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捕探情》 第一章 春风送暖,远山青翠,正是鸟语花香的好季节。 南坪县境内,钟九财刚从乡间回来,心情很好;他去看了佃户所养的小猪,只只肥美,毛色发亮,待几个月后长成大猪,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了。 青光明媚,山谷里的田地刚翻了土,垄边长出绿草和野花,远处有鸡啼狗吠,近处则有野鸟啁鸣,还有—— “呜呜” 怎会有哭泣声?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吗?前头小树林的树荫下,一个蓝衣姑娘坐在石块上,低头抱着一个小包袱,哭哭啼啼地好不伤心。 “停!停!”他吩咐两个伙计停下马车。既然是姑娘,就得他亲自来问,便下了车上前问道:“你怎么坐在这里哭?” “大爷?呜”姑娘缓缓抬起脸。 黛眉含愁,泪眼汪汪,樱唇轻颤,白皙脸蛋因哭泣而浮出红晕,既是柔弱无助,又显妩媚娇美。 “哎呀,”钟九财看得眼睛都直了。“别哭别哭,你有话慢慢说。” “呜,奴家名唤玉环,家住北关县,因父母双亡,无所依靠,便上京城来投靠舅父,未料舅父已迁居江南,奴家只得寻觅舅父而去,无奈盘缠用尽” 玉环姑娘抑扬顿挫,硬咽诉说她悲惨的身世;讲到悲从中来,犹如一株带雨梨花,抖落了滴滴晶莹的春雨,直教钟九财为之心酸。 “唉,可怜啊可怜,所以你没钱去找舅舅?” “呜”玉环点头。 “很简单。”钟九财从怀里掏出荷包,从里头捻出一锭小银子。“这里有一两银子,你拿去吧。” “不,无功不受禄。”玉环瞄一眼银子,又是珠泪涟涟,慌忙摇头道:“奴家再想法子” “你想破了头、哭坏了眼,也变不出银子。”钟九财蹲下身,直接拉来她拿手绢拭泪的小手,将银子放进她的手掌。“拿着吧。” “呜!”玉环看着掌心的银子,小嘴抿了又抿,似是强抑激动,如此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起眼,哀哀切切地道:“奴家这就收了,大爷您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尽。敢问大爷贵姓,愿为大爷上香祈福,以报再造之恩。” 握着软绵绵的小手,听着软酥酥的娇声,钟九财瞇眼笑了。 “我姓钟。嘿,你叫玉环?好名字!叫玉环的都是美人。你几岁了?” “奴家今年十六。”玉环从肥掌里轻轻抽出她的小手。“大爷,趁天色还早,奴家该赶路了。” “你从这里走到江南?那可是上千里的路途啊。” “千里迢迢,还是走得到。” “说不定你舅舅又从江南搬到岭南,而且一两银子也不够。” “够了。奴家省吃俭用,若能再遇到像大爷这样的好心人,搭个顺风船或是借坐一趟车,便能尽快见到舅舅。” “急什么,也不差这半个时辰,不如我带你去客店住一晚。” “奴家没钱” “大爷我有钱。”他拍了拍荷包,发出银子撞击的叮当声。“我是南坪鼎鼎有名的贩猪大王钟九财,宫里御膳房用的都是我送进去的猪肉,不如你就跟了我回南坪城,也能吃上皇帝皇后吃的猪肉。” “我要找舅父” “你就是要赶路?好吧,我也不留你了,可你拿了我的银子,岂不该给我一点回报?”钟九财拉回她攒住银子的手,抚了又抚那柔嫩的手背。 “回报?”玉环眨了眨湿润的睫毛。 “来来,我们去林子。”他拉起玉环站起身,一眼瞧见两个伙计木头人似地杵在马车前,立刻喝骂道:“滚!你们两个,先滚到前头官道叉路口等我。” “是!”两个伙计知道老爷的意图,赶紧拉着马车跑了。 “大爷,您要做什么呀?”玉环不解地问道。 钟九财涎着笑脸,盯住那张天真无邪的娇颜。“跟我来,给你报答我的恩情。大爷保证让你欢天喜地,说不定就不想去找你舅父了。” “喔”玉环以袖子抹了抹眼角,吸吸鼻子,低着头,柔顺地跟着钟九财走进小树林里。 山村安静,春意盎然,田垄边上的野花迎风招展。 小树林里有些声响,忽然鸟儿吱吱乱啼,纷纷飞走,抖落了几片新生的树叶;很快地,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小村那边传来几声鸡啼狗吠。 一个时辰后,阿丁和阿冬一路寻来,神色慌张。 “老爷!老爷?”阿丁大叫道:“钟老爷!你在哪啊?” “怎地这么久还没出来?老爷都是一下子,从来不持久的。” “你小心让老爷听了揍人。”阿丁停下脚步,望向小树林。 “咦!什么声音?好像是小狈被人踢了哼哼叫。” “不对,是杀猪的叫声。”阿冬也侧耳倾听。 “死死奴才”微弱的声音费力吼了出来。 “啊!是老爷!”阿丁和阿冬忙钻进小树林。 林子里,钟九财倒在树下,额上一记乌青瘀红的伤痕,眼睛鼻子全皱到一块去,看似十分痛苦,不住地低声惨叫。 “老爷?”阿丁和阿冬赶快去扶他。 “死丫头打昏我,呜!”钟九财抓着荷包,呻吟道:“她抢走我的银两,快!快去报官回来!回来!跋着去投胎吗?!先帮我把裤子穿好啊呜!死丫头你给爷爷我记住!” 一年后。 春寒料峭,山上犹有残雪,阳光偶尔露个脸,很快地又躲到乌云后。 荆大鹏赶了一上午的路,一边走着,一边伸个懒腰,拉了拉肩上的大包袱,将右手的礼盒换到左手,继续往荆家村前去。 都二月上旬了,他才得空回家过年;远远见到村道上熟悉的大槐树,他心头一热,不觉加快了脚步。 大槐树枝枒光秃秃的,尚未长出新叶,然在他的眼里,彷佛看到了盛暑时,树顶长满了茂密的绿叶,而仍是顽童的他,躺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掀开衣裳,吹着凉风,瞇眼望看枝叶缝隙里筛下来的亮光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奇异的呜咽低泣。他收起笑意,定睛瞧去,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姑娘,正低头拿袖子抹眼睛。 他并不认识她。莫非是去年嫁到荆家村的新妇? “你是谁?发生什么事了?”他大步走向前,开口就问。 “呜”姑娘缓缓地抬起了脸。 大眼,小嘴,圆脸,肤白,无斑,蓝色粗棉衫裙,灰布补靪小包袱,浅红绣花鞋,年约十七、八岁,是个尚未梳髻的姑娘家。 这是荆大鹏的习惯,只要见了陌生人,一定会注意他的长相特征。 姑娘哭得满脸湿淋淋的,像是往她脸上泼了一盆水,一双泪眼眨巴眨巴地瞧他,好似一只乞讨食物的可怜小狈,唇瓣嚅动着,欲言又止。 他等了片刻,她却只是哀怨地流泪,半句话也没蹦出来。 他急欲返家,又想她是个陌生姑娘,可能不方便与他说话,便道:“你是荆家村哪一户?我去叫人来。” “呜!”姑娘先哭一声,这才哀伤地道:“奴家名唤昭君,家住西邱县,因爹爹重病,无钱延医诊治,便往京城向舅父借钱,未料舅父已迁居江南,奴家挂念爹爹,急着返家,无奈盘缠用尽” 等等,好熟悉的说词!荆大鹏顿生警戒之心。 职责所在,他脑袋里随时放了几十个案件;这一年来,以京城为中心的东西南北四县不时传出有女飞贼假扮穷苦人家的女儿,向人哭诉没钱返家或是为爹娘治病,以博取路人的同情骗得银子。有人当作是行善,并不知道被骗;但也有的被害人不愿给钱,她便会出手伤人抢夺。 瞧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纤弱身子,只消他伸一根指头就能点倒她,这样的小姑娘会有力气打昏那几个大爷? 可说不定是个练家子,更怕是山贼一伙人,他不能不提防。 “你刚说,你住西邱县?”他直接问道:“若从京城回家,应该往西边走,怎么往东边来到东邑县来了?” “什么?!这里是东邑县境?”姑娘惊呼一声,双眸睁得老大,两串泪就像瀑布似地冲了下来。“呜呜,大雪茫茫,我分不清方向,竟是走错了路。爹啊,您一定要撑住,女儿这就买药回来了。” “你别哭了,赶快回家去。”荆大鹏指向西方。 “奴家盘缠用尽” “盘缠用尽也可以走回去,哭哭啼啼的只是等死。” “求大爷您好心,奴家饿了三天三夜”姑娘哀妻地哭道。 “饿了三天三夜还能哭得中气十足?”荆大鹏处处怀疑。“前头就是荆家村,后面走半个时辰是百花镇,不管你从哪个方向来,随便讨个吃食便有,怎会饿了三天三夜?” “是、是”姑娘以手撑住石块,似是十分吃力地站起身,以浓浓的哭音道:“奴家这就去讨吃的” 看着姑娘不胜柔弱,委屈地低着头,一步一步缓慢地往百花镇方向走去,荆大鹏不禁暗骂自己,若她真是孝女缺钱,迷路流落山村,那他确是太兄了;但他还是得硬着心肠稍微观察一下,这才能判定这姑娘是否说谎。 姑娘的背影摇晃不稳,冷风吹来,一袭单薄的蓝衫裙飘呀飘,连他看了都倍感寒冷。就在他想伸手掏钱时,却发现姑娘越走越快,又可能以为他已经走了,她转过头,一双大眼贼溜溜地瞟了过来,脸上全无方才的悲戚,一瞧见他仍然在看她,又迅速转回,那分明是作贼心虚的神情。 他立刻扔了包袱和礼盒,赶向前问道:“你叫昭君?” “是,奴家名唤昭君。”她怯怯地看他一眼。 “喝!”荆大鹏一声狮子吼:“你要是王昭君,我还匈奴王咧!” “啊?”姑娘受到惊吓,身子缩了缩。“爷您说什么呀?” “你怎么不说你叫玉环?或是飞燕?小乔?大乔?”他念出了女飞贼犯案时用的美人名字。 “奴家、我、我就叫昭君”她话未说完,一双泪眼犹盈盈地盯住他,已是拔脚奔出。 “还跑!”他早就料到她的举动,未料她动作快得惊人,他跑出两大步才攫住她的手腕,大喝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爷您呜呜!”姑娘让他这一拉,紧抱的包袱掉到地上,神色也转为畏惧。“你抓痛我了,呜” “快说!” “救命啊!有坏人!”姑娘大叫,原是柔弱的嗓音变得清亮无比,同时将被抓住的右腕转了个圈,藉此挣开他的掌握,右脚也没闲着,直接踢人。 “你果然有练过功夫!”荆大鹏轻易闪过她的飞踢,右手仍紧紧箝住她的右腕,再一使力将她拉到身前。 “哇哇,好痛!”姑娘踉跄了两步,挣不过他的掌握,空着的左手和两脚便胡乱往他身上招呼,嘴里不停地嚷道:“救命啊!坏人欺负弱女子啦!你要敢乱来,我就去告官,告到你倾家荡产、流放边疆、秋后处斩、生了孩子不长**!” 真是恶毒的女子。他浮起冷笑,站稳脚步,挪动身子转左,再向右,轻松避开了她连续打来的拳头。原来她不是真功夫,只是花拳绣腿的蛮力罢了。 “你要告官,在这里!”他顺手拂开外袍,给她看腰间的令牌。 “腰牌?!”她瞪眼看去。“你是捕快?” “你识得腰牌?” “你们衙门的人挂着腰牌,成天在街上作威作福,我怎会不识?” “胡说!”荆大鹏怒道:“你看到谁仗着腰牌作威作福了?不要动!你别浪费力气,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衙门。” “去衙门?我犯了啥罪呀!”姑娘扁了小嘴,转瞬间就泪盈于眶,高亢的声音也变得如泣如诉:“我偷你的钱吗?拿了你的东西吗?还是骗了你的感情?大人哪,你要有证据,不能胡乱栽赃。” “你自己心里有数,这一年来,你在路上哭诉身世,骗走多少人的钱?” “冤枉啊,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待我抓你回衙门审问,找来人证指认,与你对质,看你招不招!” “啊,我知道了。”她惊恐地道:“你们衙门公人为了比赛捉贼,随便逮了无辜百姓,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你当了抓贼的大英雄,我却深陷黑狱,永不得超生。呜呜,我好命苦啊哇呜哇呜啊!”她索性放声大哭,也不挣扎了,就任他抓着手腕,杵在道上痛哭流涕。 第二章 荆大鹏头痛不已。这女贼怎能说哭就哭?那双大眼睛喷水似地,一下子就儒湿了她的脸孔。也可能哭得多了,她眼眶红,鼻头红,脸颊也红红的,竟显出另一种姑娘家楚楚可怜的娇柔模样。 他不为所动,他向来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在他眼底,她就是一个以哭泣骗取同情的嫌疑女犯。 不过,真是吵死了,这女人再哭下去,恐怕山顶的积雪都要崩了;再说他一定要让她知道—— “住嘴!我荆大鹏绝不做这等有违天理的肮脏事!” “荆大鹏?你是南坪县的大鹏铁捕荆大鹏?”她的哭泣倏忽收止,又是那种眨巴眨巴的眼神,直瞧着他不放,好似看到稀奇古怪的人物,一双红咚咚的泪眸绽出惊喜的光采,大叫道:“你真是荆大鹏?!对了,那边是荆家村,你要回家去哦?你不是忙着抓强盗,怎有空回家玩?哎,你怎不早说呢?今日相见,果然雄壮威武,跟传说中的南坪铁捕一个模样。我就说嘛,坏人怎会有这般英武相貌,堂堂正正,走路有风,枉我住在南坪一段时间了,却是到了今日才有缘见到铁捕大人您的英姿啊。” 她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热络得像是碰着了老朋友,想将好几年的话一古脑儿倾倒给他;说到最后,原有的哭音早就转回了高扬清脆的愉快嗓音。 荆大鹏越听越头痛,正要喝她住口,她又道:“说起南坪铁捕荆大鹏,那是京畿方圆五百里的大人物。你知道你有一首传唱的曲儿吗?我们南坪的小儿都会唱:南坪有铁捕,大鹏展翅飞,威名响当当,坏人吓破胆。南坪有铁捕,大鹏震四方,百姓笑呵呵,安居又乐业” 荆大鹏冷冷地看她唱曲儿。他早就放开她的手了,否则让她牵着他的手,比手划脚指指唱唱,成何体统。 这女子说哭就哭,要笑就笑,收放自如,比唱戏的还厉害百倍,更遑论寻常的良家妇女会有这般能耐,因此他更加确定她是个女贼子。 是贼就要抓。他扠着双臂,打断她的唱词:“还唱?唱得再多我一样绑你回衙门治罪。” “大人冤枉啊,您误会奴家了。”她又变回委屈的都嘴表情。 “误会?饿了三天三夜?跑得很快,力气也很大嘛。” “我以为你是坏人呀,我一个女子独自赶路,总得小心为上。”她面带忧色,向他双掌合十道:“捕头大人您行行好,您是大大的好人,施舍我几个小钱,我得赶快回家了。” “你爹真的生病?” “是的。不然大人您跟我回家,瞧了我爹便知我没有说谎。” 开玩笑!他好不容易得空回家省亲,还要跟她去西邱县不对,她先前的说词是家住西邱县,刚刚却自称是南坪人。 “哦?”他绝对不会吝啬施舍她讯问人犯时的冷笑。“回西邱?还是回南坪?” “嘿”她看着他的冷笑,也跟着傻笑,突然转身就跑。 “站住!”荆大鹏不料她胆敢再跑,伸手就往她抓去,手指只碰到她的衣袖,又让她给逃脱了。 这回她拼了命发足狂奔,也不跑村道,而是向旁边休耕的田地窜去。 她速度快,他的步伐更大,这回他不再避讳男女有别,更不跟她客气,一个纵跳向前,直接将她扑倒在地。 扑下的瞬间,他感觉好像抱住一根木棍,那份量甚至比衙门的水火棍还轻。 田野间,冷风吹,解冻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味道,他也闻到了某种未曾闻过的气味,有点甜,有点香,带着温暖的气息,不断地钻搔进他的鼻孔里。 这季节花不开,草不长,哪来的怪味?他正欲拉她站起,这才惊觉他的鼻子贴在她的脸颊,两人几乎耳鬓厮磨,而他庞大的身子则是完完全全地压住了她。 “非礼啊!救命啊!”身下的姑娘突然扯开喉咙大喊:“哇呜,摸人了!大鹏捕头是大色胚啊!”荆大鹏弹跳而起,气得脑门充血。这女贼花招百出,他得找一条绳子将她绑了,先押到百花镇,再通知东邑县的官衙带她去县城问案。 “起来。”他用命令的,不想再碰她。 “好痛,我脚扭了。”她慢吞吞地爬起身,坐在地上,屈身向前,扳了扳脚掌,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苦恼无奈的表情。 阳光出来了,照得她脸蛋格外亮丽,泪水洗过的眼睛更清亮,两颊的红晕也更形娇媚;他别过脸,不想再看她那个眨巴眨巴的眼神,只庆幸刚才那重重一扑,他并没有压断她的骨头。 时间已近正午,荆大鹏懊恼地看了天色,若不是跟她纠缠这么半天,他早就回到家了。 “谁叫你跑。快站起来!”他仍是不假词色。 “好吧,我不跑,可我也走不动了。痛!痛!”她龇牙咧嘴地喊痛,又在小腿摸了摸,拖了一会儿,这才勾起唇角,指了他身后。“嘿,有人来了。” “八叔叔?八叔叔你回来了!”有个年轻小伙子跑了过来。 “阿壁?”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救命,赶快过来瞧瞧。”荆壁气喘吁吁,惊讶地望向坐在地上的姑娘。“这姑娘?” “惊动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她开了口,又是柔弱颤抖的声音,一双美目微带泪水。“是奴家脚扭了,疼得喊救命。” “阿壁,你怎会在路上?”荆大鹏不欲让女贼主导局势。 “爷爷奶奶盼着你,要我出来瞧八叔叔回来了没。”这么大一尊姑娘坐在地上,荆壁哪能不好奇,再问一次道:“这姑娘?” “奴家是荆大爷身边的丫鬟。”姑娘抢话。 “你的丫鬟?”荆壁又惊又喜。“八叔叔你收了丫鬟?” “不是!她——” “啊!”姑娘突然哀号一声,凄绝痛苦,令人听了觉得好痛。 “姑娘怎么了?”荆壁很紧张,立刻蹲下来查看。 “奴家没走过远路,脚跌疼了。大哥你别扶,我自己可以起来。” “八叔叔,你怎能让姑娘赶路呢,快帮她看看呀。” “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大夫。” “你不是随身带些伤药什么的,帮她抹抹。” “回去村子给大夫看就行了。” “哎,姑娘啊,我八叔叔就是这样。”荆壁倒是不好意思。“他脾气是又直又硬,不懂得跟姑娘说话。” “奴家习惯了。”姑娘咬着下唇,仰望站得又高又直的大鹏捕头,悠然地道:“也只有这样的荆大爷,铁面无私,公正不阿,这才是天下百姓所尊敬的南坪铁捕啊。” 荆大鹏瞪她一眼。再演啊!演得再多照样逮她归案。 “别废话,快起来。” “八叔叔你别这么兄嘛,又不是喊犯人。”荆壁又问:“该怎么称呼姑娘?” “奴家名唤小田。” “哦?甜汤圆甜滋滋的甜?” “奴家家里穷,连煮甜汤圆的糖粉都买不起。”姑娘幽叹道:“我爹娘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嫁给家里有很多田地的好儿郎,所以喊我小田。” “小田姑娘你放心,我们荆家的田地很多啊,我不是说我啦,我已经有娘子孩儿了,我是说我八叔叔。” “那是铁捕夫人的福气,小田只愿做个执箕帚的侍奉丫鬟。” “什么猪鸡狗的?”荆壁听不懂她掉书袋。“再说,我哪来的八婶婶啊。” 荆大鹏在一旁猛翻白眼。刚才他问小贼名字,她还说她叫昭君,现在倒变成一块小田地,跟荆壁聊起来了。 “阿壁,别跟她说话了,我要带她走。” “她脚扭伤,怎么走?”荆壁又望向荆大鹏道:“还是我先赶回村子,叫人抬了软轿来?” “不,不麻烦大家。”荆大鹏立刻否决。让村人为女贼抬轿,真是太抬举她了;反正他长得粗壮,也不是没在险恶的地形背过受伤或死掉的歹徒,他想也不想,便道:“我来背她。” “这就对了。”荆壁十分殷懃,见到地上散着几样东西。“八叔叔,我帮你拿包袱。” “大哥,不好意思,那个小包袱是奴家的,麻烦您” 话还没说完,荆壁已捡起小包袱,跑回来递还给她。 “谢谢大哥。”她欣喜地抱住包袱,娇滴滴地答谢。 荆大鹏当下做了决定,既然她扭了脚不方便走路,还是以疗伤为先;况且他都即将踏入荆家村了,他想先看看爹娘,再来处置这只女贼。 “还不上来?”他蹲下身,不耐烦地回头喊人 “嘻!”随着轻笑声,一个软软热热的小物体飞扑上他的背部。 真轻!她到底有几两重啊?荆大鹏站起身,感觉她比他的大包袱还轻,要不是他轻拉着她的脚,他不会认为自己背了个人。 “八叔叔回来了!爷爷,奶奶,爹啊,八叔叔回来了!”那厢荆壁已迫不及待,左手提包袱,右手提礼盒,一路嚷嚷往前跑向荆家村。“我家八叔叔回来了!八叔叔带姑娘回来了!大家快出来喔!” 荆大鹏不怕村人误解,女贼就是女贼,他会向村人说清楚的。 “哇!”娇软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鹏捕头你在荆家村也很出名,大家都要出来欢迎你耶。” “闭嘴。”他不跟她打哈哈,直接警告道:“你待会儿不准乱说话,现在也不准在我脖子边吹热气。” “我没吹气呀。你不要我呼吸,我岂不晕死在你背上?” “你别再玩花样,我先带你回荆家村疗伤,再解你到百花镇去问案。” “大人冤枉啊,您口口声声说要抓我,可我安分守己——” “不要乱动!”荆大鹏心头一突,向来谨慎办案的他竟忘了查证一事——“你脚真的扭伤?” “真的呀。” 荆大鹏不想再跟她说话,迈步往前走去。可是,当她双手勒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笑得像是一只瓜噪的鸭子,两脚用力夹在他腰际,差点夹得他肠胃打结时,他就知道,他上当了。 第三章 荆家大厅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几乎全荆家村的人都跑来了,挤不进去的就在院外探看,上回屋子挤进这么多村人,还是两年前荆壁娶媳妇时。 人人兴奋谈笑,争看荆家小八儿带回来的“丫鬟”唯独荆大鹏一张冷脸。 “三哥,有没有绳子?” “要绳子做啥?”荆三哥转过来问他。 “我要绑牲口。” “你不用忙了,哥哥们知道你要回来,今天一大早就宰了一头猪。你回来好好休息,平时忙着抓坏人辛苦了,这两天就在家里当大爷。” 屋子里就有一个“坏人”荆大鹏忍住不说,恼得用力抹了抹脸。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当他背着女贼走回村子时,久候的爹娘早已迎出村口,要他仔细别跌着了姑娘;村人们亦争相问候姑娘,甚至大夫都主动跑来出诊。 他本想板起脸孔说她是可疑女贼,但一见到白发苍苍的老娘含着泪,高兴地说大鹏总算有女人照顾了,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不管他在外头多么威风,回到荆家村,他就只是荆家的小八儿。 此时,女贼正在向大家“说故事”他也想听听他是如何和这位“小田姑娘”结识的。 “小田流落南坪县城,饥寒交迫,晕倒街上,教正在巡城的荆大爷给救了。他知道我无家可归,便带我回家,让我养病;小田惶恐不已,又无一技之长赚取生活所需,待病好之后,只能为荆大爷打扫缝衣做饭,以报荆大爷收留的恩情。” 小田说完,以袖子轻轻揩了眼角,也有妇女红了眼眶。 “打扫缝衣做饭就够了,这些大鹏都做不来。”一干女眷齐声道。 “我上回去南坪,记得大鹏的屋子小,没有厨房。”有人问道。 “我去向邻人借灶。”小田不慌不忙地回道。 “对了,那边只有一张床,那你们晚上睡觉” 整间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皆竖起耳朵准备听答案。 “荆大爷是大大的正人君子。”小田美目含泪,望向荆大鹏,一接触那瞪过来的大眼,立即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幽幽地道:“小田命贱,本想随意打个地铺就睡,可荆大爷坚持要我睡他的好床,盖他的暖被,他自己去厅里打地铺。呜,小田这辈子没碰过像荆大爷这么好的人啊。” 荆大鹏握紧拳头。最好他每天累得骨头都快散了,从衙门回来还要睡又冷又硬的地铺! 他什么样的疑犯没见过,狡猾的、死不认错的、哭爹喊娘的,就是没见过这么会掰故事的女贼,随问随答,不见破锭,演戏的功夫更是他前所未见。 哼,扭到脚?荆大夫看了半天,说是脚筋发炎,并没伤到腿骨,帮她贴了一块狗皮膏药,旁边的家人村人还替她感谢老天保佑呢。 可他为何不当面揭破她的谎言? 瞧爹娘笑得那么开心,这些年来他回家,何曾让爹娘如此笑开怀了? 他是八个孩子里的老么,自幼受到爹娘兄姊的宠爱,他若待在村子里耕田或念书,应是生活无虞,甚至还有机会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可偏偏他选择了一个极具危险性的差事,十六岁离家到南坪县城,从小差役当到了大捕头,一晃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爹娘虽不说,但他绝对明白他们心底深处的那份担忧。 “我才说了两件,荆大爷抓坏人的英雄事迹还很多呢。”小田还在说着。 “小田姑娘你继续说吧,每回大鹏回来,从来不提他官兵捉强盗的趣事,我们也都是听来的,才知道大鹏这么神勇。” “是的。也因为荆大捕头英明神武,有人帮他编了曲儿,我们南坪的小孩都会唱。”她扬起嗓音唱道:“南坪有铁捕,大鹏展翅飞” 这女贼该娇羞的时候娇羞,该大方的时候大方,口齿清晰,应对得体,歌声清脆中带着圆润,说实话,还不难听,难怪这么快就博得所有人的欢心。 他已有个底,反正女贼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跑不掉,且让她过两天安生日子,再带她回南坪发落。 他听着她唱曲,脸孔忽然燥了;他不是热,是难为情。 他只是雷厉风行执法,抓过几个恶霸,尽心尽力为老百姓处理各种鸡鸣狗盗的大小案子,就让百姓如此编曲歌颂,惭愧啊惭愧。 外头院子有小孩号哭,娘亲劝哄了半天,仍是哭闹不歇,温柔的声音转为拔尖的吼叫—— “不要哭了!再哭就叫大鹏伯公抓你去衙门关起来!” “呜?”小娃娃吓到,哭声戛然停止。 这就是荆家村——不,甚至是全南坪的治小孩绝招。打从几年前“大鹏铁捕”出了名,不只他的名号能威吓坏人,还能让父母拿来恐吓小孩。 “我说大鹏啊,”荆三哥看到人家教训小孩,笑他道:“你胡子刮一刮,脸上带点笑容,别老吓着小孩。” “不行哪。”荆大哥听到了,也来给他意见:“坏人凶,我们大鹏得长得比坏人更凶才行。” “说的也是。大鹏其实还挺俊的,要真打理起来,就是个书生了,所以还是得留点胡子,看起来才有当捕头的悍气。” “大哥,三哥。”他抹了抹脸上的胡须,解释道:“我衙门活儿忙,胡子就随它长,我待会儿找把刀子剃了。” “不忙。哥哥们说说罢了。”荆大哥抚了自己的长胡子,不忘趁机说教: “留了胡子就是大人了,我说大鹏你赶快娶妻才是正经的。我已经当了爷爷,爹当了曾祖,咱家都四代同堂了,我的孙子还等着喊你未出世的孩儿一声叔叔。” 荆大鹏瞧向歪在荆壁膝前的小男娃,都一岁了,正在学步,幸好只会咿咿哑哑流口水,不会开口喊他一声八叔公。 荆家村的小娃娃一个个蹦出来,他的辈分越来越高;虽说他早就是一堆孩子的叔公伯公舅公,可自家亲哥哥的孙儿却让他惊觉到,自己年纪真的不小了。 但,生活忙碌,风尘仆仆,刀光剑影,他不愿再添个挂心的人。 “你当捕头的,水里来,火里去,凶险啊。”荆大哥明白小弟的心事,也不再提婚事,而是语重心长地道:“大鹏,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大哥。” 荆大鹏回家住了两天,荆家村便热闹了两天。 第三天临走前,婆婆妈妈们拉着小田,依依不舍地话别。 “你不知道大鹏他有多担心你,半夜还到你房门前走来走去。” “不,荆大爷他不是担心我。”小田一双大眼滴溜溜,坚定地道:“他是担心县城的公务,半夜醒了睡不着,这才走来走去想事情。” “他平常就这样?” “是的。荆大爷永远以公事为重。” “别再叫他大爷了,喊声大鹏哥哥不是很亲切吗?” “小田不敢。荆大爷是小田的恩公,小田应当尊他一声荆大爷。” “叫恩公多见外,不如叫相公。”女眷们全笑了。 小田羞红了脸,低头绞手里的帕子。 荆大鹏始终冷冷地观察她。她会演,忒会演,即便此刻他以捕头身分宣布她是女贼,不是劳什子丫鬟的,他确信在场一百个人,有一百零一个不会相信。 骗吃骗喝了两天,她吃得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他则是被逼婚到灰头土脸。昨夜睡前,娘偕同嫂嫂姊姊姑姑抓他过去谆谆告诫,说是姑娘家名节重要,小田都跟了他,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得及早给人家一个名分才是。 若非他坚持“帮小田姑娘找到亲人,了却一桩心愿后,再来谈婚事”恐怕他就要被逼着在祖先牌位前和女飞贼成亲了。 他自有打算,带“小田”回南坪后,若她真是贼,自是判罪下狱,将来有人问起,他只消说她的家人带她回家了;但若是清白的 喝!她总得回她自个儿的家吧,难不成他还真要打地铺收留她? “爹,娘,孩儿走了。”也该道别了。 “大鹏,”荆老爹微笑道:“爹娘有你哥哥嫂嫂陪伴,别挂心家里,好好为南坪百姓做事。” “是。” “大鹏你要好生对待小田。”荆大娘不再像过去强颜欢笑送她的小八儿,而是欢喜期待地道:“有小田在,我就安心了。” “大娘!”小田抱住了荆大娘。“谢谢您的招待,也谢谢老大爷。” “呵!”荆大娘让她一搂,僵了一下,随即轻拍她的背,哄孩子似地道: “小田乖,我们大鹏拜托你了。” “大娘嘱咐,小田不敢忘记,小田一定会尽心服侍荆大爷。” 道别过后,两人走上村道,荆大鹏从不回头,直直往前走去,走过了大槐树,经过了荆家村的界碑,直到爬上了小山头,他才停下来。 越过这个小山头,就再也看不到荆家村,他还是回了头,遥望笼罩在晨光雾气里的荆家村,那像是一幅美丽的小画,深深地印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放下手中物事,跪了下来,郑重地朝荆家村叩头,拜了三拜。 大鹏捕头的举动太怪异,小田一路跟着他走,正想着要如何摆脱他,却只能讶异地看他五体投地,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拿巾子抹掉额头的尘沙。 “你在拜什么呀?土地公?山神?”她不问不快。 “从现在起,只有我问你话,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好凶!” 他从包袱里取出准备好的绳子,瞪着她道:“过来。” “吓?”她直了眼,亦是瞪着绳子道:“我跟你同路,都是回南坪,跑不掉的啦。” “别废话。”他开始折绳子成圆圈准备套人。, “喂,你绑了我,这些东西可要你拿。”她提起两手的物事。“你不绑我,我还可以帮你拿东西。” 两人离开荆家村,也带回了家人满满的热情和关心。她背上扎着大包袱,左手一个篮子,右手一只大火腿,腰间缠了她那个扁扁的小包袱,而他自己除了背后变大变重的包袱外,也提了两坛腌菜。 他没笨到要帮嫌犯提东西,拿绳子只是恐吓她,要她安分,否则拴了一个人上路,他又没穿公服,难免惹人侧目,平添不必要的困扰。 “好,我不绑你。你要敢跑,罪加一等。” “都说我冤枉了。”她噘了嘴。“枉我那么崇拜大鹏捕头,怎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人。” “走了。”他收起绳子,催她往前走。“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赌气似地回他。 “怎会没名字?爹娘生你养你,没给你名字?” “好吧,”她耸耸肩。“那个娃儿、那娃娃也可以。” “什么那个娃娃、这个娃儿的?” “不然你叫我姐姐好了。”她嘻嘻笑。 “叫你姐姐?”荆大鹏怒目圆瞪。“发你的春秋大梦!我堂堂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要敬你这只小贼一声姐姐” “那就叫我小田喽。” “这是假名字。” “假就假呗!”小田望向了四周的景物,蹦蹦跳跳地道:“我高兴叫啥就叫啥。你看,天上有云,山上有雪,我就可以叫小雪、小云,小花、小草、小石、小狈,小猫,叫小鹏也很好听耶。” “不叫昭君了?”他不随她起舞,继续“审问” “哟,奴家路上乞讨,怎好意思用本名,却让你说我是贼了。” “姓什么?”他再问。 “云好白喔。”她仰头看一眼,朝他笑道:“姓白好了。” 问也是白问,真真假假,颠颠倒倒,她的话全部不可信。 荆大鹏不想再浪费唇舌讯问她,为今之计就是回南坪找来人证。 “唉。”她哀怨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抓我去衙门,不肯罢休了?” 荆大鹏只管走路。 “好啦,你是在生气我说是你的丫鬟,然后拿了你家很多东西?” “知道就好。” “我跟你说喔,我大包袱里的东西是我自个儿向人要来的。这篮子里的面饼是大娘做给我吃的,所以这两件是我的,其它的我会还你。” 他冷眼看她,所谓其它东西就只剩下她右手的大火腿。 “真不习惯穿裙装走路,容易绊着脚。捕头大人,我借前面那棵大树挡一挡换衣服。” “不行,别想花招逃走。” “你盯着我,看我换衣服。” “再吵我就绑你。” “唔。”她乖乖地住了口。 他前晚趁她跟女眷嗑瓜子聊天时,查看过她的小包袱,里头是一套普通的男人灰衫裤和小帽,看来就是她骗钱得手后,立刻改换男装逃逸。 他当然不会让她找机会逃走,况且穿了裙装绣花鞋确是不方便逃跑。 两人继续赶路。他不再问话,她也不讲话;他安步当车,不浪费体力;她却越走越急,中午停下来休息吃饼时,她囫囵吞了就要起身赶路。 看她走到气喘流汗,似乎体力不支,但她不吭一声,就拿手背抹掉汗水,抓了路边即将融化的雪块抹脸提神,仍是拚命走,好像有很急的事。 她为了自保,冒充是他的丫鬟,因此耽搁了两日才能离开。荆大鹏不禁要怀疑,难道真有生病的爹等着她回去? 第四章 过了百花镇,进入南坪县境,人口和屋子也多了起来。这里是出了京城的第一个县城,扼大运河的起点码头,为北方货运集散中心,京城的重要门户;有富商官员不耐京城狭隘拥挤的,便在南坪置产居住,是以南坪富庶繁荣的程度绝不输京城;相对在治安的维护上,也跟京城有相同等级的严格要求。 到了黄昏时分,终于回到南坪县城,还没走近城门,就有一个小少年奔了过来,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欢喜,喊叫道:“小田!小田!” “阿溜,你怎么在这里?”小田也欣喜地喊他。 “我等你。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了。”小田放下篮子,也不管荆大鹏还提着腌菜,便将手上的大火腿塞给他,再按住比她矮半个头的阿溜肩头,仔细地瞧着他的脸道:“你好了?都好了?” “这两天天气暖和些,我没事了。” “太好了,春天到了。”她抬头看了蓝天,笑意更加灿烂,提了篮子给他道:“这里有烙饼和包子馒头,你拿回去给他们吃,全是早上刚做出来的,还很新鲜,凉了就用灶火煨一下,味道会更香。我晚点再回去。” “他是谁?”阿溜不放心地望向盯住他们的荆大鹏。“你要跟他去哪里?” “我有些事情得跟捕头大人说清楚,不然他不放我走。”她指了过去。“大 鹏捕头耶,你不是最崇拜他,想要长大以后当捕头,学他抓坏人?” “他是大鹏捕头?”阿溜眼底闪出光芒,但随即哼了一声道:“谁敢欺负我家小田,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大鹏捕头,我阿溜第一个找他算账!” “好啦,回去了。跟毛球说我没事,等一下就回去了。” “你要去衙门?”阿溜还是不放心。 “赶快回去,不然大鹏捕头抓你去关喽。” “嗯。”阿溜先跟她应允,接着竟跑到荆大鹏前面,仰起头,拍着自己的胸脯,毫不畏惧地道:“荆捕头,你有事找我阿溜,跟我家小田无关。” 荆大鹏冷眼旁观,一个小毛孩他还不放在眼底。说小,倒也不小了,那模样约莫十二、三岁,已经转了声,带着粗嘎,搭上他那副“小田是我的”的神情,倒有些人小表大的傲气。 女贼还真的叫小田哩!她急着回来,原来是为了阿溜毛球什么的? “你家小田有没有事,那得看她愿不愿意说实话。”他公事公办,跟小孩讲话也不会客气。 “捕头大人,我帮你拎腌菜。”小田陪着笑脸,机伶地提起地上的两坛腌菜,向阿溜挪了挪下巴。“阿溜,回去等我,都说没事了。” 阿溜一双黑眸注视荆大鹏片刻,这才提着篮子跑掉。 荆大鹏不在意,他不是没被更凶狠的人瞪过;小毛孩走后,他要她走在前面,当做是在后头押送。 呵,押送?他又恼了,谁看过捕头抱着一只大火腿押送嫌犯! 总算回到了衙门,一进到班房所在的院子,就看到阎勇匆匆跑来。 “头儿!”阎勇见了他,喜出望外。“谢天谢地,你回来了,我才从寇大人那边过来,大人很重视这件案子,说一定要查个明白才行。” “发生什么事了?” “咦!她?”阎勇好奇地看着那个东张西望的小姑娘。 “你拿着。”荆大鹏将手里的大火腿递给小田,又向坐在廊下打盹被吵醒的小役道:“旺子,你看好她,不准她乱跑。” “是!”旺子精神一振,头儿命令他看住漂亮的姑娘耶。 “昨天有人路过石井镇,”阎勇边走边说案子:“看到几个大汉将一个血淋淋的老头子扔到街上,还往死里打。那路人到了县城后便跑来通知衙门,我今早叫老范到石井镇去问,查到被打的是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班主;老范想找戏班子,他们却已经收拾走人,钱没拿,还有两场戏也不唱了。” 两人进到屋内,里头七、八个当班的捕快见头儿回来,全都围了过来,还来不及寒暄问候,接着继续讨论案情。 “老范你只问到这些?”荆大鹏放下大包袱,问道。 “如果我问出来被打的老头子是欠人钱财或yin人妻女这种事,那就罢了。” 范元恭道:“偏偏那边的百姓好像被什么人威胁着,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赶快走开,再也问不出半个字。” “石井镇不大,按理发生事情,百姓应该会知道原因。”荆大鹏思索着,想到了某个人物。“该不会是姓曹的牵扯其中?” “要真是姓曹的,谁敢办他?所以我就不跟寇大人说到这一层了。” “可大人刚才又叫我过去追问案情。”阎勇擦了汗。“光天化日下差点打死人不是小事,我正不知怎么办,还好头儿你回来了。” “我猜,极可能是戏班主得罪姓曹的。”范元恭做出推论,哼道:“那也是他不知好歹,不知姓曹的来头,活该被打。” “不管是谁犯案,一定得查清楚。”荆大鹏心里有定见,立刻指示道:“高 升,你去追戏班子,他们有伤者应该走不快,务必问清楚原因。若有冤情,告诉他们,事情发生在南坪,南坪衙门自然会主持公道。另外,明天一早我亲自去石井镇查案。” “头儿,你去没用啦。”范元恭摇头道:“别说老百姓见我是捕快,什么都不肯说,就算假扮路人,现在风头正紧,他们也有戒心,看到男人就怀疑是官差,不会随便跟陌生人说实话。” “那得找女子扮夫妻” “我家那口子生性害羞,遇到陌生人,话都讲不出来。”阎勇赶快笑道。 “我妹妹更没胆量。”另一捕快也忙道:“上回她帮我去问,才说一句听 说这儿有人被杀,就有人吼她你是探子喔,她吓到回家哭了一夜。” 荆大鹏明白,因为人力不足且刺探案情需要,难免要请兄弟家里的女眷帮忙;但毕竟她们是久居闺阁的妇女,不管是性情或体力上,皆无法承担办案所面对的风险和各种突发状况。 兄弟们保护自家女眷,情有可原;那么,他该找谁呢?谁有本事扮演查案的探子角色——扮演?他不自觉地望向了门外。 “头儿,你家妹子”阎勇早就听到外头的说笑声。 “她不是我家妹子,她是小”一个贼字尚未出口,荆大鹏吓了一跳,立即大步出门,什么时候休息中的衙役全围到小贼那里去了? “头儿的妹子来了?”屋里的捕快们十分惊喜,也跟着跑出来。 “荆大娘啊,我是说我姑姑啦。”小田指着地上的两坛腌菜,展露娇美的笑靥,跟围观的衙役道:“她知道大伙儿兄弟在衙门很辛苦,所以做些开胃的腌菜,要我八哥哥带来给大家吃个痛快。” “我最想念荆大娘的腌菜了,吃了都能多扒两碗饭,长些力气。” “头儿最好了,不管是他回家,还是有家人过来,都会给我们兄弟带些好吃的。他们荆家村种出来的大白菜就是够脆够甜。” “这是我们荆家村的福气,可以种出好吃的大白菜,给各位正义、勇敢、除暴安良的南坪英雄加点小菜。” 小田笑容甜美,嗓音娇脆,一句“南坪英雄”让在场所有人眉开眼笑。 荆大鹏暗喊糟。明知道她花招百出,万万没料到才一时半刻没留心她,竟又让她编出了这一大段故事,跟他称兄道妹起来了。 “啊,原来是荆姑娘。”阎勇热心地招呼她,又转头过来撞了撞头儿的肩膀,暧昧地笑道:“头儿,你不是最小的吗?哪来的妹子?” “头儿难得带妹子在身边呀。”其他捕快也跟着起哄。 “我真是荆家的妹子。”小田听到他们说话,主动答道:“我们荆家村家家户户都有亲戚关系,往上追三百年,八哥哥算是我的远房表哥。” 再编啊!再演啊!荆大鹏很想将她扔出墙外,免得她继续妖言惑众。 “头儿,”阎勇乐得帮头儿编派任务。“既然是自家妹子,又是个活泼不怕生的姑娘,你们扮夫妻去查案是最适合不过了。” “查案?”小田抱着火腿,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向荆大鹏。 “这边说话。”荆大鹏示意她往旁边的小房走去。 房间里有桌,有椅,有睡卧的炕,她又是好奇地滚着眼珠子张望。 “哇,这里是专门关犯人的地方吗?” “关犯人有大牢,审问犯人在公堂。”荆大鹏冷冷地指着凳子道:“你如果不坐下来,想去这两个地方之一,我马上带你过去。” “唔。”她乖乖地坐下来,放下火腿和大包袱。 “你几岁?” “十六。” “你去年十六,今年也十六?” “我去年又不认识大鹏捕头您,您怎知我去年十六?” “你该不会是每年都十六岁吧?” “好啦,十八岁。可以吗?”她笑嘻嘻地。 他不欲再跟她争论无谓的年龄问题。她看起来稚嫩,扮起他的老婆可能嫌小,但这无妨,只需在装扮和言行间多加留意即可。 “你帮衙门做事,我放你一马,不跟你追究骗钱之事。” “骗啥钱?都跟你说四十九次我冤枉了。”她照例撅小嘴给他看。 “好。”他也照例冷笑给她看。“卖猪的钟九财你还记得吧?他被你砸破了头,包得像一颗粽子到衙门来告状,我立刻去找他来。” “他谁呀?他要认错人了,我岂不冤上加冤。” “这件是南坪的案子。”他一一道来,同时注视她的眼神是否闪避害怕。 “东邑还有被甩了巴掌的李六,被踢了那话儿的张水,北关是被揍了肚子的赵同,西丘县则有两起案子” “好啊,你去找他们来对质,我就在这边等。”她的目光毫不畏惧,直直跟他四目相对。“你找几天,我就等几天,别忘了供我吃住喔。” “你!”他握紧拳头,很压抑地不去用力捶桌子。 说到底,现在是他有求于她,她便有恃无恐了。 衙门办案并非僵固不知变通,有时也会有所取舍,相较于打人重伤甚至可能是蓄意杀人的重大刑案,她的骗钱小案可以暂时摆到一边去。 “一句话,衙门请你办事,愿不愿意?” “要帮忙可以,我要这只大火腿。” “只要这个?” “还有,不能再找我麻烦。” “只要你不再被我抓到在路上骗人钱财,我绝不再打扰你。” “嘻,那我骗人感情呢?”她眨眨长长的睫毛,抛给他一个媚笑。 “你若想要大火腿,”他对她的笑容无动于衷。“就得听我的话助我查案,不准自作主张,也不准乱说话。” “知道了。”她笑着竖起右手掌,以手心向着他。 “做什么?”他瞪着她白白的手心。 “击掌为誓啊,不然我怎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回头又要抓我。” “我荆大鹏说话算话,不需做击掌这种幼稚无聊的举动。” “口说无凭,这种事也不能立字据吧。”她不断地摇晃自己的手掌。“好嘛,手伸出来啦,要拍一下才算数。” 他勉强伸出手掌,她的小手立刻拍了过来,清脆响亮的啪一声,轻轻的刺痛感,有点柔软,也有点粗糙,很奇怪的一只小手掌。 他缩回手。天色已暗,他尚未点起烛火,两人脸色显得朦胧不清。 第五章 “石井镇有三十里路,我们明天一大早天没亮就得上路。你今夜留下来,我会跟你说清楚查案的细节。” “我先送大火腿回去,顺便跟阿溜他们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你回去就不回来了呢?不行。”他一口否决,顺手抢下桌上的大火腿。 “还有,你跟我查完案后,我再给你火腿。” “你说话不算话!”她睁大眼睛。“你说要给我火腿的!” “我没说不给你火腿。按常规,事成后才结算工钱。” “哇!大鹏捕头是无赖!”她恼得嚷道:“你都击掌了,小心你的手会烂掉,指头一根根掉下来。我不帮你了!我要走了” “头儿!头儿!”一个衙役敲门道:“外面有一个小孩说要找你。” “一定是阿溜!”她跳了起来。 “阿溜是你弟弟?”荆大鹏问道。 “算是吧。”她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什么叫做“算是吧”?他扔了火腿,跟着她飞快的脚步来到衙门外。 昏黄暮色中,只见街上几个矮小的身影齐齐向她跑来。 “姊姊!” “毛球!”小田蹲下身,抱住了扑过来的女娃,惊喜地道:“七郎,你们怎么来了?阿溜,我不是说等我回去吗?” 值班的衙役挂起灯笼,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荆大鹏示意他进门去。 一共是三个孩子,毛球是女娃,约七、八岁;另一个叫七郎的男童比毛球小一点;还有抱着手臂、斜睨着眼看他的阿溜。 “姊姊你没回来,阿溜说一定要来找你。”七郎开口道。 “姊姊你不要出门啦,毛球要姊姊陪毛球。”毛球撒娇道。 “不行啦,傻毛球。”她揉揉毛球又浓又黑的头发,微笑道:“姊姊要挣钱啊,这样大家才有饭吃,生病了也有钱买药,再给毛球做一件新衣裳,好不好?” “我才不要小田给我买药!”说话的是阿溜,不在乎地道:“死不了啦,熬个几天就过去了。” 原来生病的不是爹,是阿溜?可荆大鹏再怎么看,都觉得阿溜完全没有病容,是一个跑跳自如、手脚灵活、体气充足的健康小少年。 “好了,别吵了。”小田站起身,牵起毛球和七郎的手。“我们回去了——啊,我的包袱!” “你忘了答应我的事?”荆大鹏伸手挡住她。“不想要报酬了?” 小田犹豫了,她得花多少钱才能买到那只大火腿啊。 “而且你反悔的话,”荆大鹏面不改色,冷冷地道:“你的手不只会烂掉,手指头一根根掉下来,还会被狗啃了吃去。” “咦!”她惊讶地看他,捏捏牵着的两只小手掌。“你们听,这就是大鹏捕头,他会吓小孩,还会放狗吃人呢。” “大鹏捕头!”毛球和七郎不但没被吓到,反而兴奋地道:“阿溜说的是真的,是会抓坏蛋的大鹏捕头!是我们常常唱的南坪铁捕耶!” 面对仰望他闪闪发光的稚气瞳眸,荆大鹏忽然感到很不自在。 “喂,你说话啊。”小田拿指头戳他的手臂。 “嗯。”他语气严肃地道:“我请你们的姊姊跟我去查案,明天很早就要出门,所以她不回去,等事情办好了,她就会回家。” “小田不是公人,她为什么要跟你去办案?”阿溜质疑道:“她没功夫,没有防身刀剑,遇上凶险怎么办?” “我们只是去查问事情,不会有危险。”荆大鹏道。 “查问事情,那不就是探子?万一被揭穿了,会被人打死的。” “大鹏捕头武功高强,阿溜你放一百个心!带大家回去了。”小田劝了阿溜,又笑问道:“你们吃了篮子里的包子了吗?” “姊姊没回家,我们不吃。”毛球和七郎异口同声道。 “傻瓜!”小田往两个孩子的头顶揉了揉,笑道:“别饿肚子,回去赶快吃,那都是大鹏捕头的娘和嫂嫂做的,有肉包、菜包,还有甜甜的芝麻包、豆沙包,馒头和烙饼也好香的,快回去吃。” “哇!”孩子们欢呼。荆大鹏看着他们单纯欢喜的笑容,年纪那么小,却是跟着姊姊一起生活,便问道:“你们的爹娘呢?” “我们没爹娘,我们只有小田。”阿溜语气冷淡,然而说到小田二字时,不觉流露出骄傲自豪的神情。 摇晃的灯笼火影里,他见三个孩子衣衫破旧,缝缝补补,但还算洁净,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不见脏乱。 原来,她跟嫂嫂姊姊村人要小孩穿过的旧衣,扎成了一个大包袱,说是要帮荆大爷缝百衲被、做布帘子,其实是给他们穿? “去拿。”他直接开口道。 “拿啥?”她不解地回头看他。 “扛着猪腿走了一整天的路,就变猪脑袋了?” “嘻!大火腿?”她露出笑容,转身跑进衙门里去。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惊慌地想要跟她走。 “你们姊姊去拿东西,等一下就出来。”荆大鹏忙阻止他们。 “喔。”毛球差点撞上他的腿,怯怯地抬起头来,又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往他看了看,终于说出心里的话:“大鹏捕头,你好高喔。” “我们长大就会变高。”比毛球还矮的七郎也仰头看。“可大鹏捕头比其他人都还高,他站那么高,不知道可以看到什么?” 毛球大胆地扯扯他的衣摆。“大鹏捕头,你在上面看到什么呀?” “我看到”他抬起眼帘,他看到的月亮比他们近了好几尺,手稍微伸长些,就能碰到高耸的黑瓦白墙,同时也可以看到屋檐和墙壁夹角里藏着的一窝雏燕。 “燕子。” “燕子?”两个小童好奇地睁大眼,连阿溜也看了过来。 “我抱你看。”荆大鹏说着便伸手到毛球的腋下,牢靠地抱住她,将她高高举过他的头顶,让她面向那窝燕巢。“看到了吗?在角落那里。” “咦!黑黑的不清楚”毛球找了下。“哇!看到了,是小燕子,一团团的像毛球,他们也是毛球耶。” “毛球!”小田刚跑出来就听到毛球的叫声,又看到荆大鹏抱着她,以为是大人欺负小孩,急得大喊道:“荆大鹏你——” “我怎样?”荆大鹏冷冷地转头。 “姊姊,我跟大鹏捕头一样高了。”毛球让荆大鹏放了下来,开心地跑到姊姊跟前。“这里有燕子耶。嘘嘘,小声些,它们好像在睡觉。” “哈哈。”小田干笑一声,掩过尴尬。 荆大鹏放下了毛球,又看到七郎期待的滚圆大眼,他没有二话,也将他举高瞧燕子。 “好小喔!真是小毛球耶。”七郎下了地,兴奋地和毛球讨论起燕子。 “你要看吗?”荆大鹏转向站在一边的阿溜。 “哼。”阿溜别过头。 “过来,踏我的手。”荆大鹏微蹲下身,双掌往上交叠举在腹前。 阿溜低下头,伸脚往地上踢了两下,毕竟孩子心性,按捺不住好奇心,再一踢,就转身跑了过来,左脚一蹬,右脚跳上他的大手掌,他随即提起力气将阿溜两脚举高,阿溜亦敏捷地以双手攀在墙边观看燕窝。 “呵”当阿溜从大鹏捕头的手掌跳下来时,小大人的傲气不见了,而是转成了童稚的天真笑容。 “这是大鹏捕头送我们的大火腿喔。”小田趁机宣扬好人好事。 “哇!”孩子们欣喜大叫。 “火腿是熟的,阿溜你拿回去切下来就可以吃了。” “不能吃。我们先吃包子,这要收起来。”阿溜像个大哥似地指示。 “好,我们等姊姊回家再吃。”毛球乖巧地回应。 “火腿拿回去后吊在梁上。”荆大鹏向阿溜说明:“免得被老鼠还是猫狗咬了。要吃的时候再拿下来切块,没吃完的仍然用油纸扎好,吊回梁上保存,你会做吧?” “我都十一岁了。”阿溜又摆了脸色给他看。 十一岁?看起来好像还要再大些,或许是孤儿,不知道年纪吧。 “这包袱也拿回去。”小田手里还提着她的大包袱。“哎呀,太重了,我明天再拿回去。” “包袱我背得动。”阿溜拽过大包袱,直接甩在背后。 “我们拿火腿喽。”七郎和毛球一起去搬大火腿。 “来。”小田笑道:“我们一起说,谢谢荆捕爷。” “谢谢荆捕爷。”大家齐声道谢,连阿溜也说了。 荆大鹏灼身似的燥热感又出现了;他又没做什么,他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他故意望向大街,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天黑了别在外头游荡,都回家去。” “大鹏捕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后会有期!”毛球和七郎扬起憨甜的童嗓,笑呵呵地离开。 怎讲起江湖话来了!荆大鹏嘴角抽了下。若非这两个小的还抬着火腿,一定会摆出奇怪的招式来。呵,不用说,这一定是他们的好姊姊教的。 他转头看她,与她一起目送三个孩子消失在大街底的转角。 “我包袱里还有包子,给你当晚饭。你去刚才那间衙役休息的房间等我。” “我晚上睡那里吗?”小田问道。 荆大鹏这才想到过夜的问题。他三天不在衙门,打算留下来翻翻卷子,陪兄弟们值夜,但又怕她溜走,自是要带在身边看紧她;然而哪有捕快不带“妹子” 回家,让她睡衙门的道理?况且他怕她再跟兄弟们多说一句话,又不知道要编出什么“荆家八哥哥和妹子”的故事来。 所以,他只能带她回住处睡。 可恼啊,今夜他真的要打地铺了。 第六章 她有名有姓了。从昨天起,她叫做荆小田。 “您好,我姓荆,名小田,荆小田是也。”她向身边的男人抱拳作揖,煞有其事地道:“八哥哥,请多多指教。” “不要叫我八哥哥。”荆大鹏一路板紧了脸孔。 “大鹏哥哥?”她见他不回应,又试问道:“大哥哥?鹏哥哥?荆哥哥?好哥哥?亲哥哥——” “闭嘴!” “哈!”荆小田乐得什么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送给你一个现成的妹子,还能帮你查案,不高兴啊?反正这回办完事,咱也一拍两散,说好了你不能再找我麻烦喔。” 她依然穿着那袭略嫌单薄的蓝衫裙,挽了一个髻,权充是个已出嫁的小娘子;可她那副四处乱跳的野毛驴样,恐怕真娶了她的男人都要头痛吧。 她精神这么好,昨夜应该睡得很甜。算她懂事,拿了他屋里一张圈椅和两只凳子,拼凑在一起靠了墙就变成她的睡床;他扔了寒冬外出时才穿的皮裘给她当棉被,然后在自己的大床睡得安安稳稳。 昨天赶了一天的路,两人都累了,但他还是半夜醒来,偷看她一眼;说不上是怕她反悔偷跑,还是怕那件温暖到会冒汗的皮裘仍不够暖和。 当捕头当到把嫌犯带回家,还得伺候她吃睡,情势所逼,下不为例。 “记住我跟你说的重点,不准你乱说话。”他冷冷地提醒她。 “放心,我知道。”她递给他一根地上捡来的树枝。“快驼背。” “我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儿,驼什么背?” “你就是挺得像一根大柱子,一眼就被看穿是来问案的公人。喏,这树枝还挺结实的,给你撑着当拐杖,弯腰!” 为什么他要受她摆布啊?正想发作,她突然挽住他的手臂。 “相公”她身子也贴上了他,大眼眨巴眨巴地看他。 是了,他现在是和“自家妹子荆小田”扮夫妻查案,他们是一对从乡间要到南坪的农家夫妇,路过石井镇,因为丈夫生病,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他换穿一袭旧布衫,头发也放了下来,披头散发像个鬼,一来稍微遮掩他的面目,免得被看过他的人认出,二来更像是生病没元气的庄稼汉。 进了石井镇大街,阎勇已先到来,他穿着公服,正在跟老百姓问话,目的是掩护他们,并且留在镇外等候其他兄弟的消息。 两人随意向阎勇看一眼,继续往镇里头走去。 “请问”荆小田先向路人说话。 “没空。”路人快步走开。 “这位大婶”她转向路边的菜摊子。 “我菜不卖你,你不是石井镇的人,怎跑来这里买菜?” “我不买菜,我们是路过怎不理人了?”她眼睁睁看卖菜大婶跑到后面小巷。“不顾你的摊子啦?我拿你一把菜喔。” 荆大鹏晃动一下勾着他右臂的小手,以示警告。 “哟,我是良家妇女,怎会偷菜呢。”荆小田故意说给他听,又向路人道:“这位大叔,借一步问话那个婆婆伯伯你怎都跑了?” 大街上路人纷纷走避,好像将他们当成瘟神。 “我家相公偶感风寒,要找大夫看病,不然今天到不了南坪啊。”她泫然欲泣,哀切地拿袖子抹眼睛,小声地道:“快咳嗽。” “咳。” “相公啊,你这口痰得咳出来,这才舒心。”她说着就一掌用力往他背心拍去。“快咳呀,使劲一点咳!” “咳咳咳!”他被她拍到岔了气,真的咳了好几声。 “哎哟,相公,你怎么了?”她惊慌不已,继续猛捶他,眼泪喷了出来。 “呜呜,你千万要撑住,不能丢下我啊,我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可是会被人欺负哇,到时候我随便找个男人倚靠,改嫁了你就不要怨我,呜呜!” 怎么办?他想笑。荆大鹏努力绷紧了嘴角。弱女子?被欺负?现在是谁欺负谁啊?他堂堂大捕头都被她打到说不出话来了。 “咳!咳咳!”他再也绷不住嘴角,索性藉咳嗽笑了出来。 经过这番惊天动地的哭诉,总算有人好心指了方向。 “那边药铺有大夫。” 她扶了他,哀怨地往前走,还不时抹抹他的背心,貌似十分关心他。 明知他俩是扮戏,她贴近他的右臂是为了低声交谈,而他也应该留心街上的动静,可他却有些分了神,总是感觉到右臂柔软的碰触。 “奇哉怪也,你看到了吗?”她小声地道。 “我弯腰驼背,只能看地下,我能看到什么?”他低头瞪她。 “这镇上没有年轻人,也没有小孩姑娘,都是些大娘和老伯。” “还没出门吧。” “不会的。市集热闹,大家都会出来逛逛,少年爱聚在一起吹牛皮,小孩会乱跑,而且小镇里的姑娘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她们也会出门看看针线花布顺便帮家里买一把菜。” 荆大鹏迅速往大街一瞄,若她说的是事实,那她确是观察入微。 “大夫,”来到药铺门口,她又哀号道:“快瞧瞧我相公。” “你们”大夫坐在里头,有些犹豫。 “咳咳!”荆大鹏用力咳了几声,虚弱地道:“我我想喝水。” “看你咳成这样,我去调个止咳散配温水给你缓一缓。”大夫毕竟救人为先,见不得病苦。 两人进了屋子,荆小田照料“相公”坐下,转头看到大夫手忙脚乱,不禁问道:“大夫您铺子里怎么没有小厮帮忙?” “唉。”大夫却只是叹气。 “你们这里的人怎么了?看到我们好像见了鬼。外头有捕快,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就不要问,我们说了还怕惹祸上身。” “都说有捕快来了,有冤情就跟捕快说清楚呀。” “捕快来也没用。”大夫将药水递给荆大鹏。 “怎会没用?这里不是隶属南坪县吗?”荆小田刻意看了低头喝水的荆大鹏。“你们南坪有个出了名的大鹏铁捕,他只要往前一站,雷吼一声,坏人全吓到屁滚尿流,立刻跪下来认罪耶。” “碰上皇亲国戚,他敢抓吗?就算他敢抓,县太爷敢办吗?” “皇亲国戚?啊,我在乡下有听说,你们这里搬来了曹贵妃的堂哥?要不是我家相公犯了病,我们还想去看他像皇宫一样的宅子呢。” “别去。昨天来的捕快都懂得避开了,没事别去他家门前,那是讨打。” 荆大鹏握着茶杯,默默听着,一切都交由她去问。 “讨打?”荆小田追问道:“我路过随便乱看,又不摘他家的花,他们怎能乱打人呢?” “就是有人好奇,在门口张望,就被凶狠的门子给打得头破血流,更别说曹家恶仆吃饭不给钱,看上的东西拿了就走,当街调戏妇女,唉,说都说不完。” “难怪了。我就说大街上怎会看不到姑娘,可怎也不见少年和小孩呢?” “跟我铺子里两个徒弟一样,躲在家里避祸。” “避祸?” “好吧,我就跟你说了,好教小娘子你也懂得避祸。”既然说开了,大夫也就讲下去。“说起曹国舅,有一个教人听了就要下跪的名字,叫曹世祖。他仗着曹贵妃得喊她一声堂哥,搬来石井镇半年,摆足了排场,又纵容恶仆生事,我们小老百姓只好忍耐些,只求相安无事,可这回差点出了人命。” “这就是捕快来的原因?” “有户人家请来戏班子给八十岁老父唱戏做寿“正巧曹世祖坐轿子路过,瞧见小旦俊辟,便停轿在路边看完整出戏,再要班主晚上带俊辟去他府里唱给他听。那老班主心想能多赚点银子,自然乐得答应,当晚带了俊辟和乐班进去。这一进去,可怜俊辟不只唱了个通宵达旦,一个男儿身竟还得陪酒;后来曹世祖发了酒疯,强拉俊辟回房间,老班主自然不依,大概是说话间顶撞了曹世祖,结果就让曹世祖叫人给打了出来。” “大夫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像亲眼看到的?” “曹世祖的爪牙说的。”大夫感慨道:“狠哪!摈棒拳脚,边打边骂,还说我们谁敢去告状,谁也照这样打。最后将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戏班子甚至不敢抬来给我看伤,只买了刀创药就匆匆离去。” “俊辟现在人呢?”荆小田急道。 “还被拘在曹府里。”大夫叹道:“才十六、七岁啊,是个挺俊俏的小辟 人。” “可恶!”荆小田火冒三丈,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十几岁的孩子他就吃了,这是毁了那孩子一生。” 这时大夫才发现,他一直按住病人的手腕,却只顾着说话,忘记把脉。 “你不咳了,我这止咳散很有效的。”他满意地看了病人的面色,把起脉来。“咦!这位大哥你脉象稳定,气血丰沛,应无大碍;心跳是快了些,唉,这事谁听了都会生气,可生气没用,我们也没办法。” “怎会没办法?!”荆小田还在生气。“南坪铁捕不是喊假的” 荆大鹏怕她沉不住气自曝身分,趁她走回身边时,抓住她的手腕。 “娘子,赶路了。” “喔。”荆小田忙问:“大夫,多少钱?” “一小匙止咳粉,不用算钱啦。”大夫又千万叮咛道:“以后没事别再进石井镇啊。” “谢谢大夫!”荆小田鞠躬道谢。“大夫您心地好,老天一定保佑你们,将坏蛋赶出石井镇。” 走出药铺“夫妻俩”依然是互相扶持,离开了萧条的石井镇大街,也不照原来预定的计划去曹府门前探看了。 “你打算怎么办?”荆小田问道。 荆大鹏早就在心里盘算过几个计策,虽然还轮不到扮探子的她来问,但他还是告诉她道:“高升应该已经问到戏班子回来了,我叫他到镇外等候,先去跟他们会合再说。” “俊辟呢,不去救他了?”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俊辟、阿溜都是十几岁的男孩,我一想到谁敢对阿溜怎样,我会拿刀子跟他拚命的!”她的手还勾在他臂弯里,讲到气愤处,不觉夹紧他的手臂。 他感受到她的蛮力,如此富正义感、疼爱弟妹的她会是女贼吗?荆大鹏此刻无法去思考这个问题,却想到了他的计策之一。 “曹世祖目无王法,你登门讨人,绝对讨不到;若搜他的宅子,反倒被他告扰民。为今之计,可能得先进曹府去探一探。” “怎么探?难不成爬屋顶去探,垂绳子将俊辟救上来?” “这样只是救人,治不了姓曹的,我们得让曹世祖俯首认罪。”他直视她“你敢不敢?” “敢!”她眸光坚定。“我当然敢了。” 第七章 黄昏时分,曹府大宅,主人曹世祖刚吃过晚饭,美妾丫鬟围绕在他身边,他却懒得瞧她们一眼,闷闷不乐,唉声叹气。 “老爷!”家仆赶来禀告:“外头有一个小扮,说是俊辟的师弟,要给他送唱戏的行头。” “他们彩天班不是走了吗?”曹世祖疑惑道:“唱戏的行头,本大爷买了就有,不需要他们寒酸俗气的玩意儿。去去,赶他回去。” “他说那是俊辟亲自画图样、选布匹和首饰做出来的,俊辟很是喜爱,想要送回给俊辟做留念。” “有趣了。”曹世祖兴致来了。“本来还拚死讨回俊辟,现在倒是送上门来。嗯,俊辟还在闹脾气不吃饭,说不定见了自己的东西就好了。去叫他进来吧,你们统统下去!”他挥手赶走所有女人。 家仆领着一个少年进门,后头还跟着一个搬箱子的粗大汉子。不用说,少年是荆小田,那汉子便是荆大鹏,两人皆已换了装束和打扮。 待荆大鹏放下箱子,家仆便喝道:“闲杂人等,出去!” 荆大鹏现在是车夫身分,早料到他没办法留在大厅,只能把握有限的时间查看曹府地形,然后将场面托给小田,自己则在外面等待,伺机行动。 “打开!”家仆又向少年喝道。 荆小田打开箱子,两手拿出一件华丽的戏服,艳红底色,绣花剌凤,珠钻流苏,在烛火的照映下,闪动着戏台上风华绝代的耀眼光芒。 “大爷,这是俊辟师哥唱杨贵妃的行头,是他最珍贵的戏服。” “先放下吧。”曹世祖对戏服没兴趣,见他的小身子似乎拿不动沉重的戏服,小脸微红,小嘴微喘,顿时心生爱怜。“你叫什么名字?” “大爷,小的是俊辟的师弟,名唤秀官。” “秀官?我那日怎么没看到你呢?” “那天唱红拂夜奔,我扮杨素身边的丫鬟,大爷您一双眼都放在扮红拂的俊辟师哥上头。我后来又扮李靖的小兵,大爷您更没留心到我了。” “好像有几个龙套跑来跑去的,没想到也有你这样的姿色。”曹世祖瞧了“他”眼珠子滚圆滚圆的,一派天真无邪,更是心动。“你们师兄弟名字取得真好。俊辟是俊,你这秀官可秀气了,像个小姑娘家似的,今年几岁了?” “十二。” “这么小?声音还细呢,怎会进戏班子?” “我爹娘嫌我长得太秀气,没力气耕田,将我卖进戏班子;可我声音拉不开,学不来唱戏,又被转卖几个戏班子,做打杂的小厮,最后在彩天班安定下来,师父说我还是可以唱的,要我从跑龙套做起。” “你身世飘零,倒养出你口齿伶俐、看人说话的本事。”曹世祖有意试探他。“那我问你,我打了你师父,你不气?不恨吗?” “其实”她轻咬下唇,状似为难地道:“我是瞒着师父来的。我们几个师兄弟商量,师父年纪大了,难免顽固,又想留着师哥赚钱;可既然大爷您要给俊辟师哥过上富贵日子,为了他好,我们又怎能强留呢,换我是俊辟师哥,我也想留下来” “那你就留下来吧。”曹世祖色迷迷地瞧他。 “不,小的不敢。师哥们还在等我回去。”她状似惶恐,两眼含泪。“盼大爷看在我们师兄弟情分上,让我见上俊辟师哥一面。我今天送来戏服,就是代所有师哥们正式跟俊辟师哥道别。” “也好。俊辟三天不肯吃饭,让我关在房间,你来劝劝他吧。” “三天不吃饭会死人的!”荆小田惊慌地道。 “我看了也心疼啊。别哭别哭,你劝他乖乖听话,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曹世祖站起,拉起“秀官”的右手,放在他两掌里摸呀摸。“走,我们去后院。阿山,搬箱子。” 荆小田只能当她的右手不是自己的,强忍着被两只猪蹄摩擦的恶心感觉,一路乖顺地低着头,随曹世祖走向后院,目的就是找出俊辟所在之处。 “秀官啊,你比俊辟听话多了。”曹世祖见了少男美色,又想占为己有。 “你一辈子当小厮、跑龙套没有出息,不如就来服侍我。” “这”―这什么?在这里。”曹世祖被俊辟以死要挟抵抗了两晚,早就欲火难耐。 前面抱着箱子的阿山知道他习惯,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了。他左右瞧瞧无人,便拉来他的手往他下面摸去。“别害羞,你也有的” “我没有!”她再也受不了那只脏蹄子,放声尖叫:“救命啊啊啊”清亮的叫声直传天际,传过了屋檐,传出了围墙,正在曹府门外马车边等候的荆大鹏心头大震,猛地跳起来。 是她!他听过同样的救命叫喊声,她出事了吗?可恶!明知曹世祖荤腥不忌,男女都爱,他却忘了给她一把防身的匕首。 他立即抽出藏在马车里的长剑,撮口长啸,附近暗处的五个捕快也同时刀剑出鞘,往曹府大门奔去。 曹府守门的门子见状,抡起棍棒,喝道:“你做什么?!” “呜哇吼!”宅子里头又传出难听的野兽咆哮声。 曹府是养了熊?还是山猪?荆大鹏惊疑莫名,随即亮出了腰牌。 “滚开!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谁要敢乱来,全部抓了!” 他一把推开惊楞的门子,带头冲进了曹府。 石井镇伤人案审理结束,县令寇仁歆在卷子里写道:曹世祖家仆在外行凶伤人,六名犯人各杖责五十大板,囚狱三年。曹世祖有感用人不明,基于道义责任,赔偿彩天班班主三百两银子疗伤。 隔日,县太爷找了荆大鹏去说话。 “大鹏啊,你怎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寇仁歆心有余悸。“我还以为是地方泼皮斗殴,所以才叫你们去查,可查出来跟曹世祖有关,你好歹也先回来禀报一声,就这样舞刀弄剑杀进曹府,还把曹世祖拘来县衙,你是要我丢乌纱帽吗?” “属下没拘他,我恭恭敬敬请他坐轿子来。”荆大鹏神色平静地道:“再说,他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让大人丢了乌纱帽?” “他去跟曹贵妃说两句,曹贵妃再跟皇上说一句,我就完了。” 曹贵妃是当今皇帝的宠妃,不只在后宫兴风作浪,也在枕边干预朝政,不少人走曹贵妃这条路线求升官发财,当然也从这里进谗言陷害他人。 荆大鹏明白大人的难处,此案判决面面俱到,惩处了恶徒,却只字不提强掳俊辟一事,一方面安抚民心,一方面也让曹世祖有个台阶下。 “还好。”寇仁歆走了几步,吐了一口气。“他们可以在朝廷乱斗,在后宫乱来,可一旦在外头造成民怨,就给政敌抓到把柄,上下弹劾一通,这回就没有上头敢出来帮曹世祖说话了。最近他好像很安静?” “属下不时派兄弟到石井镇巡查,谅他不敢乱来。”荆大鹏回道。“他若故态复萌,或放纵家丁惹事,查到一个,我就抓一个。” “吓,杀气别这么重。”寇仁歆一年前到任,之前早已听闻南坪铁捕的名气,对这个手下是又爱又怕,只能再吩咐道:“你们当捕快的,听我的命令查案、抓人就好,千万别乱来。” “是的,大人。” “对了,那个秘密指证、救出俊辟的少年哪里来的?” “他是我的一个小探子,市井无名之徒。” “嗯。”寇仁歆知道捕快多少要养几个小探子,也不再问。 荆大鹏想起那夜,他冲到曹家后院,只见曹世祖捂着**,诅天咒地,惨叫不休,像只滚烂泥的肥猪满院子乱滚,旁边则倒着被花盆砸昏的家仆阿山。 不用给她匕首,她自然会找到“凶器”自卫,给坏蛋一个痛快,等同帮他们不能出手教训曹世祖的公人出一口闷气,不亦快哉。 “大鹏你嘴角怎么了?抽筋?”寇仁歆疑惑地看他。 “没事。”荆大鹏恢复他死板的神情。 “铸造假银的事情查得怎样了?” “启禀大人,我们已追查到一个疑犯,待他到了南坪,就能收网。” “务必找到证据,将他逮来,本县定要治他一个流放的大罪。” 假银扰乱钱币流通,造成无辜百姓甚至官府税收的损失,事关民生经济大事,侦破了,朝廷必有奖励,寇大人自然盯紧他查办假银案。 要查罪证,他又需要探子了,而且非得姑娘不可。 她说,她住在茶壶巷。他记得那里有几户矮房子,因靠近运河码头,向来有人摆摊做吃食生意;巷底本来有一间财神庙,几年前总是不灵验,被赌徒砸成了破庙,因是死巷子,地主不爱,官府不管,遂成了鬼屋。 他先去糕饼铺买点心,来到茶壶巷时已近正午,忙碌了一个早上的码头工人歇了工,陆陆续续往这边走来。 这些工人们并不像以前一样,随便找个阴影处休息,而是聚到了一家面店前,或站,或席地而坐,团团围住了面店,而且人潮还越聚越多。 发生什么事了?荆大鹏欲冲进人群查看,忽然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清亮圆润嗓音。 “各位大哥叔叔,你们快叫碗面,那边王三哥的大馒头也很好吃,别忘了陈大娘又甜又酥的热烧饼,等你们买好了,我再开讲!” “那个娃儿,早就买好了!”大家叫嚷道:“你快说吧!” 荆大鹏退出人群,站得远远的,将人潮拥挤的巷口收在眼底。 她换了那袭少年灰色衫裤,戴着一顶小帽,收拢住一头乌黑的秀发,那模样活脱脱就是满街乱跑的小地痞,谁也看不出她的姑娘身分。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面店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回头看一眼客满的面店,也看到几个小贩高兴地拿起卖光的箩筐给她看,这才笑道: “好,娃儿今天来说书了。各位看官都知道,唐朝有个唐明皇,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却只爱他的儿媳妇杨贵妃。这杨贵妃有个哥哥,叫杨国忠,仗着自己的妹子当了贵妃,要风得风,唤雨得雨。这就算了嘛,你皇亲国戚,我们大家让你一点,若你妹子跟唐明皇睡了,隔天皇帝龙体安康,精神百倍,将一个唐朝打理得是花团锦簇” “唐明皇不早朝啦!”有人嚷道。 “嗳,此为后话不表。我今天不说唐明皇,我说的是杨国忠。话说他有一日走在街上,见到一位五陵少年俊美非凡,貌似天仙,竟起了色心,以赏花为名,拐骗那小扮到他宅邸,三天三夜不给回家。小扮的爹知道了,闯上杨府要人,却教杨国忠叫人给打了出来。” “杨国忠喜欢男色?”人群中,有人不解地问身边同伴。 “你继续听,那个娃娃是藉古讽今,别忘了当今也有个贵妃。” “啊,我知道了,他是说曹”那人很识趣地不说破。 荆大鹏早已听出端倪,更是完全不意外她有说书的本领。 “这杨国忠贵人多忘事,”荆小田操作表情十足,引人入胜。“他忘了长安城里有一个金光闪闪的金大鸟金捕头,端的是英明神武,满身浩然正气,凡老百姓有不平事,找他就对了,于是小扮的爹找上金捕头” 接下来当然是金捕头如何神勇,突破重重机关,杨家走狗节节败退,跪地磕头求饶;金捕头又如何拿剑指着杨国忠训斥一番,最后救出了小扮。小扮家人感激涕零,长安城万民称颂古往今来第一铁捕金大鸟。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有的烧饼咬在嘴边就忘了嚼;有的顾着看她说书,碗里的面条全吸光了还在吃筷子;还有的听了嘴巴开开的。 “我说完了,各位大哥叔叔吃饱了饭,下午又有力气上工了!” “好!”众人拍手叫好。“我们南坪的大鹏铁捕最厉害了!” 第八章 荆大鹏听得是浑身燥热,又想起了那夜,最英明神武的应该是她吧。 她不但教训了曹世祖,还率先找到了俊辟被囚的房间。他见她焦急地摇晃房门的铜锁,喝令她走开,一剑劈开铜锁,救出里头的俊辟。 聪明、热心、大胆,却可能是女贼,,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看到阿溜在面店里抹桌子,似乎是个小伙计;她则牵着七郎和毛球往巷子里走去。 “喂,那个”他也走进茶壶巷,追在后头,本想喊她名字,却是怎样也喊不出口,最后就变成了——“那个娃儿,等等!” “咦!”毛球和七郎转头看到他,惊喜地叫出来:“大——” “嘘。”他蹲下身,将食指比在唇上。“我是微服出巡。” “喔!”两个娃娃恍然大悟,也笑嘻嘻地跟他比嘘。 “毛球,七郎,有没有听姊姊的话?” “有。” “很乖,这糕给你们吃。”他将油纸包裹的点心递出去。 “姊姊?”两个娃娃抬头看了姊姊。 “八哥哥要给你们吃,你们就拿了。” 又是八哥哥!荆大鹏脸孔扭曲了下。 “谢谢八哥哥!”两个娃娃很有礼貌地大声答谢。 “你们先拿回去吃。”荆小田微笑吩咐他们,待见两个娃娃跑掉后,立刻变个脸色道,“你不是说不再找我麻烦吗?” “我不找你麻烦。”他开门见山:“有一件案子,请你去探。” “我没空。我每天早上要挑鱼去大街。” “挑鱼?”他看了她瘦小的身形。就算人家当她是少年,也是吃重的活儿。 “你辞了,我会付你钱。” “挑一个月一百钱,我一个早上挑三家鱼贩,你能付我多少?” “我给你一两银子,最多只需用你十天。” “可我帮完你,回头人家不给我挑了呢?” “我会帮你找活儿,一时找不到的话”荆大鹏不能断人生路,只能赔上自己了。“呃,我需要人打扫洗衣。” “对了,我是荆大爷的丫鬟嘛。咦!你脸怎么红红的?” “看什么!”他吼道。“正午太阳大,晒了不红也怪。” “是,大男人脸红才怪。”她笑得更开心了。“既然你怕晒,去屋里说吧。” “你们住哪里?”都走到巷底了。 “这里。”荆小田指着破庙。 “这里?!”荆大鹏把“能住人吗”四个字吞掉。 走进敞开的大门,里头有五张矮凳,三张高凳,皆是旧凳拼补钉成的。毛球和七郎已摊开油纸包,正在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排好在高凳上。 神案旁边地面有卷起来的旧铺盖,梁上吊着半只火腿、三把干菜,角落堆着几个大小包袱,这就是他们一家四口所有的家当。 庙里开了两扇窗,左边摇摇欲坠用绳子绑牢,右边索性钉住,是以屋子里头空气略为闷热,然四处整理得干干净净,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破庙。 “你们怎会住到这里来?” “他们说这间财神庙闹鬼,连乞丐都不来;可我瞧着这条死巷背风,关起门窗就很暖和,又不用付钱,住了快半年也没见到半只鬼。” “冬天或许暖和,夏天就闷了。” “夏天再说吧。”荆小田又吩咐道:“毛球,七郎,你们挑喜欢的糕,去外头玩儿,姊姊跟大鹏捕头说事情。” 七郎拿了绿豆糕,毛球拣了桂花糕,兴高采烈地到外头去。 “你会唱小曲吗?”荆大鹏继续谈案子。 “会啊。”她张口就唱:“南坪有铁捕” “闭嘴!”他懊恼地道:“以后别在我面前唱这曲儿。我是说,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那种小曲。” “风花雪月啊?”她又扯起嗓子,微微抖着气音:“寒风吹,霜雪降,好心的爷爷啊,可怜我身世苦” “不是乞讨的曲儿!” “喔,那我唱个月亮吧。月儿弯弯,奴家想起了情哥哥” “算了。”他用力绷紧了脸。“我找人教你。” “我问你,查案干嘛要会唱曲?” “我要你扮歌妓,听客人说话的内容。” “何必这么麻烦,我扮陪酒的妓女,聊聊天不就得了?” “你会喝酒吗?你不怕被人摸来摸去?”他越说越大声:“我告诉你,做探子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护自己,好能完成任务。要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对你胡来,你还探什么探啊?!” “哟!”她惊奇地道:“我不会喝酒,你做啥生气呀?” 他这才察觉自己莫名激动了,忙定下心神,又道:“总之,疑犯若要你喝酒,你就说你卖歌为生,喝酒伤嗓子。” “喝酒伤嗓?这是一个好说法。可你何必费神找人教我唱曲呢?人家捕快不是都有相好的红粉知己,虽然沦落风尘,却是玉洁冰清,心如明月,一旦捕快有事相求,她必是全力相助,纵使付出生命亦是无怨无悔——” “不要编故事!”他恼得瞪她。“我说一句,你就能说上一篇?,” “是,得罪捕头大人了。”她伸出白白的手心向上。 “击掌?” “一两银子啦。” “明天我安排好后,再跟你说详细情形,顺便带钱过来。” “嘿嘿!”荆小田很高兴将有一笔收入了。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惊慌地跑了进来,躲到姊姊身边。 “什么事?”荆小田拢住他们的肩头,也看到了门外的两个来人,脸上顿时失去笑容。“你们又来了!” “那个娃儿!”泼皮甲凶狠地道:“欠债还钱的道理不需要我们说了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还钱,我们兄弟已经讨得不耐烦了。” “都说再一个月,你们急什么?” “你已经欠三个月了,不如卖掉你妹妹抵债。”泼皮乙伸手要抓人。 “你敢?!”荆小田护住妹子。 “不准乱来!”荆大鹏也同时推开泼皮乙,大声喝斥。 “你谁啊?”泼皮乙被推得跌了好几步,气道:“敢推老子我?!” “我”荆大鹏本欲说出他那吓死人的名号,可他请小田当探子是秘密,理当避免暴露两人的关系,遂问道:“她欠你们多少钱?” “五两银子。今天再不还,就开始算三分利。” “你是吸血虫吗?!”荆大鹏还是忍不住了,怒道:“我去衙门告状,立马叫荆捕头抓你们两个放高利贷的去打五十大板!” “那个娃儿在郝召高大夫那儿立了借据,打了手印。”泼皮甲有恃无恐。 “要打也是打欠债不还的娃儿。” “五两银子是吧?”荆大鹏没有迟疑。“今天下午就送过去。” “你别”荆小田急得扯他袖子。 “都说下午送过去了,还不走?!”荆大鹏又吼人。 两个泼皮欺善怕恶,见他块头大,神色威严,声音宏亮,便随意恫吓几句,这才离去。 “呜呜”七郎早就吓哭了。 “七郎不哭。”安慰他的是毛球,声音却也在发抖。“呜!” “乖,没事了。”荆小田坐到小凳上,将两个娃娃搂进怀里,不住地拍哄,抬起头道:“荆捕爷,那个钱,我——” “你怎会欠郝大夫钱?”荆大鹏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发现她脸色苍白,也失去了她向来藏在眼底的那抹慧黠笑意。 “我在西丘,听说南坪有个很厉害的郝大夫,就来这里看他了。” “郝大夫是个吸血大夫,号称治百病,专用昂贵药材,但有时他会用普通药草鱼目混珠,拖延治病时程。” “难怪!阿溜还是好不了!”荆小田生气了。“他还说,得再吃个十帖药才行,要跟我拿二十两银子!” “你不要再去那里看病,我有熟识的、真正用心看病、绝不敲竹杠的好大夫。阿溜的病很急吗?” “现在不急,改天再去。”她重展笑靥,帮身旁两个娃娃抹了泪珠。“毛球,七郎,你们听,阿溜有新大夫了。” “阿溜到底生什么病?”荆大鹏又问。 “看过的大夫都说是寒症,我叫它怕冷病。平常没事,可一到了冬天,特别是下雪前后,外头冷,他也冷得像根冰棍,成天发抖打哆嗦,从小就这样,我们去抱他取暖,帮他盖再多的棉被也没用。” “底子寒吧,虽是不急,还是得及早调理体质。” 可连一间房子都住不起的他们又哪有钱长期帮阿溜调理身体呢?荆大鹏抬头看到屋瓦破洞里透出的光圈,眯起了眼睛。 “小田,干嘛跟他说这些?”阿溜走了进来,他刚忙完面店伙计活儿,犹是汗流浃背。“钱是我欠的,就由我来还。” “等你长大了,有本事赚钱再来说大话。”荆大鹏冷冷地训话。“你底子寒,先去换掉汗湿的衣服。你们要修屋顶吗?” 突来的问话让荆小田一楞,顺着他的指头往上看。“最近没下雨” “我去砖瓦店找几片补洞的破瓦,不花钱的。另外该给的,我下午会拿来;相欠的,你自己算,我也没空催你,存够了就自个儿拿来还。” “啊”荆小田喜出望外,眼眶发热,一时竟不知如何向这位摆着冷脸的铁捕道谢,便搂住两个娃娃道:“你们听,八哥哥这么好!”“他为什么是八哥哥呀?”毛球抬起小脸问道。 “他排行老八,所以是八哥哥。接着我是九姊姊,阿溜是十哥哥,七郎是十一弟弟,毛球你是十二妹妹。” “哇!八哥哥你好!我是十二妹妹!”毛球开心地自我介绍。 荆大鹏脸皮抖了下。他今天到底是来请人查案,还是开认亲大会啊? 第九章 衙门后宅,乃县令一家居住的地方,因有女眷,一般公人不得随意进入。 “小姐,拜托你,请你教我妹子按谱唱曲。” 荆大鹏站在后宅门口,照例板着严肃的脸孔说话。 县令的独生爱女寇芙蓉从他手中接过一本曲谱,粉脸微微红了。 “这事爹跟我说过了。衙门公务,理当帮忙。” “还望小姐代为守密。” “荆大哥放心,请进来喝杯茶,慢慢说你的计划。” “小姐,我事忙,我妹子小田会跟小姐说明。” “喔。”寇芙蓉略显失望,但还是微笑迎进了“荆家妹子” 荆小田今天穿了女装,梳了姑娘发式,来到屋内小厅后,谨遵大鹏捕头指示,坐有坐相,当个荆家温柔娴静的闺女。可惜她一说起话来,热情洋溢,眉飞色舞,立刻破了功。 “我八哥哥说,要先请小姐教我背住词儿,再请你弹琴,让我按音律唱出来。哎,我说怎地这么麻烦,不如小姐唱一句,我来背一句。” “我不会唱。我能做的就是帮你弹琴抓音律。”寇芙蓉低头翻开曲谱,掩不住期待的目光。“若我能唱,我倒很愿意帮荆大哥去探案子。” “不行啦,八哥哥不会让小姐冒险,大人也不会同意的。” “嗯。”寇芙蓉一笑。“都怪我偷看太多侠义小说,以为自己也是女侠了。 来,小田,你坐我旁边,我弹琴,你先跟着词走一遍。” “小姐,我不识字。” “啊,不好意思,我一时忘了,那我先带你念一遍。” 荆小田对这位大小姐更有好感了。人长得漂亮,言语温婉,待人和气,而且又跟她一样喜欢看侠义故事——呵,她不是看,是听人说书啦。 “有的字我会认喔,像我荆小田的小田,八哥哥荆大鹏的大。” “小田你真有趣,可荆大哥没教你识字?” “我是他很远、很远,往上算三百年的远房表妹,其实不太熟的。” “原来如此。你在荆家村,应该听过很多荆大哥的事了?” “那当然。”那两天婆婆妈妈就说了很多给她听。“他小时候可是顽童呢,爬树,捞鱼,欺负女娃,设陷阱抓偷吃作物的黄鼠狼,一会儿在田里,下一刻又跑到山上打野兔,连睡觉也静不下来,滚来滚去就掉下床去了。” “荆大哥会是顽童?我看不出来。”寇芙蓉笑道。 “我也怀疑。”荆小田非常同意。 “全天下几乎没有像荆大哥这样能文能武的捕头了。小田你看过他写的字吗?那字是端正遒劲,就像他的个性一样;我还看过他写的案卷,竟是写得比师爷还通顺合理。” 荆小田早就察觉寇芙蓉言必荆大哥,一提起他,便是唇角带笑,粉颊微红,神色含羞,不用说,必然是—— “小姐,你喜欢我八哥哥哦?”“别胡说,哪来的事。”寇芙蓉脸蛋又红了。“我跟他又没见过几次面,不熟的。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书里的大侠。” “你们都在衙门这座大院里,不是会天天见面吗?” “我这儿是后宅,外人不能进来,我也不可能常到外头去。” “怎不能呢?你可以假借送点心,到捕快班房去走一走呀。” “这事我做不来。”寇芙蓉猛摇头。“我爹娘知道会骂的。” “哎,这也是帮忙衙门公务,送个点心给大捕头激励士气,名正言顺,天经地义,老爷夫人夸赞小姐你蕙质兰心都来不及了,怎能骂人呢。” “小田,你好会讲话。真羡慕你常在外头,见过世面,所以才能让莉大哥找来当探子。” “呵。”她是为了钱啊。 “可你当探子,要去面对坏人,不害怕吗?” “不怕。我八哥哥说,这回很安全,就唱唱曲儿,听疑犯说话,记住内容,好能提供线索给衙门。” “如果疑犯都不说呢?” “那就当作白忙一场喽。” “这样荆大哥就会延宕破案时机,又得想其它办法去查证据。”寇芙蓉望着曲谱,发起呆来。“真的好想帮荆大哥” “小姐你不如先教我弹琴。”荆小田坐在琴桌前,早就对那架琴好奇得不得了,忍不住往琴弦拨了一下,却是“咚”一声,一条线弦弹了起来,她慌忙跳开。“啊!编断了?” “不打紧,我换条弦重新绞紧就行。况且三天是学不来弹琴的。” “我想也是。” 寇芙蓉卷起弦线,想到方才绷断那一瞬间,银光乍现,直冲天际,力道铿锵,正如长剑出鞘,风驰电掣,扫荡世间多少不平事。 身为县令的女儿,常见父亲办案劳神,又一心向往侠义小说中的女侠义行,她总是希望能为父亲、也为荆大哥做点什么事。 “小田,也许,你需要一个弹琴的丫鬟。” 春夏之交,皓月当空,泛舟湖上,别有一番悠闲风情。 荆大鹏扮了轿夫,和阎勇一前一后,亲自为“歌妓秀娘”抬轿。 待在杏花湖畔停了轿,他在轿前风灯和月光照映下,一见到走出轿门的荆小田,差点以为女鬼来了。 唉,他不该请大小姐帮她化妆的。他忘了寇芙蓉是千金小姐,没见过妓院里的妆容。歌妓是浓妆艳抹没错,却不是这般颜色分明,白白的脸,红红的颊,涂得像是烧给死人的纸扎娃娃,乍然一看,准会吓到腿软。 “你过来。”他掏出巾子,借着轿身的掩避,往她脸上一阵乱抹。“画成这样,是要吓死人吗?” “你别弄坏我的妆啦。”她小声嚷着,企图躲开。 “别躲,时间紧迫。”他抓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用力擦掉那诡异的腿红,再仔细看了下。“这样正常多了。” 脸上水粉仍是白了些,然两颊已擦成了渲染开来的淡淡晕红,正似荳蔻姑娘的青春娇柔,那双滚圆大眼总是滴溜溜地,像是黑夜里的流泉,小巧的唇瓣点上胭脂后,更形红润 她也看着他,原是撅嘴恼他乱碰她的妆,正想转开脸,却突然感觉到他的指头捏在她下巴的厚实热度—— “啊?!”两人同时低声惊呼,他放手,她退开一步。 “这儿没镜子瞧,你将我弄成大花脸了。”她埋怨道。 “男人看起来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了。” “哦?”她朝他嫣然一笑。“所以,我很美喽?” “去!”他莫名一热,忙转过脸,看到阎勇指着后面,原来又有轿子来了,便催促她道:“快上船。” 他和阎勇退到暗处,静待疑犯一行人下轿、上船,然后再查看一遍画舫上所有安排好的人物。 一个“歌妓”、四个侍奉酒食并不知情的真正妓女,疑犯赵天蛟和他三个同伙,一个船夫咦!怎么没有乐师,而是一个抱着琴的丫头? 再定睛一看,他差点咒骂出声。那是寇芙蓉,寇大小姐啊。 荆小田!他怒目瞪向她。寇小姐不会自己跑上船当丫鬟,必定是她出了鬼主意要她过来帮她弹琴。 来不及了,船夫已经撑着长篙,离岸而去。 