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兽还美的男人》 第一章 【第一章 金秋时节,中原武林盟总舵,各路好手齐会。 正厅聚贤堂前,以一块块巨大见方的青岗地砖打造而成的宽广武场上,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打得正火热。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艺对战定然高下有分。 然,武林盟比武大会所争的,却非个人武学造诣“天下第一”的名号,而是各武林门派之间的武艺较量。 比试分成几组,采单场淘汰之法,各门派可推出三名弟子参赛。 倘要挺进最终一轮的对打,必得在分组当中过关斩将,一路连赢七场。 比武大会的宗旨,明面上虽说是“彼此切磋”、“相互琢磨”但这一门一教一帮一派的荣辱,可都悬在这片大武场上——须连赢七场方能挺进决赛,若能夺魁当然最好,如若不能,派出的三名得意弟子也得尽力撑持,拚过一场是一场,可不好两下轻易就被踢出战局。 武林门派讲究门面、口碑,若在比武大会上丢了脸面,比试未过半便已全军覆没,这输人又输阵的势态断然是一记丧门钟,往后日子想要招得优秀的新进弟子,就很难了。 而一个门派若失掉武林新血的灌注,陷入欲振乏力之境,在江湖上必定势微。 比武大会已来到第四天。 明日最终一轮的压轴比试将由哪两个门派的杰出好手对战,在今日午后结束第七轮的竞技,结果便会揭晓。 只可惜众人没等到那个结果。 一道劲捷的男子身影掠过高墙石檐,倏地跃进武场。 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左臂一记扫挡、右手一扳一扣,场中央上缠斗的两门派好手立时被他拆解开来,各自往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 变故突如其来,场中俱是一静。 随即,喧嚣暴腾! 老武林盟主像是偷偷打盹儿被吵醒一般,低唔一声,揉了揉眼挑眉去看。 此人闯武林盟总舵,竟能避开外边高手如云的武林盟护卫,直入聚贤堂前。 武林中人,五湖四海以武会友,不请自来话还好说,但他一进武场便出手,那一招异常利落,猛劲薄发,生生阻了比试,尽管惊艳此人之技,观战的众人亦都竖眉怒瞪,骂声不断。 “你你邬雪歌?!怎么会”这一边,遭不速之客单臂扫挡而退开的玉镜山庄大公子邬玉飞定睛一看,俊俏玉面满是愕然。 被唤作“邬雪歌”的男子猿背蜂腰、挺拔如松,此时一把发尾微鬈的散发甩扬,朗朗天光下,褐发带着暗红,露出一张深目高鼻却极为年轻的面庞横竖不过十五、六岁模样。 闯武林盟总舵的人,竟是个嘴上没长毛的高大少年! 少年一双深瞳湛蓝似海,目光凛冽无端,正缓缓扫视全场。 这会儿,不仅邬大公子惊愕,待看清来人面貌,众人内心皆是一顿。 虽说初生之犊不畏虎,这少年气势也太过凌厉! 周遭气流宛若有形,似随他环顾的姿态徐缓而动,眸心迸光,锐气翻涌,如藏匣宝剑之将出。 “孽障!” 一声怒骂高响,众人视线一调,便见玉镜山庄庄主邬海生大拍太师椅的扶手立起,一臂伸长,气到手抖,直指武场上的少年。 邬海生大骂。“你想干什么?!想坏我玉镜山庄的名声吗?!别忘了,你已被逐出师门,与玉镜山庄早无瓜葛!” 见少年面色冷峻,抿唇不语,邬海生倏地朝正堂方向抱拳一拱,义正词严道—— “左盟主,此人虽出自在下门下,然桀骜不驯,目无尊长,数典忘祖,难以教化,既入玉镜山庄却又偷窥别派的武功心法,已非我玉镜山庄门人,今日大乱武场,定是当日遭我斥责驱逐心有不甘,因此才——” “邬庄主不也私下修练那所谓的别派的武功心法?”少年冷声截话。“可惜阁下慧根不足,无法领略一二,自身平庸,却容不得旁人跃进吗?” “什什么?”邬海生保养得宜的儒雅俊面气到胀红。 “那武功心法是我娘亲传下,以图和口诀仔细记载成一册心法秘籍,邬庄主将它夺了去,私藏于内房夹壁中,阁下如此这般觊觎他人之物,岂是君子所为?” “觊觎?你、你你这个孽子胡说八道什么?!那册心法秘籍我亡妻的遗物我还不能碰了?等等!你如何知道秘籍藏在内房夹壁中?!莫不是你你”听到这儿,众人终于厘出一些头绪——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眼看着就是茶壶里的风暴刮到明面上来啦! 玉镜山庄是江北颇具名气的剑宗门派,传至今已第四代,弟子遍布一江南北,庄主邬海生与元配夫人育有三子,皆拜入玉镜剑宗门下,自小便随父亲习武,其中身为邬海生的长子兼大弟子的邬玉飞年约二十五,几尽得父亲真传,实是玉镜剑宗年轻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至于这名褐发蓝瞳的冷峻少年,略熟悉玉镜山庄的武林人士该有所耳闻,若就眼前势态推敲一番,不难猜想—— 据说是邬海生一次江湖游历遇了难,险些身亡,幸得一名域外女子搭救才保住性命,当时邬海生的元配夫人已病逝,邬海生年岁未满四旬,儒雅俊俏却带点沧桑的孤高气质深深掳获域外女子芳心,于是邬大庄主秉持“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的心志,以身相许,迎娶那名域外来的女子成为填房。 新任的这位邬夫人肚皮很快有了动静,一开始以为是过门喜,但成亲尚不到九个月,孩子便呱呱落地,还是个足七斤重的小壮丁,五官轮廓像极了美丽的娘亲,若要找出与邬海生相似的地方,勉强也只有那偏白皙的肤色。 隐隐有绿云罩顶之疑,许是心结难解,邬海生实不怎么待见自家么儿。 这两年,邬家大郎、老二和老三,甚至是玉镜山庄的几名得力弟子,皆在江湖上行走,武林里混个脸熟,然邬家小儿的名号却鲜少人知。 如今平地一声雷般现身,确实夺人目珠,确实 好看啊好看! 见老盟主揪着银白美髯笑咪咪地瞧着,武林盟左右护法亦动也未动,这是打算想坐壁上观了。邬海生心中暗骂,两道目光狠狠又扫向么儿,胸膛起伏甚剧—— “行啊!现下连梁上君子都当得,东西要不到就偷,跟你娘亲一个德行,偷偷摸摸的勾当两下轻易干得顺手——” 邬雪歌脸色骤变,蓝瞳缩颤,生生逼得邬海生吞下后头更不堪入耳的话。 “爹,我来收拾这野种!”从未将少年视作自家兄弟的邬家老三邬玉兴蓦地扬声,窜上武场,手中长剑已出鞘。 邬雪歌直到剑尖指至胸前半寸才出手。 他两眼抬也未抬,众人双目则是眨都不及眨,事儿便了结。 长剑被折作五、六段,邬家老三闹不清肚腹究竟是挨了一脚还是一拳,总之人往后飞了,飞呀飞,十分省事地摔回玉镜山庄的座台里。 登时,叫“三师兄”的、叫“三弟”的,惊呼声此起彼落。 玉镜剑宗一干弟子扶人的扶人、喂蔘丸的喂蔘丸、掐人中的掐人中,败了一个邬三,几个习艺有成的全随二师兄邬玉扬上武场,团团将人围住。 对方是人多势众,却也没花邬雪歌多大功夫。 骂声不断的几名弟子连同邬玉扬在内,剑器全被缴下了不说,两边颚骨关节皆遭徒手卸脱,接着一个个被或踹或打、或掷或抛地甩下武场,过程可谓目不暇给,手段可谓干净利落。 还不逼得邬海生亲自提剑出马! 招式明明大开大合却剑走偏锋,无比刁钻,片刻已交手过百招,竟是招招落空,如何也无法近敌之身! 剑锋渐渐沈滞,像被一团气缠黏摆布,邬海生顿时心惊胆寒,拚着一股真气硬将剑器撤回,退开好几大步。 “怎么可能?你你内力何时练到如此境地?明明很弱很无用才是,怎么可能”大口喘息,喘着喘着突然目眦欲裂,恨声道—— “是你阿娘,那个女人她把诀窍全告诉你了是不?读懂心法的诀窍她偷偷教你了是不?我就知她肯定还藏着一手,整本心法几要翻烂,背得滚瓜烂熟,偏就无法融会贯通,原来是她防着我”约莫是怒急攻心,忽地一阵剧咳,玉镜剑宗还没被打趴的弟子见状自然全冲上前搀扶。 这原是玉镜山庄自家的事,但今儿个闯武林盟的少年年纪当真是小,胆子着实太肥,身手实在太高,让人瞧着实在心痒难耐啊心痒难耐! 第二章 “我来领教小兄弟高招!” 伴随一声雷吼,一名身形高壮的年轻汉子从左侧看台跃进武场,大脚站定,郑重抱拳,通报门派与姓名,摆式。 武场上连三变,先是各门派比武大会,跟着不速之客闹场搅局,紧接着上演玉镜剑宗自家的恩怨,突然有人横插一记,通报门派姓名兼摆式,完全是以武会友、欲切磋武艺的作派。 绕了一圈又回到比武上头,盟主老大人似乎还觉得事没跑偏,挺不错,兴致勃勃的模样像鼓励后生们想玩便玩玩。 须知三年一度的比试大会尚无结果,却冒出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小子,若拿不下他,还有什么脸继续在武场上待下去? 于是一个、两个、三个十多个,莫名其妙成了车轮战。 少年的武功招式出自玉镜山庄,然内劲实在邪门得很,似越战越强,就连武林盟的几位好手忍不住亦下场一试。 武林盟内功夫仅次于盟主老大人的右护法大叔有意试邬雪歌内力,后者遇强则强,本是不轻易认输的脾性,这一斗,打得邬雪歌天灵发烫,热气蒸腾,他费劲撑持,气喘如牛,目光却益发清亮。 “莫欺少年穷啊,何况小兄弟这把功夫可不算穷,眼下这般逼他,再几年你可打他不过喽!” 不知是围观的哪一位老前辈在场边朗声笑说,还引起附和,邬雪歌努力调息,定定望着这位武功奇高的大叔收手退开,甚至朝自己颔首扬了扬唇突如其来的善意令邬雪歌一愣,却在此时,后方忽有劲风迫来。 从来文人相轻,武人相重,一番车轮战下来,钦佩他年少却武艺超群的人不在少数,此时见他回身略慢,纷纷张声提点—— “留神啊!”“左后,小心剑锋!” “我呸!什么玉镜山庄玉树临风的玉飞公子,背后偷袭,也太不要脸!” “还是趁咱们右护法大人狠狠掂过小兄弟斤两后他才使出这烂招,想捡便宜呢,咱见过不要脸,可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 邬雪歌以退为进,先避长剑锋芒,几下吐纳已寻出对方破绽,遂揉身而上。 邬玉飞手中剑器被震飞,半身发麻,腕脉立时被擒住,跪倒在地。 此际要毁掉邬大公子一条臂膀根本易如反掌,邬雪歌脑中有无数念头闪过,然还没想清楚自个儿意欲为何,迟缓间手劲忽弛,背央却扎扎实实挨上一掌! 下狠手偷袭的是邬海生。 爱子心切,怕迟些出手,长子一条臂膀真被卸下,在众武林同道面前不顾玉镜剑宗的脸面耍阴招,邬大庄主委实是被逼急了。 他自适才顺过气后就蛰伏在场边,离邬雪歌甚近,骤然一击,场边竟无谁能及时出声提点,就连才走下武场不久的右护法大叔也仅来得及飞窜过去阻下他的第二记掌劲。 全场哗然—— 声音如浪似潮,一波波从耳边打过,邬雪歌只觉得吵,什么也听不真切。 背央承受的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但他很能忍痛。 闭眼,紧咬牙关,让血肉肌筋适应那股骤变,意识到手中犹扣紧邬玉飞的腕脉,他陡地瞠目,瞳底蓝辉乱窜。 “师弟,住手啊!”一道窈窕身影突然飞扑过来,扑到倒地的邬玉飞身上。 女子扬首瞧他,芙蓉玉颊垂挂两行粉泪,美眸轻覆水气。 邬雪歌居高临下睖瞪着这个长他两岁的小师姊元咏晴,下颚绷紧,额角微抽。 “以往是是我对不住你,我跟你道歉,你不要为难大师兄,是我对不住你,师弟师弟雪、雪歌,求求你”柔声带着微哑泣音,一声声恳求,艳丽脸蛋上一向顾盼生姿的骄傲神态被楚楚可怜的模样所取代,当真我见犹怜,无人不为之心疼怜惜。 邬雪歌只觉一股浊气从胸内烧起,烧得人厌烦欲呕。 甩开扣在掌中的臂腕,他选择眼不见为净,一跃窜上高墙,消失在众人眼界中。 这一年,中原武林盟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落得惨淡收场。 比不下去,也不用再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随随便便就把整个场子全端了,还想怎么比? 按理,夺魁之人在下一届的比武大会须得亲临武林盟总舵,必须接受新一任魁首的挑战,当时下场与少年较量的十数人中便有上一届的武魁首,后者输得倒也心服口服,魁首之位自是拱手相让。 结果三年容易又秋天,比武大会上,新扛着魁首封号的人—— 没有出现。 尔后匆匆又三年,依旧是比武大会上,那张专为魁首所设的太师椅上—— 依旧空空如也 不经意间听到野兽嚎叫,悲鸣一般却动人心弦,无比灵动的耳力于是将他从远处带进这座隐密的谷地。 他足下无声,徐缓踏入谷地时,那头灰狼半身已陷进流沙中。 越挣扎下陷得越快,灰狼像是察觉到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于是垂首,两只前脚不再乱动,尚未被流沙吞没的上半截肚腹剧烈鼓伏。 狼瞧见他了,如星闪烁的狼眼湿漉漉。 他走近,走在下沈沙地上,高大精实的身躯彷佛比影子还轻,大脚靴子往沙上一踩,不留半点痕印,流沙恶地在他底下显得温驯悄静。 灰狼先是咧了咧大嘴,尖牙泛亮。 他将手放在牠额上抓了抓那柔软皮毛时,狼低呜了声,湿润鼻头在他随即探来的掌上蹭动,竟挺委屈似。 他似乎笑了,嗓声幽荡—— “这谷地里什么也没,你进来做什么?”见影子异常清楚,遂抬头上瞧,这一瞧倒有些惊艳。 “为了这一轮圆月吗?”狼嚎月,一向是要挑地方的。 谷地不算大,四周尽是断壁高崖,由下往上看颇似坐井观天。 此时月上中天,无半丝的云,小小一幕穹苍是宝蓝色调,玉盘般的明月占住一大片,一时间像变大许多,然后是数不尽的星子,点点聚成银河。 他无声勾唇,大手一提,如桌上捻柑似,眨眼已将灰狼从沙中抓起。 “去吧。”一抛,劲力使得恰到好处,毛茸茸的壮硕躯体被抛到不远处的谷口,落地甚轻。 他也不再管那头狼,一口气徐徐吐出,瞬间,放任身躯往沙里沈。 能坐就别站、能躺就不坐,他干脆往后一倒,躺平。 所有静谧的、闪亮的皆映入目中,景致别开生面,当一只坐井观天的蛙像也不错他忽而记起,也曾这样仰望一轮月。 在闯进武林盟、大闹了比武大会,他离开之后避进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那是他被逐出玉镜山庄后的安身之所。 当时一踏进破庙前院,他便倒地了,背央遭偷袭的那一掌没能完全挡下,打得他的气海穴大乱,全靠意志撑持才将自己拖回山神庙。 胡乱抹了把脸,松懈气劲的身躯正悄悄慢慢地被流沙吞噬,他也不管。 那时似乎吐了几口血,他昏过去,再次张眼时,清亮圆月就挂在庙前大树梢上,他怔怔看着那轮月,怔怔看着那位老武林盟主从大树梢上飞落,如轻羽飞坠,慢腾腾的,无声地荡到他身边。 他满眼戒备地瞪着,老人却冲着他笑弯两眼—— “趁你不醒人事昏得彻底,咱没跟你这小子客气,仔仔细细把你摸了个遍,呵呵,现下应该也挺舒服了才是。” 老人这么一提,他才察觉胸中气郁已泄去泰半,想是对方出手相助。 但即便老人没出手,他的内息功法亦能自愈,不过多花些时候罢了。 “不怎么领情是吗?嘿,抿唇绷颚,凛眉瞇目的你这娃子发倔的模样还挺俊俏啊,跟咱年轻时候像到一块儿了。”叹气,忽地喃喃低语。“三年一度比武大会,满中原武林淘澄过来又淘澄过去,终于啊终于,终于淘到一株好苗子,我容易吗我?可让我好找啊,邬海生这小子也太不地道,早把你藏哪儿去了?咱俩儿要能早些遇上多好!也不用愁白了老夫一把胡子,担心中原武林盟里人才凋零” “欸欸,实在不好当你的面骂你爹,不过你那爹也确实该骂,看来玉镜剑宗往后会有好长一段时候得低着头、夹着尾巴过活了。” “什么什么?他不是你爹?嘿,他邬海生还真就是你亲爹!”老人信誓旦旦点头。“外貌尽管差异甚大,但骨骼筋脉却是血亲般相似,你不信你爹,总得信我,你怀疑你家娘亲,总不能怀疑我。”嘿嘿笑,招摇地晃着五指—— “老夫这手出神入化、摸骨辨人的摸骨功,今儿个可是摸了你爹又摸过你,你这小子确实是邬家的种,一准儿没错。再者,咱来这儿之前还问过作客武林盟的江湖百晓生,那家伙说了,玉镜山庄邬家子孙,十个有九个眉中带痣,我瞧你左眉尾巴里就藏着小小一颗。” 那些事,那些话,已时隔六年。 嘲弄勾唇,他下意识抚了抚左眉尾的一颗小痣。 娘亲在世时曾一而再、再而三对他说,他的的确确是邬氏血脉,只不过自小遭邬家人苛待的他,很难不心存怀疑。 他曾暗自希冀生父当真另有其人,希望自己与邬家人毫无血缘牵连,如此这般,那些人待他的不好,也许就能释怀,也许当年便不会处心积虑选在武林盟比武大会上,让玉镜剑宗出大丑。 他为了让他们邬氏父子在武林同道面前颜面扫地,为了能狠狠砸碎玉镜剑宗招牌,可是费了极大功夫隐藏实力啊 第三章 “你这小子也真够狠,随便这一闹腾,亲爹的门派都能闹垮。” 老人口气不像责备,倒有些“行!咱欣赏你!”的调调儿。 “你那套内功心法确实大奇,但那是域外兽族人才可能练就的本事,其实只有图没有字才对,而图就画在一张羊皮上呵呵,问咱为啥清楚这事吗?嘿嘿嘿,武林盟里养着一群包打听的伙计,又跟江湖百晓生互有往来,百晓生底下那些人脉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好用啊!”略顿—— “你娘亲没能练成,你却练得一发不可收拾喽,兽族人的天赋到你这代再次活起,也算有些盼头,到底没让这偏门至极却又中正浑厚的法门失传至于多出的那本册子,想来是你娘亲为了你爹,才将域外兽族的武功心法译成汉文写作口诀,并以图相辅,但他无论如何练不成,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可你就是淘气,硬把那册子偷了去,咱瞧着,你爹准要气疯,这下你可开心畅怀啦” 是,就是成心不让邬海生好过。 娘亲将兽族传承下来的羊皮图给了他,那一个个小图由线条回旋再回旋组成,宛若人体中的奇经八脉,不需娘亲多说,他目光一落在图上,脑门发热发麻,像瞬间开了窍,也不知开哪门子窍,只觉源源不绝的气猛然灌顶,往四肢百骸冲腾,肌筋、骨骼、血肉、毛发全身上下最最细微的东西全活起。 彷佛以往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直到这样的无形碰撞,他才真真苏活。 他依图练气,邬海生看重的是汉译口诀,娘亲写下的那本册子对他而言无丝毫用处,他偷出毁去,仅想给邬海生添堵罢了。 那位有些不正经的盟主老大人在他耳边念叨了一大堆,最后的最后,老人重复又重复、强调再强调—— “既然闯上武场打过比武大会,你把各门派的优秀子弟全打了个遍,无论如何,三年后你还得给咱回武林盟亮亮相,谁让你夺了这个武魁首,该担的事儿还得担好喽,你要不回来,那是打我老脸,没把整个中原武林瞧在眼里,届时嘛嘿嘿嘿,就别怪老夫心黑手狠。” 谁理那老头啊什么武魁首?还得回去亮哪门子相? 乱七八糟的活儿,谁爱担谁去担! 漂泊六个年头,从未想过返回中原旧地,那地方不是他的根。 这些年武林盟的人一直追踪着他,是有些不胜其扰,但更教他厌烦的是,时不时有人寻他下战帖,常是在饭馆里打尖、茶棚下小歇,甚至野宿之时,那些人莫名其妙便跳出来自报师门与姓名,说是想与他切磋武艺,还不准他拒绝。 烦! 当年仅是单纯要玉镜剑宗好看,未料把自身也搭进去,惹得一身腥。 直到这两年往域外游荡,走过纵谷与高原,跨过砾原与沙漠,去到极远的西边,销声匿迹,避开许多莫名其妙之人、许多无聊至极的事,日子像才安生了些 那个什么武魁首的封号,谁要谁拿去,少来烦他! 四周寂静,孤独的气味一向尝惯,今夜无意间邂逅这片星月,也算有些滋味。 鼻口掩去吐纳,以丹田龟息,功法在体内自在周行。 他头颈放松,全身皆松弛而下,任流沙漫过双耳、漫上颊面与额头、吞了他浓密的发,最后盖去他的唇、他的鼻 突然——有动静! 埋在流沙中的双眉甫蹙,他的肩臂竟被用力拽住。 身上的细沙啪啦啪啦又沙沙乱响地往两旁泻流。 他动也未动,心火却瞬间怒烧—— 这些人扰得他还不够吗?! 天之涯、地之角,他藏得够深够沈了,还想将他挖出来折腾才痛快吗?! 偏偏一个赛一个弱,打发这些人究竟得打发到何时? 扪心自问,他也想求败,可若为了日子清静而要他故意认输,实又太折辱自己,就三个字——办不到! 烦啊! “你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嗓声微喘,像出了大力气一时间还没完全缓过来,听得出没半分功底,低幽幽的,略绷的问话让语调添了几分柔韧。 他骤然睁眸,长睫沾沙,几颗细沙还掉进眼里,竟似无感。 清月下,女子一张鹅蛋脸白得润出一层薄扁,乌发用素布简单扎在脑后,眉长入鬓,颇具英气的墨眉下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头是润润的尖,眼尾弯弯上扬,不俗不妖,只觉无比的清亮澄明。 他在那两丸澄亮的瞳底瞧见自己,因为她脸蛋就悬在他上方,正气喘吁吁跟一滩流沙奋斗,想把他的头与肩臂先捞出流沙。 见他陡地掀睫,她似乎惊了一瞬,但很快便稳住脸色。 吓着了吧?他想。 也是啊,他有一双极其诡异的蓝色眼睛,连与他血缘相亲的人都不敢直视。 心底忽涌嘲讽,他面上仍在发僵,作不出表情。 忽而,他削瘦峻厉的下颚被人扣住,欲吸取他的注意力般微用力扳正,那略凉的指很很柔软,这一扣,彷佛往他胸房里去,前一刻才冒出的什么嘲弄笑讽的,全凝结成团了 “我手劲不足,没法靠自个儿拖你出来,所以得把你绑着系妥了,才能赶着老米将你拉出,要支持下去啊,你且再忍忍。”她迅速说着,雪颜沈静,甚至略显清冷,但上身却贴靠过来,几将他环抱。 不,不是“几将”是真的张臂环抱过来,在她花了吃奶力气把他单边肩膀和上臂勉强拖出之后,她以相当迅捷的动作将一条粗绳穿过他腋下,再斜绕到另一边肩头,稳稳系住。 她蓦地起身跳开。 他目珠不由自主寻她而去,眼角余光这一瞥才明白,原来她口中的“老米”不是谁,而是一头异常壮硕的骡子。 斜绑住他的那条粗绳,另一端就套在骡子硬颈上,女子赶着骡往后退,鼓舞般不断轻拍骡子的颈和背部,口中亦不断道—— “行的,老米。行的,快出来了,再退再退,用力啊,只差一点点了” 她鼓动“骡心”的声音并不高亢,是徐缓低柔的,偏有股叫人不忍辜负的味道,像若没为她成事、了结她的心愿的话,当真要内疚到死都不足惜。 努力努力! 壮骡当然不负她所托,与流沙的下陷吸力缠斗几回,终于全须全尾把人拉出。 “你真好。”女子捧着骡子的肥颊揉了揉。“先等等,等会儿再喂你好吃的。” 道完,她丢下骡子跑向他,快手快脚解开斜套在他身上的绳索。 那张雪颜再次悬宕在他上方、映入瞳心,他尝试着说话,脑子像懵了,只晓得直勾勾盯着人,无语。 “你没事吧?”莫不是惊傻了?! 对着那双异瞳挥动五指,对方瞬也不瞬,她一惊,连忙伸手去按他的颈脉、探他的鼻息怎么会这样?! 脉动和气息俱无!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倾身趴在他胸前,侧耳听取他的心音。 心音如鼓,咚咚、怦怦跳得震耳,但口鼻皆无气息怎么可能?! 她蓦地记起老人们说过,曾有人因过度惊吓,吓得忘记喘息,一口气若上不来、吐不出,也就没办法纳进新的一口养命气,不出半刻钟,连跳动的心也会因为止息而萎缩,届时不死也得死。 当机立断,她采取老一辈传承下来的方法,扬高臂膀,狠狠的朝那张被惊魇住的脸掴下—— 啪!掌掴声脆响,在这座谷地里造出回音。 她怔了怔,手掌好痛,看着那张被自己扫偏了的峻颜,心头很难不揪紧。 “清醒了吗?”扶正他的脸,她双眸紧盯。 他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许他在梦里,一个挨揍的梦中。 不只是挨揍,他、他这是被打脸了! 当年他十五岁闯武林盟,各门派高手云集,除了偷袭者,他可都守得好好的,没让谁越雷池一步,而这些年每遇寻他挑战的人,他更是连块衣角衫襬都没让那些人碰着,此刻却是如何了?! 她、她她这小娘敢打他脸?! 见蓝瞳畏疼般缩动,她悄悄吁出口气,仍有些紧绷地问—— “记得自己的姓名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要她来管?!他他 “邬雪歌” 他听到自己不大争气的声音,没办法辜负她似地回答了她的问话。 第四章 【第二章 女子听闻他的名字,清淡眉间掠过一丝怔忡,她再问—— “有耳朵的邬?还是没多耳朵的乌?你姓哪个姓?” “有、有耳朵的” “邬爷今年几岁?” “二十一”十五岁他大闹武林盟武场,在外飘荡六年多,算了算实岁,唔应是这数儿没错吧 等等! 他这是着哪门子道? 有问必答的,莫不是被迷了魂? 神识一凛,沉沉吐出一口气,他体内自主周行的龟息功法终于停下,回复到口鼻吐纳。 一时间,如雪松烤过火所散出的松脂气味,淡薄却耐人寻味钻进鼻中与胸间。 邬雪歌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那是她发上、肤上的气味,更是她徐徐逸出的气息。 一惊,忙撑身坐起,结果夹在他乱发间与衣上的细沙扑簌簌地掉,此时散去功法,呛得他又是咳又是喷喷。 “你咳咳名字哈嚏——哈嚏——几、几岁?!”他狠瞠双目,总要问回来才不觉完全地兵败如山倒。 男子恢复过来,气息一下子喷在她脸肤上,热呼呼的,略显促急,她才发觉一张脸离对方着实太近了些他身上的气味令她记起野原的清阔、记起风过树海时的浪荡与奇异的温柔。 颊面微暖,她才想直起上身拉开距离,他倒快上一步,已迅速撑身往后坐挺。 至于他咬牙切齿般的问话,她没多想,淡淡便答—— “西海药山伍家堂,伍寒芝。”略顿,唇角微地一扬。“应是长你一岁,今年二十有二。” 出了中原的域外,男女之防没那么严谨,她适才问他姓名与年纪是想他快些回过神、记起自身,此时遭他反问,礼尚往来地通报像也寻常,所以才痛快应答了。 是个很好看的人呢。伍寒芝心想。 以地理位置来说,西海药山位在域外边陲,过个三川五山便能与中原汉地相接,汉族人一贯是黄肤黑发,但过了西海药山往西再行,那儿的人多深目高鼻,发色与目色可就七彩多变、五花八门了。 她与西边那儿的人作过不少买卖,自是见过许多像他这样的人,但捜遍脑中,想不出有谁的双眼能如他这般奇丽。 他张目时,月光似一下子拢进那两丸深瞳里,谷地应是阗暗的,然托了这一幕清月与明星,她能轻易辨出他的瞳色,蓝得着实野亮。 那双野亮的眼忽地瞧过来,她心头一悸,倏地调开眸线。 她盯着人家直看,看得也实在太久,很失礼啊凝下心思,她遂又道:“此座星野谷地甚是隐密,有半边的地是下沉沙地,不知情的人探进来极可能出事方才那一记掌掴实是逼不得已,还请原谅。” 他一看向她,她就把脸撇开怎么?是自己这副容貌让她瞧着难受了?邬雪歌不是十分确定,但夹杂怒气的嘲弄仍漫上心头,只觉不是滋味。 以往是年纪小、不够心定,才会因血亲或旁人的异样目光而感到愤怒,如今走过五湖四海、飘渡世间,见识过无数人情世故,怎么还会在这样一个姑娘面前莫名中招?! 她表情清清淡淡,敛眉垂眸时,神态格外冷凝,鹅蛋脸容润极,神圣不可侵犯似,仿佛他适才见到的如释重负的神态以及听到的紧绷嗓声都是幻想。 粗鲁扯掉斜系在身上的绳子,他面色犹狠。 “那姑娘呢?夜半时分探进这座隐密谷地,就不怕遇险?” 她先是一怔,眸光忽而调向他身后。 邬雪歌不由得转头去看,竟见一朵朵的小雪花落在整大片山壁上,雪花越下越多,眨眼间已布满谷地山壁。 他定神再看,不,那不是雪,而是如雪的小花朵,他恰巧遇上花开时刻。 耳中微鸣,左胸怦怦跳,他听那女子语调温徐道—— “我熟悉这儿的事,倒没遇过什么危险这星野谷地里,花藤爬满谷中山壁,待月光照拂,花也就开了,白色小花由上往下迤逦,像落着雪似。” “雪歌花” “嗯。”听他道出花名,伍寒芝眉心一轩,颔首露笑。“是雪歌花没错,跟你的名字一样。帮你取名字的那人喜欢这花吗?” 名字是娘亲取的,这域外之境才有的花一直是阿娘最喜爱的。他并非首次瞧见雪歌花,却是头一回见识到开了满山谷的月下雪。 受天华照拂的小花犹在域外盛开,然,喜爱这花的域外女子早已香消玉损 以为他默认了,伍寒芝遂道:“我也喜欢这花的,很喜欢。” 