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的假嫡凄》 楔子 周秋霁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所谓“幸福”不仅因为她的夫君江映城是新科状元,才华出众、英俊雅逸,极受睦帝赵阕宇重用,初入朝堂便破格任为“右相”更因为他在她娘家最危难的时刻,不顾祸及自身,将她风光迎娶进门。 人们都说,江映城对她一见钟情,情深义重,这定是一桩亘古至今少有的美满姻缘,她也曾经一度这样以为。 但这样的幻想,在新婚之夜便破灭了。 周秋霁记得,成亲当晚,夜空一轮满月,夜色呈现一种明亮的湛蓝,新房内红烛高照,她一身凤冠霞帔,满怀喜悦地等待夫君的到来,交杯酒在盏中,散发浓浓的花香,闻之欲醉,一切都是这样美好。 然而,他面色沉凝地走进来,轻轻揭开她的大红盖头,她看到了一双跟记忆中不太一样的眼睛。 从前,那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但此刻,却似乎有深藏的恨意。 她有些发怔,心想自己一定看错了。她的如意郎君,至今也只见过三次面,她从没得罪过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你们都下去吧。”江映城对喜婆与婢女吩咐道。 “丞相,交杯酒还没喝呢,算不得礼成。”喜婆在一旁提醒。 “一会儿再喝,我有话要对夫人说。” 喜婆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连忙与婢女们退下。本来,婢女的篮中装满了撒帐的吉祥物品,这会儿似乎都用不上了。 周秋霁迷惑地看着他,弄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二小姐”江映城开口道,一如从前对她的称呼,她近在咫尺,却彷佛一个陌生人。 “夫君有何话要对妾身说?”她的心紧张得扑通乱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桩婚事,本非我所愿。”他索性答道。 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周秋霁只觉得耳际嗡鸣,完全听不真切。 这桩婚事,非他所愿?当初,若不是他执意求亲,她早已随家人离京前往昭平了,如今他何出此言呢? 难道有人逼迫他吗?谁会逼他娶一个罪臣之女?以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地位 她一头雾水,僵坐在床缘,大红蜡烛照得她有些恍惚。 “不过,既然将你迎进了门,我自然要与你以夫妻相称。”江映城表示“你亦可掌管府中上下的事务,吃穿用度我也不会亏待于你。” 他的意思是要跟她做一对假夫妻吗? “但你我除了婚姻之名,便再无瓜葛。”他继续道“我不会假惺惺体恤你,也望你不要自以为是我的妻子,就对我诸多干涉。” 周秋霁瞪着眼睛,双手紧握,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嫁裙被她揉得皱成一团。 说完,江映城没喝交杯酒,就这样转身而去,他推门的时候,夜风穿堂而过,让她觉得瑟瑟寒意。 “为什么”周秋霁忍不住站起来,大声问道。 他驻足,回过头来,森森地盯着她。“问你自己吧,你生平可有做过什么让你觉得内疚之事?” “我?”她越加感到莫名其妙“我做过什么内疚之事?” “你忘了?”他忽然冷笑,语气满是嘲讽“原来我竟错了,你非但没有一点儿愧疚之意,反而全忘了” 他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她完全听不懂? 江映城面无表情道:“既然忘了,就好好想想吧,反正关在这府里,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好好去想。” 关在这府里?这就是他娶她的目的? 她不敢相信,之前憧憬的美好姻缘,瞬息化为了泡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心中一片迷茫 俗话说,死也要死个明白。这一刻,她就算死,恐怕也死不瞑目。 第一章 成亲之前,周秋霁只见过江映城三次。 第一次,是在紫藤诗会上,他做了一首大器动人的秋水,而她写了一首温柔婉约的长天,人们说“秋水”对“长天”是自古的绝配,他俩看来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那一日,她没有同他说话,只在抬头间,看到他如秋水一般的明眸,正对着她微笑,笑容亦如划过长天的轻风。 第二次,是他向她爹娘提亲的前一日,他特意邀请她游湖。当时,夏季未过,河畔上满是荼蘼花的香气,他亲自摇着扁舟,与她一同穿过花蔓低垂的河道。四周静谧极了,几只野鸭子掠过水面,她亦没有跟他说上几句话,只感到有一股融融的暖意渗透心脾。她想,她愿意这样一辈子与他乘舟同行,顺流而下,无论到达什么地方。 第三次,是他们全家被贬到昭平之前。当时,爹爹因为涉及谋反获罪,全家已经被圈禁在府中多时,是他带兵前来,打开了府门,宣读了圣旨,他说,爹爹死罪可免,不过要流放到昭平去,又说,昭平是鱼米之乡,去了那里,应该不会受苦。 她本以为,他宣读了圣旨之后,便会立即离开,谁知,他居然忽地跪在她爹娘面前,求他们让她留在京中—履行婚约,做他的妻子。 那日的诚心打动了她,她本以为,他俩之间只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而已,但那一刻,她觉得仿佛三生石上已经刻下了他俩的名字。 然而,一切在一夜之间全都变了,如彩云逸散,让她诧异莫名。到底是什么原因,至今,她仍不明白 “夫人,丞相请您到书房一叙呢。”婢女在帘外低声禀报。 自新婚之夜、他与她道出那番决裂的话语,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听闻,皇上派他出京办事去了,昨日才回来。 不过也如他所说,在衣食用度上倒真没亏待她,在他离京的这些日子,但凡她需要什么,婆子便会立刻奉上,至少,没把她冻着饿着。 周秋霁看着镜中的自己,从前那个骄傲的才女似乎失去了踪影,此刻的她,像是一个谦卑的妇人,满面沧桑。 想来也很合理,从前,她是丞相的掌上明珠,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是誉满京城的名门闺秀,就算以一种最清高的姿态遗世独立,簇拥者也如蚁众。但此刻,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罪臣之女,连新婚的丈夫都唾弃她她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强抑眼中泪花,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衫,往书房走去。 经过那夜,她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自个儿的夫君,他待她的温柔可亲不过幻影而已,她实在害怕他那种冷酷狰狞的眼神。 到底,她哪里得罪过他?她犯过什么天大的过错,让他如此待她,不惜娶了她来折磨她? “夫人请进,丞相在里边呢。”小厮见了她,很恭敬道。 夫人?这个称谓,听来真是讽刺。 周秋霁掀开门帘,看到江映城正在案前忙碌着,穿着一身家居白衣,衬得容颜更加俊雅出尘,这张脸,可真是迷惑人。她若非被迷惑,也不会第一次见着他,就芳心暗许 仿佛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问:“怎么傻站着?过来坐吧。” 比起新婚那夜的语气,此刻听来倒十分温和。 “夫君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秋霁答道“也不告诉妾身一声。” “告诉你如何?不告诉又如何?”他的笑容里有一丝讽刺“反正咱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有必要吗?” 敛了眉,她本以为两人的关系还有补救的可能,如今看来,是她在痴心妄想。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既然夫君如此讨厌,为何还要迎娶妾身?” “夫人似乎记性不太好,”江映城脸上的讽笑更甚“等到有朝一日、夫人恢复记忆之时,自会明白。” “夫君总说妾身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周秋霁高声道“到底是什么?能不能现在就把话讲个明白?” “若我主动告之,你假惺惺地悔过,又有什么意思?总得你自己想起来,才算诚意吧?”说完,他再度提起笔,开始徐徐行书,完全没受她焦躁情绪影响,表情平静如水。 看来,他是打算折磨她到底了将她关在这府里,逼她忆起一件她完全没有印象的事,这个男人,大概有一颗扭曲的心。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道:“我姨母与表妹过几日会进京小住,你替她们打点起居吧。” 闻言,周秋霁一怔,诧异地瞪大眼睛。 “虽然我们俩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可在外人面前,我还是希望与你保持恩爱的样子,以免亲朋担心。” 江映城的坦白,越发让她感到齿冷。 “何必呢?”她扯开一抹苦笑“假如夫君只是想报复妾身,又何必费力作戏给他人看?” “我自幼在姨母家长大,受她老人家恩惠诸多,”江映城解释“表妹自幼爱慕我,可我对她从无非分之想,如今她若看到我与妻子举案齐眉,定能断了念头,这也算我对姨母的报答吧。” 原来如此,看来他还有几分孝念,不过对付女人的手段也着实狠了点。 “可妾身为何要配合夫君演这出戏?”周秋霁问他“夫君就不怕妾身戳破真相吗?” “说白了,我娶你,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为了敷衍我表妹,”他淡淡抬眸看她“你若愿意配合,将来我可以考虑放你自由,也会让你的家人在昭平受到很好的照顾。否则,别怪我太心狠。” 他在威胁她吗?真没想到,这样温文尔雅的男子,会有如此阴毒的一面 但她能拒绝吗?如今这样的处境,她事事身不由己。 “好,妾身一定扮演好一个贤妻的角色。”周秋霁咬唇道。 他嗯了一声,低头继续行书,如风吹湖面却不见一点微澜。 她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他如此,只得作罢。 她看到他提起袖口,轻轻擦拭案上一方青瓷笔洗,洁白无瑕的袖口顿时染上一抹尘色。这笔洗是什么宝贝吗?又或者,他节俭惯了,一向爱物如此? 周秋霁摇摇头,悲哀一笑,便不再多想,先行告退。 这一切,本来也不关她的事。 徐雪娇一看就是个对江映城十分痴心的女子,这种痴心化为对周秋霁的嫉妒之情,很明显地摆在她的脸上。 她一下轿,连寒暄的话语都懒得说,迫切的目光就在周秋霁脸上梭巡,仿佛想尽快把情敌看透。 周秋霁想,这女孩也太沉不住气了,如此是无法讨阴沉如江映城的欢心的。 徐夫人倒是满脸慈善温柔,并不多语。所谓慈母多败儿,徐雪娇大概从小也骄纵惯了。 “姨母、表妹,一路可安好?”周秋霁微笑着上前行礼。 “这位便是表嫂吧?”徐雪娇的语气满是讽刺“听闻表嫂的姊姊贵为贵妃,倾国倾城,本以为表嫂也是沉鱼落雁一般的人物,谁想,倒不似与贵妃娘娘一母所生。”说罢,兀自大笑。 四周诸人皆很尴尬,徐夫人连忙对她抱以歉意的眼神,连忙转移话题“映城不在府中吗?” “丞相临时有事进宫去了,临去前已经吩咐过妾身好好安顿姨母与表妹呢。”周秋霁并不介怀,莞尔依旧“请两位先更衣歇息片刻,稍后会在花厅摆膳。” “表哥在信上说,已经替我们安排了一座清雅的小院,”徐雪娇问:“可是表嫂亲手布置?” “丞相昨日将库房钥匙交给妾身,妾身因不知两位喜好,也不好多添些什么,只拣了几件素净摆设,还等姨母与表妹过目后,再做打点。” 一边说着,一边将徐氏母女引往内院,绕过小桥流水,便见闲庭一座。此刻正值秋季,菊花满地,颇有一番情致。 周秋霁所谓的“素净摆设”其实价值不菲,光是那架白玉屏风便值万金,几幅字画均是皇上亲赐,案上还摆着传自前朝的古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泉聆” 徐雪娇淡淡扫了一眼,神情带着不屑,仿佛这些全入不了她的眼。 “表妹可满意?”周秋霁问道。 “表嫂真是小气,”她毫不客气地直接批评“听闻从前周丞相藏宝万千,表嫂的陪嫁一定不凡,随便拿两件摆到这房里,大概都气派百倍吧?” 周秋霁脸色微变,似被刺到痛处。谁不知道,她娘家因涉及谋反而被获罪,封了府、抄了家,哪里还有什么嫁妆? 徐雪娇想讽刺她,说什么不可以,偏偏提起这个—这,犯了她的大忌。 她本不想与她计较,毕竟,她能理解爱慕一名男子却求之不得的心情,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打算轻易原谅这番羞辱。 “表妹想添点什么,&#x5c3d;&#x7ba1;开口,但凡这府里有的,妾身都倾力奉上。”强抑怒火,维持着礼貌的口吻。 “那咱们不如就到表嫂房里看看吧!”徐雪娇笑道“要有什么宝物,也好教咱们开开眼。” 轻轻颔首,周秋霁也不多说什么,便引着徐氏母女往她房里去。 徐夫人本想阻止女儿胡闹,但她哪里肯听母亲劝说,硬要胡搅蛮缠,徐夫人也只得由她。 周秋霁的房里着实没有什么摆设,雪洞般空空荡荡的。自新婚之夜后,她命婆子将喜字与大红帐子一并撤了去,整间房子更如尼姑庵般,只剩青灯摇曳。 “想不到表嫂真是简朴之人,”徐雪娇不失所望“罢了、罢了,还是到库房寻些物件替我那小院装点吧。” “妹妹还差什么,&#x5c3d;&#x7ba1;开口。” “别的也不缺了,笔砚总要备一副吧。我每日还要跟表哥习字呢。” “库房里倒不见现成的笔砚,”她思索片刻“丞相书房里倒有一副上好的,来人,先将它们摆到表小姐房里吧。” 那套笔砚,算得上是江映城书房里的宝贝了,笔筒是通透的碧玉做的,砚台如漆、触手生凉,最难得的是那一只笔洗,青瓷的底子,有细细的冰纹,一看便知官窖精品。 江映城似乎也不太舍得用,砚墨时也小心翼翼的,视之如珍。特别是那笔洗,她记得,上次他还以袖口拭之除尘。她倒想看看,他会不会将此物借给他这刁蛮表妹。 “夫人,”一旁的婆子犹豫道:“那套笔砚是丞相心头所爱,恐怕不妥吧?” 她还没说什么,徐雪娇倒率先开了口“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表哥会舍不得?再说,我又不会占为己有,只是挪借一段日子罢了。” “表小姐想要,你就去拿了来吧,”周秋霁对婆子表示“丞相那边,我自会交代。” 婆子仍旧满面犹豫,但最终还是唯诺着去了,半晌,才与两名小厮用托盘郑重地捧着东西前来。 “表嫂,你说的就是这个?”徐雪娇凝眸,拿起那只笔洗,细细打量。 “怎么样,这回可入得了表妹的眼吗?”她从旁问道。 “果真是好东西,”徐夫人亦上前观赏,忽生一阵迷惑“不过,为何这般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二章 “是吗?”周秋霁一怔“姨母曾见过?” “不记得了不太确定。”徐夫人看了又看,摇摇头。 徐雪娇抿着唇,看来在回忆着什么,忽然,她瞪大眼睛,仿佛记忆被什么触动,格外诧异。 “女儿,你认得?”徐夫人见女儿表情有异便问。 僵立半晌,她方才答道:“不我也想不起来。” 她在说谎!周秋霁看得出来她一定在说谎。 看来,这套笔砚定是什么希罕物,否则,雪娇表妹不会对它留下印象,亦不会是此刻的表情 它们到底什么来历?她开始有一点儿后悔,不该将此物拿出来。 “好了,就用这个吧。”徐雪娇恢复如常表情,转身道:“多谢表嫂了,等表哥回来,雪娇会告诉他,很满意这一切安排。” “表妹中意就好。” 这一刻,周秋霁忽然忐忑不安起来,因为,徐雪娇眼中有种奇怪的光芒,就像战场上看到敌人中箭时的那种幸灾乐祸。 她又梦见了从前的家。 偌大的花园,芳拿宜人,她坐在花榭深处,闲闲看着书,打发悠然的下午。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贵为丞相、两朝元老,位高权重,随便一句话便能语动京城,而大姊是睦帝最宠爱的贵妃,艳冠六宫,倾国绝色,连皇后都嫉妒。 可惜,父亲因参与谋反而获罪,大姊也被打入冷宫。 她还记得抄家的那一天,无数士兵涌入府中,凶神恶煞如厉鬼,她的头发被为首之人一把抓住,将她在地上拖行,那一刻,她所有的娇贵与尊宠荡然无存,只觉自己变得跟街边的乞妇一般卑贱。 皇上将她的家圈禁起来,她也不记得被囚困了多久,每天吃着馊冷的饭菜,生不如死 砰!忽然,她好像听见了撞门声响,恰如抄家那日,青天霹雳般的声音。 周秋霁猛然从梦中醒来,撑起身子,满面惊骇。她本以为,是自己在吓自己,直到她看清了床前站着的人影,才发现,这并非是一场恶梦。 江映城一把将她拖起来,一如当初抓住她头发的士兵,他的俊颜扭曲得不再像他本人,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 “是不是你干的?”他怒吼道“是不是” 她本想抓住床缘,力道却一个不稳,重重从床上摔了下来,衣衫不整的模样,狼狈不已。 “江映城,”她又羞又恼,压根忘了礼数,脱口直唤他的名“别忘了,你我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谁允许你半夜三更如此无礼?” “你当我想到你房里来?”他冷笑回道“若不是你摔碎了我青瓷笔洗,你以为我有空理你” “笔洗?”周秋霁一怔“你是说,你书房里的笔洗?” “别跟我装!”他扬声问:“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笔洗怎么就摔坏了?”她难掩诧异“我交给雪娇的时候,它明明还好端端的。” “别把事情推到雪娇身上!”江映城瞠视着她“她一眼就看出了那笔洗的来历,断断不敢碰,早已叫婆子将它送还书房了!周秋霁,我本以为当年你只是无心之失,本性并不坏,没想到,你真有一副歹毒的心肠!”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越听越急“我把笔洗交给表妹后,就再没见过它,况且晚膳后我一直待在寝房里,哪儿也没去!” “我真该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你!”他说得有点悔不当初“本以为对付你这样的女子易如反掌,看来,我倒掉以轻心了。”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我做的?”她顶撞回去“谁亲眼看见了?” “不用猜,就是你!否则,笔洗摆在书房时好端端的,你为何擅作主张,将它借给雪娇?” “是你说从小身受姨母家大恩,要倾尽所有好好招待她们,表妹嫌弃我从库房挑选的摆设不够好,我才想到你书房里那套笔砚。”周秋霁紧抿住唇“我一片好意倒成歹心了?” “别的都可以碰,唯独书房那套笔砚,谁敢碰它们一下,我便削掉她手指!” “那你就削掉我的十指好了!”她倔强地回道。 江映城逼近,一把扼住她的喉咙,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你敢发誓,当时挪用那套笔砚的时候,没一点儿看好戏的心思?” 她心里咯一下,不料真被他猜透了。 没错,他珍爱那套笔砚的心思,她又怎会不知?只要跨入他的书房一次,看到他用袖口擦拭笔洗的情景,便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当时,她的确存着一点顽劣的想法,想整整他,也顺便戏弄一下他那跋扈的表妹。 可她真没料到笔洗会被摔碎这到底是谁做的?似乎,在故意暗害她 “披上你的外衣,跟我走!”他忽然道。 她眸凝,刚想问原因,便见他已转身而去,她不得不赶紧抓了一件披风,跟上他的脚步。 他走得很急,仿佛正在发泄极大的怒气,周秋霁随着他绕过长廊,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地,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实在与她想象中的江映城完全不同,仿佛两个人。一个如沐春风般的优雅,一个心胸狭隘又暴躁。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曾经,她以为这个男子对她一见钟情,即使他在新婚之夜那样对待她,她也觉得肯定有什么误会,两人之间仍有回转的余地 但此时此刻,她完全冷静了,眼前的他,如此变幻莫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早些远离。 逃出这座府邸,会不会很困难?应该怎样让自己轻松脱身?周秋霁望向高高的红墙,思绪似乎飞到了墙外的远空。 “你傻愣着干什么?”江映城转过身来,瞪着她。“快走!” 周秋霁嘴角逸出一抹涩笑,跟随他步入一间香堂。 她以为香堂里供奉的是江家的祖先,然而,墙壁上无佛无神,只一张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看来正值妙龄,站在垂柳前,十指拈花,恬静而美丽。 这是谁?哪一位花仙吗?像江映城这样的男子,平白无故,为何要供奉一位花仙? “还记得她吗?”他的语气越发凌厉,睨视她的眼神也格外阴沉。 “我认识她吗?”她搜索记忆,全无半点儿印象。 “原来,你真不记得了—”江映城发出一声讽刺的长笑,月光从窗子斜映进来,他的身影像清冷的鬼魅。 周秋霁真是受够了他这样无休无止的打着哑谜。“不如你直说了吧,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又是谁难道,你折磨我,跟这女子有关?” 他抿唇,笑声渐敛,定定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尝试过,倾尽所有的努力,只为得到一件东西?可当你以为就要成功的时候,那件东西忽然被毁了砰的一声,就像瓷器被摔了个粉碎,你说,换了你,能不因此疯狂吗?” 他声音变得很低,像是梦中的呓语,周秋霁退后一步,生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他曾经应该受过沉重的打击,因为他此刻的表情就像是个疯子,愤怒又凄凉。 这一刻,她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假如他不是经历过一些特别痛苦的事,应该不至于如此就像她,有时候想到周家满门瞬间土崩瓦解,也气得想发疯。 如果有机会可以一刀杀了睦帝,她大概也会下手吧? “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江映城忽然道“好好看看这张画像,回忆回忆,假如你能想起画中人是谁,我大概会原谅你”还是这句话!为什么他不肯直接告诉她答案?呵,这大概也是对她的一种折磨吧,让她殚精竭虑,恐惧交加。 她无法反抗,仿佛被缚住了手脚,在深渊里沉浮 周秋霁在香堂里待了一整夜,深秋已近,单薄的衣衫让她瑟瑟发抖,越接近黎明,越感到寒气沁透心骨。 她怔怔地看着墙上那幅画像,那拈花的女子,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却的确有出尘若仙的美丽,应该是江映城中意的那类女子。 所以,这是他曾经的恋人吗?以香烛供奉,案前还有鲜花素果,可见,此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女子跟她有何关系她真没见过她,真的没有! 日上三竿的时候,徐雪娇捧着一些茶点,得意扬扬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表嫂,还没用早膳吧?妹妹我可想着你呢,来,将就着用一些点心吧。” 周秋霁发现自己的确饿坏了,再加上整夜未眠,精力耗尽,此刻稍稍一碰就要晕倒。 她也顾不得许多,抓了一块点心,吞进肚子里。还好,此点心是做得极其滑软的豌豆黄,吃得再急,也不至于噎死。 “表嫂还真放心啊,”徐雪娇忽然说“不怕妹妹在里头下了药?” “有什么打紧的?”周秋霁却笑道“反正我如今也生不如死。” 徐雪娇眉一凝。没料到她如此无畏,所有的冷嘲热讽、威胁逼迫似乎骤然无效了,看来她得换个方式了。