杏花湖乃南坪城郊的名胜,青山绿水,景色宜人;到了春日,到处开满了桃、李、杏花,形成一片壮丽的花海。白天游人如织,皆为赏花而来;到了晚上,则另有一番湖上夜游的风情,画舫穿梭,沐风赏月,或是三五好友相邀,或是官贾飮酒作乐,如此良辰美景,自是要请来歌妓助兴。 荆大鹏盯紧了她;她今天身穿一袭水红绣花衫裙,这已是寇芙蓉所能出借最艳丽的衣裳了,即便不及其他船上的莺莺燕燕出色,却因她年纪看起来小些,倒有她独特的活泼娇甜气质。 不同的打扮,不同的感觉,她生动地演活了她所扮演的角色。 他要线索,她要钱,他们之间就是佣雇关系,他实在不必放过多情绪在她身上。再说了,寇小姐知书达礼,自会判断是非,她自己不愿意,荆小田能逼大小姐上船弹琴吗! 说是不放情绪,可他能不替他的探子紧张吗?隔着水面看过去,画舫灯火通明,疑犯赵天蛟显然是生气了。 “我叫的是牡丹院的头牌花魁艳娘,怎么是你来?” “艳娘姐姐偶感风寒,嗓子不开,特嘱托秀娘来为赵大爷献唱。” “什么?!艳娘不来?!爷不听了,船家,划回去!” “赵大爷,别生气。”四个姑娘深恐白跑一趟,赚不到酬劳,忙陪笑劝酒道:“早听说艳娘脾气大,时常推却邀约,不是叫得出名号的官商,她都不去,我看嗓子不开也只是推托之辞。” “是呀,大爷。艳娘近来跟户部某个大官勾得很紧,还是别去招惹她,免得人家大官视您为眼中钉,想法子将您除了。” “你们不都是牡丹院的,怎说起艳娘的坏话来了?”赵天蛟疑道。 四个姑娘一时无法回答,这些话全是找她们过来陪酒的龟公交代的,更何况同行相妒,她们也是很乐意诋毁艳娘。 忽然间,琴声扬起,如落樱缤纷,蹁躧飘至,歌声也随之唱出。 “海棠过雨红初淡,杨柳无风睡正酣,杏烧红,桃剪锦,草揉蓝,三月三,和气盛东南。” 歌声如空谷回音,清灵、圆润,唱出了慵懒柔和的一派春色。 杏花湖上,原是十几艘画舫各自游湖,彼此的丝竹歌声交错相传,虽是热闹,却也吵嘈,待此曲结束,竟是安静了大半,别条船的酒客甚至歌妓全往这边看来,还有更远的画舫也往这边划来想听个究竟。 “大爷您听,南坪城不是只有?!娘一人会唱,秀娘唱得多好呀!”四个姑娘趁机侍奉四个大爷,又是灌酒,又是夹菜。 “好!再唱。”赵天蛟是四人中的老大,满意地坐了下来。 荆小田转头向寇芙蓉示意,琴声再起,她开口唱道:“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 一曲又一曲,随风回荡在湖面,也飘进了荆大鹏的耳里。 “头儿,你妹子学得快,也学得好啊。”阎勇觉得今夜任务真轻松。 “大小姐在船上,留心看着她。” “头儿放心,我自然要留心你妹子大小姐?”阎勇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抚琴丫头。“寇大人的女儿?怎会这样?!” “或许多一双耳朵,可以多听些线索吧。”荆大鹏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了。 第十章 那边船上四位大爷听着好曲,喝着好酒,身边还有姑娘可以摸,吃到酒酣耳热之际,四人也就聊了起来。 “南坪的商人变精明了。”赵天较叹道:“只收有信誉的钱庄开出来的银票,没银票就要先看现银。他们还会拿铁锤敲开查验,不敲上二十来个银锭子不罢休。” “如此一来,我们生意做越大,就得准备更多现银了?” “就是这事麻烦。我已经去筹了,等数目够了,再拿出来买货。” “那我们这几天?” “白天先到处看看,打听哪里有商机。”赵天蛟搂来身边姑娘,大笑道:“晚上当然去牡丹院快活快活了。” 荆小田一心二用,嘴巴唱曲,耳朵忙着听人说话。嗯,听起来是很正常的生意买卖内容,但他们做的却是坑人钱财的假银生意。 荆大鹏告诉她,坏人先拿出真银子取信商家,真正付款时调包或混充多数假银,骗走货物,待商家发现已追讨不及。 疑犯赵天蛟向来行踪不定,但他每到南坪,必先去牡丹院风流快活,正好藉他的色心弱点,掌握他们的动向,防患未然。 可荆小田再怎么努力听,就是听不到他们的落脚之处,也没听到他们打算去找哪位商家;而南坪有上万商家,只怕四人化整为零,各自作案,衙门力有未逮,更何况他们明天就要去牡丹院了。 荆大鹏另外给她一个钓鱼的计策,鱼若贪心,就会上钩。 她回头看一眼寇芙蓉,她弹完琴后,始终低着头,双手放在裙间绞着,似乎很害怕面对这种场面。 今夜见过了世面,寇小姐就应该明白,侠女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唉,一两银子也不容易赚啊,看在为民除害的份上,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数。 “秀娘!”赵天蛟喊她。“别唱了,过来陪我们兄弟喝酒。” “秀娘要跟大爷对不住了。”荆小田福了个身。“奴家鬻歌为生,靠的就是这副嗓子,向来是滴酒不沾,喝了会烧坏的。” “哪有这回事!好歹喝一杯,给我们兄弟面子。” “还望大爷体谅则个,这边奴家为各位大爷倒酒了。” “来!”赵天蛟拿来一个空杯子。“给你自己倒一杯,那个弹琴的丫头,你琴艺不错,爷也赏你一杯酒。”他又摆上一个杯子。 寇芙蓉惊慌地抬起头,一见四个酒气冲天的红脸大男人,又速速低下脸。 “咦!这丫头竟长得比秀娘,还有你们四个漂亮!”同伙惊叫道。 “哎呀!”荆小田借着侧身倒酒,微歪了头,将发上松松插着的一支金数给晃掉到桌面。她捡起金钗,故意在四人面前翻看来,又翻看过去,让那黄澄澄的亮光映入他们的眼底。“这支金钗太笨重了,总是簪不住,不如拿来换个银子有用些。”她说着就要将金钗收进袖子里。 “给我瞧瞧。”赵天蛟拿来金钗,掂了掂。“还真沉呢,约莫三两重吧。” “还真是三两金!”荆小田惊喜地道:“大爷,您懂金子?” “金啊,银哪,我都懂。”男人见到姑娘崇拜的目光,定是要吹嘘一番,更何况赵天蛟的确懂,懂到能铸出成色、重量皆难以辨别的假银。 “大爷是行家,如此难看的作工,让大爷见笑了。” “你刚说,想拿这支金钗换银子?”赵天蛟仍把玩着金钗。 “是啊,奴家本想拿去熔了,改打其它样式,可又担心火耗折损,所以才想卖了换做银子。” “这支金钗,我三十两银子跟你买了。” “啊!”荆小田不敢置信。“真有这个价?!” “你卖不卖?” “卖!卖!我卖!”莉小田又是迫不及待地道:“奴家自幼辗转花楼卖唱,手上还有几件客官赏赐的珠宝,总想换了银子在家乡买块田地,盖间屋子,大爷您愿意收吗?” “大概有多少?” “零零散散,照以前估的价,,合计约有一千两银子。” 赵天蛟和同伙互使眼色,已明白无本生意送上门来了。 “这些都是奴家下半辈子的老本。”荆小田急切地恳求道:“大爷,看在艳娘姊姊的金面上,您瞧了之后,可千万要估个高价啊。” “我总得鉴定个真伪。这样吧,明晚我们上牡丹院找你。” “可奴家明夜已有客人相约。后日、大后日也是,不如就今晚。”荆小田眨了眨眼,语声转为娇嗲:“我们回牡丹院去,奴家给大爷看珠宝,大爷给奴家一个好价钱,咱们欢喜成交。再说,奴家今夜已经让大爷买了” 赵天蛟盘算着,这秀娘天真愚蠢,轻易相信他人,且哄得她欢天喜地,又能睡她一晚,明天一早他就远走高飞了。 “你们去取银子。”他吩咐两个尚未醉酒的同伙。 “要多少?”同伙问道。 “我看秀娘很有诚意,取蚌一千五百两,一个时辰后牡丹院见。” “啊,大爷——”荆小田感动不已,含泪欲泣,丝帕一挥,琴声响起,启朱唇唱道:“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拂袖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船夫将画舫靠了岸,让两个同伙上岸去,荆大鹏听到约定的暗号曲儿,明白她已经进行钓鱼计,于是摇了摇风灯,在另处等待的两个兄弟也摇了他们的风灯响应,随即熄灭,跟着两个疑犯去“拿”假银物证。 他这边不急,只等赵天蛟前往牡丹院途中,直接命轿夫抬到衙门去。 曲终人散,四个姑娘先下了船,荆小田亦起身准备“回牡丹院”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岸边来了一顶花轿,有人掀了帘子沿路高叫道:“赵爷!赵爷啊!”“艳娘!”赵天蛟看清楚那人,十分惊讶。 “赵爷,您果然在这里!”轿子尚未停妥,艳娘便奔了出来。 百密一疏。荆大鹏和阎勇对看一眼,他忘了交代凤夫人看住艳娘,竟教她来闹场了。 艳娘跑到画舫前,哀怨地道:“我们牡丹院有姑娘游湖回去,说看到赵爷您来南坪了,可您来怎不找我呢?奴家可是日思夜想盼着赵爷回来呀。” “你不是着了风寒,嗓子倒是挺亮的?”赵天蛟疑道。 “我好得很呢。是哪个割舌头的说我着了风寒?” “你们牡丹院的秀娘。” “什么绣娘?牡丹院没有叫繍娘的。” 两人说话的同时,那个喝醉酒的同伙仍对寇芙蓉垂涎不已,欺上前想摸她。 “弹琴丫头是船上最美的美人儿啊,跟爷我当一夜恩爱夫妻吧。” “不要过来!”寇芙蓉吓得魂不附体,缩在荆小田的裙边。 “大爷,她只是弹琴的。”荆小田挡在寇芙蓉身前;她看到艳娘寻来了,便知再也演不下去。 “弹琴的?”那同伙又要扑上来。“哼,弹琴的也是妓女” “不准碰她!”荆小田抡起琴,用力往醉鬼头顶掼下去,登时琴木破裂,琴弦绷断,那醉鬼也顺势倒下。 “你到底是谁力:”赵天蛟见状惊吼道。 “奴家是秀娘呀。”荆小田拿着一半的破琴,仍然给他一个媚笑。 “中计了!”赵天蛟大惊,拉起袍摆就要跨上岸去。 “赵天蛟!站住!”荆大鹏跑到他面前,大喝一声:“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你往哪里跑!” 赵天蛟惊惧万分,眼见传说中的铁捕就要跳上船,立刻转身,船的另一边却是黑黝黝的杏花湖,情势紧迫,他不管三七一一十一,就往水里跳。 “别跑!”荆小田扔了琴,扯住赵天蛟的衣袍,却被带得一起往前跌落湖里,溅起了老高的水花。 “喂!”荆大鹏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冲到船边,就见她一只手用力扳住船舷,一手仍扯紧了赵天蛟的衣领。 “我拉你上来。”荆大鹏俯身去拉她的手臂。 “先抓他,我、我抓不住”荆小田猛呛了一口水。 赵天蛟的头脸埋在水里,正胡乱拍动手脚挣扎,随时会把她拖下水。 “头儿,我来了!”阎勇赶过来,先往水里的赵天蛟揍一拳,再和荆大鹏合力将他拉上船。 荆大鹏接着双手一提,将荆小田拉回船上。 瞧瞧她,浑身湿透,头发散了,妆也花了,还在不住地拍胸咳嗽,那模样既柔弱又可怜,他想去拨开她的头发,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换成了吼叫: “你拚什么命啊他想投湖,就让他投,他死了活该,你拚掉了小命,我是要怎么跟毛球他们交代!而且我都来了,还怕逮不住人犯吗!” “是咳、咳,是该给大鹏捕头抓坏人。”她呛咳个不停。 “你还好吗?”一听那虚弱的声音,他气焰顿失,蹲下来看她。 “我没事。”荆小田抬起头,瞧见赵天蛟已让阎勇制住,同伙醉鬼也不知是醉死了还是让她敲晕了躺着不动,不觉逸出放心的微笑。 再一转头,发现寇芙蓉脸色发白,惊恐地抱着画舫船柱,吓得较簌发抖,不住地大口喘气。 “芙蓉?你怎么了?”她急问道。 “没、没事”寇芙蓉大大吸了一口气,摊软坐倒。 “喂!你快押解犯人回衙门,顺便送小姐回去!”她急道。 “谁才是捕头啊!耙对我发号施令?”荆大鹏瞪她。 “快走快走!不能让大人发现小姐偷跑出来。” “你衣服都湿了。”荆大鹏捏起她一截袖子,挤出了一摊水。 “衣服湿了,脑袋可没糊掉,我还认得路回去。” “夜深了。”荆大鹏准备脱下上衣。 “夜深了更好,探子正好藉夜色赶路回去,不能露出真面目。”她一跃而起,许是衣裳湿重,脚步踉跄了下,她很快站定,一口气跑上岸。 “喂喂!”岸边的艳娘犹叫嚣不休。“你是谁呀?竟敢冒充我牡丹院的姑 娘。别跑啊!荆大捕头,你该抓她,不能抓我的赵爷啊!”荆大鹏站起身,重新拢好衣衫,当务之急确是带疑犯回衙门,顺道送小姐回家;至于她他所能做的,就是目送那小小的身影钻进湖畔的花木丛里,直到黑暗吞没了她,再也看不到为止。 第十一章 傍晚时分,南坪大街上,老百姓争先恐后往衙门跑去。 “快去看泼妇骂街!” 荆小田做少年打扮,牵着毛球和七郎,旁边跟着阿溜,本是往东门的茯苓巷,瞧着还有时间,又是天生好奇的性子,便跟着大家一起去看热闹。 衙门大门前站着一个衣饰艳丽的贵夫人,虽是徐娘半老,但那姿色、体态和风韵更胜过青涩的年轻姑娘,着实吸引了在场不分男女老少的目光;她正是牡丹院的鸨母凤夫人,今天过来向衙门喊话了。 “荆大鹏!你们衙门要如何办案我不管!可这回你假借我牡丹院名义,在外头拦走了我的客人,拐他去游湖,又不知哪里找来没脸蛋、没才艺的姑娘陪酒,你这是破坏我牡丹院的名声,我要你出来道歉!” “大鹏捕头破案了就好。”人群中有人喊道:“你们艳娘不也因此才发现, 原来她每次拿的大锭打赏银子全是假的啊!”大家都笑了,凤夫人更是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瞪。“艳娘错放了感情,伤心过度,已经好几天不见客。荆大鹏,我牡丹院的损失全部要你负责!” “骂够了吗?”阎勇从衙门里走出来,正色道:“寇大人说,你再吵下去,就治你一个扰乱衙门之罪。” “哟!反正衙门是你家开的,你们想怎么胡来,就怎么来。好吧,我不骂了,你转告荆大鹏,下回他怀疑我哪个客人,尽管来找我凤夫人,我将他灌醉了,送来衙门便是。” “哈哈!”众人又是大笑。“哪需凤夫人你出面啊,大鹏捕头握了证据,领了海捕文书,就直闯你牡丹院拿人了。” 看完了闹剧,荆小田一笑置之,带弟妹来到茯苓巷,正要找门前种了芍药花的药铺,就看到墙边阴影走出了荆大鹏。 她没料到他会过来,一瞧见那高大的身影从灰黑变得清晰,她心脏竟是一跳,好像看到戏台上的将军或英雄出现,有着莫名的欢欣心情。 “八哥哥!”她和毛球、七郎一起喊道。 “嗯。”荆大鹏脸皮动了下,伸手摸摸两个娃娃的头。“乖。” “凤夫人吵了半天,”荆小田笑看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孔。“原来你躲到这儿来了。” “我来这里是有事。”荆大鹏仍板着脸道:“我来问小姐的病情。” “你在衙门隔了一道墙,托个丫鬟问一声不就得了吗?” “胡涂蛋。第一,我不能让寇大人和夫人知道这事。第二,我和小姐不熟,不能平白无故问候小姐。” “哎呀,就是要常常问候,以后就熟了嘛。” “你还伤风吗?”他直接转开话题。 “早就好了。”她故意揉揉鼻子。“也不是伤风啦,就只是呛了水,鼻子不舒服。阿溜倒是大惊小敝,跑去找你。” “我如果不大惊小敝,他不知道你在生病。”阿溜直到这时才出声。 “进去。”荆大鹏不理会阿溜的责怪,示意他们进去只开了一扇小门的药铺;待自己也进门后,再将小门关起,药铺正式打烊。 “这位是诸葛大夫。”他介绍道:“小田,阿溜,毛球,七郎。” “来,大家先坐。”诸葛棋和蔼地招呼他们。大鹏说,你们一家四姊弟得慢慢看,我晚上才有空咦!你不是那个说书娃娃?” “大夫,你认得我?”荆小田惊喜道。 “我前几日到码头那边出诊,你正在说黄盖诈降,真是精采啊,我听到差点忘了回家。”诸葛棋再看她一眼,惊讶地瞪大眼道:“你是姑娘?!” “诸葛,你看诊就是了。”荆大鹏一副嫌他话太多的不耐烦神情。 “男人和女人的诊断和用药皆不同,要是男女不分,就乱了套了。”诸葛棋也嫌他噜嗦似地,以教训的口吻道。 “我不用看病啦,今天主要是看阿溜。”荆小田想躲开。 “小田不看,我就不看。”阿溜推她回去坐好。 诸葛棋颇感兴味地看着他们,从刚才在门外开始,这三个大的就很有主见;另外两个小的很乖,手拉手坐在凳子上,好奇地张望药铺里的摆设。 “诸葛,你能看出她几岁吗?”荆大鹏主动帮她问。 “你不知道年纪?”诸葛棋更好奇了。 “十六啊。” “不对。你骗不了我当大夫的,看你面相身形,至少十七以上。” “好吧。”荆小田两手一摊,不在乎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几岁,打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个人跑来跑去,没人跟我说我几岁。” “嗯。”诸葛棋收敛笑容,问道:“癸水什么时候来的?” “好像五、六年前,记不得那么清楚了。” “女子二七而天癸至。按说,姑娘家十四岁初潮,你既然来了五、六年,那你应该十九、二十岁。我再问你,长真牙了吗?” “真牙?最后面长出来会痛的牙齿呀?还没。” “三七真牙生而长极。既然你还没长真牙,也就是不到二十一,那就当做二十岁。” “她这么大了?”荆大鹏不以为然。“看她那张脸,你要说她十四岁,我也信。” “不如取中间,算我今年十七岁好了。”荆小田笑嘻嘻地。 诸葛棋把了脉,笑道:“你是可以少报岁数,可我看病用药,还是得照二十岁的来。你确是受了点寒,记得多吃些饭啊肉啊,补足体气,自然就能驱走最后的寒气,倒也不必吃药了。” “还是帮她开几帖药吧。”荆大鹏道。 “大夫都说不用吃药了” “小田你一定要吃药。”阿溜难得与荆大鹏意见一致。 “她帮我查案,因此受了寒,药钱我会付。”荆大鹏又道。 “呵,既然大鹏捕头出钱那我就开最贵的药材。”诸葛棋微笑写下药方。 “换你了,小扮。” 荆小田起身,换她将阿溜按到凳子上。 诸葛棋看了阿溜,再看荆小田,再看两个娃儿,立下判断。 “你们不是亲姊弟。这两个也不是。” “哇!大夫您真厉害。”荆小田拍手笑道:“不过阿溜和毛球是亲兄妹喔。” “什么?!”荆大鹏失声叫道。 “你当捕头的,镇定一点好吗?”诸葛棋责怪地瞪他一眼。“芝麻小事,头一回看你大惊小敝。你不是很会看人吗?瞧,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个像了?待孩子再大些,还会差更多。啊,阿溜和毛球是亲兄妹?我再瞧瞧。” “那你们怎会碰在一起?”荆大鹏再也板不住冷脸。 “他们都是我捡来的。”荆小田仍是笑咪咪的。 毛球跑了过来,偎在姊姊脚边,开心地让姊姊牵了手,娇滴滴地道:“姊姊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刚出生,只会哇哇哭,她抱了我,我就不哭了。姊姊又说呀,这叫做有缘。” “刚出生啊”诸葛棋不让自己叹出声,问道:“你如何喂奶?” “有一位好心的大娘,说她有奶水可以给毛球吃。毛球吃了三个月,直到大娘断了奶水为止。”荆小田回道。 “不容易啊,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诸葛棋还是慨叹了一声,又问:“阿溜和毛球是亲兄妹,所以是同时捡到的?” “是的。” “别说这个了,七郎要哭了。”阿溜揉着七郎的头顶。 “七郎,傻。”毛球跑回七郎身边,掏出小帕子,帮他擦眼泪。“有姊姊、阿溜、毛球,现在还多了一个八哥哥疼你,哭啥呀。” “呜,七郎不哭。姊姊、阿溜、毛球、八哥哥都很好。” 荆大鹏汗颜极了。他让两个孩子喊着八哥哥,而且还是他们心目中疼他们的好八哥哥;其实他并没有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不是亲姊弟妹。 方才听到荆小田说她不知岁数,他已是无来由地烦躁。这几个娃娃啊,糊里胡涂地自己过日子,连看病都会被骗,就没人教导他们、保护他们吗? 他了解得越深,越是觉得了解得不够,也越是放不开了。 “七郎为什么哭?”他追问道。 “七郎是让爹娘卖了。”荆小田小声地道:“那个主人后来嫌他太小,不会做活儿,将他扔在路边。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到现在讲到身世,还是会哭。” “这孩子太伤心。”诸葛棋叹道:“难怪长得瘦小,待会儿我来瞧他,帮他开个长大的方子。” “拜托大夫了。”荆小田感激道谢,又道:“大夫可别看七郎小,其实他还比毛球大三个月喔。呵,我是捡到毛球那天当作她生辰啦。至于七郎,他上衣口袋里藏着纸条,写了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叫陶七郎,今年八岁。这是错不了的。” “不,我姓荆。”七郎听了,以小手抹干眼泪,坚定地道:“我跟着姊姊姓,我是荆七郎,荆十一弟弟。” “我是荆毛球,荆十二妹妹。”毛球也开心地宣示。 “我才不姓荆。”阿溜严正表明立场。 “你是荆阿溜啦,我们的十哥哥。”毛球和七郎立刻纠正他。 “娃儿全跟你姓了。”诸葛棋大笑道:“八哥哥啊?” 荆大鹏叉着双臂,双眼瞪着屋顶,不予回应。 “那你怎会叫阿溜呢?”诸葛棋务必要问个详细,不然那位八哥哥回头还会问他更多。“毛球一看就知道,头发又黑又多,毛球似地。你呢?” “小田给我取的名字。”阿溜神色自豪。 “那时阿溜不给我碰。”荆小田解释道:“可能是认生害怕,我要抱他,他就跑;叫他吃饭,他也跑;要帮他洗澡,他又跑;总之就是不给人碰,像条泥鳅似滑溜,抓都抓不住,就喊他阿溜了。” “有趣。”诸葛棋再次打量阿溜。“大鹏说你十一岁,我看不止了吧,你已经变声,喉结、嘴边的毛也出来了,你起码有十三岁。” “小田说我十一,就是十一。”阿溜很坚持。 “是呀,我遇到阿溜时,我问他几岁,他说三,都过去八年了。”荆小田扳着手指头算着。“三加八,十一没错吧?” “我猜,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住哪儿、爹娘呢,他全都说三吧?” “嘿!” “可能是排行老三。”荆大鹏道。 “爹娘都不要我和毛球了,管我排行老几!”阿溜忿忿道。 “太热了。”诸葛棋正在为阿溜把脉,立刻摇头。“心火、肝火、胃火都太旺了,难怪脾气不好。你是不是稍微活动一下就很会流汗,常常口渴,想要喝凉水?” 阿溜点头。 “少年人血气方刚,阳气正盛,一味热补下来,反倒过度亢热;我得先帮你清去热毒,调理半个月后,再来查你畏寒的病因。” “不能直接治寒症吗?”阿溜问道。 “理病急不得的。”诸葛棋明白他担心的问题。“治病为先,不够的药费以后拿来就好,这向来是我看病的规矩,可不是你们八哥哥交代的。” “就算他交代,我也不会让他付钱。” “我才不帮你付钱。”荆大鹏也冷冷地道。 第十二章 “你们两个有仇啊?”诸葛棋好笑地看这大小两个。“大鹏,你大人了,跟小孩呕什么气。肚子饿了吗?羊肉锅应该煮好了,我都闻到味道了。” “这不就来了。”诸葛大娘掀了帘子走进来,嘱咐家仆放下热腾腾的一个大砂锅,笑道:“这是大鹏买来给你们吃的,里头有羊肉、白菜、丸子、豆腐。这边还有白饭,小朋友要多吃喔。” “哇,谢谢大娘!”荆小田欢喜道。 “呵,别谢我,我只是弄汤底熬羊肉,要谢就谢大鹏吧。” “你请我们吃羊肉锅?”荆小田问了东道主。 “羊肉便宜,我买了太多,一个人吃不完。”荆大鹏冷着脸道:“诸葛他家的锅子比较大,就拿来请大娘煮了。” 荆小田噗哧一声笑出来。请客就请客,哪来那么多理由。 瞧他呀,浓黑的剑眉,挺直的鼻子,一双仿若能看透人心的深黑眸子,明明长得还算好看,却因当了执法的捕头,先用落腮胡遮了半张脸,然后成天摆着一张教训人的脸色,讲话也是不苟言笑,教人看了确是敬畏三分。 她却记起了那晚,他想脱掉上衣让她换上;在那个片刻,她竟是慌张的。她不敢再待在他身边,她能做的就是逃走。 她从来没让人关照过,她不习惯。况且他们已引起骚动,冒充歌妓的她不能再留下,以后也得避免跟捕头公开见面,这是他一再交代的。 “小田,你将孩子养得很好。”诸葛棋看完两个娃儿,过来唤她。“你辛苦了。来,大家一起来吃羊肉火锅。” “哪里啦,我随便养,阿溜他们就随便长大了。” 诸葛棋陪他们一起吃晚饭,对于孩子眼中的“八哥哥”十分好奇。 “八哥哥给我们吃火腿,”毛球很喜欢八哥哥,一一道来:“给我们吃点心,帮我们盖屋子,带我们来看大夫。八哥哥最好了。” “盖屋子?”诸葛棋问道。 “那间破庙我看不顺眼,路过就顺便修了。”荆大鹏道。 “八哥哥帮我们补屋顶,修窗子,钉桌子。”七郎得意地拉了拉身上衣衫。 “我们的衣服,也是八哥哥家里给的。” “嗯,很好。”诸葛棋目光从孩子们的衣服转向荆大鹏,笑道:“路过?顺便?能不能顺便帮我修一修那把坐坏的椅子?” “没空。” 荆小田偷偷笑了。她就爱看他那副别扭样,老爱拐着弯说话。今夜,原以为他只是安排他们自己过来看大夫,没想到他竟是全程陪伴,还买了羊肉请他们吃,这位南坪铁捕是面冷心热啊“阿溜,你想来衙门干活吗?”荆大鹏突然出声。 阿溜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在面店帮忙,只挣得你们午饭的四碗面,那面店老李他老婆病好了,就不需要你的帮忙,你还是得找其它活儿。” “你都查过我了?” “要当正式的捕快,需得年满十六岁,你可以先从小役做起,待在班房或是跟着捕快出去看看学学;平时一起练武,锻炼你的体魄,到了十六岁,武功和能力考核都没问题了,就能升你做捕快。” “阿溜,你不是想当捕快吗?快回答呀。”荆小田催他。 “不是捕快,是捕头。”阿溜很有志气。 “你想当上捕头,还要会读写文书。”荆大鹏道:“光是练武还不够,有空我会教你读书识字。” “不用了,我识字。” “你读过书?”荆大鹏不认为他上过学堂,或是请得起先生。 “我本来就会了。” “阿溜跟了我几个月后,”荆小田回忆道:“一个书呆子在路上背书,支支吾吾舌头打结,阿溜就帮他背下去,我记得是什么忧忧乐乐的。”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阿溜顺畅地背了出来。 “孟子梁惠王下篇。”荆大鹏疑道:“三岁小孩会背这种文章?”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文章。”阿溜道:“后来拿我背的文章问人,有论语、孟子,再去合书上的文字,就这样识字了。” “阿溜还会背很多诗词,他也教毛球和七郎念呢。”荆小田颇有“以弟为荣”的骄傲。 “奇了,奇了。”诸葛棋推断道:“有的三岁孩子话都讲不清,就算是囫囵吞枣,也背不来那么多书。莫非遇到小田之前,有人教过阿溜读书?那么,阿溜那时至少五、六岁了。你完全没印象吗?” “以前的事,我太小,全忘了。”阿溜淡淡地道。 “嗯,接下来我帮你找寒症病因,说不定能让你想起来。” “想起来做啥?现在我的家人就是小田、毛球、七郎。” “好。”荆大鹏默默听完。“你能认字,就可以读案卷,学得更快。” “其实我不太会写字”阿溜低下了头。 “八哥哥,你行行好,教阿溜嘛。”荆小田求道。 “我有说不教吗?”荆大鹏道:“阿溜,你明天早上来衙门找我,以后白天干差事,晚上读书写字。” “是。”阿溜立刻应允,眼神充满期待。 “对了,”荆小田笑道:“八哥哥你怎么不问小姐病情?来了半天,不好意思问啊,我帮你问了。” “那位小姐啊,”诸葛棋转为凝重脸色。“唉,她身子是没问题,可总是郁闷哭泣。这心病没药医,她家人打算带她离开南坪,也许换个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人就能好起来了。” “芙蓉怎会病得这么严重!”荆小田惊道。 “啊,小田你说的是县令千金寇芙蓉?”诸葛棋松了神色,笑道:“她很好,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吃帖药,休养个几天就好。大鹏啊,我还得为了你在寇大人面前说谎,说她是吹风着了凉。” “吓我一跳。芙蓉没事就好。”荆小田拍拍胸口,又追问道:“大夫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是八哥哥的”她不好再问,也许是他在意的人。 “不是我的什么人,是案子。”荆大鹏立刻给她答案。 “姑娘出事?”荆小田直觉就是不好的事。“你正在查这案子?”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 “小田你不要再跟他去查案了,危险又伤身。”阿溜立刻阻止。 “你忘了,我们还欠他四两银子,做一回探子扣一两,是不?” “对。”荆大鹏点头。 “小田!”阿溜还是不以为然。 “出去外面说。”荆大鹏起身,作手势阻止阿溜。“你不用来,不关你的事。” 荆小田跟他来到药铺后面的院子,暗夜星光微弱,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楚彼此的脸孔。 荆大鹏直接说起案子:“那位李姑娘到南神庙上香,遇上一个妇人卖幸运香,说是能帮她改运,嫁得好郎君,带她到庙后僻静处,点了香给她试闻,姑娘闻了就晕了,醒来后发现衣衫不整,身上首饰荷包都不见了;后来虽知没有失身,可能是歹徒翻找她身上是否有项链锁片时扯开衣服,但那李姑娘成日闷闷不乐,又被爹娘念了几句,差点要上吊。” “可恶!姑娘的清白最重要啊。”荆小田一听就生气了。 “李家还是延迟了十几天,今天下午才具状上告,但我怀疑还有其他受害的姑娘,只是碍于颜面,隐而不报。” “这样只会让坏人得寸进尺,继续作案啊!”她急道。 “我和大人想过,衙门是可以放出风声,让姑娘们小心些,但嫌犯也会有所警觉,甚至转到其它地方作案,这样又会危害到更多姑娘。” “那就要想办法赶快勾出嫌犯。” “一两银子,你要帮忙吗?” “没问题。” 望向那张凛然的小脸,荆大鹏却是心虚了。 是否,他利用了她的正义感,利用了她的热情,甚至利用了欠债还钱的道理,一再将她推入险境呢? 可是,她有正义感吗?若真有正义感,就不会 “还有一件事。我问你,你怎么找小姐去弹琴?” “小姐想去,就让她去喽。” “你不会劝她吗?还砸坏她的琴!” “小姐若要我赔,我赔就是了。哟,是你自个儿跟我说,唱唱曲没有危险的,这么好玩的事,我当然要带小姐出来增长见闻了,怎知道后来会有人发酒疯,艳娘还跑来,害我露了馅儿呢。” “不知轻重!”那吊儿啷当的神情让荆大鹏说了重话,但他不想发脾气,就是冷冷地问道:“那支金钗呢?总该还我了吧?” “掉了。这事我一定得亲自跟你说——” “掉了?” “我给赵天蛟看过后,收到袖子里,后来跌到水里,可能是那时候掉的,也可能是回去的路上掉的,我后来又回去找,都找不到。” “那支虽是金箔包铁的假金钗,也值一点银子。” “是。”荆小田心头莫名一紧,喉头又酸又苦,好像吞了一颗苦果子,却又不能吐出来,就梗着她不上不下地难受不已;但她仍是笑嘻嘻的,不让自己的心情流露出来。“哈,你以为是我拿走了?” “你没拿就好。”荆大鹏维持冷脸。“掉了,找不回来就算了。”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找了喔。” “不用找了。” 他承认,他之所以跟她说那支金钗是金箔包铁,的确是提防她。 赵天蛟是个行家,不可能用假货骗得了他。他还特地从当铺寻来这支金钗当道具,但万万没想到,他的预感成真,她终究起了贪念,骗他说是掉了。 痛心吗?一开始就认定她是女飞贼,难道他还以为她变成荆小田之后,就是他天真无邪的九妹妹?就算她是个好姊姊,也可能是个贼啊。 他私心以为,她做了衙门的探子,就能改邪归正;但他只能笑自己太一厢情愿,他看过的贼性难改、一犯再犯的案子还不够多吗! “啊,你讲完啦?”荆小田摸了肚子。“哎唷,刚才喝了好几碗汤,我得上茅房了。在哪里?” 他指了方向,她立刻跑掉。 一转过头,她用力吞下喉间那团无形的苦果子,眼眶跟着就酸热了。 也不是第一次让人冤枉了,谁会相信流浪的野孩子呢。更何况荆大鹏心底就存着她是女贼的想法,一个不对劲就不信任她了。 她不哭,她从来都不哭的,她只有扮戏的时候才哭。 大家都在作戏。衙门前的凤夫人也在作戏。她早就猜到,若非凤夫人提供消息,衙门又怎能设局呢?然而又怕妓院三教九流的客人有所顾忌,因此凤夫人必得来吵闹一番,作一番戏,撇清牡丹院跟衙门的关系。 人生如戏啊。她用力抹掉眼角凉凉的湿润,且收拾起心情;她还要帮荆大鹏抓迷魂嫌犯,她一定得更卖力演下去。 第十三章 “哈哈,阿溜你”“小田你别笑,再乱笑就不像富家千金,也别想勾出疑犯了。” “阿溜,你好美喔。”荆小田还是忍不住,拿了绣帕遮脸狂笑。 阿溜知道她又来扮探子,坚持要在身边“保护”她,但疑犯只挑独行的小姐丫鬟,教他扮小厮恐怕无法成事,于是干脆再借一套女装,将阿溜的头发分了两束盘上,拿了胭脂水粉将他打扮成一个可爱的小丫鬟。 “姑娘走路不能这么大步啦。”她拉回阿溜。“别板着脸孔,才当几天衙门小役,倒将大鹏捕头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我才不要像他。” “我们已经在这儿晃一个时辰了,是我不够美,不像有钱姑娘吗?” 她身上穿的仍是寇芙蓉的水红衫裙,手腕挂了几个以假乱真的镯子,头上再插几支闪闪发光的金漆木簪,如此摇钱树打扮,却是“乏人问津” 南神庙是南坪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许多姑娘心想这里人多热闹,又位在城内,便独自或偕了女伴过来上香,却也成了歹人下手的对象。 庙门里里外外穿梭着十几个卖香的妇人,荆小田皆已接触过,她们贩的都是普通的拜香,没有人卖什么幸运香,也不向她推销其它名目的怪香,是以她认定嫌犯还未出现。 今天大鹏捕头又亲自出马了。其实何必他亲自出来查案呢,有她当探子,再找两个捕快暗中监视,他大捕头大可坐在衙门喝茶等消息。 况且庙里人多,他既是南坪的知名人物,长得又是鹤立鸡群,实在不好在人群中走动,只好扮了个坐在廊下打盹的乞丐,偷偷地从破竹笠的缝隙观察情况。 “还没来呀,那我们再走走吧。”她走到他前面,看似跟阿溜说话,实是给荆大鹏暗号,说完便往他的破碗丢下一个角子。 “小田你不要浪费钱。”阿溜来不及阻止她。“你已经丢第五次了。” “我高兴!本姑娘钱多得花不完啊。” 她仍是恼着他。被误会的感觉很难受,只凭一句问话,就认定了她是偷钗贼;钗子掉了,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她冤不冤哪。 她不反驳、不辩解,不代表她就愿意委委屈屈地让他误会;她偶尔也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怒气,只是这怒气用给钱来发泄,着实是伤啊。 “哎哟,绊了我的脚。”她故意往他横在地上的小腿踢了下。“哼,大白天的,还睡啊?这么大的个儿一无是处,就只会挡路!” “我们往后殿瞧去。”阿溜拖走她。“高升大哥会跟着我们。” 一想到荆大鹏只能在破竹笠后面干瞪眼,却不能起身吼她,心里得意极了,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见一个年轻男子蹲到了他面前。 “咦!那个好像不是捕快?” “不是。”阿溜已经认识衙门里所有的人。 “呵,大概是在问他好手好脚的为什么行乞吧。” 时间近中午,香客渐渐少了,两人来到后殿,也不见有贩香的妇女,正想今日引蛇出洞的计策即将失败,她忽然看见寇芙蓉从一间禅房出来。 “是芙蓉!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惊叫道。 “大小姐?你没认错?”阿溜头一回看到寇小姐。 “是她没错,还有她的丫鬟云儿。”虽然隔得远了,但她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她旁边的两个女人我就不认得了,说说笑笑,好像很熟耶,或许是衙门后宅的仆妇或亲戚吧。” “小姐好像在后殿拜佛一段时间了。”阿溜观察了后殿格局。“难怪我们来这么久,都没看到她。” 荆小田看到寇芙蓉跟两个守候的男人说话,她便放心了。 “那是寇大人家的仆役阿忠和阿义。”她跟阿溜解释道。 可芙蓉怎么留下两个家仆,带着丫鬟和仆妇往后面走了呢? “去赏花吧。庙的后面有座观音池,莲花很漂亮的”荆小田也跟着她们走,心里打了个突。“不对,那是李姑娘被迷昏的地方。” 她立刻举手指了指,向后头的捕快高升示意,同时快步往前跑。 “小姐!芙蓉!”她高声喊道。 寇芙蓉似乎是听到她的叫喊,才转过脸,身子忽然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同时云儿也跟着跌倒。 妇人甲扶住了寇芙蓉,妇人乙则往她腰间摸去,准备扯荷包。 “你们做什么?!”荆小田眼看鞭长莫及,使出绝招,扯开喉咙大叫道:“救命啊!有强盗啊!抢劫啦!” 那两个妇人大惊,抬头看到有人奔了过来,放下寇芙蓉就跑。 “别跑!”阿溜拉起裙子,像飞箭似地冲出去,高升也从后头赶上,往前追赶那两个竟也扯了裙子露出毛腿翻身爬墙的妇人。 “小姐!芙蓉?芙蓉!”荆小田赶去抱起寇芙蓉,只见她闭着眼睛,吓得摇了摇她,又叫了叫,却是全无反应。 “出事了?”荆大鹏也赶到,正好看到高升翻出墙去,一低头,见那昏迷的姑娘竟然是寇芙蓉,双目一凝,立即跟后面的男人道:“剑扬,你快带她去看诸葛,这是县令千金,别让人瞧着她的脸。” 荆大鹏速速嘱咐完,人已经跳上墙头追了出去,看都不看荆小田一眼。 “你——”荆小田紧抱寇芙蓉,不知来者何人。 “我是荆大鹏的朋友。你放心,那丫鬟由你照顾了。” “啊,你刚刚在前面跟他说话”荆小田松开了手。 宋剑扬抱起昏迷的寇芙蓉,不忘将她的脸掩向他的胸口,再掏出一块巾子罩住她的头脸,随即起身,以惊人的速度奔跑离开。 荆小田赶快过去看云儿,这番叫嚷惊动了庙里的师父,这时她才发现两个惊慌失措的寇家家仆站在旁边,忙请师父找来一块可以抬人的木板。 待她和阿忠阿义将云儿抬到诸葛药铺时,诸葛棋已经在等她。 “小姐没事,在后面房里,我来瞧瞧云儿。” 荆小田赶到后面房间,诸葛大娘正在照料寇芙蓉。 “芙蓉!芙蓉!”她扑到床边,紧张地喊道。 “小、小”寇芙蓉微微睁开眼,许是迷药未褪,想要喊她却喊不出来,泪水已流了满脸。 “芙蓉,没事了,别怕。”她搂住她,微笑道:“云儿也没事。那坏人想拿你身上的钱财,我八哥哥追去了,马上就抓回衙门治罪喽。” 寇芙蓉似乎想笑,却又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荆小田握住她的手,帮她擦了泪,不停地跟她说话,让她知道她陪在身边,见她呼吸平静下来,似乎是睡了,仍是陪着她。 “大鹏捕头来了。”诸葛大娘探进门道。 荆小田跑到前头药铺,见云儿灌了药汤后也醒了,只是她和小姐皆是迷茫无力,只能躺着。 荆大鹏正在跟诸葛棋和宋剑扬说话。“抓到了。两个歹徒都是男人,绞了胡子脸毛扮成妇人,小姐是喝了他们给的茶水。已在歹徒身上捜出迷药和迷香,罪证确凿,寇大人还在问他们犯下的其它案子。” “那是一般迷药。”诸葛棋道:“现在只待药力消退就好。” “大人知道是小姐出事,又急又气,但公堂审案要紧,他要我过来看看。如果小姐没事,就赶快送小姐回后宅。” 外面来了两顶轿子,宋剑扬去房间抱出寇芙蓉,云儿只喝了一口迷药茶,倒还能让诸葛大娘和荆小田扶着坐进轿子。 “剑扬,幸好你今天去南神庙,帮了我一个大忙。”荆大鹏这才有空跟老朋友寒暄。“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牵扯你进来。” “不打紧的。我说你怎会变成乞儿,原来是在查案。”宋剑扬笑道:“这样吧,我也跟你去衙门,或许大人会问些话。” “阿溜呢?”荆小田终于找到空档问话。 “他追到歹徒,立了功劳。”荆大鹏语气转为平板,公事公办地回她道: “他很好,没有受伤,我叫他回去换装。” 荆大鹏说完就往前走去,吩咐轿夫起轿,护送寇小姐回衙门,完全不招呼莉小田,但她还是跟在后面。 他那张冷脸让她害怕。明明自己没有错,却为何要受他这般漠视? 有话一定要说清楚,她走到他身边。“小姐不是我带去南神庙的。” “自己招了?”荆大鹏冷眼看她。 他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过去他再怎么冷言冷语,即使他误会她偷金数,从来就不是这般陌生人审讯般的冷漠神色。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姐她刚好也去——” “你昨晚去跟她借丫鬟衣裳,又跟她说有好玩的事了吧?” “没有!” “我在查案,你竟嘻皮笑脸玩闹,万一耽误案情怎么办!” “我是不该闹你”她自知理亏。 “衙门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他挡住她的去路,伸出手臂不让她过去,仍是直视前方,并不看她,冷冷地道:“你走吧。” 他又将她定罪了。 荆小田站在原地,看着轿子一行人离去。 好吧,有理说不清,就算她说了,他会信吗?不如就不说了。 反正她怎么做,就是怎么错。她在他心目中,永远是个说谎的女贼,一有风吹草动,也永远是她不对。 她不干了,再也不帮衙门扮探子了。太好了,此地分别后,她就再也不用见到那张自以为是的冷脸了。 可为何,喉头又梗了苦果子,视线也模糊了呢?眼前浮动的水雾里,就见荆大鹏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衙门后宅大厅,寇芙蓉头一回邀请荆大鹏进来说话。 “荆大哥,我想找小田来,可她都说不方便,只将我借给她的衣裳洗干净,连同两副耳环、一支玉簪托阿忠还给我。她怎么了?” “她没事。” “南神庙的事,我一定要谢谢小田,幸好她发现得早。” “是她陷小姐于危险,请不必为她说话。” “荆大哥,你误会小田了。那日回衙门,我在轿子里听到你和小田说话,可我昏沉沉的没有力气,连声音都出不了。不是这样的。” 荆大鹏看着桌面,听她说下去。 “我初一十五向来要上庙祈福,爹叫我不要出门,后来爹忙公务去了,我便瞒着爹娘出门;拜了佛后,那两个妇人说她们是来庙里帮忙香积的,给我送上茶水解渴,我没有怀疑就喝了;她们又说观音池开了漂亮的莲花,可中午哪有人去赏莲呢,原来是骗我去无人的地方” 荆大鹏已了解来龙去脉。这事歹徒招了,寇大人写进案卷里,却不提是自己女儿,而是换了个“王姑娘” 所以,不是她带小姐去“玩”他彻底误会了? “就算这回是误会,上次她带小姐去杏花湖,也是不应该。” “不是她带我去的。我一直想帮爹查案,我会弹琴,可以帮你们。但小田说绝对不行,怕会有意外状况;但我还是偷偷去了,乐师本来已经来了,我给他银子叫他回去。小田根本不知情。” “她砸了小姐的琴。” 寇芙蓉很惊讶荆大鹏竟是如此执拗,非得认定小田犯了错不可。 “一把琴能值多少?能抵得上被假银子骗走的财货吗?能换回姑娘被轻薄的痛苦吗?我若有小田的勇气,我拿了琴也是要砸人的。” “还请小姐莫要将扮探子查案当作好玩的游戏。” “我”寇芙蓉只能怪自己想当侠女,却是弄巧成拙。 他对她这个小姐都能板着脸孔说教了,更何况是对自家的妹子。 “荆大哥,小田很努力帮你查案,请你不要责怪她。我迷药未退时,迷迷糊糊的很害怕,她陪在我身边安慰我,她真是一个好姑娘。” “多谢小姐告知实情。” 荆大鹏向来身体强健,不知什么是头重脚轻,可当他站起来时,竟是差点绊了桌脚摔倒。 明明是小姐自己跑去弹琴的,她为何要揽在自己身上?只因为她说了,他也不信,所以干脆就跟他打迷糊仗? 他自问,干捕快以来,一向查案清楚,务要证据确实,绝不冤枉好人;可是,他甚至不给荆小田辩白的机会。 “还有一事,呃”寇芙蓉也起身,本是欲言又止,见他要走了,忙道:“那位荆大哥你的朋友他?” “他姓宋,宋剑扬,曾经是南坪衙门的捕快,与我共事三年,两年前离开,现在是冀王府的侍卫。” “冀王府?他在北关县?”寇芙蓉掩不住脸上失望的神情。 “是的。他昨日已经回北关。” “这这是他的巾子,跟着诸葛大夫家的被子裹在一起,让我一起带回来了。”寇芙蓉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巾子。 “我代小姐归还便是。” “宋侍卫的家在南坪?”寇芙蓉并没有拿给他。 “他爹娘兄嫂住在南坪,他这两天是回来省亲。” “看妻儿?” “他尚未娶亲。” “他家住南坪何处?我想嗯,虽然不能亲自答谢,也该给他爹娘送个小礼,表示我的一点谢意。” “好。他住城西的芙蓉巷。” “这么巧!”寇芙蓉脸上浮现红晕。 荆大鹏无视寇小姐的娇羞神情,至于小姐为何一定要答谢剑扬,那也不关他的事;他脑海里全是荆小田那张隐藏着情绪、却仍会扯出笑容的小脸。 黑黑的瞳眸,滚溜溜的,仿佛带着流动的水光,他看不出是愤怒还是难过;或者是说,他“不屑”看她,所以无从看清她对他的指控的反应? 为何他会如此苛求她,容不得她犯下一丁点错呢? 他得再想想。 他该怎么办?虽说寇芙蓉的事与她无关,但她毕竟拿了金钗啊。 第十四章 中午时分,兄弟们全去休息了,荆大鹏犹坐在桌前想了又想。 “头儿,有空吗?”阿溜走了过来。 “要练字?” “不,你跟我来。” 阿溜的脸色不是衙门小役对捕头上司的恭敬听从,而是摆回了那张臭脸,想必是跟荆小田有关了。 他跟了阿溜出去,穿过大街,出了城,来到杏花湖畔。 夏日正午,烈日炎炎,杏花湖没有游人,连船家都泊船乘凉去了。 “每天晚上,小田待我们睡了,就悄悄溜出去。”阿溜说道:“她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只有前晚下大雨才没出去。我跟了她,发现她在城里、城外的路上来来回回低头走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找金钗。荆大鹏已知答案。 “然后我也发现,她早上帮鱼贩挑鱼,中午就来这里摸鱼。” “摸鱼?” 荆大鹏才问出口,就看到了前方的荆小田,她做少年装束,卷起了袖子和裤管,双脚踩进水里,弯着腰不知道在摸什么;摸了一会儿,她伸了懒腰,拿着湿淋淋的拳头捶了捶腰际,大概是酸疼了。 “七郎!毛球!竹竿!”她回头喊道。 七郎和毛球坐在湖边,撑着荷叶当伞遮大太阳,听了立刻扔下荷叶,合力将一支约十尺长的长竹竿推进水里。 她抓住竹竿,又往湖心方向推去,就像船家撑着竹篙插进湖底,她尽量伸长了竹竿,开始一寸寸地往湖底挑着、扫着、插着。 荆大鹏心头一紧。这里就是那夜画舫停泊之处;没错,她在找掉在湖底的金钗。 阿溜看着他的神情,又道:“她扮歌妓掉到湖里那夜,回来换掉湿衣服,喊声糟,穿好衣服,头发也不抹干,又跑了出去。” 她去找金钗。荆大鹏又开始头重脚轻了。 天!他未审先判,简直比昏官还昏昧,果然是误会她了。 她不贪金钗,但她又可能是骗钱的女贼;她爱护弟妹,却又会打伤无辜路人夺人钱财;她富正义感,但说起谎来掩护罪行完全面不改色 想得越多,他越是头重脚轻,心底那条黑白界线也越是模糊。 他认识她的时间还很短,他得问清楚。 “这一年来,她有时候出门两、三天,你知道她去哪里吗?” “小田说,某家员外做寿或是娶媳妇,找人帮忙,得忙上好几天才能回 来。” “所以她每次回来,都能带上一笔钱?” “是。而且是因为办喜事,另外打赏,工钱都特别多。” “你从来不怀疑怎会有那么多人家办喜事,都会找她去忙活儿?” “一次、两次不怀疑,三次、五次就觉得奇怪了。” “我第一次遇上她,她正在路边骗钱,这也是为什么你会看到我准备带她回衙门的原因。” 阿溜握紧拳头。听荆大鹏简单扼要地讲他们在荆家村外相遇的经过,以及这一年来女贼在各地骗钱的案子。 “你要逮捕她?”听完后,阿溜脸上充满敌意。 “不。没有实证,没有人证,我不会抓她;况且我已经拿她的案子做交换条件,要她去石井镇帮忙探案。” “万一有受害者看到她,去衙门指证她” “我能做的——也是你以后当捕快该做的,就是传她上公堂接受审讯。” “不可以!”阿溜的拳头握得更紧,红了眼眶,颤声道:“小田为了养我们,又带我到处找大夫、买药,她,她” “你长大了,你要帮她担起来。” “这还用你说!”阿溜激动地大喊。 “哇,给阿溜发现了。”毛球听到声音,转头看到了两个来人,开心地跑过来。“八哥哥也来了。” “毛球、七郎,你们吃饭了吗?”荆大鹏走向前,揉揉两个娃儿的头。 “吃了。姊姊给我们吃烤饼。”七郎指向地面一张荷叶上的一块小饼。“可 是姊姊还没吃。” “姊姊带你们来这里玩?” “对啊,姊姊说,湖里有宝贝,她要捞给我们看。可姊姊捞呀捞,捞了好多天,只捞到一只破鞋子。”毛球嘿嘿笑。 “姊姊说,不能给阿溜知道,捞到了再拿回去吓他。”七郎也笑。 “八哥哥去帮你们姊姊捞宝贝,那边坐着等。” 荆大鹏脱去了鞋袜,卷起裤管,走到水里去。 荆小田自他来后,便面向湖水,抿着嘴,装作没看到他,继续忙着用长竹竿往湖底烂泥乱捣一通。 “寇小姐都跟我说了。”他来到她身边站定。 “说什么呀?”她扬起笑容道:“说她喜欢你?” “胡说!” 气死他了,他本准备跟她解释一番,这会儿全忘光说词了。 脑袋空空的,他干脆抢过长竹竿。“算了,我来帮你找。”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不就藏在湖底的千年大乌龟。” “噗。”荆小田笑了出来。 看他那张冷脸说笑话,这就是一个笑话。 那么,他已经知道他冤枉她了吗? 她不要他的道歉,也不认为他说得出口,只要像现在,他站在身边陪她找失物,她已无所求,所有的郁闷和委屈都一扫而空了。 她抬起头看天空。哎,她的心愿真小,心胸又真大啊;别人欠她十分,她没空去计较;可只要还她一分,她就心满意足了。 荆大鹏正在拿长竹竿探了探,感觉碰到了湖底石头,还勾到了水草,横扫过去又搅混了泥巴,索性将竹竿扔了。 “这简直是瞎子摸象,只有不识水性的人才会用这种笨方法。”他叨念了两句,直接拉开衣襟,挥掉了上衣,往岸上扔去。“阿溜,接着!” “哇呜!”荆小田吓一跳,立刻用双掌遮住了眼睛。 她不是没见过luo了上身的男人,码头多的是脱去上衣干活儿的搬工,可他就这么突如其来在她身边脱衣,那过度迫近的距离令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他强烈的男人阳刚气息,好似一阵焚风向她袭来,令她身子忽地热了。 她缓缓地打开了手指缝,就见荆大鹏往水深处走去,整个人站在水中格外魁梧显眼,突地他一个纵身,哗啦哗啦,扑进了湖水里。 “哇!八哥哥游水了!”毛球和七郎拍手叫道。 荆小田放下手,见荆大鹏已往前游了几尺,然后一个吸气,潜入了水里,看不见了。 她捞起飘浮的长竹竿,推回岸上,目光仍紧紧盯住他潜下的地方。 一会儿,他却从另一边冒了出来,喊道:“这边找不到!” “算了。”她拿手掌圈在嘴边朝他大喊:“湖这么大,可能冲到别处,也可能冲到岸上被人捡走了!” “不能算了。”他说完又潜下水去。 湖水并不深,阳光射进水里,照亮了湖底的景物,鱼儿游,水草摇,还有游人掉下去的杯盘甚至桌凳,他慢慢游着,仔细寻找。 过了那么久了,湖水会流动,湖面游船来来去去,长篙搅了又搅,恐怕东西已不在原地,他得往别处寻去。 水底很安静,水波晃漾,光影曲折,他的心也晃动着不平静。 方才她轻轻笑了,他听到笑声,看到她沐浴在阳光下的笑脸,单纯、天真、甜美,他仅仅是惊鸿一瞥,却是不敢再看。 也不知看过她多少次了,他为何不敢看?是因为心底错怪她的愧疚,抑或生平第一回意识到那是一个姑娘的纯真笑靥? 他不知道。他只能一头栽进水里,在湖中寻找有形和无形的答案。 几次起身换气,他不理会她的叫唤,锲而不舍,一块又一块地湖底寻了过去,见有可疑之物,还伸手往泥沙挖了挖。 再一次起身,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别游啦!再游下去,海龙王就找你去当女婿了!”荆小田大喊。 “我在龙宫找到宝了。”他高举右手投掷出去。“阿溜,接住!” “哇吓,有暗器!”阿溜抱着荆大鹏的上衣,突然见到一支金箭转呀转地抛了过来,饶是他反应敏捷,仍不敢骤然去接,本能地倒退了好几步,待那物事跌落地面,这才瞪向他的头儿。“什么嘛,以为我是武林高手喔。” “找到宝贝了。”毛球和七郎兴奋地跑过来捡“宝贝” 荆小田看到他抛来的那条金色流光,便已确认无误。 就是这支折磨她的金钗啊。 心头一热,种种滋味混到一块儿,眼泪就掉了出来。 荆大鹏游回她身边,从水里站起来,她瞄他一眼,立刻别过脸去。 黝黑结实的胸膛,浑身滴淌着水,在阳光下闪动着比金钗更亮眼的光芒,再度的迫近让她屏住了呼吸,正午阳光晒得她好热,连踩在脚底的湖水也好像要沸腾似地烧滚了起来。 “你在哭?”荆大鹏看着她。 “哭啥呀,我碰了水,到处摸摸,头脸不湿才怪。”她往脸上乱摸几下,很夸张地叫道:“瞧你,身上都湿了。” “天气热,等会儿就干了。” “裤子怎么办?你还要回衙门。” “这边树木这么多,我找一棵挡一挡,脱下来绞干,你要看吗?” “我眼睛烂了我!”她笑了。 “你眼睛没烂,鼻子倒晒红脱皮了。”他指了她的鼻子。 “不要看。”她忙用手掌掩住鼻子,闷着声音道:“你不是要找千年大乌龟?没找着?” “乌龟叼来金钗,说我平日办案认真,龙王特地赏我一件宝物,说完就回龙宫去了。” “嗄?”她惊奇地看他,他竟能板着脸孔编故事。 她止不住哈哈笑,笑了还想再笑,忽地,笑意牵动到她心魂深处最脆弱的那块地方,不知为何,热热的泪水就给她笑出来了。 她慌地抬起头,望进了一双深深凝望的瞳眸里。 “你别看了。”她低下头。 他仍是凝视她。 这泪是因他而起。从委屈、憋闷,再转为欢喜、开朗;他想看她,不需再找任何理由,他就是要看。 “别哭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为她抹去脸上那片湿;这些水珠并不是不小心泼上的湖水,而是来自她眼底那滚溜溜的黑夜流泉。 顺着泪痕,他的指腹轻柔地滑了下去,感觉着她细柔的脸肤。他俯下脸,想看清楚那双仍然低垂的泪眼 “啊,痛!”他背部突感剌痛,慌忙放下手,转头看去。 阿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后面,拿金钗戳他的背。 “头儿,这支玩意儿怎么办?”阿溜冷冷地睨他。 “你先收着。”他也回以冷脸。 “八哥哥,我要学游水!”七郎脱得赤条条的,扑上了荆大鹏。 “我也要!”毛球也脱了鞋子,正在岸边忙着卷裤管。 “你们两个呀!”荆小田抹了眼角,笑道。 “要学游水,首先是不能怕水。”荆大鹏板回了正经脸孔,拎起七郎,将他的身子往水里浸去,再湿淋淋地提起来,作势要丢他进湖里,甩到一半,又绕个圈圈拉了回来。 “哈哈!”七郎撞回他怀里,开心地大笑。 “来,毛球,我们给八哥哥和七郎泼水。”荆小田弯了腰,拿双掌撩起水花,猛往荆大鹏泼去,毛球乐得大笑,学她乱泼。 这群无聊的人。阿溜走回岸边,脱下他来不及蹬下的鞋袜,拧了水放在一边晒干,至于湿了一小截的裤管就不管了,让它自然风干便是。 他收妥金钗。哼,姓荆的敢再碰他家小田,他就再多戳他几下。 他坐下来,拿起七郎的荷叶伞顶在头上,聊遮正午的烈阳,再从口袋掏出一块饼,看了一眼地上小田准备吃的饼,将自己的饼掰了一半放到旁边,拿着另一半啃了起来。 第十五章 “羊公子,请看,这块是汉代白玉,我保证是从汉墓出土的。” “吓!你盗墓贼啊?!再说这是死人含在嘴里的,我不要!” “呵,羊公子您说笑了。这么大的玉璧怎能含在嘴里呢,这是墓室的陪葬品,早在三国时代就掘出来了,经过历代皇室的收藏,又因战火流出,辗转来到了我秦记古玩,实在难得啊。” “真的吗?”“羊小秀”公子拿起盘子大的白玉璧,对着窗户的光线瞧了瞧。“汉代传到现在?一千多年了,还挺新的嘛,该不会是拿了白石加上药物啊、铅啦做成的假玉吧?” “哎呀,羊公子,话可不能乱说,我秦记古玩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既然您不爱古墓出来的古董,我就收起来吧。” 秦老板和伙计作个眼色。虽然白脸小鲍子无知又痴傻,却是个懂古物的行家。他拿出了几件古董,全被羊公子看出了问题。 当然喽,这位羊小秀公子就是荆小田。这回她穿起锦衣,束上了玉带,一身光鲜贵气,扮成一个喜爱搜集古物的富家小鲍子,旁边跟的却不是任何一位捕快乔装的侍从,而是找来寇大人的家仆阿义充数。 唉,谁教秦记古玩店位于大街上,捕快一天到晚在街上呼啸而过,恐怕老板不认得他们也很难。 若非富家公子身边非得跟着一两个人摆场面,她一个人进来探问虚实即可,完全不需要“侍从”这回扮探子一点也不危险。 虽是不危险,却得强记一堆古物鉴赏的基本常识,真是累死她也。 “我第三次上你门了,秦老板啊,你总得拿出诚意来。”她拿扇柄敲了桌沿,不耐烦道:“南坪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古玩店,我口袋里的三千两银票还怕没地方花吗!” “是是是。”秦老板忙从盒里拿出一只半尺来高的小花瓶。“这是我秦家祖传五代的宝物,平常不轻易拿出来给人看,虽然只有百年历史,称不上古董,但作工精细,特地给羊公子瞧瞧。” “呵,这花瓶小巧可爱,可以放在我的案头,插上几支小花。” “若是羊公子喜欢,我也只能忍痛割爱这件传家宝了。” 荆小田捧起花瓶,左右转转,上下瞧瞧,目光凝定在瓶底的一个饼图纹上。“这是什么?好像是字?” “喔,这是工匠刻的签名,表示是他做的。” “我没听过这个工匠。”她不识字,直接带过去。 “这个姓魏的乃是前朝知名工匠,作品件数极少,拥有的收藏家视若珍宝,目前都还没有流传出来,但我保证,一旦有人收购,必然叫上天价。” “真的吗?嗯,胎薄釉细,看这工法,应该是出自景德镇。” “羊公子好眼力,正是景德镇的魏氏好瓷啊。” “你开个价吧。” “我看羊公子是个行家,也不敢跟你胡开,就八百两。” “八百两!一支小瓷瓶你跟拿我八百两?!”荆小田大叫,跳了起来,招呼随从。“我不买了,三千两省下来了。” “羊公子,等等!您等等丨”秦老板陪着笑脸道:“这价钱都还可以再谈,如果您还有中意其它,我可以折算个大大的优惠给您。” “你还有货吗?你店面的不都给我看完了?” “库房里还有很多稀世珍宝,只有像羊公子这样的贵客才能看到。” “你还有库房啊?”哈,终于套出来了。 “羊公子请随我来呃,库房隐密,您的家仆?” “出去!去前头等着小爷。”荆小田作势赶人。 “是”阿义如释重负,抖着身体出去了。 来到库房,秦老板卖力介绍古物,荆小田则是努力记下各件物品的特征,待出去后再与报失清单查对,就可以请寇大人开牌票,给荆大鹏来拘提买卖赃物的秦老板。 “老阅”伙计哭丧着脸进来。 “什么事?叫你看好门”秦老板看到后头的人物,脸色大变。 “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荆大鹏出示腰牌,冷声道:“秦老板,你店里藏了不少赃物嘛。” 他怎么来了?!荆小田吓一跳,这回不是没有捕快在外头监视吗?而且他没说今天就要抓人啊。 “哇呜,救命啊!”她反应也很快,拔腿就跑,惊恐叫道:“捕快抓人了! 我冤枉啊!我只是来找古董的啊!”她不忘跟荆大鹏眨个眼。 荆大鹏回瞪她,一把握住她的臂膀,顺手将她“扔”出门外。 门外待命的捕快个个带笑,没人抓她,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位小鲍子就是咱头儿最会扮探子的妹子,自然是放她一路通行无阻,逃出去了。 荆小田尽挑小巷跑。她是探子,一定得遵行探子守则,衙门公人出现时,就是探子消失的时候,待离开“戏台”换下“戏服”后,她与衙门再无干系。 呵呵,最好再拿块帕子蒙住脸蛋,这样就没人认出她来了。 正想着好笑,她跑得急了,冷不提防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位大爷,那大爷的肚子肥大多肉,又将她弹回了两步。 “小畜牲!走路不长眼啊?!” 她头一抬,视线对上了那位怒气冲冲的大爷,不觉又倒退一步。 “你是”那大爷一见这少年,愤怒的目光转为惊疑。 “有事吗?”她压低了嗓子,粗声粗气地问道。 “这位公子贵姓,您有姊妹吗?”大爷语气变得客气。 “哼,你什么人啊?”荆小田倨傲地仰起下巴,以鼻孔看人,其实是不想让他看清她的脸。“就算小爷我有姊妹,我有必要回答你吗?” “在下是南坪的贩猪大王钟九财” “臭死了!”她捏住鼻子,又让声音变了个调。“没事碰到一个杀猪的,去去,别挡小爷的路。” 钟九财弯了腰退开,不敢再问。这位贵气小鲍子衣裳华丽,口气狂妄,目中无人,或许是哪家官贾的小霸王,他不敢得罪人,乖乖让路。 “太像了。”钟九财望着那大步走开的背影,仍是惊疑不定;突见小霸王一个转弯不见了,忙吩咐随从道:“快跟上,看他住哪里。” 清晨时分,码头聚满渔船,多数渔夫不想再花工夫进城卖鱼,就在岸边将鱼卖给熟识的鱼贩,一些大的鱼店进货多,会雇人挑鱼到城里去。 “今天就挑这一担。走快一点,鱼得趁新鲜。”鱼贩催道。 “是。”荆小田正要蹲下以肩膀扛起挑木,突然一个人抢先担了去,她急道:“喂!你怎么抢我的”一看清来人,她顿时无语。 “大个子,我叫这位小扮挑鱼,你别抢他的活儿!”鱼贩也喊道。 “他是我乡下来的哥哥啦。”荆小田忙陪笑道。 荆大鹏穿起他的乞丐装,戴了破竹笠,脚踏草鞋,挑了一扁担的两篓鱼,那模样就是寻常的挑工,没人认得出他的真面目。 “担子还我啦。”她小声地喊道。 “不是叫你别来挑鱼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有机会赚钱就赚喽。你不去衙门忙,来这儿打混啊?” “我今早的任务就是巡视码头,天没亮就来了。我要是穿了公服来,那些诳工钱的、运私盐的、杀人逃亡的、喝酒打架的还敢出来吗!幸好一早无事,我现在回衙门,顺路帮你挑鱼到街上去。” 又是顺路。荆小田低头笑了。 “明天起,去扫我的屋子。”他又道。 “可是鱼” “鱼贩不缺挑工,我缺整理屋子的丫鬟,我会给你工钱。” 要是以前,她一定很高兴说声“谢谢八哥哥”就答应了;但是此刻,很多事情和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她犹豫着,一时无法回答。 “拿去。”他从口袋拿出一个鼓鼓的荷叶包。 “你吃了吗?” “叫你拿去就拿去,话这么多。” 她握着荷叶包,感觉到里头包裹着的糯米饭热度,想必是他才从小贩那里买来的吧,这么大一个,够她吃两餐了。 两人没再多话,荆大鹏健步如飞,将她的鱼担子送到目的地。 她以为他要回衙门,他却带她来到一条小巷弄。这儿有条沟渠,活水清澈,哗啦啦奔流,带起了徐徐清风。 “休息一下。”他席地而坐,指了她手里的荷叶包。“还不吃?” 她坐下摊开荷叶,将糯米饭剥开一半,白白的热气登时腾冒了出来。 “好香!”她用力一嗅。“喏,一半给你。” “你留着,我出门前就吃了,我饿肚子是没办法干活儿的。我真不知道有人竟然可以空着肚子去挑重物,不怕晕倒吗?” 她由他去唠叨,噙着微笑吃荷叶饭。 “你们四个吃东西,好像很喜欢分着吃。” “兄弟姊妹,相亲相爱嘛。阿溜他们都还在长大,一定要多吃。” “他们一直在长大,你让他们多吃,自个儿就少吃了。” “填饱肚子就够了。” 他拿下竹笠,一牵动肩膀,便觉酸痛,于是反手用力抓捏着。 鱼篓子出乎他意料的重,结结实实、密密麻麻地叠了两篓子的鱼,她可以每天挑三回;她挑着鱼篓的重担,也挑着四姊弟妹的生活重担。 荆小田见他捏着肩膀,笑道:“挑不惯吧,你压伤了我可不管。老是这样突然冒出来,我还没问你,上次在古玩店,你怎么突然闯进来了?” “阿义跑出来,说你被秦老板带走,我当然杀进去了。” “只是进库房而已啊。”她失笑。“那你又为什么会守在外头?” “阿义不是很可靠,上回南神庙保护不了小姐,这回跟你去秦记古玩,还没出门就脸色发白,我想想不对,还是得跟在后面瞧瞧。” “阿义只是个做杂役的家仆,你要他保护人,强人所难嘛。” “我没要他保护你,我不保护自己的探子,谁来保护。” “你将我的本事看得忒小了。” 晨光中,她笑容亮丽,充满自信。是啊,她是个会拿花盆或琴砸人的凶婆娘,生闷气时还会踢他一脚,她的力气和脾气确是不容小觑—— 第十六章 他记起了那些与她有关的骗钱伤人案子,浮在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还是问个明白吧,否则一直搁在心底,夜里做梦都会惊醒。 “喂,我问你,如果有路倒尸,衙门怎么处理?” 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问题,他看她一眼,照实答来。 “仵作会去查验死因,如果是病死或意外,县衙就会公告让人认尸,没人认就由衙门安排下葬,如果是他杀,自然要查案了。” “所以都会有记录?” “你想问什么?” “我捡到阿溜和毛球时,他们身边死了一个男人,流了好多血。” “你没报官府?”他一颗心提了上来。 “我那时年纪小,又在深山里,怎会想到那边去。阿溜一直哭,毛球也哭,哭得都没力气了,我能做的就是赶快带他们离开山里,去找食物喂饱他们,所以我跟那个男人拜了拜,拿一些树叶、树枝遮了他。” “阿溜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总想等阿溜长大了再说;而且他一直很介意爹娘丢弃他和妹妹,但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他爹,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死掉的。” “但也可能是拐走小孩的人贩子或仇家,或是他们根本就是山大王的孩子,半路出意外或被杀了。”荆大鹏推测着各种可能性。“所以阿溜和毛球可能是两家的孩子,不是亲兄妹。” “这我都猜过。过了几个月后,我回去看,那尸体已经不见了。” “嗯,可能有百姓报案,让衙门处理了,不然就让野兽啃得精光,或是大雨冲刷,将尸骨冲到山谷里。” “这我也想过。” “你该想的都想过了。”他嘴角一勾。“隔了这么多年,才想去查?” “毕竟阿溜长大了,若能查出一点什么线索,或许能找回他的父母。就像七郎,他爹娘写下他的名字和老家,我想他父母也是很不得已,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卖掉他,心里还是期待着七郎长大后,能回去故乡瞧瞧吧。如果阿溜和毛球真是被拐走的小孩,那更应该回去认祖归宗了。” 她将这些心事放在心底,翻来覆去好几年,面对着孩子又说不出口,如今说了出来,不觉轻吐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肩头也松了下来。 “幸好认识你,不然就等阿溜更大些,再叫他自己去查了。” “好,我帮你查。” “可我是在西丘县捡到阿溜他们的耶。” “讲了老半天!”荆大鹏傻眼,本以为回衙门就能翻出当年的案卷帮她查个明白了。“我写封信给西丘的徐捕头,请他帮我查卷子,就八年前的十一、二月,顺便接下来的两年也一并查了,说不定后来有人在附近发现尸骨。” “谢谢你,荆捕爷。” 每当她真心答谢时,就会尊称他“荆捕爷”他听了却是很烦闷。 但若不要她这么叫,难道要她喊一声让他浑身燥热的八哥哥吗? 他抹了抹脸,闻着被热饭蒸熏出来的荷叶香味,看她将吃剩的糯米饭重新包裹起来;这些年来,她带着那三个孩子,缩衣节食,也难为她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去山里?”他忽然生起了一个疑问。 “摘果子玩啊。” “毛球的生辰是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你捡到她的那天,那么冷的时节,天寒地冻的,你一个小毛孩去山里摘什么果子?”他简直是讯问的口气了。 “怎会没果子?往树上找就有了,跟着猴子找也有” “说实话!” “好啦好啦。”她低下头,逸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很饿,不知饿了几天,我讨不到饭吃,觉得每天这样过日子好累,就走进山里,或许就让老虎吃了吧。不过,我干干瘦瘦的,老虎大概也嫌我难吃” 是很难吃。他满胀着郁闷,方才还觉得荷叶饭很香的胃口全没了。 “我在山里转呀转,又冷又饿,忽然就听到了哭声。”她抬起头,回忆道: “那男人躺在地上,阿溜坐在他右大腿边,毛球还抱在他手里,然后我背了阿溜,抱住毛球,往山的另一边出去。我很幸运,遇到给毛球喂奶的大娘。” 荆大鹏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穿着薄薄的衣裳,吃力地背着一个男童,抱了一个小婴儿,走在死寂寒冷的深山里,或许下了雪,她一步踩进了雪堆里,又拔了起来 “这世间有很多好人,我很感谢他们”她转头看到他绷紧的侧脸线条,忙笑道:“啊,不说了,大家都喜欢听英雄美人、惩奸锄恶的侠义故事,这种小老百姓的无聊生活没人爱听啦。” 不,他想听,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一切。可是此刻,他脑袋空空,就像那天在杏花湖乍见她捞金钗时,他有满腔的话,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好像该做点什么,或是说点安慰鼓励的话,心念一动,他伸出了手掌,往她头顶按了按,然后揉一揉、拍一拍,再缩了回来。 她垂了头,任他揉着,唇边泛起了轻柔的笑意。 “现在阿溜一早就得去衙门,你又出门,毛球和七郎托谁照顾?” “我托给陈大娘。她做烧饼,毛球和七郎就坐在她屋前。呵,其实也帮不了忙,只是最后帮她洒个芝麻,赚两个烧饼。” “你在码头说书,帮那边的小贩店家招揽了很多生意,他们应该要付你更多的报酬才是。” “大家都是穷苦人家,也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我说书只是一时兴起,将以前听的说出来,给大伙儿开心开心,没想要拿来赚钱的。” “以后来打扫我屋子,就带毛球他们来。我有桌子,可以给他们练字,反正我人不在,想要在那里吃饭、睡午觉也行。” “啊!太好了。”她的笑容更明亮了。“也谢谢你买点心给他们吃。” “都说是买太多吃不完了,谢什么!”他粗声粗气地。 “嘻。”又来了,反正他总是会买太多,然后让阿溜带回来。 也是时候去衙门了。荆大鹏戴回竹笠,又变成了神秘人物。 心中还挂念着一件事,他一定得交代清楚。 “钟九财跑来衙门,说他看到疑似去年抢骗他的女贼的双生兄弟。他叫人去追,却追丢了。” 她低下头,并不打算否认她知道钟九财这个人的事实。 “以后别穿女装上街,不要往城北的猪铺子去。” “嗯。”荆大鹏又困惑了。这是什么道理?捕头竟然指引疑犯一条生路,还帮她挑鱼、照顾弟妹,这事蹊跷了不不,他理由正当,就是保护他的探子。 是吗?他得再想想,再想想了。 “阿溜,舌头伸出来。”毛球喊道。 “喔。” “翻舌根。”七郎喊道。 “嗯。”毛球和七郎挤在阿溜身前,将他的舌头看了一遍,同时皱起小眉头,担忧地道:“大夫爷爷,阿溜的寒气还在耶。” “不急。才刚开始调养。”诸葛棋微笑道:“你们要相信大夫爷爷的医术,一定会将阿溜治好。” “好。我们每天帮大夫爷爷看阿溜的舌头,要看到那一点不见了喔。” “你们都很乖。来,开饭喽。” 今天荆大鹏又“不小心”多买了十斤肉,带来给诸葛大娘煮成一大锅香喷喷、热腾腾的火锅。 荆小田为大家盛了饭,开心地坐下来,先帮毛球、七郎夹菜,然后要夹块肉给阿溜,他立刻捧起饭碗不给她放。 “我自己来就好。” “阿溜真的长大了。”她笑得更灿烂了。 “给我。”莉大鹏伸出了碗。 “小田,给我!”阿溜又递出碗。 “好,给阿溜。”她放下肉片到阿溜碗里,看到荆大鹏仍端着碗,不动如山,于是又夹起一片肉放上去。“这块给我们的八哥哥。” “小田现在有四个弟弟妹妹了。”诸葛棋看了直笑,问道:“对了,毛球和七郎都喊小田姊姊,阿溜你怎么喊她名字?” “这要问我了。”荆小田回道:“我要他喊我姊姊,他说不要不要,你不是姊姊,你叫什么名字?哇,好凶喔。”她边说边摇了双手,学幼年阿溜的使泼模样,继续笑道:“我说,我叫小田,那你叫我小田吧。” “老爱讲我小时候的事,都忘了。”阿溜埋怨道。 “你给他们取名字,该不会小田也是你自己取的吧?”诸葛棋又问。 “对啊,我大字不识一斗。小,多简单啊,画个三竖就好了。至于田字嘛,也很好写,意思更好,就是买田种地的田,我很喜欢。”荆小田以手指虚写了一个田字。“你看,这田里分成四格,一块给我,一。块阿溜,一块毛球,一块七郎,我们四块田连在一起,还是一块田。” “小田你放心,我会买更多田地给你。”阿溜豪气地道:“我们家的田地一块连一块,连到天边都走不完。” “我也要买田给姊姊!”七郎和毛球抢着道。 荆大鹏默默听着,他已吃了不少饭菜,但碗上仍留着那块她夹的肉片,欲留到最后再慢慢品尝。 桌上气氛愉快热络,荆小田看着孩子们的笑容,亦是欣慰欢喜,好像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下去了,但愿这个冬天阿溜不再畏冷发寒,长得更高更壮,毛球和七郎快乐健康长大,她呢,当然是继续攒钱买田了。 第十七章 吃过饭后,诸葛大娘带毛球和七郎到后面屋子,去跟诸葛家的孩子玩耍;荆小田本想起身帮忙收拾碗筷,诸葛棋示意她先坐下来。 “我得说出事实,阿溜不是寒症,是中毒。” “中毒?!”荆小田有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随即急问道:“有没有生命危险?什么时候中的毒?是我给他吃错了药吗?天哪、天哪!有人跟我说哪里有药草,我就去掘——” “你安静一点!”荆大鹏吼她一声,却也紧张地望向诸葛棋。 “小田,你听大夫说。”阿溜倒是很镇定。 “你们都放心,阿溜没有生命危险。”诸葛棋解释道:“都过去八年多了,要有事早在他幼年身子还弱的时候就毒发了。” “真的没事吗?”荆小田仍是忧心地问道。 “他目前的症状就是冬天发冷。我先将他过热的身体调回正常后,初初把脉,确是寒泪没错;可脉象又怪怪的,于是我将他的身子看了遍,这才发现他舌根底下有一个紫黑点,脚心有条细如发丝的黑筋,这都不容易发现。” “这是什么毒?”荆大鹏问道。 “我不知道。但绝不是砒霜水银这种常见的毒药,你衙门过去若有离奇的中毒案子,请告诉我,让我参考。” 荆小田越听越惊,连诸葛大夫都不能断定毒性,而那毒还在阿溜身体内流窜,万一天气变冷她打个哆嗦,紧紧拉住阿溜的手。 “一定是我给他吃错药,我、我”她的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小田!”阿溜捏了下她的手心。“不关你的事。” “是的,小田你千万别自责。”诸葛棋也安慰道:“你说刚捡到阿溜没多久就发病了,可见阿溜之前就已经中毒,可能量少,不造成生命危险,却积聚到心包,成了一个病灶,遇寒即出,我会想办法将毒逼出来的。” “若是以毒攻毒,吃药会不会出现其它问题?”荆小田又问。 “大夫,你试就是了。”阿溜不待诸葛棋回答,很坚定地道:“小田,我希望能好好长大,将来养得起你们。” 荆小田感受到他握在掌心的力道,曾经瑟缩在她怀里畏寒发抖的小身子已经长得跟她一样高了,她既喜且忧,伸手抚了那张倔强自信的脸孔。 “阿溜,你好乖。” “不要摸啦。”阿溜别过脸去。 荆小田笑了。这个阿溜啊,到底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别扭娃儿。 “阿溜。”诸葛棋又嘱咐道:“除了吃药,你每晚过来,我再给你针炙,所有的方法都要试。” 大夫和病人都在努力治病了,荆小田不能再胡乱担忧害怕,于是开始收拾碗筷,笑道:“啊,我收拾收拾。可不能来这边吃饱了,还给大娘忙着,我来洗碗了。” 此时荆大鹏的脑海里,早已转过南坪县近十年来的江湖仇杀案,但并没有这类不明药物的毒杀事件;而且阿溜是在西丘捡到的,他甚至可能来自其它地方,光是京畿和附近四大县就幅员广阔,人口众多,他根本无从查起。 他看了吃空的大砂锅,端起来往后头走去。阿溜本想跟去,却让诸葛棋给叫过去准备针炙。 来到厨房外头,就见荆小田蹲在地上洗碗,大盆子倒了水,堆满了碗筷盘子,月光明亮,照映出她手臂上的点点金色水光。 水光也荡漾在她的眼里,一滴、两滴,有如飞坠的星子落了下来。 他的心让那滴滴星泪给凿穿,瞬间疼了, “傻!”他蹲了下来,摸摸她的头。“哭什么?” “我”她抬起泪眼,又慌忙低下头。 “不要担心。诸葛仁心仁术,你看那么多病人等着看他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是气我怎没早点发现” “你已经尽力带阿溜看大夫了,是那些酒囊饭袋大夫查不出病因,还差点把阿溜治成了个火气忒大的小子,现在就放心交给诸葛吧。” “是”她挪动手臂,胡乱抹了泪。 “这边没擦干。”他直接抬起她的下巴,帮她抹去脸颊泪珠。 月光下,四目相对,他看进了她的瞳眸深处,再也无法挪开。 当她夸张假哭时,她的黑眼仍是灵动活泼的,可此刻暗自垂泪的她,黑眸阗静,也不知在那平静无波的表面底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苦,如今让他一点又一点地掏了出来,掏得越多,他越是难以放手。 他以指腹拭了又拭,即便已拭干了泪,仍是以右掌捧着她的脸蛋,静静地凝视她,看那在柔和月色里缓缓浮现的美丽红晕—— “啊,赶快洗碗了。”她慌张地转头,挪开他的抚拭。 “我洗砂锅。”他浑身燥热,忙起身去水缸圉了水来冲砂锅。 荆小田脸颊犹热烘烘的,她已被他擦过两次眼泪了。 其实,她不爱掉泪的,可在他面前,她的心暖暖的,鼻头酸酸的,泪水就会不听使唤地流下来。 在那大掌的抚触下,有若温柔的安慰,她渐渐地忘却忧苦,整个人也跟着傻了,痴了,不再是自己了。 她连忙将双手浸到盆子的凉水里,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想到阿溜的药费,回到了现实问题,便问道:“最近有没有赚钱的活儿?” “有。当我的丫鬟。” “我不是说这个啦。” “有一桩。但不是衙门的案子,是有人向我寻探子。” “有人要雇探子?那一定有钱拿喽?” “二十两银子。” “哇,这么多!”荆小田一听,兴趣都来了。“是要深入敌军剌探军情?还是抓相公偷野食?抓娘子红杏出墙?寻哪家的漂亮姑娘” “都不是。”荆大鹏被勾起话题,也就聊了起来。“你还记得秦记古玩的案子,我进去时,你正在看一支小花瓶。” “我知道了。瓶身有一朵莲花,瓶底有个字,字里头有个田,老板还说是工匠的签名。” “那是魏王府的供佛花瓶,那个魏字就是魏王府的印记,但外人不知道,转卖了好几手,秦老阅不知货源,便胡诌是工匠的签名。” 魏王府位于南坪城外,乃当今皇帝二弟魏王的宅邸;王府占地广大,自有它的护卫体系,平时侍卫守护严密,日夜巡守,出入管制,擅闯者一律视为刺客,格杀毋论,一般宵小绝不敢太岁头上动土,自然也就没有南坪衙门效力之处。况且魏王爷尊贵显赫,往来的不是巨富,就是朝廷说得上话的高官,小小的南坪县衙完全攀不上边,魏王府可以说是南坪县内的一块小京城。 “魏王府也没对外声张。”荆大鹏又道:“是他们的余总管听说我们查到了销赃的古玩店,自个儿跑来问,县衙这才知道那是魏王府的失物。” “那是有人偷出来了?”她问道。 “是的。余总管后来又私下找我,说他们府内这两年来老是丢东西,虽然他查了所有的仆婢,就是查不出来。再这样下去,贼儿越偷越大,哪天让王爷王妃发现了,他这总管就干不下去了。” “所以他向你要探子,进去扮个丫鬟小厮什么的,好能在下人里头查出个端倪?” “他以为我手下有一批探子,个个身怀绝技,神出鬼没。” “有啦,那就是我。”这么简单的任务,她当仁不让。“我去!” “你扮探子扮上瘾了?”他横眼看她。 “不,我很认真看待这份活儿,虽然我不能到处嚷嚷说我是大鹏捕头的探子,但我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她眼里亮出光采。“就像你当捕头也是要当到最好,让全天下都知道咱鼎鼎大名、威震海内的南坪铁捕。” “我的名号只是拿出来吓唬人的。你当探子的都不能到处嚷嚷了,还想出名?” “你知、我知就好呀!不如你给我加封吧,名号就叫古往今来第一神探荆小田。” “我当玉皇大帝了?给你这小猴封官!”荆大鹏脸皮抽了下。 “好嘛,人家我也给你封了古往今来第一铁捕耶。” “那是什么唐朝的金大鸟,又不是我!” “哇,你都有认真听我说书,我好高兴。” 重见她开朗的笑靥,他心情也放松了,跟她乱扯一通还满愉快的。 他本不欲和魏王府有所牵连,但余总管一再恳求,而且保证守密,绝不让入府的探子身分曝光,更提供了丰厚的酬金。 若以探子可能遇上的风险而言,进入王府不过是干干活儿,远比面对色鬼曹世祖或是假银恶徒、迷魂盗安全多了;况且她又不隶属衙门,无所谓干涉王府内务的问题,若能给她一个安心赚钱的机会,他何乐而不为呢。 “余总管的意思是,十天为限,二十两银子。也许查不出来,但至少要提供一些线索和方向给他。” “没问题。对了,我会算给你佣金。一成好了,就二两银子。然后你找我当探子,欠债再扣掉一两。” “随你算。” “八哥哥,那我就去喽?” “再叫我八哥哥就不给你去。”摆张冷脸给她看。 “好啦,八哥哥!”她不但再叫一次,还放软了嗓音。“诸葛大夫这边得花钱,我总不能一直厚脸皮积欠他” “你脸皮本来就很厚,继续厚下去也没人怪你。听着了,你不必一次付给诸葛,留点钱存下来,以后好买田,知道吗?” 第十八章 魏王府真是苛待下人呀。丫鬟们忙碌了一整天,晚上还得挤在大通铺上睡觉,荆小田缩手缩脚的,悄悄地下了床。 她干了三天厨房丫鬟,提饭桶,搬菜盆,骨头都快散了,为的就是从各房各院过来吃饭或端膳的丫鬟仆役口中听到些什么。 余总管的安排还真管用。大家平常在主子跟前大气都不敢吭一声,一来到厨房,便天南地北扯了起来,她倒也听到一些闲话。 她往茅房走去,又溜了回来,躲在角落阴影处。昨夜她已锁定半夜跑出去、行迹可疑的红绵。 打个哈欠后,果然见红绵离开房间。她一路悄声跟随,红绵熟门熟路的,完全避开巡夜的侍卫,最后来到花园的一处假山后头。 “红绵。”一个男子声音出现。 “顺哥。”红绵也唤道。 哎呀,这是情人幽会啊。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想必是在 荆小田顿时面红耳赤,努力将自己缩到假山层层堆叠的石头缝里,还好黑夜视线不清,就算她蹲在明处,也像是一块假山的石头。 总算两人开始讲话,先是哥哥妹妹问着对方好不好,又说些想念的话,荆小田听得是肉麻兮兮,很想走掉,忽听得顺哥道: “今天中午我去拿饭,看到新来一个打饭丫鬟,该不会又是” “她不是。秀儿看到人就傻笑,傻里傻气的,余总管不知又收了人家多少钱,安插了个傻丫头进来,我看她做不了几天就会被赶回去。” “嗯,看起来的确不像。以前余总管一个个盘问不成,就安排些仆妇、心腹在大家之间拨弄,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是来剌探的。” “他当我们笨,我们就笨给他们看,一问三不知。” “唉,都怪王妃无情,为了帮小王爷搬新院子,硬是不放她回乡下看病重的娘,等人都过世了,也不能走,还得留下来收拾旧院子的对象,点数无误后,才放她回去奔丧,她怎能不恨哪。” “大家都被逼到受不了了。小姐吃东西只要一个不合意,就往地上吐或整盘打下地,我们成天就忙着捡破碗盘。” “说到这,你割破的伤好了没?” “早好了。你们当门房的也要小心,毕竟东西是从门口出去的。” “你放心。别说这个了,给我瞧你指头的伤。” 荆小田恍然大悟。看来府里的丫鬟仆役全连成一气了,难怪余总管问不出内贼。 想必魏王爷这家人很不得人缘,下人才会偷东西报复。就算是余总管,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保住他可以占尽好处的总管地位,一出手就是二十两的大手笔找贼,那么他平时到底收了多少油水啊;而找到了贼后,并非交给衙门审理,那又是怎样一个难以想象的残酷家规私刑。 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每个人进来为仆为奴,都有他背后的辛酸故事,那个“她”和“大家”是谁,她不想再查下去了。 抬起头望向夜空,好想现在就回去毛球他们身边喔。 待红绵和顺哥离开后,她也摸着回房。走了一段路后,这才发现怪怪的,怎地屋子越来越大,一道墙壁走了老半天还拐不到转角。 糟,刚才蹲太久,一起身眼花了,记错方位,走错路啦。 她怕被巡夜侍卫查到,只能贴着墙寻出路,忽然前头一扇窗户猛地推开,差点打到她的头,接着一杯茶水往外泼了出来。 好险!她立刻蹲下,不敢再动。 “这茶凉了,给外头的花草喝杯好茶吧。”有个男人在她头上的窗户说话。 “夜色如此之好,可别辜负了清风明月啊。” “王爷好雅兴,我爱看戏的,见到这月色,只会唱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王爷?!荆小田全身一僵。饶是她再大胆,这下子连呼吸也屏住了。 而且那个屋内男人唱曲的声音好耳熟,她记得有个爱看戏的老色魔,爱到连戏子都要占为己有。 “世祖啊,你能唱上这几句,不也是风雅人?”魏王爷的声音离开窗边,往屋里走去。 曹世祖?!荆小田要晕了,真是他!怎会在这里遇上他! 继而一想,曹世祖是曹贵妃的堂哥,魏王爷是皇帝的二弟,两人算是有姻亲关系。嗯,亲戚常走动也是合乎情理的 窗户大开,里头的说话声音清楚地传到窗下她的耳朵里。 “不过,我还是得说说你。”魏王爷又道:“人家唱得好,你以后再叫来唱便是,何必一个个往你屋里送。上回闹得满城皆知,也是给你一个教训。” “害我整整三个月不敢出门。”曹世祖生气地道:“可恶的荆大鹏又派了捕快,不时到我门口走动,存心拿我当笑话。” “南坪铁捕?听说他最近办了不少案子,风评一直是很好的。” “还不是靠他妹子!” 荆小田正在开心魏王爷夸赞八哥哥,突然给曹世祖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说?”魏王爷问道。 “衙门里有我的眼线,就说荆大鹏叫他妹子去扮妓女、还有扮富家小姐引诱歹徒出来。我怀疑那个骗我的秀官,正是他女扮男装的妹子。” “那也是人家有本事,办案总得要有方法。”魏王爷似乎对曹世祖的愤怒和抱怨不感兴趣。“我们现在还没成事,就叫你不要太招摇。” “王爷教训得是。”曹世祖声音小了。 荆小田听得是心惊胆跳。这两个“尊贵”的人,竟然聊到了她,她是做梦了,还是看戏看太多了吧。 她捏了下脸皮,再以指甲掐了下手背,嗯,会痛,不是做梦。 “世祖,喝茶。”魏王爷又道:“人家有个好妹子,可以帮他破案,你不也有个更好的堂妹子,助你一世荣华富贵。” “不敢不敢。王爷这么说就折煞我了,我能有一点点的发达,还是托王爷的福,将来也指望王爷您了。” “不是我说风凉话,你们曹家的福气都快被曹贵妃折光了,她是自作自受。” “呃,这个女人的嫉妒心是很恐怖的,连皇上也怕她啊。” 荆小田明白,他们说的,正是市井间最爱聊的宫闱话题。 曹贵妃因深受皇帝宠爱,个性刁蛮善妒,凡让她知道后宫有孕的,她皆遣人送去堕胎药,强迫其喝掉;因此搞到皇帝至今仍无一儿半女。 “曹贵妃杀生太多,业障太重,年纪又大了,自个儿越发生不出来。”魏王爷语气转为阴沉:“皇上无子,老大这一支就算断了脉。” “嘿,既然皇上无子,首选自然是王爷您的长公子佑机。” “最好是这样。内阁最近又提及立储,老大似乎正在考虑。可他从来没召见过机儿,就怕他另有打算,或是突然崩天去了,几个内阁老臣跑去联合太后,直接推老三出来,兄终弟及也不是不可能。” “不会吧,冀王爷这几年深居简出,不问政事,我看朝臣几乎都忘了他。” “这叫韬光养晦!”