过曲桥,朝她这方向走过来时,她讶异得微启樱唇,一动也不能动,直至那人走进殿门,在她的面前站定脚步。 律韬一脸山雨欲来的阴沉,敛眸看着她,倏地,他抬起子,冷不防地在她的脸上掴了个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让容若傻了好半晌回不过神,他打得不算重,却也不轻,足够让她感觉到脸颊热辣的痛。 “你应得的。”律韬冷硬着嗓音,必须很克制,才能压抑住翻腾了一个晚上的怒气,这天底下,谁都可以劝他大选秀女,谁都可以要他克尽帝王的职责,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但就她不许。 绝对不许! 容若在他的瞪视之下低头,很努力才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沉静,她知道自己活该被他打这一巴掌,但是,一夜没睡的煎熬,几个时辰不来的胡思乱想,却在被他打这巴掌时,都化成一股辛酸从心口倒腾出来。 她活该。 明知道律韬对她的情深,却因为在生下叡儿之后,想及两位贵人久不得帝王召幸,无子的妃嫔向来就没有好下场,所以在昨天午后,终是忍不住开口请他至少给两位贵人怀有龙嗣的机会。 她忘不掉当律韬听她提出这要求时,那仿佛心口被狠揍一拳的铁青脸色,临晚,元济终于从内务府的某个沾尘的角落,找出了盛有后宫嫔妃绿头牌的银盘,让律韬挑选夜里要上哪个宫里去过夜。 他挑了李贵人,昨晚,就歇在那宫里。 容若自知不是个大方的人,从前王爷殿下的身份,从来只有她去挑选人,没人能要求她去分享跟自己睡的人,但她也是皇后。 “好了,皇上打也打,骂也骂了,时候不早,上朝去吧!”说完,容若闷着头就要往内殿走去,没看见身后的男人在她转身之后,对她意外的逆来顺受露出一丝讶异失措的表情。 “皇上!谢天谢地,皇上终于是来了!”小满兴奋的叫声在殿门口响起,她捧着要让主子净面的金水盆,见到皇帝就像见到了救星“皇上劝劝主子,主子昨天晚膳就没吃进什么,还一整夜都没睡,如果一会儿再不进些早膳,怕是要饿坏身了。” 容若回头瞪了小满一眼,恼恨她这般揭自己的底,脚步没歇地往内殿而去,却在快要跨进隔槛时,被律韬一双有力的臂膀给从背后抱住。 “真的没吃没睡?”律韬俯首,附在她耳边的低沉嗓音噙着一丝笑意。 “不关你的事。”她扭着要挣开他。 “疼吗?”他轻吻了下她已经现出殷红的脸颊。 “敢打就不要心疼。” “没做。”见她一副委屈复又骄傲的神态,让他忍不住失笑。 “什么?” “我说,没做,昨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对李贵人做,就在外室的榻上看了整晚的折子,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怎么可能?!”容若吃惊地回头看他,却没及设防地被他偷了个香,儿他一脸得意的笑,让她心里有些气恼。 “怎么不可能?被自己心爱的人逼上另一个女人的床,除了心头一把火以外,能有心情做什么?”说完,律韬就看见她眉间的嗔怨如烟云般消散,颊上微微的浮现红晕,明显的一丝喜意挑上眉梢。 “那也不关我的事。”容若不愿意承认,但心里确实高兴,她从小就受皇子教育,虽重生做女儿家,但男子的心性不改,学不会自古以来女子必要的三从四德,是个男人就不会想把属于自己的人送出去与人分享,除非,是失去了也绝对不会在乎的东西。 “真不关?”律韬才问完,就被她恼得一把推开,看她跨过隔槛进了内殿,他并没有立刻尾随而去,只是淡淡地回眸,问向在一旁伺候的小满道:“昨晚,你家主子除了没吃没睡外,还做了什么?” “画画。”小满照实答道。 律韬转身大步地走进书房里,在书案上看见那一纸墨迹还未干透的丹青,他的嘴角几乎是立刻上扬,笑得贼,笑得坏,笑得是无比畅快。 若不是太熟悉容若的运笔,谁会料到这山水不就的一幅丹青,竟是出自曾经名动天下的“静斋主人”之子? 她是在乎的!若不是她在乎他到足以乱了心,动了情,岂会连自己一贯擅长的丹青,都乱了章法?! 律韬几乎是往另一头的内殿飞奔而去,殿外的雾色几乎已经散透,天大亮,该是他上朝的时辰,但是,那些大臣及御史们既然敢进劝皇后要广开后宫大门,劝皇帝要大选秀女,那他们就该有心理准备,多候一会儿,等他这位皇帝安抚好皇后,以及想好如何整治他们蓄意破坏帝后恩爱的滔天大罪。 只是此刻,想到容若被他打的那一巴掌,他是真心疼了。 刚才他是气昏了吗?怎么就不得了手呢? 