于是她转头望向壁上,问道:“表嫂知道这画中人是谁吗?” “不知道,难道妹妹知道?” 她神秘一笑“若妹子告诉了你,有什么奖赏啊?” “你若告诉了我,定对你有天大的益处。”周秋霁淡淡回答“若不肯,我就算百般利诱,你也断不会说的。” 徐雪娇笑容微敛。“表嫂果然是誉满京城的才女,料人也算神准。” “那么妹妹还打算告诉我吗?”她镇定如常“若不肯,捧了这点心,快快离去,若肯,就快些说吧,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来过。” 抿住唇,徐雪娇瞪着她,本想奚落她一番,没料到却被她反将一军。 “青瓷笔洗其实是你摔碎的吧?你深知那是你表哥的心爱之物,想藉此离间我与相公之间的关系,把一切过错都推到我的身上,让我来当这替罪羊。” 周秋霁说完,眼神有些锐利地看向她,发现她指尖微颤。可见,她猜测正确。 “那青瓷笔洗,与这画中女子,有什么关系吗?”神智越发清醒,透过她一点一点的抽丝剥茧,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表嫂果然聪慧。”不得不颔首道“既然如此,妹妹也不拐弯抹角了—画中的女子,名唤苏品烟,是表哥生平最最钟爱的人。” 苏品烟?呵,果然人如其名,那画中安静恬美的模样,很适合这样的名字。 “表哥从小就父母双亡,寄养在我家中,苏品烟是我家邻居,表哥与她自幼相识。苏家在我家乡颇有些名望,虽然表哥与苏品烟相互爱慕,但苏家毕竟不会把千金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所以表哥便立志要出人头地,迎得美人归。” 周秋霁静静地听着,不知为何,她竟有一丝羡慕一羡慕这样两小无猜的纯净感情。 “三年前,表哥来到京城,当今圣上那时还是永宁王,机缘巧合,表哥投到他门下,成为府中幕僚,深受赏识,表哥觉得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日,便接苏品烟进京一索,谁料人才刚到京郊、下轿稍作休息,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匹马儿撞得身受重伤,当场毙命” 她闻言大骇,睦目结舌。 “表哥当时以为,是因为自己普圣上办事,得罪了朝中哪帮势力,才会殃及他最爱的女子,但经过几番调查,才得知那匹马儿名唤风驹,本来为宫中御马,却不知肇事者为何人” 第三章 周秋霁脑中嗡嗡作响,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 风驹、风驹不就是那年先帝赐给他们周府的御马吗?不仅如此,这马儿更是那一年爹爹送她的生辰礼物 电光石火间,她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江映城娶了她却又折磨她,将她囚困在府中思过。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要困她一辈子,大概也不为过 “青瓷笔洗便是苏品烟送给表哥的,”徐雪娇紧盯着她煞白的脸,勾起一抹邪恶的笑容“你现下懂了吧?” 难怪他会那般恼怒、难怪他会说出那番话对他而言,快要到手的幸福,如瓷器般破碎,付诸多年的努力如江河逝水,换了谁,谁都会发疯吧? 周秋霁眼中泛起盈盈的泪花,这一刻,她已经完全原谅了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假如,真能弥补他心中的创伤,她甘愿受罚。 原来,苏品烟就是那女孩说起来,也怪她不慎,她是该一辈子愧疚的 “表嫂,此刻是否感到心如刀割?”徐雪娇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知道自己并非表哥最钟爱的人,的确是会难过的。” 呵,她还真希望是因为嫉妒而心痛,至少,比因为愧疚而心痛要好过得多。 “苏品烟去世以后,我本以为,表哥要嘛终生不娶,要嘛也会娶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徐雪娇忽然愤愤不平道:“谁料,他莫名其妙娶了你!人们都说,表哥对你一见钟情,否则不会娶一个罪臣之女,我对母亲说,无论如何,也要来京城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见钟情,她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惜,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如今看来,表哥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只不过摔破一个小小的青瓷笔洗,就气得罚你面壁思过。”说着,徐雪娇时了口气“至少,你现在还是比不上苏品烟的。” “不是现在,”沉默良久的周秋霁忽然道“是永远也比不上活着的人,本就不该与死人比较。” 徐雪娇一征,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 “麻烦表妹去请丞相过来。”周秋霁轻轻说了句。 “什么?”冷笑一声“你以为表哥在气头上还会见你?” “他会的。”她笃定道“你就说一我知错了。” 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他要看到她反省、悔悟、痛哭流涕的模样如果他需要,她可以如此。 “二姊二姊” 周秋霁的思绪回到出事那天,看到妹妹周冬痕满面惊恐地向自己跑来,全身伤痕累累。 那天,是她十四岁的生日,爹爹送给她一匹漂亮的御马,还有个很神气的名字叫风驹。 爹爹说,因为她太喜静,所以送她马儿,希望她不要整日待在书房里,偶尔也能出去走走。 冬痕自幼好动,五岁便跟随名师习武,见了这匹骏马自然羡慕至极,硬要骑一骑,她身为姊姊,自然不能小气,也就由着她去。 两个时辰之后,冬痕却遍体鳞伤地回来了,说马儿不知为何像发了疯似的直往前冲,她好不容易才跃马逃身,马儿则摔下了悬崖。 她还说,途中马儿撞倒了一名女子 这件事情,最终由爹爹出面解决了,爹爹还嘱咐她俩,马儿发狂之事不能告诉外人,因为这是皇上赏赐的御马,若传扬出去,或许会引来祸端。 许多年过去了,风驹为何会忽然发狂,是意外还是被谁下药,它撞倒的那名女子是死是伤,她都一无所知,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触碰的秘密。 今天,真相终于略略浮出水面,至少,她知道了那名女子的名字。 “你想起来了?”不知何时,江映城来到了她的身后,冷冷问道。 “原来是她”周秋霁望着画像,万分歉意“当年,我爹爹派人回去救助那名女子,却已不见她的踪影,我们猜测,她已经被好心人救走了,谁知道” “她本可以活的则他痛苦的厉声指责“是你撞倒她之后,不顾而去,你当时若稍微拉一下擅绳,下马救助一二,她或许就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我?”她一怔。 呵,怪不得他这样恨她,原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甚至怨错了人。 但她此刻能说什么呢?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妹妹身上吗?不,这也怪不得冬痕,只怪那匹马儿不,也怪不得马儿,只怪 她只觉得千头万绪,百口莫辩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真是想停下马儿,下去看一看。”周秋霁定定地望着夫君“可马儿不听使唤,一直往前狂奔,我自己都险些没了性命” 江映城眉一凝,显然,她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她叹息道:“你以为,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能坏到哪里去?会活生生把人撞死,不顾而去吗?你我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但凭你的直觉,我真是这样一个本性歹毒之人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眉头深锁地紧辙着她,很显然,他在犹豫,对她的话仍感到半信半疑。 “你说马儿发了狂?”终于,他缓缓问道“为何会发狂?据我所知,那是一匹驯良的御马。” “这件事情,爹爹一直在调查,我也不知他是否查到了结果。”周秋霁摇头“总之,他没有告诉过我,也叮嘱我不要再问。” 江映城眉心更燮,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当年周丞相位高权重,朝中又党派诸多,风驹既然是先帝所赐,有人想藉此暗害、挑拨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有可能的”半晌,他才轻声道。 他真信她了吗? 无论如何,他肯这样说,她已经很欣慰了,至少证明,他并非不讲理之人。 “你肯放了我吗?”她趁机壮看胆子问。 他凝重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就算不关我的事,也打算把我囚禁一辈子?”她心间再度一沉。 “等查清当年的真相再说。”他答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不能凭她的片面之词就轻易放过她,毕竟,在还没找出真相之前,她还是杀害他心爱女人的仇敌。 “何况,我现在也需要有人扮演我的妻子。”他淡笑“对皇上那边、对我姨母这里,都要敷衍一二。” 这话是什么意思?用她来搪塞徐雪娇,这个她可以理解,可是对于睦帝,有这个必要吗?她的姊姊早已不是贵妃了。 “明日你随我进宫吧。”江映城不理会她困惑的表情,又道:“太妃设了个赏菊宴,皇上请咱们夫妻一同前去。” 赏菊宴?呵,想当初,他俩便是在紫藤会上相识,同样是一番花季,却别样滋味。 “打扮得漂亮一点,你气色不太好,”他盯着她的花颇“我可不希望皇上看出破绽。” “为什么?”周秋霁忍不住问“皇上会在意吗?” “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姊姊虽然被打入冷宫,但她仍是皇上的心头至爱。”江映城却如此回答“皇上当然会在意你幸福与否。” 皇上依然爱着大姊吗?既然相爱,那为何还舍得将人打入冷宫?既然打入了冷宫,又何必再在意她的家人? 她真是不懂帝王之心,不,应该说,天下女子大概都弄不懂男人的心思比如眼前站着的江映城,她便觉得难以捉摸。 “明白了,妾身会依夫君所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额首道。 他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仿佛不相信她会这般乖乖听话,然而,她的血色平静如水,倒也读不出什么。 “你回房去吧。”他说“我要跟品烟单独待一会儿。” 品烟?不过一幅画而已,他却以那女子的名字代称,仿佛她还活着似的。 想来他也颇为可怜,如今陪伴他的只剩一缕芳魂一不,若天地间并无鬼神,那么,陪伴他的,唯有他自己的想象。 周秋霁同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然而,终究不知该劝些什么,只得默默退下。 推开门,户外阳光明媚,一洗夜晚的阴霆,但她的心却依旧空落落的。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绢帛,这是她贴身藏着的秘密,连沐浴时也不敢让它离开视线。 她想,或许是该使用这东西的时候了。 当初,爹爹离京之夜,将这东西交给她,告诉她,必要时设法带着姊姊逃离京城,到昭平与家人团聚。 为了江映城,她原对京城万般留恋,可这一刻,她意识到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原来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那她何必再执迷不悟? 她也很想知道当年御马发狂的真相,可他若一辈子查不出幕后凶手,她是否要一辈子被他囚禁、当这个替罪羊? 呵,她可没这么笨。 绢帛虽然只薄薄一张,可上面万千笔划却纵横交错一那是一张宫廷的秘密地图,清楚标示出哪里是冷宫、哪儿有离宫的秘密通道 那是父亲替她们姊妹俩做的最圆满的打算。 “秋霁妹妹看来清瘦了许多,”睦帝笑盈盈地端详了她一番,接着转而对江映城责备道:“丞相,朕当初是怎么吩咐你的?当心朕唯你是问。” “丞相和夫人新婚燕尔,秋霁妹妹初为人妇,想必有诸多不适。”皇后在一旁打趣“皇上又何必多此一问?” “是啊。”肃太妃亦笑着附和“皇上若责罚丞相,别人倒不见得会说什么,秋霁定头一个不答应。” 一时间,在座众人全笑了。 江映城携周秋霁坐在席间,那副举案齐眉的模样,仿佛她真是他琴瑟和呜的妻子,而宫中诸人对她的亲切态度,好似她还是贵妃的妹妹,那个备受宠爱的丞相千金。 但她知道,笑,不过是假笑,话,也不过是客套话。 “今年的菊花开得甚好。”皇上又问了“秋霁妹妹可喜欢明关听闻天下才女通常独爱菊花,太妃既然起了兴致设宴,朕便特意将你们夫妻请了来,一并凑凑热闹。” “回皇上——”周秋霁起身道“臣妇从前的确甚爱菊花,它虽无倾国之姿,却性格高洁,值得赞叹,可近日臣妇却喜欢上牡丹、芍药等富丽之花,顿觉从前喜爱菊花之说,不过装腔作势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皆变色,没料到她居然敢扫帝王之兴,江映城亦颇为意外的看着她。 “哦?”赵阙宇却好奇道:“妹妹为何忽然改了喜好?” “因为臣妇思念姊姊。”她率直的回答“世人常用牡丹之姿来形姊姊的倾国之色,臣妇睹花思人,越觉亲情之可贵。” 众人越加骇然,她公然提及,无疑犯了大忌。 她本以为,江映城会阻止她,就像所有阿谈奉承之徒那般,大声喝斥她以讨好皇上,然而,他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对她的勇气颇为欣赏。 第四章 赵阙宇敛了眉,似乎触及心事,一时沉默。 “方才皇上问臣妇想要何新婚贺礼,”周秋霁趁机道“臣妇斗胆,想见姊姊一面,不知皇上可否开恩?”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在场所有人一齐望向皇上阴冷的脸色。 “皇上息怒——”江映城终于开口,档在她的面前“臣妻思念姊姊心切,才会不慎道出此言,还望皇上体恤周氏满门的境况,饶恕臣妻。” 臣妻?这一刻,他还真像个爱护她的丈夫。 不论他是害怕被她连累,还是想留着她查明当年出事的真相,她都感谢他当下的所为。 “此情可恕。”赵阙宇缓缓回应了句“不过自古冷宫没有探视的规矩,朕若准了,对祖制不好交代。” “此事从长计议吧。”皇后圆场道“秋霁妹妹,将来总能找到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你们姊妹见上一面一今日只谈赏花,可好?” 话已至此,周秋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她本想借着探望姊姊的机会,商量离京大计眼下,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夫人,你的眉色淡了。”江映城却忽然一提。 “什么?”她抬眸,一时不解。 “想是艳阳高照,晨妆都化了。”他似话中有话“不如去补补脂粉吧,太妃跟前,太素净了失礼。” “是啊,秋霁,你更衣去吧。”肃太妃亦道“哀家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年轻人喜庆的模样。” “那臣妇先告退了。”周秋霁这一刻恍悟,江映城是在给她找台阶下吧? 毕竟,四下皆尴尬,她再待下去也不太好,不如借着补妆更衣的借口,到后面歇一歇。 她不禁感激地看了夫君一眼,他眸中似乎带看隐隐的笑意,寓意不言而明。 周秋霁沿着石子小径往宫房走去,那里特意挪出了几间,供今日入宫的命妇更衣小憩。 “你们都去吧,我想独自歇会儿。”说实话,她此刻有些心烦意乱,才到游廓处,便打发了几名婢女。 秋季阳光高洁,她怔怔地看了几眼飘落的红叶,倒也舍不得进屋去,整个人忽然变得懒洋洋的,只想这样化为石像,什么也不要想。 没多久,她蹲下身子,坐在台阶下,不由得发起呆来。 姊姊在冷宫之中,究竟怎么样了?日前只托人捐来一句“一切安好”不知是否真如其言? 倘若她从这里悄悄往冷宫去,会不会被人察觉?冷宫到底是空旷无人,还是守卫森严?她进得去吗? 她想着这些无边无际的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极轻极细如蚊音作响,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是一神游中产生的幻觉。 可是再仔细一听,是两人正在对话 “娘娘,酒已经备好了。” “本宫吩咐的东西,你已经放进去了吗?” “娘娘还请三思,毕竟这酒是您准备的,万一有个好歹,头一个被怀疑的便是您啊。” “正因为是本宫准备的,倒不会怀疑到本宫头上,毕竟天底下哪有这么笨的人呢?皇上一定会以为,本宫是受奸党陷害。 “娘娘,奴婢不明白,您吩咐在这酒里下药,药量却不能致人于死,又有何用?” “本宫并不打算害谁性命,只是利用此酒离间他君臣二人。” “娘娘为何一定要让江映城与皇上有隙?” “江映城为相后,处处与我季涟一族为敌,娘家命我势必要将此人除去,否则必成大患。” “那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岂不更好?” “这个你就不懂了,本宫不了结他,自然有本宫的道理,好了,别让太妃与皇上久等,咱们走吧。” 一时脚步细碎,两人远去了。 周秋霁骇然听着方才一番对话。幸好,她坐在台阶下,又有花丛掩蔽,对方不曾察觉她。 从背影看来,为首的似乎是惠妃余氏,她曾见过惠妃一面,那日便是她捐来了姊姊的口信。 但她从来不信任惠妃,惠妃曾送给姊姊一盒红丸,说是有助于调养身子,可她偷偷拿了一颗去询问医术高明的大夫,证实了其中藏有暗毒。 惠妃外表贤良淑德,与姊姊一向交好,却下此毒手,可见是个擅放冷箭的阴险之徒。 那壶酒被动了手脚吗?听上去,这次并非要害谁的性命,只不过是挑拨江映城与睦帝之间的关系罢了。 的确,江映城入宫赴宴,了尚若遭遇不测,睦帝脱不了干系,古人有免死狗烹之说,江映城在睦帝登基之前曾立汗马功劳,此刻怕他功高震主也是常情,况且皇上亦非善类,此事若出,君臣二人必然有隙。 她该怎么办?去阻止这一切吗? 阻止了,于她、于周家,又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是皇上和江映城联手,才害得她周家上下落魄至此。 她应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隔山观虎斗,若出个意外,她还可携姊姊逃离京城去与家人会合 可她真能坐视不管吗? 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过了多少道坎儿,突地,她忆起方才江映城晴,中助她化解窘境,感激犹存。 何况,风驹撞死了他最最心爱的人,虽然她并非真正的肇事者,可毕竟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他还说,要与她一同查出当年风驹发狂的真相呢,难道,她真不想知道了吗? 心下有一股冲动,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往赏花宴处奔去。她一眼便看到惠妃正在斟酒,从太后起始,未至江映城一还好,还来得及。 “口夷,秋霁回来了。”肃太妃抬眸看到她,笑道:“正巧,赶得上品尝惠妃亲手酿制的百花酒。” “臣妇给惠妃娘娘请安。”周秋霁合笑向对方施礼“娘娘近来可安好?” “秋霁妹妹——”惠妃上前与她执手相握“宫中琐事繁忙,还来不及向妹妹道贺新婚之喜,是本宫疏忽了。” “怎么,惠妃与秋霁妹妹也熟识吗?”皇后好奇地问。 “不瞒皇后,惠妃娘娘与臣妇的姊姊素来交好,日前家中遭遇变故,娘娘借着出宫礼佛的机会,还特意到臣妇家中探亲,故而臣妇与娘娘也格外亲厚些。”周秋霁答道。 这话看似表示感恩,实则放了一支冷箭——惠妃末经睦帝允许,私自到周家探视,几乎可治她的罪了。 四周诸人果然都微微变了脸色,惠妃也是一怔,连忙看向皇上,不过赵阙宇只是一径沉默,始终没有开口。 “惠妃,快给江丞相斟酒啊,也算贺他与你秋霁妹妹的新婚之喜。”肃太妃连忙笑着缓颊,不想破坏这祥和的气氛。 “是。”惠妃连忙托着玉壶,步向几案。 周秋霁看得很清楚,她斟酒时,将壶盖不为人知地转了转,可见,这壶盖上定有机关,毒汁想必藏于此间,此刻渗落到酒中。 惠妃胆子再大,也不敢谋害太妃、皇上或皇后,所以,方才她斟过的酒应该都洁净无害,这一杯,阴谋才真正开始。 “江丞相,请——”惠妃将酒递给江映城,笑道。 “这第一杯,不如就让我来吧。”周秋霁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迈上一步说。 她疯了吗?她想,她真是疯了,哪有人明知是毒酒,还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可当下她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毕竟,这一杯酒如果让江映城饮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喝了,应该不会立死吧?只要及时救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倒下,整个丞相府不会受什么影响,可江映城一旦中毒,整个朝野便会闻之色变,到时候,她远在昭平的家人得不到特殊照顾亦会像失去了靠山,际遇堪忧。 所以,这一杯,只能让她替他喝,这是她想到的最好办法。 周秋霁率先端起酒杯。“妹妹先干为敬,算是感谢娘娘在周府遭遇变故时的探视之情。” 接着未等惠妃开口,便一饮而尽,酒水清例,散发着浓浓的花香,一点儿也不像致命的东西,果真,越是危险,越显平和。 她微笑,却见惠妃脸色骤然惨白,谁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就算一刻之前,她自己也没料到。 不多久,她的身体开始发颤,仿佛不受控制般,她轻轻松开指间,任由酒杯掉在地上 周秋霁醒来的时候,看到江映城就坐在床榻边。 他好像又回到她最初认识的时候,那个温润如王的君子,合着柔情的双目,如竹尖上的水珠。 她就是被他这副模样欺骗,爱上了他 “醒了?”他低声道。 看来,不是在作梦,他居然在跟她说话,而且口气还这般温和?好半晌,她才回忆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 “我们还在宫里?”她望着四周纱帐低垂,软烟般的颤色,大概就是传说中御用的霞罗纱吧? “你中了毒,皇上吩咐留你在宫中静养,已请最好的御医看过,没有大碍。”江映城答道。 “哦。”她漫应了一声,身子虽无大碍,却晕乎乎的,周身乏力。 “不觉得奇怪吗?”他盯着她。 “什么?”她怔了一怔。 “你不问问为什么会中毒,毒又从何而来?”江映城深瞳处有掩不住的凌厉。 “对啊,我为什么会中毒?毒从何而来?”她连忙敷衍道“看来我是病糊涂了” “不问,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吧?”他淡淡一笑“又何必掩饰?” 骤然僵住,在尚未康复之前,她真不该跟他耍心眼,她怎会忘了,他是何等聪明的男子。 “放心,我不会追问的。”他轻轻替她整好被子,说:“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 这话让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一失落。 她救了他,却只得到这样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甚至,算不上感激之情。 “我本以为你会去冷宫看望贵妃。”他忽然又道。 