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戏》 第一章 这个实习教室的墙面很不一样,不是白漆粉刷,而是一块又一块的方形白色磁砖,很像法医解剖室的解剖台,也像传统老建筑里的浴室;教室有大片落地窗,本该光线充足,偏窗帘是黑色的,长时间的拉合,掩住了外头阳光。 “每次进来都觉得阴森森。”林雅淳穿上防护衣,戴上手套,抱怨了句。 “但是窗帘拉开的话,经过的同学可能会被吓到,尤其不是我们这科系的,肯定要收惊。”游诗婷把长发盘起,戴上防护帽。 “这样说没错啦,但一定要搞得这么可怕吗?不是听说台北有家医院就打造了五星级的空间?” “五星级?”推床上的大体倏然坐起。 “哇!”林雅淳惊叫出声,巴了对方后脑勺一记。“死阿泰!你突然爬起来会吓死人你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虐尸”阿泰好委屈地摸摸后脑壳,身上白布滑落,**的胸口有几根微卷小胸毛,不算性感,倒是有点滑稽。“我只是想说,学校不可能给我们五星级实习教室啦,哪有那么多经费。是说你胆子也真小,我坐起来都能吓到你。” “你现在是大体ok?大体是不会说话的ok?”林雅淳被吓得不轻,不肯放过教训同学的机会。“你以后帮大体化妆化到一半,他突然开口问你午餐的鱼肉好吃否,或是像你那样爬起来,你不怕吗?” “你听过假死没?有人是被误判死亡的,盖了白布后,又爬起来问家人发生什么事的,这事情真的发生过,万一你将来遇到这种情况,你要被吓吗?我这是给你机会教育。” “喔唷,啊你们是好了没?”隔壁推床上的大体悠悠出声:“我躺很久了,这床很难睡,我现在腰酸背痛的,可不可以快一点?”侧过身,掌撑起下巴。“掯!以后来发明独立筒棺木好了,这么难睡怎么有办法一路好走啊。” “陈润升,你这想法不错,但是可以请你躺好吗?我要开始练习了。”游诗婷臂上挂了条大毛巾,站在陈润升双脚正后方。 她的大体模特儿听话地躺下,她便依着步骤开始进行练习--首先,检查身体有无缺陷。 她走到推床一侧,看向陈润升的脸,然后是脖子、胸、手、腹部,一直到脚掌皆检视过一遍;当她从一旁工作台拿了片尿布回到推床旁时,就见陈润升睁大眼睛看着她。 “看什么?眼睛还不闭上。”游诗婷扬扬尿布。“再看,就包你的头。” 陈润升咧嘴笑。“哪个头?” “就是说嘛,是大头还是小头?”隔壁那床接着问,然后是猥琐笑声。 “你们实在很低级欸。”游诗婷瞪了两人一眼,手伸到大毛巾下。男人都这样,三两句不离黄。 “是你先说要包我的头啊,你现在不是正在做?”垂眼看着那把手伸进他腰腹下、正在解他身上那件尿布的女性侧颜,陈润升不怕死地说。 “拜托一下,你们专业一点ok?这样子怎么练习啊,万一考不到执照以后怎么找工作?”林雅淳一面进行手中工作,一面提醒。 “我本来只是想问游诗婷,她嘴巴那唇蜜是什么口味的,很香啊,结果还没问就先被她凶了。” “谁叫你盯着我看。”游诗婷睨了眼她的大体模特儿。 “我看它像橘色,在猜是水蜜桃还是柑橘味。” “猜这做什么?” “想象一下吻你是什么滋味。”陈润升很认真的口吻。 游诗婷呆了两秒。“你很无聊。”转身把换下的尿布放一旁,并未扔弃;反正只是练习,大体示范者都还是会穿着自己的短裤,尿布包在外头也不会弄脏,留着还能重复使用;但即便如此,还是得假装那是片用过的尿布,所以她脱手套,换上新手套,拿了擦脸巾,坐到推床一侧,开始擦他的脸。 “喂,我说认真的,每次问你要不要当我女朋友,你老是不考虑就拒绝。” “你那么花心,谁要当你女朋友!”林雅淳接了话。 “那是因为诗婷不给我追,我才加减和其他人交往。她要肯点头,我绝对一片痴心。”陈润升看着上面那张正在擦他脸颊的面容,说:“不考虑一下吗?” “不要!”她瞪大眼,用力拉住他耳朵,擦他耳背。 “嘶--小姐,你轻一点,谋杀亲夫也不是这样。” “你再讲!我等等把你画成女尸。” “诗婷,润升是真的满喜欢你,你不是没男朋友?”隔壁那床又出声。 “没男朋友,跟他喜不喜欢我有关系吗?”游诗婷拿出寿衣,将内裤和外裤先套迭好,内衣、单衫等五件摆好后,将陈润升身上大毛巾掀至大腿上,接着为他套上裤子。“我对姐弟恋也没兴趣。” 她高中毕业后,先工作了几年,发现专业知识不足了才考大学;这些同学在她眼里就像弟弟妹妹,她没想过要和哪个男同学交往。 “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陈润升见她动作熟练,可他毕竟是男人,他的体重对她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他抬腿,让她方便为他穿上裤子。 “你管我!”拍了下他大腿,游诗婷道:“不要动啦,哪有遗体自己把脚抬高让人穿寿衣的。” “这样你比较方便穿啊。” “考试又不能这样。”看了眼墙上时间,她又说:“等等时间拖太久,又要继续练习,你不是躺得腰酸背痛了?”时间上的掌握她还未控制得很好,但考试是有时间限制的,她还需要多练习几次。 “他故意的啦,这样才能被你一直摸啊。”阿泰闭眼说完,忽然扭动大腿。“哦啊哈”“靠!你是怎样?”陈润升瞪过去。 “不是啦,就敏感带被ok妹摸到了。”摀着胯下。 什么什么什么?她哪有摸到什么敏感带!“你专业一点ok?”林雅淳尖叫起来。 游诗婷看了过去,笑出声。每次听雅淳夸张喊着ok,总能令她短暂愉快。 陈润升翻了翻白眼,看着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灯管,开口说:“问你们喔,要是证照和毕业证书都拿到了,你们以后会从事这行吗?” “会吧,不然念这科干嘛?我当初跟我老爸老妈革命很久耶。”阿泰说着。 “我可能就等实习后再决定吧,在学校学到的毕竟不是实际经验啊,现在学的将来真的用得到吗?正式进入这行后,可以适应吗?这个都要考虑的。”林雅淳说着自己的看法。“之前老师不是说这行业很累?二十四小时轮班就算了,吃饭吃到一半要跑出来接体,睡觉睡得正熟接到电话也要马上出发去接体--” 阿泰接了她的话。“**做一半接到电话也要--” “你闭嘴啦!每次都讲这个!”林雅淳气得把擦脸巾扔到阿泰脸上。 陈润升畅笑几声,看着上面那张正准备帮他上妆的脸蛋。“诗婷你咧?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来念这个科系,就是为了学习专业知识,毕业后当然就是走这行。”游诗婷取了化妆棉片,沾上化妆水。 陈润升念头一闪,兴奋道:“我们合伙怎么样?自己搞一家礼仪公司来做。台湾人口老化,殡葬这一块是个大饼,自己创业一定比去上班还要好赚。” “不错啊,到时候叫上我,我回去问我老爸看他能不能拿点钱出来投资。”阿泰兴致高昂。“公司名就叫啊,殡殡有礼?殡葬的那个殡。” “白痴!冰火五重天不是更好?又要冰在冰柜又要火化。”还殡殡有礼咧!陈润升不以为然地哼两声,盯着游诗婷。“诗婷,你说呢?” “要我说什么?你想开就开。”化妆棉在他脸上擦过,游诗婷旋开乳液瓶,倒了些乳液。 “所以你是答应跟我合伙了?” “我没想过。”她在他额头、脸颊抹上乳液。 “为什么?你不想跟我合伙?”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开在哪里?” 陈润升思考片刻,道:“当然开在我老家屏东啊。” “你不知道我台北人吗?你认为我会跑到屏东工作?”她话说得直接。她有自己的打算,从很久以前就在计划,只待毕业时机成熟时。 “有什么关系,台北人在屏东工作有什么不--” “你们还没好啊?”教室门忽被推开,邓大维走了进来。“我午餐买好了。” “大尾,你终于回来了。好久喔,我快饿昏了!你不是说要去那家新开的牛肉面店买吗?”林雅淳转首看着邓大维手中的提袋。 为了那张丧礼服务的丙级技术证照,几个同学说好这个假日不回家不外出,就在学校实习教室练习,不仅步骤要正确,时间也有限制,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稍早前,她在隔壁灵堂布置教室练习过后,才又过来洗穿化教室练习;已近中午,而她早餐又没吃,便嚷着要先吃饭,想不到邓大维自告奋勇说要出去为大家买午餐。真是好同学,友谊果然无价啊呜呜呜。 “是啊,因为新开幕,消费就送一盘小菜,加上又是假日,人很多的,我排好久才排到。”把一张工作长桌拉了过来,邓大维把餐点拿出来摆上。 闻到香味,两具大体模特儿爬起,游诗婷推了下陈润升。“我还没化欸。” “吃完再化吧,面不先吃会糊掉。”邓大维打开盖子,拿了免洗汤匙,喝一口热汤,赞叹地说:“这汤头很鲜耶,快点来吃!” 洗过手,五人陆续在工作桌前坐了下来。 林雅淳看看面前几个纸碗。“大尾,都一样吗?” “我问店家,他们说招牌是红烧牛肉面,我就帮你们买一样的。”邓大维把小菜盒也掀开。“还有凉拌牛肚、小黄瓜。这个是牛肉卷饼,这个是辣椒酱,老板自己做的,说很辣,但很香,老板很推荐他们的辣椒酱,说只要加一点点,面就会更好吃,但千万别加太多,因为真的很辣。” “能多辣?辣椒酱不就那样而已”陈润升摆明了不信。 林雅淳掀盖,筷子一夹面条,说:“先试原味,美食节目都这样演。” “怎样?”阿泰问。 “好好吃!以后吃不到怎么办?”林雅淳抱住阿泰手臂,在他衣上抹嘴。 “喂喂!我这衣服打算穿两天耶,最近下雨衣服都晾不干的,你这个萧查某”阿泰哇哇叫。 游诗婷笑着掀开碗盖。真是丰富,配色也好看,还有青江菜呢;但看见里头的红萝卜块时,她微微皱眉,举筷夹了出来,然后在面碗里加入一点辣椒酱。 “你不喜欢吃红萝卜?”陈润升疑惑地看着她。 “你好逊,要追她,居然不清楚她喜好,难怪追不到。”林雅淳叹了声,筷子一夹,小黄瓜在嘴巴里咬出脆声。 “这个很营养,你居然不吃。没关系,我帮你吃。”筷子一戳,红萝卜被陈润升啃了。 游诗婷呆了好几秒,傻怔怔地盯着陈润升。 “怎样?决定跟我恋爱了吗?我会帮你吃红萝卜喔。”他很得意地说。 “并没有。”像要掩饰方才那瞬间的失神,她举筷大口吃,辣酱过喉,一阵热辣在喉间漫开。“咳咳咳”她咳着,眼眶蓦地生热,泪光一片。 “靠,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陈润升被她吓了一跳,抽面纸递给她。 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她傻傻看着他,眼一眨,泪花模糊了视线。 接过面纸时,她又看向陈润升,就像看见了那个人 第二章 “吃红烧牛肉面好不好?”少年瞄一眼桌面。一小段干煎白带鱼,还是吃了一半的;一盘空心菜剩不到两口,剩下的蒜头都快比空心菜多;炖得烂烂的菠萝苦瓜没什么卖相,引不起食欲;白斩鸡除了鸡脖子、小鸡翅外,就是浑圆的鸡** 他又掀了瓦斯炉上那一锅卤汤的盖子,舀动汤勺看了看后,打开冰箱。 “你会煮吗?”游诗婷看着弯身在冰箱前的少年背影,他东翻西找的,推回冰箱门时,手里多了两颗鸡蛋,还有一小盘手工面条和一个玻璃罐。 “少瞧不起我。虽然没有正式下厨过,但我爷爷和阿嬷可是高手,我在一旁看久了也懂一些。”脚朝后轻踢,冰箱门合上。 “手工面条,吃过没?我爷爷自己揉的,面条香又q,别处没得吃,就这么一家。”把玻璃罐搁上桌面,面条搁在流理台,他取兵子盛水,一脸骄傲地又说:“罐子里那个泡菜我阿嬷自己做的,一样别处吃不到。” 游诗婷点点头。“手工面条好,我喜欢吃面。泡菜也很好,我超喜欢吃辣!” 少年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阿嬷的泡菜不辣,偏酸的。” “不辣的我也喜欢,酸的更赞。” 他一脸好笑,把生鸡蛋往上轻轻一抛,准确接住。“好吧,看在你这么会拍马屁,我再煎两个荷包蛋给你加菜。”走到瓦斯炉前,他拿了炒菜锅,开火;另一个炉上的锅子挪走后,也开了火,准备煮面条和青菜。 “你真的会煮吗?”少年拿了一旁的瓶瓶罐罐,一一嗅了嗅,游诗婷觉得他那样子看起来就是不会煮菜。 “很困难吗?我看我阿嬷都是油一倒,菜一丢,锅铲搅一搅锅子里的东西,然后就好了,很简单的。”啊,这一定是油。没错!本咚咕咚倒进锅里。 “所以你是完全没煮过菜?” “拜托,男人煮菜很娘好不好!要不是看你没吃饭,桌上的菜又没剩多少,你以为我喜欢?”锅子窜出白烟。叩叩两声,他急忙敲裂蛋壳,粗鲁地把蛋液倒进锅里,油花溅出,他“嘶”一声。 “靠!”他摸摸手臂被热油溅到的地方。 游诗婷好笑地走过来,抓了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凉。“你不是说煮菜很简单?” “不小心被喷到而已啦,哪个人煮菜没被油烫过?”关水龙头,甩甩水,水珠在锅里ㄅ1ㄅㄛ响,油花四溅,他又“靠”一声,拿锅盖挡在身前。 “不是说煮菜都会被烫?那就不要挡啊!”她很没良心地笑。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要不是要给你加菜,我需要像个白痴一样站在这边被油爆吗?”杨景书晃晃手中的锅铲,恶狠狠说完后,翻过荷包蛋你娘的,居然焦了,他一脸不爽。 “好像焦了,火太大了啦。”她指着炉火。 “太大就转小一点啊,在那边看盐盐盐!拿盐给我那罐应该就是,我阿嬷都会洒一点盐巴。”接过盐罐,舀了一匙。 手忙脚乱好一阵,两个焦黑荷包蛋上桌。他将一旁已水滚的面条和青江菜捞起,放在海碗里,再把之前炉上那锅打开,从里头舀了些肉块和卤汁,还有红萝卜块,淋在面条上。 把碗公递到她眼前,道:“加减吃啦,牛肉我爷爷卤的,肯定有熟肯定好吃。面嘛吃了不会送医就好。”杨景书拿来烟灰缸,长腿一跨,在长椅条上蹲着,点了根烟,看她吃面。 她咬下第一口荷包蛋时,表情还算可以接受;第二口时,就见她低垂的眼睫颤动,然后一滴泪水滑下。 他吓一跳。“喂喂喂!是有好吃到让你流泪吗?” 游诗婷用手背擦掉泪。“好吃。”嘴里还有食物,语声模糊。 杨景书很怀疑,换手拿烟后,拿过她手里的筷子,夹了她咬两口的荷包蛋往嘴里送。 一咬下,脸色大变。“咳咳!”咳了几声,搁下筷子又推走盘子,说:“你要陷害我也不是用这种方法!这么咸又苦的东西你说好吃?”盐巴太多,焦味又带苦,还附带蛋壳,实在难以下咽。 “但是、是你煎的啊,我妈从没煎过蛋给我吃。”游诗婷挪回盘子,筷子一握又吃了口荷包蛋,然后开始吃面和卤牛肉。牛筋软硬适中,牛腱厚实饱满她忽然皱了下眉,因为看见碗里有她讨厌的红萝卜,于是夹了出来。 “”杨景书明白她意思,但听见这样的话,终究不好意思。“啊,随便啦,你觉得好吃就好,下次没钱吃饭来找我,我煎一打给你吃到脑中风。” “好啊。”游诗婷哈哈笑,抬脸那瞬间,望进他深沉的眼,心一跳,不明所以地敛了笑。 “笑得跟白痴一样。”他吸口烟,觑见她夹出的红萝卜。“讨厌它?” “唔。”她点点头,大口吃面。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居然不吃。”杨景书两指一捏,把红萝卜塞进嘴里。 “你爷爷手艺好好哦,他会做那种传统萝卜糕还是油葱粿吗?我想他做的一定很好吃。” “他好像不会。”他耸了下肩。“我不确定。我没看他做过什么糕的。” “喔好可惜。”可以把手工面条做得这么好吃,做出来的萝卜糕肯定也很棒的。 “你爱吃萝卜糕?” 她点点头。“超爱!还有油葱粿啊、芋头粿那些我都喜欢。” “我最讨厌芋头。”杨景书吐出烟圈,问:“今天你妈又不回家?” “她不回家很正常啊,回家才奇怪吧。”游诗婷嘴里塞满面条。 “不回家也要留点钱给你吃饭。”傍晚骑车往学校途中,看见她背着书包在路边闲晃,他在她身边停下,随口问她吃饭没,才知道她身上只剩六块钱,猜也猜得到她肯定又没钱吃饭。 “有留。花光了。” 他瞧瞧她,再瞧瞧她,发现什么后,道:“现在才发现你剪头发还染了。”吸口烟,说话时还有白白烟雾从嘴里漫出。“你那群姐妹带你去弄的?” “你怎么知道?” “带你去弄,她们顺便剪烫染,然后你付钱。” 游诗婷瞪大眼。“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杨景书笑一声,说:“她们那几个就是那个样,先找有钱的吸收进她们那个小团体,等到你没钱了就又另找目标,自以为大姐大,其实只会骗吃骗喝骗玩。” 她疑惑。“会吗?她们对我不错啊。我跟贞秀姐会认识是因为我在网咖上网,一个男生来找麻烦,贞秀姐看不过去帮了我,我才会跟她认识的。她很有义气,你别误会她啦。” “那男生是她同伙,好像干弟弟吧。” “你是说”她想了想,道:“贞秀姐故意叫她干弟来找我麻烦,然后她再假扮好人?” 杨景书叼着烟,微微眯眼。他抽烟的样子冷冷的,白白烟雾像是将他隔在朦胧之后,带点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好像全世界都将他遗弃似的,但更像他隔在朦胧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 他吐出烟圈,道:“不这样你怎么会乖乖听她话、当她小妹,任她从你身上挖钱?” 干弟弟?他呸!那个刘贞秀每个男人都是干弟弟,干到床上去! 从她身上挖钱?游诗婷闻言,感到有点困扰和疑惑;她不知该信谁,毕竟贞秀姐真的帮了她呀。 那次放学后她又泡在网咖,上厕所时被一个男生堵住要钱,不给钱就不让她离开;她掏出钱要交给那男生时,贞秀姐跟几个穿着一样制服的女生出现,她们帮她要回那笔钱,贞秀姐还说只要跟着她,以后出入网咖都不会有人敢找麻烦。 贞秀姐是h高中夜间部,她想她一个国中三年级的小女生容易被欺负,跟着她们不怕被找麻烦之外,下课后也有伴。就这样,她和贞秀姐她们混,以姐妹相称;几乎每天下课后,她就到网咖找她们,等到她们上课去了,她才回家。 她和她们一起上聊天室、一起去穿耳洞、逛街买衣,也一起吃饭,大家感情这么好,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身上带钱,她们才当她是姐妹? “你怀疑我啊?”杨景书弹了下烟灰,撑着下颚看她。 “不是啦,是”和杨景书是大约三个月前认识的。那日学校园游会,班上摊位玩安全之吻,同学中选出五个正妹代表,以猜拳方式定输赢,赢的和正妹隔着保鲜膜亲吻五秒钟,输的则是和正妹拥抱五秒钟,三把一百元。 她是班上选出来的正妹之一,游戏过程中遇上不守规矩的校外人士,猜输了却硬吻上来,班上同学何爱佳的干哥哥正好在场,看不过去和对方争论,最后找来杨景书他们,和对方打了一架。 事后她听何爱佳说他们全被学校记了过,她心里过意不去,透过何爱佳邀约他们吃饭表达谢意,就这样认识了。后来知道杨景书和他那几个朋友也是读h高中夜间部时,还想着自己跟h中夜间部的学生很有缘呢。怎么他和贞秀姐不合吗?怎么办?她两边都喜欢啊。 “是什么?”杨景书吸口烟。 “我是想,你和贞秀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杨景书摇头笑,捻熄烟。“你别忘了刘贞秀跟我同校,她风评怎么样我比你更清楚。你如果还是要这样傻傻被她利用,我也没办法。”真是笨蛋啊,人家只要她的钱,她还当人家是姐妹? 真的是利用她吗?游诗婷回想自己和贞秀姐她们相处的点滴,还不及细思,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哟,杨景书,年纪轻轻就带马子回来?”男人走过来,尚未靠近就见杨景书跳了下来,一把拉起那女孩。 “呃?”游诗婷错愕地看着握牢她手腕的少年。 他眉宇深蹙,目光狠戾,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似的。她知道他脾气不好,也没什么耐性,可没见过他这样的狠态。 “干嘛一看到我进来就要走?”杨嘉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看着那还剩半碗的红烧牛肉面。“要走也让你女朋友吃饱嘛,我只是听见厨房有声音才过来看一下。” 杨书景置若罔闻,拉着游诗婷就要离开,却听闻身后女孩“啊”了一声。 他回首,游诗婷另一只手臂被杨嘉民拉住。“干什么?你放开她!” 杨嘉民看着游诗婷白皙的手背,说:“妹妹,我们家景书对你好不好啊?要是不好,你来告诉我,我帮你--” “你给我闭嘴!”杨景书脚步一挪,靠了过去,一手挥开杨嘉民的手。“不要用你那只手碰我朋友!” “啧。”杨嘉民双手环胸,摇头道:“就说你没家教啊,见了人像哑巴一样不会叫就算了,还这么凶。不过,算啦,你本来就没爸没妈,没家教是理所当然的。” “干!”斥骂一声,接着是一声“碰”杨景书一拳落在杨嘉民嘴角,结结实实的。 后者不及防备,退了几步,踢倒身后的椅条。 抹抹嘴角,杨嘉民看着指腹上那抹红,竟笑着,那样的笑带着阴森。 “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会长大,你会老。”竖起中指,杨景书拉着游诗婷跑出厨房。 游诗婷状况外,傻乎乎地说:“景书哥,我还没吃饱啊啊,还有我书包、我书包没拿到” “真麻烦!”杨景书回头抓了她的书包,拉着她跑出厨房,经过客厅时,坐在椅上的老人家喊住他们。 “景书,你又要去哪?”李素枝推高老花眼镜。 “上课!” “上课?都快九点了你是去上什么课?赶去学校参加放学典礼?”杨作学揶揄了句。 “唉唷,阿公别这样亏我行不行?反正我晚上会回来啦,你们不用担心,电视看完早点去睡。阿嬷你不用等我,就这样。bye!” “阿公、阿嬷,再--”游诗婷还来不及跟老人家说再见,人已被拉出门。 第三章 大门外一盏路灯,左邻右舍一些妇人时常聚在路灯下闲话八卦,聊得兴致正高,气氛正愉快,见着杨景书冲了出来,嘀咕了几句“杨老真歹命”、“子不孝孙也不乖”、“了尾子,了尾孙” “看啥!”杨景书阴沉的目光一扫过去,话声戛然而止,妇人纷纷对望,然后作鸟兽散。 哼,除了三姑六婆,什么本事也没,有脸站在电线杆下八卦,怎么就没胆敢当他面大声讲? “走,我带你去外面吃。”拉着游诗婷坐上停在外头的机车,油门用力一催。 他车骑得快,一路蛇行狂飙,改装过的机车发出轰隆隆声响,他见缝就钻,几度紧急煞车。游诗婷有点害怕。“景书哥,可不可以骑慢一点,我--哇啊!”说着他又一个煞车,她贴上他背,他龙头一转,从两部车之间钻了出去。 她惊魂未定时,手被拉到他腰间。“你怕就抱着。” 抱、抱着?她贴着他的背,手环在他腰间,有些走神,直至像是听见他心跳声,才缓缓回过神。 她发现他背宽且坚实,透过他制服薄衬衫还能隐约感觉他的体热,这么暖;她呼吸间有他身上的烟草味,混着他的气味,还满好闻的。 除了上次园游会玩安全之吻时,有和男子拥抱或是隔着保鲜膜亲吻过之外,她没和异性这么亲近过。发现这样抱着他好舒服,像是一种依靠,她双手不禁紧了紧;她脸颊不受控地发热,感觉身体也热热的,但又好像轻飘飘的。她沉溺这刻这感觉,直到他把机车停在面摊前时仍未察觉。 杨景书熄了火,感觉背上那身影动也不动,他拍了下还紧抱在他腰腹的手背。“喂,你睡着了还是吓晕了?” 游诗婷匆忙下车,低着眼帘站在车尾不动。 拿了放在脚踏垫上的她的书包,抽了钥匙,回身就见她低着脸杵在车尾。“游诗婷,你不是没吃饱?进去啊。”他指指前头的面摊。 她不动,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他走到她面前,轻戳她额。“我说游诗婷,你发什么呆?这样就吓傻?” 游诗婷抬起脸。酡红的脸颊,漆黑而湿润的眼睛,他看了微微一怔,像意会到了什么,杨景书扯唇笑。“脸这么红你第一次抱男人?” 她张嘴,傻傻看着他几秒,才说:“你才高中,哪是哪能算是男人。” “高中就不是男人?”杨景书张臂,一把从她颈肩环过,把她压在胸怀间,密密实实的。“怎么样,这力气还不像男人?” 他本无心,好玩而已;平时跟身边那帮友人也都这样勾着对方脖颈就往自己胸口压,可她首次领略男女身体的不同,脸颊虽被迫贴在他厚实的胸口,空气稍显稀薄,她却感觉心口胀胀的,好像被填进了什么。 怎么办,她心跳好快 怀间女孩好安静,杨景书感到疑惑。按理说,被他这么紧压着头,应该会挣扎,因为呼吸困难啊,她却乖顺地动也不动? 杨景书松手,睇着她。“喂,你--”见她两腮霞色远比方才更艳,他后觉想起她可不是他那帮友人。轻咳一声,他拍了下她肩,说:“走啦,进去吃面。” 点了两碗阳春面,一盘卤味小菜,等待时,他点根烟,抽了起来。稍早贴着他宽背的温热感犹在,游诗婷有点不自在,摸来他扔在桌面的烟包,拿出一根烟。 把打火机丢给她,他道:“女生还是少抽点。” “也只有跟贞秀姐她们在一起时才抽啊。”她点上烟,吸了一口,藉此转移胸口那有点陌生的异样情绪。“对了,刚才那个人是谁?” 杨景书看她一眼。“垃圾。” “他不是你家人吗?” “小心喔!”老板端着托盘出现。“两碗阳春面。这是你们点的小菜。” 他叼着烟,没说话,像在看老板上菜,白白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她辨不清他神情,只见他在烟雾中眯起眼,道:“不是。” “那他怎么会--” “话那么多吃面!”他扔一双筷子给她,自己举筷吃了起来。 他好像不想说,她也不能勉强。游诗婷盯着面前那碗热腾腾的面,有点无赖地说:“我身上没钱哦。” 他瞅她一眼。“跟我吃饭不用担心要付钱。” “真的?”她转头看向前头正在煮面的老板,扬声:“老板,再来一盘烫青菜和十个水饺!”剥除免洗筷包装袋,大口吃面。 她吃得唏哩呼噜,他一阵好笑。“十个水饺?你有这么能吃吗?” “也还好啦,刚刚吃半饱了,但是明早没钱吃饭,既然你要请客,现在多吃一点,明早才不会太饿。”不然就要饿到明天中午,在学校才有饭吃了。 闻言,杨景书搁下筷子,掏出钱包,拿了张千钞塞到她手里。“留着吃饭,别再给刘贞秀她们花了。” 她傻怔怔看他。“你、你要给我钱?” “不然你要饿肚子?万一你妈晚上没回家,明天也没回家,你明早、明晚吃什么?就算不吃,身边也要留点钱用吧。”他握筷,吃着海带,好像给她一千元的这个举止,对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事。 握着手里的千钞,她看看他,问道:“你把钱给我,你用什么?这是阿公跟阿嬷给你的吧?”他是阿公阿嬷养大的,钱一定是老人家给的,她拿了心不安。 他们这群人,不管是他和他那帮朋友,或是贞秀姐她们那一群,甚至是她,都是来自隔代教养或是单亲家庭。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拥有差不多的家庭背景,也许同病相怜,也许都渴望爱,却不知从哪爱起,于是他们聚在一起,互依互偎。 外人眼里,他们这些人都是混混、太妹,可是如果不是环境如此,谁喜欢这样?谁又想要这样?或许只有同类才能明白同类的心情。 “这我自己赚的。”他头也没抬,吃着面。 “打架真的可以赚钱?”他和他那帮朋友跟着一个他们称作“文哥”的大哥;大哥上面还有大大哥,她记得他们好像称大大哥“庆叔”?庆叔除了经营酒店、游艺场、撞球间及收些保护费之外,听说还有一般合法的生意进行着。 酒店和游艺场常有人闹事,大哥一通电话来,他们带着家伙去到现场,打一架就有钱赚。当然,这是她从何爱佳那里听来的,她没向他求证过,不知真假。 “不然我干嘛去打?”杨景书搁下筷子,握起汤匙喝两口汤。 “打赢打输都有钱赚吗?” “打赢了大哥有面子,我们一定有钱领。打输”耸了下肩。“不知道,我从没输过。” “真假?你没输过?”她睁大眼。 “真的,我打架没输过。”他扯唇,笑一声,那姿态竟带了点不确定的茫然。“这社会就是这样,太善良太好心只会被欺负;谁拳头硬,谁胆子大,谁手段狠,谁说话就大声;说话大声了权力就大,权力大了钱就多了,所以我必须不断地赢,才有钱赚,才能离开这个家。” “你不想跟阿公还有阿嬷住吗?我看他们对你很好啊。” “当然要跟他们住,但是是在外面另买房子住。他们年纪也有了,还要在市场做生意,很辛苦;我如果能多赚一点钱,他们就不必这么辛苦养家。”还有养杨嘉民那个人渣。四十多岁的人,好吃懒做,没钱了就回家伸手要,要不到便翻箱倒柜,他若能早早存笔钱,阿公阿嬷才有安稳的生活。 “你要靠打架赚钱买房子?现在住的房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另外买房?”她满腹疑惑。 他阿公和阿嬷在市场卖熟食,生意很好,也小有名气,去到市场只要问起“杨记”谁都知道摊位在哪,逢年过节更是得排队。按理说他现在靠自己本事赚钱,老人家不必负担他的生活费用,两老应该不必再这么辛苦做生意了不是吗? 杨景书没打算说下去,只催促道:“快吃快吃,吃饱我送你回家,也许你妈已经在家了,回去正好可以跟她要钱。” 她笑两声。“怎么可能比我早到家放心啦,等她给我钱时,我一定还你这一千元。她如果不给我,我就自己赚钱还你。” “你?赚钱还我?”杨景书瞠眸看她。 “我也可以去赚钱啊。”她不服气地抬起下巴。 “用什么赚?你拳头够大够硬吗?”他摇头失笑,然后起身,掏出钱包,揉揉她发心。“快吃吧,小妹妹。”走到前头结账去了。 小妹妹?她拨拨发,对着他背影扮鬼脸。什么小妹妹!她才不是什么小妹妹,她也才小他两岁 她看着那个人的身影,忽然感觉有谁摸上她的脸,然后听见对方说:“别哭啦,真的有那么感动吗?为什么我吃了不会感动到流泪,你却会流泪?你那碗有比较好吃吗?还是你辣椒放太多?”叽叽喳喳说不停,可是那人才不会这样罗唆。 游诗婷眨了下眼,陈润升的五官渐渐清晰,他拿面纸擦过她脸颊。 她忽然避开,低下湿睫,夹了一大团面条往嘴里塞。 不是他他不是他 第四章 教他们的各科指导老师中,就属命理研究科的老师最爱点名。 游诗婷一直以为,命理老师的长相大概就像她读h中一年级那年,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她在山上庙里遇上的那位庙公一样,必须穿着道袍,气质是慈善中要带点神秘,然后走起路来步态沉稳,却半点脚步声也无;最重要的一点是,讲话还带着玄机。 不过,当她每次上命理研究课,看着老师眨着绿豆般大的小眼,以他独有的、又扁又尖的嗓音,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训斥他们时,她只觉得,玄机可遇不可求啊。 “邓大维为什么又不到?别以为他爸妈给他取蚌大尾的名字,就真以为他很大尾。啊?我跟你们说,姓名学不是这样子用的,如果取蚌大维就能变大尾,以后大家都取名叫总统就好,也不用来找我们这些命理老师了是不是?”命理老师看着点名簿,推了推眼镜,又唤:“陈润升。” 底下无反应,扬声又唤:“陈润升?” “到!在这!”陈润升从外头冲了进来,一**坐在游诗婷身旁的位子,喘口气,他起身致歉:“老师抱歉,昨晚熬夜做追思光盘,早上有点起不来,所以晚了几分钟。” 老师看看他,眯着小眼。“还好你不是说你熬夜读命理,不然我一定认为你拍马屁。看你诚实招认,这次就放过你,不过下次要——”忽然止声,瞪向门口。 邓大维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大摇大摆走进教室,经过老师讲桌前,抬手示意一下。“嗨。” “大尾哥哥,你不知道这节是我的课吗?”老师身形不动,绿豆眼在眼镜上方随着大尾同学的身影移动。 邓大维放下背包和早餐,懒洋洋的。“知道啊。昨天晚上就是打线上游戏,本来要下线了,结果被一起练功打怪的队友留下,因为我要帮他们补魔力,所以快三点才睡。” “打线上游戏?你还敢讲!你们这些孩子是怎么了?要这样放任自己的人生吗?打线上游戏有什么好?不就在网络上头认个老公老婆,然后去结婚再约一约去打怪,这对你们人生有帮助吗?补什么魔力?不如想想怎么补你的脑力。唉,我说你们啊’应该把时间用在值得的事情上’不是” 游诗婷看着嘴巴张合不停的老师,再看看已经开始不耐的同学,忽然发现不管什么阶段的师生关系,永远都是这样——老师喜欢滔滔说着他们“为你们好”的心情,但学生总是无法体会老师口中的“为你们好”究竟是为了得到学生满足老师那种被学生服从的成就感与威严感,还是真的认为学生做的事不够正确?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想,那只是站的角度与高度不同,面对的态度才会不同;所以无论是师生间、亲子间,才会有这样的矛盾点;而这种现像,恒久都不会变。 课本上忽然多了一个半透明塑料袋,袋口被绳子系紧,她看着袋里那酱油色的东西,疑惑地看向邻座,只见陈润升扔了张纸条过来。“东门圆环的煎油葱稞。” 她看了老师一眼,见他未留意底下,低首压着声音问:“市区那里?” “对呀,就那个女子军团卖的那家,圆环煎稞也就那家而已吧?” 她瞠眸。“很远欸。” “好吃就好啊。大尾骑车很快啦,也没多远。” “你吃了吗?”原来是和大尾一起,难怪一前一后进教室。 “还没。”陈润升指指自己的背包。“在里面,等等趁唐老鸭不注意再吃就好。” 唐老鸭是命理老师的绰号。至于为什么叫唐老鸭没人知道,反正学长姐都这样叫,他们私下也就跟着这样叫他;但他们猜测应该是因为他姓唐,而且声音又扁又尖,心眼又特别小特别爱计较,才被唤作唐老鸭。 “你真勤快,跑那么远去买早餐。” “你喜欢吃啊,所以我就把大尾挖起来,叫他陪我去。我有帮你加辣了。” 游诗婷微微一楞,脸颊浮上热意,她别开眼,低道:“你又知道我喜欢吃了?” “我问ok妹的。”上次被ok妹说他不了解她的喜好,他想想也对,他老是嘴巴上说要追她,但却没真的表现出积极,因为她老拒绝他,他便没再有进一步行动;或许就是这样,她可能以为他只是说说,所以他决定要有所表现。 “你很无聊。”她目光转回课本上。 “那是因为我——” “安静安静!我觉得很奇怪耶,你们都这么大了,难道还不知道上课不能说话吗?”唐老鸭又瞪大那双绿豆眼,扫过底下同学。“课本翻到206页,今天上居家风水这一单元。我们要知道,我们每个人待在家的时间是最” 游诗婷看着那蚂犠般的字体,有些心不在焉;课本上忽然出现一个纸团,她看向邻座,陈润升眨了下眼,她撇撇嘴,打开纸团。 因为我喜欢你。她慢了几秒才想起来,他是在回应她那一句“你很无聊” 她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同学这么久,老嚷着要她当他女朋友,但他明明女友一个换过一个,现在突然对她献殷勤,真的是喜欢她吗? 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她回了他。 喜欢你什么?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喜欢一定要有理由还是条件吗?喜欢就是喜欢了真要讲,大概就是你对我很儿的关系吧,哈哈。 游诗婷瞪着纸条上的字,片刻,把它揉了。 喜欢一定要有理由还是条件吗?当然没有。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选择” 弹了弹烟灰,游诗婷看着夹在指间的烟。 她记得这首歌是前几年发片的,红透半边天;几年了仍然是男女情歌对唱排行冠军,大概是歌词充满男女相爱的气氛,风起、落花、雪舞、举杯又是如此优雅浪漫,难怪是经典对唱情歌,连景书哥都沉浸在这样的歌曲中。 游诗婷看看前头的大屏幕,又看看坐在中间那对眼里只有彼此、深情凝望对唱情歌的男女他们会地久天长、海枯石烂吗? 靠,她这刻只觉得肉麻极了。 她为什么会觉得肉麻?因为她真的喜欢上景书哥了吧?否则怎么会在知道他有女朋友时,感到意外和失落?又怎么会在这刻见到他们依偎唱着情歌时,觉得刺目?他看那女孩的眼神好温柔,好像那女孩是他的全世界。她从未见过他温柔的样子,第一次看见,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心情不好?”何爱佳凑过来。“就说你一定是喜欢上他了。” 她吸口烟,耸耸肩,算是默认了。其实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她自己也不晓得。,喜欢他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最近时常想起他,想起自己与他交谈过的每句话,或是每个相处的情况,特别是那晚他拉过她的手去抱他腰,她又几次贴上他的背,感受到他体温与心跳的画面。她每回想起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宽宽的背,总会一阵脸热心跳。 她开始对他的一切感到好奇。她知道他阿公和阿嬷在市场卖熟食,知道他读h中夜校,知道他身边那几个伙伴的名字外,她对他其它喜好并不清楚。 她想何爱佳的干哥哥王仁凯就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么爱佳一定知道他更多的事,于是跑去问爱佳他的喜好——他抽什么烟?他有没有什么休闲活动?他为什么是他阿公和阿嬷养大的等等。爱佳一问三不知,最后还因此被爱佳发现她喜欢上他。 原先她并不很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他,直到稍早前踏进包厢,看见他身边的女孩,又得知那是他女朋友时,她才真的相信自己早喜欢上他。 “其实也没关系啊,把他抢过来不就好了?”何爱佳在她耳边又说。 捻熄烟,游诗婷不以为然地说:“强摘的果子不甜。” “哇,还会说成语咧。”何爱佳一脸惊讶。他们毕竟都是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成绩不好又出口成脏。“要是班导听见你居然懂成语,肯定痛哭流涕。” “哪有这么夸张。”游诗婷推她一把,两人哈哈笑。 “聊什么这么开心?”在一旁打牌的王仁凯凑过来。 “没有啦,诗婷喜欢景书哥喔,但是想不到他有女朋友了。” “你怎么说出来啊。”游诗婷瞪大眼,然后看着王仁凯。“爱佳乱说的,你别信。” 王仁凯无所谓的表情。“又不干我事,我讲这干嘛。倒是你,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吧,他很喜欢张柔柔,今天就是来庆祝他们认识一周年。” 认识一周年?难怪会找她们来唱歌。放学时,她和爱佳才走出校门口,就见王仁凯和石头、天兵、西瓜兄弟他们几个在离校门约一百公尺的地方,他们说要去唱歌,就把她和爱佳载了过来;她本来以为他们不想去上课才来这里打发时间,原来是来庆祝认识一周年。 “你说她叫什么?”游诗婷看向那女孩,意外景书哥有女朋友的同时,也意外那女孩的制服居然是绿衣黑褶裙;那可是第一女子高中啊,她作梦都不敢想的学校。 “弓长张,温柔的柔,张柔柔。” “他们怎么认识的?相心不到景书哥喜欢小绿绿。”何爱佳也很意外。 王仁凯垂着眼,把冰块夹进冷水壶里。“去年这时候柔柔生日,和同学在这里唱歌,我们那天也在这里唱歌,柔柔后来走错包厢,跑到我们这边来,我们这种人看见小绿绿,长得又正,难免多看几眼。景书对她应该是一见钟情,之后每天到人家学校门口等柔柔,还真让他等到又追到了。今天是柔柔生日,也是他们认识一周年,才会回来这个地方庆祝。去年我们就是在这个包厢遇见柔柔的。” 一见钟情、校门口站岗?游诗婷笑一声。“他喜欢资优生?” 正把酒倒入冷水壶的王仁凯手顿了下,放下酒瓶时才说:“这个要去问他。” 她抓了毛豆荚剥着吃,又问:“他是真的喜欢她还是玩玩而已?” “真的喜欢吧。你没发现我们都穿黑衣,只有他穿白色的?” “他穿白衣服和他女朋友有什么关系?” “柔柔说他穿白上衣看上去比较有亲和力,穿黑衣像道上兄弟。尤其景书不笑时,那眼神看上去真有点冷厉,柔柔不喜欢他那种样子,所以他后来都穿白上衣了。” 他们本来就是在混的兄弟,穿白衣不更显得矛盾吗?口念佛号,手却拿刀,多虚伪。他就这么听话,甘愿这样虚伪,甘愿连穿什么衣服也要听张柔柔的? “你们不唱歌吗?来这打牌聊天的?”杨景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诗婷,你不是很爱唱歌?” 游诗婷楞了下,侧眸看他。“你怎么知道?” 搁下麦克风,杨景书说:“我要订包厢时,有问仁凯你喜不喜欢唱歌,他说你好像很会唱,所以才找你来。” “你说的?,”游诗婷看向王仁凯。她不记得她有跟他说过她喜欢唱歌。 “我告诉他的啦。”何爱佳看出她的疑惑。“因为上次园游会那事情啊,干哥他说我们干嘛办那种活动,我说我们不想卖吃的又没什么才能,就你比较会唱歌而已。” “对啊。”王仁凯看着游诗婷,接着说:“我还跟爱佳说,那你们班怎么不干脆让你出去唱歌赚钱?就用点歌方式,点你唱一首就多少钱这样。” “那样很像陪唱的。”游诗婷露出嫌恶表情。 王仁凯哈哈笑。“你这表情跟当初爱佳听我说完后的表情一模一样。” “说得好像真的很会唱,那就唱一首来听听。”杨景书举高麦克风,要她接过去。 一游诗停走过去正要接下麦克风,一旁打牌的石头突然起身抢了。“不好意思啦,刚才有点几首歌,这个是我的歌。” 游诗婷看向屏幕——把悲伤留给自己。 “干!你悲伤杀小?”前奏响起,输牌的天兵忽然抬脸,一把纸牌就往石头身上扔。“害我输了啦。” “干我屁事?我是在悲伤我自己。你看人家景书跟小绿绿恩恩爱爱,我就没人爱,这时候就是要唱这种歌。”石头夸张地槌胸。 “喂,你现在是拐个弯在骂我就是了?”杨景书像在骂人,眼里却有笑。 “我哪里敢啦。”石头开始唱歌了。 游诗婷不知道石头点这歌是恰好还是刻意,只是有点难受。 “别站着,坐啊。”张柔柔见她杵着不动,拉了下她手腕。 她低眸,对上绿衣女孩温柔的眼,然后据了下嘴,在女孩身侧坐——不意看见女孩脚前有一束靠着桌脚的花。 “你的花?” 张柔柔顺着她目光,笑答:“对。景书送给我的。” “这什么花?”难怪她方才坐在另一边时,隐约闻到什么香味,原来是花。 “你不知道?”杨景书侧脸看她。 “知道就不会问啦。” “野姜花。柔柔喜欢这种花。”杨景书回答的时候,眼睛看着张柔柔。 她假装没看见他看张柔柔的眼神,问:“怎么之前都没看过她?” “谁?你说柔柔?”杨景书顺着她的目光,道:“因为她每天都要读书读到很晚,假日还要补习,哪可能让你常常看到她。我都不可能每天看见她了,她爸妈家教很严,今天是骗她爸妈说补习班调课,她才能出来唱歌的。” “嗯,我爸妈不喜欢我来这种地方。去年同学帮我庆生,约在这里唱歌时,他们一开始也不让我参加的,后来我同学跑去我家跟他们说情,才让我出来唱两小时。”张柔柔说话时总是笑咪咪的。 男生都喜欢这样的女生吧?温柔、漂亮、有气质,又会念书;不像她,什么都不会,只会玩,还会抽烟,说话又粗鲁。 第五章 “厚,在外面就听到鬼叫声,原来是你在唱歌喔!”西瓜推门进来,两手各一大袋,香气四溢,是咸酥鸡的味道。他脚朝后一踢,门合上。 “什么鬼叫!我没说你咧,让你买个咸酥鸡,你买到美国去哦?”石头歌唱一半,拿着麦克风嚷嚷着。 “很多人排队啊,我想说我们那么多人,就多买一点啦,总是要让老板把东西炸熟嘛。”西瓜把每个装有炸物的吸油纸袋取出。听说西瓜的爸妈在种西瓜,他长得又胖,所以大家就叫他西瓜;至于他弟是又矮又胖,当然就被叫冬瓜。 “你吩昨一定要买的玉米和萝卜糕还有宇头糕。”西瓜把其中两袋递给杨景书。 “玉米没加辣吧?”接过袋子,杨景书看了看。 “没啦没啦,你特别交代玉米不能放辣,要放他们的特调酱汁,但萝卜糕和芋头糕就要辣。唉呀,我都有在记啦。” 杨景书把玉米那袋递给张柔柔,再把另一袋给游诗婷。 看着手里这袋炸物,游诗婷讶问:“给我的?” “不然呢?”杨景书好笑地看她。“你不是爱吃萝卜糕还是芋头糕油葱糕那类的?” 他记得,他记得她说过的话她看着手里漫出香气的炸萝卜糕和芋头糕,又惊又喜,叉了一块放嘴里,想告诉他这萝卜糕真好吃,抬眸时,却见他拿着面纸温柔地擦过张柔柔的唇角。 她低下眼,默默咀嚼嘴里食物。其实也不是真的好吃。 她又叉了一块吃着,想着自己是不是先离开比较好?有没有人像她这样,才刚确定自己喜欢上一个人时,却在同时间知道他早有了女朋友的?她没有喜欢过哪个男生,也不知道当自己才开始喜欢一个人,却必须马上学着不喜欢他时要花多少时间?会不会很困难?怎么做才能不喜欢?她有好多疑问,但没有人可以告诉她。 她默默咽下嘴里的食物,打算叉第三块时,包厢门忽然被推开。她眼一抬,十多名年纪相仿的黑衣男子闯了进来,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石头他们已站起身,与对方怒目相对,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 游诗婷楞了几秒,想到的是仇家寻仇,对方跟踪过来的?他们人多势众,块头是一个比一个魁梧,她却没感到丝毫惧怕。也许是上回园游会的事让她亲眼目赌景书哥和王仁凯他们的狠劲,这刻倒也没怎么担心自己会走不出这个包厢。 西瓜先走上前,仗着壮硕的身材,抬高下巴问:“阿发,你现在是怎样?早上被我们修理得不够,现在带一些细汉的找上门来讨打?” “闲话不用讲这么多。”那名叫阿发的为首男子,手掌一翻,后头小弟递上铝棒,他抓来铝棒,脚一跨,踩在沙发扶手上。“士东那个地盘成哥要定了!” 王仁凯大笑两声,看着阿发,说:“你们说要就要?当我们这边都没人?” “海鳗大生前跟成哥说好,士东那一块给我们把持,大家照规矩走,井水不犯河水!”阿发嚼着槟榔,飘移的目光显得极不老实。 “大家照规矩走?人都不在了,你们随便搬出一个死人,我们就要乖乖双手奉上利益?”王仁凯瞟了瞟对方。“谁知道话是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你们老大博士成不就是出一张嘴最行?,” 外边人称“博士成”不是没道理,什么都不懂偏老装作什么都懂,于是被调侃是博士;结果还真以为自己是博士,随便几句话就想唬他们?啧。 “所以你意思是你们现在是硬要挡我们财路就是了?”把玩着球棒。 坐在位上未动的杨景书忽然笑出声,游诗婷看过去,就见他掌心按了下身旁女孩的手背,点了薛含在嘴角,起身时,英俊面孔隐在烟雾后,有些深沉。 “谁挡谁财路?侵门踏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照规矩走?你们跟我们文哥打过招呼没?”杨景书半眯着眼,阴沉地盯着对方。 “你们文哥?笑死人!他算老几,要我跟他打招呼?我呸!”手势一挥,身后一群人亮出藏在身后的木棒或铝棒,灯光下,阿发手中那亮晃晃的铝棒先浑了上来。 “干!”西瓜转身抓起桌面上酒瓶往阿发头上砸,对方人马蜂拥而上。 王仁凯灵敏地一低身子,从桌面下抽出两支铝棒,一支抛了出去,动作准确迅速。 稍早进包厢时,就看到桌下有个球棒袋,她问王仁凯唱歌带什么球棒袋,他笑她小孩子有耳无嘴,原来是有所防备? 游诗停傻楞楞看着杨景书接过铭棒后,薛一奶,矫健地避过一棒,长臂一展一挥,铝棒从阿发膝上狠狠地招呼下去,阿发一跪,她像背景配音员似地嘶了一声,单手捣上自己双膝,感觉好痛。 一阵混乱中,有木棒飞了出来,她听见一旁的尖锐叫声——是张柔柔。她缩在角落,双手环住自己,瑟瑟发颤。 游诗婷看着她,不懂这有什么好叫的,又没让她出去打。是不是小绿绿就是不一样,除了会读书之外,叫声也特别凄厉高亢? “现在是怎样啊?”何爱佳靠了过来。“会不会出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能这么镇定?”何爱佳抓住她手臂。 “不然呢?跟她一样尖叫吗?”她也不是镇定,只是觉得有杨景书他们在,她们这三个女生不会有事的。 混乱间,她听杨景书喊了声:“诗婷!照顾柔柔!” 她闻言,瞪着杨景书的背影。照顾?叫她照顾张柔柔?游诗婷放下炸物,看着绿制服女孩,犹豫几秒后,挪了挪**。 “你不——”手才碰上女孩的肩,她又是尖叫,两手乱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张柔柔娇生惯养,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怕得不得了,紧闭着眼睛猛挥手,就怕自己被那帮恶煞押走。 “不要叫好不好?是我,诗婷啦。”游诗婷使力,紧抓住张柔柔的手。“你这样叫,本来人家不想打你的,听到你叫,等等就跑来揍你。” “”张柔柔顿了下,缓缓抬眼,惨白的小脸珠泪健键。“好、好可怕我们会不会、会不会被他们抓走” “不会,你要对景书有信心,他打架没输过的。”噢,真是楚楚可怜她翻了翻白眼,搞不懂杨景书喜欢这小绿绿哪一点。或许就像她一样,也不明白自己喜欢杨景书什么。 前头还在打,她看见对方小弟被石头打趴在地后,又被西瓜补了一脚,好像在踩蟑螂。游诗婷笑一声,知道杨景书他们不会输,想着该如何找到机会先把这个小绿绿还有爱佳带出包厢时,一个身影不知被谁踹飞,就这么扑了过来;他双膝跪在沙发前,身子趴在沙发坐垫上。 “哇啊!”张柔柔叫一声,抱着双腿往一旁缩。 那人抬起脸来,眼睛被揍得红肿,两管鼻血顺着滴落,他半眯伤眼,在看见张柔柔时,像发现猎物般森森笑着一把拉住她小腿。 “走开!你走开!”张柔柔试图抽腿,却被抓得牢牢的;她在前头那片身影中试图寻找他的身影。“景书——救我呜”大屏幕的歌曲轮了一首又一首,他们先前点的歌无人唱,也没人会在这种时候想起来要去切歌,她的声音淹没在伴唱音乐里。 “怎么办啊,她被抓住了耶”何爱佳在一旁惊慌地说着。 游诗婷也有些慌了,要她打人她肯定打不过,但总不能让那个人抓走张柔柔啊。她目光在桌面上扫了圈,忽然抓起麦克风,朝那人的后脑勺挥去。 “放手!你给我放手欺负女生,你要不要脸!真是丢你爷爷奶奶阿公阿嫂爸爸妈妈林邹公林邹嬷林老师的脸!”她用尽全身力气,猛砸那男子,男子为了护住头,松了手,张柔柔趁机钻到另一角落。 真被打痛了,男子忽然反扑。“干!破麻!”一把攫住游诗婷手腕。 何爱佳在一旁才叫了声诗婷,男子另一掌便挥了下去。 “啪”一声,结实的一掌,游诗婷顿时头昏眼花,脸颊发热发痛,一时间有些看不清眼前画面。她捂着被打痛的脸颊,感觉掌风又起,以为又要挨上一掌时,外头一阵嚷嚷。 “不要打了!我们已经报警,警察等等就来了!”领班在外头喊。 警察?男子像被这讯息弄傻,游诗婷趁机踹他一脚。混乱中她看见杨景书从前头走了过来,白衣袖上染了血,脸上却没见伤,不知是谁的血;她为他担忧,却见他笔直朝着张柔柔走去,温柔抱住她。 “走,我们先走。”王仁凯不知何时靠了过来,拉起她胳膊,叫了声“石头”后,又弯身拉出那个带来的球棒袋,把铝棒塞入,拎起袋子。 “去哪?”她捂着脸,看不清这是什么情况。 “你没听他们说报警了吗?你想被带进警局做笔录,等着明天学校找你问话记你大过?”石头眼角有些肿,从那群黑衣人中钻了出来,王仁凯交代他带着何爱佳先走后,扯着她手臂,往门口快步走去。 地上躺着几个对方的小弟,痛苦哀号着,西瓜天兵他们拦住剩下的那些人手,两方人马还在叫嚣互呛;她看到杨景书搂着张柔柔快步离开,有些发怔,不知道脸上挨的这一掌到底是为了什么。 “走啊,发什么傻!”她脚步微顿,王仁凯回头促了句,拉着她离开包厢。 三部机车快速地奔驰,游诗婷两手松松地扶在王仁凯腰上,再度停下时,是在一家撞球间门口。 “走。”王仁凯车停妥,拎起球棒袋,拉着她就往撞球间走去。 一进门,灯光昏暗,烟味扑鼻,她被拉着直往里边走,经过柜台和球桌时,听见工作人员和几个打球的青少年朝着他们这方向喊了声“大哥”、“凯哥”后,几道目光在她身上逗留。 她被看得古怪,拉住王仁饥衣摆,直到进入一个小房间内。方回身,就见张柔柔紧紧抱住杨景书,他低声安抚,掌心在她后脑轻揉,那神色温柔又心疼 她也很疼啊,刚刚被打的那巴掌还痛着,火辣辣的呢。 “来,这里坐。”王仁凯扔下袋子,拉了张椅子,把她按在椅上后,转身问:“柔柔不要紧吧?” 杨景书松手,细细端详张柔柔,长指抚过她脸颊,才又低头检视她**在制服外的手臂、小腿。“有受伤吗?”他轻轻地问。 “没、没有,就是好可怕。”说着又扑进他怀里,哭得好可怜。 “那现在怎么办?西瓜他们还在那里,会被抓吧?”何爱佳问话时,语音有些颤抖,显然也被吓坏了。 “放心,文哥和分局的很熟,他们不会有事啦。”石头应了句。 王仁凯想了想,道:“我回去看一下情况好了。” “我想回家。”张柔柔吸了吸鼻,哽着声音说。 “一起走吧。”杨景书搂着张柔柔。“我送她回家。” “不用了,我搭公交车就好,我爸会在站牌那里等我。” “不好。你一个人搭公交车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搭公交车啊,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张柔柔吸了下鼻,又说:“你送我到附近有站牌的地方搭车就好,我怕你送我回去,万一我爸妈在门口等我,会被看见的。” 王仁凯回首要说点话,觑见游诗婷不知何时起身,站在景书身后,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看着她红肿的面颊,他忽道:“我顺便载柔柔去搭车好了,爱佳给石头送,你看要不要送诗婷回去。” 杨景书还没反应过来时,王仁凯使了眼色,他顺着王仁凯的目光,才发现身后女孩红肿的脸颊。 “柔柔,我载你去搭车可以吧?”王仁凯问了句。 张柔柔这刻只想快点回到家,谁送都好,她点点头,脚一提就走。 第六章 本来闹哄哄的,四人一走,顿时显得安静。游诗婷看着前头背影,想着他会不会送自己回家?还是让她搭公交车? “你的脸被他们打了?”杨景书忽然转首,看着她肿起来的面颊。 “嗯就有一个男的抓着柔柔的脚不放,我怕柔柔被他们抓走,拿了麦克风打他的头,他大概被我打痛了,甩我一巴掌。” 麦克风k头定很痛。想象那画面,他忽觉有趣,笑了声。 “有什么好笑?”她瞪着他。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选择的武器很不错,刚刚没看见你英勇的身影,有点可惜。”拉住她把她按在椅上,他说:“等我一下,坐着别乱动。”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转身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条毛巾。 “拿着,敷一下,免得明早起来肿得像面龟。”杨景书把毛巾交到她手上,有些重量,还凉凉的。 “谢谢。”游诗婷接过,贴上脸颊,冰冰的挺舒服。 “你满勇敢的,看到那种场面没叫没哭,算你了不起。”杨景书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大概是因为上次园游会那个事情看过你们打架啦,有句话叫啊!”她瞪大眼,说:“熟能生巧啦。” “熟能生巧可以这样用?”他真的困惑。 她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应、应该吧?” “”“”两人目光对上,忽然爆笑出声。 “叫你读书你偏不读,连熟能生巧怎么用都不知道。” “你也没好到哪去啊,拜托,你高中欸!” 他笑了声,道:“你是真的很勇敢,胆够大。” 她想了想,语声低低的:“但是勇敢的女生,男生比较不喜欢吧?” 杨景书一怔。“为什么?” “因为勇敢的女生好像不会小鸟依人,说话可能也不够温柔,男生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女生?” “你该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吧?”他探究她神色。 “是、是啊。”她胀红着脸,又说:“可是他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他抬手摸上她面上毛巾,有点湿了。 “他有女朋友了啊,怎么可能还喜欢上我?” 杨景书楞了半秒,讶问:“你喜欢上有女朋友的?” 她点点头,留意他神色。“你你觉得不可以吗?” “不是。只是你干嘛要去喜欢有女朋友的?打算跟人家抢男朋友?” “没有啊,我才没那样想。只是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然后喜欢上了才知道他有女朋友。”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也像爱佳一样,要劝我不要喜欢他?” “没。”杨景书拿下她面上的毛巾,道:“要让自己从喜欢一个人到不喜欢那个人,除非对方做了什么让人无法原谅的事,否则应该不容易。” 他垂眸看着手里湿透的毛巾,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当初要追柔柔时,也是考虑过的。我知道我跟她不适合,毕竟她那么优秀,所以我告诉自己别去招惹她;但是脑海里时时想着她的样子,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而且好像愈是想要不去喜欢她,就愈想要看见她,最后我还是跑去她学校门口站岗了。” “所以,我可以继续喜欢我喜欢的那个人?”她盯着他的表情。 杨景书耸耸肩。“随你,我没办法给你意见。但是如果你够好运,也许哪天他跟对方分手了,你可能就有机会了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渐渐透出光采。可以吗?如果哪天他真的和张柔柔分手,他有可能喜欢上她吗?是不是只要一直守在他身边,就有这个机会? 杨景书根本不明白她心思,只是晃晃手里的毛巾。“我去换新的,你等一下。” 等他拿着包有冰块的新毛巾回来时,她把毛巾捂上脸,喜孜孜地问:“对了,这撞球间是你大哥文哥开的啊?” “庆叔的,我们所有的场子都是庆叔的。文哥是跟他跟久了,所以底下一些事情都交给文哥处理发落,其实还有其他几个堂主啦,不过我们是跟文哥的,其他的不大熟。” “喔。”她点点头,又问:“晚上那群人是怎么回事?跟踪我们,然后趁我们唱歌唱得欢乐时偷袭?” 杨景书掏出烟包,点了根烟。“应该是。他们早上带人来闹事,要我们让出士东南边。” 士东?“你是说那个夜市?” 杨景书眯着眼吸烟,点点头,然后问她:“海鳗你听过没?” “前一阵子被枪杀的那个角头老大?”新闻报导好大一篇,出殡时那排场多大啊,灵车后头黑压压一片,都是来自各地的兄弟。 他又吸口烟,才说:“士东夜市那区除了南边以外,其余都是海鳗大生前的地盘,每个摊贩每月缴交五百至一万元不等的保护费。平时游客就多,外国观光客也必走士东,一个月下来的保护费足能维持一帮手下日常开销。”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海鳗大遇袭后,那块地的商机人人觊觎,谁都想占地为王,坐收现成利益。但是他走得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交代,底下一票手下群龙无首,其他帮派角头就想趁机接收,博士成就是其中一个,阿发是他的小弟。”他看着她,问道:“你说,大家都想坐大位时,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互斗吧。” 他点点头。“你说对了。就是靠最原始的方式解决问题——拳头。”他握了握拳。“谁拳头大颗又硬实,谁就抢得到地盘,这是这个环境的生存之道。” “所以博士成他们是要跟海鳗大的小弟抢?那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关系,但是南边本来就是庆叔的,花店开在那就是要巩固地盘,现在他们连庆叔那一块都要抢,那你说有没有关系?”弹弹烟灰,又道:“阿发那群早上到花店呛声说要是不把花店让出来,以后每天都到花店泡茶。仁凯跟石头刚好在,听不下去就打了起来。” 她恍悟。“原来是这样。”难怪在包厢时他会说阿发他们侵门踏户。 拿下毛巾休息了一会,想起什么的又问:“庆叔也开花店?情人节很赚吧?” 杨景书笑了两声。“赚啊,不过主要是花店后面的生意。” “咦!”花店后面?她瞠眸。“什么生意?” 他看她一眼,把烟戳进烟灰缸。“永安鲜花葬仪,你说那会是什么生意?” “葬、葬仪?”她张圆嘴,不确定地又问:“就是那个帮人办后事,有腮公拿着刀剑符咒叮叮咚咚念着天灵灵地灵灵的葬仪社?” “唔。”他应一声。 “那你、你们” “你要问什么?想好再问!”他弹了下她额头。 “你们也有在做那个腮、腮、腮腮”有可能吗?她实在很难想象他穿上道士服的样子。 “你在那边腮腮腮什么?拜托!你以为腮公工作容易?要画符要念咒要修行,我哪会!”他又摸出烟,点了根。“我们就是去收尸,有时抢抢尸体而已,其它工作由外包的或是由懂的人去做。” 抢抢尸体而已?游诗婷瞪大眼。说得一副小孩子抢玩具一样,是尸体欸,也可以用抢的?抢那干嘛? “干嘛这样看我?谁不会死啊,谁到最后不都变成尸体?” “为什么要抢尸体?” “赚钱啊。”杨景书一脸“你这问题好白痴”的表情看着她。“一般正常死亡的话,家属会自己找葬仪社;但像命案现场、车祸事故那些,通常就是哪家葬仪社先盖白布,尸体就是那家的啦,所以当然要抢盖白布,盖了生意就上门了。” 有这种事?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见。 “阿发他们要庆叔在士东南边那个地盘,最主要就是要花店后面的生意。你知不知道死人钱多好赚?像我们这样去捞尸体、抬尸体都可以分红,有时候跟家属暗示一下,又有红包收。叫腮公来打个法器叮叮咚咚,或是找孝女白琴来唉几首哭调,都能从中再赚一手。还有,寿衣、棺材那些都能赚,这么好康谁不赚?” 吸口烟,他又道:“博士成他们就是看我们生意好,想把花店和葬仪社都接收过去。知不知道他们多低级?上次一个尸体因为腐烂太多天,手脚被野狗叼走,我们先帮尸体盖了白布,本来生意就是我们的,不过那些手脚在其它地方出现,刚好被他们的人捡了去,拿断肢威胁家属如果不把案件给他们做,手脚就不还家属。” 她听得目瞪口呆:“那后来是你们把身体给他们,还是他们把断肢给你们?” “身体是我们先找到的,当然是他们把断肢给我们。不过家属花了五万元才买回手脚。” “也抢太凶了你看到没手没脚的不会怕吗?”那是怎样的画面?她没看过,难以想象。 “怕?有什么好怕?”他睐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有时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干嘛这样看我?不认同吗?” “也不是。就是觉得光听到死人就觉得好毛,活人毕竟不会给人有这种感觉。” “但是,除了感觉毛以外,死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又不会算计你、不会打你、不会骂你。反倒是活着的人,才是最有可能伤害你的吧?” 游诗婷楞了下,垂下眼帘。真的是这样吧。死了的人能伤害她什么?都是活着的人在伤害她啊。像不负责任、她没见过几次面的亲生爸爸,像同住一屋檐,却只把家当旅馆、只知道给钱却不给她爱的妈妈他们明明是她最亲的人,却身前这男子、比王仁默石头他们还要陌生。她没钱吃饭时,还是面前男子带她去吃面,甚至煎蛋给她加菜的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葬仪的?” “一年有了吧,不然你以为我白天都在干嘛?泡网咖和打架而已吗!哪有那么多架可打,当然也有正事要做。” “我知道你会去市场帮忙啊,也知道你会去看场子,但没听你们提过葬仪的事,仁凯他们也有做吗?” “有。石头、西瓜兄弟还有天兵他们也都在做这个。” 她点点头,忽问:“说到西瓜,他们几个会不会有事?” “不会。”他看着她,小指微弯。“要不要打赌?赌阿发他们那些能跑的也都跑光了?” 她想了想,推开他的手。“才不要咧,我稳输的。” 他笑了声。“安啦,有认识的警察,不会有事。” “为什么会认识警察?不会被找麻烦吗?” “不会。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警察是有牌的流氓。” 她瞠大眼,喃道:“好虚伪哦,表面好像是保护人民,是正义使者,原来私下跟黑道也有关系”这就是所谓的黑白挂勾?原来是真的! “话不能这样说。他们办案要有线索,从我们这里最方便得知;我们一些生意需要打点,跟他们博感情才有好处。” 第七章 游诗婷无法理解这样的关系,只觉得成人世界复杂得难以想象,黑不黑、白不白,那干嘛分黑白? “就像我们花店后面的生意来说好了,要不是文哥跟局里很熟,那种命案或事故的案件哪有可能每次都轮到我们做?都是他们打电话通知我们哪里有尸体,让我们去收的,事后再给他们红包。” “做那个真的很好赚?”游诗婷好奇不已。死人钱真的比较好赚吗?连警察都来分红包? “当然。不好赚谁要开这种店。” 心念一动,她开口就说:“那我也去做好不好?” 杨景书错愕不已,呆了好几秒才问:“你?” “就是我。”她用力点头。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工作?是去看尸体、抬尸体!” “我知道啊,你们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 “你是女生!”太荒谬了,她一个小女生要跟他们去抬尸体? “女生就不能抬尸体?”她不认同地抬高下巴,又说:“我想靠自己赚钱。我妈虽然会留生活费给我,可是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跟她拿钱,她在外面有什么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如果哪天她回来跟我说她找到第二春了,我还能跟她住一起吗?我没什么才能,书也念不好,以后要靠什么赚钱?” 他不认同,道:“你可以去念幼保科、美容科,以后去幼儿园带孩子、去帮人家做头发。这个只是暂时性的工作,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做葬仪、帮人抬尸体,更别说你一个女孩子要做这种工作。你去学个一技之长,将来开美发院什么的比较实在,绝对好过做这行。” “美发那个赚不多啦,幼儿园老师薪水也很少,你就让我去做做看嘛,也许我做得比你们好哦!”她抬高面颊微肿的脸蛋,目光晶亮地看着他。 这样就能有更多机会与他相处了吧?以前以为他就是去看看场子,或是打架争地盘,那些事她一个女生根本做不来,但抬尸体应该没问题;她想时常看见他,就算他现在身边有张柔柔也没关系。 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生,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但她知道抢人男朋友是可耻的,她并没有要抢,也不会让他知道她喜欢他;她只是想要偷偷喜欢他,只是想要能够时常看见他,只是这样而已。 杨景书从没想过未来有一天,他真走上了殡葬服务这途,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公司。很辛苦,但每回完成一件工作,他对生命的热爱就更深一层,这大概是做任何工作都得不到的成就感。 拎着防风背心走出办公室时,眼皮下微微一跳,他止步,低下眼帘,好一会时间,才又举步,经过员工休息室时,他听见员工夹杂笑声的交谈。 虽说平时为家属或往生者服务时,他要求员工必须是严谨庄重的;但私下时间,他其实更喜欢他们这样说笑。这工作压力不小,特别是长时间面对家属的悲伤,他也担心他们情绪受影响,所以在不影响公司形像的范围内,他是允许他们大声交谈的。 敲了下门板,他推门步入休息室。 “杨先生。” “老板。”几个谈笑的员工见着自家老板,出声招呼。他们的老板很低调,对外或对内,自介都是负责人;可按理说,一家拥有副理和经理的公司,再上去那位不就是总经理或是董事长?但他从不这样介绍自己,仅说他是负责人。除此,他不喜欢有谁唤他总经理或是董事长,所以后来他们见了他,不是一句“杨先生”就是一声“老板” 老板没什么架子,不责备人,事情没处理好他最多就是稍微提醒一下下回应该怎么做;他生活习惯良好,吃方便素,不烟不酒不嚼槟榔;他对家属有礼,对员工客气,他空闲时常做的便是在办公室抄写经文。也许好脾气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他外型是出色的,当然比不上那些偶像明星,但也算俊秀,尤以那双眼阵最迷人。他的瞳仁深黑,睫毛是连女性看了都要自叹不如的纤长,看人时总是很专注,好像要把人看进心里;就是那样的眼神特别勾人,会让人误以为他在放电。 没见他有什么健身习惯,可他体态良好,修长的身形包裹在深黑西装下,更衬得他英俊挺拔、斯文稳重;若不对人说他从事殡葬业的话,谁都要以为他是白领上班族。 像这样的男人,总会有个如花似玉的伴侣,但是至今,他们没人见过他身边有过女人,即便是公司元老级的职员也不曾见过。 坦白说,殡葬业者除非早有对像,否则要有对像实在不容易。然而老板并不是没人要。曾有家属在亲人告别式办完后,跑来跟他表明心意;他先是装傻,最后婉转地告诉对方他孩子都十岁了,吓得对方误以为自己差点成了小三,直跟他鞠躬道歉。 明明是他拒绝对方,最后弄得好像对方多对不起他似的。他们甚至想过老板搞不好是同志,要不,怎么会跟王经理感情那么好? “老板,你吃饭了没?”阿坤满嘴油腻,嘴里塞着食物,口齿不清。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点再吃。”杨景书轻轻颔首,再开口时,他劝道:“阿坤,你吃饭速度慢一点,别这么急,小心噎到。” “不会啦,都习惯了。”阿坤摆摆手。 杨景书只是笑了笑。他沉静的目光在桌面轻扫一圈,忽然走向阿坤。“手机是你的没错吧?”他拿起阿坤面前的手机。 阿坤点头。“坐这样,手机放在口袋会有点不舒服。” 杨景书把手机置回他面前。“是会不舒服,有时放后面裤袋,坐着坐着还会滑出来。” “嗯嗯,对耶!”助理猛点头,一副找到同好的兴奋表情。“我上次就是这样把手机弄丢了,因为它滑出来,不过我没注意到。” 杨景书噙着笑,提醒阿坤:“我们做这行,手机很重要,你等等别忘了把手机带走。”目光一转,看着从他一进来就直盯着他瞧的张启瑞,道:“启瑞,公司麻烦你了。” 张启瑞看看他,只是点了下头。 “副理,老板又要去找尸体了?”杨景书离开后,助理看着张启瑞。 他对老板这个人真的很好奇。其实他一开始是要进入大公司的,但是履历投出后都未有回音,才跑来皇岩。 皇岩这家公司不像那些集团经营的大公司,全国各地都有驻点,他们除了在医院设有事业处外,就是和殡葬处合作。尺了事业处那边是王经理在负责,总服务处这边则由张副理负责。 他从待了一年的观察中发现,老板除了会去收命案尸外,就是做遗体缝补修复的工作;除此之外,偶尔接到学校邀请他去做相关方面的演讲,其余大小事都交给王经理和张副理处理;他甚至连公会或殡葬处的会议也让经理或副理出席,他不插手员工的工作,像是对他们无比信任。 他的观念有些特别。谁开公司不是为了赚大钱?曾经有员工建议他应该像其它企业那般卖生前契约,可他并不愿意;皇岩内部没什么升迁考试,员工又问起为什么不像那些大集团一样办内部考试,他说他不希望因为一些业绩奖金制度让整个服务变成一种商业;他也不希望员工为了考试成了公务员,每天做着一成不变的工作。 最重要的一句话,他说:主角不是礼仪师,是往生者。 像老板那样不开发客源,他一度想过会不会哪天公司就倒了,毕竟比不上集团经营;但就是那句“主角不是礼仪师,是往生者”让他对他的老板有了信心。 事实也证明,皇岩的生意奇诡地好;大概是和殡葬处合作的关系,无名尸和命案尸便成了皇岩的服务来源虽然他不喜欢服务命案尸。 “你怎么会这样问?”张启瑞瞟了助理一眼。 “我发现他很少出去啊,重点是他刚刚没穿外套。”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肯定哪里又有尸体。”阿坤以一种老鸟的姿态说着。 穿外套是公司规定。制服代表公司门面,除了告别式是中山装外,平日定是黑色开领西服和白衬衫,平时在办公室内可以不着外套,但面对家属时则必须穿上,那代表一种专业形像;再有,外套胸口都有别针式的个人小名牌,让家属看见服务人员的姓名,也较能让他们感受到诚意。 但有另一情况下可以不穿外套——意外现场收尸或接体时,因为穿着西装多碍事;不过像这种冬天倒是可加件背心,因此从老板没穿外套又带着背心这点来看,他去找尸的可能性很大。 闻言,张启瑞笑了声。“他有可能去买东西啊,他总要吃要用吧,不穿外套不代表什么。” “他说他有事,他没说他要出去买东西。”助理坚持着自己的想法。“而且他有带着背心,老板有说办私事不能穿着制服。”特别是背心,因为背心后方绣有皇岩生命礼仪六个大字,有些民众对这行业还是有所忌讳,为了不给人不舒坦的感觉,老板不大喜欢他们穿背心在外头晃。老板最让他们这些员工埋怨的就是这点,除此之外,他真是个不错的老板。 “他是老板,有必要跟你交代那么详细吗?”张启瑞嘴巴上这样说,心里大概知道不出多久时间,他就会接到杨景书的电话。 “那坤哥你说嘛,你觉得老板是不是去找尸体?”助理看向阿坤。 阿坤点点头。“其实我怀疑老板有个闻尸鼻。” “你不要把他讲得那么恐怖啦!”女同事扬声说。 “你以为你现在是推理家?还是在写恐怖小说?”张启瑞白了他一眼。还闻尸鼻! 阿坤用一种扞卫清白的表情说:“我之前也怀疑你看得到那个,后来果然证明我猜得没错呀。” 公司的同事后来都知道他们的张副理有阴阳眼。他一次在为一个自杀的往生者办法事时,差点被鬼上身,据说是那自杀灵知道他看得见灵体,有事请他帮忙,他不愿,惹恼了那只灵,还企图上他身。 虽说在当时做法事的法师处理下,事情是解决了,但也为这个工作又增添了一笔灵异传说。 “是不是做这个工作,很容易见鬼啊?”女同事歪头想了想,又说:“但是我从来没遇过什么奇怪的状况,难道是我八字比较重的关系?” 张启瑞扒光剩下的饭,收拾好空的便当盒后,看着那位女同事,冷冷地笑了笑。“你八字重不重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你体重真的比较重。”跟他女朋友有得拚了。 他又笑了下,起身走人,身后是女同事羞愤的抱怨声和同事的朗朗笑声。 第八章 能不能见鬼和八字重不重有没有直接关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有一双能看见灵体的眼。听说是因为他眉间有道直纹,那就像第三只眼,有这种面相者容易和灵界接触,所以他可以见鬼。 不过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直到大学才能见鬼,之前却没发现自己有这种体质?这答案大概无解,就像他也不懂他的老板究竟是什么体质,因为他老觉得杨景书不仅是阴阳眼这么简单,他像是能预知。 张启瑞在看见前头的警车时,将车速缓了下来。 他的老板离开公司没多久,他真的接到他的电话,说有工作需要他帮忙,然后给了个大约的位置,要他马上过来。 如果老板没有预知能力,那么就是阿坤说对了,他的老板可能有个闻尸鼻,要不,怎么又让他发现尸体?而且还是在这种没什么人会经过的山上。 张启瑞下车时,只见右手边那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鉴识人员在最里头那道封锁线内采证;警方在第二道封锁线内搜寻着什么,地上搁着几个县警察局的证物袋,而他的老板就站在第二道和第三道封锁线间,和一旁的警官交谈着。 “你说你下车时闻到尸臭味,才发现尸体的?” 张启瑞走近时,听见警官这么问,也才发现是熟识的警官。 “是。”杨景书淡应了声。 “你发现时,就是赤luo的?衣服就扔在一旁?” “是。现场我没动过。” “你为什么下车?”警官又问,即便认识,也得公事公办。 “开车开累了,想下车休息一下。” 警官一面记录,一面问:“然后你就闻到味道,发现尸体?” 杨景书点了下头。“毕竟做这行业的,那味道一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走进来看,先在那边发现手臂,才又在那里看见身体和头。”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迷路。” “迷路?”警官想了想,又问:“你本来要去哪?” “我听说这里有有机农场,想来买点蔬果,但是车开着开着,就开到这里了。” 张启瑞瞪大眼,看着自家老板的侧颜——老板说谎都面不改色的。 他才不相信是迷路。一次倒不觉得什么,但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过这种他家老板出门不小心迷路又不小心发现尸体的情况,他再不可能相信只是迷路碰巧发现尸体。尤其是在他曾经被老板间接救过命后,他真的怀疑他有预知能力。 他记得那天自己忙到近凌晨,离开公司前忽被走出来的老板喊住。老板说他隔日早餐想吃永和豆浆的菜包和温的半糖豆浆,请他进公司前先绕过去帮他买。 他那时虽点头答应,心里却极不甘愿。这老板也太懒了吧,要吃早餐竟要员工上班前绕过去帮他买?后来买了他要吃的早餐,才一进公司,就见几个同事聚在大厅,一看到他出现,纷纷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当他感到莫名其妙时,随即被拉到招待室看新闻字幕跑马灯——在中x路和光x路路口,一部疑似酒驾的联结车失控撞上另一车道停在待转区等候灯号转号的机车骑士,有骑士当场惨遭车轮辗压头颅,脑浆四溅,另有多人受伤正等待救援。 中x路和光x路他头皮一阵麻。那是他上下班必经的路口,正因为那个路段上下班时间时常塞车,他稍早前才改走另一条路去帮老板买早餐那个意外后来确定两死八伤,死亡的两名骑士都是惨遭联结车辗过当场死亡。 即便那件事是在他刚进公司不久时遇上,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现在看起来,有极大的可能是那对蔡姓姊妹,你们知道那新闻吧?”警官问了句。 “知道。”杨景书应了声。那是上星期的新闻了,一对蔡姓姊妹在家门口玩,不久即失去踪影。 “怎么知道是她们?”张启瑞回神时,捕捉到对话,狐疑地开口。 “看那手臂和腿,符合那个年纪;扔在旁边的衣物也和家属报失踪时的穿著很像,我们怀疑可能曾被性侵——”封锁线内的警员像发现了什么,喊了声组长,警官钻过封锁线,仿佛想起自己话还没说完,转首说:“总之已经请家属来认,检察官和法医等会就到。” 看看那警官的背影,张启瑞问“真的是那对姊妹?” “应该没错。”杨景书点头。 “我记得新闻说一个小五一个小二?” “嗯。”“真的是丧心病狂,这么小的孩子” “犯罪者的心态,一般常人很难理解,很多凶手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这倒是真的,而且还无法预防。张启瑞叹口气,看看他后,探究般地说: “你从员工休息室离开后,大家都在说你应该是出来找尸体,果然是这样。” “只是刚好遇上。” “刚好遇上?”谁会常遇上尸体?这理由真的很瞎。他不死心,又问:“那次你要我帮你买早餐,是不是早知道我会经过的那个地方会有意外事故?” 杨景书笑了声。“我不知道,巧合而已。这事情我当时不是说过了?” 是,他说过只是巧合。那时,几个同事听到他先去帮老板买早餐,因此躲过可能遇上的意外时,大家还开玩笑说他的命等于是老板救的,也有同事直说杨先生是神算,可杨景书听了就是淡淡地回答:“巧合而已。” “真的只是巧合?” “那天突然想吃永和豆浆,才请你帮我买,没想到让你避开了意外。” “平时也没看你吃永和豆浆。” “你进公司的时间,我通常吃过早餐了。” 张启瑞双手抱臂,皱着眉看他,沉吟片刻,半真半假地说:“我有时候会觉得你是故意的,因为救过我一命,才大胆要求我去帮你相亲,你料准我不会拒绝。” 杨景书淡淡看了他一眼,温和地说:“不是这样。接到要相亲的电话时你冈好在一旁,就随口提了,没想到你真答应。” “你救我那一命,我总要还。”摸摸下颚,又说:“不过现在想来也很 妙。” “没想到相到自己的青梅竹马?” “”提及感情事,张启瑞有点不自在。 谁会想到那次他代老板出席他姑姑安排的相亲约会时,女主角同行的好朋友会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虽说那次相亲不是促使两人在一起的直接因素,但细想一回,许多事似是冥冥之中已有安排。 想起了什么,他又开口:“对了,好像有人在抢我们生意。” 杨景书顿半秒,看他一眼,像是要他继续说。 “昨天有接到电话,要我们去打捞,赶到现场时,被另一家先抢着做了。” 皇岩可是殡葬处指定的业者,没理由接到电话后,案子却被别人做了,夸张的是还赶他们走。 “哪家?” “没看错的话,是新民礼仪公司的。” 新民?那不是杨景书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你反应也太冷淡。”见他不吭声,张启瑞疑惑地盯着他瞧。 杨景书笑了一下,道:“抢了就抢了,总不能把大体又从他们那里抢回来。” “也是啦。”看着前头那些鉴识人员,他问:“你说,会不会破案?” 杨景书微垂眼皮,静默着;片刻,他薄唇低吐:“会。” “这么肯定?”就说这人古怪。 “警方不是公布监视器画面,是被一名男子带走的?那就表示离破案不远。” 是有录到疑似嫌犯的背影张启瑞想了想,道:“但不表示能抓到。” “会的。很多时候不是不报,是时间还没到。” “不公平。要是等几年后才抓——怎么了?”张启瑞看向忽然跑来的女警。 女警稍拉下口罩,露出年轻面庞,她清秀年轻得像个大学生,只不过面色惨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请、请、请请问有、有没有相相相相机,能借拍照吗?” “你们不是都有带?”张启瑞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的小女警。脸白成这样,又结巴,吓坏了吧!肯定是第一次见尸。 “不、不知道为什么,我、我们那几台突然都像坏掉一样,镜头不不、不是看不到影像,就是快、快门按了没反应。”女警皱着眉,神色不安。 “是喔,我”张启瑞忽然止声,看向前头发现尸体的方向,好几秒钟后,他说:“等我一下,我去车上拿。” 女警看了看那背影,又转身回来,见杨景书神色平静,她好奇一问:“你你你也是葬仪社的?” “是。”他淡应了声。“慢慢说,不用急。” 小女警比比前头,喘口气,才问:“你习惯那种味道了吗?” 杨景书微挑眉,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算是吧。” “那你一定做很久了?”才有可能习惯尸臭味。 “十几年。”一截半透明身体突现他身前,头颅提在手上,接着,手一抬,在他面前把头接上脖颈。他一怔,好笑地看着那半透明的小女孩。 “十几年?那你是老前辈了。你看过很多这种情况的?”小女警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案子,相机又出问题,心里直发毛。 “你新来的?”杨景书不答反问。妹妹,你吓不了我,倒是吓到警察姐姐了。 因为他们一直拍我跟姊姊啊,我们衣服不见了,姊姊不想被拍。 “嗯。我到职一个多月而已,所以是第一次这么直接看到那种画面。” 杨景书也看得出来这是个菜鸟警察,可他除了微笑相待,还是微笑。 妹妹,警察叔叔和警察姐姐只是想帮你们找凶手。 不用了,我跟我姊姊知道是谁。是住我家隔壁的叔叔,他说我爸妈车祸,要带我们去医院,可是他却带我们去一个我们没去过的房子里。 “那”小女警看看他,问:“你做这么久了,有没有遇上就是比较特殊的事情?” 但是只有警察能帮你们抓到那个坏叔叔,你就别吓他们了。 “先生?”见他不说话,小女警戳戳他手臂。 杨景书回神,看着女警。“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嗯你有没有遇过奇怪的事?像是——” “警官大人,拿着吧。”张启瑞突然拿了一把香,走了过来。 女警楞了楞,好像在这刻终于确定了什么,她几乎快哭出来。 接过一小束香,她悄悄瞄了瞄周遭,确定什么也没看见后,便跟着两位礼仪师拜拜。 她隐约听见拿香给他的那位礼仪师口里念着什么“小妹妹,我们都是来工作的”、“拍照才能帮你们找到凶手”、“你们也希望凶手被抓到吧”等等的,女警又瞄瞄周遭,只觉周身冷凉。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张启瑞拿过女警手里的香,又拿了杨景书的,一大把就这样插在土里。 女警半信半疑地回到发现尸身的地方,张启瑞看着前头那另一个尸体陈尸处,道:“小的那一个肯拍,但为什么她要阻挠他们去拍大的那一个?” 菜鸟女警跑来说相机坏掉时,他目光一挪,看见应该是妹妹的灵体遮在镜头前,哪一部相机对着另一具可能是她姊姊的尸身时,小妹妹便挡在那个镜头前,用手、用脸,甚至拿着断掉的手掌先按住快门。 那个样子不像顽皮,也非好奇,比较像是不愿意被拍;而姊姊就藏在离陈尸处最近的那棵大树后,露出一颗惨白透明的头颅,像在偷看他们。 “我不知道。”杨景书噙着笑,淡应了句。 不知道?这回答真有玄机。他不是反问他他在说什么,而是答他不知道,所以这证明他真看得见吧? 杨景书看不看得见根本与他无关,他也不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纯粹是因为对于自己拥有阴阳眼时不时就要见鬼而感到困扰。前阵子听法师说在背上弄个钟馗刺青就能不再见鬼,他不过是想知道杨景书对于这方面有没有更深的了解,偏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个葬仪社的,麻烦一下。”封锁线内,有谁喊了声。 杨景书拍了下张启瑞,两人穿上鞋套、戴上手套,钻入封锁线内。 一个警察忽然从里头冲过来,不经意撞了杨景书一下,他喊一声“小心”回首时,就见那警察“哇”一声吐了出来——是方才那个跟他们借相机的女警。 不知忍了多久了,这一吐,没完没了,女警弯着身吐得淅哩哗啦,杨景书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女孩也是吐得这么凄惨,不知那女孩现在遇上这种情况时,是不是习惯了? 他轻喟一声,伸手轻拍女警的肩,道:“辛苦了。” 他人都以为这个工作简单,就是看尸体和抬尸体,但其实,真的不容易。 第九章 “你真的要做这个工作?,”杨景书坐在机车上,看着方从大楼走出的女孩,她背着背包,手里一瓶保久乳和一份吐司。 “真的。我人都下来了你还不信呀?”上次说要跟他一起做葬仪的工作后,等了近一个月才有这个机会,她当然要好好把握,所以半小时前接到他电话时,她便迅速下床盥洗,还烤了份吐司。 “很辛苦,你不要以为很简单。”他看过仁凯、石头、西瓜他们第一次摸到尸体的反应,吐到胃都快翻出来,他实在不以为她可以做这种工作。 “但是你们都做了不是吗?唉呀,反正我不是读书的料,总要有点技术,将来才能养活自己。你都说这个很好赚了,我当然要做。”游诗婷早打算好要读只中夜间部,为的自然也是想要与他更亲近些。只中是出了名的流氓学校,尤其是夜间部,可她无所谓,只是混张学历而已。 杨景书不认同,也不以为她可以胜任这样的工作,但带她去见识一回也好,或许就会吓得不敢说她要做葬仪工作了。 “上来吧。”他努下巴,示意她上车。见她背包晃动,他好笑地问:“你是要去旅行郊游?还带食物和背包?” 游诗婷坐上他机车后座,说:“我还没吃早餐啊。既然是要去工作的,当然要把肚子喂饱才有体力。” “你真的不怕看见尸体?”杨景书催动油门。 “你不是说活人比较可怕?” “那你慢慢吃吧,别急,反正车我骑,你好好享用早餐。”他笑答,有点意味不明的情绪。 游诗婷没发觉什么,咬着她的吐司,好心问:“你吃了没?要不要咬一口?是巧克力花生吐司哦!”拿着吐司的手从他肩头越过,送到他嘴边。 “不必。工作前我不吃东西。” “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吃。”咬了好大一口,眯起眼笑。“好好吃哦。” 他只是挑了下眉,继续骑车。 想起了什么,她问:“那是什么样的案子?” “好像是自杀。不过这个还没做最后确定,就是初步判断应该是自杀。” 自杀游诗婷想了想,好奇开口:“怎样自杀的?割腕、上吊?” “烧炭。说是家属好几天没见到人了,打电话没接,按电铃也没人应门,因为往生者生前好像有经济压力困扰,家属很担心,报警后就找人开锁,进屋就看到尸体了,旁边有一个烤肉炉。” “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自杀,遭遇再不好,难道这世上没有让他们留恋的吗? “人生很多事情都没有正确答案啦,就像很多人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不读书一样,有什么正确解答吗?”想起正事,杨景书道:“对了,要先告诉你,通常那种不是寿终正寝的情况,去到现场时不要乱动东西。简单来说,就是不要破坏现场,因为” 他解释着,她边吃早餐边听着,他的声音从前头被风携了过来,忽远忽近,她没能完全听清楚,但也不放心上。不就是抬尸体嘛,哪那么多规矩。 跳下机车,她拍拍手上面包屑,把牛奶喝光,才看着面前门口聚了些人的透天厝,问:“在这里?” “二楼。”杨景书看她一眼,走在前头。他想着,巧克力花生吐司和牛奶在胃里混合后,又被吐出来会是什么模样?现打的巧克力花生牛奶?啧,他打了个颤,向门口警察表明身分后,提步上楼。 游诗婷走在他身后,呼吸时隐约闻到什么味道,有点熟悉感,又好像有点不一样。她嗔不出所以然,微微皱起眉,开口问:“你有没有闻到蒜头味?这房子里有人在煮东西吗?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 杨景书稍顿,嗅了嗅,忽笑道:“烤肉吧,所以要加蒜头。” 真假?家里有死人还能烤肉?她疑惑不已时,空气愈渐浓厚的味道让她又皱起眉。“怎么这么臭?我——”倏然想起什么,她问:“这个是、是尸臭味?” 他回首,就见她停在矮他几阶的地方。“人死后就是这个味道。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下楼。” “我”他都可以做这种工作了,她为什么不能?有点倔强地抬起下巴,提步越过他。“我才不会后悔。” 杨景书只是耸了下肩。上楼时,他看见正对楼梯口的是厕所,他走了进去,从口袋摸出一双手套,戴上后,推开上头的窗户。 他今天穿着黑色短袖上衣,一条刷白牛仔裤;他抬起的手臂线条相当有力,在他身后的游诗婷看着看着,问:“为什么要开窗?” “让空气流通啊。”他一脸“你怎么连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的表情。 “干嘛这样看我,我又不懂。” “学着点。通常像这种烧炭自杀的,门窗都会紧闭,甚至贴上胶带,所以进到这种现场,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开窗,让空气流通。” 像是听见他们的谈话声,王仁凯从其中一个房间走出,见到她,将她从头看到脚,一脸怀疑的表情。“你确定要学这个?我以为你随口说说而已。” “我人都来了。” 王仁凯看看杨景书,后者给他一个“拿她没办法”的表情,他招招手,道:“在这间,你过来。” 她跟在杨景书身后,好奇张望。光二楼就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门掩着,瞧不出什么;另一个房门敞开,她看了一眼,里头有警察和一个妇人在交谈,大概在问话做笔录之类的吧。 “在这里不要喊名字,记住。”杨景书低声交代。 “喔。”虽然不明所以,但她想大概是什么规矩吧。正要进入那被拉上封锁线的房间时,她忽然抓住杨景书的衣服,缩在他身后。 “怎样?”杨景书看着她。 她指指房间里头。一具尸体横躺在床铺上,尸体肿胀,难辨面目,还有那肿大的脸庞,真瞧不出性别。 