邬雪歌倏地回过头,瞳底隐隐窜蓝火,辨不出喜怒,就是带着一股无以名状的狠劲,想发狠,又不知该冲谁发狠似。 他瞪着她,见她起身走向老米,从搭在骡子背上的连袋里取出一小布包。 她走回他面前,敛裙蹲坐,打开布包朝他递了去。 “雪歌花的花藤虽带些微毒性,能使人滑肠致泻,但仔细利用亦具药效,至于花瓣则具有补肝肾、益精血之效,这便是雪歌花的花瓣捣成泥再和进面团里烤出的饼子,算得上是一种食补,挺养生的,你吃。”一递递进他怀中。 垂目瞪着怀里的三张饼子,发现饼中还夹着干奶酪,奶香混着微甘微苦的气味钻进鼻间邬雪歌脑中有片刻空白,因脑子有些使不动,又或者不够使。 “你、你为什么要要我吃” “因为你肚子饿了。”嗓声温淡,似再寻常不过。 他眉峰略动才想辩驳,一阵咕噜咕噜声清楚响起,从他肚腹中传出。 他又瞪人,面前的女子神情仍淡,唇角却泄出软味儿。 “方才便咕噜咕噜叫了,只是没这回这么响。”她抿抿唇又道:“今夜出来采雪歌花,除了给老米备了些萝卜干和果干,袋子里仅塞了这三张自个儿烙的饼子,你先将就着对付,若不嫌弃,晚些待我采好花,你随我回大庄吧,回到那儿肯定能吃饱的。” 她当他是乞丐、四处讨食吗? 邬雪歌不知自己是否脸红,只晓得倘是有骨气、够争气,就该把饼子甩回她身上,但他却死死抓着小布包,好看的薄唇艰涩摩挲,蹭不出话。 此时,那匹将头埋在花丛里大快朵颐的壮骡突然抬直颈子,鼻中喷气。 伍寒芝一下子已觉察不对,她跃起,从袖底摸出一串铜铃。 “有狼,正在近处徘徊,我已做好准备,你莫惊。”说这话时,她瞧也未瞧他一眼,径直挡在他身前,手中铜铃串用力晃动,一下一下又一下,这驯兽铜铃所发出的声响令兽类不喜,在隐密的星野谷地中造成回音,力道更盛。 是那匹被他从流沙里揪出的大灰狼,邬雪歌知道狼并未走远。 但狼也不敢再靠近,女子掌握在手的驯兽铜铃非比寻常,那层层迭迭的音浪入耳穿脑,震得他体内的兽族血液随之澎湃他不知灰狼何时跑远了,只觉内心升起连自己都厘不清的混沌惊惧。 他被吓着了。 不是因那串驯兽铃,而是她跳起来挡在他前头的身影。 你莫惊。 却是这样坚定轻浅的一句,狠狠惊着他。 老米突然喷出一声浓嗄鼻息,像感受到危机解除,肥颊一甩,晃着长耳。 伍寒芝这时才小小吁出一口气。 她收住铜铃回眸,月光下的脸肤显得有些苍白。 见那双蓝瞳烁着光、一瞬也不瞬,似教她摆出的阵势给弄懵,她不禁腼眺地笑了笑。“没事,狼应该离开了。唔,也可能是我弄错,其实根本无事的。” 他没有应话,傻了般盘坐不动,连那头及肩的微鬈发也凝结一般,偏偏胸口起伏甚剧,包裹着的翻腾心绪,仅有他自己才知的东西。 伍寒芝又道:“西海药山这儿多是山林与野原,谷地亦多,在外行走常见野兽出没,我这驯兽铃是祖上传下来之物,听家里老长辈们说过,是域外一支与猛兽生活在一块儿的部族所打造出来的东西,我用过几回,猛兽确实不敢靠近”太习惯去安抚身边所有的人,就觉很有必要跟他解释一番—— “对了,我还带着不少颗甩地炮,都在老米背上的袋子里,那种炮不用点火,只须使劲儿往地上甩就会爆出巨响和火光,也能吓退野兽的啊?!”她讶呼一声,因为持着驯兽铃的那只手腕骤然被逮住。 第五章 男人的身手快得匪夷所思。 他盘坐,她站立,两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一大步距离,瞬息间他已扣紧她的手。 两具身躯陡然相近,身长颀秀、在女子中确实算是高个儿的她,脑袋瓜竟还抵不到他颚下。 “你”嗓音梗在喉里。 见他埋头凑近,一管高高的、挺得不象话的俊鼻竟然就着她的手东嗅嗅再西嗅嗅,夜月银光洒在他乱发上,镀出流金般的褐红色泽,伍寒芝忽觉心头一荡,指尖微痒,有股想要摸摸那头乱发的冲动就像像帮老米、帮家里养的两头看门大犬顺顺毛那样 下意识吞咽唾津,她颊面发烫,被自个儿的古怪想法惊怔。 “兽族。”邬雪歌低低吐出两字,铜铃上最原始的气味永不会消散,那是出自于他的母族。 这些年四处飘泊,他一直在打探兽族行踪。 当年从娘亲口中仅知族人并不多,不到两百口,且常随着兽类迁徙、居无定所,他没有非要寻到他们不可,只是想着若能会会那些族人,也许是能找到一个所在,令心定下。 他的神态幽远且神秘,撩动人心,伍寒芝只觉方寸微麻,呐呐地问道—— “你知道兽族?你”思绪飞掠,忽记起大庄里的老人和家中长辈尚在世时对兽族人的描述,说他们不管男女,个个高眺健美,深目高鼻的面容轮廓是域外部族中最最好看的,头发尽管有一百种色泽,但眸珠永远像万里无云的蓝天那般湛蓝,老人们还说,他们惯于用鼻子辨识人与物,嗅来嗅去,再怎么无色无味都能嗅出个子丑寅卯。 她明白过来,长睫扬动。“原来你是兽族人。” 女子微仰的脸容让他想到剥了壳的水煮鸡蛋,十分稚嫩,眉眸间却是沉宁定静,能看出她眸心带着兴味,对他感到好奇。 邬雪歌下颚微抽,双目不由得眯了眯。 她当真不惧他? 人烟罕至的深夜谷地,她落进他手里,她手无寸铁,没半点功底,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死她她还有闲情逸致探究他了?! 这姑娘根本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将他从流沙里“救”出来、莫名其妙塞食物喂食他,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怎会觉得高大强壮的汉子如他,需要纤瘦的她保护? “狼来了,你挡在我身前做什么?”尚未意会过来,疑惑已随心志问出。 伍寒芝表情明显一楞,螓首略偏,秀逸的眉间动了动。 她打量他的样子,好似他问了一件很古怪、很不着边的事儿。 捺住迷惑,她语气寻常道:“我较你年长,遇了事,自然得护着年幼的!” 一向都是如此,从小到大,她都是守护旁人的那一个。 其实很习惯,真的、真的很习惯了,她也觉自个儿做得挺顺手。 腕骨蓦地感到疼痛,男人手劲过大,紧扣的力道令她不禁倒抽一口气。 “你、你能放开了吗?”她忍痛轻问。 “我若不放,你奈我何?” 什么年长的就该护着年幼的? 要他来说,这世间弱肉强食,她想护他,还得看她有没有这本事! “现下我就能弄死你,你自己都护不住了,还想护谁?”简直不自量力! 戾气大盛的面庞,蓝眼美得欲喷火似。 歙张的鼻翼下是两瓣紧抿的漂亮嘴唇,峻瘦的颊面与下颚瞧起来像受过不少风霜,轮廓是俊美的,线条却凌厉如宝刀银锋,仿佛从未被善待过 伍寒芝不知他内心的起伏跌宕,只隐约明白,是她惹恼他,令他暴躁不安。 “你会吗?”她反问,眸子清亮。 他气息陡滞,两边额角鼓跳。 她腼眺微笑,叹道:“你若下手,我当真小命难保,但弄死我有什么好?还不如随我回大庄,我好酒好菜款待你,待吃饱喝足了,兴许就不会这般不痛快。” 手很疼,她没有挣扎,而另一只未被制住的手竟高高抬起,她其实也没厘清自己的意图,行事全按本能走,手一抬已去拍抚他的发、他的头。 邬雪歌错愕,蓝瞳瞬间瞠圆。 更令他愕然的是,他第一时间竟未狠狠格开她那只该死的手,却像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兽那般猛地退缩。 这一退,自然没办法再扣住她的秀腕,他抛车弃卒逃得狼狈,眼神满是困惑、 惊怒、不可置信,瞬也不瞬的,似在指责她的“胜之不武” 伍寒芝同样错愕得很。 是直到对方如避蛇蝎般急退,她才意会到干了什么。 她还真把人当成正在使性子的小兽或大畜,手一抬就想安抚拍弄吗? 心里苦笑,她瞧着自己的手,跟着又去瞧他。“对不住,我不知” “小姐!小姐——啊!齐娘、段大叔,小姐果然在这儿,快来!” 谷地唯一的出入口闯进一名小姑娘家,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位负责驾马车的大叔,以及一名甫从马车上跃下的秀美妇人。 伍寒芝被自家丫鬟桃仁的喳呼声引去。 才瞥了短短一瞬,她双睫眨也未眨,岂知再回眸哪里还见那男子身影! 夜中来去无声息,比风更无痕。 她四下张望,什么也没察觉,好似今夜这座星野谷地里,自始至终仅她一个。 桃仁丫头跑到她身边,瞧那精准避开流沙恶地的步伐,也知必是常跟随主子进出这座谷地才练成的本事。 “小姐蒙桃仁呢!说是喂完老米一顿夜宵、跟老米说说话就回屋里歇下,咱左等右等,偏等不到人,就知小姐赶着老米来谷地了。天这么黑,外头数不完的野兽,小姐不惊,桃仁这小心肝都快吓出青汁了。” 雪歌花在这时节开得最好,炮制成药后,药效亦是最佳,伍寒芝当然想趁夜采撷,这样的活儿她独自一个能办,而星野谷地离大庄亦不远,便也不觉得需麻烦到谁,何况年方十三的桃仁丫头正在长个儿中,吃饱睡足才能长得好,倘是半夜被她拖到这儿来,上半夜没睡下,下半夜怕也睡不熟了。 等不到她出声,跟在桃仁身后进谷地的齐娘也叹着气开口—— “大小姐夜半出门采花,瞒着夫人和二小姐,也没让桃仁知晓,好歹也得知会我这个管家娘子啊。” “唔”齐娘的话让她有些答不上,她讨好地露笑,轻挲了挲耳朵。 “小姐遇着什么人了?”这话是今夜充当马夫的护卫大叔问出的,他姓段名霎,四十出头,身形高大粗犷,是练外家功夫的好手,他边问,一双经验老道的锐目往谷中不住梭巡。 伍寒芝心头微紧,知是自己方才胡乱张望时引起怀疑,忙稳声掩饰—— “没有的,就我一个。原以为遇上狼,结果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跟着就见着你们了。”她不想让他们担忧多思。 段霙似乎不大信服她的说法,但谷中确实无丝毫异状,他来来回回扫过几眼,确认再确认,终才敛下注目,专心帮她这个当家小姐采收月下盛开的白花。 伍寒芝暗中捂捂心口,静静吁出一口气。 安抚了自家人,她思绪不由自主又转到今夜邂逅的男子身上。 原来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物,就她蠢笨,还以为自个儿救了人。 他还生生挨了她一巴掌,莫怪他气得想弄死她。 只得等下回再见,她再好好赔礼。 至于何时再见?可不可能再见? 模糊想了想,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她于是甩了甩头,将那一双神秘孤傲的蓝眼和那张桀骜不驯的俊庞掩落心底,一切随缘了 “小姐小姐,咱们来比比,看谁先把老米背上的竹篓子塞满雪歌花,赢的人有彩头,您说好不好?”桃仁采着花,下手迅捷,一张嘴也喳呼个没停。 “好啊,你想得什么彩头?”伍寒芝淡淡扬唇,亦撩起袖子仔细采撷花朵。 “桃仁要是赢了,小姐就赏给桃仁一盅红枣木耳白玉羹吧?”舔舔嘴又吞咽口水,想起上回吃到小姐亲手煮出的甜羹,实在回味无穷啊回味无穷。 不等伍寒芝应承,一记爆栗已敲中小姑娘的嫩额。 “贪吃的丫头!”齐娘笑骂。“一日三顿饭外加点心和夜宵还不够你吃啊?” 桃仁“啊呜”了声跳开,捂着额面的模样可怜兮兮。 “小姐的厨艺就是厉害,整出的东西就是好吃,能怪谁嘛哇啊,还来?” 见齐娘起指又要敲来,豆芽般的小身板赶紧藏到自家小姐身后。“小姐救命啊!”伍寒芝摇头又笑,被这么闹腾着,也就更无心思去记取与谁的奇遇。 第六章 谷地四周最高最峻峭的那片山壁上,男子隐藏在壁影里的身姿,宛若岩缝中顽强生出的松木,静寂苍劲。 他入定般动也不动,目中蓝火像也凝成琥珀,如大鹰俯视猎物,直勾勾锁住那个从头到尾、莫名其妙到了极处的女子。 不敢置信,不信自己竟被吓得逃开。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他丢盔弃甲般逃得狼狈,一手却还死拽着小布包没放——她硬塞给他的小布包,里头裹着三张厚实的饼子。 咕噜咕噜咕噜噜 腹中再次闹出动静,肚饿加上恼羞成怒,邬雪歌抓着饼子狠狠咬下,嚼嚼嚼。 和着雪歌花的饼皮扎实带劲儿,刚开始有淡淡的清苦气味,苦味随着咀嚼很快转成甘香味道,加上夹在饼子里的干奶酪一块吃,当真越嚼越香。 他还发现了,原来三张饼子夹的奶酪全是不同口味,有牛乳、山羊乳,还有一块是烟熏过的干酪,他吃不出是哪种**制成,只觉得好吃到快把那张已然空空如也的包布一并吞掉。 江湖漂泊这些年,他对吃食向来不挑剔,有得吃便吃,当真没钱买食时,闯一趟鱼肉乡民的富贵人家取些银钱花花,顺便当散财童子大方布施的活儿,他也不是没干过,但多半时候他不会特别在意肚饿这样的事。 长年修习内力,有时混在兽群中闭关,随便都得花上大半个月冲关精进,腹中空虚像是极寻常的事,这一次腹中大打响鼓,一阵响过一阵,在姑娘家面前乱七八糟地坠了威风,实是前所未有,都不知着了哪门子道! 意犹未尽舔着抓过饼子的五指,眯目,隔着好长一段距离紧盯那抹纤影。 看着看着,五指不自觉摸上散在耳际与颊面的发。 轻轻碰触,像在仿照那姑娘适才摸他时的力道与模样脸发热,心口忽而痒痒的,被大把羽毛当胸搔过似。 到底中了什么招? 他咬牙喷气了! 那姑娘跟他的这根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阵子西海药山不大平静。 接连两批炮制好的药材全在拉往中原商人的货栈途中遭劫。 说“途中”是好听些,其实运送药材的车队连西海药山都没能走出去就被拿下,大庄这边伤了不少人,却连对头是谁都弄不明白。 伍寒芝身为西海大庄的当家,这几日可说忙得足不沾尘。 货丢了尚能押后处理,紧要的是折损的人手,大庄百来户人口的生计皆依赖伍家堂,她是他们的东家,底下的伙计出了事,她自然得探视慰问,先安顿好伤者才腾出手处理其他的事。 货没了,合同还在,眼下怕是无法如期交货,她不得不亲自拜访中原药商设在域外的货栈,请求对方掌事给个宽限,另一方又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让底下人重新炮制与集货,能做多少是多少,总不能时候到了,连两车子的成药或药材都交不出手。 至于那两大批被劫的药货下落,她全权交给段霙去办。 马蹄杂沓,车轮子快速转动,马车顚得甚是厉害。 车内,伍寒芝从容端坐,身子随着顚簸的路程上下左右地晃动。 早也习惯这般飞快赶路,马车颠得厉害无妨,她还练就了闭目养神的能耐。 今日已是药货被劫后她第三回登门拜访中原药商的货栈,与对方的大掌事说完话便又急着赶回大庄,总归是事儿赶着事儿,能乘机养养神已是奢侈。 倒是贴身服侍的桃仁丫头有些受不住,被颠得都要反胃,小丫头遂溜到前头御座与马夫大叔一块赶马,顺道吹吹风通畅气息。 事发突然—— 伍寒芝整个人被甩到马车角落,眉角的一记撞击砸得她顿时眼冒金星。 车外马匹嘶鸣,马夫大叔以及段大叔安排给她的四名护卫正冲着谁张声怒喝,随即刀剑交击声作响,桃仁丫头亦扯嗓惊骂。 伍寒芝揉着伤处抽气,无奈脑中混沌未定,人又被狠狠往车厢对角摔了去。 “小姐啊——”、“大小姐——”、“老胡,快把马拉住啊!”“混帐!有胆子就别蒙脸,劫我西海大庄的货还嫌不够,还想祸害咱们当家大小姐吗?!”、“马车!那、那马车!小姐还在里头啊!”马车以疾速往前飞冲,灌进伍寒芝耳中的各种叫声渐远。 前头帘子翻飞,驾车座位上不见人影。 当那匹受到惊吓、疯狂撒蹄的大马没能止住势子,四蹄踩空拖着马车往崖谷底下栽落时,伍寒芝空白脑海中掠过唯一一道思绪—— 幸好马夫大叔和桃仁被拉下马车,没跟她一块儿,幸得今日乘坐的车是家里最老旧的一辆,摔坏了不会那么心疼,就可惜了这匹大马 她本能地抱头缩成团,预料是要撞得七荤八素又跌个粉身碎骨的,但在一阵落石巨响之后,什么也没发生。 身躯上上下下摇动,微微摇晃,像坐在娘亲最爱的那张摇椅上,也令她想起儿时陪妹妹玩木翘板时的感觉,长长木条上,一人坐一边,一下子翘高一下子落地,妹妹笑音如铃,那声音当真好听好好听,那声音 “还有饼子吗?” 什什么 声音刚硬微沉,伍寒芝倏地张眸,都闹不清楚自己究竟回神没有。 前头的车帘已掉,那个名字跟花一样的男子就蹲踞在驾马的御座上,套马的绳索和车辕断得干净利落,那匹大马不知落到何处。 仿佛瞧出她内心疑惑,他两片薄而有型的唇掀动,有些不耐烦道—— “这片崖壁只有这一小块突点,马车还能勉强横跨在上头,多出一匹马难以持平,我弄断套绳让它先下去了。”略顿,浓眉忽地纠起。“你那什么表情?以为我舍了马任它摔死吗?那匹大兽我要它好好撒蹄卖力冲,它就只能乖乖听话使劲地活,此时早贴着山壁冲到底下快活了,你信不?” 伍寒芝眨眨眸子,冷风灌进,灌得脑袋瓜一阵激灵。 终于看懂了—— 四方见长的老旧马车挂在半空,车底下仅靠一方突出的岩块支撑,她被甩到车厢尾巴,而他在另一头,所以才会这般上下晃动。 她听到底下木板发出声音,车轮子被风吹得碌碌转动。 所以是因他及时出手,急速坠落的马车才能完整地悬在这儿吧? 只是他怎会出现在这里?他来干什么? “我肚饿了,还有饼子吗?”男人又问。 呃她真没听错,是吧? 男人神情严肃,眉压得略低,问出话后,薄唇发倔般再次抿起。 高大身躯蹲在那块小小座板上,褐中带红的发丝遭风乱吹,冷风刮肤生疼,他上身却只套着一件皮制薄背心,两条肌理分明的劲臂光溜溜露在外头,刚美直朴,无一不夺人目珠,却令她心口有些泛疼。 她松开手脚拉开固定在角落的一只小瘪,甫动作,车厢立刻格格嘎嘎地摇晃。 但她随即发现,她一挪动,他亦跟着调整力道,总能很快将马车稳下。 见她从小瘪中取出一只布包,跟之前她用来包裹饼子的布包一模一样,他鼻翼歙动,瞳心不自觉刷过异彩,遂朝她探出长臂。 伍寒芝亦伸长臂膀将布包递去,语气不自觉低柔,微带歉然—— “这几日忙乱了些,没烙饼子,但厨娘帮我烤了一大火窑的香椿饽饽,早上出门时,我带了几个出来,还往里头夹了干奶酪和果干,你先垫垫肚子。” 以为他是要将小布包接走,那修长有力的五指却直接握住她的腕。 “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他问。 “啊?”她微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好。” 好什么?什么好?她还没想明白,一股劲力瞬间将她扯了去。 她扑进一堵厚实强壮的胸怀中,蒲扇般的大掌稳稳按住她的头。 她听到轰隆隆巨响,听到石块纷落和车板碎裂的声音。 她还听到咚咚、怦怦、咚咚、怦怦——听到他的心音,非常有力,非常鲜明,充满比兽还野还强悍的生命力。 第七章 【第三章 马车翻覆,坠落崖底,伍寒芝好半晌才回神。 她还在突岩上,毫发未伤,而弃掉马车之后才惊觉到这方突岩究竟有多狭窄。 邬雪歌两脚开开跨坐在石块上,她若不想掉下去,又不想直接坐在他大腿上,就必须贴近他的身躯才能蹭出一点空位坐稳。 很难不心悸脸红,可她想,这个将她圈在臂弯里的男人应该没什么异样感觉,因他正全神贯注在食物上。 适才护住她脑袋瓜的手已夺去她手里的小布包,里边有五颗香饽饽,每颗都有巴掌那般大,他虔诚捧着,先凑到鼻下嗅过一阵,美好的食物香气让蓝瞳愉悦地发亮,随即张口开吃,没跟她客气的。 周遭完全没有东西供伍寒芝攀附,风劲野大,即便她不惧高也还是有些胆寒,微咬咬牙,两手只得探去揪紧他腰间衣布,借着他的势稳住自己。 女子柔软身子依靠过来,不同于食物香气的柔软气味钻进敏锐的鼻中,邬雪歌身躯陡然一绷,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有个女子靠他这样近,在他怀里,贴在他的心口上。 嘴巴动着动着,他咀嚼的速度慢慢变缓。 垂目去看,映入眼中的是圆圆发漩以及雪额上轻覆的秀发,然后是被柔软鬓毛微掩着的一只耳朵。 那只耳朵白里透红,嫩到不行,安安静静贴伏不动,竟让他联想到温驯小兔不仅那双耳像小兔,她整个人都像。 寻常姑娘家遇险,还是这种夺命的危机,试问哪家姑娘不扯嗓尖叫、放声大哭?就算是男人也要惊慌失措的。 可她不是。 她确实被吓着,身子隐隐发颤,但外表瞧不大出来,顶多脸色凝得太过苍白,适才抬眼见他蹲在车厢前时,布在她眸底的惊惧根本不及掩去。 连害怕都安安静静,道姑娘的的确确是个莫名其妙的! 有了结论,他再次大口咬食、用力咀嚼。 对于偎在胸前的这具柔躯他不推不拒,只不过大耳感到有些痒,他抓了抓,下颚也跟着痒,他搔了搔,突然胸房也热热痒痒的,但胸口位置被占住,不方便探手去揉,只好暗自拉长呼吸吐纳,缓下那古怪骚乱。 他救她一命,伍寒芝内心感激,想着大恩不言谢,微勾唇便道—— “邬爷往后肚子饿,尽管上大庄来,我伍家堂管吃管喝,绝不让你饿着。” 邬雪歌不置可否地哼了声,进攻最后一颗香饽脖。 实是靠得太近,不出声感觉好怪,伍寒芝只得暗暗苦笑,宁定又道—— “西海药山伍家做的是百药炮制的营生,咱们大庄百余户的人全赖这门营生过活,近日有两批药货连着出事,没能交上,收货的对方是与伍家堂往来多年的中原药商,我登门拜访了三趟,希望对方能通融些时候,但听了他们所说的,像是有些隐情,不是他们不帮,而是真没法子” 结果才离开对方货栈不久,她这儿就出事,显然被有心人盯上。 她自言自语着。“也不知他们来了多少人,那些人的目标是我,如今没逮到我,应该不会再为难其他人吧?”这一闹,闹得她所乘坐的马车坠了崖,对方应也始料未及。 “所以对头是谁,你心里其实也清楚。”吞下最后一口吃食的男人终于有开口的兴致。 方寸动荡,悬在这不上不下的山壁上,伍寒芝实不敢有大动作,她蹭着他的胸膛小心翼翼抬头,与他垂视的蓝眼对个正着。 “邬爷用了一个也字,所以你你是知情的?你也在关注我西海大庄的事是吗?所以今日才会遇上,才能承你相救。” 邬雪歌一开始是想找碴的。 跟这姓伍的姑娘交手,莫名其妙吓得他落荒而逃,这事委实令他闹不明白,不想方设法好好对付如何可以? 结果这阵子明查暗访,跟踪又紧盯,如此盯啊盯着跟看戏似,无心插柳柳成荫地就把西海药山伍家堂的事都给弄清楚了。 另外还有一事他不想认却不得不认,他当真肚子饿。 那日吞下三张大饼子,将手舔得干干净净连颗渣都不剩,回味无穷啊,都不知自己以往吞进肚里的是哪来的猪食,嘴一下子养刁了,自然是要追着她来。 他浓眉一挑,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随即又很硬气地调回来,粗声粗气道:“那晚在那座谷地,不是说过要好酒好菜款待我?!既要上西海大庄痛快吃喝,总得摸清来头,要不谁有那闲工夫理你伍家堂遭谁觊觎!” 伍寒芝一楞,一会儿才静谧牵唇—— “我是西海大庄伍家堂的当家,伍家堂之所以能在这片域外连绵不绝的药山中打响名号,全赖老祖宗传下的三百多帖药单,依药单能炮制出各种丸、散、丹、饮、膏之类的熟药,这些熟药每年为大庄带来甚大利润,养活整庄子的人”一顿。“我伍家传到这一代已无男丁,爹亲去得早,家里老太爷还在世时,把我指作伍家堂的守火女,意味着大庄那几口炮制药材的炉火,我得守住,守住了才能生生不息,若把药单交出,等同断了大庄百余户人的生计,绝对不能够的。” 她从未跟谁谈过这些事。 肩上担子是沉,也撑持过来了,往后仍要这么走下去,不能舍弃、不能辜负。 但,突然有这样的时机、有个局外人能听她说说——呼淡淡吁出一口气,连日来堵在胸中的无形块垒仿佛轻了些。 “中原药商那儿坚持按合同走,伍家堂若交不出货,是得赔上一大笔银子,我仔细算过,这关要过不难,难的是下一步,得防患于未然,药货被劫的事如果不能水落石出,一切便如隐曲之处,必有忧患。”说到最后,嗓音变得幽微,双眸一敛似在斟酌该怎么做。 脑袋瓜里转着事儿时,姑娘家润嫩的鹅蛋脸会罩上一层凝色,英眉入鬓,羽睫似扇,明明是柔软的,却透出强韧神气。 邬雪歌喉结动了动,觉得五颗香饽饽确实少啊,不仅吃不饱,像还引得腹中馋虫闹得更凶。 “不就是那两批货吗?”他五指覆在她背上。“找回来不就得了!” 逸出伍寒芝芳口的不是询问,而是紧声抽气。 男人猛地扣住她背先提后甩,寸息不及出,整个人已落在他宽背上。 用不着他吩咐或指引,她有什么抓什么,两袖早牢牢缠住他的硬颈,裙里一双玉腿哪还顾得上矜持,完全是醉猴儿抱酒坛的姿态,拿前胸贴他的后背,贴得可谓密不透风。 “邬雪歌!”情急之下,她连名带姓唤出,感觉身上的披风一绷,被他充当背巾拉至身前系紧,将她更牢稳地绑在他背上。 此时若质问他想带她去哪里,其实挺蠢的,毕竟不管去哪里,都比待在原处好上百倍、千倍,但他突如其来使这么一招,吓得人够呛。 伍寒芝唇色苍白,脑中乱糟糟,是很用力装镇定才勉强出声,根本管不了问出的话蠢不蠢—— “你你要去哪里” 得。 他也不用回答了,行动胜于一切。 驮着她,这个明明小她一岁,胆子却大到能包天的男人开始施展他的壁虎游墙功,就如此这般地攀呀爬的,中途还伴随几次腾空窜跃,带着她一直往上。 好怕。 伍寒芝是真真切切感到害怕,腾在半空,所能依附的只有这一个男人,他的硬颈、宽肩、虎背,他的劲腰、健臂和有力的长腿。 一波波惊惧过后,沉淀成最后的心境,竟是全然托付。 所以信他了,无丝毫质疑,他的力量足够支配这一切。所以—— 心可以定,不用怕了。 回到崖上时,伍寒芝外表尽管镇定如常,仍被眼前阵仗弄得心头小惊。 段大叔与一帮护卫赶至,搬来好几捆粗绳准备攀下山崖寻她,这她能够理解。 大庄里手艺最好的铁匠涂老师傅也被请来,还领着几个办事牢靠的学徒,正让准备下崖寻人的护卫们试用他们最新打造出来的铁爪勾和钉靴,利于在陡峭山壁上稳固身躯,这她也很能理解。 她比较困惑的是——怎么连她家阿娘和妹妹也都赶了来,这让她都实在都不知该先安抚哪个才好。 当她被邬雪歌从背上干净利落地“卸货”下来,毫发未伤站在那儿,黄昏的高崖上登时陷入一片永夜般的静寂,在场所有人,包括一向沉稳从容、见多识广的段霙亦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些发懵。 最先回过神的是她家娘亲和妹子。 阿娘冲过来死命抱住她,然后放声大哭。 她家娘亲大人完完全全就是用柔水掐出来的女人,是个爱掉泪的,但有泪如倾时,模样是很美的,只是淹得她心都揪起,舍不得。 而跟在娘身后一同扑过来的妹妹更是不遑多让,虽没哭出声,挨着她静静掉泪,泪珠一颗颗宛如珍珠,浸润水气的美眸直往她脸上、身上梭巡,似想一再又一再地确定她确实完好无缺向来无忧无虑、娇憨可人的妹子因担忧她而吓成这模样,她心当真揪紧再揪紧,搂着娇人儿又拍又哄。 第八章 安抚亲人的同时,伍寒芝眸光一抬,不经意瞥向静伫在她身侧的邬雪歌。 后者像座石像动也不动,神情古怪,若有所思,微黯的蓝瞳锁住她怀中美人。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差,但是跟娘亲和小妹摆在一块儿,立时被比到天边去。 她眉目带英气,身姿秀颀,肖似父亲多些,妹妹伍紫菀则完全承袭了娘亲娇小鼻架和细致的美貌,且青出于蓝,一双眸子生得极其灵动,脉脉含情,潋水生波,顾盼之间尽是姿采。 妹妹很娇很柔很美,而美之物人人爱,他瞬也不瞬看痴过去,也是人之常情伍寒芝淡淡想着,胸房莫名有些滞闷。 正要挪开眸线,他突然扬眉对上她,那似带嘲弄的眼神令她蓦然一凛。 这一边,稍稍止了泪水的伍夫人终于发现邬雪歌这位俊俏后生的存在,注意力一下子从她身上挪移过去,破涕为笑—— “是你救了我家芝儿,你、你真好、真好呜呜呜”太感动了,感动到再掀新一波泪势,她双脚踏近,不由分说就想探手去握恩人的手以表谢意。 “娘——”伍寒芝拉住娘亲的同时,邬雪歌已倏地退开好大一步。 他像被吓着,沉眉眯目盯着再次泪涟涟的伍夫人直瞧,眼中原本意味不明的嘲弄倒都褪尽,变成浓浓的困惑和戒慎。 伍寒芝苦笑暗叹,只得暂时将疑惑搁置脑后,先收拾好心绪,向娘亲和段霙等人说起坠崖后的事情始未,亦为在场众人引见邬雪歌。 这一听简直匪夷所思! 但大伙儿确实亲眼所见,几十双眼睛看得真真的,自家大小姐真真完好无缺地被人从底下驮飞上来。欸,很明显啊,对方武艺之高,与他们这些练拳练腿、抡刀横棍的护卫可不在同一层次。 “不知邬兄弟是如何识得我家大小姐?”段震问道,目中带审视。 这话像问进伍夫人心坎里似,揭过泪的脸泛红,瞅着俊俏后生频频颔首—— “是啊是啊,段护卫问到点子上了,你和芝儿是怎么结识的?