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情郎》 楔子 鸾孤月缺,两春惆怅音尘绝。 如今若负当时节,信道欢缘,狂向衣襟结。 若问相思何处歇,相逢便定相思彻。 尽饶别后留心别,也待相逢,细把相思说。 醉落魄北宋晏几道 远远地,一抹如蝶翠影从林间轻盈飞来 “娘、娘,您看——” 年方九岁,貌如山谷幽兰般标致的小女娃,扎着两条麻花辫,任凭湖绿衣裳迎着春风轻舞翩翩,高扬着手中一株羽叶紫花,笑吟吟地跑到娘亲面前献宝。“娘,这花在前头五十步远的地方开了好多、好多,看起来美极了!您要不要跟相思一起过去看看?” 常相思拉着娘亲袖摆,兴致勃勃地想让娘亲也看看那美丽的花海。 常母背着药篓蹲下身,衣袖先抹去女娃儿脸上沾惹的泥尘,再仔细看了看她手中的紫色花穗。 “相思,你只知道这花美,知不知道这花不只可食,而且根、茎、籽皆能人药?” “不知道。”小女娃摇摇头,水汪汪的大眼里布满好奇与兴奋。“娘,这花叫什么?能治什么?” “这叫藤花,根能治痛风,茎能解毒、驱虫,种子能止痛、防腐,嫩叶和花穗可食,可是个好东西。” “那我再去多摘一些!”小女娃兴冲冲,转身又往回跑。 “小心,别跑远。” “喔!” 孩子终归是孩子,药草采到一半,忽然瞧见有只漂亮的粉翅蝶儿在眼前飞,娘亲的叮嘱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药篓一扔,人便扑蝴蝶去了 “世子、世子——” 一群人惊慌失措的喊叫不断远去,左永璇心里虽然害怕,仍强自镇定,紧紧扯住缰绳,不让这匹难驯的五花马将他甩下背。 “停、停——” 可受惊的马儿仍然逃出马场,往山里狂奔。他一路想方设法要马儿停步不成,只好丰记路径,免得待会儿没被马摔死,却在山里迷了路,万一等不到仆人寻来,才是糟糕。 只不过他万万想不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正等着他。 “不会吧?!” 当两旁乔木渐渐稀疏,前方透出一片绿草地,他才想着马儿或许会停下来吃草,紧接着,一片滟滟湖色便呈现眼前。他头皮一麻,脸色顿时苍白三分。“停、停——”不会泅水的他来不及思虑太多,忙着扯缰、踢马,马儿却笔直地往湖边奔去。 下一刻,马儿在湖岸瞬间急停,力道之猛,将他硬生生从鞍上震飞,从半空中直坠入湖。 “救、救命——” 落入湖中的他一张口便咕噜喝了一肚子水,他慌得双腿急蹬,勉强将头探出水面。 “来人啊!救命、救命——” 他慌乱求救,但也明白这荒山野地杳无人烟,除非碰巧有猎户经过,否则自己大概凶多吉少。一思及此,他不禁懊悔太过任性,马没驯服,反倒赔上一条命,真是做鬼都冤枉——“快、快拉住!” 蓦地,一个轻灵悦耳的焦急呼唤传人左永璇耳中,他勉强睁开被水刺痛的双眼,无法置信地见到自己伸手可及之处竟然凭空出现了一条藤蔓。 “哥哥,快拉着树藤上来呀!” 哥哥?“咕噜” 一恍神,被水呛着的他又喝了几口,连忙伸长手臂抓住树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回湖畔,捡回一条小命。 “咳、咳、咳”他瘫在地上猛咳,突然有只小手在他胸口轻轻拍抚,吓得他瞠目一看——这一瞧,他却呆了。 “没事了,别怕喔” 常相思跪坐在他身旁,红扑扑的粉脸上绽放甜美笑靥,小手继续在这长得极俊秀,却一脸苍白的大哥哥胸口上轻轻拍抚,一心想帮他顺顺气。 “你是人吗?” 左永璇也不晓得自己怎会脱口道出如此失礼之言,可是眼前的小姑娘肤白赛雪、唇若绯樱,眉问还有颗宛如梅心一般娇俏可爱的红痣,一双水眸晶莹剔透,可想而知长大必定是位倾城美人。 而如此娇美的小姑娘竟会独自出现在这荒山野地,还适时救了他一命,若说是人,倒不如说是花精幻化而成还更让人信服。 “我看起来不像人吗?”常相思歪着头,疑惑地看着这模样俊俏,却一直呆呆瞅着她的大哥哥半晌,然后像突然想通了什么,起身微微撩高裙摆,在他面前旋舞了一圈。 “你瞧,我有影子、也有脚,当然不是妖也不是鬼,我和你一样是人,放心吧!” 她巧笑着又转了一圈,笑花灿灿、裙摆飘飘,宛若仙子凌波,美得让他忘了眨眼,也忘了浑身不适。 活了十三个年头,这还是他生平头一回尝到何谓心头小鹿乱窜的奇妙滋味,下晓得为什么,晕晕然,似是有些醉了 凝望着沐浴在日光下的倩影,那犹如茉莉初绽的笑容在他心里烙了印,从此教他一生难忘。 “你叫什么名字?”他忘了该先道谢,只急着打听她姓名。 “常相思。哥哥你呢?”她只是随口反问回去。 “左永璇。”他勉强撑着身子坐起。“相思,你——” “相思!” 不远处传来一声清亮却难掩焦躁的呼唤,不只打断了左永璇的话,也让常相思终于记起了娘亲。 “糟了!我得赶快回我娘身边。”她往前跑了两步又回头。“左哥哥,你知道怎么下山吧?” 左永璇点点头,毕竟那匹疯马一路也没多拐弯,加上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要下山难不倒他。 “那我就不跟娘提起你,免得她以为我跑来湖边戏水,会生我的气。”她挥挥手。“我先定喽,你也快回家。” 他点点头,呆愣一会儿才想起还没问她家住何处。 “相思!” 他朝着她飞奔离去的背影喊,但一心记挂娘亲的她根本没听见,霎时便消失在密林间。 发软的双腿无力追上,让他十分扼腕,只能在体力恢复前环顾周遭,这才发觉相思小小年纪竟已懂得将树藤缠绑在树干上再投水救人,如此聪慧与临危不乱,更教他刮目相看。 “我一定要再见到她!”他立愿,一个念头顿时在脑海中成形。 歇息过后,疲惫至极的他找不着马,只能步行下山。上山寻人的奴仆们在半途遇上,大伙儿谢天谢地,再也不敢耽搁,急着将这小祖宗尽快送回定远王府。“方叔,您送我回去即可。”坐上马车前,左永璇匆又回头将长袖一摆。“其余人立刻去附近帮我找名唤‘常相思’,年约十岁左右,眉心问还有颗红痣的小姑娘。” “世子,那小姑娘家住哪儿?”一位笨奴才举手发问。 他白眼一翻。“我要知道她住哪儿,还用得着你找?” “世子,那位小姑娘是何人?为何您急着找她?”被唤“方叔”的王府总管也不禁好奇询问。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一顿,接着朗声说:“也是我将来要娶进门的媳妇儿。” 他说得斩钉截铁,所有人可是听得瞠目结舌,瞬间像是被雷劈成了傻子。“知道了还不快去找!”他懒得罗嗦,弯身钻入轿内,不让人瞧见他耳根的红彩。 这一年,左永璇十三岁,意气风发的定远王府小世子,一厢情愿认定了小妻子,却不知多年后,这“相思”两字,将会如何令他刻骨铭心 第一章 六年后 “相思、相思!” 安七巧捧着刚榨好的胡麻油,喜孜孜地奔进隔邻的小药铺,扯着嗓一路喊进药铺后头。 “轻点声,”常相思从厨房捧了碗药出来。“傅姑娘才刚把孩子哄睡。”“喔。”安七巧吐吐舌,立刻捣住嘴。 两人对话方停,客房门忽然咿呀一声轻启,步出一名生得美艳动人,可惜左颊上竟有一道未愈伤疤的少妇。 “没事,翔儿睡熟了,没那么容易惊醒。”发现安七巧一望见她的惊愕神色,傅香浓不禁有些不自在地轻抚颊上伤疤。“对不住,是不是吓着你了?” 常相思了解地接口:“她不是吓着,是讶异你脸上的伤疤竟然还未消褪。”“没错。”安七巧立刻附和常相思的解释。“除去那条疤不看,你还是美如天仙,我怎么可能被你吓到?有些失望倒是真的。” 安七巧转头望向常相思,白嫩如玉的脸庞上一双柳眉微垂,总是带笑的红润菱唇抿着一抹淡愁。“相思,我这回出门办事都快个把月,怎么傅姑娘脸上的伤疤也不见消褪?” 常相思淡淡说:“刀伤太深,想不留疤不可能。” “相思!”安七巧有些尴尬地睨她一眼。 “我无妨。”傅香浓唇角勾起一抹笑,眼中却有藏不住的伤悲。“能使我在意容貌的人已经不在,若不是为了翔儿,我连命都下想要,又怎会在乎破不破相?”“好死不如赖活。”常相思蛾眉微蹙,把药碗端到傅香浓面前。“先把药喝了。” “谢谢。”傅香浓点头接过,暍完后才说:“放心,我们母子俩的命是你们千辛万苦救回来的,既然活了下来,我会做我该做的事,绝不懦弱轻生。”捕捉到傅香浓那双如墨黑瞳里一闪即逝的狠绝,常相思有些诧异,却不显于色。 三个月前,在娘亲死后一直与她相依为命的外祖父因病去世,她遵循外公遗愿扶柩回京,将他葬在自幼生长的汴河旁。 长她几岁,和她情同姊妹,也同样孤苦零丁的七巧,因为担心她安危而执意一路相随,没想到,回程时她心血来潮想上山采摘些当地草药,听见林间传来婴儿啼哭声,两人循声觅去才发现断脐生子后已奄奄一息的傅香浓,及时救了她一命。可常相思不懂的是,傅香浓说是上京投亲不遇,又碰上山贼打劫才沦落至此,但当时她身上穿的是上等云锦裁制的衣裳,为她换下血衣时,还发现她贴身密藏着为数可观的银票、珠宝,显然出身非富即贵,又怎会无婢仆相随,冒险孤身依亲?她隐约觉得傅香浓的身世不寻常,但她无意打探,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秘密,身为大夫的她能医得人身,却医不了人心,又何苦揭人心头疮疤? “啊,我差点忘了!”安七巧拍了下脑袋,笑吟吟地说:“相思,我这回上京听见个天大的好消息,你那位未婚夫婿秦仁恭高中状元,五日后你一嫁过门,可就是个状元夫人了。” 闻言,常相思向来清冷淡漠的容颜并未露出一丝喜色,反而出人意外地冷笑一声。 “状元又如何?昏君在位、奸臣当道,当官的要不同流合污以求富贵,要不尸位素餐、只求自保——” “嘘!”安七巧听得胆颤心惊。“别妄议朝政,小心隔墙有耳会招祸。” “我就一个人,怕什么?”常相思双眉轻扬,脱尘美颜薄罩寒气。“若不是这门亲事早订,我根本不想嫁人。那秦仁恭要做奸臣,我必然求去,要做贤臣,那么流放、赐死,下过是早晚之事。南天齐将军三代忠君报国,却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匆地,一阵瓷器碎裂声打断了常相思的话,她和安七巧看向摔破药碗的傅香浓。 “对、对不起。” 脸色苍白似雪的傅香浓有些手足无措地蹲下身想拾起碎片,被安七巧拦阻。“待会儿我再来扫,你看你脸色那么差,还是快回房里休息,陪翔儿睡一会儿也好。” “那,有劳你了。”傅香浓也不推托,神色仓皇地转身入内。 常相思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像是急于闪避些什么的背影,心里对于傅香浓的身分隐约找到了些眉目——“有人在吗?” 这时,听见前头有人扯嗓探问,常相思立即回到药铺,但走进铺子,只见王媒婆正指挥着两名先前来送过聘的秦家家丁,忙进忙出地搬进一堆物品。 “王媒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跟着来到药铺的安七巧疑惑询问:“纳征、请期都过了,催妆的冠帔、花粉也已收到,相思五日后就要过门,秦家又让您送来这些是什么礼数?” “这”王媒婆笑得有些古怪。“是秦家托我送来的赔礼。” “赔礼?”常相思听出事有蹊跷。“什么意思?”王媒婆挥挥手,让两名家丁退下,这才陪着一脸笑接着说:“是这样的,秦公子高中状元,在殿试上甚得皇上欢心,右相暗示皇上有意将公主下嫁,所以秦家——” 常相思扬手制止她往下说,了解地点头。“想退婚?” “什么?退婚!”安七巧一听,立刻怒扬双眉。“开什么玩笑?婚期已经迫在眉睫,帖子也发了,这时候才说要退婚?秦家以为相思是孤女就好欺负是不是?信不信我这就上京闹得人尽皆知,让那个状元爷非但娶不了公主,还落得负心薄幸的臭名!” “安姑娘,这事与你这个外人不相干吧?”王媒婆眉一蹙,眼旁的皱纹深得能夹死飞过的虫子。“你不过是常家邻居罢了,这事还轮不到你管。” “她不是外人。”常相思冷冷回了王媒婆一句。“回去告诉秦家,我愿意退婚。” 安七巧一听,差点没昏倒。“相思,你——” “我愿意退婚。” 向来少言的常相思望着她淡淡重复,坚决的语气摆明再说什么都不会改变心意,让安七巧又气又心疼。 “暧,常姑娘真是明理又识大体呀~~”原以为这事会十分棘手,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让她办成,王媒婆笑得双眼都眯成了线。“当然,秦家也不会让你白受损失,这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和上等药材,全是秦员外和夫人的一点心意,还有这三百两的银票——” “呿!”安七巧不屑地哼声打断王媒婆。“秦家想用这么点东西来买心安是吗?有钱就了不起呀!我们才不屑——” 她话还没说完,就瞧见相思伸手接过银票,稳稳收入绣荷包里。 “钱和赔礼我全收下。”常相思美颜冷凝,瞧不出一丝波动。“王媒婆,你可以回秦府交差了。” “是、是、是,那我先告辞了。” 王媒婆喜孜孜地离开,但安七巧的脸可臭了。 “相思,为什么要收下那些赔礼和银票?”她真的看不透那张波澜不兴的丽颜之下,究竟在想些什么?“婚期将至才被退婚可不是小事,那些赔偿哪里抵得过你的名声损失?收了还被不明白的人以为你有多贪财呢!” “那又如何?我答应外公会守约嫁入秦家,是为了让他老人家临终能走得毫无牵挂,并非真心想嫁,如今秦家悔婚,我乐得答应。对方想拿钱买心安,刚好让我收来添购药材,多济助一些贫苦病患,何乐而不为?” “歪理!” 瞧安七巧听了还是一脸下子苟同的表情,常相思难得地勾起一抹浅笑。 “别气了,我只想一生行医济世,根本不愿婚嫁,这不刚好遂了我的愿?我娘至死盼不回我爹、秦仁恭见异思迁,在我看来,天下男子皆薄幸,嫁不成我才深感万幸,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常相思拉着她来到搁置礼品的长桌前。“天快转凉,傅姑娘的身子差,得买床暖被给她才好。这些绫罗绸缎我用不着,你把喜欢的挑去,剩下的帮我一起运进城里换几疋白叠裁制冬衣——” “全拿去换!秦家送的衣料我可不敢用,怕会脏我的身。”安七巧扛起一疋布,不舍地瞅她一眼。“算了!你高兴就好,反正那种利欲熏心的男人也配不上你。不过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世上还是有重情重义的好男子,而且迟早会让你遇上的,别灰心,知道吗?在这儿等我,我去向李大叔借板车来。” “嗯。”常相思望着安七巧离去的背影,幽幽浅叹一声。 曾经见过娘亲饱受思念之苦折磨,至死方休,她又怎肯傻得将心托付旁人?尤其经过今日退婚一事,她更加坚信男子多是无情无义,根本不值得她倾心相守终生,真心庆幸自己不必守诺嫁入秦家。 她不想说出来让七巧为她担忧,但是这一生,她只怕会无情无爱、孤身到老 五年后 左永璇仰头望向青空,嘴角刚扯起一抹笑,胸口便猛然一阵翻腾,一口血涌出嘴间,将织锦白袍瞬间染红。 熏人的血腥早已传出十丈之外,在他周遭横躺着十多具用黑巾覆面的死尸,遍地绿草全染成了红花,令人怵目惊心的景象在在显示出方才此处曾发生过如何惨烈的决斗。 “唉,就这么死了,还真是教人不甘心哪” 他笑着叹口气,捂着胸口正汩汩流出温热鲜血的伤处,明明伤势极重,可他脸上神态却像是在郊野赏景,一派清悠自在。 唉,为了逃避皇上赐婚,他可是踏遍京城花街柳巷,尽力将名声弄臭,没想到那凤仪公主还是不肯断了嫁给他的念头,纠缠不休,害得他只好禀明双亲,暂时离家“避难” 不过,他一出府就被盯上,而且盯上他的还分属不同人马,看来他这定远王府世子还真是四面遭忌,让人不惜派出十多名死士追杀至此,看来对方是铁了心想让“定远王”这头衔传不下去,他未带任何随从倒是太轻敌了。 哼,无论这些杀手到底受谁指使,若是让他有命回京,不好好地以牙还牙,他就不叫左永璇!只是——他还能活吗?虽然杀手全灭,但他也受了重伤,马儿又被惊跑,拖着一身伤只怕撑下到一刻钟,偏偏此处又是荒郊野外,毫无人烟,半个时辰内再无人施救,他恐怕逃不过死路一条。 垂下睫、闭上眼,他心中并无恐惧,只有无限遗憾。 遗憾的是不能奉养双亲天年,还有——没能再见到他的“相思” 快失去的神智又幻化成一个娇俏的翩翩身影,逐渐泛冷的心,仿佛也因浮现脑海的可爱笑靥而回复些许暖意。 念了十一年、寻了十一年,偏偏就是找下到她的踪迹。 这些年来见过的美女如云,他早该淡忘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娃,但那宛如花仙的人儿却始终让他牵挂心头,甚至为了当年自行许的诺,迄今迟迟未婚。他,像是着了她的魔,临死之前最想见的,竟然还是她 “想活吗?” 蓦然,一句轻如柳絮飘匆的人声传入了左永璇耳中。 他以为自己听错,但仍是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只见跟前出现一袭月色襦裙。是个姑娘?眼见遍地尸首还敢上前,这女子也算是胆识过人了。 “想活吗?” 那嗓音如琴声悦耳的女子又问了一遍,他想抬头看清对方长相,才发觉自己连这点力气也没有。 “当然想”他苦笑,估量这女子就算有心,也无力扛他下山求救。“可惜,我伤势太重,等不到你去请大夫——” “我就是大夫。” 语翠,常相思放下药箱,管不了男女之别便动手解开他所有袍衫,随即取出白薇末敷在他胸上刀伤处先行止血。 “张嘴。” 左永璇无力地随她处置,任她为他宽衣疗伤,也听话地张嘴,但药还不及咽下便随着喉头一阵血腥味而呕出。 常相思再试几次,结果还是一样,心下明白只剩一个法子能帮他。 可是她虽身为大夫,但怎么说也仍是云英未嫁之身 她有些迟疑。周遭黑衣人看来皆是被他所杀,此人究竟是善是恶?值不值得她做此牺牲?思量片刻,救人之心终究还是胜过一切顾虑,她心一横,将丹药含入口中,覆上他的唇,以舌送入——左永璇原本逐渐溃散的神智瞬时集中。 想不到这位女大夫为了救他竟不顾男女之分,让他既惊愕又戚动,当他费力睁开眼,想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率先映入眼帘的竟是她眉心的红痣。 “唔——” 那和记忆中人儿相同的特征让他胸口猛然一震,血气顿时上冲,止也止不住。常相思柳眉微蹙,却没嫌恶避开,硬将冲回的丹药又送回他口中,再将他下颚一抬、后背一拍,硬逼他咽下她精炼的疗伤圣药。虽然已在心底告诉自己是为了救人才出此下策,但这情况毕竟是她行医多年来头一回遇上,更是她除了把脉外,平生首次和男子有如此亲近的肌肤之亲,从未紊乱的心跳不禁快如奔鹿,向来冷然的冰颜也止不住地羞染成一片红霞。 但男子伤势危急,她也无暇多想,喂完药便又急着为他施针治疗。 “相思?” 常相思手中的银针正要扎下,却因他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而僵愣。 没错!果然是她!她怔愕的神情证实左永璇的猜测,看来老天待他终究不薄,竟让他在危急存亡之际,再度与悬念的人儿相逢。 呵,如他所料,当年的小女娃果真出落得更加妍丽,杏眼芙蓉面,宛如池中无瑕白莲,良善本性更是一如当年,竟然无畏这遍地尸首,仍然走向奄奄一息的他,义无反顾地伸出援手。 “相思” 他喃喃轻唤这悬在心上多年的名字,费力伸出手,抹去那柔嫩樱唇为他而沾染的血红,仔仔细细将她的容颜深深烙印人心。 她愣住了。 那张苍白仍不掩俊逸的脸庞上,一双深黝乌瞳牢丰盯着自己,仿佛能摄魂夺魄般让人完全无法栘开视线。 常相思一时怔忡,忘了避开他过于亲昵的碰触,直到他的眸光似火一路烧进她的眼,烫着她的心,才惊觉自己竞为了一名陌生男子失神。 她慌乱地收回心神,蹙眉挥开他仍搁在她唇上的指尖,先不想他为何认得她,只专注运气施针。 “我能活吗?”如愿见着佳人,他更加不想如此英年早逝。 “能。”她答得毫不犹豫。 “那好,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失血过多的他说得坚决,可惜还是撑不住昏了过去。 施完针,常相思为他把脉。其脉象虽仍虚清,但已无性命之忧,她这才安下心,又禁不住好奇地打量起他的面容。 如墨剑眉、似羽浓睫、直挺悬鼻、丰润厚唇,勾勒出一张极为俊秀潇洒的脸庞。 明明是张教人一见便难以轻易忘怀的出色俊容,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在何时、何地与他结识,才让他一眼便能喊出她的名,还用那般令人心慌意乱的亲昵眸光放肆端详她?“你究竟是谁?” 忆起他昏厥前的霸气言语,凝视自己仍被他揪于掌中的衣裾,常相思不禁缓缓皱起双眉,心头疑惑更深 第二章 睁开眼,左永璇有些茫然地望着屋顶横梁,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遇刺获救之事。 他试着动了下身子,发现自己上半身未着衣物,仅伤处用布条紧裹。伤口虽然还隐隐作痛,但原先几乎消失殆尽的气力竟然已恢复将近六、七成,看来这回相思又从鬼门关前将他拉了回来。 他环顾周遭,茅草覆顶、绿竹围墙,屋内除了这张床,只剩西窗下略显陈旧的一桌二椅。屋内陈设简约,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还用陶瓶供了些他曾在山野间见过的雅致小花,看得出屋主境遇并不富裕,却怡然自得的心境。 左永璇唇角微勾,好心情全写在脸上。虽然差点送掉一条小命,却又阴错阳差让他和思慕已久的人儿再度相逢,也算是因祸得福吧?抚着唇办,忆及相思以口渡药救他的一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柔嫩芳唇的温热,让他得费力才能压抑住胸口的鼓噪与狂乱。 姑且不论她那花容月貌,光是无视遍地死尸的胆识,从容不迫救他于危急的镇定与善心,就足以令他为之倾倒。不愧是他自小认定的女子,也不枉他在心头悬念多年,将她迎娶进门的念头更加笃定。 问题是,相遇至今匆匆已过十一个年头,他已二十有四,她应该也约莫二十左右,通常这个年纪的姑娘不仅早已出嫁,恐怕还生了好几个娃娃——他摇摇头,硬是甩去这令人揪心的可能。 “醒了?” 左永璇循声看去,只见常相思穿着一件襟边绣着红梅的窄袖短衫,下着杏黄百裥裙,以木盘托着药碗缓步进房。 见他已清醒,常相思先将药碗搁在桌上,再走到床边坐下,将三指放在他腕后寸、关、尺三部。他脉象虽仍沉而无力,但仅是失血过多所致,已无大碍。“这就是你家?” 他一开口便让常相思搁在其脉上的纤指微顿。 他不称“姑娘”而说“你”“就是”两字更像是早就想看看她家是何模样,彷佛两人早有交情,可她一点也下记得见过此人。 怪的是,她并不怎么讨厌他状似熟识的语气。 就像当日明明见他持剑身处数具死尸中,懒倚树下,不喊痛、不求救,好似视生死于度外的悠然态度,让她无法将他视为十恶下赦之徒,才大胆走向他,还回来唤七巧用板车帮她一起把人载回家中。 为什么?对于男子,她向来不存好感,为什么独独对这素昧平生的男人,却生不出一丝反感? “不是吗?”她的沉默让左永璇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是我家。”隔了片刻,她才淡漠回应。“你能否自行坐起?” “呃,嗯。”美颜上的疏离与冷漠,与当年那娇笑如花的小女娃大不相同,让左永璇一时有些怔忡,却也不及多想,连忙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将药汁一口不剩地暍下。“谢谢。”他将药碗递还,由僵硬的四肢判断自己似乎在床上躺了不少时日。“我昏睡了几天?” “五天。” “这五天内我可有服药?” 她点点头。“躺下,我要为你下针、施灸。” 他顺从地躺下,看着她将药碗放回,再由盘中取来银针和艾绒,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扎针,还真有大夫的架势。 “既然我昏睡不醒,怎么让我喝药?”他紧盯着她美颜上的表情。“全是你以口喂我?” 刚要往他中府穴扎下的银针僵在半空,娇容顿时浮上两抹羞红。 “看来我猜得没错。”左永璇笑漫眉眼。“救命之恩加上数次肌肤之亲,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他说得真心诚意,可是这话听在常相思耳里却成了轻薄,心绪难得波动的她也不免有些不悦。 “救人是大夫的天职,我不求报答,公子的身子还是留着自用,许我毫无用处。” “为何无用?”他不介意她的冷淡,只想立即确认一件事。“难道你已嫁为人妇?” 她不觉得自己有回答的必要。“此事与公子无关。” “当然有关!”即使她似乎早忘了他,但他这回可是铁了心要让多年牵挂落定。“倘若你尚未婚嫁,那么我想——” “呜~~” 一名小男童突然哭哭啼啼地跑了进来,硬生生打断左永璇的告白。 “翔儿,怎么了?”常相思闻声立刻起身。 “呜~~阿牛抢了我的桂花糕~~” 瞧见那约莫五岁左右的小男童一进门便抱着常相思大哭,左永璇心头一惊,看她脸上不复冰霜,眼神无比温柔地望着男童,抽出手绢为他拭泪,他只觉脑袋一阵空白。 “他——是你儿子?”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醒得太早。 “是。”跟在翔儿后头进门的安七巧直率地代答:“不过是义子,我们相思可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 “七巧。”常相思无奈地凝睇好姊妹一眼。这些事根本不用跟个外人解释。然而“待字闺中”四个字比什么十全大补药还有效,瞬时便让原本病恹恹的左永璇变得神采奕奕。 “太好了!”他坐起身,完全不管身上还扎着好几根银针,只想快快将她定下。“相思,嫁给我。” 他说得太快,让常相思和安七巧听得一愣,就连原本还哭着的翔儿也察觉气氛有异,噙着泪好奇地瞅着这大叔。 “噗——” 安七巧头一个憋不住大笑。“相思,看来你又遇上了一个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痴情种,竟然一醒来就向你求婚。” “七巧!”生平头一遭被人当面求亲,纵使常相思向来遇事沈静,也不免有些心慌意乱。“把翔儿带出去,别打扰我为病患疗伤。” 知道她脸皮薄,禁不得太刺激,安七巧也不留在这儿碍事,立刻连哄带骗拐着翔儿离开。 “相——” “躺下,不许多言,否则莫怪我请你马上离开。” 不想再听他说些什么惊人话语,常相思将艾绒拈成柱,灸其穴位。当艾柱燃到五分之二左右即更换再灸,如此重复三次,才总算做完被打断多次的疗程。“你的伤势已无大碍,再暍上几帖药、休息个一、两日便可返家休养。”她拔下所有银针,冷冷说完便欲起身离去。 “我不知家在何处!” 左永璇情急之下冒出一句,果然让她停步。 好吧,他承认自己或许是心急了些,冒然求亲似乎吓着了她,所以方才她一直绷着张脸,治疗完毕还放话暗示他早点走人,像是将他当成了恩将仇报的登徒子。 唉,郎有情、妹无意,看来只能急事缓办,先设法留下来和她多相处一些时日,才有机会赢得美人归!“不知家在何处?”她狐疑地打量他一眼。“以我发现你时的衣着看来,不像是孤身落拓之人。” “我忘了。”他决定编谎编个彻底。“我忘了我是谁,自然也忘了家住何方。” “你并未伤到脑。”在他昏迷期间,她可是为他做了彻底检查。 “但我真是忘了。”他装傻到底。 她蹙眉。“好吧,我请人来帮你画张画像贴在闹街上,或许会有人认得。”“千万不可!”他这张脸被认出的机会可不小。“你忘了吗?有人在追杀我,万一是仇家见了画像寻来,岂下连累更多?” 她听出诡异之处。“既然昏迷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也该记得你曾一眼便唤出我的名字,你既认得我,又为何偏偏忘了自己?还有,我并不记得曾见过你,为何你——” “我的确只认得你,只是不记得和你是何时相遇、是何关系?”他撒谎撒得脸不红、气不喘。“但有一点我能确认。” “是什么?”她倒想听听他还有何说法。 他端正神色,不想再被她误会轻薄。“我喜欢你,喜欢到今生只想娶你为妻。” 明明才被他求过一次亲,可听了第二次,仍然令常相思难以招架,一字一句如鼓声入耳,撼动心扉。 即使曾被退婚,又莫名冒出一位义子,这些年还是有不少男子有意攀亲,可全遭她冷颜拒绝,一个个锻羽而归。 她对医术的兴趣胜过男子,无心情爱,况且那些人不过是贪图她的美色,凝视她的眼神总偏猥琐,只让她觉得作呕。 可眼前的他眸光坦然、真诚,教她想当他是有意轻薄,偏偏那双墨黑如夜的眼里看不出一丝虚情假意,神色也不露任何轻佻,完全不像是那种随口将情爱挂嘴上的浪荡子。 不过,即便此人有龙凤之姿,是她生平所见过的男人中最为出色的,可惜她孤身终老的心意已决,任谁都休想窃取她的心。 “我,此生不嫁。” 柔美的薄唇吐出如此绝情的话语,稍稍软化的芳心顷刻间又裹以铜墙铁壁,常相思看也不看床上僵愣的男人一眼,端着木盘漠然离去。 一晃眼,左永璇已在城郊的小药铺待了十多天。 被说是死皮赖脸也罢,反正常相思暗示、明示几次他可以离开了,他就是不走,吃定她面冷心热,狠不下心赶走“无家可归”的他,只能让他这吃白食的继续赖着。 虽然记忆中的笑颜如今总是冻结成冰,想唤得美人一笑,好像难如登天,让他有些遗慨,不过她那身冷傲孤绝的气质别有一番风韵,同样令人着迷。 只是,得知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娃,为何变成如今的冰霜美人,他心头便觉得五味杂陈。 从安七巧那边听说,原来相思六岁那年,唯一的哥哥忽然失踪,不久后,她爹也不告而别,看着她娘亲等了一生、盼了一生,临终时仍牵挂着丈夫和独子,饱受思念折磨至死,让她始终无法原谅父亲的寡情薄义。 之后,她的未婚夫婿高中状元,却在拜堂前五日上门退婚,更让相思深信天下男子皆薄幸,自此决定终身以悬壶济世为志,不再谈婚论嫁。 说到相思的前未婚夫秦仁恭,与他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当年听说秦仁恭在殿试上哄得龙心大悦,下久还传出皇上有意将四公主下嫁,结果却不了了之。后来他娶了户部尚书之女,本该平步青云,却遇上老丈人犯事下狱,他也从京官被远贬儋州,直至两年前才遇赦召还,该算是此人背信忘义的报应吧?只是,秦仁恭造的孽,为什么要让他来担?无情无义的是那个秦仁恭,他可是痴情又长情,却被心上人一律打入“薄情郎”之属,别说对他笑笑,光要她视线多在他身上逗留片刻都难。 唉,看来他这个在京城迷倒不少姑娘、风流个傥的世子,在相思眼里也不过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美男子在她眼里还敌不过一支上等红参。 “呜~~来福~~” 一阵洪亮的孩童啼哭声伴着凌乱脚步声而来,正在后院里劈柴的左永璇没回头,也能想象来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凄惨模样。 他无奈搁下斧头,果然瞧见翔儿哭得像只小花猫,鼓着双腮朝他跑来。 因为“失亿”他只能接受这小家伙将死掉的心爱小狈之名套在自己身上,每回听了都有种欲哭无泪的心酸。 “又被谁欺负了?”左永璇掏出布帕,抹了抹他那张涕泪纵横的小脸。“李家的阿牛?王家的小六?还是孙家的花妞?” “呜~~是阿牛和他哥哥。” 他皱起眉。“两兄弟联手欺负你?说,这回他们又骂你什么,还是抢了你什么东西?” “他们没骂我,可是他们说思姨和你的坏话。” 一听事关心上人,左永璇瞬间燃起火气。“什么坏话?” “他们说你是思姨养的小白脸、夜里帮她暖床的汉子,说她是个yin乱成性的荡妇、坏女人,当初才会被人退婚,活着简直丢人现眼。”聪敏的翔儿像默背经文般一字不漏地复诵,脸上满是不甘心。“虽然有些话我听不太懂,可是他们说思姨是坏女人,其他的一定也是坏话!我气不过和他们打,可是打输了” “欺人太甚!” 左永璇听见翔儿的转述,再瞧见相思帮翔儿做的新衣穿没两天就被撕破,脸上也挂了彩,二话下说便领他出门找着那两兄弟,一手拎着一个上李家讨公道。“小扮,孩子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犯得着你找上门来替孩子出气吗?” 李大娘正在自家门口晒萝卜干,听他说完来意,非但不先责骂自家孩子口无遮拦,还反过来揶揄他大惊小敝。 “李大娘,小孩子打闹是不算什么,但是下能因为他们年纪小就随他们道人是非、毁人闺誉!” “嗳,小孩子随口说说,有谁会当真?”李大娘手挥挥,当他是苍蝇。“走吧、走吧,我忙着呢!” “好,话可是你说的。” 左永璇冷笑一声,蹲下身在翔儿耳旁嘀咕几句。 “大消息~~庄北的李家大娘偷汉子——” “给我住口!没的事你这娃儿敢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翔儿才喊了一句,李大娘脸都绿了,丢下萝卜干气呼呼地朝小男孩跑过来。“你敢动翔儿一根寒毛,我就拆了你两个儿子的胳膊!”左永璇挡在翔儿面前,对她狠狠撂话。 李大娘看他那张好看的俊脸突然变得冷绝,目光如剑,吓得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你何必动怒?‘小孩子随口说说,有谁会当真’,这句话不是你说的?要不要我让翔儿从这一路嚷回家,看看到底会不会有人当真?” “你——” “我?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他眉眼看似带笑,眼神却凌厉。“怎么,你的名声重要,常姑娘就活该让人作践?五天前,是谁救活你那个被毒蛇咬伤的小女儿?要不是常姑娘,这会儿你忙的不是晒萝卜干,而是女儿的丧事!荡妇那些字眼孩子哪会说,肯定是听见大人嚼舌根学的,要是别人说的也罢,若是你们夫妻俩说出这等浑话,才真叫活着丢人现眼!” “那话绝对不是我们夫妻俩传的!”李大娘被他说得一脸赧色,立刻指天立誓,再回头拧起两个儿子的耳朵。“你们这两个坏小子!常大夫的事是谁教你们拿来说嘴的?娘的脸都给你们丢光了!回头看我下拿针线来缝了你们这两张嘴!” “最好真缝了。”左永璇懒得再看她作戏。“别人不懂知恩图报是别人的事,可是常姑娘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她的,欺负她就等于欺负我,偏偏我这人心眼小,专爱和小孩计较,下次再让我听见谁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就算是孩子我也不会客气!” 李大娘吓得一把搂住两个儿子。“知道了,我会看紧他们,绝不让孩子们再胡说八道。” 他满意点头。“那最好,要是再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到常姑娘耳里,让她受委屈,我绝对会把造谣的人揪出来!” 翔儿望着他,一脸崇拜。哇没想到只要说说话,用不着打架,就能把阿牛和他哥吓得脸发白、脚打颤,思,将来他也要成为像来福那么会说话的人!“翔儿,我们走。” 左永璇一把将翔儿扛上肩,一回头,常相思就背着药箱站在那里。 糟了!她究竟听见多少 第三章 “思姨!”翔儿一见她便笑逐颜开。 左永璇面容凝肃。难道那些伤人的话已经传进她耳里?方才他和李大娘的对话她又听见多少?“你怎么来了?” “送药。”她简扼回话,拎着一个小布包到李大娘面前。“这里头有我剥下的钩吻皮和野萝卜根,你混上一匙冰糖捣烂,再加醋调匀敷在患处几次,就能治好身上的疥癞疮,不再奇痒难耐。” “真的?谢谢、谢谢!”李大娘开心收下才想起一件事,嗫嚅开口:“可是常大夫,这药钱能不能让我先赊着,下月再——” “哇!小本经营,恕下赊欠。”左永璇的火气还没消。“反正没心没肺的人用再好的药材也是枉然,再怎么治也是缺心少肺。” 李大娘被数落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手上的药材顿时成了烫手山芋,收也不是、退也不是。 “药钱等你手头宽裕再付无妨。” 常相思不管他们之间在打什么哑谜,应允了李大娘赊帐便转身离开,左永璇也赶紧带着翔儿跟上。 “谢谢、谢谢!”李大娘满怀感激地对着他们背影嚷嚷:“常大夫,您真是个活菩萨,以后我一定会管好家里这两个坏小子,只准他们说你的好处,再也不许他们碎嘴传那些有损你闺誉的谣言——” 这个大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左永璇没好气地回头瞪她一眼,李大娘这才发现自己说溜嘴,连忙捣住口,带着孩子匆匆进屋里去。 “什么有损闺誉的谣言?”常相思听见了,细致柳眉微微挑扬。 翔儿马上告状。“阿牛说——” “没什么。” 左永璇舍不得让她知道那难听的贬损,连忙打断翔儿的话,将他放下肩,以眼神示意他先回去。 “思姨,我肚子饿了,先去找巧姨帮我弄吃的。”翔儿够聪慧,懂得察言观色,马上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没什么?”翔儿跑了,但她没那么容易被唬咔。“‘下次再让我听见谁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就算是孩子我也不会客气’、‘绝对会把造谣的人揪出来’,真没什么,那你是吃饱太闲,专程来这儿威吓老弱妇孺取乐?” 他愕然。“你听见了多少?” “不多。”她停步。“你不说,我也有法子让翔儿说。” “知道了。”他无奈轻叹。“让别人听见不好,回去我再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她点点头,不再追问,等回到药铺,关起门,左永璇才将那番话告诉她“就这样?” 常相思听完前因后果,并未难过委屈,语气、眼神反倒像是说他太过小题大作。 “这样还不严重?”他想来还为她大大不值。“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被人传成那样,简直是存心坏人清白、想害你嫁不出去!虽然我不在乎那些闲言闲语,再难听的传闻也无法动摇我对你的情意,可是我就是不准别人出言侮辱你——”“是你赖住不走,才让我落人口实,不是吗?” 他哑口无言。 她在柜台旁整理药材,云淡风轻地说:“毫无关系的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下,本来就是让别人拿来说嘴的好话题,何况一个被人悔婚的老姑娘,没自惭形秽终日躲在家中,还抛头露面开药铺、当大夫,原本便不容于世俗,若非这方圆数十里仅有我懂采药、看病,恐怕大家也不愿上门光顾——” 她一顿,察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问对他吐露心事,连忙将话打住。“总之,我的事与你无关,请你以后别再冲动行事,给我添麻烦——” “我知道了,我们立刻成亲!” 左永璇一把扣住她手腕,逼她旋身回望,常相思这才发觉他的双眸正熊熊烧着火,烫得教人心慌。 “成亲之后,你的一切全与我有关了吧?”他凛容凝睇她的娇颜,霸气宣告:“你被悔婚,是因为月老一时糊涂牵错了红线,那个秦仁恭算什么、老姑娘又怎样?我爱到刻骨铭心,要你生生世世!三生石上刻的是我和你的名,你常相思注定是我左永璇的妻子!” 她屏息,连呼吸都忘了。 心湖里传来冰裂的细微声响,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在四处骚动,全是她不曾有过的戚觉。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连自己姓啥名谁都不记得,却老嚷着要娶她的怪男人,总能轻易打乱她的心绪?明知那不过是男人的甜言蜜语,根本信不得,为何还是会动摇?觉得有些甜、有些酸、还有些不知所措 “相思,嫁给我。” 他低哺,双手不知何时轻捧着她发烫的双颊,一时情生意动,忍下住就凑近那张诱人的嫣红小嘴——“啊!”他轻喊一声,偷香还没偷成,耳旁突然传来一阵像虫咬又像针刺、微酸微麻的怪异感觉,手一摸——喝,竟然扎着根银针!“放心,扎你的下关穴,下过是治你的‘嘴坏’。”及时寻回神智的常相思,下手可是快、狠、准。“不过下次你再敢有意轻薄,小心我让你再也不能人道!”她一拔针,他随即拙住她手腕。“我并非有意轻薄,而是情不自禁。” 她凛容。“放手。” “此刻放手又如何?我已经认定你,一辈子都休想要我对你‘放手’。”他松开她的手,却展开双臂将她困在柜台和他之间,目光紧锁下栘。“相思,别把我和其他男人相提并论,我对你真的是一片痴心——” “一片痴心?”她昂首,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是,我有一副好皮相,还救了你一命,这样你就认定我?你的痴心也未免太随便。假使我是个丑姑娘,你还会一醒来就向我求婚?你看上的只是我的美色,天下男儿皆一般,你也不过如此,肤浅!” “是,你美,却不是天下绝色,不是我所见过的姑娘中最美的一个,偏偏我就只中意你。” 她的揶揄真有些激得他恼了“我若肤浅,就不会像个傻子般记挂你十多年,看也不看那些美人一眼。当年我是被你的良善勾了魂,一下山便昭告众人我将来要娶你为妻,立即派人寻你,偏偏翻天覆地也找不着——” “我们见过?什么时候?” 虽然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常相思听出了古怪,却暂不说破,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十多年前,我骑马失控被摔入湖里,是你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就不曾忘记你——” “下曾忘记?所以你根本没失忆?” 糟!左永璇一咬牙,反正已经说漏了嘴,干脆跟她坦承,也省得继续当“来福”“是,我名叫左永璇,家住京城,假装失忆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留下来,好让你对我日久生情——” “出去!” 下待他说完,常相思便一把将他推开,铁青着脸飞快走到门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我不会离开。”他反而拉了把板凳坐下。“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我最讨厌别人扯谎欺骗,你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让我生情,倒让我增厌。”她漠然凝睇听闻她所言而紧蹙双眉的左永璇。“有家不回,让家人担心受怕,这种人我更加厌恶!” 瞧她真的动了怒,左永璇不想和她继续僵持,只好先软下身段求和。 “相思,你明知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正是因为被你一救钟情、二救倾心,认定非你不娶,我才会——” “无论什么理由,说谎就是不对。何况我根本无意婚嫁,请你别再苦苦纠缠。”她不想听他任何解释,直觉该趁此机会将他赶走,才能回复原先的平静生活。“请离开,否则休怪我去报请官府撵人。” 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放弃继续和她争辩。“好,我出去。” 见他如此干脆,常相思的心莫名一扯,却倔强地抿唇不语,甚至转过身,连目送他离去都不肯。 “不过,我不会离开。”左永璇拉闩开门,背对着她说:“经过十多日的相处,我对你绝不仅是一见钟情的冲动,无论你怎么看我,我想娶你为妻的心意永不改变,在赢得你的心、让你再度露出和当年一样的笑容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常相思听见门开了又关上,这才幽幽转身。 