杨景书侧首,用一种“我就知道你不行”的表情看着她,低问:“吓到了?” “哪、哪有!”她瞄瞄他,然后挺起胸,两手却还抓着人家的衣服。“我只是突然看到,有、有点不适应而已。”虽早知尸体不好看,可亲眼目睹,还是感觉有些不舒坦,而且,好臭哦。 不想让他知道她心里的感受,就怕他下次不让她跟,于是她松手,问:“那现在要进去把他搬出来吗?” “要先报请检察官。”杨景书看着里头,应了声。 “那我们要在这边等检察官来?”味道好重,她实在受不了,捏鼻子说话。 “那个谁欸,你们葬仪社的吧?”里边一个正在拍照的警察看向门口的他们。 “是!长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王仁凯站在封锁线外应声。 “进来帮我翻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药物。”警察四处瞄了瞄,很纳闷地喃道:“都没看到有什么药罐还是药包,可是他有吐啊。” “是。阿sir,马上就来。”拉高封锁线,王仁凯另一手拉住游诗婷手臂。 游诗婷吓了一大跳,瞪大眼。“你干嘛啊?”手心紧抓着杨景书。 王仁凯嗤一声。“进去帮忙啊,不然你来看戏吗?” “我”她看看里面那具尸体,看看警察,再看看一旁的杨景书;他表情带着玩味,好像在等着看她表现。她不想承认她害怕,捏着鼻子呵口气后,松开他,弯身钻过封锁线。“进来就进来,有什么了不起。” “哇,妹妹你几岁,也跟人家来做土公仔?”警察看着游诗婷。 “工、工作嘛,有做就有钱赚。”她紧掐着鼻,慢吞吞移动步伐。 “那你很了不起,我还没看过有女生来做这个的。”警察戴着手套,朝她招手。“来,你帮我翻翻他口袋有没有什么东西。” “翻、翻口袋?”不是吧,翻什么口袋,她只想翻白眼啊阿sir!为什么他自己不翻要她去翻?他是警察,是人民保母欸。 在心里叹一声,苦着脸问:“警官大人,要翻什么?” “空气中有蒜味,以前有位老法医教过我,说如果是砒霜中毒死亡的话,尸体会有蒜头味,所以我怀疑他应该有吃砒霜。你翻翻他口袋有没有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有点像小苏打粉。” 砒霜中毒死亡会有蒜头味?那刚刚她闻见的蒜味不就是这尸体的味道?杨景书还骗她说什么家属在烤肉,烤肉的肉片要用蒜头腌 “你连这关都过不了,接下去的工作还能做吗?就把手伸进去他口袋摸一摸就好了。”王仁凯附耳过来,还递给她一双手套。 她挣扎了会,苦着脸,戴上手套,慢慢靠近床铺。 一旁地板上有一论看上去是半干的、上头还有苍蝇盘旋的她看不出是什么,大概是警察说的呕吐物?反正就是一团恶心巴啦的东西。 “妹妹你勇敢喔,都不用戴口罩的。”警察不知是真赞赏还是调侃。 “”她根本没想到可以戴口罩啊。瞪向王仁凯的口罩,他只是摊手。 游诗婷慢吞吞地挪到床边,手伸得长长的,一只手在半空中动了动,另一手仍捏着鼻子,顿了好几秒,她决定豁出去。 身体略沉,手慢慢靠近,将要摸到裤管时,不经意看见那张肿胀的面庞,虽辨不清面容,但看得见他微张的嘴,有好几条白白肥肥的蛆从他嘴里爬出来,然后慢慢爬进鼻孔,或是往下爬到下巴,她后觉地把目光往下挪,看见穿着短裤的脚上爬着数不清的蛆,胃一阵翻搅,她“呕”一声,撝着嘴往门口冲。 王仁凯像早算准她的反应似,没多理会,接手了她的工作。 冲到门口的游诗婷,一头撞上听见声响而转过身的杨景书,喉间一阵湿热“哇”一声,吐了。 “呕呕”她再忍不住,将吞下肚不久的早餐全贡献出来,吐得杨景书身上、腿上都是,连鞋子也遭狭。 方将手伸入那肿胀尸体裤袋的王仁凯,听见身后哗啦哗啦声,只觉她那一餐好像挺丰富的;有点像是看好戏地转头一望,瞧见杨景书身上那一大坨褐色,他摇摇头啧,她到底吃了什么? 第十章 游诗婷还在吐,抱着厨房垃圾桶吐得脸色发白,几乎虚脱。 擦着湿发踏进厨房,杨景书看着那跪在地上抱着垃圾桶的背影,毛巾下那张脸转向坐在餐桌前看电视的王仁凯,低问:“还没吐够?有那么多东西可吐吗?” “刚刚开冰箱说想喝冰水,看到上层的生牛肉,大概勾起感觉,就又吐 了。”王仁凯无奈地摇头,眼睛盯着电视,手里一根甘蔗啃了一半。 杨景书拿了王仁凯面前的烟包,敲出一根,点上。凌晨两点多才睡,六点就被电话扰醒,他揉揉因睡眠不足而有些酸涩的眼,想着她看见生牛肉表情大变的画面,嗤一声,笑了出来。 “呕”听见她声音,他烟塞进嘴里含着,又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倒了杯温水走过去。“喝点水。” 游诗婷抬起脸,看着面前那杯水,伸手接过。“谢谢。” 咕噜咕噜喝光水,部分还从嘴角流下来。看她吐得额上、鼻头上满布细汗,下巴又湿一片,杨景书把毛巾递过去。“擦一擦。” 把杯子搁地上,她接过微湿的毛巾,擦着脸和嘴角。毛巾布料有些粗糙,却带着清爽的香味;她仰脸看向他,才发现他发湿着,身上已换上干净的衣物,隐约看得见布料略有湿气,大概也洗了澡。 游诗婷站了起来,双手扭着毛巾,红着脸颊看他。“对不起,吐得你身上都是臭味。” 他正在吸烟,半眯着眼看她;吐烟圈时,他才摆手,一脸不以为忤。“你那一坨酸臭跟尸臭的臭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靠,他这是在安慰她还是打击她啊。 “好一点没?” 她摇头。“一直闻到那种味道。”她吐到觉得胃好空,好难受,因为她一直嗅见尸臭味,隐约好像还有一点蒜味,可她都离开现场了呀。 “拿去。”杨景书把烟递给她,她接过,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后,他问: “这样呢?” 她呵口气,摇摇头。“还是有味道啊。” 他皱了皱眉,抽走她手里的烟,塞进嘴里。“你来。”他转身就走。 纳闷地跟上他,他站在厕所前,推了推她。“进去,鼻子洗一洗。” “啊?”她怔怔地看他。 “鼻子灌水,擤出来,这样应该就不会再闻到那种味道了。” 她半信半疑地打开水龙头,双手捧了水,想起什么,她看着他。“你出去啦。” “我干嘛出去?我总要看你是不是会洗呀,难道你想继续闻那种味道?”他两手抱臂,靠在门边,懒洋洋地说着。 “洗鼻子有什么好看?我会洗啦。”她才不要让他看见她擤鼻子的模样。 杨景书像发现了什么,一脸好笑。“你现在是怎样?装淑女?都吐得我一身了,你洗鼻子的样子还怕我看?” 她不大甘愿地捧起水,脸一低,鼻子吸了水后,轻轻地擤。 “你这样洗得干净才有鬼。”他看不下去,走到她身边,将塞子往排水孔一压,待洗手槽的水过半时,他一掌贴上她后脑勺,往前一压,她整张脸埋进水中,她双手净扎了下,他手立即一松。 她张嘴想骂人时,他又将她头压低,另一手的手指压住她鼻侧。“擤出来,用力一点。” 她没办法,只能用力把鼻子里面的水擤出来。两边轮流洗过后,他问:“这样是不是就好了?” 游诗婷深呼吸几口,眼睛亮了。“嗯嗯嗯,这样好多了。” 他含着烟看她,冷笑了声。 “干嘛笑得那么阴森?” “你活该啊你!乱说什么他很重。你知不知道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这就是给你一个教训,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她又不知道有这种规矩。她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胜任这样的工作,所以在她吐过、又等检察官验过尸后,仍是硬着头皮进去抬那具大体。 她不知道人死后还会那么重,期间脱口说了句“他怎么这么重”结果愈抬愈重,后来几乎抬不动,是他马上对那具大体说“抱歉,她新来的不知道规矩,请放心让我们送您最后一程”后,她与他才又能抬动那具遗体。 杨景书眯着眼看她。“以后记住,别在遗体前说那种话,嫌重他就真的让你搬不动;夸漂亮或称赞帅气,他晚上就跟你回家。” 跟她回家?不要吧她瞄他一眼,顿时泪眼汪汪。“我知道了啦。” 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实在好笑,他忍着笑,不经意间,觑见她胸口,他倏然别开眼,不自在地说:“脸擦一擦,脏死了。” “哪里脏?只是水而已嘛。还不是你,洗鼻子就洗鼻子,干嘛把我压进水里,很难受欸!”她叨念着,抓了一把卫生纸,擦着脸。 她看着镜里的自己,擦过下巴时,才发现自己的上衣在方才那一阵洗鼻子的混乱中,被水溅湿了一片,胸下的苹果绿胸衣隐约可见,她霎时热了脸。 从镜里看见他看着一旁的侧颜好像有些不自在,她猜他一定是看见她的内衣了才会转过脸。她又恼又羞,开了水龙头,掌心掏水就往他身上泼。 “喂!”杨景书面上、臂上一阵湿,他看过去,她又一掌心的水泼来。“你哪里有问题啊你!” 她根本不管,水直往他身上泼,他一恼,一手抹脸,一手抓她手臂,她空着的那手继续往他身上泼水;他气极,脸也不抹了,有样学样地捧水往她身上泼。 她尖声叫“你欺负女生啦!明明是你先把我压进水里的!” “小姐,搞清楚,我是想办法让你不要闻到那种味道靠!”她居然用牙杯接水。 他一把抓住她双手手腕,抢了杯子;她一惊,尖叫着弯身躲进他怀里,下意识想着,这样他就不会泼了,否则他也会湿,却不想两人这刻姿态有多亲密,直到听见他的心跳透过胸膛传来,她一怔,不动了。 “喂!你干嘛?”他笑问了句,低眸时,对上。她抬起的视线。她目光如水,两颊红滟,一时间,他挪不开目光。 什么时候,她也有这么温柔的眼神了?他忽然想起她说她有喜欢的男生,难道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才有此神态? “你们两个演完琼瑶戏了没?我想种芋头,可以让我种一下吗?”王仁凯靠在门边,双手拉着裤头看向里头那对身上半湿的男女。 杨景书回过神,松开手,一脸不自在地说:“你是不会去别间种?” “所以你们还要继续泼哦?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王仁凯转身,忽想起了什么,又回首道:“对啦,你阿公阿嬷回来了,还有阿姑也在,在客厅等你。” 等他?心里隐约有底。 他走到客厅时,姑姑果然开口:“不是有跟你说,中午要去吃你表婶婆二儿子的喜宴?” “唔,阿嬷有说。”他低应了声。 “那你一早跑去哪?”杨嘉君瞪着他。 “就有点事。” “有什么事?我那天跟你说今天要公休,因为要去吃喜宴,你还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结果你一大早就跑得不见人影。”杨作学看着孙子。 “又给我跑去收尸厚?”李素枝同样瞪着孙子。 三双眼睛瞪来,他有些承受不住,道:“唉唷,你们不要管啦。” “所以你真的还在做土公仔那种工作?不是跟你说那种工作不好,你怎么就是讲不听?”杨嘉君质问后,一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景书,不是姑姑喜欢念你,你不喜欢读书就算了,找个正当工作做不好吗?你去做那个土公仔有什么前途?” 杨嘉君看着兄长唯一的孩子,又道:“你这样跟人家混,外面那些人把你阿公和阿嬷讲得多难听,现在你又去做那种工作,你让阿公还有阿嬷的面子放哪?在市场堡作时人家不会对他们指指点点吗?” “人老了还要什么面子?”李素枝摆摆手。“我只是担心景书,他这样和一群凶神恶煞在一起,什么石头、冬瓜南瓜的,哪天会出什么事都不知道。” “阿嬷,是西瓜啦。哪有凶神恶煞,他们都跟仁凯一样,是我同学啊。” “哪有共款?阿凯那孩子我也算看他长大,他本性怎样我清楚,但是其他人我怎么看都不喜欢,你还是少跟那些人在一起,只会找你去打架,还会什么?” “阿嬷,打架有什么不好?你不打人,人家就来打你,我只是自保。” “什么自保?人家打你一拳,你就要还一拳,这样你来我往有那么多命可以打吗?”杨嘉君责备的口吻。 “嘿啦,你阿姑说得对。人家打你,你闪嘛。有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要想对你不礼貌,你笑一下,谁还打得下去?” “阿嬷,你不知啦!你太单纯,不知道人心的可怕。人肉咸咸,要杀要剐很容易,要是不比人家凶,人家以为我们好欺负,随便就想” “景书,”杨作学打断他的话。“你都十七、八岁了,又不是三岁孩子听不懂我们的话。你阿嬷是担心你,你要听她的话,别让她连在市场堡作都还要烦恼你的事。阿公年纪也大了,哪天要是走了,可是要你来照顾你阿嬷,你就听话一点,别和那些人混,别再去做葬仪社的工作,好不好?” 李素枝接下丈夫的话:“对啦,听你阿公的话,那种工作不好,要是运不好,犯了煞很麻烦的。” 杨景书双手插在裤袋,垂着脸,微长的刘海掩了他眉目,瞧不清他神色。 见他不应声,杨嘉君微恼,开口时,音调重了些:“景书,阿公和阿嬷在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 “姑,我只是”他仍垂着眼,低道:“只是因为妈妈的头还没找到。” 三人闻言,皆是一楞。杨嘉君先反应过来,哑声说:“都这么久了” “总是要找到。我从来没梦过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没头,找不到路回来看我。”他没看任何人,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微微哽着。 这么多年来,他们有默契地不提当年那件事,可他从没忘过要把妈妈的头颅找回来,他从没忘过 李素枝红了眼。“为了这样你就跑去做那个工作?你这个囝仔实在是” “还有,你们工作那么辛苦,我也想要赚多点钱,让你们轻松一点。” “钱的事你担心什么?我们不缺你那份薪水,你认真读书比较实在。”杨作学拍拍胸,道:“阿公年纪虽然大了,但身体还很健壮,再工作十年也没问题。” “才怪!”他喊出声:“我都知道每次杨嘉民回来台北,就只会跟你们要钱。上次他又回来要钱时,阿嬷说她没钱,他就嚷着说要卖房子,要是哪天房子真被他卖了,你们要住哪?” 李素枝睁大眼看他,心思有些浮动。“你叔叔他、他只是随便说说的,不可能卖了房子,要卖也要有房地契,还有你阿公的印章身分证。” “阿嬷,你忘了他曾经偷过我的存钱筒?”他有个存钱筒,里面都是平日阿公和阿嬷给他的零用钱,还有过年的压岁钱,他记得他存了好多好多,有些还和阿嬷换成千钞,可一次杨嘉民回来,他的存钱筒不见了;几日后,杨嘉民离开,他在他房里看见他的存钱筒,钱自然不见了。 “他没那个胆敢卖房子啦。”李素枝不想继续这话题。 “妈,景书说的也没错,嘉民你和爸要防着点。”杨嘉君开口接话。“我知道你和爸想补偿他,但也不能那么纵容他,他” 杨景书看了看那三人,默默转身,走回厨房时,见着女孩趴在桌上睡着了。 “你又被你姑姑骂了哦?”王仁凯将目光从电视机移到他身上。 他耸了下肩,无所谓的态度。“怎么就睡着了?” 王仁凯看了眼游诗婷。“大概吐累了。” 他笑了下,决定叫醒她,手掌轻轻拍上她时,才发现她体温高得吓人。 第十一章 丙级考试在三月,学校的实习课安排在寒假,大概是想让他们能在寒假实习时多学一点实际经验,考试时或许能更得心应手;而关于实习,大家是既兴奋又期待,但也有些紧张和不安。 兴奋的是,此次实习地是台北二殡,可释出的实习缺只有六个,能被挑上自然是心喜的;期待的是,他们平时实习接触的若不是假人安妮,就是同学互演大体师,再不然就是猪皮先生这个好配角,对于此次能第一线接触大体,是很具挑战性的。 至于紧张与不安,那当然是因为这次真的会见到大体,并且亲手服务,而不是像在学校那样缝缝猪皮先生练遗体修复技巧这么简单,再有,老师有说安排了解剖室的参访,对于从未踏进过解剖室的他们来说,自然会有一些紧张。 撇开这些不谈,让他们期待的就是游玩的行程。当他们得知可以前往台北二殡实习时,便开始安排晚间游玩的景点和路线。 但相较于他们沿路的兴奋心情和吱吱喳喳的交谈,游诗婷显得安静又疲惫;因为她一上车就睡,都快到台北了还没有醒过来的迹像,林雅淳想着该不该叫醒她?有没有可能生病了? “ok妹,换个位子。”陈润升把一旁的林雅淳拉起,一**坐下,才发现游诗婷合着眼。他转头看林雅淳,用气音说:“她不是睡很久了,还没醒哦?”林雅淳摇摇头,同样用气音回应:“会不会是病了?我看她最近为了她想开公司的事,每天都忙到很晚才睡觉。”两人是室友,感情特别好,她知道游诗婷正在为成立公司的事搜集资料。她年纪比他们大上几岁,思想果然较成熟,当他们还在犹豫毕业后要不要从事殡葬业时,她已开始计划了。 “是喔你闪远点,我来照顾她。”陈润升心里暗爽。他看看她静合的眼睫,手心贴上她的额,再摸摸自己的脸。体温好像满正常的,但她是不是在流汗啊? “诗婷诗婷?”他拍了拍她的脸,动作很轻。 面颊上好像有什么,游诗婷用手拨了下,随即感觉好像有人在喊她,她非常疲累,动也不想动,可脸上又有谁在摸着,她动了下身体,感觉身体一阵湿热。 她发烧了吗?是不是又像第一次收尸那样,连烧了三天?她后来是被那人带去收惊才退烧的脸颊又被摸了,她忽然瞠眸,瞪着面前男子。 几秒钟后,她只是转过脸,摸来她一上车就搁在杯架上的矿泉水,喝了好几口。她摸摸额,原来只是睡到流汗。 “你真会睡。昨晚没睡好?”陈润升看着正在脱外套的她。 “坐车没事,不睡觉要干嘛?”她拆下束着马尾的发圈,指当梳,把头发重新扎过。 “我们在讨论晚上要去夜市的事。喂,你介绍一下你们台北夜市的美食嘛,我们在网络上找了一些数据,不过我觉得那些美食部落客的话不是很可靠。” “我很少逛夜市。反正夜市不都那样?逛到哪就吃到哪,看了喜欢就买来吃吃看,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就像我讨厌红萝卜,但你说它好吃,那我要怎么跟你介绍?” “总有什么特别好吃的吧?红萝卜很多人不爱吃啊,你可以跟我们介绍一些比较会被接受的,或是高人气的,像什么大鸡排、臭豆腐、大肠包小肠、东山鸭头、烤肉还是卤味盐水鸡那些的。” 游诗婷想了想,说:“我觉得什么都不要吃。” “为啥?我很难得才来台北一趟耶,一年看有没有一次。” “我只是觉得你会吃不下去。”她慢吞吞地说。 “怎么可能?我听说那个什么青蛙下蛋、生煎包、大饼包小饼都很有名,我是一定要吃到啦。” 她转过头看窗外,不说话了。 老是这么酷,对他的话总是这样爱理不理;可或许就是这样,让他觉得她特别有吸引力。陈润升看着她,探问着:“既然要在台北待一小段时间,你怎么不回家住,可以省一笔住宿费耶。” 在老师安排下,他们这段日子会住在青年旅舍,房资不贵,一床才几百元,但十日的实习,也要花上好几千。 回家住?她当然知道回家住比较实际,但是她母亲和继父婚后有了孩子,加上继父和前妻生的孩子,她总觉得回家住有些格格不入。她甚至没让家人知道她回来实习,只告诉家人她三月丙级考试,所以留校练习;她打算实习后回家吃个年夜饭,然后就回南部。 游诗婷好久不说话,他觉得自己又自讨没趣时,却听她说:“我要陪雅淳啊,总不能让她一个女生跟你们四个男生睡吧。” “又不是没单人房,她可以睡单人房。” “单人房比较贵。”她别过脸,像是不打算继续交谈;他摸摸鼻子,回自己的座位。 到二殡时,在人事室报到后,人事室的小姐先带领他们看一下环境,包含火葬场、助念室、冷藏室、拜饭区等,最后,来到遗体化妆室。 “今天正好有遗体验尸解剖,这个项目是非强迫课程,同学们可选择要不要实习。”人事室小姐亲切地问:“你们应该都是第一次进殡仪馆吧?应该还没真的看过大体?” “没有。”阿泰摇摇头。“她应该看过。”指着游诗婷。 游诗婷瞪了他一眼,然候客气地告诉人事室小姐:“我以前从事相关行业,只是那时候是比较传统的服务,大体的确见过不少。” 人事室小姐点点头。“那你要不要考虑解剖室的体验?这个机会满难得的,如果法医愿意的话,他们多少都会指点一些验尸技巧,将来工作上或多或少会有帮助,而且今天刚好有你们之后要实习的民间礼仪公司的老板在,他常过来帮忙缝补的,或许你可以跟他学习一下实际经验。” “你要去吗?”林雅淳拉拉她手臂。 游诗婷犹豫着。这确实是难得的机会,不是想看就能看的,但她以为解剖室仅只是参访,看看里头的环境,甚至想着不知道会不会看见传说中那颗泡福尔马林后仍会长胡子和头发的头颅,她可没想过可以亲眼目睹整个解剖过程。 倒不是怕要她去缝补真的大体,她只是没做好要看解剖过程的准备。她想了想,摇头说:“我还是不进去了。” 人事室小姐只是笑了下,领着他们进入遗体化妆室。 通常只剩下化妆手续的大体都是处理过的,所以尸身完整,加上冷藏的关系,并没什么太让人难接受的味道;当然这是对游诗婷而言,可对其他首次见到大体的同学来说,还是一阵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带领他们的大体化妆技术员将化妆步骤完成,准备要让他们六人为另一具大体实际操作化妆时,陈润升再忍不住,他脱了防护衣和手套、头套后,门把一拉就往外头冲。 最后,是阿泰在男厕找到他,他正趴在马桶上吐得哗啦哗啦的。 “你要不要紧啊?”阿泰站在门边问。 陈润升抬高手臂摇了摇,说不出话来。 “你吃坏肚子哦?”阿泰伸长脖子,看着马桶里面,好像也没吐什么嘛。 陈润升依然抬手摇了摇,继续干呕。 “他应该不是吃坏肚子,是不习惯里面的味道吧。”游诗婷在外头听见他们的谈话,接了话。 陈润升趴在马桶上猛点头。 “他点头耶!”阿泰喊着。 “你真的很逊,这样就吐?你这样还想开公司,不就一天到晚负责吐就好?”游诗婷隔着墙说。 “那现在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帮他?”阿泰扬声问。 “你能帮他什么,帮他吐吗?”林雅淳翻翻白眼。 游诗婷想了想,对身旁的林雅淳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 “陈润升你好了没?好了就出来ok?”林雅淳走进男厕,催了催。 阿泰搀着陈润升走到洗手台时,林雅淳说:“你不只很逊,是超逊,非常逊。这样就吐?难怪诗婷不喜欢你,太不man了啦。” 外头,正要步入男厕的男人听见里头传出女性嗓音,他确认般地抬眼,看着悬在厕所门外的指示牌,是男厕无误。 他在想,现在走进去似乎不恰当,不管男厕为何出现女性的声音,他这会走进去也不可能真的拉下拉炼。他寻思着这会要先回去帮忙法医解剖那对小姊妹,还是在外头稍等待时,里头又传出说话声。 “诗婷就说要用水洗鼻子啦,她说这样就不会有味道留在鼻子里,你到底要不要洗啦,很烦耶!”林雅淳嚷嚷着,然后翻翻白眼,又道:“要用力擤ok?你几岁了连搏鼻子都不会啊?” 诗淳?决定先回解剖室的男人脚下一顿,慢慢地转过身,看着男厕入口,像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听见了那个名。 “好一点没?这样还有味道吗?诗婷说这个方法很有效。怎么样?”林雅淳看着洗手台前那用力洗鼻子的身影。 陈润升抬脸,抹掉面上水珠,深深吸口气。“耶?真的有用!” “人家诗婷不知道看过多少大体了,一定知道怎么消除那种味道啊。”阿泰接着又说:“不过不是我要说,同为男人,我真的以你为耻啊,ok妹那么大惊小敝的个性都没吐了,你吐什么啊?” “我哪有大惊小敝!”林雅淳嚷嚷出声。“你不要毁谤我ok?” “okok!”阿泰做出投降状,看着陈润升又说:“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里面都还有轻音乐可以听,那味道就是有点特殊而已吧,也没难闻到需要吐啊,死了三天的鸡还比较臭咧。” 低头漱口的陈润升闻言,蓦然明白在火车上游诗婷为什么会说出那句“你会吃不下去”的话来。但等等!他想起了什么,抬脸问:“死了三天的鸡是怎么回事?” “就大尾啊。他脑袋不知道是装大便还是狗屎、之前有天突然拎了只死鸡进教室,他说死了三天了,他故意去市场买来家里放的,他把死鸡放在他家后院,本来打算放一星期,但实在太臭,臭到他爸妈受不了,他才提前拎到学校。” “拎到学校干嘛?” “为了让大家体验尸臭味啊。”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件事?” “你那天好像请假唉呀我忘啦,反正那天你不在就对了。” 陈润升翻翻白眼。“那你们还敢笑我!原来是早就闻过那种味道!” 阿泰哈哈大笑。 三人走出厕所时,和外头男人对上视线,均是一楞。 男人长得很俊秀,眉目温朗,不带悲痛神色,应该不是家属;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外罩了件黑色薄背心大概是这里的职员吧。 “都是你啦,跑到男厕讲话又那么大声,害先生不敢进去。”阿泰戳戳林雅淳的太阳穴。 “还不是因为陈润升!”林雅淳瞪着阿泰低咆后,转头看向男人。“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是来实习的,因为我同学是逊咖,第一次见到真的大体,就吐了,我只是进去帮他一下而已,你你请用啊。”她手心朝着身后,做邀请状。 杨景书微微一笑,低问着:“你们是学生?” “嗯嗯嗯。”三人点头。 他噙着笑又问:“哪个学校?” “n大,生死学系。你听过没?”林雅淳问。 n大?他记得前几天张启瑞曾向他提了一下农历年前,n大有六位学生要到公司参访并实习一日的事,问他要不要帮他们做个生涯规画的演讲和建议,他那时似乎是要启瑞负责就好。那么,实习的会是这几个吗? 他轻颔首,道:“知道。听说环境相当不错,师资和学生表现都很好。”略顿,再问:“几年级了?” “大四!”自己的科系被称赞,阿泰很得意。 “那么,要好好加油。”呵口气,压抑不受控的心跳,他道:“里面还有女生吗?” “没了。”林雅淳摇头。“就我一个。你不要误会啦,我们学校的女生都很正常,不会没事上男厕,我真的是为了帮我同学。” 闻言,他仍然挂着温和的笑,然后朝三人轻点下颚后,步入男厕。 所以他方才听见的那个名字,是听错了? 洗完手,走出男厕时,就见约十步之遥,穿着黑色铺棉外套的马尾女孩走向那三人,其中一个男生扑上去抱住她,她踩了下对方的脚,然后转往遗体化妆室方向;男生追上去拉她手,她抽回手,走得愈发快速了。 杨景书只是怔怔看着那画面,然后,淡淡地笑了。 原来跑去读书了。看她样子似乎过得不错,有可爱活泼的同学,还有那位对她亲密的大男生他是该放心了。 第十二章 这几日,做了许多实习,除了首日的化妆外,服务台作业、行政业务见习、冷冻遗体进出、火化业务、奠礼堂布置和参加各宗教的告别式等等相关工作外,也让他们了解民间送葬礼仪还有阵头。 时间紧凑,忙个不停,每晚回房间洗过澡倒头就睡,除了逛过一次士林夜市外,什么地方也没去,他们甚至一坐上公交车,就在车上睡着了。 游诗婷转头看了眼那睡到整个颗都靠上她肩窝的林雅淳一眼,帮她拉高盖在身上的外套后,继续盯着自己的小笔电。 档案里,全是她这几日的实习记录。只要有时间,她便走入二殡的礼堂,她客气地告诉负责的礼仪师她是实习生,然后便留在会场内看整个流程。 这行业早年是被瞧不起的,认为是没才能没学历没身分地位的人从事的低下工作;然而这几年因为政府推动丧礼服务丙级证照考,加上大环境景气不佳,还有媒体的过度渲染下,愈来愈多人肯定这个工作,也愈来愈多人加入这个行业。 “生命事业”俨然是目前炙手可热的新兴行业,这对相关工作者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如何在这块领域里占有一席之地,是她目前最需要努力的一课。 她参观不同礼仪公司承办的告别式,为的是想了解他们的流程是否能有更创新的部分,然后从中学习,将来这些都是她的能量。 大概是因为下班时间,公交车走走停停,她有些不耐烦,干脆关了笔电,远远地,有什么声音传来,她略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身旁的林雅淳惊醒过来。 “怎么了?”林雅淳揉揉眼。“到了啊?” “不是。”游诗婷笑了下。“我就是坐得有点不舒服。” “喔。”林雅淳点点头,正想合眼继续补眠时,忽然睁大眼。“那是在广告什么吗?”她坐直起来,靠近车窗,看着外头,那是一个女子透过麦克风的声音。 “宪华,你是不是死掉了?”外头又传来声音。 前后座的同学纷纷看向窗外,阿泰眼珠子都粘到窗上了。“她说谁死了?” “没听清楚耶欸,那边围了好多人,是那里在办什么活动吗?”林雅淳指着外头的一栋建筑物;而像是要配合他们的疑问,前头号志灯一跳,公交车缓缓停下,令他们看得更仔细了。 “宪华,给我一个路前。宪华请还我一个路前。宪华,我要路前。宪华,给我一个路前”围观群众里边,是个白衣女子,她戴着白色头罩,跪在建筑物前的红砖步道上,前头两座罐头塔,她正朝着罐头塔低头叩拜。 “啊哈哈哈哈!是孝女白琴啦!”陈润升先反应过来,略顿,他又说:“好像是在说宪法,还我路权啦!” “靠,我刚刚听成献花,我要路钱。”后座的男同学掏掏耳。“是在抗议什么吧?” “很酷耶,居然想到用这招。”陈润升盯着窗外。他看过抬棺和撒冥纸抗议,倒是第一次见到出动孝女白琴的情况。 “早上不是才上了什么民间送葬礼仪和阵头,想不到现在就让我们遇到孝女白琴。”阿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白衣女子。 “少年仔,你是没看过孝女白琴哦?”邻座的妇人突然开口。“那个有什么好看?唉呀,不要看那个啦,那个都很秽气,等等卡到阴,你就倒大楣。” “哪里秽气?”游诗婷闻言,回了句。 “她们那种人整天在丧家哭,身上当然带了很多阴气,万一她们有什么灵跟着,你们又盯着看,搞不好那个灵就跟上你们。”妇人一脸“我很懂”的表情又说:“唉,不是我爱讲,她们那种人实在很没水准,好手好脚什么事不去做,偏偏跑去人家灵堂哭,随便哭几声也不知哭真的哭假的就有钱赚,难怪人家说死人钱最好赚。” “阿姨,你做过孝女白琴吗?”游诗婷问了句,见妇人瞪大眼看她,她又接着说“什么叫她们身上带阴气?什么又是没水准?” “我有说错吗?我是好心劝你们不要看那个,免得衰神上身耶!” 诗婷是怎么啦?居然就这样和一个乘客说到快吵起来?林雅淳在她再度开口前,忙跟妇人说:“阿姨谢谢,我们记住了。”然后一把拉起她,往前头走。 下车时,林雅淳和那几个跟着她们下车的男同学对看一眼后,看着身旁那低着脸的女子,道:“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哦?”“没啊。”游诗婷抬脸,看着她笑了下。 “虽然你平时对陈润升说话都不大客气,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生气,但是刚刚我觉得你在生气。” 诗婷楞了下,不自在地笑了声。“有吗?” “有啊。”阿泰凑过来。“你刚刚跟那个欧巴桑都快吵起来了,还好ok妹反应算快,拉着你下车,要不然被其他乘客偷拍放上网,一定会被很多网友骂,搞不好就封你为激动妹。” 抿了下嘴,游诗婷说:“我只是看不惯她那种高傲的态度。她凭什么批评她没做过的工作呢?再说,孝女白琴才不是她说的那样,才不是” “其实喔,要不是我读这个科系,早上又才刚看过那些民间送葬礼仪的阵头有的没的,我以前也曾经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这种事很不好啊。”林雅淳小心翼翼地说。她大概明白诗婷不喜欢人家批判殡葬业的工作,她当然也不喜欢,只是她没诗婷那么愤慨,反正行得正就好嘛。 “对啊。以前每次经过丧家,我妈都叫我转头不要看,还要默念佛号,传统观念都这样啦,觉得丧家和办丧事的都很秽气。我小时候也因为这样很讨厌听到腮公念经和孝女哭的声音耶,觉得他们好吵,但是现在就还好啦,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嘛。”阿泰接着说。 游诗婷看着自己不断前进的鞋尖。其实他们说的她都知道,因为,她也曾经是瞧不起孝女白琴的其中一个。 半晌,她忽然轻轻开口:“你们知道为什么会有孝女白琴吗?” “对耶,为什么会有她?”林雅淳想了想,问:“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吗?” “早上看那个阵头影片时,只有介绍她是代哭的,但好像没说为什么传统文化里会有她”陈润升追问:“你知道答案?” 诗婷点点头。“其实她本来不叫白琴,她叫白琼,是黄俊雄布袋戏里的角色。” “布袋戏?”阿泰瞠大眼。“我爸有在看耶,我偶尔会瞄一下。” “那有个人物叫藏镜人你知道吧?白琼就是藏镜人的妹妹。” 孝女白琴?藏镜人?会不会差太多?“真的假的?完全搭不上啊。”走在后头的一名男同学讶道。 游诗婷笑了笑。“真的。她叫白琼,披麻戴孝,一手拿白幡,一手拿哭丧棒,每次出现都会唱一首喔!妈妈。她是布袋戏早年的角色了,那时候台湾推行国语实施计划,布袋戏被禁播,后来歌仔戏真人扮演史艳文,又被要求国语播出,结果因为失了原味也失了观众,最后很多歌仔戏艺人就跑去唱阵头,把白琼的角色带进这个文化,因为琼的台语发音和琴很近似,她就从白琼变成白琴了。” “想不到孝女白琴也有历史”林雅淳喃声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陈润升好奇不已。 游诗婷低眸,走了好几步后,才带着笑音地说:“因为,我以前就是唱孝女白琴的啊。” 她真的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唱孝女白琴。 那一天半夜接完体,又和家属讨论竖灵相关事项后,回到永安鲜花时,已是清晨六点多了。 “干,有够累的!”大半夜睡得正好,一通电话把他们叫了出门,这刻只想睡觉。几个人摊坐在地上,精神不济的。 “最近生意好像比较好,我已经连着三天都是睡到半夜被叫出去接体了。”石头抱着桌脚,一副快虚脱模样。 “我现在只想吃肉松蛋饼配冰豆浆,然后回家洗澡睡觉。”游诗婷坐在椅上,懒洋洋地开口,眨眼间,余光瞄见本来靠墙坐的天兵忽然站了起来,喊了声“文哥” 文哥?一行人全站起来,低喊一声“文哥”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杨景书拉了拉她,她呆了两秒,也喊了声“文哥” 然后,她看着他的脸。她常听他们说起文哥还有庆叔,但从未见过本人。帮派老大嘛,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头一次见到文哥,感觉不像黑道;他不像一些小混混,刻意耍狠或在身上剌龙刺凤以彰显自己是大哥的身分,相反的,他一袭黑色唐装,看上去竟有那么一点像学者。 他把景书叫到一旁,不知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内容,只听得见文哥不轻不重的语调,她觉得他的样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惧,他就像就像是一个长辈。也许,真正的大哥就是这样吧。 文哥说有工作要让她做,带着她和景书,还有王仁凯从花店离开。 下车时,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只是盯着前头的奠礼会场。花篮、花圈、罐头塔、挽联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我们有一支女子团体,叫白雪女子乐队。”文哥就站她身旁,抽着雪茄,话说着说着,忽然对着某处招手。“她是负责管理乐队的,以后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么好像她小时候在报纸广告拦上看到的什么绿宝石大歌厅还是联合大舞厅的主秀艺名? “文哥哪找来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过来,妆容艳丽,体态婀娜多姿,有那么点风尘味。 “就这几个少年仔的同伴。”黄圣文指指杨景书和王仁凯,接着又说:“你别看她年纪轻轻,现在都跟花店那几个少年仔去收尸。” “收尸?”白雪瞠圆了描着粗黑眼线的桃花眼,讶道:“你这么瘦小,搬得动尸体吗?” “还好啦,男生会出比较多力气。”游诗婷笑了笑。 “上次不是听你在嚷,说秀霞要休息一阵子?”黄圣文指间夹着雪茄,拍上杨景书的肩。“我后来听我这少年仔说有个女生跟着他们在花店工作,刚刚特地去了花店一趟,把她带来给你,你看看行不行。” 白雪在游诗婷身边绕了圈,将她打量得彻底。游诗婷被看得古怪,尴尬道:“呃请问,有、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相当好!”白雪看着黄圣文,道:“就她吧。” 黄圣文点了点头,看着游诗婷说:“乐队有个员工准备怀孕,不适合在这期间接触丧事,所以得训练新人来接她的缺,你以后就跟着白雪做事。” “我?”游诗婷眨眨眼,看向杨景书和王仁凯。“可是我平时都是跟着他们工作的,我” “他们也要过来学其它的工作。你们以为葬仪就只是收尸接体而已?一堆礼俗你们懂不懂?”黄圣文看着两个少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布置会场、司仪、礼生这些都要学习,将来才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工作上有问题就直接和你们白雪姐说。” 文哥离开后,白雪领着三人到一旁屋檐下,她指着招待桌后,一名正在与人谈笑风生、被几名男子逗得哈哈大笑的白衣女子,说:“那个就是秀霞,是乐队队长,说她是台柱也是;她从小就在戏班长大,有歌仔戏底,唱哭调相当传神,以后你就跟她学唱哭调。” 游诗婷满脸疑惑。“唱哭调?”那是干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简洁开口。 “孝女白琴?”游诗婷扬高嗓。“文哥、文哥要我来学孝女白琴?”不要开玩笑啦,她怎么可能去做那种工作! 白雪两手环胸,睨她一眼。“怎么,不想学?你也不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去搬什么尸体,做这个不是更好?又不用闻尸臭,也不用看尸体,穿得美美的唉个几声就有钱赚,连红包都有,当然来做这个比较好。” “那他们怎么办?”她看向杨景书和王仁凯。 “他们当然也要一起学啊。你学孝女,他们学礼生和司仪,不然你们以为做葬仪这么简单哦?”她努努下巴,示意他们看前头会场。“看到没?你们看那个罐头塔,九层的,都比人还高了。我刚刚去看过,用的还是鲍鱼罐头和螺肉罐头,那一座少说三万起跳,光这排场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红包肯定很大包。” 游诗婷盯着大灵堂,问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较好赚吗?又比较轻松?”重点是他也必须跟着一起学其它的工作,那么,她仍然可以常常见到他。 “那当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们今天先看完整个告别式的流程,以后训练时,心里才有个底。”白雪看了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有工作进去忙,你们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虽疑惑,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他们才走到招待处后方遮阳处,就先听见秀霞大笑。“厚!原来你就是昨晚在台上跟我合唱雪中红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属吗?” 坐在桌后、挺了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开口说:“躺在里边那个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总是要来帮忙,才不会被人家说无情无义。” “对啦,同村的又有亲戚关系,一定要出钱出力。” 中年男人指着前头罐头塔。“那个鲍鱼罐头有没有,就是我出钱的啦!用的是智利鲍鱼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几罐回去补一补。” “是哦,鲍鱼罐头捏,我吃过那么多罐头塔就大哥你的最厉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几声,瞧瞧秀霞。“啊你你白天唱孝女,晚上去跳钢管哦?”“对啊,不然怎么会在昨晚那个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们这行都这样啦,婚丧喜庆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紧紧唱哭调当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钢管摇咧摇咧当猫女。”语末附带一声“喵” “各位亲戚冰友,咱的仪式差不多要开始了,今日犯冲的是肖鼠的,咱请肖鼠的亲戚冰友啊,就尽量闪避厚,多谢各位配合。劳力!”前头司仪说着标准的台语,就见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头罩,往头上一套,跑出了他们视线。 第十三章 游诗婷从方才就一直静默着,身旁两个男生也没说话;她低着眼想着刚才所见那幕,还有那对话身侧忽然传来闷笑声,她侧脸,就见杨景书低着脸笑。 “你笑什么?” 杨景书抬脸,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薄唇噙着笑。“晚上当猫女?你?”那眼神像在说——你这只是什么猫? “摇咧摇咧!喵!”王仁凯配合地叫一声。 “喵你个猫啦!”游诗婷微恼地往他脚上一踩。 “嘶喔——喂,是景书先说的,你踩我干嘛?”抬起脚,还在低声痛叫。 “我才不要去当什么猫女!”愤恨地扭头,不意对上杨景书带笑的目光,她心一跳,两腮浮上暖意。她不想象秀霞姐那样,晚上还去跳钢管,她只想跟在他身边而已。 “中华民国八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故郭府友明老先生告别奠礼仪式开始。孝眷请就位,大众请就位。”透过麦克风,司仪的声音响透整个会场,他们三人还摸不清状况时,音乐已下,伴随悲切乐声的是一道女声。目光随着声音循了去,就见前一刻还和男人调笑的秀霞手握麦克风,站在空地最外边停放电子花车的地方;她低着脸,隐约可见白头罩下,她的唇正贴着麦克风。 “亲戚冰友,孝男孝女,大家午安、大家好。今日是外公郭友明先生甲我的孝顺媳妇甲查某孙来哭路头请郭友明先生,保庇一家伙大小平安、子孙出状元阿爸啊啊媳妇让你这疼惜,来甲你哭路头阿北ㄟㄟ查某孙就亲像你的查某囡仔,给你惜命命,今日来甲你哭路头” “又是外公又是阿爸又是阿北这场到底要哭谁?”游诗婷看着秀霞,感受不到悲伤,只有满脑子的疑问。她真的要这样哭吗? “反正你先看着,有问题晚点再去找她问,这部分的细节我也不懂。”杨景书靠着墙,没怎么留意那白衣女到底在念什么。 “这就是代哭,大概是帮所有的女性家属哭吧。”王仁凯掏掏耳朵,道: “不过那个麦克风的人寇声好大,听不清楚她在念杀小。你听懂她说什么吗?” “我要听得懂就不用站在这里观摩了啊。”游诗婷蹬了下脚。好热,这么热的天站在大太阳底下,还要在这看多久? 不耐烦时,那道素白身影移动身形了,游诗婷瞠眸一看,那身影“咚”地一跪,爬了过来。麦克风贴住嘴唇,呜呜呜几声,哀痛地拖着长长的喉音后,杀鸡般地大声哭唱:“双脚跪下呜呜爸爸爸爸你这一生做这多好代志恁对厝边头尾这泥照顾想袂到哪会这泥不公平,这泥不幸的代志哪会发生在阮身上啊喂阿爸啊人说查某囡仔呷到老,也需要一个好娘家,头毛呷到白帅帅,也需要一个好外家,过年过节查某囡仔若是返来,厝前厝后找没老北你一个通叫。阿爸啊呜呜呜爸巴爸拔啊喂” “靠,她那样唱不会唱到断气吗?听了都起鸡母皮了。”王仁凯搓搓手臂。 “呜阿公公喂俗话说惜花连盆,你疼子搁疼孙,你是阮” “马的。”王仁凯打了个冷颤。“再听下去会早泄。” “忍一忍吧,文哥都说话了,总是要学会,难道我们要一辈子打架围事,或是四处去意外现场抢盖白布?”杨景书点根烟,抽了起来。他额前刘海垂落,和他的长睫交错。 一旁游诗婷看他眨了下眼后,抬指抹过眼睫,眼角略带水光。 为何上一秒还能笑话她,这一刻神情却如此沉郁哀痛?他想了起什么?还是哀凄的音乐声牵动他深埋的情绪? “拔啊”平地一声雷般,哭喊声响彻云霄,直往天际,像是要哭到撕心裂肺、哭到风云变色才甘愿似的,如此夸张的哭嚎声让游诗婷将目光挪向那在水泥地上满地爬啊爬的孝女白琴。 她皴了皱眉,心里想着难道她也要这样满地爬吗? “后来呢?后来你决定去唱孝女白琴?”躺在单人床上,林雅淳侧过身看向另一床上盘着腿坐、小笔电就搁在腿上的人影。 她实难相信,对面那个年长她几岁的女子曾经混过帮派。在班上,她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也是最认真的,像这样的人,怎么样也无法把她和帮派联想在一块呀。 “嗯。”游诗婷看着天花板,说:“刚开始觉得不就是哭嘛,谁不会?真的学了才知道每个都是真功夫,要学哭、学唱、学乐器、学指挥棒、学队形反正要学的东西真的好多好多,我还记得我常常被指挥棒敲到头。” “是哦?”林雅淳眼睛亮了起来。“是不是就像我们早上看的影片那样,上半身穿得像空姐,下半身穿短褶裙,还要配白色的高筒细跟靴,然后在会场边走来走去边演奏乐器?” “就是和影片中一样,只是队形不大一样,歌也会不同。” “我早上看影片时,还在跟阿泰说,怎么好像那种学校仪队喔。” 