在哪儿瞧上的?是什么机缘下才走到一块儿?” 伍寒芝力持镇静了,双颊仍被闹得微红。 什么“瞧上”?!什么“机缘”?什么“走到一块儿”? 欸,她能猜出娘亲大人单纯天真地想些什么,但不能这样的,太直白的话又要吓着谁 她张口欲语,想把答话的责任揽到身上,埋首在她怀里的伍紫菀却在此时细声细气、可怜兮兮地嚅着。“姊姊,菀儿好怕” “姊姊没事了,菀儿莫怕,没事的。”她随即安抚,丹凤眸又跟那双蓝眼睛对个正着。 伍寒芝发现,他眼中褪去的嘲弄颜色又一次浮现。 这一次,他甚至翘了翘嘴角,狠色一闪即逝,她听见他淡然答道—— “所谓不打不相识,伍大小姐当日赏了我一巴掌,自然就结下机缘。” 嗄?! “呃巴、巴掌”伍夫人显然没想过,从来行事稳重又好脾气的大闺女儿会动手掴人,她一下子没能反应,而听闻这话的众位也都有些懵了,段霙更是来来回回望着两位当事人,审视的神气更甚。 这是在挤兑她呢!伍寒芝当场有些傻眼。 那一日在星野谷地呼出的那一巴掌,看来是被他惦记上了,还没打算释怀 唔,就不知用吃食能不能安抚过去? 还有他瞳底浮现的讥诮,却是为何? 他究竟瞧见了什么? 突然—— “若想找回那两批药货,让你的人跟上我。” 他冲她撂下这一句,谁也不瞧,旋身便走。 之后伍寒芝内心还挺庆幸的。 庆幸邬雪歌撂下那句话后不是使出什么高绝轻功“飕——”地消失不见。 他是“乖乖”地举步走开,如此才留了些时间给她作决断,让她还能迅速分明地跟段霙说个大略,请段霙赶紧带人跟上。 其实很想亲力亲为跟上去弄个水落石出,但情势不允许,何况娘亲和菀妹因她遇险尚惊魂未定,桃仁丫头和马夫大叔也受了碰撞伤着肌筋,她遂领着他们几个随段霙留下的一小批人马返回大庄。 与邬雪歌也才第二次见面,两次碰上都挺惊心动魄,对他却生出由衷的信任。 她曾听老太爷以及大庄里曾跟兽族人有过往来的老人们说过,兽族男女看待感情之事异常忠贞,看上了就是一根筋儿到底当时听闻,只觉心无端端软了一角,年纪越长,隐约才知自个儿对那样的事是向往的。 然后她遇上一个兽族男人。 他的眼睛湛蓝神秘,引人入胜,性情实有些反复无常,却会追着她讨食,像只要将他喂得饱饱就能让他温驯横躺,任人撩须顺毛。 是孤僻深沉,甚至是狠戾的、尖锐的,但不经意间又会露出不合宜的憨怔,尤其在受到惊吓时,瞬间傻掉的表情教人发噱。 难道是因他认真的吃相和易受惊吓的真性情,她才无条件信任他吗? 这似是而非的结论倒让她紧绷的心绪轻松了会儿。 回到大庄,她费了些时候应付娘亲的问话,安抚妹妹,也安排了人手看顾受伤的仆婢,并吩咐打理外头的大管事将能派上用场的人手先行集结,准备支援。 今夜绝对无法安眠了,她干脆挑灯对帐,亦把西海药山各处的人手约略统整,思量接下来的冬藏与来年的春耕事宜,一直等待段霙那边传回消息。 子时刚过,管家齐娘传话进来,说是马厩外半夜起了点事,守夜的仆役前去查看,竟是那匹跟着她一块坠崖的大马自个儿寻路回来了。 以为我舍了马任它摔死吗? 那匹大兽我要它好好撒蹄卖力冲,它就只能乖乖听话使劲地活你信不? 想起他霸气张狂的话,伍寒芝沉凝神态不禁柔和了些。 当家大小姐遇险的事传了开,尽管平安归来,大庄今晚实在不怎么平静,百余户人家有半数以上都还掌灯未歇。 又过大半个时辰,外边终于传回令人振奋的消息—— 连着被劫的两批药货,被大小姐派出的人手连药带车全给找着,整整三十五车,一车没少,正往西海大庄这儿拉回呢! 按着大小姐吩咐,大管事遂领着先前集结好的壮丁们赶往接应。 一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渐由黑转蓝,进出大庄必经的入谷口,负责看守的人在这时用力敲响木楼上的大铜锣。 这是西海大庄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出远门干活儿、平安返庄的人马,守在庄子入口的人在木楼上远远瞧见了,都会敲响大锣热闹迎接。 对身为大当家的伍寒芝而言,一夜未眠之后,接下来更没时候让她歇息。 听完段霙的回报,也与这位经验老道、办事牢靠的护卫大叔谈了几件要事,她连下数道指示,底下大小避事们全都动起,重新整货,调配人手,大伙儿可说干劲十足,一扫这几日被使绊子还闹不出头绪的阴霾。 事有轻重缓急,待手边事务发落了大概,伍寒芝回到自个儿院落时已近午时。 桃仁拐着脚还想上前服侍,被她赶了回去,跟着齐娘就来盯她用膳。 可能忙过头,胃口并不好,她仅吃了小半碗蛋丝汤面配着两样酱菜已觉饱足。 却不知那个跟她讨食的男人是否又肚子饿? 饿的时候,有没有东西果腹? “咱们的人跟着那位邬兄弟过去,其实跟对方也没怎么动手,藏匿药货的地方是在东边药山一座林子里,离大庄颇近不说,还是咱们的地界,这两批货被拉到那里去,真如灯下黑,先前转过几回竟都未察觉—— “看守的人不算多,也就十来个,咱们的人正打着埋伏悄悄潜进,却见邬兄弟迅雷不及掩耳般绕了圈,不动声色把人全给点倒。” 她能从段大叔的语气中听出钦佩之意。 一开始虽带质疑,审视着、掂量着,真见识过邬雪歌的能耐,武人相重,段大叔必然要看重他的。 “只是郭兄弟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事一了结,他人也跑得没影儿,何时走的、往哪里走的?没谁说得清。小姐与他交情不一般,我本以为他是先一步回大庄寻你,如此看来,却又不是了” “交情不一般”这几个字让她心音略重了些。 他没随段大叔一行人回来,她能理解,想必独自一个过惯了,跟谁混作一块儿都觉不自在,只是他不来,她这心竟不如何踏实,没能把他喂好喂饱,觉得欠他的多了去,他要是一直不来,她可能真会挂心一辈子。 第九章 傍晚时分,代她跑了趟中原药商域外货栈的大管事返回大庄,听完大管事的回报,确定两批失而复得的药货已确实转交到对方手里,入了对方的货栈大仓,伍寒芝方才觉得能歇口气缓一缓。 结果连晚饭也没吃,她靠着大迎枕斜卧在罗汉榻上忽而迷糊了,手中拿的那一册有关斑蝥等毒物如何炮制的药典根本看没两页,眼皮已沉沉掩落。 之后似乎听到娘亲、菀妹和齐娘进来唤她,在榻边交谈,她以为自个儿应声了,其实就两片唇瓣挲了挲,螓首一偏进到更深的睡梦里。 之所以醒来,是因她熟睡到微张开口。 即将入冬,空气既冷且干,她口鼻一块呼吸,每一口吐纳都涩涩磨过喉头,磨得她口干舌燥,好渴。 拥被坐起,一头青丝泻下,不见任何发钗发带,足下连鞋袜都被脱了去,她先是怔忡了会儿,才想着应是娘亲与齐娘她们怕她睡不舒坦帮她弄的。 屋中幽暗,她没费心神找鞋袜,而是踮着脚跳到圆桌边。 桌上茶笼里向来备有茶水,除有清水外,另外还会备上枸杞子茶或决明子茶,夏季时候则有山楂或梅子茶,她揭开笼盖欲取呃,一壶清水,里头空空如也,另一壶养生茶也不见了? 桃仁丫头虽受了伤,还是歇不下来般进进出出、忙这儿忙那儿,非要她这个主子冷下脸来赶人才见消停,傍晚时分她还见桃仁指使灶房的一名小丫头帮忙送茶水过来,怎么这时全空了?还有那壶养生茶呢?谁取了去? 窗子仿佛被风吹动,隐约吹开一道空隙,有光淡淡渗进。 神魂仿佛被风牵引,隐约撩动了什么,她静谧谧走去,探指拨动那渗进的光。 于是窗扇“咿呀”了声被拨开,月光在眼前骤然淌亮。 她望去,屋前的一棵老梅树尽管叶已落尽,枝桠依旧昂扬,立在月下的姿态秀逸中带孤傲,孤傲中藏有清奇,内敛却也力度张狂,韵味甚深。 他就蹲踞在那老梅树干上。 男人对着明月,抱起一壶茶仰首猛灌的模样还真像一头立在高高山崖上对月嚎叫的大狼。 “我肚子饿了。”略顿。“这里只有茶水。” 一下子已察觉到她屋中动静,邬雪歌骤然从树上窜到她窗前,语气很不满,表情很可怜,好像这大半夜的,她桌上仅有茶和水,着实对不住他。 她听到他肚子闹空城计的声响,唇不禁勾起,心窝又有软到塌陷般的酸疼感。 “那先下碗汤面疙瘩暖暖胃,好吗?”她嗓音轻哑,不自觉哄着人。 他微扬下颚不置可否,仅哼哼两声,手中茶壶递回去给她。 壶里的茶余下不到半壶,伍寒芝喉中干燥,没多想也就喝了。 她学他捧起壶、凑上嘴,仰首咕噜咕噜牛饮,岂料这种灌蟋蟀似的喝法也讲究技巧的,喝没几口,茶水开始往外溢,脸颊和下巴全濡湿了。 她放下茶壶,用手背和衣袖擦了半张脸,低头磨磨蹭蹭,突然叹气—— “我找不到鞋。” 邬雪歌被眼前姑娘弄得又有些懵。 她学他粗鲁灌茶,仰高脸蛋时,喉颈的线条温润优美,脑后是一幕如瀑垂泻的青丝,感觉是丰厚的、柔滑的,他指尖竟隐隐抽颤。 为了上门找碴,暗中跟了她好些天,他见过她这位当家大小姐在外头那些人面前是什么模样面沉若水、定静沉稳,而且处事圆融、行事果决,即便笑了也是淡淡然一抹轻弧但他看到的她,远不止这些。 听到她那声懊恼又迷糊的叹声,他都想跟着叹气了。 伍寒芝喉中突然滚出一声惊喘,她瞠圆眼,本能已抿紧双唇。 她人被腾空抱起送回榻上。 等她定下心神去看,原杵在窗外的男人已翻窗进屋不说,目力绝佳的他不知从哪个角落寻到她的鞋,鞋里还收着一双袜,而他正蹲在榻旁抓起她的脚 两人差不多是在同时领会到一件事—— 她赤luo双足,而秀足正落在他粗糙大掌里。 女子的足纤细得太不可思议,既润又滑,他入手一握,瞬间顿住。 伍寒芝则吓了一大跳。 她很快抽回,足心却涌上一波波热度,似被他掌上热度传染。 “谢谢谢我自个儿来就好。”低头取来袜子,她缩起脚,略侧过身迅速穿好,再套上鞋,这时她才敢再去看他。 幽微中,他窜着小火把的蓝瞳非礼勿视般瞥到一边去。 伍寒芝抚了抚温烫脸颊,深吸口气,一骨碌儿跃下罗汉榻。 漂亮的蓝眼睛朝她望来了,她勾起唇,对他招招手,跟着转身推门而出。 半个时辰后—— 邬雪歌捧在手中吃得唏哩呼噜的汤面疙瘩已吃到第三碗。 碗不小,碗口足能盖住他的脸,但他进食速度直到第三碗见底才稍见缓和。 这里是这座院落独属的小灶房。 她招手,他摸摸鼻子跟上,来到小灶房帮她生火、揉面团,然后看她用一条灰扑扑的方巾系住长发,撩袖洗手帮他整出一大铁镬热腾腾的面食。 也不知她后来在他揉好的面团里施了什么法,用豆腐清汤滚过的面疙瘩软中带嚼劲,明明是实心的一小块面食,一咬却像吸饱汤汁,油葱与韭黄香气不住地冒出,既暖了胃又能扎实填饱肚子,还唇齿留香。 小灶房里仅有几张小凳,没设吃饭用的桌椅,他高大身躯屈就在灶旁一张矮凳上,捧着宽口碗埋首大吃,那模样落进伍寒芝眼里,满满说不出的心绪,就觉 很想对他再好些,让他吃饱穿暖。 “吃慢些,仔细烫舌。”帮他盛上第四碗时,她添上辣酱菜,撒了些黄姜、桂枝、八角等磨成的细粉,让汤汁味道巧妙变化。 接过大碗,喷冲的辛香让他瞳底瞬间窜蓝光。 看来还是喜爱重口味多些啊她暗暗思忖,笑意微微,双眸有些挪不开,因为瞧着他进食、看他认真对付食物的神态,实在很满足。 她刚也吃了,已吃饱,此时就敛裙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 一盏烛火以及养在灶里的火苗将小小灶间染成暖黄色,大镬里白烟蒸腾,食物香气飘逸,很家常的氛围。 她低柔道:“段大叔跟我说起东边林子里的事,他说那十几人全是邬爷出手摆平的,我很很谢谢你。还有你救了我虽说大恩不言谢,还是得郑重道谢的。再过几日,手边几件急务便可办妥,我再整上一桌好菜请你,若要喝酒,大庄里是有好酒的,段大叔和他手下那些人酒拳划得可好了,邬爷跟他们会喝得很尽兴的。” 邬雪歌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双目终于抬起。 坐在对面的女子离他很近,两人膝盖相距不到半臂,用方巾拢在背后的发丝因适才在灶间的忙碌而荡出了好几缕,黑发荡在白颊边,让那张长眉入鬓的清美面容竟多出一抹荏弱气质。 他忽而脑门发麻,觉得不对劲。 瞧瞧眼下什么模样? 他肚子饿,想到她了,一想到她,肚子更饿,所以大半夜纠缠了过来。 一开始是来找她麻烦,岂料演变成出手相救,还一帮再帮,然后此刻的他窝在这小灶房里,心满意足吞食着她给的食物,对她的陪伴丝毫不觉厌烦,甚至甚至会偷偷觑着她瞧 不是她莫名其妙,他才是一整个莫名其妙! 说要整一桌好菜请他,以好酒相邀,任他尽兴,让他听着、听着竟觉得窝下来跟她一大庄子的人厮混像也可以。 思绪乱转,他双目愈瞠愈亮,脸色发僵泛青。 “怎么了?”伍寒芝心头一惊。“莫不是吃太急噎住了?!” 她立刻跳起来,伸长藉臂就往他背上拍,却被他迅速避开,仿佛她的手满是毒液,沾染不得。 她楞了楞,双颊明显漫红。 他像有些不知所措,伍寒芝觉得自己也挺慌的。 欸,她长他一岁呢,要更沉稳才是,但好像总做得不够好。 她试着朝他露笑,掀唇欲语,可惜已没了说话机会了—— “嗄?!”、“小、小姐——”、“大小姐您这是——” “姊姊” “芝儿,你、你他他咦?这高大孩儿瞧起来挺眼熟啊!是了是了,是少侠恩公,原来是你啊!”小灶房本就小,突然涌进四、五人,门边还攀着两、三个,顿时紧迫逼人。 伍寒芝见那双蓝瞳微眯、面色更严峻,不禁暗暗叹气—— 像又惊着他了。这一次若逃开了,他可会再回来? 第十章 【第四章 这两日,在东边药山林子中被邬雪歌点倒的十几人一直押在西海大庄里。 段霙等人也不是吃素的,轮流“招呼”了几顿,原本就不大硬的骨头到底熬不住,火钳、钉板等物根本不及祭出,受了些拳脚便都吐实。 竟是从中原北境来的流寇,原有近千人占山为王,后遭北境军一路驱逐追剿,死的死、伤的伤,如今仅剩这十来人。 问到受何人指使,没谁答得上来,只说跟他们接头的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蓄着山羊胡子,一张颊肉圆满的脸无时无刻都在笑似,两眼弯弯瞧不见底。 伍寒芝当然也知,要逮到对头的把柄绝非易事,两批药货得以寻回,仅是过了眼下这关,要在这片中原与域外之间的崇山峻岭立足生存,本就是件艰难的事,是西海大庄的众人彼此扶持才成就了伍家堂,所以伍家堂传承下来的三百多帖炮制药单不仅仅属于她伍家,也是大庄百余户人家赖以为生的保命符。 那人手段尽出,讨得再狠,她也不能给。 然后该如何处置受雇于对头的这十余人,伍寒芝着实费了心神。 杀了省事,一了百了,坏在她不够心狠。 本打算将一干流寇送至中原,交给北境军屯,然光是要穿过三川五山就得花上大把人力和时间,何况途中还得防他们闹起,怎么算都划不来。 她明白自个儿性情,对事,她能当机立断,对人,却做不到杀伐决断,结果段霎尽管极力反对,她还是亲自见了那些人,与他们谈过。 真的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徒,若非生活所迫也不会堕入歧途。 她最后应允了,让他们窝下来。 当然需要一段长长的时日观察,她把这十余人分开来,一个、两个的分别丢到东南西北的各座药山上。 西海最不缺的就是药山,缺的是窝进山里的采药人,多了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轮班接替,大庄的汉子们也能多些时候回来与妻小团聚。 日子像又平静下来。 只是正式入了冬,西海药山的隆冬能把人冻呛。 她这颗被冻得有些昏头的脑袋瓜时不时会想—— 想那个身上衣物一直那样单薄的男子,想他是否还在西海药山走踏? 想他去哪里觅食了?能不能照顾好自个儿?能不能不受冻挨饿? 想他能不能回来见见她,别让她太牵挂 “姊姊、姊姊菀儿拖累你了” 伍寒芝咬痛舌尖和唇瓣,努力想把昏昏然的沉重感从脑中驱逐出去。 不能昏,得动脑子啊,思绪动了,就能让自己醒着。 今早她随几位老师傅巡了回大庄外的药场,几味秋季采挖的草药如知母、丹蔘、川木香等,去须、剥除外皮,晾晒至今也差不多能制品。 她在药场与大伙儿一块用了饭才离开,接到信以及菀妹随身配戴的一只月季花香囊时,原本要回大庄的马车立时调头,让一名护卫快马加鞭回大庄调集人马,段霎与其他几人则随她赶往对方信中指定的地方—— 往来域外与西海药山之间唯一的一处客栈,春阳客栈。 段霙等人被挡在客栈大堂上,她给了他们一记安抚的眼神,独自上楼。 她见到一位留着山羊胡子、模样似笑弥勒的人,说是春阳客栈的大掌柜,姓顾,叫顾三思。一见到她,顾大掌柜好听话成箩成筐地倒,弯成两道小桥的眼睛从头到尾没拉直过,非常阿谀奉承。 她耐下性子周旋,待见到妹妹完好无缺地出现在眼前,急到都快跳出嗓眼的一颗心终于安稳了些。 她拉着妹妹上上下下仔细察看,顾三思则接续之前所谈的事,笑咪咪道—— “咱们家主子确实仰慕伍家堂大小姐久矣,若两家能走在一块儿,成就这段好姻缘,往后大小姐的事就是咱们家主子的事,真有什么事,主子自会为小姐摆平,让小姐高枕无忧、一生安乐啊。” 她约略是听到这边,人就昏了。 应该只昏过去一小会儿而已,但身子微微震动,耳中听得到轮轴滚动的声响——她竟已不在客栈雅轩中,而是被暗渡陈仓地移到某辆马车里。 可恨,没提防会有这一暗招,段大叔他们可能还以为她仍在原处。 情势不大妙,稍微觉得庆幸的是菀妹还跟她在一起。 她勉强撑起上身,背靠着车板坐起,吃力地抬手抚摸妹妹满是泪痕的娇颜。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傻菀儿”她牵唇笑,随即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头也晕乎乎的吗?” 伍紫菀爬过来搂着姊姊的腰,螓首枕在她腿上,小幅度地摇摇头。“我还好”挺委屈似,小小声又道:“陈老伯说他前两天无意间发现一处开满雪歌花的秘境,那小白花既能入药也能入菜,姊姊很喜欢,我知道的我请陈老伯带我去,想先去瞧瞧,再给姊姊一个惊喜,结果然后老伯的马车半道就被拦了。姊姊,陈老伯他没事吧?” “没事的,只受了些惊吓,段大叔的人找到老伯,送他回大庄了。” “嗯,那就好。姊姊,那我们会没事吗?” 伍寒芝以指梳理妹妹的发丝,低声沉吟—— “他们想要什么,我知道的。姊姊不会让谁伤着你,菀儿会没事的。” “姊姊也会没事的,是不?那个胖胖的顾大掌柜都说了,说他家主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瑾字,今年二十有五,生得高大俊俏,因仰慕姊姊久矣所以迟迟未婚,这次鼓起勇气求娶,是真想与姊姊共结连理那个姓欧阳的强行把我请了来,是怕姊姊不肯受他邀请,遂拿我当诱饵呢,这事做得确实不大好但我想,那人是喜欢姊姊,很喜欢很喜欢才这么蛮干吧?”略顿。“姊姊觉得呢?” 伍寒芝内心叹气,实也不知该如何跟性情纯良天真的妹妹说明这一切,只道:“姊姊不能出嫁,你晓得的,我是伍家堂守火女啊。” 伍紫菀依恋地揪紧她的衣袖。“菀儿其实也不想姊姊出嫁。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欧阳瑾愿意入赘咱们家,听顾掌柜的口气,欧阳瑾生意应该做很大,肯定是个大忙人,肯定没办法时常待在西海大庄,那那姊姊、娘亲,还有菀儿,咱们三人还能一样这么开心快活地过日子,不好吗?”摇摇她的袖。“姊姊会愿意招他为婿吗?” 明里暗里这般下刀子、使绊子,人品低下如此,她怎可能答应!伍寒芝此时担忧的是,对方将菀儿一并捎上,这一下完全掐中她的软肋,待得与对方会面,还不知那个欧阳瑾会如何利用菀儿这张天王牌。 要赶紧想个对策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她没回答妹妹的问话,只安抚地眨眨眸,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车窗并无封死,她悄悄拉开一道缝,想着段霙曾教过她投石的小技巧,只要她准度够的话,应能拔了发钗上的珠饰当石子来投,将车轴卡坏,如此一来也能多争取一些时间,说不定能等到她的人赶来相援。 马车的两侧和后头各跟着一骑,她更加小心翼翼,将窗子再拉得更开些。 不敢探头出去,很勉强才找到可以投掷的角度。 她发钗上的珠饰有两颗,拔下来捏在指间,手心不住冒汗。 伸出手正欲投出——糟! 眼角余光瞥见一匹坐骑迅速靠近,她以为被对方发现事实上,的确被发现,但那名负责押送的人根本拿她没辙。 那人张嘴似要喝止她,声音不及发出,下一瞬便被悄然立在他身后马背上的高大男子一把扣住背央,振臂一甩伍寒芝很确定自己没有眨眸,十分确定,但骑马的那人真就不见了,像变戏法似的,完全不知被甩飞到哪儿去。 “姊姊?”伍紫菀将她抱得更紧,颤抖抖的。 第十一章 伍寒芝只觉晕乎乎的感觉更严重,但不是晕得浑然无力,反倒心跳飞快,一声响过一声,血液往脑门冲。 “别怕,是他他来了呀,没事、没事了”她低声安抚,凑近窗子再看,外头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不见马。 马车速度突然缓下,接着止住。 伍寒芝心念一动,忽地挪过去撩开前头的车帘。 那幕厚重车帘子的前头尚阖着一道门,她撩开帘子的同时,门刚巧被拉开。 深目高鼻,乱糟糟却飞扬得那么潇洒的褐红发,双目蓝得不可思议的漂亮。 邬雪歌。 近距离打上照面,他滚动火气的瞳仁颤了颤,她眸心亦荡,两人都有些怔住。 “怎么来了?”伍寒芝其实不大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下意识问道:“你肚子饿了吗?” 本来还不饿,可被她带笑眸光一瞧、殷勤低问,邬雪歌竟觉胃中空虚。 等等!不对!眼下不是管肚子饿不饿的时候! 他横眉瞪去,将挨在她身后的伍紫菀一并瞪了。 小姑娘跟他很不熟,自然更加挨紧姊姊,瑟瑟发抖得非常厉害。 以为妹妹没认出人,伍寒芝拉拉她的手轻声哄着—— “菀儿莫惊,你们见过的,记得吗?是救过姊姊的那人,那晚他还来吃过夜宵,吃汤面疙瘩,你之后也闹着要吃” 提到那晚,忆起清汤煨煮的面疙瘩,飘着油葱与韭黄香气 某位大爷脸色奇臭。 那晚窝在她院落的小灶房里大快朵颐,他实没想过若被旁人发现该当如何。 他就是饿了,想起她,谁管半夜抑或白日,不管不顾地寻她讨食。 然后她院落里的人被惊动了。 小灶房生起火,夜半炊烟直飘,腿伤还没好索利的贴身丫鬟和两个粗使丫头最先发现异状,随即管家娘子也来了,把住在隔壁院落的夫人和二小姐也惊动,带着丫鬟们也赶上来。 即便众人偷偷摸摸靠近,脚步放得再轻,邬雪歌一双利耳怎可能察觉不到? 他当时没及时避开,一是因脑子里乱哄哄,被自己的莫名其妙惊到。 他就是个流浪成癖的性子,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成不了家,混乱的脑袋竟闪过某种古怪至极的念头——似乎窝下来,也可以的,不难的 而另一个没让他避开的原因是—— 那一大铁镬的好滋味他还没扫光啊可恶! 结果很悲惨,他原想吃独食,未料是见者有分,她家阿娘和妹子全过来蹭食,不让丫鬟服侍到厅里吃便罢,竟也拉着小凳子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坐。 尤其是那位伍夫人,暖着颊、笑咪咪对住人的样子,能把他看到肝肠不适。 不管!埋头狂吃,吃完走人! 他以为自己会走远,不会再回头。 至少该有好长一段时候,不会再踏上西海药山,但事情似乎偏离预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觊觎她手中三百多帖珍贵药单的人一击不中必留后招,他也仅是绕在外围暗中盯场,随便留了点心眼,结果欲走不能走,还是非常看不过眼地卷进来。 半个时辰前,伍寒芝撩开马车帘子探出身来,满天霞红将苍茫大地映出金红薄扁,不只押送她们姊妹俩的那三骑不见踪影,连负责赶车的马夫也不见了,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都没他那一抓一甩来得高段。 妹妹好像还是很怕他,一直挨在她身旁。 也是,撩开车帘乍见到他时,那张五官鲜明的面庞真还挺狠的,瞳中都窜出青蓝色火苗了,她都吓了一跳。但对她而言,惊吓仅短短一瞬间,接着自己就被超乎想象的欢喜雀跃整个淹没。 不出一刻钟,段霙等人也赶到,一谈之下才晓得邬雪歌先与大庄人马会过面,知会大致情况,尔后追踪马车先行赶来。 伍寒芝发现她家段大叔以及众位护卫大哥、大叔们瞧着邬雪歌的目光,像越来越闪亮,若不是他表情冷峻,眉目间威压之气甚浓,几个长他一轮有余的大叔真会跳起来用长臂圈勒他的颈,用力揉乱他的发,再哈哈大笑赞他几声好。 他把她大庄这群铁汉子收服得妥妥贴贴,他自个儿并不知道吧? 伍寒芝摸摸鼻子轻掩笑意,笑着,心里又漫开那股愈益熟悉的酸楚。 所以见他突然要走,她整个慌了,两手用力握住他的单腕。 大庄的几个护卫们立刻把脸撇开,装作没瞧见,连段霙亦是轻咳了声,淡淡飘开视线。 “去哪里?”她表情端凝,像在对付一个野了好几天还不归家的孩子,语调是微哑轻和的,然当家大小姐的气势却是十足十。 邬雪歌深褐色的浓眉纠起,狠狠地瞪着她拉住他的小手。 女儿家润嫩秀气的指如葱似玉,明明这样纤细,明明一甩就能甩脱的,甚至不需甩脱,仅运劲就能震开,想困住他,没门儿他恨恨思忖,身躯却不争气地定住了、动不了,好看的薄唇抿成一线。 “晚了,回去吃饭。”伍寒芝顿了顿又道:“吃面也行。”想他似乎喜爱面食多些。 她瞧见他峻庞棱角软化了些,但嘴角仍绷绷的。 她寸土不让,将他握得更牢,眸中流淌着满满期望。 她不想掩饰,如同那晚他来寻她觅食,明知小灶房里起了动静很可能会引来其他人,她却不想把他藏着、掩着,也不想他回避逃开。 一旁众人都抬首开始数起天上成群的大雁和归鸟,才听某大爷慢吞吞道—— “不过去的话,那人体力不支,八成活不过今晚。” 谁体力不支?! 人命关天的事,伍寒芝更不任他胡来,当真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问不知道,一问他、他这招“釜底抽薪”使得也太霸气张狂! 他说,之所以没及时将她拦在春阳客栈救出,是因忙着先把某人给料理了。 而某人是谁?! 她一问,他目光飘了,段霙等人目光也飘了,根本是知情却独瞒她一个。 他顺藤摸瓜,从大庄失而复得的那两批药货摸到春阳客栈,再摸出顾三思此人,很快就摸清始作俑者是谁。 他谁也不对付,虽说狡兔有三窟,他不理其他两窟,直接找出欧阳瑾所在的窝,单枪匹马挑了。 尽管心腹的护卫们被他收服了去,她伍寒芝毕竟还是西海大庄的大当家,真沉眉冷眸发起威,开口无须扬声,谁又敢不遵从她的命令?因此当她一问欧阳瑾下落,邬雪歌虽发倔般不说,段霙他们挠挠耳也就吐实了。 竟被丢在离大庄不远的那座长满雪歌花的星野谷地。 她让护卫们护送妹妹先行回庄,自己则决定亲自走一趟星野谷地,段霙欲跟随,她一双眸子扫向满脸不痛快的邬雪歌,嗓声微凝问—— “邬爷一人能护我周全?” 问什么废话! 邬雪歌想翻桌,可惜眼前无桌可翻,十指指节只得握得格格作响。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拗,她已然安全,她重视的人也都安好,余下的事由他了结不好吗?她还跳进来趟什么浑水? 好!要跟就跟! 若她敢说他手段使得太脏,他他掐了她! 马车留给伍紫菀使用,段霙匀出两匹马给他们,伍寒芝不是不会骑马,只是骑术不甚好,见她略吃力地控缰,邬大爷忍不住出手了。 他一抓一甩的功力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甩人于无形,伍寒芝只觉眼前略花,并不知自己被提住背心甩到另一匹坐骑的马背上。 直到他的宽阔肩背映入眼中,直到他扯了她双臂去圈抱他的腰,直到他粗声粗气地抛出话。“抱牢了,落马可怪不得谁!” 欸,她才明白过来。 蓦地被拉去贴住他的背,脸热心更烫,她当家大小姐的气势端得已有些摇摇欲坠,都不敢去看其他人是何表情。 幸好啊幸好,马匹很快地撒蹄狂奔。 第十二章 半个时辰后,他们下马进到星野谷地,她被眼前的景象怔得傻眼。 