她发现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跟不上他的速度,好半晌,她才明了。 原来那个时候他提议让她去补妆,其实是专门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去冷宫看望姊姊的? 呵,她真笨,到了此时此刻,才懂得他的用心。 “当日赏花宴处,距离冷宫并不远,况且,一路上也无守卫,你本该速去速回的。” “我我怎知晓?”周秋霁嘴唇微颤“皇宫那么大,我又不识得路” “哦?”江映城挑眉轻笑,仿佛早就看破了她的小秘密“我还以为,你总会有办法。” 又被他料中了吗?那张地图,该不会早被他发现了吧? 第五章 周秋霁倦意顿时全无,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强撑病体,对付这个难以琢磨的男子。 有时候,他真让她觉得可怕,仿佛深夜的幽潭,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什么来,吓人一跳趴 “不过,”他的声音候忽变轻,轻到像是气音,只让她一个人能听见“你没去也好一贵妃娘娘已经不在宫中了。” “什么?”周秋霁瞪大眼睛,猛地坐起来。 “看看,我就怕你会激动,”江映城按住她的肩,让她往后靠坐着“才好了些,这样会伤身。” “大姊她”她警戒的望望四周,确定隔墙无耳,才郑重地问:“她真的已经离宫了?” “骗你做什么?”他微笑反问“你以为皇上为何要阻止你去见贵妃?” “与祖制不合?”她心潮翻滚,无法静心思考。 “皇上最宠贵妃,迁贵妃入冷宫实在是迫不得已,况且你又是我新婚妻子,看在我的面上,也该许你们姊妹俩见上一见。”江映城好笑的摇头“皇上不让,只因为冷宫里实在无人可见,却又怕朝野知晓,只好拒绝你了。” 真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她该感谢上苍生平头一次,她甘愿被他欺骗,因为,被骗的感觉如此之好。 “可大姊去了哪里?”她又提心吊胆起来“皇上既已知她离宫,定会派人去擒她” “不会的。”江映城却笃定道“皇上深爱贵妃,断不会阻碍她的出路,况且宫中危机四伏,皇上为了贵妃的安全,也只能由她离宫。只是,贵妃这一去,皇上怕是要饱受一番相思之苦了。” 皇上原来这么喜爱姊姊吗?姊姊当初进宫时,她还为所谓的帝王之爱担心了一番,如今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什么时候,她也能有这样一个男子守护,无论他是君王或者乞丐,她都甘之如怡。 可惜,她恐怕没有姊姊那般幸运了 “在想什么呢?”江映城貌看她,将她复杂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放心,贵妃定是往昭平去了,你若担心贵妃这一路有危险,大可放心,皇上自会派人守护她的。” “我不担心”周秋霁微勾起唇的回道“既然你说皇上默许姊姊出宫,姊姊定会安然无恙的。一国之君,纵然不能令举国周全,保护心爱的女子,总是力所能及的吧?” 江映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她这话,倒让他说不出别的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又开口问:“感觉可好些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倒也不烫了。” “夫君有事自去忙吧。”她靠回枕上“妾身一人在此即可。” “新婚妻子身子不适,当丈夫的哪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他却半步不挪“若我真走了,外人又不知会说什么了。” 呵,也对,她怎么忘了,现在他俩是在演戏,不该出半分差池。 “通常这个时候,恩爱夫妻之间会做些什么呢?”周秋霁笑问。 “靠在床头亲热吧。”江映城面不改色地答。 这话让她顿时l呼然心动,双颊骤红。 “可我这个当妻子的身子不妥呢。”她努努嘴“当丈夫的就只顾着亲热?” “那么请问娘子想要为夫的做什么呢?亲手喂你喝汤药?”他轻掸衣袖“还是喂你用膳?” “唱个小曲吧。”也许是因为知道大姊没事,心情自然放松不少,她忽然调皮地道,似乎想戏弄他一下。 “什么?”江映城一愣。 “绒者讲个故事。”周秋霁眨眨眼睛,强抑笑意。 “我不会唱曲。”望着她的水眸淘气的转溜,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跳进了她的陷阱里“也不会讲什么故事。” “难道你会讲笑话?”她实在忍俊不禁,小肮一颤一颤的。 “或者”他忽然提议“为你抚琴一曲?” 抚琴?嗯,不错,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那你可要打起精神了,”她故作傲慢地说:“别的我或许不太在行,听曲可看实挑剔。” “别的我也不太在行,”他被她激发了斗志“对抚琴我可着实有把握。” 不过她可没这么好打发,开始提条件“第一,我不听听过的曲子,第二,我不听太过激昂的曲子,第三,我也不听太过婉约的曲子。” “还挺难的。”江映城笑了“好,让我想一想吧。” 周秋霁本以为他要想很久,谁料,他命人搬了琴来,就在案前生下,想也没想就抚出一首曲子来。 乐音初时如涓涓细流,莺啼燕语,颇有些婉约之致,随后细流汇成湖泊,大雁逆水南飞,茫茫江面,芦苇萎姜,再听时,已是汪洋大海,波涛拍岸,崖石嶙峋,待到惊魂动魄之际,却渐渐?*吕矗缭鲁龀た眨旒室黄髁恋恼坷丁?br /> 她本是随意听听,越听却越发撑起身子,陷入情境,不能自拔。 她自恃颇懂音韵,琴技远超泛泛之辈,但与江映城相比,却让她无比汗颜,心中激颤良久,难以平复。 “夫人,如何呢?”一曲终了,江映城莞尔地问。 “夫君哪里学来如此高超的琴艺?”周秋霁不得不额首赞叹“想是得名师指点吧?” “她倒不是什么名师”他的俊颇忽然一敛,仿佛被勾起什么伤心事“她也从不曾教过我,只是,我听惯了,也就学会了。” 她?是指谁?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她轻轻问道。 “秋水。”他简洁地答。 秋水、秋水她与他初相识时,他曾作诗一首,那诗的名字不正叫作<秋水>吗? 呵,原来,他喜欢秋水,都是因为这首曲子。 “寄居在姨母家时,有一日读书读得累了,便到花园里走走,”不知为何,他忽然对她说起往事“当时正值秋季,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我听到了这首曲子,隔着墙,隐隐地传来,我从来不是调皮的孩子,那一夭,却忽然童心大发,挽起裤脚,爬到树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品烟。” 苏品烟,果然是她!她就是这首曲子的主人,也是教他弹琴的人。 周秋霁涩涩一笑,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他是她的丈夫,现在却在思念别的女子,她却不能吃醋,甚至不该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只能满怀同情和苦涩,当一个乖巧的听众。 这一刻,她无比羡慕苏品烟,甚至,有一点点嫉妒。 “品烟其实还比我大一岁,一直叫我称她为姊姊,她其实也一直像姊姊那样照顾我,给我做好吃的点心,陪我写字、普我砚墨,送我各种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好东西”江映城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神飘向远方,眼角似乎也悄悄地湿润了“在这个世上,她是对我最好的人” 问秋霁低下头,很想告诉他,假如,他遇到的不是品烟,而是另一个喜爱他的女子,也同样会对他很好的。 可她不敢这样说,因为,他一定不会相信。 苏品烟就像逝去的仙子,把留给他的所有记忆变成了盘石,在他的生命里根深蒂固,永不磨灭,无可比拟。 “奇怪,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他瞬间回过神来,收回目光看着她“这种事情,自己说得津津有味,别人会听得索然无味吧?” “你弹了那首曲子,想起往事,也是应该。”周秋霁浅笑回应“没什么奇怪的。”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顿了一顿,倒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好好休息吧,皇上找我议事,晚膳以后我再过来。” 他这就要走了吗?其实,身体微恙,有他在一旁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她都是欣慰的。 “映城——”没由来的,她猛然唤了他的名字,仿佛这一刻,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的确,在这京城之中,她已经没什么人可依靠了。 所以,她得提醒他,不该有所隐瞒。 “什么?”他明显怔住了,这个称呼让他始料末及。 “我知道是谁在酒里下了毒”她低沉地说。 他有一刻愕然,难以置信地凝起了眸。 “表嫂,身体可好些了?”徐雪娇站在门外,笑意盈盈。 自从宫里回来后,周秋霁是第一次看见她,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不知又要搞什么花样。 “表妹请进。”她将对方迎进来“多谢关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中毒的这段日子,其实也没觉得怎么样,就是身子绵软无力,总想躺着,头发也脱落了不少,简直不敢照镜子,害怕看自己憔悴发黄的脸。 她本来就不算美,这下更惨不忍睹了。 “妹子要给你引荐一个人。”徐雪娇忽然往门外唤道:“小竹,进来吧。” 周秋霁一怔,不解其意,却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婢迈了进来。 那名小婢有一股清新脱俗之气质,虽算不得美丽绝伦,却能让人一见就把目光全数投在她的身上,再也舍不得离开。 她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表嫂,怎么样,不错吧?”徐雪娇不怀好意地笑。 “是个美人。”周秋霁额首“是妹妹房中的婢女吗?听闻沁州地灵人杰,果然连一个小小的婢女也不俗。 “她不是我的婢女,是我刚刚托人从奴隶市场上买来的。表嫂,你细看,她长得像谁?” 周秋霁微睁双目,仔细打量那名小婢,在颠簸的记忆中搜寻,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恐惧,有股不祥的预感。 “她像不像画中的人?” 周秋霁胸中略睡一声, 见表嫂有些慌乱的表情,徐雪娇故意提示。 身子有些发僵,没错,就是她这小婢像极了那个让江映城爱得病入膏盲的女子,苏品烟。 “有几分相似。”虽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但表面还是维持着镇静,淡笑依然。 “表嫂,把小竹放你屋里吧。”徐雪娇乌黑的眼睛直转“就当妹妹送给你的礼物。” “可我不缺奴女蜘阿。”眉一凝。 “表嫂,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听不懂妹妹的话呢?”她得意扬扬地说“搁在你屋里,万一哪天被表哥看见,说不定就相中了,表嫂不会反对表哥纳妾吧?” 呵,真不知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江映城真要纳了妾,于她有什么好处?假如这是想让情敌吃醋的方法,那只能说,是个杀敌五百却自损一千的笨办法。 “妹妹,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周秋霁冷冷道“我于你表哥新婚燕尔,感情正浓,你却提出替他纳妾?是怪我伺候不周吗?” “妹妹不敢。”欠了欠身“只是表嫂一进府就病了许久,表哥只能在书房歇息,妹妹觉得表哥身边少个人照顾,才有此提议。 “你可曾想过——”她不疾不徐地问:“此婢与苏品烟貌似,万一你表哥对她寄予相思之情,一发不可收拾,那会置我于何地?” “表嫂这么没自信?”徐雪娇挑眉笑“那只能说明,你并未获得表哥真心,怪不了别人。” “不错,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她亦笑“不过,死者为拿,活人再怎么样,也不能与之抗衡,这个道理,妹妹可明白?” “表哥若真心爱你,倒也不必担心吧?”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第六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丞相夫人,皇上圣旨赐婚,风光大嫁,倒是那些暗地里爱慕映城的女子,可得要担心了,本来,若我与映城不睦,她们或许还有机会取我而代之,这下可好了,来了个与苏品烟相貌相似的小竹,那她们就更没什么希望了。” 徐雪娇霎时脸色一变。 呵,所谓作茧自缚,就是如此吧?她本以为徐雪娇有多大本事,谁料这样沉不住气,尽出些损人不利己的搜主意,这样的对手,她还没看在眼里。 其实,她的敌人从来不在末来,只在过去。 苏品烟,那抹让江映城永生不忘的幽魂,才是她最大的敌人 “来人,替小竹姑娘收拾厢房,以后就做我屋里人吧。”周秋霁轻弹衣袖,嘴角一勾,心想,有一种胜利叫不战而胜。“多谢雪娇妹妹了。” 她看到徐雪娇己经气得嘴唇发白,然而这怪得了谁呢?她周秋霁从不主动与人挑衅,但也不惧滋事之人。 “夫人,”忽然有小厮来真报“丞相回府了,请夫人到书房一叙,有要事相商。” “妹妹请回吧。”周秋霁打算给她一个台阶下“改日我再答谢妹妹。” 说完,她径自打起帘子,往书房走去,不想再面对徐雪娇那张难堪的脸。 忽然,她觉得徐雪娇有些可怜,从前有苏品烟,现在有她,徐雪娇从来都不是江映城最亲近的女子,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名分上。 换了她是徐雪娇,她会怎样呢?大概更加郁闷吧? 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书房,没料到,江映城却站在门口等她,冷不防地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路膀上,吓了她一跳。 “才好了些,也不多穿点儿。”他摸了摸她单薄的衣袖“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想你那宝贝表妹。”她微微一笑。 “雪娇?”他声眉“她又生事了?” “不知她从哪里找来一个丫头,说要送给你做妾。”周秋霁坦白道。 江映城怔了一怔,随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胡闹i雪娇还是那样淘气,总长不大。” 徐雪娇真该听听他现在的语气,其实充满了对她的宠溺!假如她就此认命,满足于只做他的表妹,大概会很幸福吧 “敢问相公,妾身该怎么办呢?雪娇的这份大礼,是收,还是不收?” “夫人如此聪明,自然有解决之策。”江映城瞧着她,眼神玩昧“否则为夫娶你,又有何用?” 这话没错,她如今的功用,大概就只有如此了吧? “相公想见见那名婢女吗?”迟疑了一会儿,她又问“长得还不错” “我连娶妻都很勉强,何况纳妾?”他挥挥手道:“你自行处理吧,也别亏待了那丫头。” “明白了”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临时打住了。 那丫头长得极似苏品烟,若他见到,还会像此刻这般无所谓吗? 或许,她该让他见那丫头一面,或许他就此沉沦其中,将她休离,放她去昭平与家人团聚 可不知为何,她竟感到有些不情愿。任何能让他勾起回忆的人与物,她都不愿意带到他面前。 “又发呆了。”江映城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我的夫人,你这一病,整个人像是病傻了。” 她是有点犯傻,至少,不像她自认的那样聪明,否则,就不该替他喝下那杯毒酒。 “明日你带雪娇和姨母到京郊的庄子去住几天吧。”他忽然话锋一转。 “什么?”周秋霁有些意外,不解其意。 “多住几天,京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不要问,把庄子大门堵好,备好足够的衣食。”江映城的俊颇沉敛下来“待时间到了,我会去接你们。” “发生什么事了?”她突然意识到事态之严重“京中要有变故了?” “惠妃已与她兄长密谋,不日将引季涟一族进京。”他沉默片刻,才坦言“京中恐怕会有一番屠戮了——” 不出她所料,这一天,迟早还是来了,可以想象,彼时那鲜血淋淋的厮杀与争斗,又不知会有多少无辜者卷入这场灾难,变成孤魂野鬼 “好,我在田庄等你。” 只答了这一句,仿佛所有的默契都在其中。 他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默契?她和他之间,几时有了这样的东西?呵,真是讽刺,他们本该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 在田庄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静,正如黎明前的寂静、海啸前的风平,周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她按江映城说的,将庄子大门紧闭,备齐了足够的衣粮,仿佛这里是可以避难一世的世外桃源。 虽然如此,田庄上上下下都害怕得要命,尤其是徐雪娇和徐夫人,几乎整日躲在房里,唯独她不害怕,毕竟,她记忆中有过比这更恐怖的经历。 每天清晨,周秋霁都会沿着小小的院子散步,已经是初冬了,夜里会下一些冰粒子,早晨便会凝结在树叶上,让四周渗透一种沁人寒意。 她披着狐尾做的大氅,倒不觉得冷,大概比起寒冷,还有更让她刺骨的东西。 其实,她很想知道京中的情形,可惜在这样的境地里,只能不闻不问,让自己变得麻痹 到了第十天早晨,她忽然听到急促的拍门声。 对,是拍门,不是敲门,那声音带看一种童横的犀利,让人心里涌起一种紧迫的恐惧感。 她听过类似的声音,娘家被抄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拍门声。 “夫人,”管家急急赶到她面前“外面好似有些不妙,像是逆党。” “是吗?”她倒是非常从容,其实,她并非没料到这一天,结果只有两种,不是好,就是坏。 “夫人,快换身寻常的衣衫吧。”管家道“一会儿请藏在仆婢中间,不要出声。” “为何?”周秋霁凝眉。 “丞相吩咐过,要保护夫人,逆党此次前来,定是要捉拿夫人,威胁丞相,田庄上下理当掩护夫人。” 原来江映城居然为她做了如此周全的打算 呵,她倒是低估了他的关心。 在这绝境之中,能得到如此关心,她的心底不由得涌起一丝暖意,之前他对她的种种折磨,仿佛在这一刻,都可以烟消云散。 “知道了。”周秋霁微微额首“一会儿逆党进来,你们也不要过于反抗,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保住性命要紧,快点吩咐下去。” 管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躬身去了。 周秋霁连忙寻了一身布衣出来,匆勿换上,肥大的棉袄加上花布的包头,真把她衬得像个农扫了。 她听见大门呕嘟一声打开了,似有千军万马立即涌入了院中,喧嚣鼎沸,铁蹄铮铮。 透过窗纸,她看到模糊的人影,黑压压一片,来者想必气势汹汹。 “官爷,敢问有何事?”管家的声音。 “请你们夫人出来一见。”似乎是为首军宫的声音。 “夫人此刻不便见客。”管家回答。 “叫你去请便去请,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军官吼道。 “管家,来者何人?”一名女子问道。 “夫人,也不知这是谁,非嚷着要见您——” 她明明人就还在一房里,哪里又冒出来另一个夫人? 周秋霁偷偷推开窗捅,想看个仔细。 院中,果然有一披着狐尾大氅的美丽女子,从对面厢房走出来。 这女子她曾见过,不过是府中一名婢女,此刻却冒充夫人,想必也是江映城的安排吧? 他为了护她周全,不惜贡献出忠心的婢女,万一这婢女为此伤了性命周秋霁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她想到了娘家被抄的那天,父亲塞给她一个包里,叫她从后门快快逃走,可她选择留下来,跟家人待在一起。 从小到大饱读诗书,书上从没教过她逃避,只说,是人都应该有勇气。 那时候,她没有抛弃家人,此刻,她也不会任由一个无辜的女子替她受罪,自己却躲在这里。 “等等——”她将房门一把推开,高声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她,目光中充满惊讶。 周秋霁就这副朴素无华的打扮,轩然步至院中,昂头注视着那马首的军官。 军官半信半疑地瞧着她,又瞧瞧方才的婢女。“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的丞相夫人?” “我府中仆婢甚是忠心,换了我的衣衫,想替我掩护。”她毫不畏惧道“京中认识我的人甚多,你只需找一、两个我父亲的旧识,一辨便知。” 军官跃下马来,往她身上细细打量了片刻,忽然拔出长剑,直指她的咽喉。 四周诸人倒吸了一口气,霎时都僵住了,但她的心,依旧沉静。 见识过鲜血与死亡,她早就不再害怕刀光剑影,此时此刻,任何人、任何物都威胁不了她。 “我若在你身上轻轻划一刀,便知你的真假了。”军官阴森笑道“若你是假的,他们定不会紧张。” “那你就试试好了。”周秋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我是真的,丞相绝不会晓过你” 军官凝了凝眉,仿佛被她这话镇住了,剑锋逼近唯心处的同时,似乎微颤了一下。 她不知道接下来对方会怎样,也许真的一剑刺过来也未必可知,她只奇怪为什么自己心里没有丝毫恐俱,这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一要保住这庄子上下周全,至少,不能连累无辜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忽然听到啊的一声,那把剑应声而落,鲜血浓到了她的脸上。 血?哪儿来的血?是她的血吗? 周秋霁定睛一看,却发现一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羽箭,正中方才那名军官的手臂,鲜血正从伤口喷涌而出。 接着另一队官兵鱼贯而入,门阶处,江映城正负手而立,淡笑地望着她。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连她也不知为何他出现得如此及时,仿佛他早就潜藏在附近,或者,是上苍派他来救她于危难之中。 周秋霁忽然觉得眼眶湿润,十日未见他,恍若隔世,他给她的感觉,如此熟悉却又陌生。 “哭什么啊?”江映城踱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珠。 两路官兵已经展开惊天动地的厮般,他俩却这样安静地对视着,刀光剑影仿佛化为虚幻的背景,与他们毫无关系。 她驻足不动,知道他这样微微地笑着,就表示就算处境再危险,他亦有办法护她周全。 曾几何时,她一直渴望遇到这样的男子,可现在,她却希望从来不认识他。 “京中一切都安稳了?”半晌,周秋霁才低低地问。 “处理好这里,一切都安稳了。”他笃定地答道。 第七章 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消息,此刻终于尘埃落定,有了好的结果,她本该欣喜,不知怎地,却笑不出来。 这十日,大概是她婚后度过最最平静的日子,她就像真正的女主人,在盼着自己的丈夫凯旋而归。但过了今天,或许他又如从前那般折磨她,让她无处可逃。 “秋霁——”第一次,江映城这样亲昵地唤她的名字“没想到你这样沉得住气。” “你以为我会怎样?”面对他的夸赞,她难以形容心中的滋昧。 “其实,这是个好机会。”