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折骨 第1节 ?  书名 折骨 作者 步月归 文案 「正文完结」 建业七年,宋家因罪满门抄斩。 昔年榜眼宋也川因修纂国史有功,免死罪赐黥刑,流放浔州。 浔州城中,隔着潮湿的雨帘,宜阳公主惊鸿一瞥。 恰见那青年鹤颈轻抬,浓睫低垂,似是在观雨。 月色浇衣,清隽出尘。 宜阳公主遥遥一指, 侍卫心领神会。 * 多年后一个暖软的早春, 一对灰喜鹊在宜阳公主府的广玉兰树上一蹦一跳,啁啾不停。 年轻的丞相立于树下,凝神静听。 “在做什么?”宜阳公主立在窗边问。 “臣在听它们说话。” 公主嗤笑:“那我倒要听听,它们说了什么。” “它们说,”丞相眉眼含笑,如霜如月,“宜阳,我喜欢你。” * 我曾在漫长的光阴里与他隔水相望,在阳关古道,在诡谲庙堂。 千里关山,他眠风枕月,只身独行。 刀锋刻于他脸上,廷杖打过他脊梁, 他是史书工笔间,最峥嵘的一笔。 披着权谋皮的恋爱小甜饼 vb:晋江步月 防盗50% 排雷: 1.男主虐身,右手被废,受黥刑(脸上被刻字的那种)。 2.男主前期弱,会变强大。 3.职能机构架空明清。 4.男女主身心1v1。 5.全文少量权谋,无宫斗宅斗。剧情为感情服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昭明,宋也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是史书工笔间,最峥嵘的一笔。 立意:逆境也不会屈服。 第1章 建业七年,八月初七。 淅淅沥沥的秋雨淋漓下了三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浓雾一般迷离幽晦之中。西四牌楼外的刑场上的血迹,也已经被连日的暴雨洗刷干净,只余下空气中缭绕不散的血腥气。 天色将明未明,只在东方吐露出一丝稀薄的白,在这一片昏晦的黯淡光影里,一辆囚车被一行兵马押解而来。他们都穿着一样的玄色飞鱼服,腰侧配刀。为首的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刘瑾,他是明帝幼时习武的同窗,受命于明帝掌管锦衣卫已近二十载。 囚车上站的人身上戴着极重的枷锁,他穿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囚服,上面满是或新或旧的血痕。暴雨如倾,囚犯长发覆面,尽数贴于脸上。只能看出此人身量单薄,已近乎形销骨立。双手与双脚都挂着长长的铁链,于伤患处已经磨得血肉模糊。一道赫然惊雷自头顶狠狠掠过,那个人缓缓抬起头,借着雷电的光,看向了牌楼之外的刑场。 他的脸极为苍白,上面满是雨水。那双幽黑的眼睛浓雾沉沉,照不进半分光亮。自万丈高空滚落的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汇集成水流,反反复复冲刷着面前的砖地。 那个人动了一下,许久没有开口的缘故,他的声音分外喑哑:“大人。” 雨声如雷,他的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刘瑾停下脚步,对身后的锦衣卫作出一个止的手势。然后走到了囚车旁边,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何事?” “可否……”囚犯受了很重的伤,戴着极重的锁枷,又被暴雨淋了这么久,显然已经力竭,他几次呼吸,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可否容许我,下车凭吊片刻。” 刘瑾的声线平平:“你为罪臣,应知没有这样的先例。” “是。”那人顿了顿,抬起浓黑的眼睛,“所以恳请大人网开一面。”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他的神情平静,看不出太多悲切凄怆。宽大的囚服已经湿透,勾勒出他瘦削的身躯。宛若野草一般潦倒落魄,不知道会被凛冽的寒风吹往何处。 刘瑾看向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别处。 三年前,刘瑾第一次见到宋也川。他是当年明帝特开恩科时的榜眼。天子门生,当朝新贵,一入朝便入翰林院便是正七品编修,官阶虽不高,可从编修上走出来的阁臣历朝历代不胜枚举,宋也川年少惊才,出口成章。以十五岁之龄即受官于翰林院,若没有藏山精舍的事,他日后定会官路亨通。 想到藏山精舍,刘瑾不由叹了口气。都怪那群阉党,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自万州书院被付之一炬后,南方的各个书院皆遭拆毁,如今连藏山精舍也容不下。精舍上下百余人,包括藏山精舍主人,也就是宋也川的父母,都被冠上同情逆臣的罪名,昨日于西四牌楼外伏法。 刘瑾执掌锦衣卫,不曾与宋也川共事,可大梁国中,谁人不曾听过这位少年十五岁入仕的才名和治世之能。如今一朝零落成泥,又何尝不令人感到惋惜。 他望向宋也川右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不由得在心中叹息。这个少年,傲骨铮铮不肯认罪,这只手毁在了刑狱中,只怕再也不能挥笔做文章了。入狱之后,镇抚司曾刑讯逼供,令其供出万州书院的其余党同,宋也川是醉心于史书文章之中的人,并不曾与江南各大书舍有所往来,宦党们盼望的是重刑之下,他可以胡乱攀咬,以此惩治江南文人群体,彻底斩草除根。 但宋也川自入狱后除了必要的应对外,一言未发、一字未写。 是个极有傲骨的人。 “给你半柱香的时间。”刘瑾面无表情,挥手叫来一个人,“拆去他的枷。” 宋也川松了一口气,有锦衣卫上前来拆掉他的枷锁,极重的锁枷被卸下后,宋也川对着刘瑾躬身行了一礼。雨水顺着他单薄的脊背流淌下去,乌黑的头发贴在他清隽的脸上,宋也川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刘瑾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他侧过身去,不再多看。 锦衣卫都站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宋也川因为双脚之间挂着铁链的缘故,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蹒跚着向前走去,铁链的碰撞在一起,发出嘶啦的响声,混合着雷雨和风声,刮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刑场是一片空地,现下除了监斩官曾坐过的台子之外,看不出别的痕迹。宋也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任雨水兜头淋下,他寂静幽晦的眼眸中,没有半分泪意。他平静的躬身,额头贴在刑场的砖地上。 天地一片昏然与苍茫,阒寂无声,仿若只留下那一抹单薄的白衣。 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从外观看并不显眼。有锦衣卫想上前驱赶,却被刘瑾抬手拦住。他的目光落在马车上的木槿花纹饰上,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宋也川行完了礼,他手腕上的伤可见骨,几乎无法借力,他站起来时身形有些踉跄。 从马车中走下来一个人,她穿着侍女的衣服,举着一把雨伞向他走来。雨声如雷,她停在了宋也川面前。宋也川缓缓抬头和她四目相对,雨水顺着他贴在脸上的发丝滚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最后轻轻吐出二字:“殿下。”他的声音太轻,以至于无人听出他声音中的哽意。 女子将雨伞移向他头顶,微微倾身:“我来送你。” 宋也川艰难启口:“多谢殿下。” “昔年报恩寺前,我与你一面之缘。想不到再见竟会是如此光景。”女子声音沉静,身姿如竹,“藏山精舍打在父皇的逆鳞上,我救不了你,你会恨我么?” 宋也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了然神色一闪而过,微微摇头:“不恨。” 他今年也不过十八岁,哪怕穿着如此残破的囚衣,背依然挺得笔直。像是一匹华丽秀美的锦缎,一片又一片被彻底撕破。 浩瀚又淋漓的雨,宛若神明的垂泣。 “时间到了。”刘瑾平声说。宋也川后退半步,对着她一揖及地,而后又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囚车走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马车旁的侍女秋绥才低声说:“若是皇上知道公主淌这混水,怕是要生气的。” 今日来送宋也川的是明帝最宠爱的女儿,宜阳公主温昭明。 绮罗加于周身,绫罗寸寸织锦。温昭明是整个大梁王朝最靡丽辉煌的珍宝,是明帝心头之珠。她收回目光,片刻后才说:“这是父皇的意思。” 秋绥低声啊了一声:“宋家这个案子,不是皇上亲自定的罪么。” 一股微冷的水汽自车外飘来,带着清浅的土腥气。温昭明靠在金丝软枕上,没有回答秋绥的问题。马车中的小香炉中燃的是沉水香,香气幽微,却又缭绕清馥。 皇帝想治宋也川的罪,又担心寒门士人的口诛笔伐,所以让自己心爱的女儿为宋也川送行。此刻,宋也川最后那个了然的表情,依然可以浮现在她的眼前。 他一直都是这样洞悉一切的人,他什么都明白。 温昭明想到的是三年前,初见宋也川的那一天。 第2章 那是建业四年的初夏,温昭明及笄之后不久,明帝于家宴上,提起了洛阳秦氏,似有要为她指婚之意。彼时的温昭明不过是个柔软的少女,她坐在席间静静地听着父皇与几个皇兄之间的讨论,并不插嘴。 秦氏是太后和皇后的母族,太后如今多年不理朝中事,可洛阳秦氏却有点坐不住了,下月便是明帝的生辰万寿节,秦氏希望能够带着家中几个郎子女郎一同入京。 此一心事昭然若揭,自然是希望通过姻亲来重新巩固秦氏在京城的地位。 皇后是明帝的继后,席间笑谈间说道:“几个孩子都大了,皇子们也都娶了正妃,秦氏也算是名门望族,臣妾怕做妾委屈了她们。倒是宜阳年龄正好,若是选一位驸马出来,成全一段佳话。” 明帝有五子三女,成年公主中,唯有宜阳尚未婚配。明帝由内侍服侍布菜,高深地看了一眼皇后,才慢悠悠地说:“宜阳还小,生母又去得早,朕还想留几年。” 温昭明懵懂地听着众人谈论起她的婚事,虽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权利的倾轧,但已经能窥探几分端倪。宴会后,明帝单独把她留下,含笑问:“宜阳觉得,从秦氏中择一郎子做驸马,如何?” 此话从明帝口中而出,温昭明便明白,父皇并非是绝无此心。她上前几步,依在明帝身边撒娇卖乖:“女儿只想陪着父皇,不想嫁人。” 烛光莹莹,少女娇嗔。明帝摸了摸小女儿的乌发,若有所思。 从三希堂出门后,庄王派人来请她。庄王温襄是皇长子,生母早亡,他一直养在先皇后,也就是温昭明的生母膝下,他是众多皇子中,与温昭明最亲近的一个。 在庄王的府邸之中,他温声问:“昭昭若是不想嫁人,不如听为兄一言,秦氏族人本月下旬便要入京来了,昭昭不如趁机离京,去扬州找外祖住几日。” 温昭明的外祖曾是先帝年间的吏部尚书王峥平,女儿又曾是明帝的皇后,自然要比江河日下的秦氏在京中更有权势。 先皇后仙去后,他便自乞骸骨,告老还乡,人虽远离帝京,可他门徒众多,仍牢牢把持着吏部中事。 庄王不希望这个妹妹嫁给秦氏。温昭明是明帝唯一一个嫡亲公主,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妹妹能用亲事为他的政治前途再添一把火。 王峥平是温昭明的亲外祖父,但到底不是庄王的外祖。庄王希望吏部的权力能够回到自己的手上。 折骨 第2节 从庄王府出来之后,秋绥明显感觉到自家公主的心情不好,可这些和政治有关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侍女可以多嘴去问的。温昭明静静地靠在马车的墙壁上发呆。她虽然不涉政治,可皇城里长大的女子,哪有懵然无知的人。她自然能看得出大家都对她的亲事各怀鬼胎。 “秋绥。”温昭明的眼睛动了动,“简单收拾下东西,五日后,我要南下去扬州。” * 扬州是江南腹地,如今初夏时节正是一年中最莺飞草长的光景。 离京不过是为了逃避秦氏带来的诸多麻烦,拜访外祖父只是个托辞,所以温昭明一路上游山玩水,在经过常州时,也短暂的停驻了几天。 恰逢报恩寺一年一度的观佛节。报恩寺是常州香火最盛的寺庙,当中的琉璃塔供奉的藏舍利最为著名。塔高二十六丈,燃放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塔内四壁间镂刻有方尺佛像,青绿色藻井色彩华美,宛若华盖。 金碧辉煌,照耀云际。塔身檐角下缀以鸣铎,若是在雨夜之中,可以响彻数里。(注)寺庙中陈列了诸多平日里并不示人的珍宝,移步换景,流光溢彩,人群中不乏有啧啧赞叹之声。温昭明挤在人群之中,回头时已经和侍女走散了。 绕过佛塔便是一条继续上山的小路,前来观佛的信众们也都大多止步于此。温昭明在原地站了一会,仍然不曾见到侍女上前,索性拾阶而上,向半山处走去。 大报恩寺是昔年昭帝在位时所建,耗时十九年,规模宏大,香火旺盛。温昭明又往山上行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安静下来,除了偶尔的钟声外,只能听见偶尔的鸟鸣。天朗气清,云影徘徊。温昭明被一阵孩童的读书声吸引。 在大梁朝时期,有些寺院会设立读书的草庐,供穷人家的孩子看书学习。寺庙中也会有识文断字的僧侣一边讲授课业,一边传授佛法。 温昭明其实对于佛法所知不多,但只因授课那人的声音动听宛若石上寒泉,不由凝神细听起来。 昔日朝中供皇子公主们开蒙的大多是翰林院五经博士或内阁辅臣,都是些年逾半百的学究们,温昭明还从未听过这样年轻的人教读文章。 绕过一个参天古槐,便见清幽竹林间立着两间草庐,在草庐外的空地上坐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一清癯的少年正背对她而立。 他着素白湖绸直裰,上以浅色丝线绣竹纹。因未到冠龄,乌发用月白发带束起。竹林旁三株西府海棠灿若云霞,他立于其下,落花沾衣,风盈于袖,衣袂翩然。纵然只看到背影,便觉得焕然若仙人一般。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他声音平静温和,尚带少年人特有的喑哑,他手中并未握卷,这些文章都是自他心中的默诵出的。不过是世家子弟开蒙用的千字文,他平声诵出,宛若寒泉溅落,流畅而安宁。 在竹林外扫地的小僧见温昭明驻足,也与她赞叹道:“这是藏山精舍家的小公子,姓宋名也川,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每隔五日便会来寺中为这群孩子讲学。也会有人专程赶来听他授课。” 他恰巧转身,温昭明看到了他的眼睛。瞳仁漆黑如墨,沉静又带着万川归海般的寂然。羽睫随他眼睛的眨动,宛如蝶翅轻展。他下颌微抬,身姿如竹,树影摇动之间,他少年风骨,眉目清朗,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鹤。周围听课的游人中亦有人发出赞叹声。 宋也川并不曾理会周围人的赞美之词,山林之间,只有他宛如秦筝般的嗓音淡淡响起。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他诵一句,孩童们便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一句。 这幅画面竟出奇的祥和。温昭明微微闭上眼睛,耳畔除了山间风声,便是少年金玉一般的嗓音,檀香微微,钟罄袅袅,果然最是能静心。 直到人群中有人轻嗤一声:“沽名钓誉。” 温昭明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他一时间有几分自得。“他如此这般汲汲钻营,为的不过是今年秋闱时能由督抚为他做保举罢了。” 人群中自然有人信,有人不信。那人便继续说:“诸位也不想想,秋后他便要入京科考了,这群孩子所学的知识便中断了,既然半途而废学与不学又有什么用?” 宋也川像是不曾听到这边的争论,他微微躬身,拿起一个小童的课本,翻过两页后用右手轻轻点出一个字:“这个字写得不对。”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缓缓写下一个迩字。 温昭明发现这个少年长了一双极好看的手,指骨分明,白皙而瘦长,可以在手背上看见青色的筋络。沙地上的字虽然是用正楷书写,依然能看出章法遒劲,浑然天成的行文来。微风徐徐,他的发丝与衣袍被山风一齐吹动,好似水波荡漾于衣袂之间。 “穷人家的孩子没钱上私塾,幸好有寺院可以让他们识文断字,公子不愿为他们授业解惑,也没有建书舍广纳寒门弟子。若他日宋公子因畏惧人言不再授课,公子你说,哪个更可怜?” 众人循声看来,人群中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她五官秾丽,明眸善睐,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唇边梨涡隐隐。虽然没有刻意着华服,从发间首饰到裙上的刺绣,无不彰显出金珠宝玉的堆砌与盛世王朝的奉养。 温昭明像是一槲光华璀璨的明珠,光彩照人,让人看到便挪不开眼去。 山风骀荡,宋也川的目光亦隔着人海,缓缓落在了温昭明身上。 第3章 而读书的孩子们都仰起脸,其中一个怯怯地问:“哥哥以后不来了么?” 宋也川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眼眸温和从容:“藏山精舍自创立之日起便向四方承诺,每隔五日选弟子下山义讲,今日有也川,他日亦有旁人,只要藏山精舍一息尚存,便会遵循此诺。” 竟有人会有如此心胸与风骨,哪怕只是一书舍主人,都有如此一般的兼济天下之心。 呶呶不休的那人面上此刻有些狼狈,他不再多话,走入人群中飞快地下山了。 山间有云掠过,似乎是要下雨了。天色微微发暗,太阳也隐入云后,宋也川也像无事发生一般,讲完了今日的课业。等众人陆续散去,宋也川缓缓走到了温昭明面前。 他抬起双手长身一揖,澹泊温和,眸光沉静:“也川多谢姑娘解围。” 二人离得有五步远,宋也川身上熏的青桂香随他动作间漫散开,温昭明亦回礼:“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松林如海,群山如黛。宋也川抬起眼睫,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 此刻春林莽莽,山川俱寂。 淅淅沥沥的杏花雨自天空中洒落,细雨空濛,烟霭弥漫,他眸光蔚然。 “藏山精舍自此步行片刻即到,姑娘可愿随也川前去躲雨?” “好啊。” 二人拾阶而上,温昭明站在宋也川身后,只能看到少年挺拔的脊背。雨势又大了几分,宋也川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温昭明一不留神便撞进了他干爽的怀抱里。他应该是平日熏青桂香,带着隐隐的墨香一起撞进温昭明的鼻端,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歉:“是我走神了。” “不妨事,是我停得太急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可等温昭明抬起头,却发现宋也川的耳朵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他浑然未觉出心事已经被耳垂出卖:“我只是觉得雨势渐起,若走到精舍,只怕姑娘也会衣衫尽湿。”他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外衣解开,小声说了句得罪了,便将衣服罩在了温昭明头上。 衣服上带着少年的体温与极干净好闻的气息,宋也川将衣袖在她颈下缠绕打结,右手牵着衣袖的另外一端,“路上有些滑,小心些。”他墨玉一般的眼眸如若水洗般安静,只有微微泛红的耳珠暴露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 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便是一座朱红的门扉,两层高的精舍雅致玲珑。有铜铃挂于檐下,细雨微风里,轻灵而动听。门扉正中是隶书写的“藏山”二字,宋也川回身,眼眸轻弯:“咱们到了!” 建业三年的暮春,宜阳公主温昭明初见宋也川,并由他引领入藏山精舍躲雨。二人旁征博引,相谈甚欢。彼时宋也川虽为白衣,胸中却藏有少年人特有的理想。 “藏山精舍必将广纳寒门学子,”在藏山精舍中,宋也川面朝京城的方向。被山雨濯洗过的眼睛坚定而明亮,“愿也川此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少年如濯濯春月,眼底眉梢粲然如火光。 * 依旧是辗转缠绵的雨,眼前的宋也川早已不是昔年励精图治的少年。于暴雨之中,他脚步蹒跚,眼中只余下无边的寂静与虚无。若是要选择恨,那么是恨一个人还是恨一个王朝? 宋家皆已伏法,明帝称宋也川曾有修纂国史之功,免去死刑,赐黥刑。 所谓黥刑,便是用刀在脸上刺字,自此之后,留下永远不能祛除的刻痕。 囚车自禁庭西侧无极门边的掖门而入,绕过内务府和六局便是一排庑房。宋也川对这边并不熟悉,但隐约猜到应该是尚方司。青黑色的砖墙与青黑色的瓦片连在一起,头顶是昏晦发黄的天空。刘瑾沉默地解开宋也川的枷锁,四名番役立在前门的檐下,显然已经候命多时。 那四人沉默地上前来,为首那人和刘瑾核对过姓名,便押解着宋也川向内行去。 这里是尚方司的刑狱,泥土混着雨水的土腥味也掩盖不住经年累月的血腥气,两侧的木架上摆放着形形色色宛如流水一般的刑具。宋也川垂下眼,只觉得雨幕连绵,仿若一场分外潮湿的梦。他被带到了一间空着的房间里,房间之中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番役将他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又退了出去。 屋顶的瓦片破了一个小洞,有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小洞滴进来,在泥地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凹凼。他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看着那个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凹凼逐渐被雨水灌满,又四散流淌开,像是几行清冷的眼泪。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他赤着臂膊,上臂处绑着红绳,手里拿着一个牛皮做的一掌长的包裹,包身上似乎还带着经年累月、早已干涸凝结的深色血痕。他在桌上把牛皮展开,里头是一排寒光凛凛的刀。他拿起其中一把,缓缓走到了宋也川面前。 他粗糙的手撩起宋也川脸上早已湿透的头发,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比了比。借着窗外依稀的一点亮光,他看清了宋也川的脸,不由轻声啧了声。 “我也是奉命行事。男人嘛,皮相都是外在的。”那人似乎在安慰,宋也川勉强牵动着干裂的嘴唇说:“无妨的。”身上的绳子沾了水,捆在身上越来越紧,只有一丝稀薄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里,他艰难地呼吸,宛若涸辙之鲋。甚至希望眼前的男人的动作能再快一些。 掌刑的人叹了口气,又重新回到那一排刀的前面,选了一把看上去比之前略小几分的匕首:“我干这行二十年了,下手很快,不会让你很疼的。”他重新走到宋也川跟前,左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右手上的匕首贴在了他的额上,冰冷刺骨,带着凛冽的寒意。 还没有感觉到疼,一行黏腻的液体便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撕裂般的痛。一刀又一刀,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落,流进他的眼中。 宋也川的左眼前猩红一片。这种痛并非是身体发肤之上,难以忍受的痛,只是那一刻,除了窗外渐渐的雨声,宋也川只能听到匕首划开皮肤的声音,刀刀刻骨,宛若刻在心头一般。 掌刑的人停了刀,眼前的少年半边脸都已经被鲜血染红。他皮肤极白,在一片峥嵘的血色里,他的瞳仁漆黑,五官也分外凄艳。 宋也川微微抿唇,那抹腥甜便晕开于唇舌间,把他的两片薄唇都染成诡谲艳丽的红。掌刑的人从一旁拿出一个装有特别制成的墨水的盒子,拿起一支刷子,蘸满了浓黑的墨汁,缓缓向宋也川额间画去。 掌刑的人对自己的手法还算满意。他把刀上的血迹用牛皮擦干净:“可能会肿,不要沾水,过十来天就好了。我刻得位置比较靠上,你若平日戴个帽子,其实也能遮掩一二。” 宋也川连日受刑,身体已强弩之末。他脸色苍白轻声谢过,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发软。掌刑的人把捆着他的绳子解开,宋也川便险些一头栽倒。那人扶了他一把,从一旁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到他手边,目光扫过他右手手腕处狰狞的伤口:“拿得住么?” 宋也川用左手接过,默默喝了几口,剩下的没舍得再喝,顺着额头倾倒下来,将脸上的血污和墨渍一起冲掉。水带来的冰冷寒意与伤口的刺痛感混合在一起,竟能让人觉得生出几分快意。 若是能更痛就好了。宋也川脑子中有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宋家三十七条人命,藏山精舍的学生与老师,上上下下百余人,如今竟只有他自己苟活于世。宋也川静静地立在原地,那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最迟三日会有人押解你出京去浔州,那地方比极北方强多了,留你一命也是皇上对你有惜才之心。” 他拿着东西出了门,宋也川缓缓走到了那个被雨水砸出的凹凼前。临水相照,他依稀看见自己额上的“忤”字。 忤逆。 惜才。 轻飘飘的两个字,一百条人命。他宁愿自己和家族一起,葬在这乱世天地间。这条命是皇帝的恩赏,亦是他此生最重的枷锁。 举目四望,旷野之上。是皇权、是阉党,是政权倾轧间,宛若蝼蚁一般的藏山精舍。 第4章 一直到第二日午后,刘瑾才出现在那扇门的后面。他身后的锦衣卫重新给宋也川套上锁枷:“可以走了。” 宋也川便沉默地跟在刘瑾身后,向东华门方向走去。 这条路宋也川很熟悉,昔日他于文华殿修纂国史时,便是走这一条路。前殿向南,面阔三间,又因东侧属木,文华殿的殿顶覆盖有绿色的琉璃瓦,明间开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此间与稍间各开四扇,平日里宋也川便在后殿主敬殿中修纂国史。 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每日抱着浩如烟海的藏书来来往往,他总会在文华殿前停下脚步。看着下午的阳光照在檐上的鸱吻兽上,从一个跳到下一个,那些上古书中的神兽,都仿佛活过来一般。在这座沉寂又冷漠的皇城中,这是难得一见的鲜活颜色。 雨已经停了,天仍然阴着。 文华门出走来一个穿官服的青年,他手上抱着几本书,看样子是从文渊阁来的。宋也川认识这个人,他叫肖文瀚,是宣平末年的进士,后考中二甲第五名,封为翰林院检讨。在宋也川修国史三年时间,曾与肖文瀚朝夕相对,虽然谈不上多亲厚,到底也算是共事一场。那人看到了宋也川,在他额上的“忤”字上停了半秒,下一秒赶忙低下头,飞快的绕过廊柱走远了。 宋也川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复杂表情。 这一切他早就习惯了。 自父母入狱后,宋也川求见过许多人,有父母的旧时好友、有昔日的同僚。能见面的已经是给他几分薄面了,大部分人都退避三舍。如今阉党声势浩大,他们已经下了狠手一定要将藏山精舍置于死地,哪有人会去为了将死的人得罪司礼监呢。 一路走到东华门口,明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稀薄的日光里,依然能彰显出煊赫与威严来。在东华门门口,站着一个穿官服的老者。官服已经洗得有些毛边,袖口处有几分泛白,胸前补子上的云雁高昂着颈子,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孟宴礼。 他静静地看到宋也川走到面前来,似乎已经立在风里,等了他良久。宋也川垂下头不去看他,想装作不认识。 “也川。”孟宴礼叫住他。 宋也川停下脚步,皂靴摩擦着青石砖地,孟宴礼缓缓走到他面前。 “孟大人。”宋也川的声音很低,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孟宴礼的目光扫过他的手,最终停留在了他额头上刻的字上,迎着秋风,他的声音有几分哽意:“连老师都不叫了吗?” 只这一句,宋也川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微微后退半步,低着头不敢看老师,轻声说:“罪臣不配当孟大人的学生。” 三年前,宋也川的秋闱的试卷是孟宴礼亲自批的,他欣赏宋也川的才情与少年胸怀,给了极高的分数。宋也川入翰林院后,便随他一道修编国史,这个少年性子安静沉着,并不因为做的只是文字上的琐事便心有不甘。宋也川写得一手好字,哪怕是如孟宴礼一般见惯了书法、文章大家的人,也多次惊艳于这个十五岁少年的才华。 折骨 第3节 “此子三十岁前,只怕就能坐到你的位置上。”曾有别的翰林说道。 孟宴礼摇头:“我赌他三十岁,入内阁,为国士。” 那翰林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孟大人,你对这个学生也太偏心了。” 彼时孟宴礼志得意满:“我说他行,便一定行。你等着输钱吧!” 此刻,看着昔年那个最让他得意的学生囚衣加身、伤痕累累,孟宴礼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痛。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到浔州之后,这些钱便供你日常开支,这些伤药一并给你,早日养好身子。”他的手有些抖,宋也川却微微摇头:“多谢孟大人,只是也川如今是罪臣,孟大人实在不宜和我有牵扯。” 宋也川下狱后,孟宴礼曾多次去三希堂求见皇帝,皇帝不见,他便跪在门外不起。皇帝倒底给了这个老臣几分薄面,将劓刑改为了黥刑流放。 此刻,宋也川反倒比孟宴礼更平静,他眼中含着一丝笑:“昔年入孟大人门下,修文正身,受益良多,也川此生难报大恩,请孟大人受也川大礼。”他躬身跪倒,行一叩礼。孟宴礼想上前搀扶,却被锦衣卫拦住。 稀薄的日光照在他清瘦的脊背上,这厚重的锁枷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孟宴礼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两行浊泪自眼中滚落:“你是我最后一个学生,自你之后我孟宴礼不再收徒……我也再也找不到像你一般的学生了。” 宋也川亦眼尾微红,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刘瑾平声说:“孟大人止步吧,我们要带罪犯上路了。” 孟宴礼从怀中掏出荷包,递与押解宋也川的几个番役与锦衣卫:“我这学生身子孱弱,求各位多多照拂,不要让他含冤而死。” 那几人对视一眼,并不收下,孟宴礼便用了几分力塞进他们手里,刘瑾叹了口气,别过身去。 秋日的风已经有几分冷意,从东华门的掖门出了皇城,宋也川回过头去。入目是恢弘的朱红色宫门和上头七十二个嶙嶙的钉头,再往深处便是外方内圆的拱型门洞。在视线所能看到的最远处,孟宴礼还站在原地。他逆光站着,看不见表情,可依稀能发觉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 十月十五,月圆。 鹿州。 宋也川觉得自己快死了。离开京城之后,便有番役带着他一路南下。不舍昼夜,披星戴月。狰狞的锁枷摩挲着他手腕的伤口,斑驳的红痕早已入木三分。 此时路程刚刚走完一半,十月的天气,风里已经带着刻骨的寒意。最初离京时,宋也川便一直在发热,刚到鹿州境内,已经烧得浑身滚烫。 离浔州还有千余里,那番役看他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因为收了孟宴礼的钱,眼见宋也川生机渐无,那番役略微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把他的锁枷拆了下来,只留下腰上的一根锁链。他沽了一壶酒,喝得醉醺醺的。看着坐在路旁的宋也川,抬起脚用脚尖轻轻踢了他几下:“你要死就早点死吧。你解脱我也解脱。” 他们今日便宿在城内这一处避风的空地上,番役不知从哪抱来一捆茅草,自己已经躺在了上面,左手握着宋也川身上的锁链,右手喝了一口酒。 头上孤月冷冷,月光落了宋也川一身。他的头轻轻放在膝盖上,觉得周围的人声都已经远去了。他把手伸向怀中,隔着薄薄的的衣料,缓缓摸到了一本书。这是他一路上,趁那番役睡着后,偷偷爬起来默写出来的。 书中写的是昔年万州书院的策论,万州书院以此策论在江南士人之中声名鹊起。君以此兴也以此亡,也正是这篇弹劾阉党的策论,让万州书院毁于一旦。这是宋也川的残念,这也是藏山精舍蒙难的根源。宋也川的父母也和千千万万江南书院的士人们一样,为这一篇策论,流干了血。 他在这件事上有莫名的执念,他不甘心这篇策论彻底被摧毁于天地之间,彻底沦为这个王朝中青烟一缕、齑粉一片,这篇策论凝集了无数条性命,他不想让那些人以生命的付出付之东流。可就算他能默写出来,又如何呢?他已经逐渐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只是心里涌动着一丝微弱的不甘。若是就此无声无息地死了,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乃至江南几十座书院的魂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头顶的圆月忽远忽近,它的光华竟是如此璀璨夺目。 远处有马蹄声响起,由远而近。马蹄踏起一片尘土。宋也川缓缓抬起头,眼前便是四匹毛色纯黑威风凛凛的骏马,车夫扬起马鞭,在空气中甩出漂亮的鞭花:“公主车架,避让!”看见马车上雕刻的木槿花,宋也川的目光找到了一丝焦距。 宜阳公主。 建业四年的秋天,宋也川被点为榜眼。自鸾金台下走过时,恰巧抬头。红云绮丽,衣袂飘香,一群侍女们簇拥着一位盛装华服的佳人恰巧经过。她乌发如云,一身撒花烟罗裙逶迤身后。金装玉砌,美不胜收。他们一行人见此场景都愣在原地。 让宋也川惊讶的并非是她国色天香的容貌,而是他曾经见过她。 常州,报恩寺,那个笑起来盈盈宛然的少女,此刻眉眼如画,端庄而威严,把盛世公主的美好华丽书写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咱们的宜阳公主。”见他们驻足,走在最前的小黄门笑着介绍,“姝色无双、国色天香,也只有宜阳公主能担得起这个美名了。” 身边的探花郎笑着凑到宋也川面前:“我们之中只有也川兄丰神俊朗,待到他日官居宰辅,想来亦会得到公主倾心,保不齐到那时我们之中,便会出一位驸马爷了。” 第5章 宋也川虽为人温和有礼,骨子里其实是个冷淡性子。平日里并不喜欢和他们开玩笑,探花郎以为他会一笑了之,没想到宋也川的脸上竟浮现一丝赧然,就连耳珠都微微泛红起来。 那探花从未见过宋也川现在的样子,忍不住问:“都说才子多情,过去在常州,只怕又不少闺阁女子都思慕也川兄吧,也川兄是否坐拥齐人之福,将其尽收囊中啊?” 宋也川正色:“不要胡说,我何曾……”他脸上微红,咳嗽一声,“皇宫禁地,苏兄莫要拿我取笑。” 众人谈笑之间,公主的仪仗已经走远,宋也川再次抬起头时,只看见公主一抹宛若朝霞一般艳丽的衣摆。那一抹娇艳的红,不轻不重地在他心底留下一个缱绻的刻痕。 而这厢,公主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的馆驿,又是一群人上前簇拥上前,人群之中看不清公主的容颜,只能看见一段纤细的腰,和踏到车凳上的纤纤玉足。 身边的番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鼾声如雷。宋也川身上的锁链原本握在他手中,此刻也微微松开了一些。宋也川抬起手轻轻抽动了一下,那锁链便从番役的手中掉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那番役翻了个身,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几日不曾吃东西了,浑身上下烧得很厉害,就连视线都不如过去清晰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他用左手撑地,缓缓站直了身子,朝着馆驿的方向走去。 * 馆驿平日里住的人很多,大多是官员政要。若有书生进京赶考,各地也会派发驿券供其行方便。今日宜阳公主驾临,馆驿里里外外被清了个干净,只有公主及随侍仆从入内。宋也川在门口站了良久,终于见到一个人从馆驿内院绕出来。 “公主的马要用上等的草料喂,喝井水不要喂河水。另外抬两桶热水上来。”秋日很冷,说出口的话都变成一圈白气,摇摇晃晃地散在空气里。秋绥束着手吩咐过后,把手放在嘴边呵气,正想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人开口道:“姑娘等等。” 秋绥顿住,闻声望去。 月色如银,凉华满地。在这萧瑟的深秋夜里,一个伶仃的人影站在馆驿外。他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脸色十分苍白,只在双颊上有几分高热的红晕。浓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我想见一见公主。可否请姑娘通传?” 秋绥杏目微睁:“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公主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她的目光落在了宋也川额角的刺字,又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迟疑着问:“你是宋……”她本想叫他一声宋大人,可又想到他此刻的身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我为罪臣,本无言面对公主。”宋也川别过身咳嗽了几声,轻声说,“只是也川自觉不久于世,有残念未了,但求殿下开恩,让也川能见殿下一面。” 两个月前,秋绥于西四牌楼外因公主的缘故与他有一面之缘。彼时的宋也川苍白瘦弱,可精神尚可。如今不过两月光景,他已形销骨立,眼窝微微凹陷,若不是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澹泊,只怕是连秋绥也认不出他来。 “殿下还没睡,我可以替你通传。”秋绥看着他慢慢说,“只是殿下见与不见,我说不准。” “如此多谢了。”宋也川对着她拱手。 秋绥走进后院,片刻后又走了出来:“请进吧。” 温昭明将耳环摘下来放进妆奁盒中,依稀的铜镜鉴照出她明丽的五官。冬禧正立在她身后替她蓖头发。房间正中放着一个炭盆,此刻只有银炭燃动时爆开的声音。房间里铺着暗红色的织锦地衣,角落里的瑞兽博山炉里燃着紫述香。外面是朔风呼啸的深秋,室内温暖如春。 帘子被人挑开,秋绥对着温昭明福身:“殿下,人已经带进来了。” “你们都出去吧。”温昭明淡淡说,她抬起眼睛,温凉如水的眸光落在了宋也川身上。 温昭明其实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到他。上一次二人平心静气地说话,还是三年前于藏山精舍之中。而今精舍已毁,宋也川也被磋磨的不成样子。他腰间尚且悬挂着锁链,他用左手将锁链的一端握在手里,不至于随着他行走发出响声叨扰别人。哪怕在如此境遇里,宋也川的澹泊细致是融入血脉之中的。 “你想见我?” 三年光景,那个笑容明丽张扬的少女已经有了公主威严。她扶着檀木桌角的手指染着嫣红的蔻丹,脸上未施粉黛,肌肤细腻如瓷。她的五官是如此的精致无瑕,在摇曳的烛光下,宛若一幅盛世王朝的图画。 宋也川缓缓跪下,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边角磨损的书册:“若也川命丧于此,求公主替也川保管此书。” 他向前伸出手,发黄的囚衣袖口出,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因为从来不曾将养过,这里又添了几道被锁枷磨损出的伤口。哪怕像温昭明这般久居宫闱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宋也川的右手基本已经废了。 她站起身,烟罗裙逶迤在她身后,温昭明走到宋也川面前,素手将书卷拿了起来,翻开第一页,里面的字体写得横七竖八歪歪扭扭,比刚开蒙的孩子都不如。温昭明微微挑眉:“你用左手写的?” “是。”宋也川神色平静坦然。 这本书的作者名叫林惊风。曾是先帝在世时的阁臣。 林惊风此人,出身于万州书院,恃才傲物,公然弹劾司礼监与阉党,痛陈明帝太过宠信奸佞宵小。留下这篇震动朝野的策论之后,被明帝以忤逆君上的罪名,于建业四年被凌迟处死。 他死后,无数江南文人将他的策论奉为圭臬,广为流传。明帝为此大兴文字狱,毁了许多精舍也杀了许多人。 “这种书早就被销毁了,连刻板和誊抄版都不曾留下。污蔑司礼监官员、妄议朝政是重罪。我记得你过目不忘,可若把这份本事用在这种事上,你不怕罪加一等?”温昭明的目光如炬,宋也川亦仰起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把这本书写出来,只是从万州书院起,江南三十多个书院,几千条人命都和这卷书有关。我若死了,这本策论便再也无人知道了。” 他寂静空旷的眼中闪过一丝哀色,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所有人受到的罪责都是因为这篇策论。” “若是没有这文章,你还在你的翰林院做编修。万州书院也好、藏山精舍也罢,都会一如往昔,我若是你,这本书我只会碰也不碰。” “殿下可知积重难返。没有这篇策论,也会有别的文章弹劾阉党。就像太阳注定会升起一样。”宋也川静静地看着她,“而到那时,也川亦会义无反顾。” 窗外夜风轻拍窗户,偶尔有几声鸣虫在窗下低吟。背对着烛光,宋也川的五官笼罩出一层晦暗的剪影,他是这样的弱小,带着残破的身躯飘摇在这不安的天地之间。他又这般坚定,好像纵然无数风雨摧危、折骨殒身,也不会阻挠他半分决心。一切就如当年于藏山精舍中,他郑重发愿一般。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自无边岁月的长河之中跋涉泅渡,只为不辜负这句话。 “我就算留着这本书又有什么用?我既不会公之于众,也不会妥善珍藏,你要记得,定你罪的人是我父皇,你就不怕我再次付之一炬?” 宋也川垂目苦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此时此刻,我唯一能求助的人便是殿下了。也川自欺欺人,宁愿相信在殿下手中,这本书不会因也川身死魂灭便烟消云散。” 空气一片安静,温昭明微微躬身,和他四目相对:“若你愿做我面首,或许我会考虑一二。”三分真七分假,温昭明确实需要有几个面首来解决朝中那几个逼婚的老臣,但她其实不曾考虑过如宋也川一般的罪臣。 这话有几分想要开玩笑的意思。宋也川孤寂的眼眸倒映着温昭明的脸,仿若是一潭静水,片刻后他垂下眼低低说:“好。”他的脸依旧像纸一样白。宋也川的神情如此坦然,只是眉目间带有一股凋谢的枯萎之意,“只要殿下愿意,我如此残破身躯,怎样都可以。” 第6章 温昭明有一瞬间的后悔。 宋也川早已不是昔年的宋也川,他的执念让他一息尚存,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他的自毁之心。他已从昔日庙堂之高,坠落于地狱深处,仅剩的理智也放于烈火之上灼烤。他早已不在意自己是生是死,若能速死,只怕他求之不得。 温昭明对着宋也川伸出手去。 面前的玉手白皙匀长,带着淡淡的玫瑰花清香,指腹白皙而带有健康的血色。宋也川迟疑良久,终于将自己的左手搭在了温昭明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而温昭明的手却热得可以融化一整个冬天。 温昭明用了几分力,将宋也川拉了起来。 “浔州在我的封邑西侧,我的车驾也会路过。从明日起,由我来押解你。”温昭明扬了扬宋也川的那本泛黄的残页,“这本书,若你能活着到浔州,我便收下,若你死了,我便把它和你一起烧了。” 宋也川想说,公主乘马车,他徒步只怕很难追上。可话至唇边,他到底没有开口。活着是这样难的一件事,而死又这样容易。他曾以为的近在咫尺的解脱,却在此刻被眼前这位年轻女子将期限延长。 那本被公主握在手中的残卷又回到了宋也川的手中,上面隐隐的花香甜美而清馥。温昭明叫了一声冬禧,便有侍女推开门走了进来。 “在馆驿里给他找个空房间,准备一身干净衣服,再找个医家替他看看。”冬禧摆了一个请的手势,宋也川对着公主的背影长身一揖。 半个时辰后,温昭明皱着眉听太医说起宋也川的伤口:“他两个月前受了极重的内伤,只因不曾仔细将养,如今已伤及心肺,高热不退。他的右手手筋已断,又不曾包扎,遭外力磨损严重,断掉的筋脉已经不能续上。日后怕是连持箸都难。他曾经断了一根肋骨,虽然已经长好大半,但长得位置不正,每逢阴雨难免作痛……” 每说一条,温昭明的眉心便蹙得更深了几分,等太医说完,温昭明冷笑:“东厂的人越发有本事了,不光私设牢狱,更乱用私刑。”她当初看到宋也川的样子,隐约猜到东厂的人在宫外用了刑,只不成想下手如此之重,以上这些伤痛,若是真等宋也川流放到了浔州,只怕早已成了枯骨一具。 温昭明靠在椅背上,淡然说:“给他治,用药走我的私账。他的手也要好好包扎,能有点作用就比彻底废掉要好。” * 翌日清早,押解宋也川的番役宿醉酒醒,看到宋也川踪迹全无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原本靠着槐树的黑衣中年人阔步走到他面前,他一身短打劲装,亮出鱼符:“你押送的那个人,从今日起由公主府押解,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可……可……他是生是死我全然不知,回去该怎么复命?”那人的眼珠微转,说话吞吞吐吐。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生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这种事你们做得多了,比我熟。”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抛到他怀中,“公主赏你喝酒的。” 看到银两,番役脸上露出喜色,忙点头应承:“懂了懂了,多谢大人。” 而馆驿之中,宋也川艰难地睁开眼睛。 骨缝中旧伤丝丝缕缕的痛,他只觉得呼出的气体都滚烫起来。视线过了很久才渐渐清明,他看见了灰色的帐顶,身上的衣服被重新换过,手腕上的伤口也被人重新包扎。宋也川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你醒了?”宋也川转过头,看到了公主身边的侍女冬禧,“太好了,你睡了好几日,连殿下的行程都被耽搁了。若你觉得好些了,咱们便能快些上路了。” 折骨 第4节 公主在等他醒来。宋也川捕捉到了这一信息。他偏过头低低咳嗽两声,“我好多了。劳殿下废心了。” 冬禧为他端来了药碗:“太医说你伤的重,不敢用猛药,你先喝着吧。公主吩咐过了,你若是醒了,我们下午便启程。” 宋也川知道自己只怕支撑不住长途跋涉,可他依然点头说好。 过了午后,宋也川倒是可以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只是脚步虚浮,不过几步路,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走到馆驿外,他站得很直,等着番役来给他上枷锁和锁链。可馆驿外,公主府的府丁们垂手肃杀而立,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不敢让公主久等,宋也川跟着众人默默走到马车侧面站好。 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撩开,温昭明疑惑:“你怎么不上来?” 宋也川明显怔忪了一下,他迟疑了一下,下意识环顾四周,想确认公主在和谁说话,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不苟言笑,倒是冬禧推了他一把:“去啊,殿下在叫你。” “殿下,”宋也川缓步走到车架前,轻声说,“我不能上去。” “嗯?”公主的这一个单字像是从她的胸腔中发出的,带着一丝娇柔的鼻音,她的单手托腮,以一个十分舒适的姿态看着他,睫毛扇动宛若蝴蝶振翅欲飞。 “也川自开蒙起,便知道有错当罚的道理,既然有错,受罚是情理之中。若是贪图安逸,企图规避刑罚,有违也川多年所学。” 宜阳公主的目光将他上下扫视一番,从他裹着纱布的手腕,再到脸上仍发热的红晕。她从没有见过像宋也川这样耿直得近乎犯傻的人。 “此处离京城千里之遥,除你我之外又有谁会知道?” 宋也川顿了顿,眼睫轻垂:“也川的父母,在天上也会看到。” 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正是一年之中最为橙黄橘绿的时刻。鹿州的秋阳把万物都映照成了金黄。银杏灿烂如金,宋也川一身白衣,乌发束起于脑后,若不是额头上碍眼的刺字,人人只觉得他是举止翩翩的书生。他的孱弱,又为他增添了一抹别样的风骨。 “你说有罪当罚,那自然有功则奖。” “是。” 温昭明拿起一本书摇了摇:“我有文意不通之处,你愿不愿意上来给我讲讲?” 那是一本《吕氏春秋》,他轻声说:“是。” 宋也川撩起衣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马车里摆着一张小案和两个软垫,小案上也放着一个香炉,除此之外还有些时令水果与零食。温昭明手里拿着一本书,想来是等他时用来消磨时间看的。公主的东西每一样都是精致的,就连坐在身下的软垫,都是用兔毛织的。 宋也川的坐姿很拘谨,或许他从来都不是放旷的人。马车辘辘地行动起来,他便端正笔直地坐着,连视线都不曾摇动分毫。马车里燃着一盏六合琉璃灯,火苗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照在他空濛的眼睛里,在如此明亮的灯火中,他的眼睛像好看的琉璃珠子。 “殿下请说是哪一章。” 温昭明其实并不喜欢看这些文绉绉的书,可既然想把宋也川骗进来,她只能出此下策。她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指着标题说:“这一章。”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看了一眼题目,随后收回目光:“这一章讲的是昔日楚庄王问一个会相面的人,为什么他可以看出每一个人的性格。他说他并非擅长相面,而是通过此人结交的朋友推测出他本人的品性。以此来规戒人君,亲贤臣远小人。” “那你说,”温昭明托着腮问,“我皇父身边,到底是贤臣多,还是小人多?” “殿下,”宋也川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我只为殿下讲解书中典故,却不可妄谈国事。殿下是公主,多听国事并没有好处。” 大梁国并不喜欢公主参政,前一朝时少帝年幼,有一位夷陵公主与驸马一道把持朝政,被少帝视为眼中钉多年,在亲政后,驸马被处以极刑,公主贬为庶人,死于幽禁之中。因而明帝登基后,三个女儿都没有学过太多和政治相关的东西,年长的公主成婚后,驸马也只许领五品之下的闲职。 温昭明知道在父皇心中,公主们参政是大忌。可若她始终远离政治,便会如同几个姐姐一般被父皇随意的指婚。温昭明并不想嫁人,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兄长们政治博弈的尺码,不管是联姻给哪个世家,还是嫁与外藩和亲,这种性命不由自己左右的感觉会让她感觉非常的不安。 她意兴阑珊地想着,宋也川却对着她拱手:“书中的内容也川已经讲完了,还请公主让车马停下,也川随车步行即可。” 温昭明啧了一声:“急什么,我还没问完呢。”而后随手又指了另一页:“这篇。” 知道她没有认真听,宋也川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情绪,顺着她纤纤玉指指向的地方,他继续温声说:“赵国有一名叫赵鞅的君王,有一位名叫周舍的大臣每日带着笔墨记录赵鞅的一言一行。后来周舍病故,在一次宴会上,赵鞅痛哭说自从周舍死后,再也没有人如他一般规劝自己的言行了。” 听着他温润的声音,温昭明的思绪又飘得远了。上一次听他讲论文章,还是三年前在报恩寺中,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中,低哑而动听。如今他虽未行冠礼,却早已变完了声音,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鲜少有抑扬顿挫的时候,和他的人也很像,总会让人感觉安宁。 书中的内容宋也川很谙熟,因此虽然口中的讲述未停,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宜阳公主身上。 灯火葳蕤,她头上的翟凤衔珠簪光华璀璨。和当年在报恩寺中的萍水相逢截然不同,这般璀璨耀眼的东西才更能衬她。宋也川没有过多的把目光留在她身上,宜阳公主是在救他,她想让他活着,这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的疑惑,他身上还有哪些,让皇上或是皇家更在意的东西么? 与死人相比,他也不过是多了一口气罢了。 肉/体上的伤痛或许可以稍抵灵魂上的切肤之痛,可若是肉/体上的疼痛没有了,宋也川只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中炙烤。那一日,宜阳公主问他恨不恨,他说了假话。 他不愿意去恨眼前那个春花般曼丽惊艳的公主,却无法不恨供养她的王朝,无法不透过她的璀璨耀眼,窥视到王朝主人一念断人生死如斯恐怖的权力。 第7章 温昭明又随手指了几篇,耐心逐渐有些不足:“反正内容你都记得,顺着往下讲吧。” 宋也川听闻此言,抬头看去,温昭明喝了一口茶,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于是他便凭着记忆,选了几篇他觉得没有那么晦涩的文章,说给温昭明听。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温昭明那边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宋也川微微转过头看向她。手中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桌子上,她趴在楠木小案上睡着了。她此刻的呼吸均匀而安静,公主们都曾认真学习过仪态,哪怕她睡着了,眉目如画,总能让人联想到太平与美好来。 额头上的伤口早已经结痂愈合,偶尔会觉得有些痛痒,宋也川抬手轻轻摸了摸,胸腔中涌动起一股咳意,他强忍着偏过头咬住了下唇。 此时下车大概是要叨扰她好眠的,这些年来听过宋也川讲学的人不少,听得睡着的宜阳公主还是第一个。他没再从出声要求下车,而是在离公主最远的地方,尽可能的缩起自己的身子,他把腿屈起来,将下巴放在自己的膝头。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的眼中始终弥漫着空濛的雾气,和无法言说的孤独。 他知道公主的善心,只是千尊万贵、九天之上的帝姬,到底是不能明白日日盘虬于他心头的到底是怎样的苦痛。他并非不承公主的情,只是这份情无法报答。不能报答的恩情,对于已经一无所有宋也川而言,实在太过于沉重。 马车的速度自然是比步行快上许多,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便走完了他一个月才行完的路。越往南走,天气便要更热上几分。在和这位大梁公主同行的日子里,他也渐渐窥视到作为天家公主所拥有的奢华生活。 宜阳公主喜欢用香,光随着马车的香炉便有六个,各自有不同的用处。有鎏金浮雕花卉纹的、有瑞兽钮象耳的也有漆金粉彩的。香料也从百濯香再到千步香,林林总总二三十种,随着不同的天气和心情,公主会选择不同的香料。 还有各式迎枕、锦衾、搭被,以及每日都不重样的衣服首饰。 公主出门后也带了很多书,她每天都会随便翻出几本来让宋也川讲。她似乎是个听话的学生,只要宋也川开口,她便会变得很安静。只是经常走神,偶尔会听得睡着。宋也川知道她不喜欢这些枯燥的知识,可为了他,她也忍耐了下来。 宋也川并不擅长接受来自于他人的善意,只因这样的善意常常伴随着莫名的利用。他不介意利用,甚至对这种利益互换感觉欣然,唯独在公主面前,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没有来由的善心。 温昭明想得并没有宋也川多,她每日里听宋也川沉静地背书,觉得很安逸。听惯了太学里呶呶不休的白胡子老头们大放厥词,安静谦逊又博闻强识的宋也川,常常能让她联想到眼眸清润的小鹿,赤诚又干净。 她知道他的倔强执拗,故而在他讲到一半的时候,她有时闭目假寐。以为他会借机躲懒,没想到他浑然无觉般依然会继续地讲下去,他的声音像是沉静流淌的溪流,让她闭着眼睛竟真的睡去。每次醒来时,都能看到他抱膝看向窗外,那双雾霭空濛的眼睛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每日吃得极少,略动几箸便停了,她以为他是担心在自己面前失仪,于是让他自己找地方独自用饭,但宋也川依然吃得很少。 他没有求生的本能,也不会求死。这副如霜如雪的身躯之中,是千疮百孔的魂魄。她只能让他活着,却不能彻底让他重获解脱,也无法让他的灵魂重新振作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人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马车驶入了浔州界内。这里是宋也川流放的终点,也是宜阳公主封邑最西侧的边陲小城。流放在这里的人,大多是从事徭役、修筑防御工事或者开垦荒林。一旦被流放到这里,除非有皇上的恩旨,又或是大赦天下,不然一生都不能踏出浔州城半步。 马车停在城门外,公主要前往更南边的封邑。她悬腕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行字:“这是我府邸的地址,有事可以给我写信。”接着,她对着宋也川伸出手:“我也兑现我的承诺,你的书我会替你保管,等你亲自取回。” 宋也川缓缓将怀中的黄卷放在了温昭明面前的桌案上,又把公主写的字条收入袖中。 “多谢殿下。” 温昭明的身子倚在迎枕上,她的眼珠灵动而娇柔,她拿起了那本书,又抬起头看向他:“过得开心点。”她说了一句宋也川没有想到的话。 这句话苍白无用,但温昭明很想说。 宋也川抬起头,宜阳公主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他立刻垂下眼帘。只是方才仓促一瞥之间,他已经把公主美丽姣好的容颜记在了心里。他轻轻点头:“是。” 下了马车,宋也川沉默地向前走去。他知道公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可他不能回头去看。 公主府中那个惯爱穿黑衣短打的中年侍卫和他一起走到了城门口。这一段时间来,宋也川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霍逐风,是公主近侍。平日里少言寡语,但非常踏实可靠。 霍逐风浓眉凤目,皮肤黝黑,眼中暗藏精光,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他和宋也川一道走到城门边,亮出公主府的令牌。城守立刻对着他抱拳,霍逐风对着那伍长耳语几声,那人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便向宋也川飘来。 等霍逐风走了,伍长阔步上前,先是对他上下打量一番,从施施然说:“来人,把那个叫宋也川的,带去城中的书堂。” 在宋也川的印象里,浔州是流放的偏远蛮荒之地,这里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罪犯,怎么会有书堂? 那个伍长看出了宋也川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立刻仰起头,把胸膛高高的挺起,颇有几分洋洋得意地说:“浔州是宜阳公主殿下的封邑之一,三年前公主曾下旨意,封邑之内以州府为单位,设立书堂,在城中居民之中选取才德兼备之人做师者,哪怕是罪臣之子也可以在此读书。甚至,书院还欢迎女学生一同读书。公主殿下说,愿浔州城可以广纳寒门之子,让他们立德正身,堂堂正正做人。” 三年前,藏山精舍中,宋也川曾对前来躲雨温昭明说过同样的话。 如今,藏山精舍已经毁于一旦,年少狂妄的许诺早已随着他的傲骨一起被廷杖打断,宋也川以为藏山精舍的魂也随着颓圮的墙垣彻底烟消云散。但在这个远离常州千万里外的边陲小城,有人继承了他昔年的夙愿。 她是温昭明,是大梁举国之珠,是盼睐倾城的宜阳公主,她靡丽璀璨,风华万千。但在浔州,人们口口传颂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纯心。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见到公主的真容,或许公主并不知道有他们的存在。尽管如此,哪怕是这样一个守城的小卒,都真心实意地爱戴她。 堂堂正正做人。 今生今世,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宋也川不知道那些罪犯们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心情,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他此刻眼尾微红,心绪难平,只欲痛哭一场。 他袖中藏着公主亲笔写的字条,上面似乎还带着她指间残余的温度。宋也川过目不忘,也自知自己不会写信给她,更知道若是被发现,会惹来无穷后患。可这张用梅花小楷写就的手书,他舍不得扔。 第8章 浔州城比宋也川想象的要繁华,至少走进城中时,他觉得像是来到了京郊附近的小镇一般。城中也有茶楼、酒馆各式作坊甚至当铺。领宋也川入成的伍长说:“这里面有不少人都是流放期满后,从贱籍重回良籍的,他们对这里已经产生了感情,便在城中定居了。大部分罪犯都在城外的荒地上劳作,入夜之后才回,而在城中你能碰到的绝大部分都是良籍。” 街道自东向西延伸开来,赶着毛驴、骡子拉货的货郎与挑着扁担贩卖货物的小商贩络绎不绝,远离了政治漩涡,没有人能够把手伸向这处素来贫瘠的城市,这里竟然比土地兼并严重的江南某地,过得还要好上一些。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伍长带着他走进一个长长的巷子中,浔州常年炎热,巷子两侧的墙壁下面已经在经年累月间长出了一层青苔。有地锦密密实实地爬了一强,伍长站定了身子,指着前面的一处院子说:“这就是城中的学堂。” 里面有孩童读书声隐隐传来,伍长对着里面说:“陈义、段秦,请你们先出来一趟。”他的语气明显要恭敬些,哪怕到了浔州这样的偏远之地,对于读书人的尊敬已然刻在了骨子里。 “来了来了。”只听一阵脚步声,有人将书院的门从里面推开,走出来的是一个脸膛黝黑,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伍长,对着他拱手:“刘伍长,有什么事吗?” 刘伍长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宋也川的方向:“他以后就和你俩一起教学生读书,我记得你们住的院子还有一间空房子,让他和你们一起住。” 陈义是个大嗓门,立刻说没问题。他把目光落在宋也川身上,目光在他额上的刺字处略停了停,依然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兄台,我叫陈义,义薄云天的义,敢问兄台姓名?” 宋也川对着他拱手:“宋也川。” 陈义是个热心肠,不由分说地拉起宋也川的袖子:“走,我带你见一见段秦。”他停了停,压低了嗓音,“那人脾气怪,不是坏人,要是他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院子里摆放了二十张桌椅,一群小孩坐在上面,年龄有大有小,从三四岁到七八岁都有。一个穿青袍的青年正逐个检查他们写字。 陈义说:“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宋先生,往后他的话你们都要虚心听,知道了吗?”他又转身对宋也川说:“那个就是段秦。” 那群孩子都转过身来看,那个穿青袍的段秦 亦抬起头,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在宋也川脸上的刺字停留了一秒,眼中闪过讥诮:“不愧是京中来的,连罪籍都能给良籍的孩子上课了。” “你说什么呢段秦,这是刘伍长的意思。”陈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又对宋也川说,“今日不早了,你一路过来也累了,我带你去房间看看。那屋子之前没人住,我和段秦往里面放了一些东西,我一会搬出去。” 宋也川轻声谢过,陈义带着他往书堂的后院走去。后院有三间庑房,院子当中有一口水井,还种了一棵格外粗壮高大的梧桐树。此刻虽然是秋天,在常年湿热的浔州里,依然枝繁叶茂。风徐徐而过,学生们读书声朗朗从传来,确实能算是个风雅的地方,让人的内心都变得安静下来。 “这一间是你的。”陈义掏出钥匙,把门锁拧开:“这把钥匙你留下,被褥都在柜子里。”房间中确实能看出久无人居的痕迹,地上落了薄薄一层土。一缕依稀的阳光照落在房间里,房间中的桌椅板凳都被镀上一层金边。 房间的角落里堆了一些杂物,陈义撸起袖子搬了起来,宋也川忙和他一起,陈义连连摆手:“我虽然读过书,但是也算是个粗人,平日里学院的活都是我干,你和段秦都是读书人,你又是京城过来的,别累着你。” 宋也川正色道:“既然来了这里,哪里区分贵贱呢?”见他坚持,陈义只好作罢,他们两人一起把杂物放在院子里。陈义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我一会把学生们的课本拿来给你看看。晚上我婆娘会做饭送来,到时候我让她多送一份。” “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的,我本身并没有段秦学问高,平时他教书,我做一些闲活,若是什么都不做,拿着书院给的银子,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再者说,在这读书的学生父母,有时也会送些鸡蛋米面,宋先生请放心,我没有吃亏的。” 陈义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太阳快落山了,我去帮我媳妇做饭去,宋先生进屋吧。” 宋也川忙摆手:“叫我也川就行。” 陈义绕过后院,正要往前院走,经过垂花门的时候被人一把拽住。 折骨 第5节 “段……”段秦一把捂住他的嘴,“陈义,你是不是傻?” 他把手松开,陈义一头雾水:“你这是怎么了?宋先生是京城里来的,看模样便知道是个学富五车的人,有他来帮你不好吗?” 好?自然是不好的。 这个宋也川看上去气质出尘,若是他在书院中站稳了脚跟,哪里还会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段秦冷笑:“你看到他脸上的刺字没有,他是罪臣。犯的是什么罪也不好说。刘伍长也真是的,敢让这种人给学生教书,若他真是大逆不道或者谋逆罪臣,和他关系越好,越难逃干系。到时候何止是你,你家云娘也在劫难逃。” 陈义啊了一声,又犹豫着说:“我看不像,宋先生文文弱弱,书卷气很重,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咱们也别冤了好人。” “呵,”段秦掖着手,“等我去找人打听一下他的来头和底细也不迟。” 宋也川在房间里收拾了一下午,把被褥重新洗过晾好。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陈义带着云娘给宋也川一个食盒:“都是寻常粗茶淡饭,宋先生别嫌弃。” 云娘是个模样周正的女子,身量纤细,眉眼间也有几分姿色。陈义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洗得发白,可云娘穿得衣服料子都不错,头上还插着两支银簪子,看得出陈义是极疼爱这个妻子的。 宋也川再三谢过。他平日里一直吃得很少,又不忍拂了他们夫妻的好意,于是强撑着吃了半碗饭。再抬头,陈义已经把碗舔了个精光,看着宋也川为难的样子,忍不住摇头:“难怪宋先生瘦,你也得多吃点,多吃点才有力气。” 云娘嗔他:“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恨不得把家里的米缸都吃空。”陈义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那我我下回少吃半碗。”宋也川没看到段秦,忍不住问:“段先生呢?” “他啊,”陈义知道段秦不喜欢宋也川,所以把饭菜给了他,让他自己去前院吃了,“也许在忙吧,不用管他。” 夜幕低垂,陈义和云娘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他自己在城中盖了房子,在书院中住的日子很少。段秦不知道去了哪,宋也川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 他许久没吃这么多食物了,胃里有些不舒服。他在房间里略站了站,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梧桐树亭亭如盖,天边下弦月清清冷冷,院子中落了一片皎洁光辉。 他把手伸向袖中,掏出了温昭明写的那张字条。 公主在封邑中的府邸建在涿州,离这约有二十多里,从距离上说并不算远。只是他是罪臣,非召不得离开浔州半步。他仰起头,看向头顶万里如银般的穹庐与星斗。罪臣与公主之间,隔着的何止一整道天堑。 三个月前,他经常会在太和殿外的长街上抬起头来看月亮。从无尽的书海中短暂抽身,望向天边那轮孤月时,他的内心平静而没有波澜。他曾和觉得自己会用一生时间,和这些几经易手的古籍作伴。或许不会在青史上留下片语只言,可只要这些前人著作流芳百世,他的生命便会在时间的河流中无限延长。 但自举家获罪起,宋也川再也没有看过月亮。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身在地狱,看到月亮就会想起埋骨泉下的挚友亲朋。 月色浇衣,月华如练,柔软地落在他身上,他却在此刻安静地想起了温昭明的眼睛。 像月光一样清澈,像月色一般动人。 第9章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宋也川和温昭明朝夕相处的时间很多,那个热烈而煊赫的宜阳公主活得那般明快喧闹,以至于此刻骤然的安静让他觉得不太适应。他在院子中又站了很久,等胃中的不适渐渐散去,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把公主写的字条夹进了一本书里,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却觉得毫无困意。于是宋也川又重新走到了桌前,桌上有宣纸,他随身的包袱里也有公主给他的笔墨。是上好的徽墨,墨条拿在手里,隐隐含香。宋也川把墨研磨好,用左手握笔,铺开宣纸开始练字。 东厂的人废去他的右手,便是打定主意让他从此不能写文章。无处申冤、无处辩白。他信命却又不甘心认命。 宋也川房中的灯一直亮到三更天,而段秦却彻夜未归。 * 翌日清早,宋也川很早便起身了,他拿着书走到了书院的前院。陈义来得比他还早,正拿着一把扫帚,扫去落在地上的落叶。见到宋也川不由得有些惊讶:“宋先生起的这么早?” 其实他还是练了两页字才出门的,见陈义来问,他便拱手说:“昨日睡得早。” “学生们都是吃过饭才来的,那个篮子里是云娘做的早饭,有馒头和鸡蛋,先生垫垫肚子吧。” 浔州并不是物产丰富的小城,馒头也都是糙米面蒸的,宋也川拿了一个馒头,找了个凳子坐下,咬下一口,唇齿间都是谷物原始浓郁的清香,虽然不如京中的精细,但十分温暖落胃。馒头吃了一半,书院的门口,有个五六岁的男孩探头探脑地望进来。 和宋也川四目相对,那个男孩咧嘴一笑:“宋先生早!”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一颗滴溜溜的黑葡萄,头发绾成一个小髻,皮肤被阳光晒得有些黑。宋也川对着他一笑:“早啊。” 那个男孩愣了一下,难得脸上浮现一丝赧然:“宋先生长得真好看。” 陈义听了气得跺脚:“你在说什么话?这是你该和宋先生说的话吗?还不给先生赔礼?” “不碍事。”宋也川见拿孩子很怕陈义的样子,便开口替他解围。 那男孩对着陈义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然后蹭到宋也川身边:“我娘没给我做饭,我能吃先生的馒头吗?” 陈义看似在扫地,其实一直在支棱着耳朵,听到他这么说,抄起扫帚就要揍他:“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看宋先生脾气好便来骗吃骗喝,我告诉你这馒头是给先生的,你再吃就要胖成秤砣了!” “宋先生救我!”那小男孩围着宋也川打转,陈义又怕伤到宋也川不敢动手。 “陈兄不如给他一个吧。”宋也川看他俩像斗鸡一样剑拔弩张,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他正在长身子,理应多吃点。我一向吃不多的。” 陈义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从篮子里拿一个馒头扔给他:“不是我不舍得,实在是他胃口太好,十次有八次都要蹭饭。学问做得不好,上课总是睡觉,偏偏饭量渐长。小五你说,我冤枉你没有?” 原来他叫小五,宋也川记在了心里。 几个人说话间,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陈义把落叶扫得差不多了:“段秦早日传话来说他今天身子不好,去医馆抓药了,今日的课便由宋先生来讲吧。” 这群孩子最近学的也是千字文。宋也川和陈义确认过了进度,然后开始带着学生们诵读。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朗朗的童声清脆又动听,宋也川有一瞬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还在藏山精舍中读书求学,今日恰好来报恩寺为孩童们讲学。而只要他抬起头,下一秒便会看到在青山叠翠间,娉婷而立的温昭明。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走过小五的书桌,宋也川点了点他写的迩字:“这个字写错了。”他捡起树枝,想要为他在沙地上写一个正确的,可他的右手完全不能用力,树枝只能从他的指缝中跌落在地。 宋也川愣住了。 这里不是报恩寺,他也不再是昔日的宋也川。 那些侠情一往,云可赠人的日子转瞬灰飞烟灭。 宋也川若无其事地捡起树枝,换到了左手,写出了一个迩字。 小五眼尖:“宋先生怎么用左手写字啊?” 见这些学生们都抬起头,宋也川和煦地一笑:“因为我做错了事,天上的神仙给我的惩罚。” “那你的脸……”有一个孩子又迟疑着问。 “亦是如此。”宋也川轻声说。一阵风吹过,吹起他垂在脸侧的头发,他的眼光很宁静,“所以我来教你们读书,是希望你们能够以我为教训,不要做错事、走错路,这样你们就不会受罚了。” 小五忧心忡忡地问:“我的爹娘每日都要去郊外耕种至深夜,他们是不是也做错了事,被惩罚了?” 宋也川蹲下来,和他平视:“他们对你好吗?” 小五的眼睛一眨不眨,默默点头。 “他们对你好就够了。他们有没有做错事不重要,因为过去的事并不妨碍他们做一个好父母。”宋也川如是说道。 到了下午,学堂散学,学生们都对这个新夫子十分好奇,将他围在中间,不舍得回家去。他记忆力惊人,很快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 宋也川本就是人缘极好的人,他和学生们一起席地而坐,耐心地听他们讲话,又分享了一些昔年在常州时的人情风物。一缕残阳将他的白衣染成橙黄,他的发丝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一丝金光,他的眼睛清澈而温和。 一直到天色擦黑,学生们才依依不舍地和宋也川告别,陈义倚着书院的墙壁叹息着摇头,眼中闪烁着一丝羡慕:“我和段秦已经认识他们一年多了,从没有像你一样被他们喜欢。” 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久的话,宋也川眼中也带了一丝倦意。他低着头把手中的书本整理好,折起的页脚也被他一页一页熨平。等一切都安顿好,宋也川才低声说:“我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快乐过了。” 或许是这件事本身曾与他昔日的心愿相关,又或许投身于书籍之中,可以让他短暂的忘却烦恼。他在此刻明白了温昭明的苦心,他果真有给她写信的冲动。 “你若谢还是得谢谢公主。”陈义并的目光没有看向宋也川,“若不是公主建学堂,咱们也没机会相聚于此。我其实是良籍,大可去更大的城中做些更赚钱的营生,可在这我真的高兴,看他们能够读书写字,想到以后我的孩子也可以在这读书,我便舍不得走了。”他虔诚地将双手合十放于胸前,“佛祖保佑宜阳公主,玉体康健,长命百岁。” 那时的皇帝喜欢宣扬君权神授,将自己的权力与神明交织在一起,让人敬,亦让人惧。远离皇权的两千里之外,比起遥不可及的君父,这里的每个人更愿意信仰宜阳公主。 那日夜里,宋也川提笔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写了他的所遇所感,和近日在书院中的亲身经历。他用左手写出来的字实在不能说是好看,只能勉强算是端正,这还是他在流放途中偶尔练过的结果。写完之后,他把信纸凑近燃烧的火烛,看着火舌将信纸吞噬,燃成灰烬,而后又回到了桌前。 犹豫再三,他又提笔写下四个字:宜阳公主。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向她表达感激,想说自己现在如她所愿,确实开心了些,更想说原来这里的人都这样喜欢你。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悬腕太久,狼毫的笔尖掉下一滴墨水,落在素白的宣纸上,像是一颗晕染开来的眼泪。 第10章 第二天清早,陈义起了个大早。云娘今天蒸了一锅花卷,他放进提篮里打算送到书院去。他住在城中的一处小院里,离书院并不算远。走了不到一刻钟,在一棵槐树旁边遇到了段秦,段秦显然是来等他的,衣服上还沾着露水。 陈义对着他打招呼,段秦却把他拉到了一边:“你可知那宋也川是什么来头?” 他神情有几分古怪,却又透露出一丝隐秘的兴奋:“他父亲同情逆贼,私藏逆贼的文章策论,九族皆灭,只余他一人。这还是因为他在翰林院供职,皇上才网开一面的。” 陈义啊了一声,挠了挠头:“宋先生好可怜。” 看他不开窍的样子,段秦咬牙切齿:“难不成你也要同情罪臣?这种包藏祸心的人,怎么能为人师表?不如我们一同去检举他,他原本就是罪犯,本就应该去城外的田庄做苦役,凭什么与我们一起,不光能拿俸禄,还能享受优待,哪有这样的好事。” “别别别,”陈义连连摆手,“你看宋先生弱不禁风的,若是送他去了庄子上,只怕是离死也不远了。他是刘伍长安排过来的,刘伍长又不是傻子,只怕背后有人替他打点,咱俩就装作不知道,何苦要引火上身?” 他虽然不如段秦学问好,可到底读过书。为人耿直,但绝不憨傻。 可段秦已经听不进去陈义的规劝了,他只冷笑说:“要论起来,你应该是最想要那个宋也川滚蛋的。