年轻男子身着华服,头戴莹脂玉冠,只是身上的紫衫锦袍有一半埋进流沙恶地里,玉冠略斜,簪子也歪了,好几缕发丝散下,两只以双面锦绣兰草纹作为点缀的袖子举得老高,露出的半截小臂浮现青筋,拚了命般缠抓住一条草绳,那根草绳的另一头就系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 虽说面白若玉,五官透着点阴柔,但瞧他肩宽胸厚、小臂筋理明显,若使劲儿拉住草绳,凭臂力将身躯慢慢蹭离流沙地也非难事。 可他不敢。 因谷地里来了头大狼。 那匹灰狼竟还挺乖觉,没被流沙恶地朦了去,就是赖在硬地上来来回回踱步,时不时发出低咆,利牙白到发亮。 被丢进流沙里的人进不得、退不得,不使力不成,等着被流沙吞没,使了力往硬地上爬更不成,那是拿自己祭了猛兽的五脏庙。 想要活命只能这么不上不下,端赖那根绳子撑持,还得千祈万祷,求那匹大狼别发狠拿绳子磨牙。 邬雪歌积了一肚子鸟气。 世间贱人太多,那些人爱折腾自己、作践自己,无药可救,他以为自己强过那些人千千万万倍,意念是自己的,谁也操纵不了,岂知他竟也犯贱。 若非犯贱,他不会来了走、走了又来,绕着一个常令他很摸不着头绪的女子打转,不会想到有谁待她不好,他火气就禁不住满到爆,不会明知她那个西海大庄于他而言等同“龙潭虎穴”还是最令他头疼的那种,看到的都是关爱眼神,动不动就想扑他似,他还允许自己接近。 不是犯贱是什么? 然后就在他们踏进谷地时,走在他斜后方的伍大小姐突然又跳到他身前,一臂还平举了,横在他胸前想把他拦在身后。 就是这瞬间,一个呼吸吐纳竟然是那样缓慢,慢到他肚中火气被消耗殆尽。 心音回响,耳中轰鸣,他突然就明白她了,明白她是把他纳进需要她扶持保护的那些人当中,这与他能力多强、体格多壮、武力多猛全然沾不上边,她就只是见到危险,见到那匹硕大灰狼,本能想护他而已。 而已。 他绝不承认眼眶隐隐有发热的征状,死都不承认。 一路走来一直是一人踽踽独行着,求一个伴侣这样的事,他在娘亲身上见识到惨烈的结果——娘亲看上的那个俊美儒雅的中原男子毕竟不是良伴,一时的欢愉过后,浓情与密意终究抵不过现实与猜疑的摧磨,终究是嫌弃她的来历与出身,何曾真心相待? 可他在此时此际却有种即便灭顶了也无所谓的冲动。 有人不管不顾就为护他,舍身喂狼也会护他他绝对没有太悸动的,绝对没有!顶多就是就觉得她蠢,往后没谁挡着,蠢到绝世无双的她真会把小命玩掉,那、那他定会感到异常愤怒、无端怅惘,因为少了她,太无聊。 他没等她取出驯兽铜铃便把“牢头”驱走。 灰狼离开前还过来拿头顶摩挲他的手,猛兽与他心念相通,蹭过他之后很自然地连他允可之人也要亲近磨蹭。 本以为她会惊慌失措,而她确实周身绷紧了,定定瞅着在脚边钻来钻去的大狼,然后叹了口气,笑了。 她松开紧握在手的驯兽铜铃串儿,提着勇气,探指去搔野兽的大脸、搔它的额头和耳朵,搔啊搔的,跟着又去搔下巴和颈子,像与大犬闹着玩似,玩到后来她竟也咯咯笑出。 大狼软趴趴,邬雪歌也软趴趴了,不过不是身体发软,是胸中那颗扑腾的心。 所以最后挺温驯地就把惨到快断命的欧阳瑾拉出流沙恶地,接着又很给面子地退到一旁,将场子交出,由着伍大小姐跟那位狼狈不堪的欧阳公子好好谈话。 他没闹没搅局,一直像那头灰狼那样,很温驯。 “欧阳家本由中原北境发迹,贵府祖辈们高瞻远瞩、胆气过人,不往商机渐饱和的汉地争营生,而是举家穿过三川五山、越过西海高山峻岭直往域外,在那片族群复杂、言语难通的异域重新开拓一族命脉。每每听得我伍家长辈们提及贵府当年之事,总教人心生向往,佩服之至又后又听人谈起,说域外欧阳家的新家主年岁虽轻,目光却极精准,凡相中之货无不大卖,且生得貌比潘安,气质高华,真如芝兰玉树般的俊秀郎君” 半个时辰后,两人单骑离开了星野谷地,往西海大庄的方向驰骋。 马背上的男人——邬大爷雪歌兄,脑中不自觉地转着伍大小姐对那个姓欧阳的小白脸所说的话,想到什么“芝兰玉树般的俊秀郎君”这种这种话她都说得出口,他大爷当下“温驯”到都快咬断牙根。 结果身为大当家的姑娘英眉略凛,语调沉静坚毅—— “公子一向行纵如谜,据闻身边能人异士、武艺高强者不少,想见阁下一面难如登天,可如今见上,确实应了那一句说法百闻不如一见。有些话还是听听就好,真的见上了,反倒令人唏嘘。” 邬雪歌紧绷的牙根与下颚一下子放松,内心薄海欢腾。 没错没错!传闻都是虚的,她明白就好。 还有什么能人异士、武艺高强?真不够他打的! 最耐打的那人尚有个什么“域外第一血刹飞龙”的江湖浑号,也就在他手下走到十招上,然后,口喷血剑了。 他当时可是收了一半内劲,非常手下留情。 “这两年,贵府与西边诸国往来受阻,损了不少钱银,遂将重心回调,欲活络通往中原汉地的商路,这无可厚非,我西海大庄也不会阻阁下财路,一切各凭本事,但欧阳公子实不该步步进逼—— “担一族生计,凡事以和为贵,只是公子已触及咱西海大庄的底线了。你动我一人,我尚可忍,你威胁到我大庄的众位,那是万不能允。”略顿,眸光不经意般瞥了立在她斜后方的男子一眼,胸有成竹地慢悠悠道—— “公子也见识到了,我伍家堂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爱整出个雷霆万钧的势头,阁下身边多能人异士,我西海大庄里的强人也不少,能单枪匹马杀进杀出的好手随手一拎都有十来个,域外离这儿实也不远,至少较中原近多,真有心去查,要查出欧阳家共有几个窝、藏得多深,想来也不是太困难的活儿,只是我一直懒得动,把心力全放在本家营生上头,不想理会而已公子何苦相逼?逼得我又得把人种在这片流沙恶地里,对自个儿的良心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女子的低柔自叹带出悚意,加上她神态十足十的认真端凝,真把被折腾到几乎脱力的锦袍公子吓得直往后蹭。 邬雪歌难得想咧嘴大笑。 她这是乘机借他的手段和强势去威吓对头呢! 不错不错,使得倒还可以。 终是有些明白她肩上责任之重,明白她身为当家的勇气,从来都不是胆大无所畏惧,而是要如何无视惊惧、克服困境地闯将过去,然后尽量走得长长远远,努力地不要倒下。 这一次她愿倚靠他、借他的力使力,他就觉左胸被大风鼓过似,莫名痛快。 欧阳瑾袖中本藏着一根特制的烟火飞炮,这种能在天际闪烁片刻的烟火常是用来示警或显示所在位置用的,一开始被他夺了去,连打火石也一并取走,待谈话结束,他仅把那根飞炮丢回给他,打火石则丢进流沙里。 哼,想点燃烟火飞炮召唤人来,就看有没有本事钻木取火。 要不,靠双腿走回较近的春阳客栈也是可行,没迷路的话约莫一天能走到,倘是迷了路,没水没食,加上夜里狼群出没嘿嘿,那也怪不得谁。 事情办完,回大庄的路途上,坐在他身后的当家大小姐突然很沉默。 这姑娘又怎么了? 邬雪歌身躯陡地绷起,像是错觉似又不是,只觉劲腰上的一双秀臂收拢再收拢,将他圈得更紧,温热身子贴得无比亲近啊,他能感觉她的颊面、她的臂膀,还有还有女儿家非常柔软的胸房、窈窕优美的身形线条竟如此这般密合无丝毫缝隙地粘在他背上。 是、是马速太疾,她不得不如此吧? 绝不承认身躯正可耻地骚动,他思绪飞快转着,才想让马蹄缓一缓,却感觉到她下巴挲过他的背,似抬起脸蛋,将唇儿努力凑近他耳后。 然后她扬声,把话问得很清楚—— “我想跟你求亲,邬爷愿意不愿意?” 嗄?!邬雪歌十指发劲,猛地扯住缰绳! 啪啦啪啦啪啦——缰绳竟应声而断,在他掌中碎成好几小段! 这一手使得太霸道太突然,骏兽被勒得锐声嘶鸣,两只前蹄离了地高高扬起,那是活生生要人仰马翻了的势态。 可怜坐在马背后座的姑娘,她双手一滑,瞬间遭甩落! 第十三章 【第五章 邬雪歌松手弃马,长臂一探,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捞回她下坠的身子,再拿自个儿当肉垫,搂着一身细皮嫩肉的娇躯落了地。 伍寒芝吓得容色瞬间惨白,不是因为坠马,而是她眼睁睁看见马匹厚实有力的前蹄踩落在他肩背上。 马正发狂,那一下非比寻常啊! 她吓得双眸渗出泪珠,却被他搂着往旁边滚出好几圈才止势。 “邬雪歌、邬雪歌——”她七手八脚爬出他臂弯,连名带姓紧声唤,小手不住往他的颈项和肩背处摸索。 “你说什么?说了什么?!”邬雪歌爬坐起身,瞪着她直问。 “我什、什么?邬雪歌,你怎么样了?你、你”“你到底说了什么?!” “没事,原来没事的好好的,没事没事”一团混乱后才知原来小觑他了,还好无事,还好,是自己小觑了他。伍寒芝一**跌坐,重重吐出口气,此时心神一弛,泪掉得更狠,她没有费事去擦,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在哭。 邬雪歌都看傻了,喉头鲠住,好半晌才想通是怎么回事似,拿大掌去挲她湿漉漉的脸,红着脸粗声粗气道—— “就那两下马蹄子我还挨得住,比搔痒强不到哪边去,你哭个啥儿劲?我好端端没死没伤,你干什么哭丧?这泪也流得太”他突然止声,因脖子上挂着一双藕臂,姑娘家投怀送抱扑过来,怕他消失不见般搂了个死紧。 两具身躯紧贴,两颗心剧烈撞击。 邬雪歌没有回抱,虚张的双臂一直空悬,直到怀里人儿松了手劲缓缓退开,他才挺笨拙地动了动臂膀,也不知想干什么,非常后知后觉,也十分徒劳无功。 相较之下,姑娘家比他勇敢太多。 “对不起我、我仅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块儿?”伍寒芝跪坐在自个儿脚跟上,抓着衣袖抹脸,双腮异常红赭。 又被直勾勾、毫无掩饰地问一次,邬雪歌都不知该答什么,她却又道—— “我是伍家堂的守火女,不得嫁出,迟早都得寻个男人在一块儿,说好听些是坐宅招婿,其实不一定要一起过活,就是找个男人传承伍家香火,可我都快二十三了,一直也没有合意的人选,我我虽然长得不顶美,没有菀妹那般的天姿国色,也没有菀妹温驯柔顺,但我会改改自己过分刚硬的脾气,我——” 她哪里过分刚硬了? “你千万别改!”邬雪歌口气陡狠,瞳仁里的蓝火窜大。 见她表情怔忡,他不由得咬牙问道:“因为我对你西海大庄大有帮助,一个能打一群,所以才选上我吗?” 伍寒芝没想骗他,点点头。“也是,也不是。” “说清楚!”他浓眉拧起。 把他俩甩落地的骏兽已恢复寻常,绕在一旁低首觅食,伍寒芝纤指下意识轻枢,在石头缝里枢出一把青草,这是冬季里难得的鲜味,引来马匹嚼食。 她抚着马鬃,声若叹息—— “守火女的婚事再不定下,怕是如今日这般的祸事还要发生。域外欧阳家几次来扰,情势一次较一次严峻,这一回带走菀儿藉以挟持我,按欧阳瑾的意思是想强娶,若今夜马车真进了他的地方,也许很可能菀妹受我所累,也要被人欺负了去,欧阳瑾可能以为这是一石三鸟之法,既得美人,也迫我低头,届时能不能得那三百多帖药单已非重中之重,紧要的是,透过伍家堂就能控住西海药山和大庄” 伍寒芝摸摸仍微湿的脸,扬唇的样子很是腼眺—— “可他是小瞧我了,伍家堂的守火女即便落到最不堪的境地,什么都失去,也不会拿整个西海大庄作陪。” 最不堪的境地、什么都失去遭强娶强逼、践踏尊严、女儿家清白受辱等等之类的事一下子全掠过脑中,邬雪歌齿关紧得格格作响,不是不知她若落入对头手里会遭什么罪,只是此时再想,气得更狠,都觉轻松放过那个姓欧阳的着实太便宜对方。 没关系,来日方长,山水有相逢,总能再请对方吃几顿“好的” 伍寒芝静了会儿又道:“这两次全赖部爷出手,才能迅速扭转局势,邬爷的实力强悍,倘能将你拉拢进西海大庄,那不是如虎添翼而已,更像得了根定海神针,很令大伙儿心安。” “就为了让你那一大庄子的人心安,你、你求我当上门女婿?”都不知他两片俊颊是气红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红到肤孔隐隐冒热气。 “不仅仅为了大庄”她抿抿唇瓣,鼓起勇气迎视那双发怒的蓝瞳。“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我很我是说,我会一直想着你,自相识以来,时不时会牵挂着,想你人在何处?是否饿着肚子?可不可能再见?” 脸蛋红到渗血似,但说出来了,心头仿佛轻松了。 “你很好,是很好很好的,我很心悦你虽是招婿,但会待你很好的,你什么也不必做,真的,就是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块儿而已,不会有谁拘着你。” 心脏跳动剧烈,每一下都能撞疼他的胸骨。 邬雪歌微张着嘴,竟呐呐不能成语。 “这样的事由女子亲自开口是挺不成体统,可我不想错过邬爷,总得问问才好。”睫上犹沾泪,有些模糊视线,她小手微握,用掌根揉眼。 手一放下后,很不好意思地又故作镇定笑了笑—— “不是现下非要答复不可,慢慢来吧,只是如若不能,也不打紧的,我只希望邬爷能亲口知会我,不要不告而别、不要一走了之,也也不要从此不再来吃饭喝酒,断了往来,可好?” 她没等他答话,起身牵着马匹慢行。 走了一小段,发现他没跟上来,回眸见他石化般盘坐在原地。 夜暮渐合,天地尚残一缕薄扁,将他的影子拉得模糊斜长。 说不出的心疼滋味又在心间荡漾。 她并不知这般贸然问他究竟对不对,也许下一瞬她仅一个错眼,他又会消失不见。 “邬雪歌!”她扬声唤,手圈在嘴边。“邬雪歌——” “石像”终于有所动静,乱发飞扬,褐发下的蓝眼睛锁住她。 伍寒芝笑道:“你说,如果没抱牢,落了马怪不得谁。结果我落马了,你还是赶着救我,护我周全了。”一顿,轻嚷。“你这样好,如何能不中意?” 许多时候,他目瞳里的光亮得太孤独、亮得如同无声的呼救,没有安身立命之所,如无根浮萍漂荡,他是否已倦? 会不会他也曾渴望与人群居过活,只是孤独太久,裹足不前了。 眸里微泛热气,她用力一眨,朝那个像又傻掉的男人再次扬笑—— “起来!懊回去啦!我肚子好饿,今晚决定下饺子吃。邬雪歌,你吃吗?” 吃,他当然要吃。 别问他吃几颗,他是算盘数的,直到扫光满满的三大盘才收敛。 这一次没去挨在灶边吃食,而是被殷勤地请进伍家堂的小宴厅,一旁还有家仆服侍着添茶倒酒,约莫是当家的大小姐想任他痛快开吃,没让其他闲杂人等来搅扰,连待他格外热情可亲的伍夫人也没出现。 老实说,邬大爷不大记得是怎么策马回大庄的。 他连怎么使动僵化的身躯上马都不记得,只知女子柔躯再次贴上后背、那双细瘦臂膀又一次圈抱他时,真觉得一颗心鼓跳到快爆破,非常鲜红血热。 被迎进伍家堂,她安排了什么,他半句不吭全都接受。 以往吃她料理的食物吃得有滋有味,今晚吞饺子一颗接一颗,挟起就往嘴里塞,肚腹很是空虚,他本能地往嘴中塞食,不记得品尝滋味。 停箸,飮茶。 热茶不知不觉间被灌完,一旁伺候的家仆忙提着空壶赶往灶房重煮茶汤。 邬雪歌仍静坐不动,垂首发楞的模样似神识犹陷在浑沌中,该往哪儿走当真不知,而漂亮耳轮上的红泽一直没楗去。 新沏的一壶茶很快地放回他面前桌上“咚”一声搁下。 他楞怔到连仆人去而又返、何时踏进厅里都不知道。 深目一抬,蓝瞳微乎其微缩动。 还道是谁呢? 他嘴角淡淡挑起的弧度略显峻厉刻薄,却不言语。 来人道:“天色已沉,伍家堂除几名老家仆外尽是女眷与婢子,若吃饱喝足,邬爷是否也该告辞?” 哼,求他待下来,他不一定肯,赶他走,却是一定不走。他不答反问—— “明知近来西海药山不平静,伍二小姐今晨出门,未知会任何人,身旁除驾马的老伯外无一名护卫随身,根本是吊了个天大诱饵诱对头出手,这招顺水推舟、借刀杀人使得不错,不知贵府的当家大小姐若明白过来会有多心寒?你道我该不该说?” “什么借刀杀人?!你、你才借刀杀人,你还侵门踏户、鸠占鹊巢,你不要脸!”伍紫菀胡乱怒斥,娇丽嫩脸胀得通红,仿佛受到惊吓,眸中湿漉漉。 “为什么那么做?”他眉目阴狠,轻扫一眼都能教人胆落。 “要、要要你管!” 邬雪歌冷笑。“少臭美,老子才懒得管你,我只在乎你大姊。” 话脱口而出,如此理所当然,他左胸陡震,脑勺微麻,那片浑沌像让他走了出来。 “你干么跟我抢姊姊?你自己没有,却不要脸来抢!”美人再美再娇,被刨了底、豁了出去的模样还是挺狰狞的。 “那你支的又是哪门子烂招?把你姊捅到对头手里,姊妹一块儿落难,你姊为了护你周全岂能不低头?不拿自个儿挡灾?”一思及伍寒芝可能出的事,想一遍怒一遍,怒火中烧得非常彻底,五官都微微扭曲了。 “姊姊跟那个欧阳瑾好一块儿,总比跟你好,咱们伍家堂招女婿上门,那家伙敢上门,要玩他还不容易,想跟我抢姊姊,没门儿!你你那时救了姊姊,我就知不对劲,半夜还来蹭食,你们俩窝在小灶房对坐,姊姊看你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要让你进了门还得了!”边说边恨恨掉泪。 原来是他这个“情敌”不好拿捏,两害取其轻,干脆招个中看不中用的。 想来这位伍二小姐是曾见过欧阳瑾的,这姑娘忒会装,生得也人模人样,说是把欧阳瑾给玩了,他也信一二。 本来气得不轻,可一听她哭诉——“姊姊看你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心头火还在窜,头上顶着的那片火海倒被突如其来的甘露一浇,瞬间势小。 他眯起利目,突然笑了。 伍紫菀被他那抹意欲不明的笑笑得心肝乱抽,颈后一阵麻,硬是鼓勇道—— “总之吃饱喝足就走,别打我姊姊的主意!” “我没打她主意。”他说得甚慢,双臂好整以暇地盘在胸前。“但她已打我主意。她跟我求亲,就等着我点头了。” 简直一刀毙命,半分不差直入要害,准得不能再准! 伍紫菀先是一怔,骤然间胀红脸,顺手抓着那壶热茶掷将过去。 茶壶掷来时,邬雪歌端坐着没挪动半分,仅略侧头将脸偏开。 热茶飞溅他上半身后,陶制壶器才“砰”一声坠地碎裂,遂将他下半|身也溅湿。 伍寒芝走到小宴厅门口时,恰见到这一幕。 “桃仁,快去打几桶冷水倒进浴桶,唤陈伯和益顺帮你,快点去!”她边吩咐边快步踏入,直直朝被热茶烫得皮肤异红的男人走去。 跟在身后的桃仁赶忙将一托盘的点心搁桌上,调头跑开。 “呜姊姊”伍紫菀跑过去拉住姊姊,先哭先赢,梨花带雨得非常惹人心怜。 但她家大姊这次没疼她,所有的关注都给了别人。 被阴了! 他武艺那般高强,她随手砸壶热茶过去,即便接不住还躲不开吗? 他肯定是听到廊上有动静,知道有谁来了,才故意演这幕苦肉计! 可恶啊! “呜呜姊姊”她泪掉得更凶了。 怕皮肤真被热茶烫熟了粘在衣物上,邬雪歌的衣裤是浸在大木桶的冷水里才被慢慢地揭开或剪开的。 从头到尾都由伍家堂的当家大小姐亲自服侍。 时节又是冬天,不敢让他浸在冷水里太久,见肤上异红淡去许多,伍寒芝遂让人再兑了一大桶温水供他洗浴。 之前查看他烫伤状况时,她仅剪掉他大截的裤脚,他下身还是套着半截裤子的,待得浴身,她红着脸想唤个小厮过来帮他,他却不肯。 结果实在太担心,她走不开,就退到净房外边候着。 第十四章 两刻钟后—— 邬雪歌穿着一套崭新中衣坐在客房长榻上,看着那名身为大小姐的女子忙碌地捣腾一小箱子成药,荧荧烛光将她认真的眉眸镶出柔软朦胧,有什么落进他胸间,画开涟漪,一圈圈向外扩了去,又一圈圈回响入了心。 其实肤上的烫伤真没半点事,之所以泛开异红全是以内力催逼出来的。 他不是不能斗,是懒得为谁费心思,交手几回也已知晓,伍家大小姐完全是遇强则强、越危急越镇定的脾性,而遇上弱的、残的、伤的,她还真就没辙,全然不见底线,把自个儿折进去也肯。 莫怪手足多年,她会被伍紫菀那臭丫头粘得死紧还看不通透。 不过那臭丫头今晚倒被他激得够呛。 当伍寒芝沉着脸问她为何如此无礼,那臭丫头八成被姊姊冷凝玉颜惊着,竟非常神来一笔地指着他哭嚷—— “谁让他生得那鬼模样,蓝眼睛红头发,我讨厌他,丑八怪丑八怪,看着就讨厌!我不要他进伍家堂,不要不要——” 当下他沉默以对。 当伍寒芝将眸光移过来时,他很受不住般地撇开脸,并任由长发覆额、掩颊,想把一双湛蓝目瞳掩藏了似。 这招“无声胜有声”杀人于无形,立时将臭丫头“杀”得节节败退。 伍大小姐由他一人独得。哼! 整箱成药都是西海大庄甚得口碑、卖得颇好的熟品,伍寒芝之前已为他在伤处敷过一层降温的冷脂霜,担心他浴洗后把脂霜冲掉,遂又调制专门对付烫伤的薄荷凝肌班。 “对不起” 在他肩颈和胸前抹药时,她眸眶突然红了,虽忍着没掉泪,但紫葡萄般的眼睛浸在水气里,让邬雪歌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 “我没事,真的。我皮粗肉厚,煮都煮不烂,一壶热茶真不算什么,真没事。”他直接坦白,但效果不怎么好,姑娘家眼里水光更盛,忍得红唇微颤。 “菀儿那边我会多开导,她说的那些,你莫要放心上。”她抬眸凝望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还有,我觉得你生得真美,是真的很美的。” 她说的是心底话,不是敷衍,更无欺骗,他知道。 瞅着他时,她眸心会突然发亮,她看其他人时不会这样,只有对着他时才会。 他哪里长得好了?乱糟糟的、怎么梳都梳不直的发,蓝到层层分深浅的兽瞳,面庞轮廓如刀刻斧劈般凌峻。反观她,什么都温润润,那样秀气清美,偏偏裁出一双细长墨眉,眉一挑,挑出俊俏神气。 她才是生得真美的那个。 他低哑道“哪有你说的那样好?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话一出,他两耳发红,她也被闹了个脸红过腮。 伍寒芝才要收回帮他涂药的手,那只柔荑蓦地被他扣住。 他大掌整个包裹住她,那小手微颤,软绵绵一团儿,握太重都怕掐坏她。 “就这样吧。”他表情郑重。 “什么?” “如我这般的人,你若不嫌弃,便走在一道吧。” 不管是想安西海大庄众人的心,抑或为她一己私心,她既要他,他愿给。这是走出那片浑沌后,他寻到的真心本音。 见她双眸眨了眨,像不确定听到什么,才一会儿,瞳心窜亮,整张鹅蛋脸都亮起来。 她的欢喜如此明显,当真很开心很开心似,他心脏狂跳,清清喉咙道—— “只是流浪成癖,不知这瘾头何时会再发动,若到那时——” “到得那时,你告诉我一声,我便明白的。” 她温驯答道,螓首轻点,邬雪歌却微微一凛。 她便明白什么?他对自己都不甚明白了。 突然,他记起她求亲时说的—— 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块儿而已,不会有谁拘着你。 我不想错过,总得问问才好。 我只希望邬爷能亲口知会我,不要不告而别、不要一走了之 所以只要那样就好吗? 知会她一声,没谁拘着他,要来要去,全由他。 “好。”就那样。他点点头,表情较方才更郑重三分,然后发现自己得到一抹很美丽的笑。 姑娘家朝他绽开如花笑颜,他下意识想去亲近,不由自主一拉,伍寒芝遂倒坐在长榻上,身子轻撞他的身侧。 她很快坐好,没有退开,两人肩并肩、腿挨着腿端坐。 邬雪歌的宽肩自然高过她的肩头许多,腿更是长了好几寸,而她的一只手仍在他五指掌握中她竟觉自己很娇小,明明她较寻常姑娘家还高,手长脚长的,这时却可以小鸟依人。 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将她拉近了,那她她也能主动些的,是吧 她依偎过去,贴靠在他单边的肩背上。 感觉他身躯先是紧绷,而后缓缓放松,任她依靠。 她闭起双眸静静品味这一刻,唇上笑花一直都在。 当家大小姐的婚事一定下,整个西海大庄可说是薄海欢腾、喜气洋洋。 大庄的人最是护短,有理要护,没理更要维护,这招赘进来的女婿是要当自家人来护的,只要跟大伙儿是一条心,待大小姐好,什么阿猫阿狗之流的角色他们都宝贝得下去,但大小姐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两下轻易请君入瓮,随手一招就是个武力高强、战斗力冲天的小丈夫。 听说小了当家大小姐一岁呢,大丈夫模样的小丈夫,甚好甚好啊,听姊妻的话才能大富大贵,这上门女婿也是个有福的。 至于伍家堂里的三位主子反应各有不同—— 即将成亲的伍寒芝在大伙儿面前仍一贯淡然定静,大庄百余户人家轮流上来恭喜个没完没了,她就是笑,浅浅含笑道谢,没太多表情,可眉眸间是瞧得出欢喜颜色,喜上眉梢得颇含蓄。 身为长辈的伍夫人就激昂许多,哭了就笑,笑了又哭,感动得不得了,听说当日未进门的女婿正式以晚辈礼拜见长辈时,伍夫人哭湿了好几条帕子,把珍藏的几件玉饰硬塞进未来女婿怀里不说,还亲自帮对方丈量身长腰围等等尺寸,打算把未来女婿的衣物鞋袜全包办了。 而伍二小姐紫菀的态度可耐人寻味了。 当夜她怒砸热茶兼骂人的事没闹大,连伍夫人亦瞒住了,伍寒芝后来要她亲自向邬雪歌道歉,她也乖乖照办,认了不对。 低了头、十二万分知错自省的模样惹得人心疼不已,伍寒芝当晚还到她房里睡,两姊妹相拥着说了好多体己话。 翌日一早恰与邬雪歌在回廊上狭路相逢,她笑得可谓春风得意,表示对于霸占姊姊一整晚的活儿她可是专精中的专精,闲杂人等滚边去。 邬雪歌仅淡淡打回一耙,道—— “你说往后你姊招了我,我还能让她去你房里过夜吗?即便她有心想去,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撂下话后立刻走人。 结果伍二小姐又被惹哭,是真哭,没装的,气得暗暗咬破不少条巾子。 然后她就有些懂了,明白“蛰伏以待”、“待他病,要他命”的精髓何在。 她乖了,她能等。 等那家伙自己闹出事来,她再跳出来帮他把坟墓挖深些。 伍家堂上上下下一片和乐,婚事准备得甚是顺利。 到了成亲这一天,鞭炮声不绝于耳。 除了远行在外办事的人不及赶回,大庄内百余户几乎都来了人。 厨艺上佳的老婶子、大娘、年轻媳妇子全来帮忙整菜肴、打下手;有几把力气的汉子则负责扛桌摆椅、搬酒坛子,宴席一桌桌加开,里边场子不够开敞,干脆摆到伍家堂门外的石板大街上。 这亲结得实在热闹,比过年过节还火热好几倍。 这个亲,当真结成了。 华月爬上中天后,缓缓往另一端移落,前头宴席已散,醉倒不少号称酒胆比天大、酒量比海深的大小汉子。 新郎官被百余户的众家好汉轮着灌酒,然要他醉倒太难,轻轻催动内劲,酒气能从指尖逼出,神不知鬼不觉。 此一时际,丫鬟与喜娘们早都退出新房,带松香的红榻眠床边上,一双新人已都净过脸面手脚、散下发丝,却端坐不动。 真成亲了! 伍寒芝藏在袖中的指头交互绞着。 今晚也喝了点酒,她净掉香粉和胭脂的嫩颊红扑扑,酒气微醺,染得唇瓣像熟透的樱桃,欲滴般的鲜红。 竟成亲了! 邬雪歌咽下唾沫,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收握成拳,不很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新房里织染着一股香息,是松脂揉过不知名的层层药香,清流一般涤荡过心,是很好闻的,但柔软得令人不知所措。 突然,软软的姑娘家偎靠过来,将他一只臂膀揽在胸怀,半身贴靠他肩背。 “谢谢你”她带笑叹息。 他好半晌才闷声问道:“谢什么?” 她笑音若清铃。“谢你撑持到如今,真的与我拜堂成亲,没有逃走。” 她知道的,光娘亲一个就够他对付,何况满满一大庄的人。 那些婆婆、婶子、大娘、大妈一见他就笑,嘘寒问暖一遍又一遍还算轻的了,上下其手探探他体格结不结实、摸他腰臀劲不劲力的大有人在。 他咬牙顶下,她岂能不谢? 弄明白她道谢的意思,邬雪歌俊脸窜红,咬牙切齿了—— “这大庄就没个好人,尤其是母的,没个良善的。” 被他话中的委屈惹笑,她拍了他健臂一下,嗔道:“不许你说她们坏话。” 他恰恰侧目一瞥,女儿家如此这般不经意一嗔,丹凤眸明媚如春天飞花,颊艳若霞,竟美得他险些屏息断气。 莫名其妙发醋,真真是莫名其妙,冲着她维护的大庄女人们发醋。 他身体行动快过一切,想也未想,长臂已然一勾,将她捞来压落在身底下。 伏在柔若无骨的娇躯上,幻化无数种蓝色的眼近近对入她瞠圆的眸心里。 他在她眼中看到自己,染遍欲念、非常意动的自己。 第十五章 【第六章 “我、我寻常不会这样的,我好像像有些古怪” 被压倒的当家大小姐微僵着红晕满布的脸容,过了一会儿才略微结巴地挤出话来。 