她笑了笑。“是满像的。” “你一定花很多时间练习吧?” “不管学什么或练什么,都需要时间的。只是通常回报给我们的,不是辱骂声,就是在你将要爬过去的路上吐口水。工作一天下来,换来的从来都不是肯定声,而是破皮的膝盖和红肿的双眼,还有沙哑的喉咙。”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在黑夜里听来显得格外无奈。 林雅淳盯着她的脸蛋,微微感叹。“决定学那些,全都是因为那个男生 吧?” “嗯。”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确实是为了他。” “因为想要常常和他在一块,就走入这一行;然后也为了和他一起学习,就决定唱孝女白琴、决定学更多的传统礼俗你那时候真的很喜欢他吧?” “那时候”诗婷停顿几秒,道:“是真的很喜欢他。” “所以你拒绝陈润升也是为了他?” “不算是。”她目光盯着某一处,失神良久,像在回忆什么,半晌,才听她徐缓地说:“刚分开那时候,曾告诉自己要忘记他;我以为我应该做得到,我甚至重考高中,和那些共有的朋友断了联系。我跑到桃园去读了三年书,可是毕业后回台北工作时,每回跑告别式,如果是在殡仪馆礼堂,我总会克制不住地在每个礼堂间搜寻他的身影;我甚至还想过他可能会在某天想起我,然后打电话给我,但我一直没等到他与我联络。后来虽曾经和别的男生交往,可是都没办法与他们交往太久;之后发现自己以前所学的传统礼俗渐渐被淘汰,才决定考大学。” 她转身看着林雅淳。“现在只想赶快毕业,有一家自己的礼仪公司,感情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他有什么好啊,让你这么死心眼?” 游诗婷笑了下。“他没什么好。” “那你喜欢他什么?” 她想了几秒钟,道:“就喜欢他的没什么好吧。” “啥?”林雅淳抬起半个身子,嘴张成o形。 游诗婷笑看她一眼。“虽然我和我妈现在关系不错,但以前其实很糟糕。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我爸外遇离婚了。我跟我妈,我爸再娶。我妈那时候在卖保险,为了业绩,时常半夜才回家,说是陪客户吃饭、唱歌什么的;她会留钱给我,却很少在家陪我。那时,她以为只要给我钱就好,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钱,是妈妈的关心。每次看同学炫耀着他们的妈妈多好又多好,带他们去哪玩、买了什么好吃的给他们吃时,我总是很羡慕。虽然我有钱,也可以去买好吃的,但是那种感受却是不一样的。” 这个她是明白的。虽然她的家庭健全,可她懂诗婷说的那种妈妈买给孩子吃和孩子自己买来吃的不同感觉。谁都想被关心被呵护呀。 “为了让我妈注意我,我很调皮,也常不写功课,老师就在联络簿上告我一状。我记得第一次看到老师写我的恶行时,很高兴,以为只要妈妈看见联络簿了,就会关心我;我把联络簿放在她房间,一天、两天都没人签,第三天早上我醒来时,在书桌上看见联络簿,以为她签了名,打开一看却没有,她根本没看,事后还骂我把联络簿乱丢。这样的事发生几次后,我不再期待她记得家里还有我这个女儿了。我愈来愈叛逆,书也不读,国中时还时常逃学,泡网咖。” 稍顿,她续道:“我在网咖认识一群旁人眼里的太妹,放学了我不想回家面对一室孤寂,就和她们混。我们互称姐妹,一起吃喝玩乐,只有跟她们在一起时,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不寂寞的,后来我才知道不寂寞不等于有人陪。” 有时候即便有一百个人陪在自己身边,都不如一个人的相伴;而那一个人,就像是全世界。 “那时,我喜欢的那个人对我说,她们只是想要我身上的钱,并非真的要跟我做朋友。等我自己也有所体会后,就离开那群姐妹,和那个人混在一起。别人看他是小混混,看我是小太妹。他飚车时,我曾经坐在他后面;他和人打架时,我就拿着麦克风打对方的头;他第一次带我去收尸时,我吐了他一身他脾气不好,他烟抽很大,他飙国骂,他没什么耐性,除了孝顺之外,他好像没什么优点。” 她苦笑了下,看向林雅淳。“但是,我就是喜欢他。跟在他身边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尽管他当时已经有女朋友。在他人眼里,我们只是一群不良少年少女,可我们在一起时,每个笑容都是真的,每滴眼泪都是真的,每次生气,甚至一起打人的愤慨情绪也是真的。虽然听人说过得不到的总是最美,可我以为是那段岁月的扶持、陪伴,才让我无法跟哪个男人持续交往,因为那些人都不是他。我们一起走过荒唐岁月、走过青涩,然后逐渐成长。你知道吗?他在我害怕尸臭时给我烟抽,洗鼻子那个也是他教我的;他在我花光我妈留的钱时给我饭吃,还曾经为了煎蛋给我吃被油爆烫过;还有,我妈后来发现我逃学跑去唱孝女白琴,气得把我赶出家门,那时是他陪我像是这些,就算是有钱有家世有面貌有学历的富二代来追我,也无法给我的。” 林雅淳被她这番话撼动。她无法体会那种相扶持的感情;可她知道,这个长她几岁的女子一定很爱那个男生。“那你每次哭,都是哭真的还哭假的?” “哭真的。其实我第一次正式上场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不哭得出来,我很紧张,怕毁了那场告别式。记得是我读h中一年级的那个冬天,很冷,还下毛毛雨,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多,双脚一跪,又正好跪在小石头上,很痛,然后就哭了。我心里想着为什么我要在这么冷的冬天,一大早就起床跪别人家的妈妈?为什么我要喜欢上那个人?如果不喜欢他的话,我是不是就不必为了能和他有多一点时间相处而跑去跟着他一起工作?我边哭边埋怨我妈怎么没教我喜欢一个人时,除了傻傻地跟着他以外,还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也喜欢我?然后就愈哭愈大声,愈哭愈惨,哭到我那些朋友都以为我真情流露,还开玩笑说我天生吃这行饭的,帮我取了跪姐的绰号。”除此以外,好像是石头还天兵吧,说她满地爬的样子好像贞子,让她以后失业可以去拍七夜怪谈续集。 想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因着缺乏家庭温暖,只好跑去和人混,以寻求温暖,最后还跑去跪陌生人,哭着不是她应该悲伤的悲伤画面,林雅淳眼眶倏然一湿,爬起来抹了抹眼泪。 “你干嘛?”游诗婷睁大眼看她。 “没啦,忽然觉得有爸有妈的孩子真的是宝,没爸没妈疼的就像草。”用力擤了下鼻子,面纸揉一揉,抛进垃圾桶。 “诗婷,如果喔如果啦,我是说如果啊”顿了几秒,她问:“如果你哪天遇上那个男生,他身边没对像的话,你会跟他在一起吗?” 游诗婷想过这个问题,但每回总是无解,她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那就表示一定还爱着那个男生,不然她会肯定地说“不会”;所以陈润升真的永远没希望了呜呜。“我再问你喔,如果” “如果明天要去礼仪公司实习,你是不是该睡觉了?”游诗婷打断她。 “但我有很多问题啊。” “哪来那么多问题好了啦,你一知道我以前唱孝女白琴,回到旅馆就问没停,你问不累我都回答得好累了,明天要去礼仪公司实习,我要赶快把今天实习的内容写完,然后想睡了。”游诗婷把笔电抱回腿上,敲着实习日志。 “再问一个就好啦,拜托”知道她一定有听见,林雅淳问:“你身上有蝴蝶还是玫瑰吗?” “啊?” “就是你不是说你和那些人混,那么身上总会有几个剌青吧?我看一些在混的女生都有刺青耶,比如胸前一朵玫瑰,或是颈背一只蝴蝶。” “没有。我不喜欢那个。我那些朋友身上也都没有,不是每个在混的兄弟都爱来那一套的。” “是喔我以为都会刺龙刺凤表示自己很大尾。” “大概是和老大的作风有关吧。我们跟的那个老大其实满低调,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帮派分子。所以有句话说,会咬人的狗不会吠。”在她跟秀霞姐学哭调的那段时间,文哥还去看过她;他要她多读点书,说将来才有能力掌管一个乐队,甚至是自己开家葬仪社等等的。 “喔。”林雅淳似懂非懂。 “好了吗?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你可以睡了吗?”游诗婷低下眼,继续手上的工作。 林雅淳躺好,拉了拉被子,突问:“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敲键盘的手指僵了几秒,一阵沉默后,她关了计算机,然后她说:“老杨。” “老杨?” “是的,就是老杨。”躺下,被子拉上,睡觉! 第十四章 她知道她会迟到,但她想只要等等将迟到理由告知那家公司主管,应该是可以被谅解的吧?若不能,她自动再留一天实习也没关系的,反正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去看看那间店面。 稍早前和雅淳他们准备搭车到实习的公司时,她无意间看见店面出租广告。 其实这两年她每次回台北,总会留意一些店面出租广告,但都未遇见想要的,可早上看到的那则广告,让她兴起一前探究的念头。 那房子的坪数正是她梦想中的格局,156坪,租金十八万,这是她看过的店面中,租金最亲民的;再有,那地段好找,广告上又说“附近易停车”她觉得若是不去看那店面,一定会后悔。 想着笔电里的创业档案,她心里雀跃,如果能谈成的话,那么最快年底应该就有自己的公司了。 下车后,她循着地址找了过去,看着面前三层楼高的透天厝,有点意外不是大楼,但看悬挂在外头的布条广告,还有连栋的屋子外观,她猜这几栋应该是同屋主。一楼是打通的,才能有这么大的空间。透天好呀,进出人员显得更单纯。 她再看看右边,有便利商店、药妆店、手机行、眼镜行;左边有几个小吃店,正对面有银楼,也还有小吃店这么棒的店面真的可遇不可求啊。 “小姐,你是不是那个游小姐?”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她一转身,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男人,休闲衫、运动裤,还有夹脚拖,很居家的打扮。 “是。请问你是欧先生?” “嘿啦,要看店面厚?来,我开门让你看。”欧先生讲话有点台湾国语,但听着满亲切。“以前是补习班啦,生意愈做愈好就跑去租更大的房子啦,东西搬走了,不过装潢还留着。” 游诗婷走了进去。由于设计采用大面落地窗,所以采光良好,能让经过的路人或是上门的家属对于里头装潢摆设一目了然,相信会让人更愿意踏进来,还能一改大众对葬仪社阴森幽暗的印像。 “这几间是本来的教室。”欧先生将门一一打开。“对了,忘记问小姐你是打算做什么?” “啊?我吗?”她回神时,傻傻地回了句。 “我看你的样子”欧先生打量着她。 由于今日要到礼仪公司实习,她穿上系上的实习服——黑色西服和同色窄裙,里面是白衬衫。 “你是柜姐吧?” 闻言,游诗婷瞠大了眼。她知道欧先生误会了,她也不止一次被误以为是站专柜的,因为这身制服让人容易联想到柜姐;而实际上,她以前也真的有个绰号叫“跪姐”啊。 她想了想,硬着头皮点点头。 “我就知道,哈哈,我看人眼光很准的啦!”欧先生朗声笑,又说:“之前就有那个什么难扣的柜姐啊来看这店面咧。她说她每天站柜很累,好不容易存点钱了,想出来开美容护肤,啊就是嫌我租金贵啦。拜托,我这样很便宜了好不好,外面找无我这么便宜的啦!” 她点点头。“真的,十八万真的不贵,因为这里好大。” “就是这样说咩。”欧先生瞧瞧她。“啊你本来是什么柜的?” “我啊”她想了下,说:“其实我还在念书,今年毕业,打算店面租到后就开始装潢然后征人。” 欧先生顺着她的话问:“那你要开美容护肤,还是卖保养品的?” 她干笑一声。“我要开礼仪公司。” 礼仪公司?欧先生抓抓头,忽道:“喔,是不是训练礼仪的,就像训练模特儿走台步?所以你要开经纪公司?” “不是啊,我刚刚说了,我要开礼仪公司,生命礼仪公司。” “生命礼仪?”欧先生扬声,惊惶地问:“是葬仪社吗?” “不大一样啦,就是可以说是进阶版的葬仪社。”游诗婷一看欧先生变了脸色,心里隐约有了底。把屋子租给葬仪社,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有差别吗?不都一样?”欧先生面色铁青,往外走。 “不大一样。现在的礼仪公司都装潢得很温暖,和以前给人阴森的” “我才不管装潢,装潢再漂亮还是个放死人放棺材的地方,那很秽气耶,要是我进出被煞到怎么办?还有,我就在隔壁开眼镜行,我家人也都住棒壁,我把店面租给你,不就每天都要听腮公在那边天灵灵地灵灵,还是要整天听佛号,什么翁骂你巴你喔的?” 她越过他,站到他面前。“不会的。欧先生,我只是提供一个家属可以接洽的地方,大体不会放在这里的。你别拒绝得那么快,考虑看看好不好?” 欧先生摆摆手,拉开门。“小姐,我不会把店面租给你啦,你回去吧。” “可是欧先生,我”门被关上了,像怕被她打扰,欧先生还把外头的铁门降下。 只是一间礼仪公司而已,而且,她只是想要有个办公室,让家属可以有地方咨询,不是要摆棺木在这里啊,怎么就不肯听她好好说呢? 瞪着那缓缓落下的铁门,她呵口气,挫败地离开。 “真的是很玄,哪有那么巧合的事”阿坤念念有词地走进大厅,身后跟着张启瑞,两人看上去略带倦色。 大厅有面设计简单的形像墙,只是一个雾面处理的莲花logo,搭上几盏光线柔和的投射灯。整面形像墙朴素典雅,带点温暖的光;若不是有那“皇岩生命礼仪公司”八个水晶压克力字说明公司性质,倒像走进咖啡店。 “今天有n大的学生来实习哦。”大厅的客服小姐一见到他们,开口提醒。 “知道。等等报到后让他们先到会议室。”张启瑞回应了句。 客服看了他们一眼,好奇地问:“副理,刚刚你们在说什么很玄?” “就是唉唷!”阿坤抢着说话,却被踢一脚,他转身看着张启瑞。“瑞哥你干嘛?” “话这么多,不是说累了要赶快回来休息?”凌晨出去接体,等等还要带实习生,当然要趁这短暂时间稍补眠一下。 “喔。”阿坤搔搔头,还是满腹疑问,不死心地追问:“瑞哥,你说老板是不是有阴阳眼?” “我又不是你老板,你问我?”张启瑞白他一眼。 “问他他肯定不讲。” “那就别问。”张启瑞转进办公室,里头小猫两只。今天好日子啊,记得早上一殡七点有两场告别式,十点一场,下午两点那场在二殡,看来大家都很忙。 “但是不问很难过。” “你很烦。”翻白眼。 “怎样?”同事从隔板后抬起头。 “就老板啊。”话憋在心里真难过,不讲实在受不了。“你知道吗?我跟瑞哥这次去接的是个欧吉桑,家人说他习惯把饭端到房间吃。晚餐时,媳妇就惯例端饭进去,欧吉桑平时吃完会自己把碗盘拿到厨房放,这次却没有。媳妇要睡觉了才想到公公没有把他的碗盘拿出来,跑去敲他房门,只有听见电视声,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闯进去,就叫她老公去开门。结果啊,一进门,欧吉桑电视还开着,人半坐躺在沙发上,饭碗摔破在地上,就这样走了。” “然后?”另个同事好奇,也从隔板后冒出头。 “然后瑞哥说可能是噎死的,结果民间救护的到现场,真的挖出半颗卤蛋。” “这跟老板有什么关系?” “那天有没有?就是老板发现山区那对姊妹分尸案的那天啊,我们不是在吃便当,老板不是跑进来交代我吃东西要慢一点,才不会噎到?”阿坤比手划脚,表情丰富地又说:“欧吉桑的儿子发现房间的无线电话话机不见了,瑞哥又说应该是掉在欧吉桑的背后,结果真的就在欧吉桑背后找到。我本来以为是瑞哥有什么透视眼,直接能看到欧吉桑身后,问瑞哥,他说他想起那天老板提醒我的话。你们说,老板那个人有没有很玄?” “透视眼?你干脆说我有青光眼好啦!”张启瑞很无奈,抹了把脸,打算眯一下补个眠。其实,他不以为杨景书是玄,而是有预知能力,他真切相信着,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啊。 拉开椅子,才想坐下,办公室门板响了两声,他抬眼一看,不正是他家大老板。他这样站在门前,身后有走廊软调的灯光洒落,他黑发上有碎光闪动,英俊迷人。这样的男人,却像一团谜。 “今天n大学生过来实习,启瑞带领吗?”杨景书白衬衣黑西装,简单衣着就能穿得如此好看。 “对。” “学生名单和实习流程,能不能让我看一下?”杨景书走了进来。 “当然可以。”拜托,他老板耶。张启瑞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资料。 实习督导:张启端 实习学生:游诗婷、李敏泰、林雅淳 “就这六个?”杨景书盯着实习学生后方的名字。 “嗯,看过他们的成绩,都属中上,其中这个四年成绩都是班上最高的,听说以前就是做殡葬服务,有很多实际经验,工作几年后才考进n大。我想,她懂的东西可能不比我少。” 他目光落在张启瑞的指下。“你说的是游诗婷?” “对,就她。所以我有在想,等等见了人,可能问她几个问题,如果程度不错,态度也适合的话,我可能考虑让她签约,一毕业就能进来上班。” 让她进来上班?怕是她不愿意吧。 杨景书笑了笑,道:“我今天没什么事,你这几天都很忙,我想这六个学生就交给我,你休息一下吧。” “你要带他们?”张启瑞睁大了眼。真是罕见的情况,有时候他都会觉得,他这个老板对死人好像还比较有兴趣,想不到今日他要亲自带实习生。 “是。你应该有做档案吧?” 张启瑞翻了下抽屉。“在这个随身碟里,档名是今天日期那一个。” 他接过随身碟。“里面是什么数据?” “公司的服务介绍、经营理念,还有每个方案的价格和解说。” 他点点头,看着实习流程,道:“这样安排不会太赶?” 要做服务介绍,下午要去rj看那边的作业,接着要他们学习接待客户,学习怎么与客户应对;最后,请他们发表简短的实习心得,然后开放他们问题发问——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些实习课程安排得太密了。 “没办法。”张启瑞耸耸肩。“时间就两天,所以我打算让他们实习到凌晨十二点,让他们先提前适应我们这种作息。” “也好。让他们知道这行业生活作息和一般正常作息不一样,将来他们也能把这部分列入谋职的考虑。只是他们毕竟还是学生,晚上实习后,找个人送他们回去。” “我知道。另外就是,他们老师之前和我确定实习日期时,有提到会让他们写实习日志,那需要主管的——”内线响了。 “抱歉。”他看了眼杨景书,接起电话。“你先带他们去会议室。” “到了?” “嗯,不过只有五个报到,另一个说会晚点到,我让柜台带他们去会议室。” 杨景书点点头。“我过去了,你休息吧。” 虽然这两年都会有生死科系相关的学生来实习,但亲自带领实习生还真是头一遭。他面带微笑地对着坐在底下的五位学生说:“我们先来做自我介绍好吗?我是皇岩的负责人,杨景书,也是本次带领你们实习的实习督导。” “我好像看过你”阿泰抓抓头。 “啊!”林雅淳认出来了。“你是那天那个在男厕跟我们遇上的那一个” “是,我们在二殡见过面。”杨景书噙着淡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那么你们可以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事吗?比如说为什么想读这个科系?或者是将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当然也可以分享一下这几天在殡仪馆实习的心情。” “喔,有喔,我们昨天早上才看了民间”阿泰急着发表,说着影片内容,又说到昨天傍晚街头看见的孝女白琴抗议事件,接着说起白琴的历史。 “你对孝女白琴很了解,以前接触过?”杨景书看着阿泰。 “没啦,那是我同学啊,她等等才会来。我们那个同学以前唱孝女白琴的,所以她很清楚。” 他静静看着阿泰,又问:“你们那位同学现在还在唱吗?” “应该没有了。”回答的是林雅淳。“那个工作好辛苦,又得不到尊重。” “那你们会因此瞧不起她吗?” “不会啊!”“怎么会!” “她是个很认真的人耶!” “她既然认真,为什么不能准时报到?”他再问。 “因为她打算开公司,刚好看到租屋广告,怕被租走,所以先过去看房子。”林雅淳看着他神色,又说:“杨督导,你不会生气吧?她真的很认真,你能不能别把这事写在她的实习日志上?” 他笑了笑,起身关灯。“我不会生气,只是了解一下。那么各位同学,我们开始进入今天的实习课程,在这之前,先和大家介绍一下皇岩的服务内容和”他站在后头,一面解说一面留意他们的学习态度。 同时间,游诗婷方跳下出租车。她一路奔进皇岩,在柜台报到后,依着客服的指引,找到了会议室。不知道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原谅她晚到一个多小时?如果不原谅,给她一个不怎样的成绩,那她损失可大了。 她在会议室门口调整情绪,拉整西服下摆和裙摆后,敲了敲门。 “请进。”温和的嗓音穿透门板。 她深呼吸后,呵口气,端着温暖又专业的笑容推门而入,感觉门开时,好像有一点阻碍?她不多想,跨进会议室。 “抱歉,我是n大生死学系实习生游诗婷,我迟到了,真的很抱歉,请原谅我。”她九十度鞠躬礼,两手交握贴在腰腹前,相当专业的姿势。 没得到响应前,她不敢动,两眼直视地板,虽看不到环境,但昏暗的灯光让她明白,肯定在看什么影片。她打断大家了吗? 眨眼瞬间,灯亮了,她眼前映入两只鞋尖;她再眨了下眼,确定没看错,真的是一双皮鞋,黑色男式皮鞋。 “这位同学,你下次开门时,能不能轻一点呢?”她头顶传出声音。 她愣了下。这声音有点像,又不是很像。 前头传来了几道笑声,然后她听见阿泰说:“诗婷,你刚刚开门时撞到杨老板的背了啦。” 杨、杨老板?她猛然抬身,对上男人温朗的眉目时,瞠圆眼,呆若木鸡。 第十五章 这个暑假过得很郁闷。 原以为只要跟着做葬仪的工作,她和他就会有更多时间相处;然而暑假开始,张柔柔与他相处的机会却也随之增加。 暑期的辅导课,放学时间较平时早一小时,他就利用那一小时去找张柔柔,两人在外头冰店吃碗冰也好,有时张柔柔会瞒着双亲向老师请假,整天和他们待在一起;这么一来,她与他的相处时间非但没增加,还要时不时看他与张柔柔你侬我侬。她这才知道,原来她也会自卑。 虽然她家庭不健全,可她有妈妈固定给的零用金,还不少,所以她可以开心地花、尽情地享受,这样,别人会以为她是个很被疼宠的孩子,因为被疼宠,才有用不完的钱。 其实,她只是自卑,因为怕被知道自己没怎么享受过家庭温暖,才以这种方式制造假像,成为她的保护色;但认识张柔柔之后,她每看她一次,自卑便更深一层。 看,除了好看,学问好,她性子体贴又温柔,知道今天是景书阿嬷的生日,买了蛋糕过来不说,还要景书把她和王仁凯也找来;老人家大概都爱热闹,听见他们高唱生日快乐歌,开心到合不拢嘴。 “阿嬷,这个送你,祝你身体健康,青春貌美。”张柔柔拿出一个包装盒。 “青春貌美哦?不要了啦,我都这个年纪了,太貌美很像妖怪。”李素枝接过包装盒。“这什么?” “围巾呀。我们学校家政课老师教的,我想你每天都要那么早起床到市场做生意,冬天出门一定很冷,织条围巾给你,让你保暖用。”她笑得甜甜的。 “自己织的喔”杨作学探过头来看了看。 “还是学生嘛,没什么钱买好礼物给阿嬷,所以自己织条围巾。”张柔柔看了眼身旁的杨景书,面带羞怯地说:“景书知道我要送你这个,还说我好小气。” “哪里小气?织围巾不简单耶,你别听他乱讲。”李素枝很满意地把围巾绕上脖颈。“有好看否?” “好看好看!阿嬷今天好漂亮!”游诗婷大声回应,不忘竖起拇指。她什么都不会,连阿嬷生日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准备的自己,除了献上几句好听话,还能做什么? “你什么时候这么狗腿了?”杨景书侧脸看她,那表情就像在说“你好假” 她捧着蛋糕盘吃了口上头的水果。“我哪是狗腿!我说真的!阿嬷今天非常美丽。” “还讲?真的有够假的。”杨景书心情愉快,一掌拍上她后脑,没注意力道,下手重了点,她头往前一顿,鼻尖沾上蛋糕盘里的奶油了。 游诗婷一楞,转头骂了句:“你太过分了啦!”手抹过蛋糕上方奶油,往他脸上抹。 “喂!”他头一偏,往身旁女友身上蹭,奶油擦过脸颊,然后长手一探,在桌上蛋糕上一抹,满手奶油就往诗婷脸上招呼过去。 游诗捧尖叫了声,躲到王仁凯身边;王仁凯吃着蛋糕,低眼扫过她。“我先说好,别弄到我身上来,啊?” “王仁凯你好没义气,我”颊上一阵滑腻,杨景书把奶油抹上她脸了。 她呆了下,回首愤恨凝视。“我一定要抹到你!”抢过王仁凯手中那盘吃了一半的蛋糕盘,她走向他。 他手一撑椅背,长腿一跃,跨过沙发,警告着:“喂,不要浪费食物啊你,蛋糕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抹的!”他眼眸闪烁,带着趣味。 “是你先”门铃响了,她楞了下。 “应该是嘉君。”李素枝说着说着就要起身。 “阿嬷,我来开就好。”游诗婷搁下盘子,上前开门。“阿姑,你——” 门外哪有杨嘉君身影?是两张陌生脸孔,一男一女,看上去约莫四十上下。 “请问你们要找谁?” “张柔柔是不是在这里?”中年妇人一身翠绿套装,模样精明干练。 “柔柔?”游诗婷讶问。“她在里面啊,请问你喂!你们” 那对男女一确定张柔柔在屋里,越过她进入屋内,游诗婷跟在身后。“你们没有经过允许,不能随便进来啦!这样” “妈!爸”瞧见双亲身影,张柔柔起身,一脸惊愕。 “”游诗婷瞪大了眼。那是柔柔的爸妈?不是说柔柔是瞒着他们和景书交往的吗?怎么现在找上门来? “你们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张柔柔不敢直视双亲,声细如蚊。 “我们要是不来,还真不知道你瞒着我们做了什么。”张母目光扫过屋内,在蛋糕上停留片刻,又望向李素枝身上的围巾。 “昨天面包店打电话来,问你订的蛋糕要不要蜡烛,我还想说你为什么要订蛋糕。之前见你熬夜织围巾,就觉得你有点奇怪,平时最不喜欢家政课的人,怎么突然认真起来?” 见气氛紧张,杨作学起身招呼:“张先生、张太太吗?请坐请坐,有话坐下来说。景书,去里面倒两杯茶来。” “不用了。”张父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冷嗓拒绝。“我们只是来带女儿回家。你跟我走,有话外面说。”他睐了张柔柔一眼。 回首看了看杨景书,张柔柔跟着双亲走出杨家。 “我以为你真的去学校,结果你做了什么好事!之前隔壁何阿姨说看见你和一个很像混混的男生在麦当劳吃东西,你还喂人家吃薯条,我想我女儿怎么可能这么不要脸,在外面做这种事,而且是和一个混混!要不是昨天晚上你同学打电话来约你今天去图书馆看书,我问了她才知道今天老师聚餐,辅导课暂停一天,要不然我还要被你骗多久?”等不及离开,张母站在张柔柔面前,气愤地骂起来。 “妈,你接了我的电话不跟我说,还跟踪我?” “不这样我们会知道你瞒着我们交男朋友?”张父皱着眉,冷肃着面孔。 “你们这样根本是不尊重我。”怎么能接了电话又没让她听呢? “尊重你?你尊重我们了吗?要你好好准备大考,你给我交男朋友?还是跟一个混混!”张母语声尖锐,食指戳了下女儿的额际。 “景书不是混混,他对我很好。”张柔柔被母亲戳得频点头,她没反抗,嘴里却仍不忘为男友说话。 “不是混混?好,你叫他出来,我问问他。”张父指着杨家大门,目光看过去时,一个少年立在那。 杨景书走了过来。“叔叔要问什么?” “哪个学校的?” “只中夜间部。” “h中?”张母瞪大眼珠子。“流饭学校耶。张柔柔,你知不知道很多帮派都是到只中吸收成员的,你眼睛长在哪,你知不知道你交了什么样的男朋友?!” “读夜间部,那白天干什么?”张父双手负后,逼视面前少年。“飚车?还是打架围事?” 那种轻蔑的语气不是不令他反感,可面前这男人是柔柔的父亲。杨景书沉住气,道:“叔叔,我有正当工作。我爷爷奶奶在市场卖熟食,白天有时在那里帮忙,有时去花店工作。” “什么花店需要你?那不都是女生在做的?” 杨景书抿直了唇,斟酌好半晌,语声持平:“鲜花葬仪。简单来说,就是葬仪社。” “葬仪社?”张父抽口气,抬高下颚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带嘲弄。“葬仪社很了不起吗?还说什么你有正当工作,讲得这么理直气壮!你做哪部分?收尸、跳师公,还是五子哭墓、捡骨?我什么身分、我女儿什么身分,你一个做死人生意的还好意思跟我女儿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打算栽培她读法律,将来不是律师就是法官,你配得起她吗?” “张柔柔你听听看,人家说他做葬仪社的工作,赚的是死人钱,你这样要我们怎么面对亲友和同事?将来人家问起,你女儿的对像是做什么的,我要怎么开口告诉大家我女儿跟一个土公仔在一起?”只中就算了,混混就算了,居然还是做葬仪的!张母气急败坏,猛戳女儿额头。“我跟你爸栽培你,可不是要你跟一个抬尸捡骨的在一起!” 游诗婷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幕。她常在心里埋怨没有父母关爱,她很羡慕张柔柔的一切,羡慕她那身代表优秀的绿衣黑褶裙;可原来好学生连选择朋友的权利都没有,什么都要被父母安排、掌控,美其名为他们这些孩子好,其实是要孩子满足大人的期望。这刻她突然觉得,她好像不必太羡慕张柔柔。 “她爸妈什么身分地位啊?讲话都从鼻孔出来的。”她问王仁凯。 “爸爸好像是外商总经理,妈妈是学校教务主任。”王仁凯摇头。“反正就是有钱人啦。看那个态度,景书想跟柔柔继续下去,难喽。高不高兴?” 她睨他一眼,笑了声后又皱起眉。“这样景书会很难过,我不希望他难过。” “阿姨,你别戳了,柔柔会痛。”杨景书脚一跨,把张柔柔拉到身后。 “我教女儿关你什么事!”张母推开他,一把抓住女儿。 “你怎么推人啊!”游诗婷奔上前,双手握住他臂膀,瞪着面前妇人,忿忿开口:“欧巴桑,今年几岁啦?我看您少说六十岁了吧?棺材都踏入五分之四有了啊,哪时要走也说不定,你这么看不起我们的工作,将来你嗝屁了,可是没有葬仪社愿意埋你哦!”“你哪来的啊,讲话这么难听!”张父嫌恶的眼神看向杨景书。“你的朋友就这种水准?” “哼,真是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张母指着两人,对女儿骂道: “你看看!他的朋友这样对我说话,你还指望他将来会有什么前途?哪天看我不顺眼把我杀了都有可能。” 见左邻右舍因为他们的争吵声纷纷从屋里走出来,张母绷着脸,道:“张柔柔,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家,以后永远不准再跟这些人在一起!”拉着张柔柔转身就走。 “妈,你别这样啦。”试图挣出母亲的掌握。 “我警告你,不准再来找我女儿,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张父瞪视杨景书一眼,探手拉住女儿另一条胳膊,半拖半拉地把人带离。 杨景书看着那部车,直到消失在路口 他转首对上游诗婷的视线时,稍稍一顿后,轻掀薄唇,冷凉地开口:“你知不知道你那些话,只会让他们更看不起我?”别开眼,从她身边经过。 她僵窒,脑袋灌了水泥般,怎么转也转不动。 “干嘛,发什么傻?”王仁凯走了过来,推了推她。“景书跟你说什么?” 她眼一眨,转身追了上去。“景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帮你而已啊。她爸和她妈说话那么过分,今天还是阿嬷的生日,他们那么没礼貌就闯进来,阿公好心请他们坐,他们对阿公也不尊重”她跟着进屋,在他身后说着,一路上了二楼。 “你、你被他们说成那样,你难道”眼前房门一关“砰”一声,把她阻隔在外。她呆楞了好几秒,低头离开。 她只是舍不得他被欺负,只是这样而已。 第十六章 “游同学游同学?” “诗婷,督导在叫你了啦!”林雅淳推了下身旁位上的人。 “啊?喔。”游诗婷回神,看着面前男人,他站在自己身前,俯首看她。她咬了咬下唇,直起身子,低眸道:“请问督导,有什么事吗?” 她事前知道此次民间礼仪公司实习是在皇岩生命礼仪,老师有稍微介绍过,说这家是殡葬处合作的业者,因此排入实习行程,但她不知原来他是负责人,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她以实习生身分站在他面前。 殡葬业说大不大,在这行业,难免会遇上,可能是火葬场,可能是告别式礼堂,她曾以为再见时,会是在工作场合,她甚至以为他还在“永安鲜花”跟王仁凯还有石头他们一起工作。 “你上课都这样,喜欢神游吗?”杨景书盯着她低垂的长睫,笑道:“你好像从一进到会议室就开始神游,我看你心不在焉的。” 游诗婷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她确实在神游,确实心不在焉。 “还是我说话太无趣,你不想听?”他嗓音带笑。 他说话带起的气流拂过面上,她心尖颤了下,摇头说:“不是。大概大概就是有点累了。真抱歉,我不仅迟到,上课还不认真,督导可以在我的实习日志上做记录。” 杨景书看了下腕表,都十一点多了,想了想,他道:“没关系,也快中午了。要帮你们订便当吗?还是要去外边吃?” “当然外面吃呀,便当到处有,来台北就要吃不一样的。”阿泰笑咪咪的。 “你好像乡下土包子。”林雅淳叨念了句。 “我本来就在南部乡下长大啊。怎样,你难道对台北很熟?” “当然没有。我家住云林ok?” “那么”杨景书回到台前。“为了让你们尽早适应这个行业的作息,今晚会让你们实习到十法规点,所”他话还没说完,底下已“哈”声一片。 他好笑地说:“所以现在让你们休息到两点,要吃饭要睡觉都可以。会议室右手边是员工休息室,可在那边稍作休息,两点在大厅集合,带你们去看我们在rj的事业处,然后会让你们跟在我们客服或礼仪专员身边实习和与客户的应对。” 才接着喊出“下课”六人像在飞似的,往门口冲。 “等一下。”他喊住他们。“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得吃饭吗?” “知道。”陈润升道:“上网查过啦,我们要去吃韩式料理,听说那家的海鲜煎饼很地道,韩国人来吃都称赞的;但是用餐时间很多人,所以要赶快过去,免得要排队。” 杨景书笑了一下。“好,赶快去,要注意安全就是。”见他们提步要走,他微扬声:“游诗婷同学。” 正要走出会议室的身影一顿,在同学疑惑的目光下,她转过身子看他。“请问督导还有事吗?” “你迟到那么久,没听见的部分我帮你补一下。” 她瞠眸,讶问:“但那只是皇岩这家公司的服务内容和流程不是吗?这方面的知识我都相当清楚的。”她又不是新手,怎会不了解殡葬的服务流程。 “每家公司的方案不大一样。我听你同学说,你想开公司,迟到就是因为去看店面。你既然有勇气在实习时迟到,就表示你对成立公司有强烈的欲望,那么,在你开公司前,难道不该多方了解和比较吗?比如说,皇岩做的无名尸和独居老人这块,你了解多少?” 是,她了解的是一般的流程,她做的也是;至于无名尸和独居老人的案子,她真没研究过。她转头看着同学。“你们去吃吧,好吃的话,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吃一次。” “好像也只能这样。”林雅淳耸了下肩。 “我外带海鲜煎饼回来给你吃。”陈润升上前抱住她,还摸摸她发心,像哄慰孩子,她一恼,推他一把又踹他一脚。 他哈哈笑,想起这会人还在实习公司,督导又朝这走来,怕被误会自己太轻浮,他捂住嘴,跑了。 “你同学很可爱。” 游诗婷转过身,他人只在两步之遥。抿了下嘴,她笑。“督导是指谁?” “都很可爱。”他熄了灯,走出会议室。“走吧。” 她愣了下,跟上去。“去哪?” “吃饭。你不会饿吗?”他问话时,是转过身看着她的。 “不是说要上课?” “也要吃饭不是吗?边吃边说。”见她神色略显迟疑,他笑开。“怕遇到职场骚扰?” 她摇首低睫。“当然不是。” “还是你想去吃韩式料理?” “没有。” “跟我吃饭,会让你感到紧张吗?”杨景书微低面庞,细看她神色。 她微怔,抬眼凝望。“没有哇。” 就因为她那句“没有”十分钟后,两人已徒步到一家义式餐厅。 餐厅离公司不远,他平均一个月会来吃上两次;他喜爱这家的南瓜起司意大利面。不必看菜单,他照旧一样的餐点,然后他靠上椅背,看着对座的她。 他们的位子靠窗,她低眸微偏着脸,翻看着菜单,从外洒进的光线在她脸缘勾勒出柔软的线条。她下巴尖了点,两颊已不见当年的丰腴,发也直了,没了烫染。 近十分钟的路程,她一路沉默走在他身后,保持三步距离,不敢靠他太近。 她是怨他,还是恼他,或是根本不屑理他? 要吃什么?翻来看去,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游诗婷微抬眼帘,就看见他目光像落在自己的脸上,她不自在地坐正身子,问道:“督导吃什么?” “我吃素食的。” “吃素?”她微讶。他以前很爱吃肉,可说无肉不欢,现在居然说他吃素。 “是。”他微笑颔首。 “那来这种卖荤食的餐厅,万一厨师用同个锅子,那不是破戒了吗?” 他轻笑一声。“我不是出家师父,只是吃方便素,不影响。” “为什么要吃素?”问完觉得不妥,又道:“就是好奇而已。” “没有为什么,想吃就吃。” 想吃就吃?一个习惯有肉的人,突然不吃肉,真的只是想吃就吃?或许他并不想告诉她原因。她低眼看菜单,不说话了。 素食的选择好少,饭类是青草松子炒饭,面食是南瓜起司意大利面,她没多大兴趣;最后在服务生推荐下,点了一份义式红醋酱松阪猪。 服务生一离开,气氛变得微妙,游诗婷喝了口柠檬水,道:“督导,不是要介绍你们皇岩的服务?” 他看着她,目光静深。“你真的以为我留你下来是为了这个?” 她当然不以为是这样,可看他又说得那样认真,她后来真信了。 “早上去看店面看得怎么样?” 她思考了下,决定坦白,反正他现在只是以一个督导的身分关切实习生的未来出路问题,合情合理,她亦无隐瞒的理由。 摇头,游诗婷说:“不怎么样。对方一听到我要做生命礼仪,连租金也没谈就要我离开。” “不肯租你?”不意外,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屋子租给做丧礼服务的。 “嗯。觉得秽气吧。” “你喜欢那个店面?”她的表情流露一丝失望。 “很喜欢。看了很久,难得有我相当中意的。不管地点、空间、租金,还是停车问题等,都让我满意。”从开始计划成立公司一事,她有回台北就四处看看租屋广告,有时在租屋网看到不错的,她也会联络对方,然后专程北上看屋,但最后一定被拒绝,只因为她的行业。 他点点头。“这是很多业者开业前会遇到的问题,有时就算房东愿意出租,邻居也未必接受。” 所以她想,一直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应该想办法让房东愿意把房子租给她。 “皇岩是租的吗?”她问。 “租的。”他买不起店面,房价很惊人,他记得当初看个店面,随口一问,一百坪以上的都要五千万以上,后来才决定用租的。 “督导那时也是这样吗?” “没有,满顺利,看了喜欢,租金也谈妥,就签约了。”他笑了笑。 她点点头,捧杯子喝水,服务生在此刻送上她的餐点,她看着盘内的食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你面前吃肉,没关系吗?” “不要紧。” “这样你闻到味道不会想吃肉吗?”她又喝水,抬高的水杯让她得以藉此偷打量他。 他变化很大,倒不是五官变了形,而是他现在透出的气质和当年的他判若两人。彼时,他目光冷凉,偶尔狠戾,现在眉梢眼角寻不着一丝戾气;他肩宽了点,人好像也抽长不少,稍早前在会议室面对他时,她只及他下巴。 “不会。都只是在吃尸体而已。” “噗”一声,一口柠檬水从她口中喷溅出来,她咳两声,反应过来时,抓了餐巾纸往他脸上擦。 “对不起,督导,我不是故意的,我”水流至他下巴,滴落他干净衬衣上,她手忙脚乱,擦脸又擦衣。 杨景书握住她手腕,语声微低:“没关系,我自己来。”松开她手时,目光短暂停留在她右手背上,那里有个烫伤留下的疤。 她挪了两步,回座,心上有抹难以分辨的情绪,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感叹。以前像这种情况时,他肯定拉住她,回敬她一杯水,现在的反应如此温和平静,是成长改变了人性,还是人性的改变成熟了成长? 见她楞在位上,他搁下餐巾纸。“你先吃啊。” 瞪着那份松阪猪,耳边出现他方才那句“只是在吃尸体而已”她忽然失了食欲,只是拿起杯子又喝口水。 服务生送来他的面,他拿起餐具时,见她不用餐只是喝着水,他道:“你要不要考虑等我吃完再喝水?” 抬脸看他目光渗笑,她略显尴尬地放下杯子。 “不想吃?” 她瞅他一眼。“觉得真的是在吃尸体,所以我等等把它打包带回去让我同学他们帮我吃好了。” 杨景书把他的餐点推到她面前。“我还没吃,你先用。南瓜起司面。南瓜是店家自己熬煮的,不是那种粉类调的酱,你吃吃看。”话说完,他起身到柜台加点一份同样的餐点。 “还是督导先用餐比较好。”她把盘子推回他面前。 以一个督导和实习生的身分来说,她这举止得体;但以私交来说,她显得过分生疏。 他呵口气,语声低哑:“你埋怨也好,生气也好,不想再跟我这种人有牵扯也好,饭总是要吃的不是吗?”他又把盘子推到她眼前。“吃吧,再推下去面就冷了。” 若说之前的话题都属于一个指导者和一个被指导者的身分,那么他现在这句话,就不是一个督导身分该说的了。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两人遇上,不可能不提及任何往事。 这样小心翼翼面对,甚至想要探究他此刻心态,她也觉得辛苦,不如坦荡一些。游诗婷拿起餐具,吃了起来。 第十七章 “我以为你离开这个行业了。” 她握叉的手顿了下。“为什么?” “你没回永安工作,h中那边又休学,仁凯他几天没见到你,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他打电话给你,电话没人接,去你家找你也没人应门,之后好几年,没谁遇过你。” “我搬去桃园了。我有个阿姨住桃园,我在那边补习,来年重考日校。” “你母亲的意思?” “我自己的意思。”那时妈知道她在葬仪社工作,还唱孝女白琴的事时,母女俩大吵一架,妈甚至赶她出家门,说不认她这个女儿;她因此负气离家,跑去找他,他知道她离家出走,但无留她的意思,她总不能赖在他家;她无处可去,最后还是摸摸鼻子厚着脸皮回家。 回到家,妈又不在家,然后接连几天仍没见到她回家,可是她起床时,会在床头柜上看见妈留的钱,她那时还读h中夜校,若永安那边没工作,她白天常是睡到九点后才醒来,她这才知道妈回来过。 同屋檐下,母女总会遇上,每一遇上就为了她工作一事又吵起来,妈又赶她,她又去找他,到了晚上她一样厚着脸皮回家睡觉,母女俩就这样在争执中度过每一天。 那时的杨家,还比较像是她的家;可就那一晚,他冷沉着面孔,不耐烦地赶她,要她别没事就往他家跑时,她才知道无论自己在外受了多大委屈,无论妈妈如何骂她赶她,她的家始终只有一个那个曾被她嫌弃没有温暖的家。 那个家依然在那,始终在那,不会跑也不会倒。 被他赶离,她难过又委屈,一路哭回家。妈那天在家,就坐在客厅看电视。 妈看了她,什么也没问,两眼依然瞪着电视看。 她没洗澡,哭累了就上床睡觉,半夜朦胧间,好像有谁在摸她的脸,她微微睁眸,就见她的妈妈坐在床缘,弯着身在拧吧毛巾,然后握了她的手,擦着她手心和手背。 怕被妈发现她已醒,她紧闭双眼不敢出声,静静感受到那条温热的毛巾又擦过她的腿、她的脚掌。 虽合着眼,但她知道妈妈在她床缘坐了许久:最后她听见她的叹息,然后是房门掩合的声音。她起身时,看见自己的闹钟下压着三千元。 她霎时泪如雨下,好像就在那一刻间,明白了妈妈是爱她的,只是她忙于赚钱,错过了母女相处的机会,所以隔阂日渐扩大,于是她以为妈不爱她,妈也认为她不敬重她。 当她开口说要休学重考时,妈还以为她哪条筋没接好,频摸她额头探体温。 她笑了下,看着对座男人。“我读美容美发,毕业后才回台北;回来后发现自己还是想做丧礼服务,所以找了家葬仪社工作。对于我又回来唱孝女白琴,我妈是很不以为然的,但可能母女关系好不容易转好,她并没多说什么。后来她去参加她客户爸爸的告别式,在那遇到我,我那天担任司仪,她看见了我不是在乱来,而是真的在工作时,也许感到安慰吧,所以再没反对过。” 他再加点的餐点不知何时送了上来,游诗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一直说话。” “是我问起的,不是吗?”他淡淡笑着,叉子一卷,把面条送入口。“你大学是工作之后才去考的?” “嗯。发现自己还不够专业,而且孝女白琴的需求已不多,加上知道政府要推行证照考试,感觉自己必须转型了,所以就去考大学。” “学校生活还不错?” “不错啊,虽然年纪比较大,同学们却不会因此排挤我。” “我看他们很有趣,对你也很好。”他想说的是陈润升那个男学生,可这话真说出口,怕有误会,他其实只想知道那个男生对她好不好。 想起那群同学,她笑开怀。“真的,每一个都是活宝,超有趣,对我也很好,就是有时幼稚了点;可正因为他们幼稚,才觉得生命美好,因为每个人都要经历过那个时期啊。” 杨景书喝口水,徐声开口:“看着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长大。十年后当他们看着路边笑闹的学生,也才会发现他们已长大,生命就是这样不断轮回交迭。” 她认真思考几秒,目光看进他眼底,直勾勾的。“所以我已不是只会呼天抢地、哀爸叫母而已。” 他楞了两秒,缓缓笑开。“我知道。” 