她想起来了。 九岁那年,娘带着她上京为外公祝寿,顺便沿路打采爹和哥哥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当时,外公劝不了坚持留在家中等爹和哥哥归来的娘亲留下,又不舍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便决定将百年药堂交由大舅继承,随她们一起回到城郊的小村庄开起药铺。 途中,她在山上救了一名落水少年,却没搁在心上,而他,竟从此将她放在心里,甚至在重逢时便认出她来。 要说心中没有一丝感动,绝对是假话。 可如同自己当初直觉,一旦解开这些谜题,只会无端增添心乱。 这些时日,她仔细留意过左永璇的谈吐、举止,此人见闻广博,又通射、御、书、数,绝非普通的市井小民,显然出身非富即贵,这样的人物对于只想平淡度过余生的她,是个不想沾、更不能沾的麻烦。 偏偏,这麻烦如影随形。人已出了门外,身影却还在脑中流连下去。 “唉” 褪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常相思靠着紧闭的门板,幽幽浅叹 入冬的第一场雪,在夜半无人时悄悄飘落。 起床为翔儿盖好被,常相思手执油灯在院里望着落雪纷飞,不禁想起父亲离去的当天,也是这样一个细雪霏霏的夜晚。 那是哥哥失踪不久后的某晚,她因内急而起床,发现大门半掩,撞见父亲正在和一名蒙面女子谈话,她没多想便跑到父亲身边,担心地扯住案亲的衣摆。那时,父亲摸摸她的脸,说他有了哥哥的消息,必须出门一趟,要她乖乖留在娘亲身边,帮他照顾娘亲,等着他带哥哥回来。 可是他跟那名女子离开后再也不曾返家,明明勾过指头、做过约定的,父亲却一去不回头,就这么抛下她们母女不管。 他是和那女人双宿双飞了吧?什么去找哥哥,根本是借口!就像外公说的,找不着人也该回来,分明就是负心薄幸,存心抛妻弃女,但娘死心眼,认定他一定有苦衷,深情至死不移。 是她取错了名吧?相思,伴了娘亲一生,也折磨了她一生。 为了盼不回的人、挽不回的心,娘等了一生、盼了一生,终究仍是抱憾下黄泉。 那些为爱痴狂的苦,她亲眼见过,唯有不动心才能确保不伤心,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将天下男子当成毒蛇猛兽,再多甜言蜜语、殷勤呵护,也不曾动摇饼自己绝不重蹈娘亲覆辙的心志,再多谣言、笑骂她也不在乎,打定主意不婚终老。天下男子多薄幸,富者更是三妻四妾犹嫌不足,像左永璇那样才貌出色的男子,将来肯定也是妻妾成群,跟他纠缠不休是傻子,为他心动更是多余,尽早撵他出门才是真知灼见。 她明知自己没错,却又心乱如麻,无法成眠,脑子里净是他今天说过的每字每句 别人不懂知恩图报足别人的事,可是常姑娘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她的,欺负她就等于欺负我。 虽然我不在乎那些闲言闲语,再难听的传闻也无法动摇我对你的情意,可是我就是不准别人出言侮辱你!你被悔婚,足因为月老一时糊涂牵错了红线,那个秦仁恭算什么、老姑娘又怎样?我爱到刻骨铭心,要你生生世世!三生石上刻的是我和你的名,你常相思注定定我左永璇的妻子!无论你怎么看我,我想娶你为妻的心意永不改变,在赢得你的心、让你再度露出和当年一样的笑容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 她轻咬唇,有些忐忑不安地望向通往药铺的漆黑入口。 有没有可能,他还在屋外?她摇摇头,又否决了这可能。 晚上七巧送翔儿回来时,他虽然还在外头杵着,可是她不予理会,也不因七巧和翔儿为他求情而心软,不准七巧收留他,随即将门闩上。 话都说绝了,他理当因她的无情死心离开才是,何况入夜天候骤变,又湿又冷,他身上又没暖裘厚袍,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懂得找地方取暖过夜 万一,他就那么傻呢?她恨恨地咬牙,厌恶这种管不住心的烦乱,无法相信向来冷情的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难以安眠。 想狠下心肠回房不管,脚却像生了根,动也不动,就是不听使唤。 也罢,开门确认他是否离开不就成了?决定了,她转身走进药铺,打开门,拎着油灯步出屋外——“相思” 她措不及防地迎上一张冻僵的笑脸,听见那声低哑的轻唤,心蓦然一缩,像被什么硬生生撞得发痛。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左永璇没离开,就站在她屋前五尺处,像生了根的大树般杵在那儿任风吹雪掩,脸色苍白得不成人样。 “你折磨自己想让谁难受?”她凝眉快步到他身旁,连忙拂去他发上、脸上、肩上堆积的白雪,心里又急又气。“堂堂男子汉竟为了男女私情做出这等蠢事,就不怕冻死在这儿成笑话?你——” “你舍下得我?” 她被问住了。 舍不得?这又慌又乱、又气又急,心头还隐隐作痛的戚觉,就是舍不得?“没错,你舍下得我,所以才会出来看我,对吧?”左永璇握住她暖呼呼的小手,这一夜的煎熬全因她的出现而消逝。“这就是我死守在这儿想得到的答案。相思,你即使还没爱上我,也已经将我搁在心上。既然如此,我更不可能放弃你,我一定要和你白白首到” “喂,你撑着点!”常相思赶紧抛下油灯,撑住往前倾倒的他。 “清醒些!别睡着!”怕他真的昏睡过去,她连喊了几声,总算瞧见他快合上的眼皮又睁开了些。“你还能走吧?快跟我进——”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突然抱住,惊愕之余正想将他推开,她又立即察觉他浑身上下冻得几无人气,搁在他胸膛上的双手顿时僵住。 “相思、相思、相思” 那附在耳旁的轻唤,就像根喂了迷药的银针,一寸一寸旋进她骨血里,蚕食鲸吞了她的神智,却缓缓暖了一颗心。 雪,依然无声无息飘落,夜,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心跳声。 为什么还不推开他?真是为了帮他取暖?或是也贪恋起这份温暖?常相思轻叹、闭上眼,什么也不想,放任自己停留在他的怀抱里。 答案,等过了今夜再说吧! 第四章 “哈瞅!” 左永璇揉揉鼻,赶紧把飘着淡淡霉味、衣角破洞的褪色旧棉袄穿上,含笑走出房外。 虽然这棉袄相对他的身形来说是短了些,看来有些可笑,不过这可是相思送他的第一件衣服,还是她父亲穿过的,穿上身的感觉就是不同,让他从心里暖到骨里,比穿什么羽氅、狐裘还暖和。 从雪夜至今,又过了五日。 那晚他真的冻得脑子都快结成冰,最后的印象是自己好像抱住了相思,但她有没有推开他、痛骂他、踢他个几脚再补上几拳?老实说他全无印象,连怎么回到客房的都不清楚。 清醒之后,相思对他依旧是冷淡得可以,他说上十句她也下一定会回应一句,有时还皱眉露出嫌他吵的表情,上门求诊的病患好奇地问起,她也很不给面子地说他是在这儿打杂混饭吃的闲人。 虽然两人的关系看来像是还在原地踏步,毫无改善。不过他心里明白,相思没再开口撵他离开,愿意留他在身边,恐怕已是她有生以来的最大让步。 接下来,全看他如何努力赢得美人心、抱得贤妻归!“呵呵呵,常姑娘,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你真是好福气”好姻缘?左永璇正要掀起门帘走进药铺帮忙,一听见那三个字,步伐顿时停滞,轻扬剑眉。 药铺里,常相思正用石钵研磨药粉,任李媒婆在她跟前叨絮不休,两人都没发现帘后的左永璇。 “人家刘员外在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光是米店就开了三家,嫁过去一辈子下愁吃穿——” “我没愁过吃穿。” 常相思应她一句,将石钵内的药粉装入罐内,又忙着切起白芷根,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是,我当然知道你医术高超,能养活自己,不愁吃穿。”刘媒婆堆起一脸笑。“不过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吃穿,指的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 “我喜欢粗茶淡饭、棉布麻衣。” “呵呵,你真是爱说笑。”李媒婆干笑两声,背着她偷偷翻了个白眼。“总之,刘员外托我来说媒,想迎娶你做三夫人。” “多谢抬举,无福消受。” “常姑娘,你再多考虑、考虑——” 常相思也被缠得有些不耐烦了,总算抬头瞧了她一眼。 “您说的刘员外我记得,去年刘二夫人患了痨病,他不顾多年夫妻情分,立刻休了她送回娘家,还不准儿女探望,二夫人因此含恨而终,死后也只得一口薄弊。至于刘员外,他不到两个月后就另迎一位唱曲的小姑娘顶了二夫人的位置。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却被您说成万中选一的乘龙快婿?李大婶,有些红包钱是赚不得的,赚饱了荷包却亏了阴德,你良心能安?” “你、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李媒婆被她说得恼羞成怒,立刻反唇相稽。“一个被人退婚的老姑娘还自命清高,想嫁多好人家?还没嫁人就替人养了个儿子已经够可疑,听说你最近还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孤男寡女共居,说清白谁信?刘员外想娶你我还劝他三思哩!苞我摆谱?哼!我倒要睁大眼瞧瞧你推了这门亲又能嫁得多好!不是续弦就是妾,要能嫁人大户人家做正妻,我就摆桌宴客叫你一声祖奶奶!” “好,这声祖奶奶你可是叫定了。” 左永璇掀帘进铺,装作没瞧见常相思示意他别多嘴的眼神。 “回去告诉那个狼心狗肺的刘员外,要穿喜服还不如早早缝制寿衣,他亡妻在地府过得孤单,拉他下黄泉作伴指日可期。至于你呢,真该感谢自己身为女子,否则早被我一脚踢出门外!” 他稍顿,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表情错愕的媒人婆。“牢牢记住自己今日所说的话,尽管睁大眼等着瞧常姑娘会嫁入何等人家,保证会让你悔不当初!至于现在——” 他伸手指向大门,敛起笑,黑眸跃动着强忍的怒气。“出去!从今以后不准再踏入这里一步,否则休怪我见你一次、撵你一次。” “你——” “滚!” 刘媒婆被他一声狮吼吓得全身一缩,连忙拔腿就溜,再也不敢多言。 “怎么会有这种没天良的媒人婆” 左永璇没好气地瞪着仓皇逃离的人影嘀咕,回头只见常相思一脸平静地继续处理她的药材,放入药柜,仿佛刚刚被媒人婆冷嘲热讽、说得一文不值的人不是她。 “你的脾气会不会太好了些?”他有些莫可奈何地趴在柜台上看着她。“被说成那样,难道你都不生气?如果我不出来撵人,你还让她继续在这里耀武扬威?” “听多了,已经无动于衷。”她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倒是你,焦躁易怒,该熬帖黄连解毒汤喝喝。” 他听了真是啼笑皆非。“我可是为你出气,还调侃我?” “嗯,看你撵人时还真是气势十足,就像是这里的主子。”她马上又补了句。“或许我该学学,才能把赖住不走的某人也撵走,耳根也落得清静一些。” 闻言,左永璇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却又厚着脸皮说:“我决定从今以后都把你那些冷言冷语当成甜言蜜语,反正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我,否则那夜你就不会出来看我走了没,也不会再让我住回屋里。” “谁舍不得你?我不过是不想有人冻死在我屋前,坏了我的医名,别自作多情。” 她神情和言语一样冷淡,心却不似表面如此无情。 那夜她若真能狠下心不理他,或许他早在冻昏前死心离开,偏偏她一时心软,还晕了头任他搂抱 莫非,她真的舍不得他?“你怎么说都好。自作多情也无妨,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真心真意,终有一天会和我两情相悦。” 他带笑瞅着她耳根不自然的红彩,明白自己已经多少能影响她心绪,只是她心防仍深,想获得她的认同、赢得美人芳心,恐怕还得费上不少功夫。 常相思望着眼前俊朗男子,柳眉微蹙。既然冷语冰颜都无法让他死心,她只好换个方式软言相劝。 “我早说过终身不嫁,你一味痴缠又是何苦?从你谈吐、举止看来必定出身富贵,婚配对象该去找门当户对的千金闺秀,不应再为我多费心思。何况父母在、不远游,你离家多时,家人肯定十分担心,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但他立刻见招拆招。“你放心,我早就托人送家书报平安。至于婚配对象,我爹娘十分开明,并不讲求门当户对,只要我钟意即可,何况他们早知我念念不忘当年救我一命的小女娃,若我能顺利让你点头允婚,他们只会为我开心,绝不会有任何阻挠。” 他一顿,忽然想到至今尚未说明身分,而她也不曾提问。“相思,既然你猜想我出身富贵,为何至今不曾问我出身来历?为何被人追杀?难道你就不怕我一身锦衣,其实是当赏金杀手换取鉅富?” 他故意不提定远王世子的身分,一则是为了装穷继续留在这里,争取和她相处的时间,二则是希望能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即使除去头衔,也能凭己身的条件与能力赢得佳人芳心。 但她不问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会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就像他这些时日努力“巴结”七巧和翔儿,无论能从他们口中知晓任何关于相思的事都如获至宝、一一记牢,反观相思却对他不闻不问,好似对他这人连基本的好奇都没有,想来还真教人有些气虚。 “你的眼神太澄净,不可能是杀手。”她认真回答他的疑惑。“你和人谈话时总直视对方,眼神真诚,从不闪躲,笑容也不曾怀有虚假,看得出你内心并无隐讳、阴沉之面。我想你应当是抱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处事,当初那些人若非一心置你于死地,你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原来她其实还是有留心注意他,左永璇忍不住欣喜,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相思,你果然聪慧过人,原来你嘴上没问,是因为早用心眼将我看透,说得一点也没错,真是我的知心人。” 瞧他如此认同,她又接着说:“而依你平日谈吐举止,和明明在这儿赖吃赖住,却对我势在必得的那份狂妄自信,可想而知你家境肯定不差,父母疼宠,想要的东西鲜少得不到,才会对我如此执着——” “这点我可不苟同。”他立刻出声抗议。“正因为家境宽裕、又是独子,所以没什么可争、可夺,也养大不了我的执着心。独独对你,我势在必得,并非是因为越难到手越勾起好胜心,而是我知道错过你将抱憾终身才越挫越勇、不肯放弃。相思,我对你就是这样的真心。” 常相思抿抿唇,心头千回百折,未了,也只能暗自长叹一声。 这般死缠烂打不知羞、脸皮厚比城墙的男人,她还真是完全拿他没辙。 他要真只是个好色登徒子,她早早就把人撵出去,偏偏据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觉得这人除了来历不明外,从相貌到内在谈吐、举止全属人中龙凤,真的让人无可挑剔。 虽然左永璇老对着她甜言蜜语、百般讨好,可除此之外也没对她有任何不规矩,倒是药铺里多了他这么个识字、能做粗活又不支薪的帮手,确实让她这阵子省心省力不少。 第五章 由于自己不擅言笑,也不习惯和人搞熟络,上门求诊的病患除了听她解说病情之外难得多聊上一句,总是抓完药便匆匆离去,可是自从左永璇这个堆着一脸腻死人的笑、又爱没事和人闲扯谈的帮手出现后,看诊的人变多了,还老爱在药铺里逗留不去。 若非她今日在外头悬着休诊一日的牌子,好清点一下药材库存,这时候门里门外肯定又排上一堆老老少少,他则忙着端茶送水,这边捏捏颈、那边槌槌背,还陪那些三姑六婆话家常,把这儿搞得比市集还热闹。 她一开始故意使唤他去为生疮流脓的病患处理伤口,存心吓胞他,没想到他甘之如饴,眉头皱都不皱便挽袖清理,这点的确出乎她的预料,也让她对他刮目相看。 正因他和村民们相处融洽,大家真当他是药铺伙计,再加上他从不避讳和人聊起被她搭救、想娶她为妻被拒却不死心之事,反倒让猜测两人关系的闲言少了些,村民们似乎认定两人成亲是迟早之事,把他赖住不走当成了理所当然。 那她呢?她是否也渐渐习惯他的相伴,开始相信他真会钟爱她一生,真有可能非她不娶?她轻咬红唇,感觉刚硬的心正逐渐软化 其实刚刚听他怒声指责刘员外狼心狗肺,让她觉得大快人心,也欣慰他同样不齿那般作为,忍不住又对他多了点欣赏,而这些日子里点点滴滴的好感与欣赏累积下来,已成了她无法忽视的“喜欢” 嗳,若非对左永璇有着不同一般的感觉,向来厌恶男子的她,怎么可能容忍他在伤愈后继续和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要不是对他动了心,她怎会留意他的一言一行,又因为他的谈吐举止而开心?她不是不信人间有真情,看透了男人喜新厌旧、嫌贫爱富的劣根性,才决定终身不嫁?为何独独对左永璇另眼相看,认为他与众不同、或许不会让她伤心?莫非,她对他的情感比喜欢还浓烈,真被他迷了魂、摄了魄?“怎么了,脸色突然那么苍白?” 左永璇不知她心中千折百转的混乱思绪,忧心地越过柜台扣住她手腕,试着用这阵子从医书和旁观她诊病时学来的粗浅手法诊断她脉象。 “一息脉动五次——不,好像又更快——” “放手!” 常相思羞臊地甩开他的掌握,气自己竟然因为他的碰触而心跳加快,又怕被他读出自己的女儿心思,反而端起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凝肃神色。 “我不信人间有至情。”她告诉他,也像在说服自己。“若我真点头允婚,你又有自信能专宠我几年?能立誓今生非我不娶、绝不再纳任何妻妾?你着迷的不过是我的容貌,可惜红颜易老、人心常变,若非一生一世至死不渝的真心,我宁可不要,也绝不委曲求全,所以你还是尽早对我死心——” “要我对你死心,除非我的心不再跳动。” 他的一句话堵住了常相思接下来的所有话语,紧接着,他面对大门双膝跪地,对天举手立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左永璇在此立誓,今生非常相思不娶,终身只娶一妻,此情至死不渝,若有二心,天诛——” “够了!” 他回过头,发现那张美颜难得地透出慌乱,而她故意回避的视线更说明了她的不知所措。 “相思” “誓言能信,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怨妇。”她暗自握紧拳,似乎如此便能更坚定心念。 “我可从未将任何誓言当玩笑看待。”他苦笑起身,早知要让她完全撤下心防并非易事。“那你找人在我身上下蛊,一旦变心,我便将惨死,如何?” “你——” “我对你绝不死心,无论得耗费多少时日,我一定会磨到你点头答应嫁我为妻,所以别再试图说服我,那只是白费力气。”一旦认定,他没那么容易便认输打退堂鼓。“好了,我上山劈些柴火回来,有事回来再说。” 常相思望着他说完便潇洒离开的背影,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分明就是不将她的拒绝当一回事,教她有股力不从心的浓重挫折感。 他是否察觉到了?察觉他再纠缠下去,她真有可能败在他这份不屈不挠的毅力,忍不住想赌上一次,将心交给他?颓坐小凳,她闭上眼,深刻感觉冰冻的心湖正飞快融解,还渐渐增温 叩、叩、叩——夜半,药铺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熟睡中的常相思惊醒。 身为大夫,深夜有人上门求诊的事也碰过几次,她镇定地取来云白长袍穿上,走向药铺,一边将一头乌丝以青巾随意系绑成东。 “大夫?大夫在吗?大夫——” 外头的人还没喊完,常相思已将大门打开,月光下,原本一脸焦急的粗眉大汉突然两眼发愣,直盯着眼前宛如仙子下凡的雪衣美人。 “我就是大夫。”她对如此失礼的直视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地淡问:“你要看诊?” “呃,下,是我大——老婆。”粗眉大汉被她一问才回过神,语气却有些吞吐。“她不小心踩中了捕兽器,受了伤,请你立刻跟我去一趟。” “半夜踩中捕兽器?”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仔细瞧了他一眼。“你好像不是村里人?” “呃,对,我们是路过的。唉,都怪我急着赶路回老家奔丧,结果翻山时出了这意外。大夫,没时间多讲了,我老婆一个人躺在破庙里痛得哇哇叫,求你大发慈悲跟我定一趟吧!” “别慌,我拿了药箱便跟你去。” 身为大夫,救人第一,常相思虽然感到些许不安,动念想叫醒左永璇陪她前去,却又马上打消这念头,背起药箱只身随他来到破庙。 一进庙,常相思的确瞧见有名伤者靠墙坐着,但对方可是蓄着络腮胡、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 “你老婆不在这儿,或者那男人就是你‘老婆’?”