邬雪歌想了想,想过又想,费了点劲儿才想通她的意思。 意思是,她从没对谁发过娇嗔。 她也不会。 那不是她做得来的事。 所以对于适才她扬眉斜睨又轻打他的举止,她都不知自个儿怎么了。 这是只在他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姿态,因心悦于他,自然而然对他展露。明白到这一点,他鲜红跳动的心像被生生掐握,疼得都想嘶嘶抽气却莫名觉着痛快。 是他令她情窦初开,才令惯然定静的姑娘有了女儿家的娇态。 “别改,在我面前就这样。”想了想又追加一句。“别被旁人瞧去。”说完他也脸热耳烫,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霸占的意图竟这般旺盛。 那眼下该如何? 两颗异常聪慧、此时却双双卡住的脑袋瓜都在苦恼着这事。 男女间好在一块儿的活儿虽没干过,但西海药山这个大当家,伍寒芝不是当假的,炮制百药,既通了药理多少也得通通人体肌筋血脉之理,要如何“好在一块儿”她是明白的。 自觉较邬雪歌稍长一岁,两人眼下也都抱成一团,而且既然是她开口求亲,那、那不如就由她做到底。 捧住近在咫尺的一张俊颜,她上身略抬,红唇豁出去般堵住他的嘴。 真的是用堵的,不晓得该怎么亲吻,堵得邬雪歌如修练龟息大法那样没了气息,而她自己也没高明到哪里去,不仅忘记喘息,连心跳都险些停止了。 两人都忘了要闭眸,只觉魂魄被对方湛动的瞳心给吸了去。 后来到底是谁先启唇,又是谁无师自通地把舌探进对方的唇齿间搅动缠卷,真也闹不清。 当四片湿漉漉的唇瓣终于分开,两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伍寒芝从仰卧变成趴伏在男人发热的健躯上,双颊红扑扑,单衣的衣带早都松开,露出颈下秀美的锁骨和一大片玉肤,令凝注她不放的一双蓝瞳变得幽深至极。 “雪、雪歌”她忍住羞涩亲昵唤他,抵着他胸膛的小手因摸到那动如擂鼓的心跳而下意识摩挲,却不知这般游移抚摸能将火苗燃成燎原大火。她越摸越顺手,沿着他漂亮的腰线往下。 邬雪歌快被逼疯,红着脸沙哑喷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突然不敢妄动,手揪着他的衣握成小拳,呐呐地说—— “守火女得担起传宗接代之责,所以得得开枝散叶、得怀上才好,我在想该怎么做才好,没想干什么的。”略顿,咬咬唇,眸光闪避似瞥向一边。“嗯,也、也不打紧的,来日方长,不该太急切,是我没想周全,应该早先与你把这事缕过,也不至于临时惊着你。”说着,她已松开他的衣,身子往旁边挪。“那还是安睡了吧,我去把烛火灭了哇啊!”她人被倒拖回去,再一次被压落底。 “我没惊着。”他有些恼羞成怒似。“你怎么做都吓不着我。” 所以是什么意思? 伍寒芝快要想破头所以是、是愿意随从她的意思吗? 她只好头一甩、眼一闭,鼓起所剩不多的勇气又去吻他。 “雪歌”喉中的惊呼滚至唇边已成嘤咛,男人湿热有力的唇舌突然反守为攻,回吻力道之大,将她的脑袋瓜牢牢抵在被褥与软枕间动弹不得。 窜进她齿间的舌粗蛮搅缠,非常生猛,伍寒芝被堵得不住呜咽轻哼,觉得伏在身上的是一头大兽,张口拿她开吃。 她很努力想扳回一城,不住地抚摸他的脸和硬颈,小舌与他追逐起来,被灵巧的他再次吸吮到微微泛疼。 连她的舌头都快吞下,到底饿多久? 她是在想他今晚在宴席上莫非没吃饱,一直饿着,才会一副活生生想把人吞了的气势念头刚闪过,两张彼此吮红了的嘴终于稍离,银涎如丝相牵,颓靡的气味令欲念烧灼得更猛烈。 伍寒芝不知自己昏昏然中问出了什么话,只捕捉到他的音浪—— “不知饱食滋味,将满二十二岁了一直都饿着是你要我吃的,我自会吃得尽兴。” 没等她缓过气,他又闯进来吞食她芳口中的蜜液,揽着她纤细腰肢来回摩挲,就像她方才不断流连着他矫健的腰身那样,越抚越使劲、越抚越胆大妄为,循着美好的起伏不停探访索要。 身上的衣裤尽卸,究竟怎么脱去的,伍寒芝实在没搞懂。 根本是狂风暴雨一阵强过一阵,赤|luo相缠的两人犹如波涛中的小船,浑身被濡得尽湿,随浪高低起伏又不住打转,每当她以为大浪平息了,将她紧箍在身下的男人又会拉着她往前,带她攀过另一道高峰浪尖 真被吃了,拆吞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昏过去小半晌,晕乎乎醒来时,原本瘫在她身上颤抖粗喘的“大兽”已起身拧了条热巾子在替她擦拭。 她羞到不行,张口欲语,发现喉咙既干又哑,最后还是邬雪歌下榻倒来温茶,将她裹在被子里搂着慢慢喂完,她整个人才感觉好些。 帷幔内自成一方天地,两人亲密依偎。 伍寒芝全身仍酥软无力,半掩长睫喃喃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这该由男子来询问女子才是吧?竟被她抢了话! 邬雪歌抚着她仍有些昏昏欲睡的脸,指腹有意无意地挲着她的唇角,蓝瞳里的火焰仿佛又燃烧起来。 “我挺好。大概有七分饱,还可以再吃吃。”他低沉地往她耳中喷息。 “啊?”她茫然掀睫,柔润下巴亦被扳起,承接了他俯下的嘴。 他的手钻进被子里,探向温暖窈窕的胴体,一把覆在她浑圆上。 “邬雪歌!”闷哼,肤孔又沁出汗珠,她非常勉强地揪住他的胳臂。“我可能没力气的” 恢复“兽性”的男人将她放倒,随即钻进被子里,压着她吐气如兰道—— “我有力气就行。想怀上,我帮你。” 他说他“将满二十二岁了一直都饿着” 伍寒芝忽而有所体悟,有些事男人尽管毫无经验,却总能无师自通。 然后一试上瘾之后“求知欲”会非常旺盛,会一试再试,不断探索。 隆冬已过,春临西海药山。 成亲至今三个多月,邬雪歌与她一直很亲密地好在一块儿。 在外人面前,他依然寡言冷峻,甚至没什么表情,但进到床帷内的他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床笫之间,这个小她一岁的丈夫非常热衷尝试,偶尔被弄狠了,都会怀疑他是否拿她练功,明明大费力气的是他,翌日下榻,他“吃饱喝足”般的精神抖擞、龙精虎猛般的走路有风,她则是周身上下的骨头被拆了又重组一般,酸软到连下榻到净房都要他抱着走,常得揉筋或热敷小半时辰才能恢复。 遇到这种时候,桃仁和底下两名新进小丫鬟都要脸红给她看;齐娘若过来汇报或请示家里大小事,见她那“暂时半残”的模样也要脸红给她看。 欸,最该脸红的是她吧?每回事后,哪一次不是口干舌燥又声哑?都不知被丫鬟们听去多少,桃仁她们还那么小,是不是该跟孩子们导正一下 再有,若按眼下这般,她肚皮应该很快会有消息,得了空是否该裁制一些小娃娃的衣物,男的女的都得准备准备? 过了年,多了一岁,已都二十三了,她当然很想怀上,却也很想再延长一下这一段不被孩儿打搅的时光。 她很想与自家男人混得再熟些啊。 心悦他,所以希望他进伍家堂能过得开心畅意,不愿意见他受委屈。 这三个多月她忙着几座药山山耕与野耕的活儿,一年之计在于春,药山春种若没整好,接下来当真没好日子过。 她忙,家里男人像也没闲着。 成亲不到十日,春阳客栈半夜遭狼群袭击,上百匹的野狼闯进一楼大堂肆虐,把能咬碎的摆设全破坏殆尽,更将大灶房以及后院储藏室里的食物一扫而光,能吃的全进了狼腹,连酒窖百来瓮的藏酒也捣毁彻底。 据闻是饮了酒、嗅了酒香,狼只们四蹄开始浮颠,最后不知谁把上二楼的木梯毁掉,狼才没能跃上二楼客房伤人。 从狼群洪水般涌来到如退潮般撤走,春阳客栈仅大掌柜顾三思一人受重伤,而两名轮班守夜的伙计顶多是逃跑时吓得腿软脱力,自个儿跌破膝盖和手肘,狼群经过他们俩身边时,嗅都没嗅一下,直接无视。 但顾大掌柜没两名伙计那么好运气,都爬到比人还高的柜顶上,一腿仍被窜跃的大狼咬断,之后实在不行了,求伍家堂祖传的金创生肌班求到西海大庄来。 她让管事卖了药膏给对方,然后家里男人得知后,阴阳怪气了一整晚。 “你管对方死活干什么?” 就这么一句,问得她眉挑眸瞠,心口微微泛麻,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一切。 当日他把欧阳瑾“种”到流沙恶地时,灰狼完全听他号令办事,牢头当得太称职。他待她可亲,灰狼对她也就亲近、亲昵。 然后狼群暗夜突袭,客栈毁去大半,自始至终仅伤一人,这出惊心动魄的大剧若非他的手笔,谁有本事? 兽族人的气血与万兽同流,族中传有一套特殊功法,习成后能操控万兽的生灵,以往只当传闻夸大,未料真有其事。 伍寒芝不禁思忖,她家这只恐怕是兽族里不世出的那款品种。 毕竟兽族一些神妙之事,西海药山和大庄里的耆老们也仅是听过没亲眼见过,表示并非随便一个兽族人都有这般能耐。 欸,怎么她眼光这样好,真要佩服起自己。 “不是说截肢的部位血水淋漓吗?都赔了一腿,我解气了。” 听她淡然言语,他像听出一些什么,双目微眯,跟着又被她带笑的双眸看得颇不自在,轻咳一声,侧过身躯假装欣赏窗外小园的老梅树。 她走去揽他的胳臂,头靠在他肩背上,低幽道—— “瞧,我并非什么善男信女,被欺负了也想回对方一些颜色,但事总有轻重缓急,不是不想做,是没空理。”嗓音更柔。“有人帮忙着收拾,真的解气了。” 西海药山的春种比什么都紧要,大庄百余户的人有口安稳饭吃,她这个当家的也才安生,况且已处理了域外欧阳家的事,倒没把春阳客栈搁进心里,但很显然,有人看着不痛快。 她才刚说完话,人就被他捞到身前,扣在后脑勺的五指微扯她的发,迫使她不得不仰起脸蛋,他凑过来就是一阵狠吻。 那一晚,尽管彼此心知肚明,她没将事说破,亦未亲口言谢,却很身体力行地对丈夫彻底表现出感谢之意,姿势该怎么摆就怎么摆,尽管非常羞赧,过程非常无良,全身上下每寸肌肤都被探索摸遍,她仍由着他配合到底,真羞到不行就闭眼不看,非常掩耳盗铃。 第十六章 隔日醒来她喉儿又哑了,幸得伍家堂三百多帖的千金药单里就有一帖润喉饮,要不那些天还得跟大小避事和老师傅们商议事情,哑成那样都甭开口了。 其实该谢谢丈夫的事真的挺多。 他说伍家堂太容易遭人闯进,尤其是她院落的格局,隔没几道墙便是外街,真有歹人出没,段大叔他们怕是远水难救近火。 她心里暗叹,便实话实说了,说这院落她打小住到大,唯一能神不知、鬼不觉闯进的“歹人”仅他邬雪歌一个。 他听了笑得猖狂,整个霸气外露,道—— “待重新布置,任谁闯进都得中招。” 自然放手由着他去,结果却出乎意料得好。 当然不是把伍家堂弄得处处是陷阱、危机四伏,而是改了进出路线,利用既有的园景与摆设弄出好几个所谓的“安全之处”遭遇危险,只要能让自己待在“安全之处”机括一旦启动,再横的歹人也得躺平。 如此一来,段大叔那边的人手调度确实宽松许多。 而令她更感讶然的是,丈夫竟开始与一干护卫大叔们切磋武艺。 说是切磋,实为点拨。 护卫大叔们刀法、棍法、枪法使得上手的不在少数,但从未遇过像他这般内外兼修,且内家功夫着实深不可测的对手,他们个个都倾尽全力了,且是群起围攻,要在他身上招呼个一拳半腿竟然不能够。 还好丈夫在人前是个冷峻寡言的,嚣张猖狂样只在她面前显露,对待护卫大叔们虽冷淡,各别指点时却无比耐性。 武人们相重,一旦心服口服了就掏心挖肺,轮休一到,喝酒吃肉、斗鸡遛马都邀上他,和大庄这一群三大五粗、性情朴实的武人们,他处得倒不错。 后来段大叔跟她提起,说丈夫开始教授功夫,但几套路数教下来皆着重在对敌时的杀伤力,完全把内劲这种东西抛脑后去,速成得非常邪门,然而这种速成武力拿来对付普通宵小是还足够,若遇上真正高手肯定不济事。 伍寒芝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叹了又叹,一口气越叹越长。 恐怕在丈夫心里,一干护卫大叔们的武艺也仅够用在对付一般贼人匪徒,即便按部就班练个十几二十年,遇上真正的武林高手也挡不了几招。 加上大庄的武人们武艺高低有别,所以学起这种不重内力、完全以力气和敏捷见长的速成招式才能收到最大效益。 丈夫性情偏邪,会教使这种邪门速成招,她很能理解,却不知怎么跟段大叔解释欸,结果也仅能苦笑,然后能请段大叔多担待。 当晚她还是开口问了,问丈夫教点别的难道不好? “那也要看他们有无慧根,天资不够硬往上爬,走火入魔更伤。” “人定胜天,说不准就有人肯下苦功。”她不服气了。 “肯下苦功且能成者,我这双眼还辨不出吗?”他冷哼。 唔意思就是大庄这群武人们资质全都很平庸是吗? 后天再怎么努力都扭转不过来对吗? “不准你、你”不准你说大叔们坏话! 她原是要嚷嚷出来,临了却把话倒吞入腹。 她其实明白,他说的全是大实话,再诚实不过,从没想要眨低谁。 骂不出,所以觉得很气闷,她把脸撇了开。 “但他们人是很好的,比那些所谓的江湖正派更朴拙正直,以武会友,我以武与他们相会相交,从未看轻他们。” 她指责的话没嚷出,他却看出了,之后说的这话简直戳她心窝。 像似曾在那些号称“正派”之人的手下吃过不少亏。 记得两人初次邂逅,他那时防备心极重,甚至是暴躁不安的,她不明白自己是否碰触到他的逆鳞,只隐约觉得他未被善待,外表也许完整,但痕迹已烙在心头。 不能步步进逼,润物无声方为上策,或者哪天他会想说给她听。 她低着头,自觉有愧般走近他,又去贪恋他肩背的厚实温暖,将脸贴上。 “若遇真正高手,也不用段护卫他们出手,我一个个打发掉就是。” 听他嘀咕出这么一句,她忍俊不禁就笑了,秀额蹭着他点点头。 “好,都让你打发。” 她温驯答道,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烙一吻,待要退开,腰肢已被箍了过去,一只巨掌大张虎口握住她的下巴,他趁势吻进她唇齿间,气势迫人。 当晚又是被翻红浪浪不停。 尽管很努力跟上了,有几度还是把红晕遍染的小脸埋入枕被间随他去折腾,羞得紧闭眸子,掩耳盗铃的招式一使再使,实在也没法子唉。 之后来到夏、秋两季。 西海药山所产的生药很多都在夏末秋初时候开始采收,到秋天结束之前都是采收佳期,这段时候就是采药、收药,另一边还得顾上炮制工程,因此大庄百余户人口几乎全员动起,虽忙得不可开交,每一口呼吸吐纳都能嗅到丰饶气味,令人开心欢快的、代表能安稳过活且丰衣足食的气味。 这段时候伍寒芝时常进入药山山地,没上山的话就窝在炮制药场坐镇。 外边的生意往来若真有大小避事们拿捏不下的,她这个当家大小姐也得亲自出马转个几趟,几个脾气古怪的上家或下家真的只看她这张脸面,她不出面,啥都不好谈。 这段时日,丈夫一直随在她身边。 只要她离开大庄在外头跑,他就跟着。 伍寒芝不得不承认,有他相随,即便在深山野宿,心都是定的。 往常都是她担起守护之责,如今的她依然努力地守住大伙儿,见身边的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她真心欢喜,但是在丈夫身旁,她时不时就想小鸟依人。 每每看到那猿背蜂腰的高大背影,她身子真都发软,蹭着蹭着就想贴靠过去,他是比她强悍无数倍的人,强悍地护卫她,给她依靠,而她多想照看好他,待他很好很好,让他真正窝下来。 只是她想,可能离“真正窝下”还需要一些时候吧。 深山野宿的某一晚,她从睡梦中张开朦眬双眸,觑见他伫立在月光下,当时那五官面庞如凝着一层银霜,仿佛是狼嚎的声音或远或近传来,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兽啼鸟叫虫鸣,他着迷般听着,听得入神,那神态是她相当陌生的 也许心里有些底了,所以当冬藏的活儿告一段落,丈夫跟她开口,说要出一趟门,归期不定,她内心并没有太惊慌。 他会回来的。她知道。 他亲口应允过,不会不告而别、不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定会回来。 她也说过,两人就是成了亲、好在一块儿,不该有谁拘着谁。 所以她任他离开。 并在娘亲、菀妹、伍家堂里以及大庄里的众人问起他的行踪时,帮他圆谎,说是自己遣他跑一趟远门,得他出面才能办妥,要好些时日才能返回。 会回来的。她每天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她既相信他,就信他到底。 除年少时随娘亲在玉镜山庄度过那惨淡的几年,邬雪歌从来不知自己能在同一个地方待那么长时日。 进到西海药山,盘桓未去,算算竟都一年有余。 这里的人实在太“诡谲”几次欲走还留,留下一次、二次、三次留到最后他真都懒了,愈益发懒,这种“住下就挪不开”的风气他听大庄的老人们边抽旱烟边笑谈过,当时内心颇嗤之以鼻,未料啊这次离开主要是为了冲关。 他寻常的内劲修练又逼至另一层界,需一举突破方能更上一层楼,只是若一直待在西海大庄、待在伍家堂,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醉生梦死的日子实在太滋润,别说入定冲关了,光听“闭关”二字他都觉自己可怜。 离了西海药山,他随迁移过冬的兽群往南边走。 兽群气息与他相通,自成一个无形的气场,对他的冲关具大效用。 于是一路南行,隆冬即将过去的这一日,他冲关大成,出关后仍混在兽群里,像个逐水草与向阳暖地而居的牧人。 这时节,野原上的草海尽管呈雕零之象,仍是有足够草料供给野牛和野鹿群啃食。他席地盘坐,伸指摩挲着兽毛,母鹿带着几头小鹿温驯地蹭过来,一头小鹿挤不到前头,于是不断拿鼻头和颊面磨蹭他的肩背。 那瞬间,胸口当真重重扯了一下,疼得他蹙眉。 他像似忽略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 突然,相隔着一弯河面,不远处的对岸野原出现一名身形魁梧的汉子。 那人的气息与寻常人不同,邬雪歌却不觉陌生,很像妻子手中那串驯兽铜铃上的气味,都是属于兽族人才有的气息。 他缓缓站起,目光深炯。 隔着河面和草坡,他极佳的目力依旧能看到对方蓝色的眼睛,兽族人发色不一,瞳色却都是深深浅浅的蓝。 然后是一群羊只咩咩叫腾地爬下草坡,低头在那人脚边蹭来蹭去,跟着又忙着啃草饮水,而跟在羊群后面奔下草坡的是一双娃娃。 娃娃一男一女,约莫六、七岁模样,发色偏深,眸子却都蓝得湛亮。 那人同样瞬也不瞬注视他。 他没有进一步向前,更没有直接以轻功渡河去到对岸,因那人神情带着戒备。 此时,对面草坡坡棱上又出现一人,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两手圈在嘴上张声叫唤,说是饭都做好、饼子也出炉了,天都快暗了,还带着孩子和羊只上哪儿呢? 那人遭女人念叨,回首应了声,遂一臂抱起女娃,一手牵着男孩,瞧也没再瞧他,赶着羊只转身朝坡上走。 是族人,也是陌生的人。 其实也是,兽族人早已四散,各自过活,他还想寻着族人做什么? 哪里都不是归处,所以流浪成癖,但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你这样好,如何能不中意? 我会想着你,自相识以来,时不时会牵挂着 想你人在何处?是否饿着肚子?可不可能再见? 会待你很好的,你什么也不必做,真的 大红的厚披风被风吹得在身后乱鼓,那是离开大庄时,妻子亲自替他系上的。 “你不惯长袖衣衫,总爱露出两条臂膀,但毕竟是大冷天,在外行走还是得留意保暖,披风方便些,冷了就裹着,不觉冷就拢在身后。” 是妻子亲手裁制,他挺喜欢的,却夸也没夸一句、谢也不谢一声,飘然便去。 原来是忽略她了吗? 忽略了她的心绪,连出声安抚都觉多余,所以走得潇洒。 此刻他想起妻子开口求亲的模样,眸中有泪,双腮红似渗血,非常害羞胆怯却也非常勇敢;想起她时不时就来揽他的胳臂,把头靠在他肩背上轻蹭,尽管成了夫妻,她还是很害羞的,跟他撒娇只会躲在他身后,不好意思让他瞧见。 他还记起她总往他大碗里挟菜挟肉的样子,生怕他饿着似。 记起她洗手作羹汤为他准备夜宵时的脸,安详恬静,眉眸温喜,仿佛一辈子这么过都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越想越不可收拾,大浪般汹涌扑来,内心泛开某种焦灼到近乎甜美的滋味,明明很折磨心志,却甘之如饴。 是啊,饭已做好、饼已烙出,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兽群中,一道身影快若闪电、疾似劲风,眨眼间消失不见。 第十七章 【第七章 “姊姊,你到底让姊夫办什么事了?真穿过三川五山往中原汉地吗?可咱们西海大庄跟中原商人之间的生意都仅是将货交齐,由他们设在域外的货栈拉货回中原,会有什么紧要的事非姊夫不能?” 摆设雅致的女子闺阁中,柔软带点娇憨的嗓声从屉床纱帘内逸出。“连过年都没能回来,年夜饭是团圆饭呢,姊夫不回来团圆,姊姊理都不理吗?” 犹落着轻雪的北地夜里,外边桌上仅留一小盏将熄未熄的烛火,伍寒芝跟妹妹一块儿躺在软榻上。 精致屉床上的两幕轻纱垂落,将周遭掩得朦胧,连淡淡透进纱内的微光都被染得晕开似,让她的心也跟着朦朦胧胧。 很想叹息,但到底叹不出快要凝结成团的抑郁。 “办完事,他自然就回来的。”顿了顿又道:“也不全为了大庄的事,你姊夫他他也顺道访友,他也有自个儿的事要办,过年团圆饭没能吃上,中秋的团圆饭应是能赶上的。” “中秋?!”蜷在姊姊怀里的伍紫菀屈肘撑身,眉眸间的厉色一闪即逝,化作隐隐兴奋,她小心翼翼问道:“姊姊确定姊夫真往中原去吗?离中秋还有长长大半年呢,姊姊根本不知姊夫行踪,其实就随便说个归期搪塞,想安大伙儿的心是吧?姊他、他是不是跑了,不回来了?” 伍寒芝眨眨略觉困乏的眼,微微笑,张口想说些话却一时语塞。 说什么好呢?唉。 “他会回来的。”不再费力圆谎,就说她始终相信的。 “姊,他不会!他把你丢下,你别再替他粉饰太平,他不——谁?!”伍紫菀被突然出现在轻纱外的黑影吓得惊叫。 那人行如鬼魅,悄无声息现影,微弱烛光被不知从哪里渗进的风丝陡地拉长,颤颤跳动,登时满室诡谲、非常怪异。 伍寒芝却怔怔坐起,往雁床外边挪了一下就不再动了。隔着轻纱望去疑似梦中,她忽而笑,声音低柔欢愉——“回来啦?你你肚子饿不?” 她想再说话,面前轻纱猛地被扯开,一双强健长臂探进来逮人。 “胡乱闯姑娘家的香闺算什么?你、你滚出去啊!回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人姊姊!姊姊啊——”伍紫菀抢不过对方,眼睁睁看着姊姊被“鬼魅”捞了出去,顿时气得本性抬头,眸子都窜火了。 但“鬼魅”瞳仁里的火窜得更亮。 把抢来的女人一把扛上肩头,他沉眉瞪人时,目光凌厉得宛如破空电闪。 屉榻上的伍二小姐尽管不甘心,却也被瞪得心肝乱颤,不敢再骂,只能一脸忿忿地把姊姊让出去。 邬雪歌仅花一日就赶上近千里的路程。 还是觉得太慢,那焦躁甜美的热度一直在胸间闷烧。 渴望见到妻子,渴望得指尖发颤,而十指连心,心亦是颤抖的,只有见到她才能止住这种古怪的痛苦。 他遍寻不着,只在妻子院落里专供婢子守夜憩息的纱橱里找到桃仁。 小丫鬟尽管吓得小脸微青,还是指了个方向给他—— 竟然又被拐了去,陪家里的二小姐睡觉。 他不在跟前,伍紫菀会如何诋毁他、离间他们夫妻俩,他多少能猜到,但真正亲耳去听,见妻子被逼得无言,那滋味实在憋屈难受。 更难受的是,他还不能一掌拍了对方了事。 “怎么这么湿?全身凉透了呀!”被一路扛回自个儿院落、搁回自个儿榻上的伍寒芝七手八脚爬下榻,从矮柜里取出干净棉布,一股脑儿往他头上、身上擦。 进到屋里之前,部雪歌先去后院引水入宅的一处水渠边洗浴冲澡,反正夜深无人,他气息与动作俱轻,除水声外什么也没,索性脱得精光洗个彻底,连乱发都洗了,急着干干净净见人,哪还有工夫擦干身体、绞干湿发。 “衣裤都湿了呀还穿?快脱下。” 妻子软软叹气,嘱咐了声就忙着帮他翻找全套的干净衣物。 他乖乖照做,卸下披风和衣裤,踢掉靴子,脱了个赤条精光。 “好了,就穿这套啊?!”伍寒芝抱着一迭干净衣物甫转向他,结果是连人带着衣物被他搂个正着。感觉脚下一轻,人已被他带进床帷里。 他浑身赤|luo,目光如炬,欲念仿佛还揉进更深沉的情绪。 她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但身子因他带火的注视燃起火苗却是再清楚不过,于是肌肤温烫,心房亦烫,神魂入了酒似,烫在壶里泛出润厚香气。 她主动吻他,很怕他仅是一抹幻影般拚了命亲吻,边吻边掉泪。 岂知男人较她凶狠数倍,主导权一下子就被抢走。 像闷烧的那股痛在胸间膨胀再膨胀,终因妻子带泪的一个亲吻而炸开,邬雪歌疯了似狂吻回去,双手急切难耐地除去挡在两人之间的任何隔阂。 将怀里的人儿扒得跟他一样赤|luo|luo,如此肌肤相亲,他将脸埋在她颈窝处深深吐纳,喉中终于滚出一声令人颤抖的嗄吼。“雪歌?”伍寒芝还是没搞懂他怎么了,但,两人之间像也不需多费唇舌,丈夫侧过脸又来索吻,她茫茫然在他身下扭动,思绪渐成一滩软泥,由着谁搓圆捏扁。 伍寒芝腰骨一颤,惊叫了声又想闭起眼睛掩耳盗铃。 但这次没办法,再如何不看不听还是开口求饶了,在他唇舌之下她泄潮颤栗,脚趾瑟缩,腿肌绷紧,人几要昏死过去。或者根本已昏死过去了。 幽幽转醒时,她是伏趴着的,两只手被分别扣住按在榻上。 吻落在她肩背,沿着脊梁骨往下吮咬轻啃,在腰臀间那优美弧线留连许久。 “雪歌”她勉强撑身想回眸去看,受箝制的两手让她不大能动弹,男人在此时以最亲昵却也霸道的方式进到她身体里。 伍寒芝叫都叫不出了,不是瘫软如泥由着他胡来,而是骨头里的水全都蒸腾似,整个人都化掉了。 记不得闹了多久、记不得怎么结束,她清醒过来后眼泪就一直流。 邬雪歌不禁慌了,知道是自己太过分,但不晓得该怎么哄人,只好下榻去要热水,一桶桶提进净房,再往大浴桶里兑水,注个七、八分满。 桃仁丫头在小灶房帮忙烧好热水后早被他赶回婢子房,他亲自服侍妻子,将她打横抱进净房,搂着她一起入浴。 “对不住,你你别哭、别哭。”他真急了,妻子无声落泪的样子让他相当难受,都觉干脆拿刀砍他好了。“是我不对,我不该下重手。” “你回来就只会只会欺负人”伍寒芝哽咽道。然,她之所以落泪不止,不全因为他的“手段凶残”而是见着他,终于等到他归家,一颗高悬多时的心也才重新落回胸房,心绪尚未平复,话都没能说到两句,就被他发狠作狂地闹了好几场,这才闹出她这些泪。 邬雪歌叹了口气,热着脸认命道:“想你了,就、就有些心急。” 总不能跟妻子说,他是吃起她家妹子的醋。一回来就见两人相拥躺在一块儿,真不知妻子被占去多少便宜、吃去多少嫩豆腐! 闻言,伍寒芝在他怀里仰首,丹凤眸犹染水气,挂在颊畔的泪像惊到忘记要掉。“你说你、你想我了” 丈夫没再答她,却收拢双臂将她搂紧,埋首在她的颈后和肩胛处,热呼呼的气息喷在她luo肤上,像把她的心也融化掉。 他在脸红害羞吗? 像她每次靠在他身后,拿脸蹭他肩背那样,因为害羞了,不好意思让人瞧见。 “我也想你的。”她低声道。“很想很想。” 泪水止住了,她破涕为笑。 浴罢,两人彼此擦净水气、换上干净单衣回到榻上。 邬雪歌从脱下的一团衣物中摸出一根约有四寸长的兽牙递给她。 “往南边时遇到一头黑豹,凶猛异常,无法沟通,它追着我好些天,本不想伤它性命,还是不得不了结。”人有恶徒、兽有恶兽,他难得碰上这种降服不了又伺机而动想吞掉他的,野兽有这样的气性其实挺值得珍惜,要不是见它想拿老樵夫一家子打牙祭,他也不会出手。 “是那头黑豹的牙?”伍寒芝拿在手里好奇端详。 兽牙已经过处理,原本的外形还在,里边却似空心,还开着一道甚小的吹孔。 邬雪歌假咳了声道:“你那个什么祖辈传下来的驯兽铜铃已是旧物,可以换换,又刚好得了这根黑豹牙,适合做个牙哨子听见这牙哨哨音,野兽不仅不敢靠近,还会躺平了任你荼毒,往后在外行走有它傍身,可保平安。” 伍寒芝放在唇上试着吹了一声,发出的声音低幽幽,竟颇为悦耳。 气息微促,她捧着牙哨,眸光渐渐模糊。 “怎么又哭?”邬雪歌挠脸抓耳,这一回真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是你给的。”