他若是学问好,只怕日后顶了你的差事。你和云娘也成婚好几年了,岳丈那边始终看你不起,若是丢了差事,只怕一家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 陈义张了张嘴,显然这话确实是打在了他的七寸上。只是陈义依然坚定地摇头:“丢差事是我自己没本事,我不能把宋先生往死路上逼。他家人都死了,已经够惨了。” 见他油盐不进,段秦冷哼一声:“果真是大善人,以身饲鹰。他日可不要找我来哭。”说罢转身就走,陈义喊了一声:“你今日还来书院吗?” 段秦摆手:“病了,不去。” 因为和段秦说话耽搁了一会,来到书院时宋也川已经把院子里的落叶扫了七七八八。他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身半新不旧的素白直裰,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立于院中人影依稀,晨雾未散,只恍然觉得是神祇降临。 陈义看得有几分愣住:“宋先生,您怎么先干起活来了。”宋也川把扫帚停下,温和笑道:“不是什么累活,再说这些也该是我份内的。” 哪怕刚与宋也川结识,陈义已经知道他是个极好脾气的人,谦卑而礼数周全,又丝毫没有京中人士的骄矜,更何况陈义已经隐隐感受到,宋也川的才华远在段秦之上。翰林院,那个只传说在传闻中的机构,那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点,曾是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青年拜官的地方。 陈义把手中的篮子递给他:“云娘做的花卷,还热着,先生吃。” 宋也川没有推辞,拿了一个放在手里:“我来的时候,刘伍长曾告诉我,每月我有两吊钱的俸禄,我吃住都在书院中,没有用钱的地方,我回头和刘伍长说,把我的月俸一并给你,钱不多,可我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和云娘的了。” 陈义接连摇头:“不成不成。宋先生平日里教学生做学问已经极为辛苦,书院里也有学生父母给的米面,哪里用得到先生的钱。” “除了米面,云娘还要买菜买肉,这些总不是书院里的。你们夫妻二人还要过日子,也川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开支。” 陈义又几番推脱,最终二人各退一步,宋也川每个月给陈义一吊钱作为饭钱,另外一吊钱留作开支。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到齐了。宋也川便继续为他们讲课。 没料到的是,到了午后学生们散学的时候,陈义刚刚把书院的门打开,三四个妇人模样的女人便冲了进来,她们先是各自领回了自己的孩子,然后用探究的目光把正在收拾书册的宋也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并不和善,仿佛是要把宋也川狠狠钉在地上。 “大家都看看,现在什么样的人都能给咱们孩子上课了。”为首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她身上穿着洗得发旧的衣服,腰上还围着一条围裙,她用短粗的手指隔空指着宋也川的脸,“在咱们大梁,只有罪人才会在脸上刻字,我儿虽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材料,但决不允许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荼毒我的孩子!” 折骨 第6节 她身边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听闻此言立刻补充:“我儿说他叫宋也川。你们听说了么,今年秋天在京中有一个宋家几十口人被砍了脑袋,这个宋也川一口官话,应该也是京中来的,时间也对得上,诛九族的罪人都能为人师表,若是公主知道,只怕会痛心疾首!” 这两人说得慷慨激昂,立刻便有许多孩童的父母频频点头。 陈义下意识看向宋也川,他手中还拿着没批改完的课本,静静地站在原地。莫名的,陈义也开始替宋也川感到悲伤。若段秦说的是真的,那么宋也川其实仍处于热孝中,所以平日里总是穿白色的衣服。他父母都是罪臣,他不能为父母披麻戴孝尽儿孙本分已经足够令人难过,而亲族的惨祸被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提起,就连陈义这种粗枝大叶的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忍。 “这位大娘,宋先生的学问很高,大娘不如回去问问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很喜欢宋先生。”陈义走上前一边拱手一边劝说道。 躲在母亲身后的两个孩子,犹豫着点头,却被母亲粗暴的打断:“此人怕是巧言令色、惯会给人下迷魂药的人,稚子只会识人不明。再者说,就算是学问再高,他也是德行有亏的人,怎么配做夫子?” 陈义不善于与人争论,一时语塞。 秋风吹过宋也川的袖袍,他对着学生的父母们拱手:“也川的确是罪人。但恕也川不会如各位所愿离开书院。我留在这是因为有人觉得我适合,我若要走,也该是她让我走。” 陈义以为他说的是刘伍长,立刻忙不迭点头:“宋先生是刘伍长选来的,你们不听我的,也该听刘伍长的。” 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宋也川的脑子里恍惚了一下。他再一次想起了温昭明清凉的眼睛。他并非是逃避劳作,甚至希望身体上的苦痛可以消抵内心的煎熬。宜阳公主帮了他很多,宋也川已经不知该如何回报,他希望自己能够不辜负温昭明的一番筹谋。 “我不管刘伍长还是王伍长,只要他是罪犯,他就不配做师者!咱们也不想为难陈先生,您和段先生都是认真做学问的人,我们都敬您,我们只要这个宋什么离开书院。” 一片落叶旋转落于地上,宋也川静静地看着它停于自己的脚边,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他把手中的书放下,缓缓走到了众人的面前。 陈义小声又急切地叫他:“宋先生,宋先生,不可……” 宋也川尚未启口,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宋也川是建业四年的进士,是皇上钦点的榜眼,而后拜官翰林院。那一年他十五岁,此后三年,宋也川宵衣旰食,在翰林院夜以继日编修国史,三年间未曾与父母谋面。宋家的确因罪伏法,但这与宋也川有何干系?” 人群让开一条路,宋也川静静抬起头,看向那个悠然走来的女子。她穿着比平日略素简些的衣服,也不曾戴什么首饰,只是立于众人之中,宛如一只仰头的鹤。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明亮,哪怕才刚两日不见,宋也川只觉如隔经年。 浔州城从未出现过如此气势的女子,那几个妇人的声音都有些不足,为首那个似乎觉得自己的恐惧竟来源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有几分不甘心:“你又是何人,竟敢如此言之凿凿?” 温昭明掖着手站定,她身量高挑纤细,比那妇人高了快一头,她不得不仰着头看她。 “我从京中来,听过宋先生的事。昨日上课时,恰好听见宋先生回答一个学生的问题。那学生说他父母都在郊外劳作垦荒,他们是不是有罪之人。宋先生说,父母若对你好,他们即便做过错事也与你无关。浔州如今设立书塾,许诺不管良籍贱籍,子女都有读书的机会。可为什么不能给宋也川一个机会?” 众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宋也川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一个念头闪过,她昨日来过,曾听他讲学。 她可曾如他一样,回忆起在报恩寺的种种? 说不出心中的情绪,只觉得苦涩中泛起一丝酸与甜。 她说给宋也川一个机会。这句话反复回荡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父母落罪时,宋也川求过很多人,能不能给他一个替父母声辩的机会。 满门抄斩时,他跪过无数次,但求可以给宋家谋得一个活命的机会。 今时今日,温昭明的声音掷地有声:“能不能给宋也川一个机会?”年轻的公主是这样的美,没有华丽的珠翠与珍宝,此刻她身上看不出奢靡与辉煌,她的眼中烟波浩渺,勇敢又坚定。 他却是这样的弱小,需要她伸出一双泅渡他过河的手。 而她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 第11章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来到浔州的,都是被抛弃过的人,咱们不能再抛弃他一次。” “对。” “有道理。” “是啊。” “……” 宋也川还在沉默,陈义已经忧心忡忡地凑到他身边来,压低了嗓音:“这女人满嘴官话,又如此擅长蛊惑人心,定是细作。她虽然为你出头,只怕是图你美貌、动机不纯。过一会趁人不备,我去打她闷棍,将她绑来好好问讯一番。” 他把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说得头头是道,宋也川料想公主府的守卫不会让公主殿下亲自涉险,只怕早已暗中部署过,他不想让陈义被扎成刺猬,宋也川于是好心提醒:“不必了,浔州偏僻,怎么会有细作。” 陈义皱着眉睨他:“莫不是你觉得小娘子美貌……“ “陈兄慎言!”宋也川知道公主府上有耳力极佳的人,忙打断了陈义的荒唐猜测。 而那边,那几个妇人无言以对,又被众人一通抢白,早已羞臊得无地自容,匆匆忙忙地拽着自家的孩子走了。 人群中三三两两地有人说:“宋先生对不起,我们是粗人,想不到其中关系,先生切莫怪罪。” “是啊先生,我们原本也是贱籍,还是皇上登基时大赦天下才改为的良籍,我们若是瞧不起宋先生,便是瞧不起自己。” “这位姑娘说得对,我们应该给别人一个机会。” “宋先生吃过饭了吗?我家火上还煮着粥,累了一日,来我家吃饭吧。” 浔州民风淳朴,百姓大都热情耿直。宋也川拱手逐一谢过:“多谢各位好意,今日不太方便,改日再说。” “那宋先生一定要来啊,我儿昨天一直和我说,来了位神仙似的夫子……” “宋先生年少有为,若有宋夫子指教,让我儿子不做睁眼瞎,我就烧高香了。” 宋也川抬起头,温昭明站在人群最后,倚着墙含笑看他。 黄昏的煌煌斜阳落在她脸上,温昭明像是一幅安静而美好的画卷。 不知何时,浅淡的笑意浮现在宋也川的唇边,他眸光似水,远远地对着温昭明拱手作揖,温昭明没有躲开,受了他的礼。 而人群之外,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青年眼中一片阴郁,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好你个宋也川。”段秦在地上啐了一口,“能耐倒不少,走着瞧吧。” 宋也川不过是同学生说几句话的功夫,再抬起头时温昭明已经不见了。他举目四望依然遍寻无果。宋也川把手中的书放到陈义手上:“我一会回来。”便撩起衣袍,跨过门槛向外走去。 书院坐落于一处黛瓦白樯的小巷中。墙上苔痕依稀,爬满了地锦。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有茸茸的苔藓四处生长,蕴藏着无边的生机。巷子的尽头是一处空地,长有一棵四五人合抱粗的香樟树。宜阳公主正靠着树干,静静地看着远方出神。 浔州的气候湿润,哪怕在冬日里也不觉寒冷。温昭明穿着青色云纹妆花褃子,头上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簪,从侧面只能看到她玲珑泛粉的耳垂上,挂着一只珍珠玉兰花耳坠,在风中悄然摇曳着。 宋也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温昭明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头看去,宋也川踏着夕阳走来,素白的衣物裹着他清瘦的身躯,他身体清隽的轮廓被残阳撕出一层寂静又昏晦的毛边。 “殿下。”宋也川对着她拱手。 昨日她隔着书院的门隙,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宋也川。他立于庭院中,瘦骨清癯十分单薄,眼中却是昔日她不曾见过的疏朗温和。和温昭明想的一样,这里确实适合他。他左手握着书卷,从容澹泊的模样,让温昭明回忆起在报恩寺中的那个枕风眠月的少年。 温昭明是私自离京的。朝中为宜阳公主择驸马的奏本一直不曾停过,明帝偶尔也隔三差五地催促几番,有些话她听的多了,总有些厌烦,想要出来躲一躲。因缘际会,恰好在鹿州与宋也川相遇,她便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 本欲去涿州,可涿州的公主府里有太多明帝的眼线,而眼下又有一个颇为有趣的宋也川在浔州。温昭明鬼使神差之下,命人在浔州城里买了一座宅子。 “你觉得浔州如何?” “殿下,”宋也川的眼珠乌黑,安静又有几分伶仃地站在风里,“我很喜欢这里。” “哦?”温昭明笑了一下,“这里有什么好,这里蒙昧落后,每年的赋税连涿州的十分之一都到不了。罪囚、流放,我以为你会对这里厌恶至极。” 温昭明说的是实话,但宋也川并不认可:“我在常州读书时,曾在田垄间游学。朝中之人都认为江南实属鱼米之乡,民富力强。殿下可知有些城中百姓何其贫困么?南方各处,豪强并起,侵吞百姓田产。甚有掘毁堤坝、淹没民田等事发生。百姓的田被大水淹没,全家便没了指望,若想活命便只好贱卖给豪强,今年暂且苟活,明年便只能等死。越富饶的土地,觊觎的人便越多,比起江南,浔州百姓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饿死。” 几日不见,宋也川话略多了些。他原本就是极安静温吞的性子,说起话来徐徐的,总能让人觉得心里安定:“这里比我想象中好了百倍不止。” 夕阳一点一点落下来,天空变成一种深邃的蓝,晚风吹过二人的衣摆,他们俩的衣袖便在风中纠缠到了一处。 “假如,我是说假如,”温昭明停了停,宋也川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如果有机会,你还愿意回京城么?” 夜风吹过宋也川的头发,他的发丝掠过额上的刺字,他眸光似海,幽晦而平淡:“可是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事么?” 早便知晓宋也川有剔透玲珑的心肠,望向他洞若观火般的明眸,温昭明的呼吸微微一滞。 温昭明确实需要宋也川做一件事情,她想养几个面首,单是烟花柳巷的美貌少年还不够,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别人对她退避三舍的人。 可若这个人是宋也川,她心中便闪过一丝不忍。 昔日榜眼如今零落成泥,已为罪臣,再和一个荒淫无度的公主搅在一起,宋也川父母若泉下有知,只怕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南方士人们大多对覆灭的宋家抱有极深的同情,若宋也川成为她的面首,清流们便会将他和她打为一党,不光宋也川的清誉尽毁,只怕宋家也因此蒙羞。她是大梁的公主,举国之珠,就算是臣民再有不满,也不敢把她如何。可宋也川不同,他的性命早已被人视为草芥,她不敢想他会面对什么样的口诛笔伐。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宋也川的五官在月色中都变得依稀朦胧起来。便是这样一个超脱云逸、清风朗月般的人,他受了那样多的苦痛,终于可以在此刻稍微停歇,远离那些让他忧伤的一切,温昭明不忍心将他重新拉回欲望的漩涡。 “没有,我随便问问。”温昭明摆了摆手,“我回去了。” 宋也川低低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直到温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才踅身向书院的方向走去,脑子里却在想温昭明说过的话。 他如今,还有什么能帮到她的呢? 陈义已经回家了,段秦房门中的灯在听到宋也川脚步的那一刻被人吹灭。宋也川掏出钥匙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却发现门没有锁。 他蹙着眉将门推开,旧梨木桌案上放着一叠他练过的字帖,看上去一切如旧。 宋也川深深呼了一口气,从柜子深处翻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写着宜阳公主四个字的宣纸。他打开灯罩,缓缓将其伸向灯边,火苗摇曳跳动着舔舐了宣纸的一角。 橙红色的火苗跳跃在他眼眸深处,宋也川猛的收回手,飞快找了一本书将火苗胡乱压灭。 素白的宣纸上留下一片焦黑的印迹,只有宜阳公主那四个字依然清晰。 他把纸张重新夹好,放在了桌边。 第12章 浔州是经常下雨的。后半夜时雨声叮咚,淅淅沥沥的雨像是一个细密的帘子,荡漾着隔绝了喧闹的人声。宋也川是很喜欢雨天的,不管是在常州还是在皇城,常州的雨是沾衣欲湿,皇城的雨是银河乍泻,他微微闭上眼,还能回忆起隐含土腥味的,充满潮湿回忆的雨。 天色微微发白,宋也川走出了门。他撑着书院的黑色雨伞,绕过梧桐树走向前院。下雨的日子学生们便会搬着椅子去堂屋里上课。宋也川既然无事,便帮他们搬椅子。陈义来了之后便和他一起动手,等到第一个学生进门时,椅子恰好搬完。 今天讲的是最后几阕千字文,学生们密密匝匝地坐在一起,天色有几分昏晦,他们求知的眼睛却如此的明亮,炯炯有神。 借着雨势,突然听到有人在敲书院的门,动作很急像是要把门砸破一般。宋也川和陈义对视一眼,陈义冒雨小跑出去,凑在门边大声问:“何人?” “官府的人。” 陈义刚把门拉开,就被一拥而入的人群挤得倒退几步。进来的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甲胄,身上的铁片被雨水冲刷过,都亮得惊人,像是寒光凛冽的长刀。 “哪个是宋也川?” 他们明知故问,因为他们的目光已经穿过了细密如织的雨幕看向了那个站在檐下的年轻男子。宋也川拱手:“是我。” 为首的那人做了一个手势:“押起来!”而后他又指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人去搜他的屋子。” 陈义听完忙作揖:“几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宋先生犯了什么错不成?为何要这么对他?” 为首的差领冷笑说:“有人说他房中私藏反书,有昔日逆贼的言论,我们不得不奉命一查。” 折骨 第7节 说罢那几人就要将宋也川按倒,宋也川睫毛轻抬,低声问:“我不会跑的,可以不把我拷起来么?” 差领并不领情:“想什么呢?铐上。” 锁链又重新铐在了宋也川的手上,宋也川对陈义说:“你去带学生们读书吧,千字文已经全都学完了,让他们读几遍,然后把我留的课业写完。” 陈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宋也川笑着摇头:“我没事的。” “哎。”陈义叹了口气,往堂屋走去。宋也川站在雨中没有打伞,很快便衣衫尽湿,那几个去搜查的人已经回来了,其中一个手中举着一叠纸:“大人!果然有!” 这一叠纸宋也川从未见过,心中已经雪亮,知道是有人要害他。 那个差领将纸张翻过一遍,递到宋也川眼前:“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纸上确实是一篇赋,谄媚阿谀极尽奉承,歌颂的是昔日万州书院弹劾阉党的那群文人。宋也川没见过这篇文章,这也不是昔日万州书院的旧稿。 “我没见过这些文章。”他垂下眼静静地看着自己手腕间的锁铐。 “这些,你留着对总督大人说吧。”差领挥了挥手,“带走。” 陈义听到外面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来。宋也川被人推了两下,他艰难地回过头对陈义说:“若她来了,不要告诉她。” “谁?”陈义急声,“你说的是谁?” 离得太远,宋也川被人押解着,声音被雨声彻底掩盖。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陈义狠狠把脚边的石子踢飞,也不去理会还在堂屋读书的学生,他冒着雨大步走到后院,狠狠敲响了段秦的房间。 房间被人拉开,段秦的眼中难掩得意之色。 “是你做的,段秦,是你做的!”陈义气得双眼微红,“我们都是正派的人,你怎么可以做此污蔑的事?” “污蔑?证据呢?”段秦手里还拿着一杯茶。“是你亲眼见到的不成?你有证据,便去交给总督大人,在我这发生么疯?” 陈义一把握住他的袖子,低声吼道:“你可知宋先生会如何?他本就是罪臣,如今罪加一等,只怕轻则打板子,重则砍头。他会死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段秦冷漠地把袖子抽出来,“现在我终于可以有时间,好好给学生们上课了。”说罢捡起门边的雨伞,施施然向前院走去。 那些学生都在堂屋中抻着脖子往外看,段秦走进来的时候,明显能够看到那些孩子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段秦的脸色有些阴郁,小五鼓起勇气:“段夫子,宋先生呢?” 外面的雨势越发的大了,段秦漫不经心地说:“以后,他都不会再来了。” 学院中骤然寂静,只能听到雨水冲刷地面的声音。 * 发落这样一个罪臣根本不需要惊动浔州太守。宋也川被押解到了衙门里时,已经被淋透了。主官名叫王鼎安,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他捏着鼠须将纸上的策论通读一遍,然后啧啧道:“要说起来,浔州也算是对你不薄了,既免去了你劳作辛苦,还让你领了个差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这样的文章若是流传出去,岂不是让我这个主官掉了乌纱?” 他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摔,狭长的眼中透露出精明与算计:“或者你告诉我,这几页纸,是谁授意你写的。” 的确是段秦来向他告发的这件事,只不过到了王鼎安的手里,他却是想再借这罪臣的身份做一做文章。他在州府衙门做事已经快二十年了,眼见升官无望。只要眼前这个宋也川足够听话,不管是借他的手扳倒对手,还是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样一个身份微妙的人质送给浔州太守、解决太守想要对付的人,都是妙事一桩。 宋也川冷淡地抬起眼:“其一,策论并非我写,其二,也无人指使我做任何事。” 王鼎安见他不识抬举,有些不满,不过依然耐下性子徐徐诱导:“你要知道,这里离京城两千里。我虽然不能让你的日子好过些,却可以让你过得更糟,你若按我心意行事,我可以让你免受皮肉之苦。你要知道,你此刻犯错是罪加一等,要受脊杖的。” 他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把王鼎安和几个捕快的身影投落在墙壁上,形如鬼魅一般。这样的画面很熟悉,三个月之前,在东厂的大狱里,阉党的爪牙们便也是这般威逼利诱,想让他攀咬他们想要一同拉下水的人。 东厂的刑狱有流水一样的刑具,他们恼羞成怒之后将他折磨得几欲死去。宋也川多少次躺在满是血污的砖地上,看着头顶暗无天日的屋顶,都会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他的内心深处太过于不甘,让他咬紧牙关硬撑着不肯低头。 而此刻,就在他觉得可以彻底远离那一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早已是涸辙之鲋。 他的存在和微妙身份,便是他最大的罪状。 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棋子,只是因为他叫宋也川,流着宋家的血,坚持着藏山精舍的魂。 宋也川突然笑了,他的笑冷冷的:“不必说了,上刑吧。” 他冷漠的态度激怒了王鼎安,他上前一步,死死盯着宋也川:“你以为我州府衙门的牢狱是你们大内一样挠痒痒的地方么,来人!” 几个人将宋也川七手八脚地摁在了条凳上。杖刑分为两种,一种是臀杖,一种是脊杖。臀杖,顾名思义,便是扒掉衣服,用杖条打在皮肉上。虽皮开肉绽,但好在都是外伤,好生将养之后还是能恢复如常的。 脊杖却不同,隔着衣服用两三寸宽的杖条直接打在脊梁上。 杖杖带血,轻则断骨,重则丧命。 “你想好了?”王鼎安捏起宋也川的下巴问。 宋也川闭上眼睛,一言未发。 “很好,”王鼎安松开手,“三十杖。给我打!”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宋也川只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撞击,敲在脊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疼痛是第二杖落下之前才传导回他的大脑之中的。内廷用廷杖的时候,常常会看着主子的脸色,手法上便有轻重之分。这里在世人眼中是南方蛮荒之地,浔州又是见惯了囚犯的地方,这里的杖刑下手极重极狠,人命是这里最不要紧的东西。 第三杖打完立刻有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濡湿了宋也川背上的衣服,随即紧紧的粘连在了他的皮肉上。宋也川内心里对于这些刑具并不恐惧,可身体对于疼痛的反馈让他下意识咬紧牙关。哪怕受过再多伤,在疼痛上,没有人会不畏惧。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觉得极痛,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泛起一圈黑色的阴影,嘴唇也已经被咬破。他分不清唇齿间的腥来源于哪里,只是这种疼痛又让他觉得解脱。他很想知道,如宋家几十口人一样,人头落地之时到底有多痛。正是因为没有和父母亲族一起死与刀下,他的生便是最大的罪。 打完二十杖,宋也川的脸已被冷汗湿透,黑发披散于肩上,宋也川的脸色惨白,伏在条凳上宛若已经死去。行刑的人犹豫着说:“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王鼎安用手抬起宋也川的下巴,他的眼睛静如瀚海,竟然还清醒着。 一丝凄艳的血痕从他唇角流向下颌,他的瞳孔竟是这样的浓黑,像是寂静而孤独的永夜。 他已经无法说话,这种极致的痛却带着一种赎罪般的解脱。 掌刑的人看向王鼎安,显然是被宋也川的意志震撼住了,王鼎安气道:“看我做什么,打啊!” “住手!”一个男人的声音自门外喝起。 王鼎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抱着长剑立在门口,他手里握着一块令牌:“传宜阳公主殿下之谕,召罪臣宋也川垂问。” “公主?” 王鼎安走上前,有几分不信:“公主不在京城,来浔州做什么?你莫不是同党,想要劫狱?” “若非本宫不来,也不会见到如尔等一般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一个年轻的女人,绕过那抱剑而立的男子,缓缓走来。 第13章 缀满珍珠与翡翠的凤头鞋落在污迹斑驳的地面上,她穿着盘金绣孔雀纹比甲,颈下的赤金璎珞圈华丽而精致。传闻中说宜阳公主容色倾城,可比她容貌更让人难忘的,是她身上独属于公主的气度,只要她昂首站在那里,便是靡丽王朝的写照。 “殿下?”王鼎安从没见过宜阳公主,却对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份深信不疑,他膝头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此人大放厥词,对昔年叛党极尽谄媚,还请殿下明鉴。” 温昭明不愿理会他,她缓缓走到了宋也川的身边,他的血顺着条凳流到了地上,他的脊背被打得一片猩红。他无知无觉地垂着手臂,宛若一个失去生命的躯体。 宋也川的意识有些涣散,可依然强忍着疼痛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睛无法对焦到公主美丽的脸上,可他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温昭明来了,他便死不了了。 他早已了无求生之意,而温昭明又这样想让他活。 温昭明拿起桌上的策论,眼睛一目十行,她环顾在场所有人:“你们都认为是他写的?”见众人沉默不语,温昭明走到宋也川身边,一把拉起他被冷汗浸湿的衣袖,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手腕上狰狞的伤疤,“他的手毁在了东厂的刑狱里,这只手就连筷子都握不住,你们若有害人之心,做戏何不做全套?” 公主是冒雨前来的,身上带着淋淋的水汽,她的手这样热,握在他的腕上,牵动了他的伤口,让他下意识有些瑟缩。 几个捕快面面厮觑,而王鼎安面色惨白。 “抬他走。”温昭明站直了身子,她平静而暗带冷意的目光在王鼎安的脸上扫过,他几乎下意识的不寒而栗。 世人见过她最多的是公主的温驯与尊贵。温昭明是一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公主,她的温柔是她的武器,也是她为了保护自己的伪装。但她骨子里更多的,是肖似明帝的冷漠与杀伐。 王鼎安显然是怕极了,他跪倒在地,膝刑几步,把头磕得砰砰响:“殿下,殿下,我只照章办事,是段秦,段秦和我说的……” * 隔着一帘雨幕,趴在车中的宋也川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看向那个策马于车旁的年轻女子。她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衣服被雨水沾湿了几处,雨珠把她红色的衣服氤氲成暗红,像是几滴泣血的眼泪,而温昭明只顾策马浑然未觉。 “昭明。”宋也川叫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在马蹄声与下雨声交织的黄昏里像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温昭明没有听到,宋也川也并不想让她听到。 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他一直都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就如同她本人一般,光站在那里,就是一个煊赫辉煌的盛世王朝。 * 二十杖的刑罚没有折断宋也川的傲骨。 医者替他处理好伤口后,忍不住说:“大概宋先生昔日也是练过些武功的。若是旁人,这二十杖过后,只怕要把脊骨打断。先生的骨头略有挫伤但并无大碍,身上也是些外伤,养个十天半月就可以下床活动了。” 宋也川低低的嗯了一声,秋绥把银子递到医者手上,那医者连忙谢过,带着药童走出了正门。 “这是殿下在浔州落脚的地方,殿下另指了两个侍女来服侍先生。” 秋绥命人将炭盆挪得更近了些,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雨仍在下,宋也川心里很想把窗户打开,闻一闻新雨过后的味道,来冲淡一些他身上难闻的血腥气。可他此刻行动受限,只能趴卧在床上。他细细分辨着来自不同方向的雨声,有落于树叶上的、有打在瓦片间的,也有掉落进凹凼中的。 他依然会怀念那座遥远的皇城,怀念倚着城墙看着雨珠穿林打叶的日子。正因彼时的日子过得这样纯粹而无忧,以至于他怀疑过这样快乐的日子是不是真正发生过。 温昭明来到浔州的消息很快便在浔州、涿州两地的官员之间传开了。他们并不知道公主此次南行不过是一个临时起意,他们只会怀疑公主是拿住了他们的错漏与把柄。浔州太守和涿州太守接连拜谒温昭明临时落脚的宅院,这里一时间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一连三日,温昭明都没有时间去看宋也川,到了第四日午后,她沉着脸把案头的一堆谒帖都推了出去:“不见不见,我没有功夫和他们虚与委蛇,和他们说有事递折子给我。” 她提着裙摆站了起来:“宋也川如何了?” 秋绥道:“有些发热,不过人很清醒。只是吃得很少,话也不多。” “我去瞧瞧他。” 推开庑房的门,屋里就弥漫着一股伤药的气味。秋绥为温昭明掀开帘子,隔着钩起的灰蓝床幔,宋也川趴卧在榻上,背上盖着一块三尺宽的绢布遮住伤处。他抬眼看来,与温昭明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时间有些赧然,下意识不动声色的想去遮掩裸露在外的皮肤,只是手上难以着力,握不住那块薄薄的布料。 “不知道公主要来,也川失礼了。”他侧过头咳嗽了一声,垂下温润潮湿的眼睛低声说。 他两腮不知是因为赧然还是发热,微微泛红,温昭明顺着他清隽的眉目,看向他的肩膀。他的皮肤很白,带着经年不见光的苍白感,肩膀和手臂上都布满着或大或小的疤痕,有些疤痕已经痊愈,有些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分外狰狞。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见男人的躯体,遮于绢布下的部分无法看清,纵然宋也川的身量消瘦,可眼前这副躯体依然体现出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力量与美感来。温昭明不曾见过别人的身躯,宋也川的臂膊并不算是健硕,可他身量匀长,骨节分明而有力,手臂上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与脉络,像是土地之上,纵横阡陌的河流。 秋绥为温昭明搬了一张椅子,而后轻轻退了出去,温昭明走到宋也川身边坐下:“我已经将王鼎安下狱,不会让你平白受委屈。”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突然开口:“殿下,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有错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 他侧着头,用了几分力气和温昭明四目相对,他眼中带着费解之色:“我又做错了什么?” 连日的雨已经停了,他的眉眼笼罩在一缕暖黄的阳光下,他继续说:“他们只想要利用我,只要我苟活一日,便不能止歇。”他停顿片刻又以很轻地声音说:“若余生都如此,也川又何必如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从东厂的牢狱再到浔州的衙门,宋也川觉得自己像是风中幽微之火,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彻底消散。如此残生,了无意趣。 “我从牢狱中把你带走,他们便会觉得你与我有干系。这样一来,短时间也不会有人再打你的主意。”温昭明沉吟片刻说道,她其实想把宋也川带回京城去,毕竟那里她更加熟悉,也更容易保护他。但是她觉得那只会让宋也川更抗拒,觉得她别有所图。她叹息了一声,叫了一声秋绥。 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探头探脑的孩子站在门口的地罩处期期艾艾地看着宋也川。 “宋先生。”小五喊了一声,他有点害怕温昭明,但是一看到宋也川,便露出笑容来,“先生病了好几日了,我们都非常想念先生。” 折骨 第8节 宋也川微微撑起身子,好能平视小五,他的声音清淡温和:“最近是段夫子在教你们读书么?” 小五摇头:“先生走后的第二天,段夫子也不见了,最近都是陈夫子在教我们温书。” 宋也川把目光转到温昭明的脸上,温昭明挑眉:“怎么?你觉得是我做的?” “不敢。” 望着小五依然炯炯的眸子,宋也川蹙着眉心细细思索:“我之前留的课业都写过没有?我记得书院中有《朱子家训》和《古文观止》……” 眼见宋也川又开始劳神费心,温昭明漫不经心地看向小五,小五立刻如梦初醒,他三两步扑上前,跪坐在宋也川的榻前,委屈地说:“自先生走后,便没有人再对我们好了,一直以来只有先生疼我们。先生不在了,便没人管我们了。我们现在每日都早早地去书院里,只盼能见到先生。”不大的孩子,说起来分外情真意切,甚至还挤出了两滴眼泪。 宋也川没有忽视温昭明脸上一闪而的满意之色。 她希望能够让他对世界上残存的美产生留恋,比如他昔年渴望为天下立心的愿望,又比如如此热忱的赤子之心。小五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不见一丝杂质,就算这些话是温昭明教给他的,大概也是他心甘情愿想要说出口的。 “好。”宋也川抿平的嘴角微微上扬,“过几日我便回去。” 秋绥领着小五的手走了,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不太喜欢先开口说话,于是他率先道:“所以殿下,段秦去哪了?” 第14章 “自然是关起来了。”温昭明往宋也川身边凑了凑,她身上清淡的香气便缓缓向宋也川飘去,偏她自己浑然未觉,她笑得有几分张扬与快意,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很像一只慧黠的狐狸,“你来决定怎么处置他,也挑去他的手筋,打他三十棍如何?” 段秦几次三番试图陷害宋也川,必得好好惩治一番。温昭明脑子中能折磨人的方法很多,比起宽仁,她更喜欢睚眦必报。 “殿下。”宋也川眼睫低垂轻声,“段秦是读书人,挑断手筋的罪,太重了。”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也如此低落。 正是因为他同样失去,所以不希望别人再失去。比起棍棒加身,比起黥刑刻面,废掉的右手才是他心中思之痛极之处。自右手被废那一日起,那些激昂的文字、那些搅动青史的文章,都彻底抛弃了他。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腕下一寸的位置,这里的伤口依然泛红,可以窥探出昔日受过怎样的重刑,他抬起左手碰触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而后淡淡说:“他固然可恶,可我也不希望殿下手染鲜血。” 温昭明的手这样的美,像是一件精致而玲珑的玉石雕刻。她许多次地用这双手试图将他拉出痛苦的漩涡,他不想看到这双手上,沾染本不该沾染的污秽。 身上的伤仍有几分痛,宋也川微微蹙起眉心,而后又忍不住问:“殿下就不怕,这些策论,真的是我写的?” “我见过你写字。”温昭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你左手字还没有那么好。” 这一点其实温昭明想错了,宋也川是一个对自己极狠的人,他既已打定主意要用左手写字,又有昔日的书法功底,他早已能够用左手行云流水般写完一篇文章了。 眼前年轻的公主虽然有几分敏锐的思维和沉着的头脑,可她从小不食烟火又是明帝的掌上之珠,性子依然纯善真诚,对她愿意相信的人不大设防,心事也都写在脸上。正因自己昔年与她有报恩寺的过往,在她心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发愿兼济苍生的少年。 只可惜,白衣苍狗,星移斗转,若一切当真可如从前便好了。 她同情他的遭遇,悲悯他的命运,甚至试图以她的力量改变他困厄的余生。若宋也川但凡存了半分利用之心,这位美貌娇柔的公主,都是他最好的机会。 宋也川不是不曾挣扎过,只是思及京中彼时寡淡的人情冷暖,以及政治的诡谲多变,他只觉身心俱疲,更因为被无数次利用过,深知被利用和欺骗的悲愤,他推己及人,不愿加诸在温昭明的身上。 隔着幽幽的烛火,温昭明的眼睛深处跳动着一个金色的光影,宋也川抬眼看去,她正在抚摸自己袖口绣的一双孔雀。三年的光景,或许改变了温昭明的外表,不熟悉她的人会被她身上特有的公主仪态折服,而他却可以透过她堆金叠翠的款款风致,看到她少女般纯粹如诗的情怀。 “宋先生,我虽知那策论不是你写的,不得不还要多说一句。你宋家因何下狱,又因何被株连,你比我清楚。宽宥你虽然有孟宴礼之功,但也到底是我父皇的恻隐之心。若你真下笔写了什么不该公之于天下的文章,那我便不能救你。”温昭明正色道,“我欣赏你的才华也不忍将之埋没,但我不会为你成为违抗皇命的罪人。” “殿下,”宋也川轻轻道,“苟活而已,别无所求。” 他停了停:“我身上已经好了许多,明日打算回书院去,还请殿下允准。” 他额间还带着因疼痛而萌生的涔涔冷汗,淡色的薄唇上,被咬出的血痕也尚未复原。从始至终他的声音都不高,只是态度分外坚决:“还请殿下允准。” “好。” 宋也川额上的冷汗流进他刺字的伤口处,那原本已经长好的皮肉却带着一丝痛痒,他抬手想去摸,温昭明下意识说:“别摸,我来帮你擦。”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巾帕,倾身凑近,柔软的手指捏着帕子,轻轻擦过他额上的伤处。 这用墨渍浸透的“忤”字,像是他最隐秘耻辱的一处伤,他回避照镜子,更对于旁人异样的目光感到不安。他放于枕侧的手微微颤抖,只能下意识看向温昭明的眼睛。她认真的将他额上的冷汗擦去,离得这样近,宋也川甚至可以见到温昭明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 他的耳垂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心跳漏掉了半分。 温昭明收回了手:“你要留神些,伤口若是化脓便会留疤,丑得很。” 留疤又有什么可怕,宋也川甚至想要用匕首剜掉这块耻辱的皮肉,宁愿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痕,也强过这极具羞辱的刺字。心中略微起伏的悸动渐渐平息,而温昭明浑然未觉,依然在絮絮说:“你模样生得好,这个字也不会妨碍什么。北宋那个打西夏的大将军,叫狄青的那个,脸上也有刺字。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会不那么在意。看习惯了就会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的声音极好听,像是玉石叮咚滚落。 那一刻如果有人问宋也川,你不曾有半分动心么?答案是否定的。 被无尽的风雨摧折之后,宋也川残余的自尊心土崩瓦解,一身傲骨几乎尽数被折断。他成为了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永远得不到解脱。 温昭明是那个主动靠近他的人,那日在鹿州时他迈出的那一步,不过是他所认为的死期将至,不得已鼓起的一腔孤勇。 而此后种种,温昭明给予他的一切,都是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 人在万念俱灰之际得到的那一寸暖,哪怕即刻死去,也无法彻底忘记。 可也只能限于此了。 当年的恩科友人调侃他或许可得公主垂青,他只是笑笑便作罢,如今云泥之别的鸿沟早已将二人隔绝出一整道天堑,他既已认命,若是再生出丝毫不该有的渴望,便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 “好了,我走了。”温昭明从椅子上站起身,“明日我让冬禧送你,不必和我辞行了。”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个亭亭的背影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 翌日,温昭明起身后,不得已又见了浔州太守。浔州太守几次向她问起王鼎安,她被烦得久了,索性冷笑说:“他目无尊卑,忤逆于我。撤去官职,脊杖五十。就由浔州太守亲自监刑。” “还有段秦,”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掀起茶盏的杯盖,撇去浮末,“脊杖八十。” 浔州太守惊了一下,忙低声说:“这八十杖,只怕还没行完刑,人就没了。” 温昭明看向霍逐风:“你亲自掌刑,必须要让他活着受完这八十杖,昏了就用水泼醒。拉去菜市口,一起行刑。” 年轻的宜阳公主眉眼之间尽是冷漠,浔州太守被她眼风扫过不敢再劝,只得领了旨意退了出去。冬禧走进门,对着温昭明行礼:“宋先生已经走了。不过他说自己是罪臣,不愿坐轿子,执意步行。” 温昭明嗯了一声,这个结果她已经猜到:“由他吧。” 犹豫了一下,冬禧继续说:“京中庄王殿下传手书来,傅大人得知公主在浔州,已经启程南下了。傅大人是骑快马来的,最多十五日,便会抵达浔州。” 冬禧口中的傅大人,温昭明很熟悉。他叫傅禹生,是外祖父为她亲自挑选的驸马。 京畿之内,无人不晓。 第15章 身上有伤,宋也川走得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歇一会。从公主的居所再到书院,需要经过浔州城中的闹市,隔了一段距离,宋也川远远的便看到有人围在一起。 “打得好,打死这个狗官!” “侵吞我家土地,霸占我家牛羊,死有余辜!” 宋也川循声望去,菜市的空地上摆放着两张条凳,两个人被堵住了嘴,痛苦的哀嚎声都被遏制在了喉咙里,他们手脚都被捆在了条凳上。 其中一个掌刑的人他也认识,是霍逐风。 王鼎安和段秦像是两只没有气息的牲畜,脊背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霍逐风用脚尖踢了一下意识全无的段秦,见他没有反应,便从一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泼在了段秦的脸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不是段夫子?” 霍逐风对着那人的方向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他污蔑宋先生,枉为人师。” 霍逐风是武功极好的练家子,看上去他打得板子并不重,只怕用了几分巧劲,外人看不出,可却能打得人脊骨尽碎,求死不得。 昔日在京城时,西四牌楼经常有犯人被枭首示众。宋也川每次都远远避开,不愿多看。这些公然将皮肉之刑公之于世人眼前,无非是为了震慑。他并不喜欢这种震慑,但也深知皇权之下,这种威慑是不可或缺的。 昔日死于刀镬的宋家是如此,此刻眼前正在行刑的二人也是如此。 宜阳公主的长相和明帝其实并不相似,据说是更像已故的先皇后。但她的性情和明帝如出一辙,冷静而寡情,将皇权天威运用到极致。 余下的刑罚宋也川没有再看,后来听陈义说起时才知道,王鼎安和段秦双双毙命。 他坐在自己朝北的庑房里,陈义给他烧了一壶热水拎进来,他看着蹙着眉喝药的宋也川,犹豫几次,吞吞吐吐地问:“是不是那个女的救了你?” “嗯?” “就是给你解围的那个漂亮的小娘子。”陈义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天你被带走之后,她下午就来了。没看到你,她便推门进来了。我和她说书院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她并不搭我这一茬,只问我你去哪了。我记得你说过不要告诉她,我就说你身子不舒服,她立刻说要去看你。我实在拗不过她,才说了真话。” 陈义摇头叹息:“这小娘子身后站着的侍卫实在太吓人了,他看我一眼我腿肚子都打颤。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有这样的本事。你知道吗?” 宋也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哎,”陈义给宋也川倒了杯水,“王鼎安的确死有余辜,他鱼肉百姓好多年了,没有不恨他的人。只是段秦……”他眼中难免有哀伤,“他估计是有几分妒忌你的才学,但平日里为人不差,有些可惜了。” 宋也川本就话少,并没有说话。茶盏中的水汽蒸腾着向上,缭绕在他低垂的眼睫间,凝成一层寡淡的薄雾。 “自段秦走后,书院一直没有开课。”陈义犹豫着说,“先生的身子还没好,不如趁机休息几日。” 手里的水喝完了,宋也川轻轻把茶盏放到了桌子上:“我不碍事。明天叫他们来吧。” 陈义犹豫了一下,见宋也川不像是说笑,只好点头:“好吧。” 那日入夜,秋绥与冬禧为温昭明沐浴。她华美如同绸缎般的长发铺在身后,秋绥用绢布为她擦干发梢的水。温昭明的脸色有些冷淡,冬禧性子沉稳,对温昭明的心事也能略揣度几分。她替温昭明修理指甲时,忍不住低声说:“殿下不想见傅大人么?” 温昭明垂下眼:“不想见有什么用?” 傅禹生是祖父王峥平的侄孙,年岁上比她大了三岁,按照辈分说,温昭明甚至要叫他一声表哥。三年前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扬州的外祖父家,也正是在那时认识了傅禹生。傅禹生开朗健谈,虽然和王峥平的血缘关系不算近,却十分入得了王峥平的眼。在扬州那段时日便是他时常陪在温昭明左右。 后来他理所应当地陪她回京,买下了公主府旁边的院子,广交朋友,自此出入公主府为自家宅院一般。庄王很高兴能够看到这一幕,朝中催促宜阳公主成婚的折子也少了许多,但每当傅禹生提起何日完婚时,温昭明总是推脱。 庄王曾认真的问过一次,到底她在等什么,若是对傅禹生不满意,不如早早说清楚。温昭明抬头看着自己这位皇兄,轻声说:“皇兄想让我嫁给他,是因为什么?” “昭昭,傅禹生等了你三年。他对你用情至深,这还不够么?” 温昭明很久没说话,因为她知道,傅禹生昔日在扬州时便有几房妾室,他来到京城之后虽将那些小妾都尽数遣散,可他又岂是专情于一身的人?就连温昭明都亲自撞见过他与美婢纠缠调笑,见到她来后却又若无其事地和她问安。 在当时,就算娶了公主又如何,驸马爷另纳小妾的事情屡见不鲜,若如此东食西宿也能算是用情至深的话,岂非太可笑了些。 她的姐姐虽然也嫁得良人,可驸马有姬妾,公主之尊与人共事一夫,这种事温昭明不喜欢也不愿意去尝试喜欢。 在这样的王朝之下,女人是如此卑微,哪怕是公主之流,也注定成为某一个男人的附庸,平民家的女儿不许识字,士族家的女郎只许读女则,皇帝的女儿们之中,也唯有温昭明饱读诗书。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甘于平庸,相夫教子。 纵然她开再多的女学,改变一个时代,又何其的困难。 温昭明抬起眼睛,看向寂静的夜空,久久没有说话。 傅禹生在此时大张旗鼓地从京城来浔州找她,无论是谁都要赞一句情之所钟,可只有温昭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给外人看的把戏,都是傅禹生在为自己增加筹码的手段罢了。 这一夜温昭明睡得并不踏实。 折骨 第9节 天蒙蒙亮起来时,她便独自起身了。 吃过早饭,温昭明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没有让下人跟着,她犹豫良久,依然向书院走去。 不过刚走进书院的巷子,隔着很远,孩子们齐声诵读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是韩愈写的《祭十二郎文》。 依旧是宋也川念一句,那些孩子们再读一句。 他的声音有几分中气不足,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恰好读到这一句:“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清风吹过宋也川脸侧的乌发,他的声音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读了下去。 不知道他在读到这篇《祭十二郎文》时想到了谁,那些宋也川曾以为只是短暂分别的人,如今是不是早已埋骨泉下。透过打开一半的铁门,宋也川坐在凳子上,身子因疼痛也变得没那么挺拔,如此年轻却又显示出如此萧索的佝偻之态。 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师者,可当他的生命只剩下了这一件事那一刻起,他便不遗余力地试图将自己的生命尽数燃烧,直到死。 温昭明缓步走进院子,陈义下意识要拦,见来人是温昭明,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宋也川的声音很弱,额上尚且挂着冷汗,他面上强作镇定,可手却抖得厉害。 陈义见她面露不虞,压低嗓音说:“宋先生一回来就这样,头一回上课时直接昏了过去。这不这两天身子才好些,他就开始不疲不休,你等着瞧,这篇文章不讲完,他是不会休息的。” 每读完一段,宋也川会选一些晦涩的字词重新解读,等一段读完,他才开始读下一段。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也川体力有些不济,他放下书本,闭目深深呼吸。 手中的书被人抽走,一个清澈的女声缓缓自他耳边响起。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宋也川睁开眼静静看去,福纹软缎石榴裙衬托她粉腮如玉,欺霜赛雪。 年轻的公主立于这群少年之中,宛若一朵盛开的芙蕖。 温昭明缓缓诵出《祭十二郎文》的余篇,她学着宋也川的样子,每读一句停顿片刻,等着学生们跟读。 小五立刻跟着温昭明念了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少年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其间穿插着温昭明清润的嗓音。 在晨雾刚刚散去的时刻,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年轻女子静静地念完余下的一整篇文章。她声调低平,语气温吞,宛若一池静水,总让觉得心里安定。 陈义走到宋也川身边,给他倒了杯水,语气有些幽怨:“你看我做什么,你们俩谁也不听我的。” 宋也川默默喝水,在蒸腾的水汽中,温昭明的身影时隐时现,娉婷婀娜。 一盏茶喝完,温昭明读完了最后一句。她把书扔给陈义,然后缓步走到了宋也川面前。 “带我去你卧房。”公主命令道。 第16章 “殿下……”宋也川刻意压低了声音,他掩着唇低低地咳了两下,双眼都沐浴在一层水汽中,“殿下不该来这。” 温昭明见他站着不动,信步向后院走去。 宋也川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只好低声说:“我带你去。等我一下。” 陈义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于门后,咳嗽一声:“你们看什么看,和我再读一遍。” 三间庑房连在一起,左面两间的锁头上落了一层灰尘。 最右侧那间的钥匙就插在门锁上,显然是屋子的主人不曾离去,短时间便会回来,温昭明拧开了钥匙,把宋也川拉了进来。 宋也川的房间朝北,平日里阳光并不充足。房间里的陈设很少,除了一张架子床便是一张半新不旧的木桌子,上头放着几本书,一把竹椅子。在墙边的阴影处,还立着一个暗红色的柜子。地上水渍未干,看样子应该是晨间刚刚打扫过。 床上铺着蓝灰色的被褥,上面的褶皱都被主人刻意拉平。温昭明把宋也川拉到床边让他坐下,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脱衣服。” “殿下,”宋也川略退后了些,静静地看向她,“这些事叫陈义来就行了。” 卧房内是这样的清凉,甚至有几分阴冷,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暖起来一般。这一切却又和宋也川的气质如此相像。 温昭明不去理会他说的话,伸手去挑他领侧的系带。风轻云淡的宋也川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碎痕,他侧身欲躲,却被温昭明按住了手臂。 “你伤在背上,若是自己动手只怕多有不便。还是你觉得,我做得不如陈义?”温昭明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只是她态度坚定又没有留转圜的余地。她本就习惯了下达命令,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有不容拒绝的坚决。 “不是的,殿下。”宋也川将头抬起来,他们二人离得很近,甚至可以看见宋也川脸上细微的毛孔,“殿下可知,我是罪臣,不值得。” 他何尝不知自己古井无波一般的内心,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与其说在劝温昭明,不如说是在劝自己。 “殿下对也川很好,也川今生无以为报。若人有来生,自然甘愿衔草结环。可殿下知道吗?我始终觉得,人一生得到的本该和失去的事物一样多。也川前半生得到的太多,所以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若再得到殿下的这份心意,也川不知自己还会失去什么。” “殿下,也川不值得。” 他只顾退让,不肯抬头。 温昭明似乎嗤笑了一声,她说:“我这不是什么心意。你可以认为是我觉得你有趣,所以愿意和你说话,可对我而言有趣的东西太多,我也不会只对你如此,所以不用觉得我耗费了太多力气,对于帮你做的这些事,于我而言也没有费什么力气,不是吗?”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说的是实话,可在这一刻,他莫名涌动起一丝心灰。 而坐在床边的温昭明浑然不觉,她拿起桌上的药粉,眸光含星:“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因为我不会永远留在浔州,若我走了,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彼时天地之大,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宋也川,你不要把你我的关系,看得那么重。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愿意,你不要有负担。”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一向都极是动听的,或许是为了让他不要承受不该承受的负担,可那一刻,宋也川的心中并不曾如他所预想的那样轻松,甚至有些失落。 二人之间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宋也川笑了笑,他说:“殿下说的是。” 他素来清醒自持,可在此时他努力想去理清头脑之中交织错节的思绪却不得其法。 温昭明已经再一次解开他颈下的系带,而这一次,宋也川没有躲避。 他背上的伤口因为他的行动又隐隐有些渗血,温昭明皱着眉将纱布剪开,把药粉洒在身上。宋也川的身体很瘦,甚至可以清楚的看清他宛若蝴蝶般的肩胛骨和清晰的脊柱轮廓。宋也川感受到那双游弋于自己身体之上的,柔软的手,头脑中却又在反复回响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说,不要把你我的关系看得那么重。 他有一丝不解,此刻如他们二人一般赤诚相对,公主几次三番救他于水火,难道都不说明任何事么,还是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正如温昭明说的那样,她不过是她觉得自己有趣,当作取乐? 炉火上烧着热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热气升腾成白雾缭绕在空气之中。温昭明身上似有若无的沉水香向他飘来,宋也川曾经并不是自轻之人,昔日在京中时,他从不会有如此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候,可面对温昭明,他总是觉得手足无措,这个年轻曼丽的公主,宛若春葩丽藻,却比任何一本晦涩的古籍都要难懂百倍。 “明日我和你一起给他们讲《古文观止》,”温昭明洗干净手,看着宋也川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衣服穿上,“我要是哪里讲得不对,你便指出来。其他时候,你只需要坐在一边喝茶,知道了吗?”他的右手不够灵活,只有左手能够用力,系衣带这样的小事,也要做得更慢些。 宋也川不答,温昭明就当他默认了。 她漫无目的地翻动着宋也川桌上的书籍,基本都是有编号的属于书院的藏书,直到翻开一本半新不旧的《左氏春秋》,里面某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的右上角,有被火烛舔舐过的痕迹,而让温昭明目光微微一顿的,是纸条上写着她的封号。 宜阳公主。 四个字的旁边滴落了一颗宛若眼泪般的墨痕,像是写字的人提笔太久,留下的痕迹。她回过头时见宋也川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不动声色地把字条夹了回去。 这几个字写得很端正,笔锋之处也有了几分风骨,比温昭明预想的要好上很多,显然宋也川在习字方面下了几分功夫。这张字条上有被灼烧的痕迹,大概他也觉察出了不妥,所以下意识想烧掉,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保留了下来。 大概是某一时刻,他站在窗边的书桌前想起了她,他在那一刻想对她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在无意间下意识写出了她的封号。 透过薄薄一页纸,已然可以窥视出他情绪的撕扯。 宋也川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疏离淡漠的外表之下,藏着如此多思易感的心思。 从书院出来时,温昭明的心情很好,秋绥见她开心也有几分雀跃起来,但冬禧却有几分不安。公主和宋也川本不该有更多的牵扯,就如同本不该相交的河流强行扭转了自己的流向,祸福难料,但她又觉得本能的不安。 * 那一夜,凉风漫卷,宋也川起身去关窗时,桌上的书页被夜风吹乱,纸张落了一地。他躬身一张一张捡起,看到了夹在《左传》中的宣纸,宜阳公主四个字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地上还落着另外一张纸,是昔日临别时温昭明留给他的写着她地址的字条。 宋也川一向擅长自我反思,他此刻迫切想知道,自己对于温昭明的这分莫名的情绪到底来源于哪里,可他对于陌生复杂的情感又太过无知。桌上放着一杯冷掉的茶,宋也川小口慢慢饮尽,冰冷的感觉从唇齿流向身体更深处,他在窗边坐了良久,直至月冷霜白。 第17章 第二日早上,陈义拿着云娘做的饭菜回来时,愁容满面。宋也川问他怎么了,他唉声叹气说:“丈人生了病,我和云娘东凑西凑不过能拿出两吊钱给他看病,可只够抓三副药的,才能吃几天呢。” 云娘已经用完了嫁妆,变卖了一些首饰,可依旧补不上窟窿。 宋也川的眼眸暗了暗,他摸向了怀中的玉玦,这是他下狱之后,身上唯一藏住的东西。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正打定了主意想要把玉玦交给陈义时,温昭明恰好走进来。 她说了今日要来和他一起授课,穿了一身简洁朴素的竹青色比甲,头上插着两根并蒂芙蓉花的翡翠簪子,整个人清丽别致,耳目一新。 温昭明原本心情很好,却见面前二人眼中似有阴郁之色,不由问到:“出什么事了?” “不妨事,这是我家娘子做的窝头,还有鸡蛋,姑娘可要尝尝?”陈义打起精神来对温昭明笑着说。 温昭明出门时已经吃过了早饭,见到这些淡饭粗茶一时间有些新鲜,于是拿起了一个窝头。闻上去的确有一股谷物的淡香,可吃进口中,却比她平日里吃的精细饮食粗糙了很多,咀嚼时只觉得两腮涩痛。她勉为其难吃完了小半个,剩余的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他秀气的吃完了剩下的窝头,眉心动也不曾动一下,筐里还余下一个鸡蛋,宋也川用左手剥好壳递给温昭明。在他看来,温昭明是公主,这些事只怕从不曾亲力亲为,索性替她把鸡蛋壳剥好。而陈义却觉得二人眉来眼去,一副恩爱的模样,待到宋也川抬头,陈义给了他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让宋也川有几分莫名其妙。 “为什么只有一个鸡蛋?”温昭明有些不解。 陈义道:“只有过节时我们才会吃鸡蛋,这个鸡蛋是因为宋先生还病着,所以拿来给他补身体的。”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并不能理解陈义说的话,因为对于公主而言,便是玉盘珍馐、鲍参翅肚也不过是浅尝辄止,区区一个鸡蛋更是不足挂齿。 “这儿的鸡蛋和京中味道不大一样,殿……你要尝尝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温昭明摇头:“我吃过了,你吃吧。” 宋也川不喜欢吃鸡蛋,见温昭明不吃,他又把鸡蛋放了回去,看陈义耷拉着脑袋,忍不住宽慰陈义几句:“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岳丈吉人自有天相,等到下个月,把我的俸禄一并给你拿回去,治病要紧。” 哪里是岳丈的事情,倒是云娘这几日对他颇有微词,只怪他愿意留在浔州这个偏僻之地,导致许多年来捉襟见肘,更放下话说,若是借不到钱,便收拾包袱和他和离。 只是这种私事不好对宋也川开口罢了。 “其实若是要筹钱,也川倒是有个主意。浔州大多是流放的犯人,若是陈兄愿意替他们写几封家书,哪怕一封只收一文钱,聚沙成塔也是一项收入。”正如宋也川所言,浔州城中识字的人太少,哪怕如陈义这般粗通几个字的人,都可以到书院找到营生。 的确是个好主意,陈义一听立刻点头:“好,我听宋先生的。” 说罢摩拳擦掌便欲起身,温昭明淡淡开口:“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到底太慢了些,这样吧,你去我府上,替我的侍卫和侍女们写几封家书,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两银子。 ” 一两银子可以换一百吊钱,陈义的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当真?” “当真。”温昭明提笔写了一个地址,“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陈义欢天喜地地走了,宋也川看着他的背影,而后低声说:“多谢公主。”温昭明若想帮谁,大可直接送金送银,但她此举,分明是不想伤了陈义的自尊心。 温昭明笑笑,按着膝头缓缓站起身子:“今日讲哪一篇?” 折骨 第10节 “《阅江楼记》。” 此文是昔年武帝建国之后,于金陵阅江楼上命人做的文章。遣词造句恢弘磅礴,温昭明也确实欣赏过文中博大的胸襟,与万千气象。 那日学堂上,二人从此一篇展开来讲,温昭明讲述的故事并非局限于书本之中,更有她离开京城之后的所见所感。 若说宋也川授课,他擅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对于前圣今贤的典故信手拈来。而温昭明书读得并不如宋也川多,但她是王朝的公主,她所站的角度更加宏观,自九重帝阕之上俯瞰众生,她看到的事物和宋也川不尽相同。 从土地兼并的困局之中,宋也川看到的是民不聊生、是豪强勾结鱼肉百姓。而温昭明看到的是皇权与民意的割裂。或许宋也川讲述的内容,对于孩子来说更好理解,但温昭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给宋也川以启发。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温昭明读到这句话时,宋也川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作为盛世王朝拥有者的自豪。如果说温昭明曾给予宋也川穷途末路之际、于无望地狱中一丝希望的话,那么此刻她的才华与风骨,才是给予宋也川心头重重一击。 他投身于书海之中,泅渡十几载,被礼仪教条驯服至深。而温昭明却跳出于她本该墨守的一定之规,如此恣意,如此尽兴。 残阳如血,暮霭沉沉,宋也川送温昭明走到书院门口。 远离了京中诡谲多变的政治,温昭明在浔州城中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昔日她想让宋也川自己谋求的解脱,何尝不是也将她短暂的解脱出来。 “你和陈义说,这几天不用送饭了。我叫我的厨房做好了一起拿来。”温昭明说了一天的话,也有几分疲惫命,但是眼睛却很亮,“我回去了,明天见。” 宋也川拱手:“明天见。” 在许多迎来送往间,说过的谦辞林林总总,宋也川最喜欢这句明天见。 就好像一切别离不再是别离,而是为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明天。 陈义见温昭明走了,终于大步上前,推了宋也川一下:“我的乖乖,你可知道她家有多大,那画栋雕梁,那摆件陈设,别怪我没见识,我当真是看得眼花缭乱。你小子怎么回事,竟有如此美貌阔绰的小娘子与你相好?” “她不是我的相好。”宋也川垂着眼睛低声说,“我这身份,哪里能耽误好人家的女子。” “她对你这么好,肯定是对你有意。再说,你这身份怎么了,过几天大赦天下你就是良籍,到时候你俩在浔州城里好好住下,日子过得不知道多红火……” 一对灰喜鹊在书院的围墙上跳来跳去,缱绻而柔情。片刻后,它们扑腾着翅膀,一上一下飞远了。宋也川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直至再看不见。 温昭明是公主,是挂在天上的月亮,远隔千万里之外的帝京才是她最好的舞台。 * 此后十几日,温昭明日日都来。那些小至五六岁,大至十四五的孩子都渐渐接纳了她。温昭明谈不上多温柔,但却是个好老师,幼时教她读书的原本就是翰林院的大儒和五经博士,她也可以算得上饱学之士。每一日学习的文章,都是由她先讲完,宋也川再补充。 今日已是腊月十九,眼看着年关将至,陈义这日专程来书院找他俩。 是一个辉煌又安静的黄昏,宋也川和温昭明二人在同一张书桌前,一坐一立。宋也川研磨,温昭明提笔,在一张纸上勾勾画画,约么是在准备明日的文章。 金乌坠地,黄昏温热的余晖将二人一起镀上金边,温昭明恰恰抬头,宋也川雾沉沉的眼睛也在此时看向她,微风将二人的袖袍垂在一起,宛若两片流动的祥云。二人这样安静,这画面却又如此动人,好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玉女金童。 陈义迟疑不敢上前,只恐惊了梦中人。 倒是宋也川看到了他,笑问:“陈兄怎么来了?” 陈义这才上前,期期艾艾地说:“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我想问问宋先生和温姑娘,过年时可愿意来我家中吃饭?” 宋也川略一颔首:“我自然是可以的。”他看向温昭明,温昭明的眸光似水,话虽然是对着陈义说的,她的目光却看向了宋也川:“我要回去了。” 陈义啊了声:“今天这么早就走啊。”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的意思是,她要回京中去了。 帝都的月亮会慈悲地照向每一个人,但不会只照向他。 昨日夜里温昭明已经收到了傅禹生的飞鸽传书,最迟明日午后,他便会抵达浔州。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他点了点头:“好。”对于分别之期,宋也川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温昭明撂下笔,把手中宣纸展平:“这几日我就不再来了,若是有空,我会来和你道别。” 宋也川如往日那般送温昭明走到门口,两人一路无话,唯有脚下踩过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平时要走很久的路,如今竟一下子便走完。 推开书院的铁门,外面却站着一位青年男子,他五官端正,身穿靛蓝色窄袖骑服,左手还牵着一匹纯色骏马。傅禹生脸上略带风尘,唇畔噙着一丝浅笑:“昭昭,我来接你了!” 第18章 宋也川没有见过傅禹生,更甚至,他不知道眼前青年和温昭明的渊源。 他站在门口对着温昭明拱手,便看着傅禹生和温昭明并肩站在一起,往巷子的尽头处走去了。温昭明始终没有回头,倒是走到巷子门口时,傅禹生探寻的目光看向了还站在原地的宋也川。 “我看他总觉得眼熟。”傅禹生道。 “他是宋也川。”温昭明答。 傅禹生哦了一声:“他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宋也川本人在朝中并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傅禹生能知道他已是难得,温昭明没说话,傅禹生便没有继续追问。宜阳公主并不是个热情的人,傅禹生和她相处三年之间,了解她明丽外表之下骨子里的疏离冷漠。若想和她关系更亲近些,总也需要他更主动,好在他是个擅长交际的人,公主平日里虽不说什么,但一直默许他靠近。 “他不是被流放了么,怎么可以在书院供职?” “父皇想要怀仁,这是父皇的意思。”明帝确实施行怀仁之策,但他关心不到宋也川这个罪犯的身上,温昭明面不改色的撒了个谎 “原来如此,”傅禹生不疑有他,“殿下出京散心也就罢了,总也不递消息回来。若不是浔、涿两州太守的消息,我们都不知,殿下竟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来了浔州。” 其实温昭明原本并没有打算来浔州,她不喜欢把心事告诉别人,所以淡淡说:“无事可做,找个地方躲懒罢了。” 傅禹生早已习惯了温昭明的冷淡,一路上说了很多话,温昭明偶尔回应,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从见到傅禹生的那一刻起,她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宜阳公主。 刚刚安顿没几日的府邸上,又开始忙活起来,傅禹生笑着对温昭明说:“我是专程来迎殿下回京的。庄王殿下说从扬州那边选了个好厨子,等殿下回去尝尝鲜呢。我已经让奴才们打点行装,后日咱们便启程。” 温昭明听懂了傅禹生的话外之音,催她回京不是傅禹生的主意,而是庄王的意思。 “殿下的公主府原本建在涿州,只是我去看过了,那里虽然比浔州强很多,但也实在太过荒僻阴凉,殿下若是喜欢在南边住,等我派人将公主府重新修葺,明年再来小住可好?” 她知道自己这位皇兄会希望她早日回京,只是没料到会这般快。回去了又如何,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她和傅禹生朝夕共处。 没有理会傅禹生,温昭明面无表情地走过忙忙碌碌的奴才,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第二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温昭明一整日没有出门,也没有去见傅禹生。 到了第三日,天依然阴着,但雨势小了许多。冬禧拿着几件旧衣走进来:“殿下,这是宋先生的衣服。奴才们洗好了,已经晾干了。” 这件衣服是温昭明在鹿州时派人为宋也川买的,也是他受刑时穿的衣服。上面狰狞又残酷的血迹已被彻底清洗,衣服被洗得发旧的面料柔软,又显得有些粗糙。她的手指伸向那件单薄的中衣,上面还带着宋也川身上清冷的味道。 “我去还给他。”她推开房门,冬禧递给她一把雨伞,温昭明撑着雨伞便出门了。 下了两日的雨,浔州的天气虽然不算很冷,但却十分潮湿。宋也川在京中受过的伤病又有些作痛。这两日他每天都会立在窗边看着万顷银丝自星河滚落。 今日书院不上课,他披衣在房间里练习写字,隔着一扇轩窗,灯影如星。只是心有旁骛,写得不好。既然无法沉浸,宋也川索性放下笔,从架子上拿出那把黑色的油纸伞,缓缓走入了雨幕之中。 她说或许会来和他道别,什么时候、是哪天她都没说。 她只是说或许,会不会不告而别,他也不知道。 雨水打落在伞面上,像是一曲灵动的乐章。但他很想站在书院门口,站在那个她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 * 温昭明推开书院带着铜锈的门,隔着烟霭弥漫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 他用左手举着雨伞,鹤颈轻抬,正仰起脸看自九天而落的雨滴。宋也川是很喜欢下雨天的人,温昭明总会在下雨的日子里看到他默默出神。 雨水掉落在他脸上,顺着他苍白消瘦的下颌滚落下来。宋也川的身上,拢着一层轻而柔的水汽,他像是从天上飘落的一朵云。 四目相对,温昭明走上前去。 “你在做什么?” “等你。” 平静的两个字,融化在潮湿的冬日里。 他的眼睛依旧是静静的,似被雨水清洗而越发光润。 温昭明还没有从那两个陌生又复杂的字眼里抽身,宋也川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吊钱,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垂着眼:“临近年关,官府把俸禄提前开出来了,我给了陈义一吊钱留作开支,这些钱我想给殿下。” 这一吊钱对温昭明而言何足挂齿,宋也川微微抿唇:“殿下回京之后,也川也会每月攒下一吊钱,等到年底时换成银票,驿丁上门时叫他们转送到殿下手中。不管殿下想建书院,还是开粥厂,也川都想尽一尽心。” 清风吹过,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抬起的右手。他的右手勉强握着这一吊钱,露在衣袖外面的那一截手臂,纤瘦苍白,伤痕依稀,衬得串钱的红线越发艳丽。她抬起手,把那一吊钱握在手中,然后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衣服递给他。 “这是你的衣服,侍女已经洗好了。”温昭明顿了顿,才继续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回京?” 宋也川慢慢接过: “殿下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回京?” 雨声潺潺,温昭明淡然开口:“做我的面首。” 那一日,在鹿州的馆驿中,本已甘心就死的宋也川曾答应过做宜阳公主的面首。他抬起眼睫:“殿下是强迫,还是自愿?” 温昭明微微挑眉,宋也川继续说:“若是强迫,那也川只能听命;若并非是强迫,也川并不想回京。” “殿下,段秦死了。若我走了,书院的学生们又该如何?”他向来都是极温柔的人,说起话来宛如春风骀荡,不疾不徐。哪怕是拒绝,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你不愿我自然不会强迫。”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但你是被政治抛弃的人,你真的没有动过半分想要沉冤昭雪的念头?又或者,从来没有想过拿回本属于你的东西?” 宋也川沉默不语,温昭明向前走了半步:“你真的以为,一座书院就能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吗?宋也川,你未免有些天真。你待在这浔州城里,其实救不了任何人。书院确实可以给他们开蒙,让他们不做睁眼瞎,但下一步呢?昔日你有藏山精舍,许多年来供你饱肚佳作,奉养你的才情与风骨,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只要没有大赦,他们就逃不开罪籍,更不能参加科考,他们的命运便是复刻父母的命运,在这浔州城中,劳作到死!你可以继续教他们,但一旦他们窥视到更广大的世界,便会悲悯于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你说,愚昧和清醒,哪个更好?” 宋也川的脸有些白,他依然轻声问:“那殿下创立书院的初衷呢?” “宋也川,我才是真正的,沽名钓誉的人。” 雨丝如烟如雾,两个人在雨中站了太久,袖袍都已被沾湿。 “殿下。”宋也川缓缓开口,“我曾翻阅过书院中的藏书,每一本都印着公主府的印章。这些书都是殿下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有殿下的手书,为不同功底的学生区分出书籍的难度。陈义说殿下每年还会送京中才有的笔墨纸砚,专门送给有天赋的学生,鼓励他们向学。书院不单单允许罪人之子入学,也允许女子入学,就算殿下有沽名钓誉之心,他们也确确实实受到了殿下的恩遇,世上的路有那么多,科考不是唯一的出路,殿下不要自轻。” 在那一刻,看着立在凄清风雨中的宋也川,温昭明很想问,为什么会有宋也川这样的人,又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受尽苦楚。