说话语调总是慢慢的魏王爷突然激动起来。“你说在太后和老臣眼里,他们偏心谁?” “早在先皇时,就偏心冀王爷了。”曹世祖火上加油。 “那就想办法再让他继续饀光养晦,这你没问题吧?” “交给我老曹,绝对没问题。” “别太过分。我们总算是兄弟骨肉亲情一场,就像当年一样,不必要他的命,让他变成半个废人就行。” “王爷仁慈啊。” “哼,为了我儿,能先铲掉一个,就是一个。” 那阴森森的语气令荆小田头皮发麻。屋里头是在说书?还是在唱戏?怎么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宫廷斗争就在一墙之隔演给她听了? 她突然想念起荆大鹏,每回她当探子时,他总在附近守着她,不然就冲进来,神气地亮出腰牌抓坏人,她好想喊他进来抓屋子里的两个坏人啊。 但这回他没办法进来,事实上王府的确是个守卫严密的安全之地;可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心怀鬼胎,一点都不安全。 今夜,她知道得太多了。 荆小田昨夜好像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好不容易摸回丫鬟房后,倒头就睡;一起床就想去辞工,但总不能天没亮就去敲余总管的门,她还是得先将早饭的活儿做完再说。 正在挖饭,忽听得门边一阵骚动,有人哭叫,有人说话,她看大家都跑过去看了,自然也要去凑热闹瞧个究竟。 “紫燕跌倒了,那个你!”膳房主事喊道:“秀儿!快将这笼热粥送到小王爷那里去,别迟了,让小王爷生气我们又要去罚跪。” “我?”荆小田望向后面,差点忘了自己叫秀儿。 她无奈地提起食笼,快步赶路,一路问到了小王爷的院子,侍卫见是个面生的丫鬟,在门口处挡住她。“紫燕怎没回来?” “紫燕扭到脚,走不动,我代她送粥来。” “你先等着,别妨碍小王爷练功。” 练功?荆小田好奇地看进院子里,就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头上簪着一朵金花,穿着比她上回扮羊小秀还要华丽数十倍的鲜绿锦衣,满院子追逐十几个穿着各种颜色漂亮衣裙的丫鬟,那光景就像是一只绿头苍蝇追着一堆花蝴蝶胡乱打转。 “哈呵呵!”丫鬟们发出悦耳的银铃笑声。 “你们跑太快了,我追不上!”朱佑机跑得气喘吁吁。 “小王爷,来追呀!傍您多追几步,好能练出功夫来。” “就是啊,骑马射箭多危险,我追你们也是活动筋骨、锻炼身体,而且怡情养性咦!”朱佑机正追到了门边,一眼瞧见新丫鬟,便停下脚步,睁大一双三角眼。“哇,好可爱的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秀儿。”荆小田尽量压低脸蛋。 “秀儿?”朱佑机伸手就抬起她的下巴。“好姿色!哪边的丫鬟,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在厨房,才来三天。” “从现在起,你是我房里的丫头了。”他说着便去拉她的手。“来,过来陪我玩。” “不,不行哪,我就做到今天。” “什么做到今天?” “余总管说试用三天,不行的话就得回家去。” “本小爷说行就是行,我要的人,余总管敢说不行!来!快过来!” 第十九章 荆小田眼见小蛮子就要生气了,正准备应付一下,再思脱身之道,这时一个侍从急匆匆地赶来,喊道:“王爷驾到!” “糟!”朱佑机脸色一变,忙放开“秀儿”就要往屋子里跑。 可他就在门边,魏王爷大概也知道儿子会躲,来得忒快。 “机儿,站住。” “奴婢拜见王爷。”所有的丫鬟统统跪下来。 荆小田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要跪下来,可是魏王爷已经进了门到院子里,她站在门边,不进不出的,她若是不想跪,就该赶快出去吧。才想着就抬起脚,一时没留意,绊到了门坎,碰地一声,趴跌在地。 “父王。”朱佑机喊了父亲。 “一大早就在追丫鬟玩,成何体统!”魏王爷大怒,袍袖一挥。“你们统统下去!” “是。”所有丫鬟赶紧离开。 “孩、孩儿是在练功”朱佑机试图解释。 “练什么功?我若不来,你就从院子里练到床上去了!”魏王爷盛怒中,发现门边还趴着一个丫鬟。“那是谁?” “父王,那是孩儿准备调来房里的新丫鬟,叫什么名字啊”“连走路都会跌倒的笨丫鬟,不用也罢。”魏王爷像赶蚊子似地挥手道: “赶她走。从今天起,小王爷房里不准再添新丫鬟。” 侍卫立刻赶她,荆小田乐得起身离开,犹听到魏王爷在教训儿子。 “我跟你讲几次了,别乱睡丫鬟!想想你的身分,若到时胡乱生出一堆又丑又笨的孙子,本王可不认。” 荆小田忍住笑。不管小王爷跟谁睡,她保证生出来的都是又丑又笨。 这闷死人又病态的王府,她不待了,她要溜之大吉了。 荆小田归来,荆大鹏当然又是“不小心”多买了肉啊鱼呀菜的,请大家到诸葛药铺大快朵颐。 饭后休息一会儿,就是阿溜的扎针时间。 “阿溜,忍着点。”荆小田安慰道。 “唉呜”阿溜抓住荆小田的手,皱了眉道:“好痛。” 他躺在床上,掀开衣服露出肚皮,已让诸葛棋扎了十几针。 “阿溜啊,”七郎疑惑地道:“你跟我说,扎针不痛,会喊痛的就不是勇敢的男人,你怎地哇哇叫呀?” “七郎,今天大夫扎的针比较痛。” “哦?”诸葛棋抬了眉。 “阿溜是看到姊姊才会痛啦。”毛球虽小,倒是懂得这个道理。 “去,玩去!”阿溜脸孔倏地一红,忙摇了摇手掌, “阿溜你扎完针,再来喊我们喔。” 毛球和七郎手拉手,一起去后面房子找诸葛家的孩子玩。 孩子走后,荆小田这才问道:“大夫,阿溜的毒?” “我还在想办法” “小田你别烦大夫。”阿溜插嘴道:“我这陈年老毒,怎可能你离开三天就解决,别担心了呦呜!”一针刺下,他叫了出来。 “阿溜乖,不痛的。”荆小田笑着拍拍他的脸颊,起身道:“好,我不担心你,我得去洗碗了。” “头儿,”阿溜立刻唤道:“你不能走,你说要教我孙子兵法。” “好。”荆大鹏冷冷地道:“仔细听着了,兵者,诡道也。兵以诈 立,以利动。自己慢慢体会这两句话的意思,我要去洗锅子了。” “你最诈!”阿溜恼得捶了下床板,就是阻止不了头儿亲近小田。 “我可以治你的病症,却治不了你的脾气啊。”诸葛棋微笑摇头。“来,手也别动,要扎内关穴了。” 荆大鹏晚上会抽空教阿溜写字读书,但今天得暂时搁下,因为他要问清楚她这趟王府之行的细节。 来到厨房,荆小田正准备洗碗,笑道:“你别捉弄阿溜了。” “我没捉弄他,我只是教他领略兵不厌诈的深义,有时候书读得再多,不如亲身体会。” “太深了。” 荆大鹏望着她的柔美笑意,三天不见,他真的好想她。 怎会这样呢?嗯,因为她是进了王府,他无法掌控他的探子的行踪,自然就会胡乱猜测她的动静,想着她可能忙着查线索而忘记吃饭,或是夜里踢了被子乱说梦话暴露身分,却没想到她在王府听到了天大的机密。 “所以,你只做三天?余总管愿意给钱吗?”荆大鹏先问这事。 “我跟他说,一天二两,三天就该拿六两,他很不高兴,说我只是进来吃饭睡觉的。我跟他说,我不只分饭菜给人,我还刷了二十个底部发霉的饭桶,也帮手痛的张伯打了一百桶水洗米,我做很多事耶!后来讨价还价,他折一半,给我三两;因为赚不到二十两,呃,你那一成抽佣就免了吧?” “要抽是你,不抽也是你,我有说过一句话吗?钱呢?” “我叫阿溜拿给诸葛大夫了。” “我不是叫你存点钱下来,怎么全部给诸葛了?” “该给的就得给”荆小田停下来,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又低下头,慢慢地洗着碗。“怎么说呢,如果是王妃不放人回去见病重的娘最后一面,那就是王妃欠那个婢子;欠了,就得还,所以那婢子偷了东西出去。哎,不对不对,话不能这样讲”她说着就摇了头。 荆大鹏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但,即便是因果循环,还是得遵循人间的法理,欠人情和偷窃并不能互相抵销。 “我也知道偷东西不对,”荆小田又道:“可王府暗潮汹涌,一个结套住一个结。没有主子苛待下人,又哪来下人偷东西报复?而我又进去查贼,好像把河底的泥沙翻了翻,搅得更浑了。所以我想想,算了,别跃浑水了。” 她知道当贼不对?荆大鹏心头一跳,又想起了老是困扰他的问题。 “好,不查也罢。”他不去想那事,而是继续谈王府。“我本来就跟余总管说,这个探子与我无关,查不查得出来,就看她本事。” “呵。”荆小田恢复笑容。“探子就是要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先把原来的自己变不见了,在王府里是秀儿,待出去了,就没秀儿这个人。” “辛苦了。” 他揉揉她的头,发现他已经很习惯做这个动作了。 而她每次让他揉了,就会低头微笑;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瞧着就是好看,看得他又想多揉她几下。 他忽地生起一个念头,他不想再让她去扮别的名字的人物了,他只愿她就是再也不会消失或离开他的荆小田。 “哎呀!”她闪着身子,笑道:“一直按我的头,头都被你压扁了。” “我没料到曹世祖和魏王爷走得这么近。”他缩回手。 “曹世祖好像有买通衙门的人,你怎么办?” “衙门里哪些人能用、不能用,我心里有数。不然你以为石井镇第一天会问不出案子,需要我们第一一天再去查?” “嗯。”那是她第一次扮探子。看来一个小小的县衙门,一样也是暗潮汹涌。“那个冀王爷是怎么回事?魏王爷好像很恨他。” “这种皇族兄弟斗争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据我所知,冀王爷自从几年前他的王妃过世后,就郁郁寡欢,很少听说他的事。” “你不是有个朋友在冀王府做事,没有内幕吗?” “剑扬两年前才去冀王府当侍卫,也不是能亲近王爷的贴身侍卫,他只知道,不像有的皇族生活奢靡,成日打猎饮宴,冀王爷很少外出,也从不设宴,过的简直是隐士的生活。” “哇,这样你朋友的侍卫活儿就轻松多了。” “是单纯些。不过若遇上王爷有危险时,还是得拚命。” “都不容易啊。冀王爷那边怎么办?” “我会写封信给剑扬,请他想办法呈报上去。我不会提是魏王爷,就说我有探子听到有人欲对冀王爷不利,请王爷留心。” “也对。冀王爷应该知道是谁想对付他。” “可笑的是魏王爷竟然妄想他的世子当皇帝,这小王爷在南坪的烟花场所是出了名的暗少爷,应该还只是个小子吧?” “比阿溜大一点点,不过重量至少有阿溜的两倍。” “呵,又是个不成材的纨绔子弟。” “喂,我问你喔,我进魏王府碰到这几件离奇的事,我说了,你全信?不会以为是我编的?” “我信。” “你真信?”她的心一跳。 “如果是你编的故事,人物善恶分明,没有这么多心眼儿。”他眼一瞪。 “我听都听完了,该做的也准备去做了,我还不信?陪你唱戏啊!”荆小田很开心。他能了解她,也信任她,天知道这份信任对她而言,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不敢期待什么,只盼能如此愉快相处下去;从杏花湖的正午,到清晨的小钡边闲谈,一直到了今夜,她终于再也不怕被他怀疑误解了。 急促的脚步声跑来,荆大鹏警觉地抬头看去。 “头儿!”找到诸葛药铺来的是阎勇。“寇大人找你有急事。” “我这就去。” “大人说,也请荆姑娘一起去。” “她不在,回荆家村去了。”荆大鹏心知有异,立刻拒绝。 “这她?”阎勇看了荆小田,不然这是鬼哦? “我去。”荆小田露出笑容。“大人喊我,我当然去了。” 南坪衙门的县令签押房里,西丘县民姜葱正在控诉。 “那四个山大王,号称是四大天王,兔耳山也给他们改名为天王山。他们到处打家劫舍,连官衙都敢抢,我姜家世居兔耳山下,田地也在这里,只能忍耐过日子。我家穷,山大王抢不到东西,不时就丢些破衣破被要我家娘子缝补,我们忍忍就算了,怎知这回竟是要叫我娘子上山去缝什么军旗战袍,我娘子有孕三个月了” “你告知你们庞大人了吗?”寇仁歆问道。 “老爷啊,我们西丘县这几年来,告上四大天王的状子是递了又递,什么时候见庞大人处理了?小民早知南坪铁捕的英名,连夜逃来南坪,请求铁捕出面,剿灭山贼,不然我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这事本县明白了。山贼嚣张,目无王法,本县定会处理。” 荆大鹏在旁边听了,并非他以为的钟九财告女贼案,便放下了心。 兔耳山因有两块大峭壁形状如兔子的长耳朵而得名,山脉有五分之四在西丘县境,五分之一在更南边的定远县,南坪县只领有县界的一块兔子耳朵的峭壁;这些年来山贼日益猖狂,西丘和定远两县却拿不出办法,以致让兔耳山上的山寨变成了一个三不管地带。 然而,纵使他铁捕再出名,以辖区来划分,也轮不到南坪县衙越界作主;寇大人却喊了小田过来,恐怕已有所计划—— “大鹏,你先带他下去,安排他们一家的住处。”寇仁歆吩咐道。 “是。”他只好先出去。 第二十章 房里只留下寇仁歆和荆小田。寇大人和颜悦色地道:“你就是大鹏的妹子?上回你救了我家芙蓉,破了迷魂案,本县还没有亲自道谢。” “不敢当。是老天庇佑小姐。” “你针线功夫如何?” “只会缝补钉。”荆小田听到姜葱的说词,已然猜到寇大人叫她来的意思。 “大人要我做什么,请尽管讲。” “假银案你跟芙蓉学唱曲,这回学做针线,可以吗?”寇仁歆问道。 “没问题。” “本县会再和大鹏讨论细节,也得和西丘、定远两县衙门商量,你明日就先进后宅跟芙蓉赶学针线吧。” “大人!”荆大鹏将姜葱交给兄弟安排,又急急地跑进来。 看到那张冷脸,寇仁歆立刻头痛,赶快先下手为强,把话说死。 “荆姑娘义薄云天,巾帼不输须眉,本县佩服、佩服啊,这回上山查案就看你了。” 一出衙门“荆家兄妹”就开始吵架。 夜深人静,他们不敢太大声,一来怕吵了人家,二来怕走漏风声。 “我不准你去!” “我得去!不然姜家大嫂怎么办,教她挺着肚子上山吗?” “我再想办法。” “寇大人的意思就是由我顶替姜家大嫂,上山探查山寨情势。哈,扮探子我最行了。”荆小田拿右手食指点着左手指头算了算。“我本来共欠你五两银子,假银案抵一两,迷魂案再减一两,还有扮羊小秀公子也一两,去王府的秀儿一两,这回再折个一两,桂,那我就还清欠债了。” “是大人叫你去,不是我要你去,你要钱跟大人拿。” “不管啦,你自己去跟大人结算,我从你这儿扣一两便是。”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性命问题。我给你十两,你不能去!” “才不。你给我钱,我岂不又欠你?听说这种讨山贼成功的,朝廷都有赏金,那我也可以分到一些喽?” “荆小田!你要钱不要命了?!”他压着嗓子,连名带姓吼了她,双手用力按住她的肩头,不再让她蹦蹦跳跳乱走。“你要明白,这回只有你一个人上山,我们谁也没有办法跟在后面保护你。” “换作是姜家大嫂,她也是一个人,她有孕,还有两个孩子” “你也有弟弟妹妹,还有”还有我,他说不出口。 “放心啦,我一定比姜家大嫂有胆识,也懂得应变。” “不要自以为你是英雄,还是飞天入地的侠女。你去的山贼窝,里头几百上千个男人,杀人放火,无法无天,你再有力气、再机灵,他们——” “我又不是明着跟他们硬杠,只是上去看看地形就回来了呀。” 荆大鹏一想到一窝子粗鲁的山贼,酒色财气全来,而她一个姑娘只身独闯,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愿意。 他必须说服她,若她临阵退缩,寇大人也无可奈何。 “剿贼这么大的事,又跨了三个县,要不由西丘去负责,要不由更上层的州府衙门主导,不是寇大人说了算。” “寇大人没要剿贼啊,他都说了,就是先进去探探,然后将探查情形报给三县衙门参考,至于剿不剿,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争功!你懂官场吗?没错,寇仁歆是个好官,他不贪污,不乱审,但是在求升官的路上,求好评,求圆融,他跟别人都是一样的。” “谁不是呢?” “他这是利用你,求得他的好处。” “你呢?你哪件案子不是利用我?”她以询问的眼神直视他。 “那是以前”他心头一震,冷汗涔涔。 “嘿,我们这叫互相帮忙啦。”她转了笑脸,摇了摇手,不在乎地道:“你 破案,我拿钱;你升官,我发财。皆大欢喜。” “我做到捕头已经到顶,升不上去了。”他冷着脸道。 “那总不能就不做事了吧。来,我问你,你为什么当捕快?”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跟你离开荆家村时,看到你跪拜荆家村,本来不明白,后来就懂了。捕快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要抓强盗,要跑得比贼快,躲刀剑还要更快,你可能每次离家都是见爹娘最后一面,但你不能当面拜别爹娘,免得他们难过,所以你走到爹娘看不见你了,这才正式拜别。” 她看透了,看穿他的心思了,荆大鹏又开始头重脚轻。 “你既然知道危险,又为什么勇往直前呢?我就是欣赏大鹏铁捕这样的气魄。我还没来南坪之前,早就对南坪铁捕的大名如雷贯耳。”她刻意拿两只手掌在耳边招了招,笑道:“我那时碰到你,真没想到我最崇拜的天神人物就这么出现,我说的那些吹捧的马屁话,都是真心的。” “哼,都说是马屁话了,还真心!” “要没真心,怎能将南坪铁捕的小曲唱得滚瓜烂熟。南坪有铁捕——” “闭嘴,别唱!”他这回是冒热汗了。 “呵。我想呀,那窝山贼要敢在南坪县内闹事,早让你抓起来了。” “但愿”眼见贼人嚣张,他却不能行动,他也是很闷的。 “今天山贼不找姜家的缝衣妇,也会去找别人,甚至直接掳人上山。这回难得有几天的期限要她去准备针线,这是给官府机会。就算寇大人不找我,要我知道这事,我也一定跳出来顶替姜家大嫂。” 荆大鹏感到错乱,现在到底是谁在说服谁上山去当探子? 她说得太有道理了,教他如何反驳她? 换作山贼是找男人上山干活,他也是二话不说就冲上山当探子了。 “我这辈子得到很多人的帮忙。”她又道:“因为有他们给的一碗饭,一件衣服,一枚铜钱,或是一小块躲雨的屋檐,我才能活到现在。也许我这辈子没有机会当面报答他们,但我可以还给天下的众生;今天我有能力帮忙多抓一个坏人,便是我报答这天下一分恩情的时候。” 荆大鹏不懂,一个自幼流浪、没念过书的孤女,怎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识?那是太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明白的道理。他真的不懂,更是费解。 “这回去了王府,我发现,我不想帮有钱有势的人,帮他们找到贼没意思。这世上的是非黑白界线都是官府画出来的,我宁可自己来画线,线的那一边,就是山贼、迷魂盗、曹世祖、苛刻对待下人的主子这些人。” 荆大鹏一惊,他的线画在何处呢?每当见到她时,他便会自动忽略这个问题,更何况此刻也不是思考这问题的时候。 “其实呀,我要当巾帼英雄何必你同意,可你是我的八哥哥,我们有缘相识一场,理当跟你说一声,何况我也得将阿溜他们托给你照顾。” 怎讲得好像诀别似的,他不喜欢,很不喜欢,非常的不喜欢。 “好啦,八哥哥,嗯?不说话?”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一笑。 “不要叫我八哥哥!” “你哟,老僵着一张脸,脸皮不酸吗?” 他已送她来到了码头,再往前就是茶壶巷,也该道别了。 月升中天,照亮河水,水波浮动,倒映出更多的流离金光,带出岸边一派金黄灿亮的夜色。 她的眼眸亦是盈满了明月水光,清湛,灵动,滚溜溜地浮现笑意。 他无法挪开视线,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已坠进了她的眼底,随着那流光载浮载沉,宁愿就这么沉溺在她柔甜的笑颜里,再也不要起来了。 夏夜风凉,他却燥了。他想做点什么,好做为今晚的道别,或许是说句话,或许是摸摸她的头,一开口却成了—— “你今天晚上有吃饱吗?” “有,很饱。”她轻笑出声。“好了,我到了,阿溜应该已经带毛球七郎回来睡了,你也赶快回去。” 她说完转身就走,他脑袋空空,不假思索便伸长了右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他的身前,左手一揽,把她抱进了怀里。 “啊,你”他延续着这几天来一直想见她的那份渴望感觉,顺从自己内心奔腾的意志,低头吻住了那想发出疑问的小巧唇瓣。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早已无法放手了,他收紧了双臂,深深吸闻了始终萦绕在他鼻间、属于她独有的馨软香气,忍不住要满足地低声轻叹,待唇瓣静静相叠了片刻,他这才开始轻柔地吻她。 好甜,好柔,好香。他密密地吮吻着,感受着这张很会说话的小嘴的软嫩滋味,吻了又吻,忍不住还想再“吃”下去,便大胆地舔舐了起来。 “噢”她抓着他的衣襟,逸出软腻的低吟。“非礼啊——” 他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尝到了甜头,他就非礼到底吧。 更多的吻雨落到了她的脸颊、她的眼、她的唇,再滑落到她的耳垂,不断地舔吻着;她再也撑不住,整个身子摊软在他的怀抱里。 “慢别、别”她低低喘着气。 求饶似的呢喃软语响在耳际,他放缓了几欲转为狂躁的亲吻,贴着她的脸颊,再深深地吸闻了她的软香,这才望向了她。 她的黑瞳仿若笼上了雾气,迷离飘忽,双颊晕红似火,两片被吻过的唇瓣红洒沣的,有如娇艳欲滴的樱桃老天,他还想再吻! 她却轻轻地推开了他,一时之间,可能还有点目眩,身子摇了下,待站稳了,她便松开一直抓在他衣襟的小手。 “你喔”她绽开羞涩的微笑,抬起长长的羽睫,含笑瞅着他,就这么瞅着瞅着,也许就直直看到了地老天荒 “我回去了。”她突然踩他一脚,转身就跑。 “哎呀呀”好痛,这哪招啊。 她奔跑如飞,一溜烟就跑进了茶壶巷。 他呆立着,脚掌还麻痛着动不了。况且她不是贼,他不必奋力去追。 怎么突然踩他了?会不会是胡子痒着了她?或是动作急躁吓着了她?还是她果真当他非礼而生气了? 不,她笑了,笑得甜美,笑得羞怯,笑得他为之心悸了。 他抚向心口,那里仍是狂跳不止。在今夜皎皎的月光下,因着她,他生平未曾有过的情愁冲动全数奔放而出。 接下来呢?夜空明净,月华流照,静寂无声,没人给他答案。 他得回去再想想,再想想了。 第二十一章 兔耳山上,天王寨里,大王和小兵齐聚一堂。 “那枝葱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你叫什么名字?” 四大天王睁大了八只眼睛,齐齐盯住了这位娇美的小姑娘。 “姜秀姑。”荆小田细声细气地报出化名。 “秀姑。”四大天王同时念出名字,眼睛也笑眯了。 “以前怎没见到你?”洪大王比较谨慎,问了她。 “秀姑住在城里舅舅家,帮忙带孩子。这回大嫂有孕,想回来照顾自家的孩子,正好遇上大王找我大嫂上山缝衣;可大嫂害喜,实在没办法过来,秀姑的女红尚可,便代大嫂来了。” 她低着头,一副认命的娇弱模样,对于初到山寨应有的畏惧和不安,她全演出来了。 “是个乖巧顾家的好姑娘啊。”蓝大王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劫来的布。”黄大王指了旁边一叠小山高的布匹。“你先缝一面大旗,上面要有四个颜色,也就是我们四大天王的姓,红、黄、蓝、白。” “好。” “我们还有整整十车的布匹,你再为寨里的弟兄做上四色军服。”白大王很在意自己的颜色。“白色是报丧色,难看,改银色。” “大王,那么多,我做不来。”荆小田惶恐地道。 “你先裁个样式,做一件给我们看过。”洪大王指示道。 “人家秀姑才刚上山,别吓着她了。”蓝大王始终盯着她的脸,咧出猎狗般的笑容。“秀姑乖,做不来就慢慢做,多留在山上一些时日,我们兄弟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大王跟我大哥说,只要七日就好。” “先将大旗做好再说。”洪大王俨然是四人里的老大,说话便是发号施令。 “至少缝个三十面,要插遍整座山头,壮我军威。至于军衣,你先剪四个颜色的布条,好给我们练兵时做为分辨。” “是。” “等军衣样式决定了,你再去喊你们村子里的人上山来赶制。” “是。” 看来四大天王似乎准备大张旗鼓,将山贼整治成一支军队,将来恐怕不只是抢掠钱财这等地方事件,而是要造反了。 蓝大王亲自领她来到一间很大的屋子,里头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有两张大桌,一张小床;又向她说明了山寨的作息,直到小兵来喊要练兵了,他这才很不情愿地离开。 荆小田解开包袱,拿出几十捆的各色缝线,打开针线盒,取出几件常用的剪刀、布尺、针插,还有一把只比她手掌长个两寸的鲨鱼皮鞘小剑。 山寨大概认定她只是个村姑,并没有捜她的包袱,就算搜到了,她只消说这些全都是缝制衣物的工具。 脱去皮鞘后,剑刃细薄,锋利无比,剑柄短小,正好掌握;这是她临行前,荆大鹏放到她手里的。 带着防身。他如此嘱咐。 她想到了那夜的亲吻。他后来什么都没说,她也不问。 又有什么好问的呢?那就像是一场月光下的迷幻梦境,待天亮日出之后,四周大放光明,梦境也就消失了,不存在了。 她轻抚自己的嘴。这是他给的印记,仿佛上头仍有他灼热的气息。 唉,是要到几时才能消去呢? 她将毛球和七郎托给芙蓉,芙蓉也因父亲交付她这么一个危险的任务而担忧,允诺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照顾。 至于阿溜,他才不让谁来照顾,更因她执意上山而气得不跟她说话。 嗳,阿溜不能老是板着臭脸,这样长大了可是没有姑娘会喜欢呀—— 是吗?他的头儿就是成日板着脸孔,一副全天下百姓都是可疑嫌犯的冷脸,但还是有傻姑娘开始会想着他了 她将小剑藏到怀中口袋的深处。她会听话的,带着防身。 当探子呀,首先就是保护好自己她又记起了他的唠叨,唇边的笑意也更深了。 努力了两天,荆小田终于缝出一面非常俗气的四色大旗。 她住在大屋里,有人送上食水,她也会出去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没人守着她,山寨里到处都是哨站关卡,谅她也逃不掉。 她一出现,虽说会有很多眼睛贪婪地看着她,但因为就只有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四大矢王请来缝衣的,反而没人敢乱来。 蓝大王常常找她,跟她说话,送她小饰物,她一方面暗叹自己的桃花运太旺,一方面虚与委蛇,尽量从他口中套出山寨的状况。 一早,蓝大王又来了。他看腻了窑子里的艳妇,那天初见这个温驯柔美的小村姑,登时惊为天人,总想抱着这只小绵羊快活快活,却碍于军旗军衣尚未完成,不敢做出太大的举动吓坏了他的小绵羊。 他正痴痴地看着小绵羊低头缝布,就像只觊觎着骨头的猎狗,张嘴守候,只差没垂涎三尺,忽地她抬起脸,露出绵羊般的温柔笑容。 “大王,能试试将这旗子挂起来吗?我想瞧着好看不好看。” “当然要试了。” 蓝大王带她到练兵场,命小兵挂起大旗,大家仰着头看了又看。 “红黄蓝银,四个颜色拼在一起,摆在桌上看是很壮观。”她摇头轻叹道:“但拿到了外头让风吹起来,就单调了。大王,我可以再加个花边吗?” “可以,当然可以了。我那面蓝色里头再绣只金龙更好。” “那得花时间了。我再慢慢为大王绣。” “好,真乖。” “我听洪大王说,旗子还要插遍这座山头,可我怎么没看到其它可以插旗的地方?万一旗子做得太大,岂不让旁边这些树木给勾住了?” “这你就不懂了,山寨这么大,有的是空地插旗。” “我可以再拿到其它地方试挂吗?如果那边风大,我得挑厚布缝牢靠些,免得让风吹破了晦气。” “你想得周到。走,本大王带你去。” 经过山寨各处,她用心记下屋子和路径;来到了高处,她连带将四周的山势、地形和小路都记下了。 “秀姑,这条金项链给你。”蓝大王掏出了每日必备的礼物。 “这不行。”她推辞道:“秀姑已经拿了大王很多东西,不能再拿了。” “你拿着吧,我还有很多。”蓝大王猴急地想抱她。“你来当我的押寨夫人,全部都给你,一天换一支花簪子,十年都插不完。” “可是,大哥早已为秀姑订有婚配。”她躲了开去。 “是我蓝大王要娶的,叫那枝葱去退了。”蓝大王变了脸。 “大王,你再叫我大哥那枝葱,秀姑就不理你了。” “好!好!我以后叫他大舅子,别生气了,给我抱抱。” 看到蓝大王摩拳擦掌的色鬼模样,荆小田赶紧转开话题。 “我想看山下哥哥的房子,大王可以再带我去看吗?” “这边跟我来。” 她照样暗中观察山寨座落方位、驻守小兵岗哨,牢记在心。 “我的家在哪里?看不到啊。”她故作忧愁。 “当然看不到了。这里山势高,看得远,近处的房子反倒看不到了。” “唉,大王,我该回去忙活儿了。” “收着。”见小绵羊心情不好,蓝大王忙将金项链塞给她,哄道:“想山下做什么,山上的日子多好啊。走,本大王带你去挑你喜欢的首饰。” “大王,我来接我的妹子。” 七日期满,姜葱依约前来,希望能尽快接回这位正义的女探子。 “不行,秀姑还不能下山。”四大天王一口否决。 “这”姜葱心惊,望着荆小田。 “大哥,衣服还没缝完,妹子只好在山上多待些时日。”荆小田牵住姜葱的衣袖,状似依依不舍话别,实则将手里的一团帕子塞进他的袖口,又多说了些话掩示。“大嫂身体好些了吗?妹子在这里过得很好,大哥不要挂心,待缝完两百八十七件战袍后,妹子就回家去了。” “妹子,”姜葱与四大天王周旋多年,多少也懂得在说话中找退路。“山上早晚凉,我叫你嫂子准备些衣物,再给你送上来。” “那枝葱!”蓝大王喝道:“她的衣服你统统送上来,再去置办一整套的凤冠霞帔,叫上五百坛美酒,明天就要!” “我、我我没钱”姜葱意识到蓝大王的意图,话都结巴了。 “钱给你!”蓝大王掷出一锭元宝。 “这不够”姜葱不敢再说,只得拾起元宝。“可我要下山,进到城里都半夜了,还要去找店家” “那就后天天黑之前!”蓝大王狂笑道:“后天晚上,你家秀姑妹子就成了我押寨夫人了。” “老蓝,你这回婚事操办得太急了。”洪大王还是不以为然。 “你给秀姑太多活儿了,要不是缝不完大旗,我早就睡了” 洪蓝两大王吵了起来,黄白两大王忙劝和,说都是兄弟吵什么。 荆小田暗自思索着,她是可以继续埋伏山寨当探子,缝战衣之余,再想办法送出密信,可是蓝大王已经迫不及待要抢她做押寨夫人了。 她不能等人来攻破山寨,她必须想办法脱身才行。 她不怕,也不急,她只是想念孩子们;她从来没离开他们这么久,她好想毛球,好想七郎,好想阿溜也想着那个其实也很孩子气的他 第二十二章 两日后,黄昏时分,荆大鹏心急如焚,跟着送酒的车队等在兔耳山下的山寨关卡。 他原是送密函给西丘庞知县谈三县对付山贼之事,顺便接回小田;一看到姜葱送来的帕子地图,便急欲只身抄小路上山寻她;岂料庞大人也看到后,原本不打算有所行动的他立即决定攻山,还非常有效率地找来当地的指挥使合作出兵,由衙门几十个捕快扩大为八百人大军。 兵分三路,两路由小路攻上,一路假扮酒商,由大路送酒上去,一堆准备抢功的军校、捕快全走在前头,即便他和西丘的徐捕头熟识,也被赶到后面去。 他没空去抢功劳。小田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一上山就得找到她,否则在乱兵之中,她又不知死活换了少年装扮,岂不被误为山贼而遭殃! 七彩烟火直冲天际,显示前头已掠倒小贼,杀上山去了。 他急奔上山,别人忙着打打杀杀,他左掠右窜,照着帕子地图,直接冲到她可能所在的屋子。 “小田!小田!”屋中一片漆黑,但能闻到布料特有的剌鼻气味,他确定是她所居住的地方,又大叫道:“荆小田!你在哪里?” “八哥哥。嘻,八哥哥来了。” 他循声找去,撞倒了不少布匹,这才在角落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她!还没近身就闻到她满身酒气。他适应了暗处的光线,果然见她已换了少年装束,只是一头秀发来不及束髻,随意扎起垂在脑后,两只手掌抓来抓去,也不知是否被蚊子或臭虫咬了在搔痒。 “小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蹲下来抬起她的脸,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楚她。“有没有受伤还是怎样?” “八哥哥,八哥哥!”她撒娇似地唤他,小嘴就扁了。“呜!” “没事了。”他轻抚她的脸颊。 “蓝大王说要娶我当押寨夫人,我不给他娶,想说先灌醉他,他就没办法对我乱来,可、可是哈哈”“可是你先醉倒了。”他拉起她,发现她全身软绵绵的。 “我没醉!”她倒还有力气,一把推开了他,一直紧紧揣抱在左手臂弯里的包袱掉下地,她急得立刻蹲下去捡。“哎呀,包袱!” “包袱别捡了,不是针线和衣服吗,别管了。” “不,很重要,要带回去。”她摇摇晃晃地,还是能将包袱扎在背后,再在身前用力打个结。“嘿,八哥哥,我们去哪儿?” “回南坪。” “呵呵,要回去了。毛球,姊姊带很多东西回家去喽。” 他拉了她往前走,可她走一步跌一步,醉得东倒西歪,碰到墙壁就靠上去傻笑,压根儿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蹲下身直接扛她到肩头上。 走出屋外,迅速一瞄敌我情势,看样子是打得满顺利的,官兵见他衣着,知是自己人,西丘衙门以为他是便装的兵,兵以为他是西丘捕快,皆未挡他扛着一个人离去。 荆大鹏一路跑下山,一开始还听到她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话,后来就没了声音,应该是睡着了。 虽是下山省力,可扛着一个人跑了这么久的山路,又担心她的状况,他仍得找个地方停下来歇息。 为了这次的攻山行动,早已净空山下的村子,几间房子门户洞开,他随意找了一家推门进去,找到了床,便将她扔了上去。 他在桌上摸到蜡烛,拿火石点亮,再去外头找水,幸好还有半缸子的水,他打了一脸盆,端到房里。 “唔唔”荆小田像条虫似地,在床上蠕动,滚来滚去。 怎会喝成这样!他看了好笑又心疼,见那包袱堵在背后不能让她好好平躺下来,便伸手帮她解开。“包袱我帮你拿下来。” 这么沉!他拿起包袱,心头也跟着沉了一下。 隔着布巾稍微一捏,虽然里头还裹了几层衣物,但经验老到的他已然明白藏着的内容物,他那沉下去的心又往下沉进更黑暗的深渊里。 他信任她,担心她,巴巴地跑来救她,可瞧瞧,她回报了他什么! 他取走包袱,她也顺利地躺了下来。 他拿出巾子,放进水里打湿绞干,帮她拭去脸上的尘沙和汗水。 冰冷的巾子碰触到她发热的脸颊,她陡地睁大了眼睛。 “八哥哥?” “嗯。”“呵呵呵。”她又绽开傻笑,往身前一摸,摸不到熟悉的包袱巾,又往肩头后面摸,然后在身边摸来摸去。“咦!包袱呢?我的包袱呢?” “在这里。”他提起了包袱。 “啊,包袱还我”她猛地坐起身,向前抓去。 他心寒不已。即使是醉酒,她也是神情紧张,知道那是贵重之物。 许许多多复杂难明的感觉在体内翻搅焦急、担忧、害怕、怜惜、思念、欣喜、欺骗、失望、心痛他再也按捺不住,瞬间爆发,用力将包袱掷到桌上,并未扎住的包袱巾散了下来,滚出里头的珠宝。 “这包袱里面都是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啊?”她迷迷糊糊的,扑到了桌前,坐下来抱住了包袱,嘻嘻笑道:“都是值钱的东西啊。” 他冷冷地看着她,酒后吐真言,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这珠錬可以买一块田。”她拿起一串珍珠项链,歪头瞧看着。“这玉镯子也可以买一块田,这块金牌可以盖一间好大好大的大屋子” 他心酸,也心痛。难道她是穷怕了,看到好物就据为己有? “我买四块田,自己住一块。”她还在说着:“一块分给阿溜,一块给毛球,一块给七郎。呵呵,毛球和七郎两小无猜分不开,他们的屋子和田地要连在一块儿才行。八哥哥,我也给你买一块田” “买田!买田!”他大声吼道:“你可知这是不能拿的赃物!” “嗄?!”她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朝他瞠大眼眸,嚷道:“啥赃物呀,这都是我的!” “就算是山贼送你的,也是赃物!是赃物就要上交官府,核对过去几年被抢劫的失物清单,说什么也不是你的!” “是我的为什么要给官府?!”她趴到桌上,将所有的东西收拢在臂弯里,撅起了小嘴。 原本指望她只是醉酒胡闹,但她这般无异于山大王的蛮横态度让他彻底地失望了。 “是你的?!”他痛心地道:“山贼抢了来,你又趁隙偷了去,你这般行径跟强盗有什么两样?!荆小田!” 吼叫有如打雷,她吓得震动了下,抬起头盯住了他。 看了半晌,她涣散的目光终于对上了那张冷脸。 “叫我做什么啦!”她双肘撑在桌上,紧闭双眼,按住自己的头颅,呻吟道:“头好重、好痛、好晕有没有水?” “那里!”他指了水盆。 她跌跌撞撞走过去,直接将整张脸浸入了水里,待抬起头来,又拿水猛泼脸,泼得半个头脸和胸前衣服都湿了。 她按着墙面,站稳身子,看到了桌上的珠宝,又看到了荆大鹏的冷漠神色,突然感到背后一阵疼痛,连带牵动心脏也跟着揪痛,强烈的痛楚令她终于清醒,也好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醉酒胡涂了。”她喘了一口气,一闻到酒气,不觉皱起眉头,虽感晕眩,仍尽力把话说出来。“我把蓝大王给我的东西收在包袱里,本想今晚逃下山,没料到你们突然攻上来,他们跑出去迎战,我、我” “你怎么?你赶快去拿包袱好逃走?” “是。我打算趁乱逃走,可我太醉了” “醉得胡涂还能紧紧护住你的包袱,还说是你的!” “我真的醉了,我以为里头是我讨来的银子,还有要买给毛球他们的东西” “你不用拿毛球他们来当理由。” “我知道那些都是证物,这才准备带出去,待我酒醒了,自然会上交衙门” “你不会交上去!你背了包袱就回去了,还打算连我一起瞒住!” “不是这样的” “我早该知道,你会同情王府的内贼,你就是还存着贼性!” 重话如巨石狠狠砸落,荆大鹏一出口就后悔了。 “是哦?”她嘴角轻轻一勾,竟是笑了。 她跟这个千古不化的顽石荆大鹏解释有什么用?他向来认定就是认定了,她是贼就是贼,连疑犯都有公堂说明的机会,她却只能直接让他定罪。 曾是炽热亲吻的唇,一说出口却是刻薄无理的吼骂;自以为已得到他的信任,从此一家人快乐过日子,原来还是不可能的奢望。 她已分不清是背在剌痛,抑或心被拧痛,初见他找到她的喜悦已消失无踪,天知道那时她是多么害怕,还以为就要死在山上了。 她默默坐了下来,将所有的珠宝收拢好,仍旧用衣物包住,再以包袱巾扎紧,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给你。” 她挂着淡淡的笑,荆大鹏却觉得她笑得凄凉,笑得孤寂,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呼吸困难,待看到她收拾包袱的双手时,更是怵目惊心。 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她的双手从手掌到小臂,里里外外,全是又深又红的指甲掐痕,多数几已掐出血来,凝干成细小的暗黑色血痂。 他以为她在抓痒,其实是她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肠,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晕茫,若要让神智和体力维持清醒到能够随时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这回的探子任务危险艰巨,她能仔细绣出山寨情势图,足见用心;可他见了面却只有谩骂,他对她除了怀疑,还有什么? 此刻,他还有满腔的怒气,气山贼,更气满脑子馊水烂泥的自己。 “山贼灌你喝酒,你为什么要喝?” “蓝大王一直缠着我,我要找机会逃走,只能先让他别缠着我。他想灌醉我,我也来灌醉他,我没喝过酒不代表不能喝,没想到我酒量还不错,没有醉死耶。” “你没有醉死是因为你该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声地道:“把好好的两条手掐成了什么样!” “哟,还真难看。”她随意瞄向手臂,轻轻一甩就甩开他的手,再将袖子抹下来遮挡住血痕。 他闻到血腥味,心头一绞,又道:“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显的拒绝意思。 “你为什么不辩解?” “辩解什么呀?” “包袱的事。” “我已经说了,可你信吗?”她一笑。“不信嘛。你一开始就将我当成了贼,不管说什么都不信了。” “你只要说清楚,我就信!” “哪个醉鬼讲话清楚了?谁又会相信喝醉的女贼的话?” “不准你再说你是女贼!”荆大鹏大吼。他记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泪水,从那时起,他不就愿意相信她了吗?为何还是以最严厉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为? 他大可等她清醒后再来问包袱的事;办案都可以变通了,罪犯也能因为提供证据或供出同伙,因而获得相当程度的脱罪条件。在初识尚且不是那么了解她的那时,他不也放她一马,拿当探子做为不追究案子的交换条件? 何以相处日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认,她的过去犹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愿去碰触;另一方面却期待她能自发地“改邪归正”从此不用他烦恼此事,就好像从来没有那些过去,大家可以若无其事地愉快相处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认定里走岔了,他轻易地就将她丢到线的那一边,同时表达自己的愤怒,俨然一副“你让我失望了”的正义嘴脸。 她没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却又不敢面对她过去的他。 第二十三章 “那些”他一直想问的事情,索性今夜就问个明白吧。“别人告你拦路骗钱、抢钱是怎么回事?” “我没钱吃饭啊,只好去骗去抢。” “你给我说实话!” “实话就是那些事情都是真的,荆捕爷,你可以抓我归案了。” “胡扯什么!” “我没胡扯。我认了,我站在这让你抓,包你记上好几件功劳。” 他瞪着她。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跟他装疯卖傻。 她看他不动,笑道:“没有绳子吗?我去帮你找” “荆小田,你当真醉酒了胡言乱语。去躺下,好好睡个觉!” “刚才泼了水,酒力也消了,早就清醒睡不着了。”她拿手掌抹着湿头发。 “啊,还要跟您说声对不起,过去冒用荆捕爷的姓,实在僭越了,我会跟孩子说,他们不姓荆。” “怎不姓荆!”他气恼她越来越见外的口气,吼道:“荆毛球、荆七郎、荆阿溜,你是荆小田!” “好吧,阿溜跟你姓,他现在可以自食其力,有个严格的头儿管教他,还有诸葛大夫尽心医治他,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离开?”