他忽然道。 “什么机会?” “逃走的机会。”他凝望着她“你懂的。” 不错,这里是京郊田庄,不是当日守卫森严的丞相府,她要是想逃,应该很容易。 可她仿佛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愿记起。 她宁可假扮他的妻子,留守在此,默默等待他归来,哪怕这十日危机四伏,随时会有逆党冲进来要了她的性命。 “为什么?”他的眼神变得深远,郑重地问。 老实说,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晓得她像是着了魔,有股莫名的力量引着她,让她不得不留下来 “或许这就是我的脾气吧,别人在危难之中,我容不得自己独自逍遥。”周秋霄听见自己答道。 “你还真是忠肝义胆、古道热肠啊。”江映域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其他“比如上一次,你明明知道酒中有毒,却饮了下去,救了我一别忘了,我一直视你如仇敌。” 对啊,还有上一次。 假如,她犯一次傻,尚可说明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那么第二次呢?没准将来还会再犯第三次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微闭双眼,不敢继续深究答案。 其实,答案早已浮出水面,只是,她不愿面对而已。 她喜欢他、喜欢这个冷绝薄情的男子当初,在紫藤花开的季节,她就对他一见钟情了。 喜欢一个人只是一种感觉,或许,她喜欢他竹露风清的模样、喜欢他吟诗抚琴的才情、喜欢他对那名故去女子的痴心 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忘记他对自己的薄情,甚至兀自幻想,希望有一天,他不会对自己这样无情。 可她能如实告诉他吗?这一切,只能变成她的小秘密,私藏心底,就像她童年时私藏在布囊中的萤火虫,独自观赏,直至有一天,萤光熄灭。 “很简单,”周秋霁微笑地答“我希望你能替我好好照顾昭平的家人。” 多么充分的理由,她庆幸自己迅速找到了这样一个搪塞的理由。 “夫人——”小竹走进来,搁下一只精美的罐子“奴婢伺候夫人更衣吧。” “这是什么?”周秋霁摆摆手,要她先不急,目光好奇地瞧着那只罐子。 “是香料,雪娇小姐叮嘱奴婢一定要拿过来,替夫人点上。” “我从不熏香,”她燮眉表示“雪娇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 “雪娇小姐说了,这香料不比寻常的东西,最能调和夫妻之间的感情,增益闺房之乐。”小竹一字一句地道“小姐命奴婢一定要替夫人点上,否则,要责罚奴婢的。” 呵,不会是什么暖情香之类的吧?周秋霁不由得淡笑。 她很明白徐雪娇又在搞什么鬼,自京郊回府后,她与江映城之间风平浪静,她不生点什么事端就闲得难受。 “奴婢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夫人听了可不要生气。” “说吧。”她懒懒地靠在树上“你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差这一句。” “夫人可曾听过府内的流言?”小竹有些尴尬,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哦?是什么?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周秋霁满不在乎道。 “大家都说丞相与夫人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犹豫片刻才说出口“还说丞相会娶夫人,不过是为了朝政,出于无奈的权宜之计。” “这话越发好笑了”她打了一个呵欠“我娘家已经失势,哪里还有利可图呢?” “这个奴婢就不懂了,只听他们议论,转述给夫人听罢了。” “你还有什么要转述的,一并说了吧。”周秋霁盯着对方的脸。 小竹不由得脸红了。“不瞒夫人说,雪娇小姐送来这香料,也是为了替夫人澄清谣言啊。” “哦?此话怎讲?”她凝眉问。 “这香料,实为暖情香,若夫人夜间肯与丞相点了,就说明谣言不可信,两位是货真价实的恩爱夫妻。”小竹躬身答。 原来徐雪娇是这心思,正着行不通,就反着来,总之,非要证明她和江映城假扮恩爱夫妻,便高兴了。 “好,你把东西搁那香笼里吧。”她顺意道“一会儿丞相打书房回来,你便点上吧。” “是。”小竹应了一声,立刻忙碌起来。 烛光之下,周秋霁细细打量这丫头。都说她和故去的苏品烟尚似,也不知哪里最相似。 这丫头今天的打扮仿佛仔细收抬过的,那身衣裙也像极了画像上的,非一般奴婢穿着。 “小竹,我看你这衣裳不一般啊,是入府以后添置的?” “是雪娇小姐替奴才添置的。”小竹脸红道“本来,奴婢是不敢擅用此等上好衣料的,可雪娇小姐说说奴婢在夫人屋里伺候,自与别的丫鬓不同,所以要郑重些。” 看来,这丫头也很明白徐雪娇的意图,只不过她尚未与江映城见面,若见了,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周秋霁正思忖着,忽然帘外一阵脚步声,江映城披着斗蓬走了进来。 “外面下雪了,”他笑道“今年第一场雪。” 她连忙起身,迎了上土?看到他的斗蓬上积了一片细雪,在烛光下莹白发亮。 “夫君今天倒早,”她轻轻替他弹去细雪“平日不在书房忙到深夜,是断不会回屋的。” “下雪了嘛,特意来告诉你一声。”江映城今晚的心情似乎极好,双眸亮晶晶的“记得你说过,最喜欢观赏初雪了,我已叫他们暖了酒、备了些小菜,与你一同观赏。” 他这个样子,倒真像是爱她至极的丈夫,如此细心入微,记得她的喜好。 有时候,与他假戏做久了,仿佛也成真了,活在一种混混沌沌的虚境中,自欺欺人。 “夫人,由奴婢来吧——” 周秋霁刚替他把斗蓬摘下来,小竹便上前接过去,看似乖巧无意,却像预谋已久,迫不及待要他注意到她。 江映城看见了小竹,果然,怔了一怔。 她曾经设想过此刻的画面,不出所料,跟她估计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在她的想象中,他会更沉得住气一些。 然而,她错了,他见到与故人自似的那张脸时,如此难以自持。 “你”他看看小竹,半晌才出声“你是谁?” “奴婢小竹,是雪娇小姐派来伺候夫人的。”她连忙嫣然一笑。 “哦”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怪不得没见过你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里?” “奴婢沁州人,今年刚满十六。”小竹满面娇羞,看上去十分可人。 “小竹,你下去把酒菜端上来吧,我与丞相要赏雪呢。”周秋霁忽然吩咐。 江映城抬头看着她,那丫头也十分诧异,仿佛没料到她居然会打断他俩。 但周秋霁假装不觉有异,打起帘子,对外再吩咐道:“来人,帮小竹姑娘一把——” 小竹无奈,只得对丞相欠了欠身,前去布菜。 江映城一直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又是好一阵沉默。 “像吗?”周秋霁低低地问。 “什么?”他终于回过神来。 “有几分像?哪儿最像?”她微微笑。 他垂肩,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涩涩的抿了抿嘴唇。 “其实,也不太像撒盐拟雪,未若柳絮。” “只是这样,也足够让你恍神了。”周秋霁不由得感叹。 “我不过多看了她两眼,”江映城恢复谈笑自若“你这样的语气,倒像是在吃醋” “她是你那宝贝表妹特意买来的,还穿了一身那样的衣裳。”她亦笑“你该明白了吧?” “她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丫头?”他这才忆起。 “我该如何向雪娇交代呢?”周秋霁故意问。 “有什么可交代的?”他轻轻松松坐到榻上“她送你的丫鬓,你就留着使唤好了。” “你要喜欢,我可不敢把她当丫蓑。”她努了努嘴。 “再说,我可真要当你吃醋了。”江映城把话题岔开了去“来,一块儿赏雪吧,难得这样空闲的夜晚。” 周秋霁但笑不语。 一会儿,小竹引了几名丫鬓进来,布上酒菜后又退了出去,他们便坐在窗边赏雪。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大红灯笼,把天空映成一片彤色,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撒在恍如红霞的光亮之中,美得动人。 江映城又嫌太过最静,命府上的伶人在廊詹下吹萧抚琴,曲调幽婉,配合雪景,别有一番滋味。 三更过后,酒菜吃了大半,周秋霁眉心涌起一阵倦意,打了个呵欠。 “怎么,乏了?”江映城看着她“那你歇着吧,我回书房去了。” “今晚你可走不得。” “怎么了?”他不解其意。 “你表妹派来的眼线就在外边呢门她指了指小竹“我们新婚燕尔的,你天天歇在书房里,不教人怀疑才怪。” “也对。”江映城思付片刻,点了点头“前阵子你中毒,我还可说是因为你养病的缘故,现下可再也找不到借口了,既然如此,今晚我就留下吧 “那你可得跟我挤一挤了,”周秋霁笑道“若你在地上打地铺,同样会惹人怀疑。” “大雪天的,叫我睡地上?”江映城亦笑“夫人,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家相公的?” 她瞪了他一眼,遂站起身来,隔着帘子唤道:“小竹,快端些热水来,丞相要歇着了。” 候在外头的丫头闻声而动,立刻捧了热气氰氦的水盆进来,伺候两人梳洗更衣后,小竹将暖清香点上,用风罩子遮住。 周秋霁看了她一眼,心里微动了一下,却没有作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大概是不愿引来徐雪娇的猜测,又或者 其实她心里愿意这样。 所谓暖清香,真的有用吗?呵,管他呢,就试试吧,她这辈子还没见识过呢。 “奴婢就在詹下值夜,”小竹欠身道“丞相与夫人夜半若有吩咐,可随时唤奴婢。” 值夜?呵,说是监视更贴切些吧? 周秋霁看向江映城,他只淡笑着不回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八章 一会儿奴女刻门都散了,烛光熄暗,房门紧闭,只剩他俩。 江映城移步至床边,径自往被子里一躺,倒很不跟她客气。 她感到双颊有些微红,毕竟,这还是第一次与男子同床而眠,她甚至不敢正视只穿看中衣的他,但此刻的情形,又容不得她害羞。 “夫人想睡里边还是外边?”他瞅着她,调侃地问。 “妾身随意,一切以夫君的习惯为重。”周秋霁低下头回应“毕竟夫君在外辛苦,断不可误了明儿个早朝,妾身就算一夜不眠也不打紧。” 他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的一角,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跟了过去,硬着头皮,侧躺在了床缘边。 她的身子紧绷绷的,一颗心跳个不停。虽是下雪的夜里,却不觉得很冷,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 那暖情香的昧道似乎已经散发出来了,房里弥漫着一种缠绵的花香,让人闻之酥酝麻麻,沉沉欲醉。 她听见江映城的呼吸声,起初甚为平静,此刻却越发急促起来,她还从没听过他如此的声音,仿佛猛兽低嗅,与平时斯文谦和的感觉大相径庭。 “你熏的什么香?”他嘶哑地问道“怎么闻着这般不对劲” “是小竹”周秋霁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前所未有的柔媚“小竹撒的香” 他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香炉前,掀开风罩子,想让那香快点熄灭,然而一时之间气味直往上窜,他冷不防又吸进了一大口,整个人猛地怔住了。 “夫君”她看着他僵住的背影,担忧地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依旧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仿佛瞬间化为石像般。 周秋霁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顾不得许多,亦跳下床来,挪步上前。 她脚下有些发软,失去了平日的气力,勉勉强强才来到他的身畔,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他及时伸手,扶住了她,这一刻,她离他好近好近,他的呼吸都吹落到她的脸上,浓郁而炽烈。 “映城”她抬眸看他,昏暗中,却看不真切,只觉得他的两只眸子溢出火一般的光芒。 她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唇吻已似雨点般落下,洒在她的面庞上、脖子上 暖清香,原来,还真能让人如此动情。 她嘤咛了一声,只觉得此刻那般难堪,却又让她如此迷醉。 他的双臂紧紧抱着她,十指像要掐进她的骨肉里,强烈的气息仿佛要将她给吞没,她就像陷入了风卷残云的漩涡,无力却也不想自拨。 其实,她可以早点告诉他的,如此一来就能即时阻止,但她就是放纵至此,大概在她的下意识里,默默盼望着这一刻吧? 原来,她这样喜爱他,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不惜出此下策,枉纵手段,牺牲尊严只为了这片刻的欢愉,为了这让她想来便心酸的假象。 有用吗?今夜之后,他大概会更埋怨她、更恨她吧? 然而,她沉沦于此刻的温柔旖旎,不愿多想,义无反顾 嘶的一声,她的衣衫被他猛然撕裂,luo肌露在雪夜的寒凉中,却似得到温柔的抚慰一般,让她的燥热稍微纤解。 “映城——”她的樱唇贴到他耳边,唤他的名字,娇吟柔软得像要渗出水来,蛇一般的柔黄攀上他的肩,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中衣不知何时也滑落在地,她的胸脯贴看他精壮的身躯,无物阻档,像有一道电流贯通两人的全身,惹得他俩同时颤票。 江映城仿佛瞬间清醒过来,身形僵硬,凝视着她。 他眸中依然有火焰,却很明显的,他在强抑火焰的燃烧,让自己从暖情香中挣扎出来。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他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双臂猛然一推,逼她脱离他的怀抱。 她的身子霎时失去平衡,重重摔到地上,膝盖磕到冰冷的地砖,像骨裂一般,泛起一阵撕心的刺痛。 然而,更让她心裂的是,他已快速抓起衣裳穿上,如一道闪电夺门而去,没再看她一眼。 “丞相——”门外,传来小竹的惊呼声,冷风顿时灌了进来,帘帐一阵摇曳。 周秋霁这才觉得,外面真正下雪了,因为,此刻她才深深体会到雪夜的冰寒。 周秋霁望着膝上的琉青,大夫说并无大碍,没伤着骨头,只是皮外伤。 可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疼,仿佛一世也好不了似的,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表嫂——”徐雪娇笑盈盈地不请自来,坐到榻边,故作关心地将手中的药包敷在她的膝上“昨儿个得了个药方,听说最能活血化瘫的,只要每日把这些药草烫热了,用纱布拧成团,连悟七日,一定痊愈。” 周秋霁不用想也知道徐雪娇是来看热闹的,也懒得再耗费精力和她揽和,便由着她去。 那一夜,江映城夺门而出,关于他们夫妻不睦的流言终于得到了证实,成为了府中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前,她一直普他守护着这个秘密,此刻,全都豁出去了,好像也不怕了。 他自己都不在乎,她又何必在乎? 呵,原来苏品烟在他心中如此重要,他宁可替一个死人守节,也不愿意与她亲热仿佛,她砧污了他似的。 亏了她主动投怀送抱,不惜贞节,原来在他眼里,这一切一文不值。 她真傻!枉称聪明盖世的才女,原来傻成这个样子,傻得不可饶恕! “你那晚到底跟表哥起了什么争执?”徐雪娇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说表哥这些日子一直回避你,唉,真不知该说什么,妹妹我真替你担忧啊。” “有什么可担忧的?”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大不了将我休了,给别的女子退位让贤。” 周秋霁淡淡看了徐雪娇一眼,或许是她语气犀利逼人的缘故,徐雪娇幸灾乐祸的表情略略收敛了一些。 “妹妹药送到了、话也说了,没事就请回吧。”她靠到榻上“大夫说我要多休息,伤处才好得快。” 徐雪娇悻悻然站起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颇为尴尬。 “夫人,”小竹匆匆打起帘子,向她享报“前厅来了客人,丞相请夫人前往一见。” “客人?”她不由得意外“什么客人啊?我这几日摔着了,不便见客。” “说是丞相的童年故友,一位姓苏的公子。” “苏哥哥?”徐雪娇瞪大眼睛“是苏品墨哥哥吗?” 周秋霁瞬间怔住,这名字与苏品烟只差一字,两人有什么关系吗? “对对,奴婢听丞相是叫对方什么墨来着。”小竹连忙答道。 “啊,果然是品墨哥哥”徐雪娇满脸惊喜“没想到,他竟进京来了!快,引我去一见! “小姐”小竹拉了拉她的衣袖“丞相是想请夫人去一见。” 徐雪娇这才回过神,转身看着表嫂,喜欢恶作剧的她,双眸又开始乌溜直转。 “表嫂,你可知这苏品墨是谁?” “听名字大概也能猜到了。”她有些意兴闹珊“你们故人相见,我就不便打扰了,小竹,你去与丞相说,我这膝盖疼得很,一时下不了床,抱歉怠慢贵客。” 徐雪娇本来想看好戏,却见她如此兴趣索然的模样,原本的兴奋劲儿霎时被泼了冷水,不由得口中唯诺,遂与小竹去了。 一连下了几日雪,这会儿倒是消停了,灰蒙蒙的天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周秋霁望着窗子发了一阵子呆,神情有些恍惚,她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可此刻,整个人却迷茫起来。 “夫人——”似乎是小竹回来了,在外高声道:“有客求见——” “不是跟你说了,我有伤在身,不便见客。”她燮眉地说。 “江夫人,”一个声音轻轻暖暖的飘入她的耳际“妾身纤樱,受我家公子派遣,前来探望夫人,还请夫人拨冗一见。” 她不由得直起身子,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像极了一个从小到大、与她最最至亲之人。 望向门帘处,出现了一张俏皮明丽的面孔,正对着她娇憨而笑。 周秋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是恍惚中出现的幻觉?这、这女子与妹妹简直一模一样。 “给丞相夫人请安。”自称纤樱的女孩径自跟进门来“还望夫人原谅妾身冒失,只因我家公子带了许多礼物,嘱咐我务必当面赠予夫人。 “冬冬、痕?”周秋霁情不自禁地唤道。 “夫人,妾身名叫纤樱。”女孩双手搭在裙前,道了个万福。 不,分明就是冬痕,她若认不出来,可真是脑子坏掉了。 “小竹,你下去吧。”她立刻会意“我与这位纤樱姑娘说会儿话。” 小竹听命掩门而去,见状,纤樱姑娘不由得吐舌一笑,挨紧看她坐了下来。 “鬼丫头,真是你?”周秋霁瞪看对方“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嘘——”周冬痕示意她轻声,以免被外面的人听见“无论如何,二姊你要记着,我如今叫纤樱。” “你刚才说,你是跟随苏公子的人?”只觉得不可思议“堂堂相府三小姐,为何去扮演丫头?” “不是丫头,”她猛摇头“是侍妾。” “什么?则周秋霁惊讶得不自觉提高音量“你说什么?” “二姊听到什么,妹妹便说了什么。”周冬痕巧笑。 “你疯了?”气不打一处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如此荒唐,怎么跟爹娘交代?” “就当我爱慕苏家公子好了,”她叹了一口气“二姊你就别问了。” “我明白了”周秋霁凝思细想,其实,不难想到答案“是为了当年那件事吧?” 周冬痕看看三姊,半晌,才点了点头。 “看来,二姊也知道当年那女子是谁了,没错,当年是我害了她,苏夫人痛失爱女,神志不清,苏家最近又遭遇了一些麻烦事,我想,我该帮帮他们——” “帮忙归帮忙,你也犯不着去做什么侍妾吧?”周秋霁一颗心悬了起来“那苏公子是苏品烟的哥哥?你跟他,你们” “二姊别担心,妹妹还不至于做出有辱家门的事来。”周冬痕道“过了这阵子,待苏家解决了麻烦,我自会全身而退。” 她该说什么?是孽?是缘? 当年一桩阴差阳错的冤案,倒把她们姊妹俩卷入深渊,无法脱身。 周冬痕倒替她担忧道:“你与姊夫成亲的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我方才在前厅听闻,似乎你们最近发生了口角?你膝上这伤不会是姊夫弄的吧?” “夫妻相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周秋霁故作云淡风轻地说“前日是吵了两句,过几天自然会好的。” “方才你没来,那个徐家大小姐倒迫不及待地迎出来了,”她于向观察人事入微“我瞧她那模样,像把自个儿当成相府的女主人了。” “她是自幼爱慕她表哥没错,”笑了笑“不过你姊夫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哦,”闻言,周冬痕这才放心的额首“那就好。” 虽然这番对话听上去并无疏漏,但周秋霁知道,她这聪慧的妹子并不会轻易相信她的糊弄。 或许是因为她太不会作戏,又或许是她眼眸中透着掩不住的哀伤,冬痕狐疑地瞧着她,像是要瞧进她的骨子里。 冬痕自幼习武,以侠女自居,该不会为了她做出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来吧? 她顿时不安起来。 第九章 京郊的田庄,每到冬季,便有猎狐的习俗。 狐狸生性残忍,时常跳进鸡舍将小鸡全数咬死,最后仅叼走一只,更有甚者,闯入禽鸟的栖所,数十只鸟统统死于它的爪牙之下,它却一只不吃、一只不带,空“手”而归。 为此,农户们都恨死了狐狸,冬季本就食粮稀有,饲养家禽不易,被狐狸这一闹腾,简直没法儿过年了,猎狐习俗便因此而生。 周冬痕听闻猎狐之事,兴趣大起,直嚷着要参与,苏品墨似对她十分宠爱,便替她求了江映城,他自然是应允的,但她得寸进尺,提议弄一个猎狐大塞,拉着二姊与二姊夫也一并前往。 周秋霁膝伤已经痊愈大半,也想藉此机会与妹妹多说说话,便欣然答应。 那一天,又是一场大雪之后,他们三行人在号角声中跨上骏马,蓄势待发。 “听闻狐狸甚是狡猖,要猎到一只不太容易,”周冬痕道“不如咱们便以日落之际为限,谁猎到最多,便算谁赢,如何?” “胜者有何奖赏呢?”苏品墨在一旁笑问。 他是名十分俊美的男子,与江映城相比毫不逊色,但他不似江映城这般温文,神采外放,言词也颇为风趣,如灿日明霞。 “妾身一时想不出有趣的赌注,”周冬痕看向江映城“丞相身为东道主,一切听丞相的吧。” “品墨,不如这样吧,我书房那幅苏轼的真迹,你喜爱已久,若你得胜,我便赠送于你。” “哦?”苏品墨不由得惊喜“你真舍得?好好好,若我输了,我家中若有你看中的东西,无论什么,你&#x5c3d;&#x7ba1;童去。” “别的也不差什么,只是”沉默片刻,他眉心微楚“你家中那张月牙古琴,我倾慕已久。” “那是品烟的遗物,”苏品墨怔了怔“只怕我母亲不舍得。” 苏品烟的遗物?呵,难怪了,教江映城倾慕至此。 周秋霁在一旁听着,心头微微一紧,更不由得泛酸。 “但我方才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了,也不会食言,”苏品墨复笑“你真赢了这一局,无论如何,我会劝说家母割爱的。” 江映城额首,目光中满合感激。 “不如两两一组吧”周冬痕忽道“妾身与我家相公一组,丞相自然是与夫人一组,如何?” 说完,她忽然偷偷向二姊使了个眼色,笑意深长。 