最后,律韬在心里决定,她就算再怎么该打、该教训,往后他都要斟酌着,改用别的方式代替如果她真的太过分的话,不过分就随她。 要不,痛在她的身上,复还千百倍,疼上他的心坎,岂不更折腾? 后来。 在几年后,一次重阳菊宴毕,李贵人过来“芳菲殿”向皇后请安,谢过皇后的赏赐,以及感激皇后令太子视她与苏贵人为生身母妃,定省问候,晴雨不歇,李贵人笑吟吟的说起那一夜的事,神情对皇后有羡慕,却无妒恨。 “娘娘这些年来,对嫔妾们的照拂是无征不至,嫔妾铭感五内,只是皇上是真的深爱着娘娘,旁人代不了,那天夜里,皇上气恼娘娘,晚膳没吃进几口,彻夜批折子,却是连一本都没批完,天才透亮就赶着离开,娘娘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得到皇上真心实意的疼宠,其实,说是雨露均沾,妃嫔们都得好处,但真能得长宠者有几人?嫔妾无干,得太子视为母妃孝奉,已经十分足够,心里反倒庆幸能在无情帝王家里,亲眼看见皇上与娘娘的恩爱长随,祈愿自己积善百年,能有一世,如娘娘的福气,得一心人钟爱厮守” 那日,在李贵人告退离去之后,容若坐在皇后的凤座上,沉思许久,直到一声温柔的叫唤,喊醒了她的失神,她扬起瞳眸,看见律韬含笑迎面而来,问她在想些什么? 她提起一口气,启唇想答他,却在这一刻,一股像是蜜糖般的东西,裹着些许酸涩,陷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好吧!她承认,自己确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一日,他那巴掌该打得狠些,因为,她真是不懂惜幅到活该被打 番外之三--卧怀不之这人欠揍《男 “芳菲殿”内,一室静好。 只要律韬这人别粘缠得那么紧,容若大概也会觉得好,不过自从她怀上第二胎,这位帝王简直就是有事没事,就会从前殿晃回后宫,就算是随便胡说上两句再到御书房去议政批折,他都乐此不疲。 七个月的身孕,让容若就着引枕,坐在卧榻上,无论姿势怎么调整,都觉得一颗圆滚的肚子顶得难受,再加上虽然入了秋,但天候一直不见转凉,让她浑身燥热,就算摆了一大缸子冰块在殿内,都还是一身粘腻的热。 “走开。” 她终于忍不住挥手赶开让她热上加热的元凶,那就是在不久之前又从前殿晃回后宫,一直躺在旁边,抱着她圆滚肚子,倾听肚里胎儿动静的律韬。 “再一下下,容若,再让二哥抱一下下。”律韬再度不,是这些日子以来数不清次数地拉下帝王脸面,求着他的皇后,就只为了能够在她身边多赖一下下,享受与她和孩子窝腻在一起的感觉。 “你是怎么了?怀叡儿时就不见你如此粘呼。” 容若已经热到不管不顾,只差没用脚将他踢开如果不是揣着一颗圆滚肚子,她绝对一脚招呼过去。 “那是因为你忘了吗?”律韬调整了一下姿势,取饼一旁的团扇,轻慢地为她掘着,大概是凉风徐来,让她稍微缓解燥热,终于不见她只差没一脚招呼过来的恶狠表情。 “我忘了什么?”嗯,凉了些。勉为其难再让他多待一下。 “你怀叡儿时,脾气奇差无比,不给人碰的。” “我有吗?” “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忘了。”律韬强忍住笑,听说女人有身孕会变得迷糊,不知道他家容若是否就是这状况? “齐律韬,不把话说清楚,你就立刻给我滚回去办正事。” “好好,我说。”律韬按下她抬到一半,又作势要推开他的柔荑,上一个说法究竟正不正确,他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无论有无身孕,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你怀叡儿,大概四五个月时,就开始整天愁眉苦脸,到六个月时,没一日给我好脸色看,到第七个月时,我终于才知道,对于因为怀孕生子会渐变得臃肿的身形,你很难释怀接受,只是一直忍着不说,所以心情一直不好,在终于明白真相之前,我可是没一日不受你折腾,忘了?” “不过就是晚上不让你抱着睡,哪里折腾了?”容若没好气地瞪他,想到那段日子,她也不免觉得好笑。 犹记那时,是兰姑姑开劝她,说就算是真正的女儿家,见着自己的身子为了孕育子嗣而肿胀笨重,心里也都是纠结难受的,但十月怀胎的辛苦,换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再辛苦也都不辛苦了。 “何止?是根本不让我进房!”他很认真更正她轻描淡写的说法。 “你有意见?” “不敢。”