他早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却依然愿意捧出一颗干净的心。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关注别人不会关注的细节,甚至拒绝让她说出任何自轻的言语。 “另外,殿下。就算我回到京中又如何?他们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也川的命又何尝有一日握在自己手中?” 第19章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不愿就算了。”温昭明扬了扬手里的一吊铜钱,“我走了,有缘再见。” 宋也川睫毛纤纤,低低嗯了一声,他静静看着温昭明走出了书院的门,直到纤细娉婷的身影转过巷尾,终于消失于这一帘旖旎的雨幕的深处。 怀中抱着的衣物上,还沾着温昭明身上淡淡的香气,和细密的水汽交织在一起,总让人下意识感觉恍惚。 回京的路上,温昭明分外沉默。傅禹生想尽办法逗她一笑,可对于他搜罗来的各种小玩意,温昭明显得兴致缺缺;傅禹生发现,闲暇时温昭明会对着一吊铜钱发呆。不过是普通的一串钱币,哪怕掉在路边,傅禹生也不会愿意弯腰拾起。他趁温昭明不注意时也曾小心观察一番,可不管他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铜钱罢了。 几日之后,耐心所剩无几的傅禹生终于按耐不住,他敲了敲桌子试图引起温昭明的注意,而后说:“殿下可知,为何要急召殿下回京么?” 折骨 第12节 他没有看见温昭明眼中的失望之色,温昭明对他裣衽一礼:“儿臣告退了。” 月朗星稀,温昭明一个人向东华门的方向走去。月亮在她身后的天幕上低垂,淡淡的银华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先皇后王氏,温昭明的记忆并不清晰,隐约只知道是画像上一个沉静而端庄的女人。 她很想问问母亲,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自己的叛逆与倔强,会不会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举目四望,庙堂之高,人人都想将她拆穿入腹。 她何其孤单啊。 * 二月初十,浔州。 学院重新开始上课,今天是第三日。 宋也川始终没有见过小五。 这一日散学时,宋也川向陈义提及此事,陈义漫不经心地说:“他父母说,他年龄大了,书读得够多了,家里的活也需要他一起帮衬,日后便不会再来了。最近倒是有两个新来的孩子,今年五岁,明日会来书院读书。基础比较薄弱,宋先生只怕还得费些功夫。” 那一天,潮湿而淋漓的雨水中,温昭明曾静静地对他说:“他们的命运便是复刻父母的命运。”而那时的自己曾偏执的以为,就算无力向政治开战,他倾尽全力,或许可以扭转不可逆的大势所趋。此刻,那些他天真的执念,显得如此可笑。 公主昔日的那一句话,如今一语成谶。 那个曾跪在他榻前含泪央求他的孩子,恰如温昭明所说的那样,逐渐复刻自己父母的人生。此后会有源源不断的新学生涌入学堂,也会有人不断的离开。就算把千字文教过一千遍又如何?他们能够向上的路,早已经被砍断。 世家大族所垄断的门阀政治之下,这些挣扎于困厄之中的寒门学子,几乎面对的是一盘死棋。人常说命运都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但那一刻,宋也川清楚的意识到,如此朝堂、如此政局,想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他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那条悠长的小巷,重新走到了温昭明曾居住过的府邸门外,此刻这里人去楼空,只有干枯的枝桠从院中伸出来,两三朵零星的红梅开在上面,是整个隆冬时节难得一见的亮色。 一晃近两个月,温昭明彻底消失在他平静得近乎寡淡得生命里。 大概是日子过得平常而庸碌,那些曾和温昭明相处的时光,便会显得如此鲜活、如此明亮。在这紧闭的门扉后面,温昭明曾宽慰他不要太过顾及自己脸上的刺字,也曾拿着巾帕为他擦拭额角的汗珠。一切都像是一场转瞬而逝的梦。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站在不远处良久的青年走上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叫宋也川?”此人其貌不扬,扔进人群中便很难再将他找到。 见他开口说的是官话,宋也川有些警惕,对着他客气地一拱手:“正是在下,不知阁……” 话音未落,那青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劈向宋也川的颈侧,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宋也川便昏了过去。 “读书人就是墨迹。”那青年像扛麻袋一样把宋也川扛在肩上,不疾不徐地走到停在巷子口的马车旁边,三下五除二把宋也川的手捆住,扔进车里。那青年坐在车辕上,轻抖马缰,哼起小曲,悠哉悠哉地向北行去。 第21章 夜色浓郁,三希堂中,明帝幼时的大伴正在帮明帝宽衣。明帝的目光落在墙角的博山炉上,突然开口:“朕的凤凰儿太倔强。”凤凰儿是温昭明年幼时明帝为她起的乳名,这俩年叫得少了。 大伴名叫郑兼,跟随明帝三十多年了,他妥帖地将明帝的外袍取下来,交给侍女,而后恭敬道:“公主殿下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脾气秉性自然是像的。” 明帝的心情原本还不错,这句话打中了他的逆鳞,神色渐渐冷淡下来:“我本以为这个孩子不养在她膝下,便能少学她几分,如今倒是和她如出一辙。” “陛下的家事,奴才不该置喙,今日斗胆多嘴,说得不对还请陛下责罚。” 明帝嗯了一声:“说就是。” “乌布已经是公主殿下最好的夫婿人选了,殿下身边那个叫傅禹生的,是前吏部尚书王峥平的侄孙,虽然王峥平已经卸任多年,但很难说会不会包藏祸心、想要重新参政。朝中想迎娶殿下的人太多,他们想要的都是王峥平的势力。成婚之后,公主殿下的倚仗是外祖父、是王家。但若是殿下嫁给乌布王子,那殿下的倚仗便是皇上。只有殿下嫁给戎狄,才是真正的父女同心。” 一阵夜风吹过,火烛跳动的光影落在明帝有些阴郁的脸上,他冷淡地笑了一下。 * 宴会之后,温昭明回到了府上。傅禹生的品级不够,是不能参加宴会的,但他自然听说了温昭明宴上的种种,一时间有几分气闷。所以专门在她府上等了她良久,宴会之后,温昭明又陪着明帝说话,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了。 公主的脸色有些冷淡,一回府便将那两个美貌的少年打发回了平湖馆,看到这样的场面,傅禹生的气消了一半。他迎着温昭明从花厅里走出来,月色之下,他的目光落在了温昭明的脸上:“昭昭,”他语气幽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若在平时,温昭明或许会虚伪地和他客套,可她今日心情不好,于是在广玉兰树下站定了身子:“你可以养美婢,我为何不能选男宠?”她本是在平静地阐述事实,傅禹生眼中却闪过一丝喜色:“昭昭这是在吃醋么?” 温昭明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你不要多想,我有我的安排,时候不早了,秋绥,送傅大人出去。” 那个婀娜的背影消失在了月洞门之后,傅禹生才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昔日他故意靠近温昭明,的确是有几分贪慕她公主身份的原因,可多年相处,温昭明的美貌和高傲,却又让他欲罢不能。 那个高高在上,始终仰着脸的凤凰儿,何时才肯低下她高傲的头? 她美丽的眼睛,婀娜的身姿,她的千娇百媚,何时才能任由他赏玩? * 进了三月,天气终于暖软起来。广玉兰树上长出了一个又一个肥硕的花苞。有麻雀和灰喜鹊跳来跳去,显得格外灵动活泼。 这几日,公主府的奴才们都十分谨慎小心。因为三月初五这一天,是先皇后的忌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温昭明会素服一周,不参加任何饮宴和聚会。 这个习惯其实是明帝为她养成的,在王皇后仙逝后的头几年,明帝哀恸非常,每年三月都会禁歌舞,不入后宫。为这位芳魂早逝的嫡妻尽一尽哀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总是会淡忘那些不想回忆起的东西,头些年还会专门叫温昭明入宫一起为王皇后上香,到了这两年,明帝新人在侧,早已把先皇后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每年温昭明便会在自己的府上供奉灵位。 三月初五这一天,温昭明进宫给明帝请安,顺路想请明帝一同取奉先殿上香。去年年底时,明帝最近很宠幸的何昭仪为明帝生了一个小皇子,六皇子即将百日,明帝喜欢得不得了,温昭明走到三希堂得时候,明帝正抱着皇儿玩乐。看到温昭明,对着她招手:“昭昭,来看看越儿。” 温昭明走上前,穿着虎头鞋的小皇子的确玉雪可爱。 明帝一边用拨浪鼓逗温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总觉得最近是什么重要日子。” 何昭仪的目光轻轻飘向温昭明随即收回,她娇笑说:“若是有,自然是咱们越儿的百日了。” 明帝拍拍她的手:“朕自然记得后天是越儿的百日宴,不过我总觉得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温昭明逆光站着,何昭仪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宛若炫耀一般和明帝笑着撒娇:“还能有什么事,比越儿重要呢?” 人人皆知,宜阳公主温昭明是明帝的心头之珠,那又如何呢,何昭仪觉得自己的孩子,才配做明帝最喜欢的儿子,一个没了生母的公主,怎么比得上明帝老来得子呢?先皇后忌日这样不吉利的事,料想也没人敢在这时候,触他们的霉头。 出了三希堂的门,呼吸了一口带着些许寒意的空气,温昭明久久没有说话。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只有她拥有的。母后仙逝之后,父皇不是她一个人的父皇,兄弟姊妹间恩情稀薄,若是成婚,夫君也不是她一人的夫君,那么普天之下,她能拥有什么?是遍身绮罗,还是数不清的珠宝? 她掖着手走下高高的九重丹墀,身后那巍峨的宫闱是天子居处,但也不是她的家。 冬禧扶着温昭明的手说:“方才霍时行传信来,今天晚上便能带着宋先生抵京了。殿下想怎么安排,也送去平湖馆么?” 想到平湖馆里住着的那几个美貌郎君,宋也川大概是不喜欢和他们为伍的。温昭明想了想说:“我暂时没心情见他,把西溪馆扫出来,等他到了让他先住在那。” * 霍时行指着眼前的院落:“喏,你往后就住在这。” 这是一间独立的院子,正房坐南向北,面阔三间。看得出有几年不曾住人了,青石砖的地面上,茸茸地长出了许多嫩绿色的小草,很多石砖有些碎裂,也没有刻意修补。院子侧面是两丛翠竹,院子当中种了两颗绿萼梅,早春时节里恰好盛放,清冷的院落里恰好因这两树的花朵,显得不那么冷清。 宋也川轻声:“多谢。” 霍时行拧着眉打了个哈欠:“和你们读书人说话真累,这一路上,不是道歉就是道谢的,没必要。我本就是公主府的侍卫,霍逐风是我师傅,有事你吩咐就行。我困了,我要去睡会儿。” 说罢,绕过月洞门便走远了。西溪馆中只剩下了宋也川一个人。 这一个月星夜兼程,宋也川从一开始的茫然,此刻已经逐渐明白过来,霍时行是宜阳公主留在浔州暗地里保护自己的人,把自己偷偷带回京,自然也是宜阳公主的意思。 京城啊,闭着眼都能闻出那股只属于京畿的气味。 是干燥的、冷冽的,是肃杀与充满寒意的。 离开这里时,还是黄花满地的秋天。此刻,已经是万物萌发,莺飞草长的春天了。从云彩裂隙里散落下来的阳光,金灿灿的,把屋顶和房檐都照得闪闪发亮。公主府比不得皇城之中的煊赫与辉煌,没有太多宏阔的建筑,倒是别有一番雅致玲珑。 宋也川走进西溪馆中,房间是已经刻意打扫过的。一进门是紫檀雕螭龙牙雕屏风,明间的楠木嵌螺钿条桌上放着珐琅彩瓷烛台,睃猊兽香炉中燃着浅淡的青桂香。 青桂香宋也川已经很多年没有燃过了,这是昔年在常州时,他母亲偏爱的香料。后来入京之后,大臣们身上的香气不宜过重,他平日里也不喜欢熏香,所以此刻闻到熟悉的味道,只觉得恍然如隔世。 桌上还放着笔墨纸砚,桌椅板凳擦拭一新。宋也川走到窗边,在这里依然能够听到树上的鸟鸣声。温昭明应该还没有回府,整座公主府安静得有些冷清。 很难用确切的词句形容此刻的心情。 宋也川被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推动着,被迫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成为温昭明的棋子。 她想如何利用他? 宋也川觉得自己会生气,但是除了惊讶之外,他并没有太多不满的情绪。 甚至,一想到他即将又能见到温昭明,一丝酸甜的滋味便蔓延在他的唇齿之间。 余下的时间,宋也川便静静地坐在窗边。夕阳一点一点从天边落下,把半边天空染成瑰丽的橙黄,他知道公主回府了,因为有人声从正门处响起,隔着墙院也能感受到燃起的煌煌灯火。他凝神去听,温昭明的声音并不清晰。 夜色一点点降落下来,暮色四合。喧闹声逐渐远了,似乎是一群人簇拥着温昭明向后院走去。宜阳公主府又重新归于寂静。 * 今日的晚膳有八个碟,额外加了一份春盘,取咬春的意思。焚羊肉、椒醋鹅、咸豉芥末羊肚盘、绿豆棋子面(注)……温昭明略动了几筷便停了,冬禧和秋绥奉上香茶供她漱口。 “后日是六殿下的百日宴,殿下可要赴宴么?”温昭明把自己的手泡在铜盆之中,殷红的花瓣落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隔着盆中的清水,甚至可以看见她手上青色的血管。 “每年三月殿下都不参加饮宴,要不这回也找由头推了吧。 想到何昭仪徐徐飘来的挑衅的目光,温昭明接过了秋绥递来的毛巾:“自然是要去的。” 她如今的荣宠都仰赖着明帝对她的眷顾,明帝身边的乱进谗言的人不少,她只有多在明帝面前应卯,才能让明帝想起她的那几分好。若是她一意孤行,只怕自己也会像母亲那样,被明帝忘得一干二净。 时间尚早,温昭明站起身来,淡淡说:“我去走走,不用跟着了。” 第22章 宜阳公主府是昔年巧匠宫杉设计的图纸,花团锦簇,风景绝佳,在府中散步时也会叫人觉得宛如漫步于江南水乡。此刻,一轮弦月融融生光,照在温昭明脚下的鹅卵石小路上。广玉兰树含羞带怯,花香微微。偶尔可以听到春虫的低鸣之声从石阶旁边的绣墩草里传来。 隔着院墙,竹叶的影子落在地上,如银华般的月光,给两丛湘妃竹撒上一层淡淡的银光。月洞门上挂着一个木质的匾额,上面写了四个字:西溪花间。 她竟分不清自己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在浑然未觉间走到了西溪馆。 西溪馆位于公主府的最南边,少有人走动,在月色之下,越发显得清冷。 温昭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见宋也川,毕竟是她食言在先,将他又带回了他不喜欢的帝京。 一墙之隔,她突然淡淡地起在浔州度过的那段时光,赌书泼茶,一头扎进书本黄卷之间,便可消抵一下午荒芜的时光。喝的是前一年的旧茶,坐的是四条腿都不齐的椅子,木桌被虫子蛀空,书本被装订了一次又一次。 这样的时光若是能长久该多好。 温昭明缓缓走进了月洞门。 恰好宋也川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静静地抬起头看月亮,月色如银,他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出一个极为旖旎动人的轮廓。 他总是这样,喜欢待在她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 春风徐徐吹过,吹动竹叶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 月光浇衣,宋也川整个人似乎在微微发亮。 折骨 第13节 他和她走的时候一般无二,依然是清癯瘦弱的身子、平和的眉眼以及雾霭沉沉的眼眸。 听到她的脚步声,宋也川如水一般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花木扶疏,枝条交映。他站起身,一撩衣袍,对着温昭明行了一个叩礼。 “也川见过殿下。” “免礼。” 没有叙旧,也没有寒暄,这一刻,二人心照不宣,宛如相识多年的老友。 安静的夜晚总会让人下意识觉得有安全感,温昭明在宋也川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一个念头闪过,她心中微微一动:“后天宫里有宴会,你和我同去。” “是。” “你不问我为什么?” 宋也川微微笑了一下:“殿下想同我这罪臣演一出戏,让别人误以为殿下荒淫无度。朝中老臣们好面子,便不会迫不及待地为殿下选驸马了。” 温昭明明眸轻抬,显然是愣了一下:“谁和你说的?” “我猜的。”宋也川轻声道。 曾经只知道宋也川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博古通今,才情甚高,却不曾想他如此机敏,单凭她一句话,便能将她在朝堂之上的困局,揣测出几分。 “我曾许诺不强迫你回京,是我食言了。”温昭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不过你现在想要斥责我也没用了。” 眼前的公主嘴上这样说着,却仰着头摆出一副有几分高傲的模样,张扬中又带有一丝少女的娇嗔,月光照得她晶莹润白,说不出的动人。 宋也川收回落在温昭明身上的目光,垂下眼睫缓缓道:“那日殿下问我,想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的确拒绝了。可我也想对殿下说,若是殿下需要我,我是愿意的。” 今日从三希堂出来的时候,她曾失落于自己拥有的恩情太过稀薄,但是此刻,宋也川跪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告诉她,他愿意供自己驱策。 父皇不是她一人的父皇,兄长也非她一人的兄长。但宋也川,是甘心只属于她的人。 对于这份骤然的拥有,温昭明有些恍惚。 她见过宋也川宁折不弯的傲骨,见过他三缄其口的冷冽,他虽热年轻,却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低下高傲的头颅,皇权不能、天威不能,就连东厂狱中的刑具也不能。 温昭明原本甚至想好了几种威逼利诱的办法,此刻皆堵在了喉咙里。 “你就不怕我利用你,像王鼎安那样?” “殿下的心若能更狠一些,便不会陷入如今的两难境地。”宋也川用左手撑地,缓缓站直身子,他往温昭明的方向又走了一步,眼中闪烁起幽暗的火光:“殿下不想嫁人,宁愿自毁名节也不愿痛下狠手。我若是殿下,一定会利用宋也川的身份,将庄王殿下一起拉入万州书院的谋逆一案中。到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当年万州书院弹劾阉党的策论是庄王授意写的,殿下以为,司礼监和东厂的人会放过庄王吗?庄王不过是因为寄养在先皇后膝下的缘故,才能在朝中有几分支持,若殿下彻底与他决裂,而他又陷入万州书院的事件里无法脱身,彼时扬州王家对他的支持便会倒戈,殿下说,庄王还有心情为殿下选婿么?” 在婚事上,温昭明选择了扬汤止沸,而宋也川却可以釜底抽薪。 温昭明第一次听宋也川说这样多的话,他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冷漠地将自己抽身出去,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分析局势,甚至不惜将自己一起算计进去。 “如果按你说的做,你会死的。” 宋也川缓缓笑了:“殿下的心太软。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一个人算什么?”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见到宋也川的另外一面。他清润而温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在他温润如玉般的面容背后,宋也川宛若隔岸观火般洞悉全局。他那双如霜如月般的眼眸,藏着汹涌的湍流。有些人可以罔顾旁人的生死,而宋也川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置之度外。 远处有更夫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温昭明平声说:“我救你活命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宋也川,死是最简单的事情,活比死更难。” 一直等温昭明走了,宋也川依然回想着温昭明说过的话,他躺在床上,听着春虫和夜风共舞的声音。后日他将随温昭明一起站在众人的面前,要发生什么,他心知肚明。 闭上眼还能想起浔州城中的点点滴滴,他承认公主说过的某些话是对的,永远待在浔州城里,救不了任何人。 但他某一刻突然又觉得很庆幸,庆幸温昭明选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 三月初七,明帝在广阳殿赐宴。 因为是家宴,侍宴的大都是宗亲。今天是何昭仪的好日子,她穿得很是别致喜庆,头上插了一支明帝新赏的凤穿牡丹金簪,明帝甚至破格允许她和皇后一左一右坐在自己的身边,看得出的确是颇有几分恩宠。 宋也川亦步亦趋地跟在温昭明身后,垂着眼不去和任何人对视。 他曾经参加过几次赐宴,每逢正旦、冬至或是明帝生辰,奉天门处都会有赐宴。若是他轮值,便可以前去自取。立春、元宵、端午、重阳、腊八也会有赐宴,他的品级太低,按理是不能侍宴的。但有时也会在角落中为翰林院设置几个座位。 那时身边都是和他一样品阶的文臣,寒风瑟瑟,赐的菜还没送到桌前就已经冷了,大家也不是贪图明帝赏赐的菜肴,更多的是为了结交朋友,大家虽拘束着,但依然攀谈甚欢。 而此刻,他见到的人是他过去看都看不到的,有明帝的几位兄弟,有几位年长的亲公主和尚未成年的皇子们,一室衣香鬓影,珠宝首饰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众人先是饮了两轮酒,明帝又赏了何昭仪一些首饰,话题从庄王新生的郡主转移到了楚王的庶子,因为是家宴没有外臣,大家说话也比以前随意些。提到十四岁的其阳公主,明帝有些头痛:“朕这个女儿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宜阳姐姐还没有选驸马,她更不急了。” “瞧瞧,大的教坏小的。”何昭仪掩着嘴巧笑,“臣妾像公主这个年纪时,已经侍奉皇上两年多了。”她仗着自己新生了皇子,又得明帝宠幸,说起话来颇有几分刻薄,“不过说起来也是,公主千金之尊,想多选些人陪着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说是不是。” 明帝每次提到宜阳公主的婚事都会有些上火,偏前几日宜阳楚楚可怜地和他说,想求一心人,这话先皇后也曾说过,明帝却无法做到,所以因着对发妻的愧疚,让他在这个女儿的婚事上一再忍让。 见明帝沉默不言,何昭仪越发得意:“只是公主年纪小,又是未婚之身,还是注意些为妙,总不能还未成婚,便诞育……” “住口。”明帝的脸色很难看,“就算是家宴,你也要有分寸。” 温昭明冷淡一笑,何昭仪总是试图贬损她,让所有人觉得明帝对于这位宜阳公主的感情不过如此,但她想错了明帝。 换做任何一个皇子公主,不论是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只要是明帝的子嗣,就意味着皇家的体面,明帝重面子,就算再宠幸哪个嫔妃,也不会纵容她们说出不利于皇家的话来。 何昭仪有些悻悻地住了口。 宋也川却在此时撩起衣袖,端起桌上的银壶,为温昭明倒了一杯酒,玉露琼浆自他清瘦指间潺潺流出:“殿下不要听这些话,也不要让这些话脏了您的耳朵。” 他的声音宛若早春的溪涧,平静又温和。很多人都闻声抬头,想要找一找这位声音的主人。 宋也川恰在此时站直了身子,他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所有人探寻的目光。 第23章 宋也川今日穿着公主府上小厮的灰色衣袍,鸦色乌发只是用木簪束起,这些简朴的衣冠都不能掩盖他皎皎明月般的风华。他平和疏朗的眉目如同皑皑的山巅白雪。不知谁说了一句:“快看他的脸!” 他乌发绾起,并没有刻意遮挡,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墨色清晰的忤字,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刺眼。 “陛下!”何昭仪顿时跪下,掩面痛哭,“今日是我越儿的百日,公主竟带罪人赴宴,公然取乐,这不是公然要打臣妾的脸么,臣妾蒙羞事小,可越儿又为何要受此无妄之灾。” 她越哭越伤心,跪在明帝的脚边抽泣不止。皇帝家事,无人敢多嘴,但众人都在用余光偷窥着温昭明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素手纤纤,指着桌上的果盘:“我要吃葡萄。” “是。”宋也川的手指修长,指骨分明,这双极好看的手捻起一粒葡萄,轻轻剥去葡萄的外皮,汁水顺着他的手指缓缓流下,这个画面靡丽至极,若不是温昭明了解宋也川的为人,只怕也会觉得他精于此道,是个惯会讨女人欢心的浪荡公子。这般想着,一个葡萄已经剥完,宋也川将葡萄送到了温昭明的唇边,她缓缓启口,将那粒葡萄含入口中。 她潋滟的红唇扫过宋也川的指尖,这种碰触带有一股酥麻的颤栗,让他的手微微一抖,宋也川面上有些发烫,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温昭明侧过脸,恰好看见他的耳珠从白皙渐渐变红,偏偏他有意克制,神情依然冷淡,清冷如玉的面庞宛若庙宇之中慈悲的佛陀,若不是离得近,只怕温昭明也会被他骗过。 这个偶然的发现让温昭明的心情大好,她施施然道:“还要。” 宋也川便依她所言,又剥了一颗,送到她唇边。 温昭明启唇,咬住了宋也川的指尖。她眼中波光流转,明艳动人。 宋也川的手下意识想躲,却又被他生生克制住了。 “宜阳!你在做什么!”比起脸上面无表情的明帝,庄王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他猛地站起身:“平日里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会管你做事,但是今天,你未免太过了些。”他的手隔空指向宋也川:“我不管你想谋划什么,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堂堂大梁公主,竟做出如此之事,你放肆!你放肆至极!” 温昭明似乎是被吓坏了,她犹豫着站起身,眼圈微红:“阿兄这是在说什么。阿兄说的谋划,我怎么听不明白。” 她本就是极其美丽的人,一口一个阿兄叫得我见犹怜。一汪眼泪含在她潋滟的眼眸里,她跪在明帝面前,泫然欲泣:“阿父,宜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阿兄如此责备,还请阿父明白示下。” 在一旁看戏良久的楚王戏谑着开口道:“宜阳可知,这额上有刺字的人,并非是自愿,而是他们是戴罪之身?宜阳年轻慕少艾无可厚非,但这些人都是我大梁的罪人,宜阳喜欢谁都无所谓,怎么偏就要喜欢他呢?” 殿中这些人都没有见过宋也川。他过去的官位太低,且整日泡在书海之中伏案修书,很少与人结交。他们不齿于盘问宋也川因何而受刑,只顾责备温昭明的肆意妄为。 只有明帝的目光,落在了这个青年的脸上。 何昭仪还在啜泣,明帝冷肃地站了起来:“宜阳,你这几日回去好好思过,不要再出门了。”他的手指向宋也川:“把这个僭越的罪奴拖下去,即刻杖杀。” “父皇,”温昭明冷盈满睫,“自母后病亡后,儿臣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我知道阿父疼我,求阿父垂怜,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在外人看来,宜阳公主对这贱奴显然用情至深,可她声声哭求,一句一个阿父,几乎揉碎了明帝的心肠。这个女儿性子孤傲又倔强,和她的母亲这样的相像,遇事咬紧牙关,从不落泪,也不会求饶。 宜阳已经长大,和她的母亲眉眼相似,恍惚间,他几乎看到了王氏跪在他面前的模样。他的凤凰儿是大梁的嫡公主,本就该倾举国之力供养她,她喜欢谁本就没有错,总不能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都不能满足。 “凤凰儿。”明帝淡淡说,“今日之事就此揭过,这个罪奴你若想养在府中,朕只当不知,但日后再带到人前,朕必将处死他。”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乳名,温昭明终于在此刻涌动起一丝鼻酸。也只有如此一般,她卑微地跪在父皇面前哭诉,才能激起明帝对她的怜惜。 明帝已经没有继续饮宴的心情,带着尚且抽泣的何昭仪走了,庄王推开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杯盘都被他粗暴的动作扫落在地,他大步走到温昭明面前,几乎咬牙切至:“温昭明,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 宋也川此时已经走上前,将温昭明扶起。庄王看到他就觉得头疼,低声喝骂:“滚开,本王面前,不容你放肆。” “庄王殿下。”宋也川将温昭明扶回座位,又拿出帕子递给她擦脸,才淡然拱手说,“草民以为,王爷理应对殿下好一点。王爷可曾想过,王峥平只有一人,宜阳公主却不只有一位皇兄。” 内心紧绷着的一根弦猛地被拨乱,庄王藏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他极冷淡道:“昭昭和我同是先皇后的孩子,自然最亲近,你这罪奴莫不是在挑拨我们兄妹的感情?” “若真亲如兄妹,王爷为何几次三番违背殿下的意愿,急于为她选驸马?”宋也川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又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陛下尚且纵容殿下的心思,为何王爷偏要急不可待?” 宋也川身量清癯,平日里看着总觉得他伶仃清冷,此刻却把温昭明稳稳地挡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嗓音带着万川归海般的淡薄,却又如此坚定,如此势不可挡。 温昭明假借巾帕拭泪,唇角却微微上扬起来。 庄王被宋也川的质问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还要发作,温昭明轻声说:“放肆。不许这样和我阿兄说话。”她柔柔地抬起眼看向庄王:“皇兄,我们一同长大,在我心里自然是知道皇兄怜我疼我,今日是我的错,给皇兄赔不是。” 温昭明眼角还有未干的泪,她洁白的贝齿轻咬下唇,福身一礼:“皇兄不要生气。”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向他们这个方向飘来,温昭明身量纤纤,泪痕未干,任谁看都是受了好大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庄王向来爱面子,不愿在这给人看笑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宴会歌舞未停,一餐饭却吃得众人意兴阑珊,很快也便散了。 走出广阳殿,春风骀荡,阳光暖软。温昭明的心情十分好,宋也川跟在她身后,甚至感觉出她的脚步都要比来时更加轻快。明亮的阳光落在她海棠红色的金线撒花裙上,她像是枝头盛放的海棠。宋也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身上,她恰在此时回头看来,猫儿一般的眼睛微微一转,压低了声音:“看到何昭仪的眼睛没有,她只怕是想杀了我。” 她骄傲地仰着头,像是一只得胜的雪貂儿:“今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要怎么谢我?” 此刻二人已经走到了马车旁,温昭明搭着秋绥的手,登上了马车,矮桌上头摆着一个玲珑剔透的果盘,上头赫然摆着几颗乌滴滴的葡萄。 “若要谢我的话,”温昭明对着宋也川招了招手,凝眸而笑“我还要吃葡萄。” 第24章 听到葡萄二字,温昭明潋滟的薄唇便猛地出现在宋也川的脑海里。 指尖一阵酥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洁白的贝齿咬住他指尖那一刻,她眼中藏着的旖旎风情。 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耳朵又开始红起来,便觉得心情舒畅。 “殿下,”宋也川被迫登上马车,坐在温昭明的对面。在温昭明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拿起了一颗葡萄。他缓缓剥完了葡萄皮,从果盘中取了一个银叉,扎起葡萄送到温昭明的唇边。 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走:“殿下可知自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觉得殿下和我这个罪臣之间不清不楚。” 折骨 第14节 “那又如何。”温昭明咬下银叉上的果子,看着宋也川拿着帕子擦干手上的汁水,才施施然说:“你今日做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说来听听。” 迟疑片刻,宋也川才轻声说:“殿下,我想等殿下回府后去一趟琉璃厂。” 琉璃厂,顾名思义,是前朝时的官窑,烧制琉璃瓦的地方。后来琉璃厂搬到了城外,这个名字却延续至今。聚集着各地而来赶考的举子,也是文人们惯喜爱交游攀谈之处。这里是京城中,清流人士聚集最多的地方。 “我想去买两本字帖。”马车摇晃着向前,宋也川的侧脸蒙住一层依稀的影子,他的声音清净又安宁,“我昔日临的是魏宫春的行楷,只有琉璃厂几家老铺子里能买到。” 温昭明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自矮桌上推向他:“这是我府上的令牌,你拿着便能自由出入了。” 令牌上还带着温昭明身体的温度,以及淡淡的清香,宋也川轻轻垂目:“多谢殿下。” 马车行到公主府后,温昭明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你去吧,早点回来。” 坐在马车中,宋也川犹豫片刻,缓缓拔下自己头上的木簪。彼时大梁京城之中民风开放,有许多恣意人士效仿昔日竹林七贤,乌发半散,做隽狂不羁之态。宋也川重新绾了一个发髻,将自己额上的刺字稍加遮掩。 他身量挺拔,姿容如雪,一路上频频有人侧目。途径一家卖帽子的店铺,宋也川犹豫片刻,走进去买了一顶奓檐帽(注)戴在头上,不光能够遮掩额上的刺字,还能挡去众人探究的目光。将帽子戴到头顶的那一刻,宋也川骤然觉得轻松。 琉璃厂是两条长街,两侧都是临街售卖的文房四宝。除去宣纸砚台等书写用具,还有扇面、字画的装裱,旧书古画和前朝的小玩意。宋也川走到容喜斋门口,选了两本字帖,付了钱准备走,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犹犹豫豫地说:“你可是……也川兄?” 宋也川闻声回头,那人当即眼眶泛红:“竟真的是你!” 说话的人名叫江麓,是昔年宋也川在藏山精舍求学时的好友,二人曾一同入京科考。宋也川入仕之后,江麓屡试不第,现如今正在琉璃厂的一家书店帮忙。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川兄,我带你去我平日里喝茶的地方坐坐,” 江麓和宋也川同年,二人在藏山精舍之时私交甚好,常常共谈古今,畅聊彻夜。入京之后,二人际遇不同,再加上宋也川宿在宫中的日子太多,二人才逐渐少了来往。上次见江麓,已经是一年之前了。 这是琉璃厂后的一排单独辟出来的几间小屋,贩夫走卒之流甚多,还有衣冠不整的青年男女,只怕是瓦舍勾栏和暗娼聚集的地方。其中一间二层楼,挂着茶楼的旗子,说是喝茶,看起来就像是滚水中加了两片树叶一般,茶也喝不出滋味。 江麓为宋也川倒了一杯茶,开口时情绪也有了几分激动:“早听说了宋家的事,没想到竟一点风声都没放出来,等我知道赶到时,书院已经被夷为平地。”说到伤心处,他眼圈微红,“就连也川兄你,也受了牵连。” 他掩面而泣:“可怜宋伯父宋伯母乐善好施,如今竟……” 宋也川心中亦是痛极,父母获罪,连盛敛骸骨都成奢望,只怕早已曝尸荒野。 江麓吸了吸鼻子,犹犹豫豫道:“我偷偷打听过,那日行刑过后,伯父伯母的尸身竟不知所踪,我暗地里问了良久才知道,竟然是宜阳公主派人偷偷盛殓,在京郊栖霞山上安葬了。只是没有立碑,我前阵子去看的时候,坟茔上杂草也无,还放了祭品,想来是有人时常祭拜打扫。” 后来江麓又说了些什么,宋也川便记不住了。心头一阵酸楚之意浮起至喉咙,他眼尾微红,哽咽难言。 那日他落狱行刑,温昭明冒雨相送。他感念她的心意,但也知这必然是明帝的授意。 但替他殓葬父母,派人祭扫,这些应该与明帝无关,这些都是温昭明自己的心意。 掩盖于她公主凌人之势的锋芒之下,温昭明有一颗善良宽仁的心。 宋也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杯盏,内心涌动着一丝无以言说的感激。 江麓喝了杯茶,定了定神:“不过也川兄,你如今不是应该在浔州么,怎么回京了,你在京中的落脚点在哪里,我找时间去拜访。” 今日宴会上,宋也川与宜阳公主的事还没有宣扬开,只是不需要很久,便会人尽皆知。宋也川不愿意欺瞒这位旧日好友,却也不得不沉默下来。 见此情景,江麓也忍不住叹气:“我知道也川兄这段时日一定受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冤屈,你不愿说我也必不追问,说起来也是我冒犯在先。我现在在轩春堂帮人做事,你若是想来见我,便可以来这里寻我。” 江麓多年科考依然一事无成,既无颜回家,也没能成亲。衣服上都带有磨损后修补的痕迹,只怕是多年未置办新衣了。彼时二人都是藏山精舍中最为得意的学生,如今在这济济的京畿之中,微小得宛如一粒尘土。 “好。”宋也川点头,“还记得昔年在藏山精舍中,江兄昔日笛声精妙,绕梁三日,不知如今可有进益?” “别提了,”江麓苦笑,“每日为生计奔波,险些食不果腹,哪里还会有这等雅兴。” 二人又续了一壶茶,半个时辰后才各自散去。 天已经擦黑,宋也川抱着几卷书走到了公主府门外,他亮出鱼牌,侍卫便将他放了进来。公主府内十分寂静,似乎温昭明并不在府上。 西溪馆外站着两个侍卫,走入院中时,宋也川再一次见到了傅禹生。 “傅侍读。”宋也川行了一礼。 傅禹生今日穿着官服,他的官阶不高,不过是在文华殿做八品侍读,但因为和宜阳公主私交甚好的缘故,平日里格外受到优待,人人都会叫他傅大人。 想来他也是听说了宴会上的事,专门来找他的。 “宋也川,你好手段。”傅禹生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上次见你时,你还在浔州做夫子,如今摇身一变竟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昭昭的府宅之中,是我小觑了你。若我今日在宴上,定当场揭露你身份,让所有人看看你的狼子野心。” 他欺身上前:“说!你是不是要利用昭昭,替你们宋家翻案?” 所有人见惯了温昭明柔弱而可怜的模样,便会对宋也川恨之入骨,认为他别有居心。 宋也川抬起眼睫:“敢问傅侍读,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也川记得,文华殿侍读没有诘问之权。” 傅禹生一时语塞,而后切齿:“我是昭昭的好友,她的事我自当过问。” “傅侍读可知,殿下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宋也川眼眸深邃寂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川也知道。傅侍读若真关心她,便应该思考背后的原因,而非诘问于我。” 昔年在朝时,傅禹生也听说过宋也川的才名,彼时人人皆知,大梁出了一位年仅十五岁的榜眼。文人相轻,他也曾觉得宋也川徒有虚名,但直到看过宋也川写的策论与文章,只觉如遭雷击。竟真有人,能够在如此年纪有此等才华与高瞻远瞩。 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这位年轻的少年,日后将会以何等势不可挡的姿态纵横于宦海之间,他们的一生都会被他的光芒掩盖,而彻底黯然失色。 所以,宋也川落狱时,傅禹生的内心是有几分窃喜的。 可他却意料不到,宋也川竟然重新回到了京城,并且留在了宜阳公主身边。哪怕如今他人微言轻,不过是公主府上连名分都没有的门客,傅禹生已经开始感受到巨大的不安。透过宋也川那双冷淡的眼睛,他几乎觉得,他已经夺走了他拥有的、没拥有的一切。 思及至此,傅禹生轻哼一声:“若你父母九泉有知,知道你如今卑伏于公主裙下,宛如丧家之犬,你说他们会不会以你为耻?又或者说,你家风本就如此,习惯于趋炎附势,媚上欺下?” 袖中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宋也川双目幽微,齿关紧咬。 父母蒙冤而死已有半年,依旧是他心中碰之便痛的地方。傅禹生见他沉默不言,说话便越发放肆:“昔日才情远播的宋大人,如今却开始以色侍人,当真是荒唐,你头上戴着奓帽,只怕是连你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的脸吧?都说藏山精舍中藏书巨万,不知是否都是男欢女爱,男女敦伦?” 他看着宋也川的眼中有怒意弥漫开来,从未见过他生气的傅禹生甚至都有些期待。他恨不得宋也川与他厮打起来,他便可以转头上奏大理寺,把宋也川以殴打命官之罪重责。 但他很快失望了,因为宋也川的脸上从方才的森冷又变回了一贯以来的淡漠从容,他说:“不知傅侍读所说的男女敦伦是哪种书,若傅侍读喜欢,改日也川去琉璃厂买几本送与侍读,傅侍读不必拐弯抹角地打探。至于也川以色侍人么……”他冷淡一笑,“殿下喜欢足矣,傅侍读无权置喙。” 他并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人,更甚至多年醉心书海中,宋也川的性子也如同古书典籍一般早已平淡无波。若非傅禹生步步紧逼,他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宋也川!”傅禹生没有见过宋也川尖刻的模样,又根本想不出如此反唇相讥,一时间怒火中烧,“你算什么东西,如此与我说话?” “傅侍读。”一个女子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为何如此夜深时,还在我府邸上高谈阔论?” 第25章 傅禹生回过身子, 有些讨好地对温昭明道:“昭昭,你回来了,你不是……赴宴去了么。” 越过傅禹生,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身上,他?怀中抱着几本半新不旧的书,头?上戴着一顶奓檐帽,绿松石做成的珠链垂于他?颈间, 衬托出他?匀长的颈线,眼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冷意?。 “其阳今日设宴, 我推脱不过。略坐坐便回来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对傅禹生说,“好了,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傅禹生看了一眼温昭明,知道自己今日说的话只怕惹得她?不喜, 却又忍不住说:“昭昭,过去不管你喜欢谁也好, 又或是在意?谁也罢, 我都不会多过问, 只是宋也川, 他?是罪臣啊, 他?父母犯下的谋逆大罪,昭昭你忘了吗!你和他?牵扯在一起?,多少人会认为你同情逆贼,阉党的人也会视你为眼中钉, 这?值得吗?” “傅禹生。”温昭明背对他?并没有回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早了,你回去吧。” 傅禹生对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 终于缓缓一礼,才退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了,温昭明的神情有几分冷意?:“传我谕令,明日起?不许傅禹生随便进出我的府邸,如果他?想见我,必须先上拜帖。” 冬禧说了声是,温昭明说:“好了,你们下去吧。” 西?溪馆内只余下他?们两?个人。温昭明从宋也川怀中抽出一本他?买的书,翻看两?页发现是孩童习字时才用的描红,另外一本是魏宫春的碑帖,知道他?今日确实是去买字帖了。 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宋也川摘掉头?顶的帽子,轻撩衣袍,在温昭明面?前跪了下来。 “跪我做什么?”温昭明在石凳上坐下。 宋也川端端正正地为温昭明行了一个叩礼:“今日才知殿下替也川盛殓父母骸骨,使其不曝尸于荒野,也川纵九死难报殿下恩情。” “本没想瞒着你,只是此事到底不宜大张旗鼓。”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你若想去亲自祭拜,我也可以让人送你去看看。”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的身份微妙,知道他?们有安身之处已经心满意?足。”他?停了停,又低声问:“殿下今天什么时候来的?” 温昭明猫儿般的眼睛施施然看向他?:“你说以色侍人的时候。” 对着傅禹生,他?说以色侍人又如何,殿下喜欢就够了。 宋也川的脸缓缓红了起?来。 “不如宋先生和我说说,自己是如何以色待人的。” 温昭明今日赴宴自然好生打?扮了一番,她?的脸上薄施粉黛,薄唇涂了一层艳丽的口脂。潋滟的明眸在月光下熠熠闪光、顾盼生辉。 宋也川的指尖又觉得酥麻起?来,他?侧过脸将?指甲刺人掌心,低声说:“殿下,我……” 他?欲言又止,两?腮微红,面?露赧色。哪里看得出方才疾言厉色的模样。 “傅禹生很快便会把你的身份告知我皇兄,而后便是父皇。很快,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昔日才高于世的宋也川,成为了宜阳公主的入幕之宾。”温昭明的眸光转向宋也川,“你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吗?” 千夫所指,口诛笔伐。 “宋也川,你怕不怕?” 宋也川迎着温昭明的目光抬起?头?,他?乌发披散于肩头?,一双眼睛倒映出月亮的光辉:“殿下都不怕,我又怎么会害怕呢?” 他?分不清自己对温昭明到底是怎样的心意?,只是在那一刻,他?很想为温昭明做点什么。不是因为她?贵为公主,而是因为她?是温昭明。 * 春分这?一日,温昭明得了明帝的宣召,走到三希堂门?口时明帝还在见大臣。她?左右无事,便往东走走。走到体?元殿时,恰好看到一群入仕不久的大臣们在量体?裁衣,做今年春秋两?个季节的官服。大梁尚红,所以官员们的官服都是朱红色的。那些年轻的臣子们排成两?队,有的在小声交谈,如此鲜活,又如此动人。 温昭明倚着墙瞧了良久,倏尔觉得有些遗憾。 同处于一宫之中,她?竟从没有偶遇过宋也川。没见过他?是如何伏案修撰国史,也没有见过他?穿着明丽的官服走在众人之中,他?姿容如此出众,只怕走在年轻的翰林之间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在这?个潋滟春日里,必然是最美的一道好风景。 三希堂里的大臣们都散了,大伴郑兼将?槛窗向外推开。早春暗带花香的空气吹散了房间里的浊气。 “陛下,宜阳公主已经到了。”郑兼把香炉里的龙涎香又添了几分,“陛下可要宣召?” 明帝的五官笼罩在依稀的灯火之中:“其实朕也不想让傅禹生做宜阳的驸马。他?是王峥平的人,若他?娶了宜阳,温襄便和王峥平成了一党,朕不想看到这?局面?。” “陛下的意?思是?” “宣宜阳进来。”明帝倚在引枕上,神情有些疲惫。 郑兼将?帘子掀开:“宣宜阳公主入内。” 片刻,温昭明便走了进来。她?立在地罩前面?对明帝行叩礼,明帝看着她?发顶的摇曳的步摇,却不曾叫她?起?身。 他?端起?茶盏,静静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片刻后说:“宜阳,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 “哦?那你说说,你罪在何处?” 温昭明抬起?眼睫:“儿臣让父皇不满,这?便是儿臣最大的错处。” 她?和先去的王皇后长得很像,唯独这?双眼睛不像。王氏的眼眸烟波浩渺,而温昭明却透露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明帝已经当了半辈子皇帝,稳坐高位之时俯瞰群臣,也会审视自己的几个孩子。 折骨 第15节 庄王温襄看似宽仁,实则狠戾,楚王温兖果毅勇猛,却不是一个善于弄权的人。余下的几个皇子都太?过年轻,明帝不知道自己的江山该传给哪一个儿子。宜阳这?个女?儿却是最有心胸的那一个,她?既有仁心,又有几分为尊上者特有的冷静决断,只可惜是个女?儿。 身为女?子,她?切金断玉的本领并非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不能?放任她?擅权。 温襄告诉他?,那个宜阳中意?的罪囚是宋也川时,他?已经想到了建业四年文华殿上,初见他?的那一天。他?的才华,他?的沉着,都曾让彼时的自己颇为惊喜。那时他?的确认为,假以时日,此子定?可成为治世能?臣。 但是宋家有不臣之心。 明帝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他?不能?够允许宋也川假借自己女?儿之手,染指大梁的江山。 “宜阳。”明帝开口,“朕将?会下令,擢升傅禹生为文华殿七品侍讲。” 金口玉言,他?已经答应留宋也川一命,但他?不能?够允许宋也川成为温昭明的心腹。温昭明想要利用他?自然可以,但也仅限于此了。既然这?个女?儿不愿意?嫁人,明帝并不想在此时逼迫,制衡不仅仅可以用在朝堂上,也可以用在儿女?身上。 温昭明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她?再此叩首:“遵旨。” 他?对着温昭明抬手示意?她?起?身:“翰林院那边说,国史已经修完了,宜阳可愿随朕去瞧瞧?” “是。”跟在明帝身后,走出了三希堂的正门?,温昭明头?脑之中又在重复着明帝说过的话。他?要从秦氏之中选人填入公主府,看似是关?照,实则为监视。看来明帝的确对她?有了防备之心,自她?决定?在婚事上忤逆父皇开始,她?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 翰林院今日很热闹。国史已经修撰了整整三年半的时间,记录了自前朝末期至今,大梁国中的明臣良将?,以及历代君王的言行语录。总共百余万字,条目纷繁,总共九十七卷。 孟宴礼正在组织翰林们将?书籍封装,楸木书盒六十余个,有翰林正在往里面?摆放书册。听到天子驾临时,众人忙收起?东西?,叩拜迎接。 “都平身吧。”明帝扶着大伴郑兼的手,踏上了翰林院的台阶。 素白平整的熟宣上,几个翰林正用明黄色云纹的封面?进行封装,明帝拿起?一本翻阅起?来,面?露满意?神色:“宜阳,你也来瞧瞧。” 扉页上写着修撰国史的臣子名册,除了孟宴礼之外,还有七位编修,抄写者三十位。温昭明却没有从中看到宋也川的名字。她?知道,宋也川曾在这?暗无天日的左顺门?庑房中宵衣旰食三年,呕心沥血与众人笔耕不辍,这?份书籍之中藏着他?无数的心血与智慧,竟如此轻易被埋没于历史的尘沙之中。 她?知道他?是罪臣,大梁国史这?样重要的典籍确实不能?冠上他?的姓名。她?只是有些许不平,也是替宋也川感到惋惜。 “这?部书编得很好,主持修纂得七位编修,如今在何处?” 孟宴礼作揖道:“正是这?七人。” 有七位穿着官服的青年站起?身,对着明帝一揖及地。 “赏。”明帝言简意?赅,“文笔精妙,字字珠玑。此七人赏白金四十两?,授正六品翰林院修撰。” 七人都面?露喜色,跪地谢恩。 此刻已近午时,明帝留温昭明在宫中用膳。趁着明帝午睡的功夫,温昭明向翰林院走去,经过文华殿时听到殿中有人在讲学。 每天经筵日讲大都是在午后,一般是翰林院的五经博士为皇帝、太?子以及皇子们讲学。恰逢文华殿西?苑无逸殿建成,皇子们的讲学大都在无逸殿进行。 今日的讲读官是孟宴礼。 温昭明听过他?授课,只记得是一位刚正的清流派老臣。在朝为官三十多载,埋首于翰林院之中,不愿意?参与过多的政事。 孟宴礼此刻讲读的是《通鉴纲目》和《贞观政要》。 明帝登基之后逐渐疏远了儒臣,对于前朝时颇为看重的经筵日讲并不看重,因此对于皇帝的日讲改为了每旬一讲。正因皇帝的不置可否,几位皇子其实也疏于对于四书五经的学习。透过无逸殿的窗纱,温昭明发现今日坐在殿中的竟只有五皇子温珩一人。 温珩的生母是怡嫔,她?入宫数年之久,又因诞育皇子才被封为嫔位,只因身体?不好,常年不侍奉圣驾,早已失去了宠幸,这?个孩子也只能?养在乾东四所里。 今日的天气十分晴朗,春日的午后暖风熏然欲醉。七岁的温珩正端坐在书桌之后,听孟宴礼讲述书中的内容。他?穿着靛蓝色的衣袍,头?戴一顶小金冠,小小的身子后背挺得很直。 《通鉴纲目》一书致力于书正统、斥变法。今日孟宴礼讲的便是商君变法这?一章。 “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孟宴礼读完这?一行字,转头?问温珩:“殿下以为,商君变法如何?” 温珩思考片刻后,认真说:“《通鉴纲目》之中斥责商君严刑酷法,而鼓励萧规曹随、无为而治。父皇既以选择此书为本,让我学习,定?然是认为为尊上者理应宽仁待下。” “抛开书本不谈,臣只想问问殿下自己的解读。” 温珩年龄尚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学生认为,仁比罚更重要,学生想成为像父皇那样宽仁的人。” 在那一刻,孟宴礼想到的却是八月初六那一天,西?四牌楼的刑场上,流满的宋家人的血,还有宋也川额角那个鲜血淋漓的刺字。 明帝并不是一个宽仁的皇帝,他?的爪牙遍布京畿乃至全国,他?只需要保留一个慈悲的面?貌,便会有足够多的人替他?了结想了结的事,哪里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个恶人呢。这?是年幼的温珩并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他?欣慰于年幼的六皇子,愿意?做一个宽仁的人。 这?份心难得,但初衷难守。 讲完了今日的课业,温昭明缓缓走入了无逸殿之中。 温珩抬起?头?,忙对着她?鞠躬:“皇姊。” 孟宴礼亦躬身:“公主殿下。” 温昭明走上前,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想要做一个宽仁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姊也希望,你能?够宽仁待下。” 她?时常进宫,但很少能?碰到这?个弟弟,今日碰巧遇到,忍不住和他?多说几句。温珩的眼睛亮闪闪的,两?腮上还带着未展开的圆润丰腴,他?拉着温昭明的手:“皇姊来看我的吗?” 这?话说得温昭明有些心虚,她?时常周旋于庄王与楚王这?两?位最有权势的兄长之间,却很少关?注那几个未成年的弟弟。 “我今日是来找孟先生的,不过有空的时候,我会去乾东四所看你,好不好?” “嗯!”温珩对着温昭明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左一右两?只酒窝十分的可爱。温昭明招来他?身边的侍女?:“带六殿下回去。” 等温珩小小的身子走出了无逸殿的门?,孟宴礼对着温昭明重新拱手:“不知公主殿下来找微臣,所谓何事?” 孟宴礼鬓发已斑,眼睛却带着独特的深邃,他?只立在那里,便能?看出一身飒沓的文人风骨。 “今日于翰林院中听孟先生说,国史已经修完。”温昭明静静道,“可在修纂名录上,并没有宋也川的名字。他?修书三载,书卷之上本该有他?一席之地。” 孟宴礼沉默片刻,才低声问:“不知殿下是以什么身份问询于微臣,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问。”温昭明如是说道。 很少有人知晓孟宴礼对于宋也川这?份深沉的怜悯,他?素来沉默不苟言笑,许多人便以为他?不好亲近,于是敬而远之。却没人知道他?把腔子里的全部热忱,都给了那个和他?一样沉默的少年。 “也川不会在意?这?个。”孟宴礼平声说,“也川既选择埋首于黄卷之中,为的是将?青史流芳百世,为的是将?明君良臣的故事流传千古。宋家有错,也川受连坐之冤,他?的名字本就不该出现在上面?,但是陛下保留了他?撰写过的文章,他?的文字会随着《大梁史》留于青史之上,这?便足矣了。” 孟宴礼是避世的纯臣,不曾知晓宋也川与宜阳公主宴会上的种种,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已经回到了京城,他?的目光眺望向南边的天空:“他?的文字会比他?的性命更长久。” 温昭明从他?的词句之间已然感受到了孟宴礼对于宋也川别样的情感。就连孟宴礼自己都没有发觉,提起?这?位昔日的学生,他?的语气中带着无法掩盖的自豪。 他?面?向阳光而立,眼中带有一丝欣然:“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文字没有被销毁,一定?会欣慰的。” 阳光透过槛窗落在无逸殿之中,照亮了每一寸晦暗之处。 温昭明心中曾经升起?的那一丝不平不甘,却在此刻被抹平。她?觉得自己想错了宋也川,他?本来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比起?名扬后世,他?更愿意?活在当下,更想要坚定?自己入仕的纯心。 离开掖庭之后,温昭明依然会想起?孟宴礼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早已听说过孟宴礼眼高于顶,甚至入文华殿为皇子们讲学,都不愿担皇子们的一声老师。这?样的人,却如此看重宋也川。这?是宋也川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如此恩惠,以宋也川的性情,必会沿着他?恩师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26章 夕阳西下, 斜阳将天边的云朵都浇灌成瑰丽的橙黄。温昭明很喜欢黄昏,很喜欢看着残阳和?天空交织在一起?时呈现出的复杂色彩。方才那?一丝细微的插曲,并没有打扰她?此刻的心情。温昭明迎着夕阳, 向西溪馆走去。 西溪馆的墙上挂着一把琴。 琴身静穆色深,长约三尺六,前广后?狭,翡翠与螺钿做成的十三琴徽, 莹润有光。 宋也?川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琴弦。 他?曾经也?会弹琴, 比起?金戈铁马的《广陵散》,他?更喜欢《阳关三叠》。 昔年?在藏山精舍时, 江麓擅笛他?擅琴,二人琴曲相和?,过了很多年?闲云野鹤般超然于世外的日子。如今, 江麓早已被一日三餐磨平了棱角,而他?自己, 右手已废, 再也?不能弹琴了。 宋也?川轻轻收回目光, 却?发?现温昭明立在门?口, 不知站了多久。 “殿下。”他?深深一揖。 宋也?川其实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平日里见惯了他?温润平和?的模样,当他?面对那?把琴时眼中?流露出的浅淡悲伤,轻轻刺痛了温昭明。 她?叫了一声冬禧,然后?说:“把我的琴收起?来, 不要挂在这了。” 冬禧便把琴从墙上取了下来, 宋也?川清风淡月般地笑了,他?说:“殿下, 没关系的。” 温昭明睨他?:“与你无关。” “是。” 冬禧抱着琴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温昭明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指着旁边的凳子:“你坐。” 待宋也?川谢恩落座之后?,温昭明说:“《大梁史》已经修完了。我今日也?看过了。” 宋也?川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孟宴礼说,第五十七卷 到七十五卷是你写的。” 宋也?川颔首:“是。” 孟宴礼给温昭明看的是宋也?川昔年?的手书,正因如此,温昭明受到的冲击远比看抄本来得更深。她?临过很多字帖,自然也?观摩过无数书法大家的作品,可当她?真的捧起?宋也?川的亲笔之后?,只?觉叹为观止。 宋也?川的字竟是如此惊为天人。 因为国史定稿之后?,会有专门?的抄录官逐一誊抄,所?以宋也?川用的是行书而非楷书。他?笔力遒劲而风骨卓绝,一撇一捺间宛若刀锋刻骨。透过文字,似乎可以看清宋也?川冷冽的眉目。这十九卷书一共一千三百页,宋也?川的笔体从初时的傲骨铮铮再到后?来的澹泊从容。三年?之间,他?从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成长为如今从容冲淡的模样。 这一变化,只?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来。 在前往浔州的路上,温昭明见过宋也?川写字。他?握着狼毫用左手写得极慢,一行字需要写很久才能写完。他?又待自己极其严苛,若是写得不满意,便会重新再写。 想起?那?日,温昭明笑谈中?说要挑去段秦的手筋,宋也?川低低地对她?说,这样的刑罚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太重了些。 这一切,在温昭明看到宋也?川昔日手书时,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宋也?川废掉的不仅仅是右手,更是他?颜筋柳骨的字、金徽玉轸的琴音。是他?过去二十余载生命中?,全部的骄傲。 他?仰头看向墙上那?把琴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你写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温昭明顿了顿,“但是修撰名录里,没有你的名字。” “殿下,也?川修书的初衷,也?并非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大梁史》上面。”宋也?川温和?一笑,“修书这三年?里,我明白了更多的道理?,也?将自己昔年?所?学倾注其中?。在翰林院时,我曾与旧日同僚谈古论今,抵足而眠,这些都是也?川在这三年?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区区一个署名而已,也?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孟宴礼说得没错,宋也?川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他?站起?身为温昭明倒了一杯茶,在茶水升腾的热气中?,宋也?川轻垂眼帘:“《大梁史》是翰林院百余人的成果心血,并非是也?川一人之功。希望殿下不要为也?川声辩什么。也?川可以烂在青史背后?,但希望昔日同僚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一同蒙尘。” 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那?如果我想要你重新站在青史面前呢?” 宋也?川略带疑惑地抬眼看去,年?轻的公主与他?四目相对:“你愿不愿意?”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很像,清澈而坚定。 折骨 第16节 黄昏的阳光只?余下最后?一抹,二人的侧脸半明半昧。 “殿下是什么意思?” 温昭明站起?身:“宋也?川,我曾问你想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说你不过是苟活而已。那?我今天想告诉你,我希望你重新站在人前,在青史之上博得一席之地。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直到温昭明走后?良久,他?依然记得这一句话。此时此刻,黑夜彻底将他?包裹其中?,宋也?川拿起?火石想要把灯擦亮,他?的手有些抖,一连试了几次,才终于将灯烛点燃。 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凋零于这个冷漠的朝代。 右手已废,家族蒙难。 大梁门?阀政治之下,豪强垄断,他?不过一息尚存,了此残生罢了。温昭明却?对他?说,她?要帮他?重新站在世人面前。 这样的话换做任何人对宋也?川说起?,他?只?会一字不信。但说话的人是温昭明,是善良的宜阳公主。 正因为相信,他?的内心却?涌动?起?巨大的悲伤。 宜阳公主是光华璀璨的明珠,他?却?在如此绝望的困境之中?遇到了她?。 如果可以,宋也?川希望自己在足够强的时候和?她?相遇,能以一个尚且平视的姿态和?她?相处。如果他?永远卑伏于困厄之中?的话,他?甚至希望温昭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他?如此残破,如此不堪,他?是被命运抛弃的人。 她?如此明亮,如此耀眼,她?的清晖照亮他?亘古孤独的生命。 温昭明说完那?几句话之后?良久,宋也?川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着夜色之中?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这是殿下的心愿,那?么也?川定然竭尽所?能。” 公主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她?美丽得宛如一朵昂扬在枝头间的白山茶。 她?说:“宋也?川,我相信你。” 他?于灯下枯坐,脑海中?都是温昭明临走时脸上的笑意,宋也?川抬起?手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微微阖上了眼睛,吹入房内的夜风,摇动?的灯烛光影,照亮了他?藏在睫毛间的一丝晶莹的濡湿。 * 温昭明有众多美貌少年?侍奉在侧,傅禹生一连数日都没有再去找她?。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土性,傅禹生觉得自己被宜阳公主玩弄于鼓掌间,耍得团团转。几日之后?,率先坐不住的却?是庄王温襄。 “宜阳是女儿家,平日里最是心软。你总是憋在心里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你吃醋呢?”庄王沉着脸说,“保不齐她?心中?正觉得,你对她?毫不在意,也?在生气呢。她?不过是小女儿家,你去哄哄便和?你重归于好了。” 傅禹生犹豫了半日,终于决定去温昭明府上走一遭,等?他?到了公主府外才被告知,温昭明不许他?再像过去一样不请自来,若想见她?需要和?别人一样呈上拜帖。 而却?在此时,傅禹生眼睁睁地看着宋也?川拿着宜阳公主的令牌,畅通无阻地从府中?走了出来,一时间怒火中?烧。 自温昭明遇到宋也?川那?一日起?,他?们二人的关系便每况愈下。究其根源,必定是宋也?川从中?作梗,暗中?蛊惑。思及至此,傅禹生咬牙切齿,只?想将其挫骨扬灰。 * 四月初一清晨,宋也?川吃过早饭后?,发?现自己用来练字的宣纸已经用完了。 其实他?若是想用纸,自然可以去找温昭明要,但温昭明用的都是云母熟宣,云母价贵且不易得,宋也?川便想去琉璃厂买一些廉价的纸张用来平日里书写。 温昭明给他?的令牌没有收回,宋也?川戴上自己的奓檐帽从侧门?离开了公主府。天气渐暖,春风熏染。街上招徕宛转,人声鼎沸,在某些街巷之中?甚至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宋也?川小心避开有可能撞到他?的人,花了平日两倍的时间才走到琉璃厂。 他?买的是平常人家给开蒙幼子练字才会用到的草纸,这些纸大都是用稻草、秸秆等?作物打碎制成,材质粗糙且颜色暗黄,几文钱便可以买一叠。他?付过钱,将纸抱在怀中?,抬眸看向离他?不远处的轩春堂,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和?旧日好友江麓打个招呼。 今日阳光正好,江麓正在晾晒书店中?有几本因储藏不善而发?霉的书,他?写了一张“五文一本”的牌子立在上头,恰一抬头时便看到了宋也?川。 隔着十几步路,宋也?川也?看到了江麓,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从哪里跑来几个乞儿,狠狠撞在了他?身上。因为没有防备,宋也?川被撞得倒退几步,头上的奓檐帽便在此刻落在了地上。 他?容貌生得极好,走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众人的目光都在此刻聚集到了他?的脸上,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他?好像是宜阳公主的男宠!” 四下顿时哗然一片。 “你说得可当真?” “自然当真,我表哥在楚王府上做事,他?几日前和?王爷赴宴时亲眼看见,宜阳公主身边跟着一位貌若仙人般的男宠,脸上刺了一个忤逆的忤字。琉璃厂离宜阳公主府不过几步路,这怎么会有错?” “这么说他?其实是个罪犯?” “我想起?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呼,“他?是宋也?川,建业四年?的榜眼!按察司的刘大人曾想榜下捉婿,将他?选为女婿呢,不会有错,就?是他?!” “你真看清楚了?昔日榜眼,竟然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 “滥用心机,真是丢人。” “若宋家人泉下有知,只?怕会以这个逆子为耻!” …… 宋也?川的目光看向轩春堂的方向,江麓猛地低下头,不愿和?他?对视,他?飞快地抱起?晾在门?外的几本旧书,逃一般退回到了轩春堂内,并把门?从里面牢牢关紧。 混迹于琉璃厂的大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对门?阀政治颇为不齿,更看不起?谄媚求荣的人。昔日风光无限的榜眼,如今竟为荣宠,献媚于公主。众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几乎将宋也?川淹没在其中?。 一个轻盈的身子从墙檐上跳下来,霍时行吐掉嘴里含着的草,不耐烦地对呶呶不休的众人们说道:“都闭嘴,给爷让开。” 他?甩出藏在腰间的软鞭,虚空甩出两道鞭花,力道极强,破空之声宛若炸雷:“老子不喜欢说第二遍,都让开!” 公主府的马车已在此时行来,霍时行对着宋也?川说:“宋木头,上车啊。” 霍时行坐在车辕上和?车夫聊天,宋也?川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话。 回到公主府之后?,宋也?川一个人坐在西溪馆内,久久无言。 西溪馆里没有镜子,只?有院中?有一口养着锦鲤的水缸。宋也?川缓缓走到院中?的水缸前,临水相照。 他?很瘦,脸色也?很苍白,颧骨凸起?,形销骨立。 宋也?川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了,这张脸却?在此刻让他?觉得很陌生。 额角上的刺字依旧这样清晰,这样刺眼。 他?走回屋内,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宋也?川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冰冷的刀刃贴在那?个羞辱的忤字上面,只?需再用力半分,刀刃便会划开他?脸上的皮肤。 刀锋很凉,凉得刺骨。不知过了多久,宋也?川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他?把匕首插入刀鞘,重新放回到抽屉里。 宋也?川走到门?口,将门?从内拉开,霍时行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脊上发?呆。 “殿下在哪?”他?轻声问霍时行。 “你要见殿下?” “嗯。” “跟我来。”霍时行一跃而下,又揪了一根草放进嘴里。 第27章 宋也川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温昭明,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卧房位于公主府的哪一方位。跟在霍时?行身?后,绕过几棵乌桕树,穿过月洞门, 霍时?行将他带到了一个?院落门口。 门上没有挂匾额,霍逐风正站在院门口。 “师傅。”吊郎当的霍时?行对霍逐风十分恭敬,“宋先生想见?殿下。” 霍逐风入内通传过后,对宋也川说:“先生请进。” 公主寝房外种了几颗广玉兰树和梨树, 春风拂面?,肥硕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好不热闹。花色粉白, 芳馨簇簇。 红绡纱裁成?的宫灯挂在檐下,檐角的惊鸟铃轻轻摇曳, 发出动听的声响。 宋也川绕过黄杨木牙雕芍药插屏,走进明间时?,温昭明正在看书?。 灵芝纹紫檀方桌上摆着笔架和笔洗, 房间里铺了暗红色的地衣,鎏金博山炉中?燃着降真?香。温昭明身?上披了一间兔毛氅衣, 领口处一圈绒绒的兔绒衬出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温昭明抬眼看来, 宋也川缓缓在她面?前跪下。 “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跪。”温昭明把手中?的书?掀过一页, “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 “我?做错了事?情, 请殿下原谅。” 温昭明微微挑起眉。 “今日我?在琉璃厂买纸,奓帽被撞落,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静,“我?手足无措, 狼狈回府。殿下曾几次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我?却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宋也川仰起脸,安静地看向温昭明:“是也川怯懦了。” 今日宋也川在琉璃厂遇到的遭遇, 霍时?行已经向温昭明禀明,在听完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宋也川。如果他此?刻仍在浔州,只怕整日里和黄卷为伴,清贫却可以活得平静不被打扰。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人当街□□。 更甚至,温昭明觉得宋也川会在心里怪她。 一个?上午,她手中?的书?页没有翻过几页,甚至有些心烦意乱。听霍逐风说宋也川想见?她,温昭明让冬禧拿了两张银票,只待宋也川开口,便将他送回浔州。 “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温昭明把桌上的银票递给宋也川,“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浔州。” 宋也川如水一样的目光清澈地看向温昭明,他轻声说:“殿下不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温昭明苦笑,“是我?觉得自责。带你回京,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一直利用你来解我?当下困局。我?也对自己?的行径感到不齿,觉得自己?成?了像王鼎安那样利用你的人。如今你又蒙受不白之冤和不应受的羞辱,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午后的阳光温热而耀眼,照亮了宜阳公主明丽的侧脸。 宋也川安静地听温昭明说完,他眼眸漆黑,光润如水洗:“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和王鼎安也并不是一样的人。” “也川是自愿的。”他轻声道?。 宋也川鸦色的长发尽数束起于簪中?,乌发在灯下反射出淡淡的弧光。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暗红色的地衣上,宋也川的嗓音在房间中?安静地响起:“这一切都是源于我?自己?的逃避,我?从始至终都在逃避自己?的身?份、逃避自己?的过去。”宋也川抬起头,“殿下,也川不会再?怯懦了。” 宋也川是一个?柔软的人。 刑杖加身?,风催雨折,他从来没有怨怼过任何人。他的温和总是伴随着对自己?情绪的消耗与撕扯,宋也川的那份温柔总叫人觉得心疼。 宋也川的改变比温昭明想象得还要多,昔年在报恩寺时?,面?对别人的指摘,宋也川不屑于辩驳,如今他却能在此?刻温和又耐心地告诉她,他不会再?怯懦了。 “秋绥。” 秋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的是宋也川在琉璃厂遗失的奓帽。温昭明站起身?,把奓帽拿起,放在宋也川的手上。 宋也川今日穿的是一件直裰,领口方圆露出一小块凸起的锁骨,帽子上的珠链流淌在他手腕之间,映衬着瓷白的皮肤和莹润的眼眸,像是一幅水墨未干的图画。 “不是你的错。”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 “宋也川,不要向我?道?歉,是我?对你不住。” 直到宋也川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尽头的垂花门处,温昭明喝完了杯中?的茶。 霍逐风自外面?走进明间对着温昭明抱拳行礼:“殿下,查到了。今日午前,傅侍读跟随在宋先生身?后,待他走到琉璃厂后,找了几个?乞儿故意将他奓帽撞落,然后再?散播各种言论。另外,宋先生在琉璃厂两次都遇到的人叫江麓,属下派人查过他的底细,他曾经在藏山精舍中?求学数年,算是宋先生的旧时?好友,但昨日宋先生在琉璃厂时?被人栽赃诬陷,他故装不识,门窗紧闭。” 霍逐风冷笑:“一个?个?自诩是饱学之士,可分明行的都是不义之举。这群文人最喜沽名钓誉,看似两袖清风,实则一团污秽。” 折骨 第17节 “往后傅禹生的拜帖不必给我?看了。”温昭明淡然道?,“若他再?来,便说我?不在。” * 和闻笙初霁一起选入公主府的美貌少年,还有一位名叫顾安。 他今年十六岁,去年时?考中?了举人。原本这是全家人都开心的事?情,但他的父母却愁眉不展。顾安的家在京郊以北三十多里的小县中?,恰逢灾年,家里的土地收成?很差,若顾安入京科考,家中?连劳动力?都没有。可若是不考,全家的指望便在那几亩薄田上。 顾安咬了咬牙,决定不再?考了。 原本靠种地,还能种出一家人的口粮和明年的良种,没料到河道?衙门为了兼并农民的土地,刻意拆毁堤坝,以十石稻谷一亩地的价格,收走了全家人赖以为生的土地。三十石稻谷很快吃完,父母相继饿死,顾安的妹妹被迫送去叔父家做童养媳。 顾安在进京途中?,饿昏于路旁,不得已进了公主府。 宜阳公主对他没什么兴趣,却也没有禁他的足,大概是动了些恻隐之心,想给他一条活路。顾安感念温昭明的恩情,没有对她生出丝毫怨怼。只是他昨日上街时?听同村人说,叔父家也渐渐揭不开锅了,想要把他妹妹埋进勾栏里换些粮食。 顾安如遭雷击,一脚深一脚轻地回到了公主府,他走到宜阳公主的卧房外,却被侍卫们拦住了退路:“退后,不得再?靠近了。” 他苦涩地抬头道?:“能不能劳烦大哥通传,我?想见?一见?殿下。” 侍卫严肃:“殿下今日在花厅见?客,谁也不见?。” 顾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却又舍不得走。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走来的是容貌盛雪的闻笙。顾安像是看到了救星般上前:“公子可否帮我?通传,我?想见?见?