她扬眉,泪眸弯弯,鼻音虽浓却笑得很美。“是雪歌亲手做的,然后送给我的。” 触感冰冷的兽牙都被她手心焐热了,也可能是因心太热,对丈夫所赠之物太喜爱,根本感觉不到兽牙的寒光迫人。 “我会一直带着,会好好用它。我很喜欢很喜欢” 她雀跃的脸容看起来格外稚嫩,开心到眉眸飞扬,像从来没人特意送过她什么,才会得到一个小小对象就欢喜成这样。 这瞬间,邬雪歌内心再次涌起那种焦躁到心软又心痛的古怪感觉。 他倾身吻她。 还没想明白的事就不想了,两人能这样走在一块,也挺好。 就这样,也挺好。 又迎来新一年的春暖花开。 春临西海药山,生机盎然,大庄里好多大畜小畜都发了春,看对眼了就忙着配种受孕,然后不知是不是春太暖、花开得太盛,引来注生娘娘青眼垂爱,大庄里的年轻媳妇子好几个肚皮都传出好消息,就连当家的大小姐也受注生娘娘照拂,竟也怀上两个月了。 成亲一年有余,能顺利怀上,伍寒芝当然欢喜,只是把伍夫人惹哭了好几场。 她家娘亲本就是柔水掐捏出来的,如今伍家堂有后,不管是男是女,到底慢慢地开枝散叶中,一想不禁感慨万千,喜极而泣的眼泪掉都掉不完。 而娃娃的亲姨伍二小姐紫菀虽不像伍夫人感动得有泪如倾,也是整天就想粘在姊姊身边,但受她注目的地方稍有改变,以往喜欢搂着姊姊、蹭着姊姊,如今则喜欢哄着姊姊的肚子—— “我是娃娃的小姨,最亲最亲的姨啊,娃娃先乖乖待着,慢慢长大,等瓜熟了再落地,姨会一直在外头等着,姨会待娃娃很好”“就咱们几个开心过活,姨跟娃娃玩,一直跟娃娃玩,咱俩儿都是娃娃的阿娘和姥姥的心头宝,咱们是一国的,好不好?” 见菀妹坐在小凳上、正经八百地对着她依然平坦的肚子说话,伍寒芝总苦笑不得,终于在某次,她摸摸妹妹的脸轻柔问—— “娃娃应该会有一双蓝眼睛,可能发色也不是黑的,你会觉得娃娃丑吗?” “咱们家的娃娃只有漂亮的,蓝眼睛怎么了?就算是红眼睛都漂亮!怎么都是美!”粉拳一握,非常义正词严。 伍寒芝笑叹不已。自家妹子偏心偏得厉害,完全大小眼,有人生着一双蓝眼睛是鬼模样、丑八怪,她们伍家的娃娃蓝眼睛就怎样都好看。 她一下下拍抚自己的肚腹,嗓声更柔。“娃娃说啊,听到菀姨的话了,会乖乖的,慢慢长大,拜托菀姨也要乖乖的,不闹事,等娃娃出来一块玩呀。” 姊姊意有所指,话中有话,伍紫菀哪里听不出?娇丽脸容一阵红一阵白,干脆把脸埋进姊姊裙间,模糊哼个两声混过去。 “情敌”之间的心结是很难解开的,要不,邬雪歌也不会每每见到伍二小姐就想发火,缠他妻子一个还不够,将来怕还要巴上他的儿子或闺女。 妻子被老大夫确诊是喜脉的那时,他内心尝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想起娘亲、想起年幼时受到的异样目光和欺辱,娘亲待他并无不好,只是娘心中最紧要、最在意的那人从不是他。 但他知道,妻子一定会待孩子很好很好,很可能好到好到将他挤下位。 妻子曾说因中意他、心悦他,不想错过,往后孩子出世,怕是再中意、再心悦,最喜爱的仍是孩子,再加上还有一个他不能轻易拍死的伍二小人呃,伍二小姐在一旁窥伺,见缝插针,光想着这些,心如吊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让他常望着妻子就看到呆掉,陷入很深的纠结中。 第十八章 春日午后,离大庄三十里外的山坳野原来了一大群野马,每年兽类发情繁殖的时节一到,都能见着这样的景象。 大庄的汉子会趁此时机在野马群中相一匹好马当作种马,只是相中归相中,能毫发未伤地将相中的野马捕捉到,才是真功夫。 邬雪歌随大庄的汉子们去到那片被高低不一的山丘围绕的野原,大伙儿又埋伏又观看,低声讨论许久,争到面红耳赤没个定论,他就淡淡一指,指了一匹白毛褐点的骏马,学大伙儿压低声量道:“就牠。肯定能让大庄的母马全怀上。” 他仅出意见,并未出手,他眼光绝对是好的,但能不能逮住那匹骏马作种,一切还得凭大庄男人们的能耐。 选了个较高的地方落坐,居高临下看着大小汉子们甩绳、抛掷、追逐、套马,骚动掀起,分工合作时还得忙着躲马后踢,总之非常热闹滚滚。 一只不满六岁的肥娃被他顺道拎到高处观战。 娃娃今日缠着爹出来看马,此时身为肥娃爹的大庄汉子正在底下跟同伴们一块奋斗,肥娃留在下方太危险,竟一托托到他手里。 “你干什么?”邬雪歌眼角余光觑到孩子蹲圆圆,探出肥臂好忙碌。 “采花。”娃娃认真回答,胖颊忙得红扑扑。 高处的草坡上开着不少野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立时把孩子的注意引了去,娃娃手里已采了七、八朵,握成一小束。 “底下的大兽不好看吗?男孩子采花干什么?”邬大爷挑眉。 “娘喜欢花,智儿采花送娘。娘开心,智儿开心。”说着,抬起胖脸冲他咧嘴笑,仿佛小小脑袋瓜里已浮现娘亲收到花时无比开心的脸。 邬雪歌瞬间如遭重锤。 如此这般轻易的事,怎么他就没想到? 娃儿采花送娘,娘开心;他采花送妻子,妻子当然也会开心。 瞧他之前送的那根黑豹牙哨,她简直爱不释手,开心得都流泪了,自己是该多送些玩意儿给她,花很好,没有姑娘家不爱花的,这原野上一大片,够他采出一大捆扛回去送妻子。 “喂,左边这片是我的,你采那边,别挤过来。”跟孩子争起地盘了。 男娃没理他,埋首继续忙,且重质不重量,很热衷花色的搭配,没多久已采出满满的一把缤纷,正用一条长草努力绑成花束。 身为采花新手的邬大爷很懂得有样学样,各种颜色的花都采,就见他在高处草坡上东窜西跃,使出高绝轻功如呼吸吐纳那样自然。 蓦然间,他双足轻落,闲散般静伫,长身未动,只有头朝身后略转。 “出来。”脸色倏转阴沉。 “欸欸,果然是当年独闯武林盟比武大会、一个打遍全场的厉害人物,在下这一手隐息轻功自认还拿得出手,未料人在百步外就被邬爷听了去,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本以为怎么也能近身到二十步之内。” 邬雪歌徐慢转身,边道—— “隐息轻功是辽东叶家的独门功夫,叶家不收弟子,功夫传子不传女,阁下是叶家老么?”双目直视着立在三大步外的年轻公子哥。 那人抱拳作揖,笑道:“邬爷瞧得真准,在下在家中行五,今年十六,确实是叶家么儿。” “你叶家的功夫不俗,隐息轻功更是绝技中的绝技,再下苦功练个十年,或许能近到离我五十步之距而不被察觉,至于你说的二十步之内”他眉目间不耐烦的神色渐聚,冷声道:“即便阁下练一辈子,也不可能办到。” 叶家小五闻言搔搔头,笑得倒爽朗—— “本来是不信的,今日寻到邬爷,也算小小交了手,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正是这个理,在下甘拜下风啦,欸,依我瞧,我大哥、二哥肯定也非邬爷对手,但他们两人可固执了,还有一大票自觉是江湖高手中的高高手,那些人没那么容易被打发掉的,没见到邬爷真会闹个天翻地覆啊。” 轰—— 这一下,邬雪歌脸色不是阴沉而已,是瞬间惨青。 他将肥娃抛给十六岁的少年公子哥照看,起脚飞驰,足下轻功使到极致。 大庄怕是乱了! 避开这些年,以为日子真能安稳,却又被缠上。 那些江湖人、黑白两道的人,不与他一战决胜负,不会干休。 白道上的武林人士寻他,不少是因他的名头太盛,小小年纪捣了武林盟不说,顶着武魁首的封号却接连两回缺席比武大会。 他不现身接受挑战实教人不服。 尤其一些武林后起之秀,根本觉得他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黑道上的江湖人寻他,一半当然也想拿他在道上扬名立万,另一半则是努力游说他入帮入派,大概是因他当年一怒之下将玉镜剑宗闹得灰头土脸,连自家师门都能下狠手的人,战力又奇高,不走邪派着实可惜之类。 未进到大庄,外边的炮制药场已然出事。 邬雪歌赶至时,药场几被完全包围。 纵目环顾,四周的瓦顶、飞檐和几株大树上都来了人,擎刀持剑、抡棍横枪,男女老少,各路人马皆有。 怀着身孕的伍寒芝近日较少上山,不是待在大庄就是往药场跑,今日遇上这等奇诡局面,段霙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她护在中间与这些不速之客对峙。 这批江湖客光杵着不言语,把玩手中兵器和暗器,眼神盯得人发毛,这样岂是办法?不顾段霙阻止,她排开自家护卫们走到前头,甫启声问了句众人来意,有好几人已从瓦顶跃落,一落地就起脚踢翻炮制的锅炉,把层层分类晾晒生药的整排高架也给踹倒,怪声怪气道—— “咱有个兄弟姓骆,人称域外第一血刹飞龙,一直以来都替域外欧阳家办事,没想前些日子赖以糊口的活儿让人给砸了。听我那骆兄弟说,砸得他没饭吃的家伙就住这儿,褐发蓝眼,操的却是挺正音的中原腔调,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是个人物,瞧,咱把消息放出,江湖上的人都往这儿赶哩,他人呢?当缩头乌龟了吗?” “啲,大哥,先别管什么缩头乌龟,您瞧这位什么当家大小姐的小娘子生得可真水灵,远看着顺眼,近看着是养眼,娘子啊,来来,让哥哥我再近些瞧瞧,多看两眼不会少你一块肉。”不仅直勾勾看得入骨,爪子还探近想摸上两把。 段霙等人怒目相向正要动手,手还没动,一道疾影袭来! 接下来就听到一阵阵肉身撞上壁墙、骨头碎裂的声音。 大庄的护卫们只有段霙勉强看清,看到他的邬兄弟、伍家堂招进门的大姑爷乍然现身,挡在大小姐身前,把那只胆敢探近大小姐的爪子硬生生扳断,起脚一踢,那家伙没发出半点声音,因人已砸在壁墙上昏死过去。 旁人辱他,邬雪歌勉强能忍,对妻子出言不逊甚至想动爪,那是自寻死路。 他连脚猛踹,异常凶狠,瞳中又窜蓝火。 真的是眨眼间的活儿,他把跃进药场二十来名自诩是高手的江湖人全给踹飞,药场的壁墙粘着好几具躯体,有的滑下了,有的直接卡出个人形不动。 “原来是你泄漏我的行踪吗?” 邬雪歌笑了,笑得教人毛骨悚然,他特意留下一个,最后一个,那个骂他是缩头乌龟的家伙。 他仅踩断对方两膝,还没踹飞,他可有好多法子想拿对方炮制,就跟妻子炮制百药那样,煎、煮、炒、捣、碎一项一项施展开来,一定能整得对方生不如死,让自己非常解气。嘿嘿嘿嘿嘿他的五指缓缓捺进那臭家伙的天灵,对方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不住翻白眼。 他愈笑愈畅怀,恨极了,所以痛快。 所以要让这混帐东西很痛很痛、痛不欲生,他的痛快才能翻倍再翻倍 “雪歌,够了。” 低柔且熟悉的声音传来,邬雪歌耳鼓嗡嗡鸣动。 像听到驯兽铜铃和牙哨哨音的猛兽,他心头陡颤,气劲不由得一弛,头顶险些被他戳出五个窟窿的家伙白眼直接翻到底,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再无心理谁,邬雪歌只顾着循声去看。 妻子润嫩的鹅蛋脸就在眼前,他的一手被她一双柔荑稳稳合握。 她朝他露出笑,很美很温柔很让他心热的那种羞涩浅笑,两瓣朱唇动着—— “是采来给我的吗?” 他微微定神,发现被妻子握住的那一手,手里犹抓着一把野花。 “谢谢,我很喜欢啊。”瞬也不瞬看他,眸睫却像濡湿了,不知是感动抑或紧张,两扇长睫竟细细颤抖,连眸心亦颤。 他就知道妻子肯定会开心的。 她一直是个很容易讨好的姑娘啊,坚强刚毅仅是表相,她内心也很娇软柔顺,偶尔也憨得可怜可爱,稍待她好些,她就掏心掏肺。 突然—— “小师弟!雪歌师弟!” 他神识一凛,被那平地一声雷般的唤声激得颈后泛麻。 “师弟,你真让师姊好找啊”那声感叹揉进无数情感,喜怒哀乐、嗔痴念想,若无深刻牵扯不致这般。 邬雪歌再次调首,映入目中的是与他在玉镜山庄曾共度过十余载岁月的小师姊——元咏晴。 “师弟雪歌,跟我回去吧,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恩怨也都淡了,师父他老人家是很念着你的,咱们玉镜剑宗终究还是需你和师哥们一块儿撑持啊。” 元咏晴一边柔声劝哄着,一边探臂来拉他。 她五指穿进他的指间,无比亲昵地扣住他的手。“听师姊的话,咱们回去了,好不好?” “雪歌?”情势变化让伍寒芝脸色微白,不禁将丈夫的手抓得更紧。可她还是淡淡笑,很努力持稳。“雪歌,这位是——” “我要走了。”邬雪歌突然道,面无表情。 “啊?”伍寒芝一怔,气息微紊。“那你你晚上会回伍家堂吗?还是在外头过夜?我已吩咐灶房炖了汤,满满一大锅,是你喜欢的,你——” 丈夫没听她说完,也没回答她的问话。 他小臂微挥,轻易将她合握的两手震开。 他掌中的一把野花全散落,乱七八糟掉了一地。 不再回头,没再多看她一眼,他拉着那个唤他“师弟”的女子双双飞过药场瓦顶,消失在众人眼界。 第十九章 【第八章 以狠厉手段扫光闹事的家伙,邬雪歌与女子相偕离去后,围在大庄炮制药场上方观战的江湖客大抵出现两种情形—— 一是脸色或青白或虚红,想明白后,摸摸鼻子自认技不如人,而且还是天差地远的那种距离,也就夹着尾巴安分走自个儿的路,不再上前自找苦吃。 另一种则是立即追上。 既然都敢追上去,轻身功夫肯定颇有火候,对自身武艺必然颇为自负。 但不管武功是强是弱,再待着已无意义。 眨眼间一群人走了个精光,西海大庄恢复往常平静。 平静持续好些天,段霙等人严阵以待,结果再没见到半个江湖客上门。 然,这样的平静仅是表相。 邬雪歌一走不再回来,后头又追去一票高手,大庄这儿遣了不少人出去打探,连点蛛丝马迹也没探得,后来是当家大小姐要大伙儿好好做事,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能误了货期,众人才消停些。 已然是第十晚了,邬雪歌还是没回来。 伍寒芝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她作息没变,一样能吃能喝能睡,只是桃仁端来什么,她直接就往嘴里塞,食不知味,齐娘跟她汇报一些日常琐事时,她也能应对,甚至与外头的大小避事们议事,一样条理清晰;到炮制药场巡看时,一样能与老师傅们谈笑,但只要一人独处,她就呆了,呆呆坐着不动,仿佛入定。 伍寒芝不知自己一个人时会那样。 她仅是不断想起邬雪歌当日离开时的情景,蓝瞳冷淡,语调平板,将她的手震开,转身带走那名与他亲昵牵手的女子。 他不能不回来不能这样潇洒就走、不告而别他不能失信于她。 有时候会想到难以喘息,心窝疼痛,而那样的痛没办法叫出来,她依旧是呆楞着,任那种疼痛在心间反复再反复地煎熬。 今夜的风很好,温柔还带沁凉,把园里的老梅树拂得沙沙微响。 药场的事传了开,瞒也瞒不住,丈夫行踪不明,这事她也兜不圆,娘亲、菀妹、齐娘和丫鬟们自是担心她的状况,但自个儿的身子她知道,不会有事的,该吃的该喝的,她会养好自己,顾好肚里的娃娃。 只是思绪从来不由人,尤其夜深人静时最难按捺。 没想惊动谁,她披上外衫徐步来到老梅树下。 仰首去看,月光从叶缝间筛落,叶间星星点点格外清亮,她记起他那时肚饿无食物止饥,蹲在树梢上提壶灌茶的样子,有些可怜,很令人心软。 嘎啦!飕——异响乍起,她瞠圆眸子! 就见与老梅树成斜对角的一座菊台上忽地张落一张大网。 这个大网陷阱是丈夫的手笔,用的并非是寻常绳网,也不知丈夫去哪里弄到手,那张大网用利刃使劲儿割都割不掉,非常强韧。 跟着,菊台后面就窜出一人,伍家堂的上门女婿终于返家。 邬雪歌没料到会是这样。 他不想现身,至少不该在这时候现身,外头的事尚未摆脱彻底,他这时跑回来很可能又会给西海大庄、给妻子添大麻烦。 但,就是想她了。 所以入夜后偷偷溜进他与妻子的院落,本想到榻边看看她睡着的脸容,嗅一嗅她肤上、发上的馨香就好,却见她走进园子里倚着老梅树呆立。 西海药山的春夜犹带寒气,夜露又重,她这入定不动的模样真要站到地老天荒似,要着凉的! 内心无声呐喊,他算是关心则乱吧,空有绝世高强的武艺,对着妻子“打埋伏”竟笨手笨脚到触动自己当初设下的机关。 稍值得庆幸的是,他千钧一发间跳开了,若被大网网住都不知脸该往哪里搁。 这一边,当看清楚跃出的黑影是谁,伍寒芝问也没问他为何藏身在那里。 眸光怔怔然,瞬也不瞬,她举步朝他走去,越走越快,最后扑进他怀里。 抱住丈夫矫健的腰身,她微微喘息道:“你回来啦” 这样不对。 邬雪歌两条胳臂垂在身侧,硬是忍住欲拥紧她的冲动。 那一日炮制药场遭捣毁,为逼他现身,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也仅坐壁上观,若非他及时赶上,药场被毁坏还算事小,就怕真闹出人命。 这还是第一波而已,即便打发掉那些人,消息只会传得更快,之后定会有更多的江湖人往西海药山来。 大庄百余户人的安危对妻子而言有多重要,他很清楚,但他更在意的是妻子的安危,如今她腹中还有一个 像察觉到他的异样,伍寒芝略松开两臂,抬头对上他深幽的眼,微微笑。 “你那时说过,若咱们西海大庄遭真正的武林高手闯入,也不用段大叔他们出手,你一个就能把他们全打发掉。”略顿,带笑叹道:“所以你真把他们一个个全打发了呀” 这样太不对了! 她应该要害怕惊惧才对,即便当下力持镇定,也该懂得后怕,越想越怕才是。 而不是他一现身,她就没心没肺、玩笑般闹他,仿佛那些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邬雪歌越想越烦闷,暗自握了握拳,终于将环在腰上的柔荑抓下。 “回来一趟是想告诉你,我要离开西海药山了。”他声音微绷。 伍寒芝楞住,一会儿才呐呐地问道:“那、那归期呢?何时回来?咱们的孩子应在秋天时候出生吧,你那时回来吗?” 他神色冷峻。“求亲时你说,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块儿罢了,不会有谁拘着谁。孩子是你想要的,我帮你怀上,如此而已。你会是个很好的娘亲,但我不觉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反正孩子的事你瞧着办,与我无关。” 见妻子表情仍傻怔怔,他再次握拳,心一横又道 “是因与你交往了一场才来道别,此次离去,将不再返你、你别傻傻等,听懂我的话吗?” 伍寒芝因他陡然转硬的语气蓦地一震,神识终于回笼。 “你要走了,我、我能听懂,你说你要走了只是我以为以为能让你窝下来、以为能走在一块儿走一辈子。”小小声轻喃,有些迷乱般。 她在丈夫面前就是个娇柔爱掉泪的,但今晚她没哭,没有哭的,只是眸底仿佛落进水样的月光,仿佛氤氲潮润—— “说没有谁拘着谁是谎话呢,我其实就想拘着你,每次你一出门,我心就纠结了,多怕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谁让我是个没用的,因为很喜爱很喜爱,所以心魔一起,面对喜爱的人总要乱掉章法。” 邬雪歌鼻息略重,沉着声道:“我说过,我流浪成癖。” “嗯”她点点头,许是浸润在清月下,鹅蛋脸白到近乎透明。“那位唤你师弟的姑娘会陪着你吗?” 仅匆匆一会,那女子的模样倒深深印在脑海中,虽年岁略长,然五官长相比起自家容貌出色的妹子竟不遑多让。 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先僵住,有什么要冲喉而出,觉得都快把指骨握碎才死死忍下。 “她是我同门的小师姊,长我两岁,我与她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略顿。 “我很心仪她,当初师兄们个个都喜爱她,她却跟我最为要好。” 误会就误会吧,还不甘心想澄清什么?妻子这么傻,若知道他的事又要牵挂。 大庄百余户人的生计已够她累的,他难道还想把她往死里拽吗?此时恰好断她念想,待往后往后如能 恨不得搧自己一巴掌,他不敢再放任妄想,遂道:“师姊来寻我了,我会跟她走。”顿了顿。“就是这样。” 小园中安静下来,虫鸣亦歇止,连风过老梅树的沙沙声也淡了。 “我想问一句,就问这样一句”伍寒芝好半晌才蹭出声音,一向温和的眉间起了执拗。“你有没有心仪过我?就算一点点心动也好,有没有过?” 不知该如何作答,怎么回答都不对。 邬雪歌沉默不语,却不知阴郁为难的神色更加深深伤着妻子的心。 “我明白了。”伍寒芝露出一个比哭还让人心痛的笑,静默了会儿淡淡道:“那你走吧。” 说着她往后退开两步,邬雪歌险些克制不住去拉她的手。 她没有看他,眸线放在他胸前,神态显得平静从容,两手却动了动,最后环臂抱住自己,畏冷般在臂上轻轻摩挲。 “进房里去。”他沉着眉,表情十分隐忍。 伍寒芝没动。事实上她两耳像被蒙住,所有声音都离得远远似。 脑子里塞进太多东西需要缕清,神态尽管安静无争,思绪和心绪根本乱得找不到头绪,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于是她又呆楞了,像把所有感觉暂且封起,脑袋瓜空空白白的,这样会轻松些,会觉得不那么疼痛。 站在面前的男人似乎又对她说了什么,她茫然扬睫,迷惑地眨了眨。 突然就被打横抱起! 男人横抱她离开园子,步上廊道,将她一送送进内房。 钻进鼻中的是丈夫身上惯有的清冽气味,带着草海上的土泥清香,不知觉间也染上了西海的药香,总让她感到亲切安定可哪里知道,此时嗅着、嗅着却把藏得很深的眼泪给嗅出来。 她神魂一凛,忽地在他臂弯里拳打脚踢,拚命挣扎。“放开我——” 还好已走到房中,邬雪歌放了手,怀里的人儿才被他放在软榻上,纤秀身子还没稳住,一手已朝他挥将过来。 要避开多么容易,但他没有,也不想闪避。 下一瞬,他的脸被一巴掌扫偏,唇内被牙齿刮破,他尝到自己的血。 他没吓着,受到惊吓的却是泪流满面的妻子。 揍了人之后,伍寒芝整个定住,怔怔望着他挨打的脸,又垂眸看着自己微肿的掌心她动了动手指,双眸很疲倦般闭起,一掩睫,泪珠更是成串滑落。 “对不住,我不该”她深吸口气,尽量稳声。“你走吧。” 邬雪歌深深看她,两手再次悄握成拳,牙关几要咬碎。 他不发一语,起身走开,踏出内房时还与挨在外边探头探脑、一脸紧张的桃仁丫鬟对上目光。 “姑爷”桃仁眼里含着两泡泪,强忍着不敢流下。小姐也没唤醒她,她听到声响醒来时,就见小姐被姑爷抱进房里,然后姑爷重重挨了一记掌掴,实在没搞懂前因后果,不知主子们出什么事了。 “进去看看你家小姐。”邬雪歌面无表情地吩咐,等桃仁钻进内房了,他才又举步往外走。 第二十章 一踏出院落正厅,立在廊檐下,霎时间竟有种“四面八方皆是方向、四面八方亦都不是方向”的茫然感。 他将去的路只能一人独行,隐隐有被某道势力操控之感,倘是必须两眼一抹黑走到底才有摆脱的可能,那他认命了,不再逃避躲藏,只为了为了或许还能回到这里再续缘分,他可以拿命去换。 有谁立在廊下觑着他。 看见来人,他仍面无表情,那人却似疾风扑至,扬手就想搧他一掌。 他毫不留情地牢牢扣住对方的细腕,湛蓝瞳心微颤,沉声道—— “即便我罪该万死,也还轮不到你耀武扬威。听好了,给我好好照看你大姊,她要出什么事,我捏断你脖子作赔。” 伍紫菀这几晚完全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担心姊姊、担心姊姊肚里的娃娃,几是每晚都会溜过来瞧一瞧,确定姊姊好好睡下了,她才能安眠。 没想到会被她逮到人! “是谁惹得姊姊这般?还恶人先告状,你还真有脸!” 以为他会怒目相向、反唇相稽,甚至捏得她腕骨格格作响令她痛到咬牙,结果所有报复她的事都没发生。 鄙雪歌脸色铁青,跟着是一阵白、一阵青,最后甩开她的手。 “照顾好她。”抛下这一句,他轻身功夫一使,身影乍然消失。 中秋刚过,西海大庄就忙起秋收大事。 收获的东西可不仅是药山里的各种珍贵生药,还包括了大庄外边几千亩良田的稼穑。收成了田里庄稼,大庄便能自给自足,也能与邻近部族以物易物,换来上等毛皮和更多的牲畜。 春天至今已过去大半年,西海大庄生活如常,大伙儿按着时节变化辛勤工作,既丰衣也足食,大庄百余户人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但,渐渐的,有几个词变成不能说出口的禁忌,像是“邬雪歌”、“邬兄弟”、“邬爷”、“姑爷”等等的词,大伙儿渐渐绝口不提,若是提起,也只敢背着当家大小姐在私底下感叹唏嘘个几句。 邬雪歌走了,再无音讯。 伍寒芝其实不怕人提的,事情就是那样,他走了,有更值得珍惜的人、更令他挂心的地方召唤着,所以走了。但她也知,大伙儿怕她伤心难受,很刻意地什么都不问不说。 的确会伤心难受,应该还要好长一段时候,也可能以为复原了、无事了,某一天又突然漫上心头,如此反反复复,即便走完这一生都无法忘怀。 就像秋阳如金的今日,从炮制药场回大庄的途中,她让马夫大叔将马车停在半道,没等桃仁和段大叔过来搀扶,扶着明显隆起的肚子一跃就跳下车,惹得随她一起出来的伍紫菀惊声尖叫。 她笑着安抚,径自走进一大片大麦田里。大麦成熟饱穗,在秋阳与金风里荡出波浪。 她探手撩过低垂的麦穗,欣喜今秋的丰收,想着这一大片麦子收成后可烙出多少饼子?能喂饱多少人?然后蓦地就想到邬雪歌。 大麦烙出的饼子,里头夹些干酪与果干,一直是他最喜爱的。 她没有费事抵挡那些思潮。想着便想着,痛着就痛着,有一天总能缓和。 “姊姊!” “小姐,等等桃仁啊,您挺个大肚子别走那么快嘛!” 回眸见妹妹和桃仁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妹妹手里还拿着一顶细藤编成的笠帽,来了就往她头上戴,边帮她系帽带边道—— “说是秋天了,日阳还挺大呢,姊姊都快临盆了还见天的往外跑,都不怕晒坏。” 桃仁在一旁递巾子,猛点头。 伍寒芝由着她们俩戴帽、拭汗,淡淡笑道—— “菀妹像似长大不少,欸,都晓得心疼我呢,姊姊天天听你念叨,都觉得我才是年岁小的那一个。桃仁也是,全跟齐娘像到一块儿了,我稍稍挪个身,你们就惊天动地的。” 桃仁急忙喊冤。“小姐哪是挪个身而已?跳上跳下不说,还想跟着老师傅们进药山,要是在深山里发动了可怎么办?” “要是发动了就生下来,难不成还憋着吗?”伍寒芝说笑地捏捏丫鬟的嫩颊。 “唔到时身边应该只有桃仁一个小姑娘,可得请桃仁帮我接生了。” “哇啊!小姐啊——您不要进山里啦!拜托拜托!小少爷或小小姐还没生下来之前,您千千万万都别进药山啦,咱求求您,求求您了!”合十的两掌不住摩挲,一脸惊惶。 “姊姊总要菀儿乖些,菀儿瞧啊,姊姊才应该乖一些呢。” “二小姐说得在理”桃仁小小声附和。 伍寒芝乖了,让她们俩一个负责开路、一个护着身后缓缓往回走,此时却听到段大叔与几名随车的护卫大叔扬声疾呼,要她们小心。 眨眼间,段霙领着人已跃进麦田里,将两名主子小姐以及丫头护在中间。 “啧啧啧,好好的大麦杆子都被踩歪了呀,欸,幸得麦子都成熟了、能收割了,要不岂不可惜了这些庄稼?是说你们这群小伙子急急火火地冲过来干啥啊?老夫仅站出来晒晒秋阳,话还没说上半句呢,你们就拿我当贼匪瞧,个个擎刀抡棍的,有这样对待老人家的吗?” 西海药山民风纯朴,大庄的人又天生好客,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老人,但坏就坏在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青袍老者,他两足是腾在麦芒上的,风一来,麦浪起伏,他身子亦随之起伏,一把好长的白胡子也飘啊飘的。 虽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伍寒芝当家这么多年,多少也练出了点识人本领,这位青袍老者是来意不明,却非来者不善。 对方若怀恶意,多的是动手时机,何况以他显露的这手轻身功夫,怕是她这边的人刀子还没砍上就全被缴下。 段霙应该也瞧出一点门道,所以仅让众人摆出守势。 