他继续殷勤地橱扇,以伺候的诚意换取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最好是可以留到等一下儿子来,一家三口半,一起吃茶食。 容若笑瞋了他讨好的嘴脸一眼,这人在她面前可真是越来越没节操,但也只在她面前,就连他们儿子也瞧不到父皇这几近无耻的嘴脸,更别说天下人还老是觉得这位帝王冷静自持,肃厉刚断。 一阵阵徐来的轻风让她舒心了些,搁在手里成册的河园,微显笨重的身子往下沉挪,闭上美眸享受他的侍奉,半晌,才悠声道:“最近总想,如果是两个男人,倒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弄出肚子里这条人命来。” 闻言,律韬少见的嗤之以鼻不,是在他皇后面前不敢摆出这副冷嗤的不屑,果然,才轻哼出那么一声,就被她美眸徐睁,不太高兴地瞋顾,他改换上笑脸,凑首在她的眼梢轻吻了下“不好,就是不必担心弄出人命来,才不好,两个男人就算想要,也做不到。” 在说这话的时候,律韬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她隆起的肚腹上,那乌曜般的眼眸里,泛过一层几不可见的浅淡哀伤,虽然一闪而逝,却没逃过容若敏锐的盯视,她在心里冷哼了声,谁说有孕的女子会变笨变迷糊,她倒是觉得自家的天子夫君变得更像三岁孩子一点。 她微眯细美眸,道:“难道,当初你在跟我欢好时,真的有想过要在我那个男人肚子里搞出什么人命不成?” “如果可以的话。”爱一个人到了极致,总想留下些什么。 这个意思是他真的想过?! 容若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是鄙夷地看着说起这话竟然真有几分惋惜的男人,忍不住伸手将他推远一点,不敢相信自己当初是败在这种人手下,简直是耻辱到了极点。 她该再狠些才对,或许再狠些,现在的结果会截然不同。 律韬见招拆招,很快就接拿住她的双手,将她又实在地抱回怀里,仍旧不忘为她煽风解热,唤人进来再为瓷缸添上冰块,见她捣着这么一颗圆滚的肚子,接下来两个月还会再吹大许多,他就忍不住要心疼不舍。 容若抬起美眸瞪他,不甘不愿地吃进他从一旁几上冰碗里取饼喂食的冰凉葡萄,心想也不必她对他再更狠了,在这世上,对这男人最狠也最残忍的,只怕是老天爷,捉弄似的让他泥足深陷般,深爱上当年的睿王爷,爱得之深之癫,到了让她在那一夜,觉得这人简直欠揍的地步。 那一夜。 芙蓉帐中,旖旎生香。 透过层层帷幔,可以看见女人坐在男人身上的翡影,其实,在帐里的真相大概也是如此,容若一双玉腿岔开,跨坐在律韬结实的长腰上,两人的衣衫皆不整,容若更是敞露出大半片的香肩美背,至于律韬则是已经衣襟大敞,肌理分明的胸膛上,几个引人遐思的美人吻痕隐隐浮现。 这一切,很意外地完全出自容若的杰作,不过此刻她玉容上不见情生欲动,一双美眸反而现出压抑住的怒意。 “你刚才说‘办不到’是什么意思?” “容若也曾经是男子,应该知道情不动,是做不了事的,是不?”被她压在身下的律韬试图以平静的口吻开导,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受宠若惊的笑意,毕竟这可是生平第一次她主动求欢,只是却注定砸了。 容若眯细美眸,冷笑了声,道:“就因为曾经是男子,知道男子的身体就算不必情爱也能成事,而且,你不是喜欢我吗?日日夜里抱着自己喜欢的人,你就这么沉得住气?除非,你已经不喜欢了。” 最后几个字,容若在说出口时,感觉心口倒腾了下,这人明明嘴里说喜欢,但是自从她生下叡儿,至今已经都过一年了,他竟然连碰她一下的意思都没有,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今晚,她终于忍不住想试他一试,却没想到在挑逗了半天之后,竟然被他一句“办不到”给浇了冷水。 律韬没让她有机会翻身离开,在她才有动作之前,修长的双臂已经将她给按抱在胸膛上,她没挣扎,只是静静地将脸偎在他的颈窝。 但她越安静,他心里就越忐忑,苦笑道:“容若以为一个男人日日夜里将心爱的人抱在怀里,却要发乎情,止乎礼,容易吗?所以只能仰仗一些外物帮忙好吧!我吃了止情的药,所以,现在就算想做,也办不到,药效至少要到明日清晨才会退。” “你吃那东西做什么?!”容若猛然挣开他的拥抱,以双手撑住,吃惊地瞪着他“那种药很损的,你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吗?” “因为,真的不容易啊!”