公主。” 平日里待在温昭明身?边,闻笙总是笑意暖暖,人畜无害。可面?对无依无靠的顾安,他面?无表情:“今日你要见?,明日他要见?,我?和殿下都很忙,没空听你们说话?。” 顾安顾不上颜面?,猛地跪下:“我?家叔父要把我?妹妹卖进勾栏,求你帮我?,求你。” 闻笙掩唇一笑:“卖进勾栏不好吗?衣食无缺,总比饿死强吧。”说罢,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顾安,施施然地往院中?走:“我?要去陪殿下待客了,你快走吧。” 父母皆亡,连妹妹也不能保住,顾安悲从中?来,失魂落魄。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险些撞到一个?人,宋也川侧身?看来,见?一少年眼圈泛红,魂不守舍,不由问到:“公子这是怎么了?” 顾安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宋也川额上的刺字,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对着宋也川拱手:“兄台应该是宋先生吧。我?叫顾安,和初霁闻笙二人一同选入府的。” 宋也川亦徐徐回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顾兄不如去我?那坐坐。” 顾安跟在宋也川身?后走到了西溪馆,宋也川从紫檀博古架上取出一盒茶叶,为他倒了一杯茶。 顾安眼睛微红着说完了全部的始末,宋也川沉吟片刻道?:“若说你叔父即刻要把令妹卖去勾栏,我?是不信的。他大约是见?你久久没有回音,以为你在京中?出人头地,想要借机敲诈罢了。” 听宋也川说完,顾安忙问:“那我?该如何?我?身?上攒了一点银两,我?马上派人送去。” 宋也川摇头:“今日割一城,明日割两城。顾兄要知道?,人之欲无穷。若他真?认为你软弱可欺,那么令妹便会成?为他们的把柄,你也只能任由他们予取予求。” “那……那我?该怎么办,请宋先生教我?。” “明日我?让霍时?行带几个?人马去你老家一趟,先砸几样家具,然后质问你的去处。他们见?来者不善,定然会吐口。这时?候,便让霍时?行说你在京中?犯了大错,亲眷一律问斩。如此?一来,令妹在他们眼中?便成?了烫手山芋,他们一时?也来不及将她发卖,只会把她赶出家门。到时?便可以让霍时?行将她接来。” 这法子可行,顾安的眼睛微微一亮,随即低落下来:“连我?自己?都寄人篱下,哪里有我?们兄妹二人的容身?之处?” 宋也川面?容平静:“殿下那边,我?替你去说。” 顾安闻言大喜过望,立刻跪下要给宋也川磕头,宋也川避过:“事?成?之后再?言谢也不迟。” 那日晚上,宋也川写?了一道?折子,派人送到了温昭明面?前。 第28章 温昭明?将?折子打开看?完, 眼中难掩惊叹之?色。 宋也川在这道折子里提到的?那个顾安,她只知道他是个落魄的?秀才?,别的?一概不知。宋也川在折子中提到, 顾安是去年土地兼并案的?受害者,此事由司礼监掌印与两位秉笔合谋,与周围诸县上下?勾结,假借凌迅吞并农民的?土地, 受害的?百姓大多?已经饿死,能活到今春的?寥寥无几。 阉党们以为此刻已高枕无忧, 却没料到还有幸存者存活于世。 宋也川在折子中写道,顾安是琉璃厂的?常客, 那里的?人大都?同情他的?遭遇,如果温昭明?此刻相助,便?可以在寒门士人中博得一个好名望。二来, 顾安的?妹妹一旦养在了公主府上,顾安自然会?为温昭明?驱策。 阉党树大根深, 并不能轻易被撼动, 但却可以让他们对温昭明?产生一分忌惮, 这份忌惮或许可以让温昭明?在朝堂上, 拥有立锥之?地。 这封奏折是宋也川用左手写的?, 字字机锋,深沉且冷冽。 透过这薄薄的?纸张,温昭明?几乎看?到了利于灯下?时,宋也川眼中的?睿智与冷漠。 也是在那一刻, 温昭明?发?现, 宋也川的?左手字已经练得行云流水。虽不敌他旧日手书,但也早已远超寻常人。这一篇华丽流畅的?行文背后, 是多?少个点着孤灯的?深夜,是宋也川从来没有屈服过的?铮铮傲骨。 那一日,火烛明?灭的?光影里,宋也川曾仰着头告诉她:“殿下?,也川不会?怯懦了。” 他确实再也没有怯懦过。 在他字字珠玑的?字里行间,是宋也川渴望向温昭明?剖白的?心迹。 他要让温昭明?不再为人刀俎,不再受人胁迫,他要让众生臣服,让温昭明?堂堂正正地站在庙堂之?上! * 一切果真如宋也川所说的?那样,入夜时分,霍时行便?带着一个瘦弱的?少女来到了公主府。顾安看?着自己的?妹妹,一时间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宋也川的?面前。 “宋先生料事如神,将?阿照从火坑里拉出来,我兄妹二人来生只能衔草结环,回报宋先生大恩。” 宋也川上前将?他们二人扶起:“我们都?是为公主做事的?人,你又何?必谢我。要谢也该谢殿下?,若无她首肯,我又怎么能调动公主府的?府丁。” 顾安的?妹妹名叫顾照,不过刚十二岁,不安又羞怯地站在顾安身后。 宋也川对霍时行说:“你去把顾姑娘送去冬禧那里,让她给顾姑娘找一身衣服。” 霍时行领命,带着顾照退了出去。 “殿下?和我说,可以安排令妹在她身边做事。”宋也川给顾安倒了一杯茶,“只是不知顾兄日后,有什么打算。” 顾安苦笑道:“宋先生说笑了,我如今连身契都?在公主府上,哪里能有什么打算呢?” 宋也川从怀中掏出了一页纸,从楠木桌上推向了顾安:“这是顾兄的?身契。殿下?让我转交于你。” 顾安看?着这张纸,眼圈微红,嘴唇微微发?抖:“殿下?这是何?意?” 宋也川温和一笑:“当日殿下?选中顾兄,并非因?为兄台龙章凤姿,而是有帮兄台度过难局之?心,不忍见兄台壮志未酬身先死罢了。兄台在野时曾写过的?《济天下?之?民书》,殿下?读过之?后颇为赞赏。” “殿下?……殿下?竟看?过我这篇策论?”顾安眼中溢出激动之?色,“当真?” “自然是真。”宋也川含笑,“文书委于官曹,系囚积于囹圄,而不遑省也。详察其为也,非欲忧国恤民,谋道讲德也。(注)” 宋也川每说一句,顾安的?激动之?色便?更胜一分,等到宋也川背完最后一句,顾安眼中似有泪意:“我顾安不图闻达显贵,只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对百姓有用的?人,让天下?更多?的?百姓不会?如我父母一般死于官僚戕害。想不到殿下?虽为女子,竟有如此之?心胸,顾安敬服。” “殿下?知你心意,自然想为你添一份助益,只是如今京中时局动荡,殿下?在朝中受到阉党之?流的?处处责难,尚且找不到他们的?把柄,若顾兄愿意为证人,抨击阉党与地方豪强勾结,殿下?便?能削弱其势力,改变全国各地土地兼并的?困局。” 顾安立刻点头:“那些豪强来我家买地时确实有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他们叫他曹大人,似乎是河道监管衙门里的?人。若我能见到他,必然可以当庭指出。” “好。”宋也川站起身,“你敢不敢去击登闻鼓?” 登闻鼓是悬挂于大理寺外?的?一面大鼓,鼓长?约五尺,武帝在朝时曾说,若有冤案便?可以击登闻鼓鸣冤,案情便?会?直接上呈大理寺。 只是为防止恶意扰乱公堂,想击鼓之?人必先受三十廷杖,才?能击鼓鸣冤。 朝堂水深,已经有十数年未曾有人击鼓了。那些想要来京陈冤者,不是客死他乡,便?是被人刻意驱逐。京城内外?,官官相护,登闻鼓早已形同虚设。 “敢!”只有十五岁的?顾安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光,“区区三十杖又如何??就?算我顾安身死魂灭,也要和这群鱼肉百姓的?乱臣贼子们鱼死网破!” 透过顾安坚毅的?双眼,宋也川有一瞬间的?恍惚。 去年夏天,在东厂的?诏狱里,阉党们将?短刀抵在宋也川的?右腕,狞笑着问他:“早听闻宋大人文采风流,世无其二。咱家倒是想知道,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咱们东厂的?刀更硬。” 宋也川冷淡看?去:“没了右手我还有左手,没了手我还有唇舌。就?算我殒身于此,也断不会?做你们争权夺利的?工具。” 此时此刻,顾安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吗?从你击鼓的?那一刻,阉党只会?与你不死不休。” 顾安摇头:“我从来没有怕死过。” “好。”宋也川颔首,“明?日我会?亲自送你。” * 大理寺外?,登闻鼓前,顾安受完了三十廷杖。 宋也川故意让他穿白衣,此时此刻,他遍身鲜血,整个人已经被鲜血浸透。 顾安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又狠狠摔在了地上。为了博得更多?的?同情,宋也川没让任何?人搀扶,他头戴奓檐帽藏在围观的?百姓之?中,静静地看?着那个瘦弱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在地。 在场众人脸上都?露出不忍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步一个带血的?足印,短短几步路,顾安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走到了登闻鼓前,他拿起立在一旁地鼓槌,狠狠地敲击起来。 咚咚 声震天地,从城南到城北的?人都?能听见登闻鼓的?声音。 顾安一边击鼓,一边嘶哑喝骂:“阉党恃强,勾结地方官员豪强,强占土地,残害百姓。” 少年人特有的?喑哑嗓音此刻声嘶力竭,似带哽咽。 顾安背上地伤口随着他的?动作涌出更多?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身侧的?沙地上。 有番领从衙门里跑出来,架着顾安拖入了衙门里。大理寺外?,只留下?了两行带血的?脚印。 宋也川单手扶着奓帽,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离他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秋绥摆了一个车凳,宋也川沉默地登上了马车。 温昭明?坐在车里,眉心微蹙,显然也是听到了登闻鼓的?声音。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也川有事想求一求殿下?。” “你说。” 宋也川放在腿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声音微微发?颤:“如果可以,也川想求殿下?,保住顾安的?命。” 他读过很多?书,知道任何?一条逆流而上的?道路,都?需要无数前仆后继的?证道者。他们的?血液,他们的?痛呼,都?会?激发?无数人源源不断投身于此。 宋也川不怕死,也愿意做以身证道的?人,他知道顾安亦是如此。 但他还是希望他能活着。他活着可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 温昭明?说:“大理寺卿是我父皇的?人,他是活是死,还得看?我父皇的?意思。父皇很快就?会?知道他是从我府上出去的?人,我也会?尽力保他。” 她说罢,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纸张:“这篇《济天下?之?民书》写得很好,你从哪里看?到的??” 温昭明?看?到的?这篇文章是宋也川重新默写的?版本。 “去年我休沐时也曾去过琉璃厂,与顾安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宋也川轻垂眼帘,“他将?此文张贴于琉璃厂的?砖墙上,很多?人都?看?过。” 他顿了顿,又说:“这件事大概率会?止步于大理寺,皇上不会?亲审。只是土地兼并之?事,阉党们并不会?认在自己身上,他们大概率会?杀了那个河道监管太监,将?所有的?事情都?了解在他身上。顾安是殿下?的?人,皇上必然会?问起殿下?的?意思。” 折骨 第18节 “殿下?可以把顾安的?文章拿给陛下?看?。陛下?若有惜才?之?心,便?不会?杀他,或许还能在朝中给他谋个职务。” 温昭明?沉吟道:“只是他弹劾宦党,父皇又倚重司礼监,怎么会?给他官位?” “因?为陛下?喜欢制衡。”宋也川看?着矮桌上袅袅升起的?沉水香,低声说,“阉党与清流此消彼长?,庄王与楚王两虎相争。殿下?以为,没有陛下?的?推波助澜吗?” 余下?的?时间里,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温昭明?沉默地看?向窗外?,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的?天色有些昏沉,霍逐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咱们恐怕要走快些,要下?雨了。” “嗯。” 下?雨之?前,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浅淡的?土腥,风也吹得更急些。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顾安其实可以不受这些委屈。”温昭明?轻声说。 宋也川抬起眼,温昭明?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飘向窗外?。 “殿下?,顾安为的?并不是殿下?。”宋也川沉吟,“他是为了报仇,为了能让更多?人过得好。” “那你呢?”温昭明?终于抬起头,“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也为了报仇?” 第29章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宋也川下意识垂下眼睫。 “你想不想为宋家翻案?” 第一滴雨水自天空滚落,紧接着便是?细密如织的雨幕,马蹄声与雨声叠在一起, 宛若苍穹的垂泣。天色更?暗,春雷滚过?,仿若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殿下, ”宋也川轻声叫她,见温昭明如水般的目光看过?来, 他犹豫良久才说?:“我在报恩。” “如果不是?殿下,我可能早就死了。死在鹿州的孤坟, 死在浔州的田垄,又或是?野兽的爪牙之下。殿下让我看见那些向学?的孩子,然后告诉我, 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靠的不是?一遍又一遍的千字文, 而是?政治。” “政治不仅仅可以让他们吃饱穿暖, 也可以给他们一个向上的机会。他们会牢牢把?握这样的机会, 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只有这样的人入仕, 百姓们才能真的获得太平。”宋也川的声音虽然轻,他的目光却如此坚定,“政治被门阀垄断,但不会永远垄断。” 温昭明如玉的眼睛看向他的侧脸:“宋也川, 你知不知道, 我也是?门阀政治的利益既得者。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殿下你会。”宋也川静静地看着温昭明, “殿下,你并不想屈从于皇权,甚至想摆脱受人摆布的命运。也川以为,殿下其?实比庄王和?楚王都适合做……” 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照亮了宋也川炯炯生光的的眉眼,随之而来的雷声吞没了宋也川想要说?下去的话。温昭明朱唇轻启:“你放肆。” 马车内的空间狭小,宋也川不闪不避地跪下了温昭明面前:“也川知罪。” “宋也川,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话,既可让本宫万劫不复,你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温昭明冷冷地看向他,“你若想死,不要拉着我。” 空气仿若凝结成冰。 下一刻,霍逐风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殿下,傅侍读正站在咱们府门口呢。” 温昭明的目光扫向宋也川,宋也川心领神会地起身,然后藏在了马车的角落里。温昭明将帘子掀开了一角,施施然向外看去。 傅禹生和?自己的小厮显然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手里握着一把?雨伞,但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淋湿大半。 温昭明的心情不好,语气也非常冷漠:“什么事?” 傅禹生对温昭明讨好地笑笑:“殿下方不方便让我上车说?。” “不方便。”温昭明不笑的时候,五官显得分外冷艳,“说?吧。” 显然傅禹生没有料到温昭明会如此冷漠地拒绝自己,他上前一步,恳切道:“昭昭,我做错了什么?这几日?你既不见我,也不回复我的拜帖,我们相识数年,我的为人你还不知晓么,若我真有错,你只管告诉我,我定然会改的。” “你不要多想,”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不过?是?这几日?忙没时间看罢了,今日?我累了,有什么事下回再说?吧。” 傅禹生还想再说?什么,温昭明已经放下了帘子,马车徐徐地向府中行去。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傅禹生有几分惨白的脸。 他随身的小厮忍不住低声说?:“难不成是?那姓宋的在殿下面前搬弄口舌?可那天琉璃厂的事儿,属下做得很隐秘,不该有人知道。” 傅禹生的拳头捏的很紧,他眼中闪过?刻骨的不甘与恨意:“看来,我只能走?这一步棋了。” * 马车停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奴才们打着伞簇拥她离去。等到宋也川走?下马车的时候,早已连温昭明的背影都看不见了。他一言未发,淋着雨回到了自己的西?溪馆。 没有换衣服,宋也川一个人沉默地站在窗边,湿淋淋的雨水贴着他苍白的下颌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其?实宋也川还有很多话没有对温昭明说?。 他做的这一切,说?报恩是?行得通的。但除去报恩,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留在温昭明身边。 这一点,是?他一个人冒雨走?回西?溪馆时才想通的事。 数月以来,他身上背负了太多重?担,这些曾无数次几欲将他击垮。 他彻夜难眠,食不下咽,在无数个难捱的深夜中,睁着眼睛孤灯一盏等待天亮。 但不管是?在鹿州的馆驿、浔州的书院还是?此时的公主府。当他看到温昭明的那一刻,总会获得骤然的安宁。 湿淋淋的雨落在西?溪花间的水缸里,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草木的气息之中,夹杂着泥土的腥。 当宋也川意识到自己的种种,不过?是?渴望留在温昭明身边的那一刻,他喉咙里弥漫开一种涩苦的味道。 她是?温昭明。 是?天上的云,九重?帝阙之上的婵娟。 他伸出的手,只能搅碎水面之上月亮的清辉。 在和?她相处的日?子里,宋也川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年轻公主身上有与众不同?的博大胸襟与智慧。她站在一个压抑女子的时代中央,从没有过?半刻妥协。 她设学?堂、开女学?,平等的怜悯每一个人。 《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和?温昭明的初心从未改变过?。 宋也川想,或许自己可以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承受激湍逆水。 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站在这里,看温昭明走?向最?明亮的地方。 他会与天下人一起,同?沐她的光辉。 * 春雨如酥,从傍晚一直下到天明。 雨停之后,温昭明派了几个人去大理?寺打听?顾安的消息,但都无功而返。翌日?天明时,庄王来给她下了拜帖,说?府上设宴邀请她同?去。 对这种假借饮宴为名,私自结交大臣的宴会温昭明并不喜欢参与,尤其?是?这样的宴会上会有很多刻意攀附她的人前来套近乎。只是?她想知道顾安此刻是?生是?死,的的确确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 秋绥冬禧替她换了衣服,温昭明便登上马车向庄王府行去。 王府门口依旧是?如过?去那般清静太平,可越往里走?歌舞声越是?清晰,欢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庄王是?极有城府的人,不动声色的买下了这一片全?部的房屋,在不起眼的地方开了角门,供拜访的臣僚们悄悄进出。 见到温昭明,庄王笑意温和?:“平日?里知道你不喜欢饮宴,今日?肯来,果真是?给了我面子。”他和?温昭明并肩向席间走?去,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温昭明的身上。 今日?宴会上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她,一瞬间便被宜阳公主的美貌夺去了呼吸。她穿这一身鹅黄马面裙,上身着赤红比甲,项下的璎珞圈嵌红宝石,头戴白玉水仙花簪子,美目流波,身段袅娜。 大梁虽非有意压制女子,但绝大多数女人被要求三从四德,走?在街上时也会头戴幕篱。众人很少能见过?如温昭明一般,从容坦荡供人瞻看的女子。庄王将诸臣的目光尽收眼底,心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温昭明是?大梁最?美的女子,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会对她动心。 “容本王为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舍妹宜阳,平日?里不常赏光于我,今日?倒是?难得。” 众人听?闻,忙高举酒杯:“臣等敬庄王殿下,敬公主殿下。” 庄王府的小厮递上酒杯,温昭明啜饮一口,只觉花果香馥郁芬芳,入口甘洌,的确是?好酒。庄王在一旁低声说?:“知道昭昭不爱饮酒,这酒是?今年的花酿,又佐以石榴和?贡柑。清淡爽口,不易醉。特意为你备下的。” “多谢皇兄。”温昭明颔首谢过?,“确实不同?凡响。” “昭昭若是?喜欢,临走?时叫人给你送一些。” 温昭明含笑道:“那我回头让冬禧和?皇兄去取。” 等温昭明坐入席间,庄王不露痕迹地绕过?饮宴的水榭,走?到了一处假山旁边。 一个男子绕过?假山看向庄王,语气有几分殷切:“她来了吗?” 庄王看向傅禹生,淡淡地说?:“她来了,正在喝酒。” “她没怀疑什么吧?” 庄王的目光缓缓落于傅禹生身上:“半个时辰之后,我会把?她送入辰景轩。傅禹生,事成之后,我希望你对我这个妹妹好一点。” 看着庄王的面容,傅禹生在心里止不住的冷笑。说?到底,温襄对宜阳的利用之心人尽皆知,却在此刻与他惺惺作态。傅禹生脸上分毫不露:“王爷,我傅禹生对天发誓,我定会是?最?爱昭昭的人。” “罢了。”庄王摆了摆手,不愿听?他虚情假意,“本王先?回去了。” 第30章 席间, 一个?大理寺主簿终于找到了机会,坐在了温昭明旁边,他端着酒杯的手有些发抖, 目光却止不住地在温昭明脸上?流连。 “大理寺事物?冗杂,冯主簿辛苦。”温昭明盈盈一笑,端起酒杯,那冯主簿登时膝盖发软, 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殿下关?怀。大理寺虽忙碌,好在千头万绪, 并不复杂。只?是昨日有人敲登闻鼓,的确让臣等废了一番周章。” “登闻鼓?”温昭明凝眸看来。 冯主簿立刻坐直身子?:“有个?穷秀才, 非说?宫里宫外官员勾结,想要告御状。这个?案子?,陛下是不会亲审的, 大理寺卿的意思是再打三十杖,赶出去?了事。不过事无?定论, 还得交给三法司那边同审, 约么还得有个?三五日。” “主簿说?的这些, 我实在是听?不懂了。”温昭明掩唇一笑, 朱唇皓齿:“喝酒。” “是是, 都怪下官多嘴。”冯主簿忙替温昭明倒酒。 席间,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穿着旧袍,目光闪躲地坐于庄王的门客之中,当?他和?温昭明四目相对时, 显然抖了一下, 认出了她。 温昭明笑着问庄王:“皇兄,这人看着眼熟, 是皇兄的门客么?” “他啊,”庄王思索片刻,“哦我想起来,他叫江麓,之前一直在琉璃厂的书店给人帮忙,前几日拿着策论给我看过,我瞧他倒像是个?饱学之士,便许了他门客之位,怎么,有何?不妥?” 温昭明美?目流波:“旁的也就罢了,我听?宋也川说?,他有个?旧日好友也姓江,和?他一起在藏山精舍学习。如今似乎也在琉璃厂。皇兄不如替我介绍一番,若果他们二?人真有故交,也川在京中也有朋友。” 庄王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谁人不知?藏山精舍是明帝的痛处,虽然明帝对藏山精舍痛下杀手的原因,众人也并不能完全了解始末,只?是但凡和?藏山精舍有关?的人和?事,都是万万沾染不得的。 折骨 第19节 “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没有告诉我。”庄王切齿,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他对着温昭明牵强一笑:“皇兄有事,一会再来和?你说?话。”说?罢站起身,向江麓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知?庄王说?了什么,江麓跪下来止不住的磕头,却依然被侍卫拖了下去?。 温昭明不动声色地垂目饮酒。那一日,宋也川就是在见他的时候,被人撞掉了奓帽。江麓自诩是宋也川昔日好友,不仅未发一言,甚至大门紧闭,温昭明平生最厌恶这般表里不一的人。 她早已听?闻江麓毛遂自荐,拜于庄王门下,这样的人阴险自私,又生怕宋也川将他供出,只?怕日后会对教唆庄王对付宋也川。 温昭明从未听?宋也川指摘过任何?人,如他一般磊落坦荡的人到底是少数。她不想给任何?人再伤害他的机会。 丝竹绕梁,歌舞升平。 三两杯的酒入喉,温昭明只?觉得身上?有些热,鼻尖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停了杯,庄王此刻早已恢复了昔日儒雅翩翩的模样,见她面色有异,便施施然走到了她身边。 “昭昭可是觉得热,水榭里不甚通风,不如皇兄陪你走走。” 温昭明并非是酒力不好的人,虽然平日并不贪杯,可绝非三两杯便会醉。她借着庄王的搀扶起身,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我的侍女呢?” “昭昭,你忘了,本王叫她去?为你拿酒了,一会放于你车上?,留你回府小酌。我现在扶你去?休息,可好?” 温昭明心中微微一动。 她出门时只?带了秋绥冬禧和?霍逐风。霍逐风是侍卫,并不能入内,秋绥冬禧也被庄王支开。周围觥筹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温昭明笑着对庄王说?:“皇兄,我觉得好多了,今日和?各位大人十分投缘,还想再多喝几杯。” “昭昭!”庄王的眼中含笑,似乎在责备不懂事的妹妹,“往后还有机会,你瞧你这个?样子?,哪还有人敢和?你喝酒呢。” 原本举着酒杯想上?前的冯主簿,被庄王的眼风扫过,果真不敢再上?前了。 温昭明趁庄王不备,从脑后取出一柄虾须小簪藏在袖中,金簪的尖头轻轻刺破掌心,让她昏沉的头脑获得片刻的清宁。温昭明和?庄王站在一起,远看只?会让人觉得兄友弟恭,哪里会想到她此刻正受人钳制。庄王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房屋庭院众多,宛若迷宫一般,温昭明越走越觉得古怪。 她默默记住路线,却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意识。庄王的声音忽远忽近:“昭昭你先休息,一会会有人来接你。” 房间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温昭明听?到庄王的脚步声走远,再一次用金簪刺破掌心,血液缓缓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袖。 * 西溪馆内,宋也川正在临窗练字。春风拍动着他的茜纱窗,他清癯的身影立于窗前,宛若一幅平静的图卷。 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霍逐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显然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的,他猛地单膝跪地:“宋先生,殿下不见了。在庄王的府上?。” 春风猛地从门外吹进来,吹起霍世安的衣袂与鬓发。 他温和?的眉眼逐渐浮现出一丝冷意。 宋也川将手中的狼毫放于云纹笔架上?。 “备马。”他薄唇轻启,阔步向门外走去?。 霍逐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迟疑:“先生的手有旧伤,只?怕难以御马。我去?套车,不会比骑马慢几分的。” “无?妨。”宋也川已经走出了房门,面容冷肃,“另带十个?府丁,宜少不宜多,要选对殿下忠心对人。” 霍逐风看得出,宋也川曾经的马术应该很好。 他单手握住马缰,宽大的褒衣博带被掠过的风吹打得上?下翻飞,宋也川身子?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姿容如电。若非是他眼中淡漠的冷意,几乎会让人误以为他是打马游春的五陵少年。 其?实在发觉公主不见之后,霍逐风第一个?找到的人是闻笙。不成想,彼时闻笙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施施然对霍逐风说?:“庄王是殿下的亲兄,在庄王府上?不会有事的。” 跟随宜阳公主多年,霍逐风早已知?晓庄王的不臣之心,闻笙不曾明白温昭明的困局,因而?并不担心温昭明的处境。在霍逐风走投无?路时,还是平日里不修边幅的霍时行对他说?:“师傅不如去?问问宋先生。” 宋也川宛若蜉蝣般脆弱无?依的生命,微如流萤,只?掌可折。霍逐风并不曾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但这个?罪臣却成了唯一一个?,义无?反顾的人。 他瘦弱、伶仃,新旧伤痕无?数。 却是如此的坚定,如此奋不顾身。 “先生以为,会不会是我小题大作了。”马蹄声伴随着猎猎风声,霍逐风犹豫着问道。 冬禧尚且留在府中,秋绥偷偷跑出来与他报信,她只?说?不见公主身影,具体情形亦不可知?。 宋也川平静地看向前方,但握住马缰的左手紧紧握拳,指骨青白。 “殿下是冷静的人,不会自涉险境。除非身不由己。” “更何?况,”宋也川的声音平淡且坚定,“若殿下有恙,我必抱憾终生。” * 庄王府占地颇大,霍逐风将宋也川带到了一处朱门高院处,此地少有人声,唯间墙垣之内,垂柳依依,阒无?人声。 “这里的守备最少,但依然五人一组,沿院墙巡视。”霍时行从围墙上?轻盈跳落,如是说?道。 霍逐风有几分心急:“我带的这十个?府丁,皆智勇双全,待我带领他们直接打进去?!” “不可。”宋也川的眼睛望向那院中的春柳,“殿下此刻不宜与庄王交恶,如此只?会撕破脸来,若当?真是我们错冤了庄王,只?怕会给殿下引火烧身。” 他飞快的拆掉头上?的簪子?,从衣摆处撕掉一个?布条绑在发间,然后对着一个?和?他身量相仿的府丁说?:“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一会请你们找个?人少的仓库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放几把火。”宋也川穿上?最后一件侍卫的衣服,把灰色的腰带扎紧,戴上?了帽子?,“我从这里翻进去?,装作侍卫去?救火,摸一摸庄王府的底细。” 他这身衣服并不合身,袖口和?裤腿都很空旷,几乎能装下两个?宋也川。霍逐风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能让所有人内心安定下来的宋先生,竟是如此的瘦削孱弱。 “这样太危险了。”霍逐风蹙眉,“让霍时行去?,他身手好,也好脱身。” 宋也川摇头:“武功太好反而?容易生出纰漏,若到那时被察觉,只?怕更为不妙。” 他这样说?的确有道理,霍逐风一咬牙:“也罢,我去?和?时行放火,你们原地待命,注意警醒着点,保护宋先生!” “是!” 红墙有七尺高,墙体光滑并不容易攀爬,宋也川找了几块石头垫在墙根处。片刻之后,墙内有人高呼走水,一时间乱作一团。 知?道时机已到,宋也川踩在石头上?,翻过了围墙。若在以前,他的身手还可以更矫健些,只?是如今右手难以受力,翻过府墙之后,他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墙后是一片园圃,地上?铺着一层土,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土壤尚且潮湿。宋也川撑着身子?站起来,除了身上?有几处擦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 他从园圃中绕出去?,刚过一处月洞门,便有大批奴才抱着器皿跑去?救火,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眼尖发现了他,只?觉得这人脸生,好像从没见过,穿的衣物?也非府中下人常穿的款式:“喂!你干什么的?怎么没拿家伙?” 宋也川说?:“奴才听?见外头有人喊走水,忙出来看,可一时疏忽竟忘了带东西。” “罢了罢了,拿着这个?。”那侍卫扔过来一个?木盆,宋也川身量单薄,接住那个?木盆之后,踉跄着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见他如此弱不禁风,也放下心来:“快去?快去?,干好了有赏!” 宋也川说?了声是,便如鱼一般涌入了救火的人群之中。 第31章 起火的位置比较分散, 庄王冷漠的看着下人们奔走相告,泼水救火。府上的宴席早就散了,只余下几个贴身的侍卫站在他身边。 庄王的脸色很难看:“去?辰景轩告诉傅禹生, 让他手脚麻利一?点。”那小厮得令而去?。 跟在救火的奴才中间,宋也川看见了一?个灰衣小厮。有人问了他一?句什么,他说:“去?去?去?,我有事要忙。” 这?声音很耳熟, 宋也川很快便?想起,此人似乎是那一?日公主府外跟在傅禹生身边的人。他没有去?救火, 反倒向?反方向?跑去?。宋也川立刻跟在他身后?,向?王府的最南端走去?。 那个小厮钻进了一?处寂静无人的院落, 隔着墙院他听见了傅禹生的声音。 “说,什么事?” “王爷说此刻府上乱起来,傅侍读快些。” 宋也川的瞳孔微微一?缩。 “急什么, 待我将秘药给公主服下。”傅禹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隐秘的快意?,“任她贞洁烈女, 也得乖乖低头。”傅禹生挥了挥手, “下去?吧, 没事别过来。” “是。” 一?想到一?门之后?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傅禹生便?难以?遏制自己?的兴奋, 他面前摆着两个杯子,他把一?包白色的粉末加入其?中一?杯里。一?片砖瓦从墙上掉下来,傅禹生猛地站起身来:“谁!”说罢,放下自己?面前的两杯水, 向?围墙处走去?。 他探身看去?, 外面空无一?人,他有些悻悻的回到桌前。 两杯茶从颜色上看一?般无二, 傅禹生一?左一?右端起茶盏向?卧房走去?。 推开门,便?是连绵的纱帐,傅禹生走到拔步床前微微倾身:“昭昭,听说你喝醉了,我给你到了一?杯茶,醒醒酒。”他缓缓将手向?温昭明伸去?,下一?秒,一?根寒芒凛冽的金簪,向?着他的咽喉处狠狠戳去?。 傅禹生是男子,温昭明身上酒意?未退,气力?不足,傅禹生侧过身避开,金簪便?在他脸侧留下一?个伤痕。傅禹生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手握金簪的公主,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一?丝狠意?:“温昭明,你又有今日这?般任我摆布的时候!”他一?手按住温昭明的左手,另一?只手端起其?中一?杯茶水,向?她口?中灌去?。 温昭明齿关紧咬,傅禹生扬起手,一?个耳光便?落在了温昭明的脸上。 她显然是懵了一?下,傅禹生正借此机会,毫不留情地将茶水倾倒进她唇中,温昭明侧过脸想要吐出,傅禹生残忍地笑起来:“这?是我的秘药化骨散,只要沾上一?星半点,便?会即刻发作,等到那时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 “傅禹生。”温昭明的嗓音喑哑,她森冷地盯着他,“本宫一?定会杀了你。” “杀了我?”傅禹生兴致勃勃,“殿下怎么能杀了自己?的夫君?” 温昭明的脸上全是汗,乌发贴在鬓旁,双目泛红,显然怒极。她倏尔笑了,笑得百媚千娇:“你不就是想要我么,哪需要这?么麻烦。我与你认识三载有余,外人看来你我早已是佳偶天成,今日你想上我床榻,自然是情理之中。傅郎说是不是?” 她本就是极美的人,此刻明眸皓齿,妩媚娇柔。不知是不是药效的缘故,胸前上下起伏,勾勒出灵动?的身段,竟是说不出的动?人。此情此景看得傅禹生眸色幽微,他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想要去?摸温昭明的脸颊。 下一?秒,一?把寒芒凛冽的匕首从他身后?抵住了他的咽喉。 宋也川的声音冷冷地自背后?传来:“你用哪一?只手打她了?” “宋也川!”傅禹生的身体骤然一?僵,他气得切齿道:“怎么又是你来坏我好事!” “依大梁律法,□□女子,当处宫刑。”宋也川左手持刀,又更进了一?分,刀刃的寒芒刺破傅禹生的皮肤,留下一?丝血痕:“我再问你一?次,你用哪只手打她了?” “你有病吧,你知不知我是谁?” 他的声音遏制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在余光里看到了宋也川身上透骨的戾气。他手中的刀切开了他颈侧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流淌下来。 “你怎么敢杀我?宋也川,我是王峥平王大人的侄孙,公主殿下的表哥,你杀了我有什么好下场?” 宋也川低声说:“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罪囚而已,无亲无友,无父无母。拿我贱命换你的命,你说值不值啊?”他的语气平淡,甚至从容更甚以?往,却让傅禹生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傅禹生有些怕了,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是我一?时糊涂,殿下原谅我,宋……宋先生也请你原谅我。” 宋也川眼底尽是冷漠,他的右脚踩在傅禹生的腕骨上,用了十足的力?气。他手臂关节处立刻发出让人觉得牙酸的咯吱声。傅禹生痛呼一?声,忙不迭地对着温昭明的方向?哽咽说道:“殿下,殿下,我知错了,求殿下原谅我。” “宋也川。”床上的温昭明轻声说,“可以?了。” 踩在他腕骨上的皂靴松了松,但?依然将他的手臂紧紧踩在转地上。傅禹生抬起头看向?宋也川,眼中带有几分恨意?:“宋也川!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殿下的话!” “殿下说原谅你,可我没有。”宋也川冷冷一?笑,他端起桌案上的另一?杯茶,“喝下去?,我再考虑原谅你。” “喝啊!”宋也川一?声厉喝,吓得傅禹生猛地一?抖。 他连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就是一?杯普通的茶,药我都?下在她那杯里了。这?药无解,只能用……” 一?股极强的燥热感直冲天灵,傅禹生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他错愕地看向?宋也川:“你换了水……你这?个混账!” 折骨 第20节 他的身体缓缓软倒,竟连起身都?困难起来。看着他痛苦不安地扭动?身子,宋也川把手中的匕首狠狠掷在傅禹生的眼前,他在傅禹生面前缓缓蹲下,面容又重新归于平和从容:“傅禹生,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你为什么偏偏要寻死呢?” 宋也川站起身,不再看地上宛若蛆虫般的傅禹生,他走到床边低声说:“殿下,得罪了。”下一?秒,便?将温昭明横抱在了怀中。他捡起床上温昭明的斗篷,盖住了她的脸。 “殿下,也川带你回去?。” * 庄王府的前院有人在用力?砸门,管家将门打开 ,公主府的霍氏师徒便?带人冲了进来。霍时行率先道:“我见府上马车已经尽数驶离,为何迟迟不见我家殿下?” 管家作揖:“二位还不知道殿下和王爷的关系么,只怕是吃多?了几杯水酒,正在府上休息。” 霍时行森然舔牙:“老子不想和你废话,就算是殿下要留宿,也得是我们殿下亲口?告诉我们才行!要不然,我和我师傅必然要冲进去?问问王爷。” “放肆,谁许你们在本王府门前喧哗吵闹?”庄王似笑非笑地走过来,“宜阳已经走了,你们不如回府去?看看,她是不是坐的别人的马车。” “一?来一?回几乎要半个时辰,我们殿下出事了该如何?”霍时行咄咄逼人,”你让我进去?看看,若真不在,我和师傅自当离去?。” 他话音刚落,有一?侍卫匆匆跑来,对庄王耳语:“方才又下人看见,有人将公主从角门带走了。傅侍读应该是失手了。” 庄王状似沉吟:“既然如此,你们去?就是了。” 许久没有开口?霍逐风突然开口?:“既然如此,王爷不如和我们同去?,做个见证如何?” “好。”庄王不疑有他,欣然应允。 他们一?路貌似无意?,东走西逛还是来到了辰景轩之外,走进内室时,庄王脸上的得意?神色彻底凝固。 他看到拔步床上红浪翻滚,一?片狼藉。一?对男女浑身尽赤,丝被纠缠于二人之间,两个人像是缠绕的蛇。 那女子是他的贴身侍女,而男子是傅禹生。 房门大敞,里面的旖旎风光被众人一?览无余。庄王的脸上杀意?尽显,他疾步上前,狠狠地给了傅禹生一?个耳光。 傅禹生迷茫地睁开眼,下一?秒,只觉天塌地陷。他一?头从床上滚落,颤抖着跪在了庄王的面前。 * 宋也川抱着温昭明走出门时,才恍然发觉竟然下起了雨来。 面前被红色的氅衣遮挡了视线,温昭明只能听见簇簇的雨声中夹杂着宋也川的脚步声。 好安静的春日啊,好像天地都?荡然无存,只余下一?个清爽干燥的怀抱。 来到公主府之后?,宋也川的衣服再也没有熏香,他的身上只带有属于他的,清澈冷冽的味道。像是冬日里的雪后?初阳,又或是夏夜里的溶溶月色。 她有点明白为什么宋也川会喜欢雨天了,因为下雨的日子总是显得这?样?安静。能洗濯掉许多?污秽与腌臢,能够涤清人的骨头与灵魂。 温昭明的酒还没醒,并不想说话,可靠着宋也川,她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许多?年?来,温昭明从未想过要刻意?依靠某个人,可在此时此刻,这?份温暖太令人动?心。她只想再多?贪恋片刻,不忍出声破坏。 宋也川似乎走到了一?个门口?,紧接着就听到了秋绥的声音:“殿下这?是怎么了?”她显然是怕极了,带着哭腔。 “没事,殿下还好。”宋也川低声说,“殿下应该睡着了,上马车吧。” 宋也川将她放在马车的软塌上,轻轻拉开遮挡她视线的氅衣。氅衣之下,是温昭明清宁的双眼。 “殿下没睡?” 温昭明嗯了一?声,她的脸上还有汗,眼尾微微泛红。宋也川掏出帕子替她擦脸,他轻轻拨开她黏在脸上的头发,两个人的呼吸声离得很近,他甚至可以?闻到温昭明身上甜美的酒香。他的耳垂泛起一?丝淡红,一?股极淡的酥麻感流窜于他的脊骨上。 第32章 “殿下今日喝的酒其实?没有加东西。只不过是用平日里喝的果酒, 兑了烈酒。果酒浓郁,而烈酒又?并非是辣口不易喝的品种,所以兑在?一起很难发觉。”他刻意转移话题, 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皇兄是个谨慎的人,他害怕落下把柄。”温昭明的脸依然很红,她抬起手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我的私事, 让你见笑了。” 宋也川轻轻笑了笑,他说:“我是殿下的面首, 殿下的事,就是宋也川的事。” 他的坦然让温昭明感觉到有些意外, 宋也川倒了一杯茶,递到温昭明的唇边,另一只手将她扶起来一些不至于呛到。温昭明就着他的手喝完了一杯水, 宋也川才?轻声说:“庄王那边,殿下怎么看?” 温昭明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撑着软塌坐直了身子。 “他搭的戏台子, 等着我和傅禹生一起入瓮。”温昭明的语气有些无?奈, “他料定了我不会因为此事与他割袍断义, 只要没有被我拿住把柄, 他依然可以装作?若无?其事。” 雨落芭蕉,淅淅沥沥。 宋也川眼尖,看到了温昭明袖口边的斑斑血痕,他低声说了句得罪了, 然后伸出手掀开了温昭明的衣袖。她的掌心被尖锐的东西刺破, 血迹尚新,宋也川从?八宝阁上拿了一瓶伤药和纱布, 仔细地替她缠好。 他的动作?轻柔,一面低声说:“我也有个哥哥,他叫宋也山。” 山山而川,潺潺成镜。他们?兄弟俩的名字,取自?于《诗》中。 “我兄长志不在?庙堂,因而没有参加科考,而是打算日后继承藏山精舍。我们?俩年幼时?也曾经常打斗,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可在?我上京之前,他把自?己身上的银两全部都给了我。” 宋也川清淡的声音伴着马踏尘泥的声音静静传来:“其实?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以为天下兄弟,会想我和也山那样。”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那些埋骨泉下的人,他说起过去时?神情安宁,没有太过明显的痛意。伤口包扎好了,他把温昭明的手轻轻放下。 “我和温襄并不是同一个生母,他是寄养在?我母后膝下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在?人前讨好与我,人后又?抢夺我的东西。”温昭明脸上的红晕逐渐退去,她抱着自?己的膝头,黑且圆的眼瞳静静地看着燃烧的火烛,“除了这?些身外华物,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拥有过。” 雨声渐渐,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倏尔抬头:“我有你了,不是吗?” “是,殿下有我。”宋也川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 猜到他会顺着她说,温昭明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若有朝一日,我父皇能赦你罪籍,赐你自?由之身,你只怕会迫不及待地逃走。” 她以为宋也川会生气,殊不知?她轻轻一哼时?灵动的神态,正好照进他的眼底。 宋也川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温昭明的食指便摁住了他的薄唇。 “我不信承诺。”温昭明笑了笑,“所以,不必说了。” 她的手指纤细柔弱,停留在?他唇上时?,宋也川骤然有些失神。 湿淋淋的空气飘进马车内,温昭明的酒已经彻底醒了,她对着车辕上的车夫说:“不要回府,我要入宫。” * 跪在?明帝面前,温昭明哭得十分伤心。她身上的绮罗满是污渍与褶皱,显然是受了不小的委屈。温昭明眼眸含泪,叩拜说:“若非有祖宗保佑,昭昭便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冬禧站在?温昭明身后,平静地说完事件的始末,最后又?补充道:“庄王府起了火,可殿下休息的院落里连个守备都无?,若不是宋先生带人赶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明帝已经登基很多年了,昔年在?潜邸时?,他便是心思深沉的人。他想到的东西远比冬禧说得还要多。他知?道这?里面有温襄的参与,更知?道这?个儿子对宜阳的利用之心。但他并没有出手干预,因为就像物竞天择的万物之法一般,他希望选择最有手段的儿子成为自?己万年江山的继承者。 他们?可以利用一切,包括父母与兄弟姐妹。 但这?些都亏欠了宜阳。 她粉腮含泪,青丝凌乱,让明帝也觉得不忍。 “傅禹生。”明帝冷笑着念出他的名字,“朕明日便会下旨,将他发回扬州去,这?样德行有亏的人,不配再见朕的女儿。” 温昭明再次谢过,才?吸着鼻子由着冬禧扶了出去。 “传朕口谕给刘瑾,傅禹生,杀。”明帝的脸上露出森然的冷厉,“不要让他活着离开京城。” “是。”郑兼替明帝倒了一杯茶:“公主似乎很喜欢宋也川。” 明帝眼眸雾霭深深,没有说话。 郑兼低声问:“那宋也川像是个心急深沉的人,会不会是他教唆殿下?” 室内安静得只能听见灯花跳动的声音,明帝似乎笑了:“朕听说,昨夜有人敲了登闻鼓,诉的可是你们?司礼监。” 郑兼猛地跪下:“司礼监不是奴才?的司礼监,奴才?只是陛下的奴才?。” “哦?”明帝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你跪什?么,只是朕觉得这?个人有趣儿,多问几?句罢了,瞧给你吓的。朕任用你们?,自?然是信得过你们?,怎么会因为外人就怀疑你们?呢?” 明帝的声音很平静,却又?让人下意识觉得颤栗。 * 宜阳公主在?京郊的平芜山上建了一座宅院。掩于花草扶疏之处,宛若琼楼玉宇,天上宫阙,她把府上的几?个面首都一并送了过去。宅院中歌舞升平,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 庄王在?仰光门外偶遇温昭明。 她穿着茶青色的春衫,看样子是刚从?明帝的三希堂里出来。他邀请她同路出宫,温昭明欣然应允。 春风骀荡,长街两侧朱红的墙垣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二人虚伪地客套了两句,一直走到贞顺门外,公主府与庄王府的马车都停在?门口。 “听说昭昭新建了府邸,何日叫我这?个做兄长的去温居?”庄王状似无?意地问。 温昭明笑盈盈地回答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过是府上的人太多了,给他们?腾挪一个地方罢了。平日里和我饮茶弹琴,不是个能待客的地方。” “听说,你把宋也川留在?了府里。怎么,喜欢他?” “别说了,”温昭明面带愠色,“那就是块最无?趣的木头,什?么风雅情致都不懂,带他过去做什?么?坏了我的好兴致。” 温昭明脸上的笑容精致宛若面具,显然并不想和他继续聊这?个话题:“府上有事,我回去了。”说罢拎着裙边,扶着侍女的手登上了马车。 自?己这?个皇兄到底参与了多少?,温昭明就算不能尽数猜到,也能知?道七七八八。这?些年来,庄王温襄对她的算计从?来没有停止过,温昭明并不想和自?己的兄长手足相?残,可她的忍让换来的无?非是温襄的一进再进。 她甚至早已不愿意和这?个皇兄维持着表面上的太平。 温襄的算盘打得很清楚,成年皇子中无?非是他与楚王罢了,温昭明如今再受宠,也不过是明帝尚且在?世。若有朝一日,明帝传位,温昭明迟早要在?温襄与楚王之间做个抉择。庄王自?负,始终觉得哪怕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温昭明依然会选择自?己作?为依傍。 但他想错了,温昭明已经写完了书信派人送去了扬州的外祖家。 一个连自?己亲妹妹都可以百般利用的人,凭借王氏谨慎的性格,只怕也会担忧他日后斧镬相?向?,不会再一力支持他。 马车之内,宋也川正在?为温昭明点茶。他如玉如竹的手指握住茶筅调膏,再从?一旁的银壶中倒入沸水于茶盏之中,一团碧色的龙团茶便在?此刻点好了。他便将茶缓缓推至温昭明的身前。 在?马车狭小昏晦的环境里,宋也川的轮廓都显得依稀起来。 温昭明不知?他今日会来,既有些意外,又?有些心虚:“你怎么来了?” 宋也川浓睫低垂,声音平淡:“原来殿下心中,也川是不懂风情的木头。” 第33章 他语气幽幽, 温昭明有几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正色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府邸。我?府上那几个美貌郎君,我?若是?发落了他们, 只怕前脚找人牙子发卖,后脚就会有人买走探听我?府内虚实?,我?只好找个新地方把他们养起来。这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温昭明将茶盏托起,叹息着?摇头?, “保不齐中?间就有父皇和皇兄的眼线。” “殿下就这么信任我??”宋也川的目光幽微,缓缓落在温昭明柔婉的侧脸上。 温昭明对着?宋也川一笑:“信任你不好么?你自己都说自己是?木头?了。我?知道他们几人平日里对你颇为苛刻,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谢我?么?” 上回温昭明让他致谢, 随后便让他亲手剥葡萄。她眸光盈盈若水,这次又不知道会不会想些别的坏主意。 折骨 第21节 见他犹豫,温昭明嗤笑:“难不成怕我?吃了你?这一回你的确是?帮了我?, 我?也不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安心住在我?府上, 我?会按照门客的标准礼遇你。” 宋也川轻声说:“能?为殿下做事是?应该的, 也川不敢居功, 若说门客, 也川一个罪人, 如何能?做殿下的门客。” 似乎早想到他会这么说,温昭明并不生气,她倾身上前,离宋也川的距离只余三寸远。她身上的甜香幽幽飘来, 温昭明娇柔的嗓音在宋也川耳边响起:“那看起来, 宋先生更喜欢做本宫的面首。” 她的呼吸拂在他耳边,宋也川只觉得半边身子微微一僵。 他的耳尖泛起了一丝红, 他庆幸幸好是?在马车中?,不会被温昭明看出端倪。 见他又不说话,温昭明有些意兴阑珊地摸了摸鼻子:“你这人也忒无趣了些。” 宋也川又为她的茶盏之中?注入茶水:“殿下可知,顾安如何了?” “这件事已经传到了父皇的耳朵里。顾安的命应该保住了,司礼监那群人应该是?不敢动他了。只是?往后的日子,就得看我?父皇的心思了。”听温昭明说完,宋也川轻轻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 翌日清早,众人还是?早朝时才听说这样一桩事。 河道监管太监曹爽死了。 死在了幽州城外的一条小河沟里。 此人就是?先前顾安指认的那一位曹大人。 很?显然,司礼监的人希望,所有的事情都了结在曹爽的身上。 果不其然,从私吞民田再到贪污赈灾之款,林林总总的罪名都加诸在了一个小小的河道监管名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贺虞亲自上的奏表,痛陈曹爽之罪十数条,恳请明帝下旨,将其挫骨扬灰,曝尸于野。 明帝准了。 但除此之外,明帝还给顾安封了一个按察使?司佥事的小官。这个官职从七品下,不算什?么要?职,但其位于按察使?司主管刑狱,顾安又才刚弹劾过司礼监,明帝的态度让司礼监上下都惴惴不安起来。 顾安从大理?寺被放出之后,专门来到公?主府拜别温昭明。 他身上穿着?簇新的官服,身上还有未痊愈的伤痕,年轻的脸上却带着?几分欢欣。他恭恭敬敬地给温昭明磕了三个头?:“多谢殿下的提携之恩。” 温昭明亲自将他扶起:“不是?本宫帮你,是?宋也川的功劳。” 顾安的目光缓缓转向那个立在温昭明身后的青年,对着?他拱手:“多谢宋先生。” 宋也川亦回礼:“也川不过是?提出一些想法,还是?顾兄自己的兼济天下之心,让陛下为之动容。” “殿下,顾安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顾安垂下眼低声说:“舍妹阿照,还想拜托殿下关照。” “你如今受任于按察使?司,日后食君俸禄,也可以自己另外开府,顾照跟随在你身边岂不是?比待在我?这做侍女强多了。” 顾安摇头?:“经此一事,司礼监因为而?折断曹爽这一臂膀,只怕更将我?视为眼中?钉。他们对我?的底细摸得不清,阿照跟在殿下身边才是?对她好。若是?有朝一日,顾安死于匪寇之手,小妹的婚事还请殿下做主。配一个小厮侍卫亦是?无妨。” 只有十五岁的顾安,声音虽轻却语气坚定:“顾安谢过。”说罢撩起衣袍,行一叩礼。 看着?顾安的背影消失于花厅,温昭明看向宋也川:“你后悔吗?将他拉进这淌混水里。” 宋也川的目光安静的看向温昭明:“殿下,他有无数次机会拒绝,是?他自己执意走下去的。” “因为你知道,他会选择这条路。” “是?。” 温昭明摇头?,目光如水:“宋也川,你将人心看得太透彻,不是?一件好事。” 她停了停继续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将人看得太清楚太明白,就会没有朋友。” 温昭明抬起眼睫:“帝王将相尚且大智若愚,你若不懂藏拙,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年轻的公?主在帝阕之上徘徊,看到的事物比宋也川更深,宋也川轻轻摇头?:“殿下知道,皇上为何重用司礼监么?司礼监这些年来树敌颇多,树大招风。那是?因为他们无妻无子,他们只要?今生的权势富贵,不会想要?荫妻蔽子。所以皇帝给他们的权力?很?好收回,他们便会一心为皇上做事。” “而?也川,也是?如此。”他抬起眼睫,“也川只为殿下做事,不图名与利,甚至不惜名节。殿下用我?,无需后顾之忧。” 宋也川像是?在和温昭明谈生意,而?贩卖的事物本身便是?他自己。 “那你的目的呢?”温昭明目光清凉如水,“说来听听。” 宋也川垂下眼:“也川想要?殿下给寒门学子一条路。一条能?够向上的路。科举纵然是?一个机会,但考官大多被世家垄断,寒门难出贵子。也川想为他们再搏一次。” “殿下,除夕之后,小五再也没有去过学堂。陈义说,他需要?和他的父母一起,去郊外田庄上劳作。千字文还余下两阙没有教?给他,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学了。”宋也川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是?命运不由自己的罪人,凡事只能?依靠殿下成全。只有殿下能?在朝堂上博得立锥之地,也川的心愿才能?实?现。” 狭小的马车之中?,宋也川跪于温昭明的身前:“若能?做对殿下有用的人,也川纵九死而?不悔。” 如果今日温昭明第一次见宋也川,她是?不会相信他说话的。 哪里有这样执拗的人,不图名利,不惜己身。 但他是?宋也川。 他的前半生,都在奋不顾身为一句话——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路,而?是?诸多人前仆后继的路。这条路不因宋也川而?开始,也不会因他而?结束。宋也川如此,顾安也如此,在名与利的宦海之中?,有前仆后继的证道者。 那一刻,温昭明很?难说不感动。 “殿下,咱们到了。”霍逐风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温昭明扶着?侍女的手缓步下了车,她没有回头?,只是?清淡地说:“你说的话,我?不能?全信,也不会不信。如果你做得好,我?自然会赏你。但如果你骗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是?。” * 四?月初八,宋也川如往常一般出门了。自从在琉璃厂中?被认出之后,他出府的频率便更少了。今日是?为了去拿上回订的几本书。 春风拂面,空气里飘着?柳絮,京城地街巷一如既往地繁华喧闹。宋也川走到琉璃厂时,看到一个人正跪在路边行乞,他衣裳残破,满面风尘。 此人有些眼熟,等他走近时才看清是?江麓。 宋也川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时,江麓已经认出了他。他脸上带着?悲切地神色:“也川,那日是?我?对你不住,求你转告公?主,不要?再难为我?了。我?已经丢了庄王门客的差事,如今整个京城无人敢收留我?,只怕不几日,我?江麓便要?饿死于此。” 宋也川不解其意:“这和公?主有什?么关系?” 周遭无人,江麓神情似悲似恨:“难道不是?你向公?主诉苦,她才会在庄王宴上故意点破我?的身份么?你是?她心头?所爱,她自然是?为你撑腰。” 听到心头?所爱这四?个字,宋也川心中?升起一丝赧然。但江麓如此下场,只怕确有温昭明在背后推波助澜。 宋也川怀中?揣着?一吊用于买书的钱,他把铜钱取出,轻轻放在江麓面前的土地上:“庄王府上的事我?的确不知,但此事到底与我?有关,这笔钱留给你度日所用。钱不多,我?也是?仰赖公?主鼻息过活,请你不要?介意。”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理?会身后掩面低泣的江麓,回转过身时,发现孟宴礼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今日应该是?孟宴礼休沐的日子,他没有穿官服,只穿着?寻常人家的青色斓衫。须发皆白,身量清瘦,只是?目光炯炯,光看外表便知此人是?一位鸿儒之士。 宋也川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此时遇到昔年的恩师,怔忪片刻之后,他向孟宴礼的方向走去,直到无人处才拱手:“孟大人。” 上次见到宋也川,还是?建业七年的盛夏,如今一别近一年,孟宴礼也觉得有几分恍惚。 “孟大人。”宋也川又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后轻垂眼帘,“日后若孟大人再见也川,请您只作不识。想必大人早已听说,也川如今是?宜阳公?主的裙下之臣。孟大人是?纯臣,是?清流,若有人发觉您和公?主门徒再有来往,对您名声不利。” 宋也川再次拱手,长?揖及地:“您只当宋也川死在了建业七年的东厂狱里。” 他的神情淡漠平静,好像说得事情与他无关。 在无人发觉之处,在他低垂的眼睫下面,是?一双泛红含泪的清眸。 第34章 没有人知道孟宴礼对宋也?川来说意味着什么。 入朝三年, 他是和宋也?川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也?是影响宋也?川最?深的人。 若说三年前?,宋也?川空有报国之志, 那么孟宴礼便是照亮他道路的人。 孟宴礼是两朝老臣,虽没有入内阁为?辅臣,但也?确确实实受人敬仰,连明帝都?知道他的存在。他不慕虚名, 不献媚权贵,想拜于他名下的人擢发难数, 但他只?收了宋也?川一个?弟子,倾囊相助。 武帝在朝时, 若有学?子想要科考,需得朝臣推举,才能考试。是孟宴礼一力上书陈情, 废除了这一规定。自此?之后,只?要举子入京, 无需向权贵行卷, 即可参加科考。宋也?川便是这一制度下的第一批学?子。 他感念于孟宴礼的恩情, 曾发愿将恩师的心愿发扬光大?。 宋也?川没有想过?, 自己会成为?背离师门的人。 孟宴礼看着这个?学?生, 眼眸中除了痛意还闪烁着一丝欣喜,他向宋也?川的方向走了一步,嗓音有些颤抖:“你还活着。” 没有斥责他献媚公主,没有质问?他背离师门, 孟宴礼只?说了一句话?。 你还活着。 不在意他为?谁尽忠、为?谁效力, 他只?欣慰于宋也?川还活着。 宋也?川的手在袖中握拳,不敢抬头去看老师的面孔。 “不管你说什么, 做什么,你是我?建业四年,于孔夫子像前?发愿收下的徒弟,今生非死不改。”孟宴礼的目光落在他的帽上,声音似带痛意,“你不叫我?老师也?无妨。我?认你为?徒,不差这一声老师。” 孟宴礼已经走远了,背影也?终于消失不见,宋也?川在原地站了良久,终于对着孟宴礼背影,长长一揖。 他内心既感动,却又莫名的情绪低落。 就?好像是一个?人走了很远,早已捱过?最?孤单的那一段路,却突然遇到了故人。 就?当他决定斩断和过?去的一切时,有人告诉他,过?去早已是你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回不到过?去,却又无法?彻底和过?去告别。 宋也?川一个?人默默向公主府的方向走去,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黄花梨木做成的车厢上雕刻者芙蓉花的纹饰,温昭明掀起车帘,笑着对他招手:“上车啊,宋也?川。” 她的笑容和她的名字很像,总让人会联想到光明与温暖。 原本压抑的内心却松快了一些,因为?温昭明说话?时,尾音总是上扬。 “我?想去寺里上香,等了你好久了。”她不把他当作是罪臣,说话?时只?会拿他当一个?寻常的朋友,并不介怀于他的身份,“你再磨蹭天黑就?回不来了!” 其实有时,宋也?川不需要别人特殊的关照,他早已可以?用平常心对待过?去和自己的身份。 温昭明是尊贵的公主,也?是最?有资格不在意他身份的人。 “殿下,”宋也?川轻轻说,“若是陛下知道,会生气?的。” “他哪有功夫管这么多。”温昭明把马车帘子挑开,“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 见宋也?川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茫然,温昭明淡淡道:“你是我?的面首。” 折骨 第22节 宋也?川默默登车,坐在了温昭明对面。 静慈寺坐落于京城以?北的扶风山上,昔年武帝开国时曾登临此?山,命朝臣们作赋。因为?静慈寺香火很盛,许多簪缨望族都?会在此?敬香。 温昭明在静慈寺中供奉着一盏海灯,既是祈求风调雨顺,也?是祈福大?梁国运昌盛。 她笑盈盈地问?他:“你要不要随我?一起拜拜?” 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也?川不信神佛。” 一进?寺庙,便有住持亲自接待,温昭明见自己难以?抽身,便对宋也?川说:“你先自己逛逛,我?添过?灯之后来找你。” “是。” 宋也?川其实很害怕去人多的地方。这种恐惧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喜欢独处的感觉。没人会好奇他的身份,没有人会打量他脸上的刺字,更不会有人高谈阔论,一次又一次撕开他本就?不曾痊愈的伤口。 但温昭明不肯止步于此?,她将他平静的生活撕开一道裂缝,要把他从中拉扯出来。 他一路心不在焉,绕过?大?雄宝殿时看到院落中设有一处清池,池中饲养着几尾红鱼。再往山上走,清风徐徐,空气?清馥。 宋也?川对于京城的寺庙并不熟悉,入朝为?官之后便鲜少有四处游玩的机会。想起寺庙,宋也?川总会响起湿淋淋的春雨,还有报恩寺中的淡淡土腥。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读书声。 京城中的寺庙也?是有学?堂的,他缓缓向读书声走去,只?见一座草庐,庐中坐着十几个?学?生。看模样也?不过?七八岁,诵读的文章是《荀子》一书的首篇《劝学?》。 一青年正站在学?生中间教他们读书。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宋也?川站在旁边听他讲了一会,等到近午时,学?堂散课,那位书生专门向宋也?川拱手:“兄台在此?驻足良久,不知有何见教?” 宋也?川回礼:“并非在下有意冒犯,只?是昔年我?也?曾于寺院中讲学?授课,一时间触动情肠罢了。” 那个?青年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在下池濯,敢问?兄台姓名。” 春风吹动宋也?川的衣角,他平声道:“我?愿与池兄相交,本该自报家门。只?是有难言之隐,又不愿欺瞒兄台,只?好三缄其口。”宋也?川目光清澈,行为?坦荡,那池濯并非是小肚鸡肠的人,立刻拱手:“自是无妨,濯便以?公子相称。”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前?走是池濯借居寺中的住处,请公子一同饮茶如何?” 宋也?川颔首,跟随于池濯身后缓缓向山上走去。 “我?打算参加今年秋日的恩科,故而提前?入京学?习。驿站价贵,静慈寺可借我?一间草庐暂住,只?要我?每日抽出半日时间讲学?即可。”池濯笑容坦然,“不过?我?也?不算博学?多才,也?只?能讲些粗浅文章罢了。” 宋也?川温和说:“池兄授课春风化雨。琉璃厂中的杏林馆经常会售卖一些开蒙所用的书籍,都?是些旧书,价格很是便宜,池兄若感兴趣,可以?去瞧瞧。” “好。”池濯点头,“公子提到琉璃厂,可是也?有入仕的打算?” 宋也?川轻轻摇头:“云烟过?眼,在下无此?心。” “可惜了,”那青年笑说,“见兄台气?度高华,还以?为?兄台有入仕之心。” 他们二人又聊了许久,茶水添过?两回,隔着草庐的轩窗,宋也?川看见一个?女子正立于不远处。他下意识想站起身,温昭明却在此?刻侧过?脸,显然她早已发现二人在此?处闲聊。 温昭明笑着对他摆手,示意他继续。 池濯顺着宋也?川的目光看去,眼睛微微一亮:“这位是……” 宋也?川轻声说:“是我?朋友。”说罢竟觉得有些心虚。 “如此?美貌佳人,兄台可要好好把握。”池濯和宋也?川同岁,二人相谈甚欢,他也?不再拘束,“若我?日后能娶如此?美貌的娘子,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虽然温昭明示意他继续聊天,可自看到她那一刻起,宋也?川便魂不守舍起来,又过?了片刻,他便起身请辞。 池濯有几分不舍:“兄台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坐坐。” “好。”宋也?川轻轻点头。 走出这间草庐,宋也?川看向立于树下的温昭明。她正抬起头,眯着眼睛看阳光从树叶的裂隙间流淌下来。金灿灿的阳光抖落在她金线绣成的衣摆上,她像是周身都?披着阳光一般。 “殿下。”宋也?川轻声叫她。 “你的朋友?”温昭明问?。 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过?是恰好碰到,谈不上朋友。” 二人一同向山下走去,宋也?川始终落后温昭明半个?身子。温昭明的声音缓缓地飘来:“我?给你公主府的令牌,可不仅仅是让你去琉璃厂买书买纸的。你既然与他相谈甚欢,自然可以?来寺中见他,我?不会多问?。” 公主漫不经心地走在前?面,宋也?川看向她纤细窈窕的背影,片刻后轻垂眼帘。 他缓缓问?:“殿下不怕我?与旁人攀附关系么?” 温昭明停步,回眸:“你会吗?” 她风姿绰约,宛若天人。宋也?川低声说:“不会。” “我?信你,所以?不会疑你。”温昭明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但我?的信任只?会有一次。希望你好好珍惜。” 两个?人一路无话?,走到静慈寺外时,冬禧走上前?行了一礼,神色有些匆忙:“殿下,怡嫔娘娘病重,只?怕是不好了。” 怡嫔是五皇子温珩的生母,多年来辗转病榻,喝了流水一般的药却总也?不好。想到那一日文华殿偏殿中和孟宴礼讨论商君变法?的少年,温昭明只?觉得内心微微一突。 庄王与楚王都?是明帝膝下最?锋芒毕露的皇子,温珩年岁尚小,生母又不得宠,平日里在宫中没有什么关注,温昭明怜惜他,忍不住想去宫中看看。 “我?要入宫一趟。” 只?有一辆马车,温昭明还没开口,宋也?川便拱手道:“殿下乘车便是,也?川可以?骑马。” 温昭明有些犹豫:“你右手无法?借力,如何骑马呢?” 霍逐风已经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殿下小瞧宋先生了,宋先生的马术只?怕比属下还要好呢。” 玄色的骏马不安地刨动着马蹄,宋也?川指骨分明的手指摸过?它的鬃毛,竟让它逐渐安静下来。他将马缰缠绕于左手掌腕间,纵身上马,宛若行云流水。 温昭明扶着侍女的手登上了马车,宋也?川纵马走到温昭明的车前?。 阳光如金,他浓睫低垂,语气?温和:“殿下当心些。” “好。” 第35章 春和宫里缠绵着很浓烈的药味。两排侍女肃手立在滴水檐下, 虽没有高谈阔论,却也窃窃私语着小声?攀谈。 温昭明走进春和宫的时候,只觉得这?里是一个?春风都吹不进来的地方。 随着女主人生命的流逝, 院子里种的海棠花迟迟不开?,哪怕如今早已春深如海,两株海棠也不过是病怏怏地打着花苞。 宫女们看见?温昭明时,终于停了攀谈, 一同给她行礼。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屋子里那个?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除了年幼的温珩。 秋绥为?温昭明掀开?明间的帘子,一股药味直冲鼻子。温珩跪在榻前一声?不吭, 瘦弱的肩膀却止不住的颤抖。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他脸上全是泪水,他倔强地咬着嘴唇, 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 床上的怡嫔早已神志不清,她张着嘴仿佛跳上岸的鱼, 剧烈起伏的胸口带着求生的本能, 和日渐稀薄的生命作最后?的抵抗。温昭明抬起左手把温珩搂在怀里, 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珩吸了吸鼻子, 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她:“阿姊, 我?娘是不是要?死了?” 他明显是在克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关处咬出的一般。两行眼泪挂在他两腮上,模样十分可怜。 “父皇一直没有来。”温珩每说一句都伴随着啜泣,“阿姊, 我?好害怕。” 温昭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 她握着他的手说:“那阿姊和你一起,陪陪你阿娘好不好?” 温珩咬着嘴唇点头, 榻上的怡嫔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用?极低的嗓音问:“是公主么?” 她已经气若游丝,却又十分急切地问:“是宜阳公主吗?” 温昭明上前一步,坐到了她的榻边:“怡娘娘,我?是宜阳。” 怡嫔枯木般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她的手在空中试探,最终握住了温昭明的手:“殿下,没等到皇上,等到殿下也好。”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冰,“我?是早就该闭眼的人,可独独舍不下我?的儿子。” 她没有焦距的眼睛转向温珩的方向,而后?低声?说:“妾求殿下一件事,求殿下答应我?。” “您说。” “我?死后?,不要?让珩儿过继给皇后?。”她眼角滚落一滴泪,“皇后?膝下无子,可珩儿若过继之后?,皇后?诞育嫡子,我?珩儿一定会成了那嫡子的垫脚石。我?宁愿他籍籍无名,日后?成为?闲散亲王,也绝不能让人欺负他。” 她气力不足,一句话说得很慢很轻,只有坐在床边的温昭明和榻前的温珩两个?人听清了。 温珩再也遏制不住悲伤,他扑在母亲窗前哽咽:“阿娘不要?抛下珩儿,珩儿只想做阿娘的孩子,阿娘……” 怡嫔的手轻轻落在了温珩的发间,她轻声?说:“好珩儿,阿娘不能陪你了。你以后?记得孝敬父皇,认真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 “珩儿记得了。”温珩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眼含热泪,“阿娘再陪陪珩儿可好?” 怡嫔苦笑:“阿娘对不起你。”她的手无力的松开?,目光再一次飘向窗外,“皇上还没来啊。” 缓缓的,她的目光失去了焦距,胸膛也停止了起伏,枯瘦的手掌垂在了床沿处。 温珩哭得不能自已,温昭明躬身将他抱在怀里:“走,阿姊陪你出去。” 走出春和宫的殿门,秋绥为?温珩披了一件外衣,七岁的孩子抱起来已经不算轻松了,但温昭明拒绝了旁人,仍把他抱在怀里。 怀中的孩子哭得满脸通红,温昭明没有说太多话,沉默地抱着他来到了乾西四所。这?里有一排独立的院落,大部分都是留给皇子们居住的。明帝子息不丰,六皇子尚且年幼,这?里平日只住了温珩一人。 寂寞的红墙,于高大宫墙圈囿起的方寸庭院,成了这?个?孩子童年的全部。 温昭明抱着他走进卧房,帮他脱了外衣和鞋子让他平躺在床上。 温珩的眼睛通红,侍女端了一盆温水,温昭明用?帕子给他擦脸。又拿了一瓶匀面用?的香膏,为?他涂在眼下。 “不要?揉眼。”温昭明轻声?说,把被子拉上来盖在他身上,“我?听乳母说你这?几日整天待在春和宫,一直没睡?” 温珩轻轻点头。 “阿姊陪你睡一会好不好?”温昭明掀开?被子,和衣躺在他身边。 简单的一句话,却又勾出了温珩的眼泪,他低泣着说:“自我?四岁起,便再也不能和阿娘生活在一起,只能一个?人孤单的住在这?里。” 这?是天家?的凉薄之处,温昭明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我?的母亲也走得很早,那时我?年龄还太小,现在都快忘了她的样子。” 温珩蜷缩着身子,努力地向温昭明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他低声?说:“我?会一直记得阿娘。” “好,一直记得。” 温珩睡着之后?,温昭明缓缓坐直了身子。她叫了一声?冬禧,冬禧走进门轻声?说:“春和宫已经开?始准备丧仪了。寿材早就备好的,只是皇上那边没有发话给哀荣,只能按着嫔位去办。” 怡嫔临终时,目光依然看向窗外,想再见?明帝一面。可他早有新人在侧,怎么会想见?这?个?无宠的嫔妃,那个?女人卑微的心愿到底很难实现,就连身后?事,都不会有人想要?成全。 “我?这?几日陪着他。”温昭明缓缓道,“让厨房做几道落胃的饭菜,等阿珩醒了给他吃。” 折骨 第23节 “殿下您呢?” 温昭明抬起下颌:“我?要?去见?父皇。” * 明帝此时正在南书房议事,温昭明走到时,皇后?秦氏也刚刚赶到。 温昭明对着她福了福:“母后?。” 皇后?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宜阳入宫了,本宫很是想念呢。” 南书房中陆陆续续有大臣走出来,皆一一对二?人行礼,走在众人最后?的,是大伴郑兼。 他甩开?拂尘对皇后?欠身:“娘娘请,陛下正等着您呢。”他的目光幽幽,似有若无地从温昭明身上掠过。 看着皇后?的背影,温昭明心下雪亮。 在皇权的掠夺与倾轧间,皇子是最重?要?的傍身手段。秦氏无子,又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想要?把温珩夺于自己股掌之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所以她的脸上才会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后?才施施然地从南书房中走出来,不知明帝和她说了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温昭明跟在郑兼身后?走入暖阁,她站在地罩前行叩拜大礼。 明帝手上正在翻阅奏折,不抬头,他淡淡问:“宜阳怎么今日来了。” 温昭明轻声?说:“儿臣想入宫亲自教?养温珩。” 明帝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眼:“这?么说来,你和皇后?是为?的同一件事。” 朱笔在奏折上划过几笔,明帝的声?音平淡又冷漠:“怡嫔过身,皇后?是后?宫之主,抚育怡嫔之子情理之中。你是朕的女儿、温珩的皇姐,虽然比他大了十几岁,可于情于理,也不该是你。” 温昭明再次将额头贴在地上,低声?说:“皇后?娘娘尚且年轻,正当壮年,日后?定然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待到那时,又该让温珩如何自处?怡嫔过身前,儿臣恰在她身边,她的遗愿也是如此,不想让阿珩踏足于政治深渊,宁可他平安终老。” 明帝目光幽微:“温珩是皇子,许多事他无从躲避,责无旁贷。” “父皇,温珩已经七岁了。儿臣希望父皇问问他的心愿,他是愿意跟随皇后?娘娘,还是跟随儿臣,又或者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独自生活。”温昭明抬起脸看向明帝,“求父皇垂怜。” 明帝手边的奏折已经摞了两叠,他从中又抽了一本,过了不知多久,明帝说:“朕知道了,这?件事朕会考虑的,你跪安吧。” 温昭明轻轻呼出一口气,行礼跪安。 走出南书房的门,郑兼送她到门口。郑兼面白无须的脸上,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公主殿下何苦淌这?个?浑水呢?五殿下寄养于皇后?娘娘膝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不单是娘娘从此有了依傍,五皇子也能母凭子贵。皇后?娘娘的身份可比怡嫔贵重?多了。” 他的语气平平,似带讽意。温昭明淡然一笑:“本宫知道,你们内侍最喜欢认义?