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周秋霁有些迷惑,但言已至此,虽然她不擅骑射,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江映城策马并肩而立。 号角声再度响起,引路的猎户一声长啸,马儿齐奔。 周秋霁挥着鞭子,跟在江映城身后,穿过积雪的小桥,眼前出现一片灌木林,周冬痕与苏品墨往西而去,江映城却忽然拉紧缓绳,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他们往西,我们便往东吧,”他决定着“否则都集中在一块儿,也分不出什么胜负。” 她点点头,随他改了方向。 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妹妹的用心了,所谓猎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实际上妹妹是希望借机让她跟江映城多相处。 在这冰天雪地的境地里,两人齐心协力做着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增进感情吧? “狐狸性灵,最知时节,像此等雪天,白狐较为肆意,因为雪色可为它的毛色做伪装。”江映城朝着她说着“必须盯紧雪地,稍微发现异动,便拔箭射出,容不得迟缓,机会稍纵即逝。” “没想到你对猎狐如此在行。”她笑道。 “从前在沁州的时候”他眼光放远,似被勾起回忆“我与品墨他们也时常猎狐,不过沁州四季常青,以青狐出没居多。” 品墨他们?也包括苏品烟吧? 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他与心上人策马飞驰,说说笑笑的,好不快活自在。 周秋霁正想得出神,忽然感到一片寒意落到她的发上,天空又下起雪来了。 “这天气可真是糟糕,”江映城叹道“看来今天是猎不到什么了,白忙了一场。” “说不定一会儿这雪就停了。”她看看四周“先找个地方避避要紧。” 此刻猎户已四散,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难得的独处。 “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他示意道。 她不禁好奇,随他急行了一会儿,便见前方出现了一间山神庙,坐落在稀疏的枯木中,真是一处寂静的所在。 虽然冷僻,但庙中香火倒挺旺的,可见四周猎户常来供奉,倒不至于荒废了。 “此处虽为庙字,却是猎户们歇脚的地方,”江映城引她步入其中“过往之人都很自动地把干粮、泉水、木柴等物放置于此,以供彼此需用。” “口自们今天空手而来,倒不好意思了。”周秋霁果然看到庙中物品齐全,难得的是还备有干净毛毯,让人望之心生暖意。 “回去以后,我再派人带些东西过来添补,当下不必拘于小节。”他笑道。 他脱了大氅,很利落地升了葺火,再取了泉水、肉干、地瓜等食物,在火上现烤,没多会儿,泉水烧沸了,热腾腾的吃食也有了。 她一直瞧着他,没想到他也能干这些脏重的粗活,不知为何,看着他陀进忙出的,她忽然有些感动一仿佛他们真是寻常夫妻,他在做着一个丈夫常做的事。 “过来啊,傻愣着做什么?”江映城抬头对她莞尔道。 他捕了毛毯在葺火旁,打扫干净,供她席地而坐。 “从前,你与苏姑娘也常到郊外狩猎吧?”周秋霁忍不住问。 他一怔,没料到她会有胆子提起。 “品烟虽然外表文静,却最喜欢做些活泼之事。”他沉吟片刻,终于道“我自幼瘦弱,她便拉着我一块儿狩猎骑马,倒让我受益不少。我记得有一次也像今天这般,天气忽然变得很恶劣,我与她在山间小屋避雨那天晚上,我们一宿未归,促膝秉烛夜话,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这辈子都记得。”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语意却凝重得像一颗灰色的水滴,一直滴到人心最深处,描述的情景也是那般平淡,不加任何浓墨重彩,但就是听得让人动容周秋霁发现自己竟如此羡慕苏晶烟。假如,这世上有一男子,能够记得她曾说过的每一个字,她便死而无憾了 “你对苏品烟深情至此,难怪,那天晚上你不肯”她低低感慨。 她用了很轻很轻的声音,想让他听见,却又不想让他听到,然而矛盾之间,他还是听清了。 “那晚怪我唐突了。”他答道“你也别太介意府中的议论,或许,这倒是好事,他们都知道我们不睦,日后我放你离去,你再嫁也容易。” 没错,这样对她的名声,倒有好处。 周秋霁酸涩而笑,拿了一块肉干嚼在嘴里,却食不知味。 吱吱吱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幼兽的憨呜,却近在咫尺。 江映城显然也听见了,他示意她坐在原地不要妄动,悄悄起身,四处梭巡。 那呜呜声像是从墙角发出来的,奇怪了,这山神庙中,哪见来的幼兽? 墙角杂物堆放处,竟藏有一个洞穴,江映城拿了干柴,将那洞口扒开,却见几只雪白的绒团乍现眼前。 “呀,小狐狸”周秋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当然也看到了。 没错,那毛绒绒的、晶莹可爱的,不是狐狸的幼崽,又是什么? 她忍不住起身上前,抱起一只,又伸手数了数,洞穴之中,竟有五、六只之多,然而,雌狐却不见踪影,许是到雪地里觅食去了,把一窝宝贝留在了这里。 “好好玩啊”周秋霁开心笑道“幼年我曾养过猫昧,有一次也产下了一窝小猫。” “你喜欢?”江映城凝眸瞧看她,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她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天真“狐狸可是天底下最最恶劣的动物。” “动物小的时候都很可爱。”她可不以为然。 “我们可真是走运,不必亲手射狐,一下倒得了这五、六只,品墨他们肯定比不上了。” “怎么?”闻言,周秋霁的脸瞬间一垮“你要把这些小狐狸带回去?” “我们是出来猎狐的,别忘了。”江映城察觉了她苍白的神色。 “可是——”她嚷道:“幼子无辜。” 别说是小狐狸,就算小豹子、小老虎,也是一样讨人喜欢的,这样断其性命,她真不忍心。 “它们长大以后祸害人间,你便知道今日错了。”他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或许她的想法是有些幼稚,但他此刻也未免太过铁石心肠了。 “是啊”周秋霁咬了咬唇“你得拿它们去赢了苏公子,换得你的月牙琴。” 江映城敛了皱眉,并不说话。 “好吧,你叫人来把它们带走吧,”她转过身去“不要让我看见就好了。” “在你眼里,我原来这样无情。”他叹了一口气“我怎会同顾生灵性命,只为了一己之私?” 周秋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他会如此回答。 “就依你好了,”他微微笑“那只古琴,我不要也罢。” “可是可那是苏姑娘的”她不禁结巴起来。 “有些东西,并非一定要得到,”江映城摸摸小狐狸的脑袋“品烟的一切,已经深烙我心底,得之不过念想而己,失之,亦无损想念。 这样的答案,对她来说,简直是夭大的惊喜。 无论他是为了慈悲,还是为了她,他肯放弃关于苏品烟的念想,已经是难于上青天的事了吧? 她,心下深深满足。 江映城发现自己从来不曾这样喜欢回家。 从前,这座府邸只是他的住所而己,但现在仿佛有了不同的意义,每日下了早朝,他不再沉溺于国家大事,而是急于回府。 似乎心里有了什么牵挂,蛛丝一般牵绊着他,虽然只是极细极细的一点情景,却有一种强大牢固的力量。 他惊异于自己的改变,却不知为何会变。 他只知道,每次回家之后,总忍不住去瞧一瞧偏厅里、游廊下、花草芳菲中,是否有那抹素雅的身影,他会驻足看着她好一会儿,却也不想引她察觉。 本来,她应该是他的仇敌,为何,会产生这样的留恋? 或许,是他太过孤单了吧。这些年来,一直周旋于朝堂之事,独自处于惊涛骇浪之间,其实内心也有脆弱的一角,他总是羡慕那些有家有口的官员,不论高升或者罢默,至少,有人作陪。 现在,他也有了自己的妻子,虽然有名无实,但在那次季涟之乱中,周秋霁的表现的确像与他生死与共的妻。 记得那时候她在田庄等他,为他照顾满门上下,仿佛是他最最安定的后盾,让他可以在前方放手一搏。 至今他总能想到那个画面,当他冲进田庄,在危机四伏,中看到她的纤纤素影,他俩四目相交,那一刻,再多的惊天动地也平静了下来,如同雨后的湖面,绿水清浅。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她产生了一点依恋,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瞧着她,哪怕她在做一些极为寻常之事,比如斟茶布菜,他也痴痴地看着。 第十章 “丞相,夫人在库房呢。”一进府第大门,他又开始不自觉地寻找她的身影,管家仿佛很明白他的心思,对他道:“夫人说,年关就要到了,得清点一些东西以备节礼,丞相不想去瞧瞧吗?帮夫人出出主意也好。” 他的心思已经这么明显了吗?就连一向老实的管家,也看得出来? 江映城敛了敛眉,并不回答,但脚下却忍不住往库房去了。 周秋霁正在忙碌着,四周的箱子层层迭迭堆积如山,她逐一清点着物品,吩咐仆婢抄录妥当,重新贴上标签,态度从容。 他本不想打扰她,只想就这么注视她一会儿,然而,她却像心有灵犀,在忙时中忽然回过头来,一眼便发现了他。 “夫君回来了。”周秋霁微笑道:“真没想到,这库房的东西如此之多,咱家的底子还真殷实呢。” 咱家?呵,她可不可以别用这么亲切的字眼,听得他心头又是微微一热,仿佛她是他真正的妻。 “都是皇上赏的,或者同僚送的。”江映城连忙正了正心神说“我本就是一穷二白之人,也分不清这些东西的好歹,夫人此刻正好帮忙清点清点。” “方才我寻出一架双面绣屏,正面是春日牡丹的图案,反面却是雪夭红梅,想着上次你说过,崔尚书的夫人喜欢这个,不如就当节下的礼物送到崔府,也不枉你与崔尚书一向交好。” “你作主吧。”他额首。 “还有宫里也需要打点一二,别人倒也罢了,唯独皇上跟前的穆公公,一向很照顾咱们府上,我瞧看这套鼻烟壶不错,玻拍做的,通透可爱,不如就送这个作礼吧。”周秋雯又道。 “甚好。”江映城再度点头。 说实话,他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时刻,她絮絮道着些家常话语,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寻常百姓家里,不都是如此相处吗? 从小到大,他最最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时刻,有一个至亲的人,处处为他打算,而他,心底默默欢喜。 “口夷,这个抽屉怎么打不开?”周秋霁忽然道。 “我来——” 他正跨步上前,然而还是晚了一刻,她一个用力强拉,生锈的把手猛地掉了下来,硬生生把那纤纤柔指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仆婢一见,立刻大惊失色,围上前来。 江映城凝眸,抢先一把将她的玉腕握在掌中,仿佛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疼痛窜上心头,割了他自己一般。 “没用的奴才门他忍不住对仆女刻门吼道“这等杂事还要主母亲自动手,你们闲在一旁都是木头?” 仆女刻门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连忙跪下请罪,脸色无一不煞白。 “不必责怪他们,”周秋霁仿佛全无疼痛,依然笑道:“是妾身好奇这抽屉里装了什么,一时心急而已。” “还杆在这儿干什么?”江映城对那群仆婢吩咐“赶紧童药来门 仆女刻门都慌了手脚,应声纷纷往外跑,一会儿的工夫,倒全都不见了,库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不过划了一道小口子而已。” 她说得轻巧,但在他眼中却越发感到疼痛,鲜血变成红色的珠子,一颗一颗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裙衫上,让他觉得惨不忍睹。 江映城捧起她的皓腕,也顾不得许多,嘴唇贴近她的指尖,一口合住,轻轻吮着,替她止血。 这刹那,他仿佛被电流贯穿了全身似的,打了个寒哆,而她,也僵住了。 他忆起被迷香勾了魂的下雪夜,似乎也是这样的感觉,那一次,还可以骗自己说是被下了迷香,但此刻呢? 他如此清醒,却仍旧情不自禁,这说明了什么? 江映城发现自己不敢深思,也不愿深思。 这世上,有万千女子,他爱上哪一个都不为过,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个与他刻骨仇恨的记忆纠织在一起的女子,就算他能原谅全部过往,终究无法抹去从前 “映城”周秋霁似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莫名望着他,有种受宠若惊的表情。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她的手,退开一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可是,他该怎样悬崖勒马?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克制他当下所有不堪的念头? “以后当心一点儿吧,”他只得佯装冷冷地说“这种事,让下人去做即可,何必亲为?” 周秋霁起初有刹那惊喜,但看他恢复冰一般的面孔,激颤的心情也瞬间冷却,她想,她是误会了。 转眼已到隆冬,苏品墨决定携周冬痕在京中过年,江映城心下高兴,特意叮嘱府中要好好热闹一番,打算从除夕一直闹到元宵。 大概是大年初二那一日,周秋霁记得入宫饮宴回来之后,江映城有些醉了,与苏品墨在花厅里饮茶。 她命人摘了些水仙摆在花厅四周,被暖笼一烤,水仙的香气便越显清澈,闻之亦能解些酒气。 周冬痕最近迷上敲打编钟,苏品墨便购置了一套,摆在廊下供她练习。此刻,无笙无萧,唯独编钟叮叮咚咚的声音,倒是悦耳别致。 苏品墨忽然道:“映城,你收留我俩在京中过年,叨扰了这些时日,为兄总得送你些什么,以表谢意。” “你越发见外了。”江映城靠在椅背上,淡笑摇头“大过年的,何必这样客气?” “纤樱这钟儿敲得有趣,不过,听久了,倒是单调得紧,若是有人抚琴相和,一定更好。” 话刚落音,只见有小厮捧了一副古琴上前,江映城一看,醉意立刻醒了七分,立坐起来。 “上次猎狐之后,为兄便差人回了趟沁州,把这月牙古琴运了来,”苏品墨莞尔一笑“算是新春贺礼吧。” 他怔怔凝视着那把古琴,周秋霁本在一尽力泡茶,此刻双手亦似僵住了般,目光锁定在他脸上。 “上次猎狐,我没赢,你也没输”他上前轻抚琴弦道:“那次的赌约不作数” “听纤樱说,那次你本发现了一窝小狐狸,所以也算我输了,而且,家母近日病情好转,愿意将此琴赠予更懂它的人。” 是呵,天底下,大概只有江映城最懂了一月牙古琴,与那曲<秋水>,试问世上还有谁是知音人?周秋霁心理泛着微酸。 “别傻楞看啊”苏品墨浅笑看催促他“快试试这琴音如何。” 江映城不语,整个人陷入沉默之中,良久方才答道:“好琴配佳人更妙,就像品墨你赠给纤樱姑娘一套编钟,我也想把这琴送给一名女子。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就连周冬痕也转过头来。 “哦?”苏品墨忙问:“你真这样想?” “你不愿意吗?”江映城反问。 “品烟去世多年,你能这样想,为兄应该替你高兴才是。” 众人都看着周秋霁,仿佛都认定了她会是此琴的新主人,周冬痕最为兴奋,连连向二姊眨眼睛。 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男子忽然这样厚待她,倒教她迷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快把月牙古琴端到秋霁夫人面前则苏品墨吩咐小厮。 周秋霁不由得伸出双手,满怀欣喜地迎接属于她的幸福时刻,这一刻,盼了那么久苍天终究没有亏待她。 然而,她错了。 所有人都错了。 “且慢,”只听江映城道:“去把小竹姑娘请来吧。” 猛然回眸,周秋霁眉心凝结着万般惊骇,像被谁重重地抽了一记耳光。 是她听错了吗?他方才吐露的名字,真是她听到的名字? 在场众人也大感意外,不一会,苏品墨率先回过神来,替大家问出心中疑问。 “你在说什么啊,为何要去请小竹姑娘?” “小竹与品烟貌似,这琴赠予她,最合适不过。”江映城的一字一句击打着周秋霁的心尖“我已决定,要纳小竹为妾了——” 轰然一声,她似乎失去了全数听觉,仿佛有千万只蚁,在咬噬着她的耳朵。 好端端的,为何突来这青天霹雳般的噩耗?是幻觉吗?她的确常常作恶梦、常常把人忧天,却没想到会遭遇如此难堪: “你要娶她?”苏品墨亦感错愕“几时决定的事?怎么为兄从未听闻?” “年前就决定了,”江映城镇定淡笑看“只是忙着过年的事,便耽搁了,对了,夫人,你意下如何?” 他在对她说话吗?现下,他终于想起,还有她这个冒牌夫人了? 呵,她的意见重要吗?她有什么资格反对? 周秋霁低下头去,害怕泪水夺眶而出,让她此刻的处境变得更加尴尬。 “厨房里有些水晶梨子,我去削了来——”她连忙赶在情绪尚末崩溃之前,快步离去。 周冬痕立刻跟上她,生怕她会出什么意外。 只是她不知道,此时在花厅里,江映城正望着她的背影,俊颜神情复杂,恰如那乍暖还寒的天色。 “映城,你到底在干什么?”苏品墨按按不住,急问道“真要娶小竹为妾?别告诉我,你真心喜欢她,那样的女子还入不了你的眼。” “我心意已决,过了正月十五,便把事情办了。”他轻轻回答。 “为什么啊?”真是令人直摇头{“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对夫人不满意?我可听说,你是为了夫人才放过那窝小狐狸。这月牙古琴是我们当初的赌注,你当日甘心认输一可见对夫人是十分在意的。” 是的,他在意,在意到可以为了她放弃品烟的遗物。 这说明了什么?想一想,都教他害怕。 他可以再爱、再娶,但绝不应该是她,为何阴错阳差,偏偏是她? 他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现在悬崖勒马还不晚,幸好他还有档箭牌 只是,看到她离去的背影,他为何心中如此难过?仿佛有人用刀子一点一点划着他的心口,却流不出血来。 对她,他应该狠绝,而非难过。 周秋霁知道,听闻江映城要纳妾的消息,府里沉不住气的,不只是她。 果然,午膳过后,徐雪娇寻了来。 “周秋霁门她怒气冲冲,连名带姓地叫“你可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居然连自己的相公都看不住?” “呵”她不由得笑了“人明明是你自己挑的,这会儿却怪我?” 她就猜到有今天,一雪娇表妹迟早会后悔,早知如此,何必作茧自缚? “你真这么笨吗?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那我叫你去死,你是不是真去死?” “表妹,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吧,”周秋霁淡淡答道“把小竹搁我屋里,那些暗地里爱慕映城的女子,她们可得要担心了,本来,若我与映城不睦,她们或许还有机会取我而代之,这下可好了,来了个与苏品烟相貌相似的小竹,那她们就更没什么希望了。” 徐雪娇气得全身发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表哥说,过了正月十五,就把此事给办了。”她继续道:“我想,也该帮小竹把1女奋筹备起来了。” “表嫂,能不能别说气话?”终于放下身段,换了一种讨好语气“咱俩现在应该联于阻止表哥纳妾才对啊。” 第十一章 周秋霁挑眉“如何阻止?夫君心意己决,我等有何能耐让他改变主意?还是乖乖顺从的好,否则,惹恼了夫君,反而更不妙了。 “表嫂还真是个贤妻啊门徐雪娇咬着唇“妹子只是提醒你,现在挽回还有机会,若那贱婢真的进了门,哭的就是你了” “我真的无所谓,”她只觉得心下一片平静“无所谓了” 他与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完成协议之后,迟早要分道扬浪的,又何必过分在意?再说了,她凭什么去争呢?一介凡人,如何跟天上的仙子事宠?呵真是可笑。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们同时抬头看去,便见小竹踏雪而来。 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披着一件新制的红狐斗蓬,明丽的颜色衬得她一张娇颜更加楚楚动人。 “夫人、表小姐——”小竹欠身,向两人一一行礼,但与平日不同的是,行过礼后她马上昂起头来,满脸自得的笑意。 这笑意,让徐雪娇的怒火越燃越烈。 “哪儿来的红狐斗蓬啊?”她的语气满是嘲讽“挺华贵的东西,却披在一个贱婢的身上,真真糟蹋了。” 小竹倒是一笑,从容地回道:“这红狐斗蓬是丞相方才所赠,表小姐若嫌弃奴婢,当初为何要费劲把奴婢买来?” “你”徐雪娇杏目圆睁“你这贱婢敢顶撞我?” “别一口一个贱婢的,”小竹春风拂面“过了十五,表小姐该称我一声小嫂嫂了吧?” 徐雪娇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她用力一推,小竹没提防,打了个踉跄向后倒去。 她的身后本是一片池塘,寒天里结了一层晶莹的冰,无奈这冰结得并不结实,此刻砰然一声,裂了好大一个窟雳,人直摔进冰水里。 这一下,连徐雪娇也吓着了,只见小竹在冰水里扑拍了两下,便往下沉去,不一会儿没了踪影。 “来人”周秋霁连忙大叫“快来人啊——” 她若熟谙水性,定会跳到池中救人,可惜,此刻只得干着急。 江映城听到呼声,连忙率家丁跋来,见状,他也顾不得许多,脱掉大堕便跃进池中。 周秋霁心间一阵紧张,不仅为小竹,也为他。 虽然江映城一副很熟悉水性的样子,可此刻正月寒天,这水碰一碰便让人手指发僵,何况整个人沉浸其中? 她听过许多为了救溺水之人却赔上自己性命的故事,就算是在夏天,不幸也时常发生。 思忖中,几名家丁也纷纷跳到池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终于救上来了,但现场一片凌乱,小竹被冻得已经失去了知觉,江映城与几名家丁亦是嘴唇发紫,披上暖袄也如石像般,四肢难以动弹。 “快,把人抬到屋里去!” 周秋霁指挥一干人等赶紧行事,余光却瞥见江映城坐在池边,拥着大氅,两只眼睛直盯着她。 “夫君也快回屋吧,我叫人升了火,暖一暖就好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低沉地问。 “什么?”周秋霁一怔。 “好端端的,人为何会掉进池子里?”他凝眉道。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事情抖落出来,但雪娇表妹也是无心之过,想来,还是代为隐瞒一二为好,以免惹起无谓事端。 “池上冰薄,小竹姑娘走路不小心,一脚便踏了个空。” “是吗?”他显然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出事的时候,我和雪娇都在场,你可问问她——”周秋霁转身,目光梭巡,却遍寻不见她的人。 奇怪了,人呢?祸是她闯出来的,怎么先跑掉了? 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替这样的人掩饰,这样的人品,哪值得她帮忙说好话? “行了,别找了。”江映城道“稍后我再问她。” “你快进屋吧,”周秋霁替他系紧大氅“一会儿我到厨房煮碗姜汤给你。” 她此刻的模样真像他的妻,那般牵肠挂肚、语意温柔,事后想一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亦有些怔楞,随即打量着她,仿佛在猜测她的动机,但再怎么理智,心还是被感动了,紧绷的俊颇微松拍了一下,什么也没再多说。 江映城没有陪她用晚膳,她想,大概又是跟苏品墨饮酒去了吧。 也罢,反正她也不是他名副其实的夫人,又何必管他?只是,免不了要担心他日间是否被冻看了,那样寒冷的池水,他握得住吗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名婢女勿匆跑进来,气喘呀呀地说:“小竹姑娘她小竹姑娘她-” “怎么了?”周秋霁猛地站起来,心间一紧。 “大夫说小竹姑娘这几天本就患了风寒,这下跌到池中症状更严重,只怕性命不保。” “什么?”她凝眸,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中午小竹披着那红狐斗蓬,还那般得意自在,怎么转瞬之间就这般光景?这不过是一场意外,意外而已 虽然她并不喜欢小竹,但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还是着实难过。生命如此脆弱,活在天地间的人,不过如蝼蚁,应当同病相怜。 “走,快带我去看看她。” 话刚落音,帘外忽然传来江映城的声音。 “见小竹?你还想害死她吗?” 周秋霁一怔,不敢确定自己听得是否真切,他何出此言? 迷惑中,只见他踱了进来,俊颇布满怒色,锐利的目光像要把她凌迟一般。 “你现在高兴了?小竹或许不治而亡,正如你所愿。” 他在说什么,为何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对夫人讲。”他冷冷地对房内的婢女们说。 婢女们连忙退去,连她们都感觉得到,将有一场剑拔弩张的喧嚣。 “周秋霁,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恶毒的女人”江映城劈头就对她一阵斤骂“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正牌夫人了?我要纳妾,与你何干?犯得着这样使手段对付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吗?” “江映城,你真是莫名其妙”她听得一头雾水,却忍不住反驳“我使了什么手段?我对付了谁?” 他怒瞪着她“小竹这样娇弱,又天寒地冻的,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周秋霁叫道。 天啊,他不是神志错乱了吧?就算那丫头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也不该这样冤枉她啊! “不是你还有谁?雪娇都告诉我了——” 她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她不敢想象,人心真有如此险恶 “雪娇告诉我,是你把小竹推到冰池里的,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承认?” 她原以为徐雪娇只是娇蛮任性,没料到对方比她想象的更加狠毒。 但更让她心痛的是他的话语,似万箭穿心,惹得她遍体鳞伤。 周秋霁咬住唇“敢问夫君,我为何要推她?” “你不希望我纳妾。”他答得干脆。 “我俩本来就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到昭平去,又何必嫉妒吃醋?”她心痛反问。 这一间,仿佛把他问倒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江映城,你表妹的性子,你该比我清楚,”她只觉得心尖在抽痛“没错,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杀人凶手,就因当年我无意撞倒了苏品烟,所以无论我现在做什么,我在你心中就是个冷血狠毒之人”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豆大的泪珠瞬息而落,视野一片模糊。 江映城眼眸一凝,她的泪水暂时过制了他的恶言相向,然而,他终究还是维持着沉默。 周秋霁扶着椅榻坐了下来,她真的懒得再解释了,如果上天注定让他俩成为仇敌,何必再多言? 可她为何心如刀割?早知道他不会善待她、早知道他一直僧恨她、早知道他俩不会有何开花结果的可能,为何还曾经痴心妄想? 是该清醒的时候了,人之所以会悲伤,就是因为妄想太多,丁段如一开始没有期待,也就不会贪心地想得到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不住,恕我不能履约了。” “什么?”江映城不解。 “我曾经答应过你,当年御马之事没查清之前,我不会离开,可现在我想到昭平去。”周秋霁拭去泪水,抬头直视着他。 他紧抿唇,没料到她竟道出如此话语,不禁一时错愕。 “还请夫君给我一纸休书。”她淡淡地继续道“夫君若不成全,我会亲自向皇上请命,皇上念在我姊姊的分上,想必也会答应。” 这算威胁吗?呵,算吧。 从前的她,断不会如此阴险,可现在,为了脱身,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本来,她就是无辜的,因为对他心生了一点儿眷恋,逼迫自己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禁锢,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她默默付出的痴情,在他看来,都是无谓的累赘吧? 与其如此,又何必 她看到江映城唇间嗫嚅,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就与他这样对峙着,天色越来越暗,就像两人都景身于地狱中。 “丞相、丞相——”忽然,管家在房外唤道。 他们旋即回过神来,只觉得管家唤得紧急,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什么事?”江映城高声问。 “小竹”周秋霁不由得提心吊胆“是小竹病情恶化了?” “宫里派人来,”管家却答道:“请夫人速速入宫呢。” 她圆睁双眼,难掩惊讶。 “宫里说了是什么缘故吗?”他也大为愕然。 “贵妃娘娘不太舒服,皇上特许夫人入冷宫探视。”管家回道。 周秋霁听后越发诧异,满脸疑惑地看向他。 江映城亦燮眉表示不解,过了半晌才说:“无论如何,皇上传召,你就入宫一趟吧,管家,快拿我的大氅来,我陪夫人同去。” 他要陪她入宫? 这一刻,他的样子还真像极了她的夫君,全身散发出一种保护力,仿佛铁了心要替她遮风档雨,之前所有的争吵都烟消云散了。 周秋霁鼻尖再度微酸,告诉自己不要再因为感动而犯糊涂。 他护着她,是应该的,因为此刻两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护她,不过为着他自己的利益而已。 “丞相,”管家支吾道:“方才刘公公说只传了夫人一个。” “怎么,不许我跟着吗?”江映城壁眉。 “是”管家为难的回答。 周秋霁心里越发忐忑,不是说大姊已经去昭平了吗?此刻传她入宫,到底所谓何事?又勒令不让他跟看,夜色又这般深了 江映城来回踱着步子,仿佛也万般担心,一时想不出对策。 “这样吧,”最终,他决定道:“君命不可违,你先随车辈入宫去,若子时他们还没将你送回,我自会做打算。” 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坚毅的光芒,忽然间,似给了她深深的安全感。这瞬间,她相信他的确与她生死相依。 为什么?真是讽刺,两个仇敌居然可以联合至此,上苍给他们圈定的这种仇恨又亲密的关系,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十二章 她系上披肩,步至门口,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他在烛光照映下忽明忽暗的身影,突地冷风拂过,她心底一阵寒颤。 “我等你回来。”他最后道。 这样的叮嘱,本来应该让她暖意融融,可为何却像有一种诀别的意昧,听在她耳里,格外苦涩。 周秋霁一直以为冷宫苦寒,没想到这里却装饰得如此富丽堂皇,比大姊原来居住的栖云宫更华贵。 她由太监引着,步入烟纱层层的内阁,这里弥慢看一股清甜的香气,虽是冬季却犹如盛夏花开。 “夫人请在此等待,娘娘一会儿就出来。” “敢问公公,娘娘到底生了什么病?”周秋霁越发迷惑,环顾四周,只感到氛围清爽宜人,绝不像病人的居所。 “无论什么病,见了妹妹就全好了。” 话音才刚落,便见周夏潋笑意盈盈地从帐后走出来,倾国的姿容让室内顿时更加生辉。 “大姊——”她不由得叫道,心下微颤。 上次见到大姊,是她与江映城订婚之时,那时候她入宫谢恩,载着她的步辇何等风光,与今日这偷偷摸摸的境况犹如天壤之别。 “听说,如今整个夏楚,大红袍也不剩几株了,”周秋霁奇道:“怎么大姊这里”还有此等名贵茶叶。 “前日的贡品,只有这几罐子,阙宇全拿到我宫里来了。”周夏潋笑道。 她一怔,大姊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皇上的名讳,这该是有多大的荣宠才敢如此? “大姊与皇上”她越听越诧异。 “这里虽是冷宫,可我却觉得与外面差不多。所以我决定,要永远住在这里,跟阙宇在一起,不论名分。” “可我日前听说你去了昭平?”周秋霁忙问。 “回去了,又回来了。”周夏潋点头“我发现我离不开他,既然离不开,又何必赌气?” 忽然间,她觉得大姊好像成熟了不少,从前大姊只是空有美丽的笨女孩,但此刻言谈淡定、气度雍容,真配得上做睦帝的宠妃。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的事,说说你吧,近来可好?”瞧着二妹的目光满是关心“江映城待你还好吗?” 周秋霁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听说,他要纳妾?” 怎么这消息传得这样快,连大姊身在冷宫都听闻了? “你别瞒着,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他”犹豫片刻,她终于道:“心里有别人” “就是那个小婢?”周夏潋担忧地追问。 “不,那婢女只是长得像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已经去世多年了。”她轻轻答道。 “哦,”叹了口气“生者尚可比,逝者无可较。” “我知道。”所以,她这辈子都比不上苏品烟,也从不指望。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给我句准话。” “什么?”周秋霁有些恍神“什么准话?” “你若愿与江映城长相厮守,不畏他心中另有旁人,便继续待在丞相府。”周夏潋接着神色一凝“可你若心生失望,趁早告诉我,我好替你早做打算。” 是让她离开江映城吗? 呵,大姊的确十分了解她,知道她心高气傲,断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低头,可天知道,她差一点儿就低头了 还好,为时末晚,她还有退路。 “走了也好,”周夏潋忽然道“也省得阙宇他省得家里替你担心。” 这话什么意思?她总觉得大姊的言词之中似乎有所隐瞒,否则依大姊的脾气,怎会如此急看拆散她和江映城? “到底怎么了?”周秋霁眉心一紧“你方才说皇上他怎么了?” “没什么”周夏潋避开她的目光“总之,你要离开江映城的话,就要趁早” 不对劲,似乎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在发生? 她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在为江映城担心,如果大姊这话是对她的暗示,那会不会与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有关? “坦白说,江丞相娶了你,对他自己也是个负担。”周夏潋缓缓道“你看这朝中的重臣,哪一个不是有妻子的娘家撑腰?可我们的父母如今被贬至昭平,虽然阙宇对我深情不改,但终究与从前还是有天壤之别。” 的确,这一点,她也深深明了。 都说朝中党派同气连枝,裙带关系根深蒂固,唯独江映城本就没有家势背景,妻子娘家还这般不争气他该拿什么跟别人事? 光靠皇上倚重吗?光靠他自己的才华吗?呵,别太天真。 风平浪静的当下,或许还好,万一日后有什么变故,他连一个帮手也没有 会被群雄瞬间吞噬吧? “怎么?想好了?”周夏潋看着她越来越理智的眼神,问道。 “大姊请皇上下旨吧。”周秋霁听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回答,那声音,像蝴蝶微颤的翅膀,轻轻一煽,便要引她落泪。 “好,散了也好,”她瞅着妹妹难过的表情,万分同情地说:“趁你现在投入的感情尚浅——” 呵,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到了哪一步? 只觉自己就像陷入了沼泽,她挣扎看自救,却怎么也爬不上来。 “圣旨上会怎么写呢?”到了这时,仍为他着想“还请顾及他的颜面” “看来你真是动了心,”周夏潋覆住她冰冷的手“放心,我会请阙宇把此事办妥当的,离京之前,就别再回去了,以免你们见了面难堪。 别再回去了?她想起进宫之前答应过他,子时会归家,以免让他牵挂。 可他牵挂的,到底是她,还是他自己的前途? 她真没想到临走的那一面,竟成了永诀。 罢了事已至此,不就证明他们两人夫妻缘浅,连一世都当完不了,又何须强求什么? 她走了。 没想到,那一夜无意中的告别,居然成了永诀。 江映城这才发现,她真是个善良至极的女子,即使背后有皇上撑腹,圣旨上也顾足了他的颜面,只说她太过善妒凌虐小妾,叫他休了她。 为何他心里会隐隐作痛?对他而言,她本该是仇人才对 好久,没为一个女子而心痛了,记忆中,唯有品烟才有如此资格,曾几何时,她居然可以与品烟相比?! 她这一走,就像微风吹开了他心底的书页,让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他对她,真的只有仇恨吗?天知道,当初在紫藤花下与她初见,她清淡素雅的模样,就像那年月夜之下抚琴的品烟。 他带她去游湖,虽没说上什么话,却有一种静谧的氛围弥慢在两人之间,那一刻,他胸中竟然泛起如梦似幻的美丽。 他告诉自己,不要对她太好,因为她是害死品烟的人,可惜怀总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峰回路转。 当她为维护他饮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当她为维护他的府第挺身而出的时候,每一次,都如重捶让他揪心不已。 所以,他才急着纳妾,仿佛要依靠一个酷似品烟的女子来证明自己的痴情,告诉自己并没有背叛过去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又何必再纠结?一切如他所顾,他该欣喜这样的结果才是。 江映城缓缓走过游廊。这路径,每天他回府的时候都要走一回,可今天,却感觉如此漫长,步履沉重而'“滞。 “映城,你回来了”苏品墨站在花厅处,莞尔地唤他道“纤樱方才泡了好茶,共品两杯如何?” 他淡淡一笑,跟了过去。 清茶美酒,本是他心之所好,但此刻饮在嘴里,却索然无味。 “怎么,不对味?”苏品墨打量他的神色“许是这茶叶你喝不惯,我叫纤樱换一壶吧。” “不必不必,”他连忙阻档“茶是好茶,只不过我今日累了。” “纤樱泡茶的手艺自是比不过夫人,若是夫人还在,你也不会喝不惯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江映城嘴角流露一抹苦涩。 “难道我说错了?”苏品墨看着他“这些日子,你茶饭不思的模样,谁都明白。” “毕竟,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如兄长的好发,他再也掩藏不住心事“她与我在这屋詹下同住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季涟族之乱如今她走了,我怎会无动于衷?” “只是如此吗?从前,你只有在品烟每年的祭日才会抚琴到天明,可自从夫人走后,你一连抚琴三晚,夜夜至卯时。” 是吗?他真有这样痛苦的习惯?可他并没察觉或许,根本就不想承认。 “映城,你这又是何必?品烟已经去世多年,她若天上有灵,看你这般自苦,你以为她会心安?” “很多事可以忘记,但自己立过的誓言不能忘”他微微闭上双眸“否则,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什么誓言?一生一世爱着品烟的誓言?可是映城,俗话说两情相悦,你和品烟之间,何时有过两情时?如此,又何来誓言?” 江映城一怔,心里似乎有一道不敢触碰的伤口被再度割裂。 “你一直对外人说,品烟是你至爱的女子,可你俩一直以姊弟相称,绒许,她爱着别人也未必可知”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嘶吼道:“品烟对我的感情,我会不知晓?就算我俩从未表白过,她也是我今生认定的妻子则 “品烟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也希望她能与你成就大好姻缘,毕竟,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苏品墨叹一口气“可我觉得你有时候太过执着,连我都希望你能放下前尘往事,为何你就是想不开?” “我可以放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要落泪了“但不能是这次” “为什么?”苏品墨越发不解“你明明就很喜爱夫人。” 喜爱?他该承认吗?没错,如果他还有一点诚实,他就该面对自己的真心。 “我并没有说过终生不娶”江映城呢喃道“要是遇到合意的女子,我或许会忘记品烟,珍惜眼前的缘分可不能是她,不能” 他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为了某个不可得的人孤独终老,可惜,上苍戏弄他,给了他另一段孽缘。 “为何不能是她?”苏品墨凝眸“夫人哪里不好?” “她一当年就是她,撞倒了品烟。”他说了,终于,全都说了。 刹那间,原本压抑在心间多年的复杂情绪和感触汹涌而出,包覆着他的全身,让他一阵眩晕,好似天旋地转。 其实,他早该对品墨言明的,不知为何,他就是想隐瞒,或许下意识他想保护她吧 这世上,就算恨她,也只有他才能恨,他怕别人知道真相后,会伤害了她。 “你说夫人就是当年那个骑马的女子?”苏品墨大为惊讶“那你为何还要娶她?”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禁锢她、折磨她如今想来,他还真是卑劣,堂堂君子何需用此下作的手段? 然而,上苍却让他喜欢上她,呵,这是对他的惩罚吧? 喜欢?对,他终于承认,是喜欢,不只有一点点,而是仿佛一个他不敢临视的深湖,望不见底。 第十三章 “不,你弄错了——”苏品墨却摇头道“当年之事,另有其人。” “什么?”江映城僵住,猛地抬眸,难以置信。 是玩笑吗?在他最最痛苦的时候,命运给出另一个答案,也不知是放他一条生路,还是继续折磨他至死 十里长亭,自古送别处。 江映城勒马而立,望看古道萧萧,尘烟飞扬处,可是伊人车轮远去的背影。 本想送她最后一程,可是,终究还是晚了。 然而,就算赶上了,又如何呢?他还能挽回吗? 命运的捉弄,并非万千的解释可以抵档,而上苍如此安排,难道是他俩终究情深缘浅 他也不知呆怔了多久,只觉得日光渐渐西斜,而他就像石像一般,不能动弹,没了温度。 “丞相,风越发大了,”侍卫道“不如咱们暂且回府吧。” “从京城到昭平,究竟要几日?”他却忽然低问。 “短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吧。”侍卫答。 “府中那些现成的银票,携带甚是方便。”江映城盘算看“这一来一回,大概也够了。” “丞相要去昭平?”侍卫明白过来,不由得大愕。 “去看一眼就回来了。”他忽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心里由衷的希望,不错,无论如何,他都要再看她一眼,哪怕不做任何解释,哪怕她终生恨他,他也要再看看她。 不为什么,只为给自己这段被仇恨蒙蔽的感情有个清楚的交代,能有始有终。 “丞相,”侍卫却支吾道:“听闻皇上不喜重臣私自出京,丞相如此一去,无碍吗?” 江映城一怔,神志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睦帝生性多疑,何况,自己有着那样的身分皇上看似重用他,其实,早对他起疑了吧? 待在京里,受四下监视,或许还不会生出什么风波,若执意前往昭平,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事端。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去。 哪怕祸及自身,他也甩不掉这个执着的念头,就像前路有什么强大的东西诱引着他,使他一步一步掉进深渊也在所不惜。 昨天晚上,他梦到了那个淡雅如水的妻,他记得她站在很远的地方,而他穿林扶叶向她走去,她的笑容矫情,就像一轮月光 梦醒之后,他泪流满面,这是他此生第二次为了一个女子流泪,但这一次,不仅有遗憾,更有愧疚。 他自问为何不懂珍惜?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再看她一眼,表达自己的悔意。 他再也见不到品烟是因为天人永隔,可是她,就算远在天涯海角,仍与他存活在同一个世上,若是永生不得相见,怨不了天与地,只能怨他自己。 所以,他要去昭平见她。 不过,眼下他要先把京中事务处理好,至少,要找到一个去见她的借口 昭平果然是山明水秀的鱼米之乡,睦帝看来真爱极了大姊,才会把他们全家人安置在这里,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让人安然度日。 周秋霁站在庭院中,看着一架子流瀑般的紫藤,忆起去年紫藤花开的时节,她遇到的那个人。 现在,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时间如冰冽清泉,灌净伤口,愈合疤痕。 她发现那一段伤痛怪不得别人,只怪她自作多情。 若她从无欲望了任何人和事都伤不了她,她会记住“淡定自若,清净无为”八个字,把它们当成恺甲,更好的保护自己。 “霁儿,”周夫人拿着一封书信腹步而来“京中来信了。” “是大姊吗?”周秋霁回眸而笑“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每隔十日,皇上都会派人从京中快马加鞭,传递大姊的家书,而大姊也会隔月来昭平一次,与她一起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其实,这样也不错,虽不能与大姊日日团聚,但心能相系,天涯若比邻。 “潋潋怕是短期之内也回不了,”周夫人笑颇灿然“她已有了身孕,不日便要生产了,之前一直瞒着这个消息,只因龙胎娇贵,好不容易胎象稳固,等到现在才公诸于世。” “有孕了?”周秋霁瞪大眼睛“那皇上会恢复大姊的贵妃之位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周夫人叹一口气“毕竟,你姊姊是冷宫废妃,朝野会议论的。” “说来也是,不过,娘,你也别太担心了,皇上这样宠爱大姊,小外甥就算出生在冷宫,皇上也会疼他至极的。” “我不担心,”周夫人现在颇想得开“倒是痕儿,又不知到哪里游侠去了,信也不写一封。” 冬痕还跟苏品墨在一起吗?他知道冬痕是当年撞倒他妹妹的罪魁祸首了吗?这个行踪不定的妹妹,还真让她挂心 “对了,霁儿,”周夫人又遭:“潋潋在信上提了句,说江映城未再娶——” 忽然听闻他的消息,宛如当头一棒,让她整个人楞住。 她以为,心里不会再掀起什么波澜,看来还真是修为不够,一颗凡心末了 “潋潋这话好奇怪,”周夫人皱了皱眉“她说,你若对江映城还有留恋,她可去求皇上网开一面,否则,就此了结。” 大姊越发高深莫测了,她忆起当初大姊劝她离开江映城时的话语,仿佛另有合意只不过,她至今仍旧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头了。”周秋霁答道“否则,心是白伤了。” 周夫人一怔,看着女儿,终究赞同地点了点头。“娘亲本来还想劝劝你,毕竟再嫁不易,可现在你这样豁然,娘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周秋霁涩涩一笑,侧过身去,尽力不流露自己的哀伤。 “娘,下午我要到私塾去找穆先生,经他调教,我画功已经大有长进了。”她轻声道。 “去吧去吧,”周夫人连声说“画画倒在其次,散心最重要。” 没错,来到昭平这半年,她每日都想着如何排遣那些无法言喻的郁结。 穆时逸是她刚认识的一位先生,在附近开了个私塾,专教人画画,日召平民风甚是开放,女子也能到私塾读书习文,这样的自由,是京城所没有的。 周秋霁用了午膳,便带着丫蓑小梅一同前往。 路途不远,没必要乘车坐轿,她也一直喜欢步行,再不似从前的相府干金,此刻的她,就是一个寻常女子,荆钗布裙。 途中,要穿过一片树林,初夏的树叶浓绿至极,给人霎时的凉爽,步在其中,心下极意了许多,可以暂且忘却方才那封书信、忘却那个人 “小姐——”小梅忽然支支吾吾地问:“小狐狸,是吃什么的?”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周秋霁不由得洁异。 “奴婢昨日在那树桩下看到一窝小狐狸,可爱极了,不过母狐似乎不在家,它们很饿的样子。” “母狐出去猎食了吧,”她笑道“用不着替它们担心。” “可奴婢今早又去看了看,母狐还是没有回来,”小梅皱看脸蛋儿“它们都饿得直叫。” “是吗?”周秋霁一怔“在哪见?带我去看看。” 小梅连忙点头引路,没一会儿,便来到一株参天大树下,树干足有数人腰粗,被母狐打了个偌大的洞,筑成一个天然的小窝。四、五只小狐狸便挤在其中,毛茸茸的,又软又暖,像极了去年冬天,她在京郊田庄看到的那一幕。 周秋霁的心底像被什么融化开了,不禁蹲下身去,轻抚那些小家伙的脑袋,嘴角逸出微笑。 狐狸冬白夏青,忽然,她想到了这句话。 这句话,是江映城对她说的。 她本不信,动物的皮毛真会随看季节而变化吗?可现在这一窝小家伙,还真是青色的,与冬天所见的雪白截然不同。 她的笑意变得苦涩,仿佛心尖有什么不愿触碰的东西,这片刻,被一只钩子划了一下。 “小姐,咱们该拿些什么喂喂它们才好,说不定那母狐遇到了什么意外” “可小狐狸吃什么的呢?”其实,她也不太懂得。 “母乳。”忽然,一个声音应答。 周秋霁霎时僵住,这声音为何那般熟悉?不会是她产生的幻觉吧? “或许该拿些羊乳喂它们。”那声音又道。 她简直想捂住耳朵,不,她不要再沉沦在记忆里,好不容易心境才稍稍平复,不能再泥足深陷。 有人轻轻走过来,风吹衣袂微动,犹如夏日阳光,倾斜入林。 那人在她身后站定,说了一句似乎只有他俩才明白的话一 “狐狸冬白夏青,果然不错。” 真的是他。 她该说什么?梦魔再度来袭,还是上苍给她的残酷惊喜?她日夜祈祷这场折磨早点过去,看来上苍完全没听见她的哀求。 周秋霁双眼微闭,过了好一阵子,才鼓起勇气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他。 如果注定了无路可退,那也只有面对。 数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许多,站在林间,就像一抹清淡的影子,然而,他的笑容却比从前明亮真挚了不少,去掉了一庚气,温和如水。 他怎么到昭平来了?总不会是专门来看她的吧?呵,或许睦帝又有什么秘密的事让他去办呢她不想深究,也与她无关。 “小竹的身子好了吗?”心头一直悬着这件事,她可不希望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软,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她早已康复,”江映城镇首道“我已将她送回故乡去了。” 还好,没有闹出人命不过他不是喜欢貌似苏品烟的小竹吗?为何还要把幸福拱手出让? “是雪娇不让她留在府中吗?”周秋霁觉得自己应该猜中了原因。 对啊,有了那个难缠的宝贝表妹,他这一生,不论娶妻纳妾,都很为难吧? 他垂眸,并没有回答。 这样算是默认了吗?她从来不懂得他的心思,过去如此,现在依旧。 “你这是要去哪儿?”他看着她手中捧着纸笔。 “研习丹青。”她简要地答。 “那你去吧,这窝小狐就暂且让我来照顾好了,若母狐迟迟不归,晚膳之后,我会将它们送至府上。” 他?照顾小狐? 周秋霁大为诧异,又有些想笑,这些应该不是身为丞相的他所为吧? 看他平日端着架子,倒还真想看看他会如何照顾这些小东西,一定手忙脚乱 不过,既然是他自找的,再麻烦也是他咎由自取,她可没这么多闲工夫理会他了。 “如此,我先去了。”她转身而去,不让自己流露半分不舍。 第十四章 他似乎在凝视着她的背影,恋恋不舍的感觉呵,这也一定是她自作多情的幻觉,他向来恨透了她,怎会带半点不舍的情愫? 答案早就知道了,就别再多想。 “周姑娘,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穆时逸对她笑道。 周秋霁恍过神来,这才发现画中的朱色上多了些,本来梅蕊中只一点便娇俏可爱,此刻,倒像画成了妖挠的桃花。 她连忙提起笔来,无意间袖笼一扫,打翻了一醚子颜料。 “哎呀——”她大叫了声,补救不及。 “我说了吧,周姑娘今天有心事。”他唤来书童“快把这儿打扫打扫,再送壶荒莉香片过来。” 她的确很喜欢他这里的荒莉香片,体郁淳香,每次画累了,总要喝上几杯,但现在还没到吃茶点的时候。 “你这样满腹忧思,画也画不好,何必呢?”穆时逸劝道“不如咱们到竹廊下坐一会儿,歇一歇吧。” 她有些尴尬,实在不想自己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外人看到,然而,终于还是掩饰不了。 江映城忽然出现,无可避免的,在她心里又掀起微澜。 穆时逸亲自替她倒了茶,动作缓慢而优雅,不禁又让她忆起那个不该盘踞于脑海中的人。 说实话,穆先生与江映城,还真颇有几分相似,从外表来看,两人都是竹露风清的君子。 “穆先生今年贵庚了?”周秋霁藉此闲谈,想排遣内心的苦闷“为何至今不见娶妻?” “我四海飘泊,靠着私塾微薪度日,”穆时逸淡笑道“何以成家?” “穆先生的家乡是哪里呢?”看来,世间各人皆有生存之不易,她听得多了,也不必再自怜。 “沁州。” 沁州?江映城的故乡?周秋霁不由得瞪大眼睛。 “沁州距此千里之遥,”她好奇地问:“先生为何独自到此?” “我在家乡本有个心爱的女子,她去世后,我睹物思人,痛苦不已,只得离开伤心地。”他平静地说。 这般平静,可见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能让穆先生倾心的女子,一定不俗。”她莞尔道。 “那一年,我在她家当教书先生,她向我学习丹青。”穆时逸倒是不讳提及哀思“大概是日久生情吧,有一天,她要我替她画一幅肖像,我画好后,她却将画像还给了我,我当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她的心意。” “为何?”她不解。 “原来,她还给我的,并非我原来画的那一幅,而是她自己的自画像,我乍见之下没看出来,回家仔细研究以后才明白。” 呵,倒是一段动人的佳话,那女子如此传情达意,温婉如拨丝弦,着实高妙。 “那画像还在吗?弟子很想一观。” “你倒提醒了我,艳阳当空,是该童那些陈年的旧画出来晒一晒了。”穆时逸起身对书童吩咐“快去,将我那高阁中的字画都取了来。” 书童立刻去了,没多久,便捧了一大箱的卷轴过来,在院,中拉了绳子,逐幅摊开着。 画卷大半为仕女图,周秋霁好奇地上前观看,心想看到底是哪三帽出自那女子的手笔,然而,她忽然僵住。 苏品烟? 没错,其中一幅画像,活脱脱就是苏品烟,难道人有相似?可那衣服也相似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穆时逸跟到她身畔,也观看着画中人,半晌无语。 “她,就是那个女子?”周秋书的一颗心提到了喉间。 “周姑娘真是聪颖。”他涩笑着回答。 她凝眸,错愕不已。这世上有巧合并不奇怪,但巧合就在眼前,却让人感到无比可怕。 脸色瞬间惨白,因为,她想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先生是几时与她互通款曲的?”她不由得紧张问道。 “还是先帝的时候,大概洪新三十五年左右吧。” 那不也正是江映城爱慕着苏品烟的时候吗?她忽然一阵揪心,也不知为何这样难过。 为谁难过?为江映城吗?他至今大概也没有真正明白苏品烟的心思吧?一昧把对方当成九天仙子,怀念她多年,不曾想,她竟有如此的秘密。 “周姑娘,你怎么了?”穆时逸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没什么,”周秋霁有些眩晕,有些话,她得问清楚,替江映城问清楚。 “先生,你与这位女子来往了多久?” “我与她互表心意之后,就一直暗中来往,直至她父母发现了此事,勒令我离开沁州。我本想北上稳定之后,便接她过来,没料到,不久就听闻她意外身亡的消息。” 所以,那段时间真是重佚的,苏品烟一边与穆时逸来往,一边又与江映城 周秋一声盯着画中人清纯可人的模样。怎会是那般朝三暮四的女子? 希望只是她认错了人。 “霁儿,你可终于回来了。”一进家门,周夫人便焦急万分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她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困惑地问。 “京中来了一位客人。”周夫人低声道“此刻就在后院里坐着呢。” “是他?”周秋霁凝眸,心尖微颤。 周夫人一骇。“霁儿,你怎么猜到的?” “我晌午已经见过他了”她往后院跟去,心中波澜起伏,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月光下,紫藤花格外妖挠,他就站在那一排藤蔓下,迎面看看风拂叶动,仿佛在思忖看什么。 他可是记起他们的初遇?呵,他还有想她的时候吗? 这大概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吧,他的脑海不都被苏品烟占满了吗?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他却像心有灵犀般,猛地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熠熠动人,一如初见时的温柔,她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他的伪装。 “那些小狐狸呢?”她记起他答应过的事。 “我没把它们抱回来。”江映城却微笑道。 “丞相一向守信,这回是怎么了?”周秋霁燮眉。 “因为母狐回来了。” “什么?”她大为意外。 “呵,母狐受了些轻伤,还带回了一些食物,我想,就不打扰它们一家子共享天伦之乐了。” “真想不到”周秋霁喃喃道。 “是啊,有时候明明已经到了绝境,却能柳暗花明,世事难料,我们确实都想不到。” 他这话是另有所指吗?可她实在不想去猜测他的心思了,她也始终猜不懂 “丞相为何忽然到昭平来了?”她还是忍不住问“可是皇上有什么事派丞相来办?” “怎么,我来昭平难道只能为了公务?”江映城神情意味深长“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周秋霁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如此长途跋涉真的只是来看她?呵,开玩笑的吧?这一次,他又有什么诡计?还嫌之前的报复不够吗? 她稍稍侧过脸去,不想面对他的凝望。 “关于当年御马之事,我已经查到真相了——”他忽然这么说“此番前来,就是特意,来告诉你的。” 呵,原来如此。 她真傻,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就勾起了她万般遐想,活该她自作多情。 “当年之事,到底如何?”她镇定心思问。 “如我们所猜测的,当年有人想离间令尊与先帝的君臣之谊,故意在御马身上动了手脚,致使它发狂。” “果然如此。”她额首。 如今,终于有了个明确的答案可以还她清白,但为何她还是如此闷闷不乐? 仿佛,查明当年的真相,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现在事情弄清了,他们再无见面的借口。 她该不该告诉他苏品烟之事?是给他沉重的打击让他不要再怀念过往,还是让他保留美好的回忆,一辈子迷醉?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为难,真不知怎么对他才好“那个”她终于启齿,却欲言又止。 他倒很明白她的心思般“想说什么就说吧,但言无妨。” “苏姑娘会丹青吗?”她选择了一个委婉的问法。 江映城一怔,没料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个“自然是会的,我府中那幅尚像,其实是她的自画像。” 呵,又是自画像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到底把自己的倩影送给了几个人呢? 如此,还算弥足珍贵吗? “她的丹青是自学的?”她想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 “不,当年有一位先生,姓穆,那位穆先生俊雅不凡,我曾见过几次。” 穆时逸果然,她没有猜错。 真相本该让她幸灾乐祸,一尝报复的快感,为何她此刻却心如刀割,仿佛在为他悲哀? “苏品烟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她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这样令你钟情?” 他僵住,沉思了良久,方道:“她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神仙姊姊那样美丽,仿佛了解世间的一切,教会我太多我想,这样的女子很难不令人钟情吧?” 的确,那时他太年少,并不认识几个女子,有苏品烟在身侧,焉能不动心? 可这真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吗?假如她还活着,或许,还有答案 “你今天为何对这些往事如此感兴趣?”江映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如今我身为下堂妻,总得了解前夫心中所爱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周秋霁似在玩笑“俗话说,死也要死得明白。” 他凝眸,却并末笑出来。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第一次如此炽烈,让她难以置信,以为只是月光映进他双眸的错觉。 “明天去看小狐狸吗?”他话锋一转,问道。 他这是在约她吗?还以为他来昭平,只勿匆传个口讯,便立刻离开。看样子,告知她当年真相并非他唯一的目的。 为什么?她想问。 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这个谜一样的男子,她不打算一下就能把他读懂。 “明天再说吧。”她淡淡地回答。 天知道,她多迫切渴望明天的到来,可是此刻,她只能面不改色,给他一抹冰冷的表情。 她说服自己不要去,然而,终究还是失败了。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如罂粟花盛开的地方,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前往。 他早就到了,蹲在狐狸窝旁,观看那一窝宝贝,脸上带着她前所未见的笑容,仿佛一个大男孩,有着让她非常讶异的天真。 他留给她的记忆,一直那般凄冷,仿佛停留在分别的寒冬,两人似乎从没有过如此惬意的时刻,在这浓绿葱茂的夏天,凉风从树梢昌妙而过,衣袖间如此凉爽。 为什么偏偏是分离之后才有这样的感觉?上苍在他们相守时,从未赐予过片刻宁静,每日给她的不过是挫骨蚀心的苦涩。 第十五章 “母狐的伤好多了,一大早又猎食去了。”江映城似乎不必回头,便知她的到来,只笑着轻声道。 “江映城——”她唤他的名字,一字一字道得清清楚楚,不希望让自己活在虚假构筑的梦境里“你此次来昭平,到底所为何事?” “昨日不说了吗?”他镇静地回答“特意来告诉你当年御马之事。” “有必要亲自来吗?”她反问“写封信即可,何必千里迢迢?” “因为,这是承诺。”他抬眸看她“我习惯有始有终。” 她感到这只字片语的背后,其实有着千言万语,像是夜色下的大海,沉静得无边无际“好,既然你这样说,我就相信。问了这一次之后,我不会再问。” 呵,就算想再问,也没有机会了吧?待他回京城,她仍在昭平,再也没有理由和借口,多说一个字。 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她微微侧过头去,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辛酸。 “你放心好了,”江映城忽然道“皇上是真心喜爱贵妃的,你们全家在昭平可保一世无虞。” “我知道你在京中也常替我们打点,”周秋霁感激地说“皇上会如此眷顾我们全家,也多亏了你。” “今后就算没有我,一切也会如旧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心不知为何,有隐隐的怅然,她看得十分迷惑。 “过两天我就要回京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他深深地凝望她“你的身子一向单薄,虽说名为流放于此,但也千万别苛待了自己,别把自己当成罪臣之女,衣食用度一切如旧,不可短了。” 为什么,他给她的感觉,不像是道别,而是永诀?难道京中出了什么事? 不,他甚得睦帝喜爱,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虽说伴君如伴虎,然而,凭他的聪明才智,她相信再大的坎呵也会化险为夷。 可她就禁不住担心起来她真是傻瓜,这个男子如今已与她再无瓜葛,他若有难事,她也不该放在心上,这么牵肠挂肚的? 周秋霁十指纠结,深深吸进林间气息,逼自己心静如止水。 一阵风过,不知哪株树上落下的枕籽居然飘到她的面前,撒了她半张素颇,她连忙伸手去拍,却意外被其中一粒迷了眼。 “别动、别动。”江映城连忙道,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胡乱揉红了双眸,他小心翼翼、轻轻缓缓,普她将细小的花籽一一摘除,从她的发间、从她的颜上、从她的听间。 他的气息这样近,浓郁温柔,吹得她整张脸都痒痒的。 一颗清亮的泪珠忽然从周秋霁的眸中滚落,她也不知是因为花籽的缘故,还是因为他 “你啊,总是这般不当心,教我怎能放心?”江映城低声叹道。 周秋霁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他会温柔如斯。 可这样的温柔,却像是诀别的礼物,让她没来由一阵担心紧张。 “我再问你一次,京中没出什么事吧?” 他一怔,没料到她心细如发,唯有真心关切他的人,才能发现这蛛丝马迹吧? “当然没有。”江映城笑看敷衍“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 “真的?”她仍半信半疑“那就好” 有片刻,他差点忍不住就要承认,可是若道出实情,她一定会奋不顾身,与他生死与共吧? 好不容易保全了她,他不希望让她身涉险境,恨不得打造一座世外桃源,让她居住其中,一世无忧。 这大概就是他能给她的微小幸福,无法弥补从前的伤害,至少,要让她将来平静美满。 所以,他沉默,只是微微笑看,看她一眼,便已知足。 第二天,周秋霁就被车荤接回京城去了。 本来大姊生产在即,应该是母亲到宫中陪产,可是母亲临上车时却摔断了腿,只得由她代替。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连跟江映城知会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他是否也已离开昭平?就像当初离京一样,他们从来不曾好好道别。 周秋霁一路上都想着这个问题,心中沉甸甸的。 “二妹,”周夏潋见到风尘仆仆的她,顾不得身子沉重,连忙笑迎上来“可算见着你了,教大姊我好生想念呢。” 她虽然心里五味杂陈,但此刻也十分欢喜,特别是看到姊姊圆圆的肚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产期是几时啊?” “太医说就这几天的事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你接来,母亲还好吧?” “没什么大碍,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来侍奉咱们贵妃娘娘了。”周秋霁打趣道。 “我如今是废妃。”周夏潋巧笑地看她一眼“这话可别让外人听见。” “虽是冷宫,却并不冰寒呐”她叹道“就像我,如今下了堂,却比从前在丞相府时要好十倍。” “二妹,你快乐吗?”忽然正色问。 “快乐?”周秋霁怔了一怔“当然快乐啦——” 她是快乐的下堂妻,不似别的女子,被休离后要死要活的,她平静自在,心境澄澈如溪泉。 “那就好,听母亲说,你最近与一位姓穆的私塾先生来往甚密?” “你误会了。”她连忙解释“我们只是师徒关系而已。” 呵,她已经爱上了一个属于苏品烟的男子,不至于,又爱上另一个。 “若有可能,深交下去也不错,”周夏潋微笑道“如此,父母与我,也可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周秋霁涩笑“怕我这下堂之身此生孤苦吗?大不了,下半辈子到庵里去,陪伴青灯。” 周夏潋肃然地说:“就怕你这样想{江映城不过与你做了几日夫妻,便要你赔上一辈子吗?” 的确,她不该这样想,一辈子如此漫长,他不过旅程中的过客罢了,犯不着为了他要生要死的。 可她现下就是黯然无比,仿佛已经走进了穷途,四周荆棘丛生,找不到出路。 “实话告诉你,你也不必再念着他了,”周夏潋郑重道“过几日等他回京,阙宇就要动手了。” “动手?”她一怔,一脸迷茫“动什么手?” “你大概还不知道,江映城本是季涟族一脉。” 此话石破天惊,震得周秋霁脑袋嗡嗡作响。 “不可能!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周夏潋反问。 “他若是季涟一族的,上次京中叛党谋乱,他不会那样替皇上效力。”她急于替他澄清。 “的确,他对阙宇还算忠心,不过,他的血统无法改变,你可知道,上次他悄悄放走了不少乱党。” “不”周秋霁震惊地瞪大双眸“不会的” “惠妃在狱中亲口说的,若非她知道江映城会解救她的族人,她早就一壶酒毒死他了。” 难怪那日惠妃说要放他一条生路,原来是这个意思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会对皇上存有异心。 “皇上要处置他吗?”她忍不住问。 “阙宇说,留着他,迟早也是祸害,我虽不想用鸟尽杯藏来形容此事,但帝王之策,有时也是迫不得已。 “不不该这样”周秋霁直摇头“映城一直忠心耿耿,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自古忠君之士不少,但又有几个能善终?”周夏潋叹道“我也极为同情江丞相,几次劝阙宇不要太过狠心,可朝堂之事不是我等妇人能够左右的。” 如今终于明白,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只是她大姊,而是睦帝赵闺字的嫔妃。 “你与江丞相分开想来也是好的,”周夏潋又道“否则碍干你,阙宇也不好动手,现下倒干净了。” 难怪当初大姊会劝她离开他,原来,是早早替这一天做打算。 “大姊,你怎么了?”周秋霁忽然发现她燮了下眉头。 “站得累了,快,扶我坐下,我这身子沉得很。” 她连忙上前搀住大姊。 “我产期将至,过几天,你大概出不了宫了。”周夏潋忽道。 “出宫?”她满脸不解“我本就是进宫来侍产的,何须出宫?” “你啊——”周夏潋淡笑“你的心思,大姊还不知吗?至于要不要出去见他最后一面,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楞住,不得不承认,大姊此语击中了她所想。 “去吧,去看他最后一面,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会放不下。” 周秋霁抿唇,道不清此刻胸中的滋味,明明他已经是个完全与她无关的人,为何还让她这般牵肠挂肚? 