常相思冷冷问着领她至此的粗眉汉子,心里早已有底。 “不那么说,你敢跟我来吗?”一路上还算客气的他突然变脸,粗鲁地将她推到伤者面前。“废话少说!快看看我大哥的伤势!” “老三,这娘们是大夫?”蓄胡汉子痛得皱眉,一脸狐疑地问:“行不行哪?可别害我脚被她废了。” “你可以选择另找大夫。”比起被不礼貌对待,常相思更不悦有人质疑她的医术。“不过依我目测,你的脚骨应该已被夹断,伤口血流也不小,若是再拖过一个时辰,必因失血过多致死。” “什么!那、那还不快帮我大哥止血!” “止血可以,先把地上那两柄大刀扔出庙外。”她的确没打算见死下救,但这两人看来绝非善类,她也得设法保住自己周全。“还有,你们俩得自缚双手——”话还没说完,一把大刀已先抵在常相思玉颈上。 “叫你疗个伤哪那么多规矩!”蓄胡汉子恶狠狠地说:“快帮我治疗,不然——” “不然如何?”她毫无惧色。“方圆数十里就只有我一位大夫,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哼,你这娘们胆子倒挺大的,竟敢威胁我?”蓄胡汉子冷哼一声,将刀放下。“老三,她怎么说就怎么做,我这脚伤忍不得了。” “是。” 见双刀扔出庙外,确认他们俩双手皆已绑住,常相思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又命令粗眉汉子退离她十步远,便安心为蓄胡汉子止血疗伤。 “好了,血已止住,断骨也已固定,这青瓶里的药丸待我离去便服上三粒,连服十日、每日三次。切记十日内下可妄动伤处,半月后如欲行走亦需以杖为辅。”她收拾好药箱,自行从他挂在腰间的荷包取出几锭纹银。“诊金已收,就此告辞。” “呵,你真以为你走得了?” 常相思已定至庙口,没想到在蓄胡汉子冷笑出声的同时,门外又出现一名手持双刀的光头汉子,一看即知是庙内两人同伙,她警觉地后退三步。 “这么美的女大夫,我们三兄弟不纳为己用就真是傻子了!大哥、三弟,你们说呢?” “废话!要不是急着为大哥疗伤,瞧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忍不住先试试这美人滋味了!”粗眉汉子露出垂涎之色,也跟着步步逼近。 “你们恩将仇报不怕天理不容?”眼见情势对自己相当不利,常相思只能一面试着和他们讲情理、一面不着痕迹地取出向来藏身备用的辣椒粉和银针。“别说我刚救了你们大哥一命,现下他暂时不能走动,还需要我来复诊、换药——”光头汉子仰头大笑。“我们杀人越货都敢了,还怕天理?你既然落在我们手里就乖乖认命,好好服侍我们兄弟吧!” “休想!” 趁着光头汉子靠近,她闭气,撒出辣椒粉,再狠狠往他的手上用力扎针,瞧准空隙正要逃出庙外,没想到粗眉汉子竟以蛮力挣脱双手束缚,一把抓住她—— 第六章 “啊——” 随着蓦然出现的剑光一闪,粗眉汉子刚触及常相思衣袖的右手便被连臂削断,痛得发出凄厉惨叫。 但常相思并未见着如此惊悚场面,干钧一发之际,她刚闻到一阵熟悉草药香,左永璇便已现身将她拉入怀中、护于胸前。 她因为太过惊愕而忘了抗拒,甚至发觉自己竟在他出现的瞬间感到无比欢欣与安心,直到一阵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恍惚的她才蓦然惊醒,忆起两人目前处境有多险恶。 “小心!”她担心他是否能以一敌三,却没料到这三个小匪徒根本不是左永璇的对手,他单手护持着怀中佳人一起移动,剑起剑落,那三人还来不及发出第二声惨叫,便已让他一剑封喉、送入地府。 “已经没事了。” 不想让她瞧见那一室血腥,左永璇抱着她踏出庙门才开口。 “放开我。” 他松手,常相思立即转身回望庙内景况。 “你把他们全杀了?”她一眼便瞧清那三人已回天乏术,不禁气恼他下手如此狠绝。“我刚救了一个,你却杀了三个?怎能如此草营人命——” “我草营人命?”没想到英雄救美反遭怨,左永璇也有些恼了。“你菩萨心肠,原本打算以身度人,因此受辱也无怨?我伸出援手还算多管闲事了?”“你——”想到自己终究是被他所救,常相思只得忍住不和他斗气。“我是指你不该妄下杀手,就算他们有罪,也该交由官府处置。” 他一脸不以为然。“交给官府又如何?如今奸臣贪宫当道,行贿就可能让他们获释再犯,届时不知会有多少无辜民众又被他们所害,而这全因你一念之仁、纵虎归山,善因结恶果,难道你就心安?” “我——” 她无法反驳。 从小外公便对她谆谆敦诲:天下没有该死之人,只有该救之人。她无法见死不救,也厌恶有人在她面前死去,遑论被杀,所以才出言指责他不该造杀孽。但是一想到方才若非他出手相救,宁死不受辱的自己或许早已身亡,而他的推论也并非不可能,谁是谁非一时倒说不清——等等!“你会及时出现,是因为你一直跟着我?”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察觉原因。“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早些出手,偏要等到——” “等到你慌了手脚,惊恐脱逃?”提起这,他火气更大。“你究竟有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三更半夜背着药箱跟陌生男子出门应诊,我还以为你早有万全准备,结果呢?辣椒粉、银针?你当恶人全是纸糊草扎的,那么好对付?像你那么小看世间险恶,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真是祖先庇佑!” 听他的语气像是将她当成无知愚妇,让她忍不住辩解。“我是女子,更是名大夫,半夜出诊救人亦是我职责所在,倘若每回都先考虑自身安全,世问早不知多添了几条冤魂,当初我也不会从遍地死尸中将你救回。”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知她有理,却因私心而无法认同“以后不准随便搭救陌生男子,晚上有陌生人敲门求诊就叫他天亮再来——” “办不到。”她毫下犹疑地否决。“明知自己能救而不去救,这有违医德。反正我独身一人、无牵无挂,就算真出了事,大不了一——”一个“死”字未及出口,左永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封住她的唇,吞了她未竟的话语。 常相思瞪大眼,双颊瞬间染成一片嫣红,正欲将他推开,又被他紧拥入怀。“我不准你死!” 一想到若非他先一步与她重逢,今夜又及时醒来跟随,此刻的她将陷入何等处境,或许因此香消玉殒——左永璇一颗心就像被紧紧掐住、狠狠扭拧,痛得无法呼吸。 “你不是独自一人,你还有我,我说了会陪你一生一世就绝不食言!你必须为我好好活着,不许抛下我到任何地方,对我而言,你的性命比任何人都重要,甚至是我自己的” 他在她唇边低语,如火的眼眸牢牢锁住她的视线,蕴满浓情密意的一字、一句深深窜入常相思的心坎里。 这一瞬,她冷硬的心防塌了一角,不断涌入暖流 贴在他胸口的小手跟着他狂乱的心跳一起震动,紧紧相依的肌肤感觉到他害怕失去的微颤,男人的身体诚实反应了他对她的在乎和紧张,证明着他所言非假。常相思忽然想起那时倚坐老树下的他,一身是血,即便身处生死交关之际,仍是一脸无惧、从容自处,那超然洒脱的气度连她都望尘莫及。 那样的他,却如此在乎她的生死,连思及那层可能都止不住地抖颤 复杂的滋味瞬间涌上心头,她有些窃喜、有些得意、有些迷惑,还有更多的不知所措,和说也说不出的莫名心绪。 为什么该气恼他此刻的轻薄,可心里,却有些回味方才那唇与唇相触的奇妙滋味,光是回忆,浑身就开始发烫 清明的脑子乱了,按在他胸前的小手突然失了推开他的气力,身子也开始贪恋起窝在他怀抱中的无限暖意。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茫然睁着水盈盈的眸,呆望着那双占据她视线的炽热黑瞳 左永璇痴痴瞧着,月下,她美眸如星、红颜赛花,加上那樱唇微启,毫不自觉的无邪诱惑,更教他神魂颠倒。 “相思,我的相思” 他浅叹了声,克制不住地再度覆上那双红唇,意外地没受到丝毫抵抗,让他更加放胆以唇舌温柔地挑吮,进一步撬开她齿关,不断加深这吮吻。 她轻颤,从来不知道男女问的唇舌厮磨竟如此令人神魂欲醉。 忘了该拒绝、该反抗,她神智迷乱地任由他攫住她的舌尖逗弄,在她唇内翻天覆地,搅得她意乱情迷、忘了天地一切,眼里、心里,都只剩下这个男人。心,像被人放了火,刹那间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她怕是不爱都不成了—— 一夜睡醒,左永璇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总觉得花在笑、鸟在唱,世间一切突然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抚着下唇,摸摸那上头的秀气齿痕,明明还微痛着,他却傻笑了,一副乐得快飞上天的模样。 昨夜,他吻了相思,那甜蜜缠绵的滋味让他想来还神醉其中。 虽然他后来一时情不自禁,不知不觉大掌便移向了她胸前,这才惊得她狠咬他一记,跳离他怀中,可是——她没露出厌恶表情。 没错,相思挣脱他怀抱的表情像一只迷路的鹿,有迷惘、惊慌,却没有一丝气恼与嫌恶。 依她的性情,如果讨厌、不悦,应该是毫不留情地赏他耳光,或者骂他、又叫他滚。 可她什么也没说、没做,在怔仲片刻后,便静默地转身朝返家的路上走,见他随后跟上,也没摆出冷脸警告他离远些,任由他一路寸步不离地陪着走回家。相思,应当是愿意接受我了吧?他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可能,自然心情大好、眉飞色舞。 “打铁趁热,我应该主动去确认她的心意,若是能得到她允婚,也才能安心离开。” 他嘀咕着,但一想到和他情同兄弟的永康王前晚派人送来催他赴京共商国事的密件,舒展的眉头又不由得聚拢。 无道昏君搞得民不聊生,时局越来越乱,四处流窜的匪贼更有增多之势,虽然相思住在这城郊小村自给自足,生活暂时未受影响,可情势若再坏下去,只怕这安宁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下为别的,就为了让自己心爱女子不因暴政而担惊受伯、颠沛流离,他便决定答应参与永康王推翻暴君的大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还得速战速决!“哇~~” 宛如平地一声雷的宏亮哭声吓了左永璇一跳。 他听哭声像是翔儿,却是从相思卧房的方向传来,心一揪,立刻飞奔而去——“怎么了?” 他没敲门便直闯而入,只见相思坐躺于床,看来没什么异样,可是七巧和翔儿却不知为何同时跑来她房里,一个一脸哀伤、一个号哭不止。相思抬眼望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我一觉醒来,半身不遂罢了。”左永璇愣了愣,半响才意会过来她说了些什么。 “什么?怎么会这样?” “唉,你有所不知,相思她娘也是这样,没什么症状便突然双脚瘫了,遍寻名医都说这是世间罕见的怪病,没得治,没想到相思竟然也得到相同的怪病”七巧掩面轻泣。“糟的是,这病还会毁人容貌,让人脸上、身上慢慢长满肉疣,就像你见过的那个山脚的李老爹呜相思真是命苦”听起来,情况的确极糟。 第七章 左永璇蹙眉听着安七巧的泣诉,视线则落在常相思身上。 他不由得想,若是自己一早醒来发现双脚瘫痪,必定惊慌失措、悲痛莫名,绝不可能像相思这般镇定,至亲好友围在床边悲泣,她却沈静地翻看手上的诸病源候论,仿佛这病不过是染了小小风寒,不足挂齿。 稳住慌乱的心绪,他想象相思将来满身满脸全是肉疣的模样,浮上心头的不是嫌恶恐惧,而是满满的不舍与心疼。 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爱她爱得如此之深,就算失去美貌、不良于行,只要她活着,他便深戚庆幸。 “你们别哭了,谁说相思的腿废了?她的腿在这儿。”左永璇在相思床边坐下,拍了拍自己大腿。“她不能走,我可以,她想去天涯海角,我都能背她去。从今以后,我的脚就是她的脚,这辈子我能走多久就背她多久,我能走到哪儿,她就能到哪儿。” 常相思低头注视书册,看似未有动作,可只要细瞧便能发现她脸红了。 “左永璇,饭能乱吃、话可别乱说!”安七巧拭去泪痕,凛容瞪着他说:“相思她不只是脚废了,这花容月貌将来也会化为乌有,到那时你遗愿意陪她一生一世?一时的迷恋和同情撑不了一辈子,做下到就别乱承诺,举头三尺有神明,负心薄幸小心天打雷劈!” 他眼色骤亮,毫不畏惧。“我对相思从来不是一时迷恋,况且不复美丽又如何?无论外貌变得再丑陋,相思还是相思,无论是当年那个机智聪慧又爱笑的小女娃,或是这个明明热心善良,却总是摆出一张冷脸的女大夫,我全都爱!只要她活着,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问题,我言出必行,若负心薄幸就罚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他说完,立刻拿开相思手中的医书,握紧她的手。“相思,我们立刻成亲。我要带着你和翔儿回京,再遍访名医为你医治,就算这病真治不好,我也会照顾你一生一世,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没料到在这情形下,他没被吓跑,还当着旁人面前说出一长串羞死人的山盟海誓,甚至求婚被他深情望住的常相思脸热耳烫,一颗心又开始像只小鹿乱窜,撞得她胸口微微泛疼,却又有丝甜蜜萦绕心头。 “呵~~左永璇,你真是好样的!” 突然,安七巧破涕为笑,重重地朝他肩头拍了下。 “没想到你如此重情重义,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留在相思身边总算没赌错,这下我能安心将相思的终身托付你了。” 他感激抱拳。“多谢,我这就去筹办婚礼——” “站住!”瞧他说完便要趄身往外走,常相思连忙喊住他。“谁说要嫁给你了?” “我说你要嫁给我,非嫁不可。”事态紧急,他可不容她继续逞强。“你这样子生活如何自理?连下床倒杯水喝都不行,更甭提沐浴、更衣、如厕。随便请人来帮忙我不放心,依你的性子也绝对不习惯外人亲近,只有尽快成亲,我才能以丈夫的名义帮你沐浴包衣,抱你如厕” 帮我沐浴——光是想象他说的画面,常相思便已羞红脸,都快昏了,他却还在那儿侃侃而谈“所以你别再逞强,我也不想再给那些三姑六婆道是非、羞辱你的机会。今晚我们就成亲,顶多我答应你不急着洞房。七巧,这媒人我想请你来当,媒人礼日后我必定补上。” 七巧忍着笑点头。“好。相思,恭喜你终于要出嫁了。” “你别在那儿给我添乱!”常相思白了好友一眼,没好气地掀被下床。 “相思,你——” 瞧她下床着履,活动自如的模样,左永璇反而愣住,一时忘了想说些什么。“你看清楚了,我腿好好的,快给我停止你的春秋大梦。” 他诧异地指着她的腿。“你的病” “相思没病,是我要她装病试试你。”安七巧自行招认,又神秘地笑看相思。“相思,既然已经证明他对你真是死心塌地,你就接受他吧!反正你亲都让他亲了。” 后头那句让左永璇再度愕然。“你怎么知道我亲了她?” “噗——果然被我猜中了。” 还以为是相思说溜了嘴,但从她立刻投过来的羞恼眼光,和安七巧的笑语,左永璇马上明白是自己一时心虚,才笨得被人套出话来。 安七巧定到他们面前,视线在两人唇办之间来回。“我就说嘛!相思红唇微肿、颈上的瘀青更是邪门得很,肯定昨晚和你发生了什么,她还不认。现在再看看你下唇上的伤就知道,你们昨晚还真玩出火——” “玩火?巧姨,谁玩火了?你不是说火很危险,绝对不能玩吗?” 什么都不晓得,只是一大早便被七巧带来,交代他只管大哭一场便有糖吃的翔儿,被大人们一下哭、一下笑搞得一头雾水,只有“玩火”这词他还懂得。七巧笑着把翔儿搂入怀里。“小孩子不能玩,但大人——” “你别胡说八道教坏翔儿。”常相思使了个眼色示意好友该适可而止。“我要去秦府一趟,没空和你们在这儿瞎闹。” “我跟你去。”左永璇不晓得她口中的“秦府”是何处,但昨晚她才差点遇险,现下他只想着要护卫相思的安全。 “不许——”瞧见他眼中的担忧,常相思防卫的语气顿时削弱了八分。“是认识的人,不必担心。” 可眼见她离开,他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正要跟上,安七巧却无故拦住他。“翔儿,去添件短袄,待会儿巧姨带你去买糖。” “好!”翔儿乐呵呵地遵命胞回房,屋里顿时只剩他们俩。 “七巧,你为什么要拦——” “世子,你对相思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左永璇一怔。“你刚刚喊我什么?” 安七巧嫣然浅笑。“意思外吗?定远王府的世子在京城名气不小,我本是京城人,虽然这些年移居在此,可偶尔也会回京访亲寻友,顺便带货做些小买卖,曾见过你在市井问搭救一名差点死于马蹄之下的小乞儿,因此印象颇深,能识破你的身分也不足为奇吧?” 他点头,却又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一开始就向相思揭穿我的身分?” “因为我也想知道堂堂一位世子,为什么要装穷死赖在村野问的一间小小药铺?真是非相思不娶?” “你就不怕我是被相思美色所迷,心怀不轨?” 她点点头。“我心里认为你不是那种人,却又担心自己没有识人之明,怕是想帮相思识得人间真有至情,却所托非人,所以我找人暗中观察了你许久,直到那人说可以对你放心,我才安心撮合你和相思。” “找人观察我?” 左永璇忽然想起,是有一阵子他老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以为是又被仇家盯上,而且这回派来的高手武功可能在自己之上,隐匿形迹、神出鬼没,为了避免连累相思,他故意半夜只身到村外引对方现身,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白白吹了一夜风。 当时怀疑是自己疑心生暗鬼,现在想想,莫非对方就是七巧口中的“他”?“让你如此信任的那个‘他’是谁?”对方身手如此了得,竟能避过他的耳目出现在相思周遭,是友还好,是敌就麻烦了。 “你放心,他是比任何人都希望相思幸福的人。”好似一眼看穿了他的不安,七巧一开口就切中要点。“你对相思好,他就是你的朋友。相反地,倘若你敢辜负相思,他也将会是你最可怕的敌人。” 听她那么说,他更加好奇。“他到底是谁?和你又是何关系?” “那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不是在吓唬你就好,何况现在你该担心的不是‘他’,而是秦府。” 七巧朝他促狭地眨眨眼。“你还不知道吧?多数男于虽对女子抛头露面行医不以为然,却又偏爱找女大夫为自己家眷看病——那个悔婚的秦仁恭不晓得是这样,或是故意以此为借口,好瞧瞧当年被他退婚、如今却美名渐扬的女大夫?他刚调任县令,便找相思为他妻子瞧瞧久婚不孕的毛病,那丫头竟也以德报怨,真的答应——” 她还没说完,左永璇早己像阵风地掠过她面前,直冲出门了。 第八章 在等待秦夫人温针灸完成的空档,常相思见她面容疲惫,便先行退出,让婢女先领她至秦府后花园,在凉亭里稍做歇息。 她不能走,我可以,她想去天涯海角,我都能背她去。从今以后,我的脚就是她的脚,这辈子我能走多久就背她多久,我能走到哪儿,她就能到哪儿。就算这病真治不好,我也会照顾你一生一世,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不晓得为什么,一静下来,左永璇说过的话便在她脑子里转个不停。 依她以往的心性,根本不屑玩这装病试人心的把戏,因为她毫不在意对方是否真心,反正是与否都和她无关。 可是七巧今早突然提议要试试左永璇的真心,会不会一听说她不良于行、容貌渐丑,便急着托辞离开,她心底比谁都想知道这个答案,幼稚地答应配合演了这出戏,完全不像自己。 明明知道爱上一个人有多甜,日后就有可能尝到加倍的苦,那么拚命地抗拒过了,结果还是和寻常女子一般傻,依旧深陷泥淖、不可自拔了吗?她轻叹,眼光遥遥望向天际不可知的远处。 娘说过,爱上了,只会一天爱胜一天,想不爱才是难上加难。 七巧也说过,要不要喜欢一个人,下是自己说要或不要便能控制的,一旦爱上,就算明知和他在一起得上刀山、下剑海,还是会笑笑地一头栽进,死也下怕。她总是嗤之以鼻,认为人怎可能管下住自己的心,又怎会傻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如今遇上了,才明白人真会那么笨、那么傻,多少真心错付的例子摆在前头,偏是莫名其妙地将心交了出去,还后知后觉。 向来自诏聪敏冷静的自己竟犯了如此大错,是该气恼的,秀美菱唇却微扬,浮现难得的笑靥。 能怪谁呢?是自己一时心软把人救回家,才给了左永璇可乘之机,根本怨不得人。 或许是听了他自小便一眼认定要娶她为妻时,心角就悄悄融出了小小细缝,还睁只眼闭只眼地让他一天天、一夜夜往细缝里灌蜜,让她如今一颗心又甜又软,再也无法冷硬起来,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慌过、乱过,也曾不知所措,可是如今细细回忆起来,爱上一个人的滋味似乎也没她想的那么糟,有人嘘寒问暖、被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既温暖又甜蜜,还教人有些上瘾。 唉,她认了!