父干爹,但本宫想告诉你们,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胡乱认亲。”她的语气并?不客气,也不再等郑兼回话,施施然向乾西四所的方向走去。 回到温珩的住所时,他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床上拥着被子发呆,既不说话也不哭闹。唯独见?到温昭明时,嘴角才微微扬起:“阿姊。” 温昭明揉了揉他的头发:“吃点东西吗?” 温珩乖巧点头,温珩叫了一声?秋绥,秋绥便拿着食盒走了进来。 羊蹄笋、薏仁粥、吹秀鹅、雪霞羹。 为?了适应温珩的口味,厨房特?意在薏仁粥里加了砂糖。温昭明把碗递给温珩,他便拿着汤匙默默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又一颗颗掉落在碗里。 知道他此刻难过,温昭明并?不勉强,她把他的碗拿走,又重?新给他盛了一碗:“纵然难过,也得先吃饱,不然怡嫔娘娘会心疼的。” 温珩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冬禧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这?是宋先生派人送来的信,说是给五皇子殿下的。” 温昭明愣了一下:“这?信是写给阿珩的?” “是。” 温昭明接过,她看向温珩,柔声?问:“阿珩想看吗?” 第36章 温珩抿着嘴唇轻轻点头。 他额头上还有?被汗水濡湿的头发?, 温昭明轻轻替他拨开,然?后把信递到温珩手上。 信封上写了:五殿下亲启,的确是宋也川的手书。温珩拆掉火漆, 信封里是两张素白的信纸。 温珩抿平了嘴角,缓缓将信看完,良久没有?说话。 “阿姊能不能知?道?,宋先生和你说了什么?”温昭明轻声问。 温珩将信纸递给她, 温昭明展开信纸。 宋也川给温珩讲了一个故事?。 他向温珩讲起自己在学舍中的生活,除却乏味的读书写字, 他偶尔会爬山、凫水,也会偶尔上山摘果子。他讲述起自己的父母, 还有?兄弟朋友。文风流畅而平实,娓娓道?来,像是一条温暖流淌的河。 信纸的第二页, 开篇第一句是:建业七年,我失去了曾拥有?的一切。 他没有?过多的提及政治, 所有?对于温珩来说晦涩的字眼, 宋也川都一笔带过, 他更多的书写下自己不同时期的心情。他说:“建业七年的那个夏天?, 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夏天?。天?气很热, 诏狱里密不透风,当我听闻父母皆伏法时,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到底有?多痛。” “那时我想, 活着与其说是赏赉, 不如说是一种惩罚。但如今,我又庆幸自己还活着。活着可以?做这样多的事?, 可以?替我的亲人,看更多的风景,闻更多的花香。” “活着的人,注定是要背负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逝者生命的延续,还有?更多的希望。” 缓缓读完宋也川信中每一句话,温昭明竟觉得眼底有?些?发?热。 她从没有?刻意问起宋也川的过去,只知?道?他年少惊才,醉心于书海间?,文采风流。却不知?,除去纸面上的字字珠玑,宋也川也曾是一个打马游春,寄心于苍山碧海之间?的少年。 他并非是一日两日间?变成了现在这般古井无波的模样。 入朝为官,透过史书典籍的字里行间?,宋也川看到的是民生多艰。而举家获罪之后,他面对的又是人生的困厄与悲凉。 活着本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宋也川的信中却又充满了豁达。 他主动撕开淋漓的伤痛,想要告诉温珩,这个世界生与死都太过庸常,每个活着的人都要面对无尽风刀霜剑。书信的结尾,宋也川又写道?,若是温珩可以?好好吃饭,下次他会从宫外给他送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温珩默默吃完了一碗粥,每一种小?菜也夹了几箸。 温昭明突然?觉得,宋也川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的善良与真诚,可以?照亮他身?边的每个人。 哪怕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受到他的感召。 吃过饭,温珩突然?问温昭明:“阿姊,写信的这个人是谁?” “他叫宋也川。”温昭明亲自帮他擦了擦手,“他曾经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温珩仰着脸:“我想见见他。” 温昭明笑着摇头:“阿珩,他是罪臣,他不能入宫见你。” “哦。”温珩再一次抿平了嘴角,“他犯了什么罪啊。” 怀璧其罪。 “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是宋家人犯了错。” 片刻后,温珩声音虽轻却坚定,“我要替他脱罪!” 温昭明有?些?怔忪,随后才轻轻说:“我替宋也川多谢你。但是这话不要对旁人说,知?道?吗?” 温珩笑起来:“阿姊,我懂。”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彻底干涸,眼睛却又重新亮起来。温昭明陪他读了一会书,温珩却又忍不住问:“宋也川还会给我写信吗?” “也许会,”温昭明也不知?道?宋也川的想法,“你希望他写信吗?” 他点点头。 温昭明含笑:“那我觉得,他会写的。” * 四月十一这天?早上,明帝来到了乾西四所。 今日是怡嫔小?殓,温珩执意守灵,一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温昭明给他拿了一些?粥,还没吃半碗,明帝便走了进来。 一屋子人全都跪了下来,温珩仰起头看向父皇,还未开口,泪珠便夺眶而出。 “父皇。”他哽咽着行叩礼,明帝走上前?,对着他伸出手。温珩便扶着明帝的手站了起来。 “宜阳也在。” “是。”温昭明福了福,“阿珩年幼,儿臣不放心,便留在宫里陪他。” “朕也是才从春和宫来。”明帝在桌边坐下,温昭明便让人再上一副碗筷。 桌上摆的都是些?简单的菜色,温珩一夜没睡,依然?强撑着和明帝一同吃完了早饭。温昭明知?道?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说,于是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明帝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温珩的头顶:“皇后昨日和朕说,她很喜欢你,想把你收于膝下,你愿不愿意?” 温珩抬起头看着父皇,轻轻摇头:“回父皇,儿臣不愿。” “她是皇后,你的身?份也会随之提高,为何不愿?” 温珩起身?跪倒:“儿臣只有?一个母亲,不愿再认别人为母。若说照顾,儿臣今年已经七岁,平日里习惯了乾西四所的生活,衣食住行皆可亲为,不需要照顾。” 明帝目光如海,似漫不经心地又问:“宜阳同朕说,愿意住在宫里陪你,你愿不愿让她留下?” “回父皇,儿臣也不愿。” 明帝哦了声:“朕倒是觉得你很喜欢她。” “阿姊待儿臣很好,儿臣确实喜欢她。但儿臣已经长大,不想让自己成为阿姊的负担。”温珩垂下眼,低声说,“儿臣想成为可以?保护她的人,不想一直被她保护。” 这些?年来,明帝其实对这个孩子并不关?照,正?因如此,此时才会觉得有?些?震惊。记忆里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今已经早慧多思?至此。 “朕可以?答应你。”明帝起身?将他扶起,“你近日功课做得如何?说给朕听听。” “是。”温珩垂目,“儿臣学《通鉴纲目》中商君变法这一章,书中说:‘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言语之间?,斥责商鞅善用?严刑酷法,儿臣初时以?为严刑厉法可以?杜绝犯罪,可后来又觉得,严厉的刑法会另臣民战栗不安,不利于仁政。” 明帝嗯了一声,而后问:“你觉得我们《大梁律法》如何?” 温珩低声说:“儿臣不敢妄议国政。” “说就是,没有?外人。” “儿臣以?为,《大梁律法》上承《唐律》,革故鼎新,可堪称法典之范本。和《唐律》相比,量刑之上,轻者更轻,重者更重。《大梁律法》四百六十条,斩刑、绞刑乃至极刑数量更甚以?往,还有?连坐之罚,一人犯错,株连全族。因此受无妄之灾的人不胜枚举。” 明帝笑了,缓缓地他说:“你有?仁心是好事?。朕也允许你提出质疑。等怡嫔大殓后,朕许你每月初一和十五去南书房听政,和你的皇兄们一起。” 温珩再次跪下:“谢父皇解惑。” 走出乾西四所,温昭明正?在指挥奴才们修理院子中的杂草与花枝,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的长裙,日光照射下隐带一层瓦蓝的微光。见明帝走了出来,温昭明蹲身?行礼。 “最?近读了什么书么?”明帝缓缓开口问。 折骨 第24节 温昭明愣了一下,垂眸道?:“儿臣前?几日去静慈寺添灯,这几日没有?读书。” 明帝缓缓颔首,似不经意问:“宜阳以?为《大梁律法》如何?” 阳光如金,落在温昭明明丽的脸上,她迟疑道?:“儿臣未曾读过,不敢置喙。” “罢了。”明帝摆手,“你进去陪他吧,朕走了。” 温昭明再行一礼,站起身?时,明帝的天?子仪仗声已经渐行渐远。 她把手擦干净,踅身?向暖阁中走去。 明帝在怀疑她,怀疑她想借温珩的嘴说些?什么,怀疑她此刻的陪伴别有?居心。 天?家之间?的亲缘本就淡薄如纸,就算温昭明早已洞若观火,不再以?此悲伤,但此刻依然?有?一丝酸涩溢出于唇齿间?。 新刷的宫墙亮堂堂的,依依垂柳自墙垣外飘来,明帝走在长街正?中,郑兼在一旁低声道?:“公主殿下也是好意。怡嫔过身?后,五殿下便孤身?一人了,若是如今和公主日渐亲厚,公主也可以?对他多多照拂。” 大梁朝对于公主摄政,本就忌讳颇深,明帝眼底有?机锋掠过,他淡淡说:“朕的儿子,何尝需要朕女儿的庇佑。” “可公主殿下日日陪在五殿下身?边,长此以?往,只怕是姐弟之情要越过父子之情了。” 说完此话,郑兼忙不迭给了一自己一个耳光:“陛下恕罪,奴才失言了。” “既是失言,去领十杖再来伺候。”明帝神色之中看不出分毫喜怒。郑兼忙跪下谢恩。 * 乾西四所中种了两棵梨树,朱红的宫墙映着满树摇曳的梨花,欺霜赛雪般分外好看。 宋也川又陆陆续续送了两封信来,他也的确信守承诺,为温珩拿了九连环与鲁班木来。温珩摆弄着玩了好几天?,直到温昭明板着脸赶他去睡,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些?小?玩意儿。 怡嫔的大殓已过,温珩也重新回到了无逸殿中读书,他下学之后,恰好看见温昭明立在文华殿外等他。 温珩的脸上漾起一个笑意,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皇姊!” 温昭明牵着他的手向乾西四所地方向走,温珩眼睛亮亮地问:“宋也川写信来了吗?” “写了,你想看吗?” 温珩立刻点头。 天?光正?盛,温昭明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温珩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拆开信纸,里面依旧是两页纸。温珩读完了第一页,第二页首行写的却是公主殿下。温珩眨巴着眼睛将信递给温昭明,温昭明垂目看去,宋也川的字迹清瘦如竹。 “公主殿下惠鉴,也川特向殿下请罪。” 第37章 宋也川在信中说, 他是罪人,当日写信给五殿下本是临时起意?,后来?写信为的是信守当日承诺, 如今五殿下不再沉湎于悲伤,他的初衷便已达到,实在不宜再送信来?,还请公主宽恕他自作主张之?罪。 温珩的眼中难掩失落, 他丧气着低声说:“宋也川说,他不能再给我写信了。” 温昭明摸了摸他的头发, 再一次牵起他的手,一起沿着长街缓缓向北行去。 “他这么做是对的。”温昭明柔声说, “你是皇子他是罪臣,若被?有心人知晓,只怕会怪你怜悯罪臣。而?对他来?说, 私自结交皇子,也是重罪。唯有如此, 才是对你们俩都好的事情。” 一路走到乾西四所, 温昭明才对他说:“阿姊也不能继续陪你了。” “父皇说, 不会让你寄养于皇后膝下, 也不会让我进宫陪伴你。”温昭明含笑说, “所以阿珩,往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但是我有空的时候会来?看你。” 她以为温珩会哭, 但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红了眼圈, 抿平了唇角。 “我知道了阿姊。” 温珩恭恭敬敬地对着温昭明拱手行礼:“阿姊说的话?,我都会记得的。” 扶着冬禧的手, 温昭明狠下心没有回头看,一直走到长街尽头,她微微侧身,余光里依然?能看见?那个小小的人儿垂着头站在那,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她纵然?不舍又如何,除了些许的怜惜之?外,她不能对任何一个兄弟又太明显的不同。父皇不会允许,朝臣们同样会紧紧盯着她的每一分?举动?。在这充满束缚与教条的宫掖里,半分?出离于理法之?外的行为,都会让某些人警惕。 坐在马车上,温昭明漫不经心地问:“宋也川这几日在做什么?” 秋绥道:“宋先生除了去了一次琉璃厂为五殿下买九连环之?外,一直待在府中。” 宋也川写的信,温昭明大都提前读过才会再转交给温珩。透过他寥寥数语的信笺,温昭明意?识到,过去的宋也川不是如现在一般古井无波。他写过激扬的文字,书?过瑰丽的骈文,登临三山五岳,渴望结交天下豪贤。 她不希望他一直消沉下去。 走到西溪馆时,宋也川正?在写字,听到脚步声时,他从?半人高的书?卷之?间抬起头来?。清隽的眉眼宛若一幅山明水秀的水墨丹青。他浅浅一笑,那双浩渺的眸藏着千里烟波,他撂下笔对着温昭明一揖:“殿下,你回来?了。” 仿若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此时才回来?。 而?他留在原地,等了她很久。 这句简单的话?,却触动?到了温昭明的心。 “嗯。”温昭明的脸上依然?很平静,她缓步走到宋也川身边,“你写的信阿珩都看过了,你送的鲁班木和九连环他很喜欢,他让我替他谢谢你。”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宋也川安静回答,“贵重的太点眼,容易给殿下招惹事端,所以我只能选这些玩意?儿逗他开心。” 他素白的衣袖藏住了手腕处的伤,额上那枚字迹尚清的黥痕便分?外惹眼。像是白璧微瑕,又像是一滴墨色的眼泪,着在他清朗的脸上。 他起身让座,温昭明便坐在了他的椅子上。 “今日,我想送你一份礼物。”温昭明对冬禧招了招手,冬禧便递过手中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螭蟠纹铜镜,她将镜子拿在手中,缓缓抬起,直到宋也川能够看清自己?的脸。 “宋也川,你看到了什么?” 西溪馆中没有镜子,自受黥刑之?后,宋也川第一次以如此方式看清自己?的脸。和记忆中的自己?,已经有了些偏颇,让他感觉到一丝陌生。 镜中的那个青年,清癯、黯淡,好似一支摇曳在风中的火烛。 “殿下,我看到了自己?。” 显然?温昭明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满意?,她将镜子又举起几分?:“再看。” 宋也川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眼眸深处的疲惫。 他的目光越过铜镜看向温昭明:“殿下想让我看什么?” “我想让你看,你脸上的那个字,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把铜镜放在桌子上,“就像我日夜见?你,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是我忽视了你脸上的刺字,而?是这个刺字的存在,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认知,它已经是你本来?的一部分?。你若走出门去,让所有天下人都司空见?惯,那么这枚刺字,便不再是你的罪证,它会像眉毛、眼睛一样,是你的一部分?。” “我读过你写给温珩的信。”温昭明理直气壮,“宋也川,你该勇敢点,像你过去那样。” 宋也川的眼睫总是低垂着,藏住他的心事与全?部情绪。 他的喉结上下滚过,过了很久才说:“殿下,我其实已经很勇敢了。” “那些对每个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分?外艰难。”宋也川缓慢又艰涩地说,“我若不戴奓帽,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可若继续戴奓帽,如今已是暮春……” 宋也川没有回避自己?的脆弱,他看向温昭明的眼睛:“我感念殿下予我的片瓦遮身,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殿下,我回不到从?前了。” 在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没有死在诏狱中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时,他可以带着自己?的清白与傲骨,从?容赴死。 而?如今,他却开始惶恐于认识每一个陌生人。 他曾承诺自己?不怯懦,却又发现这件事谈何容易。 “你只需要变强。”温昭明将铜镜倒扣在桌上,“只要你足够强,你脸上的字便会成为你的标志,没有人敢肆意?评价你。”她有些傲慢地一笑,“换作是我,敢肆意?盯着我看的人,我会通通杀掉。” 但她知道,宋也川并不是她这样的人。他在意?的事情太多,而?他又太过善良,不愿意?伤害每一个人。 宋也川没说话?,他却笑了,他说:“我羡慕殿下,能成为这样勇敢的人。” 温昭明很少见?宋也川笑,他笑起来?时脸颊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窝,很天真不设防的样子。虽一晃而?过,却足以被?温昭明记住。 “你好生想想。”温昭明从?容起身,“我并不想逼你,但若真有那一天,我定然?会为你高兴。” 温昭明走后,宋也川缓缓走到桌前,他把镜子翻转过来?,再一次看向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抬起手,摸向额头上的刺字。 伤口早已痊愈,只有用指腹触碰时才会感受到粗糙的触感。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渗透进皮肤的纹理,这个昔年狰狞的忤字,此刻边缘处开始泛出一丝青色的痕迹。 翌日午后,宋也川独自出门了。他骑马来?到了和温昭明一同去过的静慈寺。 山风中带着香火的喧闹与浓烈的气味,宋也川凭借记忆,找到了池濯暂住的草庐。 池濯正?坐在草庐门口的青石上看书?,见?到宋也川走来?,眼中既意?外又欣喜:“兄台怎么此刻前来?,快请进。” 他推开门:“我这几日没有收拾东西,屋子里有些乱,兄台勿怪。” 池濯的卧房中光线不算好,灯烛又价贵,想来?正?是如此,他才会坐在窗外读书?。草庐中堆了很多书?,还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些纸张,池濯腾出一把椅子:“兄台坐,我去给你倒茶。” 宋也川抬起眼睫:“先不必麻烦了,我有一桩事,想说与池兄听。” “哦?”池濯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兄台请说。” 宋也川缓缓抬手,将奓帽从?头上取下,露出他的额头。 “幼时父母曾教导也川,与人相交,需坦诚以待。也川昔日羞于启齿,今日决定向池兄坦白。”他目光清澈平实,“若池兄不愿与我这等罪臣相交,今日也川只当未曾来?过。” 池濯将他打量了一番,挠了挠头:“摘帽子就叫坦诚了?” 他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这是鼓起勇气才袒露心扉的宋也川始料未及的。 “宋兄不知道吧,我是涿州人。”池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宋也川对面,“涿州昔年是流放之?地,像你这样脸上刺字的人,我每年都见?过成百上千,早就司空见?惯。先前宜阳公主没有开设州府的时候,涿州年年都有人口贩卖之?事屡禁不止,很多居民?自发从?黥面,以免被?贩卖到中原去。后来?公主将府邸建于涿州,才改变这一乱象。”池濯给宋也川到了一杯茶,“你若是在涿州,只怕街上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池濯说话?莽直,是个直性?子,并不擅长拐弯抹角:“再说其实当日我便猜到了你身份,因为我曾在涿州见?过宜阳公主。虽说是几年前的事了,可公主这么美?的人,只要见?过就忘不掉。我不点破,是怕你觉得我故意?攀附你,并不是介怀你的身份。” 山风透过槛窗吹入,宋也川苦涩一笑,起身拱手:“是也川小人之?心了。” 池濯按着他的胳膊:“宋兄快坐,我本就不是个爱和人客气的,你这样搞得我不自在。” 抛开身份的芥蒂,两个人的攀谈比之?前更?为酣畅。 几个时辰转瞬而?过。 池濯起身再次为宋也川的茶盏之?中添水说:“我入京本就是为了科考,今年是我考学的第三年,若是今年再不中,我就回老家种地。”他五官虽不如宋也川精致,却也是个端正?气派的长相,“只盼着春闱时,阅卷的翰林能高抬贵手。” 春闱。 宋也川恍惚着想起,自己?春闱那一年,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残阳只余下余晖一抹。二人又聊了许久,直到天□□雨,宋也川才起身告辞。这一次,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牵着马走到寺院之?外时,噼里啪啦的雨点兜头淋下,宋也川找了个能够挡雨的牌坊,打算等雨势小些再回去。 有马蹄声响起,霍逐风穿着蓑衣,驾着一辆马车向他行来?。 折骨 第25节 “宋先生速速上车。”霍逐风挽住马缰。 他的声音虽低却又暗带急迫,与他平日的成熟稳重并不相符,宋也川登上马车之?后问:“霍侍卫为何不跟在殿下身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逐风惊讶于宋也川的敏锐,只好低声如实说:“殿下被?急召入宫了。她入宫前叮嘱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把先生接回来?。” 急召入宫。 宋也川在心中缓缓念过这四个字。 一丝复杂奇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宋也川骤然?觉得有些不安。 温昭明是冷静的人,她只怕也曾觉得事出突然?。一条又一条的逻辑线浮现在宋也川的眼前,马车上没有纸笔,他便开始用脑海冥想。等马车停下,他撑着雨伞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宋也川猛地顿住脚步,回头说道:“公主府上有多少守备?” 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府丁三百人。” “全?部集结起来?,守住府门。”宋也川单手撑伞,另外一只手在袖中勾画以理顺自己?的思路,“除了叫公主入宫之?外,可还叫了旁人?庄王与楚王如今是什么动?向?” 霍逐风思考说:“庄王昨夜入宫与陛下饮酒尚且未归,楚王府没有动?静。” “皇宫可曾加强守备?” “我同师父一起送公主入宫,虽然?阖宫各处看似一切如常,但暗地里的守备却足足多了两倍。且有锦衣卫的人四处巡视。” 一道春雷自头顶的夜空闪过,宋也川的目光冷静且清晰,“派人盯紧两座王府。” 宋也川踅身便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追上前问:“先生可是猜到了什么,可否告知于我?我也好早做准备。” 隔着潮湿的雨幕,宋也川的目光飘向皇城的方向,他轻声问:“事出突然?,我判断不出。” * “阿姊,我怕。” 温珩紧紧抱住了温昭明的手臂,而?温昭明在此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庄王。 “皇兄深夜将我等聚集于此,究竟何意??”温昭明将温珩挡在自己?身后,“你用父皇的口谕召我入宫,却不让我面见?父皇,将我和温珩关在德勤殿中,到底要做什么?” 庄王的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从?袖中拿出一张黄卷:“只要宜阳在此奏表之?上属名,我即刻便会送你回府。” 温昭明接过这张纸,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一封以宜阳公主与六部阁臣的口吻,奏请庄王摄政监国的诏书?。 “父皇怎么了?”温昭明认真道,“我要见?父皇。” 明帝并不算一位勤政的皇帝,恰恰相反,他对于长生的渴望超乎一切。 近些年见?寻医访药,只为能求得长生之?术。 有胡人进献一种五石散,服用之?后身体强健耳聪目明。明帝尝试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昨夜与庄王饮酒之?后,明帝又服用了一次五石散。夜间发作起来?,到此刻都昏睡不醒。 “昨日夜间,父皇骤然?病重,此刻正?在昏睡。”庄王看着温昭明,面容平静,“你知道的,父皇一直想把你嫁给戎狄。若本王有朝一日登基,凭借你我的关系,我自然?封你为大长公主,享一生荣华。我和楚王二人之?间,自然?是我为太子,对你最有利。” 他的目光转向温珩:“你不是一直喜欢老五么,我日后也会给他富饶的封地,你何苦让他在这陪你挨饿呢?” 明帝骤病,按照内阁的逻辑,推举一位皇子监国本是情理之?中。只是如今的阁臣并不全?是庄王的人,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击即中,却又不甘心错失良机。所以他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温昭明的身上,她是明帝最心爱的嫡公主,也是为了让大臣们以为她的话?便是明帝的意?思。 温昭明缓缓抬起头:“你要做什么本就与我和阿珩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再与你沾染毫分?。我要见?父皇。”她眼眸冷冽,眼中藏着冷淡的蔑视。 庄王被?她的目光激怒,眼中寒芒闪现:“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错失良机。” 温昭明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二人僵持片刻,庄王最终拂袖而?去。 德勤殿是昔年明帝召幸后宫的围房,这里是宫闱禁地,平日里本就少有人来?,此刻便是连下人们的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温昭明蹲下来?,双手摁住温珩的肩膀:“你怕不怕?” 温珩抿平了嘴唇轻轻摇头,而?后低声问:“父皇出事了吗?” “我不知道。”她拉着温珩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但温襄他太心急了。” 温昭明在朝堂之?上太过弱小,她也没有足够证据向天下人告发,庄王才敢如此有恃无恐。甚至把温珩一同带于她面前,以此为要挟。 * 西溪馆内,宋也川已经列出了几十种可能。从?动?机再到计策的可执行性?上,他都做出了大大小小的批注。他的左手很稳,蝇头小楷铺陈满纸,字字详实,宛若一幅细密的画卷。 霍时行在门外低声说:“宋先生,楚王率百名武士从?王府中出发,向公主府而?来?。看样子不光有楚王府自己?的府丁,还有朝中几位将军和言官。” 而?此时此刻,宋也川的墨笔正?好圈在「庄王」二字上。 他眸光仍旧太平清宁,只是眼底掠过凛冽的机锋,宋也川走到门前,撑起黑色的油纸伞:“我亲自去见?。” 楚王温兖骑马来?到宜阳公主府外时,不见?公主府的家奴,只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利于门下。他用左手撑着雨伞,俨然?已经恭候多时。 细密的雨雾打湿他的鬓发,宋也川眸若点漆深不见?底,他对着楚王缓缓行礼:“草民?见?过楚王殿下。” 昔日宴会之?上,温兖曾见?过宋也川一面,他好整以暇:“你知道本王要来??” “是。”宋也川徐徐抬起眼睫,立于温兖身边的大多是宋也川不认识的武将,只有一位姓阎的文臣,宋也川记得是翰林院的人。 温兖身边的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目光,空气中的寒意?越发凛冽。温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叫宋也川是吧,本王记得你,你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是。” “早听说昔年翰林院中,有一位宋编修文字功夫了得,想不到还能为人谋士。”他挽着马缰,冷笑说,“本王的眼线密报,父皇此刻病重昏睡,而?温襄却在此刻将宜阳召入宫中,此刻只怕二人已经合谋假诏,意?图谋反。今日本王带朝中诸位大人一起,搜查公主府。” 宋也川眸光如电,徐徐看向温兖。 庄王与楚王之?间早已谈不上表面太平,从?此便是你死我活。若是楚王有治庄王于死地的证据,绝对会斩草除根。庄王府密封宛如铁板一块,温兖才会把目光转向于公主府,就算温昭明没有与庄王同流合污,楚王只怕也会找机会嫁祸诬陷。 庄王善谋而?楚王善武,京畿之?内的大半兵权都在楚王手上。若楚王成功嫁祸,他便会指使禁军诛杀逆贼。到那时,就算是误杀了庄王和温昭明,也会无处伸冤、无处辩驳。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成拳。 众目睽睽之?下,宋也川缓缓上前:“王爷请恕也川死罪,也川不能让王爷入府。” “哦?”温兖玩味地拨弄着自己?的鞭子,“本王有不得不搜查的道理,也请了多位大人作为见?证,你宋也川区区罪臣,竟敢敢螳臂当车?” 已经有武将叫嚣:“王爷何必和这个献媚邀宠的罪人多费口舌,我们理应尽快搜集罪证,早日入宫,保护圣驾!” 温兖抬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冷冷道:“宋也川,本王再说最后一次。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你若是再敢阻拦,便是陷本王于不忠不义。本王看在宜阳的面子上与你好言相劝,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爷,”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王爷可想过若是公主殿下不曾和庄王勾结,又该如何?” “本王自会亲自向她赔罪。” “王爷便漏夜前来?,趁公主不在府上时大肆搜查。既有违《大梁律法》,也违背兄妹情谊,此名不正?言不顺,殿下不怕言官弹劾,也要考量陛下的意?思。” “诡辩!”温兖似笑非笑,“但有人密报本王,宜阳公主将亲笔手书?,恳请温襄监国。” 雨势越发的大了,宛若银河乍泻从?九天滚落。 风急雨骤之?间,竹骨伞左摇右晃难以抓握,宋也川松开了手中的纸伞,暴雨将他的头发衣服即刻便被?淋湿,唯有那双明亮的星眸,在深夜之?中闪着微光。 “若王爷真有实据便不会夤夜前来?搜查,而?是会直接交由内宫查办,”宋也川突然?笑了,他缓缓道,“还是说在王爷心中,不管公主殿下到底有没有和庄王勾结,都会被?王爷打为同党?” 他再向前一步:“草民?可否于王爷赌一赌。” 宋也川素来?温润,哪怕到了此刻,语气平平波澜不惊,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温兖的身上。 “你有什么资格和本王说这些,父皇身处危宫,正?待本王相救。”温兖眼眸深沉,随即道,“来?人,把宋也川押下去,撞开公主府的门,本王要亲自去搜!” “王爷。”众人之?中,那位唯一的文臣突然?开口,“老臣觉得此人言之?有理。” 这个文臣名叫阎凭,鬓发已斑,身姿老迈,声音却依然?沉稳:“便以寅时为期,若真有此奏表呈送于司礼监,我们再搜公主府如何?” 温兖没有温襄的罪证,正?因如此,他暗中做了一封假诏书?,打算稍后趁乱藏入公主府中,诬告温昭明与庄王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为了名正?言顺,他才会刻意?请了阎凭为证人。 没料到宋也川三言两语之?间竟然?说服了阎凭。 不管是六部大臣,还是内阁辅臣,阎凭在朝中颇有几分?威势,他说出口的话?,一时间无人敢驳。 见?身后诸人有偃旗息鼓的态势,温兖只好说:“本王自然?敢和你赌。不过你这罪人,哪里有和本王做赌的资本?” “自然?是没有。”宋也川镇定道,“也川有的,不过是贱命一条。所以,若王爷赢了,也川以命相抵。若也川赢了,请王爷割汝州、并州两处,为宜阳公主封邑,如何?” 这并非是一桩公平的交易,但温兖显然?对自己?的胜算极其自信:“那便依你。若你输了,本王会将你首级悬于城下,供万人瞻仰。” “好。” * 更?漏将阑,一声又一声,砸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宋也川身着湿衣,双眸蔚然?如海。 公主府门之?外,唯有战马偶尔的轻声嘶鸣。 天边露出一抹稀薄的蟹壳青,雨势也在此刻渐渐衰减。 温兖唇角冷漠的弧度尚未收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爷,皇宫的方向好像起火了!” 众人霍然?变色,一齐向北面看去。 看不清起火的方位,只能看到浓烟滚滚,直冲霄汉。 “派人去查!”温兖怒喝,“快去!另调禁军,围住禁庭,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炷香后,有侍卫骑快马而?来?:“王爷!起火的并非是陛下居住的三希堂,而?是德勤殿!” “昨夜下雨,为何德勤殿好端端的会起火?”温兖斥道,“必然?是有贼子意?图谋害父皇!” “不是的,”那侍卫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神色,“放火的人是……” “磨蹭什么,说啊!” “回王爷,纵火之?人是宜阳公主!” 四下皆惊,宋也川望向那烧红了的天空,目光微沉,似有忧色。 * 三更?之?后,雨势逐渐变小。德勤殿是一座面阔三的殿宇,殿前有一处庭院。内殿的门并没有上锁,温襄只派人把守住庭院外的宫门,不让人靠近。 德勤殿中的温昭明,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走到窗边唯一亮着的蜡烛旁,静静地看着烛泪一滴滴滚落,凝结在灯烛的底座上。 她扯下床幔,将窗户从?里面遮住,此刻幽幽的宫殿之?中,只剩下蜡烛宛若萤火一般的光。 “阿姊,你在做什么?” 温昭明走到温珩面前,目光如炬:“阿珩,阿姊要托付你一件事。” 折骨 第26节 她附在温珩耳边低语几句,温珩立刻摇头:“阿姊,这件事实在是太冒险了。” “阿珩,只有如此禁军才能入京。”温昭明眼眸沉静地说道。 温珩抿着嘴唇,久久无言。 火烛的光跳动?在温昭明的眼眸深处,德勤殿是昔日召幸妃嫔的地方,桌上有各种脂粉与头油。拔步床上的纱幔本就极其易燃,温昭明将窗户遮住,除非是火势蔓延到不可收拾,都不会被?轻易发觉。 她举起那根即将熄灭的火烛,引燃了床幔。 火舌舔舐着轻纱床幔,殿内逐渐滚起浓烟,温昭明和温珩走到门口:“阿珩,不要害怕,我不会有事的。” 她轻手推开殿门,将温珩推到了庭院中:“记住,等到内殿的火势变大,你再出去。” “阿姊。”温珩的眼圈微红,“你一定要小心。” 温昭明弯唇一笑:“好。” 说罢她将殿门重新合上,并拴上了门闩。 温珩在庭院中站立良久,直到遮挡窗纸的床幔被?点燃,偌大的德勤殿中早已一片火海。 守备终于在此刻发现不对,立刻打开宫门:“不好!德勤殿走水了!快叫人救火!” “走水了!” 四下乱作一团,无人发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众人腿间跑了出去,温珩沿着长街向太和殿的方向用尽全?力跑去。 禁庭之?内,火光冲天,德勤殿中的熊熊烈火将内宫的半边天空都染成红色。 此刻晨昏交替,已经有大臣站在奉天门外候朝。孟宴礼上前拦住温珩:“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温珩脸上带着炭黑的污渍,泪眼婆娑:“孟大人,宜阳公主听闻父皇圣躬违和昏睡不醒,希望能够感召上苍,以她的性?命换得父皇的性?命。” 他的锦袍上遍布着灼烧的痕迹,鞋子也跑丢了一只,满面泪痕。俨然?一副从?火海中跑出来?的样子。 朝臣们面面厮觑,每个人脸上都异彩纷呈。 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站在众臣之?首的庄王温襄脸色铁青。 从?德勤殿离开后,温襄与户部尚书?商议决定,由户部礼部尚书?共同撰写奏表,并暗自封锁宫门。他想趁楚王尚未觉察之?际,将内宫大权握于手中。 只是如今,内宫起火,温兖却有了名正?言顺入宫的权力。 温襄看着尚且啜泣的温珩,只觉得怒火中烧,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的双手狠狠握成拳:“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火啊!” * 宜阳公主府外,有兵甬纵马疾驰而?来?。 “王爷!属下已经探听清楚了,陛下圣躬违和,宜阳公主于祈求上苍能够以她的性?命换得陛下的性?命,这把火便是公主自己?燃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兖愣愣地问:“当真?” “是五殿下亲口说的,奉天门外的大臣们全?都听见?了,此刻只怕已经传开了。” 正?在众人面面厮觑之?际,宋也川缓缓走上前,他的乌发贴于脸侧,眼眸之?中一片漆黑,嗓音也有些喑哑,甚至有几分?发颤:“宜阳公主现下如何,可有性?命之?虞?” 那兵甬缓缓摇头:“属下是外侍卫,不得入内宫。只知道德勤殿的火势极大,殿宇的房梁都烧断了三根。” 这是温昭明的决心,宋也川知道,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人将她视为任何皇子的党同。 府外众人立刻拨转马头想要回到各自的府邸,温兖拉起马缰想要向内宫的方向奔去。 宋也川上前拦住了温兖的马。 “公主不曾谋逆,还请王爷恪守今日之?诺,将汝州和并州交由公主殿下。” 宋也川身上的衣物还在滴水,明明是潦倒残破的模样,双眸却极为坚定清澈。 温兖突然?玩味一笑:“宋也川,给我那妹妹做面首有什么意?思,不如来?做我的家臣。我温兖一向礼贤下士,对于麾下门客幕僚委以重金,若你肯助我,我不光给你百金,还能为你洗脱罪籍,并且让你重入翰林院,你意?下如何?” 宋也川仰着头看向高坐马背上的温兖,缓缓再次一揖:“请王爷信守承诺。” 温兖名下共有府州二十座,但汝州和并州是最为富庶的两州,他心中极为不舍。可四周全?是大臣和武将,武人最讲信用,他若是今日背信弃义,只怕日后会被?自己?的部下耻笑。思及至此,他只得恨恨道:“两州印玺,稍后会送到公主府上。”说罢拨转马头,打马而?去。 宋也川的脸上依然?没有露出笑容,他的目光越过房屋与瓦舍,依然?看向那座辉煌煊赫的宫掖。霍时行拿了一件氅衣来?,想要披在他肩上。 鸟兽俱散,宋也川绷着的弦骤然?一松,他轻轻晃了晃,霍时行立刻上前欲扶。 宋也川摆手,低声颤抖着说:“你们快去宫门口候命。” “是!” * 天明时分?,大火终于熄灭。 孟宴礼从?奉天门出来?后,又从?午门出了皇城。他坐着轿子途径西长安街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轿外道:“宴礼。” 他掀开轿帘,阎凭正?站在轿子外。 见?他有话?要说,孟宴礼便从?轿子中起身走了出来?:“不如去四时堂喝杯茶。” “正?有此意?。” 四时堂是开在西长安街上的一家茶楼,二人在二层雅间落座,孟宴礼给阎凭倒了一杯茶:“你阎大人自从?入了内阁之?后,便成了大忙人,我几次约你你都忙得很,怎么今日有空约我喝茶?” 阎凭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盏上,缓缓说:“我今日,见?到了你那小徒弟。” 孟宴礼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如何?”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有宰相辅之?才。”阎凭苦涩一笑,“今日楚王欲搜宜阳公主府,借机诬告庄王谋逆,并请我作证。楚王言之?凿凿煞有其事,将我都蒙蔽了过去。还是你那小徒弟点醒了我。” “两虎相争本就势同水火。庄王也未必清白。”孟宴礼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而?后老神在在说:“你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里比得了我那徒弟。” 阎凭叹了口气:“今日公主府外,宋也川出尽了风头,就连眼高于顶的楚王,都有招揽之?心。可他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你说他到底想烧哪一灶?庄王和楚王他总得选一个吧。” “依我看,他哪一灶都不想烧。” “难不成,你那小徒弟只想跟着宜阳公主?”阎凭皱眉,“凭他的身份,只怕是要给公主做一辈子面首,还能做驸马爷不成?” “我说阎老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孟宴礼给他倒茶,“你以为宜阳公主是好相与的?”说罢,他将今日德勤殿中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阎凭。 听闻此言,阎凭长叹一声:“过去只知宜阳公主美?貌倾国,想不到竟如此机敏睿智。方才你说她于德勤殿中焚火,可有性?命之?忧?” “受了点皮外伤,性?命无虞。”孟宴礼蹙眉,“只是陛下那边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阎凭眸光幽晦:“连日来?的几件事都太过蹊跷,实在不好揣测。六宫的娘娘们已经都过去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守在陛下身边,依我看,此事还是得等等消息。” 二人又各饮三杯,为避人耳目,先后各自从?茶楼离去。 * 温昭明被?救出来?的时候已近昏迷,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施针数次才将她唤醒。 睁开眼时,才看见?温珩冷肃着脸站在她床边。 温昭明对着他笑,想要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阿姊被?烟熏了嗓子,这几日开口只怕都困难。”温珩从?侍女手上接过一杯水,递给温昭明,而?后一字一句,“这是最后一回,我不许阿姊再做这样的事。” 不大的小人儿,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自怡嫔过身后,温珩比以前更?为沉默,眉宇之?间有了几分?冷意?。 温昭明喝了水,将他的手拉住,在他掌心缓缓写:“阿姊先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再保护我。” 他垂着头看完了她写的每一个字,而?后缓缓抬头,温昭明看到他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阿姊,我看着德勤殿里的火烧得那么大,我真的害怕极了。阿娘已经不在了,阿珩只剩下阿姊了。”他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可眼泪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若你也不在了,阿珩便只剩下自己?了。” 他哭得模样十分?可怜,呜咽着额头全?是汗,温昭明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继续在他的背上写:我有分?寸,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阿珩的。 冬禧在一旁轻声说:“自从?殿下回来?,小殿下一直守在床边,奴婢们劝他去休息他也不肯。” 温昭明在温珩手上写:“父皇如何了?” “太医都在看呢,只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对于明帝的圣躬,温昭明倒是能揣度几番,早年间父皇并不贪图仙术,如今年岁渐长,终年沉迷此间,到底是不妙。 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写:“若别人问起此事,你便说一概不知。” 温珩轻轻点头:“我懂。” 到了正?午,温珩和温昭明一起吃了点东西。午后,温昭明坐软轿出了宫。霍逐风与霍时行一同在午门外等她,温昭明被?搀扶着登上马车,宋也川正?静静地坐在车里。 光线很暗,宋也川身上的衣服已然?彻底更?换,头发也重新绾于簪中。坐在马车明与暗的交汇处,他的五官明灭交织。一双深眸,隐带幽光。 四目相对,温昭明忍不住对他笑,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说不出话?。 马车中的案几上有茶水,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的事,宋先生如今威名远播,大家都在津津乐道。 “巧了,”宋也川的声音低沉,“也川在宫外,也听说了公主殿下的美?名。” 宋也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他看着温昭明的眼睛缓缓说:“殿下是真的不怕死吗?” 他们二人都是敢拿自己?性?命做赌的人,二人眸光撞在一起,又各自避开了视线。 “怕。但是害怕没有用。”温昭明一字一句写在桌子上,“我赌赢了。” 她仰起头:“若我死了,你就自由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殿下,”宋也川的声音清淡而?平静,他的眼睛藏着浩渺烟波,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向她飘过来?,“若殿下殒身,也川周遭虎狼环伺,与其让他们生吞活剥,不如也川亦跟随殿下于黄泉碧落之?间。” 这人用淡薄的语气说着如此寒意?的话?,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他语气不如过去温和,似乎在生气一般。 宋也川将身旁的两个盒子缓缓打开,推向温昭明的面前。 “这是汝州和并州的府印,自今日起交由殿下保管。” 温昭明听说了宋也川于府前和温兖打赌的事情,她笑盈盈地接过,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谢字。 “也川是殿下的面首,殿下无需和我言谢。”他的目光顺着温昭明纤细的指尖看向她的手臂,隔着布料,似乎可以看见?她的寸寸肌肤。 对于面首二字,他说得越发坦然?。 “听说殿下受伤了。”宋也川平静地看着她,“我能看看么?” 温昭明迟疑了一下,缓缓颔首。 宋也川卷起她左手的衣袖,露出她小臂上的伤痕。 烧伤不宜包扎,故而?只是简单上了药,伤口不大却深,落在温昭明瓷白的肌肤上,分?外狰狞可怖。宋也川的左手托着她的胳膊,他的目光像是凉凉的流水般落下来?。 折骨 第27节 伤口发烫,依然?泛红,宋也川目光渐渐和缓下来?。 他看了很久,低声说:“殿下,也川是不是做错了?” 抬起头,他迎上温昭明疑惑的目光。宋也川的语气平淡中却透露出一丝伤感:“也川曾说愿为殿下驱策,本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身为殿下谋得安身立命的权势,让殿下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但今日,殿下身处险境,也川才发觉自己?太过自大。” “也川读书?时曾记得一句话?:君以此兴,也以此亡。权势惑人,殿下可以凭借权势得到很多东西,但若被?权势反噬,便难以善终。”宋也川眸光晦暗,“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劝殿下罢手,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宋也川的性?格中有多思易感的一面,正?因如此,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斟酌良久的结果。在温昭明看来?,宋也川像是一尊美?丽孤傲的白玉瓶。他一个人站在孤寒危处,带有宁为玉碎的决心,却一次次不甘地扬起头来?。 温昭明蘸着水,一字一句地写,顺着她的指尖,宋也川一个字一个字看去,她写得很慢:你不要怕,我没有那么脆弱。 第38章 温昭明的脸有些苍白?, 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安静端和。抛开她身为公主?,骨子里天生所带的傲慢与?清冷之外,温昭明身上带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淡定与?从?容。宋也川不曾见?她脸上过多的表情, 不管喜怒,温昭明都显得分外平静。 但她对?着他的笑,却总是如此的真心实意。 而?他,也每每会因为她脸上的笑容触动情肠。 无人发觉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 他其实并非是懦弱的人, 只是于今时今日?的境遇里,他不敢再向前一步碰触镜花水月, 也不舍得退后?一步,顾影自惜。所以, 温昭明每每向他靠近,他心中总会方?寸大乱,却又不知该如何报偿。 马车停于府门之外, 宋也川缓缓扶住了温昭明的手臂:“殿下,当心。” 隔着衣料, 宋也川清瘦指尖的温度传递于她的手臂上。 借着宋也川的力, 温昭明走下了马车。而?他的手随即收回。 温昭明的眼珠微微转动, 紧接着脚步也有了几分踉跄, 秋绥想要去?扶, 却被冬禧一把拉住。 宋也川轻垂眼帘,再一次扶住了温昭明的手臂。 二人离得很近,温昭明可以闻到宋也川身上浅淡的香气,宛若雨后?春竹, 又似冷月霜雪。 地面上还?有昨夜萧疏春雨未干的湿痕, 宋也川的声音很轻地飘来:“殿下日?后?,可不可以不要以身犯险?” 知道温昭明口不能言, 宋也川继续说:“我害怕殿下会死。” 他语气苍凉,隐带一丝凄惶。他的每一句话声音都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温昭明抬起手想写什么,却发觉宋也川的手用了几分力气,他钳住她的右手,不让她写字。 “我不知道殿下要说什么,但我害怕殿下将要说出口的话。”他的声音很安静,却又不敢看温昭明的眼睛,“殿下若拒绝我,那于我便是万劫不复。可若殿下答允我,我会觉得自己在要恃弱要挟殿下。所以这些心里话,也川想说给殿下听,却不想让殿下回答。” 走到温昭明的寝房外,宋也川松开了她的手,他缓缓躬身,一揖及地。 “殿下,”宋也川轻轻抬起头,“这样的事,请一定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 司礼监。 六角的风灯左摇右晃,贺虞迈入司礼监东庑房里的时候,立刻有一群人迎上来。贺虞今年三十五岁,周身一袭流金曳撒趁着他冷淡的眉目,气度高?华。 屋里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干爹的声音。 他领缘处的金线映衬着他白?皙无暇的脸,他在铜盆里净了手,拿过架子上的巾栉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子。 一屋子人都在安静的等他发话,他环顾每个人:“都瞧着我做什么?” “今天的事儿,还?得等掌印明白?示下。”说话的是司礼监的一个秉笔,名叫陆望。 “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又不是头一天在宫里。”贺虞神色自若,凉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庄王那边已经和我通过气了,就按陛下圣躬违和去?办,你们从?没有听说过什么联名奏疏,记得了么?” 众人都答记得了。 陆望是贺虞的亲信,他上前来给贺虞捶腿:“干爹,不单单是庄王的事,儿子怕的是宋也川的事。先前没把他放在心上,殊不知他竟翻动起这么大的浪花。楚王这般素来桀骜的人,都在众人面前起了招安之心,他若是真攀附起了哪门权贵,咱们的日?子怕是难过。” “早和你们说了要沉得住气,这才到哪。”贺虞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任他宋也川像是孙猴子一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不是被如来摁得翻不了身。不论他攀附谁,哪怕他投于庄王座下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咱们是司礼监,握的多少迎来送往、军机要闻。区区一个罪人,孰重孰轻,庄王和楚王都明白?。” 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官海沉浮几十年的人,早已将这八字箴言写进了骨头里。 他眼眸带着几分寒意:“庄王办事干净,陛下查不到咱们身上。你们老实当差比什么都强。别因为两个黄口小儿,便乱了方?寸,才是丢了司礼监的脸。” “是。” “再者说,陛下现在睡着,对?咱们也是好事。各地送来的折子,你们挑着瞧瞧,不该递上去?的就压一压。至于宋也川么,”贺虞漫不经心,“我回头和郑兼提上一嘴,让他跟陛下进言一二。” 出了司礼监东庑房的门,一个新入宫的小内监忍不住问陆望:“陆秉笔,不知当年宋家犯了什么大错,怎么这么多年,皇上还?没消气儿。” 陆望平日?里在贺虞面前装孙子,在底下人前头却又装起了爷。今日?有逞威风的机会,他索性找了个僻静无人处对?他说:“李燃,你入宫晚这些事本不该多打?听,但你今天遇到了我,我就索性说给你听。只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当是忘了。” “是。” “咱们皇上原本还?做亲王的时候,有一个兄弟是豫王。司礼监上一任掌印是皇上的人,可朝中不少大臣是豫王的人。二人拮抗数年,后?来朝中出了一位阁臣名叫林惊风,公开弹劾咱们皇上,闹得很大,差点动了先帝建储的念头。皇上登基之后?才查明白?,这个林惊风是万州书院出来的人,万州书院里的贼子们大半都拥护豫王。于是皇上清查了一遍万州余孽及党同。没料到,几年之后?,从?藏山精舍中搜到了当年早该焚毁的雕板,刻的正是林惊风的策论。” “所以,藏山精舍也是其党羽?”李燃忍不住问。 “至少宋家人有包庇之心。”陆望摆了摆手,“和你说这些是为了提醒你,当差得小心着些,知道主?子们的逆鳞在哪,不然掉脑袋的时候可别哭。” “省得了,多谢秉笔指教?。” “依我看啊,这个宋也川留着也是个祸害,早晚除掉才可以高?枕无忧。干爹不料理他是干爹的慈悲心,可咱们底下人要替他把不喜欢的人除掉。”陆望眯起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二人正说这话,突然有人高?声喊着跑了过来:“陛下醒了!” * 整个皇宫像是活了起来,流动的灯烛从?乾清宫次第亮起。司礼监的人赶到乾清宫的时候,秦皇后?正在给明帝喂水,其余后?妃和几位皇子公主?都立在屋子里,除了温昭明。 明帝整个人才醒来,意识并不算清晰,他的目光越过在场众人,低声问:“宜阳呢?” 秦皇后?拿帕子替他擦试了一下嘴角,轻声说:“夜深露重,许是她没得到消息,又或许是睡下了吧。” 明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父皇!”一个少女从?众人之中向前走了一步,“这事儿我要替阿姊申辩两句,她将才受了伤,一直昏睡着,只怕现在还?病着呢。” 说话的人是其阳公主?温清影,她年后?才刚及笈,一双灵眸中透露出一股别样的倔强与?英妩,温清影的生母的位份不高?,早年间在宫中颇受排挤,故而?温清影的性子处处都带有凌厉的机锋。因着这个女儿的缘故,她的生母去?年年末时才擢升为了熙嫔。 “哦?”明帝淡淡的觑了一眼秦氏,秦皇后?再次伸来的汤匙,明帝没有再喝。 “昨日?夜间,儿臣突见?德勤殿的方?向起了大火,众人救火之际,阿珩衣衫褴褛地从?德勤殿中跑出,痛哭说宜阳公主?听闻父皇病重,希望自己的心意感召上苍,用她的性命来换父皇的性命。” 温清影陈述的是实情,在场众人无人敢反驳,只有楚王突然说:“你是说德勤殿?那不是……” 那是召幸后?妃之后?,送她们离开乾清宫休息的围房。 明帝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眼中缓缓流露出一丝疲惫:“你们都下去?吧。贺虞留下。” 等到众人都走了,贺虞徐徐上前,为明帝行叩礼。 “主?子终于大安了,主?子病的这两日?奴才当真是吓坏了。”他膝行上前,姿态极卑伏,贺虞把手送送的握成?拳,轻轻替明帝捶腿,“奴才替主?子活泛活泛筋骨,躺久了小心腿疼。” 明帝看着眼前的贺虞,摁住了他的手:“你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这样的活于情于理都不该你做,若是让底下的人瞧见?,你这督主?岂不是难做?” “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任谁看见?奴才都这么说。”他认真地说,手上的功夫不停,姿态带有几分虔诚,“您救过奴才的命,是十辈子也还?不清的恩情,奴才愿意做主?子世世代代的鹰犬。” 明帝似乎笑了一下:“得了,朕知道你会说话。说吧,宜阳是怎么回事。” “其阳公主?说的其实已经差不离了,只是有几处疑点奴才也不清楚。一是为何公主?和五殿下一同在德勤殿里,二是陛下的病十分的古怪,太医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二者是不是瓜葛着。” “宜阳受伤了?” “殿下是让人给抬出来的,昏了大半天,午时才醒。胳膊上烧了好大一处伤口,只怕是要留疤。为了避嫌,殿下午后?便回去?了,听说现下正发热呢。” 贺虞抬起眼,又低声说:“今日?还?有一桩事。楚王殿下天明时分要搜查公主?府,还?请了阎凭阎大人在场作证,说是宜阳公主?与?庄王爷勾结着,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在公主?府外头闹得不可开交,据说是殿下那位姓宋的面首出面摆平的此事。” 宋也川。 贺虞没有点破他的名儿,明帝却知道他说的是谁。 “连奴才都得说一句,这位宋先生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三言两语之间,不光让阎大人侧目,就连楚王都不得不割了两座城池给公主?殿下做封邑。楚王赔了城池却不生气,还?想要宋先生做自己的幕僚,陛下您说,这种人怎么就甘心留在公主?殿下身边呢?”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在开玩笑。 明帝的眼眸中阴暗如海,复杂难辨。 他初见?宋也川是在建业四年的殿试。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立于金殿之上,出口成?章、应对?得宜。更难得的是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他和宜阳公主?同年出生,月份上大了半年。想到那个倔强高?傲的女儿,明帝曾觉得,不如将她出降给眼前的少年,或许也可以琴瑟和鸣。 不点他为状元,是想让他进翰林院历练几年,试试深浅。没想到他竟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待,三年之间宵衣旰食,夜以继日?。他看到过很多次宋也川的文章,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每一次翰林院送来的文章,明帝总会把他的策论第一个翻出来。 宋也川没让他失望过,一次都没有。 哪怕写的是再简单不过的章句小注,他都会用端正的正楷书写。所有人都觉得,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微末的细节。所以宋也川的行为,完全是出于他严谨的性格,以及认真敏锐的态度。 所以宋家落狱的那一天,明帝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但他没料到自己还?会再次见?到他,尤其他又是在自己的女儿身边。 事情出乎了明帝的预料,而?作为皇帝,对?于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他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 杀。 做为天子,他杀任何人都可以没有理由,全凭喜恶。 对?于宋也川,只要明帝愿意,他可以列出十几条罪状。 可在杀与?不杀间,明帝依然犹豫。因为他答应过温昭明,不会杀他。 更是因为方?才众人所说的,宜阳愿意以身替之这样的话。 曾捧于掌心中的女儿,说出口这样的话,让明帝心头一暖。 他对?着贺虞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朕再想想。” 灯火跳动着,明帝觉得自己的余生也像是一节不断燃烧的蜡烛,不知道将在哪里熄灭。 郑兼走进来对?着他行礼道:“陛下,五殿下来了。” 明帝颔首。 踏着火烛的光影,温珩走了进来,他瘦小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很长。 “父皇。”他叩首行礼。 他显然是随众人一同退出之后?,又在殿外等了良久,等到贺虞离开后?才重新求见?的。 露水沾衣,温珩仰着头看向床榻上的父皇,轻声说:“儿臣此来,想恳求父皇,宽恕宋也川。” 又是他。 “朕并没有说过要罚他。” 折骨 第28节 温珩再行一礼:“父皇恕罪。儿臣知道宋也川的过失不少,他作为罪臣插手公主?兄妹间的纷争本就是大错,凭这一桩,父皇便是处死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儿臣斗胆,想恳求父皇,留他一命。” 他漏夜在乾清宫外等了良久,怕的便是明帝会夤夜下旨,将宋也川处以极刑。 “朕记得,你似乎从?未见?过他。”明帝的神色平淡,带了几分倦意,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为何要替他求情,是宜阳的意思?” “不是。”温珩低着头说,“儿臣在文华殿听讲的这几年,读过许多文华殿的藏书,这些书大多是前朝典籍,由翰林院的编修们重新校对?批注的。其中当属宋也川的批注最为详尽丰富,若父皇亲自去?看,只怕每本书都有。宋也川是有大才的人,儿臣没有听过他讲的一堂课,却也当真受过他文字上的点拨。宋也川是一心为学?的人,恳请父皇,允儿臣所请。” 温珩的年岁还?小,头发看上去?有些细软,绒绒的像是一只弱小的幼兽。 这个孩子平日?里并没有得到太多慈父的恩泽,明帝对?待他,就像是对?待每一个既亲近又疏远的孩子。 这一阵子,在众多要明帝杀了宋也川的人中,除了温昭明,这孩子是第一个替他求情的。 那些想杀宋也川的人说,他别有居心、乱臣贼子。温珩说,宋也川是一心为学?的人。这孩子还?小,没有完全理解政治的残酷与?诡谲。所以他的心思更为纯善,这一点却莫名的触动了明帝。 人人争权逐利,也只有这七岁的孩子,想为一个有真才学?的人,尽一尽力。 明帝没有回答他的诉求,反倒问:“你告诉朕,德勤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温珩却没有回答。他看向明帝的目光充满了闪躲与?迟疑。 “你只需要告诉朕,是谁把你带到德勤殿的。”明帝似在安抚,也似在引诱。 “父皇,”温珩的眼睛缓缓湿润了,“儿臣不能说。” 不是不敢说,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说。 这个名字一旦说出口,明帝有权决定相信,或是不信。 若是明帝不信,温珩说过的话便是污蔑;明帝若信,便是兄弟阋墙之祸。 明帝看着这个只有七岁的儿子,有些颓然地倚在了靠枕上。 “你回去?吧。”明帝低沉说。 温珩再次行了大礼,从?乾清宫里退了出去?。 空空荡荡的偌大宫掖,刚过半百的明帝,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眼春风百事非,当那些原本藏匿于水下的污秽逐渐浮出,哪怕此刻高?坐明堂,他依然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 * 过了子夜,温昭明有些发热,烧伤处也红肿了起来。 公主?府的灯彻夜燃着,来来往往的奴才脚不沾地。 宋也川坐在西溪馆的窗边,听着外头匆匆而?过的步履声,缓缓推开了门。他拦住一个下人问:“出了什么事么?” 小厮手里拎着一桶热水,对?着他说:“公主?殿下的伤口有些感染,人也在发热。” 宋也川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向她的房间走去?。 秋绥在门口站着,看见?他时眼睛微微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殿下身子不适,心情也不大好,宋先生进去?劝慰着些,让殿下把药喝了吧。”说着就把托盘塞进了宋也川的手里。 进了明间,空气中都带着温昭明身上甜软的香气,一个人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身量纤瘦,似乎在发愣。 宋也川缓缓上前,低声说:“殿下。” 温昭明抬起头,她的嗓子倒是好了些,能哑着说出话来了:“你怎么来了。” 在宋也川的印象里,宜阳公主?盼徕生光,明丽无双。这是第一次见?她衣冠不整的样子。素白?的中单裹着她柔弱的身子,宛若一株摇曳于风中的菡萏。 “殿下怎么不吃药?”宋也川的目光掠过桌上的伤药,“药也不涂?”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宛若寒泉溅落,哪怕是疑问句,也不叫人觉得厌烦。 “苦。”温昭明偏过头,“她们一劝再劝,可我不想吃。” 宋也川懂了。温昭明怕苦。 难得见?她此般模样,灯火葳蕤,倒添了几分莹然可爱。 “可是殿下不吃,他们还?是要反复来劝。”宋也川浅浅一笑,“我和殿下做个交易,这碗药也川替殿下喝,殿下让我替你涂药,可好?” 温昭明蹙眉看他。宋也川端起碗一饮而?尽,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把空了的碗底亮给温昭明看:“好了,现在不会有人逼迫殿下了。” 第39章 灯火落在?他?的周身, 宋也川徐徐拿起?桌上的伤药:“现在?殿下该信守承诺,让我为?你涂药了。” 宋也川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寂静而深邃, 与他?对视的时候,总让人能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一颗平静而悲天悯人的内心。 他?从容擦去?唇边的药汁,温润的眼眸之中?只能看见她一人。宋也川是愿意纵容她的人,尽管他?的纵容并?没有表现出那么明显。 温昭明抬起?手臂, 宋也川用?右手托着她的胳膊,左手将药粉细致的洒落在?伤口处。他?睫毛半垂着, 模样很?认真。托着她手臂的手很?热也很?稳,他?手腕上的伤痕已经恢复, 只余下一个狰狞又残酷的伤疤。 宋也川的手用?了几分力,不痛但让觉得很?踏实。 和他?待在?一起?总让人觉得内心变得十分平静,因?为?宋也川的身上带着一股万川归海般博大的温柔。 “殿下的伤口有些深, 只怕是要留疤。”宋也川低声说,“不过皇宫里应该是有些上好的伤药, 殿下若按时去?涂, 应该能够复原。” “宋也川。” “嗯。”他?抬眼。 温昭明的手指有些无力地落在?他?左额上的刺字上面:“你想不想去?掉这个字?” 她的指腹柔软, 摩挲于他?面上, 竟让他?的呼吸微微停滞, 他?缓缓退后半步,轻轻说:“殿下,不必了。也川不喜欢自欺欺人。” “昨夜,父皇醒了。”温昭明收回了手, “你怕不怕父皇找理由处置你?” 药已经涂完, 宋也川旋好了盖子,将其重新放置于八宝阁上。 “殿下要听实话吗?”宋也川重新在?绣墩上坐下, “我怕。因?为?承诺了要做殿下的马前卒,所以?也川比过去?还要更怕死些。” 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黯淡又模糊的阴影里,声音却依然清晰:“但我又不怕,因?为?对我而言,死未尝不是解脱。” 他?的坦诚确实让温昭明感觉出几分意外,看着宋也川的眼睛,她轻声说:“温珩替你求了情。” 这一句话却又让宋也川愣住了:“五殿下?” 温昭明嗯了一声:“他?说他?看过你在?文华殿中?古籍中?的批注,他?是受过你点?拨的人,希望父皇可以?宽恕你。” 和温昭明不同,温珩是皇子,明帝或许可以?允许自己的女儿同情宋也川这样的罪臣,却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和罪臣沾染分毫。 一丝苦涩的笑爬上宋也川的唇角:“让公主玉体有损已让也川抱憾,若再连累了五殿下,也川只怕是难辞其咎了。” “庄王狡诈,楚王薄情。若让我选,温珩反倒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人。”温昭明的声音很?平静,宋也川却猛地抬手捂住她的红唇:“殿下慎言,外头人多口杂。” 他?猛地止住了声音,因?为?宋也川感受到温昭明温热的呼吸吹于他?掌中?,带着一阵酥痒的触感顺着指尖流向大脑。他?低下头,公主恰在?此时抬起?眼睫,美目流波,眸光明媚。 宋也川蓦地想起?那一天,广阳殿中?,她轻启齿关,朱唇嫣红,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很?多年前,宋也川无聊的时候会去?文华殿门口看日?晷。那投落于石盘上的影子一点?一点?挪移,总让人会联想到时光的流逝。而他?的人生恰似日?晷一般,以?无法回头的姿势,一点?一点?流逝于周而复始之中?。 温昭明的存在?,拨乱了他?的日?晷,也搅动起?他?内心的平静。 他?猛地收回手,垂目道:“殿下,也川唐突了。” 这里是公主的寝房,除了他?之外连一个侍女都没留下,公主说过的每一个字,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听见呢?他?这无非是…… 关心则乱。 当这四个字出现在?宋也川的脑海中?那一刻起?,他?的心脏不可忽视地起?来。 于情于理,他?迟早都会喜欢上温昭明。不论是报恩寺前遥遥相顾,还是殿试那天惊鸿一瞥。不论是鹿州馆驿里温昭明灯火依稀下的眉眼,还是潮湿旖旎的浔州城中?、温昭明为?他?涂药的手指。那个九天之上,风姿绰约的宜阳公主,她的美丽、才情与风骨,都足以?让无数人为?之折腰。 宋也川只是个凡人。纵然他?性情淡漠、清心寡欲。但这一切都会被温昭明的风采击碎。 而在?此刻,宋也川突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温昭明的慈悲或许是源于她的善良,而却并?非他?才是唯一。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时,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与伤感,不由问:“你怎么了?” 他?不齿的心意无法言说,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我没事。” 他?的身影被烛火撕出一圈毛边,温昭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轻轻点?头:“我累了,你回去?吧。出门时和冬禧说一声,最近天气热了,天干物燥,要多往缸中?蓄水,小心火烛。” 她嗓子还哑着,说话时低低沉沉,宛若在?宋也川耳边响起?一般。 “是。”宋也川缓缓一揖。 * 回到西溪馆时,宋也川一个人走?到了窗边。 桌上摆着他?临出门时写的文章。 配的是他?对于朝堂局势画的草图。图只画完了一半,他?却无心再写。 手边还有半杯残茶,早已冷透,他?举着杯子倒入砚台中?,研磨墨条。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不是他?平日?用?来练字的草纸,而是他?素来舍不得用?的云母熟宣。 宋也川缓缓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温昭明。 犹嫌不足,他?缓缓提笔,一整张宣纸上,写满了温昭明的名字。 晕开的墨色之间,是他?复杂又纠结到不能对任何?人明说的心思。 * 东华门内,文华殿后,有一座文渊阁。 黑色琉璃瓦顶配以?绿琉璃做剪边。青砖砌筑至屋顶,梁下绘制着苏式彩绘。又从金水河中?引水,修了一座清池,池上架桥,两侧种植了松柏与垂柳。如今已经过了立夏,两侧正是蓊蓊郁郁、葱葱茏茏的样子。 不知从哪里迸出的一颗火星子,却在?夜间起?了燎原之势,烧红了半边天空。 巡防的侍卫虽然发现了端倪,可文渊阁中?都是纸质藏书,本就极其易燃,等火彻底被熄灭时,藏书已经被烧毁了近一半。翰林院的所有人,翌日?清早时都聚在?了一处。 那几个看守藏书楼的小太?监已经被拖下去?杖毙了,孟宴礼佝偻着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本只剩下封皮的《遐地说》,举目四望,几乎全部烧毁的书一共有十六七本,烧毁近半的有四十多本。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因?为?文渊阁中?的书大多是前朝翰林们的亲笔抄录,往往都是绝本、孤本。 郑兼与众人立在?一处,他?对孟宴礼说:“孟大人,陛下的意思是,既然这些书原本都是翰林院在?管,这回的差事便还交给你们。便由孟大人为?首,以?半年为?期,如何??” “是。” 等郑兼走?后,翰林们都围在?了孟宴礼身边。 “孟大人,郑兼说的倒是轻松,可于情于理这半年也都太?紧了些。”翰林院检讨肖文瀚率先说,“抄录确实不难,难的是这些书许多都是残卷,或者是从民间各处取得,就算是我们手眼通天,也没有本事一一复原啊。” 孟宴礼缓缓说:“有一个人可以?。” 所有人一起?沉默了下来。 折骨 第29节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孟大人,不可。” 孟宴礼循声望去?,那个年轻翰林不敢看他?的眼睛:“宋也川是罪人,如今又是宜阳公主的面首,如何?能让他?再去?碰这些圣贤之书?翰林院鲜少涉及朝局,如此下去?,岂不惹人非议” 孟宴礼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个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去?。他?忍不住有些悲凉地一笑:“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吗?你们都觉得,像他?这样的罪臣,不再配与你们为?伍是吗?” “孟大人……” “罢了。”孟宴礼长叹,“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孟宴礼并?不想难为?你们。差事完不成,不就是一个死么,你们放心,到那时我孟宴礼第一个上刑场!” * 三?希堂中?,明帝的脸色很?不好。虽然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重文臣的皇帝,但他?看中?的是自己的千古之名。他?依然希望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一个文采风流的帝王。德勤殿与文渊阁接连被烧毁,他?比任何?人都要不满,就连早朝时都没有给大臣们好脸色。 直到郑兼说宜阳公主来了,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温昭明给明帝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点?心,明帝略尝了些表示了赞许,温昭明在?明帝身边坐下,笑盈盈地说:“儿臣见父皇神情不虞,不知所谓何?事?” 明帝将手中?的奏折翻过一页,漫不经心道:“文渊阁昨天走?水了。旁的倒是不要紧,翰林院的几个翰林们总是喜欢推脱着,说起?修书便总是有千难万险一般。” “父皇养着他?们,只想着食君俸禄,却不愿为?君分忧,的确是他?们的不是。”温昭明替明帝倒了一杯茶,徐徐说:“儿臣倒是不懂这些,但文渊阁里的藏书,大多是孤本,有些倒是可以?从江南的天阅阁中?寻抄本来,但很?多书都是前朝遗留或是民间所得,怕是不易复刻。” 明帝的神情不变,温昭明继续说:“自然,这些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但儿臣想给父皇推举一个人。” 明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你想说宋也川?” “是。”温昭明敛衽行礼,“他?昔年跟随翰林院修纂《大梁史》,文渊阁之中?的书曾由他?经手大半。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书或许可以?由他?复刻一部分。其余不曾过度毁坏的,可以?交由翰林院重新编纂。” 明帝的笔尖蘸入朱砂中?,缓缓旋转了一圈,他?的声音中?含着几分冷冽的肃杀:“昭昭,如果是任何?人,朕都会重金重用?,但不能是宋也川。” 三?希堂中?的空气有片刻的凝结,温昭明轻轻收回目光:“是儿臣思虑不周。” 可在?那一刻,就连温昭明自己的内心之中?,都开始感觉到一丝悲凉。 回到公主府时,宋也川就站在?府门外等她,他?在?原地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腿有些疼。他?缓慢的移动着自己的重心,看到温昭明回府,他?立即站直了身子,有些殷切地看着她。 “父皇不同意。”温昭明走?下马车,和他?一起?向府内走?去?,“其实,我也觉得你不该插手这件事。这些书都是被火烧过的,翰林院那些人精都不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这种事,做得好没有赏,做了不好轻则受罚,重责砍头,百害无一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可若这件事,也川不去?做,那么这些书的命运,便是彻底被历史的尘沙掩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读过《遐地说》,这本书是行者徐远花了二?十七年时间,走?过全国八百多地后书写的详尽人情风物。他?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您说,这本书要是没了,他?不就白活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垂着眼,语气也分外温柔,温昭明看着他?纤细的睫毛上下颤抖,一时没有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宋也川愣了一下,随即耳朵便开始红晕了起?来,他?猛地后退:“殿下有没有在?听?” 温昭明长长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你总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面首,我摸你的眼睛怎么了,又不是别的地方。”她的目光向下扫去?,徘徊于宋也川的腰间,宋也川耳朵上的红晕终于开始向脸颊上转移,他?纠结地握住自己的衣摆,语气之中?既无奈,又有几分赧然:“殿下。” “你继续说啊。”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只是摸了摸你的眼睛,又没有堵住你的嘴。” 宋也川似乎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顺着刚才的话题说:“所以?,我想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谋求什么恩赏,只是因?