她发现,自己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不可饶恕。 听说他已经从昭平回来了。 周秋霁再次来到了那扇朱门前,遥想自己在此居住的那段日子,恍恍惚惚,恍如旧梦。 整座宅子很安静,仿佛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一般,连庭院里的花草都变得如此荒芜。 她凝眸,沿着熟悉的长廊来到他的书房。 以为他不在,然而,一望见那临窗而立的身影,倒让她脚下一怔。 他似乎又瘦了圈,比在昭平的时候更瘦了,让她觉得万般可怜。 犹豫片刻,她清咳两声,唤他转过身来。 他并不吃惊,仿佛早在这里等着她,等了一世。 “人都到哪里去了?”周秋霁迈步上前,轻轻问。 “我都打发了。”江映城涩涩一笑“姨母和表妹我也送回沁州了。 “为何?”花颜一敛。 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东西得给你。” “什么东西?”周秋霁洁异。 “说来,早该给你了,只不过我太过执拗,错过了好时机” 他的语意中,有一种幽幽的感悟,微刺她的心房。 为何,她听到了悔意?大概是她的错觉吧,上天总喜欢捉弄她,让她大喜之后,倏忽大悲。 只见他打开一个替花的小抽屉,捧出一只红木匣子,郑重地递到她面前。 她不解,抬眸望着他。 “从此以后,它们全是你的。”江映城轻声道。 周秋霁轻启木匣,眼前忽然亮光一闪,匣中竟满是雪白的银制首饰,有花瞥、步摇、项圈、手镯、足涟,款式都十分独特,看上去不似坊间的寻常样子,仿佛属于哪个她不了解的民族。 “好漂亮啊——”她忍不住靶叹,拿起一支替子,对着阳光欣赏。 “你喜欢就好。”江映城轻轻自她手中抽出替子,插入她的发间,怔恒地看了她片刻,额首道:“很配你。” “为什么要送我这些?”周秋霁迷惑。 “这些是我母亲留下的,”他淡笑“她临终前嘱咐我,将来要将它们送给我的妻子——” 妻子?他不是说错了吧?抑或,她听错了? 四肢如同有电流通过,她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秋霁,”他忽然唤她“你知道吗?我是季涟族的人” 所以,这套首饰,是季涟族传统的款式?隆不得如此特别而且,有着非凡的意义。 第十六章 “你并不吃惊?”他见她依旧冷静,不免问道“看来,你早有耳闻了。” “映城”她该把那个秘密告诉他吗?哪怕是欺君犯上的死罪、哪怕会连累大姊,她也要说吗? 可她不得不说,眼前的男子如此无辜,就算路见不平,她也要提醒他吧?更何况,她爱他至此。 “映城,你快逃吧”她脱口而出“皇上可能会对你不利” 他很镇静,依旧微笑地望着她,仿佛她什么也没有说,他亦什么都没听见。 “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眸一黯,低声答“除非离开夏楚,可普夭之下,莫非王土。” “总有办法的”说真的,她也束手无策,就算他能逃离京城,可又能去哪里? “别为我担心了,我自有盘算。”江映城恢复笑颜,给她安慰。 “真的?”为什么,她觉得他又在骗她?只不过,这次的欺骗,如此善意 “你应该相信我的智谋。” 不错,依他的运筹帷帷的功力,应该不至于教她担心,可时下府中连花草也慌芜,他还有人相助吗? “无论发生什么事,好好保存这套首饰,将来留给你的女儿,告诉她,这是曾经爱慕过她娘亲的男子所赠——” 爱慕? 仿佛天外电闪雷呜,周秋霁整个儿都呆了。 这不是玩笑话吗?事已至此,应该不像玩笑吧? 为什么?白白消耗了大好时光,事到临头,他才来对她说这些?为时太晚了。 “那苏品烟呢?”她忍不住问“难道,你把她给忘了?” “没忘,我爱慕过的女子,这辈子都不会忘,可我这才发现,原来,人这一世可以有许多次爱恋,虽然我们都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我们终究有颗凡心” 没错,要不是遇见他,或许她也会喜欢上穆时逸,凡心终究太过脆弱,信仰只是飘浮在高空的云朵,很少有人能捕捉,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能苛责别人。 “我不想逃避和否认,”江映城继续道“我只是遗憾,没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些,否则,这些首饰我会更早送给你——” 所以,在这诀别的时刻,他要给她留下最后的想念吗?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昭平,因为,他猛然发现,昭平有一个他爱慕着的人。 直至进了宫门,周秋霁的眼泪还在流。 她以为对江映城早已绝望,眼泪也早已流干,不曾想,心中仍有一丝温暖可以融化,盈眶而出。 “二小姐,你可回来了,”宫婢见了她,连忙道:“娘娘过了晌午就喊疼,现在羊水已经破了,太医和产婆都来了。” 她瞬间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大姊就要生了?” “二小姐快进去吧”宫婢催促着“皇上这会儿在与群臣议事,抽不开身,吩咐二小姐一定要陪着娘娘。” 她急匆勿往大姊的寝宫而去,这会儿一大群人正忙进忙出,大姊的呻吟声更不时从烛光明亮的房间里传出来。 周秋霁快步入内,只见大姊面色苍白,躺在产帐中,汗水沿着她发鬓流下,宛如一朵憔悴的牡丹。 “大姊——”她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二妹,皇、皇上呢?”周夏潋气若游丝地问。 “皇上马上就来。”亏皇上此刻还有闲心议政!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这里,连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真抛得下? 呵,难怪说帝王薄情,总把江山社樱放在首位,她本来还指望可以恳求皇上放江映城一条生路,看来,此路决计不会通的。 周夏潋痛到极致,死命抓着二妹的手,呻吟变成了惨叫,四周众人皆吓得惊慌失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伴随一声婴儿的啼哭,一切归于平静。 周秋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初生娃儿,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粉嫩,有些黑黑黄黄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像干掉的苹果,可就算如此,还是觉得可爱,让人不禁想倾心所有去保护他,将他揉进心底。 “是个皇子!是个皇子”寝宫王丹欢呼“快去告诉皇上,是个皇子——” 仿佛可以看到各宫欢庆的模样,却不知皇后那里会是怎样一番景况?今夜,肯定许多人不能成眠吧? “二妹,你替我抱孩子去洗浴吧,”周夏潋微笑着,虽然精力耗尽,却一脸满足“再给父母写一封信——” “放心。”周秋霁将小外甥拥在怀中,肉嘟嘟的身体又软又暖,让她心中一片感动。 她出了门,披上斗蓬,与宫婢往温泉池而去。 孩子很乖巧,虽然方才刚出娘胎时洪亮地哭了好一阵,但此刻却安静得很,小眼睛忽开忽闭,五官像极了爹娘。 “二小姐,当心啊”宫牌看到前方的门槛,提醒道:“别摔着了。” “呵,怎么会呢”她就算摔了自己,也不会摔了这孩子啊。 不过,假如,这个孩子真摔了周秋霁心中忽然涌出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到底是什么邪灵附身,才教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她自认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但也不至于如此恶毒啊一阵冷风而过,她打了个寒颤。这些天,脑子混混沌沌的,这一刻,却全然清醒了。 她看着高高的宫墙,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说宫中鬼魅丛生,原来,身在这残酷的境地里,最最纯善的人,也能心生暗鬼 “二小姐,”突然一个嬷嬷匆匆赶来“皇上来了,要见小皇子,请先把皇子抱回去吧,等会儿再行沐浴。” 赵阙宇终于有暇顾及他的妻儿了吗?原来,朝堂之事,还是可以暂且搁下的。 周秋霁笑了笑,额首往回走。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当她跨进寝宫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倒让她万分意外。 睦帝赵阙宇正坐在产床前,轻轻握住大姊的手,与她低声细语,那副模样,不似帝王,倒像个寻常人家的丈夫。 大姊此刻已恢复了一些气力,浅浅地笑着,脸色虽然苍白,但双眸却如明星般莹亮。 产后的女子终归有些邋遢,但赵阙宇似乎毫不介意,亲自用热毛巾替她擦拭汗湿的额发,举手投足间,万分怜爱。 “来,让朕好好瞧瞧未来的太子——”看到她进来,赵阙宇兴奋道。 太子?周秋霁怔愣,而她大姊亦是感到意外。 “皇上别开玩笑了,”周夏潋道“赶紧替咱们的孩子取蚌名字要紧。” “朕没开玩笑!名字早就取好了,就叫展鸿,等他满月了,朕会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可臣妾废妃之身” 周夏潋急道,赵阙宇手尖轻轻点住她的樱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什么废妃不废妃的,不是早说好了吗?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一切交给我来打理,你不必理会那些宫规俗例。” “我”?“你”?周秋霁惊讶两人之间的称谓。难道不该是“朕”与“臣妾”吗? 她一直以为,赵阙宇只是宠爱大姊而已,没想到,居然深爱如斯,能为大姊抛弃身为帝王的拿严,甘心如寻常男子,实在是惊世骇俗。 “二妹,你也别累着了,”他忽然对她道“朕会亲自替皇儿洗浴,你先下去休息吧。” 周秋霁难掩诧异地瞪大眼睛。 “别、别”周夏潋连忙阻止“哪有帝王亲自动手的道理?何况刚出生的娃儿本来就邋遢” “咱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赵阙宇温柔笑道“方才你生产的时候,我没能陪着,现下就当补偿好了。” 此番言语,别说周夏潋了,就连周秋霁听了都动容。 忽然,她想,赵阙宇爱大姊至此,假如假如她真的动了那个可怕的念头,应该不会央及家人吧? 胸中有万分歉意,可她只得出此下策,只盼大姊能原谅她的险恶,人在穷途,迫不得已。 她还能背诵当初父亲留给她的地图,里面记载着宫中所有的捷径与密道,这本是拯救她们姊妹的后盾,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成为她对付大姊的利器 事到如今,她唯有放手一搏,说她自私,也无所谓了。 因为,那就算不是她至爱男子的性命,也是一条人命。 周秋霁站在码头上,怀里抱着已经熟睡的娃儿,亦抱着她的满腹愧疚。 船已经备好,借着月色,一路顺流而下,可以到达南齐,她想,这是她能为那个人想到的最好结局。 此时此刻,宫里估计早就翻了天了吧,大姊如此信任她,接她入京侍产,可谁的目想过,她竟会背叛一几天之前,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她发现人都是自私的,事到临头,才能发现一个人可怕的真心,而平素,谁不会伪装呢? 夜晚的河水,有一种寂寞的声音,哗哗拍打着岸边,让人徒生悲凉。 “秋霁——”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骑着快马,在夜幕之中,犹如一支飞梭的箭。他满面焦急着,想必,也知道了宫中那个可怕的消息。 他跃下马背,来到她的面前,婴儿藏在她的斗蓬下,他暂时没有发现,只是看到眼前的船只,感到有些迷惑。 “深夜约我至此,究竟为何?”江映城连声问“你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侍产吗?可知皇子失踪之事?” “映城,”她微笑,静静答道:“赶快上船吧,我已经替你备好了钱粮,足够你到南齐生活好一阵子。” “什么?”他凝眉“秋霁,你——” “皇上既然不肯放过你,你也只好逃了,趁着天色末亮,快走” “秋霁,别傻了,”他轻轻一叹“我不是同你说过,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就要坐以待毙吗?”周秋霁焦急地嚷道“为什么不放手一搏?则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皇上并没有真正动手,他还是顾着我们的君臣之谊的” “万一他不顾了呢?害人之心虽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秋霁,人心虽狠,但也多情。”他依旧那般笃定。 周秋霁满心激愤起来,她为了他这般担心,这个人却还是石像一样,她该欣赏他的淡然,还是恨他的不知变通? 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强烈情绪,骤然惊醒,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江映城猛地听到哭声,骇然睦目,难以置信。 “秋霁”他目睹她翻开斗蓬,露出那个身着黄续的初生男孩,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是你原来是你”“没错,是我。”她不怕让他发现自己狠毒的一面,只要他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你不该”江映城赫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双眸泛起泪花“你不该为了我这般” “这都怪你自己,”周秋霁看着他湿润的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里也是一片模糊“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其实也爱慕我为什么要赠我那套首饰?” 如果,他依旧对她那般狠心绝情,她绝不至于如此为他。 没想到,在绝境中逼出了他的真心话,也逼她下了这一步无可反悔的棋。 上苍待他俩,是幸,或不幸? 终章 周秋霁正在思忖迷离之中,忽然四周灯火通明,马儿嘶呜,不知从哪里涌出千军万马,瞬问将码头包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弓箭手立在山石之上,利箭整齐一致地俯瞰,气势逼人。 赵阙宇驾着昂首的骏马,在士兵退让中,缓缓来到距他们咫尺之遥的地方。 “二妹,”他脸上布着冰寒的笑意“怎么不在宫中好好待看,夜深露重,却跑到这儿来了?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家人多想想啊。 江映城旋即档在她面前,虽然这样的掩护毫无用处,但她却为他这微小的举动感激不已。 “皇上,”他朗声道“都是微臣的错,是微臣指使秋霁这样做的,恳请皇上责罚微臣一人就好。” 周秋霁这时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爱错人,他的确值得 “既然知错了,现在改还来得及,”赵阙宇道“映城,我素来待你不薄,就算知道你隐瞒了自己真实籍贯,我也没有责备过你一句。的确,朝中是有人劝我除了你,可我尚未下定最后决心,想不到,你竟这样谋逆!” “微臣知道,”江映城颤声答“皇上一向待臣甚好,若非得遇皇上,微臣此刻还是一介流浪京城街头的布衣。” 的确,赵阙宇与江映城之间,有着属于他们男人之间的发谊,凡事应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她突然好后悔来插手多管。 “你既然悔悟,就把小皇子抱过来吧——”赵阙宇道“反正,你们也走不了了。” “微臣本来根本没想过要走,但秋霁已经这样做,微臣就没有抛下她的道理,现在但求皇上放我俩一条生路,微臣保证,只要过了边境,一定会托人将皇子毫发无伤地送回。” 这并非是第一次,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但从前都是她为了他而牺牲,唯独这一次,他展开了羽翼,将她牢牢护在自己身下。 原来,这样的感动是真会让人生死相许的。周秋霁垂下头,默默地暇泣起来。 拚尽了全力,才换来这一点点小小的喜悦,仿佛看到荒芜的土地终于闻出一朵微小的花,谁也不会懂得她此刻的欣喜若狂。 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现在不想了,只愿这般站在他的身后,做一个支撑着他、却被他保护着的弱女子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概,南齐边境的一个小镇吧。 自从跟他离开了夏楚,这些日子他俩就一直过着这样流离飘泊的生活,每个地方都不敢待太久,怕暴露了行踪。 但颠沛并不让她厌烦,相反的,只要能与他相伴,她便甘之如怡。 夏天渐渐远去,枫叶染红了半壁天空,周秋霁时常站在林中仰望高洁的阳光,虽然想念家人,但思绪却如此宁静。 她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如果能重新选择一次,她依旧会如此。那是她在绝境中,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枫叶好像又红了几分,”江映城站在她身后笑道“咱们采一些风干了,做书签如何?” “好哇。”她欣喜额首“只可惜旅途波折,许多喜爱的书都不能留下来。” “再过几年,等事情渐渐淡了,咱们就找个地方定下来吧。”他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人你一辈子这样流离失所的。” 他素来一诺千金,所以,她向来深信不疑。 “不过我们的盘缠不多了,”她不禁有些担忧“可有什么法子?” “品墨倒是给我寄了一些,足够撑一阵子。” 别的男人或许不敢接受好友如此馈赠,觉得有损面子,但他这种坦然的态度倒让她欣赏,因为,他自信有朝一日有力偿还。 “对了,”江映城忽然又笑道:“我今天给了店家一些银两,让他晚上多备好菜,再买一对龙凤蜡烛来。” “龙凤蜡烛?”她一怔。 “我说夫人,咱们都成亲这么久了一也是该圆房的时候了吧。”他只这般简单提起。 她迷惑了好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心尖激颤了一下,又要惊喜得落泪了。 这一刻,她才算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了吧?曾几何时,她以为此生都不会有这样一日,然而,在倾尽所有之后,上苍还是给了她稿赏。 “你看看你,本来大喜的事,又要难过了,”江映城轻轻拭掉她的泪珠“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皇上已经昭告天下,立你那小外甥为太子了。” “真的?”周秋霁惊喜不已。 自从离开了夏楚、他们如约将皇子送还后,总是想方设法打听关于故国的消息虽然,她笃定赵阙宇对大姊的感情,但还是害怕帝王之心易变,夜深人静的时候,屡屡从梦中吓醒,生怕他翻脸无情,对付他们一家。 如今看来,她是白担心了,他待大姊一如往常,甚至远超过她的想象。 “又在想念家人了?”江映城很了解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几次给昭平去信,却没有回音,你一直很难过。” “爹娘不会这样轻易饶恕我的”周秋霁涩笑“只盼今生能求得他们的原谅,我就满足了。” 毕竟,那是她的小外甥,她不顾家人安危,挺而走险,远在昭平的爹娘听闻此事,哪里能轻纵了她? 大姊一定也很生气吧?她实在无颤再面对大姊,只能每到一座庙宇,便烧香拜佛,遥祝姊姊和外甥此生平安喜乐。 “日后等事情平静,我代你回去向他们负荆请罪,”他轻轻揽住她的屑“就算倾尽所有,也要求得他们的原谅,不让你抱憾终生。” 周秋霁听着他的承诺,心底涌起一丝暖意。天地苍凉,唯有他二人,可以相依为命,这感觉如此隽永。 “我们成亲的事”她忽然又想到“该不该向你姨母享报一声?” “品墨已代我说了,”江映城一阵好笑“你猜怎么着?雪娇居然托他给我们寄来了一份新婚贺礼。” 徐雪娇会送上真心的祝福?这也太令人惊吓了。 “呵,你确定是贺礼吗?”周秋霁亦笑道。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信徐雪娇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会骤然颠覆本性。 “礼物我还没拆开,她指名要给你,”他递给她一个匣子“如此,就由你亲手处理吧。” 周秋霁捧着匣子,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把它一打开,肯定会飞出什么灾难一般的秘密,她必须先静心再静心,做好一切准备。 然而,迟早要面对的东西,她也不想逃避,当下下定决心,倒也无所畏惧,就当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如吃饭睡觉那么简单的事情。 匣内之物终于呈现在她眼前了,不过一张诗签而己,上头画了梅花,染成淡绯色,一看就是女孩子的东西。 她诧异,细细读了上面的娟秀的文字,似乎是一首情诗。 君住长江头,妾居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只盼君心似我心,品茗时节,看见青烟。 品茗时节,看见青烟? 呵,这诗签出自谁之手,不言而喻,徐雪娇把它当成新婚贺礼送来,又是为何? 苏品烟是徐雪娇最后的武器,如果她以为能藉此阻碍他们成亲,那她也太过低估了江映城的真情。 或许,她是比不上苏品烟,可她此刻是真实存在于他身畔的女子,有温度有暖意有笑有泪,而非一个早已逝去的虚幻影子。 她何必惧怕一个影子? “写了什么?”江映城笑道“不过若你不想让我看,我不看便是。” “大概,是苏姑娘从前写的吧——” 周秋霁犹豫片刻,还是把诗签给了他,心里同时忖度,要不要告诉他关于穆时逸的事?倘若她一直隐瞒下去,这会变成他们一辈子的心结吗? 不如,能解开的时候,就解吧,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再书怕了。 “在昭平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口“教我丹青的老师姓穆,他说,他是沁州人。” “穆先生?”他大为意外“呵,那应该就是他吧,天底下哪还会有另一个穆先生” “穆先生说,苏姑娘曾经送过他一幅画一她的自画像。”她咬了咬唇,抬头看他的表情,斟酌着要不要再说下去。 江映城眼神微动,内心还是受了一点悸动,当然了,那个曾经让他刻骨铭心的女子,本就不会让他淡然无情。 然而,他终究还是笑了,宁静清朗,不带任何幽苦悲伤。 “我早就有些察觉了,品烟当年应该另有所爱。” 周秋霁错愕“她背叛了你,你真不介意?” “呵,她没有背叛我,我们当年从来没有说得很明白——”他轻声道“我也从不知道她是否真心喜欢我,没有承诺、没有誓约。” 原来,苏品烟与他,还不如他和她来得靠近。 刹那间,周秋霁的嫉妒完全烟消云散了,她惦念的那些前尘往事,不过是想象中的迷雾,如今,终于拨云见日。 “这首诗大概也不是写给我的,”江映城看着诗签“从前,若知道了这个秘密,我想我可能会伤心欲绝,但此刻,我倒觉得轻松不少。” “轻松?”她不解。 “如此我便可以完全放心了,”他握住她的手“放心地去娶我的妻、去爱我此刻所爱一品烟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对不起她。” 周秋霁低下头,心中有道不尽的柔情。 “你,才是我的长天。”他继续在她耳畔呢喃。 的确,他是她的秋水、她是他的长天,秋水长天共一色,落霞与孤鳌齐飞。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