谁教她让那么一个死皮赖脸的傻子缠上,一辈子就傻这么一次,应该也不算太冤枉,是吧?这回她真的心动了,想赌赌自己的运气,试试自己会不会是个幸运儿,这辈子只识爱的甜,别像娘,非得尝透爱的苦。 “——你笑起来,真美。” 突兀的赞美瞬时将常相思的心神拉回,柔美的笑立刻转换为清冷面容。 秦仁恭瞧她一见到自己便换上冷若冰霜的神情,不禁有些可惜自己太快出声。他着迷地望着眼前妍丽犹胜百花的佳人,后悔当年为求攀龙附凤而退婚。唉,还以为能做成驸马爷,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 退一步娶得高宫之女指望平步青云,却反被丈人牵累,官场打滚多年也不过混得小小县令职位,相貌平庸的妻子还未能为他添个一儿半女,早知如此,当初实在该娶进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才是。 “相思,多年未见,你出落得更加明艳动人——” “大人来得正好。”常相思刻意漠视他眼中的恋慕,打断他的话。“时辰已到,我正欲回房为夫人拔针,请与我同行,到时再容我向二位说明诊断结果。一说完,她也下等他回应便迳自离开凉亭,秦仁恭见状也只能快步跟上,不管她搭不搭理,一路上不断找话题逗她开口。 对于身旁这个差点成为夫婿的男人,常相思没有任何喜恶可言。 毕竟当年被悔婚一事可是顺了她的心意,她对秦家没有任何不满,所以当他们派人来请她为秦夫人看病,她没多想便允诺。 但她没想到的是,秦夫人似乎知道当年事,谈吐中对她多所防备,眼神里甚至含有一丝妒恨。原本她还觉得莫名其妙,如今瞧见秦仁恭一见她便色迷心窍,言语中不掩讨好的轻浮表现,她才约略明白秦夫人的反感从何而来。 看来秦仁恭不只好高骛远、贪图名利,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从头到尾根本没把她当大夫看,至今也不曾开口问过妻子身子究竟如何。 她庆幸自己当年没守约出嫁,也不禁对秦夫人遇人不淑一事深感同情。 因此,她更加刻意和秦仁恭保持距离,帮秦夫人拔完银针、开好药单、向他们夫妻详细解说病情与诊治方法后,也一口婉拒秦仁恭相送。 只是当她在偏厅等待管家去帐房支领诊金交付时,秦仁恭竟又随后而至。“大人,还有事吗?”她立即心生警戒。 秦仁恭点点头。“关于我妻子的病情,我想再向你确认一件事。老实说,她是否这辈子都无法生育?” 见他问的是正事,她才稍松心防,摇摇头回复:“夫人体质虚寒,是较难受孕,却非毫无可能。况且生儿育女需夫妻双方共同努力,大人应对夫人多加关爱、多多体谅,她心怀若宽——” “别喊我‘大人’,叫我‘秦大哥’即可。”他扬手制止她往下说,刻意露出忧郁神情。“还有,你说的我都明白,但你也见过我夫人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夫妻感情并不融洽,她自小娇生惯养、脾气恁大、善妒又多疑,实在让人无法打心眼里喜欢——” “这些与我无关。”常相思皱眉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秦仁恭以为她是因为还埋怨自己才故作冷漠,立刻软下身段请求原谅。 “唉,相思,你知下知道我有多懊悔当年退婚?全怪我那时年少无知,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时被蒙蔽心眼才错下决定?” 常相思眉问皱折加深,不禁怀疑管家迟迟未归,是否因为受了主人指使拖延?“那件事我从未放在心上。”她懒得和他多谈,更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他一愣。“你忘了诊金还没收?” “下回复诊时再收即可。” “等等——” 他一急,伸手便欲抓住她,却被常相思旋身闪过。 “大人,请自重。”她面露不悦。想不到他身为地方官,举止竞如此轻浮。“唉,你别气,我只是有话还没说完。”也不等她问,秦仁恭拦住了她的去路,摆明了要强留她。“相思,其实回来后我在城里见过你几次,也听说你至今未婚,肯定是退婚之事损及你的闺誉,才害你迟迟末嫁吧?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赎罪的机会,只要你点头,我愿意纳你为妾。” “哼!”她冷哼一声。如此厚颜无耻的请求还真让她无话可说。“让开。”“别气,如果你不想屈居为妾,我来想办法。” 秦仁恭自行解释她的心意,认为自己长得还算称头,又是堂堂的地方父母宫,她怎可能对他的求婚毫下心动?肯定只是摆谱,想谋正室之位。 “这样吧!我帮你在城里买问铺子,让你在这儿开药铺,也不用住进府里看那母夜叉脸色。”他贼笑。“还有,反正她身子骨不好是众所皆知之事,有个‘万一’也不会有人——” “啪!”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厅里回荡,也让秦仁恭还算白净的俊脸上立即泛起五道红指印。 “无耻!”常相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仁恭,你竟然意欲谋害发妻,简直比禽兽还不如!若你还有半点廉耻之心就快让开,回房好好忏悔自己今日的言行!” “哼!给你脸不要脸,还说我是禽兽?”恼羞成怒的他捂着脸,温和无害的神情瞬间转为阴狠。“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见他扑过来想霸王硬上弓,常相思立刻使出全力,将沉重的药箱往他身上砸去。 “唉哟!”秦仁恭抬手去挡,虽然逃过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命运,可也让他的手肘差点被撞断。 常相思见机不可失,立刻趁隙脱逃,没想到一脚才跨出厅门,又被他扣住了肩,她立刻抽出数根银针往他手背上狠狠扎下——“哇——” 被当成针包的滋味让秦仁恭痛彻心腑,、大掌顿时松滑,但拉扯间将她的衣袖硬生生扯破一个大洞,露出一片白玉香肩。 为逃离虎口,常相思已顾不得许多,自行扯下被他紧揪不放的左袖,再朝他撒出随身预藏的辣椒粉,趁他一时惊慌,卯足全力朝最近的秦府后门奔逃 当左永璇追出门,秦府派来的马车已载着相思消失在长路尽头。 不好在白昼施展轻功吓着村民的他只能一路狂奔,但在半途遇上同村的王大叔翻了牛车、受了伤,只能好人做到底,驾车将人送回村,绕了一大圈路才找到秦府。 他正打算施展轻功由人迹较少的后门翻入查探,木门突然大敞,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仓皇奔出,他定眼一看——“相思?!” 他心一揪,希望是自己看错。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她以为不可能却又迫切期盼的当下出现,泪意突然涌上,瞬间模糊了眼前。 “永璇!” 常相思无法继续逞强,哽咽地奔入他怀中。 这一刻,她需要一个能给予她温暖的强壮怀抱,也只有在他怀里,才能让她感到心安。 这样的她完全没看见,左永璇的双眸已经快喷出熊熊烈焰。 光瞧她衣衫不整、宛如惊弓之鸟地奔入他怀中,便能猜出她在秦府遭遇何事,腾腾杀气立现。 “我要去杀了那狗官!”他脑子里已经将秦仁恭碎尸万段。 “别!”常相思慌忙拦阻。 “那种人面兽心的男人你还舍不得他死?!” “我不要你因为杀了朝廷命官而入狱!”她紧扯住他的衣襟,不敢设想他出事的可能。“我只想离开这儿,带我走,越快越好——” 她话中吐露的在乎,让左永璇有些受宠若惊,也让他惊觉自己有多糊涂,竟忘了惊魂未定的她一刻也不想在此逗留,只好先留着秦仁恭那条狗命。 他脱下身上灰袍将她密密裹住,便横腰抱起她跃上屋脊;。 下管是否会惊扰他人,左永璇抱着她腾空飞跃无数屋脊,一路毫不停歇,飞速离开县城,直到城郊一座废弃磨坊才停步稍作休息。 “暍口水。” 他以破钵盛来溪水,常相思一接过立刻仰首饮尽。 “好些了吗?”他轻柔拨顺她发鬓边几缯凌乱乌丝,长指不舍地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痕。 她点点头,在他眷宠的目光下,心中恐惧早已消褪。 “唉”他长叹一声,随即将她紧拥入怀。“你只知救人,不懂防人,这样教我如何放心离开?” 离开?常相思浑身一震,恍恍惚惚地察觉自己竟已如此在意他,一听他要离开,就让她方寸大乱,心中万般难舍、痛如针扎。 “既然决定离开,又何必再提什么放下放心?”忍着心痛,她挣脱他的怀抱,强装不在乎”“你也是时候该离开了,还我安静自在,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和家人团聚。” “又在说违心之论了。”如果到如今还看不透她心意,他才真是傻子。“相思,你知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想哭又偏要强忍着,甚至还想逼自己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结果只落得怪模怪样,真丑!” “谁说我想哭了?我——” “我爱你。” 左永璇话语方落,一颗豆大的泪便背叛了她,瞬间滑落她的粉颊。 “傻瓜!”他轻叹,将她拉入怀中,吻去那微咸的珠泪。“相思,你怎么会傻得以为我会放弃你?我说要离开,没说是一去不回,只是有急事待我回京处理,不得不暂时回去一趟。等我打理好一切便会禀明双亲同意,用大红花轿迎娶你进门,听清楚了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嫁了?”她红了脸,嘴还硬着,心却没骨气地偏向他,感觉踏实许多。 “从你奔出秦府后门投入我怀抱时,我就当你允了我。”他浅笑。“‘带我走,越快越好’,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所以我会尽快娶你为妻,一辈子带着你走,形影不离。” 她一愣,没想到他故意将她的语意曲解成如此。 怪的是,她听起来一点也下气恼,好像那是她的本意,她真想一辈子跟着这男人,如影随形 “左永璇,天底下大概没有比你更无赖的男人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赞许,可是常相思说时不恼不怒,甚至缓缓勾唇,盛放出宛如牡丹盛开的绝美笑颜。 这一笑,教左永璇看傻了。 那是远比他记忆中美上千百倍的笑,这一笑抵过重逢至今他所受的千般折磨,让他忐忑不安的心就此落定。 因为他明白了,这一笑,让他不再只是单相思,代表相思已将心给了他。“是,我是天下第一无赖。”他随她而笑,乐于如此自称。“不过,我也该告诉你我的真实身分了。相思,我不是一般百姓,我是——” 她摇摇头,以指封了他的唇。 “等你回来再告诉我。”她一顿,眼底有些不安。“如果你真会回来的话。”“两个月,最迟两个月,我一定回来。”他明白她心中仍有父亲一去下回的阴影。“相信我,就算全天下都负你,我左永璇也绝下负你!” 凝望他坚定的眼,她轻轻点了头,倚入他怀中,幽幽轻语——“我信你,别让我失望。” “嗯,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他应允,情难自已地俯首寻着她的唇,将满腔深情浓爱付诸于绵吻。多想就这么拥着她、吻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尚未别离,那微酸微苦的相思滋味,已在胸臆间悄悄化开 第九章 日光和微风如常地照拂大地,独独进不了阴暗的地牢内。 腐败气味自四面八方传来,问伴着潮湿与霉味,教人一踏进此处便忍不住掩鼻欲吐,恨不能立刻逃离。 常相思拾起地上的碎石,在上墙深深划上一横,计算着她在牢中度过的第三日,也倒数着左永璇的归期。 “还有十二天,你来得及吗” 她抚着刻痕柔柔低语,目光像能穿透上墙,望见心中悬念的身影,微扬的唇角挂着笑意,一派安详自在,不像一个将于十二日后被绑赴法场、斩首示众的死刑犯。 三日前,她进城采买药材,却被宫差以庸医误诊草营人命,毒杀县令夫人之名当街扣押。 一进县衙,人证、物证全是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说了算,秦仁恭那痛失发妻的悲恸模样真是见者无不动容,若非早知他有弑妻另娶之意,吃定她无权无势,要赖她做替罪羔丰,恐怕连她都忍不住为其一掬同情泪。 秦仁恭连费时用刑逼供、屈打成招都省了,直接叫人押着她捺指印认罪,定了半月后斩首示众的死罪。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她算了算,行刑当日竟是左永璇许了她的最终归期。倘若他提前返回,还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若是迟了,只能为她祭坟了。这样也好,假使他背信未归,她不会知道,不会伤心、失望,不必和娘一样,相思至死方休。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栘。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相思!” 一声焦急的轻唤打断了常相思的低吟,转头一看,牢头正打开牢房铁锁,让安七巧拎着食盒进来采视。 “七巧?”她十分诧异见到好友,毕竟依法,行刑前连至亲都不得探视。 “你怎样?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安七巧将席坐于地的她拉起,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一遍,担忧全写在脸上。 “我没事,别担心。” 藉着牢中的微光,她发觉七巧不只眼眶微红,眼下还有暗影,显然已经好几天没睡好——或者根本没睡。 “七巧,别再为我奔波了。”不必问,她也知道七巧为何憔悴。“我们无权无势,怎敌得过秦仁恭栽赃嫁祸?官官相护,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凭你一人之力绝扳不倒他,别再白费心力。” “还说,当初叫你别上秦府看病,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安七巧不舍地轻抚她略显瘦削的面颊。“算了!事到如今再提当初也无用,我买通狱卒不是来和你说这些,你快脱下衣服和我调换,快!” “和你调换?”她一怔,随即猜到好友的打算。“七巧,你——你该不会想做我的替身,代我受斩吧?” “嗯。”她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这件事光靠我一人之力实在无法解决,必须上京求援。可是秦仁恭那人太狡诈,我担心他突然将刑期提前,或者乘机对你不利,想来想去只有我来替你——” “我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吗?这件事我宁死也不会答应!” 常相思按住好友解开襟上盘扣的双手,这连亲人也不一定做得到的舍身之情,让她深受戚动,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戚,泪水夺眶而出。 “七巧,我和你明明非亲非故,但是你打从一搬来便主动亲近我、对我好,这些年来也一直像亲姊姊般照顾我,我嘴上下说,但你应该知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我也早将你当成亲人看待,要我牺牲你,这种事我办不到,还不如一刀砍死我来得痛快!” “傻丫头,我又不是一定会死,哭什么?” 相处多年,这还是安七巧头一回见到相思掉泪,忍不住也跟着湿了眼眶。“相思,仔细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她忍住泪,压低嗓音。“无论发生任何事,你绝不能放弃。为了你大哥,就算得踩着我的尸体,你也得拚了命活下去!” “我大哥?”这意料之外的话让常相思惊愕不已。“七巧,难道你知道我大哥的下落?他还活着?” “活着,而且一直以保护你、让你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为唯一的生存目的。倘若你真有什么万一,他一定会哀痛欲绝,从此失去活着的意义。” “什么意思?”她隐约听出话中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大秘密。“大哥为什么不回来?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了保护我而活着又是什么意思?” “我以性命起誓要保密,所以你想知道的话,就和我对调,或许将来见着你哥,他会愿意亲口告诉你。”安七巧试着以此说服她调换身分。“离开后你千万别回村里去,我拿了些银两托砍柴的吴大哥照顾翔儿,他们夫妇俩为人忠厚老实,翔儿在那儿很安全,你不必担心。记得一出这儿就直奔京城,到凝香楼——”“凝香楼?”常相思打断她的话。“你是说翔儿他娘开的那间青楼?莫非你所谓的上京求援是要找她?不行,不能将她牵扯进来。” 虽然她将七巧视如亲姊,却不得不瞒着她一个天大秘密。 当年,相处一段时日后,傅香浓终于对她卸下心防,在她立誓保密下,坦言他们母子其实是被奸相诬陷叛国,而让昏君下令满门抄斩的南天齐将军妻儿。为了报血海深仇,也为了让翔儿免于有朝一日身分暴露,被斩草除根的可能,香浓求她代为扶养翔儿长大成人,然后抱着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决心,选择了一条凭一介弱女子也能接近昏君佞臣的不归路。 如今,她怎能让香浓冒着身分败露、功亏一篑的风险,为救她而动用这些年好下容易经营的政商关系?何况,如此一来岂不白费香浓为了避免牵连到翔儿,多年来忍着思儿之苦,故意和她们不相往来的苦心?“别担心,我要你找的不是她。” 安七巧掀开食盒,拿下最上层的食物,下头竞藏着好几张银票、金元宝,还有两张人皮面具和几个小瓷瓶。 “待会儿我会帮你易容成我。仔细看,牢牢记住所有步骤,等你一逃出县衙大丰,便去城东闹鬼的柳家大宅,我在木门后摆了套男装,你将另外这张男子面容的人皮面具换上,扮成男子上京。” “人皮面具?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常相思匪夷所思地接过那张人皮面具。面具逼真到教人毛骨耸然。 “这不重要。总之到了凝香楼,你也别和香浓相认,只要指名找花魁如玉姑娘,等你们单独相处时再现出你的真面目,告诉她发生什么事、照她说的做,就能保你安全无虞。” “那你呢?” 安七巧一愣,接着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你哥会从如玉姑娘那儿得知我代你坐牢之事,或许他会来救我吧?” “或许?”凝望好友强颜欢笑的模样,常相思突然明白了。“七巧,你是不是喜欢我哥?” “喜欢?”她双手交叠,紧贴着心窝,唇线柔柔扬起。“他是我此生最爱,只要他开口,我连命都可以为他奉上。也是因为他,我才会来到你身边,为他照顾你。” 她一脸愕然。“莫非你们已经成亲?其实你是我大嫂?” 安七巧摇摇头,双颊微红。 “不,我对他而言,或许什么也不是” 这让常相思更加不解。 “若真是如此,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如此痴心,甚至愿意代我赴死?” “爱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所回报,我所做的一切也并非为了感动他,要他与我长相厮守。”安七巧兔儿般的圆润眼眸,漾着似水柔情。“我只是心里舍不得他活得那么不由自主,希望能帮他做些他想做、却无法做的事,让他稍感安心。只要我所做的能对他有所帮助,我也会感到开心,希望他偶尔能想起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七巧”如此深情让常相思既感动,又为她心伤。“哥若是不懂得珍惜你,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和损失。” 她摇头笑笑。“别说我了。相思,我那么做不只是为了你哥,也是因为我真心将你当自己妹妹看待,才心甘情愿这么做,所以——” “所以我更不能答应你。”常相思握住她的手,露出难得的笑。“七巧,今生今世能认识你,是我的福气,谢谢你告诉我,我哥还活在世上的好消息,倘若他真像你所说的那么重视我,那就请你帮我告诉他,我不希望他冒险劫狱,只希望临死前至少能再见他一面。” “相思——” “别说了,你知道我的个性,与其在这儿白费唇舌,不如早些出发去找我哥。” 安七巧皱眉浅叹,无奈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布包,一打开,里头有着数根银针和一个扁瓷瓶。 “这瓶里是你哥给我的解毒丹,我伯秦仁恭会使出什么小人招数对你不利,你每天吃上一粒就下怕他下什么毒或迷药。”她把瓷瓶交到常相思手里,再小心翼翼拿起一根银针。“这里头的银针都抹了药,万一秦仁恭敢来牢里对你不规矩,就拿这针扎他,马上能让他四肢麻痹,十天内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唉,要不是担心秦仁恭一死,你要立刻问斩,我真想换上见血封喉的剧毒!” 常相思小心地接过银针。“我知道了,你快离开,万一被发现,连你也走不成。” “嗯。”