他反应好平淡,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她低头吃面,不说话了。 看她一眼,她长睫半掩下的目光微微闪烁,杨景书默思一会,道:“阿嬷她常念起你。” “是吗?”她不自在地咬了咬唇。“阿嬷现在好吗?” “很好。应该是太好,乐不思蜀,所以忘了回来看我。”他笑着说。 “啊?” 他又笑。“她在天堂旅行。” 游诗婷僵了半秒,神色微变。“我” “人都有这一天,我有,你也会有,不用在意。” 是,她看了多少死别,怎会不明白将来她也会离开,只是早晚问题,所以阿嬷的离开她不必意外;只是,毕竟曾经亲如自己的奶奶,她难免心有潮涌。 “下午去医院事业处,会见到仁凯,他大概会抓着你追问一堆,你要有心理准备。”他目光渗笑,好像已能见到那个画面。 “他也在皇岩工作?” “是,结婚了,娶你认识的人。” 她瞪圆了眼。“真假?娶我认识的人?”她想了想。“难道是何爱佳?” “唔。” “我就说嘛,认什么干哥哥干妹妹的,都是有暧昧才会那样。”她当年就想过为什么爱佳要认王仁凯当干哥,反正都会见面呀,叫名字和叫干哥有差吗?后来她慢慢发现班上几个有认干哥哥的女同学,最后都和干哥哥成了情人。 干哥哥干妹妹说穿了,就是备胎吧。 提起旧友,她眉眼生动,没了这之前面对他的生疏和不安。他笑了声。“结婚时还想过要找你,但又怕你误会他们是来要红包的。” “怎么会结婚是好事,礼一定要送的。”笑着说完,一个念头倏然钻入脑海。“那你呢?” “嗯?” “你”斟酌后,她故作自然地笑问:“你该不会也结婚了吧,所以我要补两份礼?” “礼准备给仁饥他们就好,我一个人。” “喔。”她低眼用叉子卷了面条,塞嘴里慢慢嚼。总觉得单问他的婚姻好奇怪她接着说:“其实,生活过得好就好,一个人两个人都一样要过日子的。” 杨景书放下餐具,道:“是,过自己的日子是最重要的。所以,你是下定决心要自己成立公司?” 她抬脸见他表情认真,像在问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她诚实点头。“嗯。”“那么,首先你要克服的是租屋问题。你想要多大空间,租金预算多少?我留意看看。” 意外他的话,但细想又觉得不必意外。她微笑了下,道:“我很喜欢早上看的那间,会再过去试试看,暂时没打算看其它店面。,” “方便让我知道你的资金吗?” “我银行有三百万。” “三百万” “我知道不够,打算借钱。”传统葬仪社资金几十万就能做了,可是礼仪公司走的风格不大一样,光是装潢,上百万跑不掉。 他静深的目光盯着她,思虑两秒,他说:“我若开口说借你,你心里会不舒坦吧。但是如果你有需要,任何方面的,你告诉我,我都会尽力帮你。” 游诗婷静静注视他一阵,忽然笑开,露出一种了解的笑容。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她轻轻开口。 “嗯?” 她抬起眼睫,目光湿亮。“督导,你是不是觉得当年说了那些话,对我感到抱歉呢?” 他微地一怔,恒常挂在唇边的淡笑稍敛。 “我也是人啊,刚开始当然有埋怨,当然也生气,而且气到不行,所以连h中都不想读,因为不想遇见你,因此跑去桃园;我甚至想着再出现你面前时,一定要是相当成功的专业人士。可是事隔多年,我们都已不是那个年少轻狂不经世事的年纪了;很多事慢慢回想,觉得自己真幼稚,像孩子一样,也明白比起家人、比起健康、比起稳定生活,那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何况又不是仇人,没必要气这么久,那对我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一点帮助,不是吗?” 她笑了一下,眼眸微微眯了眯。“或者是我想,你以为我会因为你那些话感到自卑是不是?不,没有。我曾经自卑过,因为我的家庭背景自卑过、因为张柔柔的出现自卑过;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好糟糕的女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会;但我后来懂得,如果我有她的一切,我就不是游诗婷,只是张柔柔的复制品。我为什么要去羡慕别人然后否定自己呢?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有些人的爸妈可能在孩子出生前就为他们画了一幅有家、有灯光有笑声、有小桥流水、有山坡有花园也有温暖的家,孩子们可以成长得很好;而我爸妈画给我的,可能只是一栋黑白空洞的房子,但是我可以自己拿画笔,帮它添上颜色不是吗?” 见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她缓缓又说:“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要不是那晚你那些话,我可能还在读只中,然后依然逃学,最后也许连高中都毕不了业,更别说读大学了。也许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你的想法有所改变,所以你觉得那些话伤害了我、你对我感到愧疚。我知道你现在是想弥补我,但其实真的不用。谁都会说错话,都会做错事,只要对方感受到你的诚意了,那么就不必再放在心上。现在,我感受到你的诚意,你也知道了我这几年的生活过得很充实,所以,请你不必觉得对我有所抱歉,真的。” 以前对她从来都不温柔的时候,她就那么喜欢他了,现在他态度和说话口气饱含关切,她真怕自己又对他有所期待。其实,她猜得到他想补偿她,然而,她真的不需要。 她说中了他心思,所以一时间,杨景书找不到话可以说。 拿了餐巾纸擦过嘴,她说:“一直都觉得有天会在哪个场合遇上,想不到是在你公司;也想过遇上时,你会不屑看我,或是又开口骂人,但想不到会这么平静温和;我想,一定都是因为我们成长了的关系。这顿饭我吃得很开心,如果你愿意,就请你祝福我能早日找到合适的店面。” 她推开椅子,拿了账单,半垂眼帘看他。“杨督导,因为我早上迟到,所以这顿饭由我请吧,请你看实习日志时,手下留情一点就好,谢谢。”她付账离开。 当她经过窗前时,他目送她背影,就像当年一样。 原来,这种感觉叫失落。 第十八章 他根本不知道游诗婷喜欢自己。 有谁能想到,一个会在他身上吐得乱七八糟的女孩、会接过他递过的烟抽起来的女孩、会不甘愿地泼他水的女孩、会拿蛋糕奶油抹他脸的女孩、会站出去对他女友的双亲不礼貌的女孩,居然是喜欢自己的? 当初吵着要进葬仪这行,他以为她只是想赚钱,完全不知道她对他的心思;若不是她对柔柔的母亲说话不礼貌因而被他责难,事后仁凯看不过才将她喜欢他这事让他知晓,他至今可能都没发觉。 “喂喂喂,你们也太懒散了吧?坐没坐样的,全给我抬头挺胸。”讲台上,英文老师拍拍桌,稍显粗嗄的女嗓微扬,底下同学无人理会,依旧懒洋洋,倒了一半有。 杨景书掀掀眼皮,扫过台前一眼,又低眸维持方才他左手支腮的姿势。他右手转着笔,再次想起那女孩。 那次为了柔柔妈妈的事,被他凶了后,她两天不见人,第三天又没事样地出现他面前,笑嘻嘻的,好像那天的事不曾发生过。 事后回想,他知道自己有错,她会那样对柔柔的妈妈说话,也是为他不平,他不该迁怒于她。他本来就知道自己和柔柔是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心存侥幸,想着或许她的爸妈不是那么老古板,但就这么巧,还真的是老古板。 本来就不适合的人因为一时的情动而在一起,在长辈眼里看不见未来的感情注定要以分离做结局。他不是不怨,但也有自知之明,死缠烂打那么婆妈的事不是他个性会做的事。 所以说,他欠游诗婷一句道歉,可都快放寒假了,几个月的时间下来他居然一句道歉都开不了口。大概平时跟她之间的相处太像哥儿们,现又知道她喜欢自己,要他正经地跟她道歉很别扭,但若要他若无其事勾她的肩或揽她的背说一句“歹势”又觉得这样太做作。 他搁下笔,趴在桌面上,正好对上邻座的目光。 “靠,今天超冷,等等去吃姜母鸭?”王仁凯趁前头老师写板书时,低声说。 “你请客?”他懒洋洋地问。 “我请就我请,那明天你带你们杨记的卤牛腱来请我。” “那有什么问题。” “找诗婷去?” 诗婷?听闻那名字,他面上一阵热辣。最近也不知怎么搞的,只要仁凯一提起她,他就不自在,大概是因为她喜欢他的事被仁凯知道,偶尔仁凯会调侃他几句的关系吧。 “你害羞什么?”王仁凯一脸鄙夷。“只是找她去吃姜母鸭,又不是叫你跟她开房间打炮。” 又来了,果然被他猜中。正要开口说话,前头老师扬声:“杨景书,你讲什么话?” 他摸摸鼻子,低头看课本。 “我在跟你说话你看哪里?”老师一拍讲桌。“你给我站起来!” 懒懒起身,随便站了个三七步,惹毛老师。 “我问你话啊!你跟隔壁说什么?” 他低垂的眼帘扫过邻座的王仁凯,扬睫看老师:“你真的要听吗?” “废话!” “他说——”指尖指向王仁凯。“他说他下课后要和学妹去开房间打炮。” 女老师面红耳斥,底下一阵轰笑,他忍俊不禁,笑了几声后,有自知之明地准备到后面罚站时,墨绿色身影倏然出现在教室前门。 “杨景书,你过来。”男教官看着他,目光微闪。 他莫名其妙,想着自己这几天并没打架,找他干什么?他拖着脚步走过去,思考着怎么应对时,教官一句话像是冻结了他全身血液—— “家人打电话来,说你阿公去世了。” 游诗婷赶到医院时,却只见石头他们和几个穿着随便的男人争吵着。 “瞎咪叫做是你们家的生意?那是我们家人,我们想给哪家做是我们在做决定的吧?”天兵声音响亮,经过的护士被吓得绕道而行。 “少年仔,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哦?就跟你说了我们跟医院签约合作,所以在这边往生的都是我们葬仪社在处理,现在你家人走了,我们依规定就是要询问一下你们是要送回家,还是就在这边竖灵。” “这位大哥,我觉得是你听不懂我们的意思。我们自己本身也是做这行的,阿公的后事我们自己处理就好,不用麻烦你们啦。”石头侧首交代西瓜:“你赶快打电话叫他们把车子开过来。” “打什么电话啦!既然你们说你们也是在做这个的,那应该很了解这行业就是这样啊,我们就跟医院签约了你们是哪里听不懂?” “算了,这里是医院,小声点。”王仁凯拉住打算回嘴的石头,余光却看见游诗婷。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走向她。 她看着王仁凯。“放学时想找你们去吃消夜,去你们教室,你们班的说说景书的阿公真的吗?” 王仁凯罕见的沉重神色。“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啊”她张大嘴。“怎么会?” “说是钓鱼时,不小心跌进鱼池。” “那、那他” 王仁凯手一指,她顺着看过去,杨景书一人呆坐在角落地板上,背贴墙,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他却没发现她;她矮了下来,手心握上他手臂。她这举动像震动他,他目光一挪,一颗眼泪就这样滑了下来,她一愕,眼泛热意。 “走了来不及了”他垂眸,低喃着。 她跪在他身侧,两手紧握他手臂,抬眸望了望,哽声问:“阿嬷呢?” “警察做笔录时,哭昏过去,现在姑姑在照顾着。”他未再有泪,只是白着脸,表情茫然。 “干!”前头爆出一声粗口,两人震了下,循声望去,就见西瓜抓着男人衣领。“腮林娘七八咧!你要收什么钱?!我们是家属,现在要带他回家还要付什么钱?!你有没有良心?这种钱你们吞得下,不怕阿公回来找你们!” 男人两手一摊,道:“规矩就这样啊,你说你做这行的,你会不知道吗?你敢说你们没抢过生意吗?你们要接走可以,我们东西都准备了,往生被、尸袋什么的都拿来了,连接体车也推来了,运遗体的车子也随时可以出发,像这种情况,你们总要付我们一点费用吧?” 这对话一听,她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抢尸这种事他们也做过,白布盖了,不管家属的意愿,他们硬要做到生意;可当他们那样做时,却没想到,同样的事情,有天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你们是抢钱哦?”天兵高声骂:“我们什么也没用到是要付什么费——” “不要吵了!”她忽然起身,两手握拳,朝他们吼:“这里是医院你们大吵大闹别人还要不要休息?!死者为大听过没?就不能让阿公好好走最后一程吗?霸占着遗体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赚那一点钱把家属最爱的亲人占着不给,这样的钱用了真的心安吗?你们有没有看见景书很难过?为什么在面对挚亲离开的伤痛时,还要面对你们的争执和贪婪?” 她不知道自己是对哪方喊,又像是对两边开骂,此刻,她甚至忘了她自己也是葬仪社的一分子,也曾靠着丧事大赚红包;她只知道她想让阿公好好地走、让景书不要那么难过人都走了,以尊敬和怀念的心情送走他不好吗? 这一吼,真把混乱的场面压了下来。杨景书看着游诗婷仍收握拳头的背影,倏然想起自己不也曾不管他人感受,冲到意外现场就是白布一盖,硬要赚到那笔生意的恶劣业者吗? 因果、报应这就是现世报吧。他总算明白不给钱,就带不走自己亲人遗体的心情。他忽然笑出声来,那眼角泛着水光,却又不落泪的倔强模样,让人心惊。 “你不要这样啦,想哭就哭出来,啊?”王仁凯靠过来,试图拉起他。 杨景书挥开他的手,掌心撑地借力起身,不知是同个姿势维持过久或是过度悲伤所致,他腿膝一软。 “小心一点!”游诗婷揽抱住他臂膀,另一侧有王仁凯搀着。 “我去看阿嬷。”他音色低又轻,道:“跟石头说不要为难他们了,人家也不过讨口饭吃,阿公后事就给他们办吧。” 她呆怔几秒,蓦然明白;她走过去,在石头惊愕的目光下,转达了他的意思。 本以为杨作学是单纯意外落水,李素枝打算将丈夫遗体送回家中,可警方问完话后,检警和杨景书都发现事情有诸多疑点,是以遗体暂存殡仪馆,待解剖调查。 后续法事仍须进行,竖灵仪式后,脚尾钱不能断。担心杨家人体力负荷不了,石头他们自告奋勇要轮流烧纸钱和折莲花,让杨家人稍作歇息。 几个人慢吞吞地烧着脚尾钱、折着纸莲花和元宝,免不了会聊上几句。 “为什么要解剖?不是说阿公是钓鱼时不小心脚滑,摔进池里的吗?” “好像是说报案时间点很奇怪。” “怎样奇怪?” “阿嬷说,景书他叔叔午餐后约了阿公去钓鱼,还要阿嬷帮他们准备几样小菜和啤酒,说要边聊天边钓鱼才不无聊。过了晚饭时间阿公都没回来吃饭,阿嬷后来接到警局的电话,说阿公摔落水,已经送医急救,去到医院听警察说是景书他叔叔报的案。” “这样有奇怪吗?” “好像不奇怪,但怪的就是景书他叔叔说,阿公落水后,他马上跳进去救阿公,结果他自己被水草缠住脚,救不了阿公,等他好不容易上岸时,就赶快先找东西想救阿公,发现根本没什么救生用具时,才拿出大哥大打电话报警。” 大哥大?“手机一般不都挂在腰间还是放口袋吗?泡水还能用?哪牌的?” “就是这样才奇怪。第一个到现场的警察听景书他叔叔说他一看到阿公落水就马上跳下去救,可是警察看他只有下半身湿着,上半身很干爽。还有就是手机的问题,就算他放在上衣口袋好了,跳下去难道不会掉出来?警察有问起这个,你们知道景书他叔叔怎么说吗?” “快讲啦!我们最好是会知道!”不耐地催着。 “景书他叔叔说,他要跳下去前,先把大哥大拿起来放在一旁。” “看到鬼喔!最好要救人时还会先想到保护手机,那是他爸爸耶!” “天兵,你变聪明了。就是这样才奇怪,景书说阿公会落水一定有问题。” “我感觉也是有可能啦。大哥大光设定费和保证金就差不多要近四千元了,加上机子办到好少说也要上万元,他拿起来再下水救人,好像也合理。” “合理个屁!机子坏了再买就好啊,换作是你,你看到你亲人有危险你还会想到先保护手机?” “所以事情跟他叔叔有关?” “不知道。我没听他提过他有叔叔,在医院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们有人知道他有叔叔,还是曾经看过吗?嘿,仁凯,你跟景书最好,你见过吧?” “我也是在医院时才第一次见到。”熟练地折着元宝,王仁凯低道:“不过我曾听阿嬷说过景书叔叔的事。阿嬷说生景书叔叔之前家境并不好,本来也没打算再生,没想到意外中奖,家里实在养不起第三个孩子,就送给人家养了;后来好像是景书他叔叔无意间发现自己是被收养的,才回来认亲。之后好像每隔一段时间,景书的叔叔就会回来住几天,平时还是在南部跟养父母生活。” 原来他叔叔住南部,难怪她几次看见他遇上他叔叔时,好像有仇恨似的 游诗婷折莲花的手忽然一顿。他们刚才说阿公的死可能和他叔叔有关,景书对他叔叔的态度又她倏然双掌撑桌起身。 “你干嘛?”对座王仁凯被她拔起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厕所,尿急。”跑进屋时,一室安静,若不是亮着灯,这样的气氛真要以为屋里没人。她脚步放得极轻,深怕吵醒在一楼房间休息的阿嬷和姑姑。 上了二楼,她熟门熟路地朝他房间走。这房子是旧建筑,屋龄很老了,除了老人家房间在一楼外,二楼是杨景书的房间,另一间是景书姑姑出嫁前住的,还有一个房间,她没见门开过,只是他曾交代她可以上楼,但不能进那个房间。 房间里有什么?一堆女人尸体?她曾经无聊地想过该不会这里也有个蓝胡子吧,可现在就站在那房间门口,却让她心生一探究竟的古怪念头,因为她听见里头似乎有声音。 才想靠近,最里边那间房门开了,地板上,影子拉得很长,她稍一疑惑,那影子动了,她看见杨景书站到了门口,右手握着一根棒球铝棒,她惊讶时,他一侧身往她这方向来;他看见她了,可脚步只稍顿,又缓缓走来。铝棒在地板磨擦出声音,尖锐刺耳得令她胆颤心惊。 她举步移近,距离稍窄时,她才得以看见他悲伤的眼底满是血丝,却对她视若无睹。在他擦过身侧之际,她拉住他左臂。 “你去哪?”他左手握着什么,她低首一看,是一卷黑胶布。 杨景书缓缓垂眸,看着她,声线低哑:“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进我房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是闭嘴不要问。” 温热气流擦过耳边,她回神时,他人已踹开那扇他不允她进入的房间门。 她心下一骇,跟着进入那房间,空气里尽是烟、酒气味,闷沉得几要令人喘不过气,地板上散落扁掉的强力胶管、针筒、一些人片光盘和情色杂志。 没想过房门后是这种景像,她错愕时,听见笑声,循笑声望去,在床铺上看见男人侧着脸笑,一种近似疯癫的状态她认出那张脸,是景书的叔叔。 “少装死,给我起来!”杨景书拉起那男人。 杨嘉民挥开他手。“你谁啊,你叫我起来我就起来?” “不起来?”铝棒一举,对着杨嘉民腿膝敲了下去,杨嘉民一跪,他扔了铝棒,回头对着呆若木鸡的她喊了句:“诗婷,关门!” “啊?哦喔。”游诗婷楞了半秒,把房门合上,指腹往锁中央突起的地方一按。她回身时,贴着房门板,看着面前那幕,有些无措,有些不安他到底要做什么? 趁杨嘉民无防备之际,他拉开黑胶布,从后方往前将杨嘉民的嘴巴粘上,绕了好几圈。,他一挣扎,杨景书脚一抬,从他膝窝处狠踹,他跪倒在地。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际,杨景书将他两条胳膊往前一扯,胶布拉开缠上双腕,接着是双腿,被捆得毫无行动能力。 第十九章 走到杨嘉民面前,抬脚踩上他大腿,杨景书身子低倾,对上那双黄浊浊的眼。“是不是觉得很熟悉?”他面无表情,双眼仍是血丝细布。“怕不怕?” 静看了杨嘉民好一会,他弯身拾了那根铝棒,低眸端详良久后,才哑着声音说:“这个打棒球很好用。小时候我不会打,只会把球扔出去,爸爸他会挥动球棒,喀一声,我就看见球飞得又高又远,那时候心里多希望快点长大,最好和爸爸一般高,就能接到他打的球。但是那个凶手是你对不对?” 被贴得紧实的嘴巴只隐约听见杨嘉民发出近似痛苦的呜呜声,他像被打得清醒了点,摇头否认。 “不是你还能是谁?阿公市场休息就会去那里钓鱼,他环境还不熟吗?怎么可能摔落池里?我刚刚一个人坐在房里想了又想,你是最有可能的嫌疑犯;那么,那年我爸妈的案子是你做的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他说话沉了点,少了方才的怒气,多了些感伤。 杨嘉民只是摇头,双目盯着他手中的铝棒,深怕又往自己身上招呼。“难怪难怪我从以前就害怕你的眼神。那时被妈妈放进衣柜,黑暗中我看见你戴帽又覆口罩,我只能看见你的眼,所以我才没能认出你就是那个把我爸妈分成十多块的凶手” 见他眼神游移,不敢看他,杨景书拉住他后脑勺的发丝,逼得他不得不仰视他。“你不知道我在衣柜里,事后从阿公和阿嬷那里知道了我被警察从衣柜抱出,你误以为我知道你是凶手,所以你每回来台北,就找我麻烦。拿刀片在我眼前摆弄,把阿嬷带我去夜市捞回的小鱼拿去蒸了喂给小黄;你还戳瞎小黄,害它出去就被车撞死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吓阻我把看到的说出来,是不是?” 哪有罪犯这么容易就认罪的?而且面对的还不是警方,杨嘉民当然还是猛摇头。 “敢做不敢当。”他蔑笑出声,眼神在周围绕了圈后,在床头看见一条毛巾,他抓来绑在杨嘉民脸上,覆住口鼻,只留眼睛以上;他又翻动衣柜,随便拿了顶帽子往他头上戴。 对上面前那张被他遮掩到只剩下眼睛的面孔时,他确定了什么,他别开眼,目眶湿热。 从没听过他提起他的父母,认识他时,只知道他是阿公阿嬷养大,她一度想过,他的双亲要嘛不在了,要嘛可能离异,却没想过会是她听见的情况。不清楚前因后果,只能猜到他的叔叔可能是害他其他亲人不在的罪魁祸首多么残忍的亲情。 她看着他的侧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直到看见他双肩颤动,看见他低垂脸孔,看见他缓缓弯身,看见他双手撑膝,看见他滴落的泪水,看见他最后矮了身子,两手抱住自己的膝头,埋首痛哭。 她咬着唇,慢慢走过去,在他身前矮下,探出双手,犹豫后,一手搭上他的肩,一手抚上他后脑。他忽然抬脸,迷惑地看她,好半晌时间,他才像是认出她,茫然的眼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杨景书抹掉面上泪花,拉了她就往外走。 “你们要出去?”骑楼下,王仁凯见两人从屋里走出,有些纳闷。 杨景书垂着眼,低道:“阿公的事拜托你多帮忙,阿嬷也帮我看着,我出去透个气。”想起什么,又带了点不甘愿的口吻,道:“楼上房间那个人,不能让他离开。” 拉着游诗婷坐上机车,他一路骑得快,风呼啸而过,钻入耳膜,真有些疼;她想开口要求他缓一缓车速,但想起方才那一切,只能叹息,两手紧抓他腰侧。 他这时候很需要发泄,所以才带她出来吧,那么她就陪着他又何妨? 把脸贴上他背后,她两手往前挪,在他腰间交握,感觉他好像僵了下他不喜欢她这样抱他吗?她感到挫败,手松开时,他突缓车速,然后拉住她手,放回他腰腹;她傻了几秒,泛开喜色,两手紧紧牢抱。 腰间被紧束,并非好受,可他心口突生酸软,只觉这刻身边有她,真好。 七岁那年,雷声大作的晚上,他在房间里看电视,妈妈忽然跑进他房里关了电视,然后抱着他从与隔壁房间相通的那扇门进到她和爸爸的房间。 她轻声对他说:“我们来玩躲猫猫的游戏。现在开始,不能发出声音哦,才不会被鬼抓到。”然后,他被抱进衣柜。“哗”地一声,她把衣服推到他眼前,又把一件棉被抱到他身前。 第一次躲在衣柜里,还被棉被挡在后头,他有点不安,推开衣服想出去,妈妈摸摸他的脸,好温柔地亲吻他额头,说:“景书好乖,坐在这里不要动,衣服挡着,鬼才找不到你,妈妈现在要去找地方躲喽。我们来比赛谁躲得最久,最慢被找到的可以得到一台遥控汽车哦。” 她声音好温柔,但又有点不一样,快要哭的样子;他想看看她,她却从衣柜下层抱出她的八音盒,翻了翻,然后将其中一本本子塞给他。 “如果不小心被鬼找到了,就把这个给他,他应该就不会抓你了。妈妈的话要听,在鬼找到我们之前,谁都不能发出声音哦。”然后她抱着八音盒,把门掩上。 他看过妈妈的八音盒,里面有好多漂亮的东西,项链啦、手环啦、耳环啦,还有金子和三本簿子。妈妈说金子要留给他将来娶老婆用的,簿子一本是他的,里边有他的压岁钱,等他长大就把簿子给他,他可以去银行领出来用。 可是为什么她玩躲猫猫要带着那个八音盒?他想出去问她,外头忽然“砰”一声,他吓了一跳,再不敢乱动。鬼找过来了?是爸爸当鬼吧?但是现在在说话的那个声音不像是爸爸,而且听起来好凶偷偷看一下没关系吧? 他轻轻地跪起来,试图从百也门缝下看外边情况,冷风倏然扑面,门被打开了,他张嘴想喊妈妈时,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衣服间钻了进来,奇怪的感觉让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然后那只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抽回。 他赶紧弯下身子,乖乖躲好,未掩合的门让他看见外头景像他惊恐地瞪大了眼。他看见妈妈满脸是血地倒在地板上,她手里拿着电话,却被一个穿雨衣戴毛帽的人往她肚子踩了几下;那个人拿起地上的球棒,斥骂几声后,另一手抓住她头发,把她拖了出去,拖出去前,那人突然回身,朝衣柜走来。 他一骇,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那个人却是在拾了地上的八音盒后,拖着妈妈离开。他不敢哭、不敢说话,因为妈妈说不能发出声音 “景书。”有谁轻捏他腰。“我们要去哪?” 要去哪?他回神,前头白茫茫,浓雾和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看不清他现在在哪。他抹抹脸上雨水,道:“我好像迷路了。”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才发现哽着,多年前的记忆如猛兽出闸,咬得他体无完肤。 “迷路?”后座的游诗婷与他共穿一件雨衣,看不见景色,只觉得他骑了好久,她坐得**都疼了。 “嗯,迷路了。”他没想去哪,只是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他怕继续待在家里,他会忍不住杀了杨嘉民;他凭着直觉骑车,现在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上共穿的雨衣抵挡不住大雨,雨水顺着后颈往下滑,他背部微微湿,寒意直钻毛细孔,却觉这雨下得正是时候。 不会有人看见他面上的泪,不会有人分得清他脸上那是雨还是伤心的痕迹,他可以痛快地哭、尽情地哭 “雨好像愈来愈大了。”后座的她喊了声。 他回神,顿了下,才问:“你衣服有没有湿?”一张口就吃进雨水。 “没有。就是裤子和鞋子湿了。”她躲在他后头,雨衣只能覆住她上半身。 “我找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湿雾漫漫,能见度甚差,就算有住户,他也看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会骑到这来,也不确定前头通往哪里,是不是要原路回去?这么想的时候,看了眼后视镜,他瞪大眼有个穿雨衣戴斗笠的人慢慢走来;那人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路骑来根本没看见半个人影,还是他太沉浸悲伤中,才没发现路边有人慢慢行走着? “后面有个人,我问问他好了。”机车停了下来,他等那个人慢慢走近,当后视镜里映出那人愈来愈近的身影时,他看见了那张脸,是个老太太,她提着一个篮子,打着赤脚。 “少年郎,这么大的雨你车骑到这里来?” “我迷路了。阿婆,你知不知道这条路再骑下去,会通往哪里?” 老太太笑咪咪,脸上堆迭起皱纹。“不管怎么骑,都会回到家的。” “”阿婆不懂他意思吗?算了。他抹抹雨水,又问:“附近有地方可以躲雨吗?” “一直骑就会看见了。” “”他只是想问附近有没有地方。“那阿婆,雨这么大你要去哪里?” “挖竹笋啊。我的竹林在前面啦,竹笋甜又脆,你要不要跟我去挖?” “不用了。雨这么大,应该不好挖,阿婆你要小心一点。” “雨大才好啊,把上面一些土冲掉,就可以看见埋在下面的笋子啦。” “呃阿婆,我们先走了,谢谢你。”问不出所以然,他催油门,打算原路折返。 “少年郎,你要不要等我一下,我去挖几支笋子给你带回家让妈妈煮汤?” 他呆了好几秒,低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那你这样就不对啦,要常常回家看妈妈,你不去看她,她会很想念你。” 阿婆肯定以为他是翘家少年吧。他垂着脸,任雨水滑落。 他很想念他的爸妈,尤其是妈妈,但是他再也看不到她了啊他抹抹脸,准备离开时,双目陡瞠。雨还下着,可雾就这么散了大半,往右侧山坡看过去,都能瞧见朦胧的台北盆地了,但,阿婆呢?她走这么快? 朝前望去,仍不见阿婆身影,倒是瞧见有一建筑特殊的屋顶,像燕尾般翘起庙?毫不迟疑,他油门一催,朝那方向靠近果然是座庙。 庙盖在山上不稀奇,台湾大小庙宇不知有多少,他没来过也很正常。他未多想,停好机车拉游诗婷就往庙里走。站在屋檐下往内张望,许是冷雨天,一个香客也没,倒是炉上清香袅袅,大概是庙公点了香。 他拨拨面上雨水,看向身侧女孩。她上半身干爽,弯着腰在扭她的裤管,他矮着身子,帮她拧水。“鞋袜湿透了吧?” “嗯,湿湿的,脚会皱,也会臭。”他湿透的黑发还滴着水。“我没关系啦。倒是你,头发都湿了。” 他抬指揩掉滑落眼皮的雨水,起身看着外头雨势。“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阿嬷不知道在做什么?” “打电话回去问问看啊。”她瞧了瞧他腰侧。“你手机呢?”文哥给他们几个办了手机,说是联络方便。她觉得他拿手机的样子很酷,比广告中那个陈经理帅上几十倍。 “没带出来。”他摸摸call机,翻出来一看,没有人找他。 “有事仁凯会call吧,你别担心。再说有姑姑陪着,不会有事的。”她看看外头,双手交抱。“有点冷呢,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杨景书摸出烟点上,吸了一口后,递到她嘴边,她眯眼抽了一口,叹道: “好像有比较不冷了。” 他睐向她,眸底依然满布血丝,却像有了笑意。“这么好用?” “嗯嗯。”她轻点头,笑容浅浅。 他盯着她瞧,心里头涌上柔软。他很难过,可这刻却又觉得特别温暖。为什么拉着她就跑出来,他不清楚,下意识就这么做了;而她也体贴,一路上不问他去哪、不问他任何事,就这样跟着他淋着雨漫无目的地骑车晃着,她是不是有点傻? 一阵风袭来,携来雨水灭了他的烟;她缩缩身子,就怕一不小心上半身也遭雨吻。他扔了烟蒂,拉着她进庙。 供桌后是尊神像,他不确定是什么神,但好像在哪见过?会是妈祖?他跟着文哥拜关公,工作时拜过地藏王菩萨、观音菩萨、钟馗等,倒没见过这尊神只。 神像面容慈祥,凝着祂的眉目,心里很是舒服,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阿公不大信神,阿嬷则是什么都拜,天公、佛祖、菩萨、妈祖、关公土地公地基主人家拜什么阿嬷就跟着拜,拜得很虔诚。每每念念有词,不外乎“请诸佛菩萨保佑她的阿孙平安健康长大”思及此,他忽然拉着诗婷在拜垫上跪了下来。他双手合掌,什么都不求,只要他的阿嬷和姑姑平安健康 “年轻人,来拜母娘啊?唉呀,看你们都湿了。外头冷,先进来喝杯热茶,顺便擦一擦。”身旁的嗓音教两人吓了一跳。侧首,是名年约五十上下,着一袭浅黄中山装设计道服的男人,他眉目慈善,笑容和蔼。 杨景书看了眼神像。原来是母娘 “你是这里的庙公?”他侧眸打量着对方。走路都没声音的? 男人一口白牙显现,笑道:“是什么都不要紧,瞧,你们全身湿淋淋的,先把自己弄干比较重要。”他朝他们招手。“来,进来整理一下。” 应该是庙公还是庙主委的办公室,几张简单木桌椅,一部电视机,一旁还有飮水机,通道进去像是还有另一空间。 “那边有热开水,这边是刚冲好的热茶,自己动手,我进去找几条毛巾给你们用。”男人说完,转进里边。当他再出来时,手中抱了迭毛巾,毛巾上还有吹风机。“赶快先擦一擦,然后用吹风机吹一下衣服。” 杨景书把热茶递给游诗婷后,拿着吹风机矮在她腿边帮她吹裤管。 她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缩缩脚。“我自己吹,你先把你头发擦干,快点,会感冒啦。” 整理时,一个海碗忽然搁上他们面前的桌上。“这是素面,面条是香客拿来供拜母娘的,吃平安,刚刚帮你们加热过了。不过就只剩这么一碗,你们可能要共吃一碗,实在很歹势。” 两人抬头看着男人,都意外这男人的热情,片刻,杨景书开口:“谢谢。是我们麻烦你,我们比较不好意思。” 男人摆手,在另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快点吃吧,冷了不好吃。” 两人忙了一夜,早餐、午餐都没吃,此刻真饿了,便举筷分食起来。 “你们还是学生吧?” “嗯,夜校,白天工作。”游诗婷咽下面条,急应了声,又低头吃着。 男人忽将目光落在杨景书面上,道:“我看你不错,面貌端正,满适合来帮母娘做事。怎么样,你来这里帮母娘工作?” 杨景书感到错愕,搁下筷子,说:“我有工作,很稳定,没想要换工作。是不是吃了这里的面,就要有所回报?” 男人朗笑几声,摆摆手,带着禅意地说:“当然不是。没有关系,今日相遇就是一个缘分。人哪,机缘到了就自然会再见面的,母娘不会因为你吃祂一碗面就非要你帮祂做事,有空就过来走走,不必带什么供品,诚心诚意点炷香,母娘就很欢喜。” 他起身,又笑道:“慢慢吃,不要急。唉,庙老了,一下雨就滴滴答答四处滴水,我去检查看看啊。啊对了,后面有片竹林,风景不错,空气也好,三不五时来吹吹风,满不错的。”负手,缓步离开。 赏竹吗?没兴趣。杨景书只是看他一眼,和女孩继续吃面。 第二十章 杨景书甚意外庙的另一山脚下就是他的家。他怔怔望着面前这扇大门,有些出神。 多久没回来了?似乎是那年事件过后,他被阿公和阿嬷带走,就再也没回来过;也许是怕触景伤情,在家里,连当年的事都没人提起。 拉出颈项上那条红棉线,上头是一个宫庙的平安符,一旁还系着一支钥匙;他握着钥匙,手微颤,思虑几秒,他深深一个呼息,把钥匙插入锁孔,转了开。 他合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她纳闷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来这,又为什么有钥匙,而且就挂在胸前?她碰了下他。“谁的家?你怎么有钥匙?” 缓缓扬睫,他望向里头——就如他记忆中那般,未曾改变。他跨出步伐,走进屋里,手掌摸上旁边柜子,凑眼看,一层浅薄灰尘。阿嬷应该有过来打扫,才能保持得这么干净。 拉开覆在沙发上的防尘布,他坐了下来,道:“这是我家。七岁以前,我和我爸我妈住在这里。” 游诗婷虽诧异,但也只是在他身边坐下。 “我爸是药厂经理,我妈是里面的会计。当初买这房子也是打算把阿公他们接过来住;但是这里离市场较远,他们不想收掉市场的工作,所以仍旧住原来的老房子。那天晚上,我在房里看电视,我妈突然跑”他缓缓道出那一晚的事,她听了胆颤心惊。 “我爸很孝顺,每隔一天就会打电话给阿嬷,就算有事也会提前告诉阿嬷;阿嬷就是没接到电话,才找了姑姑过来。门被反锁,她们报了警。后来我被警察发现,从衣柜里抱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本存款簿。我被送去医院检查。那时躺在担架上,听外边一堆人讨论着案情,才知道爸和妈都死了,身体被分成好几块,只剩妈妈的头找不到。后来警方问我话,我大概吓傻了,只记着妈妈交代的话,什么话也没说。事实上我也只看到他用球棒打妈妈的画面,还有看见他的眼睛;他把自己包覆得很完整,根本认不出是谁。” “那个存款簿是你妈妈故意留给你的?” “应该是她为了不让杨嘉民去搜衣柜因而发现我,才故意抱着八音盒假装要逃走好引走他。我身上发现的那本是我爸的,钱都在那个账号,其余两本钱不多,我妈或许是不想让钱被白白拿走。” 她能猜想他的母亲有多爱他,在那种时候,一切只以他的平安为重。 “被阿公和阿嬷带回后,本来过得还算平顺,一阵子后,家里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才知道除了姑姑,我还有个叔叔叫杨嘉民。他出生就被送养,我们从没见过对方,彼此也不知对方存在,就是那次的相见知道了对方,他从阿公口中得知那晚命案当时,我躲在衣柜里。” 回想那个男人的嘴脸,他面露嫌恶。“他养父母在南部,他偶尔回台北住,每次回来就是要钱。阿公和阿嬷对他有一份歉疚感,认为是他们把他送给人养才让他没被教好,所以他们惯着他,只要他开口要钱,就拿出自己辛苦存下的积蓄给他。他每回来老找我麻烦,做一些让我害怕的事。小时候我很怕他。五年级时看同学打架,才知道原来要让自己强壮就是打架,后来不怕他了,但是他那双眼睛我怎么看就怎么不舒服。阿公的事让我想起当年爸妈的案子,我直觉他有问题。当我把毛巾绑上他的嘴,又把帽子往他头上一戴,只露出那双眼时,我就确定他是杀我爸妈的凶手;难怪他以前老爱找我麻烦,他一定以为我知道他是凶手。” 他低下微湿的眼,稍长的空白,又道:“如果当年我就认出他是那晚我见到的人,阿公今天说不定就不会走。我刚刚一路在想,是不是要把当年的事说出来,让警察去查?那个人该进监牢,关到死,否则将来哪天,难保他不会用同样手法害死阿嬷和姑姑。” “当然要说!”游诗婷有些激动。想起稍早前在那房间看到的画面,也能想象他叔叔是个变态。“但是那时候,警察难道没有怀疑他吗?” “我记得每个人都被问话,他也有,也许没有证据,他才能——”他一震,和游诗婷同时看向楼梯口。楼上像有人关门,但,怎么可能! “有人?”她有点不安,压低嗓音。 他摇首,食指贴唇,指指楼上后,独自上楼。他脚步放缓,在看见仅有一道房门敞开时,他微顿脚步——那是爸妈的房间。带着疑惑,毫不迟疑地进门,有什么在眼前一晃,他还没看清,忽感一阵晕眩袭来,天旋地转,他软了身子。 “景书,妈妈的心肝。”温柔的嗓音轻唤他名,和记忆中一样,他想确定是谁唤他,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转,猛然展眸。 女人五官透明,对着她的脸竟能看见她身后景像,她四肢与身躯的接合处也近似透明,好像是被组合起来的一副身躯,他想起被分成了好几块的妈妈,霎时泪花打转。 “妈”他喊了声,女人靠了过来,凉凉的手不很灵活地贴着他的额,他甚至听见骨头发出的声音,那种声音的感觉像是生锈的齿轮。他眼一酸,又喊:“妈、妈” “妈妈的小心肝,都长这么大了。”女人托起他颈背,抱在怀里。“我一直在这等你回来,你终于想起妈妈了。” “不是的我想着你,很想很想你,可是你不来我梦里”他拥抱住女人腰身,冷凉如冰,不是记忆中的温度,却是他怀念多年的怀抱,他总算还能再抱她一回,他失控地嚎啕大哭。“你不来看我啊妈” “我被困在这里,走不开,不是不去看你。妈妈没有头,眼睛又被盖住,哪里都去不了。但是没关系,你来看妈妈了,我很高兴很高兴”她轻轻摇着他,像哄抱婴孩。 “妈,我很努力找着,可是这么多年,就是找不到你的头。”否则又怎会走上葬仪这途?为的就是希冀在每次接体或收尸中,能找到妈妈的头。 “妈妈的头被埋在王母娘娘庙旁的竹林里。你去过那间庙的,看,就是那里”她手指一点,一个熟悉的画面入眼。那庙宇建筑、那山下景色,不正是他刚刚进去吃碗面的地方? “你看到最细瘦矮小的那根竹身没?妈妈的头就在下面,只要挖出来,妈妈就能离开这里。那竹子很好认,因为是他埋了我的头后才又新种的,叶子长得和其它的不大一样,你看清楚了没?” “是杨嘉民吧?” “是他。当年他刚回来认亲没多久,虽然嘉和是他亲哥哥,但因为几十年的分离,他们相当陌生。那一晚,他突然带了两瓶酒和一些卤味小菜,说是来探望我们。你爸想他毕竟是亲弟弟,也就没有戒心,两人在客厅聊了起来。刚开始气氛不错,后来他开口要嘉和拿钱投资他做生意,说要去大陆设工厂,一口气要五百万。别说你爸存款没那么多,就算有,也不敢拿出来给一个见面没几次的弟弟。嘉和拒绝了他,两人起了争执,后来他说他要走了。那晚雨大,他来时就穿了件雨衣,要走时,他把雨衣穿上,你爸送他到门口,正要开门,他突然转身拿刀砍向你爸,我那时候只想到你,马上上楼把你抱进衣柜。我拿了我的珠宝盒想引开他,就怕他找到你;我拿电话想求救时,他找到房间来了” 后来的事他大概都知道,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检警会找不到凶手。 “他们是预谋的,共有六个人。杨嘉民带来的酒里有安眠药,所以嘉和被他攻击时,根本没有力气还手;他在浴室把我跟嘉和肢解,尸块泡在浴白里,我的头颅被他带走;他们怕我去找他们,故意把头埋在庙后面,想藉庙的阳气压住我。我们路口的监视器坏了,警方那边没有他和他同伙进出这里的影像,他又找人做了不在场证明,其中一个拿存款簿去提款的又跑去大陆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她叹口气,透明的脸颊贴上他额面,冰冰凉凉的;但是妈妈好温柔、好温柔“景书,妈妈要投胎只能靠你,只要把我的头找出来,我才能离开这里。”她收回托抱他颈背的手,又道:“你记得去帮妈妈把头挖出来景书要好好过日子,不要走歹路记住妈妈的话” “妈”猜到她就要离开,他反手试图拉住母亲的手,却只抓到一团空气。“妈!”一只温热的手心抚上他的脸,他身体震了下,猛然展眸。 “你醒了!你吓死我了”游诗婷捧着他的脸,面露忧色。在楼下迟等不到他,她遂上楼探看,一走到这房门前,见他躺在地板上,她吓了一大跳。凑进他,才发现他喃喃说着什么,眼角不断渗泪。 杨景书挪转目光,看见天花板,然后是她的脸他作梦了吗?他忽然坐起身,眼角滑落泪水。“我梦见我妈了我梦见她了”他张臂抱住她,哽咽出声。 平静下来后,他决定走一趟派出所。 警方在他说的竹林开挖时,顺利找到一颗头颅。这么多年了,已剩头骨;头颅是被装在两层塑料袋里,袋子打开时,两个香火袋就半陷在眼窝,推测是凶手为了不让亡者找到凶手寻仇,才拿香火袋蒙住亡者的眼。头颅下还埋有一把砍弯的菜刀,及染血雨衣、手套等,分析是作案工具。 李素枝和杨嘉君一见到那两个香火袋,认出是杨嘉和与杨嘉民的。当年三个孩子陆续出生时,李素枝去庙里求了三个香火袋放在孩子身上,袋上还分别写上名字。命案发生后,清点财物和用品时,李素枝遍寻不着香火袋,以为被歹徒随手扔了,却不想是被拿来覆在媳妇的眼上。 依据杨景书的说辞,检警重新调查此案,诡谲的是当时可能涉案的嫌犯下场均可说是凄凉。逃亡出国的嫌犯客死异乡,其他几个不是不明原因暴毙,就是意外身亡。六人中仅有杨嘉民和另一名嫌犯仍活着;可前者深陷毒品残害,后者因车祸截肢,警方上门时,该嫌犯态度配合,招认罪行,并说了句“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与此同时,杨作学的解剖报告出炉。法医指出杨作学的呼吸道残留水分不明显,非单纯自然溺水;加上嘴唇有挫伤,疑是曾被压住口鼻造成窒息后再被推入池中。警方同时查出杨嘉民在事发前三个月曾帮杨作学投保意外险,杨嘉民再狡猾也无法抵赖罪行,最后招认是为了保险金而加工害死父亲,当年杨嘉和一案,也是他所犯,为的也是谋财。 案子虽是破了,可对他们杨家来说,仍是一个惨痛的回忆;最哀伤的莫过于李素枝,自杨作学后事办完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 第二十一章 坐在床缘的杨景书看着刚睡下的阿嬷,不知如何是好。病看了,药也吃了,却没什么进展他呵口气,起身时,一个画面在眼皮下掠过,他怔楞两秒,忽想起那一闪而逝的画面是那座母娘庙? 他是眼花还是怎么着,为何会突然看见那座庙像是矗立眼前? 他满腹疑窦,也只能归因于自己这些日子少眠,才会出现幻觉;但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牵引他,否则那日怎会莫名其妙把车骑到那座庙,又怎会有后来的事? 那年那日,惊蛰;破案那日,亦是惊蛰还有,那座竹林他猛然想起那日雨中遇上的阿婆,还有那个庙公,他们都提到了竹林 心下一颤,说不出那种感受,只是他知道,他该去庙里走走。 端着李素枝吃剩的半碗稀饭转进厨房,他说:“诗婷,我想去庙里拜拜,阿嬷你帮我照顾一下好吗?” “拜拜?”诗婷将碗冲净,关了水龙头。 “我想去上次我们去的那间庙帮阿嬷求寿。你还能不能请假?就”他看看表,道:“请两节课可以吗?我保证赶在你第三节课前回来,让你能去上课,真不行的话,我打电话叫仁凯过来。”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无心课业,旷课时数早超过规定,随时都会被退学。 他是无所谓,可他不能拖累她,也让她跟着被勒转或勒退。姑姑有自己的家庭,不能时时刻刻留在这里,这段日子若不是她每天到家里来陪着他,与他一起照顾阿嫂,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能否撑得过去。 “不用啦,你这样会很赶。我们班导前两天才警告我,再请假超过十堂课就要勒转了,那表示我还有十堂课的额度可以用。” “你妈知道了又要骂你吧?” “没差吧,我跟她哪次见面不都是在吵架的?她骂来骂去还是那些,什么要好好读书、不要去唱孝女白琴我习惯啦,哈哈。”笑两声,免得他自责。 他盯着她瞧,不说话了。 “干、干嘛啊?”她说错话了?这样看她 他扯唇笑了笑,摇首。“我出门了。” “你车骑慢一点。”她转身打算把剩下的碗盘洗一洗,腰上倏然一紧,她心一跳,僵滞不动。 他从她身后抱住她,叹息般开口:“诗婷,谢谢你。” 忽然看见她手背上的旧伤,心口泛软和一点钝钝的痛。那是她第一次为阿嬷煮粥时留下的痕迹;她与他一样不擅厨艺,为了阿嬷的身体,她请姑姑教她简单的家常料理,自己摸索着做,被烫过几次,厨艺大有进步,称不上美味,至少还吞得下。 张柔柔之前,他还有过一个女朋友,交往过的这两个女孩类型差不多,柔顺乖静,堪称乖宝宝;仁凯石头他们都笑他口味奇特,明明叛逆反骨,偏就爱乖宝宝,可他想那或许是性格互补的吸弓力。 两个女孩是他主动追求,他悉心呵护着、讨好着,不像怀里这个,他从不对她软言以对,甚至曾经几度对她不耐或责难,可只有她在他受了委屈时会跳出来为他争个公道;而在他遭逢丧亲之痛时,她还在他身边为他做尽她所有能做的事。他既已承她这份情,是不是也该给她什么? 没想过会被他这样抱住,她耳根一热,面容渲开绯红,垂眸看着他的手,心里想的是这个拥抱和这声谢谢,是否有她想要的那种意思?他有没有感受到她的情思? 她热着脸蛋转身,对上他近日来变得较柔软的眼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谢什么啊,我们的交情不需要说这个吧?”他有没有听懂她的暗示?他可不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告诉她,他与她之间的感情已深到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 他凝视她藏不住情意的眼,心里一块悄然塌陷。 见他不说话,游诗婷咬住下唇默思片刻后,鼓起勇气。“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恰当,但是但是我、我其实很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那个就是我觉得现在这样生活很满足,我可以一直陪你照顾阿嬷,厨艺我会认真练,那你、你能不能也喜欢我啊?”热潮涌上,她压抑羞涩,憋得满脸通红。 杨景书认真专注地盯着她,不发一语,眼中却有一层薄扁和柔软。她等得心急,又不能催他逼他,鼻尖上泛出汗水,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 他忽然泛开笑意,道:“我回来就给你答案。”抬掌揉揉她发心后,随即走出厨房,留给她一个无限遐想的背影晚一点,她就能得到他的答案了。瞧他表情,她能如愿吧? 虽说他对她从没有那种近似男女朋友的亲密举动,也仅有方才那一个拥抱好像比较特别,但她可以感觉她在他心里是有特别地位的,否则他无助、他思念妈妈、他脆弱泪流的模样又怎会仅让她看见?他又怎会只带她去他以前的家? 也许他对她的喜欢还不是那么深,不像他对张柔柔那样,可她人终究在他身边,只要这么维持着现有的情况,她相信感情终会愈渐深浓。 她抱着期待的心情等待他回来,心里盘算着若他答应了,她可不可以欢呼并拥抱他、亲吻他,可她却等到心事重重的他。 他一进屋,就往房里钻。她迟迟等不到他出房门,时间已经很晚,她必须回家了,他不送她回去吗?她走至他房门口,敲了敲。 “你还没走?”杨景书门一开,烟味漫出,嘴边还叼了根。 “整间都是烟味,你抽多少啊?”她绕过他,踏入他房里,桌上烟灰缸戳满烟**。她皱了皱眉,转身看他。“你怎么了?” 他用力吸口烟,垂着眼。“什么怎么了?问话没头没尾要我怎么讲。” “你心情不好啊?”她低脸,试图看他的眼,他却转眸,吐烟圈。“你回来后就怪怪的。你去庙里时,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他笑一声,把烟灭了。 “你、你说回来给我答案的啊,我一直在等你开口。” 他顿一下,喉头微哽。“什么什么答案?” “你明明知道的。” “时间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她瞠圆眼。“我说我喜欢你,你说回来会给我答案!你干嘛装傻啊?” “我哪里装傻?这时间你应该回家了吧小姐。” “你、你明明说回来会告诉我的!我说我喜欢你,我问你能不能喜欢我,你告诉我你的答案啊!”她胀红了脸。 他被问烦,道:“哪有什么答案?你是要考我试吗?很无聊欸,拜托你快点回家好不好?”说完,马上又补充:“以后不用麻烦你了。” “啊?”她愣了愣。 “事情都处理好了,阿嬷我可以自己照顾,你不用这样跑来了。” 她反应慢了几秒,才问:“你是要我以后别来?” “你也不能每天来报到吧?”他忽扬眸,看着她。“我很感谢这些日子你对我的帮忙,但是你不能一天到晚赖在我家,你一个女孩子随意进出男生家,邻居会把我们讲得很难听,这样不好。” “难听?怎样难听?同居吗?我又不在乎!”真是莫名其妙,他何时会在意那些三姑六婆说的话了? “我在乎啊小姐!你也帮帮忙,人家要是传我诱拐少女,我以后交女朋友很麻烦的。” 女朋友?她瞪大眼看他,片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就说:“交什么女朋友!都有我了你还想要有什么女朋友?我不是说了我喜欢你!” 他被问得烦,皱起眉。“然后呢?你喜欢我又怎么样?我一定要喜欢你?” 他摸出烟点上,把烟盒和打火机往桌面一丢。 她瞪着他,下巴微抖。“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唔。”他点点头,懒得多说的态度。 “那你干嘛那样子抱我?”他那种抱法明明就像对她有意。 杨景书大笑出声。“所以你真的很单纯啊。”他转过身,看着她。“我是看你在那边洗碗的样子很温柔,忍不住就想抱一下。男生嘛,难免会想吃点豆腐,你要是不高兴,我让你吃回去就好。嗯?”他上前两步,张臂做出准备让她拥抱的姿势。 他叼着烟,烟雾朦胧了他的眼,他半眯着眼,有些漫不经心。这样的他根本令她无从探究起他的话有几分真切,想了想,她道:“你根本不是那种会随便吃女生豆腐的人。” 他神色不耐,道:“**会在脸上写着我是**吗?你真的很烦,柔柔就不会像你这样一直追问为什么,女生还是要像她那样体贴一点。” 闻言,像被掮了一巴掌般地疼。是,她怎么就忘了还有个张柔柔?她昂起下巴,不服输的口吻说:“体贴又怎样?你们还不是分开了?” “就算是分开了也不代表她不好。”他深蹙眉宇。“你要不要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有哪个女生会这样逼着要一个男生接受她的?至少柔柔不会这么对我。她温柔可爱、体贴善良;她功课好、品性端正又懂得求上进,这样的女生才是我喜欢的型,像你这种只会呼天抢地、只会哀爸叫母、只会满地跪爬大声哭叫,还会抽烟,甚至厚脸皮跟男生告白的女生,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我、我”她气急败坏,眼泪滑了下来。“我会去做呼天抢地的工作,会在地上跪爬,还不都是为了你!要不是想跟你亲近一点,你以为我干嘛做这种工作!” 瞪着她的眼泪,他道:“请你小声一点,阿嬷在睡觉。”他掐灭烟,抓了机车钥匙。“你如果觉得做这种工作委屈,以后别做了,免得我要背负罪名,我实在担不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颤着身子瞪住他,深吸口气后,抖着唇道:“杨景书,你真他妈的无情无义,你混蛋!总有一天,我会比张柔柔还优秀、还厉害!你等着看!” 她门一甩,他眼睫眨了下,最后,只是静静看着她离开。 第二十二章 寒假的实习结束后,紧接而来的是三月的丙级技术考。笔试不难,术科因为反复练习亦是顺利完成。四月份网上已公布成绩,他们这一班三十人只有三个不合格,所以接下来到毕业前的日子,可以轻松度过。 为了那个店面,她几乎每星期回台北一次,去找欧先生。他说她很卢,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店租给她;可上回过去时,他态度有稍好一些。再加油吧,这就是好的开始呀。 五月时,她还回台北见习了树葬仪式,然后是海葬仪式,往返八十分钟的航行令她几度想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会晕船,可见到家属将亲人安息盒放入海中,完成亲人生前遗愿后流露出的那种感伤与怀念,以及圆满的表情时,她又觉得日后应该为家属提供这样的环保葬服务。 五月底,为了让学生们珍惜生命、关爱他人,毕业前,每位学生都得上一堂“死亡体验”从事葬仪工作多年,看过的遗照、寿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遗照?穿寿衣?写遗嘱?躺棺木?游诗婷当真没体验过。 套上素白寿衣,有同学两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了起来。 当然也有人就 “宪华,你是不是死掉了?宪华” “白痴喔你!”大尾一脚踢上跪在地板上呜呜哭着宪华的阿泰。 “你不了解啦。”阿泰仰起脸,看着邓大维。“我们去实习时,刚好看到有孝女白琴这样哭啦,你都不知道,她” “同学们衣服都穿上了吗?穿好的同学请进来。”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喊着。 陆续完成拍遗照、写遗嘱的步骤后,已无稍早前的嘻笑声,特别是此刻他们身处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灯光,以及马上就要进行的课程,悲伤的气氛在无形中扩散开来。 在老师指引下,分成两组,一组同学踏入棺木,他们抱膝而坐,另一组同学则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十分钟,你想做什么?”握着麦克风的老师语声低缓轻柔:“有没有什么事是想做却还没做的?还没做的原因是什么?太忙碌,还是觉得反正日子还很长,明天再做或后天、大后天然后便一直没做?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谁说,却还没说的?没说的理由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对方不想听你说、说了担心对方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还是觉得反正下次还会见面,下次再说也没关系,于是至今那句想说的话都没说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钟,她想做什么?游诗婷合眼,抱着双膝思考这个问题。 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只剩十分钟的生命,她连思考这十分钟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的时间都不够。原来平时看似上个厕所这么简单就能度过的十分钟,竟有这么珍贵? “请同学想想看,再过七分钟,我就要死了,临死之前,有没有想见哪个人?是小学一年级拿口香糖粘我头发的男同学?还是青春期,第一个让我对他有不一样感受的异性?或是高中时代坐在隔壁的那个清汤挂面女孩?” 老师在棺木间走动。“想不想念妈妈煮菜的身影,还有她那张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个平日严肃沉默,可是当知道我交男朋友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就怕我遇上爱情骗子的爸爸?还有那个老爱跟我抢芭比娃娃的妹妹” 然后同学们慢慢躺下,躺在棺木里,亲眼看着棺木阖上。 “现在,我已经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诗婷听见老师的宣布。 看着这紧闭的窄小空间,她才发现连翻身都不能。轻轻的木头敲击声从四个角传来,她知道外头的同学正在为她封钉,她忽然开始不安、焦虑,她的人生就这样了吗?她要永远睡在这里了吗? 不——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她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点,她想要一段爱情,想要那个男人;时间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温暖的家庭,一个有妈妈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个阶段从来都不如她愿,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想起那个夜晚,坐在她床缘帮没洗澡的她擦手脚的妈妈;她想起妈妈再嫁的那个很会做饭、每回她回家总会烧一桌子好菜的继父;她想起妈妈和继父后来生的小弟弟,会软软地喊她一声大姊;她想起那个让她初尝爱情甜蜜和苦涩,到头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见他们一面?她还有话想对他们说,所以能不能让她重生,别让她睡在这里? “十分钟已到,死亡体验过程结束,先休息一下平复情绪,等等进行另一组的体验。” 老师话音方落,棺木已开,啜泣声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泪流满面,她抹抹泪,用心感受这刻能大口吸空气的感觉。 “我、我要打电话回家呜” 有谁的哭声特别响亮,她循声望去,就见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摸出手机,侧耳倾听几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来的钱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饱没?爸我、我很想你和妈妈啦” 他的哭声起了骨牌效应,同学们纷纷拿出手机,各寻角落打起电话,连ok妹也哭着走到一旁打电话。她要打吗?但她想要的不是透过冰冷机器听见他们的声音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说我、说我”阿泰哭声好夸张,她不禁又看过去,才发现他已挂了电话,正对着陈润升说话。 “我从来没、没有跟他说我想、想他我很认真的,但是他他问我是不是又把钱花光了,还问我、我是不是吃错、吃错药啦呜我妈接过电话时还说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们啊干嘛不相信我”抱着陈润升哭起来。 阿泰平时爱嘻笑,可他这刻真是真情流露,哭到打嗝了,应是刚才十分钟的死亡体验让他明白爱要实时说出口,那么,她还等什么? 她脱了外头寿衣,塞给一个附近的同学,并请他帮自己后面的课请假后,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园。 她一跳下出租车,奋力跑着,身上衣物湿透也不在乎,她边跑边抹着红肿的眼,经过的路人或许还觉得她疯了吧。 在皇岩生命礼仪前停了下来,她双手握腰弯身喘息后,步入大门。庆幸柜台客服是上回实习遇上的那位,还认得她模样,不过她像是被她吓了一跳,惊愕地指了指他的办公室方向后,她快步寻去。 在走廊最里边那扇门前,她深吸口气后,敲了两下门,等待五秒未有响应,她又敲两下,依然等候五秒仍无响应,她索性直接开门走进。 门内无人。她纳闷时,不禁也好奇他办公室,随意打量起来。其实很简单素雅,一组办公桌椅,并排的书柜,两张单人沙发椅和一个玻璃面圆茶几。空气流动着沉香味,很淡,不见烟雾,大概稍早前曾燃过沉香粉。 她走近办公桌,发现他桌面上的经书和笔墨。龙形笔架,刻花砚台,还有浮雕式心经文图的净炉,正中央摆放的是本手抄经书,这一页抄写约三分之一,那每一字的一横一竖、一勾一点、一捺一撇,蕴藏的都是汉字历史与文化。这样的字,他练了多久? 盯着他的字出神时,听见什么声音,她偏首望去,才发现他办公桌后方墙面有扇隐藏门半掩着,里头渗出光线。他在里面? 轻推开门,男人背影映入眼中,他正将手臂穿过衬衫衣袖,双手绕到颈背理了理衣领,两手绕到身前,她可以猜到他正在扣衣扣。 “景书。”她轻轻地喊。 他顿了下,转过身来,两手扣衣扣的动作才进行一半,底下还有未扣上的,他似讶异她的到来,怔怔望了她几秒。 “你”他真的意外。她实习结束那日,他就想他与她下次相见不知会是几年后;毕竟她看出了他想弥补他当年那番话造成的伤害,可她终究没接受,那么此后想再有交集,怕也是不多,却没想过她会站在他身前。 她上前两步,用力拥住他。他好像刚洗过澡,身上有沐浴乳的味道,是一种非常干净的味道,他的身体还有一点潮气,抱着却甚暖。 “诗婷,你”他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两手高举,不知该放哪。 她松手,退一步,红肿的眼睛盯着他,带着笑意的。她两手背在身后,笑容显得有些羞涩,像接下来的话让她很难为情似的。 “你很热吗?看你满头汗,上衣也湿了。”她鼻尖渗汗,耳边细发湿粘在她颊边;她锁骨一片湿亮,胸上衣料都能看见濡湿的痕迹,她脸微红,像刚跑完长跑。 “因为我跑了一段路呀,外面有点塞车,小黄塞在路中央,我等不及,就下车用跑的过来了。”游诗婷目光晶亮地瞅着他。 “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汗好吗?你等” “不用啦,我是课上了一半就跑回来台北,马上就要回去的。” “这么赶?” 她只是笑了一下。“明早第一堂有课。” 既然有课,那么她突然急着赶回来所为何事?“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倒了杯水给她,里头还放上两块冰块。 “谢谢。”她接过,一口气喝光,水温是刚好的凉,很好入口。放下杯子,她噙着甜笑看他。“没事呀,我只是来找你告白。” 杨景书相当错愕,可瞧她那羞答答的表情,不正和当年她在他家对他表白的 样子一模一样?他寻思片刻,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 “杨景书,我喜欢你。”她忽上前,双手捧住他脸缘,踮足吻上他的唇。他毫无反应,只是僵着不动。她笑一声,舌头滑进他嘴里。 短暂的亲吻,似又觉不够,唇离开他之际,再次贴了上去,这次只是含住他唇瓣。他一样没有反应,也没有响应,连拥抱她都没有 她眨了下湿热的眼,离开他唇瓣,笑嘻嘻地说:“好了。” 他疑惑地注视她,半敛的黑眸在她面上绕转,探究她心思。可除了她红肿的双眼证明她哭过,应该还哭了很久之外,他猜不到她为何有此举。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他盯着她湿亮的眼。 “没有哇,我只是来做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包括抱你、吻你,现在终于让我得逞了,就算下一分钟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她眼里蒙着水气,面部潮红,笑容有点羞涩,看上去像是喜悦又像悲伤,她到底怎么了? 游诗婷将他满是疑惑的表情纳入眼底,笑出声,眼泪滑了下来。“真的是这样子的呢。因为观念保守、因为习惯用骂代替关心、因为怕说出来不好意思、因为担心对方的反应如果不是自己期望的因为这么多原因,所以我们总是不好意思把爱说出口,而一旦说了,听的人好像都是你这种反应可是如果不说,万一死掉了,那对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啊。” 她用手背抹泪,又笑。“你一定很奇怪我干嘛跑来吻你又跟你说这么多奇怪的话吧?因为早上上了死亡体验课。躺在棺木里,才感到惶恐和不舍,才知道自己还能爱人是多么可贵的事。我不想有遗憾,所以不管那个人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会珍惜自己,也会珍惜每个我爱的人。” 早上离开学校后,直奔车站,买了最近的车次车票回来。她先回家一趟,妈妈正在厨房和擅厨艺的继父学包粽子,那画面是那么好,她庆幸自己还能看到那一幕。 她忍不住地抱住妈妈,她被她满脸湿泪的样子吓了好大一跳,以为她在外被欺负;可当妈听见她跑回台北就只为了告诉她,她想家、想家人、想她也想继父时,妈的反应就和阿泰他妈妈一样,说她三八,还说她无聊。三八就三八,无聊就无聊,至少她们知道彼此都是爱着彼此的,只是以前用错了方式,但庆幸都还能修补。 所以此刻面对他,她也想让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那么,你之前说我需要什么帮助时,都可以告诉你,你会尽力帮忙的承诺还算不算?” “算。”他轻轻点头。 她笑开怀。“我担心我要是不接受,你会遗憾,所以为了不让你的人生有所遗憾,我接受你的提议,以后不管遇上什么难解决的疑难杂症,我都会来找你帮忙,到那时可别嫌我烦。” “不会。”杨景书微笑着。 “或许以前用错了方式,觉得自己付出那么多,又厚着脸皮对男生告白,所以我应该得到同等响应;但是现在我知道只要还能爱人就是最美好的事啦,还好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对你说这些。”她两手攀搭他肩,吻了他一下。 “我喜欢你,但是你不用喜欢我,真的。”她歪头看看他,笑了笑。“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但是,还是这么好看。上次实习时就想说了,只是憋着不敢讲。”说完,她红了脸。 她又看了看他,像在看一件很美好的事物。“看够了,我要走啦。” 当真就这么转身走了,连再见都没说。他错愕两秒,忽觉胸口酸软。 她像只蝴蝶,突然飞扑过来,短暂停留两秒又离开,只有唇上她唇瓣留下的湿凉证明她来过;而她来,只为了说一句“我喜欢你” 他心脏紧缩了下,好难受。 第二十三章 事情突然变得顺利起来,欧先生那边在她不断表达她很想租下那个店面的意愿后,终于点头答应把房子租给她了,月租还降到十五万。有这么好康的事?当然不,他会答应全因他母亲。 那阵子她几乎每星期都回台北找欧先生,每回不是被他和他妻子赶,就是被与他同住的老母亲赶;一次又被欧先生赶离,她挫败不已,正要离开时,听见后头传来惊呼声。 “有没有人会急救啊?那个什么哈姆的?” 急救和哈姆?她一侧脸,是欧先生惊慌的身影,她走了过去,他还以为她又要跟他谈店面一事,气得用力推她一把,她跌坐在地,然后看他又着急地往隔壁手机行走去;她不多想,爬起来冲进他店里,果然就见老太太胀红着脸坐在椅上剧烈咳嗽,说不出话。 见她似还能站,她让老太太站起。 她想起以前工作时,见过民间救护车的司机曾经急救过一个也是吃东西噎住的老先生。她凭着印像,站到老太太身后,两手环抱她胃上方,然后用力挤压,几次后,老太太咳一声,吐出一团白色粘稠。欧太太叫回欧先生,两人解释老太太吃客家粽吃得太大口的关系,接着又满脸通红地向她道谢。 几日后,她接到欧先生的电话,说老太太愿意把房子租给她,但须保证不见棺、没有法事声扰人宁静。就这样,店面租了,约也签了,开始施工装潢。 ok妹和家人讨论过后,拿了一百万说要投资,陈润升也说要投资,她最后只和ok妹合作。她本就计划只用女性员工,婉拒陈润升非因感情因素,纯为公司发展的特色与未来的定位。 这个行业是被看好的,许多大公司早已奠下根基,她的规模无法与之相比,但起码要有特色以及良好形像的建立,她相信只要做到这两点,她的服务未必会比大公司差。 有了ok妹的一百万,和妈妈用房子向银行借贷的金额,她资金十分充足;她聘了八名女性员工做职前训练,在装潢完工后,利用以前和葬仪社老板学看通书的经验为公司挑了个吉日正式开幕。 开幕是在一月,她低调进行,毕竟不像一般公司行号,她没让多少人知道她的公司今天开幕,就怕收到庆祝花篮。不懂的人在贺词写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还是“座客常满”、“川流不息”等,可能要被误会她期望有很多往生者;要是更隆重一点,送来花圈什么的,感觉就像灵堂。 她自然是不在意这些,但邻居路人看了,难免报以异样目光,她不希望才刚开业,就先让人觉得她的公司不尊重往生者或是阴森秽气。 领着员工在公司大门外拜拜时,一部电子花车倏然停下,她瞄了一眼,不以为忤地继续献化金纸。 “那个银楼的老板娘来了。”林雅淳一边拣着金纸,凑到她耳边说。 “我知道。” “她来干嘛?之前装潢完工那天,她不是来跳脚说要找人拆了我们的装潢?”决定和诗婷一起创业后,她搬到台北来,装潢期间她常来监工,好几次撞见银楼老板娘跑来找师傅麻烦的画面。 “没关系,用实力证明就好。”她又低声道。 “真的没关系吗?我是怕她来闹事。”林雅淳意外她的回答。坦白说,那次死亡体验课程后,她便觉得这女子变了,变得爱笑,变得很有亲和力。以前也不是不爱笑或缺乏亲切,而是总有一种隔阂感。 “闹事也没关系呀,总要面对嘛。”游诗婷笑了一下,微扬声说:“要放鞭炮了哦。”重复三次提醒邻居后,她点燃地面上那串长炮。 鞭炮燃尽后,群众多了起来。她认得那些人,几乎都是附近邻居,然后花车上下来一道素白身影,一走到公司前“咚”地就是一跪,哭了起来。 “她那身打扮是唱孝女白琴的吗?她想干嘛?/林雅淳抓住她手臂,几名员工也凑了过来。 游诗婷只是轻轻地说:“招待室冰箱有一些点心和切好的水果,把那些都拿到桌上,另外帮我煮咖啡,泡些茶。” “我去吗?”林雅淳指指自己鼻子。 “你们一起去,这里我来处理。”她露出“一切都没问题”的笑容。 那素白身影忽然开口低唱:“棺木,你可不可以不要来?我想要宁静的空间,想要舒适的环境,你可不可以不要来破坏我们的生活质量?”拉了拉白头罩,那白影又低泣:“你一来,我们生意都不要做了,客人想吃个面,看见对面就是放棺木的地方,谁吃得下?请为我们可怜的店家着想啊弊木” 那些围观的店家在此刻鼓噪起来,拍掌叫好,甚至有人喊着:“这里不欢迎葬仪社啦!” 游诗婷听着好笑,走了过去,站在那白影面前,她道:“这位大姐,我们公司里面没有棺木,请不用担心吃面会中煞。”她矮下身,想跟对方讨论能否先让她说几句话时,对方脸一抬,四目对上,彼此都错愕。 “秀霞姐?”她不会认错这张脸,当年跟着她学唱哭调,接触过一段时日。 秀霞当然意外遇见这个女孩,她接案子时,只听说要在一家礼仪公司开幕那 天去哭几声以表抗议,那么礼仪公司是她的?想她至今还在唱孝女白琴,当 年她教过的女孩都有自己的公司了,她难堪地低下眼。 “秀霞姐,麦克风借我一下好吗?” 秀霞呆了一下,把麦克风交出;想不到女孩接过麦克风时,另一手竟搀起她。“别跪啦,不介意的话进我公司去休息一下,我们好久没见了。” 招手让公司里的员工过来带领秀霞离开,诗婷握着麦克风,看着那些得知她要在这里开礼仪公司便不断来打扰装潢师父和欧先生的邻居,她噙着温和的笑容,道:“各位大哥大姐,你们是不是很喜欢孝女白琴?所以特地邀请她来帮我热闹的吧?谢谢大家的心意,我很感激哦,相信日后大家一定会相处愉快。” “谁要帮你热闹!是要你们离开,不要把葬仪社开在这里!”小吃店的老板娘有些激动。谁喜欢葬仪社开在对面啊,一天到晚见棺见死人,生意会好才怪! “跟大家说个故事好不好?说完了要是不喜欢,我们再来讨论好吗?” “对啦!先听听看游小姐怎么说啊。”躲在自家眼镜行的欧先生跑过来,怕挨揍,遂躲在墙柱后面高喊。 先前这些邻居知道他把店面租给游小姐后,时不时上他的眼镜行抗议,说他为了赚钱不顾邻居情谊。天地良心啊,他是看游小姐那么诚恳,每周北上来找他,妈妈又是她急救的,他做人一向是有恩报恩,才决定出租的。 “大哥大姐知不知道孝女白琴怎么来的?”底下无声音,不知道是不屑响应还是真不知。她继续说:“那黄俊雄布袋戏你们一定知道吧?藏镜人是白琴的哥哥呢,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说起黄俊雄,这些大哥大姐怎可能不知?好奇心令他们竖起耳朵听。 她从布袋戏角色说起,再说到歌仔戏那段。“其实这个角色本身是很孝顺的,她为了将她母亲的骨灰带到圣地安葬,才行走江湖,后来被歌仔戏的演员带入丧礼中,成了代哭文化。他们会从事这行业,也都是为了养家。不瞒大哥大姐,我以前也是唱孝女白琴的。” 里头招待室准备得差不多了,林雅淳走出来探看状况,让她捕捉到这句,她抽口气,只觉得诗婷真不怕死,人家都不欢迎她在这开公司了,她还主动掀过往? “我以前不爱读书,很叛逆,妈妈知道我在唱孝女白琴时,骂了我一顿。当时年轻不懂事,认为自己不偷又不抢,为什么不能做?我常常为这事和她吵架,顶撞她。其实这工作真的好辛苦,晴天雨天台风天,只要排了告别式就要去唱去跪去哭,膝盖跪肿了也不敢说。在跪哭的过程,还遇过有人吐口水在我要经过的路上,我看到那坨口水,但不能躲,也是要爬过去;我觉得好委屈,哭得乱七八糟,反正本来就在哭,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为什么哭。我从来不后悔进入这行业,只是后悔自己当时没体会妈妈的苦心。” 她说话时,是噙着笑容的;不夸张,让人看了舒服的笑弧。她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听来温柔知性,而她说起自己和母亲的那段时,面上流露出的懊悔教人看了感动,很难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银楼老板娘不知不觉就泛泪,可想起她的银楼就和这家礼仪公司正对面,老担心自己会被煞到的她不甘心地说:“所以你把公司开在这里,我们这些人不就要每天听你哭?” “大姐请放心,我很久以前就不唱了。老实说,社会环境在改变,这需求已经不多,但她本身是一个很孝顺的角色,所以我会延续她对她母亲那份孝心,为每一位客户服务。”她看着后方公司大门。“这里只是我们的办公室,让家属方便与我们联系的一个管道。我们还有一个非常棒的招待室,是有吧台的。大哥大姐要不要进来喝杯热咖啡?热茶也有,今天这么冷,一直站在这里吹风也很不好受吧?里边还有马卡龙,进来喝个热茶用点心,然后看个影片,好吗?” 她其实不确定有没有人愿意踏入,可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只要其中有一人愿意步入她的公司,看见里头的环境不似他们印像中阴森,那么她就有机会存这里安稳扎根了。 “有马卡龙哦?妈、妈,你紧来啦,你不是一直想吃马卡龙?游小姐要请客啦!”大声呼喊的是欧先生,就见欧太太搀着老太太从眼镜行走了过来。 老太太一走过来,四处拉客。“小王、老李,这么冷杵这干嘛?大家一起进来坐啊。人家游小姐很有心啦,上次要不是她救了我,我现在不知道被抬去哪里埋了。”跟着媳妇笑咪咪地进入,如同走自家厨房般自然。 年纪那么大的老太太都没忌讳了,他们这些人还怕什么?一个好奇地踏进大门后,又跟着一个,随后一群人全拥上前。 林雅淳瞪大了眼,凑近她。“这也差太多了吧?你居然把他们都哄进去参观了?” “其实我也很担心,就怕他们不听我说。只要这边的邻居一天不接受我们,我们的工作就难进行。但没想到他们不是那么顽固,我想可能是我已经用最诚恳的态度来面对他们,他们也感受到了吧。现在就希望他们看过里面的环境后,是认同我们的。”只要释出善意,就算被拒绝也没关系,总有被看见的时候啊。 她看了看身后桌上已燃尽的香,道:“你进去帮我招呼他们,播那支我们的广告让他们看,我整理一下就进去。” 转身时,眸光一晃,对街站了一个人,那人发现她注意到他了,两手抱起一个长薄纸盒,穿过马路,缓缓朝她走来。 “不是跟你说不用来吗?”那人站定时,她挂着甜笑这样问。 “没来的话就错过刚才那么精采的一幕了。” “这是称赞还是讽剌?” 他笑。“当然是称赞,真心诚意的。”杨景书看了看她公司外观门面,指着某处。“不是说那里会有个电视?” “我要的现场没货,下午才送来。”她看看他方才一路抱过来,现搁在他脚前的长纸盒。“送我的?” “不是要我写字送你?” “写了什么?” “你要在这里看?” “当然要在我办公室看。” 他两手拿起那个长盒,往里头走。 “很重吧?”她跟在他后头问。 “还好。”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她办公室前。装潢时他来过几次,对这里的环境不陌生。 游诗婷开门后,绕到茶水间帮他冲了杯热茶。再次回办公室时,他已把那幅字画摆上她桌面,走近一看,她惊喜不已。“这你写的?” 她以为就一般白纸黑字,可眼前的却是金银两色的字体,纸张也不是宣纸那类的。“这什么纸?” “浅色洒金纸。” “看起来好华丽。”她不懂书法,只能吐出俗气的赞美。 “灯光下会显得特别庄严。” “谢谢你啦,我好喜欢。”把手中杯子递出。“请喝茶。” 他接过时,她还不放手,手指还悄悄探长,覆在他指尖上。 杨景书心里一阵好笑。这是她最近很喜欢做的事,找机会就摸上他的手。 “诗婷。”他语声持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她就是听出来他是在警告她;但警告归警告,他又不会骂她打她,所以,她手仍贴着他的。 她皮皮地笑。“这样也被你发现了啊。” “你做得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她根本是两手包住他的手。 “因为茶有点烫,我怕你没拿好,帮你扶一把啊。” “你这样我没办法喝水。” “唉呀,偷摸一下又不会怎样,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啦。”嘴巴上叨念着,手却松了开,目光落在眼下的字上,研究起来。 是心经呢。她在不少法事上听见经文,其中心经最让她喜欢,大概是好读易懂。 他喝口水,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容。他后来在空大修相关课程,但空大未有“死亡体验”这堂课,他不知道躺过那里面之后,会有这样的改变。是只有她这 样,还是体验过的学生都如她这般,在言行上都会和以往不大相同? 比起她来实习那时,她现在活泼多了;但又和当年十六、七岁那样的直接不大一样。那天她突然跑来找他告白,又亲吻后,她说她接受他想要弥补她的想法和承诺,可她至今却未真正开口要他帮忙。 偶尔接到她电话,说装潢到哪个进度了,问他该注意什么事项;或是拎着一盒素食点心和一本纸扎目录到他办公室,吃着点心问他那家纸扎公司的作品怎么样、值不值得合作?然后要他也吃一些点心。 再不然她就是在大半夜打电话给他,嚷肚子饿,让他出来陪她吃面诸如此类的情况时有,却从不是营运上的协助。他不由得想,她其实只是想要减低他对她的愧疚感而已,并非真的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补偿。 她说话语调变得柔软,恒常笑脸迎人。她近来喜爱对他有身体上的接触,偷摸一下他手背,偷握一下他手掌,或是偶尔摸上他衣领,说他领子没翻整好,指尖却偷偷触上他颈背。 或许她现在的待人,就像她构思并找了广告公司拍摄,要拿来当形像广告的那支影片“爱要实时出口”一样,随时让她喜爱的人知道她的在乎与珍惜,这样很好;但是,他更希望她若是遇上不错的对像时,也要知道珍惜。 许多事得自己想通,尤其是爱情。与其劝一个人不要喜欢另个人,不如陪着她,直到她找到良伴。 “诗婷。”他喊了声。 “有。” “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她眨了下眼,微扬嗓音:“好啊。”然后指着他的字问:“你字练多久了?” “十九岁还是二十岁那年开始练的吧,忘了。” “找老师学的?” “是。后来都是自己练习了,有空就写一点字。”因此磨掉了火爆脾气。 “真的很好看,以后当我的传家宝。”她转过身,眼眸亮晶晶的。 他垂眸看她,胸口像是胀了一下,一点点疼。“你可以拿去卖,字可能没什么价值,框倒是还能卖个几百块吧。” “才不要咧。”她一双贼手趁机摸上他领带,解了开来。“你领带歪啦,我帮你重打一次。其实呢,我是想啦,里面的经文可以拿出来使用哦,将来如果我比你先走,那时我们还是朋友嗯不对,你都说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了,所以到那时,请你把它和陀罗尼经被一起覆在我身上,然后送去火化。”她不大会打领带,以前在葬仪社跟几个大哥学过,不过久未打,怎么打都觉得那个结歪歪的。 她叹口气。“以前都会幻想有天可以帮你打领带,结果被我弄得歪七扭八的啦。但是,终于知道帮你打领带是什么感觉了呢啊哈哈,原来会紧张欸!” 杨景书看着她低垂的长睫。他不知办过多少场的丧事,阿嬷的丧礼也由他亲手完成,看过那么多死别画面,他以为面对死亡,已能平静看待,然而这一刻听她说着将来她先走这种话,他才发现还是会难过。 第二十四章 那是一对母女,从女儿出生开始,母亲把屎把尿,无微不至照顾着。女儿生病时,母亲睡不着觉,大半夜端着温水帮女儿擦身体,盼能降点体温;女儿幼儿园时,第一次送上自制母亲节贺卡,是幼儿园老师教的,开心的母亲把卡片放在一个旧式喜饼盒里。 国小时,母亲坐在女儿身边,陪她解数学题,不管女儿问了几次为什么,母亲耐心地回答,直到女儿明白。每年女儿都会在学校老师的指示下,献上一张自制的母亲节贺卡,母亲总是欢喜地收进那个喜饼盒里。 国中时,老师不再教学生画母亲节贺卡,母亲再没收过女儿亲绘的卡片;女儿也知道母亲辛苦,改送一些礼物。和同学去夜市买的便宜耳环、项链或是戒指,是女儿国中三年送给母亲的礼物;没有卡片,母亲一样欢喜,收下那一对一百元的耳环、一条八十元的项链、一个八十两个一百五的戒指,放进喜饼盒。 高中时,女儿爱漂亮了,交男朋友了,母亲耳提面命要女儿多用点心在学业上、交友要小心,女儿每回总不耐烦地回嘴,又想起从没见过母亲戴上她送的饰品,觉得母亲必然是不喜欢礼物吧,母女关系更紧张;后来,女儿连回嘴都懒,房门关了就把母亲的关心遗落在门后。 饼盒生锈了,有时不容易打开,有时合不上,就像老母亲日渐雕零的生命一样。她有时忘了自己住哪,有时忘了尿尿该到厕所,床单才刚换过又尿湿一件,女儿忙着恋爱、忙着工作、忙着和朋友交际,每洗一次床单,就叨念母亲一番;她每每在和男友或友人约会时接到邻居电话,说她母亲又溜出门,让她得中断约会回去找母亲,她总觉得母亲是个麻烦。 一边工作一边要照顾母亲,女儿分身乏术,决定让老母亲到老人赡养中心接受照顾和治疗,她以为这是对老母亲最好的方式。 一次在近下班时间接到赡养中心电话,说老母亲不见了。 母亲是中午不见的,赡养中心怕她怪罪,先到外头找了一回,仍找不着后才打电话给她。晚上有约会,她又烦又急,只能不耐地提早下班沿着回家的路找老母亲。 回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没有钥匙,也认不得路,根本不可能在家,却在转身时看见家门口那辆她小时候骑的三轮车车篮里有两朵白花,是大花咸丰草,在往附近小鲍园的路上有许多这种野生植物,小时候她最喜欢摘来夹在耳上。 她抓起那两朵白花往小鲍园跑,在公园那个她小时候常坐的秋千上,老母亲就坐在那,大腿上搁了好多小白花。她走近老母亲,听见她喃喃说着:“我要找我女儿。” 女儿要带老母亲回家,才发现老母亲裤子破了,膝上磨出两块血痕,想来是在沿途中跌倒。女儿心有点酸,又觉得这样子不是办法,她决定先带母亲回家洗澡,再送回赡养中心,也许该给赡养中心一点压力,让他们看好母亲。 老母亲沿路念着“我要找我女儿”她知道母亲不认得她,没作多想,回到家时,老母亲挣开她,熟门熟路地跑回自己房里,打开衣柜抱出喜饼盒,像抱娃娃那般地喊着女儿的名,女儿走近,拿过喜饼盒,打开一看,痛哭失声。 女儿帮妈妈洗了澡,决定不再送她去赡养中心,她辞职在家里做网拍工作,有点辛苦,但是她很满足 这是支形像广告影片,在一家公司落地窗后的液晶电视不停播放,经过的路人或好奇或被背景音乐吸引,他们驻足观赏,影片结束时,字幕缓缓浮上—— 有些话可以出口,但担心对方的反应,一个迟疑间,就没有勇气说了。有些关爱应该让对方知道,但想着这样太矫情,于是不好意思说了。有些感动有很多机会表现,但觉得机会还很多,等下次准备好了再表现吧,却再没遇上那个机会了。 爱,要实时出口。 繁华落尽时,我们以最虔敬的心,关怀您。 莲华生命 啊,原来是礼仪公司的广告片——他们都有点惊讶自己是站在礼仪公司门口,却无一丝不舒服,或是想要赶快绕道走开的感受,反而是满满的感动,或是懊悔自己对爸妈的关爱太少。 “刚刚有人跑进来问我们那支影片的背景音乐耶。”林雅淳敲了下办公室门,就往门里钻。 “你有告诉对方吗?”游诗婷从计算机屏幕后抬脸。屏幕上是秀霞的照片和个人经历,编排后就能上传至公司网站,放在员工介绍中。 秀霞姐后来生了个女儿,但婚姻不顺遂,职业和生不出儿子老让观念传统的婆婆嫌弃,最后连老公也变心,离婚后就靠唱孝女白琴养女儿。她想秀霞姐虽然只是外包人员,专跑婚丧喜庆,但十多年的经验下来必是累积很多能力,她请秀霞姐来上班,打算培养她做司仪的工作。 “有啊,我说那是我们乐师的创作,外面没得买的,然后他就失望地走了。明明广告片大家都称赞的,放在网络上好多人按赞,留言也都说很感动;还有上次开幕,那些邻居后来不是进来看了影片吗?好几个都说以后要给我们办后事,那怎么感觉没什么人想找我们服务?”林雅淳叹了好大一口气。“怎么办?从开幕到现在都第三个月了,才接了三个案子,乐师要付钱,员工要付薪水,还有房租水电” 莲华的乐师可都是音乐系毕业的。去年暑假店面开始装潢时,几个刚毕业等着升硕士班的学生跑来询问缺不缺乐队,她们有几个想暑期打工,当时公司还在装潢无此需求,但音乐系出身吸引了诗婷,她请对方留资料,答应她们往后寒暑假必让她们打工,也请她们介绍已毕业、能配合工作的本科系同学,最后成功邀到五位同学来担任乐队的工作,长笛、大提琴、键盘、吉他、二胡,中西都有,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其中吉他手喜爱创作,她们的形像广告短片的背景音乐就是出自吉他手;还有追思光盘虽然都是拿知名的流行歌曲来演唱,但也是由这五位乐师重新编曲演奏,再由诗婷配唱歌词。诗婷这部分当然不用说,可请五位乐师编曲演奏都是要付薪的呀,她们又不像其它礼仪公司直接拿歌手演唱的来引用。 投资心力这么多,怎么平均一个月才有一宗生意,真的很让人担心公司未来啊林雅淳又叹了好大一口气。 游诗婷只是笑了下。“这又不是什么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新产品广告,广告一出来就有一堆尝鲜的民众抢着上门购买,真那样子的话也太可怕了。我想只要我们持续做我们想做的、该做的事,相信会愈来愈好。” 就像当初邻居不也不让她在这里开礼仪公司?但让他们了解公司内部摆设和让他们实际看过环境后,现在再也没人反对她把公司开在这里了呀。 “你怎么能这么乐观啊?万一真的都没有生意,我们两个摸摸鼻子自认经营不善就算了,可外面那些员工怎么办?当初还花半年时间训练她们欸。” 游诗婷想了一下,决定告诉雅淳她考虑几日的想法。“六月有一场柄际生命礼仪博览会,我打算报名参加。” “生命礼仪博览会?台湾有这种活动?” “今年是首届,我想应该会有新闻媒体到场,利用这个管道,应该可以得到不错的宣传效果,也能较快建立我们的知名度。除此之外,我认为去和其它业者交流一下也很好,看看别人有没有什么新的做法值得我们学习的。” “要钱吧?” 诗婷笑了一声。“要。净摊五万,展期三天。标准摊位是五万五。” “我还以为很贵,感觉也还好嘛。但是这钱砸得值得吗?既然是第一届,也不知道办得好或不好”“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结果呢?”她沉思几秒,道:“其实就像我们跑大队接力,已经是最后一棒了,难道要因为落后很多就放弃奔跑吗?或是因为同学不给我加油声,我就不跑吗?当然不是呀,也许我就是那匹黑马哦。” 见雅淳仍是烦恼,她轻快地说:“放心啦,就算发不出薪水,我后面也还有个大金主。”她看了下时间,将数据先存盘,然后关机。 “大金主?” 她指指她身后那幅字画。“他说经营上若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 林雅淳当然知道那是谁送的,遂问:“他就是老杨吧?” 她不意外听见这疑问,只是问道:“你哪时知道的?” “实习那天就猜到了,我这么聪明ok?你看到他的反应很不一样,他看你的眼神又特别温柔,我就觉得这两个人肯定有一腿。” 她哈哈笑两声,带着些微失落的口吻:“要是真能有点什么就好了。”虽然不期待他有响应,但心里偶尔还是会冒出“如果他也能喜欢上我”的想法。 “你就这么喜欢他?” “你不是知道了吗?”游诗婷拿了手机放进西服口袋,像是要出门。 “但是他好像修行居士,会不会哪天就出家跑去阿弥陀佛?你不是说他以前是混混?” 游诗婷点点头。“他是啊。所以我想,也许他在那个赶我离开的晚上顿悟了什么,才转了性;他可能发现过去太荒唐、太浪费时间,所以想改变生活,然后就故意用那种话剌激我,看我也能不能因此被激出正面能量吧。” 林雅淳摇摇头。“别想骗我ok?那是因为你喜欢他才这样帮他说话,在我看来,他当时对你说那样的话就是混账。” 