伍寒芝朝老人微微福礼,从容道—— “晚辈是西海大庄伍家堂的当家,不知老人家仅是路过此地,抑或有什么事特意来访咱们大庄?” 青袍老人捻着胡,频频颔首,自言自语。“是个温柔可人又好脾气的,莫怪那小子明明看出破绽还愿意给人当枪使。”说着,忽而笑咪咪道—— “本想上西海大庄寻你,跟你说说话,岂知这么恰巧,老人家半道遇上你啦。” 伍寒芝颇讶异。“不知老前辈有何见教?” “见教是没有的,但见死不得不救是有那么一个。”老人叹气。 伍寒芝恍然大悟,沉吟了一下便道—— “老前辈是来西海大庄取药的吧?不知那位病家是否已请大夫仔细诊过?是患病还是受伤?只要大夫能确诊,说出个病症来,我伍家堂三百多帖的千金药单所制出的熟药,都能找出来对付的。” “没错没错,是来跟你取药啊。”老人点头如捣蒜。“那人是既患病又受伤,惨得很,你跟我去吧?” “我?”英气又秀气的长眉微凛。 “是啊,就你,伍家堂的当家大小姐,是你准没错。” “说什么呢?姊姊她哪里也不去!”伍紫菀越听越觉不对。 以往西海大庄没怎么跟江湖人相往的,但自从家里招婿上门,欸,简直是招了尊大魔,凡是跟江湖人士扯上关系的活儿,唔估计最后都会跟那尊大魔也扯上关系,不大妙啊! 一袖任由妹妹紧紧揪住,伍寒芝神情略显迷惑,仍不失恭敬道—— “老前辈,晚辈并非大夫,对医理所识甚是粗浅,没本事替那位病家看病,不过既然是患病又受伤的话,怕要高烧不退或失血过多,老前辈不如随我回大庄,我先取些退烧、止血的常用熟药让您带回去,可好?” 青袍老人在麦芒上晃啊荡的,表情突然忧郁起来。 “那些药再好,也没你这娃子来得好用,救人一命胜造七座浮屠啊,你不去,他就是死了也要念着你的名字,你与他之间的牵扯哪能轻易了断?你当真不去,他当真死定,连死都不安生,还不够可怜吗?” 闻言,伍寒芝隐隐有些明白,血色慢慢从脸上褪去。 “他、他真出事了?”心被提高,神魂未定,话已问出口。 “真的真的,出大事呢!五臓六腑几乎移位,奇经八脉被打得气血逆窜,呕出好几口血,欸欸,若不是咱救得快,走火入魔都是轻的了。” “姊姊别听人胡说八道,咱们咱们快回去,娘还在家等着呢,说好今晚一块儿陪阿娘用膳的不是吗?”伍紫菀紧紧张张地搬出娘亲大人。 老人家听着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的—— “什么什么胡说八道?!算了算了,不信便罢,那小子真进了鬼门关算他倒霉,咱不理了——” “我去!”伍寒芝蓦地答道。 “姊姊!”、“小姐不要啦!”、“大小姐万万不可!” 果然她一应承,菀妹、桃仁和段大叔就连声劝阻。 她没办法对他们说明那么焚心般的牵挂,可能心还没死绝、还没让自己彻底有个了断,倘是不去一探究竟,无法安心。 她对青袍老人再次斩钉截铁道:“我跟老前辈走。” “不要!姊姊——呜呜菀儿怕,别去嘛” 菀妹许久没哭得这样泪涟涟,像是自她怀上,让她不自觉间视作依靠的男人离开身边,菀妹就不怎么掉泪了,有时还管着她,盯着她的三餐作息,令她哭笑不得之际也感动在心。 只是菀妹如以往那样使出非常惹人心怜的哭功,搂着她不依不挠,她还是跟着老人走了,很对不住身边的人,她这一去,大伙儿都要操上心。 尤其当段大叔嚷嚷着要跟来,老人家当时一手虚托她的肘部,将她一带就是丈外远,边呵呵笑嚷—— “爱跟就跟,跟得上你就跟,大道通天,谁又阻得了谁,咱可没说不让人跟。” 重中之重的点在于跟不跟得上。 老人托着她窜腾,她什么力气也不用使,非常彻底地体会了一回所谓“御风飞驰”是何滋味、“轻功盖世”是何境界。 就让她任性一下吧。 这一次。就这么一次。 她会好好收拾自己的心事,然后回到大庄好好待产,往后就带着孩子好好过活,好好的,不留余念。 第二十一章 【第九章 “啧啧,那小子当真啥都没提,窝在西海大庄过他的小日子去了,可事情哪能如他所愿?也不想想当初他一个嘴上没长毛的小子,一来就把场子全端了,等着对他下战书的人多了去,既顶了魁首的封号还想逃,他不给正式挑战的机会,大伙儿还不追着他跑? “你想想,三年一次的武林比试大会,他连缺席两次,累得武林盟的探子满世界寻他,明年还得再办,若再让他缺席不到,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这不,一听他出没的消息就往这儿赶来,嘿,恰捡回他一条命。 “这事闹得确实不好收拾,且还没人能帮他收拾,所谓正邪不两立,既有行正道的中原武林盟,必然有与武林盟对着干的邪魔歪道,那些人对他可兴致勃勃得很,都说他是魁首,当年与武林盟武功奇绝的右护法过招亦未露败象,恰好拿他探探深浅。” “咱就知这小子是个狂的,冥教教主之位待决,不立点功上不了位啊,人家想拿下他打脸中原武林盟,十位有望成为教主的候选者围攻他一个,想拿他当香肉撕咬,他倒好,硬是顶着斡,战了三天三夜把十个内外兼修的冥教高手拖到气竭力尽,他自个儿也险些见阎王。呵呵呵,不过这笔营生做得起,他一个打十个,冥教可惨喽,连根拔起正是时候啊。 “虽然他这是无心插柳,也算帮了武林正道一个大忙,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也帮他一次吧,见他昏了还喊着你,就眺着老脸把你拎来啦。”一顿—— “什么姑娘?你问谁?唔没瞧见什么同门小师姊啊,欸欸,当年这小子把玉镜山庄的同门全给打了,要不是师姊是个姑娘家,他八成要一块揍倒的,你还是自个儿问他吧。” 青袍老者自称是中原武林盟盟主。 伍寒芝随着老盟主大人飘啊飞的,只知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却不清楚赶了多远的路。 他们飞上一处建在山岩绝壁上的道观。 一路上老人不知是怕她无聊,抑或有意告之,几乎话题不断,全是他自顾自说着,她被动去听,心弦亦被牵扯拉动。 喉中涩然,最后很不争气地问出那样的话,说好要彻底了结的,却还是害怕去到他身边会见到别的女子与他相好。 但没想到映入眼中的是这般景象—— 乱糟糟的褐红发,还是教人一眼难望的俊美五官,但面庞轮廓削瘦得厉害,眉骨、颧骨与下颚的棱角线条明显突出。 她从不晓得他肤色可以如此的白,不是白里透红的颜色,而是灰苍苍的,连唇瓣也是,血气褪去,惨白得教人触目惊心。 道观小房中除了一张小桌、两块蒲团和角落的脸盆架,没有多余摆设,见他面带死气躺在洗到泛白的席垫子上,她竟又心痛到双眸泛泪光。 不该这样。 他不应该死气沉沉躺在那里。 然后,当她听到那苍白双唇逸出自己的小名,她禁不住探手去碰他的脸。 大战过后,内力几已耗尽,但邬雪歌仅昏过去几个时辰,神识便勉强构回。 之后他被带到这座道观疗伤,两名道僮进进出出帮忙张罗,他都晓得。 此际之所以未醒,是因内息行气自行展开,闭关入定般大周天再小周天不断循环,修补损伤的心脉。 嘴里会念着妻子的小名,他自己却不知的。 但与围攻他的十名冥教高手对峙,将自己置之死地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妻子的脸,一张隐忍着哭声、默默掉泪的脸,那让他十分痛苦,于是心中仿徨,不知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 回首来时路,飘零混乱的人生仅得她这一方净土,她是开在他心底的雪歌花,幽静温柔,如月光洒尘。 他舍不得她哭,却还是让她伤心难受。 舍不住放手,却依然对她无情转身。 “芝儿”嗅觉灵动,一抹熟悉的雪松清香在鼻间轻飘,神识一凛,宛如入定的无形护壁陡然龟裂。 “芝儿!”手猛地挥抓,当真扣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 邬雪歌蓦然张开双眼。 此时傍晚的霞光透过纸窗染进房里,房中略幽暗,他不及细看小手主人的五官模样,光瞥了眼女子淡淡的轮廓,人就懵了。 是掌中的小手开始扭动挣扎,他才如梦初醒般倏地坐起,蓝瞳瞠得大大的。 “芝”张口欲唤,声音便哽住,因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 离开时,她两个多月的身孕尚未显怀,如今等等!他记得临盆时候是在秋季,现下正是时候,她、她不好好待产,来这里干什么?! 伍寒芝抽回手,起身走到窗边垂首站着,调息了会儿才让嗓声持平—— “是盟主老前辈带我来的,他把你当年大闹比武场、以至于之后遭黑白两道紧追不放的事说了个大概,他说你这一次差不多是挑掉了冥教的根底,伤得甚重,性命垂危虽不很清楚什么武林盟和冥教,不过既然能醒,应该慢慢就能好转你好好保重。” 挺着肚子的她从席子上起身时,邬雪歌简直就想哀求她别动。 他两眼瞪得发直,见她临窗静伫,偏橘的天光透过纸窗落在她身上,将那张鹅蛋脸上的清美五官分出明暗,这么美这么、这么的美,眉眸间却有淡淡孤寂之色,更令人挪不开眼,心脏缩紧。 没听到他回应,伍寒芝也不知自己在期望什么,霎时间只觉难堪。 她朝门的方向走去,尚未走近,一道黑影已掠至,将门挡住。 “你还想去哪里?”一动真气,邬雪歌觉得五臓六腑都在翻搅似。 伍寒芝抿着唇不语。 老实说她一时间也不知要去哪里,可能寻那位老前辈,请对方送她回西海大庄,也可能请道观行个方便,让她暂住一宿再走。 此时邬雪歌心里已把盟主老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祸害他一个还不够,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也一并祸害,依他所见,最该除去的正是那位蝉联好几届不换人的武林盟盟主,而非什么冥教。 “你到底来干什么?”他都快咬牙切齿。 伍寒芝深吸口气问道:“你昏迷不醒时又为何要喊我名字?” “我没有!”斩钉截铁地否认,惨青色的颊面忽现微红。等等!即便他一遍又一遍喊着妻子名字,没谁告知的话,妻子不可能知道,而唯一会把事情泄漏出去的,不是该死的老头子又会是谁! “什么武林正道?江湖上哪来干净之人?你不要傻傻跟着人走,把你带去卖了你也跟吗?西海大庄怎么办?伍家堂怎么办?你、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一遇上妻子的事他就没法镇定,没要骂她的,绝对没有,可话说到最后像在责备,体内气血翻腾得更急。 静了会儿,伍寒芝一直回避他的目光,慢幽幽道—— “若非事关于你,拿你作文章,我也不会跟人走的,更不会来到这里。” 邬雪歌一听又懵住,心跳得飞快,说不出话。 他到底有什么好,能被她喜爱上?! 又到底做了多少令她伤心的混帐事?! “其实今日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她神情沉静,抿了抿唇。“我在想,是该写一封放夫书给你作为凭证。你当初被招进伍家堂为婿,拜堂成亲时,礼节全做足了,来吃喜酒的大庄众人全成了见证,如今要走,是该把身分缕清,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正式和离之后,你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块儿,我这儿也会方便些,对彼此都好,往后若遇上在外行走的西海大庄的熟人,你也有个说词,这样较好些。” 见他杵在那儿不言语,伍寒芝深吸口气又道—— “我随盟主老前辈来得太急,没能备好一封放夫书给你,嗯道观这儿应该借得到笔墨朱泥,我等会儿就书写一封,捺指印为证。” 僵化到最后,邬雪歌觉得晕眩得厉害。 昏暗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快要看不清楚眼前的人。 之前的分离已非常痛苦,没想到这次这种“缕清关系”的分离更加痛苦难当。 什么叫“他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块儿”?试问,他还能跟谁在一块儿?! 什么是“她那儿也会方便些”?她真想再招别的女婿上门吗?! 想着那样的可能性,他死命撑着,撑到最后依然没能等到再续的缘分,从此失去简直疼到骨子里去。 他张口欲言,这时再不说话,真要被休了。 “你不能出去。不能借笔墨” “雪歌!” 他突然单膝跪落,一臂打直撑地,藉以支住自己。 胸口鼓伏得厉害,还是没能忍住,他低首连呕了两口鲜血。 自行修复而稍见好转的内伤像一下子加重伤势。 伍寒芝吓得脸色骤变。 怕自己没法扶好他,怕他伤上加伤,她越过他就想开门往外求援。 “不准走!”上一瞬才跪地吐血的男人,眨眼间又窜过来死死按住门。 “你这样我要找人过来帮忙啊!”“不准你走!” “我没要走,我找人帮忙!你让开!” “不准你走——” “邬雪歌你发什么疯?!”她急到踩脚。 从没见过他虚弱成这样,他一直那么强悍,比兽还野还美,从来都是生气勃勃,但此时他瞳底的两把小火苗都快熄灭,他还发倔! 到底在跟她争执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这样为难她?! “你怎么样了我管不着也没资格管,但在我面前拜托你好好的,至少在我面前就好好的,别让我担心、让我看着难受,我没办法看你这样还无动于衷,我就是不争气,就是没办法”她突然间就哭了,眼泪成串儿落得凶急,仍勉强稳声。 “你让开,让我出去找人。” 邬雪歌还是不动,神情慌张痛苦,妻子的泪总能令他神魂痛到抽颤。 伍寒芝气到上前扯人,可一抓住他的臂膀就觉不对劲了。 痛啊! 腹中剧烈收缩,痛到她双膝发软,换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芝儿!”邬雪歌快她一步矮身跪坐,将痛到瘫软的她接个正着。 她隆起的肚子起了大动静。 动静之大,大到拥着她的邬雪歌自己都能清楚感受到,这下子他的脸不是惨青发白而已,而是吓到心脏都快跳出嗓眼。 身下泄出一股温潮,濡湿底裤和裙子,伍寒芝忍着疼痛努力要稳住自己,对于邬雪歌将她打横抱到席子上,自然已没力气推拒。 “是、是时候了是吗?”邬雪歌微颤着声问,大掌覆在妻子肚腹上,另一手抚着她发汗的秀额,心里恨不得揍死自己,明知道她随时可能临盆还跟她闹,如今真要把孩子闹出来了。 “嗯。”伍寒芝紧促地喘息。“孩子可能可能要出啊——”又一波疼痛袭来,顿时汗出如浆,她闭起眼紧咬唇瓣。 “没事的、没事的,孩子要出来了,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你出事,芝儿,孩子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还有我我也会好好的,对、对,都会好好的,有我在,没事,谁都会好好的,没事”他语无伦次得很严重。 第二十二章 接下来的事对伍寒芝而言就是混乱与疼痛,疼痛与混乱,不停交迭。 不知何时房中突然变亮,燃起好多烛火,她疼到脑袋瓜在枕子上胡乱摇动,每次晃过来都会看到他无比严肃又万分紧张的脸。 邬雪歌冲出去找人帮忙,道观里全是道长、道士和道僮,一听是接生的活儿,没一个派得上用场,本来想说还有个老盟主能用用,再不济也能飞出去拎个稳婆回来,结果贼老头非常不负责任,把即将临盆的孕妇带来扔着就不管事了,不知跑哪儿逍遥,又或者正窝在哪里看戏。 道僮们倒是不断提热水过来,一桶桶往房里送,干净巾布也备来高高一大迭。 结果孩子是邬雪歌亲自接生的。 许是因为气愤急躁而催动了胎气,娃儿遂在肚里跟着闹起,生产过程其实不大顺利。 伍寒芝很痛很痛,力气都快用尽。 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拚命流,那双专注的蓝眼睛像也潮湿不已,她低低哭着喊痛。 从发动到结束,她仅仅喊了那么一声痛,唯一的一声,接着听到他非常痛苦且慌张地回应—— “我知道我知道,有多痛我知道啊!”在那瞬间,要不是那么痛的话,她都想回他一抹笑。 孩子在她肚里闹着要出世,是她在生,但他那语气和模样像他也痛到不行。 后来他将手覆在她脑顶天灵盖上,隐约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徐徐灌注,走遍她全身,糊里糊涂的,孩子就被她生出来了。 听到哇哇大哭的孩啼声时,她已累到眼皮都掀不开。 唇角模糊勾起,眸珠在眼皮底下滚啊宾的,是觉得心安了,于是放任神识飘远,随眸珠乱滚而轻颤的双睫才渐渐静伏不动。 醒来时,天已大亮,房中迎进清淡淡的晨光。 她身上盖着暖被,孩子裹在袄里,小小一坨就搁在她身边。 是闺女儿。 脸蛋红通通,黑黑的头发又多又软,还没张眸,看不到眸珠颜色,但睫毛既浓又翘,密软服贴着,真真是两把小扇的模样。 她抱起孩子亲着、轻蹭着,在孩子的嘴边和颊面闻到很浓的奶香味儿,抬眼捜寻,才瞧见小桌上搁着一碗尚余小半碗的羊奶。 应该是怕孩子肚饿,特地寻来喂食的。 小桌离她躺下的席子颇近,她探头再看,除了那碗羊奶,桌上还备着一陶锅的热粥和几色素菜,还有一盅用层层厚布保温的鸡汤?! 又是羊奶又是鸡汤,道观里竟然出现荤食,也不知是道长们特意通融还是有谁擅作主张、暗渡陈仓? 她不禁看向那个面对她们母女俩、微蜷身躯侧躺在席垫边的男人。 他身上未盖被,脸色明显比昨日见到时更坏。 此时细细回想,虽不懂武功,也知生产时是他往她身体里输了内力,才令她在最后关头能一举突破,平安产下女儿。 她们母女均安,他却伤上加伤,倒地睡昏过去。 再仔细想想昨日两人因何闹起,竟能闹到他口吐鲜血,又闹到她大动胎气 唔,事情好像出在那封还未写成的“放夫书”上头。 她是真的想过此事,两人要分,总要分得干净才好。 但眼下闹成这样,孩子还是他亲手接生,都自身难保了还不要命地使了那么大的劲儿,他到底怎么想?又想怎么样? 只是没想明白,娃儿已啼哭起来,于是她解开衣襟亲喂。 孩子嚅着红红小嘴吸着娘亲的第一口奶水,她瞅着、感受着,胸脯鼓胀发疼,心间亦涨得满满,该要笑的。 她是笑了,眸里却还是涌出泪珠 邬雪歌醒来时已是十日后的晨时。 他人不在道观那间小房,不在这大半年他流浪过的任何地方,而是在屋内有着雪松香气、屋外小园有株古朴老梅树的院落里。 是他熟悉且念想不断的一座院落。 是怎么回来这里的? 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仅敢利用眼角余光偷觑半卧在长榻外侧的妻子。 妻子背靠着胖胖的大迎枕,怀里有只胖娃娃,她正解开单边襟口哺乳娃儿。 孩子似乎吃得很欢快,不断发出吸吮啜饮的声响,惹得甫晋身为娘亲的妻子乐笑了,不停跟孩子说话—— “要吃饱饱睡饱饱,大妮好乖,娘惜惜,吃饱了再睡才会长得好啊。” “爹也睡着了,就睡在大妮身边,白胡子老爷爷说了,大妮爹伤得重了些,要睡好久才能醒,等爹睡醒了就会慢慢转好的” “大妮鼻子那么好使,能不能记住爹身上的气味?往后或者不容易见面的,也许见着了也不相识,大妮能记住吗?” 什么叫“见着了也不相识”?她不让他认孩子吗?胸口一窒,邬雪歌气息忽转粗浓,略吃力地撑身坐起,把正在哺育孩子的伍寒芝吓了一跳,后者怔怔然看他,一会儿才抱着娃儿侧过身,单手拢好襟口。 她沉吟了会儿道:“你昏死过去,一直没能醒来,后来盟主老前辈替你把了脉,说你是像闭关那样进到自行练气修复的身体状态,不用管你,待你睡饱,将气养足了自会清醒之后段大叔他们拉马车前来接我,说是接到你托道观的人快马加鞭所送的口信。” 他接生孩子。 他清理好她们母女俩。 他还找来羊奶先喂食孩子,替她备了饭菜和鸡汤。 最后连托人知会大庄那边过来接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 直到都安排妥善,他才让自己倒地昏睡。 虽会恼他,也还是心疼他,没办法把他扔在道观不管,也就一并带回来。 盟主老前辈说将他搁着不管,便一切无事。 所以她真就让他直条条躺在长榻内侧跟着她一道坐月子,偶尔将娃儿搁在他徐缓起伏的胸膛上,或者拿他的健臂给娃娃当枕头。 域外兽族所传的内息功法很不可思议,这十天,她动不动就去探他鼻息、听他的心音,虽然一直未醒,但脸色确实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清醒坐起,以至于有些措手不及。 邬雪歌硬是忍住想去碰触妻女的冲动,喘过几口气后忽然抛出一句—— “我不要什么放夫书。你写了我也不认的。” 侧过身子背对他的人儿没有回头,但纤秀背脊似乎微微凛直。 他紧盯着又道:“大庄的炮制药场遭黑白两道围困生事,前因后果你已知晓,当年捣了武林盟比武大会,本意是想给玉镜山庄难堪,从没想过要夺什么武魁首的封号。”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偏沉—— “我娘是域外兽族女,玉镜山庄庄主邬海生是我生父,我在玉镜山庄生活了十多年,跟着同父异母的三位哥哥和其他师哥师姊们一起习武,娘过世后,我被邬海生逐出玉镜剑宗” “为什么?!” 妻子蓦然回眸,讶异的语气带关怀,邬雪歌嘴角不禁扬起。 伍寒芝脸蛋微热,倏又别过脸,尽量平心静气地问道“为何邬庄主要那样做?你是他的弟子更是他的儿子,可为什么” 邬雪歌遂将其中原委清楚告之。 说得真的太清楚了,尤其在许多细节处。 他说起娘亲的用情至深,说起兽族人谈情说爱多半是一根筋直通到底的脾性,爱上了,一辈子忠诚不变。 接着又提到自小因异样的外貌所受的排挤和蔑视,提到生父因怀疑他并非亲生而对娘亲渐渐情淡的事,提及娘亲最终抑郁故去,提及他如何瞒着众人自修功法,又如何与兽群混在一块儿过活。 能说的、不好说的、从不曾对谁说的,他全都说了。 妻子遇弱则弱的性情他太明白,说得这样清楚,无非是想要她的同情与心疼。 “那年搅了比武场后,日子就不再安生,不仅武林盟的探子来盯人,不少道上的人亦寻来下战书,一波还又一波,没完没了,于是才往域外流浪,常常跟着兽类迁移,风波才渐渐止了,然后就遇见你。 “那天见药场被围被砸,你险些挨打,我心里很惶恐,一切的错在我,根源也在我,我若不离去,西海大庄难保安宁,那是你最在意的地方,是你肩上的责任和一生成就,不能因我而毁。” 孩子像是睡着了,乖乖偎在妻子怀里。 但妻子却动也没动,一直轻垂着玉颈不愿回眸。 邬雪歌气息变得短促,觉得内劲像又提不上来。 他咬牙鼓起勇气,两手微颤地探去扳她的双肩。 伍寒芝没有抗拒,顺从他的力气转过来面对他。 “芝儿”一看,他的心也如她此时的脸蛋,被泪浸润得湿淋淋。 捧着她的泪颜,他一下下替她拭净,沙哑求着——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跟孩子,之前没把握能过得了这关,毕竟事闹得太大,引来正邪两派夹击,但舍了一次实在太痛苦,我、我没办法再舍了,外头的事我会安排好,我发誓一定会弄妥善,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不要休掉我、不要写什么放夫书,还有欸,你别哭啊”都说坐月子的时候不能掉泪,易损目力,但伍寒芝实在忍不住。 听他说起出身,提起年少不堪回忆的往事,眼泪已掉个没完。 即便多少能猜出他的心意,但亲耳听他说出那些残酷的事实,震得她心魂疯狂颤抖,眼泪更不受控制。 “呜可你、你那时说,孩子与你无关,你怎能那样说?怎能?!”就那句话最最伤人,让她真的很痛很痛。 她一手握拳槌打他的肩头和胸口,双眸和鼻子都哭红。 邬雪歌根本不记得当时欲断她念想时,自己都说了什么混帐话。 毕竟太过混帐,说出口后自然就拒绝记住,不愿再想。 此时被妻子挑明出来,面对指责,他无话可说且无路可逃,即便有路他也不逃的,最终硬颈一垂,将颓丧的脸埋进她怀中,与襁褓里的娃儿小脸贴在一块。 “随便你怎么罚,拿刀砍我也可以,但拳头不好,会槌痛你的,还有,再怎么罚也没有休夫这种处罚。”声音很闷。 “放夫书是双方和离。” “也没有和离。”声音更闷。 伍寒芝推推他的肩头,他耍赖不肯抬起,她没再硬将他推开,因她发现袖上的布料有一小块被渐渐濡湿了,是他的泪。 其实早就心软,在他做了那么多之后,要不也不会把他从道观带回来,更不会日日夜夜与他同榻而眠,静静守着。 暗暗叹了口气,她抬起适才握拳揍他的那手,这一次,她摊开柔软掌心,放在他乱糟糟的发上顺毛般揉啊揉。 第二十三章 【第十章 邬雪歌真没想到自己能陪着妻子坐月子。 被带回伍家堂,在熟悉且暖心的气味中醒来,见妻子愿意听他解释,甚至愿意任他耍赖皮,尽管外边的事还需收尾断绝后患,他却想这样赖下去,以疗伤养病为理由,吃得好睡得香,哪里都不去。 此时回想,离开西海大庄这大半年来,他都不知自己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餐风宿露不说,成天不是打就是杀。 自诩是正道的挑战者还好说,顾着正道的面子一切按江湖规矩来,麻烦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连他在野外挖个坑、拉个屎都要被偷袭。 每当那时都会令他异常悲愤。 想说吃都已经吃不好了,连拉屎都不让他拉顺些,忿恨一起来,下手往往不留情,有几个被他绑成粽子、系了条树藤甩下峭壁悬崖,也不知是否自行脱困了?抑或已晾成人干? 这样血腥不道德的“屎事”他自然不会跟妻子提及,但他实在不知那个无聊就来露个脸的贼老头是不是跟妻子私下说了什么,总觉得妻子尽管肯理他了,仍有些闷闷不乐,像藏着什么心事。 之后,孩子喝满月酒的这一天到来。 盟主老大人来访伍家堂,还送了不少古怪玩意儿给孩子。 他逮到机会,将老盟主揪到后院水渠边就问了。 老人家端得无比义正严词道:“老夫这张嘴守得可严实了,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都是有条有理。你自个儿闯下祸事,惹得媳妇儿不痛快,还想拖个人下水,天容你,咱都容不得你。” 邬雪歌火爆了—— “容不得我?是我容不得你才是!你敢说这些年江湖上黑白两道全追着我跑的事,武林盟没在后头推波助澜?我人在西海药山的消息一出,你敢说武林盟没满天放信鸽地昭告天下?别忘了还有冥教那件活儿,明明是你中原武林盟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跟对方争地盘,都不知暗中使了多少劲儿,竟让那十个冥教高手拿我作筏子,以为拿下我就是打了武林盟脸面,拿下我就能当上冥教教主,你敢说哪件不是阁下手笔?” 姜是老的辣,盟主老大人被念得不痛不痒,还能捻着美髯呵呵笑。, “这个局一开始你就看得真真的,但你最后也甘心情愿往下跳了,欸,你说能怪谁?咱可没逼你,你还是能避开的,可你没有,为何?” 邬雪歌心里清楚。 他之所以往局里跳,是因贼盟主打蛇打七寸,掐住他的软肋。 妻子就是他的那根软肋。 而被人清楚指出,且还彻底利用了,会痛快才怪! 蓝瞳瞪得都冒青火了! 盟主老大人持续心情大好中,很仁义地道—— “拿你当枪使,你以一敌十,一口气铲了冥教百年根基,咱也很感佩啊,这不,在你奄奄一息之际把你救走,见你昏迷到不行了还要念叨着媳妇儿,那个心疼啊,只得特意上西海大庄寻你媳妇儿过来,你也知道的,女孩子家见到伤的、病的、残的,妇人之仁就会油然而生,瞧瞧,如今都跟媳妇儿合好了不是?啧啧,不过咱还是得说上一句啊,你这样胡来,把阿芝那孩子气到肚里的娃子都掉出来,这一点老夫可不敢苟同。” “那还全是我的错了?!”邬雪歌气到发抖。 “耶?瞧你这话说的!不是你的错,难道是咱的错?所谓不教而杀谓之虐,老夫扪心自问,绝对没有虐你的,当初可都明明白白知会过你,要你三年一度回武林盟亮相,若不遵行,别怪老夫心黑手狠,你当我的话是乱风过耳是吧?”盟主老大人一脸鄙夷,再次啧啧出声。“再有,都有阿芝那么好的媳妇儿,还跟其他女子藕断丝连的,莫怪你家媳妇儿不开怀。” 