安七巧拎起食盒,双眉微拢。“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不。”她答得斩钉截铁,目光坚毅。“你放心,为了见我哥一面,我无论如何都会留住这条命等你们来。” 瞧这情形是说不动她了,安七巧也只好死心。 第十章 “放心,秦仁恭敢动你,就等同亲手将自己推进地狱之门。只要你能撑到我带你哥来,别说劫狱,就算把整个县衙踏平,对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你绝对不会有事。我这就上京,安心等我回来。” “七巧!”常相思喊住她,神情忽然有些腼眺。“左永璇他有没有再捎来任何消息?” “除了那封通知他已经平安返家的信之外,没再收到他只字片语。不过你别担心,抵达京城后,我也会去找他。” “你知道去哪儿找他?”常相思难掩意外,毕竟连她都不知他家住何处。 “嗯。不说了,为怕刑期有变卦,一刻都不能耽搁。相思,我走了,千万保重!” “嗯,你自己也要小心。” 虽然不舍又担心,但安七巧还是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开大卒。 她明白,光靠自己之力根本无法救出相思,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赶赴京城,无论是相思她哥或是左永璇,只要能找着其中一人,相思就有救了! 一晃眼,已到了行刑当日。 大雨连下了五天,今早才稍停,从牢里到刑场一路泥泞不堪,上了脚镍手铐的常相思,因许久末见天日而益发苍白的脸蛋,看不出任何情绪,即使摔了跤,却没喊痛,步上行刑台的神情波澜不兴,无惊无惧。 看着刽子手持着亮晃晃的大刀一步步定上刑台,行医多年、见惯生老病死的她没有一丝惧怕,心里只有无限遗憾。 结果,她还是没能再见到大哥一面。 她并不奢望大哥真有能耐救她,只是如果他真还活着,她好想看看他长得是何模样?那记忆中温柔慈爱的哥哥,是否一如当年?还有,左永璇究竟会不会在今日赶回?临死前,她才发现自己宁愿承受失望、伤心,也希望能亲眼目睹他是否会守诺归来,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痴心错付,这颗心,究竟给得值得还是冤枉?可惜,一切全来不及了 “时辰已——” “秦仁恭!” 没料到始终缄默无言的常相思,突然开口喊他的名字,秦仁恭身子一震,手中的行刑令牌差点抖落地。 眼见围观百姓交头细语,心虚的他连忙摆起官威怒喝:“大胆!竟敢直呼本官名讳——” “狗宫!”死不足惧,可死前她必须为自己的清白辩驳。“你心知肚明,秦夫人并非死于我误诊,而是你禽兽不如,毒杀发妻——” “住口!” “你堵得了她的口,也瞒不过你的心、骗不过天地神明!” 这声音——那仿佛从天而降的宏亮声嗓方停,一抹紫色身影已翩然落定在她面前,如光灿烂。 “相思”左永璇蹲下身与她平视,不舍地轻抚她憔悴的容颜。“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大、大胆狂徒,竟然擅闯法场!来人,快将他拿下!” 不只一般平民百姓,连秦仁恭都是生平头一回瞧见有人使轻功飞入法场,呆愣了半晌才惊慌喝斥,怪的是,所有宫差竟然全像木离般呆杵不动。 “王捕头!还不快拿人!” 蓄着两撇胡的王捕头抠抠耳朵、仰头望天,像是没听见秦仁恭的话,不只场外群众哗然,连常相思也诧异那些官差的反常。 “嘿,你眼里只准有我。”左永璇捧住她的脸,敦她只能望着他。“相思,我守约回来了,为了解我的相思病,叫声‘相公’来听听?” 瞧见那嘻皮笑脸的模样,听到那死皮赖脸的语气,直至此刻,常相思终于相信一切不是幻影,而是左永璇真真切切地回到她身边了。 她笑了,泪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滚。“我下一刻就将身首异处了,鬼妻你也要?” “无论你是人、是鬼,都是我左永璇今生唯一的妻子。相思,允了我,嫁我为妻。” 当他独闯法场,她的心便已完完全全飞向他,现下见他不顾众目睽睽,向身为死囚的她求婚,这份痴情深深撼动她,她心甘情愿自毁终身下嫁的誓言,一生不悔。 “嗯。”常相思噙泪颔首。“我愿嫁你为妻。” 左永璇闻言喜出望外,乐得一把抱住佳人,这才发现她身上缚绳未解,便抽出腰问宝剑,只见银光一闪,长绳立刻断成十余截,看得众人再度瞠目结舌。“大、大胆狂徒!竟敢私放死囚!”秦仁恭吓得结巴,却仍端起宫架子用力拍桌,气呼呼地指着宫差大喊:“你们想造反了是不是?还不快将人拿下!濒子手,把那两人全给我砍了!” 官差终于动了,却是上前把一得令便举起大刀的刽子手一把拉下行刑台。“哼,秦仁恭,你好大的狗胆!堂堂定远王世子和世子妃你也敢动?”左永璇扶着佳人站起身,亮出手中的九龙令牌。“先皇御赐免死金牌在此,见此牌如见先皇,还不跪下!” “吾、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见县令和官差全跪下,围观群众就怕跪晚了不知会不会招来什么横祸,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双膝落地。 “怪了,你跪得还挺快的嘛!”左永璇冷哼一声。“不怕我拿假的蒙你?要不要先押下我再求证?” “下、下官不敢。” 秦仁恭跪在地上,全身止下住地打哆嗦。 这下他总算明白,对方八成早已向官差表明身分,方才那群阳奉阴违的家伙才敢不听命行事。 而那句“定远王世子”也让他想起来,就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可他怎么想也想下到,眼前宛如游龙飞降、正以睥睨之姿傲视全场的伟岸男子,就是当年他上朝面圣时曾见过一面,连皇上都对他客气三分的世子。 在朝为官者都知晓,天下原是左家先人打下,但左家先人无意皇位而禅让,先皇因此御赐免死金牌一面,无论左家人犯何事皆可免其刑、除其罪,还封为“一字并肩王”见君王免跪、除佞臣免奏,传令子孙代代视左家人如兄弟,不得削除王位、俸禄,王朝永传、皇恩永庇。 虽然到了这朝,生性多疑的皇上将“一宇并肩王”改为“定远王”还处处防备左家人参与军政,可人人皆知左家子孙看似淡泊名利,毫无异议,为求自保的地下势力却不容小觑,即使皇上也不敢妄动,朝中根本无人胆敢明着与其作对。唉,他怎么也想不到常相思竟有如此惊人靠山,这下子钱势皆无用,他只能自救了!“下官下知世子驾到,口出不逊,还请见谅。”秦仁恭强自镇定。“下官亦不知常相思乃世子未婚妻,因其误诊致人于死,才依律判处死刑,既然世子以免死金牌相救,那下官也只能放弃为妻伸冤——” “你放弃,我可不放弃。”左永璇皮笑肉不笑地收起金牌。“放心,我不玩仗势欺人那套,也没想要以免死金牌为相思脱罪,因为她根本无罪。” 他一举手,王捕头立即将当初的串供人证带来。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哪!”一名白胡老大夫吓得猛打颤,腿软跪地。 “要我饶命,就把实情当众招出。真是常大夫开错药单、抓错药,才害秦夫人死于非命?” “不、不,常大夫开的药单根本没错,是秦大人逼老夫这么说的,否则就要将这罪安在老夫头上,还要将我孙女送入青楼。”老大夫老泪纵横,对着常相思猛磕头。“常大夫,老夫对不住你,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无法眼睁睁看着我孙女遭人轻践。我早决定,待我孙女下个月出嫁后,立刻了结这条老命下地府向你谢罪,生生世世为你做牛做马——” “谢谢。” 常相思忽然向他道谢,老大夫一时愣住,旁观众人也一脸诧异,独独左永璇了解地含笑凝视心爱的人儿。 “王捕头,请你解了他身上的绳索。”常相思无怨无恨,释然浅笑。“纪大夫,多谢您为相思澄清,您也是爱孙心切才受制于人,不得不做此伪证,我不怪您,快请起吧。” “呜常大夫,老夫真是对不起你”老大夫更加羞愧得无地自容,哭得下能自己。 “秦大人,你还有何话好说?”左永璇冷冷瞪他。若非为了当众证明相思清白,早将此人挫骨扬灰了!“我何时逼他了?分明是那老匹夫下知受谁指使,存心陷害我!” 秦仁恭打死不认,为保命展开反控。 “世子,他做伪证于前,供词早无法取信于人,如今我妻子尸首火化,当初验尸的仵作也因病暴毙,一切死无对证,只凭他一面之词不足采信!除非您出示能令人心服的铁证,否则就是屈陷良官——啊!” 第十一章 不待秦仁恭说完,天外突然射来一支袖箭,正中他的眉心。 “啊——” 秦仁恭五官扭曲、不断痛苦哀号,但伤口不深,显然对方无意取其性命。“箭上有毒。” 蓦地,一名绯衣女子自人群中走出,对着十分痛苦,不断在地上打滚的秦仁恭冷言一句。 “七巧!” 瞧见她平安归来,常相思有说不出的高兴。 安七巧望向她,微微颔首,随即又将目光调回秦仁恭身上。 “你只有一刻钟做决定,要诚实认罪,还相思一个清白,还是忍受穿肠蚀心之痛至死?” “我、我认了!” 袖箭已被秦仁恭拔出,可伤口处竟不断向内腐烂,令他痛不欲生,神智也开始昏乱。 “是我毒杀妻子再嫁祸给常相思,谁教那女人肚子不争气,还死也不肯让我纳妾,发现她贴身丫鬟怀了我的骨肉,竟然将人打到小产,她死有余辜!可我、我必须找个替死鬼瞒过我岳父,才把罪全推给曾为她看病的常相思我、我全招了,快、快给我解药!” “没有解药,但你也不会死。”明知他死有余辜,但安七巧还是有些不忍地转—过身,不再看他。“只不过,你将会成为废人。”秦仁恭早已听不进她的话,他痛苦哀号的模样吓跑了下少围观群众,连常相思都于心不忍,想上前看看能否救他。 “相思,没用的。”安七巧来到刑台前拦阻她。“这是你哥研制的独门毒药,真的无解,就算有,他也不可能放过秦仁恭。没将他凌迟处死,已经是手下留情。” “七巧,你不是遭人胁持,怎么又会出现在这儿?”左永璇对她的现身又惊又疑。 当初七巧来向他报讯,便遭人胁持而失踪,他派人追查却毫无所获,他还不知该如何向相思提起这件事,没想到七巧却安然无恙地出现了。 “是不是我哥救了你?”既然人已安全,常相思不急着追问七巧怎会被胁持,只急着确认一件事。“大哥呢?他人是不是在这儿?” 安七巧点点头。“你把左永璇的眼睛遮起来,就能见着你哥。” “什么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我不能——”他还没抗议完,眼睛已经被常相思密密捣住。“相思,你——” “对不起!” 听出她语气中的歉意与焦虑,左永璇认了,由她捣着眼。 “我哥在哪儿?” 常相思焦急地望向七巧,她伸手指向东方。 她见到了。 就在东方观音庙的飞檐一端,一个青衣男子衣袂飘飘,宛若神只天降,又像随时将展翅高飞的鹏鸟,孑然傲立其上。 她昂首,在这不远不近之间,终于瞧见那张神似爹爹的俊逸容颜,和娘亲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眸正幽幽凝望着她,挺直鼻梁下,绯红朱唇微启,轻轻吐出二宇——别了。 不知为何,大哥明明淡笑着,神情却让她心头涌上一阵哀伤,仿佛两人这一别,今生再会无期 “哥!” 眼见大哥振袖飞离,不祥的预感更是紧紧揪住她的心,让她急着要挽留,却忘了自己还身处刑台上,一脚踩空便往下摔,还好左永璇眼捷手快,一把将她给拎回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的魂差点没被她吓飞。“你哥不是失踪多年、毫无音讯?” “是,但他回来了!是七巧带他——” 她一转头,顿时愣住。 台上只剩他们,安七巧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悦来客栈最上等的客房里,待常相思净身、饱食后,左永璇才追问她关于安七巧和她大哥之事。 “照七巧的说法,她是为了让你大哥安心才来照顾你,而你大哥也一直因你而身不由己?” 听完常相思的说词,他觉得脑袋更糊涂了。 “为什么?你们不过是普通人家,你也只是个独居在城郊的女大夫,谁会想对你不利?又为了什么要以你胁迫你大哥为其所用?又要你大哥为他做些什么?”“我也想知道。”她紧蹙眉,娇容满布愁绪。“我不懂为什么大哥都专程来救我了,却不上前和我相认?为什么连七巧也不告而别?永璇,你帮帮我,帮我找回他们!我有不好的预感,求你——” 他伸指轻覆她樱唇。“求什么?你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不用你说我也会派人去找他们。” “谢谢。”她娇颜微红。 “跟我客气什么?”他一把将她拉到大腿上,丰牢抱住,恶狠狠地说:“就算你不说,我也非得揪出那个胆敢以你的安危威胁我大舅子做事的家伙!竟敢让我心爱的妻子如此伤心,我非得剥他的皮、拆他的骨!” 她掩唇轻笑。“你真是位世子?我怎么看你比较像个市井无赖。” 他讨好地说:“娘子怎么说怎么是,反正不管我是什么,你已经当众答应我的求婚,就非嫁不可,休想抵赖。” 瞧她总算愁眉稍展,还有心情调侃他几句,左永璇被说无赖也开心。 “我真的可以吗?”美眸忽又含忧凝望他。“我没想过你出身竞如此显赫,定远王府不同一般,可我曾被退婚,又——你在做什么?” 他轻扯她的脸皮。“看看真的是你,还是别人易容乔装?” 她不悦拢眉。“你连我是真是假都认不出来?” “思,这标致脸蛋是一模一样”左永璇摸着她那吹弹可破的细嫩面颊。“可是我钟意的常相思明明是位自信勇敢,傲气不让须眉的女英雌,怎么可能说出如此怯懦之言?难道脑子被人偷换了?” 听出他的揶揄之意,她又好笑又好气地白他一眼。“是,被换了,如今我胆小如鼠,你想悔婚还来得及。反正侯门深似海,当个布衣大夫肯定比当什么世子妃逍遥自在。” “你若不喜欢,我能为你放弃继承王位。”左永璇正色,不再嘻皮笑脸。“虽然我希望你能随我回王府生活,可是你若真如此难以适应,我也愿为你放弃荣华富贵,做一对平凡夫妻。” “永璇”她深受感动,不再忧愁。“有你这句话,我已心满意足。既然决定嫁你为妻,就不能只想着自己,更该住进王府尽为人媳奉养公婆的本分,何况与其将你留在这穷乡僻壤做个平民百姓,不如让你以定远王世子的身分造福百姓更有意义。” “造福百姓?嗯,不愧是我自小认定的妻子,果然已有身为世子妃的气势。”他扣住她下巴,微笑双眸渐渐转为凝肃。“不过,想以我的力量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势必得跟正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昏君作对,万一失败,就算免死金牌也无用,恐怕会连累你——” “再上一次断头台?”她无所惧,反而笑花更盛。“无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有你陪着,我什么都下怕。” “有你这句话,我总算能毫无后顾之忧。”他着迷地望着她那如花笑靥,一语双关道:“知道吗?你这一笑,即将倾国。” 明白他已决心起义,她没有不安,反而钦佩他不耽于荣华富贵,肯为百姓揭竿而起,若事成,他拯救的人何止千万,就连翔儿也能和他娘团聚,重享天伦。只是 “届时,你是否会自立为帝?”她相信他会是位明君,却更明白自己绝无和三宫六院共事一夫的雅量。 看出她眉间隐忧,左永璇浅笑,抱起她来到西窗榻下并坐,一起仰望明月。“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左家子孙个个与生俱来便患有一种不治之症,成年后遇上钟爱的人儿就会发作,让我们纵有经世济民之才,却无法胜任帝王之位,我先祖如此,我父王、我亦如此,所以我只负责打天下,这皇帝,我心中自有别的合适人选。” 第十二章 他俊拓脸庞带笑看向她,随意中自有一股天成威仪。“但是,你若想当皇后,即便是被说成昏君,我也会为你坐上王位——” “不,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皇后。”她仰着小巧细致的下巴紧瞅他,水眸里满盛不安。“我只想知道那不治之症是什么,会危及性命吗?你快坐下,让我先为你把脉。” “放心,死不了。”他牵起她的小手贴在自己心窝上,好不可怜地皱起眉。“只是每每想起自己心爱的人却见不着,这心就像针刺刀割,非得见着了、抱紧了,这痛才能消。” 她心疼地揉起他心窝。“怎么会有这种怪病?我行医多年连听都没听过。”“有啊,这病就叫做——相思。” “相——”她一听,气得一把将他推开。“那叫什么不治之症?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让我担惊受怕好玩吗?” “我没开玩笑。”他按住她双肩,目光炽热地锁定她似水秋眸。“我们左家男人这‘相思’一生只对一人犯,无法分情三妻四妾,遑论三宫六院,什么为皇朝开枝散叶,从众多皇子中遴选储君的蠢事,我都做不来。我若称帝,必废后宫,专宠你一人,万一无嗣,皇朝便会因此断绝,届时为争王位,诸强纷立,百姓又将陷于水深火热,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只为夫、不为‘君’,不是吗?” 见她仍低头不语,他不禁苦笑。“自从钟情于你后,我受的苦还少吗?好不容易两心相许,却又不得不为了国事和你两地分离,这些时日我饱受相思折磨,偏偏无药可医,这“相思’若非不治之症,又怎会让你我如此憔悴?相思,我下想让你担惊受怕,只想让你明白,权势对我如浮云,唯独你,是我一生所求。”瞧她仍螓首低垂,左永璇以为她还在生气,直到发现她双肩微颤,捧起她的脸,才发现佳人早已泪满香腮。 “唉,怎么哭了?”他看了心疼不已,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别气了,是我错,我不该拐弯逗你,害你伤心。” “我并非伤心,而是喜极而泣。”她倚在他胸前嘤嘤低泣。“对不起,重逢以来,因为我的固执猜疑,让你受了不少罪,日后我再也不会怀疑你对我的情意。我一定会努力做个好妻子,让你永不后后悔今日所言。” 他笑着点了点她鼻尖。“你已经够好了,再努力下去岂不招来更多狂蜂浪蝶跟我争妻?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这样留在我身边,别让我再犯相思就好。”左永璇一句话逗得她破涕为笑,点点头,任他吻去她双颊上的泪,吻上她红润双唇。 这一刻,无须言语便能心意相通,久别重逢的两人贪恋着这份无人打扰的宁静与甜蜜,只愿今生相守,永不分离 左永璇本想带着相思和翔儿一同返京,可因为一封十万火急的飞鸽传书,不得不改变主意,独自赶赴京城。 下过这回他说什么也不放心让相思一个人,无论她如何推拒,他硬是留下此次随行的两名贴身护卫,就近入住安七巧离开后空下的邻房,要她保证无论去哪儿出诊都得带着他们同行,千叮万嘱后才离开。 这一别,匆匆已过月余。 “思姨,干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接我们?” 在十串糖葫芦的交换下,翔儿终于答应不再唤左永璇“来福”改叫“干爹”可每回听他那么喊,常相思总禁不住羞红了脸。 “快了。”她答得有些敷衍,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书信上。 今天一早,她收到傅香浓捎来的信件,里头还附了张为数可观的银票,说是家仇已报,将青楼变卖后,刚在乡间买了亩田自耕自食,可安心和翔儿母子团圆。信中还提到,那儿居民个个亲切和善,她和七巧若仍未婚配,不妨带着翔儿一同前来,或许愿意和他们母子两人一起定居当地。倘若无法成行,那么待她调养好微染风寒的身子,便会亲自前来接回翔儿。 怪的是,她前后看了两遍,就是不见信中有提到南天齐将军半字。 永璇和她谈及义军同伴时,曾说南将军当年死里逃生后改名易姓从商,而后返回京城和他们密谋大事,本是最堪倚重的大将,但他思妻成狂,认定凝香楼的鸭儿是他早该死去多年的爱妻,为了救她差点死于昏君密使的剑下。 当时瞧永璇一脸好友“误入歧途”的扼腕模样,她差点就要脱口说出南将军并未认错,鸨儿的确是他发妻,可是想到当年曾立誓为香浓守住秘密,她到嘴边的话不禁又硬是吞回。 只是,既然夫妻已重逢,南将军又明知她沦为青楼鸭儿仍不离不弃,那么信中隐居乡野自耕自食,邀她及七巧和他们母子“两人”一起定居,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南将军最终仍是在意世俗眼光,无意夫妻团圆吗?若真是如此,就算他是永璇好友,只要让她遇上,也绝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还要替香浓好好惩治这负心郎!“思姨,巧姨怎么还不回来?”翔儿自己搬了把小凳坐在药铺门前,小小眉儿皱连一线。“万一干爹来接我们的时候,巧姨还没回来怎么办?回来看不见我们,巧姨会哭喔!” “会哭的是你吧?”常相思糗他一句,绑好药包,打算待会儿亲自为不良于行的刘婆婆送去。“放心,巧姨知道去哪里找得到我,至于你——想不想见你娘?”“想!”翔儿立刻跑来她面前,小小脸儿满是雀跃。“娘不做那很辛苦、很辛苦的工作,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见翔儿了吗?” “嗯。你娘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高不高兴?” 他点头如捣蒜。“高兴,翔儿想快点见到娘!” 这几天,思姨才告诉他,原来他还有个娘,只是为了他听不懂的原因,不得不将他交给思姨照顾,一个人去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很辛苦、很辛苦的工作。