她笑两声,拿了车钥匙和一旁的保温壶。“我走啦,再不走会来不及送便当。”转身要走,就见未掩合的门口,那人站在那。“你怎么来了?” “今天有空,跟你去送便当。”杨景书看她一眼,偏首和林雅淳点头致意。 “杨督导!”林雅淳想起自己方才那番话,瞪大眼睛看他。“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走进来时,正好看见你从你办公室走出,然后转进这里,而我这个混账就一直跟在你身后。”说完,看见林雅淳痛心疾首的表情时,他忍笑,看着游诗婷。“我有开车,走吧。” 游诗婷搁下钥匙,和他一道步出办公室,两秒钟后,身后传来林雅淳惨叫的声音。游诗婷笑出声。“你干嘛这样捉弄她。” “不是。我是想提醒她以后记得关门说话。”他平静地说着,目光渗笑。 她侧首看着他的面庞,觉得这刻真美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吗?那就让她这样偷取这一点点又甜又痛的幸福感就好,每回一点,一辈子下来,也够了。 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拿便当。”在rj医院门口,她解开安全带。 “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不用啦,等你找到车位停好车,又要花上时间,我怕李爷爷肚子饿,我一下就出来了。”把手里的保温壶塞给他,转身叮嘱:“这是我打给李爷爷喝的白木耳莲子红枣茶,等等要一起送过去的,你可不能偷喝。”在他笑声响应下,她门一推就下车,转入医院。 那堂的死亡体验课,让她领会了珍惜和关怀。她后来从中思考,殡葬业只需要做临终关怀和后续关怀就够了吗?而那些关怀其实都是为了家人亲属而做的,事实上往生者根本来不及体会这些关怀;所以,生前的关怀不是更重要? 她决定到医院当志工。她规定每位员工每周得安排半天时间到医院的老人赡养中心帮忙,学习关心和照护,她相信懂得怎么照顾老人家的员工,日后对家属的关心必能更贴切与真实。 她上网找资料,就这么巧,尺了医院有志工招募,范围含护理之家、独居老人送餐等,她便和自己的员工前来报名。她从不知道医院也有做独居老人送餐的服务,询问过志工服务内容和时间后,决定帮独居老人送餐。 她帮一位八十多岁、行动不便的李爷爷送餐。 李爷爷住在半山腰,到他家得爬八十几个阶梯。第一次进到李爷爷家里,看见一室凌乱,锅上还有前几天吃剩已发酸的食物时,她难过得鼻酸,同时庆幸自己及时回头,懂得修补母女关系,也庆幸妈妈遇到继父,若非如此,几十年后另一个独居老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了。 第二十五章 和几位一样来做送餐服务的志工大哥大姐打过招呼,她领了自己的那一个餐盒。正要步出医院大门,迎面而来的女人目光与她短暂交会,擦过身时,她忽觉那人眼熟,停下脚步回首张望,对方恰好也回身看她。 “你——”女人有了年纪,不确定地打量着游诗婷,忽道:“游诗婷?” 游诗婷瞧瞧她,似乎想起了她是谁,小心探问:“张阿姨?” “欸,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你来看病?” “哦,不是,我来拿便当,要送去给独居老人的。” “志工吗?你真热心。” “没有啦。”没想过会再遇上这个长辈,当年曾经怒目相对,现在却能如此平和地对话,好像当年的事不曾发生过一样,她想一定是时间将彼此的棱角都磨得圆润的关系吧。 “阿姨你呢?身体不舒服吗?”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呢。 “不是我,是”顿了下,神情略沉。“是柔柔。” 游诗婷楞了下,才问:“柔柔生病了?” 张母微低眼,点了点头。“很久了,现在在安宁病房,大概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那、那不是她震愕许久,直到一名晚她几分钟下楼的志工大姐见她还没出发,走过来提醒,她才匆匆离开。 上车时,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安全带几度扣不上,杨景书接过她的安全带,为她扣上。“你怎么了?”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咬咬唇,道:“快走吧,已经十一点五十了,十二点半前要送到。”她不是想瞒他,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她只知道他现在单身,但她没问过他为什么单身;他只愿跟她做一辈子的朋友却不接受她的爱情,会是因为心里有人吗?是柔柔吧?那么让他知道柔柔的情况,他会不会很难过? “诗婷,是前面那个路口右转还是再下一个路口?”杨景书曾和她去送过一次便当,大约记得方向,但那次是她开车,他没太仔细留意路况,忘了该在哪个路口右转了。她没应声,他侧眸见她像在发呆,他微提嗓音:“诗婷?” “啊?”她吓了一跳。 “在哪个路口转?”他看她一眼,目光调向前头。 “前面那个。” 他打了方向灯。“你怎么了?看上去很不安。” “有吗?”她摸摸脸。“大概有点累的关系。” 他知道她心里有事,但没追问,却听她自己开口:“你跟石头天兵他们还有联络吗?”除了王仁凯,她发现他没提过其他旧友,他身边也不见他们。 略思索,他道:“没有。很久没往来了,只听说过西瓜和他弟回去种西瓜。”略顿,他说:“你大概不知道林明庆和黄圣文的事吧?” 她闻言纳闷不已。“你说的那两个是啊,我想起来了,黄圣文就是文哥对不对?!”以前跟着大家喊文哥,突然冒出姓名时真会反应不过来。 “林明庆是庆叔。”像是知道她的疑惑,他解释后,又道:“文哥是卧底警察。” 他不意外听见她的惊讶声。“原来林明庆一直都在进行军火、毒品走私,警方查很久,后来派黄圣文进来查。他跟在林明庆身边很久,就为了让他信任。一次总算让他得知交易时间,他通知了自己人,但被林明庆发现埋伏,林明庆逃了后,怀疑黄圣文背叛他,两人谈判时,林明庆想动手却被黄圣文抢先一步。听说林明庆是被黄圣文当场击毙,之后那批毒品部分不知流向,黄圣文被自家人怀疑藏毒而进牢,那些大小事业自然是另外几个堂口大哥分掉了。”当时他还在烦恼要如何开口说他要离开帮派那个环境,却遇上了这些事,也算是解决了他的烦恼。 她听得目瞪口呆。这些听来多像电影情节,但,不也证明了没有永远的赢家?生前再凶狠再有钱再有势力,死后也只是具冰冷的遗体,留下的一切只能无条件送给他人。那么生前争这么多,有何用?怎么来就怎么回去,没有谁比较特殊。 “怎么问起这个?” “没有,就是想起一些老朋友而已。”她瞄他一眼,小心翼翼探问:“你难道不会想起一些老朋友吗?比如当年曾经和你要好过的,或是比较特别的人?” 杨景书思索两秒。“当然会。你是不是在医院里遇上谁?” 他的敏锐令她微讶,然后她点点头。“嗯,我遇上柔柔的妈妈。”她瞄瞄他,他没任何反应,她又细声道:“柔柔在安宁病房,应该是不久了。” 杨景书只是轻轻雏了下眉头,平静地开口:“我知道了。” 她瞅着他侧颜,犹豫后,说:“等等送完便当,我想去看看她。” 他仍然平静,轻点下颔。“好。” 是子宫颈癌,发现时已第三期了。 五月中的天气甚好,一场梅雨过后,热气消散,云后微现的阳光并不炙热,正好适合外出晃晃。游诗婷推着张柔柔在医院后方的花园稍作休息,她固定好轮椅,自己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拿出保温壶,旋开瓶盖,她倒出略浓稠的白木耳莲子红枣茶在杯盖里。“我看你今天精神和体力都不错的样子,要不要试着自己吃?”她矮在轮椅前,看着骨瘦如柴、两颊深陷的女子。 “好。”张柔柔声音很轻,但精神看着很好,所以她把杯盖递给她,还拿了根小汤匙。 “我今天有打得比较稠,所以要用汤匙。但这样也很好吃哦,前两天恬恬才跟我说冰过的喝起来像冰沙呢。”恬恬是张柔柔的女儿。 她曾经羡慕过她,也以为她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凡;可这女子后来的际遇并不好。律师高考没上,在事务所做个小助理,和公司的律师谈了一场恋爱、结婚生子;婚后不出三年,律师老公外遇了,离了婚,恬恬跟了妈妈。 本来想着既然不合,离婚也是好事,却没想到一次健检验出她身体的状况。 柔柔的妈妈说,最让他们心寒的是那个男人在柔柔病后都不曾来探望过。 “你打得很好喝。”张柔柔吃了两口。“想不到你手艺这么好。” “才不好咧。”这样的夸讃让游诗婷一阵惊愕。“是我继父手艺好,常打给我妈喝,我一次回去喝了很喜欢,我继父就教我做了。其实不难,正因为不难,我才能打得好喝啊。”她每回做这甜茶,都会多准备一点,带一些给李爷爷,现在是又多准备了一点给她。 张柔柔笑了一下。“景书没来?” 她楞半秒,摇摇头。“没有。你想见他?”那人只来看过柔柔一次,就是那天送完便当后和她一起过来,之后就没再来过。 每次约他来,他老说不方便。他说第一次来探望是以老朋友身分,之后就不适合了;除了两人以前的关系,还有他一个男人也不方便来照顾她。另一原因,他认为柔柔现在的样子不一定喜欢被看见,尤其是曾经的情人。 “不是,我以为他会陪你来。”张柔柔捧着杯盖,慢慢地又吃了一口。“你们不是在一起吗?你们那次一起来看我时,感觉好像情人。” 游诗婷僵滞几秒,才反应过来。“没有。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 “但是你喜欢他,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了。”她说这话时,是温柔笑着的。 游诗婷错愕。原来当时她就看出自己很喜欢杨景书,那么她怎么能允许她时常跟他混在一起?她不嫉妒、不吃醋吗? “其实我那时很讨厌你。”张柔柔把空了的杯盖递给她。 游诗婷又楞了下,才接过杯盖。“真的吗?但是完全看不出来呢。其实啊”略顿,决定据实以告:“那时候我也很讨厌你。” 两人目光对上时,哈哈大笑,张柔柔笑得咳出声,游诗婷拍拍她。“不要这么激动。” “因为现在不说,下次不一定有机会说了。” 游诗婷垂下目光,轻点头。“嗯,真的是这样子的。” “ktv唱歌那一次,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在那之前我就听景书聊过你;他都说你就像仁凯那样都是他的哥儿们,可你终究是女生,而且很多哥儿们到最后都不是哥儿们,就像认干哥哥干妹妹一样,其实都有种备胎的意味。” 游诗婷想起那对结婚的干哥干妹,不由得猛点头表示赞同。 “然后那次唱歌我看他交代他朋友买盐酥鸡时,还特别交代要买你喜欢吃的,我心里好生气;但因为你是他朋友,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心眼小,所以就假装没事。你讨厌我是因为你喜欢他的关系吧?” “嗯。处处比不上你,会羡慕你,但更多的是自卑,又觉得自己为他做很多事他却喜欢你,所以更加讨厌你;只是你是他女朋友,我怕被他讨厌,所以不能表现出讨厌你的样子。”游诗婷道出当年心思。 原来她们都是那么虚伪。两人对视几秒,又是笑。 “男人就是这样讨厌呢,学生时就爱来个干妹妹或是哥儿们,进入职场就有红粉知己,嘴巴上都说和她们没关系,只是干妹妹只是哥儿们只是聊得来的好朋友,但有什么话不能对女朋友说呢?而且人家为什么要当他们的干妹妹还是红粉知己?其实都有私心的。”张柔柔说完,喘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见解真是深得她心,可是“柔柔,我当时确实不只想做他的哥儿们而已,但是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感情。” “我知道啊,从你那次拿麦克风打人的态度就知道了。而且你还挨了对方一巴掌,我心里感激你,但又讨厌你和景书常在一起。”张柔柔笑了一下。“你说你羡慕我,但我才更羡慕你。像ktv那次的事,如果我们身分交换,我绝对没有勇气跳出来打人然后替你挨巴掌,我很羡慕你那种勇气;还有,每次在学校读书,只要想到你可能又和他在一起就好想逃学,你都能自在地去做想做的事,不像我被规划得好好的,只能按我爸妈的计划走。” 从未想过以前那个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也会是别人羡慕的对像,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未经历对方的人生,才会从好奇转成羡慕吧。 “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游诗婷耸耸肩。“不知道。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身边也没对像,但却对我说他会跟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本来以为他也许还惦记着你,但最近和他聊起你,看他态度又很平静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态。” “我想,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很肯定我现在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旧友,不过听你这样说,还真的猜不到他想什么变得好阴沉的感觉。” “就是。他真的好阴沉”说完,又相视大笑。 “欸,他耳朵会不会痒?我们躲在这偷骂他”张柔柔看着远处,柔和的眉目带了点怀念和不舍。“诗婷,现在能够这样和你聊天真好,每次回病房都会想着还有机会下来看看阳光吗?也怕一睡着就再也看不到恬恬和爸爸妈妈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害怕。” “不要怕。”指着天空云层后的暖芒,游诗婷说:“你只是比我们先到那里旅行而已。你先玩,先熟悉环境,二十年后我上去时,你才能当我的导游。我对月老绑红线的地方很好奇,也想走七夕才出现的鹊桥。” “那如果我去的不是那里,而是底下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露出一抹好神秘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我对什么最好奇?” “什么?” “奈河桥、忘川河和孟婆汤。在那里遗忘前世爱人,你不觉得悲伤得好浪漫吗?” 张柔柔笑出声。“被你说得好像我只是去旅行。” “本来就是。只是去另一个地方旅行而已。” “那么”看看身上的病人服,她说:“我可以不穿寿衣,穿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去玩吗?” “可以。” “我的行李箱可以不要是那种中式木制的,前后还贴着福寿的那种吗?” “有西式的,白色系。还有现在还不普及但我个人相当推广的环保纸棺。” “你下次带你们的产品目录和契约过来,我想自己规划我的旅行。” 游诗婷有点意外,她以为张柔柔只是勇敢地在与她讨论死亡一事,怎么就突然要目录和契约了?“这边是景书他们在负责的,你不知道吗?”这样等于抢他生意了。她知道他不会在意,但她不想为了做生意连职业道德都不顾。 “知道啊。”张柔柔笑了笑。“我意思是,交给你们一起办吧。” 第二十六章 “三月里,微风轻吹,吹绿满山遍野,雪白又纯洁,小小的野姜花。偶然一天,沉默的你,投影在我的世界里” 张柔柔在五月下旬出发了。 她的行前欢送会上,只有挚亲好友,行李箱是雪白色的纸棺,棺木车周围系满了野姜花,因为她喜欢野姜花。游诗婷找了有点年代的老歌野姜花的回忆,请自己的乐师重新编曲,她又配唱后,成了欢送会上的音乐。 挚亲好友手中都有一本她的写真集,从她出生到结婚生子,每个阶段都有。 欢送会场的大屏幕,还有她的个人真的是。她坐在轮椅上,在阳光下 清唱了末班车,要送给挚亲好友,愿大家用欢喜心送她去旅行。 “空着手,犹如你来的时候,紧皱的额头,终于再没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难免会沉重,你没错,是应该回家坐坐别回眸,末班车要开了,你不过先走,深爱是让不舍离开的人好好走” 游诗婷是欢送会的司仪,在影片结束后,她说:“其实就像这首歌的歌名一样,人生就像搭火车,从上车开始,便启动了旅程,每一站会遇上不同的旅人,所经风景中,有艳色有黑白、有晴天有阴雨,或笑或泪、或疼痛或喜悦;我们这些亲友,也是同车的旅人,我们可以告诉自己,她只是不喜欢这条路线的风景,所以她提早换了车。当她自这部车上下车时,便结束了这趟旅程,接下来,会有新的风景等着她,我们应该抱着欢喜的心情,微笑祝福她走向新的旅途” 她轻轻说着,表情是温柔的。影片虽已停止,屏幕上还有张柔柔的照片播放着,光影晃动间,她眉眼一闪一闪,透着自信的光芒。 一袭黑色中山领西装的杨景书站在角落,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迭在腰腹间,他挺拔的身影只是静静地待在那看着这场与众不同的欢送会。 他不经意抬睫,觑见她眼底流烁的辉芒。她是该自信,他亦为她这场告别式的设计以及底下亲友的反应感到惊喜。每每回想当年他那番浑话,他总不住地懊悔。 还好,现在的她如此优秀,不怕寻不着良伴;但思及此,他却有些难过,因为他只能坐在另一部车上,看着她搭乘的那部车,过站不停。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们本来就不是同班车,只是曾经在某一站列车交会时,看过同一片风景。 “妈咪,你今天又没有叫我起床,我差点又睡过头。阿嬷说你睡得太香,忘记叫我了,但是没关系,恬恬已经五岁了,以后可以自己按闹钟,我也会刷牙洗脸了,你不要担心我。”前头,五岁小女孩上台献上她对母亲的思念。 “早上阿嬷买了一个菜包给我吃,我有把我讨厌的高丽菜吃下去哦,因为我知道妈咪在睡觉,以后没有人可以照顾阿公阿嬷,所以我不要偏食,才能赶快长大,代替妈咪你照顾阿公和阿嬷可是,妈咪,你看不到我长大了妈咪,我好爱你,你有没有听见?天上的神仙爷爷奶奶有没有帮我照顾你?你每次都说我比较爱阿嬷,阿嬷说你羞羞脸,这么大了还吃醋”转着麦克风,别扭地看着坐在底下的外婆。 稍顿,又说:“妈咪,我好紧张,你可以不要当天使,来陪我说话吗?”会场只有亲友,谢绝其他做秀成分居多的政客,可面对底下几十人的场面,五岁的孩子还是紧张。对于死亡,她懵懂,悲伤还不深刻,只是疑惑为什么母亲要去当天使,只是下意识想找着母亲来陪伴。 游诗婷矮下身,单膝跪地,一手抚摸孩子肩背,在她耳边低哄:“恬恬好棒,妈咪在天上一定会听见你的话,你还有没有话想对妈妈说的?” “有。”忘了把麦克风移走,脱口就说:“但是阿嬷不能骂我我才要讲下 去”一番童稚惹来底下一阵轻笑声,为天真的孩子感到疼惜。 拿着手帕拭泪的张母只是笑了笑,红着眼对外孙女竖拇指。 “我要跟妈咪说妈咪,虽然我爱阿嬷,可是我最爱你了。妈咪,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让你在天上好好睡。这是诗婷阿姨教我的,说以后要是想你时,就可以唱这首歌。妈咪,我开始唱了,你要乖乖睡啊我忘记了,要先谢谢各位叔叔伯伯阿姨来送我妈咪。”又转转麦克风,才张嘴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眼睛眨啊眨,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家乡”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骨灰环保袋置入土里,洒落一把花瓣,覆土。 “柔柔,这里有龙柏、鸡蛋花、桂花,入圜两侧还有百合、樱花,虽然我不很同意你用这种方式处理自己身后事,因为不能立碑,妈妈真担心以后找不到你埋在这里;但这是你的遗愿,妈妈只能尊重你。刚刚看了下环境,我安心了点,以后带恬恬来看你时,还能看树赏花,你在这里也会住得很快乐对吧?柔柔,下辈子再来当妈妈的女儿,安心睡吧。” 张眸时,张母见杨景书立在十步之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把外孙女的手交到丈夫手中,走了过去。 “阿姨。”他轻点下颚。 她瞧了瞧他。宽肩窄身,体态瘦长,黑色中山领西装和雪白手套衬出专业,气质甚好,五官也是生得极好,眉清目朗,挺鼻宽唇当年她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他今日甚至亲自为柔柔扶棺护灵,她前女婿却连个影都没见着。 她低了下眉,忽然抬眸望着十步之遥,那一样同他一身黑西装的女性侧影,道:“我听柔柔说过,诗婷以前是做孝女白琴的?” “是。” “本来有点担心今天会看到她哭唱着爬进来,没想到她那首野姜花唱得真好听。你你们真的不错,今天的会场很温馨,居然想到用旅行欢送会来送她。” 他微微一笑。“是诗婷自己的努力,她比我用心,想法也比我创新,我还停留在较传统的时代。”他轻笑一声,叹道:“年纪大了” “才几岁就年纪大?”张母心情愉快不少,盯着年轻小伙子俊秀的面目,感叹般地说:“还好有你们,要不然柔柔的牌位也没办法回家。”传统观念里,离婚的女儿死亡后,牌位不能放在娘家,可等等就要把牌位接回,多好。 杨景书垂眸,噙着淡笑。“那也是她的想法。或许因为她是女孩子,对这方面的习俗才特别敏感。她说有些观念太歧视女性,像她是独生女,如果她死后牌位不能回家,她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不想当孤魂野鬼,所以观念和文化要修正。”几次因工作交谈,他都能听见她对殡葬文化不一样的想法。 “还有树葬,我们公司没接过树葬的案子,整个流程我只大略知道,没有实际服务的经验;她之前有见习过,我今天算是来跟她实习的,她们莲华从成立开始一直都在鼓励环保葬。” 张母微微笑。“如果不是诗婷在她离开之前常去陪她、安慰她,她才能比较放宽心离开,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每次说话都要很小心,虽然知道她得病时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事情发生时,还是很慌乱很无措。”他只是轻轻颔首,抿唇微笑。 “你”张母凝视他低垂眉眼的侧脸,问道:“你怪我们吗?” 杨景书呆了一秒,微笑摇首。“没有。阿姨别往心里放。” “我”叹口气,张母开口:“当年的事我跟她爸都觉得很抱歉,对你和诗婷说过那么过分的话,这是我们为人父母最失败的一点。” 他仍是垂着眼,淡笑。“不要紧。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为难,很多时候的言不由衷非我们心里所愿,我知道你和叔叔是为柔柔好。” “但她不好啊,嫁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到现在都没来看她一次。如果当初不反对你们往来,也许今天就不是这样了” 他抿了下唇,无话。人生不能重来,说这些其实于事无补了,他能做的只是听一个母亲说点心事;再者,如果当时没和柔柔分开,谁也料不到后来的他们又会怎样。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毫无意义,张母尴尬地笑了下。“我有看到你家的新闻,那时候柔柔好生气,气我跟她爸逼着她跟你分开,让她连想安慰你都没办法。” 他一楞,僵滞两秒才反应过来。“没关系,过去的事了。” “你其实你真不容易,不像我们柔柔,还有爸妈疼着、保护着。” “阿姨不必替我感到惋惜。没有爸妈疼惜、保护的孩子,有时会更有韧性。好比一张素面平凡的色纸,经过几次折压后,张开来的画面反而更美好。” 原来这孩子还挺傲的呢。她笑了下,道:“柔柔住院期间,我们聊好多事,她最常提以前和你们在一起的事,她还要我带相簿给她,里面有你们大家的照片,她说她看得出来诗婷很喜欢你,但你不知道。” 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杨景书呆了好几秒,有点傻地点了下头。“嗯。”“她说那个女孩很可爱,因为喜欢你,所以也对她很好。” “嗯。”他眨了下眼睫,心脏紧缩了下。 “那你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吗?” “没有。” “你不是为了我们柔柔吧?” 他淡淡地微笑。“不是。只是工作忙。” “柔柔一直想跟你们联络,又不好意思。有一次一个艺人的告别式是你们皇岩办的,柔柔指着电视机,很骄傲地说是你的公司,我跟她爸还被她洗了一顿脸,我” 杨景书的手机响起来,他抱歉地看着张母。 “你忙,我过去了。” 他轻点下颔,侧过身子,接起电话。“什么事?” “刚刚护理站通知上去接体,结果我们去了,新民的人已经在处理,说家属事先就找了他们。之前听启瑞说他那边也被抢过几次,现在抢到医院就太夸张了吧?”王仁凯在彼端又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是冲着我们来吗?殡葬处应该查一查才对吧?” 又是新民?杨景书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了。”挂了电话,他盯着手机默思片刻,找出一个熟悉人名,按了拨出键。 “陈分队长,我杨景书”他轻笑一声。“是,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真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道方不方便?”他看着远处说话,目光不经意落在游诗婷身上,她和柔柔的爸妈不知聊着什么,两老不时泛出笑容,悲伤逐渐沉静。 当年阿公的案子是由这位陈分队长承办,他记得他带游诗婷去到派出所说要报案,把当年在衣柜里所见的一切道出,又说出母亲托梦头颅埋在竹林一事时,几个警员当他在说笑,要他别乱报案。他无奈之际,她气得哇哇叫,指着人家警员的鼻子骂草菅人命,后来是这位当时还只是小警察的陈警员信他说法,人带着就往竹林去开挖。之后他有了公司,一次在一个命案现场又遇上他,便相交至今。 “新民礼仪公司您熟不熟?”见整个仪式结束了,他往回走。“是,因为不是第一次了,想麻烦您帮我查查。会不会给您添麻烦?”他跟上送行的亲友,走在最后头。 话声渐远,一阵凉风悄至,卷动了龙柏枝叶,树影晃动间,下方那坏新土,一抹光点上下晃移。爸、妈、恬恬,再见。景书、诗婷,再见。 杨景书合上手机之际,耳尖一动,猛然回首,只是树影斑驳。 第二十七章 六月份的生命礼仪博览会上,游诗婷事先找了手作纸扎公司,她请她们做了环保纸棺、寿衣、骨灰坛等模型,自己又和雅淳利用学校所学,将孝服缝制做了模型版的,小小的孝服一件件摆在玻璃柜里,不留心看还以为是什么饰品。 许是国人对于殡葬的观念日渐开放,许是广告成功,这场博览会吸引不少民众参观,几个相关科系的应届毕业生询问有没有征人需求,也有经过民众看了她们现场播放的形像影片,被故事感动得就在现场喷泪的,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参观后问起有无生前契约服务。 首日有了媒体的相关报导后,第二日、第三日参观的民众更多,莲华这边突然间就忙碌了起来。 报纸上关于这场博览会的报导篇幅还不小,杨景书才一落座,就见一旁杂志架上的报纸标题,他拿了报纸回座翻看。 皇岩并未参加这场活动,除了有只1驻点和殡葬处合作的优势让他不需再多做营销外,他这些年的心态也不大一样,只要业务稳定、服务质量也稳定就好,有时持续的稳定,其实也是一种进步。 整篇新闻除了介绍博览会特色之外,也访问了几位负责人和参观民众;最吸睛的一张附图是一个透明玻璃柜里的丧服,一整个家族依照辈分排的小丧服,那是莲华的摊位。 会前,她做好这些小丧服时曾拿到他面前,那时他便惊讶于她的想法和她的手工,因他从没见过这种小丧服,她把传统上令人觉得避讳的丧服变可爱了;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动点巧思,把它缩小到好像公仔在穿的尺寸,感觉就有天壤之别。 先前听她说起林雅淳很担心莲华不出半年就要宣布关门大吉,但他想,这次的活动后,林雅淳恐怕会忙到大喊不ok了吧。 把报纸收妥置回时,服务生正好送来咖啡,他点头一笑,余光看见窗边有人影。他微一侧目,就见窗前立着一名男子,压低的棒球帽下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那男人两手插在运动外套口袋,看了他一眼,举步走开。 几秒钟时间,他听见店门打开时风铃发出的声音,不过抿一口咖啡的时间,那人已走到他对座,拉开椅子径自坐了下来。 “你是杨先生?”男人压低嗓音,帽缘亦压得很低。 他困惑,仍颔首。“是。”一小时前陈分队长打了通电话给他,约在此相见,却来了这个男人? 男人插在口袋的手伸至桌面,推给他一个折迭过、封了口的牛皮纸袋,开口道:“陈分队长让我把这个给你。”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杨景书接过,还没打开,那男人已起身离开。他不意外对方走得匆促,也不探究对方身分,只是拿了东西和账单,付款走人。 回到皇岩,他才把纸袋里的东西抽出是照片,还有一张计算机打字字条。 他算了算,照片十来张,每张都是近距离拍摄,能清楚看见照片中的人物与环境。 最后几张照片像在隐密的私人倶乐部之类拍摄的。他看着宴会上那些面孔,忽然一瞠双眸,里面那拿着茶叶罐的男人脸孔令他震愕。 张启瑞第一次向他提起新民抢了生意一事时,他心里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没想过这中间人会是照片中那人,要是这事情被揭发了,照片中那人也逃不过责罚吧;然而,他也不能继续任新民压着皇岩,就算他不愁吃穿,员工总要照顾。 他再看看那张字条—— 戴着黑框眼镜的西装男子是中间人,叫石沛山,永安鲜花生命礼仪负贵人。 右手边那两位是分局警员,左手边黄衣男子是消防局勤务中心的。 “他”毕竟算是我学长,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自己看着处理。 目光扫过最后一字,杨景书揉了字条,在窗边的椅上坐了下来。 石沛山,石头的本名,他怎会忘。同窗三年时光不长不短,却正好是人生青春年华最美好时。 每个人都有选择方向的权利,大家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奋斗,他不能批判他们的选择是对是错,只不过他真意外石头会是白手套。 既然石头都将永安转型了,怎么又成了中间人?他帮新民做这样的事,对永安的业务并无任何帮助。人说同行相忌,唯一能想到的恐怕也是人情压力,他不也正因为还了同样的人情,才有新民? 很为难啊,他怎么做都不对。人一旦背负了情字,无论亲情友情爱情人情,只有为难。那日诗婷问起这些旧友,他就是想着既然都已无往来,她也无需知道谁的动向;另一原因则是他担心日后大家会因利益关系而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想她被牵连其中,遂未对她吐实。 好了,麻烦真来了。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手中握着照片望向窗外车流,手机在这刻响了起来。看一眼屏幕,他皱了皱眉,这么快就找来? “文哥?”接起时,他语声稍扬。“吃过了。还好,并不忙”他垂眸看着照片,眼色微深,一边将照片锁进抽屉,一边轻轻笑开。“说指导不敢当,切磋才是真的好啊,我早耳闻那位师父的手工,还没见识过呢。” 半小时后,他人已置身新民礼仪事业的负责人办公室。 “来,快来看看,刚刚写了几个字,那味道真好。”一袭黑西装的黄圣文,梳得整齐的头发已是大半银丝,杨景书跟在他身后,已微微流露出倦色。明知此行不在于切磋技艺,却不得不走这一趟,总要知道对方究竟想要什么。 办公桌面上,一本参考字帖,宣纸上几个大字,杨景书瞄了眼,是正气歌。他悄勾唇,一抹近似嘲弄的笑意噙在嘴角。 “就是这个。”黄圣文打开一个纸盒,墨香漫了出来,盒内静躺着用金漆绘上龙形图案的墨条。“一个记者朋友去采访这位国宝大师,挑了两支来送我,说是用德国的松烟和法国的麝香,还有美国的牛皮胶,再用传统技术制成的。你闻,味道真和外头一般卖的不一样。” 他低头一嗅,含笑道:“很自然的香气。” “喜欢吧?这个我没用过,你等等带回去用吧。”将纸盒合上。 杨景书笑道:“既然是文哥朋友相赠,意义重大,我怎么能收?” “兄弟一场,我朋友就是你朋友。”把纸盒塞到他手中。“拿着。说送你, 就是送你。你在练字的人,正需要这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杨景书把玩着那长条状的古风纸盒,喃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送“会钱”打点警消单位,算是先利其器?他点头,把纸盒往桌面上一搁,轻轻笑着:“文哥,这东西我不会收,有话直说吧。” 黄圣文楞了会,拾来桌面的烟盒,递了根给他。他笑,道:“我戒很久了。” 把烟叼在嘴边,点上,吸了两口后,黄圣文才说:“真戒了?上回听你说你戒了时,我以为你说笑的。” “认真的。”杨景书淡应一声。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处理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做到。”吐了烟圈,黄圣文道:“下个月无名尸招标,我希望皇岩不要投标。” 对此要求,杨景书不大意外。“投标各凭本事,皇岩未必标得。” “难说。皇岩连rj都能驻点了,要得标还不容易吗!你是我带出来的,你那身本领不也从我这里习得?打点什么的,难道你会不了解?” 杨景书笑着。“文哥误会了,我没打点什么,一切照规矩来。” “是吗?”黄圣文斜眼看他,抽着烟。“这么巧,尺了医院驻点是皇岩的,无名尸也是皇岩的,殡葬处指定业者也是皇岩?我听说你和某分局的陈姓警官交情不错。” “这些与陈警官无关。”杨景书看着他,道:“陈警官是您学弟,他为人如何,想必您心里清楚。” 黄圣文纵笑两声,阴沉着面孔。“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谁心里想什么。也许他帮你打点了一切,你才有今天的成就;当年我就算没提拔你,也确实照顾过你们;至少,我没让你们去碰那些毒品,今日不过是要你帮我一个小忙,你办不到?” 是。当年他确实没让他们这些小弟们碰毒。 或者,卧底的黄圣文当年只是不想让当时年轻的他们染上毒品。什么缘由不让他知道毒品、军火一事已不重要,无法否认的是他确实从黄圣文手里拿了不少零用金,加上葬仪这部分的红包等等,他年纪轻轻即收入可观。即便时移事往,即便早已远离帮派,受过黄圣文金钱上的援助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当他出狱找上他,开口需要资金做点生意时,他自然该还他人情。他汇了一笔钱给他,他便拿了那笔钱成立新民。 “我感念文哥当年照顾,所以您出来时,开口说要资金,我也拿了出来,欠你的人情,我自认为已还清,所以皇岩不会放弃这次投标。” 黄圣文冷嗤一声。“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放弃无名尸这个铁饭碗。”说是做功德,其实无名尸透过协寻管道,多数还是会找到家属,那就成了有名尸,自能跟家属收取费用,且利润可观,至于做功德的仅只几件。 “对我而言,它不是铁饭碗。我不过是想做点善事,弥补年少轻狂时犯过的错,也为亲人添点福寿。” “你还有什么亲人?不就只剩一个姑姑?需要添多少福寿!” 杨景书笑了笑,淡声说:“我若没猜错,文哥想从中获取庞大利益。您既是警官出身,想来必是正义感或是想为社会做点什么的心态,才会让您走上警职,为什么现在的您,却是利欲熏心?” 黄圣文放声大笑,目光冷凉。“我利欲熏心?我为这个国家为这个社会做事,到头来换得什么?卧底容易吗?我花多长时间才让林明庆信任我。我好不容易得到了情报,我的上司、我身边的兄弟没本事逮捕他,差点让我命丧他枪下,我为自保,先毙了林明庆有何不对?查不到那批毒品去向,上头为了交差,怀疑我私吞,胡乱定我罪,一关就那么多年,我这些年来所损失的,难道是我活该?” 杨景书抿唇不说话了。卧底的确不易,若身分泄露,可能危及生命与家人,亦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迷失自己、染上恶习;就算任务达成,也怕是回不了警界,因为游走黑白,知道太多秘密。 他不知道黄圣文究竟和那批毒品有无关联,可他明白,那几年牢狱之灾,确实无奈。为了一个任务,牺牲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还在人生留下一个污点,,从警官变成贼,换作任何人,也难不埋怨。但是 “就算是这样,难道就该放弃自己过往的良知和正义感?” “良知?正义感?”黄圣文斜睨他。“你别告诉我你做无名尸真不是图利。” 杨景书笑了下,不解释也不再劝说,他吁口气,道:“那么,各凭实力了。”抬腕看了看时间,微笑着说:“时间不早:不打扰您练字。”微一颔首,他迈步离开。 拉开门把时,有一画面掠过,他沉了沉眉,低眼凝视——那是一部黑色厢型车,在一处像是一般住宅的透天厝前停了下来,前头有一大片庭院。车门一开,一团影像下车,跟着后头又一个身影被身后的人推了下来。是谁?三人面目模糊难辨,身形亦难辨,唯一确定的是三人皆是黑衣黑裤。 他微蹙眉,试图看清,但那画面就像老电视机,黑白画面闪了闪,什么也没。 他拉门的手一顿,转身想提醒身后那人,回眸,对方莫测高深地凝望他,他微微一笑,道:“文哥,这阵子出入小心。还有”呵口长气,他接着说:“送会钱的事别做了,做生意靠诚信,才能长久经营。” 他想,黄圣文这样子挡人财路,挡他是一回事,挡别人,别人会怎么处理又是一回事;他既知他可能遇上麻烦,提醒一下,总是应该。 只是他心生另一疑惑——最近,他感应的能力似乎有些异样;再有,方才所见的画面,为何模糊一片? 第二十八章 博览会后,工作多了些,当然与大集团经营的公司一天可能就有好几场告别式的服务量还是不能比,但是做得满足、家属也满意就是最棒的事了。 “你这样走没关系吗?”杨景书看着身侧那拎着鞋赤脚爬楼梯的女子。 “没关系啊,以前都用跪的用爬的,常磨破膝盖,这个就不算什么啦。”她仍然每天中午送餐给李爷爷。 早上有场告别式,担心赶不及送餐,便请他帮忙,想不到时间抓得刚刚好,结束后她打电话给他,说她能自己去送,他人已在往医院的路上;他拿了便当绕去接她,她的车上有平底鞋,方便她爬楼梯换穿。今日情况例外,只能穿着高跟鞋,但走八十几阶?开什么玩笑,她干脆脱了鞋子走。 “其实你可以不用过来,休息一次没关系。” “我知道没关系呀,可是那样的话我今天就不。会见到李爷爷了。他年纪那么大,我实在不放心。真不知道他儿子媳妇在想什么,把一个老人放在这里,也不回来看看他,哪天真的离开了,做再多法事、后事再隆重有什么意义呢。啊,对了,我问到安宁病房也有征志工欸,抽半天去帮忙好了。” 他盯着她走出汗水的鼻尖。“这样不会太累吗?” 游诗婷笑了一下,日阳下,眼睫扑闪。“不会啦,我是老板嘛,老板通常都要很闲,不做事才像老板,所以公司的事就给ok妹负责啦,你不也一样?”她喘了两口气。 他畅笑两声,空着的那手托住她手肘。“不累?我看你快爬不上去了。” 逮到机会,她直接勾住他臂膀,在他无奈的眼光下,笑咪咪地说;“那是因为这个楼梯这么多啊。奇怪,几乎每天都在走,怎么还是每次都喘吁吁的” 她瞄他一眼,面上有晶亮汗水,却不见他气息粗喘,男生女生体力有差这么多? “怎么了?” “没有啦。你今天穿得好休闲,很久没见你这样穿了。”白色polo衫和一条牛仔裤,简单好看。 “我送完便当要去办点事,可能得让你搭出租车回公司。” “这样”她低下眼帘。“好可惜,本来想说可以一起吃午饭的。” “改天吧。明天中午?” 她摇头。“明天又不是我生日。” 生日?今天吗?他有些错愕,然后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她哪天生日。想了几秒,他道:“不知道你生日,那等等请你吃饭?” 意外他的邀约,游诗婷慢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一点头,笑得像中了大乐透。“好啊,让你请客。”微翘起尖下巴,笑问:“请我吃什么?” “你猜?” “反正绝不可能是尸体。” 他楞半秒,笑了两声。“你可以点,我坐一旁陪你就好。” “那多无趣。”她斜睨他。“到底要请我吃什么?难道是素面?”她发现他好爱吃面,尤其是素红烧面。 他掌心揉上她发顶。“素面有什么不好?生日就是要吃面,面线代表长寿。” 她跟上他。“是猪脚面线吗?” “抱歉,有素鸡素火腿就是没有素猪。”他拎着手里的便当盒,大步一跨,走在前头了。 “等等到底要去哪吃面?”她看着他的背影问。 “等等你就知道了。” 结果她等到的是那间庙。 “这里不是我们以前来过的母娘庙?” “是。”他寻了个停车位。 “哇,怎么这么多人?”庙前一大片空地,几乎停满车。 “周六有问事和祭改,信徒会比较多。”他锁了车门,朝前头走。 “问事和祭改?是问什么?算命吗?”祭改她知道,就是一些补运改运什么的,她没祭改过,倒是曾经在为丧家处理后事时听家属提过。 “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学业事业财运感情健康等等,说算命也是可以。” “准不准啊?”她好奇追问。 杨景书笑了下。“心诚则灵。” “什么嘛,有说跟没说一样。所以你是来这里办事?” “来拜拜。等等在这里吃碗面。” 她低声埋怨:“你说的请我吃面难道就是这里的素面?我以为会是只有我们两人一起用午餐的。” 他笑一声,走上阶梯。跟着他上阶,就见庙前聚集了不少信徒,他们或坐在椅上或站着,很自然地围成圈,像在看什么表演似的。她踮起脚,瞄了瞄,信徒聚集的中间,有位穿着黄色道服的男人正在对一名妇人解说着什么。 “那就是在问事吗?” “嗯。你想问吗?”他看着她。 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想。” “去那边写资料,再交给那边的师姐或志工就好。”他指着角落一张长桌,桌后有三名穿着黄色志工背心的男女。“要排队,所以你在这边等,我去点个香,等等过来找你。” 点了香,他跪在拜殿上。这么多年来,神像始终庄严,眉目和善,他的心态却早已不一样。 香齐眉,再拜,他倏然想起那一夜 “王母娘娘,我叫杨景书,我是来帮我阿嬷求寿的。阿嬷病得很严重,医生说她没病,只是悲伤过度;可是阿嬷她睡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多,怎么可能没病?药也喂她吃了,但是没什么起色,所以我求祢让她活下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阿嬷是谁?”声音忽然响起,他侧头看过去,是那位曾请他和诗婷吃面的庙公,他站在办公室门口,一样是浅黄中山装式的道服。“你有事求母娘,总要报上阿嬷的名字还有生日和地址。” 他想了想,起身把香插上,走到庙公身前“咚”一声跪下,头微低。“我想帮我阿嬷求寿,或是用我的寿折给她也可以,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求,请您帮我。”他平日不大烧香拜佛,真要为阿嬷求寿了,结果什么也不会。 “求寿是大事,不是几炷香拜一拜就可以。” “我知道。所以请您帮我,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阿嬷可以活下来,她养我养到这么大,我还没孝顺她。”他红着眼,哽了嗓。 “我记得上回你跟那个小女生过来时,曾说你跟母娘有缘,让你来帮母娘做事?” 他意会了什么,猛然抬眼,看着男人。“只要帮母娘做事就可以帮阿嬷求到寿吗?好,我什么都会做,我可以留在庙里做事。” 男人笑了几声,道:“起来说话,你这样跪我是给我减寿,我承担不起啊。” 杨景书倏然站起,动作有些急,男人又是笑,然后他忽然低眼,神情谨慎,不知看着什么,杨景书顺着他目光,除了地板和两人鞋尖,什么也没啊。 “你怕不怕见鬼?”男人抬脸时,这样问。 杨景书呆了几秒,摇头说:“不怕。人比较可怕。” “那好。”男人拍了拍了他的肩,道:“不用留在庙里做事,是要多行善,特别是多帮助一些弱势贫困的人家,为自己为家人积德,阿嬷自然就能好转。以前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那些事那些人就别再碰了,一些坏习惯要改,多读点经书或抄写也可,回向给亲友,等等去跟母娘求,说你愿意为祂做事。提醒你,话出口了就要遵守,人讲信用,神佛也讲信用,我说这些你懂不懂?” 他其实似懂非懂,但这刻只有点头才能换来阿嬷的命。“懂。”他点头。 “母娘会帮你开天眼,记得烟酒女人不要碰,该做什么你日后自会明白。