为?,我希望这些人耗费一生完成的事,不要白费。” 他?的目光宁静而悠远:“这世上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活着。或是人云亦云地考学,又或是周而复始地在?田垄上劳作。可殿下您知道吗,这世上还有像徐远一样的人,踏遍寰宇四方,让我们看到那些毕生看不到的东西。他?去?过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去?不了,但是我用?眼睛看到过了。您说,这样的书,不该让更多人看到吗?” “宋也川,”温昭明淡淡说,“《遐地说》藏于文渊阁中?,本就不能轻易示人。这种书,若被夷族所知,便会因?利乘便,利用?山川地势危害我父皇的江山。” “但只要这本书有存在?的一天,便总会有公之于众的机会。”宋也川终于仰起?头,言语之中?带了一丝恳求,“殿下,我很?想试一试。” 黄昏的日?光下,宋也川整个人的人影也显得有些朦胧,温昭明摇头:“这种事我不能答应你。” 她走?到宋也川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宋也川,你要知道这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翰林院的那群人避之如洪水猛兽,三?推四阻不愿沾染毫分。你写的好不见得有赏,但父皇若怪罪你,你没有招架的余地。” 宋也川安静地一笑,他?说:“殿下,在?也川心中?,有许多比性命重要百倍的事情。” “在?也川入朝前,曾去?过沙洲。玉门关与阳关之间,有一片前朝留下的石窟。这里屡经战火,吐蕃与大梁在?此争权夺利,这片墙画石窟已然荒废。也川偶然经过,却见十余名汉人正在?此地修补。黄土颓圮,断壁残垣。”宋也川睁着清亮的眸子看向温昭明,“殿下,他?们所图又是为?了什么?” “殿下,这是信仰。”宋也川安静地看着她,缓缓说道。 第40章 他俩就?这?样僵持了良久, 温昭明才问?:“所以,你想怎么做?” 一个浅浅的笑容浮现在宋也川的脸上,他说:“我会把我记下来的书默写出?来, 还请殿下方便时替我带进宫里去,交给孟大人。” “你就?笃定孟宴礼会收?” “是的殿下。”他温和地?看向温昭明,“他曾是我的老师。” 温昭明轻轻哼了一下:“知道了。” 认识温昭明良久,早知道她向来是嘴硬心软的人。宋也川温和笑着对着温昭明一揖:“多谢殿下。” * 回到西溪馆时, 太?阳最后的一抹光辉也已经彻底消失于天?际,宋也川摊开一卷纸, 研墨之后,落下了第一行字:遐地?说。 西溪馆的灯从日暮时分?一直亮到了翌日清晨, 直到温昭明带着几分?怒气?推开了他的房门。恰见宋也川红着眼?睛从黄卷中抬起头。 他下巴上冒着一层胡茬,神色中也带有几分?倦怠,可?他眼?中却涌动着温昭明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欣喜。 她突然没?有那么生?气?了。 倒是宋也川有些赧然地?把笔放下, 用衣服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说:“殿下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 你便熬上三天?三夜, 把这?本书写完?” “不是的……”宋也川垂眸, “夜里的思路比较好, 印象也更清晰些, 我便没?有停笔。” 他有些不安,显然是怕她生?气?,可?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神情便显得有几分?窘迫。 温昭明走到桌前, 翻过他写的纸张。宋也川的字写得和昔年间的笔体并不相似, 可?风骨却是一般无?二的。清瘦而隽永,哪怕已经写了整整一夜, 依然看不出?潦草。 一夜的功夫,宋也川写完了这?本书的前四章。这?本书温昭明也读过,她用眼?睛扫了一遍便知道,和记忆中的并无?差别?。 桌上的云纹笔架上放着宋也川惯用的毛笔,看得出?材质并不好,笔尖的狼毫已经有些不齐,笔杆也有些开裂。 她把书放在桌上,对着宋也川伸出?手:“让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不解其意?,缓缓伸出?了两只手来。 他的姿势很像是等着被?上锁枷,看着有些喜感,却又?显得有几分?心酸。 宋也川的左手生?的很美,像是一块玉石上透露出?一丝青色的纹理,不论是手腕处的关节还是手背上的血管脉络,都像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指尖染着几分?墨迹,看得出?执笔的痕迹来。 但他的右手却显得有些黯淡,是一种了无?生?机的枯萎之感。外观上的端倪其实并不明显,唯有细致去看,才能体会出?不同。 温昭明的手握住了宋也川的手,他轻轻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以后给你的宣纸,我每日都会有定数,你不能这?样不眠不休地?写下去。”她松开了手指,宋也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指尖。 “是,殿下。” 温昭明将他桌上的纸张尽数收起,而后纤纤玉指指向床榻:“我刚好要进宫一趟,你现在去睡。” 于是在温昭明炯炯的目光下,宋也川终于走到了床边,慢吞吞的坐下来。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宋也川默默脱去鞋履,躺在了床上,又?将被?子拉到下颌处。 温昭明这?才满意?离去。 * 途径文华殿时,温昭明去看了看听?讲的温珩,等他散学之后,才把手中的书册交给了孟宴礼。 只一眼?,孟宴礼的眼?睛就?泛起了一丝红色:“这?是……也川写的。” 温昭明有些意?外:“他如今的笔体和过去早已不同,孟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是他的手书?” 孟宴礼的手指指着其中的一个字说:“他写字时有自己的癖好,有些字喜欢减笔画。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来。”他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再者,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手中厚厚的一叠纸,是那个倔强孩子的一腔子热血,沉甸甸的,让人心中感慨万千。 温昭明点了点头:“他写好了还会再拿来的。” 说罢欲走,孟宴礼突然叫住了她:“殿下。” 温昭明回身,孟宴礼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这?孩子是个死脑筋,倔得像一头驴,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麻烦殿下多规劝他,别?让他熬坏了身子。” 一丝笑浮现在公主的眼?睛里,她说:“这?我知道。” 孟宴礼见温昭明并不反感,忍不住又?说:“臣不知殿下对也川是什么样的心意?,是利用也好,真心也罢。我这?小徒弟心思单纯,认准的人和事一定不会回头,他受的苦也太?多了些,恳请您……别?让他伤心。” 鬓发已斑的孟大人絮絮地?说着,他对宋也川的那份心意?可?见一斑。 “他救过我的命。”温昭明平静地?看着孟宴礼,“我会善待他,也会尊重他的心意?。我会让他清清白白地?站在世人面前。而孟大人要做的,是不要辜负他的这?份心。” 温昭明已经走了很久,孟宴礼却依然站在原地?。 他有点想哭,也有点想笑。 想笑是因为这?个一根筋的佞徒终于遇到了一个对他好的人,想哭是因为这?个人是尊贵的公主。 他们二人的云泥之别?,哪里会让宋也川获得真的安宁与幸福呢? * 宋也川投身于无?边书海之中,一转眼?便是两个月。这?段日子里,温昭明赴宴、交友、入宫,和他寡淡的生?活并无?交集。除了偶尔于府中相见,才会说上几句话。 温昭明给宋也川的纸是有定数的,他为了能多写几个字,总会刻意?把字写得很小,温昭明心中暗想,反正看得费力的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总是会在清晨时等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将书稿交给她,他的身上披着露水,连发丝上都微微泛出?一丝潮湿,唯独眼?睛很亮,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底,天?气?越发热起来,温昭明派人给宋也川送了些冰,然后百无?聊赖地?听?霍逐风为她报公主府的各项开支。 她接过霍逐风手中奴才们的身契,随手翻开,竟看到了宋也川的名字。 他的生?辰:宣平十九年,八月初六。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想着,宋也川的十九岁生?辰好像马上要到了。 八月初六这?天?早上,宋也川惯例来温昭明的寝房外取纸。 暮夏时节的风徐徐地?吹过树梢,温昭明立于树下,正在仰头看向头顶的紫薇树。簇簇粉色的花苞宛若片片流云。听?到脚步声,温昭明侧过身来。 宋也川行礼:“殿下要出?门吗?” “嗯。” “殿下路上小心。” 温昭明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也川脸上轻浅的笑意?滞住了,他垂下眼?说:“八月初六。” “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就?该猜到,我是在等你。”温昭明笑盈盈地?说,“这?是我送你的贺礼。” 她从冬禧手上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折骨 第30节 毛笔是用楠木做的笔杆,拿在手里暗香隐隐,宋也川接过之后说:“多谢殿下。” 他的神情平静,看不出?什么喜意?,温昭明挑起眉毛:“怎么,我送你的东西你不喜欢?” “不是的殿下。”宋也川笑了笑,“我很喜欢。” 他的笑容很浅,总让人觉得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他再次抬头说:“多谢殿下赏赐,也川回去了。” 盯着他的背影,温昭明想了良久也没?有想通其中的关键。 直到坐上了入宫的马车,马车行进至西四牌楼时,温昭明心中有一道白光闪过。 她想起来了,八月初六这?一天?,除却是宋也川的生?辰之外,还是宋家百余人,伏法之日。 “停车,停车!”温昭明猛地?掀开车帘,“霍逐风,停车!” 霍逐风不解其意?:“殿下。” 温昭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府,马上回府。” 马车掉转马头,向公主府的方向行去。 * 西溪馆内,宋也川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 他的目光望向栖霞山的方向,他知道温昭明把他的父母葬在了那里。 他缓缓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摸过额上的刺字,那一刻,他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一年前,在刑部冰冷又?残忍的大狱里,匕首划破他的皮肤,他的眼?前只余下猩红的一片。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绝望又?寒冷的秋天?。 而此刻,他却能站在这?里,将那些曾深深植入他记忆的文字写在纸上,在某一刻,他觉得这?些残卷中寄托了他残存的意?志,让他更够再燃烧一分?自己的光与热。 桌上放着温昭明送他的笔墨,他清瘦的指尖拂过狼毫与徽墨之间,不忍心将他们拿起。最终依然握住了过去常用的那一支旧笔,这?支笔是他从琉璃厂随便买的,笔尖的狼毫已经分?叉,墨汁早已渗透进了木质的笔杆里,偶尔会把他的手指染上颜色。 他走到桌前,平静的开始默写他曾看过的每一卷文章。 身后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穿堂而过的风翻动起他桌上的宣纸,宋也川回过头去,头发被?风吹起,温昭明正站在门口,她咬着嘴唇,眼?睛有些红。 “殿下。”宋也川扶着桌子站起身,“殿下不是入宫去了?” “宋也川。”温昭明叫了他一声,她缓缓问?:“今天?,你开心吗?” “开心。”宋也川平视着温昭明的眼?睛,“殿下记得我的生?日,还送了我礼物,我自然很开心。” “你骗人。”温昭明的眼?睛有些泛红,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今天?除了是你生?日,还是另一个日子。你明明都记得,却偏要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依然对我说你很开心!你以为这?样,我会高兴吗?” 骄傲的宜阳公主从来不会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宋也川看着她咬住的嘴唇,似乎叹了一声:“殿下。其实有些苦痛,我一个人背负就?够了。” 他向温昭明的方向走了几步,和她离得近一些:“对殿下而言,记得这?些会变得不快乐。而我不希望你不快乐。” 宋也川的眼?睛像是一片宁静的湖水,温和而清润:“请殿下将这?些都忘记吧。” 温昭明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有时我真希望你能自私些。可?那样,又?不是你了。”她向宋也川的走去,直到二人之间只余下一步远。 夏风裹挟着二人身上的气?息萦绕在彼此的鼻端,宋也川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他左右两只手的手腕。 右手腕间残破的伤疤被?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包裹,他垂着眼?不敢看温昭明的眼?睛。 温热的触感从手腕之间一路绵延到了心底。 “殿下。”他低声唤了一声。 “在我面前,请你自私一点。”温昭明清凉的声音徐徐传来,“我要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要你告诉我你的喜怒哀惧,我要你和我没?有隐瞒,你能做到吗?” 宋也川站了张嘴,声音却艰涩的卡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我可?以等。”温昭明的手用了几分?力气?,“回答我。” 过了很久,宋也川稍加平复心绪,而后轻轻点头:“好。” 第41章 这一刻, 温昭明?的脑海中浮现出孟宴礼的那句话?:我这小徒弟心思单纯,认准的人和事一定不会回头。 所以宋也川答应的话?,一定会做到。 温昭明?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她缓步走上前来, 在他旁边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原本说和我父皇吃午膳,现在去?也来不及了,你?写吧,我在你?这看会书。” 温昭明?随意地从他书架上找了一本书, 翻了起来。 夏日炎炎,西溪馆中却没有用冰, 不多?时温昭明?就觉得热起来,她拿眼觑了一下宋也川, 发现他神清气爽,脸上半分汗意也无。只好有些悻悻的收起了想要传冰的念头。 温昭明?和宋也川各自占据桌子的两端,原本互不干扰, 自从宋也川替温昭明?倒了一杯水后,温昭明?便搬着椅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等宋也川回答完, 片刻后温昭明?又?挪了挪:“这句呢?” 直到二人的手肘可以碰在一起, 温昭明?才消停下来。 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 徐徐的微风从槛窗外吹来, 宋也川鬓旁的发丝徐徐摇动, 他安静的垂着眼,做事时总是分外专心的样子。手里握着的笔不停,他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好似十分耐心。 温昭明?百无聊赖, 宋也川微微偏头看她,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宋也川立刻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殿下稍后。”宋也川起身走出了门, 而后搬来了一个冰架,上头放了一盆冰。 “我本就不怕热,所以平日里不需要这些。”宋也川对着温昭明?笑了笑,“只是进了八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寒,殿下注意身子。” 温昭明?哦了一声?,宋也川便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用左手撰写文章。 他的睫毛半垂着,左手很稳,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分外清晰隽永,神情也格外专注。但宋也川依然会在适当的时候,往温昭明?的杯中续一杯茶。 “你?真好看。”温昭明?笑盈盈地说。 宋也川从半尺高的黄卷中抬起头,看向温昭明?时他轻轻开口?:“多?谢殿下,殿下更好看。” 他耳缘上露出一丝红意,语气却很坚定。 温昭明?显然愣了一下。 “方?才也川向殿下承诺过的,不对殿下隐瞒。”宋也川看着温昭明?,神情坚定,眼眸宛若莽莽春山。 明?明?早已听惯了无数赞誉之声?,可在那一刻,温昭明?的心却又?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宋也川已经重新低下头书写文章,而温昭明?却手足无措,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你?写吧,我回去?了。”她丢了笔站起身,从宋也川的房间中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宋也川叹了口?气,将手中写了一半的宣纸揉皱成团,扔到了一边。 他重新铺开一张新的纸,写了两行字,又?停笔。 《遐地说》中有一句,宋也川记得很清楚:月出皎皎,介尔两山之间。 他思绪翻飞时,将这句话?写错了。 看着笔下的字,宋也川久久无言。 他写的是:月出皎皎,介尔昭明?。 方?才已经写错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 九月初一,《遐地说》已经全部由宋也川默写完成。五日后,装订完最后一册,孟宴礼沉默地看着桌案上被人重新誊抄之后装帧成册的《遐地说》十六卷。 他带着五个翰林,将书卷的成稿一路送到了三希堂。 明?帝自那一次病重之后,整个人显示出一种垂垂的老迈之感来。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带着摄人心魄的凛冽之意。 孟宴礼行叩礼之后,将书稿呈与明?帝。 “很好。”明?帝看完之后,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修书之人是哪位编纂,朕要赏他。”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孟宴礼再?行叩礼:“请陛下恕臣死?罪,修书之人是宋也川。” 空气骤然安静,明?帝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奏折,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淡淡说:“你?一定要将这个名字,说给朕听么?” 年?过半百的皇帝,身上的杀伐之气不减当年?。所有人都迫于威慑低下头,只有孟宴礼缓缓说:“陛下,写《遐地说》的人早已谢世多?年?,如?果?没有宋也川,这本书将永远不见天日。微臣也读过这本书,有些章句也确实摘录过,但若让微臣逐字逐句重新写出,微臣是没有这个本事的。若陛下今日要治罪,请陛下不要治他的罪。” 孟宴礼身后的几个翰林眼中都露出一分不赞许,面面厮觑却无人敢出声?。 郑兼替明?帝将茶盏续水,明?帝冷冷说:“朕想见见他。” * 今日温昭明?并不在府上,宋也川只身入宫,走过文华殿时,他轻轻抬起了头。 檐角的脊兽依然沐浴在秋阳之下,婉转鲜活。 他的眼中没有伤感也没有激动,他平静的看着这座皇城中的每一处风景,曾经的爱与憎都早已随着风飘远了。 那些埋葬于书海中的年?少岁月,那些醉心于史?书典籍中的无数日夜,还有后来,那些让人痛彻心扉的寒夜。再?一次走入这座皇城,宋也川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坦然。 心中或许有恨和不甘,但他已经能够直面那些淋漓的过往,而不再?感觉绝望和恐惧。 站在三希堂门口?,明?黄的琉璃瓦光华璀璨。 走出门的却是郑兼,他阴郁地一笑:“陛下在批折子,现在没空见你?。请你?在三希堂外跪等。” 宋也川说了一声?是,而后退后半步,掀开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九月的秋风带着一些冷意,吹动着宋也川的衣摆和鬓发,他的姿态从容平静,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砖地上。 温昭明?从其阳公主那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青年?瘦骨清癯,静静地跪在初秋的风里。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宋也川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来。 青年?幽黑寂静的眼眸中,漾开一丝宛若苍穹碧海般的笑容。 宋也川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每一个来三希堂面圣的人都从他的身边经过。这些人的目光或带探究,或带蔑视。他们的官靴踏过,扬起细密的尘土,落在了宋也川的白衣之上。 他垂着头,不去?看任何人。 温珩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温昭明?轻声?说,“你?来这做什么?” “方?才远远的看见了阿姊。”他仰着头说。 她弯下腰摸了摸温珩的头发:“你?先回去?,下午还要听讲。” “阿姊……” 折骨 第31节 “我和你?一起走。” “阿姊你?不等他了吗?” 温昭明?摇了摇头:“他不会有事的。父皇若想杀他,就不会让他跪着受罚。” 这件事的始末本就很清晰,明?帝若想罚他,不论是直接下狱还是廷杖都比现在更来得直接。 烈日之下,宋也川又?跪了三个时辰,直到太阳西落,挂在太和殿的檐角。 郑兼走到宋也川的面前:“陛下宣你?进去?。” “是。” 宋也川扶着地面,缓缓站起身。他的右手不能借力,只有左手支撑起身体的全部重量。他跪得太久,双腿几乎失去?知?觉,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缓缓站起身。 无人搀扶,他跟在郑兼身后走得很慢。腿上麻痹的血脉带着一丝针扎般的疼痛,宋也川抿住淡色的唇,一言不发。 三希堂中的博山炉里龙涎缭绕,郑兼正立在一旁替明?帝研墨。 宋也川跪在地上,行叩礼。 明?帝对着他淡淡说:“抬起头来。” 宋也川依言抬头,明?帝看见了他如?玉般的面容和额头上的刺字。白璧微瑕,宛若一块美玉上出现了一道刺眼的裂痕。 “朕还记得你?。建业四?年?的秋天,朕点?你?做了榜眼。”明?帝的声?音很平,不带什么感情,“其实,点?你?做状元你?也是担得起的。但你?太年?轻,朕想杀一杀你?的锐气。”明?帝的目光扫过宋也川的脸,“凭着这份惜才的心,朕留了你?一命。宜阳喜欢你?,朕也纵容了她。但朕不会允许你?有分毫的僭越。” 他拿起手边的《遐地说》掷到宋也川面前的地上:“宋也川,朕问问你?,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曾改动过书中的文字,你?又?拿什么证明?,你?没有半分不轨之心?”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了书页,宋也川缓缓俯首:“也川无法证明?。”他的神情十分安宁,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今天:“若陛下觉得也川用性命可以证明?的话?,也川情愿引颈受戮。”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也川不敢。”宋也川静静说,“曾经,对于自己?苟活于世,也川是后悔的。如?果?可以,我曾想和父母一起葬于天地之间。是公主告诉我,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今天也川也庆幸自己?还活着,《遐地说》不至于彻底绝迹。” 宋也川抬起头,再?行叩礼:“前朝有张骞、鉴真、玄奘,今朝有徐远。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也川此身,于茫茫大千而言不过芥子萤虫,若真能为前圣今贤献出性命,也川深以为傲。也川愿长跪于殿前,直至陛下相信为止。” 朝闻道,夕可死?。这个叫宋也川的青年?,似乎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 室内一片寂静,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明?帝终于淡然开口?:“果?真是孟宴礼的好学生,这股子劲儿和他如?出一辙。” 他站起身,走到宋也川五步远的地方?:“这本书你?写得不错,朕并非是赏罚不明?的人。你?的自作主张,朕已经罚你?跪了几个时辰,现在朕要赏赐你?。” 明?帝顿了顿,对郑兼说:“你?先下去?。” 等郑兼退了出去?,明?帝才继续开口?。 “你?想要什么,可以说给朕听听。”明?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刺字上,“朕宫里有西域进献的祛疤良药,也有杏林圣手的御医,只要你?开口?,朕或许会满足。” “多?谢陛下。”宋也川迎着明?帝的目光看过去?,“也川已经习惯了额上的黥痕,这是雷霆雨露俱君恩的赏赉,也川现在别无所求,若陛下真要赏赐我的话?。” 宋也川的嗓音平静又?安宁,比方?才还要轻柔几分:“也川想恳请陛下对公主更好些。” 一缕风从锦支窗外吹来,吹动起他鬓边的发丝和铺在地上的斓衫,整个人带着一种柔和的况味来。 “宜阳是朕的女儿,朕自然疼爱她。”明?帝略扬眉毛,“你?这罪臣,既不为自己?父母脱罪,也不为自己?谋前程,竟开口?让朕对自己?的女儿好些。你?可知?,或许你?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见朕的机会。” 宋也川轻轻摇头:“正是因为只这一次,我才最想说这一句话?。陛下,宜阳公主是举国之珠,深受陛下优待至今,但她其实没有陛下想象的那么坚强,恳请陛下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疑她厌她。” “朕几时怀疑过宜阳。”明?帝漫不经心道。 宋也川寒泉般的眼眸似乎漾开星光:“那日德勤殿中,公主伤得很重,她手臂上的伤处到今日依然留下浅淡的疤痕。那日的大火,也川在宫外都清晰可见。陛下心明?眼亮,应该猜到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宜阳公主是女子,却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她性情柔软,并不赶尽杀绝。可也川很害怕。” “陛下,也川不想失去?她。”他静静地说完这些话?,明?帝久久无言。 “你?喜欢她?” 宋也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如?水:“是,我喜欢她。” 明?帝心中突然生出无限感慨。 建业四?年?,他初见宋也川时,便有选他为驸的意思。那个年?少惊才的榜眼,那些骈俪激昂的文字,都曾触动过明?帝的心。 后来,宋家获罪,宋也川流放三千里。明?帝想,或许命该如?此。 那一天,温昭明?曾眼含泪意地对他说,她希望能够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同生共死?。他告诉自己?的女儿,情爱本就不是男人放在首位的东西。 可宋也川说,他喜欢她。 年?过半百的明?帝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爱无边权利,爱浩大山河。或许也曾对仙逝已久的王皇后动过心,但他没有长久的喜欢过任何人。 “你?说你?喜欢宜阳,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 明?帝冷眼觑他:“在浔州,还是在京城?” “陛下。”宋也川眼帘轻垂,“在建业四?年?,也川自鸾金台下抬起头,恰见公主从台上经过。” 那一年?,宋也川和温昭明?都只有十五岁。 他是明?帝钦点?的榜眼,是他仓促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刻。鸾金台下,除了渴望为万民立心之外,他也曾渴望过公主的垂青。 鸾金台下那一刻,是他认为,自己?最配喜欢温昭明?的一刻。 此后宦海汹涌,他被浪潮裹挟再?难抽身,隔着九重帝阙,他看着公主孤独地走在高高的庙堂。而他却又?不得不被命运的长风,吹向更远的地方?。 “宋也川,你?知?道你?的身份。朕许你?留在她身边,已经是法外容情了。” 宋也川缓缓一笑:“陛下,也川此生早已别无所求。” “这些话?,你?不许对宜阳说。”明?帝冷冷地看着他,“你?向朕起誓。” * 走出三希堂的门,宋也川一眼就看到了温昭明?。她披着一件明?红色的氅衣,立于红与黄相间的宫宇错落之间,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 跪了很久,宋也川的每一步都很慢,温昭明?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他伸出手来。 “我扶着你?。” 她以为宋也川会拒绝,但他却轻轻握住了温昭明?的手:“多?谢殿下。” 二人的手松松的握在一起,彼此的温度传递到的指尖,两人都有些心跳加快。 宋也川没有借温昭明?的力,只是拉着她的手指,温昭明?和他走得很慢。 “你?和我父皇都说什么了?他原谅你?了吗?” 宋也川抿着唇笑了一下:“陛下应该是原谅我了。” “这么轻易?” “是,应该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 温昭明?满眼不信,宋也川却只是柔和地对她笑。 “多?亏有殿下的恩惠。”他声?音虽轻却坚定。 * 三希堂中,明?帝耳边还回响着宋也川最后说过的话?。 “陛下,也川不能向您起誓。终有一天,也川会将自己?的倾慕之情告知?殿下。或许我这卑贱之人的喜欢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希望殿下知?道,她有多?好。” 明?帝透过面前青年?的双眸,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宜阳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如?果?这些话?能够早一点?让自己?知?晓,又?该会如?何呢。 只是行差踏错,如?今只能一错再?错。 “你?跟在宜阳身边,就算跟一辈子,朕也不会首肯你?与她的关系,更不会允许她诞育你?的孩子。这是朕的底线。” 宋也川长身而跪:“多?谢陛下。” 他走后良久,明?帝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朗气清,秋高气爽,在高高的穹庐之下,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将手伸向宋也川的方?向。 二人并肩走下九重丹壁,天地浩荡,仿佛只留下他们二人。 温昭明?似乎在睨他,而宋也川只温和地笑,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温昭明?的身上。 * 在乾清宫外,贺虞站立良久在等候面圣。 一个垂着头的小宦官经过他身边时,一不留神打翻了手中的托盘。 托盘上的纸张散落一地,他连忙跪下告罪:“奴婢失礼,掌印恕罪。” 贺虞躬身帮他捡起散落的书卷:“这次就算了,再?有下回就去?领板子。” 一个字条塞入贺虞的手中,那小太监还是吓坏了的样子:“多?谢掌印,多?谢掌印。” 走到一旁,贺虞展开了这张字条。看完之后,他冷冷一笑:“这宋也川竟有这么大的本事,陛下连这种事都能纵容他。” 身边余下几个司礼监的官员见贺虞脸色不好,都面面厮觑,司礼监秉笔陆望道:“这姓宋的也太猖狂了些,朝中那个顾安只怕也是受了这厮的蛊惑,宛如?疯狗般乱咬,甚至让咱们失去?了河道监管的位置,咱们早晚要了结他。” “他如?此擅作主张,陛下都不过草草揭过,只怕不好动手。”又?有人说道。 贺虞将字条收入袖中,淡淡说:“你?们都忘了他的身份么?” “什么?” 他扬起下巴,幽晦一笑:“他是万州叛贼,藏山余孽。” 司礼监众人目光交汇,皆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 马车开动起来,宋也川的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温昭明?抬起眼睫向宋也川说:“你?把裤腿挽起来叫我看看。” 他在砖地上跪了良久,瞧他走路姿势便知?他一直在默默忍痛。宋也川放在自己?膝头的手微微握拳,他笑着摇头:“殿下,我没事。” 温昭明?猜到他会拒绝,索性不去?勉强,她把桌上的药瓶推向他:“听说你?进宫了,我就找人要了两瓶药,幸好父皇手下留情。” “劳殿下费心了。”宋也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殿下,其实我没有那么娇贵的。” 温昭明?不接他这句话?,反倒是轻轻扬起眉梢:“你?总是一口?一个殿下,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 在无数潮湿旖旎的寂静深夜里,他会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姓名分明?只是代表着一个人的符号,但宋也川总觉得温昭明?这三个字比任何字都要更加动人。 温昭明?一手托着腮,侧着头莹然一笑:“你?叫来听听。” 折骨 第32节 她身上温暖的香气柔柔的飘来,宋也川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殿下恕罪。” 他这幅样子很有趣,似是紧张又?似是羞涩,总让温昭明?生出几分想要挑逗他的心思。 “你?叫不出我的名字,不如?叫我宜阳,平日里父皇和皇兄也都是这么叫的。” 宋也川又?沉默了。温昭明?等了他一会,见他迟迟不开口?,正要佯装生气,却见宋也川突然轻声?唤了她一声?:“宜阳。” 他耳珠有些红,微微抿着嘴唇却又?不敢看她。 第42章 温昭明觉得满意, 亲热地叫他:“也川。”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记得你曾认识一个住在静慈寺中?的朋友,为何不?见你去见他?” 宋也川的意识在停留在公主柔声?轻唤的那一声?也川上,愣了一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马上要参加秋闱了, 上周我去过一次,他全心?扑在书本上,我去得多了,反倒是打扰了他。” “秋闱啊。”温昭明啧了一声?, “你觉得他能中?吗?” “若论学识,大概是够的。”宋也川忖度着说, “只是池濯此人太过刚正,官路只怕很难走?得长久。” 温昭明很喜欢看宋也川安静思索的样子, 仿若天地间只余下?他清静安宁的嗓音。 马车停在府门外,温昭明扶着冬禧的手下?车,然后回过身向宋也川伸出?了手。 他犹豫着搭上去, 借着温昭明的力气走?了下?来。 “《遐地说》已经修完了,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除了《遐地说》之外, 还有很多别的书。明日我去一趟琉璃厂, 看看能不?能碰到孟大人。到时候问问他。”宋也川沉吟着说道。 “哪有那么麻烦, 你想见他我替你给他下?个帖子。” “多谢殿下?, 但不?用了。”对上温昭明不?满的目光, 宋也川垂下?眼睛改口,轻声?说,“宜阳,孟大人是纯臣,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和我还有往来。” 就算他自己?不?承认, 温昭明相?信,他从始至终都不?会忘怀在翰林院的那三年。 孟宴礼说得没错, 在宋也川温和又澹泊的外表之下?,他时刻保有着宁为玉碎的决心?。 * 宋也川在琉璃厂等了一个上午,并没有如愿等到孟宴礼。 眼见日头近午,他缓缓向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一队兵马急匆匆地从宋也川的身边跑过,他们?的身上带着冷冽和肃杀的况味。他们?的衣着,宋也川看着觉得很谙熟。 这群人都是东厂的人。 他冷眼站在路边看他们?急匆匆地走?过,为首的一个似乎是锦衣卫,身上还穿着一身飞鱼服。 早些年里,东厂和锦衣卫各司其职,互不?干涉。随着两个机构风头日盛,逐渐变成了相?互瓜葛又纠缠的复杂关系。能看到这二司一同出?马,只怕不?是个小事。 那个锦衣卫拿出?一张纸,贴在了专门布告的墙上:“这是昔年万州书院的余孽,你们?若看到此人,即刻向本官禀告,本官重赏。” 隔着人海宋也川缓缓看去,这封布告上画着一个年轻又瘦弱的人像,脸有些陌生,宋也川并没有见过。 他踅身向外走?,绕过琉璃厂前街,一个人慌不?择路地摔在他的面前。 宋也川上前一步欲扶他起?身,下?一步却?又猛地愣住,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方才画像上的那个人。 那人似乎是认出?了他,猛地跪伏于宋也川的脚边:“宋先生,你是宋先生。” 见宋也川眼中?有茫然之色,他立刻小声?说:“我是白闻,您忘了吗?” 宋也川缓缓退后半步:“我不?认识你。” 那人似哭似笑,好像十?分激动的模样:“终于能见到您了!我一入京就有一群人想要抓我,一定是因为我手中?有林惊风写的书稿,我把手稿给你,你快藏好,这样我就算被?抓住也无憾了。”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比宋也川还要更小一些,他眼中?含泪,看上去当真是急不?可待的模样。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你认错人了。若真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该随便?交给任何人。”说罢,他不?再回头,沿着朱雀街向北面走?去。 身后那人似乎跑了几步,又摔在了地上。方才走?远的东厂人马和他擦肩而过:“是他吗” “没错大人,就是他!” 这群兵甬将那个叫白闻的人摁在地上,似乎在厮打。 白闻的痛呼声?声?入耳。 宋也川的每一步,都仿若走?在刀尖之上。 若是在过去,便?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决计要试一试。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软肋。 这一切实在是太过机缘巧合,让他从内心?深处怀疑是一场阴谋。那些匍匐于暗处的人,挥舞这阴暗狠毒的刀锋,不?知道剑光直指的那一个人会是谁,是他,还是温昭明? 他不?怕霜刀风剑,却?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到年轻美丽的公主。 所以他并不?敢赌。 宋也川已经走?远了,地上厮打在一起?的人都缓缓停了手,贺虞从一旁的茶楼里走?了出?来,眯着眼睛看向宋也川失踪的方向,似笑非笑地扬起?了眉毛。 * 回到西溪馆时已经午后,有小厮为他送来了饭菜。但宋也川心?情低落,并不?想吃东西。 他缓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在床沿上躬身卷起?了裤腿。他膝上还遗留着昨日三希堂外长跪造成的青紫瘀痕,桌上有温昭明给他的药,他拿起?一瓶拧开?了盖子。 药涂了一半,门外有说话声?响起?。 温昭明的声?音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捕捉。 “也川,你回来了是吗?”她的手落在门上,宋也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殿下?,我……我在更衣。” 温昭明哦了一声?:“你要不?要我帮你啊。” 她听见脚步声?响起?,宋也川的脚步声?停留在门扉之后,而后他从里面拉开?了门。 宋也川身上穿着竹青色的斓衫,乌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如同月光一般柔和。 他是个时常让人忽略相?貌的人,除却?他芝兰玉树般的容貌,人们?往往会被?他周身疏朗温和的气质所吸引。 他的居处和他的气质一般清冷,温昭明走?进西溪馆内,宋也川替她搬了一把椅子。 宋也川的桌案上摊开?着许多书,还有他没有写完的手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浅的药味,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还是受伤了?” “嗯。”宋也川笑了笑,“不?过不?严重,已经不?疼了。” 他的笑容比过去多了些,和温昭明说话的时候总会有笑意透进他眼底。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殿下?。”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他只好默默改口:“宜阳,我怀疑有人想要拿万州书院的事做一做文章。” 这件事引得温昭明正色起?来:“哦?此话怎讲?” 宋也川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宋也川继续说:“许是我多心?了。” “顾安那边有说什么吗?” 宋也川摇头:“没有。” “若这些是真的,那大概是冲你来的。”温昭明看向宋也川,“他们?真会大费周章只为把你拉下?水么?” 宋也川笑:“宜阳,这都是我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秋闱在即,今年是孟大人阅卷,琉璃厂每日都很热闹,殿下?要是喜欢,我改日带你去。” 他的改口总是带有一丝生硬与刻意,看得出?宋也川更习惯叫她殿下?,但已经在努力克制了。 “好啊。”温昭明娇柔地撩起?鬓边垂落的青丝,“只是若我俩被?人认出?,不?知道又会不?会是一片骂声?。有不?少人都觉得我玷污了你的清名。” 宋也川知道她没有生气,却?依然正色着解释:“殿下?做了很多事,怎么会有人骂你。再说,我是……” 我是自愿的。 这话太过直白,宋也川竟不?知如何启齿。 他垂着眼缓缓问:“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哦我差点忘了。”温昭明偏着头问他,“九月十?五宫中?有宴,你想和我一起?进宫赴宴吗?” 犹豫了一下?,宋也川摇头:“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想为殿下?择婿的声?音少了许多。我跟在殿下?身边,对殿下?的名声?不?大好。”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温昭明叹了口气,“阿珩想见你。” 片刻后宋也川点点头:“好。” 记忆中?,他鲜少有拒绝她的时候,不?管什么事,只要温昭明提出?,他总是会答应。 “那说好了,那天你同我一起?。那日是大宴,不?会有人注意你的。”温昭明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记得好好吃饭。” 宋也川将她送到门口,温昭明走?出?很远,他依然安静的看向她的背影。 * 但这一次,宋也川食言了。 九月初十?,本早该销毁的林惊风策论的刻本在京畿中?流传开?来。 林惊风出?身出?身成谜,正因其才华造诣颇高?,被?万州书院选中?,得以进入书院读书。他曾是万州书院最为得意的弟子,而立之年刚过岁便?成为了内阁大臣。他厌恶阉党,公开?支持明帝的兄长豫王。但明帝是靠着司礼监登位的人,他登基之后,囚禁豫王,对林惊风痛下?杀手。并将南方万州书院、大小精舍一并摧毁。 这篇策论曾是林惊风最为惊才之作,罗列出?重用宦官的二十?条积弊,明帝登基后的十?余年间早已几次公开?销毁,本已多年未见天日,却?没料到在此时被?重新翻出?暴露于天下?人面前。 是夜,温昭明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宋也川交给她的那卷,他流放途中?写完的手书。 她的桌上摆放着的是京中?流传的另外一个版本。 她把二者放在一起?比对,竟如出?一辙,没有一个字不?同。 “叫宋也川来。”她缓缓道。 因为温昭明喜欢明亮的环境,所以公主府入夜之后依然会点亮许多盏灯烛。宋也川缓步向她的寝房走?去,两侧流淌着明丽灯火,将他的侧脸一起?渲染成安静的金黄。 推开?门,明间只坐了温昭明一个人。 她面前放着两本书,宋也川的目光触之即回。 “是不?是你?”温昭明缓缓问。 宋也川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看着她:“殿下?觉得呢?” 温昭明笑了:“我知道不?是你。” 她站起?身,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眼波流转:“但是,我们?好像又有麻烦了。” 折骨 第33节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颤了一下?。 温昭明说的是我们?。 她说,我们?又有麻烦了。 自举家获罪的那一日起?,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他成为了被?世界抛弃的人。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咬牙苦苦煎熬,在一次又一次的刑讯逼供中?,他默默忍受。 旧日亲朋好友,了解他过去的人已经全部死去。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孤单一人。 温昭明对他说:我们?又有麻烦了。这些明明都是他一人的麻烦,只要温昭明愿意将他献出?,她便?是继续高?坐明台的宜阳公主。 但温昭明没有。 他觉得鼻子有些酸,心?脏似乎被?一双手揉捏成了一团,而温昭明却?拉住了他的手。 公主的手这样柔软,让他不?敢回握。 “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宋也川轻轻地反问:“殿下?,为什么相?信我?殿下?可知,当年流放途中?,我写下?这本书并且交给殿下?,本就动机不?纯。” 数千条人命都是因为这本策论而起?,他心?中?那微末的不?甘让他把全部的指望放在了温昭明身上。他明知道这篇文章若被?发觉,会给温昭明带来怎样的后果,依然赌了一次。温昭明没有让他输,却?让他日日处于自责之中?。 “其实,也川从没有生出?过半分替宋家翻案的心?思。因为已经死了太多人,也川不?想让更多的士子、臣工因为替藏山精舍求情而死。”宋也川轻垂眼睫,“所以,这本策论请殿下?烧了吧。” “这篇策论我读完了。”温昭明的目光轻柔,“我觉得林惊风说得很好。” 林惊风写的分明是一篇利国利民的策论,字字泣血,态度虔诚。 是明帝的刚愎自用,是阉党的狐假虎威。 温昭明知道,明帝当年对林惊风的痛下?杀手是记恨他拥护豫王。而后对于万州书院的残害,大都是阉党的推波助澜。如今明帝有心?要缓和与清流文人们?的关系,却?又不?想让人觉得他朝令夕改,所以京畿之内重新传播开?的万州书稿,这件事可大可小,本就在明帝的一念之间。 “你是藏山精舍的人,只怕会有人想要将你带走?盘问。”温昭明指着凳子让宋也川坐下?,“若是东厂的人带你走?,你就要吃点苦头了。若是锦衣卫,还能好些。” “都是一样的。”宋也川的眼眸清润,他徐徐说,“锦衣卫指挥使刘瑾是个端正的人,但东厂和锦衣卫早已暗中?勾结在一起?,但是宜阳,我不?会害怕的。” 温昭明微微一愣:“这种事连我都尚且管中?窥豹,你竟然看得出??” 宋也川安静垂眸:“不?太难猜,只不?过很多人不?愿相?信。” “好吧。”温昭明拍了拍宋也川的胳膊,“若有人审讯你,你不?要太有锋芒,也不?要硬碰硬,知道吗?” 她絮絮地嘱托着,倏尔,宋也川看着她的眼睛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他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宛若星辰般浩瀚。 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投落在墙壁上,拉的很长。 安静的夜风中?,传来秋虫偶尔的低鸣。 “若说起?来,我现在应该是认识你时间最久的人。”温昭明的目光飘向窗外,“建业四年的春天,我在报恩寺中?听你讲学。那时的你,干净又聪慧。我们?在藏山精舍中?攀谈,你心?中?曾有那样多的愿望。你想做治世之臣,也想为往圣继绝学,那时其实我很崇拜你。因为你可以做这样多的事,而我只能困居宫闱深处,受命运的摆布。” 她的嗓音平静却?又带着如此多的追忆:“也正是如此,我对藏山精舍、对林惊风都没有敌意,我觉得你们?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你把林惊风的策论交给我,我确实想过要好好保存。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在我的封邑里开?办学堂,鼓励女子向学。宋也川,我也是曾被?你的光辉照耀过的人。” 宋也川始终认为,温昭明宛若明月般的清晖曾给予他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而温昭明却?又坚定地告诉他,自己?是受他感召过的人。 她不?厌其烦想让他明白,他是这样重要的人。 第43章 宋也川还有话要说?, 却听见霍逐风的声音低沉地?透过门扉传来:“殿下,锦衣卫的人来了。” “什?么事。” “陛下口谕,锦衣卫指挥使刘瑾连夜提审宋也川。” “知道?了, 让他们等我一会。”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鬓边垂落的头发,突然说?:“我替你绾发吧。” 幽幽的火苗跳动在宋也川的深眸之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温昭明从梳妆台前拿了一把?梳子,拆开?了宋也川的发髻。柔顺的长发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 宋也川安静的坐于灯下,宛若一幅宁静又祥和的画卷。 他头发的颜色很黑, 烛光下隐带一圈幽蓝的微光,温昭明的手指从他的发间穿过, 只?觉得宛如一匹绸缎。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宋也川弯眸而笑:“宜阳,我自己来吧。” 温昭明的额上沁出几滴薄汗, 她有些恼怒地?说?:“定是你们男子的发髻太过复杂。” “是。”宋也川笑着接过发簪,他的右手不太能受力, 大部分工作都是由左手完成?的。他很快将头发重新整理好, 而后站起身:“宜阳我走了。” 他抬起眼, 眼眸藏着淡淡的柔色:“这次请殿下一定不要替我求情。” “好。”温昭明亦笑, “我知道?了。” 二人一起走到门口, 锦衣卫指挥使刘瑾站在门口,对温昭明行?礼。 “我见过你。”温昭明淡然说?,“去年?的八月,我在西四牌楼之外看着你押送宋也川。” “是的殿下。” 夜幕已?深, 只?有公主府灯如白昼。在场的锦衣卫有十余人, 其中还有两人搬着沉重的颈枷。温昭明指着枷锁道?:“这个不许枷在他身上。” 刘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是。” “刘瑾, 我把?他交给你,你要原模原样地?把?他给我送回来。” 刘瑾尚未说?话,宋也川就笑了,他说?:“刘指挥使也是奉命做事,殿下别让他们难做。” “我和你们走。”宋也川对着刘瑾伸出手,有锦衣卫上前将他的手腕用铁链捆住。铁链的另外一端垂在地?上,随着宋也川的脚步,叮当嘶鸣。 温昭明竟想到了在鹿州的那?一天?,宋也川只?身在馆驿外求见她。 他的腰上捆着重重的铁链,他却害怕铁链的嘶鸣打扰她的安宁,用一只?手拎起拖在地?上的铁链另一端。那?画面?犹存于她的记忆中,每每想起只?觉得哀伤又凄惶。 锦衣卫们押送着宋也川走了,公主府再一次安静下来,冬禧和秋绥站在温昭明的身旁,温昭明仰起脸看着冬禧,她似乎笑了一下:“冬禧,我有点害怕。” 冬禧蹲下来,握住温昭明的手:“宋先?生不会有事的。” 寂静的秋夜中带着凉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中,拿出了一件氅衣,而后拎起裙摆跑进了夜色里。 “殿下,殿下。”冬禧和秋绥连忙去追。 温昭明一路跑到公主府门口,宋也川听到脚步声徐徐回头。 美丽的宜阳公主鬓发微乱,薄喘微微。她把?手中的氅衣抖开?,披在了宋也川的身上,然后把?带子在他颈下打了一个结。宋也川微抬下颌,任由温昭明将氅衣替他穿好,而后轻声说?:“多谢殿下。” 在锦衣卫众人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替宋也川拨了拨挡眼的头发:“好了,去吧。” 子夜刚过,公主府门外阒无人声,依稀的月光照亮了宋也川温润的眼睛:“殿下放心。” “好。” 那?个清瘦的身影跟随着锦衣卫走远了,月光拉长他清癯的影子,他看上去又显得那?样的孤单。 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宋也川想到的不是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命运,而是方才温昭明替他绾发的手,还有为他披上氅衣时宁静的眼眸。 他在想,他和温昭明竟已?经如此谙熟了吗? 在鹿州时,她为他上药,庄王府上,他也曾把?她抱于怀中。在宋也川心中,他对温昭明些许情谊,发乎情止于礼。他对她的心意不算清白,那?么温昭明对他呢? 宋也川本就是个情绪撕扯的人,想到温昭明时总会觉得心绪起伏。 锦衣卫如今没有自己独立的衙门,刘瑾将宋也川带入了东厂的诏狱里。 这里的空气,都会让宋也川感到熟悉。 阴暗森冷的牢房,血腥气浓郁的茅草,墙壁上深深浅浅的褐色血迹,无不提醒着所有人,这是一座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偶尔响起的哀嚎痛呼,已?经刑具上没有干透的血痕,都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东厂的诏狱,宛若一座巨大的坟茔。 在武帝年?间,锦衣卫也曾风光无两,转到明帝一朝时,东厂的锋芒日益盖住了锦衣卫。就连刘瑾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也被大大削弱。 有小太监把?宋也川带进了审讯室,贺虞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刘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抬起眼,和宋也川四目相对,冷淡地?一笑:“宋编修好久不见。”说?罢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咱家忘了,你已?经不是编修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 宋也川垂下眼,一言不发。 贺虞并不气恼:“今日因为什?么叫你来,想必你清楚。我希望你尽早说?实?话,这地?方你也不是第一回 来,到底有多么锉磨人你也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刑讯室里流水一样的刑具,眼中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今日是刘瑾刘大人亲自负责行?刑,听说?你们俩也算是旧相识。你早点说?清楚,也省得刘大人受累。” 幽微的火烛照亮着方寸之地?,周围站着许多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宋也川去年?在诏狱中暗无天?日的那?几个月已?经伤了眼睛,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他有些看不清楚众人的脸。他手脚被捆绑于刑凳上,艰难地?看向刘瑾的放心。 “刘大人。”宋也川轻声说?,“也川有一事相求。” “你说?。” 宋也川眼眸平静:“请刘大人不要废去我的左手。” 刘瑾平淡地?看着他:“为何?” “我在来的路上才发觉,我这一生,写过无数文?章策论。她对我这样好,我却从来没专门给她写过只?言片语。”坐在刑凳对面?的两个人在宋也川的眼中宛如两团依稀的影子,他低垂着眼睫,没有看向任何人,“思及至此,只?觉心痛。” 他的五官笼罩在晦暗不清的灯影之下,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艰难。 贺虞冷笑:“你以为这样的事情,宜阳公主还能替你脱罪不成??” “贺大人。”刘瑾突然开?口,他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到底不是十足把?握,就先?不动刑了吧。” “刘大人。昔年?万州逆贼皆已?伏法,不过只?余下这宋也川一人。刘指挥使你说?,除了他还会有谁?” 刘瑾的目光看向那?个瘦弱的青年?,他额上的黥痕不曾遮掩他的出尘风姿,他端正的坐着,却又无端带有一丝压抑的破碎感来。 去年?也是这样的秋天?,轰轰烈烈的雷雨天?气里,也是这个青年?安静地?对他说?:“可否容我下车凭吊片刻。” 刘瑾早已?是见惯生生死死的人,却倏尔觉得这一切对宋也川来说?太过残忍。那?些淋漓的鲜血,那?些尚未痊愈的伤疤,总是一次又一次撕破在宋也川的眼前。太多的人想要彻底的摧毁他,不仅仅是摧毁他的肉身,更是想要摧折他的傲骨。 去年?秋天?时的宋也川,了无生意只?余下残魂一缕,刘瑾曾以为他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今年?再次见他,宋也川已?经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他曾坚定的以为,宋也川是媚上求荣的人,可在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想错了。 宜阳公主才是宋也川活下去的全部动力。他把?生的渴望与?信念全部寄托给了另外的那?个人,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如此悲痛困厄的折磨纠缠之中,获得一丝难能可贵的喘息与?太平。 刘瑾见过宋也川三次,从他高中榜眼,再到如今碾碎成?尘。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变化,可他眼中的那?份长久不变的安宁,却不能被刘瑾忽视。 宋也川的心静得近乎绝望,他已?经失去了搅弄风云的欲望,他不过是仰仗着温昭明而存活的一缕残念罢了。 折骨 第34节 贺虞还在说?着什?么,刘瑾已?经站起身来:“若贺掌印还想再审,今夜锦衣卫都不会再掌刑了。” “来人,封卷。”说?罢,刘瑾把?手中的笔掷在桌上,抬步便走。 贺虞起身追到门外:“刘大人,你就这么相信这个罪犯?” 刘瑾背对着他,身子停了停,随后压低了嗓音切齿道?:“贺掌印,我是个武人,不懂你们东厂提审的规矩,这案子没头没尾,全靠捕风捉影,我刘瑾没审过这样的案子。宋也川是个罪犯不假,可也是活生生的人,你若想让他死,拿刀去砍他便是,何苦又要这么折辱他?” “你同情他,谁又来同情我们?”贺虞怒极反笑,“难不成?等他势强,将咱们这些人全都砍了脑袋。我们东厂不比你锦衣卫荣宠多,这些人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他们这群酸臭文?人想恨不得将我们生吞,你以为我这是羞辱他,我这是在救自己!” 见刘瑾不语,贺虞的声音更是森冷:“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掌刑,三日之内我也要拿到口供。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凡挡我路的,不会有好下场。” 天?色已?经将明未明,刘瑾迈着阔步走出诏狱,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含着露水的空气。 一个锦衣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宜阳公主进宫了。” * 三希堂外,宜阳公主跪在了宋也川曾经跪过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大臣经过她身边时都会向她行?礼。 人人皆知明帝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女儿,可这一次,显然是明帝真的恼怒了。 明帝下朝之后,温昭明便跪在这里,明帝看也不看,径直走进了三希堂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柔弱的公主跪在丹墀上,脸色苍白,显然有几分力竭。 阎凭小心着劝了一句:“外面?秋风冷,不如让公主殿下先?起身吧。” “朕几时要她跪过,不过是她自己性子太倔。”明帝淡淡道?,“她要跪就跪,在很多事情上,朕对她已?经是太过纵容。”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 外头来报说?是庄王到了,明帝的头都不曾抬起:“朕也不想见他,让他回去。” 自德勤殿被烧毁之后,明帝显然对庄王楚王两个成?年?的皇子有了疏远之意,并不再向过去一般委以重任,一时间朝堂的风向又有几分诡谲难辨。 阎凭从三希堂中出来,看着温昭明叹了一口气。走到平武门处时,碰到了孟宴礼。 “孟大人,今日是庶吉士们入宫的日子,听说?你们翰林院分了新人。” 孟宴礼的兴致并不高,他和阎凭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走:“叫池濯。这是他的策论。”说?着,孟宴礼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了阎凭,阎凭看过之后忍不住惊讶说?:“和你那?小徒弟有几分像。” “对。”孟宴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对池濯说?,你的策论很像我的徒弟,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宋也川是他的好友,这篇文?章,他曾受过宋也川的点拨。” 二人一齐沉默下来,又走了很久,孟宴礼终于站定了身子,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和他说?,我那?小徒弟没有你的好运气。”他的声音宛如从牙关处挤出来:“阎老头,池濯如今一朝新贵,可我那?徒弟,却在东厂狱里生死未卜。” 阎凭缓缓道?:“宜阳公主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如今能救他的只?有公主。若是连公主都没办法,咱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年?宋家获罪,你已?经一求再求,那?时陛下听你一言,是因为宋也川的确身在翰林院,与?宋家的纷争没有干系。这篇策论若真是宋也川流传出去的,你再去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孟宴礼仰天?长叹,眼中似有泪意:“琉璃厂那?边,其实?也有不少人写了文?章替宋也川求情,但这些人的呼声哪里可以传得到御前,言路被阻塞太久,只?怕圣听早已?被蒙蔽了。” * 安静的三希堂中除了博山炉中香料燃烧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郑兼走到明帝面?前说?:“陛下,五殿下来了。” 明帝头不抬:“宣。”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儿臣见过父皇。” 明帝淡淡问:“你今日来,是给宜阳求情的么?” “回父皇,”温珩抬头,“儿臣在替宋也川求情。” 明帝缓缓抬起了头:“大胆。” 朝中的所有人没人敢在明帝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就连温昭明都只?是跪在殿外,只?有七岁的温珩却一字一句地?说?:“请父皇恕罪,儿臣恳请父皇能够留下宋也川一命。” “朕不知道?是谁对你说?了这些,是宜阳还是孟宴礼。当年?万州书院的事情,或许你也有所耳闻。老五,你年?纪还小,朕不会过多苛责你,你回你宫去,禁足一个月,好好思过。” 寂静的宫殿中,明帝的声音低沉而肃杀,带着多年?为上位者的森然寒意,不怒自威。 温珩膝行?数步:“父皇,儿臣既不曾见过皇姊,也没有见过孟大人。只?是儿臣想给父皇看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纸,缓缓放在了明帝的案头。 他低声说?:“父皇,怡嫔娘娘过身后,儿臣曾沉湎于悲伤无法自拔。宋也川曾写信给儿臣。书信皆在此。” 明帝的目光扫过最上面?一张白宣,第一句话便是:建业七年?,也川失去了自己曾拥有的一切。 原本明帝并不想细看,只?是却又被内容吸引,于是缓缓将纸张拿在了手中。 宋也川每一封信都不长,除却最开?始的两封信曾提到了当年?藏山精舍的事情,后面?写的都是他年?少时四处游历的趣闻。从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平和且审视的口吻,徐徐地?讲述着他对于生活的诸多思考。 行?文?平静温和,不带半分仇恨。 “父皇,儿臣愿意替他作保。”温珩再次叩拜,“宋也川的志向从来都是教?化百姓,他并不是一个想要插手政治的人。他曾在浔州城中做夫子,若父皇有心去查,也可以听听当年?他教?过的学生是如何评判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想要再掀起波澜呢?”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那?几张字迹清隽的信纸,明帝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温珩的脸上。 * 东厂狱中,陆望拿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银针寒芒凛冽,发出幽蓝的微光:“咱们东厂,有的是法子不露痕迹地?伺候宋先?生。今日便从这根针上开?始吧。”他举起了宋也川的左手:“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没了左手还有唇舌。那?么今日,我倒想问问宋先?生,这左手你还要不要?” 腐败腥臭的气息充盈在宋也川的周围,东厂的人站了满满一屋子,都带着想要把?他拆穿入腹的恨意目光凝视着他。 宋也川抬起眼睛,静静地?看向陆望:“陆秉笔,我身上还有什?么你们想要拿去的尽管拿去,给我留下一口气便足矣。” “昔年?,你不是铮铮铁骨,死都不怕,怎么如今却又想活?”陆望冷笑着问。 “因为,她想要我活。”宋也川的声音低低的,浓睫低垂着藏住他全部的情绪,只?余下一抹寂静的柔情,“我的命早已?只?属于公主,不属于我自己。” “很好。”陆望眼中有更冷的狰狞寒意闪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 三希堂香炉里的龙涎香已?经彻底燃尽,却没有任何人敢进来更换。 明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宜阳。你真的很像你母亲。” 温昭明跪在地?罩前,缓缓抬起头,她跪了很久,脸色有些苍白:“是,很多人都说?儿臣和母后长得像。” “不光长得像,性子也像,认定的事情不愿意回头。”明帝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声音幽幽,“若她知道?朕让你跪,她大概是会怪朕的。” 明帝觉得自己老了,儿子们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皇位,而他身边却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无比思念已?故的皇后。 温襄的伎俩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想到要对自己的儿子动手,明帝便无端觉得痛心疾首,所以他疏远了他们几个月,却不愿意彻底断绝父子之情。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在利用自己的女儿,明帝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干预。 此刻,明帝的心中的亏欠感越发强烈,他把?对先?皇后的愧疚一并加在了温昭明的身上。 “凤凰儿,朕或许可以留宋也川一命,甚至可以替他洗脱罪籍。这不仅仅是朕对他留情,也是朕对于他修书有功的赏赐,更是朕不想再听那?些文?臣们的轮番奏请,算是朕给清流们一个交代。” 看着温昭明的眼睛,明帝一字一句:“作为交换,朕要你在朝中择一驸马,与?宋也川再不往来。” 明帝并不想逼迫自己的女儿,但站在他的角度,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朕说?过,朕不能允许他依靠你的手,染指分毫朕的江山,你若能做到,朕即刻就下旨。” 东厂狱中,宋也川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面?上冷汗涔涔,嘴唇也已?经被他咬出淋漓的血痕。 他的左手五根手指都被银针从指尖深深刺入,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他纤瘦的手腕滑下,一直流淌到手肘处,滴落在地?上。 宋也川的眼眸幽黑一片,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晕黑,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言语。 贺虞和陆望今日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证供,临走时贺虞冷笑说?:“今日只?是开?始,你且待明日。” 宋也川被捆在刑凳上,面?色惨白如纸。 司礼监中有一个年?轻的秉笔,是今年?才提拔上来的,名叫李燃,他被贺虞留下善后。 李燃走到宋也川的身后将绳子解开?,宋也川骤然脱力,摔倒在地?。李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说?:“我是真的恨你们这群自诩清高的文?人。你们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仿佛除了下地?狱,我们不再有任何好下场。但我真的想问问你们,让你们挨上这一刀,换我们如今的风光,你们愿不愿意?你们自诩清流,我们便是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各自为了各自的功名,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宋也川趴在满是血污的地?上,他右手本就难以用力,如今左手也无法承受住身体的重量,李燃冷眼看着他艰难的想要坐起来,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把?他拉起来让他能够端坐在茅草上。 大狱里放着一口水缸,李燃舀了一瓢水递到宋也川的手边。 “多谢。”宋也川缓缓说?。 “不用谢我。”李燃年?轻的脸上平静冷漠,“其实?,是我该谢你。自我净身之后,贺掌印曾许我看书写字,我读过的书中有很多你写的批注,若没有你,我也不会能有今天?。你写的策论,也曾给我带来启发,若在民间,我或许该叫你一声老师。” 李燃锁上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诏狱的这一间牢房中只?剩下了宋也川一人。 潮湿而腥臭的诏狱中没有窗户,甚至不能判断出天?色,宋也川沉默的倚着墙,缓缓垂下眼睛。 明帝是依靠阉党登上的皇位,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司礼监与?东厂如此倚重。但明帝又是一位看重制衡分权的皇帝,所以他一直默许着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万州书院何尝不是明帝冷眼旁观许久,纵容其逐渐树大根深呢? 帝王之术从不是寻常人可以看清楚想明白的。 宋也川不知道?自己在这坐了多久,直到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他才抬起头。 “宋也川。”隔着一扇牢门,温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依稀的灯火下,温珩的神情竟如此肖像明帝。 “五殿下。”宋也川的嗓子有些哑。 “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却没想过自己会是在如此境遇里见到你。”温珩淡淡说?,“我今日来想告诉你一件事,父皇可以宽赦你,甚至可以洗脱你的罪籍,恢复你白衣之身。” 宋也川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条件是什?么?” 温珩抿平了嘴角:“作为交换,皇姊要在朝中由父皇挑选驸马,而你与?她,不再往来。” 不再往来。 宋也川口中喃喃这四个字,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痛色:“公主殿下是如何说?的?” “你希望她如何说??”温珩把?问题抛了回去。 “其实?也川,从不是惜命的人。”宋也川垂下眼睫,一滴冷汗顺着他的睫毛滴落于眼中,一股刺痛之意充盈于四肢百骸,他右手缓缓收紧,握住身下的茅草,一字一句,“我希望宜阳可以过得快乐安定,不要成?为政治的附庸,也不要为任何人做牺牲。” 眼前有些模糊,宋也川的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他缓缓抬头,声音颤抖带着极深的痛意:“五殿下,请您一定要转告公主,不要因为也川而妥协。” 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 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让温珩都感觉到了动容。 温珩没有再看他,而是仰起自己的头:“但皇姊已?经答应父皇了。” 两行?清泪顺着宋也川苍白的脸颊流下来,他显然是痛极,声音都带有一丝哽意:“不可,请殿下一定要替我劝说?宜阳。” “宋也川。”温珩突然开?口,“你喜欢我皇姊,对吗?” 宋也川喉结滚动:“是。” “你想不想娶她?” 灯花爆燃,照亮了宋也川眼底的晶莹,过了许久,他才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我不配。” 折骨 第35节 “建业四年?,你以榜眼的身份入仕翰林院。编修一职虽然只?是七品,却有无数阁臣是从这个位置上做起来的。若没有藏山精舍的事,如今你只?怕早已?官至五品以上,下一步入内阁,为辅臣,堪称国士无双。等到那?时,你说?你有没有资格娶她?” 温珩手中拿出一把?钥匙,插至锁孔之中:“随我出宫,平武门外,你可以和皇姊再见一面?,她已?经在那?等你很久了。” * 深秋的风呼啸着吹过琼楼玉宇和九重丹墀。 宋也川染血的衣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左手还没有包扎,干涸的血迹被新涌出的鲜血覆盖,滴在地?上,像极了一颗又一颗的眼泪。 温珩在前,宋也川在后,他的脚步颓唐又踉跄。 远远的,他看见了温昭明。 依然是灼热的红色风氅,华光璀璨的宜阳公主,宛若盛世王朝最华丽的一笔,永远靡丽而辉煌地?站在众人面?前。 她转过头与?宋也川四目相对,宋也川对着她绽开?一个苍白的笑容。 温珩站定了身子:“你去吧,不能说?太久。” 风中都带着温昭明身上清浅动人的香气,宋也川缓缓走向她,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殿下。” 温昭明的手依然不愿放下:“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犹豫良久,宋也川终于将左手放在了温昭明干净白皙的掌中。宋也川的指尖冰冷,血痕淋漓,五个指甲已?尽数脱落,手掌上满是伤口与?脏污。而温昭明的手这样洁净,这样柔软温热。 一滴温热的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宋也川慌忙抬起头。 泪水顺着温昭明的脸颊流淌下来,她眼中满是疼痛与?怜惜,她哽咽道?:“宋也川,我真的好难过。” 宋也川抬起右手,颤抖着擦去她的眼泪,可泪水源源不断,竟怎么也擦不完。 “宜阳,我不痛。”宋也川眼眸含笑,“就算左手亦毁,也川依然是也川。”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宜阳,你若是要嫁人,一定要选一个你喜欢的人,不可妥协不可将就。”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膝处,缓缓说?:“听五殿下说?,你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昭昭,你痛不痛?” 他叫她昭昭。 他说?,昭昭你痛不痛。 明明受尽折磨的人是他,可他偏偏这样怕她会痛。 温昭明咬住嘴唇,突然抬起手环抱住了宋也川清瘦的腰身。 他的怀抱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清冷干燥却又如此温柔。 温热柔软的身躯拥了满怀,她的手臂环在腰间,胸前的衣物被公主的眼泪濡湿,宋也川轻声说?:“昭昭,我的衣服很脏。” 他身上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可却依稀可以闻出属于宋也川的味道?。 “我身上不痛,心里痛。”温昭明潮湿的声音自怀中传出,她含泪仰头,“宋也川,是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京城,更不该把?你重新带回这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地?方。” “昭昭,”宋也川正色起来,他眼眸清润,一字一顿,“我不喜欢这里,甚至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我喜欢你。” “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宋也川松开?怀抱,退后半步。缓缓抬起受伤的左手,对温昭明长揖及地?:“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高高在上的苍天?,照临着穹庐之下的人间。 若神明听到我今日说?过的话,希望他可以赐给你祥和与?幸福。 这一切都是宋也川最卑微最虔诚的心愿,他踅身向平武门走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霍时行?驾着马车在平武门外等他,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马车前,登上了马车。 “宋木头,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吗?” 宋也川茫然地?抬起头,去哪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从有她的地?方,去向任何一个没有她的地?方罢了。 “宋木头,陛下命我送你去常州,也就是你的籍地?。”霍时行?一抖马缰,马车徐徐地?开?动起来,“今年?年?初,我从浔州把?你接来,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要送你离开?。” “不过你应该开?心才对,只?要你抵达常州,你的身契便会交由你处置,只?要你不再入京,你从此就不再是罪臣,你可以做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你不要替公主难过,她到底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不会过得不好的。” “你也别伤心,你生得这样好,虽然脸上有刺字,但肯定也会有人愿意嫁给你。” “宋木头,宋木头,你倒是说?话啊。” 马车已?经开?到了城门口,宋也川苍白的手指掀开?车帘,他的目光越过无边人潮,看向身后公主府的方向。 茫茫人海,人潮汹涌,他似乎可以看到温昭明的灿若繁星的眼睛。 “我不走。”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这。” “你疯了吧!”霍时行?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陛下虽口头应允复你白衣之身,只?是你的身契将要发回常州,如此一来你来户籍也无,如何在京中安身立命?” “霍时行?。”宋也川安静地?开?口,“我要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可皇上马上会为殿下选驸马了。” 秋风徐徐,拂过宋也川的长发,霞光如金披在他身上。 宋也川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他看着霍时行?的眼睛,温和说?:“我想亲眼看见她的幸福。” 霍时行?哦了一声,思考片刻之后才说?:“我师父在京中有一处私宅,一进院,一直空着,你愿不愿意去住?” 宋也川显然愣了一下:“这么巧?” 霍时行?漫不经心地?说?:“买了好多年?了,只?是他一直跟在公主身边,没什?么机会去住。”他的目光扫过宋也川的手:“你要是还想要这只?手,我劝你先?听我的。” 过了良久,宋也川低声问:“是殿下的意思,对吗?” 霍时行?拨转马头,悠哉悠哉地?重新向城中行?去:“你这木头倒也不傻。你放心,这宅子除了我和师父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公主说?若你想走,等我把?你送到常州,她会给你百金,若你想留,她就让我把?你带到这间院子。” 宋也川没有说?话,霍时行?也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沉默,二人一路无话,行?至西棉胡同,霍时行?掏出一把?钥匙,推开?了一扇半新不旧的木门。 四四方方的院落,两间正房两间厢房,院落中种了一棵银杏树,如今正是银杏落叶的时节,黄灿灿的扑了一地?黄叶,房子半新不旧,檐上零零星星地?长了几根杂草,果真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 霍时行?将钥匙给他:“房间是打扫好的,你先?进去休息,我去请大夫替你瞧瞧。” 宋也川温声谢过,霍时行?这才放心地?走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带着医者回来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霍时行?一直等到天?彻底黑透,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宋也川的影子,终于不得不相信宋也川的确是不告而别。霍时行?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主府,领了三十板子。 温昭明听他垂头丧气地?如实?禀告,温昭明许久无言。 “我要出去一趟。”温昭明忖度了片刻才如是说?道?。 * 平宣街后有两排一进院,这是许多翰林院芝麻官们宫外暂住的地?方。这里离皇城稍远些,很多没有马车的官员们只?能早起许久徒步上朝。 更有许多人,本就没有参与?朝会的殊荣,早起当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中年?人缓缓敲响了其中一扇门,片刻之后,一个青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开?门:“这么晚了,什?么事?” 当他把?门拉开?的那?一瞬,池濯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越过那?脸膛黝黑的中年?人,池濯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柔荑掀开?遮挡容貌的兜帽,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 “殿下。”池濯无奈,“殿下怎么来了。” 温昭明轻移莲步,走到池濯的面?前:“宋也川睡了吗?” 池濯明显呼吸漏了半拍,满脸纠结之色。 犹豫了一下,池濯到底摇着头说?:“他不让我说?。” 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秋夜寂寂,温昭明柔声问:“他的手伤严重吗?” “深可见骨,医者已?经看过了。大概还是能继续写字的,殿下不必担心。”池濯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他心情不大好,不太说?话,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池濯有几分期期艾艾:“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你把?他打了一顿,把?他赶出来了?” 他的眼中既带有一丝迷惘,更多的是兴奋:“他因为什?么惹你生气啊?” 温昭明没理他,抬步便向院中走去,池濯刚忙将她拦住:“殿下,也川已?经睡了。他手上的伤那?么重,晚上一直在发热,才刚睡下的。你想看他,明天?再来吧,我觉得他现在没什?么能耐跑。” 温昭明冷着脸:“霍逐风,把?他拉走。” “别别,我自己走。”池濯长吁短叹,“我明天?还要当值,我可是要睡觉了,我这芝麻官来之不易,我可是爱惜得紧。” 说?着他走进了书房:“今天?我让他睡我的床,你想去看就去吧,小声点,我还要睡觉。” 池濯本就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温昭明并不计较他目无尊卑的态度,甚至觉得正是因为他的随性自在,才会让素来一板一眼的宋也川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推开?卧房的门,温昭明看到了沉睡的宋也川。 他平卧在床上,浓睫安静地?垂落下来,幽微的烛火落在他眼下,只?留下一圈晦暗不清的剪影。他的左手被白纱裹住放在床边,白皙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病弱的微红。宋也川无知无觉的睡着,宛若一根苍白的瘦竹。 温昭明走到他面?前,轻轻碰了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她没敢说?话,因为不想吵醒他。 她的指尖仔细碰触过他左手的伤处,确定已?经包扎好之后,而后温昭明的手伸向了宋也川的脸。停留在他鼻尖上方两寸处,指尖的阴影投落在宋也川清瘦的眉骨处。 她想摸一摸他的脸,却还是罢了手。能够看见他安好,温昭明的心也稍稍一松。 窗外打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已?经过了两更。 温昭明从袖中取出一锭金,放在了桌上的茶壶边。而后缓缓走出了房间。 一室之内,宋也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情很宁静也很清醒,仿佛从来都没有睡着。 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清澈与?平和,宋也川向来都是这样温润的人。 他好像猜到了她会来,却又不那?么自信。 霍逐风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夜风轻拍床幔,夜色越发浓郁静谧。 温昭明柔软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她说?:“他有他的用意,我不想插手。”她似乎在向外走,声音越来越轻,宋也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做的是相信他,而不是左右他。” 没有想太多,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动作,等宋也川回过神时,他已?经扶着墙蹒跚着走到了院落门口。 折骨 第36节 他还在病中,头也很是昏沉,视线之中温昭明的背影仿若是一个模糊的红点,可却这么亮,亮的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空气中带着湿意,俨然是一个即将下雨的天?气。 第二日天?明时,温昭明收到了一个布包,里面?是熟悉的一锭黄金。 * 池濯换好了官服准备入宫,在经过卧房时看到里面?竟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伸头去看。幽灯一盏之下,一个瘦削嶙峋的背影正伏在桌前,用左手费力地?写着什?么。 看到这画面?,他显然气不打一出来,三步两步走进来,将宋也川手中的笔抽了出来:“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手你是真的不打算要了?医生说?了至少修养三个月,你怎么这么不听人劝?” 他看向宋也川面?前的宣纸,上头歪歪扭扭的写了许多数字,看上去他至少已?经写了一个时辰。 “三个月太久了。”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些横七竖八的数字上,低声说?,“我等不了。” “那?你也不能现在就开?始熬心费力。”池濯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他看见了宋也川桌边的雨伞,上头还带着淋淋的水珠子。 “你去哪了?”池濯显然是要气疯了,他指着宋也川,“你来找我,是拿我当朋友。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还了个东西。”宋也川只?是笑,“我没事的,你去应卯吧,翰林院的规矩多,你初来乍到不要太点眼了。” 池濯拿他没有办法,颤抖着手指指着宋也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到底是入宫要紧,他跺了跺脚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宋也川看着自己面?前的数字,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是建业六年?秋天?,户部的一本账册。入冬之后户部要进行?盘账,那?时明帝恰好在修泰陵,户部许多人身兼数职抽不开?身。而宋也川恰好通算学,孟宴礼有心想给自己这个徒儿一个露脸的机会,遂替他毛遂自荐,户部尚书便把?兵部的账册交给宋也川来算。兵部的账册向来是最容易清算的,也没有什?么端倪,所以户部尚书并没有太把?宋也川放在心上。 兵部的账目无非先?是得了明帝的批准之后,下一步向户部要钱罢了,可那?一年?,宋也川却从兵部的账册上看出了不对。 建业六年?春,兵部奏请银两五十万,兴修水师。如今到了年?底,水师还没个影子,钱已?用了大半。且巧设名目,在开?支一项上写的是:供陛下万寿节阅师所用。 除了这一桩,在御林军的设置上,也有专门列出的天?子近卫专项开?支,数字庞大得令人发指。 兵部所涉款项冗杂巨万,不会有人专门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宋也川注意到了。 六部各处只?怕早已?养成?了如此陈规陋习,一旦有了账目的短缺,索性都要推到替明帝办事上头去。没有人敢质疑花在明帝身上的钱,自然也不会有人看出这笔账册的疏漏。 左手一阵钻心的痛,宋也川放下笔,深深的呼吸几次。 此时已?经仲秋,池濯的房子并不暖和,朝向也不好,屋里总是带着一丝阴凉的冷意。宋也川为了转移自己手上的注意力,将目光看向窗外。 万物凋敝,秋风萧瑟。 温珩说?过的话依稀还响彻在他的耳边。 他问:“你想不想娶她?” 想。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上,眼中掠过一丝迷惘。他太过弱小,所以屡次都在依靠温昭明,她何尝不是受到了他的波及与?牵连。 温昭明曾说?,她会等着他保护她的那?一天?。 他不想让她等太久。 用了七天?时间,宋也川整理好了他记忆中,全部有关兵部存档于户部之中有问题的账目名称,因为手上有伤,所以里面?的很多数字都是池濯根据宋也川的口述代为书写的。 他一面?写一面?好奇:“这些数字我看你想了好多天?,都是什?么东西啊,你的私房钱?” 宋也川猛的呛咳起来,他喝了一口茶,稍作平复之后才说?:“这些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池濯把?写好的宣纸装进信封里:“可你这分明也是要写给别人看的,别人能知道?为何我却不能?” 宋也川的眼睛带着一丝平和的坚定,他轻声道?:“你如今跟随着孟大人,进可以努力做诤臣,退也能守着清闲做个翰林。但我不同,我没有选择了,这条路我如果不走,就只?能离她越来越远。我原本也不想争功名,不想投身于宦海之中,可我若不够强,便不能保护任何人。” 没料到宋也川会说?这样的话,池濯有些惊讶,过了片刻,他说?:“你不会真的想尚主吧。” 尚主便是尚公主,是娶公主为妻的意思。 宋也川笑了,眼眸中透出一丝莹亮:“是。” “疯了,你真的疯了。”池濯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宋也川你这个疯子。” 他长叹了一口气:“她是宜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公主,陛下疼她只?怕像是在疼眼珠子。我不是看不起你,可如今……” 如今的宋也川,黥痕刻面?,手不能握,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池濯摇着头说?:“你这样的,在我们村都是娶不上媳妇的。” 宋也川并不生气,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安静温润。 “池濯,我只?活这一辈子。”宋也川的目光缥缈着看向窗外纷纷落叶,“我不相信转世与?来生。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最好的向她奔赴的机会,若再等下去,我只?会抱憾终生。所以不管成?与?不成?,哪怕我死在靠近她的路上,我也不会后悔。” 宋也川第一次来到紫禁城,是一个美好又明丽的秋天?,橙黄橘绿,风轻云淡。那?时他怀着一颗为万民证道?之心,一步一步走进那?座辉煌又盛大的宫闱之中。 而四年?后的今天?,宋也川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月亮对他的牵引。 那?些扑面?而来的时间,那?些荆棘与?伤痛,只?要宋也川抬起头看到九重天?上的月亮,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朝她走去。 第44章 顾安下值之?后, 沿着东华门出?了?紫禁城,待他来到自己?租住的一进院外,他看到了?宋也川。上一次见他还是数月之?前, 顾安发现宋也川比过去看着还要更瘦削单薄,九月下旬的日?子,他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氅衣。 原来书中写的弱不?胜衣是这?个意思,玄色的氅衣披在宋也川的肩头, 只会让人觉得是这?件衣服压弯了?他的脊背。 “宋先生不?是离京了?么?”顾安有些迟疑,还是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先生请进。” 宋也川摆了?摆手,顾安这?才看见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白纱, 宋也川取出?一封信递到顾安的手上:“我便?不?进去了?。你如今是按察使司佥事,我要你提审一个人,他的姓名籍贯我都写进了?信中, 你不?要问别?的,只管问他兵部的账册是否有疏漏。但凡他吐口, 你便?把这?封信交给?户部, 让他们重新查兵部的账。” 顾安点头:“如今快到年?底了?, 又?到了?六部在陛下面前撕扯的时候了?。到时候司礼监要不?要批红, 要不?要在票拟上签字又?是一桩繁复的工序。” “所?以此事宜早。”宋也川对着顾安拱手, “如此便?麻烦你了?。” 顾安忙说:“这?本也是分内事。只是宋先生如今,为何还滞留在京中?” 宋也川笑了?笑:“这?倒是说来话长。若归根结底么,你只当是京中有我贪慕的事物吧。” 顾安亦笑:“可在我心中,先生不?是贪恋权势的人。能让先生留恋的, 不?会是宜阳公主吧。” 秋风萧瑟, 百花凋敝,宋也川苦笑着摇头:“这?么明显?” 顾安故作高深地点头:“昭然若揭。” 二人却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比起率性而为的池濯, 顾安反倒是更能理解宋也川的人,二人沿着巷子往外走,顾安轻声说:“殿下心中应该也是有你的。你入狱之?后,她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陛下应该也是真有几?分生气,冷着她不?愿意见她。宜阳公主是何其尊贵的人,为了?你几?次三番顶撞陛下,我看着都害怕。” 宋也川轻轻垂下眼?:“这?些我都不?知道。” “宋先生你的心思太重。有些事其实不?知道也好。”顾安笑笑,年?轻的脸上比起那?时的冲动,如今已?经添了?许多平和,“你想留在京城也好,有你在,没人能拿公主怎样。” 一片旋转飘落的银杏叶落在宋也川鞋尖,他呼出?一口气:“你太高看我了?。” 二人站在巷口话别?,宋也川临走前轻轻说:“你就这?样信任我?” 顾安笑起来:“宋先生,我心里早就认定您了?。” 宋也川走了?很远,顾安依然站在巷口目送。 曾几?何时,宋也川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抛弃的人。飘零日?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可如今,他却又?遇到了?这?样好的人。善良明丽的温昭明,狂放不?羁的池濯,谨慎细腻的顾安。除此之?外,还有孟宴礼,甚至是温珩。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该如同露水般短暂,朝生暮死。这?这?些为数不?多的善意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感动到宋也川,搅揉他本已?冷却的心脏,让他重新感受到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温情。 * 十月初二,早朝时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在朝堂上争执了?起来。 因?着兵部的账簿不?清楚,户部尚书不?愿意签字,司礼监便?不?能批红,明帝听着他们各自抢白,只觉得头痛:“你们好歹也是内阁大臣,一个一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实在不?像样子。都别?吵了?,回去写一份折子各自送进宫来。” 散朝之?后,兵部尚书史承风不?敢耽搁,连轿子都不?坐,亲自骑马去了?楚王府。 “老臣算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按理说应该替王爷分忧,这?些个小事不?该让王爷费心。只是没料到半路杀出?一个叫顾安的,非要提审许平江。这?许平江是因?为饮酒误事才被抓进大牢的,本说好了?今天就把他提出?去,那?顾安非要亲审他。”史承风长吁短叹,“兵部的账本来都是很好的,不?过是今年?年?初对戎狄用了?兵,粮饷还短缺着,横竖今年?陛下也不?急着修水师,索性就把水师的钱拿来当了?军饷……” 温兖越听眉心皱得越紧,最后勃然大怒:“史承风,本王把兵部交给?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挪用军饷这?么大的事,你竟敢和本王说是小事?还敢延误了?为父皇建水师?本王问你,若是明日?父皇想起,找你要水师,你上哪变出?来?” 温兖心里很清楚,史承风如今这?般嚣张,无非是认定了?自己?一定会护着兵部。六部之?中,户部尚书是庄王的人,刑部、工部、礼部也都和庄王更为密切。温兖手里的兵部、吏部哪个都不?能丢。 折子明日?便?要交上去,可史承风今日?才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温兖头大如鼓。 门外有小厮来报,说有人要见楚王殿下。 楚王没好气:“不?见,本王谁也不?见。” 那?小厮犹豫道:“那?人说自己?姓宋,可解王爷的燃眉之?急。” 宋? 宋也川。 温兖对史承风说:“你先去花厅坐着,等我回来再收拾你。”等史承风走了?,温兖说:“叫他进来吧。” * 上次见宋也川,还是在公主府外,暴雨如倾,他眼?中烽火燎原。 今日?他更瘦了?些,精神却依然很好,宋也川对着他作揖行礼,温兖看着他的手说:“东厂的人弄的?” 宋也川抬起头,神情安定:“是。” 温兖是武人,所?以很喜欢有话直说的人,他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在扬州,而不?是在京城。宋也川,你敢抗命,这?是死罪。” 宋也川平静地看着他:“生与死不?过是一念之?间。回到扬州又?如何?从此归耕田园,大隐于野?这?从来都不?是也川的志向。” 他的眼?睛这?样黑这?样深,仿若可以将?人吸入其中:“既然如此,也川也想为王爷出?一出?力。” “陛下的意思仅仅是让我与宜阳公主再不?往来。至于也川在扬州还是在京城,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宋也川摘掉自己?的帽子,声音轻且坚定,“且王爷觉得,也川这?样的人,还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宋也川风姿出?尘,宛若皎皎明月。但他额上的黥痕时时刻刻彰显着他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那?你选择的人,为何不?是温襄?”温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啜饮,“他和宜阳的关?系,可是比本王亲厚多了?。” 宋也川安静反问:“王爷果真是这?样以为的吗?” 温兖终于笑起来:“你这?人确实有意思,很好。你方才让传话的人说,你能解决本王的燃眉之?急,说来听听。” “兵部困局的根本,在于一个钱字。兵部缺银饷,所?以挪用了?水师的银子。若是陛下提及水师,便?会发觉水师不?仅没有建成,银子也不?翼而飞。若是能够凑出?一笔钱补上水师的空缺,便?解决了?大半问题。” “你也说了?这?是钱上的问题,那?银子又?从哪来呢?” “赋税。”宋也川眼?眸微暗,“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摊在人头数上便?没有那?么多了?。” 折骨 第37节 “赋税条目、因?由、数量都是定好的,哪能随意改弦更张。宋也川,你可知你说的都是会掉脑袋的话?”温兖不?动声色,言语之?中却似乎带有几?分恼意。 宋也川的目光不?闪不?避地看回去:“历朝历代,巧立名目更改税赋的事情还少么,也川做不?到的事,不?代表王爷做不?到。绢布、织机、米面粮食,只要王爷想,哪个不?能赋税?不?过也川知道,以王爷心胸或不?愿为此,所?以还有另外一策。” “京畿之?外,乃至是王爷的封地上,豪强士族林立,爵位承袭了?一代又?一代,财富自然也代代累加。”宋也川面无表情地微微弯起唇角,“陛下要修水师,他们能不?出?力吗?” 温兖犹然记得,宋也川曾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可在此刻,他眼?眸幽晦,眸光似海,唇边噙着的那?一抹阴郁的微笑,竟让温兖觉得脊背爬过一丝寒意。 他漫不?经心地将?宋也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若说起来,本王倒是觉得好奇。早朝时才刚发生的事,你难不?成长了?顺风耳,不?然为何这?么快就知道了?。” 宋也川并不?慌乱,他淡淡说:“顾安,王爷可识得?” 温兖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顾安和我一样,都是公主府出?来的人。此人与我素来不?睦,所?以他的事我也多少会留意。他提审的许平江,我昔日?在朝时也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兵部的人。建业六年?,我曾跟随孟大人,协助户部核算账目,其中有一项与兵部的往来款数目对不?上,当时的还是兵部文曹的许平江对我说,若有纰漏皆清算于御前禁军的身上。还说历朝历代都是这?么算的。”宋也川静静地看着温兖,“那?些账目,我现在还能背得出?。所?以顾安提审许平江,我便?猜出?了?始末。” “这?个史承风,竟背着我做了?这?么多恶事。”温兖切齿,显然是对他极为不?满,“若不?是有宋先生,我只怕要因?此被父皇冷落。” 他的称呼从直呼其名变成了?宋先生,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态度的转变。犹豫了?一下,温兖继续问:“若银两的事情解决了?,那?父皇找我要水师,又?当如何?” “黄河屡屡决口,我朝水师大都兴修于长江上。今年?全年?,旱情严重,长江多地都沿江修筑水渠引水灌田,长江水位下降得厉害,很多河段都有河床裸露于外,这?些本就不?适宜让水师演练。今年?又?有戎狄入京,边境大开,大梁军备更不?宜在此时开展,若戎狄将?大梁国力了?如指掌,岂不?是更难与其周旋。” 温兖心中暗想,这?也不?失为应对之?法,能瞒过一时,解决眼?下的困局即可。 面前这?个不?及冠龄的青年?,瘦削而单薄,脸上呈现出?病弱的苍白。却的确是有几?分才学的人。 “宋先生在京中可有落脚点?” 宋也川沉吟:“如今我身契也无,既不?能住在馆驿,也不?能另租房屋,如今客居于朋友家中。” “这?倒也不?难办。”温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若先生助我,回头我替先生想办法。” * 走出?楚王府的大门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望着天边的如血残阳,宋也川只觉得心中一痛。 他按着胸口,缓缓弯下了?身子。 昔年?鹿州的馆驿之?外,宋也川只因?自己?身为罪囚而不?愿意与温昭明同乘一车。 他说:贪图安逸,规避刑罚,有违也川多年?所?学。 温昭明说:这?里离京千里之?遥,无人会知。 彼时的宋也川认真告诉她:也川天上的父母会看到。 若父母泉下有知,他们看到他今日?种种劣行又?当如何? 他鼓动楚王苛捐杂税,又?巧言令色遮掩自己?和顾安的关?系。为了?博得楚王的信任,他让许平江无辜受审,更会让楚王想方设法地勒索世家豪强。为了?遮掩真相,他巧立名目,亲自教楚王如何瞒上欺下。 袖中放着楚王赏赐的一锭黄金,宋也川却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江山犹是,昔人已?非。 深秋萧索的风里,宋也川身坠地狱。 他眼?含痛意,艰难地抬起头,却看见了?公主府的马车自南向北行来。 他知道明帝不?许他再见温昭明,可他其实真的想在此刻见见她。 这?里是京中交通要道,宋也川退后半步,挤进拥挤的人群之?中,安静的等马车经过,他的目光一眨不?眨,紧紧追随着那?辆马车。 一只柔荑掀开车帘,露出?一双盈盈生光的眼?睛。 波光流转,盼睐倾城。 宋也川心中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马车在不?远处的巷口停了?下来,霍逐风走到宋也川身边,装模作样地寻找什么东西,随后亮出?手里拿着一只耳环,对他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我们主子丢了?东西,在你身上寻到了?,现在要带你去问话。” 霍逐风一板一眼?,说出?的话却十分荒唐,宋也川有些哭笑不?得。 于情于理,宋也川都不?该在此时见她,可思念一旦萌生,便?宛若附骨之?蛆,将?宋也川彻底裹挟其中,任其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的冷静被温昭明撕开了?一个缝隙。 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马车旁边,温昭明掀开车帘笑着说:“好巧啊,宋先生。” 马车中依然燃烧着好闻的沉水香,宋也川只得登上马车。他还没有说话,温昭明的头便?已?经靠在了?他的肩上。她头上满是珠翠,一颗南珠恰好停在宋也川的颈侧,圆润光洁,带着一丝凉意,贴在他的皮肤上,宋也川的身子下意识微微颤了?一下。 “殿下……” 温昭明不?理,宋也川只好又?放轻声音:“宜阳,你不?该来见我。” 车窗外依旧是喧闹招徕不?停的市肆,二人为了?说话清晰,挨得很近。 温昭明施施然将?桌子上的耳坠重新戴好,而后捏起宋也川的衣袖,仔细地看他受伤的左手,依然不?做回答。 她听到了?宋也川叹气的声音:“昭昭。” 这?两个字宛若从他胸腔振出?,低低沉沉地轻响于耳边,却又?是如此的柔旎动听。 宋也川宛如修竹般的左手,如今依然伤痕遍布。他的指尖裹着纱布,隔着白纱也能感受到他指尖冰冷的温度。 “才刚十月,你就冷成这?样?” 温昭明微微合拢双手,裹住宋也川的手指,她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你过得好吗,有没有认真吃饭?” “有。”宋也川垂着眼?睛笑。 “你撒谎。”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你瘦了?很多。” 马车开动着,偶尔有窗外的人声传入进来,宋也川又?安静了?下来。 “宋也川,你去见了?我楚王兄?” “嗯。” “你要为他做事了?么?” 宋也川沉默了?一会,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和温昭明交叠的双手之?上。 “我没有替他做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他抬起头,看向温昭明的目光柔软而沉静,“但是,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了?。“ 他浓长的睫毛轻轻颤着,眼?中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温昭明大概能猜到背后的因?由。 宋也川从来都不?是醉心政治的人,他更愿意做一个埋首史书间的文人,读书泼茶,消抵漫长孤单的人生。他如今做的一切,都在违背他昔年?的心愿和志向。 但这?又?是一条他自己?执意要走下去的道路。 温昭明漫不?经心道:“你曾对我说,就算左手亦毁,宋也川依然是宋也川。那?旁的呢?长胖的宋也川便?不?是你了??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没有变过。” 郁结于心头的痛意稍微消减,温昭明身上带着的馨香总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宋也川轻轻地笑:“是,殿下。” “昭昭。”宋也川透过温昭明白皙如玉的指间看到自己?伤痕依稀的手掌,“你希望我怎么做?” 温昭明把自己?的手指收紧,又?控制着不?碰触宋也川尚未愈合的伤口。 “我希望你去扬州,我会给?你很多钱,让你过你想过的日?子。你会听我的吗?” 这?次宋也川却笑起来,他说:“昭昭,我不?会听你的。” 看着他笑着微微眯起的眼?睛,温昭明心中有些涩痛。 因?为她知道,她成了?困住宋也川的那?个人。 她摸了?摸宋也川的左手,而后轻轻将?宋也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她温热的肌肤贴在他掌上的伤口处,她轻声说:“快些好吧,好在是冬天,若是夏天只怕有的痛呢。” 宋也川的睫毛轻颤,随后柔和的一笑:“有殿下在就不?痛了?。” 温昭明笑:“这?种骗小孩的话你还要说给?我听。” “没有骗你。”宋也川亦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二人离得很近,温昭明将?头轻轻落在宋也川的肩头:“你太瘦了?,肩膀硌得我有些痛。” 宋也川抬起右手,放到自己?的肩头:“你要不?垫着我的手。” 他神情认真,温昭明却睨他:“你应该说好的,我下次多吃一碗饭。” “好。”宋也川眸光似水,从善如流:“明天多吃一碗饭。” 马车摇晃间,隔绝处一处寂静的天地,宋也川感受着温昭明温柔的碰触,心脏亦被她柔和的包裹。 他微微闭着眼?睛,只觉得在那?一刻,内心分外平和,也觉得格外满足。 这?里芳馨簇簇,能够让他撕裂刺痛的心获得平静,也能让他短暂的停下来喘一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贴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马车经过琉璃厂时,宋也川才轻声说:“最近琉璃厂很热闹,你想不?想去看看?” 每一年?的会试都在二月里,如今到了?年?底,已?经有很多提前入京的学子。哪怕隔着一条街巷,依然能够隐隐约约听到琉璃厂前街喧闹鼎沸的人声。 记忆里,宋也川从来不?曾主动邀请她做些什么,面对他有些踯躅的邀请,温昭明欣然接受:“好啊。” 她戴上幕蓠走下了?马车,宋也川垂下眼?,看向温昭明始终没有松开的手指。他左手有伤,所?以她握住了?他的右手。 昔年?挑断的右手筋脉让他甚至没有回握住温昭明的力气,他任由她盈盈如玉的指尖抚摸过自己?腕上的狰狞疤痕。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宋也川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今日?琉璃厂人很多,许多人将?自己?写出?的策论贴于墙上或摊开来摆在沙地上,聚众高谈阔论的人不?少,许多年?轻的脸上充满着兴奋与向往。 人头攒动,人潮汹涌,温昭明想要说话,宋也川便?欠身离她更近些,温昭明柔柔的声音吹到他耳畔:“当年?,你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 她的呼吸声让宋也川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笑了?一下,低声说:“那?时候我其实,很少和人说话。” 四年?前,他也曾来过琉璃厂,混迹在年?轻的学子中间,宋也川虽热性子内敛沉默,却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四年?间浮云苍狗,他的心境有了?很多变化。 这?里有数十年?来年?来不?变的熙熙攘攘,也从不?缺少踌躇满志的青年?,就像这?个王朝这?个时代从来都不?缺少年?轻的血液一般。 没有人能一直年?轻,但总会有人年?轻。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若我入仕,必将?为百姓立德立心!非死不?悔!” 温昭明和宋也川一起向那?个方向看去,公主忍不?住笑起来:“看到大梁有他们这?样的人,我才觉得有希望。” 其实宋也川有更残忍的话想要告诉温昭明,譬如说这?样胸怀热忱的年?轻人,会被屡试不?第的噩梦折磨得意志消沉,就算成功入仕,也会被相互倾轧的政治压弯傲骨。他们怀揣着无尽热忱走入的并非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巍巍庙堂,而或许是深不?见底的诡谲深渊。 但透过依稀的幕蓠,他看到了?公主唇边的笑意。 或许,年?轻的公主可以有做梦的权利,那?些压抑的黑夜,不?该沾染她毫分。 秋阳如金,不?知谁喊了?一句:“我裴泓入仕的目标,和你们不?一样!”那?人洋洋得意道,“听闻宜阳公主美貌无双,若我入仕,必励精图治,以求公主垂爱。” 折骨 第38节 人群有人哄笑起来:“就凭你?” 裴泓仰着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喜欢公主有什么错?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们喜欢黄金屋,我偏喜欢颜如玉。你们哪个没有听说过宜阳公主的美名,何必故作清高?” 温昭明美目盈盈地看向宋也川:“你当年?,有没有这?个心思?” 第45章 宋也川脸上?微红, 诚实摇头:“那时一?心读书,没有时间思考这些。” 温昭明哦了一?声:“果然是不懂风情的?木头。” 初见温昭明时,他尚且不懂人间的?情爱, 自分别之后,也曾偶尔回忆起那个笑意如花般摇动人心神的?美丽少女。只是人海茫茫,他不愿意深究自己彼时内心的?摇动与挣扎。 直到鸾金台下那遥遥一?眼。 盛装华服的?温昭明宛若红云一?片,翩跹于?宫闱之间。宋也川才骤然发觉, 她的?音容笑貌竟如此?深刻地留存于?他心里,从没有离开过。 他有些羡慕那个叫裴泓的?青年?, 因为他可以如此?恣意如此?尽兴地说出自己内心的?倾慕。而此?刻,温昭明的?手正落在自己的?腕间, 他昭然若揭的?心意却不敢宣之于?口。 宋也川是一?个做事有目的?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希望能够导致某一?个结果。 但他又对未知充满了恐惧。 “昭昭, ”宋也川抬起头看着她,轻声道, “短时间内, 或许我不能再来见你?了。” 他努力斟酌着字句, 说得很慢:“你?知道的?, 我在为楚王做事, 虽然我会避免自涉险境,但是我也会担心波及到你?。” 晚霞如血,风盈满袖。宋也川站在灿烂金阳之下,眼眸潮湿。 “是因为我父皇吗?”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轻声问, “其实我可以私下里去?找你?的?, 毕竟我父皇也不会时时刻刻盯着我去?了哪、做了什么。” “昭昭,”宋也川的?眼眸清润, 声音缓缓,“可我希望自己,能够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边。” 宋也川说过,他会对温昭明坦诚,宋也川也的?确做到了。他的?眼眸宛若春山莽莽,孤寂又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 隔着幕蓠,温昭明的?嗓音依然柔和:“好,我知道了。” 对于?宋也川说出的?话,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有些人外刚内柔,有的?人外柔内刚。宋也川显然是后者。他含笑的?明眸,温吞的?举止总能让人忘记他没有屈服过的?傲骨。 她松开了宋也川的?手:“可我也希望,有事你?不要硬扛。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笑意浅浅的?浮现在宋也川的?唇边:“你?也是。” 二人就此?道别,宋也川看着温昭明的?背影消失在琉璃厂前街的?尽头,只觉得内心空了一?块,呼啸的?北风吹得胸前空空荡荡。原本一?直被她握住的?手腕,竟在此?刻叫嚣着作?痛。 宋也川的?衣袍被夜风吹得鼓起,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入人潮里。 他与温昭明,各自向南向北,看似背道而驰。但宋也川心里很清楚,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能够堂堂正正地向温昭明走去?。 * 宋也川买了间一?进的?院落,离公主府隔了三条街。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搬了过去?。打?点好这一?切,他专程去?找池濯告别。 看着宋也川安静温吞地说完全部要说的?话,池濯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这就是你?为楚王做事的?理由?” 先前宋也川没有自己的?落脚点,所以把?池濯的?地址留给了温兖。 “这些我有自己的?道理。”宋也川缓缓接过这封信,“这些日子多谢你?,我这有一?些钱……” “也川,你?是知道我的?。”池濯一?改脸上?玩世不恭,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这样的?身份背景,投入楚王门下,是何异于?与虎谋皮。他若是想利用你?,你?有几条命够挥霍?你?是孟大?人的?学生?,这些若是被孟大?人知道,他又会怎么想?” 宋也川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他目光清亮镇定自若:“可我没有选择了。我既不想回常州,也不想这样浑浑噩噩饱食终日,我想留在京城。” “你?不如说你?只想留在公主的?身边。”池濯叹了口气,“为了她,你?连命都快不要了。” “命我还是想要的?。”宋也川眼中含笑道。他有些费力地把?楚王的?信拆开,扫了一?遍又重新收起来,“我要去?楚王府一?趟。” “便是从天上?掉下一?位天仙似的?公主,白给我都不要。”池濯满眼的?不赞同?,可也知道拗不过他:“若是公主再来寻你?怎么办?” 宋也川摇头:“她不会再来了。” “又吵架了?” 宋也川对他这个又字不太认同?,他耐心说:“是我不让她再来了。” “你?有这么狠心?”池濯起身送他到门口,看着宋也川地背影,他叹气摇头,“若是别人,我可能会祝他前程远大?。若是你?宋也川,我只祝你?能好好活着。” 宋也川对他作?揖:“那换我住池兄前程远大?。” “得了吧,”池濯连连摆手,“我怕折寿。” * 看到宋也川,温兖脸上?露出几分难得的?笑意:“宋先生?请坐,来人,看茶。” 温兖坐在宋也川对面:“按你?说的?,我派人点拨了那些士族几句,没有费什么力气就筹到了不少钱。想不到平日里只会哭穷的?这群人,竟然一?个个有这么多油水。”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茶盏中,碧绿的?茶汤中,茶叶在其中上?下浮沉。 “这法子好用,却不可常用。”宋也川温声道,“一?来不管多大?的?士族,银两也总有用尽的?一?天,而来这些钱取自百姓,他们若想填补银钱上?的?错漏,只怕会变本加厉地劫掠百姓。一?旦闹出人命,便不好收场了。” “这些我明白。”温兖敲了敲桌子,有侍女走上?前来,手中放着一?个托盘。 “宋先生?投石问路,本王自热投桃报李。”他把?托盘推到宋也川的?面前,“这是宋先生?的?身契。若在之前,这份身契确实到不了本王的?手里。但宋先生?的?事,父皇那边松了口,我在户部有人,所以本王倒也没废什么周章。” 宋也川脸上?没有什么太多表情,他缓缓伸出手将身契拿在了手中。 薄薄黄页,力逾千斤。 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滋味,有骤然的?放松,也有一?丝难以掩盖怅然。 “多谢王爷。”他起身对着温兖一?揖,“也川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温兖笑意高?深:“你?既为本王做事,本王自然会以门客之礼相?待。本王看重你?,自然不会亏待你?。但本王需要你?忠心,不忠的?下场,本王也不想在这里过多赘述。你?心中有数。” “是。”黄昏的?风吹起宋也川的?头发,露出那一?双浓黑清冷的?深眸。 * 更漏沙沙,已近子夜。 顾安下值之后,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向自己护城河旁的?直房走去?。 顾安很喜欢入夜后的?皇城,不再有喧闹与鼎沸的?人声,这里如此?寂静,可以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享受孤独。 深秋的?风吹乱了梧桐的?叶子,留下一?地残破的?落叶。 护城河边,他看到了一?个女子。她很瘦很高?,她在河边站了很久,发丝间依稀笼罩着薄薄的?清露。 下一?秒,她突然向流淌的?河水中倒去?。 行为已经快过了意识,顾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拉住了那女子的?手腕。 如此?深秋,她周身冷得宛如冰块,二人重心不稳,一?起摔在了河边的?泥土上?。 顾安爬了起来,蹲在那女子身边问:“你?还好吗?” 借着依稀的?月光,他看见那女子满脸的?泪水。她显然是没有料到有人救她,仓促擦去?脸上?的?泪水:“你?为何要救我?” 她看上?去?要比顾安大?许多,约么二十出头。深秋寒夜里,她衣裳穿得单薄,眉如远山,眸光似水,是一?位气度雍华的?美人。 “你?……为何寻短见?”顾安看向她含泪的?美目,忍不住问。 “小?郎君,我丈夫死了。我父亲想让我再嫁。”她面色微白,却控制着不让自己在人前落下泪来,“可我与先夫情深意重,我愿为他守节,不愿二嫁。你?说除了死,我还有别的?法子么?” 顾安张了张嘴:“你?父亲未免狠心了些。”他犹豫着说:“其实,再嫁也无妨的?,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我连他是人是鬼都不知晓。”女子咬着嘴唇轻声说,“若是狼巢虎穴又该如何,这世上?除了我亡夫怜我,还有何人会怜我?” “可你?若死了,那便是真的?什么都没了。你?既闻不到花香,也听不到鸟鸣。”顾安耐心说,“我阿姊人也很美,本来也定了人家。只是苛政如猛虎,让她死于?饥病困厄之中。多少次我都在想,若她能活着该多好。” 顾安认真说:“还是活着更好些。” 看得出眼前的?少年?并不会安慰人。但她难得能够遇见愿意听她说话的?人。他似乎很少和女子说话,脸上?带着一?丝红意,却依然一?板一?眼的?劝慰他。 “快下雨了,你?早点回去?吧。”顾安道,“我去?给你?拿把?伞。 说罢他跑到自己的?直房,取出一?把?黑色的?油纸伞递给那女子。 少年?脸上?微微出汗,眼睛却炯炯明亮:“回去?吃点你?喜欢的?食物,好好休息。” 女子吸了吸鼻子轻声谢过。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的?一?抹幽香。 顾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是柔阳公主,温江沅。 秋风卷地,落叶翩飞,是一?个即将下雨的?天气。 * 进了十一?月里,天气便更冷了。宋也川的?手好得很慢,握着笔也总是很难像过去?那样写字。池濯来看过他几次,每次听医者说完他总是忧心忡忡。 反倒是宋也川很是平静:“总是会好的?。” “那总也得有个时间,是三五日还是一?两月,总不能等你?七老八十才好吧。” “医家也说了,等指甲长全了,还得再过一?两月。”宋也川为他倒茶,“只是不能写字而已,别的?我都能做。” “听说了吧,陛下要为公主选驸马了。” 片刻,宋也川轻轻颔首:“听说了。” “你?就不着急?” 宋也川笑说:“可着急没有用。” 宋也川的?屋子里炭盆烧得不热,宋也川披着衣服端着茶杯安静的?喝茶。总让人联想到太平与安稳的?岁月。但池濯却明白宋也川心中的?肃杀。 “楚王这阵子春风得意,只怕有你?不少功劳。你?就不怕有人因此?想杀你?么?” 池濯素来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宋也川轻声说:“楚王不舍得我死,我这院子早被他暗中派人盯住了。” 池濯警惕起来:“那你?我说话,岂不是隔墙有耳?” “那倒也不是。楚王的?人只是在院子外盯着,不会进前来。你?且安心。”宋也川慢慢将手中的?残茶喝尽,“只是你?还是少来为妙,若我有天被人以什么由头下了狱,你?当心被打?为同?党。” 池濯叹了口气:“随他去?吧,我不在乎这个。倒是孟大?人一?直很想见你?,你?是怎么想的??” 宋也川缓缓摇头:“我谁也不见。” “猜到了。倔驴。”池濯站起身来,“你?好好养伤吧,别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折骨 第39节 池濯的?脚步声远了,宋也川的?院子再一?次沉寂了下来,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许久没有说话。 当他做出某一?个决定起,他注定将要踏上?一?条孤身一?人的?道路。这条路没有花团锦簇,只有无尽风雨摧折。 房间里只燃着一?盏孤灯,昏晦的?灯光只能照亮他身前方寸之地。 他的?左手还不太能写字,他却再一?次挣扎着在纸上?写下了温昭明的?名字。 明明是他说好与温昭明暂不相?见,可他却又如此?想见她。 如果思念有声音,那他一?定在心底,呼唤了千千万万遍。 * 当宋也川终于?可以执笔写字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年?末。诏狱中的?针刑到底没能彻底摧毁他的?左手,宋也川写下第一?行字之后,终于?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只手到底没有毁在狱中,让他依然可以写点东西。 静室的?桌子上?摆着楚王刚刚派人送来的?白银百两,是他帮助楚王谋得九城兵马司大?权的?奖赏。犹豫了很久,宋也川铺开纸写了一?封信。 天色很冷,有隐隐的?白气从他口中呼出,一?封信涂涂改改写了两个多时辰,他终于?又重新拿了一?张纸誊抄好,封入火漆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这封信和一?百两白银的?银票送到了温昭明的?案头。 “谁送来的??” 霍逐风说:“是一?个路边乞儿,说是一?个年?轻男子叫他送来的?,事成之后还给了他一?两银子做报酬。” 温昭明眼中有笑意闪过,她把?信纸抽了出来。 纸上?只有一?句话:“昔年?曾许诺,若有存余,必交由殿下,以之为善款。今日也川躬行此?诺。” 温昭明先是觉得高?兴,至少宋也川的?手依然还能继续写字。但她把?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认只有这一?句话时,不由得有些生?气。 果然是宋木头,两个月不见,送信用得竟还是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 直到她翻过信封背面,上?面用很小?的?字写了一?阙诗。 夜月一?帘清梦,东风十里柔情。 他显然思虑良久,才将这句诗落在纸上?,选了一?个不易被发觉的?位置,悄悄袒露自己的?心声。温昭明弯眸,显然心情好了许多。她把?信封夹在一?本书里,目光望向窗外。 这一?个多月来,明帝的?确从朝中选了不少人供她挑选,只是这些人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尚主。 有人听说自己的?名字在候选名单上?,连夜定下亲事。也有人暗自窃喜,以为可以借此?平步青云。 但是在大?梁一?朝,尚主并不见得是登云之梯,因为尚主的?第一?步,意味着放权。一?旦公主出降,驸马便要放弃朝中权势,领闲差颐养终老。 明帝晚年?,越发刚愎薄情,手段也愈发狠戾。那些听闻宜阳公主选驸马而急忙定亲的?大?臣,皆被明帝拉到午门之外廷杖。 掌刑的?是锦衣卫,监刑的?司礼监。廷杖之下,可生?可死。锦衣卫下手轻重,全看司礼监官员的?脸色。数日之内,午门外血流成河。那些年?轻的?郎君或许也曾梦寐以求在大?梁的?版图上?一?展宏图,但却都死在了司礼监的?爪牙之下。 明帝摆出架势想要替自己的?女儿撑腰,这个举动在温昭明眼里无非是维护着明帝自己的?体面罢了。 十一?月末,温昭明生?了一?场病,虽不重却缠绵病榻良久。 司天监占星之后禀告明帝,是近期因公主而起的?杀伐太多,损了公主的?福祚。 为公主选驸的?事情才暂时搁置了下来。 这几日,温昭明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冬禧跟他说来了位医者要替她诊脉。温昭明默默在床上?翻了个身:“不见,父皇选的?太医已经给我开了太多苦药了。” 秋绥对着她挤眉:“殿下不见会后悔的?。” 温昭明后知后觉地拥被起身,冬禧侧过身,宋也川正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斓衫,袖口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头发被束起于?巾帽中,整个人单薄清瘦,眼眸却依然温润明亮,他手里拎着一?个木盒,果真像是一?位悬壶济世的?郎中。 温昭明愣愣地盯着他,倏尔眼睛便红起来:“你?来啦。”她说话时带着鼻音,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委屈,两颊微红着。她坐在床上?,看上?去?比平日里还要更娇小?一?些。 宋也川在她的?注视之下走到了她面前,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昭昭。” 他的?左手缠着白纱,宋也川抬起右手轻轻贴了贴她的?前额:“我不该来见你?的?。我答应了五殿下,从此?之后与你?不再往来。可我听你?病了,整日里惴惴的?,若不亲眼见你?,只怕什么事都做不好。” 温昭明的?额头有些热,他将手里的?木盒放在桌上?,温昭明看着他的?动作?说:“你?不会也是来给我开药的?吧。” 在秋绥和冬禧的?注视下,宋也川缓缓点头:“是。”他从中掏出一?包药交给冬禧:“劳烦了。”冬禧和秋绥福了福,带着人退了出去?。 等到房间里只余下他们二人,宋也川终于?将木盒彻底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他眼底藏着一?丝笑:“这里有杏脯、肉干、如意糕。昭昭你?想先吃哪一?个?” 他眼睛里带着笑,温昭明受到他的?感?染,亦笑了起来:“你?骗人!” “嗯,我骗人。”一?泓清波荡漾在他的?眼底,他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的?容颜记在心里。 宋也川取出一?个纸包,“这个如意糕是我才买的?,还热着。听说是芝麻馅儿的?,闻着很香。” 温昭明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而后吸了吸鼻子。 “宋也川,其实我是故意生?病的?。”她垂着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如意糕,“我不想让我父皇再杀人了,可他不听我的?。我只有靠这个法子才行。他听我病了,派了太医来,却没有亲自过问我一?句。我整日里待在这,你?不在我只觉得孤零零的?。” 第46章 她?生病时总比过去更娇气些, 眼圈红红的,眼泪围着眼眶转,宋也川将自?己的凳子拉得更近些, 温和说:“陛下?是疼你的,只是天家的父女,哪能和寻常人家一样呢。” 温昭明咬了一口如意糕,又尝了杏脯与肉干, 终于?看上去开心了些。 冬禧端着药碗走进来,只见二人端正地坐着, 没?发现什么端倪:“殿下?,药好了。” 温昭明神情恹恹:“知道了, 放下?吧。” 宋也川对?着冬禧笑:“给我吧。” 冬禧和秋绥两个侍女都很喜欢宋也川,先前公?主生病时,每次有他在, 殿下?都会听话喝药,二人不?疑有他, 立刻将药碗送到?了宋也川的手上。 等到?她?们?退了出去,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你这是什么药, 闻着就苦。” 宋也川笑着说:“殿下?, 这是我平日里喝的药。殿下?的病就要好了, 多吃饭多喝水便是了,不?用吃药了。” “若我父皇能像你这么想便好了,他只觉得让我吃药就是为了我好。” 她?看着宋也川端着慢慢将药喝尽,他眉心舒展又沉静, 温昭明捻了一个杏脯塞进他嘴里:“苦死了, 压一压。”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动了动,那枚杏脯含在唇齿间, 弥漫开一丝细腻的酸甜,口中含着食物不?宜对?人说话,于?是他便对?温昭明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你的右手,如今可以端得住碗了?”温昭明将他的手拉过来轻声问道。 “嗯。”宋也川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也可以握汤匙,写字和持箸还有些费力。” 温昭明将他的右手掌心向上着摊开,他手腕上那条狰狞的伤痕便暴露在温昭明的眼前。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触手觉得有些粗糙,还有凹凸不?平的瘢痕:“还疼吗?” 宋也川有些不?习惯伤处暴露于?人前,他手指微微蜷缩,低垂着目光不?去看:“下?雨天偶尔会痛,但平日里一切如常,早就不?会痛了。” “找人为你治一治吧,”温昭明认真?说,“你还年轻,万一能再好些呢?” 并非是没?有医者看过,温昭明替他请过许多医者,那些人在宜阳公?主的注视之下?吞吞吐吐,只说若尽心医治总会好转的。宋也川却早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他的右手只怕用再多的药,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初时的确不?习惯,他也曾在暗地里和自?己较劲,执意学?着用右手执笔握筷,可如今他已经可以坦然接纳了。 “这总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宋也川安静说,“殿下?放心吧,会好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宋也川站起身来告辞,温昭明没?有说挽留的话,宋也川走到?门口时回过身看去,她?楚楚地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心中一念微动,宋也川踅过身再一次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他踌躇片刻,终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温昭明的额头,声音很轻似带压抑:“请殿下?快些好吧,我每日都魂不?守舍,可却又不?能时时刻刻看到?殿下?,这滋味太过折磨。” 他有意在克制,克制着自?己想拥抱她?的欲望。 温昭明眼眸轻轻漾开涟漪:“可我偏想让你每日都惦念我,你会吗?” “殿下?。”宋也川面上微红,“只求殿下?能够老实?养病,不?要再作弄于?我。” 见他羞赧,温昭明吃吃笑起来:“好了,不?戏弄你了,你快回去吧。” 宋也川如蒙大赦,对?着她?行过礼,忙不?迭走了出去。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到?地上的声音,紧跟着宋也川低低的道歉声便传了进来。 冬禧进来时还觉得奇怪:“宋先生在这待了这么一会,怎么看着像是病了,魂不?守舍的,连门口的铜盆都打翻了。” 温昭明莞尔:“他啊,欲拒还迎,迂腐又古板,真?没?意思。” 看着公?主眼底含笑,看上去好了许多的样子,冬禧笑而?不?语,替她?重新铺过床铺才离去。 * 朝堂之上,依然不?太平。 明帝对?于?阉党的倚重已经到?了近乎言听计从的地步。 楚王温兖并不?喜欢阉党。阉党是仰赖皇权而?生的产物,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把忠君二字贯彻到?了极致。他们?没?有子嗣,不?考虑后世?的福祚,只在乎朝夕间的富贵,这反倒成了一群没?有什么弱点的人。 举目四望,能为温兖做事的人,都处处掣肘,畏首畏尾。人人望风而?动,摇摆不?定。温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也川的身上。 建业八年的最后一天,除夕。 温兖在入宫参加宫宴之前,把宋也川叫到?了府上。他的脸色有些阴郁,对?着宋也川缓缓道:“你留在京中一定有你的理?由,不?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今天,本王想给你个机会。” 宋也川抬起眼眸,温兖对?着他漫不?经心地说:“二月十五的春闱,你且去试一试。” 温兖是个武人,也曾在马背上替明帝打过江山。朝堂之上,他更是牢牢地把兵部握在手上。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兖日益窥探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朝堂上,从来都是哭声大的话语权更多。他迫切需要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而?这个人最好容易掌控。 宋也川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明帝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人,如今他和温襄之间权力的争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旦夕之间,所以他走出的每一步,都不?能有纰漏。 “王爷,离二月十五只有八十余日。”宋也川缓缓说。 “我记得你是建业三年的举人,按理?说你不?用从秋天的乡试考起。你如今已是白衣,二月份的会试,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参加。”温兖的目光微冷,“昔年你在朝为官时,一向以才学?而?闻名?,本王倒是觉得你不?会让我失望。” 宋也川似是笑了一下?:“王爷看来是不?许我拒绝了。” “你没?有理?由拒绝。”温兖走到?窗边背对?着宋也川站立,“我可以告诉你今年的主考官是谁,你曾是授官于?翰林院的人,里面那些鸿儒博士喜欢什么样的策论你比本王还要谙熟。但是我不?会允许你舞弊,也不?会去替你打探文题。” “宋也川,比起依附旁人。这条路,是属于?你自?己的登云梯。” 对?着温兖的背影,宋也川缓缓一揖,眸光幽晦:“是。” * 从楚王府出来时,天上竟开始飘起了雪花。起初不?过是三三两两宛若细盐般的雪末,待宋也川走到?朱雀街上时,雪花纷纷扬扬,宛若梨花绽落。 宋也川是很喜欢下?雪的日子的。 入目飞雪如絮,周遭万物清白。 涤清傲骨,掩埋污秽。 折骨 第40节 宋也川没?有撑伞,他仰起头感受着自?九天而?落的冰冷寒意。 冰凉的雪片落在他清冷苍瘦的脸上。 他就这样在雪地中站了许久。 一把伞撑到?了他的头顶,宋也川缓缓转身。 温昭明立在雪野之上,眸若繁星。 “昭昭。”他对?弯眸而?笑。 宋也川的眼中不?再像过去那样空洞而?死寂,但温昭明却从他的双眸中读出了无边的孤独。 “今日宫中设宴,我不?大想去。”她?和宋也川并肩走在雪野里,街上清净无人,雪野之上,宋也川原本一个人孤单走了很久的足印,此时却因为温昭明,而?变成了两行。 “我想来见见你。”温昭明侧头看来,“你想见我吗?” 一片雪花掉落在宋也川的睫毛上,他轻声说:“想。” 下?一秒,温昭明的手摸到?了他洗得粗糙泛白的袖口,指尖探入,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 他的手很凉,她?的手却热。 宋也川想,温昭明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来到?他身边,驱赶掉他心中刚刚涌起的那一分荒凉与孤寂。 “过了今天便又过了一年,我们?俩都二十岁了。”团团白气随着温昭明说话,散开在清冷的寒夜里,她?潋滟的红唇越发显得清晰。 “嗯。”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温昭明睨他。 宋也川眼眸明润,他安静地看着温昭明的眼睛说:“昭昭,我想听你说话。” 他想记住温昭明说过的每一句话,好在无边漫长的寒夜里,不?至于?那样孤独。 温昭明似是笑了:“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说的无非就是要你吃好睡好之类的话,我说了你也不?听。若再说别?的,那大概是骂你的话。” 她?轻轻扬眉:“想听吗?” 宋也川依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嗯。” 他仰着脸看向温昭明:“昭昭,你想不?想要一个,在朝堂上为你说话的人?” 安静的雪夜,二人的鞋履踩进雪中,簇簇作响。 “这个人是你的话,我不?想要。”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声音冷静而?清澈,“我说过很多次,我希望你过你自?己该有的人生。就像昔年在藏山精舍之中你与我说过的那样。我希望你做一个有纯心的文人,读书写字,而?不?是参与□□势。” “但是我能做得好的。”宋也川的口鼻间呼出淡淡的白气,把他的五官都映照得越发朦胧。他垂着眼看向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又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你能做好。”温昭明正色,“但这条路太冒险了。” 天地悠悠,穹庐万顷。 纷纷飞落的雪花之间,江山错落。 宋也川眼中笑意浅浅:“但我回不?了头了。” “昭昭,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这样走下?去了。就算你生气也好,怨怼我也好。我不?会再回头了。” 温昭明叹了口气:“我不?拦着你,但也希望你从长计议,不?要一头扎进去。” 她?眼眸如水:“你不?要被我、被时局困住。” “好的,我知道了。”宋也川的笑藏在他呼出的白气后面。 “你等等,这个给你。”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宋也川:“恭贺新禧。” 羊脂佩绶入手生温,玉佩上雕了一丛翠竹,清冷而?孤傲。 宋也川缓缓接过,眼中渐渐有了欢喜之色:“给我的吗?” 温昭明哼了一声:“我的礼物呢?” 她?料定了宋也川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一定不?会想着刻意为她?准备什么,她?虽然不?生气,但依然想有意刁难他一番。 果见宋也川有些无措,他耳垂微红,踯躅良久,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根发簪。 楠木雕镂,簪尾若流云翻卷。簪身显然是被日夜打磨过,呈现一种光滑如玉的莹然质地来。 温昭明接过,发觉在簪尾的祥云纹饰处,用小篆刻了一个昭字。 显然是想送给她?的。 这反倒让温昭明有些怔忪:“这是你做的?” 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我若不?找你要,你打算何时给我?”温昭明睨他。 宋也川抿着唇,缓缓:“我也不?知道。” 温昭明有一头极美的头发,如云如雾,像锦缎般浮光水滑。他很久之前就想做一只发簪插于?她?高绾的青丝之间。但赠予女子发簪背后的特殊深意,宋也川一直担忧会让温昭明觉得冒犯。 因而?这枚发簪只能藏于?他袖间,在寂静无人时被宋也川取出,反复打磨雕琢,直到?如现在一般温然如玉。 他曾以为,这是一份注定送不?出手的礼物。 他此刻内心忐忑,又有些懊悔。只是因为不?忍对?温昭明任何一次的拒绝,才让他拿出了这根他迟迟没?有送出的礼物。 温昭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世?间奇珍在她?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偏这根木簪静穆沉古之间又有一丝飘逸之气,和宋也川平日里戴的发簪如出一辙。 “若在之前,我还能做得更好些。” “除了这个你还会做什么?烫样会不?会?”温昭明好奇起来,“我还见过有人在桃核上刻字。” 宋也川安静地笑:“之前是会的。我年少时爱博而?不?精,学?过做烫样,藏山精舍的禅房便是按照我做的烫样做成的。你说的核雕我也做过,不?过做得不?好。” 他说的做得不?好,只怕是谦辞。温昭明看着手中的发簪,更觉爱不?释手。可欢喜之余,心底再次升起一丝空落落的遗憾。 世?家子弟的主业大都是读书考功名?,宋也川学?习这些奇技淫巧只怕在当时也是极叛逆的存在。从他三言两语之间,温昭明依稀可以看见那个常州城中,明亮如光的少年。 他的翅膀早已被折断,宋也川站在她?面前,身姿瘦削,眼眸之中只余下?万川归海的平静。 他的左手虽然已经逐渐好转,可上面的伤痕依然没?有复原如初。温昭明再一次拉过他的左手,发觉他指间藏着许多细细的伤痕,不?仔细看是瞧不?出的。 宋也川的手指蜷缩起来,下?意识想躲。 “你手上这些伤,都是为了做这个簪子?”温昭明问。 他抿着嘴,片刻之后笑:“是我自?己不?留神。” “医家不?是早说过了,你这手不?能用力。”温昭明冷着脸,“你这才好了几天,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回事。” 见她?眼中似有恼色,宋也川目光温润:“其实?原本是伤不?着的,只是我还没?有习惯用左手罢了。以后就会好的。” 他像是个没?脾气的面团儿,语气温柔顺从:“你不?要生气。” 温昭明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这个发簪上,果真?做得精致又端庄,和宋也川千疮百孔的双手极不?相衬。温昭明轻轻碰了碰他微冷的指尖,而?后垂下?眼:“也川,我后悔了。” 宋也川温声:“什么?” “建业七年,或许我应该向我父皇求一求情。”温昭明握住宋也川的手腕,“让他再对?你留情一些。” 她?眼眸有淡淡的哀伤,宋也川却不?想看见她?眼中露出感伤神色。 “陛下?对?我已经是留情了。”宋也川思考着说,“至少我还能站在你面前,同你说话。” 他见温昭明依旧神伤,索性反握住她?的手:“其实?,我的生活也没?有改变什么。我依然在努力做我想做的事。就像所有的河流终将会流向海洋一样,殊途同归。” “昭昭,有些河流笔直,而?有些河道弯曲。那些曲折的河流反而?见过了更多的风景。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他走过了更多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会觉得很开心。” 在浔州那年,宋也川曾于?病榻上艰难询问:“殿下?,错的人到?底是他们?还是我?若余生都要苟活如此,也川何必如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后来在琉璃厂外,宋也川的奓帽被人刻意撞落,他宛若离群孤雁,惊惶茫然。 他也曾踟蹰不?前,不?敢立于?人前。 但那些无尽的风刀霜剑没?有折断他的傲骨,今天宋也川却可以仰着脸对?温昭明说:“他走过了更多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会觉得开心。” 最简单的话,却最触动人的情肠。 温昭明的眼睛烫起来,宋也川有些怔忪:“昭昭,你怎么了?” 她?抬手擦去眼尾湿意,对?着宋也川笑:“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嗯。”宋也川透过依稀的雾气看向温昭明,“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坏了。”温昭明睨他,“学?会了讨我开心。” 宋也川弯眸:“这分明是变好了。” 缺月挂梧桐,月冷霜白,雪野清白。 温昭明将发簪插进自?己云发雾鬓之间,她?珠翠满头,环佩叮当,这根发簪明明与她?的装束并不?相衬。温昭明抬手轻碰,却满眼喜爱。 直到?看到?她?眼中溢出的喜欢,宋也川终于?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温昭明露出自?己发间的簪子:“好看吗?” 年龄渐长,温昭明鲜少露出这般少女娇嗔之态,她?笑意盈盈,双腮如雪,竟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好看。”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如云般的鬓发间,目光轻柔。 第47章 她仰着脸看向宋也川, 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我所有收到的礼物之中最?喜欢的一个。” “殿下喜欢,我以后还会给殿下做。”他目光轻柔如水,看向温昭明?身后几次欲言又止的冬禧,“殿下是不是该进宫去了。” “是啊。”温昭明?抬起手摸了摸簪子,“是要走了,上我马车,我先?送你回去。” 宋也川安静摇头:“不远了, 我走回去就是了,殿下还是入宫要紧。” “好吧。”温昭明?不喜欢强迫, “你记得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宋也川弯眸:“好的昭昭。”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宋也川才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 相?识至今,他早已经习惯了分别?与目送。 天地一片苍茫间,宋也川半垂下眼睛, 他把温昭明?送给他的那一块玉佩系在了腰间。这种?精细的工序对他来说依然复杂,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系好丝绦。 折骨 第41节 雪花落在他的发丝与睫毛间, 宋也川的手已经没有知觉, 可他依然轻轻碰了碰那块白玉, 眼底冬雪消融, 带着一丝浅浅的欣喜。 * 入夏以来, 温襄在朝堂上的局势便变得很被动。明?帝对他的刻意?疏远,造成了许多名门望族的闻风而动。而此消彼长间,一直被他压过半头的温兖,随着九城兵马司的大权收入囊中, 一时间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他自己已经近乎月余不曾单独面见过明?帝了。 正月初三这天, 温襄在自己的府中秘密接见了贺虞。 温襄是不喜欢阉党的,曾几何时, 他和朝中许多的清流大臣一样,有着读书人?的清高与冷漠。对于这些谄媚权贵的阉人?,他嗤之以鼻。但如今,他眼见自己的权势宛若江河日下,终于将目光放在了那群人?身上。 贺虞是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是明?帝身边最?有权势的人?。 他显然早已料定温襄有求于他,那一夜更漏声中,贺虞与温襄达成了交易。他替温襄除掉他不想见到的人?。这是司礼监的投诚,也是温襄不得已的招安。 对于朝中的局势,贺虞为他提出了新的建议:假借春闱之便,选心腹入朝。 灯火之下,贺虞漫不经心地靠坐在圈椅上:“今年的帘内官(注)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张泊简。他是个死脑筋,油盐不进,王爷不如去走走待诏祝卿的门路,砸些银子进去,瞧瞧今年的考题能不能透露参详一二。” * 新年之后,正月初五。池濯在宋也川的住处外等了良久,才看着宋也川抱着一堆书本走了回来。池濯看着他费力的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上,从袖中找到钥匙去开门。 池濯用脚尖翻了翻地上的东西:“你怎么买了这么多笔墨纸砚。我说宋也川,你不会是想考状元吧。” 宋也川推开门,又重新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还有一个多月,事?情?太多,我最?近一直没得空去看你。” 池濯本是随口一说,没料到宋也川竟默认了。他快步上前绕到宋也川面前:“你?参加春闱?” 他口中喃喃:“我原以为你已经够疯了,现在看来你已经快走火入魔了。” 宋也川从厚厚的书卷中抬起头:“你帮我一下,我有点?拿不住了。” 池濯顺手接过最?上头的几本书,依然满眼的难以置信:“楚王是给你漏了题,还是替你疏通了什么关系?你可知今年,庄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往宫里塞人?的。他如今在朝上局势不好,不敢大张旗鼓地提拔官员,但是翰林院许多人?都拿了他的贿赂。” 宋也川哦了一声,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公主知道了吗?”池濯觑他。 “没和她说。”宋也川洗了个茶壶,烧水烹茶,“她知道了肯定是不同意?的。” “你瞒着她,就不怕她生气?” 宋也川笑:“她从来没真的生过我的气。” 池濯撇嘴:“打住,忒酸。” 在茶壶升腾起的热气之间,宋也川把买来的东西收拾进了柜橱,他的房间总是阴冷的,今年的银炭价贵,两?个人?只能捂着茶水取暖。 “若在以往,可能我还会劝劝你,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池濯叹气,“你愿意?折腾就折腾吧。总好过日后后悔。只是一样,以你的身份,你往后的路只怕比过去难上千百回。” 宋也川点?头:“我知道。” 他看着自己的茶盏道:“后悔也晚了。” “鬼才信你后悔。”池濯看着宋也川,正色道,“只是你要小心。庄王那边有些小动作,张泊简不是个容易被钱财收买的人?,庄王那边怕是要走别?的门路,你不要被殃及。” 宋也川对着池濯拱手:“多谢池兄。” 池濯冷哼:“我还不知道你,嘴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 建业九年,正月十七。原本是正月里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朝堂上却又出了不大不小的一桩事?。内阁七位大臣,恳请明?帝早立国本。 说到底,也不过是非庄即楚,明?帝漫不经心问:“既立国本,你们可有人?选?” 回话的人?必然是受累不讨好的人?,阎凭是七位阁臣中资历最?轻的,故而由他先?开口:“回陛下,臣以为楚王殿下可担重任。” 明?帝笑了一下:“他啊。”而后什么都没说,仍旧自顾看奏折。众人?交换视线,没人?敢继续提起。 此事?不过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但温襄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正月二十九,阎凭在下朝途中被人?暗杀于府门之外。 朝野惧惊。 这无异于是一次昭然若揭的挑衅,但没有人?能掌握分毫的证据。 孟宴礼满面尘霜,上述痛斥歹人?奸诈阴险,恳请明?帝彻查。 阎凭此人?,对于孟宴礼来说,是宣平初年间同科进士,既有同窗之谊。又一同拜官多年,宦海浮沉。早已引以为知己,惺惺相?惜。 如今天人?相?隔,他只觉痛彻心扉。 那一夜宋也川的院门被人?敲响,他披衣开门,温昭明?穿着斗篷立在门下。 二人?四目相?对,都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肃杀。 宋也川为温昭明?让出一条路,带她进了自己的静室。 他的房子阴冷,宋也川害怕温昭明?不习惯,专门又为她燃了炭盆。看着弯腰点?火的宋也川,温昭明?轻声问:“你平日里不烧炭的么?” 宋也川将炭盆往温昭明?的腿边移了移:“今年银炭价贵,黑炭太容易起烟,燃起来眼睛疼。我索性都拿出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温昭明?的脸却沉下来:“先?前公主府的吃穿用度哪一日委屈过你,你何必来这受罪。” 宋也川捡了一个杌子坐下,将手伸向火盆边。他苍瘦如竹的手指间,凝固着几滴洗不掉的墨痕,让人?一看便知是一双常年执笔的手。 “殿下,这也不是什么受罪的事?。只是觉得不太必要。这屋子既不漏风,也不漏雨。平日里不觉得冷。” 