思姨还说,他娘很苦、很苦,非常不得已才一直没来看他,可是心里没有一天不记挂着他,是世上最疼他的人,所以他一点也不怪娘,只期待娘能早些回来,没想到那么快就如愿了。 “好,思姨过几天就带你去见你娘。” 她轻拍小男孩可爱的丰颊,想到即将面临的分离,心里着实十分不舍。 “翔儿,记不记得思姨说的?你娘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连脸也被坏人弄出一条伤疤,如今她好不容易才盼得和你团聚,以后你要坚强,好好保护你娘、孝顺你娘,知道吗?” “思。”翔儿点点头,望着她微泛泪光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明白。“那思姨呢?翔儿要跟娘住,可是思姨是干爹的媳妇,不能跟我们一起,要跟干爹住,是不是?” 常相思脸一红。不晓得左永璇又教了翔儿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偏偏翔儿说的又是事实,她也不能否认。 “嗯。”“那翔儿跟娘一起住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思姨了?” “怎么会呢?”她笑着揉揉他发顶。“思姨一有空就会去看你们,你们有空也能来看思姨,所以在你娘面前绝不能说什么想跟思姨住的话,那会让她很伤心,明白吗?” 懂事的小男孩点点头,却不舍地伸出一双小手抱住她。 “娘” 翔儿唤得小声,却清清楚楚传入常相思耳中。 “娘!”这回,他放声大喊,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乖。”她蹲下身,听了更舍不得。“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翔儿长大了,不能再那么爱哭,知道吗?” “嗯。”他点点头,抹干泪。 “——哼!孩子都那么大了,竟然还想嫁给永璇哥!” 匆地,一句娇斥突兀地传来,将两人吓了一跳。 常相思循声往门口一瞧,双眉不禁微微皱起—— 第十三章 一位头戴百花冠、身着斑斓绣花锦衣,容貌艳丽绝伦的女子,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跨进门槛。 她气质娇贵,显然绝非平常百姓,再听她一出口便提起永璇,让常相思心生疑惑,但她什么也不问,等着对方自行表明来意。 女子带着轻蔑目光将常相思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她也抬头挺胸,跟着打量回去。 “大胆民女!”主子还没开口,婢女倒先要起威风。“见到凤仪公主还不跪下行礼!” 凤仪公主?常相思黛眉微拢,不明白堂堂公主为何亲自造访她这小药铺?不过永璇计划推翻昏君之事已到最后关头,既然对方与皇室有关,她自然得多加小心,以免坏了大事。 “民女见过——” “啊——” 常相思还没跪下,翔儿倒先扯嗓大叫,尾音未落,门外飞入两道黑白身影,瞬间护在常相思和翔儿面前。 “黑叔叔、白叔叔!她们欺负我思姨,一进来就叫她跪!” 干爹临行前再三交代,只要思姨一跨出大门,就要叫黑、白叔叔跟着,要是有陌生人突然闯入,更要放声大叫,下怕叫错,就怕晚了坏人会伤害思姨,他可是牢牢记着。 “见过凤仪公主。” 白无瑕与黑夜臣两名护卫一眼便认出她,立刻行礼。 “起来。”凤仪认出他们是王府两大护院高手,也是左永璇最信任的属下。“你们两个怎会在这儿?” “奉世子之命保护世子妃。”两人异口同声。 “世子妃?哼!凭她?”护火攻心的凤仪突然面容狰狞。“这一路来我已经听说了这妖女不少事迹,被退过婚、有个来历下明的儿子,还曾被判处死刑,这种女子竟然也敢迷惑世子,妄想攀龙附凤?本宫绝不让你称心如意!来人,给我掌嘴!” 一得令,随行宫女立刻上前要掌掴常相思,没想到黑、白护卫竟然当场拔剑直指她咽喉,吓得她踉跄后退,不知所措地回望主子。 “大胆!你们两个想造反吗?!”没想到他们竟敢公然反抗,凤仪双眸喷火,咬牙瞪视。“给我让开!” “恕难从命。”白无瑕温文浅笑。“公主,有事请讲,无事请回。” “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竟敢赶我走!我非要让她尝尝苦头,你们又能奈我何?” 黑夜臣杀气凝眉,毫不犹豫地将剑尖直指向她。“世子交代,任何人敢伤世子妃一根寒毛——杀、无、赦!” 常相思一听,伤神地摇摇头轻叹。 凤仪公主被毫不容情的杀意震慑,花容瞬白,骄气顿散。 “两位把剑收起,带着翔儿离开一会儿,我想和公主好好谈谈。”常相思只能自己出来收拾这僵局。“公主,也请你屏退左右,毕竟你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应该有要事想说,也不愿就这么打道回宫吧?” 眼看形势比人强,凤仪公主也只能不甘心地点头答应,让随身宫女跟着退至门外。 “你,立刻打消嫁给永璇哥的念头。”只剩她们俩,凤仪公主开门见山道:“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把他迷得晕头转向,竟然跟我说他此生非你不娶,不过我相信他只是一时冲动,迟早会想通我才是最适合他的对象,为免你到时伤心,还是早早认清自己身分离开他,本宫就能放你一马,不跟你计较。” 常相思点点头,总算明白她为何不远千里来找麻烦,看来这位公主对永璇用情极深,才不惜劳动千金之躯想说服她自动退出。 可惜,就算她真的退出,永璇也已铁了心要将昏君拉下王位,身为公主的她又如何能和废掉她父皇、除了她公主头衔的“逆臣”共结连理?想到这一点,常相思不禁对这位公主心生怜悯,或许早点让她了断希望,才算是慈悲。 “公主,想来你和永璇应该自小认识,如果有缘,早该情定终身,但据民女所知,永璇自从儿时见过民女一面,就已认定民女为妻,是他苦苦追求,我才感动允婚,如今他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我更不能轻言悔婚。公主来劝我下嫁,不如劝他不娶,只要他反悔,我绝不纠缠。” “你、你明知他整个魂都被你迷住了才敢这么说,根本就存心让我难堪!”凤仪公主气得跺脚。“哼!永璇哥想娶你又如何?你以为凭你这等出身,真能踏进定远王府一步?他双亲能接受你这样的媳妇?” 她歪打正着,一语道中常相思心中的隐忧。 “你不知道吧?为了你,定远王府此刻可是闹翻天了!” 凤仪一眼看穿这个话题似乎能动摇她,立刻编起漫天大谎。 “你以为我堂堂金枝玉叶,为什么要跋山涉水来找你?还不是因为可怜王爷和王妃,这才代他们来求你高抬贵手,别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她心头一震。“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永璇他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 瞧她那心焦的模样,八成是对定远王府之事一无所知,凤仪更加大胆欺瞒。“王爷和王妃早认定了我才是他们的媳妇,一听说永璇哥竟然想娶个受人非议的民间女子,当然是坚决反对,哪知永璇哥竟然说他非你不娶,宁可不要定远王这王位,和双亲断绝关系,也要和你双宿双飞!王妃又气又伤心,就这么一病不起了。” “什么?!” 常相思始终怕他说双亲同意只是哄她安心而已,一听说他竟为了她忤逆父母,让娘亲气病了,心里顿时又恼又愧又伤心。 “事实就是这样,王爷一气之下将永璇哥撵出王府,说他如果真要娶你,就永远别踏进王府一步,就当没他这个儿子,王妃因此天天以泪洗面。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才亲自来找你,希望你别为了一己之私,害得他们一家人分崩离析,万一王妃真的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你这辈子就能心安?” 常相思沉默了。 父亲离弃、母亲早逝,她一直渴望亲情。 如果可能,她希望得到公婆疼爱,也想将公婆当成双亲孝顺,而不是未进门就先让他们父子反目、说出什么终身不相往来的气话,甚至把老人家气得一病不起。她不是不明白永璇对她的爱意有多坚定,可是如此不孝的做法实在教她无法认同。 “常姑娘,凤仪在这里请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一家人吧!” 看出相思似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她也立即示弱,装出好人模样。 “只有你悄悄离开这里,永璇哥才会死心,王妃的病也才能好转,你要是真心为永璇哥好,就别害他成了万人唾弃的不孝子。当然,我也不会让你日子难过,这里是五百万两的银票——” “我能靠行医度日,并不缺钱。”常相思推回她递来的一叠银票,心里已有了打算。“公主,你的来意我已明白,请你替我转告王爷和王妃,我无意让他们如此伤心,也请他们原谅永璇一时冲动才口不择言,我会离开他。” “真的?!” 瞧她一脸欣喜,常相思不禁摇头长叹。“公主,听我奉劝一句,感情之事不可强求,永璇跟你不可能有结果,你对他还是尽早死心来得好。” “不,只要没有你,他一定会选择我。” 凤仪公主窃喜于心,却不敢表现得太得意,就怕被她瞧出任何破绽。 “对了,刚刚说的事绝对不能让那两个凶神恶煞知道,你得瞒着他们离开,否则让永璇哥知道我帮王爷他们来当说客,他们父子亲情只会更糟。还有,你什么时候走?” “放心,我知道什么事不该说,这一、两日我便找机会将他们支开再走。”她强忍着椎心之痛,已无力和其周旋。“公主,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也请早日离开,将消息带回定远王府。” “好。”可凤仪走没两步又回头。“不过,我会在城里先住上两天,确定你离开再回宫。常姑娘,希望你言而有信,别让本宫失望——” 常相思没答话,目送着凤仪公主离开,浑身温热仿佛也随着她一步步流失,越来越冰冷 隔日,左永璇领兵逼宫,没想到昏君早一步被自己一手培育的密探刺杀身亡。消息一传出,朝野动荡,他当机立断,立即拥立向以贤能着称的香王为帝,再与南天齐一起带兵弭平四方想乘机据地为王的乱党。 两人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不到三个月便平定天下,左永璇再次受封为“一宇并肩王”荣泽更胜以往。 但也因此,三个月后他返抵京城,才从护卫口中得知常相思失踪一事。 他发了狂地四处奔找、发布全国协寻,匆匆又过数月,仍未得到任何有关她下落的蛛丝马迹。 “干爹,你看、你看!” 王府花园里,翔儿努力练着父亲教授的拳脚功夫想博取他欢心,左永璇捧场地笑,可明眼人皆能看出他笑不及心。 他怎么也没想到,翔儿竟然是南天齐的儿子,这远比凝香楼鸨儿真是南夫人更令他惊愕。 原以为找到了翔儿,必能寻回相思,哪知她送翔儿返家时,竟说要云游四海,多方学习医术,顺便寻找她大哥和七巧,把翔儿交给他娘便一去不返。 想到她一个姑娘家竟敢天涯独行,做个四海为家的走方郎中,左永璇每晚都睡不安枕,除了求老天怜见,至少让她已找到大哥和七巧,好有个照应,已经毫无他法。 他逼问了凤仪公主,才明白相思究竟为何要不告而别。他气闷下已,气相思、更气自己,气她竟然如此轻易听信他人言语挑拨,更气自己早知她有此心结,应该更早将她接进王府,让她眼见为凭,便不至于让有心人从中作梗,落到双雁分飞的地步。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就不晓得到底是觅回相思、解了他这相思苦比较快,还是他禁不住相思成狂的时日先到?“看来你的功夫又更上一层了。” 第十四章 一名浓眉鹰扬、明目如星,举手投足问散发着威仪的朱袍男子走向左永璇,以眼神示意他往下看,他才发现自己竟在下自觉中捏碎了石椅扶手一角,掌心被刺出了血还浑然下知。 “我想,常姑娘绝对不乐见你如此。”南天齐拍拍他肩头,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没人比我更懂得分离之苦,所以我不劝你什么有缘终会相见的废话,只是你如果再这么一面操劳国事、一面不分昼夜地寻人下去,只怕你离英年早逝不远,和常姑娘只能来生再见。” 左永璇干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开始也会说笑话逗人了?” “我只说实话。”南天齐拉过他的手,取出布帕稍作包扎。“还有,翔儿年纪虽小,但心思细密,他也想他思姨,只是怕你不开心才不敢提起,还懂得做些事逗你开心,光瞧他这份努力,你就不该终日烦忧,让他为你担心。” “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儿子?”左永璇笑看他一眼,随即举手招来翔儿。“翔儿,你练武也累了,干爹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百花糕,让黑叔叔带你去拿。” “干爹和爹呢?”他一手拉着一个。 “我们要去见你皇叔叔。”南天齐望向站立一旁的黑夜臣。“黑兄,翔儿就有劳你帮我带回将军府。” 黑夜臣不多话,点点头便拉着翔儿离开“好端端的去见东麒做什么?”左永璇直呼皇帝名讳,有些意兴阑珊。 南天齐面色凝肃。“有紧急军情。” 左永璇眉一皱,立即起身。“路上再把你得到的消息全告诉我。” 稍晚,不必经通报,两人人宫直奔御书房。 韩东麒自从登上帝位,每日从早朝后便埋头苦干,忙着批阅案上似乎永远不会减少的奏折,不到三更不沾枕。 可一听说边关来报,邻国借故兴兵来犯,原本布满疲惫血丝的双眸非但毫无忧色,反而闪动精光。 “好!”他抛下手中狼毫笔,起身双袖一振,斗志勃勃地说:“朕要御驾亲征!” “休想!” 左永璇和南天齐异口同声,把他按回龙椅上。 “呿!”韩东麒浓眉挑飞,没好气地一把摘下头上金光夺目的九龙冠。“这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我要退位,我们重新抓阖!” 没错,这皇位是他“输”来的。 当初三人结盟起义,只为了拯救苍生,可没人想揽皇位来坐,等到顺利推翻暴政,这烫手山芋谁也不想接。 三个人最后决定用做好记号的竹签来抓阖定新帝,而他,就是那个赌运背到极点的输家。 “愿赌服输。”南天齐硬把九龙冠戴回他头上。 “那昏君怎么说也是你的大伯父,他造的孽当然是由你这做侄子的担,天意如此,你别再找我们麻烦。”左永璇把笔塞回他手中,完全不予同情。“在朝野回归正常运作前,别想找借口出宫透气。仗,我来打。” “不,我来。”南天齐否决他的毛遂自荐。“永璇,这些时日为了让我多些时间和香浓、翔儿相处,已经让你操劳太多,还是让我——” “嫂子不是还在闹别扭,不肯对外承认是你的妻子?你就不怕她趁你领兵出征,偷偷跑到哪问庵庙落发为尼?” “会吗?”提起这,南天齐真的有些担心了。 他和香浓历经生离死别,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可不想再和左永璇成为难兄难弟,一起千里寻妻。 “你们一个身系天下苍生、一个好不容易才和妻儿团聚,只有我还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要拼生死当然由我去,谁也别跟我争,明日教场点兵,后天出发,就这么决定。那个胆敢兴兵挑衅的蠢皇帝,看我如何将他的大军杀到片甲不留!”左永璇说完,不给两人任何反对的机会便大步离开御书房。 “或许由他去也好。”韩东麒懒懒托腮,目送着他的背影。“驰骋沙场,也许能让他暂时忘记常姑娘,少受些相思苦。” “错了,无论他身在何处,思念不会淡去,只会与日俱增。”南天齐也是过来人。 “那,朕还是博爱些的好,省得像你们两个那么窝囊,为了一个女人死去活来。” 韩天麒才说完,突然觉得从右侧不断传来一股寒意,下一瞬,南天齐像变戏法似的,不晓得从哪儿捧来一大叠奏折,在他案上堆了座更高的小山。 “好,身为皇上,当然越博爱越好,天下百姓都需要您努力去爱呀!皇上。”南天齐找了张椅子坐下,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微臣窝囊,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这儿陪您,在奏折全部批阅完成之前,就请您为您心爱的百姓们努力,一步也别想踏出御书房。” 完了!真是多嘴惹祸~~明白南天齐这人言出必行的固执个性,韩东麒只能苦着脸,认命卯起来批奏折,以期今晚还有机会踏进寝宫。 呜明明以前闲闲就能做个贤王,为何如今做个贤君却得这么苦命?到底是谁说做皇帝好的?“皇上,你爱发呆的老毛病又犯了。”南天齐踢了他椅脚一下“尽责”地提醒。 “呿!” 韩东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不罗嗦,马上聚精会神埋头处理案上奏折,看着他专心一志的模样,南天齐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其实,当初抓阖,他和永璇都作弊。 他和永璇皆已心有所属,比起坐拥天下,他们更想和心爱女子比翼双飞,况且比起两人,看似散漫、其实心思缜密的东麒更适合坐上皇位,会是位仁民爱物的好皇帝。 至于他,万丈雄心早已化为绕指柔,比起国事,现下他更在意的是如何能让香浓认了他这丈夫,别再一意认定他已是“下堂夫”!唉,伤神哪 左永璇领军南征,一路势如破竹,不只将破关而入的敌军打回关外,甚至一鼓作气将敌军逼至传说魑魅魍魉横行的密林沼泽地,使其陷入进退维谷的地步,只能做困兽之斗。 “我看今日一役,大将军一定能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咱们过不了多久就能凯旋归国了!” “谁说不是?大将军每回身先士卒冲入敌阵,那英勇、那神气,简直就是天将下凡!哪可能会有他打不胜的仗?” “是啊!苞在他后头,感觉连自己都好像有神力护身,受了伤也不知痛,要回营了才发现俺**中了一箭!” “哈~~我也是” 医帐内,几位受伤的士兵一点也不像伤患,没人躺在那儿哀号、咒骂,折了胳膊、断了腿,照样谈笑风生,而且话题都是他们心目中神勇无敌的大将军——左永璇。 但这些话听在为他们换药、包扎的随行军医耳中,左永璇冲锋陷阵的拼命,让“他”心如刀割。 在看似中年男子的人皮面具下,常相思的脸色苍白如雪。 和大哥、七巧重逢后,她学会了易容之术,又拜了医仙为师,跟着师父、师母云游四海。 没想到,三人刚渡海游历归国,就听说左永璇领兵南征的消息,师母看出她的忧心,不但替她出主意,还帮着说服师父答应她混入军医阵容。 一开始她只是想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才能及时知道他的安危,免得她在外头时刻牵肠挂肚,哪晓得在军营里不时听闻他不要命地冲锋陷阵,才真叫折磨。只要听闻他带兵出营,她每每差点管不住自己,想奔上前拦下他,不许他再继续让她担惊受怕,却又怕这一相认,她再也离不开他,真是害他成了受人唾骂的不孝子。 可纵使别后匆匆已过一年,她对永璇的情意却未曾稍减,这思念之苦她真能忍上一生?“黄御医,快跟我去帅帐,将军左臂中箭了!”一名传令兵嚷嚷着跑进医帐,黝黑方脸净是慌张。 被皇上亲自指派随行照顾左永璇的黄御医,闻言立刻背起医箱往外冲。 “常大夫,你没事吧?” 被患者一问,常相思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竟将该贴在他肩上的膏药贴到了他额上。 “想也知道,常大夫一定跟我们一样担心大将军的伤势。”另一床的伤患替她回答。“放心啦,左臂中箭死下了人的!” “我呸!什么死不死的?你咒大将军啊!”“我——” 常相思根本听不进那些伤患在说些什么,满脑子只有左永璇受伤的消息。左臂中箭,应该无性命之忧,黄御医能处理妥善。 可是为什么心里如此忐忑不安?“有没有人懂解毒?” 刚刚才来通报的传令兵突然去而复返,焦急地环顾众人。 “将军中了连黄御医都束手无策的剧毒——” 他还没说完,常相思一怔,便朝帅帐飞奔而去。 好下容易大将军砍下敌将首级,将敌军一举击溃,大伙儿正高兴能凯旋回京,谁料敌阵竟放来毒箭,大将军竟为了救一名小兵,替他挡下这致命一箭。帅帐外,那名小兵还在痛哭自责,帅帐里,副将、参军、先锋等等将领,一群人围着躺在床上咬牙忍痛的左永璇,连同黄御医,每个人脸上全是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忧心模样。 常相思冲进帅帐,看见快把帐里挤爆的拥塞人群,立即皱眉。 “让开!还不让开!” 顾不了被识破女儿身的可能,常相思急得一路大嚷,硬是拨开人群挤到前头。“除了黄御医和白副将,其他闲杂人等立刻给我离开营帐!” 火爆脾气的金先锋瞪着“他”“你算哪根葱、哪根蒜?竟然敢——喂,你喂将军吞了什么?!” “这是能减轻他疼痛的丹药。” 说话的同时,她从黄御医摆在一旁的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刀,在众人惊愕中划破自己的指尖,把血流不止的食指伸进左永璇口中。 “常大夫,你这又是在做什么?”黄御医看得心惊,却也一头雾水。 “我吃过医仙调制的避毒丹,我的血虽无法解这毒,却能延缓毒性发作,也好争取一些时间调配解药。” “解药?”黄御医喜出望外。“常大夫,这毒你能解?” 她点点头,可脸色依然沉重。“是,但军中备药不齐,若不在三个时辰内找齐所有药材炼制解药,将军他——将会肠穿肚烂而亡。” 