懂不懂?” 他又点头。“懂” 真懂吗?杨景书看着神像眉眼,苦笑了下。当年他其实不懂什么是开天眼,但为了阿嬷,他当然答应。他对母娘承诺会为祂做事,也会行善积德后,他身上慢慢出现的一些能力是他以往不曾有过的。 他忽然看得见一些画面,像电影播映般,那画面会在他眼皮下约二十公分距离出现,一幕一幕跑过。初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他所见画面不久后都成了真,他才知道他好像能预知一些事。 他看见隔壁李太太读大学的儿子在打工途中被一部蛇行的车子撞上,昏迷急救;数日后,真听左邻右舍谈论李太太的儿子被酒驾的撞上,急救后仍陷昏迷;他还曾看见市场棒壁猪肉摊的老板绞肉时,手不小心卷入;不出几日,他便听说老板因为右手被绞肉机卷入,五根指头被绞成米粒般,无法重建。 后来他念空大,修生命事业管理,一次正要踏出校园返家时,忽觉眼下有一影像滑过,几片姑婆芋的叶子整齐地排列在草地上,他瞧不出什么,隔日却在校园一处隐密地看见姑婆芋的叶子,那附近味道浓重,他好奇走近一看,发现了一具女尸——那是学校失踪多日的语文教师。 有了皇岩后,他发现他与无名尸、命案尸特别有缘分,就连市政府招标无名尸处理的工作都落在皇岩,他想,这就是他该做的工作。 当年若不是那场雨引他入庙,又让他回童年的家,他不会找到母亲的头颅;今日,他便帮助那些找不到亲人遗体的家属找回自己亲人,也为无名尸处理身后事。 他承诺过的事不敢忘,习字磨脾气之外,坏习惯戒了改了,也维持单身。 姑姑这两年常安排他相亲,他能推则推,真推不掉就勉强去吃顿饭。上回接到姑姑通知他相亲时间的电话前,姑姑先传了张对方照片到他手机里,照片中是两个女孩,一个是他的相亲对像,另一个是相亲对像的好友;看到照片那时,他眼下晃过的画面是启瑞和他相亲对像的好友正在签结婚证书,他心念一动,开口请启瑞帮他去吃那顿饭,撮合了一段妙缘。 他才知道他原来还能看见他人情事,偏偏看不见自己的,好比诗婷 他不懂,既给了他能力,又为何最近这些能力在减弱?再有,多年沉静的心,怎么又为一段年少时早已割舍的感情感到不舍? 他不知道是因为最重视的家人都离开的关系,或是从事这行看多了死别的影响,这些年来他对于情感的需求似也愈渐淡薄,偶尔在街上见到经过的男女甜蜜,他会为他们感到美好,却并不特别想要有段感情,他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这么一直下去,可一个游诗婷偏让他乱了心神。怎么办? “你在烦恼什么?”身边一道声音传来。 杨景书侧眸,笑了笑,起身插香。“师兄今天也在?”当时以为他是庙公,后来才知这个男人也是为母娘做事。 “祭改的信徒不少,过来帮忙啊。”男人一样浅黄中山装式道服。 “今天不是家庭日?”他知道这位师兄周末假日时间都是家人的。 “是啊,我把他们都带来了,在厨房忙着。一起工作也是家庭日啦。” 杨景书点点头,避开上前的香客信徒,娴熟穿梭其中,跟着走进办公室。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啦,忙得差不多了,里边在煮面,等等吃一碗再回去。今天人多,煮面的速度都快来不及赶上吃的速度了。坐,喝杯茶。”男人坐下来,熟练地将沸水注入茶叶,同时热杯,接着倒去茶汤,再次往壶里注满热水。“什么事烦心?” 杨景书微微一怔,淡应了声:“工作上遇上一点小事。” “小事会跪那么久?”男人推了个杯子过去。 “谢谢。”他把茶杯凑进鼻尖,嗅了嗅,抿一口。 “有些事,就顺从心里的意思吧。”男人好像明白他的烦恼,遂提醒两句。 他喝口茶,看看外头。“跟你来的那是女朋友?” 他瞠眸,笑应:“当然不是。承诺过的事,我不会违反。”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交女朋友又不是什么坏事,有什么违不违反的,你又不是未成年。” 这话矛盾,杨景书听了有些迷惑。“那时,师兄说了烟酒女人不能碰。” “没错,我是说过。烟伤身又害人,酒易误事,至于女人”男人瞧了瞧他,道:“你身边有女人,就多了个牵挂,心情、思考模式甚至做事态度都会受影响。我记得那时候你二十岁都不满,年轻人性子冲动这我会不知道吗?好歹我也年轻过。再说啦,你那时候的脾气,哪个女人跟了你,最后也是会分开。在个性工作什么都不稳的时候,你拿什么跟人谈感情?谈了也是白谈。再说你三十二岁以前遇上的都不是你的正缘,浪费时间在那些最后都会分手的女人身上做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当时要你别碰女人是要你当和尚吧?我是提醒你别出入声色场所,别玩男女游戏,你以为我要你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不是要我单身一辈子的意思?” 男人瞪大眼。“当然不是。这娶妻生子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谁都不能剥夺你成家的权利。你没看我孩子都那么大了?”喝口茶,又说:“外面那女生我看着面熟,现在才想起来她不就是当时跟你共吃那碗面的那个小女生吗!” 景书轻点下颔。“是。” “这个姻缘到了时,是挡也挡不了,注定好的。工作上还是感情上,偶尔也可以顺着自己心里的意思去做。这么多年下来,你看的事情也多了,是非对错,你心里有把尺,孰轻孰重,你总会有所选择。” 杨景书默思几秒,探究般地开口:“她是我高中就认识的。” 男人顿了下,笑两声。“有缘,也要遇上的时间是对的。” 有些话不能说太白,这点他倒是清楚,稍顿几秒,杨景书开口提起另一事:“最近感应的能力好像变差了,看到的影像都是模糊一片。”柔柔告别式那次,他明明听见她的声音,回首时却什么也没看见;与黄圣文碰面那次,他亦看见了什么画面,却只是一片模糊,车上走下来的那三人,样子全看不清。 “你当初是为了你阿嬷来求寿,这些年你还得也够了,责任已了,你的事会有其他人接下去做。” 责任已了?杨景书瞠大眼看他。 男人笑两声。“意思就是你可以退休啦。”叹了声,说:“我们这些帮祂做事的弟子,与祂之间的缘分也是有深有浅。你还够了,自然就再见不到那些;但别以为这样就能放纵自己。任何事存着善心,用感恩的心面对一切总是没错。咦!面好啦?”里头走出一对年轻男女,两人共提一个不锈钢大水桶,冒着热气,是素面。 “爸,你也来帮一下,这好重!”年轻女子埋怨了句。 男人起身,接过水桶,杨景书跟着握上另一端提把。“我也来帮忙吧。” 把素面提到香客休息区,杨景书朝问事处走,那些善男信女手中各持有一张号码单,不知道她被排到几号?他四处看了看,却不见她身影;他往人群后头看着那一张张等着解惑的面孔,仍不见她。 蹙起眉,他问了一旁发号码单的师姐,那师姐说方才还见到她混在人群中。 他打了她手机,却是关机状态。她搭他的车来,这里并无公交车,她不可能先离开,那么会去哪? 他想到她或许问完事,没见到他,先到停车处等他?他快步下阶梯,朝车子方向走,庙的另一头,一部黑色厢型车正往山下开。 游诗婷看着左右两侧的男人,忍不住追问:“我记得我跟你们新民没有往来,也没抢过你们生意吧?”她后觉地发现丝袜破了,还破得很可怕,进厕所脱了丝袜,一出来就被请上车,说什么他们老板要见她。 她一问,才知这两人是新民礼仪的。她印像中是有这家公司,但她记得自己从未与这家公司有过接触,他们老板见她做什么? “老板交代,我们只是负责请游小姐走一趟。” “请我走一趟?”明明是强迫。她走出洗手间,两人一前一后堵住她,她才想高声喊,两人架着她就往车厢里推,还拿走她正要拿出来拨号求救的手机,这叫“请”? “反正到了你就知道。” “你们这是绑架吧?” “”不讲话,她看看两人,再问:“你们老板到底是谁?还有,我的手机能不能还我?” “”仍然无人回她话。她有点挫败,心里不是不惧怕,可她知道愈怕愈要表现得镇定。她敛敛神,又道:“见了你们老板,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我朋友还在庙里,我怕他找不到我,他可能会报警。” “”又是自言自语。她在心里呵口气,有点无奈。她的生日要这么惊心动魄地过吗?杨景书知不知道她不见了?会不会想办法找到她? 车子停下时,她意外是在一栋像是一般民宅的透天厝前。她坐着不肯下车,被身侧男人推了下去,她踉跄了步,挺直了身子往前走。 大门后,是片庭园,花木扶疏,看着甚舒服。她慢吞吞走着,想拖延时间,却不经意在转眸间看见前头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对方也发现她,直勾勾看着她。 “你”她走到男人面前,瞠大了眼,惊喜尖叫:“石头丨” 石头讶望她几秒,烟一扔,一把捏住她脸腮。“你好意思叫我?一声不响就不见人影。自己算,不见几年?” “我去念书啊。”她拍掉他的手。 “跑这来做什么?” “被算是被押来的。”她看看后头,那两人还在。她问:“那两人你认识吗?” 石头瞄了瞄。该怎么和她说? “你们不进来坐吗?”黄圣文略低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诗婷看过去,瞪大眼,呆了几十秒,才道:“文哥!你是新民老板?” “不像吗?来,进来说话。” “外面那是你的人?”她脱鞋进屋,心情放松了点。 “对你不礼貌是不是?” “也也不是,就是没告诉我新民的老板是你。” 黄圣文招手示意了下,里头送了茶水和点心出来。“你不知道新民是我的?” “不知道。”她坐了下来,斟酌说词:“我有听说你进去里面。” 一旁石头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文哥找他来,也把诗婷找来? “景书没告诉你,我出来已两年多,还拿了他的钱成立新民?” 她张大嘴,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没有,他没提过。”为什么他会拿钱给面前男人开公司? “他没提?”黄圣文顿了几秒。“你们不是在一起吗?这事他没告诉你?” “我们没在一起。”怎么大家都以为他们在一起? “是吗?”黄圣文笑得很淡,手指抚着另一手上的祖母绿戒。“以前就听说你很喜欢他,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搞不定他?” 游诗婷盯着面前男人,感觉这人说话的态度和那面相,似乎和她以前认识的那一个文哥不大一样。以前的他像个长辈,出口的话饱含鼓励意味,现在不过交谈几句,却觉他变得有些浮躁。她悄看一眼身旁的石头,他望着不知名处,不知在想什么,气氛古怪。 她抿抿嘴,干笑一声。“这个这种事勉强不来,我喜欢他不代表他也必须喜欢我。您今天找我过来,就是要谈他?” 他摆手笑。“当然不是。我专程请你来作客,晚上留下来吃饭,我叫了外烩,那家餐厅厨师办过国宴,手艺不得了。” “不用这么麻烦,还让文哥破费,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才对。”她后觉地发现不对劲。请吃饭为什么不打电话,要用这种方式“请”她过来?而且他的人竟知道她人在那间庙里,他派人跟踪他们多久? “怎么是破费,大家久不见,吃顿饭叙旧,挺好不是?”他扩大笑容。 “因为我突然出来,公司员工会找不到我。还是我们再约时间?我公司里还有事,必须先走了。”游诗婷起身,心里忐忒。 黄圣文敛了笑,眉目一沉。“你们这些孩子是怎么了?一个一个都不听话了?翅膀硬了?” 她搁在腿上的双手缩了下,干笑两声。“是真的有事。” “有事?不是在庙里求神问卜吗!那么悠闲,你还能有什么事?” “”果然被跟踪了。那么那人呢?他有没有事?她呵口气,放弃离开的念头。“文哥究竟有什么事,需要用这种方式把我找来又不让我离开?” “会让你离开,只要杨景书愿意把他手上的证据拿出来。” “什么证据?”要拿她跟景书换回他口中的证据? “文哥,你到底要做什么?”石头皱眉。 “你还好意思问!”手一拍,指着石头质问:“你做了什么?” “我做什么?”石头指着自己,无奈地笑。“我每天除了守着永安之外,还能做什么?真要说,也就只有你让我去做的那件事而已。” “那为什么那件事会被杨景书知道,难道不是你出卖我?” 景书知道了?石头微愕,道:“我为什么要出卖你?我并没好处,还可能吃上官司。” “不是你出卖我,难道是拿了会钱的那些人?” “石头,你”游诗婷将捕捉到的对话片段组织起来,讶问:“你做白手套?”她以前就知道为了抢生意,业者会和警消挂勾,每当有意外事件或无名尸时,警消通知熟悉业者前往,事后业者再赠红包感谢,这红包就是他们口中的会钱。 石头没说话,低头点烟。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她错愕地看着他。“又不是十几年前,现在被抓到可能要吃上官司的。” “反正出事,你我都逃不过。”黄圣文起身,看了两人一眼。“要麻烦你们暂时留在这里了,什么时候能离开,就看杨景书什么时候把证据拿来。” “没回来?”杨景书看着莲华的柜台客服。“她有打电话进来吗?” “没有呢。杨先生要不要留话?”他来过几次,客服早认得他。 “有没有说她有什么行程?”他心急了。 “呃没有听说。”客服疑惑凝望。“您有什么急事吗?等她进公司,我会转达让她知道的。” “雅淳呢?她在不在?” “林经理外出,和家属谈治丧事宜。” “那麻烦你见到她时,请她马上与我联络。拜托了,谢谢。”他微一欠身,转身离开。 天色已暗,他看了眼腕表,已经晚间七点半。两点多不见人,他在庙里来回找了几次,信众多,他不敢掉以轻心,一张一张脸去认。他找遍庙里外,全无她踪影。他在上山下山路上来回两次,也未有她身影,直到现在她一通电话也没,不像她个性,手机又迟未开机,他实难相信她平安无事。 但,会出什么事?庙里人潮不少,她不是三岁孩子,遇事总该会喊人;还是说,她也许觉得人多空气闷,到外边走一走,有没有可能因此而不小心摔落山坡? 不急。他呵气,告诉自己不能急。垂眼时什么画面也没,他不禁懊恼感应不到她人在哪,他的能力呢?现在连个黑影也看不到了吗? 杨景书坐在车上,细细回想下午的一切。她确实上他车,两人一起去为李爷爷送便当;她说她生日,他说请她吃面。到庙里时,他去点香,她等着问事,他和师兄交谈时,她人还在,接着,她他思绪中断,看一眼突响的手机。 “文哥。”接起时,他有礼地开口。 “还没吃饭吧?”彼端嗓音微扬,语声愉快。 “正在想要吃什么。”他心思不在这上头,敷衍了句。 “很忙吗?” “还好。” “只是还好?我以为你很忙呢!”笑了声,道:“我家里办了个宴会,只请一些老朋友,你过来一起吃顿饭吧,蔚师可是办过国宴的,菜色你肯定喜欢。” 他揉揉眉心,低道:“改天吧,我还有点事必须处理。” “什么事比老朋友聚会还重要?我请的这些人,可是你以前就认识的,难道不想见见他们?” “吃饭可以再约时间,但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是”他止声,不说话了。 “不想来吃也没关系,我不喜欢勉强人,吃饭就是要开心嘛,你说是吧?”彼端呵呵笑,又道:“你忙吧,先这样。” “别挂!”杨景书急喊一声,沉住气息,喉音略紧地问:“你请了谁?” 那端先是笑了一会,反问他:“你不是知道了?” 他发动车子,又问:“你想做什么?”人就这样不见,当然不是单纯吃饭这么简单,难道是为了那个标案? “拿你手中证据过来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证据,但是你必须将所有证据含备份都交出来。” 他靠上椅背,心里快速分析衡量,不是不挣扎。 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啦。 耳际响起她的声音,他忽然惊觉,还有什么比她平安来得重要?他想起几个小时前,师兄在办公室说的那番话他决定听从心里的真实意愿。 “地址给我。”他打了方向灯,将车子掉头。 第三十章 门外站了两个人,一身黑西装,一左一右杵在门边,像在等他到来。 他在敞着大门的住宅前呆了好半晌——错了,他看错了。 这房子他见过,虽影像模糊,他看不清画面三人的样貌,可那两人一身黑的穿著,还有屋前这庭园,不就是他曾看过的那一幕?当时他人在新民办公室,他还以为被推下车的是黄圣文,却没想到那是诗婷。 两名男子未拦阻他,他穿过庭院,听见身后门合上的声音,他不以为意,朝着前头灯光大亮的屋子走去。门未掩上,门边已摆了双拖鞋,他换上,进入屋内。 “来啦?我以为这顿饭没人陪我吃了。”黄圣文坐在位上,姿态从容。 杨景书看了看,屋内除了面前男人,并无他人在场。“人呢?” “要看你带来什么东西。” 他从后方口袋抽出一个折迭过的牛皮纸袋。“你要的都在这里。我要先见到人。” 见那纸袋不厚,黄圣文心生疑惑。“就那么一点?” “是,就这些。”他抽出关键的那张照片。“我没猜错的话,你让石头当中间人,茶叶罐里不是什么茶叶,是你买通相关人员的会钱。” “你找人查我?” 杨景书轻笑一声。“怎么能说是查?我的员工回来告诉我,几次接到通知去到现场,你们的人已在现场,我难道不该把事情弄清楚?” “多少人见过照片?” “拿到照片后,只有我看过。” “给你照片的是谁?” 默思两秒,他道:“陈分队长,当年承办我妈那个案子的警官。” 黄圣文想了想,嗤笑一声。“是他啊,干了这么多年才只是个分队长。”笑容隐去,他阴沉开口:“你他妈的装肖维!照片是警方给你的,那表示他们那边有了证据,我还要你的照片做什么!” “照片里面没有你,都是他们自己人,你说他能把这照片公开吗?” 黄圣文冷冷笑着。他买通的不止一个单位,要是上头有意压下,那个姓陈的若将照片公开,只怕先被办的是他自己。当年自己不也经历过?那些他尊称一声长官、学长的人,不都为了升迁让他当替死鬼?那些人的嘴脸他比谁都清楚。 “照片放着。”黄圣文看了眼他身后,吩咐了声:“把人带下来。” 他看着照片,一张又一张。“光用照片就让你把人带回,我好像有些赔本。” 把照片搁下,黄圣文看着他,笑得和善。“这样吧,那个标案的事一并解决。” 意料之中。杨景书沉着眉眼,问道:“怎么解决?” 楼梯口忽传来声音,杨景书侧眸一看,就见穿着黑窄裙的双腿每下一阶,那腿便在他眼前拉长一些,直到看见她的腰、胸、她朝后头看的侧颜。 “我可以自己走,你不用推。”游诗婷瞪向后头高她两阶的男人。突然进房拉了她和石头出来,要他们下楼,她不知他们想做什么,拖着脚步,意图却轻易被识破。 “那麻烦你走快一点,否则我继续推。”黑衣男子作势又要推她。 “不必,我自己会走。”她转身打算大步一迈,却忘了自己在楼梯上,脚一踩空,咚咚滚下楼。 皱着眉翻身坐起时,面前那张脸孔让她脑袋空白好几秒。 “有没有摔着哪里?”目睹她就这么咚咚下楼,他心跳几乎停止。拍拍她发楞的脸,杨景书又问,“诗婷?” 回神,她抓住颊边的他的手。“我、我你”她居然说不出话,只是张着大眼,结巴了。 “我来带你回去。”对上她目光时,他双眼微热。这刻才发现她的声音如此好听,也才发觉自己很喜欢她说话的语调。她一向直爽,有什么说什么,这么多年她这脾性犹然未变,她的心也未变,这样的女子,他还犹豫什么? “你”她反应过来时,抓了他的手东看西瞧。“你没事吧?该不会也是被押来的?” “没事。”都这时候了,还挂念着他?他拉起她,她嘶嘶喊着脚痛;他摸摸她脚踝,大概跌下来时扭伤了。他将她脱落的鞋拾起,慢慢搀起她,让她靠在身上。“我们回家。” “还有石头”她转身,看着方下楼的男人。 杨景书意外连石头都在,心思稍稍一转,大概已猜到黄圣文必然是怀疑被石头出卖。 “慢着!”黄圣文喊了声。“我们的协议还没达成,那个标案你必须退出。” 杨景书点点头。“可以。但你得保证不能再动我身边的人。” 搀着她走出屋子时,石头从后面追了上来。“景书,你确定要退出?” 他停步,微点下颚。 “会钱那件事”石头欲言又止,他等于帮助文哥抢皇岩生意。 “不要紧,不用放心上,我想你有你的理由。” 石头盯住他几秒,而后笑着拍了下他的肩,他亦笑了声,顺势勾住他脖颈,两人在彼此胸上轻轻一击,姿态一如年少时那般亲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石头离开后,她问。 “黄圣文打了电话给我。”他忽然止步,把高跟鞋给她后,微矮下身子。 “上来吧,我背你。” 她脚好痛,走得吃力,这时确实很需要有谁背她,她也不矫情,拎着高跟鞋的两手攀上他肩,绕上他脖颈。他两手握在她后腿膝,将她往上托了点。 “你自己开车来?”她下巴抵上他的肩。 “嗯,停得有些远。” “你不怕文哥对你做什么?” “不至于。他不是恶人。” 没想过会被认识的人关在房里,诗婷有点埋怨:“但也不是好人啊。上次听你说他是卧底时,心里还有点崇拜,觉得他那样的人真伟大,想不到他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威胁、绑人他都做,亏我一见到他时还很惊喜。警察出身的居然还做这样的事” “人总会变,何况他在里边蹲了那么多年,心里多少有怨,也许他觉得他被出卖、被背叛了。” 她想了想,点点头。“似乎是这样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也满无辜的。当卧底危险性一定很高,结果最后却也把自己送进牢里,他心里一定埋怨死了。”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他身边的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但他入狱又不是我们害他的。再说,你退出标案,他们新民就一定能得标吗?” “我想,他或许会低价围标。其实只是要做与不做而已,他真想做的话,很多方法都可以让新民得标。”他半敛视线,看着两人相迭的影子,这样的气氛很温暖。他已卸下一个责任,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她了。 “你手中到底有什么证据?” “石头送钱的照片。” “我跟他被关在楼上房间时,问过石头为什么要帮文哥买通那些人,因为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他那样做等于是让新民有生意接,但对他永安的营业完全没有帮助。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 “还人情。” 她瞠眸,讶道:“你怎么知道?他说他当年会跟着文哥,是因为一次放学途中被几个校外人士盯上,对方说他抢了某某人的女朋友,他知道是误会,不过人家不听他解释,围上去就是一顿打,文哥正好开车经过,救了他。所以这次文哥要他去做中间人,他实在不好拒绝。” 杨景书忽然侧身,看看身后那栋屋子,淡声道:“我明白。基于相同的心态,黄圣文出来找上我时,我才会汇钱给他。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新民,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说白了,我们都是在还人情,欠了就是该还,还清后,就能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了。” 他意有所指,她当然听不懂,只是有所感触地低喃:“那我上辈子大概欠你很多。”所以这辈子爱他爱得这么辛苦。 “你错了,是我欠你。”只是晚到现在才能还。 她一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侧颜。 杨景书微笑。“所以”他低眸,就见她抱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背有一浅疤,那是那年为了煮粥给阿嬷吃,因而被烫伤所留下的浅疤。他接着轻声说: “所以我来还你了。” 游诗婷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要不就是自己解读错误。她低着眼,道: “你这样把照片给了文哥,就没有证据证明他涉贿,将来他要是再做出什么事,会很麻烦的。” 他细思片刻,低道:“天底下麻烦事那么多,我们不可能每件都涉入。” “他既然会想要送会钱,那就像你说的,他很可能低价围标,那万一真让他和殡葬处合作了,他也有可能趁这样的机会向家属大敲一笔。还有,你的皇岩怎么办?” “我不是只做无名尸或是独居老人,医院的工作量也不少。” “总是少了一笔收入。” 他侧目看了她一眼。“你担心皇岩会倒?” “也不是,就是觉得反正我不会讲。”大概就是不甘愿被文哥那样的人抢了他生意吧,也认为他们那种小强行为实在可耻。 “有信用的公司,不会轻易被打垮,你还不明白这道理?” 她明白,但有时候却不是绝对。这世界早不是她年少时认定的黑白分明。 “我只是想到,如果医院也被围标了” 他偏首,就见搁在自己下巴的那张脸略带忧心,他噙着笑。“没什么好担心,要是真倒了,我让你养就是了。” 让她养?她瞪大眼。“你你”会是那种意思吗?但,怎么可能! 他知道她大概傻了。他垂眼轻笑,盯着自己前进的鞋尖,低问:“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愿意养我吗?”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养的意思你懂不懂?二前后态度也差太多了吧,明明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怎么现在 “我很清楚我正在做什么。”他将她略滑低的身子往上托。 “那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盯着他的侧颜。距离这么近,她都能数他睫毛了。 “喜欢。” 第三十一章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眼却一热,哽着嗓音说:“为什么?之前你才说要和我当一辈子的好朋友,现在又说喜欢我,还是还是你现在说的喜欢只是好朋友的喜欢?” 委屈的语气令他心软。“当然不只是好朋友的喜欢,我们不只是好朋友,我只是直到下午才明白一些事。” 略顿,他道:“在庙里找不到你时,很紧张,也很担心。你手机关机,打去你公司又说你没回去。我在山上等不到你,开车去你公司问,没人知道你去哪,我开始慌了。后来,听见你的声音,才发现能听见你的声音原来这么美好。我想,我一定是很喜欢你才会在你不见时感到紧张和慌乱,也才会在听见你声音时,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 脖子上的力量紧了些,他不以为忤,又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别怕。” 她想了想,在他肩窝点头。 “当年那个晚上,我去庙里帮阿嬷求寿,我答应帮母娘做事,盼能让阿嬷多活几年,我以为帮神明做事,是不能有正常男女关系的。” 她想起多年前两人在庙里遇上那庙公时,庙公曾开口要他为母娘做事像被他的话勾出兴趣,她抬起脸,疑惑的口吻:“是不是就像那些打球的球员一样?有听说他们出赛前不能有男女关系,要禁欲,你也是这样吗?” 杨景书闻言,有点尴尬。“我确实是这样想。”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喔。”她反应有点平淡,他耵着她,又道:“这种事不知道能不能说破,所以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他甚至还想过,那个在雨天说要去挖竹笋的老太太也许是母娘的化身。人说天机不可泄露,他以为这样的事不该四处说,说了要是招来一堆人找他问命运问劫数,那很麻烦。 她懂的。学校有命理研究的课程,她修过;她不是不理解其中奥妙,她只是有点好奇。“那你都帮母娘做什么?” “无名尸那个算是其中之一。坦白说,我其实不是很确定,只是有时候看得见一些画面,比方说身边的人可能遇劫之类的,我开口提醒他们留意;或者是我能发现命案尸”他省略了他还能看见灵体的事,他不想她害怕。 她点点头,不答腔。 “你”他忖度她心思。“你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吗?” “不会。帮神明做事的人很多啊,只是有点意外这个会是我们之间一直没办法在一起的原因。”真的没想到他拒绝她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那现在在一起的话,你会怎么样?被惩罚吗?” 他摇首。“这几年我就像在还愿,借了寿总要还,现在还清了。” 意思就是他不用再为神明做事了?这样子他就觉得可以面对她的感情了吗? 她细思一回,似乎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人们对于神佛,总怀着一份尊敬的心,为了表达虔诚,讲究一点的是抄读经文前都得沐浴净身的,何况是男女之间的亲密事。 游诗婷忽然抓起他手掌,瞧了瞧上头纹路,问道:“那你以后命运怎么样?你的感情运呢?不会有什么桃花了吧?” 他好笑地看她。“我感应不到自己的任何事。” “喔。”她懂,那些算命师应该也是这样,算别人很会讲,但自己的偏是算不到。 “那你看看我的感情线。”她把鞋子交到另一手,翻掌,并将掌心递到他眼前。“美不美满?幸不幸福?” 他抓住她的手,她差点滑落,他反手又托住她,笑道:“不用看,从这刻开始,你感情美满幸福。” “是喔”她眨眨眼,美脸凑近他。“那看我的财运?听说鼻子管财富。大乐透好几期没开出了,这期上看七亿,我去买的话,头奖得主会不会是我?” 她探长脖子,让他看她的面相。 他心里一阵好笑,语声无奈:“游诗婷,我不是铁口直断,也不是扁仙仔。” “你当然不是扁仙仔,可是你刚说你看得见一些画面啊,你看看这期得主是不是我?” 他停步,侧首看她。他盯着她湿亮的眼,再往下看鼻、看她的嘴。他将她看个仔细,看得她呼吸微乱了,才说:“我看不到那些。”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啊这样好可惜哦。” 他缓缓勾唇,无声笑开。“不可惜。我想,那一定是为了让我从现在起,只能看见你。”他低缓开口。 游诗婷傻了两秒,明白过来时,用力揽住他,腮面贴上他的。 “其实那一晚” “嗯?”她疑惑看他。 “那一晚的答案,我本来想说的是好,你做我女朋友,但师兄说不能近女色,我以为是连正常恋爱都不可以。那晚被你追问得很烦,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脾气一来,说了非常难听的话。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为了剌激你进步才故意说那些话,我是真的没耐性。对不起。”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其实,无论他当时是什么心态都不要紧了,在这时候能听见他这番话,也已足够。 “景书。”她轻轻唤。 “嗯?” “景书” “嗯。”他抿唇微笑。 “景书景书景书景书景书,杨景书” “在这里。” “我只是想喊你。”她眼一眨,泪花滚了下来,滴在他颈畔。 为他而流的眼泪,多么珍贵。“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她脸微动,紧贴他颈畔。“关在那个房间时,我好怕走不出来,再也看不到你、看不到我妈和叔叔我觉得我一定是因为还没爱够你们,才感到害怕还有、还有其实有句话,我是骗你的,我根本不想那样说” 她停顿了,他心微微一跳,屏息等待。 “每次都说我喜欢你,其实我想说的是我爱你。”她笑了一声,忽然哭出来。“还好,还有机会说出口。” 他这刻能做的,只是将她腿膝搂更紧。 “我回去后要马上加订新规则,除了原有的不准收家属红包之外,还要加一则不能跟合作对像索取回扣。我还要和厂商协议不能有不法的行为,像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到。好不容易我们都跳脱过往传统模式,也努力弥补年少不经事犯过的错,现在怎么能允许他们这样乱来,难怪老是一堆人讨厌我们这种工作者” “你回去应该先休息。”他听出了她的疲惫。想必是受了不小惊吓,只是不想令他担心。 “但是我想吃东西,我肚子饿,他说他有请什么国宴厨师,可是那种情况我吃不下。” “你想吃什么?”他才想起她今天生日。“今天是寿星,我请你。” “又是素面吗?” 他笑两声。“不是。就算现在想吃也没了,随便你想吃什么都好。” “真的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寿星最大。” “那我要吃好大的烤鸡排,要孜然口味的。还要一杯冰西瓜汁、要章鱼丸子、要烤肉串,而且你不能说我在吃尸体。” 他又笑,非常愉快。 盯着他泛笑的唇角,她眼眸微湿,小小声地说:“我可不可以跟你要求一个生日礼物?” “好。” “我想吻你。”话说完,见他微楞,并不答腔,她说:“我当你默许了哦。”然后,她吻上他。可惜她被他背在身后,只能吻到唇角,正懊恼时,身子被他轻巧地放了下来,她看见他转身,脸庞低俯,他吻了她。 他们相遇得很早,却在这时候才相爱。他们谈恋爱的方式和寻常人算是一样吧,偶尔约吃饭,偶尔散步,当然偶尔在约会中,必须赶回去工作。 走出餐厅,游诗婷呵口气。 “感叹什么?”他侧眸看她。 “时间啊。上回和你进餐厅吃饭时还是实习生,现在自己都有公司了。长大以后觉得最不够用的就是时间了吧,一眨眼,就不见了。所以”她眨眨眼,凑上前,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有花堪折直须折。”他是她的爱情花,有他,人生才美丽。 杨景书笑一声,捧起她脸缘,面庞一低,吻上她的嘴;他含住她唇瓣,她忽然推开他,手心捂住嘴。 他用眼神询问。 游诗婷摇头。“我刚刚才吃了煽烤奶油猪排饭,你吃素的。” 他懂了她意思,有点傻眼。“然后?这有关系吗?” “这样子我会有罪恶感,好像害你破戒。” 他无奈地揉揉鼻子,牵着她往前走。“跟你说没有这种问题,我也没发愿要吃素,只是自己想吃而已。” “虽然是这样,但你没想过这种问题吗?吃素的和吃荤食的在一起,食物可以分开煮,但是接吻就很麻烦了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吃素好了。” 杨景书瞄她一眼,不作反应。这好像是她第三次说要吃素了,但没多久又忍不住开荤。 “我们来打赌吧。”他停下脚步。 “赌什么?” “赌你这次撑多久。”他目光烁亮,湛动趣意。 她这才明白他所指何事。“一定可以很久。” “你不是第一次说要吃素了。” “因为跟你吃饭就会变得比较麻烦,像上次你不就因为我还专程跑去买另一家的饭?”她说的是上个月的事,她不小心得了重感冒,烧了两天,不得已在家休息一天。她和雅淳合租房子,他担心雅淳上班后她没人照顾,他就在她住处待上近一天,其间遇上午餐时间,他还外出买饭给她和自己。如果她也吃素,他就不用跑两个地方买午餐,基于这原因,她才想干脆也吃素好了。 “不麻烦,只是买个饭而已。” “这次不一样啊。”她瞄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为了可以每天都吻你,我要逼着自己吃素。” 真是出人意表的理由,他笑两声。 若是不知她体验过死亡课程,对于她这样时时示爱的举止,或许会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正因为知道她的心态,他也乐于接受。 虽然目前的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样,但他想,先用行动表示,相信他终有一天也能像她这样勇敢说出来,即使以他性子来说,实在有些难度。这或许就是他对她逐渐喜爱的原因——一个女孩子能这样被他拒绝了还不吝惜告诉他她对他的喜欢,他很难不动容。 第三十二章 “吃什么都好,自己喜欢就好了。”稍后,他握紧她手,冒出这句。 她静了一下,才应声:“嗯,真的是这样对了!”她侧眼看他。“那个标案真的被新民拿走,对你们影响很大吧?” “是不小。” “这样没关系吗?” “不用担心,我一直跟员工要求的就是诚信和同理心,这两点掌握好了,自然能让客户产生信心。”他盯着两人的鞋尖,道:“这行业你也知道,不能做得太华丽高调。” 是,这行业虽说是新兴行业,但也不能把广告做得太大打得太凶,总不能打开网页翻开报纸就见到礼仪公司什么接体服务什么打桶竖灵有的没的,或是消费满多少就送你大体礼券还是棺木买一送一等等的,那不被骂死才怪。 “这样说吧。”他又开口:“现在不是有很多网络美食?我发现有些店家也不是靠营销走出一片天的,是东西实在,网友吃了喜欢,利用网络分享后,带动了买气,久了自然就成名店了。” “皇岩多久了?”她忽然想起,她一直忘了去了解这部份。 “也快十年了。那时候帮阿嬷求寿,没几日她真醒了,心里面觉得很不可思议。看她生活可以自理,我打算出去找工作,但什么都不会,所以又回到葬仪。 我跟仁凯找了间小葬仪社,在那里帮人抬尸接体。那年九一一一,抬了很多,都是 简单白布盖了就抬出来放,看着心里非常酸,想着还好压在底下的不是我家人, 但又想着如果是我家人,我能不能承受?之后就想要自己开一家。阿嬷把爸妈留 下的那栋房子卖了,我因为那笔钱才有了皇岩。”他觑她一眼,轻捏她手背。 “不要担心,如果工作真少了那也是好事一件。换个角度想,我们长年作息不正 常,趁此好好休息,也能让员工们可以有更多时间回去和家人相处,不是吗?” 他脚下忽顿,不走了。 诗婷停步看看他,还有他的目光所在就一栋屋子而已。 “屋里有你认识的?”她好奇地问。 “算认识吧,但都不在屋里了。女的要分手,男的不愿意,砍了她后,自己 再从上面跳下来。”他手指了指。“男的跳下来时,头颅就撞到那个阶梯,当场 脑浆四溅。我记得当时为了填充那个头,费了不少心思。”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眼往前走。 “怎么了?” “就是我们好像在约会?” “唔。然后?” “然后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提命案的事?”她勾住他手臂。“别人都是指星星指月亮要女朋友看,我却是看以前的命案现场”上回也是这样,说什么他那天进解剖室,又跟哪位法医学到了什么的。 他顿了半秒,反应过来时,有点尴尬。 “那”他搂搂她,道:“下次约会做点别的吧。” “吁——”拎着便当,游诗婷停步,在阶梯上喘口气。抬眼向上望,就快到了,李爷爷的家在阶梯上方绕个弯就能看见。 吸口气,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却看见有一人影站在最上阶朝下望来。李爷爷家附近也只有两户人家,她每日来送便当,和那两户人家早已熟透,上面那人会是那两家的客人? 她带着疑惑地上阶,经过那人身侧时,他喊住她。“小姐,你是来帮李爷爷送便当的游小姐吗?” 她点头。“请问你是” “我是李爷爷的远亲,刚好经过,就上来看看他。”男人西装笔挺,事业有成的模样。 她笑了笑,提着便当往前头那坐在屋外椅上等候她的老人家走去。“那你有空要常回来看爷爷,老人家需要的只是关心,其它物质什么的都不重要。” “爷爷,你今天好吗?”她进屋搁下便当,出来搀扶拄着拐杖的老爷爷。 “吃饭了。今天菜色我有偷瞄,超棒的哦。糖醋里肌、香煎鳕鱼,还有家常豆腐、培根炒高丽菜和炒空心菜。” 拉开椅子,才发现老爷爷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小婷,他——” 游诗婷看向站在门边那人,笑道:“哦,我知道他是谁啦,他说是你远亲。”让老爷爷坐稳后,她进厕所拧了条毛巾出来,帮老爷爷擦过手。 把毛巾搁一旁,她打开便当盒,递给老爷爷一双筷子。“爷爷吃饭,我把毛巾拿进去放,等等帮你挑鱼刺。”转身时,就见那男人盯着她瞧。 那男人为什么那样看她?她疑惑地进厕所把毛巾挂好,走出时,那男人开口了:“游小姐每天都来送便当?” 她顿一下,点点头,然后走过去帮老人家挑出鱼刺。 “你不是在工作吗?这样不会太累?” “送个便当花不了多少时间,不差这一点时间的。”她边挑鱼刺边回答,余光见老爷爷又在对她使眼色。怎么了?那男人难道有问题? “怎么会想要来帮爷爷送便当?” 她想了想,笑一下。“因为他没人照顾呀,医院正好有送餐服务,我就来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觉得关怀这件事,可以做得更早。”回答后就见男人笑了一下,看上去满温和,但她还是觉得这男人古怪。 而在差不多的时间,张柔柔的母亲正接起一通电话,对方的谈话令她意外,也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张母甚至有点生气这种电话根本是在掀家属旧伤,但还是留了对方的电子信箱,并提及会寄影片过去。 大约两个半月后,莲华收到了殡葬处的公文,是莲华获选年度评鉴优良殡葬服务业,绩优业者之一的颁奖邀请。 游诗婷领奖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名单中列为绩优业者共有二十家,大集团公司的就占了三分之二,她想不到自己是那三分之一的其中一个,皇岩也在那三分之一其中。 整个评鉴过程除了实地访查,还有电话访问曾接受过服务的丧家。莲华其中一位丧家寄了影片给评鉴委员,内容是莲华负责人在医院和癌友的互动侧拍,以及那位癌友的告别式。 告别式以旅行行前欢送会的方式进行,显得别具巧思;与癌友的对话温馨有趣,加之委员实地访察时,得知她在医院做志工,遂特地前往独居老人家访视她做志工时的态度。 评鉴委员认同莲华的理由,主要在于形像广告片传达的正面教育、善尽社会公益责任,并且实施个别化、创新之殡葬服务。 至于皇岩获奖,是因其对服务过的低收入户进行长达一年之久的后续关怀,并依家况送三千至五千不等的生活费。 “那时候跟柔柔聊天,根本不知道柔柔的妈妈在后面侧拍,还好我没欺负她。”游诗婷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提笔练字永字,她练一星期了。 坐在她身侧看她练字的杨景书笑了笑。“你会欺负她吗?” “以前都没欺负她了,怎么可能在她生病时还欺负她。”什么时候开始可以不写这个永字呢?要永多久啊? “她妈妈应该只是想把女儿最后的身影录下,结果那段影片却为你们的服务加了分。” “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妈妈什么时候站在我们后面录像,大概我跟柔柔聊得太开心才没注意吧。还有,我知道得奖原因时,才想起来之前去李爷爷家送饭,遇到的那个奇怪男人可能就是评鉴委员吧,难怪李爷爷那时一直跟我使眼色。”可以不练了吗?她悄悄搁下笔,侧脸看他。 “倒是你,你们得奖你怎么事先没让我知道?我看到仁凯上去领奖时才知道皇岩也得奖。”幸好是仁凯去领,因为和柔柔对话的那段影片在领奖现场被播放出来,如果是他去领,他就会知道她和柔柔偷骂他了啊。 他微笑开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无话可说,只觉他好低调,典型的为善不欲人知。 “别偷懒,快练字。”看出她意图,他碰了碰她手臂。 “新民没得奖欸,还好没让他们得奖。”她找话题,拖时间。偷瞄一眼墙上挂钟,还有半小时啊。他要她每天写一小时字,现在才过半小时,得想办法把剩下半小时混完。 “那不关我们的事,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好。”他又轻轻推她手臂,示意她拿笔。“乖,练字。” “可以不练吗?”她觉得练书法比提便当爬八十几个阶梯还辛苦。 “你不是说每次约会都在聊命案?” “但我也不是要你把约会内容变成练书法呀。”是了,上次跟他说约会可以不提命案吗,他说下次找别的事做,她满心期待,以为会有夜景、浪漫晚餐,还是看电影,结果他却带她来他办公室练书法。哪家情人像她家情人这样约会的? 他笑两声。“快练。还有半小时,写完就好了。” 她莫可奈何,再度握笔,调整坐姿后,缓缓下笔。 “不是这样,你执笔的姿势不对。”一旁书法大师纠正着。 不对?她睨他一眼,重新将食指与中指并拢,大拇指放笔管左边。 “我说过要掌握指实掌虚原则。” 指实掌虚?她瞄瞄自个儿的执笔姿势。有啊,她虚到可以塞一颗鸡蛋在她的掌和笔管之间了。她在心里叹气,垂眼,认命练字。 “你要放轻松,笔握太紧了,应该像这样。”他说话时,慢慢挪到她身后;两臂伸展,左掌贴着桌面,右掌握上她执笔的手,她被他完全包围在胸前,头稍转动,就会擦过他胸口,都能听见他衬衫衣料被她磨擦的声音。“像我握住你的这种力道,感受到了吗?” “”她、她只感受到他的体魄和体热啊。他胸口贴着她的背,温热的气流拂过耳际,她耳根一热,只能傻傻看着他握住她手,领她写字。 她眼珠子根本无法专注在字上,偷偷上移,看见他刮得干净的下巴还是有一点点又冒出头的小胡渣,有一点性感;他低垂的长睫和专注的侧颜都甚有吸引力。怎么办,她好喜欢他 “专心一点。”杨景书低垂的视线扫过她泛着薄红的脸蛋。 她咬咬唇,道:“我们可以就这样子练练一小时吗?”这种练字姿势真的太美妙,虽然害羞,但是好甜蜜,多来几个小时她也甘愿啊。 他笑一声。“好,就练一小时。” 一小时后,维持同一姿势的两人,腰酸背痛。 他想,下次约会还是做点别的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