邬雪歌一吼。“我跟谁藕断丝连了我?!” 盟主老大人用力点头。“肯定是有的,要不然你家媳妇儿不会找咱旁敲侧击,想问问你那个小师姊的事。细想想,当年还是这位玉镜山庄的元小师姊跳出来求你,你才手下留情,可见情分不一般啊不一般,还强辩呢。” 说完摇摇头叹气,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闻言邬雪歌如中巨锤,褪得眼冒金星。 头上原顶着一片火海,刹那间被灌顶的冰水“沙——”地一声全淋灭了。 盟主老大人还多补了一刀,慢吞吞道—— “咱可啥话都没说,要你媳妇儿自个儿问你去,她心里在意,可又没问,还迟迟不问,这事儿就大了,你以为呢?” 邬雪歌以为以为自己就是个蠢的! 他怎会以为如今事情过去,当时为断她念想、冲着她胡言乱语的那些伤人言语也能云淡风轻地跟着揭过去? 他到底都乱七八糟说了哪些违心之论? 岂知不努力想不知道,一使劲儿地想,光记起几个片段已吓得他脸色发青。 谁还有闲工夫理贼老头,转头回身,立时奔回妻子身边。 只是大伙儿喝孩子的满月酒喝得正热闹,他找不到好时机开口,一直憋啊憋的,憋到晚上回房已满脸胀红,却不是喝酒喝红的。 由于伍寒芝决定亲喂娃娃,家里请的乳母仅是来帮忙看顾孩子,如今已出月中,伍寒芝能亲自照顾娃儿的时候多了些,于是房里多出一张围着木栏的小榻,此时孩子就安静地躺在小榻里。本以为睡着,部雪歌一靠近,两颗与他眼瞳相似却蓝得更澄澈的大眼睛骨碌碌对他转。 “大妮”他喊着娃儿的乳名,探臂将娃娃抱起。 大伙儿都说是只胖娃娃,可他就觉得好小好小。 尤其当他扶着娃儿的小脑袋瓜与母体分离时,那时孩子微蜷成一球,他只张五指就能完整将娃娃托在掌中。 不过如今长得好些了。 两坨颊肉软乎乎,下巴可爱秀气,眉毛长得像娘亲,隐约能看出将来是要修长入鬓的眉型,眸子却随他,且有青出于蓝更胜蓝的模样,澄蓝得犹如高原上揽尽青空颜色的湖泊。 老实说,当初妻子怀上了,他对于将为人父这件事感觉并不真实,之后出了一连串变故,是直到后来他见到大腹便便的妻子,第一波冲袭尚未消化,第二波更强的大浪已兜头打下,逼得他不得不亲手接生孩子。 当他接出娃儿时,孩子在他掌中呱呱啼哭,那当下才真的涌出深刻情怀,有了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难以言喻的奇妙滋味盈满胸间。 “大妮好乖,等你再大些,爹带大妮天涯海角、五湖四海玩去,把你阿娘也拐走,然后还要跟大兽们一块玩,你会喜欢的唔,但这事最好别让你娘晓得了,她要知道爹想把你丢到狼群或野牛、野鹿堆里,可能爹得挨板子、跪算盘喽,大妮啊往后可以跟爹要好、跟娘要好、跟姥姥要好,但千万别理你家小姨,咱们别跟她一国,知道吗?嗯?” 伍寒芝从净房里出来时,见到的就是丈夫抱着娃儿说悄悄话的景象。 两张脸凑得好近,亲密贴蹭。 丈夫叽哩咕噜说得一脸认真,孩子也听得一脸认真,漂亮眼珠溜溜转,还会适时哼个一声两声回应。 她静望片刻,心口温烫温烫,眸眶里也热热的。 丈夫朝她看来,唇吻在孩子脸上,仿佛那一吻也落在她颊面,轻轻痒痒的。 她脸红了,肩膀不禁缩了缩。 她走过去想接过孩子,邬雪歌没给,却将她拉到榻边落坐。 “你喝醉了?”伍寒芝见他俊颜红得有些古怪,可也没嗅到酒味,不禁奇怪。 “没喝醉,我今儿个滴酒未沾。”其实是憋着话想问,结果憋了太久,此刻语气竟透着委屈。 伍寒芝略偏螓首,有些看不明白,想着她刚刚听到的话尾便问—— “今儿个又跟菀妹抢娃儿了?” 他重重一哼,眉峰成峦。“都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家了,以往抢你,念她年岁小,我咬牙忍了,如今抢娃,那是得寸进尺,软土深掘,还能忍吗?快快把她嫁掉才是正事,让她自个儿也生一个去,不要成天想着虎口夺食。” “虎口夺食”也能这样用?伍寒芝哭笑不得。 “这大半年来,菀妹懂事多了,你别说她坏话。” 妻子语气微带嗔意,他是挺受用的。 但一思及这大半年来的分离,他不在她身边,她不仅承受孕期带来的身体变化,心也被他弄得伤痕累累 一时间如鲠在喉般难受,几个呼吸吐纳过后才涩然开口—— “好,咱们不说她。我、我其实想说的是你。”孩子在怀里睡着,他轻拍着,落寞道:“我知道你还没完全原谅我,也还不能全然信我,所以一直观望着。”甚至不敢轻易再对他敞开心门。 “我没”伍寒芝一时语塞。 她不由得垂下玉颈,想了想终于道—— “我原谅你了,真的,真的已不恼了。只是你还是会离开的,某一天待得厌烦了,就会离开,是性情如此,不是故意要辜负谁,我知道的当初求亲时,你说自己流浪成癖,不知何时发作,我那时说,只要你开口知会一声,我就明白的,我能明白你的离开,只是自个儿还得准备好了才好”说到最后,微微苦笑,像也知道无论自己再如何准备,永远无法周全。 第二十四章 邬雪歌心像被铁耙刮过似,热辣辣的痛。“虽然我性情如此,也伤透了你的心,但芝儿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一臂揽着娃儿,一手探去轻握她的柔荑。 感觉她在颤抖,他不禁加重力道稳稳握牢。 直到她愿意抬眸迎向他的注视,他才继而道—— “即便我流浪成癖,身体里却也流着域外兽族人的血液,兽族人看待感情之事是一根筋到底,认定了就不变,如同我娘亲那样痴狂我曾对这样的事嗤之以鼻,觉得不可思议,倘若没遇上你,可能觉得心头空空如也、一生飘泊没什么不好,但偏偏遇上了,喜爱着,爱到心里去,可能自己也变得跟娘亲那样痴狂,却觉得无所谓了” 伍寒芝又有种神魂被吸进那双魔性蓝瞳中的感觉。 心尖发颤,没被握住的那手就按在胸口,怕心跳得太急要撞疼胸骨似。 她怔怔然地听他道:“芝儿,你说得可能没错,往后待久了,还是会想离开的,但离开之后还是会回来,会这样来来去去,永远不可能潇洒地一走了之,因为不得不回来,因为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所以就会舍不得离开太久,不愿意去得太远你能明白?能信我吗?” 她双眸泛开温潮,被惹哭了,内心是愿意信他的,却要问—— “那你那位同门小师姊怎么办?她来了,你还要随她走的。” 妻子肯问出,邬雪歌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抓着她小手的大掌直接抬高,用手背帮她擦泪。 “小师姊姓元,歌咏的咏,晴天的晴,元咏晴。”他说得仔细。“她长得是好看,正因为好看,用她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可人脸蛋能驱使众师兄弟们为她争风吃醋,为讨好她,替她整弄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人,人前是一个模样,人后又是另一个模样我哪有什么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从来没有的。”道完,后头还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你说说什么呢?”伍寒芝微瞠泪眸,挑眉。“别以为我没听清楚。” 邬雪歌低哼了声。“你不让我说坏话,我不说就是。” “你说菀妹跟你小师姊是同道中人。菀妹才没那么那么”她脑中闪过一幕,当时马车翻落山崖,她被他救起,菀妹扑进她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那是他与妹妹头一次会面。 本以为他神情古怪、若有所思是因为惊艳妹妹的美貌,岂知他之后却一脸嘲弄,蓝眸中讥诮甚浓她如今算是懂了,懂他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莫怪后来他与菀妹一直不对盘。 人与人之间的相识和相处全看缘分,她自然是希望身边人都好好处在一起,却也不会强迫谁去迁就谁,一切顺其自然,自然水到渠成。 妹妹的真性情她不是看不出,但她身为长姊,又是当家之人,对唯一的手足确实娇宠得很。 唔好吧,也许宠得有一点点过火,一点点而已。 她清清喉咙,重振旗鼓道:“菀妹已经懂事多了,不仅能帮齐娘管家,外头的事也学了不少,尤其对各类药材炮制的活儿,她瞧过一遍就能记住大概,连帐都能帮忙看了。” “她是得学好,她本就有能耐学好,哪天我的流浪癖性再起,把你跟孩子全带走,玩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她再不帮忙把伍家堂和西海大庄管起来,她也没安生日子可过。”他越说越气。 然而为着不相干的人生气让他更不痛快,遂头一甩,咬牙又道—— “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没有青梅竹马、没有跟谁要好、没有心仪谁,没有、没有、没有!” 突然—— “那么,你有没有心仪过我?就算一点点心动也好,有没有过?”伍寒芝问出当日他要离开前,自己曾问过的话。 她神态是淡定温柔的,像心中早已了然。 邬雪歌又有那种头上顶着一片火海烧得炽盛,突然拿水兜头浇熄之感。 妻子那一夜在老梅树下问他时,他选择沉默以对。 而今再问,带笑问着,是愿意再信他了。 “不是一点点心动,是心都给出去,你肯要,心是活的,不肯要,它就是死的。”说着,他将她拉近,柔软身子顺势扑进他怀里。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臂揽着妻子,满足到傻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脸埋在丈夫胸前,伍寒芝也抿唇笑了。 “我照实说而已,当真死活都操在你手里。”她若不要他,从此成陌路,即便肉身未死,也是行尸走肉般飘零罢了。 顿了会儿,他低低又说:“我跟我阿娘其实很像,以往却不愿承认。” 很像,所以不敢轻易动情。 很像,所以一动情就如痴如狂。 他的阿娘因丈夫的薄幸寡情抑郁而亡,走的时候还那样年轻。 而他呢? 若开在他心中的那朵花得不到柔水滋润,他将枯去,像他娘亲那样吗? 光是这样胡思乱想,她就觉受不了,仿佛又见他孤零零、脸色灰败地躺在道观那间什么都没有的小房里。 环在他腰上的藕臂加重力气,她将他抱得更紧,吐气如兰地低语—— “会待你好的,我说过,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好。” “绝对、绝对不可以再骗我,不可以再说那么可恶的谎话欺负我,就算事情再难,我也有勇气承担,就是不许再骗我、欺我,我我的心也给出去了,再有第二次,它也活不成的。” 顿时,邬雪歌一颗心既热又痛、既酸又软。 他再难忍耐,低头寻觅妻子的唇。 两张脸都带泪,贴得无比亲昵,泪水滑进柔情缠绵的四片唇瓣里,已分不清这苦中带甜究竟是谁的滋味。 抵在芳美唇瓣上,他温热气息吐进她口中—— “好,不再骗你,没有谎话,我们一起活、一起活” 将对方给予自己的那一颗心一珍藏宝爱。 谁都不负谁,一起活。 后来邬雪歌老实对妻子招了,那日与小师姊元咏晴一块儿离开,利用师姊作饵,把一批追在身后的江湖人士引离西海药山地界之后,他就丢下对方跑掉。 本想过三川五山往中原北境去,还是敌不过内心念想,避过众人耳目又溜回伍家堂,主要是想偷偷看她几眼就走,岂知闹了个大乌龙,险些被自个儿设下的机关给逮着。 结果曝露行踪,当时一团混乱,两人就闹了那么一场。 至于元咏晴前来寻他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藉他在中原武林的名头重新擦亮玉镜剑宗的招牌。 然而有这样的打算,甚至一听闻消息便千里赶来西海药山寻他,邬雪歌相信绝非小师姊一个人能决定,极可能是邬海生的想法,以为他看在小师姊的面子上,说不准能答应 他只想冷笑。 “那些年,你在你小师姊手里吃了不少闷亏是吗?” “众人皆喜爱她、倾慕她,偏偏你待她冷淡,她是想引你注意呢,才会一直撩拨你、欺负你。你啊,对姑娘家也太不好。” 听见妻子的话,他落寞了,脸低低的,连头发都不飞扬了,覆额下来都快盖住眼睛。 妻子软绵绵的小手捧起他的脸,却说—— “幸好你对其他始娘家太不好,要不然欸,你怎么就不能长得普通些、平凡些,长得这样好看,放你出去流浪,我实在挺担心啊。” 他先是一怔,跟着颊面就红了,落寞颜色一下子褪光,因为妻子微撅芳唇,非常甜蜜地亲了亲他的嘴,更在他泛红面庞上啄了好几记。 内心因玉镜剑宗而生出的烦躁感,登时被驱散大半。 而西海药山这一边,大妮的满月酒才过没几天,中原武林盟那一方已广传消息昭告天下,说是下一届武林盟比武大会,连着两届缺席的武魁首必然到场,欢迎各门各派、各帮各教的子弟们共襄盛举,一起来挑战之类的。 毕竟有妻有女、有家有室,邬雪歌软肋太多,斗不过心黑手狠的贼老头盟主大人,只能乖乖妥协。 既然退无可退,又有值得守护的人,他完全豁出去,干脆把场子作大。 他在西海大庄入谷口的木楼旁边立了块大大的木牌,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 是黑是白不拘,亦正亦邪皆可,每月初一十五,请君来战。 拳脚无眼、刀剑无情,死生状下,打死不赔。 意思就是——不管哪条道上的,敢签生死状,要战就来。 邬雪歌拿大庄里的场坝充当比武场,初一、十五开放挑战。 初一、十五这两天,大庄里百余户人家有设香案祭拜天地鬼神的习俗,他这武艺较量可称得上是另一种方式的“唱大戏”哩,瞧瞧,每个月两回“唱大戏”酬神敬鬼,着实虔诚不是? 当然,西海大庄里的人也被娱乐得很欢快。 每逢初一与十五,大伙儿扶老携幼围在场坝边看伍家堂的姑爷甩人、踹人、揍人、拍人,而且常常把人拍飞或甩飞。 有人就在场外开盘作庄了,不赌谁赢谁输,只赌那些敢上门讨教的,到底能在邬雪歌手下走过几招不飞走。 后来邬雪歌发觉,在场坝比武不但可以娱乐乡亲,更可以替大庄招揽生意。 因为太多人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伤筋断骨、内伤吐血,而哪里有好药能治?当然非西海大庄莫属! 于是在哪里受伤,就在哪里被治。 汤药费当然得算个清楚明白,但用药的确是十足真金。 金创药膏、生肌药粉之类的更是好得没话说。 之后除中原那边来了更多单生意,西边域外与南方异族也有药商过来作买卖,让西海大庄非常丰厚地赚了一大笔。 许是因为能帮上妻子,一起担起大当家照顾众人之责,邬雪歌每月两回接受比武挑战竟越打越爱打,有时前来挑战的人少了,他为了延长挑战的紧张感,让观战的乡亲们心情随之高潮起伏一下,还会故意卖个破绽给对方。 然后,终于有一回遇上算是高手的角色了。终于啊! 与对方酣战近三百回合后,他臂膀挨了一刀,血流如注,可对方双膝被他徒手脱卸关节,所以也不算占了他上风。 待他回到伍家堂后,妻子捧着他自觉没多严重的伤臂端详再端详,还重新替他上药包扎,那紧张到眸眶泛红、鼻头也泛红的样子,让他竟让他觉得身上挂彩其实挺美好。 第二十五章 到了秋天,雪歌花盛开的季节又来临了。 妻子夜里出门采花,他就跟着,偶尔娃儿不睡也会被爹娘拎出来夜游。 这一晚,邬雪歌宽背上背着妻子,胸前斜背着裹在暖袄里的孩子,施展轻功飞飞飞,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飞抵星野谷地。 孩子快满周岁,肥腿能蹭好几步,只是走得摇摇晃晃,常一**就倒坐在地。 星野谷地里,月光下开满洁白的雪歌花。 大妮娃子开心拍手直想探进花丛里,邬雪歌没敢轻放,怕孩子乱钻乱爬不小心会滚进流沙恶地里。 他遂一手托着娃儿,一手帮妻子采花。 伍寒芝发现自己常采着采着,眸光瞥向那对也忙着采花的父女,这么不经意一瞥,然后就看痴了。 他曾信誓旦旦地说,他不觉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可他错了。 在她眼中,他真的做得很好,甚至某些时候会觉得他们父女俩有自个儿的语言,很强烈的血脉相连感,属于兽族的那一部分血脉。 说老实话,偶尔呢还真会小小落寞啊,但想想自己竟吃起他们父女俩的醋,不禁又觉好笑。 突然间—— 伍寒芝完全不知发生何事,只见丈夫蓦地定身不动,像凝神倾听什么。 接着他把孩子递进她怀中,表情是轻松写意的,但蓝色瞳仁却绷得微颤。 “别怕,乖乖的,和孩子一块待着,我去去就回。”他大掌抚着她的颊。 她信他,所以不问,仅用力颔首。“小心些。” “嗯。”他露出一抹安抚笑意,又捏捏女儿的嫩脸才飞身离去。 伍寒芝抱着孩子缩进岩块形成的阴影里。 “八成又有哪路高手来寻你爹的麻烦,大妮跟娘躲在这儿,累了就睡,等大妮睡饱,爹爹也回来了,咱们就能回家去。乖啊”她拍抚孩子的背,轻轻安抚。 大妮娃子很乖很安静,只拿一双亮到不行的眸子跟她对瞧,红嫩嫩小嘴还翘起了,那神态竟与邬雪歌适才离开前给她的那抹笑像个十足十。 伍寒芝低头吻吻娃儿,将孩子搂得更紧些。 谷地静得有些诡异,一群黑衣人不从唯一的出入谷口进来,却从四周崖上抛下长长的粗绳和铁链子,一个接着一个溜下。 对方居高临下,伍寒芝与孩子的藏身处一下子就被找着。 但十来个黑衣汉子尚未近身抓人,一头巨大野兽就从崖上一跃而下,落在伍寒芝藏身的那块大岩石前,背毛根根竖起,目泛绿光,露出利牙狺狺低咆,颇有一兽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那头巨大灰狼。 伍寒芝心头陡地一松,灰狼出现,说明丈夫就在左近。 即便她和孩子此时被掳走,有灰狼引路,再凭丈夫的本事,要寻到她们母女俩绝非难事。 黑衣汉子们在一旁不断叫骂—— “哪来的畜牲?滚开!这儿可没你什么事!” “跟一头畜牲叫嚣个什么劲儿?砍了了事啊怕啥?!” “砍就砍!大伙儿齐上,老子就不信一头狼能一口把十几人全咬了!” 一头狼是没办法一口把十几人全咬了。 但,一群狼应该可以。 那黑衣汉子骂声甫止,手中的刀都还不及举起,高高的崖上突然又跃下一头、两头、三头数都数不清的大狼。 狼群袭来,每一头像饿得惨极,见人就咬,除了伍寒芝和怀里的娃娃。 狼只约三到四头合力攻击一人,这群黑衣汉子都有些功夫底子,扬刀开掌虽打死不少头大狼,也有不少人被咬得鲜血淋漓,双腿、臀部或胳臂被撕下大块肉的大有人在,一时间星野谷地热闹非凡呃,不,是腥风血雨。 邬雪歌差不多是与狼群同时出现。 他没理会狼群,更加没空理那些找死的黑衣汉子,他找到妻子和孩子的藏身处,弯身将她们母女俩抱起,眨眼间飞离星野谷地。 一刻钟后已返回伍家堂。 当他把怀中妻女安置在榻上时,妻子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她把孩子紧紧搂在臂弯里,与娃儿交颈相贴,像安慰着娃儿,也想从娃儿身上得到慰藉和力量似。 邬雪歌轻轻叹气,将手搁在她头上。“没事了瞧,大妮也会安慰娘亲了。” 听到有关孩子的话,伍寒芝终于回过神。 耳中那些兽吼和凄厉惨叫声已远,她抬头看到丈夫,先是一楞,似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一家三口已不在谷地,随即抱着孩子跳起来扑进邬雪歌怀里。 危险不在了,她才开始发抖。 邬雪歌非常心疼内疚,将她紧拥,不断拍抚她的背。 “武林盟前阵子对冥教出手,但办事不牢靠,漏网之鱼多了去,今夜前来闹事的应是冥教余下的教众。” 他去年把冥教十名高手全端了,大动冥教根基,自然被人恨上,却没料到对方以两拨人马行事,以调虎离山计将他引走。 幸得他早作准备,有灰狼可先抵挡一阵,能多给他一些时候赶回妻女身边。 “没事了、没事了”他单臂抱过孩子,低下头不断亲吻妻子的发顶。 偎在丈夫怀里,伍寒芝渐渐稳下心,尤其娃儿一只肥手还探来摸她,流着口水的小嘴咿咿呀呀发出声音,蓝眼睛那样漂亮,她也探手摸摸孩子的嫩颊、轻搔孩子肥嫩嫩的下巴,母女俩相视而笑。 “没事了?”邬雪歌用额头温柔地蹭蹭她。 “嗯。”伍寒芝笑得略腼眺,深深吸了口气。' “想哭就哭,别忍着,不会笑话你的。”他说得正经,眼中尽是真切关怀,就怕她自个儿一直忍,忍忍忍,忍到在睡梦中被魇住。 “没要哭的,唔不过其实还有一点点怕。”她圈紧他的腰,抬起血色尚未完全恢复的脸容,双颊微鼓,睨着他。“那只大灰狼跳出来,我可以理解,但那一大批的狼群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 “本来很替大灰狼担心,怕它要被那些人砍伤,但突然就一只、两只、三只一只接着一只不要命般往谷里跳,那崖上真的很高很高,冥教那些人想下来还得抛绳架铁链” “真的不是我。”叹气。 “怎么大狼往底下跳都跟生翅似的,就没见一头失足滚下来,大伙儿全都安全落地,它们的攻击特别迅速,有的腾在半空就扑人了” “芝儿,不是我干的。”很无奈,笑着再叹。 “我怕大妮见着了会害怕啼哭,所以搂着她不敢再看了,然后就咦?你说什么?”伍寒芝扬眉,张着清亮的眸子,眨都不眨。 某人只得再道“真的、真的不是我干的。”口气非常郑重。 伍寒芝迷惑地蹙眉。“不是你,那、那还会有谁?” “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在场的可不是仅我一个兽族人。”语气里透出明显的骄傲。 嗄?! 当娘的这会子不是迷惑,而是迷乱了。“大、大妮?” 她望向自家肥嫩嫩的闺女儿。 孩子听到娘亲叫唤,开心地流下好长一串口水。 邬雪歌也开心了,亲了大的又亲了小的,亲过小的忍不住又去亲大的,不管大的还是小的,都乖乖由着他亲不停。 因为大的那只差不多化作了石像,还没把这般剧烈的冲击消化完毕。 而小的那只咯咯笑,非常天真无邪。爹爹拿口水荼毒她,她就拿口水荼毒娘,亲得阿娘满脸湿答答,她是开心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至于邬雪歌,他想,还是先别告诉妻子吧他其实偷偷抓着孩子练功,还把兽族那张内功心法的兽皮图给孩子看过。 唔他这可不是欺骗妻子,只是没说罢了。 没有强逼孩子学什么的,就是把那张内功心法图丢给孩子玩而已。 但会有今夜这样的成果,还是令他万分震惊。 这么小就知道要守着娘、护着娘,意志自然驱动,所以自然而然召来大兽相帮。 大妮,爹疼你! 大抵是接收到阿爹澎湃的赞美,大妮娃子高声大叫,蓝眼睛亮晶晶 全书完 那子谈雷恩那 这个故事的男主角邬雪歌,应该是那子所有的故事中,年纪最小的男主角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所谓“年纪最小”是指他跟女主角正式“好”在一块儿时的年纪,为了查证这件事,特意把萌爷上下集挖出来翻查,人家苗三爷沃萌弟弟是二十三岁时遭露姊儿破处,果然比邬大爷雪歌兄晚了些啊。(无聊作者就是爱比这些有的没的,请见谅)xddddd 然后不知为何近来很喜欢写一些跟“禽”、“兽”有关的故事内容。 上一套鹰主的男人,猛禽满天飞,外加鸟鸦群串场,这一本比兽还美的男人如果篇幅可以无限拉长,而且有更多、更多时间的话,我都想把南蛮的野象群抓出来写了。 书中,男主角在兽群中闭关、冲关的概念,其实就跟修仙者或修道之人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关、冲关的想法是一样的,都在讲一个“人与周遭气场产生共鸣”的状态。对邬雪歌来说,最佳气场在野兽群里,只要被一大群又一大群的兽类包围,他的血气就会活跳跳,内力运转像呼吸吐纳一样自然,练起功来事半功倍又突飞猛进,这样。(以上是作者对于“兽群中闭关”落落长的解释,如果读者朋友有自己的理解,请无视这一段,直接跳过。甘谢。) 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期间,想一想最悲惨的莫过于那一天。 那一天中午吃饱饭,小休息了一会儿,调整心情准备进入写作状态。由于都是在卧房里写稿,我煮了一小壶咖啡端进房间,打开房里的冷气,转开电风扇辅助,调好台灯护眼灯光,打开电脑叫出档案。 万事俱备,只欠我“坐下来开始好好打字写稿”的这股东风。 想想,要吹这股东风之前,还是先去上个洗手间,让整个身心灵都清爽了再开始吧。于是我就离开卧房去上洗手间了,这一出去,就进不来了呀! 呜呜,因为房中开冷气嘛,所以一走出去就顺手把门带上以防冷气外流这绝对没错啊,岂知我竟然没察觉到卧房的喇叭锁是锁住的状态,把门这么一带,我就把自己反锁在外面了。 当时太过震惊,第一个反应是拍着门大喊。“拜托让我进去啊!”(当然不会有人开门让我进去,有的话就就更恐怖了。) 结果就是卧房里冷气加电风扇运转得很清凉,我在外面急得团团转,满头大汗地找房间钥匙。(手机也搁在卧房里啊啊~~) 旧公寓各个房间都有留一把钥匙的,我记得全部串成一串,钥匙上头还贴着“房间一、房间二、书房、厨房外门、内门”等等标示的贴纸,但具体放在哪里,完全没概念,距离我上次看到它们,应该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了吧,但一定一定是在家里的某个角落,不可能丢掉。 然后就上演了一场疯狂寻找钥匙的实境秀。 客厅、书房,甚至是厨房完全被我翻箱倒柜,东西散落一地,找了将近两小时,无果。 之所以迟迟没有出门请锁匠,是因为在家写稿,大热天的,穿得都嘛很清凉,连内衣也没穿,棉质上衣还是洗到领口都松松垮垮的那款,热裤短到可以看见小时候在大腿上端种的牛痘疤痕,而换季之因,本人所有的夏天衣服和内衣都放进卧房衣橱内,收到外面柜子里的全都是冬衣啊!难不成要我大热天裹着外套、穿刷毛长裤出门请锁匠吗? 不屈不挠,硬咬牙再地毯式搜索了一遍,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后,让我在客厅小酒柜内的一个破璃杯里面,看到那串钥匙躺在杯底,上头压着一堆小铁夹、回纹针和橡皮筋(登时捧着钥匙串,有泪如倾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家里钥匙不要乱丢。 以上是作者在创作此书过程中,最深刻的体悟。xdddd 话题再拉回来一下下—— 这次那子的这本比兽还美的男人持续有肥娃出没。 没办法,所有我笔下的娃娃一定要肥美多汁,才会让我有幸福戚啊! 书里的大妮娃子会让想到猛爷里冶哥和阿若家的那一只,但两只进化方向是不同的,一只充满兽性、一只充满毒性,属性是不一样滴。 至于秀大爷家的万金小小爷,依然是肥娃中最肥美的那一只。 然后当初请插画家画封面时,就说了,很希望有被风吹得乱乱飘的披风当背景,再加上远山长而幽远的fu,后来看到封面图,真的有被飘得很张狂的红披风电到啊。(因为太喜欢那件披风,看图时只顾着看披风,结果就把男主角给淡忘了哈哈哈?) 话说今年也过去一大半,时间实在过得很快。 那子因为自己有想要挑战的事,所以几乎是一过完年就忙到现在,如今事情已有结果,是开心痛快的结果,有成就烕,觉得努力没有白费,然后这个比兽还美的男人的故事也痛快完稿了,终于啊终于,真的直到这一本书完稿了,我才觉得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可以给自已的脑袋瓜一段放空时候。 目前分别跟朋友们安排了宜兰、花莲、台中和垦丁的几段小旅行。要好好地认识台湾,这是我大半年来的戚悟,对台湾认识真的太少,哈哈哈。 谢谢读者朋友们一直以来的支持,依旧希望这个故事能带给你们一段愉快的阅读时光,那子大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