在场所有人立刻倒抽了口寒气。 第十五章 身为副将的白无瑕面色凝重“常大夫,需要些什么药材请快说,我立刻和金先锋去城里买回。” “不,药材由金先锋负责,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交托于你。”她视线转向金先锋。“我记得你是边城人,由你调派人马进城里所有药材行帮我找徐长卿——”“徐长青?”金先锋得意地往帐外一指。“找人问我就对了!家里开药材行的那个徐长青就在我队上,可找他干么?” “‘徐长卿’不是人,是药材名,又名‘别仙踪’、‘鬼督邮’。”她无奈地望向黄御医。黄御医,还是劳烦您帮我写下药单交给他,以免他抓错药。”她先让黄御医写下她念的药单,交由金先锋后,再简单包扎了手指,亲自画了一张图交给白无瑕。 “白副将,这帖药难在需以钩蛇为药引。这蛇长七、八丈,尾末有岐,藏在山涧水中,不易捕获,而且据我所知——” “此蛇出没处在敌军驻营地附近,而且力大无穷,能以尾钩人食之,对吧?”白无瑕本是悠游四海的江湖中人,也曾耳闻过此蛇。“没问题,我这就去把蛇抓来。” “等等,我见过钩蛇,为免有误,还是我跟你——” “相思” 左永璇突然出声唤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之猛让她差点压到他伤处,吓得她连忙用另一只手撑住自己,才勉强坐稳于床沿。 疼痛稍缓,左永璇神智、视线虽然还有些涣散,看不清眼前晃动的人影,可是熟悉的淡淡草药香不断飘来,握在掌心中的柔嫩小手也和相思一模一样,他立刻认定是她,也不管肩上箭伤,一翻身,用所有力气将她紧抱不放。 常相思慌忙挣扎,毕竟其余人虽已听她的话退出,但是帐内还有白无瑕和黄御医,她可不想害他被误以为有什么断袖之癖。 “将军,你认错人了,快放——” “相思,再也别离开我”他不管,丰牢抱住不放。“我找你找得好苦,我知道你是故意躲着我,可找不着你,我的心好痛,每回出征都想,与其终身受相思折磨,不如战死沙场来得干脆” 她听着,心头更加难受,从知道他受伤便一直忍住的泪水,像是洪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黄御医和白无瑕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白无瑕本来以为文弱的“他”敌不过左永璇的蛮力,想上前帮忙,却惊见“他”泪如雨下,他一愣,再细瞧了下,顿时明白了。 “常大夫,猎捕钩蛇之事放心交给我,你只要留在王爷身边就算帮了大忙。”离开前,白无瑕语带双关地补上一句:“解钤还需系钤人,不想他如此受罪就行行好,别再逃了。” 闻言,常相思背脊一僵,转头一看,不只白无瑕,连黄御医都已离开帅帐。被认出来了——她听得出来。可是,怎么会呢?她不解地往脸上—摸,这才发觉或许是因为泪水掉得太凶,原本紧贴脸上的人皮面具竟然有些微鼓起。 “相思,你别哭”左永璇全身微微抖颤,像呓语般轻诉:“我舍下得离开你,就算死,我的魂魄也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别伤心,我舍不得你难过” “我不准你死!” 他的傻话教她心如刀割,不敢想万一来不及调配解药的后果,想止住的泪水反而落得更汹涌。 “你说过要和我白首偕老,说过会陪我一生一世,不许做个言而无信的负心汉!” 不想掩饰,已哭成泪人儿的常相思一把扯下面具,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她。“你看,我就在你身边,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躲、不藏,不管别人说什么、骂什么,一辈子跟着你,为你生儿育女,好不好?” “好,可是你老是骗我”他吃力地举起手,抚上那张模糊却熟悉的脸庞。“说好了,我活着,你就陪我到老。失去你,比死还难受,你别再折磨我”“好,我不折磨你,”她温柔轻抚他垂散的发丝,忍着泪绽放他最爱的笑靥。“我陪你到老,真的,陪你到老。所以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为我撑下去,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他笑了,也累了,点点头,眼前就此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取药、捕蛇的一一平安归来后,军营里又起了一场混乱。 率先冲进帅帐报告的金先锋,没见到医术超凡的常大夫,只见他崇拜的大将军枕睡美人膝上,眼珠子差点没蹦出来。 下一瞬,他忽然想到当初大将军可是严令禁止军妓随行,胆敢掳掠民女更是定斩不饶,那么眼前这个能突破重重警戒来到大将军身边,宛如天仙下凡,眉心间还有颗红痣的美人,肯定是——“观世音菩萨显灵,大将军肯定能救活了!” 迷迷蒙蒙中,常相思想起当时金先锋五体投地朝她跪拜,那大声量又惹来守在帐外的兵士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拜,还争相走告,直到白无瑕回来敲醒他们的脑袋前,那令人百口莫辩又啼笑皆非的场面,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相思?” 一声轻唤将刚打盹的她神思拉回,睁开眼,只见左永璇下知何时已坐起身,怔怔瞅着她。 从那不再泛青的红润脸色和炯亮有神的明眸看来,毒性已经全部清除,五个多时辰的昏睡也让他体力恢复,她终于放宽心,对他嫣然一笑。 “肚子饿了吧?我去叫——唔”他的吻来得又狂又急,像是想将她拆吞入腹般,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常相思不挣扎,恍惚地合上浓密双睫,任他精健的双臂紧圈住她柔软的胴体,深情狂肆地吻着她额间、眉心、鼻尖,在她羞烫如火的娇颜落下无数似雨的细吻,再重复吻上她嫣红唇办。 左永璇急躁索求,听着她娇柔的轻喘,品尝着她樱唇的甜蜜,感觉她温热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只有如此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她确实存在,而非是日复一日的幻境。 热情来得又凶又猛,常相思身子微颤,戚觉他厚实的大掌正未隔寸缕地烫着她腰际,舌尖宛如蛟蛇,在她口中滑溜摆荡,勾得她神魂颠倒犹嫌不足,还一路顺着她细白的颈项往下滑行——“这是什么?” 常相思睁开迷离水眸,循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这才发现自己上身的衣物下知何时已被褪至腰际,若非缠胸布密实地裹住,此刻早已青光大泄。 “难不成,你一直扮成男子混在军营里?!”仔细看清她身上穿着的男人服饰,左永璇满脑的旖旎念头顷刻间被这可能打得烟消云散。“相思,莫非你一直在我身边?” “嗯。”她点点头承认。“还好当初我决定这么做,才能及时为你解毒,否则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永远都原谅不了自己。” 左永璇将她搂入怀中。一想到她竟然为他不惜混入向来厌恶的男人群,还来到如此危险的前线,这些日子来对她不告而别的所有怨怼瞬间消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告诉我,你没上战场。”他将她稍稍推离一些,紧张兮兮地将她仔细看了又看。“我真该死,你就近在咫尺,我竟然没找出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欺负——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是以军医的身分混入营里,没上战场。这伤也是小事,你别大惊小敝。”她想缩回手,却被他捉住不放。 “谁伤的?我要把那该死的家伙干刀万剐!”从包扎的范围看来,肯定不是针刺那种小伤。 “我就是那该死的家伙。” 看他把她指上小伤看得比自己肩上的箭伤还重,常相思心窝暖暖的,明白他真是把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是一点小伤,别多问了。”她不想说出是为救他才割伤手指,让他自责。“让我帮你把把脉,看看你身体恢复如何。” “没事,我现在壮得像条牛。”他皱眉端详她。“倒是你,又消瘦下少。告诉我,分开的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发狂?一想到你可能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谎言遭遇不测,我真的好几次都想下令处死凤仪——”“莫须有的谎言?”她听出似乎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大秘密。“什么谎言?你口中的‘凤仪’指的是凤仪公主吗?” 提到这,他不禁露出苦笑。“什么谎言?就是你看似精明,结果却被凤仪一番鬼扯欺骗,竟然中了她的计,就此不告而别。” “我中计?”她有些想哭,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难道你爹娘嫌弃我的出身,你因此和他们决裂,王妃气得一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 “都是假的,我爹娘巴不得我早日将你娶回才是真的。”他轻捏了捏她鼻尖,温柔地笑。“别忘了,我打从十三岁时初见你,就已向他们宣告要娶你为妻,当时他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允诺将来婚事由我自己作主,现在才来反对岂不奇怪?” “可是”这意料之外的消息让常相思不知该不该全然尽信。“虽然你早跟我这么说过,但他们贵为王爷、王妃,怎可能毫无门第之见?” “门第之见?”左永璇的笑容有些古怪。“要比起门第,那你比我娘好上不知千百倍,我爹知道你如此‘平凡’,不晓得有多庆幸,直说他这些年来努力积善总算有回报,可以放下心上大石,不必担心将来媳妇会跟着婆婆一起添乱了。”她越听越迷惑。“我不懂,我明明听说王圮是荣阳王之女,怎么出身会不如我?‘媳妇跟着婆婆添乱’,指的又是什么?” “这些事,等你和我回王府之后自然就会明白。至于此刻——”他挑开裹胸布上的双结,一口吞了她的惊呼。在理智被**完全冲溃前,常相思最后思考的一件事是——这解毒药似乎有催情的副作用,待会儿千万得记下才行 尾声 两个月后,王师威名远震、凯旋回京,新皇大赦天下,免税一年,民众欢欣鼓舞,对于“一字并肩王”大婚之事更是齐声祝福,还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咦,百姓出钱出力?“吏部黄尚书,玉如意一对!”婚宴收礼人高声唱礼。 “啧!送什么玉如意,不能吃也不能用,顶多只能拿来抓抓痒。” 喜桌上,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嘀咕着,看得出来对这价值不菲的礼品不满意。 “嗯哼!”美妇人的丈夫轻咳一声,示意她别大声嚷嚷。 虽已年近半百,岁月却没在他外貌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如年轻时一般风流倜傥,还有股不怒而威的王者气势。 可这威严镇得住外人,偏镇不住他结缟多年的发妻。 “豆腐店王西施,豆腐五十板。” “唉呀,王姊,让你破费了!你家虎子来了没——唷!虎子啊,年底该让娇姨吃你喜酒了吧?”美妇人笑得花枝招展,站起身不断朝远方王西施所在的桌位挥手。 “嗯哼!”美妇人的丈夫在旁扯扯她衣摆,头开始发痛。 “黑龙寨封帮主,獐子十只、虎皮六张、鹿茸十二对。” “封大哥,好久不见,娇儿可想你了~~”美妇人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娇柔,可不一会儿又马上拎起酒瓶豪迈地嚷嚷:“说定了,这回你可得多住几天,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霎时,火药味四溢,美妇人的丈夫和封寨主皆有百步穿杨的好视力,纵使事隔多年,情敌见面仍旧分外眼红,两人隔空对瞪,谁也下肯认输。 “永康王,白米千石。” “翔儿,快带你爹娘来干奶奶这边坐!” 美妇人完全没见到丈夫正在那儿狂干陈年老醋,朝着南天齐一家人猛招手,又不晓得从哪儿变出一副铜钹敲得震天响。 “大伙儿竖耳听着,这永康王妃是我媳妇的结拜姊姊,也是我诸葛娇娇刚收的义女,归我罩着,谁敢得罪她就等于得罪我!”她眉一挑,一脚踩在椅上。“你们说,得罪我的人该如何呀?” “人人喊打!” 众人群情激昂、异口同声,声量之大震得天上高飞的鸟雀都为之一抖,差点掉下来。 “呵~~谢谢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姊妹盛情相挺,小妹在此先敬大家一杯!”常相思瞠目结舌看着婆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的豪气,终于愿意相信左永璇当初没说假话。 他的亲娘、尊贵无比的左王妃,在被荣阳王收为义女前,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地痞流氓。 听说,当年他娘亲在京城里可是混到呼风唤雨的地步,带人到各商家“劫富济贫”遇上欺善怕恶的官商就“惩奸除恶”成了市井小民眼中的女英雄,就算后来成了王圮,还是不改“普天之下皆兄弟”的江湖习气。 就连这回王府喜事也非仅邀亲朋好友,而是在城里大街小巷贴出布告,见者有心,皆能参与喜宴。无钱者,双手空空赴宴无妨,有钱备礼则请多多益善,因为所收礼金、礼品全要送往北方济助受寒害所苦的百姓。 有这样的婆婆,这场婚礼自然也不同一般。拜堂后,她不必像一般新嫁娘遵礼待在新房,饿着肚子枯等着丈夫来揭盖头,可和公婆、丈夫一齐同桌共饮,在席开数百桌的露天喜宴上接受所有京城百姓祝福。 看着大家笑着、闹着,常相思原本紧张又害怕的心情渐渐淡去,抿紧的唇角终于上扬,不擅处于如此热闹场合中的她,慢慢地也能和上前找她攀谈的婆婆妈妈们轻松谈笑。 “你是个大夫啊?太好了!咱们京城里所有大夫都是男的,有些我们女人家的病哪好意思去说嘛!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帮我看看?当然,我会付诊金的。”“我——” 常相思被老妪问住,她已嫁为人妇,又身为王妃,纵使仍有心行医济世,却是身不由己。 “三天后。” 她诧异抬头,望向代她回答的婆婆。 “可以吗?我真的可以继续行医?” 瞧见婆婆朝她微笑地眨眼,常相思又惊又喜,仍有些不安地看向公公和丈夫,没想到两人都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的医术连黄御医都自叹弗如,当然该继续悬壶济世。”左承龙慈蔼地笑睇着媳妇。“你还不晓得吧?自从永璇回来告诉我们,他找到了小时认定要娶的女娃儿,你婆婆就四处向人炫耀她未过门的媳妇是个仁心仁术的女大夫,还逼我买下王府旁的空地建起药堂,好让你婚后也能继续行医救人,而她也乐得可以施药济贫。当然,如果你不想继续行医——” “我愿意。”她急着表明心意,心中更是无限感动。“公公、婆婆,多谢你们成全。” “傻丫头,谢什么。”诸葛娇娇笑咪咪地挟了只鸡腿给这越看越满意的媳妇。“还有,你就跟着永璇喊爹娘就成了,什么公公、婆婆,听来怪别扭的。总之,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说一声,娘帮你帮到底!” “你啊,少到药堂给媳妇添乱,就算是帮忙了。”左承龙比谁都了解妻子“翻天覆地”的本事。“不过相思,爹希望你别把全副心力都放在药堂,每日辰时到午时初看诊即可,免得累着,也能多陪陪我们两老,别像永璇,出门像丢掉、回来像捡到。” “是。”她立即应允。 “不对吧?相思要陪也该陪我才是。”左永璇牵住妻子的小手,调侃父母。“您和娘天天腻在一块,还需要人陪吗?我记得上回你们出游,我想跟还被您嫌碍事,要我不如快去把自个儿的小媳妇找出来。” “呵,是啊,你爹可黏我了,我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像个孩子似的。”诸葛娇娇说起来可是一脸甜蜜。 “像个孩子的是你吧?”左承龙红了脸,死不承认地辩驳。“看你得意的,我跟着是怕你四处添乱,可不是我爱跟。” “哇,明明就是爱嘛!一把年纪还改不了口是心非的老毛病。” “呋,也不想想当年是谁死赖着非我不嫁?”他不自觉地学起老婆的口吻。“是呀!”当着众人面前,诸葛娇娇不怕羞地勾着丈夫的胳膊撒娇。“但是后来你也说了这辈子只爱我一个啊!难不成嫌我人老珠黄,不认帐了?” “当然不是。” “那就承认你是因为爱我才跟着我。” “娇娇,大家都竖耳在听了。” “嗯,我也正竖着耳啊!”“娇娇,别闹了” 常相思含笑看着公公被婆婆逗得面红耳赤,突然明白永璇这死皮赖脸的性子是像谁了,对于公公莫可奈何的心情可是感同身受,却也明白这纠缠有多甜蜜,教人上了瘾,一辈子都戒不掉。 “我啊,不管是三十年、五十年,就算相思变成了白发老婆婆,我也会像现在这样爱她,而且至死都只爱她一人,永不改变。” 常相思全身轰地热烫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永璇忽然当众向她示爱,声量还不小,周遭几桌、上百人,应该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以把这些话传到人尽皆知了。 “我们左家男儿代代皆出痴情种,娘您当年不也是听了这传说才找上爹的?”眼看父亲已快招架不住,左永璇好心地出面解围。“有其父必有其子,您要的答案我已经替爹回答了,爹的脸皮可没我们母子厚,您就别再逗他了。” “好吧,看在儿子为你求情的分上,暂且放你一马。” 左承龙感激地以眼神向儿子致谢,连忙拉着妻子离桌,找那些许久未见的老友聊聊,省得她见着儿子和媳妇情意缱绻,也要他这老头子跟着年轻人瞎起哄。“为了帮爹解围,你的付出真不小。”看着公婆离桌,常相思才红着脸,轻声笑说:“只怕明日,你方才说的话就要传遍京城,让人笑话你这‘一字并肩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既是事实,又何必怕人笑话?” 他牵起她的柔荑,在她细滑手背上轻印一吻,让她心弦一颤,连别桌都传来惊讶的抽气声。 “永璇!” 她娇嗔念他,羞得想缩回手,他却紧握不放。 “我从不想当什么英雄,我唯一想当的,是你常相思的丈夫。”如愿以偿的他笑如灿日。“我曾对你说过的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无一句虚假。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人、只牵这双手,我会一辈子这样小心牵着、呵护着,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绝不放开。” “嗯。”她笑着,感动的泪早已盈眶。“我也会跟着你,一生不离。” “嗯,我让你跟。”他可开心了。 “还有,有一句话,我从很早以前就想对你说了。” “什么话?”他十分期待。 “这世上要说你脸皮第二厚,绝没有人敢称第一。” “啊?” 看他一时搞不懂这是赞美还是揶揄的迷惘表情,常相思忍不住噗哧笑出,开心的泪水也顺着双颊滑落。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就爱他这有话直说的个性、不屈不挠的韧性。 要不是他那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她不会懂得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的酸甜苦辣,也不会成为他的妻,还有了那么一对开明又出色的爹、娘——和肚里的孩子。 是啊,稍早前她发现自己喜脉已浮,本想立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是想了想,还是决定等到喜宴结束后再说,否则依他的性子,必定会乐不可支,立刻昭告天下。 “相思。” “嗯?” 她回神,发现永璇莫名其妙露出一脸惊喜,正纳闷发生了何事,这才察觉他的指腹正搭在她腕脉上——“别——” “我要做爹了!”如她所料,左永璇乐得起身对着远方的双亲大嚷:“爹、娘,相思有喜了!” 来不及了 常相思头皮一阵麻,恨不得当场有个地洞可钻。 “我要当奶奶了?!大家听见没?我诸葛娇娇下只成了婆婆,还快要当奶奶了,双喜临门耶!呵呵呵~~干了、干了,今晚大家不醉不归哪!相思,娘爱你哟~~” 是,全京城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听着震天响的恭贺声,常相思臊红的小脸越垂越低,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看来,想当个称职的左家人,她这脸皮可得练厚些才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