他笑叹了声,再要抱住她时遇到了些抵抗,他知道她是在生气自己不爱惜身体,所以抱得辛苦,但他的心暖极了。 “我让你吃那药了吗?该死,你就没想过自己--?!” “不吃药,就这么跟你说上几勺话,只是抱着你”他带着性感沉磁的余音,淌没在封住她唇办的吻里,久久,才放开娇喘不已的她,将她按抱贴在自己身上,柔声道:“就已经足以让我动情了,容若,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你的每一个地方都教我爱不释手啊!”知道这男人需要吃止情的药,才能够忍住不碰她,教容若心里为他身体担忧的苦闷添进了一点甜蜜“吃多久了?” “大半年了,每天只吃一点量,不碍事。” “不碍事是你说的。”容若没好气地说,心想这人怎么老是喜欢逆着来?难道不晓得这世上一切逆行倒施,有违常情的做法,难免都有损有伤的吗?“以后不许吃了。” “那以后容若愿意让二哥碰了吗?” “我有说过”不让你碰吗? 容若抬起头,看着他敛下的询问目光,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在知道怀上叡儿时的盛怒,在生子之后,心里的怨慰,让这人只要在夜里手一不安分,就被她给踢下床去,最严厉的时候,甚至于几天不许他进“芳菲殿”直到他信誓旦旦,保证以后绝对安分守己,他们之间的争执才算落幕。 但当女人是真的不容易,她是真觉得孩子生一个,就够折腾了。 “总之,不许吃了。”她不给他承诺,却是蛮不讲理的规定,反正她知道男人的德性,到时候他真忍不住再说了。 “是,不吃了。”律韬心里甜滋滋地抱着怀里的人儿,知道她态度软化,他比什么都高兴,只是,她不让他吃止情的药,他也绝对不会让她服事后的避孕汤剂,毕竟什么逆着来的事情,都是有伤有损的,他岂会不知?至于最后如果搞出什么人命只能说他们可是全都有责任的。 在他的怀里默了半晌,容若忽然想到,开口问:“那我还是珑儿的那两年,你可也吃了止情的药,才?” “那倒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不必要。” “为什么?” “因为没那么难以消受。”他小心地择了最后的字眼。 容若再度挣起身,这次一双漂亮的眼眸里,已经飘上带着火光的烟硝“什么叫做没那么难以消受,齐律韬,你最好说清楚一点。” 律韬耸肩,道:“那时候,虽然知道这副女子身躯里的灵魂是你,对于没有从前记忆的你,我心里有疼惜有怜爱,但是,当初的容若是珑儿,珑儿却不是容若,面对那样的你,真要忍住不动情不难。” 一瞬间,容若恍然大悟,原来,让这人“每一个地方”都爱不释手的人,是从前的她不,是他!是当年仍是四殿下的他! “那难道是我的错?!”容若怒不可抑地咆哮,狠狠捏了他的腰胁一把,让他吃痛地放开手,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没那么火大过,却不知道自己在跟他生什么气,但想到那些年,他竟然可以卧怀不乱地抱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火大! “你给我下去!”话才说完,她已经一脚踢上他的腰侧,见他虽没设防,但也没乖乖滚下去,忍不住又补丁几拳几脚,她狠下心,打的可不是花拳绣腿,最后是听见他没忍住的一声闷哼,才气呼呼地停下。 可恶! 让她重生还魂做了女人,却想的还是从前的“他”如今还说要忍住不动情不难,这一刻,她哭也不是,笑也不得,这一刻,她想起了那一日雪夜殿里,他一人独立门前的落寞思念,想起她明明语出不驯,他却是痴迷不已的渴望,想起了他让她穿男服,就只为求一丝神似终是在这一刻,她知道这男人爱惨了自己,只是曾经的“他”却再也要不回了。 律韬扬起嘴角,万般柔情地看着她气恼的脸色,抬起手轻抚着她额心又隐约浮上的血滴痕迹,不想急着在这一刻告诉她,自己确实深深地想念曾经的“他”但是,若不是一日口更加深爱会为他怒、为他笑、为他忧心如焚的她,又何须动用到止情的药,才能忍住了不碰她呢? 就让她多气一下吧!看着她为他动心动性的嗔怒娇颜,他心里高兴。 隔日,朝堂上,文武百官不解他们的帝王怎么一直在议政时捣着腰际,眉心蹙起,却是莫名嘴角上扬的笑了。 他们不知律韬是忽然心有所感,想起了昨夜自己逗心上人的恶劣,好吧!他承认,她昨儿夜里打得好,他这人真是可恶得欠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