他大惊。“去哪里?” “你如果不抓我去关起来,我就找个人嫁喽。” “我不准!” “哟,连我嫁人也管?荆捕爷,您好像管太多了吧。” “荆小田,你少在我面前扮戏,我不许你自暴自弃!” 扮戏,就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换作另一个身分去演上一段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到的生活;所以,她可以是戏班子跑龙套的秀官,可以是歌妓秀娘,可以是去烧香拜拜的千金小姐,可以是贵气又傻气的羊小秀公子,可以是个打饭丫鬟秀儿,也可以是个遭受欺压逆来顺受的村姑姜秀姑。 扮久了,也累了。不扮戏就不扮戏,她已经在山上扮了快十天的戏,那个“姜秀姑”绝不是她的本性,她受够当个温驯听话的小绵羊了。 况且,戏台子能唱多久呢?她仍得回到真实的生活里来;而在此刻面对荆大鹏,她玩累了,嘴巴也笑酸了,懒得再跟他扮戏了。 走出这个因荆大鹏而搭起的戏棚后,她永远不可能是他的九妹妹,也不会是被收留同住的丫鬟,更不会是挽着手臂亲密喊相公的娘子。 她只是个贼。 好累,好累。她坐到床上,不发一语。 烛火微弱,飘摇不定,她的身子藏在半明半灭的晦暗光影里。 荆大鹏看得是胆颤心惊。不说话的她沉默得可怕,连那双向来灵动的瞳阵也沉滞得有如一摊死水。 “我求你,心里有什么话,不要藏住,你讲出来,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今天是我无理——” “没什么好说的。”她截断他的话。 “从小时候说起。”他干脆直接命令她。 “好吧,荆捕爷,我跟你招了。 “我从小没爹没娘,我也不知道怎能活得下来,无论如何,我是活下来了。我年纪小时,就是个小乞丐;长大后,我当过丫鬟,赚那一点点吃不饱的钱,却得跟阿溜他们分开,大户人家规矩又多,我做不到一个月就带他们离开。 “我穿起男装,想办法赚钱,简单的就去洗碗、刷墙;粗重的有挑砖、锯木,阿溜也找个小堡,扫扫地,捡菜叶,勉强糊口,但医药费就不够了。 “后来我准备卖身给妓院,他们说我声音好听,会教我唱曲儿,将来捧我成为当家花魁。卖身银子都谈好了,我可以拿到一大笔钱,给孩子们在城里租一间房子,供他们读书,给阿溜请好大夫,每个月还能赚钱给他们零花;可是阿溜知道了,抱着我大哭,不让我去,说我要敢去卖身,他宁可一头撞死。” 荆大鹏虽猜得到她过去的苦境,听她慢慢道来仍是跟着揪心了。 “傻阿溜啊,他还真的去撞墙。要不是我力气大,拉住他,他这笨蛋可又要让我花上一大笔医药费了。” “你没有能力,何必养他们?”他点出了残酷的事实。 “又有谁愿意收留来路不明的阿溜、毛球、七郎?就算想收留的,也是存着使唤他们干活儿的念头。今天我捡到他们,就是累世修来的缘分;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我们在一起分不开,我就好像是他们的娘,既然要养,就得养好;钱不够了怎么办,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去骗。 “我喜欢听说书,听得多了,我很容易就编出姑娘的悲惨身世,有人听了可怜我,给我钱,即使是一个铜板,一块小饼,我都感激万分,一定好好珍惜使用;我会问他们的姓,在心里求老天保佑某大爷、某大娘长命百岁,好心有好报。 “这世间有好人,却也有坏人。他们以为给我几个钱,就是予取予求的大爷,这个摸我的手,那个要摸我的身体,还有的就想当场野合。呸!我如果卖身当妓女,也不只这几个钱!他们竟然假借善心名义来占姑娘家的便宜,简直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炸油锅去!我才不拿他们的脏钱,我会拿他的银子砸他,抓他子孙袋,赏他巴掌,踢他几脚,教他们趴到地上喊姑奶奶求饶。” 荆大鹏想到曹世祖的猪打滚惨状,他很想为她大声叫好。 “那些人告上了我,我不怕,我会跟他们对簿公堂。今天你告我假装可怜、欺骗钱财,这我认了;可你要告我伤人抢钱,我绝对不认。我是保护自己,当我有危险时,我该做的就是反抗。” “你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也要争一口气。我会在公堂上把我所遭遇的事情说出来,亲自问那些色鬼,他们是不是存心欺负我。我要让世人认清楚,这些所谓的大爷是怎样的一个真面目!他们自己做了恶事,让我砸伤了,怕回去不好跟家里的娘子交代,反倒来咬我一口,说我抢钱。做贼的反喊抓贼,我想请他们摸摸良心,是不是早就让狗吃了! “我荆小田敢对天起誓,若我有拿那些假冒善心的人渣一分钱,教我当场被雷劈死、走路摔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够了!”荆大鹏大喊。 就是这股傲气让她活到了现在,度过了难关,勇敢地面对一切困境。 那双眼眸恢复了光采,却是倔强地忍住里头的流波水光,不让自己掉下一滴泪。 荆大鹏心如锥刺。她这辈子受的委屈不公还不够吗?他又来雪上加霜? 他懊悔,他难受,他想做点什么弥补她 “小田”他走上前,轻按她的肩头。 “别碰我!”她反应剧烈,伸手推走他。“好痛,好痛” “你怎么了?”他感觉有异。 她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抬起头来。 “荆大鹏,你知道我为什么踩你一脚吗?” 明月夜,运河畔,两人缠绵共吻,荆大鹏忽然燥了。 “你亲了我,我很喜欢。”她露出羞涩甜美的笑容。“你说话很凶,嘴巴倒是挺柔软的,多谢你给了我这辈子不敢想象的亲嘴滋味。” 他也思念她的甜蜜馨香,想到远在山寨的她,夜夜辗转反侧。 “我这一脚是让你清醒过来,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是喜欢我,所以跟我亲嘴,你要想清楚我的出身和过去,绝对不是一个好八嫂嫂的人选;如果你不是喜欢我,只是一时冲动贪图女色,那我这一脚踩得更对了,这是教副你登徒子的行径!” “我是”他心脏陡地一跳,答案呼之欲出。 她扶着床铺站起身,走到桌前,放下几个铜板。 “这里有一点钱,是我挑鱼赚来的,不是偷来的喔。瞧,把人家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留给这户人家,多谢他们让我休息一晚。” “你去哪里?”他不管被她嘲讽了,跟着她走。 “回南坪。”她走出房门。 “你先随我到西丘衙门,待山寨的事情了结后,我再雇马车带你回去。” “我想回去了。出来这么久,早点回去吧。” “你又不认得路,路途也很长。” “怎不认得路?南坪在兔耳山的北方,我跟着北极星走就是了。”她来到门外,仰起脸,望向满天灿烂的星斗。“路再长,也走得到。” 他怎能放她独自离去。才见她往前走一步,就摇摇晃晃地软倒了下去。 “小田!”他惊叫一声,赶过去抱住她。 一拥住她的身子,便感觉手掌一片湿腻,血腥味扑鼻而来。 天!她受伤了!她在流血! 当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时,头发束带早就滚掉了,长发披了她一身,是以掩住了背部血迹,屋内又暗,农家牲口作物各种气味夹杂,他竟是没发现!而她也不说。 “你哪里受伤了?我看你的伤口”他急道。 “别碰,会痛!”她伸手挡他。 “你怎么受伤了?” “大家都出去打官兵,蓝大王跑回来,想要趁机非礼我,我拿小剑插进他的肚子,他推开我,我跌到地上,可能被破酒瓶给弄伤了,小小的刺伤罢了。” “唉,你醉酒倒不觉得疼了,伤口在背部?我瞧” “荆捕爷,我得跟你说清楚。”她仍是奋力伸手阻挡他。“你给我的那把小剑,真的丢在山上了,你要相信我,可不能再说是我占了,藏起来拿去变卖了” 她还有空来说这事!他气得想打人。是的,就是打他自己! “我相信你!”他朝她大吼道:“我荆大鹏从现在起,永远相信荆小田所说的话!好了,你他奶奶的可以给我脱衣服疗伤了吗?” “呵呵”她绽开微笑。“毛球、七郎还小,真要托你照顾了” 星光下,她脸色惨白,话声渐弱,颓然闭上了那双灵动的大眼。 “我才不帮你照顾他们!”他心胆倶裂,惊吼道:“你给我活过来!荆小田,我不准你死!我不会照顾孩子,要照顾,我们一起来照顾!” 第二十四章 “这回竟然给西丘抢去头功!”寇仁歆懊恼地道。“我本打算你妹子探到山寨情势后,再邀三县共同会商剿贼一事,没想到庞大人动作忒快。” 荆大鹏不语。兔耳山本来就不关南坪的事,几个大人们去排功劳、争奖赏,更不关他的事。 “我会再写奏折上去,禀明是我们南坪派出的探子所建的功劳,想必这点庞大人也不敢否认。朝廷若有赏金下来,我定会奖你妹子五两。” 哈,五两!她辛苦到皮破肉绽却只值五两银子。 “你妹子受伤了,我着芙蓉给她买些补身体的药物,每天去看她,应该有好些了吧?” “是好些了,多谢大人关照。”好吧,毕竟大人还是不错的人。 “你出去后,顺便吩咐他们别吵我,我要来专心拟奏折了。” 荆大鹏离开签押房,满脑子仍是担心她的伤势。 她不给他碰,是因为她的伤口在右后背靠身侧之处,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无论趴着、坐着、躺着,衣服从前面掀、从后头拉,皆很难挡住姑娘的胸前部位。 那夜趁她昏迷,他迅速剥了她的衣服,一见是很深的出血裂口,忙洒了伤药,撕了布条捆紧伤口,也不去西丘衙门了,连夜快马赶回南坪,喊醒诸葛棋为她疗伤。 诸葛说,小田应是重重地摔下,这才让地上的酒坛裂片给深深地划出了这道好几寸的伤口。 好痛!他光看伤口就觉得痛,那个可恶的蓝大王是怎么摔她的啊。 回到班房,又让阿溜瞪了好几眼,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庭前阶梯抖腿,一个中年人指着他骂;问了弟兄,方知那是一个顺手牵羊的混混。 “抖什么抖!嫌脚长吗!”他走过去,开口就吼道:“年纪轻轻不学好,比你穷的人都努力干活了,你好手好脚的却只会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还有没有羞耻心啊?!你对得起辛辛苦苦养你二十几年的爹娘吗!你这废物活在世上简直是浪费粮草!不如自己挖个坑跌进去撞死算了!” 其他捕快瞠目结舌。头儿是吃到呛蟹或是被大人骂了?过去就算抓到最凶狠的强盗,他也只是摆出一张冷脸,顶多喝骂个两声叫他们不要乱动,哪来这么多金玉良言。 衙门里头除了寇大人,就只有阎勇知道荆家妹子去当探子受了重伤,自是理解头儿心情恶劣,忙过来劝他。 “头儿,正午了,去吃个饭,最近睡得少喔,休息一下,这家伙的爹马上赶来,大概会跟店家谈赔偿,我来处理就好,也不劳大人出面。” 荆大鹏头重脚轻。他火气是大了,灌了几杯冷茶后,走出衙门。 他没去吃饭,而是赶到茶壶巷;一弯进巷口,便觉闷热无风。茶壶巷之所以得名,就是形如茶壶,即使运河一天到晚吹着带有水气的清风,也吹不进巷子。 冬天尚能过活,夏季天热,简直是住在烘炉里。 缝合伤口后,她醒了过来,坚持回破庙养伤,他也只能带她回来。 四姊弟妹没有床铺,向来在地面铺席子睡觉;这回受伤了,阿溜找了一块布拉起来当做是帘子,将靠里边的墙壁隔成她的一个小房间。 才一进门,就见寇芙蓉掀开布帘,一脸汗珠,也不顾千金小姐的端庄形象,卷起袖子露出玉臂,见到他来,便道:“荆大哥,你先别进来,小田很热,我要帮她换衣裳。毛球,去找一件姊姊的衣服来。” “在找了。”毛球打开一个包袱。“啊,不是这个。”她来不及扎起,又去打开另一个包袱,拖出一件衣服。“这件可以了。” 七郎因是男孩,也被赶出帘子外。他没闲着,乖巧地捧了水去倒掉,再去打一盆清水。 荆大鹏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瞧见散乱的包袱,便走过去帮忙扎起。 他们没有箱笼,所有的物事皆打成包袱。这个包袱里并不是衣物,而是有木头珠子做的项链、涂了各色漆的木簪、细绳串成的镯子有女孩儿的饰物,也有男孩的小马小车,全是小孩玩家家酒的玩具。 他拿起一支金漆木簪,嘴角不觉勾起,想起那回在南神庙,她就是拿了这些玩意儿往头上胡插一通,打扮成一个伧俗不堪的千金小姐。 “这是小田买给我的。”阿溜不知何时回来,坐到他身边,从包袱摸出一个弹弓,左手举起弓,右手拉开弹线,比划了下。 “她的包袱好像会变戏法,我从小总是看她从里头拿出各样好吃好玩的;即使我们很穷,她仍想着办法逗我们开心。毛球最爱和她扮漂亮姑娘,这些项链什么的,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自己做的。七郎还没来之前,老要我当新郎,陪她们玩无聊的成亲游戏,嗟。” 荆大鹏又是愧疚不已。她醉酒时,仍是拚命护住包袱,她护的不是里头山贼给的珠宝,而是她以为将要带回去给弟妹所期待的东西。 若他能多了解她一点点,也了解孩子们,从而正视他对她的感觉,那晚他就不会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自以为受伤,朝她乱吼乱咬,其实却是深深地伤害了她。 七郎跑到他们身边,疑惑地看他。“八哥哥,你怎地咬自己的嘴?” 荆大鹏发现自己正在咬牙切齿,忙摆回一张僵硬的冷脸。 布帘子里,荆小田听到他们的谈话,却没听到荆大鹏有任何响应,已经很疲累的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懒得再去想什么了。 而寇芙蓉则是忙坏了,根本没留心外头在说什么;她和丫鬟云儿吃力地扶起她,再加上毛球,三个大小姑娘一起帮她抹身换衣。 “芙蓉,真的过意不去,我自己来就行”她虚弱地道。 “你体力差,还是我来。”寇芙蓉又劝道:“小田,你就来我家,那边有床,房间大,比这儿舒坦多了,也好养伤。” “谢谢你的好意。”荆小田知所进退。“我是个外人,非亲非故,进出衙门后宅不方便,不能给寇大人造成困扰。” “怎会呢,毛球七郎现在都跟我住一起。” “毛球和七郎是孩子,可以当做是去那边玩。我是病人,得劳烦府上照顾,而且人家一问,知道是荆捕头的妹子,总是说不过去。” “可你在这里没人照顾” “还有阿溜看着呢。” 隔了一道帘子,荆大鹏听得明确,忽地顿悟了。 荆小田是他的妹子,即便他再忙,可哥哥不照顾妹妹,这说不过去吧? 他本是心怀愧疚,不敢拂逆她的意思,遂带她回来这间热死人的鬼屋,看来病人意识不清,他有时候也该贯彻男人正确且霸气的意志才行。 “姊姊,我还要陪你。”毛球喊着。 “乖,跟着寇姐姐回去,寇姐姐都给你们安排好功课了,下午要画画,等姊姊好了,要看毛球绣花喔。” “姊姊,我也想跟毛球一起绣花。”七郎钻进帘子里。 “你们两个总是粘在一块儿,有伴真好。”寇芙蓉笑道:“七郎,你一起学吧。谁说男孩不能学绣花,也是一项活儿本领啊。” “芙蓉,谢谢你。”荆小田由衷地感谢道。“这些日子我身子不行,还是要麻烦你照顾他们。” “没关系的,你安心休养。我没有弟弟妹妹,我很开心有毛球和七郎来陪我。他们乖巧可爱,我娘也很喜欢他们呢。” 荆小田偶尔会想,芙蓉是否因她是荆大鹏的“妹子”所以对她特别好。 不,芙蓉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她涉世未深,待谁都亲切和善,合该是个好心有好报的千金小姐,她要祝福她,将来嫁给她所喜欢的人,过上幸福的日子 那人啊,就在帘子的那边。她一思及此,心就好像被什么刺着。 算了吧,不去想,也就没有感觉了。 寇芙蓉照料好小田后,见她疲倦需要休息,便出了帘子。 “荆大哥,阿溜,我先带毛球和七郎回去。小田已经吃过了,胃口不好,还剩一大碗粥,她想吃的话,得赶在半个时辰内吃掉,不然就馊了。” “多谢小姐。” 送小姐一行人离去后,荆大鹏走回屋内,站在帘子前,直接宣布道:“我要接小田到我屋子去。” “没必要。”阿溜一口否决。 “这个鬼地方,热到连鬼都不想来,你晚上不会热到醒吗?你这冷底子的都睡不好了,小田她是病人还能养什么病!” “我们在这鬼地方住了也快一年,还不是住得好好的。” “等进了最热的七月,我包你一天流掉好几斤的汗水。” 阿溜只是为反对而反对,他自然明白此处不利养伤,于是道:“我也要去。” “你当然要去。我也会接毛球和七郎回来,不能再打扰寇夫人和寇小姐了,你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大家应该要住在一起。” “谁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你家小田说,她是我三百年前同一家的妹子,而你们又是她的弟弟妹妹,那你们不是我的弟弟妹妹,又是谁的弟弟妹妹!” “毛球和七郎认你当八哥哥,我可不认。” “好,那你不要来。” “你!”阿溜气极,什么时候头儿如此伶牙利嘴了。“我要去,我一定要去!你又不是真的亲哥哥,没资格照顾小田。” “怎没资格?”荆大鹏指向帘子,冷冷地道:“我抱过她,亲过她,看过她的身子。她是我的了,我会对她负责。” 阿溜愈听愈惊,由惊转怒,再由怒发狂,眼里顿时冒出火来,上前揪住荆大鹏的衣襟。 “你、你!你亲过我家小田?!” “是的。” “小田也亲过我,抱过我。”阿溜不甘示弱,朝他嚷道:“每个冬天她都抱着我睡觉,小田才是我的!我长大了要娶小田!” “你滚到一边去。”荆大鹏推开比他矮一大截的阿溜。“你胡子长几根了?胡子有我多吗?身材有我高、力气有我大吗?你都还没长成一个男子汉的体魄,想要娶亲,再练个五、六年吧,别说大话耽误小田的青春。” “你这么大个人,老是跟我小孩讦较!”阿溜气道。 “现在你又是小孩了。”荆大鹏冷笑。“你要暗算我,拿金钗戳我,不让我亲近你家小田,我都不跟你计较,因为你本来就是无理取闹不懂事的小孩,看来我这个哥哥得好好教导你了。” 头儿今天变得好会讲话,阿溜不得不认输,但他还是要争个道理。 “你不能因为害她受伤,就愧疚到想要以身相许什么的。” “是,我是愧疚。我一直没有好好去了解小田,害得她这里受伤。”他摸向心口,语气变得低沉:“所以我希望能亲自照顾她。” 第二十五章 是伤到心了,阿溜也看得出来。小田自回来后,固然是伤痛难受,但言谈之间,笑容变得落寞,神色也恍恍惚惚的,好似有人拿走她的魂儿了。 那人,就是眼前的头儿? 这趟兔耳山之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但那就是所谓“大人的事”吧。 虽是恼他亲了小田,然解铃仍需系铃人,小田的心病还得头儿医。 “你能治好她这里的伤?”他也指了自己的心口,严肃地问道。 “愿竭尽所能。” “你能做到多少?这可不是早晚端盆水给她洗脸,帮她喂药送饭这种简单的事,你可知道小田为了照顾发寒的我,费了多少心力!” “多谢提点。”荆大鹏板着脸孔,亦是严肃地道:“她如何费心照顾你,我也会用同样的心力照顾她;她如何疼爱你,我也一样会这般疼爱她。” “你能爱她一辈子,永永远远照顾她吗?”阿溜激动地问道。 “我能!”荆大鹏豁然开朗,一直在寻求的答案自动跃出。 “荆大鹏,我要你发誓!” “没问题,我荆大鹏指天为誓——” 这两个!他们是存心吵给她听的。帘子后的荆小田得用力抿住唇瓣,忍住笑意,不然就要哈哈大笑到让伤口裂开了。 他们都当她聋了、昏了、死了呀,隔着帘子就要安排她的去处,还说着可笑的台词,演上一出感天动地、赚人热泪的凄美情感大戏;可最主要的正角儿不在场,这两只也能演得如此轰轰烈烈? “阿溜!阿溜!”她不想听那人发誓,立刻喊道。 “小田?”阿溜揭了帘子,带起一股微风。 “别跟他说了,我哪里也不去。” 荆大鹏来了一段时间了,直到这时才见到她,只见她依然脸色苍白,神情困倦,脸颊瘦了些,眼眶黑了些,一副惨兮兮的病容模样。 他心头一绞,欲说些话,才对上了彼此的目光,她就转开视线。 “荆捕爷,请您回去,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她说完就侧身左躺,面向墙壁。他清楚地看到,寇芙蓉才帮她换好衣服,一会儿背上又湿了一片。 他心疼不已。这么热的地方,伤口都被汗水浸坏了;可她还在气他,见面就背对着他,任他再说什么话都不会听了。 唉,自作孽,却是让她受苦,他该怎么办啊。 “你出去。”阿溜拿手指戳他的背。 “你出来。”他大手一伸,提了阿溜的领子,抓他走出庙门,明显地不想让里头的人听到他们说话。 “做什么啦,抓小鸡喔。”阿溜拨开他的手。 “荆阿溜,我还是你的头儿吗?” “我不姓荆。” “姓不姓荆不是你能决定的,你家小田跟着我姓,你当弟弟的不跟姊姊姓,你就是不听姊姊的话。” “讲什么奇怪的道理!”今天头儿真的很古怪,话特别多。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是,你是头儿,那是在衙门” “是就是了,哪有分衙门里外。头儿的话要听吧?” “要。” “好,这才象话。”荆大鹏往他肩头一拍,竟跟他勾肩搭臂起来。 “你、你”阿溜受到惊吓。 “我什么?从现在起,咱兄弟俩要一起照顾我家小田了。” 闷热的夏夜里,荆小田辗转难眠。伤口在右后背,她通常往左边侧躺,可躺久了又堵得胃闷,筋骨也酸痛;躺平了又压到伤口会痛,好不容易似睡非睡,却又浑身冒汗被热醒。 她伸了左手摸了摸,摸不到枕边的扇子;她右手虽然没受伤,但稍一伸展就会牵痛伤口,她只好开口唤了在破庙里陪她的阿溜。 “阿溜?阿溜?” 没有回应,应是睡熟了,正想吃力爬起身时,忽地整个身子往上腾空了起来,然后往左边撞上那道犹有西晒余热的墙壁。 “呜,有鬼啊”她惊叫道。 “别怕,是我。”荆大鹏的声音传来。 “别、别碰我” “小田,没事的,我在你旁边。”这下子换阿溜说话了。“我们送你去一个地方休养。” “我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虚弱地反对。 感觉到荆大鹏很小心地抱起了她,完全没碰到她的伤口,可她都很热了,还得贴住那道热墙不对,那不是墙壁,是他烫热的胸膛。 她心跳陡地变快。犹记初见面的那天,她曾趴在他背上让他背回荆家村,彼此也是身体相贴接触,但并没有这种奇异的感觉。 那时她存心闹他,拿他当马骑,心底却是害怕的,怕他不由分说便要抓她入狱,怕她再也回不了破庙见阿溜他们。 曾几何时,她竟能与他亲密共吻,可他到底当她是 他的脚步同时震动着她的心跳,她很热,很晕,很想叫他停下来,她不想再跟他走下去了;可她虚弱得发不出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落到了一个平稳凉快的所在。 “不准你给她脱衣服。”阿溜在讲话。 “她在流汗,伤口一定得清理!”荆大鹏永远这么凶。 “要让她醒来知道,她会赏你一个大巴掌。” “她早就知道了。而且给我一巴掌能让她开心,我求之不得。” “好,你说过的,你要负责。” “我有说我反悔不负责吗?你如果可以马上帮我准备红烛喜幛,我就不用浪费时间跟你讨论我能不能脱她衣服这个蠢问题。” “哼。”“别噜嗦,去端水,柜子里的巾子多拿几条来。” 吵什么呀?她又累又痛又烦,这大小两只见了面就斗嘴。拜托,要斗去外面斗,能不能给她安安静静睡个觉? 睡前喝的药会让她爱困,加上这一折腾,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就放摊了身子和意识。隐隐约约,感觉一双大掌在翻动她的身子,应该是力气大,只消一个动作就能摆好她的姿势。呃,她不是说芙蓉她们笨手笨脚啦,但真的让这双大掌来搬动她,避免碰撞骨头或牵动伤口,她确是舒服多了。 好像换上一件薄薄的干净上衣,她感觉更是轻快舒适,因着连日来严重的睡眠不足,她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屋内大放光明,她困惑地望向屋顶,不知身居何处,又有点眼熟;待她转过头,瞬间明白了。 荆大鹏坐在床边,这里是他的屋子,她曾来睡过一晚。 “醒了?”荆大鹏即使欣喜,还是板着一张脸孔。 不然她睁开眼睛是死不瞑目吗。荆小田虽然没说出口,却惊觉自己脑袋不再混沌疲惫,而是恢复了精神,又能思考讲话了。 “我很高兴你是在我看顾你的时候醒来。”荆大鹏的口气简直就是夫子教课。“我早上去衙门忙了半天,中午放饭刚回来,你就醒了。醒得正是时候,这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不能笑,笑了伤口会痛。 “我也将毛球和七郎接回来了,下午换他们看着你。今晚我得值夜,夜里就由阿溜看你,万一有事的话,我会赶回来。” “我不会有事。”她开了口,声音沙粗。 “应该是不会有事了。”他去倒了水。“来,喝个水。” 他慢慢地扶她坐起,小心翼翼地垫好她身后的枕头,这时她才发现,床上排列着几个散出清爽气味的绿豆枕和茶叶枕,让她侧身躺卧时可以靠着,不至于将身子撑得太累;而身下的竹席清凉平整,难怪昨夜那么好睡。 她想拿杯子,他已将杯子凑到她唇边喂她喝,她也只好喝了。 “毛球、七郎呢?” “他们让小姐带去财神庙,将所有细软拿回来这里。” “拿回来这里?” “等他们回来,我还得叫他们擦床、擦桌子、摆新买的席子被子。” 她终于意识到,一夜之间,他们让莉大鹏搬家了。 “我帮你擦脸。”他绞干一条湿巾子。 “我自己来。”她不想再麻烦他了。 “头儿,”阿溜掀开房间帘子,臭着一张脸道:“饭菜我打回来了,你也该回去了。小田,你好些了吗?”换作喊小田,他脸上溢满了关切之情。 “嗯,好多了。阿溜你打什么饭菜?” “头儿给陈大娘钱,请她帮我们料理三餐,我就是去她那儿拿饭菜。” “这”她左手正拿着巾子轻拭脸颊,顿时停住。 道谢?拒绝?他们通常吃得简单,一块饼,一碗面,就能裹腹,偶尔几天才有一顿象样的饭菜。她是没关系,可孩子们就不好长大了,她也常为此自责不已。 事实上,自从开始跟荆大鹏吃火锅后,孩子们确实是长胖多了。 她还在想着该如何回应,荆大鹏忽然坐到床侧,以手指轻抚她因擦脸而滑落袖子的左手手臂。 “还痛吗?”他的指腹滑过那点点密布已成深色小疤痕的指甲掐痕。 “小伤而已,早就不痛了。”她缩回手。 感觉阿溜一双利眼像飞刀射了过来,荆大鹏直接吩咐道:“阿溜你先出去,将小田的饭菜分好,再送进来。” “哼。”阿溜只好出去。 “我得回去了,衙门事多,我只能停留一会儿” “你去忙,别管我,我还能自己吃饭。” “你捏我一下。” “干嘛?不是要走了吗?” “天气热,有点昏,这边捏一下,让我清醒。”他指着自己的右脸颊。 她瞧着他,刚毅的脸部线条不再紧绷僵硬,一双黑眼炯炯有神,嘴角可疑地往上勾起一些些,一点也不像是被热昏了。 莫名其妙,捏就捏。她伸出左手,往他脸皮用力一拧,还转了一个圈儿,停了一会儿,左右拉一拉,这才放手。 “好痛好痛!”他拿大掌抚住脸颊,眼角泛出一颗泪珠,好委屈地道:“怎么连胡子也一起拔了?” “谁教你满脸都是毛。要捏就一起捏了。”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可看到他的黑脸被她捏出一块红记,又摆出一张可怜相,她好想狂笑啊。 她抿着扬起的唇,带着笑意瞅着他,殊不知她这娇美欢喜的神情,更推动着他去做本来就想做的事。 他倾身向前,扶住她的腰,吻住那朵微笑的花瓣,轻柔地吻了又吻,浅尝着她的芳甜,再拿被捏疼的脸颊贴上了她的唇,好似让她亲吻着他。 “你”她好不容易才凉快的身子,轰地热了。 “我很清醒,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揉揉她的头顶,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 阿溜早已分好饭菜,坐在桌前以最大的白眼重重地瞪他。 他不在乎。总有一天,阿溜会看到习惯,瞪到不想再瞪。 安顿好他们后,接下来就该为她做点事了。 第二十六章 下午时分,荆大鹏来到城北的钟记肉行,在门前多晃了一下。 “哎哟,荆捕头,过来这里巡城了?”老板钟九财忙跟他招呼。“是啊,顺道找你。有位在广东的千户林大人写一封信给寇大人,这事本来是不能跟你说的”荆大鹏故意皱起浓眉。“不过我还是得先将两件案子查对一下,好能厘清案情。” “什么广东千户?我从来没去过广东啊。”钟九财惊恐地道。 “他有一个外甥女,姓杨,去年路过南坪,被你欺负了,有这回事吗?” “杨?莫不是叫杨玉环?!就是我告的那个抢钱女贼?她真叫杨玉环?她还真的找到她舅舅了?怎么可能?!” “她舅舅本来在苏州,近年调职频繁,又恰巧杨家也搬过几次家,一不小心竟断了联络。林大人信里写道,杨姑娘一路寻到苏州,又听人家指示,历经千辛万苦,万里迢迢,终于寻到广州找到了舅舅。” “是,一个姑娘家,是很辛苦”钟九财冒了汗。 “林大人十分愧疚没照顾到甥女,听了她路上的遭遇,一时激愤难平,就写信来控诉我南坪治安败坏。大人说这案情好像很熟,问了我,我一看,咦!这不就是你还搁着没破的案子吗!” “都一年多了。”钟九财抱怨道:“荆捕头,您瞧不起我这个小案子,都没有找到女贼。” “你还道我有本事去广东找女贼吗?”荆大鹏神情不悦。 “是、是。” “你说杨姑娘打你、抢走你的钱;可林大人说,杨姑娘乃一弱质女子,你意图非礼她,她为了保护自己,所以拿你施舍的银子砸你。” “冤枉啊!她确实抢我的钱。” “是吗?你的状子让师爷找出来了,寇大人越看越可疑,可能会找你问话,届时我会来传你去公堂。” “要上公堂?” “是的。如果你是诬告,累得我们捕快弟兄穷忙,又让大人以为我们抓贼不力,哼哼。”“我可以撤回案子吗?” “你去衙门问书吏,看该怎么撤。” “上次我在城里撞见杨玉环的双生兄弟”钟九财还在挣扎。 “她没有双生兄弟,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 “是是,小的眼拙,我没想到她名字竟是真的,身世也是真的。” “玉环是个通俗名字,难道你叫九财,就没有叫七财、八财的?” “荆捕头教训得是。我还真遇过三个八财,一个六财。” “都是好名字。钟老板,祝你发财,我走了。” 离开钟记肉行,荆大鹏嘴角抽动了好几下。看来他帮大人剔掉一个积案了。 夜里,阿溜躺在大床上,伸直了脚;毛球和七郎各自盘腿坐在他脚底处,抱住他的脚掌,拿着一根钝圆小木棒戳他的脚心。 “呜呜,啊呜,好痛!痛痛痛”阿溜惨叫。 “阿溜,你不要叫啦。”毛球卖力地将小木棒顶住他的脚心。“你舌根的紫黑点还在,要听大夫爷爷的话。” “大夫爷爷说,每刺一下涌泉穴要数到五,连续剌一百下才能停喔。”七郎也很认真地帮阿溜点穴。 “呜呜呜。”阿溜只能忍住。 他每天惨遭酷刑,喝苦药、剌金针、灼艾草,现在还要攻他的涌泉穴,但他绝不能退缩,为的就是求得身体强健,做个真正有体魄、有胆识的男子汉,好能跟那个自大的荆头儿比拚。 “呃,请问”半掩的门外,一个年轻人探头探脑的,困惑地道:“荆大鹏不是住这里吗?怎么你们” “你谁呀?”毛球和七郎齐问。 “我是荆壁。我找我八叔叔” “阿壁!”荆大鹏从里间出来,喜道:“怎这会儿才到?” “呼,我还以为走错屋子了。”荆壁先将手里、背上的包袱盒子放下来,大大喘口气。“我刚进南坪县境就被堵住,说是魏王爷要去东邑海边观涛,官道都不给走,直到魏王爷车队过去了才放行,耽误了半天。” 好大的官威。荆大鹏在心底冷笑。他管不到皇族,但若魏王爷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封路,他定是上前为百姓请命,不可能让他们任意妄为。 “你到了就好。”他不欲说这些事,招呼荆壁道:“辛苦了,我去帮你烧个热水洗洗尘。” “你不是没灶,连冬天都洗冷水?” “最近在后边砌了个灶,可以烧水作菜,方便多了。” “这些孩子?” “对了,忘了介绍,他们是小田的弟弟妹妹。七郎,毛球,那个最大的、眼睛像在瞪人、看起来很孤僻的叫阿溜。” “所以——”荆壁眼睛发亮。“八叔叔,你找到小田的家人了,那你们就可以” “阿壁,没有的事,别胡说。”荆小田扶着墙壁,闻声而出。 “你怎么不躺着呢?”荆大鹏带着责备的语气。 “小田你怎么了?我才奇怪没见着你,气色不太好呢。” “她生病了。”荆大鹏代答。 “哎呀,保重啊。”荆壁忙掀起盒盖。“这里有我奶奶和我娘做的你最爱吃的豆沙包,包你吃了就好。” “谢谢。好想念荆大娘、荆大嫂的包子喔。”荆小田露出欢喜的笑容。“多谢阿壁你带过来,我先分给孩子们吃。” “来来,大家吃,不要客气。”荆壁也招呼孩子们。 他约半年就会来一次南坪城,这回更是肩负刺探八叔叔和小田姑娘进展情况的任务;他很高兴小田仍跟八叔叔在一起,只是她似乎不像以前活泼多话,神色也变得安静,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吗? 个性土直的他很快就忘记这个问题,梳洗过后,就在大床上跟孩子们打成一片,连“最孤僻”的阿溜也拿了小木棒来戳他走了一天的酸痛脚掌,疼得他哇哇大叫。 这屋子原是里外两间,一间当厅,一间当房,现在外间摆上两张大床,房里头本是一张大床,又再挤进一张小床,以致于整个屋子变得有点拥挤。 荆大鹏望着终于熄了灯的外间,心中盘算着,是该找一间大屋子,好能将大家统统塞进去。 “我来帮你换药。”他回头道。 “他们”荆小田迟疑着。 每到了夜深人静,就是他帮她换药的时刻。他又探了下外间,放下隔在两间房的帘子。 “都睡了。你听那打呼声,阿壁累了。” 她低下头,侧坐在床边,解下衣服,自己拆了裹伤的布条。 他坐到她后面,为她拭去伤口的残留药膏,擦净周围的肌肤。 “伤口已经愈合,明天给诸葛看过,大概过两天就能拆线。” “那今天不用再敷药了吧?” “这药膏生肌长肉,诸葛给了,就是要用。”他细心地为她抹药。 抹了药,就得再覆上一块细纱布,再以布条缠好固定。 他缠布条时很小心,不会碰到她的身子,但是一双大手在胸前绕来绕去,总是很不自在;她会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深恐自己一个晃动,倒给他机会“非礼”她。 换药时,他就像是最正经的大夫,没有多余的话;换完帮她穿好衣服后就去睡,反而是她得花些时间才能平复急遽的心跳。 他以行动道歉,她明白。 那夜的误解,好像很远、很远了,然后就此消失了吗 “你是换好了没?快出去。”阿溜凉凉的声音传来。 “今晚不是我顾小田吗?”荆大鹏回瞪回去。 “昨天是你,今天换我了。咱俩轮流陪小田,你别想多占一天。” “我不用你们看顾”荆小田插话。 “不行。”这时两人就会意见一致,异口同声。 荆大鹏很不情愿地出去,躺在荆壁的旁边。阿壁是不臭,还洗得香香的,很他有如从天堂掉入地狱,不禁哀怨不已,无奈地闭上眼睛。 另一张床上,毛球和七郎枕头相连,睡得正憨甜呢。 而在里间,阿溜先躺到小床上。“小田,你帮我盖被子。” “好。”荆小田微笑坐到床边,帮他拉上薄被。 他看着她,一副想看够了再睡的模样,却是眼皮一阖,立入梦乡。 其实阿溜很困了,但他就是要撑到今晚“陪睡”绝不让荆大鹏藉拖延换药的时间夺走他应有的“权利” 她轻抚阿溜的头发。这孩子呀,从小就又倔又傲,老爱用这种方式跟她撒娇,看似硬脾气,实则情感充沛,将来是否能有姑娘懂他呢。 硬脾气?这大小两只真的很像,每天斗嘴、斗气之余,仍不忘悉心照顾着她和毛球七郎,大家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日子是否就能这样平平顺顺地过下去呢? 第二十七章 荆小田伤愈后,又调养了些时日。每天早上寇芙蓉仍会来陪伴她,她还卧床时就念小说给她听,后来可以起身后,她也和毛球七郎一起读书识字。 她今天认了“喜”、“欢”两个字,笔划有点多,正在努力学写字。 “小田,我问你。”寇芙蓉悄声道:“你有没有很喜欢的人?” “有啊!”她抬头笑道:“我最喜欢的就是阿溜、毛球和七郎了。” “嘻嘻!”毛球和七郎也在桌上练字,一听姊姊如此说,开心极了。 荆小田见芙蓉似乎有话要说,便打发两个小的:“你们去陈大娘那边打午饭,她还在卖烧饼就先等一下。” “好。”两小无猜手拉手跑掉了。 云儿在旁边掩着袖子笑,坐在门边的家仆阿忠和阿义拿起凳子,识趣地转到屋外去,不敢听他们早已知道的小姐心事。 “云儿,你别笑了。”寇芙蓉脸蛋微红,又问道:“小田,我是说,那种喜欢是心里总想着他、惦着他,就算没机会见面,到他屋子瞧瞧也好。” 所以她就天天来瞧荆大鹏的屋子了?荆小田心头涌上许多滋味,但她立刻抑下。早知道芙蓉喜欢荆大鹏,她又欣赏芙蓉,自然是乐见其成。 “我没有那种喜欢的人啦。是怎么了?一定是你喜欢他,他却没有一点心意表示?” “唉,他可能不知道我喜欢他吧。”寇芙蓉又是幽叹又是脸红。“其实,我有点急了。昨儿我偷听到爹娘说话,说我明年就十八了,也该考虑婚事。如今都初秋了,一下子就到了明年。” “我明白了。那你就跟大人夫人明讲,好让他们知道你想嫁谁呀。” “问题是我爹不可能喜欢他。爹老是想帮我找个至少是举人以上的读书人,根本就不考虑他们这种没功名的武人。而且,好像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他”寇芙蓉说着,神色也黯然了。 “不会的。他一定喜欢你,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你这么好的姑娘,连我都好喜欢,要教我是男儿身,立马跑去跟大人求亲了。” “呵,小田,谢谢你。”寇芙蓉露出笑容。“其实跟你说这些,就是解解闷儿。感情这档事,总得你情我愿,强拉不来的。” 送了芙蓉回去后,荆小田在门边楞楞站了一会儿,这才转回屋子。 身体养好了,她开始做些“丫鬟”该做的家务。或许应该再出去找活儿,多赚点钱好能搬出去,不能再依赖荆大鹏了。 她正准备收拾桌上的纸笔,荆大鹏跑了进来。 “寇小姐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才走没多久。你快去追,还来得及。” “我追她做什么。她每天来看你,大概都这时候走?” “对啊。就中午吃饭前这时候。” 荆大鹏不明白,寇大人意有所指地说,芙蓉去看他妹子没关系,可毕竟伤都快好了,可别将教养良好的大小姐强留到快黄昏才回家去。 她跑哪儿去了?身边也跟着云儿和阿忠阿义,瞒得大人真紧啊。 这是寇家父女的家务事,他不再提,而是拿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嘿,你明天中午赶过来,正好护送小姐回去。”荆小田还在提。 “干嘛要我护送?她身边不是有阿忠阿义吗?不说她了。”荆大鹏将银子移到她那边。“五两银子。朝廷赐下的剿贼赏金,南坪衙门分得一百两,大人承诺给你五两。” “嗳。”荆小田看着那锭银子,百感交集,以手指推了回去。“你拿给诸葛大夫。” “存下来买田,这是你辛苦赚来的。”他又推回去。 “给大夫啦。人家开药铺也得买药材、付工钱给伙计,我这样慢慢还,万一害他赔本倒店,可就害了其他要看病的人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我拿给他。”他收起银子,又拿出两个信封。 “还有,我今天接到两封信,第一封是我大哥寄来的。” “给我?我又看不懂。”她疑惑地接过信封。 “你不是跟着小姐读书?我保证你看得懂。” 荆小田打开信纸,除了一些她认得的字,满篇尽是“大鹏”、“小田”还有“荆家村”以及她今天认识的“喜欢” 她好像能看出意思,不觉口干舌燥,赶紧将信还给了他。 “一定是说小田这个丫鬟不可靠,赶快将她辞了吧。” “我大哥写说,听了阿壁回去报告,大家都很高兴,爹娘有交代,我公务繁忙,不必拘泥礼节,就在南坪跟小田成亲,等有空回荆家村再宴客。” “乱讲!” “不信你拿给阿溜念给你听。” 她才不敢。要给阿溜看了,保证又杠上荆大鹏,然后大小两个吃饭时就抢着要她夹菜给他们吃,然后吃完又抢着洗碗给她看。 “多笑些。”他看着她道:“你本来很会笑的。” “嗯。”原来她笑了,这时她才感觉嘴角是上扬的。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没办法在荆大鹏面前尽情乱笑,更何况她现在该做的是撮合他和小姐的好事,而不是把“丫鬟小田”的谎话弄假成真。 “这个还你。”荆大鹏将一把小剑放到桌上。 “咦!这把剑?”她惊奇地拿起来端详。“不是丢在兔耳山上了吗?怎么找得到?” “就插在蓝大王的肚子上,不过他命大没死,只流了一些油。徐捕头听了蓝大王的供词,又在山寨大堂找到符合的刀鞘,认定这支凶器应该是我的女探子的,所以寄来还我。” “不要了。”她放下小剑,摇头道:“都说是凶器了,秽气。” “我用艾草水洗过十遍,上了油,还拿去南神庙过火消除邪障,现在只有神明加持保佑,没有秽气。” 她低头笑了。 “就给你护身用,放在屋子里吓吓小偷也好。” “谢谢。” “还有,徐捕头这几个月忙着处理山贼案,这封信才回了我路倒尸的事。” “怎么说?”她紧张地问。 “那年冬天只有一起,还是在城里冻死的,没有山里受伤流血的。后来两年也没有类似的案子。” “这样啊。”她显得失望。 “阿溜他们的衣物有没有任何记号?”他又问。 “给你瞧。”现在她的东西全收进柜子里;她从最深处拿出一个小包袱,打了开来。“我留着,也是给他们当作纪念。” 一套是小孩童的红缎衣裤,一件则是白色的中衣,荆大鹏不解地拿出这件显然是大人的衣裳,抖开来查看。 “毛球没穿小孩的衣服,这是拿来裹毛球的。”荆小田解释道。 荆大鹏将几件衣裤翻来看去,连缝线都仔细检查过、摸过。 他相信小田一定也都看过,不然早就找出蛛丝马迹了。 “的确看不出线索。不过,这都是很好的质料,毛球的中衣襁褓是柔软保暖的真丝,几年过去了,仍不见泛黄;阿溜的衣裤是绸缎,缝工精细,或许他们真是被拐带的富家孩子。” “你要不要先查南坪的走失孩童案子?还有附近几个县” “我已经查过了。”荆大鹏放下衣物,语气变缓:“南坪、东邑、西丘都没有符合阿溜、毛球的走失案子你知道冀王爷的事吗?” “北关的冀王爷?怎么突然说到他了?” “那时你在魏王府听到秘密,我很好奇当年他们是怎么把冀王爷弄成了半个废人。我除了写信请剑扬警告王爷安危外,也问了一些事情。原来不是冀王爷身体有何伤病,而是在八年多前的冬天,冀王妃难产而死;再过一个月,他唯一的五岁儿子也病逝。冀王爷遭受打击,伤心欲绝,不再过问世事,形同半个废人。” “你想说什么?” “我再查下去,那个夭折的儿子叫做”他拿起笔,就在他们练字的纸上写下来,同时念道:“朱佑杉,神明护佑的佑,杉木的杉。” “三?!”荆小田心头猛地一跳。 “就是这个杉。”他拿笔在杉字圈了起来。 今天她又多认得一个字了。杉,可以造船、盖屋的杉木,也是一个早夭孩儿的名字。 荆大鹏打了火石,引燃那张写了名字的纸,一下子烧成灰烬。 “可是阿溜十一岁,那孩子算他十三岁”荆小田又记起诸葛棋讲过的阿溜年龄,不觉一颤。 “都快年底了,以阿溜的声音、胡子和长大情况,就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荆大鹏分析道:“诸葛也说过,阿溜可能遭受很大的撞击或惊吓,年纪又小,因此失去记忆;可是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不管你问他什么,他都说三,或是杉;而且他也记得念过的书。按理普通人家的小孩,不会这么小就教他背这么多书。” “可能吗?”荆小田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本来也只是猜测,可看了这些衣物后,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想。” “王爷家死去的孩子”荆小田还是无法将这一切连在一起。“那么,中毒的事?” “谁能拿到这种诡异难解的毒药?又有谁会狠心到让小孩吃毒药?除了争权夺利的宫廷或富贵人家,我再也想不出来。” “可再怎样,也只是王爷的儿子,又不是皇帝的儿子” “你别忘了,十几年来,皇上无子,每个王爷的儿子都有可能是立储的对象。那时最大的是魏王爷的七岁儿子朱佑机,再过来是冀王爷的五岁儿子朱佑杉。五岁的是聪明多了,听说当年在皇族中颇得称赞。” “那个路倒尸到底是什么人?而且好好一个孩儿被劫走了,就该拚命找回去,王府怎会说他死了?王妃难产?那个孩子是胎死腹中,还是生下来了?会是毛球吗?他们又怎会流落到深山里?”她有太多疑问了。 “这都还不知道。我就是以办案的方式,往可能的方向寻找线索,继续抽丝剥茧下去。这样吧,我将他们的衣服寄给剑扬,请他转呈冀王府当年知情的人查看。” “嗯。”她低下头折衣服。 “目前为止,全都只是我的推测,将所有的巧合兜拢在一起。”荆大鹏见她神情不安,自己也很不安;她的伤才刚好,他却丢出这件大事来烦她。 “南坪铁捕办案,一定可以查出真相。”她倒是露出笑容。“早点让阿溜他们知道身世,我也安心。” “或许冀王妃和小王爷真是如朝廷诏告所记载的情况过世,就怕请剑扬去翻冀王爷的伤心事,过意不去。” “唱戏说书的也没这么离奇,你今天倒是编了一出。” “先不让阿溜知道我们在查,如果事实不符,那是最好了,当做我们两个多心,白忙一场。” “可是,如果阿溜毛球真是王爷的孩子,那就要回冀王府了?” “你还有我。” “什么还有你!”她笑出来,她都还来不及感伤,他就帮她想好出路。“我会跟他们去王府当丫鬟。” “王府又不缺丫鬟,我很缺!”他声音大了。 “好,反正我这个丫鬟随便乱做,你不满意,就会赶我走。” “满意!满意!你随便做,我都满意!” 瞧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顿时缓和了忧虑阿溜身世的不安气氛。 “对了,他们身上有特征吗?我好写到信上去。”荆大鹏又问。 “毛球就头发很黑、很多,毛茸茸的,身上白净无斑;阿溜的右边**有两点胎记,一青一红。很特别吧?以前我本想按这特征帮他寻亲,可我也不能逢人就问:你有没有丢了一个**有两色胎记的小孩?” “哼,你看过阿溜的**?”荆大鹏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掉。 “怎没看过?阿溜小时候不会自己洗澡,我当然帮他洗了。” “哼哼。”“他是我弟弟呀。” “哼哼哼,弟弟也想娶姊姊!你没教他人伦常规吗?” “那八哥哥又可以娶九妹妹啦?”她指了那封荆大哥写来的信。 但她也骤然脸红了,这是讲什么鬼话呀。 “三百年前同一家、一表三千里的八哥哥就可以娶九妹妹。”荆大鹏倒是脸不红气不喘,仍是那正经严肃的神情。 “那也是我胡诌出来的。” “若是胡诌,那就更好了,本来就不是真的亲兄妹。” 第二十八章 “你!”她想笑,想跺脚,想跑掉,但她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桌前瞅着他;瞅着瞅着,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太深邃,她心脏怦然一跳,还未及转身过去,他已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小田。”他低低的呼唤响在她耳边。 她身子先是一僵,随之放松在他的怀抱里,感觉他的大掌轻柔地来回抚摸她的伤处,那掌心的热气透进她的肌肤里,缓缓地烧灼她的血液。她呼吸转为急促,身体开始发热;她也好想用力拥抱他来发泄掉这份莫名的渴望,但她只是动了下指头,双臂仍是垂着不动。 如此静静地贴在他胸前,吸呼着他的气息,什么都不做,就够了。 那些不愉快的,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她会永远记得他待她的好,拥有这份可以一再回味的回忆,她已心满意足。 相对于她的沉默,荆大鹏则是紧紧地拥抱她,不断地亲吻着她的发。 从以前就觉得她很瘦了,如今伤病一场,更是不盈一握,轻飘飘的好像一片羽毛,随时都会飘走似的。 但愿他能多为她做点什么,好能让她再恢复以往的开朗,无拘无束地喊他一声八哥哥,或是闹他吵他,跟他尽情说话,而不是现在这般“温柔文静”的闷葫芦模样。 都是他不好。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往往到了嘴边,不是突然脑袋空空,就是变成一句简单明了的结论。 “小田,我我是混蛋。” “知道了。”她偎着他的胸膛,轻轻地笑了。 “先别想阿溜的事,等查出来再说。你多笑点,好吗?” “好。” 他好想看她的笑容,伸掌捧起她的脸蛋,凝视她的微笑。 咫尺凝视,呼息交缠,她的芳香令他心跳变快;即便住在一起,天天相见,可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再度一亲芳泽。 “我被阿溜看死了。”他不禁要抱怨。 “呵呵。”她笑得更甜美了。 现在她已痊愈,为了公平起见,一大一小约定,皆不得再与小田同宿一室,结果就变成他们二人各据外间一张大床,夜里先互瞪一眼,再各自转身过去睡觉。 里间则是荆小田和毛球一起睡大床,七郎睡小床。需等到七郎能习惯自己睡,不再半夜哭着找姊姊或牵毛球的手时,就会将他揪出来睡外间。 真是复杂的房事问题。那时为了床位分配,还在桌上吵了一顿。 想必她也想到这事了。荆大鹏就见她笑意不褪,仿佛是一朵又一朵持续绽放的美丽花朵,片刻就将他的心田开出了一片锦锈灿烂。 好吧,他就混蛋到底,直接俯脸吻住她娇笑的小嘴。 那柔软唇瓣瞬间引爆他的欲望,所有的思念与心意全化作亲吻,纷纷落到了她的脸颊。他的来势急躁而疯狂,吻了又吻,几乎不留给她呼吸的空间;她喘不过气,微微张了嘴,他顺势探进她的芳唇里,寻着了她的丁香小舌;她慌张地想要避开,他向前勾锁住,转为温柔地舔舐安抚,直到她顺服下来,再带动着她与他共同缠绵。 他怎能这样亲她呢?荆小田沉迷在这大胆而狂热的深吻里,任他挑逗欺弄,已是全身摊软酥麻,魂儿不知飞哪儿去了。 她再也无法藏住渴望,终于举臂抱住了他,两人身子密密贴合。她头一回感受到他高大壮实的身形,也惊觉他身下欲望的奇异变化;她浑身火烫,激情涌起,亦是急切地寻索他的舌,吮咬他的唇。如此亲密的反应令他血脉贲张,手掌不住地用力揉抚她的背部,亲吻也变得更加激狂热烈。 她站立不住了,只能把自己交给他,让他护卫住她的身与心。 在这热情缱绻的时刻,她忘了自己,忘了要帮他牵成好事,忘了要帮孩子们查身世,忘了从前,忘了现在,只有他与她也忘了门没关。 毛球和七郎躲在门边,食篮放在地上,四只小手扳着门板,眼睛亮晶晶地往里头偷瞧着,看他们亲个没完没了,觉得有些无聊,便在门外蹲下来。 “我就说嘛,他们一定会亲亲。”毛球很高兴地道 “亲亲不是亲这里吗?”七郎不解地指了脸颊,又探头看了下。“怎在吃嘴巴?” “别看了。阿溜说,要是不小心看到他们在亲亲,千万不能看,不然小孩长疹子,大人大肚子喔。” “大人亲亲就会大肚子,那姊姊会生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我喜欢女娃娃糟!姊姊如果跟八哥哥大肚子,那就变成八嫂嫂,那我们是要叫姊姊还是八嫂嫂?” “这问题好难喔,再去问姊姊好了。”七郎困惑地道:“还有啊,毛球我问你,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七在前面,我是七郎,那我应该比八哥哥大吧?可明明八哥哥比我大呀。” “对喔,你是七,八哥哥是八,为什么是八哥哥比你大呢?” “为什么啊?”两小无猜捧着脸,开始苦苦思索。 初秋凉风送爽,饭菜香味四溢,或许等填饱肚子了,脑筋开窍了,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这日正午,荆大鹏跟踪寇芙蓉一行人进了芙蓉巷。这不就是 果然见她敲了宋家的门,既然是旧识,他也随后敲了门进去,这时寇芙蓉才走到院子一半,一回头,连同云儿、阿忠阿义都吓了一跳。 “我爹叫你跟踪我?”寇芙蓉谨慎地问道。 “不是。大人以为你在小田那边待太久,有点误解小田。” “啊,对不起,可是荆大哥,拜托你,千万别跟我爹说。” “那就早点回家,别让大人以为小田不知分寸强留小姐玩耍。” “我明白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常常查案的人就是好奇,总要多问一句。 “我本来约半个月过来拜访宋伯父宋伯母。最近大嫂刚生个小子,几个孩子又满屋子跑,一家子忙不过来,我就来这儿陪伴伯母和大嫂,帮帮忙,有时聊得久些,就晚回去了。” “剑扬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嗯,我也好一阵子没来了,都不知大嫂又生了,我进去问候一下伯父伯母大嫂就走。” “荆大哥!”寇芙蓉唤住他。 “放心,我不会说的。”他回头道。 “我是想问你,你很喜欢小田?” 荆大鹏脸孔紧绷,眼神肃杀,但黑脸微微地胀红了。 寇芙蓉看出他的心思,微笑道:“她一直不太开心,我问她怎么了,早一个月就说伤口疼,现在就说她学了字,认字写字很头痛。我想,你得好好跟她聊聊。” “我会的,谢谢小姐。” 可该怎么聊呢?荆大鹏不禁头重脚轻。他人都接来住在一起了,亲也亲过了,小田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又变得见外,尽可能地避开他,不让他有机会亲近她。 那一天,她明明也学着他吻她的方式回吻了他,这激情的反应是掩饰不了的;一思及此,他体内的热谈瞬间被点燃。 一阵西风扫来,带来凉凉的秋意,他又是瞬间熄火,望向小姐的背影,只想重重地叹一声。 嗟!娘儿们的心事怎地这么多啊。 荆小田带着毛球和七郎到市集买菜。现在她跟着陈大娘学作菜,又能多了一技之长;或许,将来到外地找个饭馆什么的,就能维持生计了。 总是得走的。他现在可能是三分喜欢她,七分歉意照顾她;若是她走了,他自然会发现,原来还有更好的姑娘在等着他,然后他就会忘记她 可是她放心不下阿溜,他身上的毒就快清掉了,她至少得看他安然度过今年的冬天,更要查清楚他和毛球的身世;种种思量,千丝万缕。唉,她得赶快想想该怎么办才是,不然芙蓉就要被嫁给不喜欢的人了。 “姊姊,我要吃饼。”毛球拉她的手,指了旁边的烤饼摊子。 “好,给你钱,姊姊这边买鱼,等一下过去。” 毛球拿了铜板,开心地拉了七郎,跟着一群人排队等候烤饼出炉。 荆小田暂时撇去胡思乱想,买了鱼,正偷眼学着鱼贩杀鱼的手法,刚出炉的烤饼香味飘来,忽听得有人喊道:“店家,这二十个烤饼我全要了!” “你们不能插队啦。”排队的百姓抗议道:“后面等着去!” “我家少爷肚子饿了,等什么等!快让开!” 说话的那人横眉竖目,口气霸道,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根本没看到脚边两个小孩儿,横冲直撞就将他们撞倒。 “七郎!”荆小田大惊,冲过去护住孩子。 “岂有此理!”群众们生气极了。“大家都照规矩来,就你最蛮横!” “肚子饿就可以抢啊!店家,你不要卖给这几个番人!” “可是”烤饼小贩看到来人凶恶,吓得都不敢动了。 “哪边跌疼了?”荆小田扶起七郎和毛球,紧张地查看他们的身子。 “没有。”两个娃娃很勇敢。 “啊,七郎你的手”荆小田发现七郎的小手掌扑倒时擦伤了,急道: “我们赶快回去擦药。” 她抬头看去,那人已扫走桌上的烤饼,兜在帕子里,换了一副媚笑的嘴脸,巴巴地将烤饼送给他口中的少爷——正是魏王府的小王爷。 “啧,你丢了钱就走,何必跟这等贱民计较。”朱佑机左手拿着烤饼,右手撕起酥脆的饼皮放进口里咬着,然后将烤饼扔掉。 “桂,好浪费!竟然只吃饼皮,不吃饼。”百姓们更是看不下去了。 “我最爱吃这家的饼皮他们是在嚷嚷什么?贱民就是贱民,不懂得享受这层酥皮的好口味。”朱佑机语气轻蔑,又趁热撕了饼皮吃,目光随意往这群“贱民”看去,不意发现到一张极为眼熟的脸孔。 荆小田低下头,牵着孩子就走。 “咦!你是那个”朱佑机哪肯放过她,走到她身前,敲着额头道:“我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到底在哪里见过你”“这位公子爷认错人了。”荆小田今天穿着男装,是个少年模样。 “我没认错。你是姑娘嘛。”朱佑机笑咪咪地道:“我常让我房里的丫头改换男装,可姑娘的体态是遮不住的,是不是女扮男装,我一看就知道。” 荆小田不理他,仍是拉了七郎和毛球往前走。 “等等。”四个侍卫排成一列挡住她。 “秀儿!秀儿!我记起来了!”朱佑机大叫道:“你叫秀儿!我记得你眼睛大大的很可爱,差点就成了我的丫鬟,哇,扮成男装更可爱了。” “请你们不要挡路。”荆小田向四个侍卫正色道。 “你跟我回去。”朱佑机也不管她右手还拉着毛球,抓了她就走。 荆小田忍耐至此,再也受不了了。哪有当街就要带走人的,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怒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你是我家逃走的丫鬟,当然要乖乖跟我回去,接受我的处罚喽。” “姑娘,请跟我们少爷回去。”侍卫乙和侍卫丙很熟悉该怎么做,竟然直接来抓她的手,硬生生拨开了毛球和七郎。 “姊姊!你们放开我姊姊啦!”毛球和七郎吓一跳,立刻去拉两个侍卫,可小孩童的他们怎能扳得动大人的粗壮手臂。 “七郎,毛球,快走开!”荆小田怕他们受伤,急得大叫。 人群喧嚷,却是看热闹的多,无人仗义执言或出手帮忙。 第二十九章 “发生什么事?大白天吵什么!”突然有人喝道。 “捕爷,有人闹事,还要强掳民女!”百姓们急忙告状。 来人是捕快高升,身后还跟着见习的小役阿溜,阿溜一看被两个大男人抓住的竟是小田,惊怒交集,立刻上前,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各自往他们胸口推去,大声道:“光天化日的竟敢掳人!” 侍卫乙和侍卫丙原看轻是个女子,并没有用全力抓住荆小田,不料突然被一个少年推开,顿觉颜面无光,张牙舞爪就要去抓阿溜。 阿溜身子一转,跃出一步,就让他们扑了个空,侍卫乙还差点跌倒。 “教你知道这位少爷是谁!”侍卫丁在高升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高升脸色一凝,继而勉强转为一张笑脸,向围观群众喊道:“好了,没事了,别看热闹,大伙散去吧。” 老百姓哪肯散去,更想知道这位少爷的身分!斑升赶紧拉了阿溜过来,跟他说分明。阿溜听了,握紧拳头,站住不再动。 “怕了吧,跟我走。”朱佑机得意洋洋,又去拉荆小田。 “死肥猪,放手!”荆小田不客气地往他的手背打下去。 “放开她!”阿溜不顾高升的阻挡,又跑了过去。 朱佑机见是个跟他个头差不多的小子,体型还比他瘦小许多,便露出鄙夷的笑容,同时伸出左手推人,不料他手短,阿溜躲得又快,一个闪身后再直起身子,拳头就往那扁平的尊容打下去。 “滚回你家去!”顺便大吼一声。 “啊呜!”朱佑机被打得连退几步,跌到了地上。 “好啊!就是要这样教训恶少!”围观百姓立刻拍手叫好。 阿溜仍不罢休,上前跨站在朱佑机的身体两侧,俯身抓住他的衣襟,拉得他上身仰起,瞪视着他,低声警告道:“就算你是小王爷也不能撒野!” “呜,不要打我啊”朱佑机吓得发抖。 “阿溜!”高升紧张地拉回阿溜。 “大胆狂徒!竟敢打我家少爷!”四个侍卫见状就要打人。 “呜!”朱佑机鼻子痒痒的,伸掌一抹,竟见双手皆是血迹,立刻号啕大哭。“哇哇!我要被打死了!你们快送我回府。呜呜,要死也要死在家里,死在我最爱的小珠怀里啊,你这千刀万剐的死小子,咱走着瞧!” 四个侍卫忙扶起小王爷,朝阿溜咒骂几声,再由侍卫甲背了快步离去。 地上散了一堆烤饼,洒了几滴血珠,几只野狗过来抢食烤饼。 “是魏王府的小王爷。”早有人猜出来了。“难怪这么不讲理。” “小捕爷真厉害,为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有如此正义的小捕爷,南坪铁捕后继有人,百姓有福了。” 听到老百姓的夸赞,阿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拿脚掌画圈圈。 “我以后一定要像阿溜这么勇敢。”七郎仰慕地望向阿溜。 “我们要保护小田,知道吗?”阿溜拍了拍七郎的头。 “知道。” “阿溜,别这么冲动。”高升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是他不对,你跟他讲道理,他肯听吗?”阿溜气道。 “我们不是向权贵低头,可毕竟是身分特殊的人,好歹先安抚他,然后再抓人或请到衙门去,再怎样也不能先打人。”高升猛擦汗。 “知道了。”阿溜还是乖乖听贫辈的话。 “我们先回衙门,得向头儿说明此事。荆姑娘你也快回家去吧。” “好。阿溜你别惹那个人”荆小田很是不安。 “没事啦。”阿溜不在乎地笑道:“这点小事就怕呀?那我以后怎能当个除暴安良的好捕头。” “阿溜,给!”毛球不知什么时候跑去买了一枝画糖,递给了阿溜。 “赏我的啊?”阿溜笑着扳了一块糖吃下,再还给毛球,跟他们摆摆手,跑上前跟上高升。“我回衙门去了。” 阿溜长大了。荆小田忽然发现阿溜已经高过她一点点了,这孩子长得真快呀,是什么时候突然长高了,也变得更有胆识了呢。 还是说,她老了?变胆小了?更挂心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总希望他们平安、健康,也希望他们快乐、幸福 “毛球,七郎,我们去南神庙,上香祈福去。” 魏王府里,朱佑机脸孔中间围了一圈白布,以白布为界,上面是眼睛,下面是嘴巴,眼睛在喷泪,嘴巴则在哀号个不停。 “爹啊,爹呜呜,父王啊,哇呜呜” “你活该被打!”魏王爷怒气冲冲地道:“在你皇帝伯伯还没下诏立储前, 我不是叫你给我安分地待在府里读书、修身养性吗!怎又给本王偷跑出去了?!然后出去又给我闹事!你的恶行恶状要是传到宫里去,你教我的脸往哪儿摆!” “可是孩儿被打了,呜!” “为什么被打?你调戏民女,对不对?” “我只是摸她一下” “府里的丫鬟不够你摸吗!人在外头就毛躁!这么沉不住气!” “她本来就是王府里的丫鬟,我都还没摸到,怎知就放出去了。” 魏王爷懒得去管丫鬟的事,又斥道:“养你们这几个侍卫是混吃等死的吗?!” “王爷!”侍卫甲乙丙丁惶恐地跪下来。“属下该死。属下本想抓那小孩, 狠狠教训他一顿,可小王爷民胞物与,宽大为怀,要属下穷寇莫追。” “你们要敢追,本王还不知如何跟南坪衙门交代!大街上那么多人在看,倒要教人以为是魏王府纵容恶仆出去掳人!” 侍卫噤不敢言,只觉得好冤枉,他们也都是听小王爷的啊。 “好了,有查到是谁打小王爷吗?”魏王爷发怒完了,转为一脸阴鸷;儿子固然要教训,但打他儿子的人更要教训。 “查到了。小王爷调戏的是不,遇上的丫鬟是南坪县衙捕头荆大鹏的妹子,而打小王爷的是弟弟荆阿溜,在衙门当小役。” “你谁不去招惹,偏去招惹荆大鹏的妹子和弟弟等等!”魏王爷惊疑道:“荆大鹏的妹子为什么进王府来当丫鬟?!” “谁知道啊,缺钱喽。”朱佑机捂着鼻子哼道。 “笨!他们查到是荆大鹏的妹子,你都不怀疑、不稍微想一下吗!你这样以后是怎么当皇帝啊。” “给你当太上皇不就得了。”朱佑机咕哝着。 魏王爷神色更阴沉了。“去叫余总管来。” 深秋清晨,寒气渗骨,侍卫甲乙丙丁陪着小王爷在河边吹冷风。 “好冷,筋骨都施展不开来。”侍卫甲道。 “怎知那小子一早就得上工,我们倒也起早了。”侍卫乙道。 “小王爷,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王爷知道了”侍卫丙道。 “我们打完就回去,我父王不会知道的。”朱佑机穿了保暖的棉袄,一点都不冷,还热出了油汗,恨得牙痒痒地道:“父王是在忍什么啊!我不管了,我今天一定要单挑荆阿溜,我就不信打不过他。” 侍卫甲乙看着手中的渔网,侍卫丙丁看着手中的木棒,然后四个又一起看向小王爷腰间的短剑。 这不是单挑,这叫围攻,会出人命啊。 天色蒙蒙初亮,沿着河岸走过来的正是阿溜;他现在换了一个新活儿,每天一早得赶到码头去等候,从第一艘船开始数起。 这原不是他小役的活儿,是荆大鹏知道他在大街上动手打人,先是训斥他一顿,又师爷正在着手编写南坪的经济活动实录,需要人手帮忙,便调派他来运河码头数一天来往的商船、渔船、客船,也算是变相的惩罚。 明是惩罚,暗则保护,教他暂离衙门捕快职务,免得魏王府那边借故来找他的麻烦。 哼,他可不领情。要教头儿见到小田被欺负了,一样也会狠揍那个扁脸小胖子。 已经数了半个月的船,他很无聊;但为了让小田安心,他得乖乖去数,待熬过一个月,风头过了,再回去干他的小役。 最近天冷,天亮得晚,渔船来得也晚,月亮还高挂在西边的天上,河面反射出一层凝冻的亮光。他捡了块石头打下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原来是此处结了薄冰,待太阳一出来,就会融掉,并不影响船行。 冬天就快到了,入秋以来,他不再像以前怕冷,但愿这个冬天将会顺利度过,不再让小田担心操劳。 刚刚走过去的那堵破墙怪怪的,好像躲了几只野枸在后面,他警觉地蹲下身,两手捡起石头,再慢慢站起。 “哗”一声,突然一张渔网从墙头兜了下来,他立刻闪了开去,侍卫丙丁以为渔网已罩住他,拿了木棍杀出来,一见他仍好端端地站着,楞了一下,就这么一楞的瞬间,阿溜手中的石头已朝他们丢过去。 “哇呜!”被砸到了,侍卫丙抱着肚子,侍卫丁膝盖痛得跪下来。 “荆阿溜!你死定”朱佑机握着短剑跑出来,一句话还没喊完,见他冷冷地瞪着他,吓得掉了短剑,大叫道:“挡住!快挡住!” 侍卫甲乙忠心护主,这回有了准备,直接擒拿阿溜的手臂。 阿溜纵使学了武,才十几岁的他又怎是两个大人的对手,他双臂用力扭了扭,就是扭不开他们的箝制。 “荆阿溜,这是你欠我的!”朱佑机一个拳头揍上他的脸孔。 “你搔痒啊?”阿溜冷笑道。 “我们再帮你搔个够。”侍卫丙丁爬起来,恶狠狠地抡起木棒。 “这样吧,”朱佑机甩了甩打疼的手腕,笑得阴险。“让你舒服点,先打到你的骨头断掉,再由本小爷刺你一百零八个窟窿,最后丢你下去喂鱼,也省了帮你收尸的麻烦。” “来呀!”阿溜苦于双手被制,只能两脚乱踢。 “还踢!”侍卫丁一棒就打下去。 “做什么?!”忽听得有人大叫,随即两个高大的男人飞快地跑来。 “不用你管!”朱佑机拾起短剑,脸色凶恶,乱挥一通。“我在教训死小子,你们没事的快滚开!” “你们要杀人,我怎能不管!”年纪大的那个拔剑而出,轻轻一挥,就砍断侍卫丁手上的木棒,再一反手,轻易弹掉朱佑机的短剑。 “小贼子有帮手,快逃!”侍卫丁吓得丢掉断棒,推了推还摆着拿剑姿势、呆若木鸡的小王爷。 “快跑!”侍卫丙也赶快丢了棒子,和侍卫丁一起扛起小王爷就跑。 侍卫甲乙见来了厉害人物,主子都跑了,当然立刻丢下阿溜,跟着溜之大吉;阿溜被放开来,一时脚软,一跤跪倒在地。 “你要不要紧?”年轻的那人蹲下去扶他。 “没关系,疼一下就过去了”阿溜抚着被打的小腿骨。 “你不是阿溜吗?” “宋大哥!” 当初南神庙迷魂案,宋剑扬曾随荆大鹏回去衙门,因此认识了英勇追迷魂盗的阿溜,此时两人相见,分外惊喜。 “他是阿溜?”另外两个男人也失声叫道。 阿溜让宋剑扬扶起,站稳后看了过去;一个三十来岁,俊雅斯文,一个四十好几,就是拔剑的那位,看他身形体格就跟宋剑扬一样,是个武人。 这两人也不知在激动什么,就见他们直直地瞧着他,而且奇怪的是他们怎会知道他的名字。 “是的。我是南坪衙门小役荆阿溜,多谢各位相救。”他弯身拜揖。 “阿溜”斯文那位又喊了一声,目光仍是凝视不放。 “那几个跑掉的是魏王府的人?”拔剑那位恢复镇定神色,问道。 “我跟姓朱的小魔星结了梁子。”阿溜看了天色,月亮已经不见,换上东边淡红的晨曦。“日出了,宋大哥,我得赶去码头,回头再聊。” “等等”斯文那位来到阿溜面前,似乎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此时河面传来“喀啦”、“喀啦”的怪声,原来有艘小渔船经过,风急水快,渔夫原是顺流而行,没料到此处有薄冰,船行速度遂慢了下来。 也因为这一慢,阿溜突见船篷里银光一闪。 “小心!有箭!”阿溜呼叫的同时,往前扑向那斯文男人,两人一起跌倒在地,堪堪避过了来势凶猛的利箭。 宋剑扬和那中年人也立刻闪身,并挥出佩剑格开飞箭。 “去墙后!”阿溜大叫,用力推走斯文男人。 在这片刻,射箭之人稍停,宋剑扬和中年人动作神速,已将斯文男人拉到墙后,中年人欲再伸手拉阿溜,但飞箭立刻又射来。 阿溜躲无可躲,只能让自己贴平在地面不动,只听得咻咻飞箭从头顶射过,连环不断,强劲有力,一枝枝射进了那堵墙上,激溅出细碎的石屑。 依此箭弩力道,分明就是要致岸上之人穿心毙命。阿溜心惊不已,不认为只会使下三滥手段的朱佑机有此能耐;更何况若是朱佑机忙着打他,这船过来放箭,岂不连姓朱的小子也一起射死。 小船的目标正是沿着岸边走来的三个人。 这一波飞箭射完,小船已顺流而去,阿溜想要看清楚船上的人,立即起身奔到岸边,岂料一枝回马箭又射了过来。 幸好是逆风的强弩之末,阿溜惊险闪过,却不想河边泥土结霜湿滑,他脚一个打滑,噗通一声跌入河水里。 “阿溜!”墙后三人同时惊叫,宋剑扬立刻跳入水里。 诸葛棋住屋的客房里,一群人忧心忡忡地看着阿溜。 “阿溜,还冷吗?”荆小田躲在被窝里,用力抱紧阿溜。 “小田”阿溜卧在她怀里,缩成了一团,不住地颤抖。 “阿溜,不冷喔。”她来回摩擦他的手臂,柔声安慰他。 “阿溜,我们给你热热喔。”毛球和七郎也钻进棉被,各自抱住阿溜屈起的腿,大腿小腿脚掌到处给他搓揉生热。 屋内其余人皆是第一次看到阿溜所谓的“寒症”或“中毒”发作。荆大鹏见阿溜紧紧地偎着小田,完全没心思吃醋,而是深深明白为何小田会拚命攒钱医治阿溜了。 阿溜脸色死白,眼眶发黑,嘴唇泛紫,全身颤抖,抖得连床板都跟着震动,任谁看了都会惊惧万分,以为这孩子就要死去了。 他已经给阿溜穿上他最保暖的皮裘,盖上最厚的棉被,屋内也烧起了火盆,诸葛又给他喂驱寒的热药,仍不能阻挡他体内不断窜出的寒毒。 “诸葛,你不是治得差不多了吗?”荆大鹏要质疑大夫了。 “唉,本来他脚底的黑线已经消失,舌根的紫黑点也只剩针尖大小,可今早掉入冰水里好啦,是我医术不精。”诸葛棋也很自责。 “大、大夫”阿溜听到他们说话,忙道:“我我我好很多,谢、谢” “大夫,谢谢您费心医治阿溜。”荆小田也帮阿溜道谢。 “别看阿溜平时嘴硬,他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小田教得很好。”诸葛棋眼眶泛红,他早就当阿溜是自己的孙子在照顾了。 屋内另一边还有三位客人,坐着的斯文男人眼眶红红地看着阿溜,一会儿目光又望向毛球,恍惚失了神。 “剑扬,你的伤?”荆大鹏问道。 “没事。”宋剑扬躲飞箭时,划伤了手臂,简单包扎后并无大碍,这时才有空为他引见。“这位是我的主子爷。” 冀王爷。荆大鹏一点都不意外他会来南坪,应该是在看到信件和衣物后,等不及差人来查证,便亲自赶来证实。 “王爷。”他拜了一个揖当作行礼。 “这位是卓兄。”宋剑扬又道。 荆大鹏知道此人,乃是冀王府侍卫总管卓典,剑扬的顶头上司。 “鄙人卓典,久仰荆兄大名。” “哪里。诸位初到南坪,却遇上歹人行凶,荆某深感惭愧。” “这不是南坪百姓犯案,我们在北关也遇上两次。”卓典道:“幸赖荆兄之前来信提醒,这才能避开祸事,只是我们没想到杀手会一路跟来南坪。” 荆大鹏查验过现场,不禁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杀手心狠手辣,绝非只是“顾念兄弟之情,弄成半个废人”而已。 “大夫,药再一刻钟就熬好。”伙计敲了门,提醒诸葛棋。 “你那个”诸葛棋犹豫地看着荆大鹏。 “那个什么!在这里。”荆大鹏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 “要整整一碗。”诸葛棋提醒道。 “你快取便是!”“诸葛大夫,你要取何物?”冀王爷问道。 “我给阿溜弄个药引子,以鲜血入体,活化药性,好能排出陈毒,牛血、羊血、鹿血都让他喝过,略见功效,这回病发严重,也许该试人血” “不如来取我的。”冀王爷开口道。 “爷您”卓典想要阻止,但一看到他神情就住了口。 “如果是同源同种的血脉,是否药效更好?”冀王爷又问。 “书理上应是如此,毕竟同一血脉,血性相契,吸收效力倍增。”诸葛棋也知道剑扬的主子爷身分,话一定要说清楚。“但我没试过。” “没试过就试试,来取吧。”冀王爷已挽起袖子。 荆大鹏默默地退开。看来冀王爷已经认定阿溜了。 方才为阿溜换掉湿衣裤时,冀王爷应该看过阿溜右股上的特征,种种巧合,汇聚一起,终究成了事实。 阿溜缩在被子里,隐约知道好像有人要割血救他,勉强抬起头。 “头儿,那、那是谁?我、我不能、不能要他的血” “话都讲不清楚了,还在倔强什么!” “不行,又不认识太伤身了,我承不起。是你的我、我我才要咱说好了” “我没吃早饭,气虚体弱,怕痛又怕死,不想给你。” “头儿你、你小人、小气” “对啊,我小人的血臭得很,你小心喝了变小气。” “好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斗嘴!”荆小田哭笑不得,却也满心感动。原来荆大鹏这么疼阿溜,早就说好要取血给他。 “小田,那、那是谁?”阿溜又问。 “我也不认得。”荆小田忙着帮阿溜取暖,没留心别人说话。 诸葛棋取来刀子,用火烤过,寻到冀王爷手臂上的血脉,一刀划开,将血挤进碗里,直取了九分满,这才为冀王爷扎上布条止血。 “快拿给小田,喂阿溜喝了。”诸葛棋嘱咐道。 荆大鹏端碗过去,见小田仍抱着阿溜,便将药碗送到阿溜嘴边。 “阿溜,这碗血你先喝了,忍耐点。” “他”阿溜目光还是移向那位给血的斯文男人。 “你喝了就是。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人家。” “阿溜,乖乖的,你一定会好起来。”荆小田轻抚他的额头哄他。 “阿溜,喝药了喔。”毛球和七郎像以往一样,也哄着阿溜喝药。“喝了就会快快好,再也不怕冷了。” 待喝完血药,一会儿,伙计端来熬好的汤药,仍由荆大鹏慢慢地喂进阿溜的嘴里。 “大鹏,剑扬。”诸葛棋吩咐道:“你们两个听我指示,一人一边,先给阿溜按揉手臂上的心包经,用力一点没关系,务使血气通顺。” 荆小田爬下床,让荆大鹏和宋剑扬扶阿溜靠墙坐好,然后由他们一一人接手帮阿溜按摩活络血路。 阿溜像个大冰块,她也抱得全身发寒、手脚僵硬,缓缓拖着脚步,来到火盆边坐下,仍是呆呆地看着阿溜。 毛球拉了七郎,跑到冀王爷身前,娇声道:“大叔叔,谢谢你救阿溜。会不会很痛呀?”她指了他手臂上的包扎。 “不痛,一点也不痛。”冀王爷微笑道:“你是毛球?” “嗯。”毛球用力点头。 “长得真好看。你这头发”冀王爷倾身轻抚她的辫子。“毛茸茸的,扎起辫子来,粗粗的两根像草绳,就像她” 他语气轻柔,神情慈蔼,忽然两串泪水就掉了下来。 “啊!”毛球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抓住七郎的手。 “对不起,毛球,吓着你了。”冀王爷忙抹了泪。 “大叔叔,”七郎仰头看他。“以前爹娘不要我了,我很伤心,可我们是男子汉,不能随便哭喔。” “这道理我懂。” “可是,伤心了,好难过,我还是会哭。”七郎又道:“我哭了,姊姊就来抱我,抱着抱着,我就不哭了。姊姊现在没空,换我来抱你。” “大夫爷爷的药都很好喔。”毛球指了他身边仍未碰触的补血药汤,哄他似地道:“大叔叔你先把药吃了,我也来抱你,好不好?” “好,好,我吃。”冀王爷拿起药碗喝下。 两个孩子则去拿凳子,坐在他身边,伸出小手抱住他的身体。 “毛球”冀王爷含笑带泪,张开双臂,变成了他抱住两个娃儿。“你叫七郎?是毛球的好朋友?” “我是毛球的十一哥哥。”七郎自豪地道。 “十一哥哥?” “八哥哥,”七郎一个个指了过去。“九姊姊,十哥哥,我是十一弟弟,毛球是十二妹妹。” “所以你们是一家人,大家都住在一起?,” “对!”两个孩子一起答道。 “很好,都很好。”冀王爷露出笑容,却又掉下泪来,但他很快抹去,不让孩子看到他流泪。 荆小田没看过这么会哭的男人。他长相英俊,文质彬彬,却是眉宇忧愁,好像失了三魂六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可他此时抱着孩子,又露出温和欣慰的微笑,而且目光不时望向阿溜,关注之情溢于言表,整个人仿佛晒了阳光,变得明朗,重现他应有的轩昂神色。 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愿意为阿溜取血? 她突然震楞住了,想到宋剑扬带此人回南坪,而且对他必恭必敬,莫非他就是阿溜的生父冀王爷? 震楞之后,却是很深的哀愁。他悲伤了多久?孤独了多久?他知道他的孩子还活着吗?换作是她,早已经习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又有办法回去一人流浪的孤单日子吗?一思及此,她也跟着揪心起来了。 她又将视线移到冀王爷后面站着的那个话很少的中年人,突觉阴风惨惨,头皮发麻,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脱口惊叫出声: “路倒尸!” 荆大鹏听到她的叫声,立刻问道:“小田,你认得卓兄?” “我”荆小田慌张地看向荆大鹏,又看向“路倒尸”不,这是个活人。“我记得他的脸,很像驴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很难为情,但又得把话讲清楚,便向卓典比了脸颊上的颧骨部位。“你的脸比较长,这边又比较突出,所以我记得你,也是希望将来有人问起,能说出长相特征。” 卓典并没有生气,而是问道:“想必荆姑娘是在九年前,十二月初,西邱北境的一座无名深山见到在下,当时在下身边带着主子爷的两个孩子?” 荆小田这下子真的浑身颤栗了,阿溜和毛球的身世已呼之欲出。 “可你、你不是死了吗?”她声音也发抖了,还是觉得见到鬼。 “在下的确快死了,幸赖姑娘相救。”卓典往她拜了一揖。 “我没救你呀。” “有。荆姑娘拿泥土为我敷伤。” “我是看你肚子破了一个大洞,怕血腥味引来野兽,将你的尸体咬坏了。”荆小田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又道:“孩子一直哭,我急着带他们出去找食物,只好赶快团了泥土敷上你没死?!” “幸好姑娘善心,否则伤口破洞,虫蚁钻入内脏啃食,必死无疑;也感谢姑娘用树叶遮了我的脸,使我免受日照霜露之苦。” “呃”她是将他当死人看待啊。 “后来躺了三天,还真的有野狼要来吃我,我摸到刀子刺死一只,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这才活过来。我全身骨头都摔断了,待我爬出深山,让王府的人找到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啊,我没救你”荆小田懊悔当时的粗心大意。 “荆姑娘没办法救我,你一拖动我,断骨立刻穿心而死,即使你喊人来救,倒怕惊动仇家,再度追杀小主子;卓某死不足惜,万幸荆姑娘带走两位小主子,否则他们就要饿死在山里了。” 第三十一章 阿溜这时已让荆大鹏和宋剑扬按住肩膀,推拿背部的膀胱经,他听着听着,荆大鹏明显地感觉他身子变得僵硬紧绷。 “诸葛?”荆大鹏担心地唤道。 “没关系,继续推,他精神集中,意识清楚,这是好的反应。” 毛球和七郎也听出异样,不再抱住大叔叔,跑回了荆小田身边。 阿溜转头问荆大鹏道:“挤血给我的那个人,是我爹?” “是的。” “他是宋大哥你的主子爷?” “是的。冀王爷。”宋剑扬如实回答。 “我、我我好痛”阿溜突然眉头一皱,按住肚子,一个俯身,便大吐特吐起来。 阿溜吐出黑血、排出黑便后,恢复了正常血色,身体也不再发抖,虽然手脚仍有些许冰冷,但已经脱掉皮裘,撤掉火盆,体温与正常人无异。 他不忘提醒荆大鹏问案。荆大鹏硬着心肠,查问了他案发前后经过,问完后阿溜疲累至极,倒头就睡。 毛球和七郎也很困,各自蜷缩在阿溜身边睡着了。三兄妹互相偎依,盖着同一条被子,相亲相爱,平静安详。 冀王爷坐在床前看顾他们,即使卓典和宋剑扬劝他去休息,他仍执意坐着,目光须臾不离。 他的魂魄心神全回来了。荆小田见他略显疲态,然眼眸充满了感情,跟初初见到时的失神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荆大鹏带她离开房间,两人来到了外面的院子。 “原来,都是真的”荆小田仍然很震撼。 “阿溜身上的胎记符合小王爷的特征,送去的衣物也证实是当年失踪时所穿,再加上你和路倒尸的对词完全吻合,就是这样了。” “阿溜好像还不愿意接受,毛球似懂非懂。” “等阿溜恢复元气再说。我得回衙门,你先回去休息吧。” “小田,荆大哥!”寇芙蓉匆匆赶来。“阿溜受伤了?” “还好,现在在睡觉。”荆小田回答,同时看荆大鹏的表情。 “小姐,寇大人知道你出来吗?”果然,荆大鹏关心她了。 “他不知道。我是听阿义说的,好像出了大案子?” “你跟芙蓉说详情吧,我走了。”荆小田露出微笑。 “为什么要我说?”荆大鹏莫名其妙,恼道:“我还要忙啊。荆小田,你给我回来!” 这时宋剑扬正好提了水壶走进院子,诸葛家的院子虽是外人莫入,但他见到了陌生身影,仍是警觉地看过来。 寇芙蓉乍看到他,一时觉得面熟,随即记起,当她昏沉气窒,游走于生死边缘时,就是这张脸孔郑重而诚挚地向她发誓 是他!她认出来了。她小嘴微张,犹不敢置信,粉颊瞬间染上红晕。 宋剑扬则是一楞,随即低下头,紧握水壶把手,快步进房。 “对喔,你们认识。”荆小田想到南神庙那回,芙蓉中了迷魂香,就是宋剑扬送她来看诸葛大夫的。 “他的衣服怎会有血?”寇芙蓉惊疑道。 “就是那个案子啊,八哥哥,快跟芙蓉说。” “什么案子不案子的,都还没查出一个屁,谁来都不能说!”荆大鹏发火了。“荆小田,快陪小姐回衙门后宅去!” 哇,好关心小姐喔。荆小田被骂得又喜又愁,喜的是他其实也很在意小姐,愁的是他竟然在小姐面前说粗话,瞧小姐的脸一下红一下白的。 可怎地,她心头却也溢出酸酸的滋味 “头儿!头儿!”又有人在院子门边叫喊,原来是高升。“咦!小姐你也来了?” “我爹叫你带我回去?”寇芙蓉显得焦虑,望向被宋剑扬关起的房门。 “不是的,大人不知道小姐在这里,他要找头儿。” “我正准备回衙门。你请朱佑机出来问话了吗?”荆大鹏道。 “他回王府就不出来了。”高升很紧张。“头儿,是另外有事,大人要传你和荆姑娘。” “传?” “是的,上公堂,魏王爷来了。” 荆大鹏来到公堂,就见旁边另摆了一个桌案,坐着的那个跋扈傲慢的贵气人物,应该就是魏王爷了。 “荆捕头,见过魏王爷。”寇仁歆一副被拖下水的冤枉表情。“王爷有事着本县问你,呃,你为什么找人偷偷进魏王府,是在查什” “寇知县,还是本王亲自来问。”魏王爷立刻就不耐烦了。 “是。王爷请问。” 王爷问案,于法不合,但荆大鹏当他有屁快放,免得浪费时间。 “荆大鹏,本王问你,为何你南坪衙门要派你妹子到我府里当丫鬟,目的是否想刺探本王、欲对本王不利?你可知这该当何罪!” “不管是南坪衙门,还是我荆大鹏,都没派探子过去,是王府余总管打开专门给下人走的后门,光明正大请她走进去的。” “余总管说,是你逼他,要他带你妹子进府。” “是吗?我区区一个小捕头,没钱没势,一年的饷俸不比余总管一次任用丫鬟仆役所拿的回扣,我能用什么逼他?” “寇知县,你看看,这就是所谓知名的南坪铁捕?”魏王爷怒道。 “呃,这荆捕头,不要多嘴。”寇仁歆只得警告他。 “属下只是据实以告。” “最好你能据实以告你派出探子的目的!”魏王爷又道:“还有,你纵容衙门小役荆阿溜打本王世子,这已经是冒犯朝廷的重罪!” “我已经罚荆阿溜了。”荆大鹏道。 “数船?这叫做罚?寇知县,你衙门这些板子做什么用处了?” “板子不能随便乱打,必得问清罪状才能打。”寇仁歆开始讲道理:“王爷,若要问清楚荆阿溜的罪状,恐怕连带造成他打人的罪魁祸首也得一并处罚,这才能服众。” “你什么意思?!” “荆阿溜打人确是不对。但那日在街上,是世子要强行带走民女,荆阿溜才一时义愤打人。本县没有审世子,已经对老百姓交代不过去,要叫本县没有理由就打我的小役板子,本县万万做不到。” “寇仁歆!”魏王爷大怒,他错看这颗软柿子了。 殊不知这就是寇仁歆当官的最高守则,只要不扰民,管他皇亲贵胄到他衙门唱歌跳舞、吃饭喝茶,他都可以奉陪,一旦扰民,就是站不住脚。 “大人,”荆大鹏又来落阱下石:“大街上证人数以百计,若大人要即刻审理此案,属下马上派人传十个过来。另外,也得去传魏王爷的世子。” “谁说要审这案了?”魏王爷脸色阴郁。“问案问到了现在,寇知县,为何你不传荆家女上堂?” “王爷,既然兄长能代答,又是本县捕头,荆捕头,你就快说吧。” “王爷,事实如下。”荆大鹏不疾不徐地道:“余总管确实是请我妹子去查内贼,可我妹子笨拙鲁钝,又不耐贵府粗重的丫鬟活儿,做了三天就出来,这些事王爷都可以跟余总管查证。” “查内贼?哼,恐怕是你们的借口吧。” “王爷何不回去问余总管,在过去两年是否已经丢了五十三件物品?如今又过去半年多,数目有没有再增加,在下就不敢揣测了。” “有时下人打坏物品,怕受处罚,便谎报丢失找不到,这等小事也要我王爷来管?!” “可在我们某些案件里,陆续发现的赃物都刻有魏王府的记号,若能循线追查窃贼,其实也不是难事。只是要请贵府余总管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去查案,我们堂堂正正的南坪捕快是绝对不走后门的。” “你们南坪衙门忒会编故事,本王今天来讨个公道,却来听你寇知县和荆捕头一起唱了出戏!” 寇仁歆已被荆大鹏拖下水,索性也豁出去了。“魏王爷,小县万万不敢得罪您。可是您的世子强掳民女,今日清晨卯时半又在运河边欲杀我衙门小役荆阿溜,本县还得继续查下去了。” “不可能!卯时?那时我儿子还在睡觉!” “受害者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贵府世子。”荆大鹏道。 “荆阿溜心怀怨?!,他的供词不算!” “我另有证人可以指认,北关来的卓典,王爷您应该听过吧?” “卓典?!他在南坪?”魏王爷惊疑不定。 “还有证物。”荆大鹏向外头唤道:“阎勇,提出证物!” 阎勇和高升搬来证物,摆在堂前,寇仁歆也是初次看到这些证物。 荆大鹏一件一件指着道:“现场我们找到两截断棒,一支木棒,一张渔网,还有这柄短剑。这剑价值不菲,上头镶有宝石金线,不知是否为魏王府的失物?” 魏王爷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他宝贝儿子的防身佩剑。 “若无人认领,在下就要请寇大人没入县衙库房,来日还能卖个好价钱,好能充实县库,造福百姓。” 那是先皇御赐的宝剑啊!魏王爷沉下脸,吩咐侍卫:“去拿来。” 侍卫上前取了短剑,魏王爷放在手中把玩着,然后收进袖子里。 荆大鹏当作没看到。阿溜被小流氓打了,还算小案子,最重要的是后面那件大案子。 “这是十五枝连环箭。”荆大鹏拿起一枝利箭,严肃地道:“这箭头射进石墙里两寸,下手之狠重,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役能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教魏王爷世子用这种杀人钢箭致他于死地?” “我儿绝不可能做这等狠毒之事!”他岂会不知庸儿的斤两。 “那么,曹世祖呢?” “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魏王爷倏然一惊,他早就从卓典联想到冀王爷来到南坪的可能性,荆大鹏无异是在套他的话。 “寇仁歆,你真是不识好歹!我今天是来问荆家女,到现在你还在跟本王打混,再不拷问她潜入王府的目的,连带你也一起入罪,本王绝对会让你从七品知县贬到不入流的驿丞!” “我们荆捕头刚才不就说完了吗”寇仁歆苦着脸。 “启禀魏王爷,”荆大鹏义正辞严:“您若真有案子,应该是递状子进来,寇大人一定会秉公办案,届时必会请王爷前来听审,而不是由你指使大人办案,如此干涉我地方公务,恐怕犯了宗族不许干预政事的禁规。” “荆大鹏你好大的胆子!南坪铁捕还真以为自己是铁做的,敢跟本王来硬的?!” “王爷!”一个侍从不顾公堂规矩,直接冲进来,急奔到魏王爷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魏王爷脸色大变,震惊地道:“怎会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那侍从这句话倒是讲得很大声。 “寇知县,”再转过脸来,魏王爷已恢复他一贯的傲慢脸色。“本王有事,必须回府,还请你好好审问你的捕头,给本王一个交代。” “是,是。” 千拜万谢,送出了瘟神,寇仁歆抹掉了一脸的汗。 “我今天是撞邪了吗?早知道就叫夫人去帮我烧个香。” “大人,请放心,只要查出这箭是魏王爷背后主使的,属下保证他不敢再来为难您。” “魏王爷主使?他要杀阿溜?” “不,是杀冀王爷。实不相瞒,冀王爷已来到南坪。” “呜!”寇仁歆差点跌倒。瘟神还真多。“在哪里?我赶快去迎。” “大人,王爷行踪保密” 荆小田做了少年装扮,一直站在门外听里头的对话。魏王爷离去时,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概就将她当成衙门小役,不屑一顾。 她见寇大人不住地抹汗,荆大鹏继续跟他说事情,然后两人蹲了下来,一起查看地上的证物,看样子是在讨论案子了。 他保护着她,不让她和魏王爷正面交锋,就像一只展翅的大鹏,高举广阔的羽翼保护住她,也保护着南坪千千万万个百姓,这样一个英武威猛的英雄,教她怎舍得离开他啊。 第三十二章 南坪有铁 夜里,阿溜睡足了,喝了热粥,完全恢复了元气。 此时,阿溜靠在床上墙壁,荆小田带着毛球和七郎坐在床边,冀王爷坐在椅上,他吩咐卓典坐下来说话。荆大鹏和宋剑扬则各站在门边和窗边护卫着屋内的人。 是揭开当年变故的时候了。 “那年,王爷奉旨去凤阳祭祖,不在北关的王府。”卓典道来:“正值太皇太后做寿,所有皇眷都要进宫贺寿。王妃怀胎八个月,本来可以不去,但王妃知后宫险恶,不放心让小主子独自前往,因此也来到京城。 “宴席间,魏王爷的儿子到处欺负王爷公主家的小孩,却让小主子给打到地上。魏王妃跑去跟曹贵妃诉苦,曹贵妃见不得别人家聪明伶俐的小孩,又看小主子深受太皇太后喜爱,自是又妒又恨;反正她多的是毒药,便赏了一碗甜汤给小主子,小主子端了就喝。王妃见了大惊,当下打掉那碗汤,但小主子已经喝下一口,王妃伸指去挖,帮小主子呕吐出来,又请太医看过,幸好没有大碍。曹贵妃向来在后宫横行无阻,从来没人敢当面违抗她,王妃让她面子挂不住,遂买通了王妃的随身婢女,将王妃的安胎药换成了堕胎药。 “出宫后,我带队回北关王府,我们的车队规模不小,侍卫共二十四人,侍从、侍女、车夫也有三十人。因为王妃有孕,我们车行不敢太快,这时王妃开始肚子疼,我们在北关的荒野间停下来,经随行的太医和产婆帮忙,生下了个健康漂亮的女娃,谁知这时突然闯出了一队山贼。 “他们不是普通的山贼,给了财物还不要,个个武功高强,见人就杀,我们渐渐不敌,王妃明白,若不是曹贵妃恨意难消,就是一向不和的魏王爷借机赶尽杀绝。 “王妃嘱我带了孩子杀出重围,务必躲到王爷回来。我离开时,王妃身子很弱,但还活着,我命四个侍卫保护王妃,后来才知道” 卓典说到此,已是含泪哽咽,冀王爷则是任泪水掉了又掉。 “贼人追杀不停,我骑马奔驰,来到了多山的西丘山境,前面唯一的生路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住两位小主子,滚下山去。” 所有的人皆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碰撞自己的血肉之躯,这才能保住两位小主子毫发无伤,然后换来一身断骨,躺了两、三年才得以痊愈。 “卓典”冀王爷眼眶含泪。 毛球抿着小嘴,跑到冀王爷跟前,将一块帕子塞给他,又跑了回来。 冀王爷拿帕子擦了泪。“我尚未赶回北关,朝廷却已抢先发诏,说是我妻难产薨逝,我儿佑杉病殇,一桩天大的人命冤屈,就这样被掩住了。我虽是王爷,却是无处可以伸冤。” 室内静默。阿溜低着头,咬着唇,用力将棉被布面扯了又扯。 荆大鹏亦是感慨。他什么案子都能查,就是无法查皇族的恩怨。 “姊姊,大叔叔是阿溜和毛球的爹?”七郎总算弄明白了。 “对。”荆小田回道。 “阿溜,太好了。”七郎天真无邪,拉了阿溜的手臂,很替他高兴。“你爹没有不要你,你们是被坏人打散了。” 阿溜还是一脸沉郁,或许是震撼,或许是混乱,开口就吼道:“小田,你们去查我的身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不敢确定,你八哥哥跟我商量了,觉得太巧合,太离奇,像是编出来的戏,就先不跟你说了。” “对!就是你们编出来的!当作我长大了,你有荆大鹏了,就想个方法撵我走,不要我了!” 阿溜口气很坏,说完就躺下,拉起棉被,蒙头就睡。 “阿溜!”荆小田又气又好笑,一方面又对冀王爷很过意不去,忙赔了礼道:“王爷,对不起。” “小田姑娘,没关系,我不该急着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 “不,阿溜其实也很急,一直问我那个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就不会请王爷过来了。可你来了,他又不说话。” “他”冀王爷看了蒙在被里的阿溜,似乎有点明白这孩子的别扭个性了。“现在先让阿溜养好身体,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吧。”所谓其它的事,自是认祖归宗。 “你叫他阿溜呀?”毛球眨了眨大眼。 “对啊,他是阿溜。你不是毛球吗?” “对啊,我是毛球,姊姊取的名字耶。”毛球笑得好开心。 “毛球真漂亮,名字也好听。”冀王爷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又道:“小田姑娘,明天会有侍卫过来保护你们,我必须离开南坪,进宫一趟。” “好。”荆小田真正认知到,阿溜和毛球的身分不一样了。 冀王爷又向荆大鹏道:“魏王爷之所以离开公堂,是因为他也接到消息,皇上找到太子了。” “啊?” “我得进宫面见太后,请求太后亲自抚养太子,免得又让曹妃给陷害。” 荆大鹏没有多问。王爷都能找到已过世的世子,皇上找到从未出生的太子也不稀奇了。 虽然阿溜无恙,但诸葛棋打算留他三天,观察他是否彻底解毒;荆小田留下毛球和七郎陪他解闷,宋剑扬也留在房间守护他们。 寇大人知道冀王爷在这里,特地加强附近巡守,应该很安全了。 荆小田不欲再打扰诸葛家,准备回去;来到院子,原想等冀王爷回房后再走,他却站定在她面前。 “多谢小田姑娘,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我的两个孩儿。” 冀王爷说完便跪下拜倒,卓典也跟着主子爷一起跪下。 “啊!”荆小田受到惊吓,僵在原地。 “王爷快请起。”荆大鹏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冀王爷;又见宋剑扬开了门,喊道:“剑扬,你快来扶卓兄!” 原来阿溜已跳下床,开了门缝偷看,一见荆大鹏看过来,又跑了回去,毛球和七郎则是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荆小田也赶快扶住冀王爷,急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当他们的姊姊而已呀。” “若无小田姑娘,就无今天的阿溜和毛球,也没有再度活过来的我。” “小田有一句话,想跟王爷说。”荆小田紧握王爷的手。 “请说。” “王爷你以后就不要哭了。” “我不会了。多谢小田姑娘。”冀王爷露出笑容,点点头。 这一握,荆小田好像将孩子交回给他们的父亲,欢庆之余,却也有些许惆怅;可孩子总会长大,时候到了,还是会分别,这是人生过程,她只是提早当了娘亲,没什么好感伤的。 她也欢喜地笑了。 离开了诸葛药铺,荆大鹏道:“我先回衙门一趟,看案子有没有最新进展,你跟我去。” “我还是先回家。”讲到家,荆小田心底溢出一股暖流,不觉带笑道:“早 上出来得急,屋子没收拾,门也没关,说不定全被搬空了。” “搬空了正好,我再去租一间更大的屋子” 荆大鹏突然想到,若阿溜他们回去王府,也不需要大屋子了。 他有点担心她是否能接受,她却摆了摆手,笑道:“喂,你快去忙啦,我自己回去就行。” 荆大鹏见时候并不是太晚,便往她腰间一抱,匆匆在她额头一吻。 “小心点。” 荆小田走在街上,感觉额头凉凉的,痒痒的。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她有点累了,也不再去想心事了。 回到屋子,早上吃一半的饼扔在桌上,七郎心慌撞倒的凳子也还歪在地上,她一一收拾好,正想着大门没关,门板掩到一半,却被用力推了开来。 她惊得倒退一步,两个横眉竖目的恶徒就走了进来,后面则是一张熟悉的丑恶面孔,门外还有几个男人在晃着。 “好久不见了。”曹世祖打量着她,阴恻恻地道:“秀官?还是该喊你一声荆姑娘?” “你!你们怎能擅闯民宅!”荆小田喊道。 “你真忙啊,这么晚才回来。下午寇大人传不到你,又去哪里当探子?帮荆大鹏抓到几个倒霉鬼了?” 荆小田退到柜子边,以掩护身体,右手已摸出放在里头的小剑。 “你弟弟没淹死吧?”曹世祖唇角又是一撇。“哼,要不是他,我的人早就得手了!” “真的是你!”荆小田惊怒道:“曹世祖,你还有胆过来,大鹏捕头马上回来了。” “他?哈哈,不是去衙门了吗?我们南坪铁捕为了老百姓,日夜奔波,曹某好生感佩啊。”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曹世祖指着她。“凭你这个长相,如果是个俊俏少年, 倒能看得上眼。是个姑娘的话,哼,你还不是我的货色!来人啊!”“曹爷,就在这里?”恶徒问道。 “就在这里!”曹世祖面目狰狞,语气凶狠:“我要让荆大鹏回来亲眼见他妹子生不如死嘿嘿,这可比捅他几刀更能泄我的恶气!谁教他要设计我,又押我到公堂,害得本大爷的脸全丢光了!” 恶徒有了好差事,兴奋得准备脱裤子。这回不用打架杀人,只需对付女人,真是太轻松了。 眼见恶徒逼近,荆小田使出好久没用的绝招,放声尖叫。 “救命啊啊啊!”同时她甩掉剑鞘,一刀刺向那个扑过来的恶徒。 “她有剑!”恶徒惊呼,闪了开去。 “救命啊,有坏人!”荆小田继续狂叫,试图冲出大门。 “快捂住她的嘴!折断她的手!”曹世祖更是发狠。“那只可恶的手捏得我半年举不起来,快给本大爷狠狠地整治她一顿丨,” 两个恶徒看清楚她拿的是一把小剑,顿生轻视之心,但这屋子外间摆了两张大床,一时行走不便,就在此时,荆小田跳上床,再蹦了一步,直接将小剑插到曹世祖肩头上,随之身子跳下、一矮,溜进了床底下。 “哇呜!”曹世祖不料她会从床上跳来,根本不及闪躲,痛得大叫。 “臭小娘,快出来!”恶徒蹲下去,往床底乱抓。 “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外头突然响起荆大鹏的吼声。“谁敢乱来,全部抓了!” 接着是拳脚相向声,打斗声,惨叫声,而邻人已被荆小田的叫声惊动,纷纷点灯,拿了木棒扫把出门。 “竟然有人敢惹咱南坪铁捕,不想活了吗!来,吃我一棒!” “哇,贼还不少!快!快帮大鹏捕头抓贼!” 荆大鹏焦急万分,拚尽全力打倒挡住门口的恶徒。 原来他回衙门的路上,见到手下范元恭鬼鬼崇崇地跑掉,此人平时就与曹世祖有所挂勾,他已经十分提防小心,此刻见他行踪诡异,又是从他住屋的方向过来,他感觉不妙,立刻转回来,果然是出事了。 门内的曹世祖见情势不对,伤口又痛得他快要升天,趁着一团混乱,忙唤了那两个恶徒道:“快走!老子来日再战!” 荆大鹏踢走门口的恶徒,正好迎上跑出门的曹世祖,但他没空管他了,立即冲进屋。 “小田!小田!”荆大鹏不见人影,急得大叫。 “八哥哥” “小田!”荆大鹏趴到地上,见到床底下一个蜷缩的小身子,顿觉心疼,忙伸长了手。“没事了,快出来。” “呜,八哥哥”荆小田爬呀爬,爬到一半就没力气了。 “小田,你要不要紧?”荆大鹏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抱她坐到床上。 “快去追坏人” “都知道是谁了,以后再追。” “不行啦,那是现行犯,还跑不远” “先让我看看你。” “你怎能顾着私事,你是威震四方的南坪铁捕耶,威名响当当,坏人吓破胆” “闭嘴!”这时候还来唱曲儿!他来不及骂,就见她脸色不对,惊问道: “你哪边受伤了?” “我好像快死了”她无力地道。 “胡说!不准你死!”他狂吼。“可是我、我”她几乎出不了声。 “小田!小田!”他惊恐不已。 怎知他才离开她一会儿,竟是风云变色。 兔耳山回来后,先是养伤,后来又忙着查阿溜身世,他都还没让她过上安生平静的好日子,也还没让她快乐大笑,她怎能就这样死掉! 相识近一年来,委屈她的时候多,疼爱她的时候少,总想着一辈子的时间那么长,总是弥补得回来;可一旦生死两隔,他又能做什么?烧再多的纸钱能抵得上给她一个柔情安慰的亲吻吗! 他心头一绞,又疼又怜,懊悔莫及,两行热泪便滚了出来。 “别哭,八哥哥,你别哭呀!”荆小田看到也慌了,伸手帮他抹泪。 热热的泪水沾在手上,刺痛着她的肌肤,她的心都快碎了。 她不想见他为她悲伤。像冀王爷,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是那么悲伤,那可是会折磨掉一个人的心魂啊。她的大鹏铁捕应该是英武刚强,威猛如天神,她绝不愿见他因她而消磨了志气。 她摸着他的脸、他的胡子,想到彼此的耳鬓厮磨、亲密热吻,种种甜蜜,竟是不复再得,越是摸着,越是心痛难舍。 “糟糕,八哥哥,我真的不想死” “那就不要死啊!”荆大鹏心急地翻看她的身体找血迹。“你到底伤在哪里?还是受了内伤?” “我、我也不知道八哥哥,好黑”她双眼一闭,不省人事。 “你到底是要给我死几次啊!”荆大鹏再一次心胆倶裂,泪水夺眶而出。 “荆小田!我不准你死!不要让我来不及爱你啊!小田!快醒来!” 第三十三章 冬日正午,暖阳温和,运河码头人潮汹涌,热闹无比。 “说书娃娃又出来了,快去听!” “今天不是说书娃娃,是说书娃娃的爷爷,他这回讲的是目前最轰动的宫廷秘辛,一定要听啊。” “别挤,别挤,你这么大个儿站后面去,别挡了我们视线。” 荆大鹏硬是被一群人排挤到后面去;他才办事回来,路过运河,就见到这番盛况,自然也是要过来凑个热闹。 他冷眼看着那位“说书爷爷”脸皮抖了下。易容啊?哼,她变男变女变老变丑变成了灰,他都认得! 太不专业了。身形不变,衣服不变,洒了面粉将头发眉毛弄得粉白粉白的,剪了头发贴上去的长胡子也是灰白灰白的,原是白净的脸蛋画了皱纹和斑点,远看是小老头儿,近看却是一个化妆失败的老生。 他也看到站在她附近的宋剑扬和另一位陪同保护的吴侍卫,明白阿溜他们一定蹲在她前面听说书。这些人是怎么了,不好好看着她,全跟她出来玩了? “今天不讲金大鸟捕头,他没戏唱了。”说书爷爷挥挥右手,一副将金大鸟抛开的模样。“咱来说唐朝盛世。话说,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宠到杨贵妃到了一个无法无天的程度,洗澡一定要洗华清池的温泉,饭后水果一定要吃岭南的荔枝,总之,她想要什么,皇帝就给什么,可是有一样,皇帝给不起,在场的各位哥哥叔叔也给不起。” “生小孩啦!”大家笑嚷道。 “对了!这位贵妃其实也是生过儿子的,却是不幸夭折。唉,这种伤心事我们也替她难过。谁知道她从此转了性,自己没有儿子,也见不得别人有儿子,活着的,想办法毒死;还没生出来的,就硬生生逼人打胎。造孽!造孽啊!”众人也跟着说书爷爷摇头。 “这位贵妃的蛇蝎心肠,这几年大家都听过、再听过了。唉呀,今天是这个宫女被打胎,明天是那个妃子被赶走,皇帝又是个怕老婆的,就给她横行霸道,将个后宫闹得是凄风苦雨。有一天皇帝照镜子,发现他跟我小老儿一样,头发白了,胡须白了,不禁大叹一声,俺年纪大了,却是膝下无子啊。太监听了,立刻跪下谢罪,说皇上有儿子啊。皇帝大吃一惊,说儿在何处。当下起了銮驾,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冷宫。看官哪!这一见面可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啊。不,不,不是十年,是六年,这小儿六岁了,父子隔了六年才相见。人间悲惨伤心之事,莫过如此。唉!唉!” “唉!唉!”群众也跟着叹气。 她叹得重,应是想到了阿溜和毛球隔了九年才认回了爹吧。 “原来,当年宫女纪氏怀孕,贵妃照例又是醋劲大发,遣太监送堕胎药,太监不忍心,没让纪氏喝,后来纪氏被送入冷宫,偷偷生下皇子,和几个被贵妃排斥陷害的姐妹互相扶持,将个皇子拉拔到了六岁。史官查了皇帝的起居注嗳,我小老儿虽然不好意思,还是要跟大家说明白,这皇帝的起居注就是什么时候跟女人睡觉,都要写下去的。时间一查,对了,证实那小童果然是皇帝的亲生子,然后再滴血认亲,只见一左一右两滴血逐渐靠了过来,旋呀旋的,越旋越快,终于融成了一滴,于是父子抱头痛哭一场,皇帝立刻将儿子接回东宫,立为太子。” “我才不信皇帝会感动到哭。”有人哼道。 “贵妃知道这事,又想毒死太子。太子很聪明,说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吃,你这贼女人,以后我当皇帝就有你好看。贵妃听了,吓得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皱纹也跟我小老儿一样一条条冒了出来。人丑了,心更丑,皇帝也不要她了。在这里我小老儿奉劝各位叔叔大哥千万要感情专一,要娶只娶一个就好,否则其中只要有一个凶婆娘,你又没办法治她,那我小老儿也只能说是你贪图女色,活该闹了个家门不幸。” “知道啦!”大家笑道。 如今曹妃失了势,就算曹世祖躲起来,但荆大鹏已抓到喽啰,他成竹在胸,只要他们供出曹世祖,就能将他绳之以法。 而皇上立了太子,朝廷喜气洋洋,魏王府则是完全静了下来,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声。 “怎地说书爷爷的口气很像说书娃娃,声音还细细的?”又有人道。 “爷孙一脉相传,口气当然一样了。老人家中气不足,声音听起来就虚,也不知道他年纪这么大了,还能讲多久。” “这件事打从立太子以来,我至少听过十遍,就这位说书爷爷说得最精采。可他怎老是套用唐明皇和杨贵妃,明明就是当朝的后宫秘史啊。” “他不能乱说,万一冒犯了皇上,可是会叫大鹏捕头抓去关的。” 是啊,他就是要抓她回去关起来。荆大鹏叉着双臂,一双冷眼没离开过“说书爷爷”;她身子还没养好,就出来说说唱唱! 那夜,她并没有受伤,只是太虚弱了。那天一早阿溜出事,她整日照顾、奔波,竟是忘了进食;而他也疏忽了,以为诸葛家送来饭菜,她已经吃下;后来她又和歹徒拚搏,耗尽体力,自然眼前发黑,不支晕倒了。 原不想打扰诸葛,结果还吵醒了王爷和阿溜。他泪流满面,心痛如绞,跪求诸葛务要救活小田,否则他就要娶她的牌位了。 结果竟然只是饿昏了。 事后,阿溜看到他就扯了嘴角笑,笑到他已经练就了连睫毛都不眨的最高境界冷脸。 此刻,人潮散去,他仍是绷着脸,走到“说书爷爷”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嘿?”说书爷爷见了他就傻笑。 “回家去。” 他走在她后面,只要她转错弯,他就重重哼一声,她只好照他的意思,一路被“押送”回到了住处。 “你去说什么书!”一进门他就吼。“啊,我正在想,我如果不当你的丫鬟,我还可以做什么活儿。如果将说书扩大格局,其实是可以编故事来演一出戏的,可惜我不会写曲本,不如就来演一小段,先扮个老头儿试试看。” “讲完了没?” “唔。” “你哪儿都不去,就给我乖乖待在屋子里,去洗脸。” “你该回衙门了。” “我是头儿,我什么时候回去我高兴!” 阿溜这时才牵着毛球和七郎姗姗回来,后面则跟着宋剑扬和吴侍卫。 冀王爷已收七郎为义子,他的意思自是希望三个孩子回去王府,但孩子一下子离不开姊姊,因此他也不催,只是派了侍卫保护他们。 小屋内多了两个人,更形拥挤,而且变成了荆大鹏得跟阿溜同睡一张大床,另一张床则让给侍卫睡,搞得他夜夜失眠,因为半夜会有小表乱滚,踢他,抱他,抢他的被,拿他的大腿当枕头睡。 现在小表就坐在他旁边,仍是扯了嘴角笑他。 “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回冀王府去。”他出口就赶人。 “我还要给诸葛大夫医治。” “诸葛说你的毒全解了,他没空理你。” “当初是你硬要我来的,我就是不走,你能拿我怎样?” “我会跟你收房租、收饭钱。” “哪有哥哥跟弟弟收钱的道理,你一点都不友爱兄弟。” “谁是你哥哥了,你不是姓朱吗?” “我姓荆!我是荆阿溜,不是那个朱什么三的。” “朱佑杉。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念,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写啊?” “不必了!我本来想喝你的血,好让我为了报答你的恩情,让你一辈子摆脱不了我的纠缠,怎知就是没机会。” “谢了。如果是小田纠缠我,我会很高兴。你?哼,免了吧。” “就因为你占走了我家小田,我才要纠缠你!” 宋剑扬和吴侍卫坐在床上,看着毛球和七郎解九连环。跟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天,一家子总是吵吵闹闹,有说有笑,宋剑扬似乎了解为何小王爷还不想回去的原因了。 “阿溜,回家去吧。”荆小田从里间出来,她已扯下胡子,擦净一头面粉,洗好了脸,回复一张清秀的容颜。 阿溜也不说“这里才是我家”这类话了。事实既定,他能说的就是:“你也来。” “王爷是找我去,但我不会进王府。”荆小田在桌前坐下来。“你们父子再相聚,你得开始过新生活;不,应该说是延续你五岁以后的生活。你可能需要重新适应,但绝不是回头找我,再依赖着姊姊来照顾你、帮你解决问题。” 阿溜抿着唇,低头看桌子。 “阿溜,你爹很想你们。”荆小田又道:“他这几年一直在找你们,他从来没放弃希望。瞧,八哥哥才写信说了线索,他就亲自赶来了。” “你也该回去扫母亲的墓,祭拜祖先。”荆大鹏也道。 “听说你还在王府的时候,爹娘很疼你,教你读书识字,陪你一起玩耍,可惜你都忘了。”荆小田轻轻摸他的头发,柔声劝道:“回去看看,或许能想起些什么。” 他们两个劝他的道理,阿溜都知道;而王爷给他时间,耐心等候,这番用心他也明白。只是,他一定得先弄清楚小田的去向,他才能放心走。 “你如果不去,你要做什么?嫁给这只大鸟?” “我不嫁他。” “嗯?”荆大鹏出了声,很不以为然。 “你不嫁他?他哭着求大夫救你耶,赏个脸给他吧。” “嗯哼?”荆大鹏脸皮很热,瞪向了阿溜。 荆小田下定决心,事情得摊开来说清楚,否则再跟他陷下去,只怕会苦了芙蓉。 “荆捕爷你待我好,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能跟你成亲。” “为什么?” “你不知道芙蓉喜欢你吗?” “啥?” 不只荆大鹏诧异,连阿溜也瞪大眼睛,甚至毛球和七郎也看了过来,宋剑扬眼神变黯,吴侍卫则是笑着轻叹一声。 第三十四章 “她每天都会送点心给你。”荆小田指了桌上一盘果物。“有时候寇大人不希望她出来,她就会遣阿忠或阿义送来,没有一日间断。” “哈!炳!炳!”荆大鹏重重地大笑三声,受不了地拍了一下桌子,学说书爷爷大摇其头。“荆小田啊,哈!炳!炳!”再给她夸张的大笑三声。 “你不要笑得这么恐怖啦。” “过来,咱里头说话。”他拉起她的手。 “说什么呀!不能这里说吗?” 荆大鹏掀了帘子,两人来到里间,他将她按到大床上,然后坐到她身边。 “我问你,小姐有说过她喜欢我吗?” “有啊。她跟我说,她很喜欢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好像不知道啊!”荆小田一惊,芙蓉确实从没说过那人的名字。 “那个人是谁?” “这”“她拿吃的来,是给剑扬,不是给我,我只是沾光分吃了一点。” “剑扬?怎会是他?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说话啊!”“你都不知道小姐喜欢剑扬?连毛球七郎都看得出来,就你这双大眼睛骨溜溜的都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 荆小田张口结舌,她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芙蓉她以前就很崇拜你”“南坪哪个姑娘不崇拜我?” “你好自大!” “奇怪欸,你们姑娘家不是喜欢讲体己话,她没跟你说清楚?” “有啊。她说,他是个武人,所以寇大人不会喜欢;她也说,他们没机会见面,因此她去瞧瞧他屋子也好。她每次来,你几乎都不在,所以她就是来瞧这间屋子啊。” “她是来看你。后来在你养伤后期,她每天中午就走,就是去剑扬他家的屋子,陪他爹娘说话,教他大哥的孩子读书。” “啊,她、她她都没说”荆小田结巴了。 “你如果喜欢我,会到处嚷嚷说你喜欢荆大鹏吗?或是跟人家说,我去荆大鹏他家晃晃了?还是来拜托我,说荆大鹏求求你娶了我吧。” “胡扯。”她笑出来。“我都不会这样做了,更何况她是小姐。” “你话都不问清楚,就自个儿乱编故事,还想来个壮烈成仁,我真是被你气死了。” “我真的看不出来。” “因为你眼里只有我。”他凝视她那双流泉似的清澈黑眸。“所以你只看到和我有关的人,不会看到别人,一心一意就为我着想,却是想歪了。” “我也是关心芙蓉啊,大人明年就要嫁掉她,这才想拉拢” “小姐也想拉拢我们。她看你心情不好,叫我要好好关心你。” “啊,芙蓉” “你不是想封自己当古往今来第一神探?怎就探不了小姐的心思?” “芙蓉又不是坏人,她心地好,想的都是好事,我干嘛去探她?” “那我坏不坏?” “坏!你最坏了!”她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好像撒泼似地大发娇嗔,但她不管了,索性喊开来:“你爱骂人,爱吼人,爱管人,爱摆冷脸,自以为是,粗心大意,无理取闹,混蛋,坏蛋,满脸都是胡子”她辞穷了。 “既然我坏,你又只探坏人,”他露出得意的笑,摸向心口。“那我的心在这里,让你一辈子来探。” “这么浮滥的戏词也说得出来,真恶心。” “好吧,也不用你探了,我老实跟你招了。”他按住她的肩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告诉她道:“无论你再踩我几脚,捏我几下,我都很清楚,我荆大鹏要娶荆小田当我的妻子。” 她的心怦然遽跳,全身血液奔流,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 “从今天起,我要绑住你,再也不许你离开我身边。” “什么啦。”害她只感动一下下。 他拿出准备已久的道具,一段红丝线,将一端系在她的左手腕上,然后将另一端搭在自己的右手腕,但他只用左手不会打结,怎样也系不来。 “笨!我来。”她轻巧地帮他系好丝线。 红丝线相连,执子之手,再无分离。她凝视这条从荆家村外就牵起的红线,眼睛又湿润了。 与他相遇,有笑有泪,有甘有苦,风风雨雨,一起走过,了解日深,终于认定了终身。 她又想到了那晚,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她是多么地舍不得他,而他也为她急哭了。本就有情,在紧要关头,两人全都真情流露了。 “他们都说,我晕倒时,你在诸葛大夫那边哭得很伤心,说万一我死了,你就要娶我的牌位,会有这种事?” “当然是読话连篇!大家都或会编故事。” “哦?我刚昏过去的时候,好像听到你在喊我,你到底说了什么?” “就叫你闭嘴,都快昏了还在唱曲儿。” “不是这个。是最后我眼睛黑了,我耳朵还听到你在叫我。” “有吗?我说什么?” “隔壁黄大婶有听到。他们那晚全出来帮我们打坏人了,现在她看到我就一直笑,我改天去问她。” “不准你问。” “咦!嘴巴长在我脸上,我爱问就问,你管得着吗?” “那我只好堵住了。” 他欲拥抱亲吻她,手一抬,却不能尽情伸展,原来是让短短的红丝线给绊住。他手腕一绕,却将只剩半尺来长的红丝线转得更短。 “他奶奶的!这线缠得胡涂了!”他抱不了她,很是懊恼。 “别说粗话啦!” “好,我不说粗话,你可以当我孙子他奶奶吗?” “呵,呵呵”哪有人这样子求亲的,她笑了,开怀地笑了。 她的笑容明亮,有如旭日初升,照亮了房间,炫亮了他的心田,他悸动无比,低头便吻住那朵甜笑。 他也不去解红线了,早就缠得紧密分不开了,一手相拥,一手十指交缠,照样可以吻到天翻地覆。 “八哥哥”她在他唇边软腻地喊着。 他现在已经听得出来了,当她喊他八哥哥时,就是在跟他撒娇,像个小娃娃似地,祈求着他的疼爱。 “小田!”他深入寻索,竭尽所能给予她他的热情。 正亲吻得缠绵忘我,帘子下面蹲着两个小人儿,四只亮晶晶的眼睛显得困惑。 “八哥哥的孙子他奶奶,我们要叫八奶奶吗?”七郎问道。 “八哥哥的孙子,也是我们的孙子那一辈,孙子他奶奶,当然就叫她八奶奶。”毛球很肯定地道。 “哎哟,我又要长疹子了。”七郎蹲久了,一跤跌倒在地,小手掌遮着眼睛,嚷道:“不看了不看了!” 其他三个大人很自制,没有去偷看,但听也听到了。吴侍卫走到门外,执勤看守门户,顺便尽情偷笑;宋剑扬则是楞楞地看着桌上小姐送来的橘子;阿溜看着他;小姐出不来,宋大哥进不去,中间还梗着一个不爱武人的固执寇大人,这一对又是要如何凑拢呢? 寇仁歆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客套地邀请王爷吃饭,王爷就爽快答应了。 王爷为什么答应呢?他想了又想,阿溜生病时,芙蓉去探病,王爷也在那里,难道是看上了大家闺秀的芙蓉?打算娶她当续弦妻子? 王爷都三十好几了,年纪相差有点大;不过若王爷真要娶,他也只能忍痛嫁女,给女儿当上王妃了。 还是小王爷呢?原来阿溜已经十四岁了。芙蓉十七,大个三岁也还好,妻子年纪较大,较懂事,可以协助夫君,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庆幸自己对阿溜还不错,所以广结善缘是对的,千万不可看人出身低就瞧不起啊。 万般心思,化做了席间的热络招呼。寇家这边就是他、夫人和芙蓉;王爷是主客,还有荆大鹏一家,荆小田、阿溜、毛球和七郎。 但那个侍卫是进来做什么?王爷一直要他坐下来同桌吃饭,他坚持不肯坐,就站在王爷身后。嗯,也算是个尽忠职守的侍卫啦。 吃到一半,荆大鹏夹起一块肉,好像想到了什么。 “阿溜,诸葛要田鸡来下猛药,你找到了没?” “下午去杏花湖找了。” “你带回去了吗?我怎么没看到?” “我找完就直接过来,在这里。”阿溜从脚边提起一个鼓鼓的麻布袋,而且布面还会跳动,可见里头有活物。 “嗳,别打开呀。”寇仁歆赶快出声。 “给头儿看一下就好。”阿溜笑咪咪的,解开绑带,却突然将布袋一抖,往桌上倒了下去。 噗!噗!几只肥物跳了出来,女人小孩立刻哇哇叫。 “哇啊!”寇芙蓉抱住了身边的娘亲。 “哎呀,青蛙跳走了!”阿溜惊讶叫道。 有只青蛙跳进汤里,汤凉了,竟当成池水洗了起来,蹦蹦又跳跳,在桌上扑来扑去,突然就跳到了寇芙蓉的碗里,朝她帼啁叫了两声。 “小姐,小心!”宋剑扬立刻上前,挥手赶跑那只青蛙。 “啊啊”寇芙蓉还是吓得跳起来,跑去抱住柱子。 “芙蓉,别怕,青蛙而已。”荆小田急忙跑去芙蓉身边,轻拍她的身子,同时喊道:“阿溜!快将青蛙捡回去!” “啊!”寇芙蓉犹是惊恐不已,紧紧抱着柱子,喘着气道:“小田,我呼!呼!喘不过来” “蓉儿你的喘病?”寇夫人惊见女儿的脸色。“不是十岁就治好了吗?” “娘,我后来发作过,迷魂药那回” “你怎不跟我们说啊!”“诸葛大夫治好了,我不敢、不敢说怕你们担心呼!呼!”“蓉儿啊!”寇家夫妻心急地喊道。 一只青蛙又跳过她的脚边,寇芙蓉受到惊吓,呼吸更急促了。 “快呀!宋大哥,快救小姐啊!”阿溜喊道。 “他是要怎么救?”寇仁歆急道:“大鹏,快送芙蓉到大夫那边!” “来不及了,小姐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完了。”荆大鹏也催道:“剑扬,快!” 宋剑扬早就忧急如焚,再也顾不得在场这么多人,双手扳过寇芙蓉的肩头,让她背靠柱子,然后捧住她的脸颊。 “小姐,得罪了。”他说完就封住她的嘴。 寇仁歆差点昏倒。这小子,竟然当着他的面非礼他的宝贝爱女! 众人不敢作声,就见宋剑扬吸起最饱满的气息,然后再往寇芙蓉嘴里送气;他不急躁,而是有规律地来来回回几次,让她急促的气息随着他的送气而缓和下来,最后,寇芙蓉终于恢复了正常呼吸。 第三十五章 “小姐,好些了吗?”宋剑扬问道。 “唔?”寇芙蓉缓缓地睁开眼睛。 “气顺了?” “啊!”“剑扬冒犯小姐了。”宋剑扬放开手,退得远远的。 荆小田去扶寇芙蓉,看到荆大鹏和阿溜互使眼色,好像有点明白了。 寇芙蓉羞得满脸通红,拉了荆小田,躲到厅旁的帘子里去。 “你你你”寇仁歆指着宋剑扬,气得眼冒金星。“你怎会用这种方法救蓉儿?!” “当初小姐中了迷魂药,气管收缩,喘病发作,一时呼吸困难,喘不过气,那时小姐昏迷,诸葛大夫无法让她放松,正好在下在场,便嘱在下以送气方式紧急救治小姐。” “我的天,那时你就亲了” “小姐虽然昏迷,但在下向小姐发誓,必定终生守密,绝不玷辱了小姐的清白。方才情急,不得已再度冒犯,还请寇大人原谅。” “寇大人,剑扬这是救人。”冀王爷出面说话了。 “是,是救人。”寇仁歆也只能附和。 “阿溜呀,”毛球自始至终都坐在她的凳子上,转着**看阿溜和七郎捉青蛙。“青蛙冬天要睡觉了,你还吵它。” “请它出来跑个龙套,就让它回去睡了。”阿溜已经捡回三只青蛙。 “帼!啰!”七郎还钻在桌底下,学青蛙叫要抓青蛙。 “吾家小儿顽皮,还望寇大人见谅。”冀王爷抱拳谢罪。 荆小田听了,露出微笑。现在不再需要她出来说话,已经有父亲可以出面为小孩的顽皮行径道歉了。 “小孩活泼点好。”寇仁歆心里其实是想捏死阿溜。 宋剑扬望向小姐藏身的帘子,原已恋慕在心,亦知小姐心意,无奈两地分隔,苦无机缘相见,又听得寇大人准备嫁女,他若再不挺身而出,追求所爱,岂不辜负了用情至深的小姐。 “寇大人,寇夫人,剑扬有一事相求。”宋剑扬鼓起勇气,长长地拜揖道:“恳请大人和夫人将小姐许配给剑扬为妻,剑扬必定一辈子敬爱疼惜小姐,给小姐过上最幸福安稳的日子。” “啊?啥?你?”寇仁歆惊楞得说不出话来了。 “寇大人,能否让我做个媒人。”冀王爷顺水推舟。“剑扬今年二十五岁,家世清白,过去曾在南坪衙门当过三年捕快,最近三年是我王府侍卫,他懂得诗书,又有一身武艺,为人诚实勤勉,尽责细心,我有意拔擢他为王府侍卫副总管,在我王府也算是个安定的活儿,养得起妻儿,不知寇大人对于这样条件的女婿意下如何?” “可以,可以,都可以。”寇仁歆已经语无伦次了,王爷做媒,嫁给青蛙也行。” “老爷,他不错。”寇夫人见宋剑扬英俊挺拔,言行举止有礼,神色又极为关心女儿,早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了。 “不错,不错。”寇仁歆继续语无伦次,早知道就不请王爷了,被设了一个局,就这样把爱女嫁掉,呜呜。 荆小田犹担心芙蓉的身体状况,转头一看,只见她脸色晕红,双眸似水,一只手因为紧张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力道之大,还捏痛了她的指头,一点都不像刚刚才喘病发作的虚脱模样。 “芙蓉你”荆小田恍然大悟,小声地笑道:“我知道了,你真会演,你好勇敢,为自己挣得了好姻缘。” “嘘,嘘。”寇芙蓉连颈子都红了。 “太好了,来吧,回去吃饭。”荆小田拉了芙蓉出来。 寇芙蓉走出帘子,偷偷瞄向宋剑扬,他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又各自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有情人终成眷属,接下来得准备办喜事喽。 阿溜看向父亲,马上低下头来攒着手里的麻布袋;冀王爷眼里浮现笑意,这是父子相见后,第一回齐心共同做了一件事。 七郎终于把最后一只青蛙抓进了阿溜的布袋里,大功告成。 南坪城外,长亭相送,冀王爷带他三个儿女回北关冀王府。 七郎和毛球穿了簇新的棉袄,有如一对可爱的金童玉女;阿溜则穿上一件灰色棉袍,像个小儒生,只是眸光仍流泄出他独有的野性和倔强。 “七郎,这是你的生辰八字,你要收好。”荆小田蹲下来,拍拍七郎的口袋。“以后长大了,可以回郷一趟瞧瞧。” “姊姊,姊姊,我要看也是看你”七郎想哭了。 “要看我很简单呀,南坪北关又不远,姊姊有空会去王府玩的。” “姊姊,你一定要来喔。”毛球依依不舍。 荆小田拥抱了他们,亲了亲,摸了摸,一再地交代。 “你们要听爹爹的话,好好念书,有空给姊姊写信喔。” 另外一边,一大一小还在互瞪。 “荆大鹏拜别小王爷。”大的拱个手。 “见鬼了。你再这样叫我,我就把小田抢回王府去。” “哼,有了身分地位,也开始学会抢夺民女了?” “我想当捕头,去抓抢民女的恶徒。”阿溜一下子泄了气。 “你可以去问北关县衙,看他们有没有缺。” “问得到才有鬼。” “你好好跟卓伯伯学武艺,下次见面,看你能跟我对几招。” “我会将你打趴在地。” “好,有目标,有志气,认真学吧。”荆大鹏一拳打在阿溜肩头。“多吃饭,很快就长得跟我一样高了。” “可我每天早上起床,裤”他脸色窘迫,耳根微红,左右看看,附到荆大鹏耳边小声地说了话,末了又问:“这样还长得高吗?” “这是正常现象。”荆大鹏听了,正色道:“每个男人在长大的过程中都是如此,你不用担心。” “男人?” “是的,阿溜,你是男人了,看到姑娘不能随便乱爱,爱了就要爱到底,知道吗?” “知道。” “先将你的心思放在读书和学武,将来让八哥哥看到你比我更强。” “这还用你说!” 荆小田和毛球七郎说完话,走了过来。 “小田。”阿溜转向她,紧紧地注视她,抚向自己的心口,郑重地道:“我阿溜里头也有一个田字,我会把小田永永远远放在我心里。” “当初喊你阿溜,真没想到里面会有一块田。”荆小田轻搂他一下。 “冀王府也有田耶。”毛球和七郎学了“冀”字,发现字里有田,乐不可支。 “小田,你已经买田给我们了,很多,很多,都在这里。”阿溜右手仍按在心口上,眼睛红红的,声音也梗住了。 凉风吹拂,白云飞移,蓝天映朗日,是出门远行的好天气。 “大鹏,小田,我们走了。”冀王爷微笑道别。“祝你们夫妻百年好合。” “多谢冀王爷。”荆大鹏和荆小田同时回道。 他们已摆了简单的喜酒,宣告了喜讯,请大家吃喝一顿,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孩子们饯行。 “爹!”毛球和七郎跑去让冀王爷牵起了手。 阿溜也走了过去,他还是没开口喊过爹,然已经谦恭有礼地跟父亲点个头,这才头也不回,登上马车。 “姊姊,八哥哥,再见了,要来北关玩喔。”毛球和七郎上了车,仍掀了帘子,不断地挥手。 “大鹏,小田,一定要来。”冀王爷也热情邀约。 “我们一定会去!”荆小田大喊。 侍卫骑马护从,车队起程离去;远山苍苍,黄沙滚滚,车马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官道的尽头,看不见了。 “八哥哥”荆小田一直忍着,最终还是撅了小嘴,红了眼眶。 “我在这里呀。”他将她按进怀里。 她贴在他的胸膛,让泪水静静流了一会儿,这才抬起脸来。 “小田,不哭了。”他以指腹为她拭净泪痕。 “嚼,我真替孩子们高兴。”她用力点头,重新锭开一张欢喜的笑脸。“我也要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了。” “我们的生活。”他纠正她。 “荆捕爷,等我们回去后,还有探子活儿可以做吗?” “有,有一件很要紧的。” “发生大案了?” “来探我吧。” “嗄?” “探我有几根眉毛,几根胡子,回头得跟我详加说明,若有错误,得重新再探。”他神情极为严肃。 “探你的头啦!”她听了直笑,转身就走。 “哪里逃!”他拉住她,直接带进怀里,紧紧拥住,笑道:“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荆小田你被逮了。” “我犯了啥罪啊。”她黏腻地喊冤。 “诱拐我的感情,掠夺我的大床,捏我的脸皮,拔我的胡子,踩我的脚,咬我的嘴,还让我一辈子掉进你的陷阱里爬不出来,万劫不复了。你说说,你该当何罪?” “哇!真是罪大恶极,快绑我回去吧。”她笑靥如花,踮起脚尖,揽住他的脖子,大眼眨巴眨巴地瞧着她。 他顿觉浑身燥热,这娇美媚态可真要他的命了。他收紧了手臂,低头埋在她的颈项边,深深地吸闻她的甜香,再往上寻索到笑意盈盈的唇瓣,以热吻锁住了她的唇舌。 长长绵密的亲吻过后,他去牵了马。寇大人给了他三天的婚期,他得把握时间才是,回乡、成亲、喜酒、洞房嘿嘿。 “走,咱回荆家村拜天地了!” “嗳,被你逮了,任由爷发落吧。” 她已经被吻得酥软无力,让他抱上了马匹,无骨似地倚在他的胸前,而那嗲音、那柔香却仍骚动着他的心思,箍在她腰间的手也更用力了。 “晚上洞房花烛夜再跟你算账!” “嘿!”她揪着他的衣襟,仰起脸往他的脖子轻轻一舔。 “他爷爷的!”他浑身一颤,全身热流奔窜,黑脸红了下,低声狂吼道: “再不正式拜堂成亲,我就要疯了!” “我孙子他爷爷,咱可以走了吗?”她笑着扯了扯他的胡子。 “驾!”他绷起脸,拉动缰绳,往东边的荆家村奔驰而去。 “南坪有铁捕”她开口唱了起来。 “还唱?”他在她头上重重地哼道。 “你听嘛!南坪有铁捕,大鹏爱小田,相亲又相爱,永远不分离” 晴空万里,马匹驰骋,人儿相拥,柔亮的歌声飘扬在风中,还要一直传唱下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