他神情?安定而平宁,好像说得是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 数日不见,宋也川依然是清瘦单薄的样子,只是这几日应该未曾好好休息,眼眸中藏着深深的倦意?。 温昭明?沉默了一下,而后说:“听说了么?” 宋也川点?头:“听说了。” “孟大人?怕是伤心透了。”温昭明?看着炭盆中为数不多的几根银炭,“你说这事?是谁做的。温襄还是贺虞?” 窗外朔风拍窗,宋也川缓缓道:“都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如今……”温昭明?的目光逐渐凝重起来。 “殿下。”宋也川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这件事?,殿下一定不要沾染分毫。” 他蹙着眉心认真说:“我知道殿下在朝中有几分势力,只是殿下的力量还太弱了些。如今两?位王爷的鏖斗非生即死,殿下切不可牵涉其?中。” 他严肃起来,又开始一口一个殿下。 温昭明?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那你呢?” 炭盆中的火星偶尔迸溅,宋也川低声说:“殿下,我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空气一片安静,只有宋也川的嗓音响起:“阎大人?骤然殒身,朝中暗潮迭起。庄王如今已经归还我身契,并在官府归档。如此腥风血雨间,权柄下移,大抵是个好时机。” “宋也川,我且不说你日后入仕如何。只怕科考那一关你便难以跨入。”温昭明?看着安静垂眸的宋也川缓缓道:“昔年你年少登科,既是因为你有真才学,也是因为你身家清白。如今虽归还你身契,可你父母仍是罪臣,就算你文章再惊艳,哪怕被点?为状元,也会被刻意?落榜。” “如今,别?说是入朝为官,只怕是连做官的门槛你都难以跨越。”温昭明?的声音并不大,可语气却很坚决,“就算是糊名判卷又如何,这条路你大概是走不通的。” 宋也川站起身,走到了温昭明?的面前。他的身子迎着光,烛火将他年轻的脸照得分外清晰。他对着温昭明?绽开一个温柔安静的笑容,缓缓说:“也川心中有一轮明?月,藏于心中不敢宣之于口。我有很多话想说给我的月亮听,又怕玷污了她的光辉。只有不断的向山巅处走,我离她更近,我才敢将心事?告诉她。昭昭,你说我的月亮会想听吗?” 他安静地站在光下,五官依稀,眸光清亮。温昭明?的心却在此刻跳动了起来。 见她抿唇不答,宋也川的手轻轻落于自己腰间的佩绶上,他垂下眼睫低声说:“所以,这条路不论将要面临什么,没有人?能阻止我走下去,除了她自己。” 窗外是寂静又漫长的夜色,是轻轻吹过的北风。 是唇畔含笑、从容而立的温润宋也川。 温昭明?和宋也川四目相?对,透过这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温昭明?似乎看到了昔年报恩寺中的少年。 宋也川再次仰起头看向温昭明?:“她会阻止我吗?” 她弯眸而笑,而后装模作样地正色起来:“那她只好祝你金榜题名了。” 这是宋也川小心翼翼的试探,温昭明?温柔地作答。 这一次,温昭明?终于没有阻止他追随于她的脚步。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但他嘴角却在上扬。在温昭明?的记忆里,宋也川的笑容总是浅浅的,可这一刻,他的笑容如此明?亮,如此不设防。 明?明?在笑,眼尾却泛起一丝微红。 “好的昭昭。”他轻声说。 不仅仅是宋也川变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亦在改变。昔日她曾几次告诉他,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此刻,她不光理解了他的内心,也学着成为一个,能够照亮他的人?。 第48章 二月十?五这日, 天气依然有几分阴冷。这一年的会试是在庚子年,所以被称作庚子科。 天色将明未明,昏昏有几分泛黄, 宋也川头?戴奓帽,沉默地站立于?排队等候搜检的士人中间。会试的搜检比乡试要更从容些,不必屏脱衣物,剥露体肤。另派两位监察御史于?一旁督查, 若有冒名?或夹带者,将于?礼部前枷号一月。 席设图已高挂于?贡院之外, 方便众士人按编次入号房。宋也川的目光扫过席设图,坐于?他左侧的那名?考生名?叫李闻, 是太州府人士。 今年的帘内官名?叫张泊简,宋也川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张泊简的官位并不高,到如今也不过是个五品官。但他须发皆白, 已经在翰林院授官三十?年,就连明帝本人, 都曾听过他的侍讲。他素来?不苟言笑, 立于?贡院门?口, 宛若一尊雕像。 待到监察御史呼名?:“下一个, 宋也川。” 贡院之外, 骤然安静下来?。紧接着,便是连绵不断的切切私语之声。 宋也川从人群中走出?,缓缓来?到监察御史的面前。他神情平静安宁,恭敬的对御史行礼。 他摘掉自己的奓檐帽, 露出?那张如玉般的面容, 他长发束于?簪中,略显刺目的黥痕便直白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张泊简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脸上, 宋也川张开双臂任由?监察官检查他的衣物,从始至终他唇边一直带着澹泊宁静的浅笑,平静的接受在场每一个人的注视。 他不再因为脸上的黥痕遮遮掩掩,也没有因为众人的非议面带羞赧。 宋也川的目光像是波澜不惊的大海,他姿态平静,举止从容,在这乍暖还寒的料峭春日清晨里?,宋也川像是一滴干净的露水。 人群之中,头?戴幕篱的温昭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而宋也川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潮,落在了人群中那个头?戴幕篱的公主身?上。 温昭明抬起手将幕篱掀开,四?目相对,二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好了,进去吧。” 宋也川把?奓帽拿在手里?,并没有重新戴于?头?上,他转过身?向贡院深处走去。 不同于?以往,这一次,温昭明安静目送。 折骨 第43节 宋也川醒来?时,听到了安静的风声。 像是寂静的春风吹过山岚,像是灿烂的金阳普照大地。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睁开眼,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宋也川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一个笑容渐渐浮现在他的唇边:“嗯。” “医者说你伤了眼睛。”温昭明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伸出?手晃了晃,宋也川轻声说:“也不全是看不见,能看见你的手在动?。只是看不清你的脸。” 温昭明哦了一声:“秋绥在煎药,医者说和我说,你在夜里?写字有些伤眼,归根结底还是心?思郁结的缘故。他让我劝你避免多思,心?情开阔些。” 宋也川轻轻点头?:“好。” “你从来?都是敷衍得最快。”温昭明哼了一声道。 “你的旧伤还没好全,又写了太长时间,指尖的伤口又开裂了。”温昭明耐心?说,“不过你放心?,能治好的。” 他一直在低低的发热,但从外表上看他神色如常,恢复了以往澹泊从容的模样?:“舞弊之人应该是位于?我左侧号舍的李闻,太州府人士。执事官经过他号舍外的时间两倍于?我,这名?执事官指认我不过是顺手,他应该确实在帮人传递答案。” “他已经死?了,你们十?五人的名?字也都被记录在册,后?续怎么审理还要看陛下的意思。我听说原本副考官是不想让你再考的,还是张泊简为你求了情。”温昭明给宋也川到了一杯水,他右手抓握不住,温昭明索性将水杯递到了他唇边,“我都说了,你的眼睛是心?病,药石之说都是外在的。离张榜还有半个月,你把?这些东西都放一放行不行。” 宋也川低垂着眼睫,将温昭明递到唇畔的水慢慢饮尽。 鼻端还能嗅到一丝浅淡的清芬。 “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了。”宋也川抬起眼,虽然看不清温昭明的脸,但他依然会下意识寻找她的方向,“我尽量,行么?” 他难得会用?这样?商量的语气和她说话,温昭明将茶盏放回到桌上,无声的叹气。 “好。”她终于?将脸转了回来?,“或者你在思考什么的时候,可以来?和我说一说。我虽然不见得有你这么聪明,领会什么都快。但是我可以和你交流,比你一个人埋头?苦想要好些。” 片刻之后?,宋也川终于?轻轻点头?:“好。” 黄昏稀薄的阳光从锦支窗上投落下来?,宋也川长发披散,神情温吞。 温昭明抬起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长发,果真和设想中的一般触手细腻,见宋也川脸上似带疑惑神色,温昭明一本正经道:“方才有一只飞虫,我替你赶走了。” 于?是宋也川真心?实意地对她说:“多谢。” 温昭明面不改色:“不必客气。” 秋绥与冬禧支桌摆饭,温昭明扫了一眼他的手,漫不经心?地问?:“你能自己吃吗?” 宋也川颔首:“应该是可以的。” 说来?也奇怪,温昭明和宋也川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已然能够窥视出?他自矜的性格。昔年在浔州,他受伤的时候不愿对外人袒露伤口,到了京城之后?,每次见她都会穿戴整齐。这些束缚着他的条条框框,无疑是多年来?的礼仪教条。 温昭明将一个碗塞进他的手中,又塞给他一把?汤匙。 在她的注视之下,宋也川用?右手轻轻握住碗,而后?用?左手持汤匙。缓缓舀起一勺清粥放入口中。他吃得很慢也很安静,哪怕左手缠着纱布,依然可以握得很稳,半分都没有洒落下来?。 温昭明起初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态,可慢慢的她的目光也沉静下来?。 她只给了他一碗粥,他姿态平和,吃得慢条斯理。 “你不吃菜吗?”温昭明突然问?。 宋也川看向她的方向:“我碗中似乎没有。” “有的。”温昭明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把?自己碗中的菜夹给他,“当然有。只是你汤匙用?得不甚好罢了。” 虽然宋也川看不清东西,却可以看出?眼前有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丝笑意漾开在眼底,他轻轻点头?:“那我再试试。” 温昭明把?自己的碗放下,抢过宋也川的碗:“好了,你坐好,我喂给你吃。” 第49章 冬禧与秋绥相视一笑, 一起退了出去。 温昭明舀起一颗肉圆,送到宋也川的唇边。 宋也川缓缓张口吃下,温昭明又舀了一勺粥。 “你若碰到顾安, 找时间还是要劝劝他。阉党树大根深,光凭他一个人是动摇不了了。像他这?样不要命的人,只怕阎凭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她一面絮絮说着,一面又舀了一勺鱼肉:“还有温兖, 他最近在朝中冒进得太?快了些。你只怕没少推波助澜,他信任你自然好?, 但你也要小心些。” 她絮絮说了良久不见宋也川回答,有些不满:“为何不说话?” 抬起头, 见宋也川分外艰难地?吞下一颗肉圆,而后苦笑:“殿下,我吃得没有那么快。” 他素来少食, 也习惯了细嚼慢咽,但温昭明的汤匙一勺一勺送至唇边, 他不得已只好?全部吃下。 温昭明放下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说, 又有谁会知?道呢?”她有心想要板一板宋也川不爱吐露心声的毛病:“譬如你喜欢什么, 不喜欢什么。你瞧, 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不清温昭明的脸, 宋也川却能听见她轻盈灵动的嗓音,他素来喜欢多思?,更习惯了推敲旁人的话外之音。温昭明的话外之音无非只有一个,她希望可?以更了解他。 宋也川冷静多思?, 对于自己的判断一向信任。偏偏今日却又生?出了一丝怀疑。 她竟然愿意主动了解他。 二人离得这?样近, 几乎可?以感受到温昭明浅浅的呼吸,宋也川的脸有些烫,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温昭明见他沉默,又说:“反过?来,若我什么也不说,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什么呢?” 宋也川一边思?考一边开口:“殿下喜欢喝金坛雀舌,焚香除了沉水香外,偶尔也燃月支香。殿下喜欢吃芽韭与鹿脯,不喜燕窝。” 他每说一句,温昭明眼中的惊讶便更多一分:“你如何得知??” 宋也川安静一笑:“若有心去看,总也能记得七七八八。不过?殿下,其实于我而言,我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物。少时所?受教诲,无非是君子食无求饱,果腹即可?。至于衣饰,殿下也知?道,我本也不是个精于此道的人,所?以选择的衣服只求稳妥不出错,所?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恶。” 记忆中的宋也川的确如此,温昭明有些丧气:“好?吧。” 宋也川有些茫然,因为他听出了温昭明言语之中的失落。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意兴阑珊地?命人撤掉了餐具。 “虽说我父皇说过?不许我们再见,但他现在忙得没空管我,你且在这?住下。等你眼睛好?些了再回去。” “殿下,这?是何处。” 温昭明漫不经心:“上次让霍时行带你来过?的,你之前的院子我已经叫人退了,不管你愿或不愿,以后便住在我这?。。” 听到温昭明这?么说,宋也川便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昭明这?次来,为他带了许多奴才和下人,他们将宋也川院子里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显然是做好?了长期留他在此的准备。 此外霍时行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绝不给他私自离开的可?能。 他在这?里住了两天,到了第?三日下午,有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宋也川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看去,紧跟着听到了池濯戏谑的声音:“也川,你这?莫不是被金屋藏娇了?” 他低低的咳了咳:“我的眼睛出了些问题,视物有些不便。还请池兄勿怪。” “我懂,门口那个脸色很难看的侍卫已经同我说了。”他看了一眼霍时行,“你出去行不行,我不会拿他怎样的。” “不行。”霍时行的目光隐带幽怨,“殿下说了,自今日起,我一步都不许离开宋先生?。” 池濯有些好?笑:“那你睡在哪?” 霍时行的目光扫过?床边的空地?,池濯叹气:“也川,公主对你真好?啊。” 宋也川听出好?友语气中的揶揄,不由得叹气:“我有些无福消受,不如池兄替我承受一二。” “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池濯睨他,“你若是真心,就请你即刻搬走。公主的宅子比我那宽敞了不知?多少倍,与你那间漏风漏雨的屋子简直是天差地?别,若换做是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也川你搬不搬?” 宋也川低咳了一声:“你来找我做什么?” 池濯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见宋也川脸上似乎有赧意,他没有继续和他玩笑,反而正色起来:“关?于阎凭的死,陛下已经下了铁令。半月之内,找到凶手。” 看着宋也川的脸,池濯一字一句:“他们把这?一桩罪,安在了顾安的身上。” “荒唐。”宋也川口中喃喃,“这?种事逻辑本也不通,陛下如何会信。” “若仅仅这?般,陛下自然不信。”池濯低声说,“但你知?道的,刑部抓人,是先找证据再抓人;东厂抓人,是先抓了人再找证据。今日东厂用刑了。” 宋也川一阵恍惚。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顾安如何了?” “没招。”池濯叹气,“他到底是公主府出来的人,你若有心想保他,不如问问公主愿不愿替他说话。” “他本就是弹劾阉党才走到今日,落在阉党手中岂会有好?下场?”宋也川皱着眉,“只是陛下那边也没有别的表示么?” “这?种小事怎么会到陛下跟前。东厂的人你也知?道,无所?不用其极。” 宋也川轻轻抬头:“这?件事不能说给殿下。你不要告诉她。” 池濯有些惊讶:“她对你不是一向很好?吗?” 一个艰涩的笑浮现在宋也川的脸上:“正因为她对我好?,所?以我更不能告诉她。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个早已离开公主府的人。只有我离她越远,她才越安全,越能远离纷争。在我真正强大到能够保护她之前,我都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攻击她的理由。” 池濯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温昭明。 温昭明对着他轻轻摇头。 她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但宋也川始终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顾安写过?一篇策论,名叫《济天下之民书》,我有一份手写稿。你找时间将此文交给孟大人,你只需说是顾安写的,余下什么都不必说。” 宋也川的目光看向门口:“霍侍卫能否替我行个方便,我的书稿夹在一本《前唐书》里,可?否劳驾帮我取出交给池公子。” 温昭明缓缓走进房内,桌边放着两口箱子。都是下人们从宋也川住处收来的东西,这?口箱子里装的全部都是他平日里读过?的书。有些已经翻了很多次,显然已经陈旧了,书脊处被宋也川用针线重新?装订过?。 翻开《前唐书》,第?二页果真夹着一张《济天下之民书》的旧稿。温昭明将书稿递给池濯,随后却又从书中飘落一张纸来。 温昭明没有想太?多,躬身捡起,却在看到纸上内容之后,目光微微一缩。 整整一页纸,写的竟全部都是她的名字。 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着色之深令人心惊。 温昭明下意识抬起头,宋也川正在安静地?同池濯说话,没有关?注她。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分外安静的样子,而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能看出书写之人此刻的意乱心烦。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笔体?,笔走龙蛇之间,隐带一丝压抑的狂放。 折骨 第44节 温昭明将纸重新?夹入书中,心跳得有些加快。 她趁二人不备走出了门,宋也川看向她背影消失的地?方,突然问:“方才进来的人,是不是殿下。” 池濯一愣:“你不会是装瞎的吧?” 宋也川摇头:“看不清只是依稀看得出影子。”说到这?个话题,宋也川眼中闪过?一丝费解:“池兄可?觉得,我太?过?寡淡无趣?” 这?个问题显然吓到了池濯:“你在说什么?我可?对你没有兴趣。” “……”宋也川调整了一下问法,“前几日,殿下说我没有喜恶,她似乎有点?不快。可?我思?索数日,都不知?她为何不快。” “你这?几日都在想这?个?” 宋也川微微颔首。 池濯蓦地?一笑:“这?个问题并?不难想。在我看来像殿下这?般尊贵的女?子,大抵是喜欢天下独一份的东西,不论是珍宝还是情谊。你若没有讨厌的事物,你的喜欢如何能够称得上珍贵呢?” “竟是这?般么。”宋也川缓缓松了口气,“还好?有池兄指点?迷津。” 见他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池濯叹气着摇头:“你的心思?,如今已经全扑在她身上了,连这?等小事竟都要你琢磨如此之久。我若有妻室,定然不会如你一般沉迷其中。” 宋也川垂眸安静地?笑,片刻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自然不好?,这?样下去,你都不是你了。”池濯认真说。 宋也川却在此刻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又坚决:“其实这?样才是我。” * 三希堂内灯火葳蕤。 明帝桌上摊开了十几份考卷,弥封未启。另有翰林拿着三十几份试卷立于一旁。 “陛下,这?是今年春闱各房取中的试卷,这?十六份是各房选出较好?的策论,余下三十五份为稍次些的文章。还请陛下御览。”张泊简长揖道。 明帝翻过?最上面的几份试卷,阅览之后说了句:“尚可?。”随后便又翻开了下一份,直到把桌上十几份试卷全部翻完,众人都没能在明帝眉宇之间看到一丝满意之色。 张泊简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翰林,他们立刻上前,将余下试卷逐一交由明帝观览。看完所?有人的试卷,明帝终于抬起头:“宋也川的策论在何处?” 在场七个读卷官四目相对,而后其中一人道:“试卷弥封未启,臣等尚且不知?。” 明帝的手敲了敲桌沿:“那便现在启吧。” 翰林们只得在三希堂中逐一将糊名用的卷帙张张分开。待所?有试卷的弥封都启封之后,其中一位读卷官说:“回陛下,宋也川的试卷并?未在其中。” 明帝的目光缓缓环视在场众人,突然问:“建业四年那批恩科学子的策论,你们中有谁看过??” 张泊简率先道:“臣看过?。” 余下六位读卷官也逐渐拱手:“臣等看过?。” 就连在场的几个年轻翰林都称看过?。 “那宋也川的策论,你们谁看过??” 三希堂内一派寂静安定,竟无一人敢说话。 “陛下,臣读过?。”张泊简出列,长揖及地?。 明帝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原来除了泊简之外,这?篇足以彪炳于青史的策论竟无人读过?。” “稽之于古,三代有天下,率数百年之久,其所?以致隆盛者,莫不以仁义之道也;及其后世?之衰,亦莫不以不行仁义之故,而遂至于不有天下。”明帝一字一句诵出,“这?篇策论,朕这?些年来,读过?十遍不止,早已能背诵于心中。而这?篇策论的作者,彼时竟只有十五岁。” 只因经年累月的服用五石散,明帝的双目微微凹陷。说起话时也不再是当年中气十足的模样,他枯槁的手摸过?桌上的黄卷:“这?些各房的文章,可?有一篇比得过?当年啊?” 众人一时间竟谁也猜不出明帝的心思?。 出了三希堂的门,七位读卷官聚在一起,其中有人喃喃道:“难不成真要取宋也川的策论?” 其中一人道:“就算取了又如何,后面还有殿试,哪怕过?了殿试,这?些年在翰林院等着擢升的人还少么,单一个制考就拦住多少人。诸位也别太?担心了。” “不是我要担心,而是实在害怕引来大家的不快。”那人叹气着摆手,“南北榜的事还没怎么消停,就要取罪臣为官,放榜的时候不知?道还要闹成什么样呢。” * 二月二十四,春雨萧疏。 走进西棉胡同的庭院里时,细雨斜织。春日的雨宛若笼罩着一层迷离湿润的水汽,将视野中的景色笼罩出一丝迷离的光雾。 宋也川蹲在银杏树下不知?在做什么,温昭明缓步走到他身边。 他仰起头看向她的方向,神情从平静逐渐漾开一丝笑:“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宋也川眼睫低垂:“殿下的脚步声总比别人更轻些。” 温昭明站在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去岁在浔州时,陈义曾和我说起,浔州有一种特别的芙蕖,名叫品字莲。花色洁白?如霜雪一般,我曾赞过?一句,今年他给我送了一盆球茎来,并?说种植于官窑瓶中,到了夏天便能开花了。”他左手的纱布上沾了少量的土,右手正在慢慢用铲子将花盆表面上的浮土压平。 温昭明蹲下来拿过?他手上的铲子:“我帮你。” 宋也川并?不推辞,温昭明离他很近,他可?以依稀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淅淅沥沥的春雨沾衣欲湿,宋也川扬起自己的袖子,像伞盖一般展开在温昭明的头顶,声音温和:“雨还没停,担心受寒。”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更好?些。”温昭明淡淡说。 公主没有做过?这?种事,拿着铲子有些无措,宋也川在一旁虽然看不清,但依然耐心地?指导:“浮土稍松一点?即可?,不必压得太?实。” 隔着朦胧的雨雾,二人的衣袍落在地?上缠在了一处,宋也川的白?色斓衫与温昭明的碧色春衫上都沾了雨水与尘土。在雾霭空濛的旖旎春日里,万物沉寂,只余下树下的二人。 “等到夏天就开花了。”宋也川低声说,“殿下会来看吗?” 温昭明用鼻子嗯了一声:“我也出了力,为何不来?” “那待到明年,若球茎分出了新?枝,我送与殿下一棵,殿下想要吗?” 温昭明还在忙着手里的活,漫不经心:“好?啊。” 一个浅浅的笑容便在此刻浮现在宋也川的唇角。 在看不到未来的每一个孤单的凄清岁月里,幸而有温昭明同他一起期待下一个春天。 直到温昭明将土壤全部填好?,宋也川把花盆放在了树下,而后站起了身子。 “外面冷,殿下快进来吧。” 温昭明跟在宋也川身后,发现不过?几日的光景里,他已然能够如履平地?,自如地?行走于这?间院落之中了。 二人走进房中,秋绥拿来绢帕供二人擦拭头发。 “宋也川,你怕不怕你的眼睛好?不起来了?” 宋也川擦拭头发的手停了停,安静地?思?索了一下:“殿下,我确实是害怕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显得更贴切一些,所?以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我害怕的并?非是生?活上的不便,而是害怕无法书写。譬如说陈义写信给我,我只好?让霍侍卫念给我听,却不能亲笔给他写一封回信。再者,一个不能视物的人,又怎么能入仕朝中呢?” 他是个性子安静的人,或许在某些事情上有所?恐惧,但并?不会表露于外,他神态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别人的事。 “我可?以帮你写回信。”温昭明道,“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宋也川看不清温昭明明亮的眼睛,但是心脏依然猛烈的跳动起来。 温昭明拉过?他的手,解开他手上的纱布,吹落上面的浮土:“你别害怕,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秋绥端着托盘,上面放着药粉,温昭明为他重新?涂药,她的指尖轻柔,指腹柔软,好?像一朵绵软的云彩。 温昭明对宋也川说了两次不要怕,上一次是德勤殿起火之后,马车之中灯火依稀,她用手指沾着茶水写:你不要害怕,我没有那么脆弱。 现在她又耐心地?告诉他,不要怕,她可?以做他的眼睛。 “昭昭。” “嗯?”温昭明抬头。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宋也川分明看不见,可?他的目光却如此灼热真挚。 “好?吗?”温昭明嘴角轻弯,语气却依然平静,“你不也是对谁都很好?吗?” 窗外的春雨依旧缠绵,室内有些昏晦,宋也川轻声说:“我对殿下,还是不同的。” “譬如这?盆品字莲。若是池濯向我讨要,我会转赠于他。可?若是殿下,我会希望能与殿下一同栽种于盆中。” 一丝笑意爬上温昭明的唇角,她却有心要捉弄于他:“原来在你心中,只会对旁人大方而偏对我小气。” 见她误解,宋也川有些心焦,他眉心蹙起,被温昭明托于掌心的手指略微蜷缩想要抽回,他似乎是想坐得更端正些,好?让温昭明感受到他的重视。 可?温昭明却握住了她的手,他下意识抬起头,却见一个朦胧的影子靠了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唇被人轻轻吻住。 宋也川的眼睛骤然睁大,惊讶的话语被堵在喉中。 温昭明吻得青涩,唇齿相贴间,她轻启齿关?。宋也川握住自己的衣摆,只顾后退不敢回应。 “殿下。”他身子向后仰试图躲避,内心却又在无时不刻地?贪恋她的温软。他呼吸已乱,心神摇晃,右手却又不得不扶助温昭明以防止她跌倒。 温昭明被宋也川推开,漫不经心地?舔了舔嘴唇:“你不喜欢吗?” 宋也川的眼中划过?一丝迷茫,他依旧端坐在桌边,襟口微开,淡色的薄唇泛出潋滟的微红。他漆黑空濛的眼睛越发潮湿温润,单这?般看着,却显示出十足的秀色可?餐来。 他想说喜欢,可?却又觉得自己太?过?于卑微。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他想等到自己能入仕朝中之后,再向温昭明袒露心扉,显然温昭明此刻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昭昭,我……”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你打算殿试之后再和我说?”温昭明坐在他对面,上下打量着他问。 宋也川喜欢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他会把所?有将会面对的事情一板一眼地?做好?规划。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这?种出离于他计划之外的事情,总会让他下意识迷茫不安。 “嗯。”在温昭明的注视之下,宋也川轻轻点?头。 “可?若你无法参加殿试呢?”温昭明的手在他不可?视物的眼前摇晃,“你还会说吗?” “会的。”宋也川的眼眸轻垂,“只不过?会更晚些。” 温昭明似乎笑了一下:“你总是想做好?了万全准备,可?你也要知?道,凡事总不会屡次给你谋划周全的时间。” “你想等到入仕之后对我说的话,不如今天先由我来说。” 宋也川睁着眼睛看向温昭明的方向,他的心跳得越发快,手指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他有些慌张地?睁大眼睛,可?依然只能看见她旖旎的轮廓。 “如果你无法参加今年的殿试,我会和你一起再等明年。若你的眼睛永远都不能复原,我会一直做你的眼睛。”她拉住了他冰冷的手,十指相握,“好?不好??” 在他走向月亮的途中,偶遇太?多的荆棘。 折骨 第45节 或许他无需攀越高高的山峦,月光已经柔和地?将他包裹。 温昭明的手指触碰到宋也川腕上粗糙的伤疤,他的手有些发颤。 良久之后,他缓缓回握住了温昭明的手,宋也川眼眸温润:“好?。” 他的睫毛微微发颤,过?了许久,他轻咬薄唇:“昭昭,我喜欢你。” 这?是宋也川第?二次说喜欢,上一次于宫门外,他的那句喜欢声若泣血,哪里比得过?今日的热忱美好?。 年轻的郎君眼眸清澈如水,任谁人看去都会觉得怦然心动。于是温昭明倾身上前,再次吻上他的唇。唇齿缱绻间,宋也川脸颊微红亦温柔的回应。 窗外雨势朦胧,二人的影子被昏晦的光投落于墙上。 宛若春日里柔旎的白?鹤。 第50章 入夜之后, 风疾雨嘶。 诏狱之外,一个女子举着一把伞站了良久。 她的左手拿着一把黑色的纸伞。 侍女低声说?:“殿下怎来这般骇人的地方,这里面关的都是罪人。” 温江沅的目光缓缓垂在自己手中?的纸伞上, 喃喃:“可他借我的伞,我还一直没还呢。” 侍女只知道去年秋天时,柔阳公主某一日独自出门,夜半才?回。下了一场雨, 公主脸上泪痕未干,手中?还拿着一把雨伞。把她们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但自那日起, 整日郁郁寡欢的公主终于开?怀了些,不再每日以泪洗面。 甚至偶尔还会出去走走。 她也曾陪公主走到文华殿附近, 这里经常有年轻的翰林来来往往。直到某一日,翰林院下值之时,她看见公主眼中?跳动着一丝欢欣, 她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沉默的少?年。他和众人一起穿着红色的官服, 却一个人走在路上, 不和任何?人攀谈, 脸上带着宛如?老僧入定般的淡漠。 而柔阳公主的脸上, 竟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笑意。 公主与先?驸马并非是琴瑟和鸣的佳偶, 但丧夫之痛依然折磨她数月未曾止息。 明帝想为她另外择驸,宽解她的悲伤,却被她屡次拒绝。 她以为柔阳公主会寂寞地凋零在深宫之中?。 但今天,她终于从公主的眼中?看到了旁人。 温江沅没有再和顾安说?过话?, 但隔三差五的遥遥相顾, 已?足矣让她沉浸其中?。直到除夕之后,她再一次来到文华殿外, 恰巧与那少?年四目相对。 顾安上一秒还冷肃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柔阳公主想,或许下一次,她可以将伞还给?他,再问问他的名?字。 但自那一日起,温江沅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派人几次探听,终于得知了他的名?姓。 他叫顾安,被东厂的人关进了诏狱里,生死未卜。 逮捕他的罪名?是刺杀朝廷命官。 温江沅抬起头?,看向那座阴森的牢狱,她缓缓走上前,立刻有东厂卫拦住了她:“大胆,何?人?” 温江沅的侍女说?:“这是柔阳公主。” 温江沅从手上褪下一个金镯塞进那人手中?:“可否让我见一见顾安。” * 温昭明快要入睡前,听到柔阳公主求见的消息。 她和这个皇姊的关系不甚亲厚,只因温江沅性子清冷,平日里沉默寡言,在明帝面前也不算得宠。 对于她的求见,温昭明有些意外,但还是重新穿戴好,在花厅见了她。 今日下了一场雨,温江沅鬓发微湿,显然是冒雨来的。 还没等温昭明开?口,她便跪在了温昭明面前:“昭昭,求你救救顾安。” 温昭明显然愣了:“你认得他?” 温江沅含泪说?完始末,而后泪眼盈盈:“我今日去诏狱见了他,他如?今……我看着实在不忍,他是你府上出来的人,你若向父皇请求,父皇或许会应允。” 看着温江沅,温昭明将她扶起:“阿姊,这件事原本就?不该我们插手。顾安和我本就?不亲近,他入朝之后我们再无往来,他只怕还要恨我毁他清誉,我怎么好救他呢?” 温江沅还要再求,温昭明正色道:“我会替你想办法?,但对你名?节考虑,这件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送走了温江沅,温昭明在房内默默良久。 冬禧劝她:“殿下,这件事咱们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温昭明的目光看向窗外,许久之后才?说?:“那若是诏狱里的人,是宋也川呢?”她的声音清淡平静:“也川的命是命,他的命也是命。” 她拍了拍冬禧的手臂:“我明日去问过也川再决定。” * 窗外的灯笼挂在铁钩子上,被夜风吹得左摇右晃。 铁钩上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贺虞看着面前托盘上的金镯,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毛。 “你是说?,柔阳公主?” “是的督主,这是柔阳公主的镯子。” 贺虞将那枚金镯缓缓拿起,在灯下照了照:“那可真是有趣。” * 温江沅回宫时经过螽斯门下。 在禁庭摇晃的灯火之中?,一个人立在她的必经之路等她。 此人穿着一身靡丽辉煌的曳撒,眼眸幽晦。 温江沅一眼认出了贺虞,却不想和他说?话?,只催着侍女快走。 贺虞却施施然上前一步,抬起手拦住了她。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镯,悠然在温江沅眼前轻晃:“现?在,殿下还想躲着咱家么?” 温江沅猛地抬起头?:“你……”她顿了顿,对身边的侍女说?:“你先?回去,我有话?对贺掌印说?。” 听着侍女的脚步声走远了,贺虞缓步向温江沅走去,他进一步,温江沅便退一步,直到她的后背抵住了红墙,贺虞勾起玩味的一笑:“你说?,我要是把这镯子交给?陛下,能不能治顾安一个秽乱宫闱的罪?” 他的呼吸离温江沅很近,温江沅偏过头?:“凭什么说?是我的?” 贺虞似乎知道她会这么说?,从怀中?再取出一条丝帕,上面还依稀染着血迹:“那这个呢?你可怜他受伤,想替他包扎,这上头?的香料总不能造假。” 温江沅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惧色,而贺虞竟对她眼中?的恐惧分?外欣赏,他拉起温江沅的手:“你若跟我,我便把这两样东西还给?你,如?何??” “你休想!”温江沅显然怒极,“你这阉狗在说?什么混账话?。” “啧,”他似笑非笑,“怎么还生气了。”他伸出左手,这只手修长苍白却极痩,他拿起那枚金镯,轻轻松松便套了进去。瓷白的皮肤,衬着金镯,竟带有一丝诡异的绮丽。 “那这镯子我便收下了。你孝敬别人,不如?来孝敬我。”他的手捏过温江沅的下巴,“宫里的时日还长呢。我不急在这一日。” 直到他走远,温江沅宛若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 医者为宋也川配了药,让他每日午睡时将草药敷在眼睛上。 一连三日之后,终于有所好转,从过去只能看到影子,恢复到能够看清楚形状了。 温昭明坐在他身边,看医者默默将他眼上的白布取下,而后温昭明在他眼前挥了挥:“能看见了吗?” 宋也川笑:“能看清殿下有五根手指。” 温昭明满意:“赏。” 她托着下巴看着宋也川从床上坐直身子:“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听哪个?” 宋也川想了想:“坏的吧。” “我想救一救顾安。”温昭明试探的看向宋也川的脸色,果然见他沉下了脸来。 “他妹妹一直养在我府上,平日里细致妥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猜她是想打听她哥哥的事情。阿照平日里安静细心,她只有顾安一个亲人了,我不想让她难过。”温昭明叹气,“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参与这些,可我总得试一试。只保住他性命也好。” “我原本是不想和你说?的,说?了你又要伤神。你的眼睛才?好些,我不想让你再劳心费力。可我偏又答允过要坦诚,所以才?愿意说?给?你听。” 宋也川依稀能看到她仰着脸,姿态很认真的样子,终于缓缓说?:“东厂也不是想要他死,而是想折辱他。若真想杀了他,阎凭不正是例子。顾安是陛下亲自点的官,他们不会不在意陛下的态度。你不必太担心。” 温昭明明显松了一口气:“那样最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宋也川看向她:“那好消息呢?” “我专门去问了张泊简。”温昭明目光如?水,“你的策论被取中?了,下月初一殿试。” 宋也川安静点头?:“好。” 温昭明疑惑道:“怎么也不见你开?心?” “开?心。”宋也川温和一笑,他想起池濯的话?,于是又补充:“只是不如?见到你开?心。” 温昭明的面上微微一烫,啐他:“你怎么学会了油嘴滑舌。” 听出她言语中?的欢喜之意,宋也川的心情亦好起来:“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眼睛怎么办?”温昭明有些惆怅,“只余下四天了。” “不妨事的。”宋也川温声宽慰,“这几日已?经在转好了。” “好吧。”温昭明怏怏地点头?,却在此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人向门口看去,池濯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 看到温昭明,他先?是愣了一下,连忙匆匆抱拳而后说?:“也川,你先?前要我盯着顾安的事今日有消息了,贺虞以贪墨为由,抄了顾安的直房,从里头?抄出了一只女子的帕子。现?在以秽乱宫闱之罪,要将他处以极刑。” 温昭明猛地站起来:“我即刻要入宫一趟。” “昭昭。”宋也川向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你要小心,顾安到底是你府上的人。” 温昭明回过身,拍了拍宋也川的手:“我省得,你放心。” 看着他们二人的样子,池濯叹气:“公主可是对你上心了?” 折骨 第46节 见宋也川不答话?,池濯给?自己到了一杯茶:“你原本就?疯,这下只怕是更疯了。” 宋也川:“你若是有心思调侃我,不如?好好想想顾安的事。”他沉默了片刻,走到桌前:“我要写一封信,你替我交给?孟大人。” * 走出三希堂,温昭明拍了拍温江沅的手臂:“我已?经与父皇陈情了,他到底是我府上的人,一个旧帕子而已?,倒也说?得过去。” 温江沅含泪点头?,温昭明出宫之后,她一个人沿着长街向回走,远远看见司礼监的人成群而来,他们都穿着肖似的曳撒,贺虞被众人簇拥于其中?,衣上行蟒凛冽峥嵘。 温江沅侧身欲避开?,却看见贺虞对着她高深一笑,他微微抬起手,阳光之下,他苍白消瘦的手腕间,那枚女子的金镯璀璨又夺目。 温江沅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 那日入夜之后,明帝先?是召见了孟宴礼,而后秘密召见了满身是血的顾安,至于他们说?了什么,连郑兼都不得而知。 三日之后,在宋也川殿试的前日里,顾安被明帝以渎职之罪贬谪为八品泺县知县,以牛车出京。 车马行至城门处,宋也川头?戴檐帽,亲自相送。 顾安浑身高热,伤病未愈,神情恍惚,顾安将一身干净衣物和装了药物银钱的包裹递送给?他,衣物最上面放着一块樱粉色的巾帕。顾安的手有些发抖,他缓缓拿起那块巾帕,口中?喃喃:“我没有你有福气。” “我本想劝你不要喜欢不该喜欢的人。”宋也川声音低沉,“但我又何?尝有资格说?你呢。” 见顾安良久不言,宋也川道:“她如?今正在宜阳公主府,你想不想见她?” 顾安缓缓摇头?:“此一别天南海北,没有必要。”他仰起脸,对着宋也川拱手:“这条路是顾安的选择,请先?生不必替我伤悲。” 他的目光看向公主府的方向,而后缓缓说?:“舍妹便拜托殿下了。” “你对柔阳公主有什么话?想说?吗?” 顾安露齿一笑:“你替我劝她早点成婚吧。”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先?生,我走了。” 直到牛车缓缓出了城门,宋也川才?转身走向温昭明的马车。 他心情明显有些低落,登上马车之后一言未发,温昭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活着已?经很好了。” 宋也川睁开?眼看向温昭明,满眼苦涩:“若当初,我不曾叫他去敲登闻鼓,他便不会如?今日般受尽折磨。”他扶在溪头?的手缓缓收紧:“殿下,我和他又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柔阳公主不及殿下尊贵罢了。我如?今所拥有的,无非是有殿下支持我罢了。” 宋也川本就?是个容易消极自我折磨的人,温昭明抬起手盖在他的眼睛上:“你眼睛才?好些,不要太耗费才?好。”她的掌心温热,贴于眼上带着一丝清新的气息,叫人觉得分?外心安。 他原本痛苦撕扯的内心稍稍平定,温昭明又说?:“远离京城也好,离那些想要害他的人更远些,又是一方父母官,或许比在京中?快乐些。” “这个主意其实是我替孟大人出的,唯有此举才?能救顾安性命。只是没料到陛下真的允了。”宋也川抬起手,将温昭明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拉下来,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宋也川轻声说?:“殿下可知,这泺县是什么地方?” 温昭明缓缓摇头?。 “泺县是贺虞的家乡。”宋也川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宛如?从唇齿间挤出,“三年间,泺县有四个知县死在任上。你猜,陛下为何?要遣他去这种地方?” 看着温昭明的眼睛,宋也川缓缓道: “其一是威慑贺虞,以顾安的性子,必然不会安安分?分?的当县官,总是要折腾一番的,其二,泺县是极偏远苦寒的地方,陛下用他来振兴此地,昭昭,这些事哪一个是好完成的?” 温昭明缓缓道:“父皇不是一向重用贺虞,拿他做心腹,为何?又会采纳你的这份建议?” “因为陛下在用制衡之术。”宋也川低声说?,“这是我在狱中?想到的,今日看来的确如?此。陛下不信任大臣,其实也并不信任司礼监。说?到底,都是陛下治国的手段罢了。” “我会派人保护顾安的。”温昭明缓缓颔首,“他是我府上的人,我理应再多看顾一二。” 宋也川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多谢殿下。” * “掌印可知,那顾安此刻已?经出城了?” 陆望皱着眉:“掌印您说?,陛下派顾安去泺县究竟是何?意?” 他等了许久却没听见声音,回头?看去,贺虞正坐在司礼监的窗边,他抬起左手手腕,右手在拨弄那金镯上挂着的小金铃,随着他的手指,那铃声轻灵动听。 贺虞漫不经心:“那你想如?何??” 陆望道:“我们不如?杀之,以除后顾之忧。” 贺虞凉凉的目光施施然看来:“这般大张旗鼓,陛下本就?是在防备着我。”他懒洋洋地放下袖子,“东厂的番子那么多,派几个盯着。” “是!”陆望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奴才?必然让那姓顾的,一片纸都送不出泺县。” * 三月初一,殿试。 天色空濛,宋也川由礼部官员引领,鱼贯走入奉天殿前的丹墀之上,分?列东西,面朝北立。天气有些寒冷,但众人缄默安静,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有小黄门高呼:“陛下亲临——”众人长跪行礼。 明帝高坐于奉天殿中?,众人看不清、也无人敢抬头?看去。只知道又内侍从奉天殿中?将明帝颁布的策题捧出,从左侧台阶行来,放置在奉天殿外的案桌上。 赞礼官高呼:“跪——” 众人再行五拜三扣,而后鸣鞭礼毕。由礼部官员分?发策题,众人便在奉天殿外的丹墀上开?始书写策论。今年的策题是由大学士们商议之后,由明帝亲选其一。 今年的策题是:论帝王之政。 宋也川阅观文题,而后执笔写道:帝王之政,振怠惰,励精明,发乎渊微之内,起于宥密之间,始于宫闱穆清,风于辇毂邦畿,灌注于边疆遐陬…… * 殿试第二日起,读卷官轮流至御前读卷。停日讲、免侍班。翰林学士和司礼监官员一同侍奉在侧。读卷总共两日,在这两日之间,明帝每日听卷,而后与读卷官共同裁定三甲。 三月初三,二三甲已?定,礼部官员开?始填榜。 明帝手中?持两份策论,左右相看良久,一时间有些犹疑。 一甲的名?次虽由读卷官初拟,到底还需要经明帝独决,思量片刻,明帝将左手中?的策论递给?贺虞:“将此卷擢为魁首。” 贺虞称是,而后交由读卷官拆卷。 看见弥封之后的名?字,那读卷官的手微微一抖,策论落于地上。 那人抬头?看向贺虞,而后又看向明帝。 明帝的目光落于他身上:“怎么?书都拿不住了?” 读卷官艰难道:“陛下,此人是……” “等等。”明帝突然出言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拿给?朕。” 读卷官颤抖着手将答卷奉上,明帝面无表情地扫过弥封下的名?字。 * 自武帝时期起,在科举取士之上,便立下了“凡与殿试者,始免黜落”的规矩,所以参加殿试的考生,都会选为进士。只不过具体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要在殿试之后第三日,午门外传胪才?能揭晓。 进士在传胪大典时所要穿的巾服已?经由礼部官员送到了宋也川暂住之处。 进士巾肖似乌纱帽,顶微平展,宽约寸许,系以皂纱垂带。而后身下是深蓝色罗袍,青罗为缘。革带、青鞓装饰于周身。温昭明看着宋也川自屏风后转出,眼睛微微一亮。 金质玉相的人,穿着如?此简单的斓衫,身量如?松如?竹,眼眸潋滟清波。宋也川此刻,竟然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去。他被温昭明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咳了一声道:“昭昭。” “你过来。”温昭明对着他招手,宋也川不知其意。他缓步走到温昭明面前,她倏尔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温昭明的手松松的落在他背后,她自他怀中?仰起脸看他:“你真好看。” 她总是喜欢这样直白的表露心迹,宋也川不太适应,脸颊微红,依旧笑着说?:“你也很好看。” 他的眼睛还不太能适应骤然明亮的火烛,所以房间内的灯点得并不亮,朦胧的光晕笼罩在二人身上,宋也川被温昭明灼热的目光看得越发羞涩,耳垂都开?始泛红起来。 温昭明抬手摸他的耳朵:“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宋也川:“殿下不知缘由么?” 温昭明笑:“知道,但想听你亲口去说?。” 她见宋也川越发手足无措,终于大发慈悲将他松开?手让他坐下:“明日传胪,你觉得你能得第几?” 宋也川摇头?:“这些都是圣意决断,我猜不出。” “你求求我。”温昭明眼波流转,“我去求我父皇,让他把你取作探花郎。” 探花郎素来有以貌取人的意思,宋也川故意板着脸:“胡闹,这样的事怎么能靠这种方式……” “这样的事其实多了去了。”温昭明摸摸鼻子,“不过你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到时候落了榜,你可别哭。” “我几时会哭。”宋也川叹气摇头?,“左不过明日便知晓了。” 他无奈的样子很好看,温昭明左右欣赏了一番:“好了,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说?罢起身,宋也川跟在她身后想要送她。 二人走过静室门口,温昭明猛地转身,宋也川一时不察,与她撞在一起。温昭明低呼了一声,宋也川便有些无措:“怎么了?”说?罢倾身去看,没料到上一秒还掩面欲泣的公主,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薄唇。 上一回宋也川视物不便,只能觉察到女子红唇柔软温香,远不及今日这般摇动心神。温昭明垂目邀约,宋也川面上滚烫,迟疑着不知是来是往。 温昭明松开?他:“你不会么?” 宋也川脸红:“什么?” 温昭明漫不经心:“伸舌头?啊。” 宋也川窘迫:“你不要再说?了。” “技术真的一般般。”温昭明评价。 宋也川脸红得滴血:“我……” 温昭明轻轻一哼:“还需要多多练习。” 宋也川低声说?:“你说?我技术一般,那你说?谁技术好?你又凭什么说?我一般。” 被宋也川小声抢白,温昭明笑盈盈地反问:“难不成你觉得自己很好?” 宋也川愣住,红着脸不肯言语。 直到温昭明出门良久,宋也川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呼吸,他走至窗边,那里放着温昭明曾送给?他的铜镜。镜中?昏黄,他垂眸看去,只觉得镜中?的自己清癯消瘦,面色苍白。竟猜不出自己能有哪里能让温昭明夸的出口。 第51章 三月初四, 传胪大典。 奉天殿外,站在宋也川身边的人有些眼熟,此?人眉目清秀, 笑意盈盈,竟是当年那个在琉璃厂内高呼要?尚公主的裴泓。此?人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站在宋也川身边,忍不住和他攀谈:“你说这次, 你能得第几?” 折骨 第47节 宋也川头戴巾帽,遮住了额上的刺字, 裴泓也没有发现端倪。他不等宋也川回答,自顾说道:“若是我能中一甲就?好了, 一甲可以直接授官,二?甲三甲还要?在翰林院当庶吉士熬着。等我能尚公主,公主都嫁人了。” 宋也川侧眸问:“你为何想尚公主?” 裴泓道:“因为公主美啊。你就?不想尚主吗?” 宋也川收回目光, 老实点头:“我也想。” 裴泓啧了一声:“你小子看着文?质彬彬,怎么和我一样道貌岸然。” 鸿胪寺官自殿中走出, 传胪大典将?要?开始, 二?人便停下了交谈。 传胪大典庄严隆重, 又?有极为严格的繁文?缛节。除了常规几次叩拜之外, 还要?奏乐鸣鞭。 如此?半个时辰, 终于?有执事官举榜走至正中,开始传制:“建业九年,三月初四,庚子科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魏藻、张修茂……”叫到某个人, 此?人便就?地跪拜。 传完三甲后便是二?甲, 赐进士出身。 人群中所有人次第跪下,场中逐渐只余下三人。 裴泓和宋也川立在众人之中, 裴泓压低嗓音说:“真想不到你如此?深藏不露。” 宋也川没有来得及回答。 执事官已经开始传制一甲:“庚子科,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宋也川,第一甲第二?名谢庸,第一甲第三名裴泓。” 三人一起由礼部官员引出班而跪,俯伏行四拜之礼。 礼毕再次奏乐,如此?种种,一直到午后方止。 传胪大典之后,裴泓叫住宋也川,二?人一起向东华门外走去,他上上下下将?宋也川打量个遍:“真想不到,你我竟都列为一甲。”他神情坦然,不见分毫妒色,“我叫裴泓,敢问尊驾名姓。” 虽然是明?知?故问,可也是一种礼貌。 “宋也川。”宋也川如是说道。 “宋公子。”裴泓一揖,“公子是哪里人士,在京中可有居处,不如和我同住馆驿,明?日一同赴恩荣宴。” “裴公子盛情,本?不宜推拒,但也川与人邀约在先?。”他正说着,已经看到了头戴幕篱的温昭明?,眼底漾开一丝微笑。 裴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说:“本?以为宋先?生品行高洁,你分明?有如此?美貌娇娘,为何还要?觊觎公主,我裴泓最不喜朝三暮四之人。” 他说得言之凿凿,宋也川苦笑,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裴公子,待明?日宴上再叙,也川先?行一步。”他对着裴泓拱手,而后向温昭明?走去。 清风吹过,幕篱被吹开一角,露出温昭明?美丽的下巴和潋滟的红唇,她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恭喜啊,状元郎。” 宋也川眼中荡漾着碧海清波,他在离温昭明?三步远的地方长身一揖:“与殿下同喜。” 衣袂翩然,风姿出尘,他眼底漾开一丝浅浅的欣喜:“昭昭,我很开心。” 去年夏天,宋也川于?西溪馆内重修《遐地说》。宋也川曾自怨自艾,而温昭明?却仰头说: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如今他翩然立于?温昭明?面前,眼中闪耀着细碎的金光。 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宋也川便将?她的手握于?掌心。 二?人沿着朱雀街缓行,宋也川道:“昭昭。” “嗯?” “我有话?想对你说,你想听吗?” 温昭明?笑:“说就?是。” 宋也川站定了身子,绕至温昭明?面前,他眼眸清润而安静:“如果没有遇到殿下,我早就?已经死了。是殿下将?我从破碎泥泞的深渊之中拉出来,殿下不单单让我活着,还让我站起来。” “建业四年,我被点为榜眼那日,曾从鸾金台下经过,抬起头时恰好看到了殿下。”他笑意温和,“从此?眉间心上,再难相忘。” 他轻轻拉住了温昭明?的手:“殿下是也川心中的月亮,也川走的每一步路,都渴望能离殿下更近一分,今日也川斗胆相求。” 宋也川的左手缓缓撩开温昭明?的幕篱,望向她美丽潋滟的眼睛:“恳求殿下等我三年,我终将?有一日求得陛下允准,求娶殿下。” 他双颊微红,眼睛却分外明?亮,一句话?中用了三个求字,姿态极尽谦卑:“也川此?生,非殿下不娶,只爱殿下一人。” 温昭明?怔怔的看着他,眼尾渐渐泛起一丝微红:“好。” 没有等她再说下去,宋也川已然倾身吻住了她的红唇。 没有人知?道宋也川是以怎样的意志,从无望地狱中站起身来。只有宋也川明?白,温昭明?曾给予他怎样的力量。在摧枯拉朽的寒风中,是年轻的公主向他伸出的那一双手。 他闭着眼睛,有清泪顺着眼角流下,他抬手擦去,却发现眼泪越来越多?,他微微退后半步,只见美丽的公主泪眼婆娑。 他有些慌乱,将?她抱于?怀中小心又?笨拙的拍抚。 温昭明?的声音略带哽意:“可你太苦了。” 宋也川却笑,眼中春山莽莽:“有殿下,便不觉苦了。” 二?人一直在风里站了良久,周围人见他们二?人宛若玉女金童,频频侧目。宋也川脸上微微有些赧然,却依然温和的将?温昭明?脸上的眼泪擦掉:“昭昭,我能否请你去吃点东西。” 他略带羞涩却又?真诚:“明?日虽有恩荣宴,但我今日只想与殿下相贺。” 见温昭明?颔首,他眼中跃动着一丝欢欣。 走到登燕楼前,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宋也川。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有说话?声传来:“就?是他,万州罪臣。” “身边这个女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听到前半句,宋也川尚且神色如常,待到后半句时,宋也川眼眸轻垂,握着温昭明?的手微微一松,却被温昭明?回握住:“走啊,不是要?去吃饭。” 于?是宋也川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他对着温昭明?笑:“好。” 金橘水团、五味杏酪羊、槽琼枝、闲笋蒸鹅…… 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点了满桌的菜,最后他期期艾艾地问:“昭昭,你愿意喝酒吗?” “你会喝吗?”温昭明?问。 宋也川摇头:“没喝过。不过我父兄的酒量都很好。” 于?是温昭明?点头:“我酒量一般。” 宋也川笑:“没事,那你少喝点。” 半个时辰后,宋也川脸颊微红,好看的眼睛带着潋滟的光:“昭昭,我真喜欢你。看到你就?觉得很开心。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能和你说这些话?。” 温昭明?看他还要?给自己倒酒,连忙按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喝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宋也川拉着温昭明?的手:“昭昭。” 温昭明?:“?” 宋也川眼中含着笑,垂着头看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声音柔柔:“昭昭。” 温昭明?看着他一字一句:“往后,你不许和任何人喝酒了。” “嗯。”宋也川安静点头,“我只和昭昭喝。” 宋也川眼眸空濛,定定地看着温昭明?,倏尔又?笑:“怎么办啊昭昭,我真的好高兴。” 他眉眼清秀,眼波轻柔,看上去颇有几分风情,温昭明?嘴上不说,心里却也十?分高兴,一面给他倒茶,一面对霍逐风说:“去公主府。” 翌日,宋也川从陌生的床上醒来,宿醉的头痛让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眉心,温昭明?从屏风后走进来,宋也川疑惑问:“昭昭,我为什?么在你府上。” 见他迷蒙的看着自己,头发披散,眼眸清润,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领:“昨日还和我恩爱云雨,今日怎么穿上衣服便不认了?” 宋也川如遭雷击:“什?么?”他慌忙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的确和昨日穿的不一样,他茫然地抬起眼睫:“不可能,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温昭明?走到他床边恶意的一笑:“怎么不会,昨天夜里,我看你会得很呢。” 听她说到这,宋也川也听出了她在开玩笑,忍不住叹气:“你怎么这样欺负人。” 温昭明?倚着桌子,漫不经心地睨他:“你若再不出门,你这状元郎便要?在恩荣宴上姗姗来迟了。” 宋也川迟疑:“那可不可以请你先?出去。” “你还记得你在马车上说了什?么吗?” 宋也川老实摇头。 “你说你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因为有前车之鉴,宋也川笃定摇头:“你在骗我。” 温昭明?的目光扫过秋绥冬禧:“她俩都听见了。” 见她二?人都点头,宋也川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霍时行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宋木头,我也听见了!” 宋也川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看向温昭明?:“殿下,下回能不能劝着我点。”他耳缘微红,神情认真。温昭明?点头:“你放心,下回不让他们偷听,你只和我一个人说。” 宋也川:“……” * 所谓恩荣宴,不过是给这些新科进士们一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朝中有不少人看不惯宋也川,就?连今年的榜眼谢庸也是如此?。宋也川举着杯走到谢庸面前时,他视若惘闻,径直走过。裴泓显然没有听说过宋也川的过往,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似乎对你颇有微词,可是你私下里惹了他们?” 宋也川道:“或许是吧。” 裴泓安慰:“没事,也有很多?人看我不惯,我同你一道。” 宋也川含笑颔首。 恩荣宴有个最特殊的环节,便是由明?帝亲自为进士们簪花。所以恩荣宴又?成为簪花宴。除了状元之外,每名进士所簪之花皆为剪彩,上悬一枚镂有“恩荣宴”三字的铜牌。唯独状元所簪的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缀以金牌。 宋也川走至明?帝身前,跪地俯首,明?帝将?簪花插于?宋也川的冠上,目光平静。宋也川再次行礼,低声道:“多?谢陛下。”明?帝神情冷淡不置可否,宋也川跟随着礼部官员起身退了下去。 有了前车之鉴,宋也川深知?自己酒量不佳,故而袖中藏一巾帕,于?无人处悄悄将?酒吐出。 温兖今日专门来和宋也川碰了一杯,众人只道楚王有惜才之心,殊不知?酒杯相碰间,温兖漫不经心道:“进士授官大都从翰林院做起,你且稍待几日,本?王找由头擢你入户部。” 宋也川一朝新贵,在朝中本?就?点眼,若不几日间便擢入户部,只怕更要?被有心人腹诽。他神情如常,喝掉了杯中的酒:“多?谢王爷。” 活在众人的非议中的时间久了,宋也川反而更平静了。 辛辣的酒液流入喉咙,他红着脸微微呛咳几声,喝了杯茶才平复下来。 * 宴后,新科进士们皆从东华门而出。众人穿着青黛色的斓衫,冠上簪花,远远看去只觉得赏心悦目。东华门外,已经有各家的马车守候多?时。 宋也川原本?想走路回去,却又?觉得自己的装扮太过点眼,进退两难间却见霍时行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他对着他挤眉弄眼,显然是让他过去。 先?开车帘,果不其然便看到了百无聊赖的温昭明?。 她柔柔的目光望向宋也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宋也川本?就?是金质玉相,今日穿着青黛斓衫,更衬得他姿容胜雪。 大梁男子中确实有文?人雅客喜爱簪花,各色花朵簪入冠中,春日簪芍药、夏日簪石榴和茉莉。 折骨 第48节 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诗中说的便是此?般风流雅态。宋也川从不簪花,平日里束发只用木簪,所以今日这般骤然装扮,竟显示出一种另类的写意与风流来。 宋也川的手向自己的冠上摸去,想要?将?簪花取下。温昭明?却笑着按他的手:“为何要?取,此?般鲜妍明?丽,我还没有看够呢。” “殿下。”他叹息,又?有些赧意,温昭明?侧眸看他:“我说的是花,又?不是你。” 宋也川安静说:“陛下之前说过,不许也川再同殿下往来,我们如此?这般若是被陛下知?道……” 温昭明?道:“我们哪般了?我不过是见你没有马车,走路辛苦,恩赐你一番罢了。”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伶牙俐齿,且喜欢胡搅蛮缠,她性子又?娇,更深说不得,索性闭嘴。 他身上带着一丝酒气,温昭明?凑近嗅了嗅:“喝酒了?” “一点点。” 温昭明?上下打量他:“你没有拉着别的女郎乱说话?吧。” 宋也川有些苦恼:“殿下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吗?” “那我可不知?。”温昭明?拿起银叉扎了一颗樱桃,缓缓伸到他唇边,“也只有我这样待你好,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换做别人,只会嫌弃你。” 第52章 公主明眸皓齿, 笑起来盈盈如玉,潋滟的红唇比樱桃还要旖旎生光。 宋也川想抱抱她,却又有?些赧然不敢上前。 在二人的相处之间, 总是温昭明更为主动些。他?想好好将她抱在怀里,又怕自己突兀惹她不快。就这般纠结了许久,马车已经开到了府门外,宋也川也没?能下定决心。 * 三月初七, 卯时?一刻。宋也川、裴泓和谢庸三人由内侍引着向翰林院走去。 依照惯例,宋也川被授予从六品翰林院修纂, 余下二人授官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三人进入翰林院后,有?专门的人对他?们?讲授翰林院的一些规矩。今日?是他?们?三人头一日?来, 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待到内侍离去,宋也川温和对谢庸说:“谢兄, 前两日?宴上太过仓促,也没?有?来得及和谢兄叙话, 还请谢兄勿怪。” 裴泓心想那天明明是谢庸不想理你, 你这不是上赶着找骂呢。 果然见谢庸冷淡道:“我对公主家?奴没?有?兴趣。” 正在一旁支着耳朵偷听?的裴泓骤然一愣:“公主家?奴?” 谢庸看他?:“你不曾听?过他?的名字么?宋也川在京中实?属如雷贯耳。他?不单单是罪臣, 更是宜阳公主面首。” 裴泓楞楞地看向宋也川:“他?说得都是真?的?” 宋也川平静地摘下自己的巾帽露出额上黥痕:“是。” 裴泓有?些恼怒:“多亏我如此信你, 向你袒露心扉, 没?想到你本就是公主的人!” 谢庸有?些疑惑:“什么心扉?” 裴泓自觉丢人:“不提也罢。” 三人在翰林院中各找了一张桌子,不再说话。 一直待到午后,大家?都结队去吃饭,裴泓本想和谢庸一同去, 却见宋也川一个?人坐在桌后默默抄写着什么, 姿态无端透露出一丝伶仃,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罢了, 我本也不是不坦荡的人,此事作罢,往后我也不会再提。去吃饭吧。” 宋也川缓缓停笔,和气?道:“是我有?错在先,只?是实?乃难以启齿,多谢裴兄不怪罪。” 他?把笔放在笔架上,与裴泓一道走出门,裴泓不是个?心思重的人,看着外头红墙黄瓦,只?觉得心情愉快舒畅:“果真?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也川,相信我们?励精图治,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若是能在我告老?还乡之前熬到五品,或是能去六部任职,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他?看向宋也川:“我相信你也可以的。虽然旁人说你依附公主,但?我认为宋兄断然不是这样靠公主上位的人。” 二人正说着,从不远处走来一个?穿红色官服的陌生脸孔,他?先是上下将宋也川打量了一通:“你是宋也川?” 宋也川作揖:“是。” 那人哦了一声:“收拾收拾东西,户部侍郎点了你的名字,说如今户部缺一位算师兼文书,把你暂时?借用过去,你往后便去户部应卯,不必来翰林院了。” 裴泓看着宋也川的背影忧伤的想,原来真?的有?人的起点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终点。 他?看错了宋也川,这人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宋也川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几只?笔和两本书外别无他?物。他?将东西放入书奁里,翰林院里便有?人阴阳:“要我说,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没?用,还得是学会跟对了人,哪怕是跪着做裙下臣,也比咱们?这么苦熬着强上千百倍。” 宋也川收拾东西的手微微一顿,随后神色如常地将书奁抱在怀中。 走出翰林院的门,天光正盛,池濯穿着官服在门口等他?:“我送你。” 宋也川笑着摇头:“你若是与我关系太好,只?怕会被人孤立。” 池濯冷笑:“这群人酸得很,就算你不在,我也不喜欢和他?们?来往。” 于是宋也川没?有?再劝,二人沿着长街一路向南走去。暮春的风温软柔和,池濯突然问:“你后悔么?这样的事今日?不会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你这一辈子,身上都会打着这样的烙印。原本你同裴泓谢庸一起在翰林院熬上几年,大家?对你的印象也会有?所改观。如今你这般点眼,我知道必然是楚王的意思,可他?们?都只?会把这些算在公主身上,你不怕大家?误会么?” 金阳正亮,照得宋也川微微眯起眼睛,手里的书奁有?些重,他?轻轻换了换手:“我不后悔,甚至有?些庆幸。如果没?有?楚王的关系,我只?怕还要在翰林院里熬年岁。上一回我熬了三年,这回只?怕还要更久。可我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再等三年了。” “池兄,你既然熟悉我,就该知道我入宫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池濯看着他?安静的眸子,叹气?:“我不知晓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只?是你能从那样的境遇里再站起来已经是万般不容易了。人嘛,活着本就辛苦,你若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总比我这样漫无目的要好些。” 在二人的视线中已经可以看见户部绿琉璃瓦做成?的屋顶了,池濯止了步子:“你往前去吧,估计里头会有?人接你。我就不过去了。” 宋也川轻声谢过,二人就此道别。 户部尚书名叫洛怀章,他?虽得了楚王的授意,但?并不把宋也川放在眼中,洛怀章平日?里在户部衙门中有?自己的值房,且平日?里在衙门待得时?间很少,户部大半的事务都落在侍郎陈并恪的身上。 陈并恪是个?冷淡的性子,宋也川进门后,先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说:“咱们?户部,不必翰林院清闲,也不喜欢养闲人。如今你虽然名义上还是翰林院的人,可还是得按照户部的规矩办事。一会儿我叫人将户部往年的旧日?手稿找出来,你重新誊写一份。最近大梁三十五州,一百七十县的文书刚刚与户部对过帐,你回头也要一一抄写清楚。” 宋也川淡然称是,陈并恪便指着窗边一张空桌道:“往后你便坐在这里。” 一下午的功夫,陈并恪为宋也川拿了三十多本账册,他?握着笔便再没?停下。一直到了人定时?分,还余下十本尚未写完。陈并恪出门时?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似乎也不多了,写完这些你便回去吧。”说罢也走了出去。 整个?户部值房中只?余下了宋也川一人。 天色逐渐黯淡,他?面前的灯烛不甚明亮,他?轻轻挑了挑灯芯,而后便继续执笔抄录。 待他?写完时?,时?间已经到了戌时?。 窗外月明星稀,宋也川停下笔缓缓起身。朝中大臣一般寅时?便要候在午门外等候上朝,户部寅时?三刻需要点卯,这个?时?辰再回去,容易耽搁明日?的应卯,宋也川活动了一下酸涩的手腕,打算在值房中将就一夜。 正当他?才?俯下身趴在桌上,便听?到了脚步声。这声音很熟,走得也很快。 他?抬头看向门口处,温昭明从外面猛地把门推开。 灯影如豆,微微一晃,照在年轻郎君的侧脸上,他?缓缓坐直身子,眼眸安静明亮:“殿下。” 温昭明显然十分不满,切齿道:“你可知我在东华门外等了你多久?宫门都已经下钥了,我若不来,你便要在这将就一夜么?” 她语气?不善,宋也川笑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修国史的那两年,我宿在值房也是常有?的。我哪有?那么娇气?。” “你现在的身子可比得上当初?”温昭明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宋也川的耳缘立刻便有?些发烫:“还……还好。” “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许你睡在这。横竖我今日?也来不及出宫了,你随我去我宫中便是了。”温昭明在东五所有?自己的殿宇,后来开府后另修了公主府,可宫里的院子也一直为她留着,她偶尔进宫时?,也会住在这里。 宋也川连忙说:“殿下,其实?这也没?有?那么差……”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因为温昭明握住了他?的左手。他?许久没?有?这般时?刻不停的写字,左手手腕有?些僵硬。她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腕上,揉捏一二:“疼不疼?” 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不必……” 温昭明找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她一边替他?揉捏着手臂,一边说:“我在东华门那里等了许久,一开始我很生气?,我想你定然是被人情世故牵绊住了,后来所有?人都走光了,我才?想着,只?怕是你被人为难了。我那时?候想着,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难为你,然后治他?的罪,打他?的板子。可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我觉得你能料理好这些,你这样聪明有?才?学,你其实?不需要我去额外的关照你。所以我是想问问你,我提前叫人在我宫里煮了宵夜,桂花圆子和一些点心,你要不要陪我吃一碗?”她这样美,目光又这样柔和,幽暗的灯影下,明艳的公主反倒多了几分温驯。 “过去我都是一个?人吃饭,今天我想让你来陪我。好吗?”听?惯了她的命令口吻,她双眸如水般清润,竟让宋也川再也说不出一句推拒的话。 分明他?的心中,也这般渴望能够向温昭明靠近。 宋也川轻轻点头,温昭明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重新十指交握:“离这不远,我们?走过去。” 月明星稀,天朗气?清,一轮下弦月正明亮的照亮二人身前的道路。 满地碎银,月色铺陈。 清冷的夜风吹过二人的面颊,二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很远,只?是两个?人的手却握在一起,谁也舍不得松开。 宋也川微微侧头看向温昭明,月光之下她身上披着淡淡的银光,像是九天之上的玄女。他?收回目光,偷偷弯起唇角。片刻后,又悄悄向温昭明的方向看去,却被温昭明恰好逮了个?正着:“你看什么?” 宋也川咳嗽一声:“没?看什么。” 温昭明哦了一声:“可我在看你。” 宋也川面上一烫,怀里像是揣了个?兔子一般跳了起来,脸上装得云淡风轻:“小心看路。” 昭阳宫这三个?字原本还是明帝的亲笔手书,宫殿不大,面阔六间,进入其中才?能觉察出宫室的华美与精致来。昭阳宫的地龙烧得很热,处处铺着地衣,虽然没?有?极尽奢华,却足以体现明帝对这个?女儿的怜惜。 走入内宫,有?侍女送上了两碗桂花圆子,热气?腾腾的,很有?烟火气?。 温昭明和宋也川各自端了一碗,温昭明一边用汤匙搅拌着桂花,一面说:“我今天去了其阳那,她学了用凤仙花染指甲,非要染给我看。”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公主的柔荑上,果然见上面染了红色的蔻丹,衬得她指尖莹粉,格外动人。 “其阳年纪比我小,但?是比我胆子还要大,她说要求父皇同意她去边地玩,父皇不许,她又来求我。” 她笑盈盈地说着,抬起头却见宋也川安静的端着碗,眼眸中含着一泓清泉,笑着听?她说。 “怎么不吃?” “我在听?你说话。” 明明是这样简单的话,却说得温昭明内心微微一动。她舀起自己碗中的圆子,吹了吹送到宋也川的唇边:“我命你吃。” “是。”一丝笑漾开在他?的眼底。 他?默默吃完温昭明舀起的圆子,却见温昭明含笑,好整以暇:“好了,轮到你喂我了。” 于是在公主的注视下,宋也川又默默用左手舀起一个?圆子,还没?送到温昭明的唇边,她睨他?:“方才?喂给你时?,我还刻意吹了吹,生怕烫到你。你现在就不怕烫到我么?” “不是……”宋也川又把勺子缩回来,放在唇边吹气?,而后再次递过来:“不烫了,昭昭。” 温昭明这才?施施然吃下,想了想又道:“你看没?看过那种画本。” 宋也川抬眸。 “就是那种,”温昭明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画本上说,还可以用别的来喂。” 宋也川的脸慢慢红起来。 “你看过!”温昭明立刻道,“你平日?里都在看什么书!” 宋也川红着脸辩驳:“我没?看过!” 温昭明睨他?:“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折骨 第49节 宋也川仰头问:“那殿下看得都是什么书?这样的书又是谁拿给殿下看的?” 见温驯的小鹿生出了爪牙,温昭明笑:“我也没?看过,我是听?别人说的。这种话本弄来也不大容易,我可以派人去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宋也川断然拒绝:“昭昭,你不要看这种东西。” 他?耳垂都泛出红意,神情认真?一板一眼,甚至学着民间吓唬孩子的语气?:“看多了以后眼睛会瞎的。” 温昭明笑得花枝乱颤:“那你前阵子看不见东西,是不是……” 宋也川笨嘴拙舌根本说不过她,他?恼怒着啐她:“你要是再取笑我,我就……” “就怎么?” 宋也川:“我就不理你了。” 温昭明笑得快要肚子痛:“好凶啊,我好怕啊。” 宋也川抬手去捂她的嘴:“我错了,你别笑了行不行。要是别人听?见我当值头一天就跑到了你宫里,明天池濯还得笑我。” 温昭明来了兴致:“他?笑你什么?” 宋也川张口结舌,讪讪道:“没?什么。” 笑他?只?会围着公主转罢了。 温昭明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偏殿收拾出来了,你去那边睡。偏殿里我叫人备了几件你的衣服,一会我叫冬禧把昭阳宫的钥匙给你,你日?后若睡在宫里便可以到我这来。” 宋也川迟疑着摇头:“昭昭,这不……” 温昭明的目光扫了过来,宋也川默默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第53章 三月初八, 天色阴沉,户部衙门之外血流成河。 空印案。 大梁规定,每年春节之后, 都要由地方官员入京,于户部报告各地方账目,而后由户部进行逐一?审核确认完全相符。若由不符之处,便要发回原籍重?新?修改, 哪怕只?是个别数字之间的参差,也必须将整本账目重?造。 官员入京, 千万里之遥,一?来一?往便要半年之久。如此劳心?劳力?地应对数字之差, 不仅耽误各州府的工作,也耽误户部的归账。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习惯。地方官员携带盖有地方官印的空白账册入京, 而后将户部的账册直接抄录。 如此皆大欢喜。 但这件事在三月初七的夜里,被明帝发觉了, 他连夜下?令批捕涉案官员。 三月八日一?早, 宋也川来到?户部时, 发现整个户部衙门阒无?人声, 每个人都沉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更?有甚者两股战战,牙关打颤。 不多时,贺虞便带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来了。 他立在户部衙门口,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每念到?一?个, 便有东厂的人上前?来将其?拖走,那人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被拖走, 户部空了三分之一?。 众人的脸上都带着如丧考妣般的死灰之色。 随后贺虞换了个名单,这次念完的人没有被拖走,而是在户部衙门之外,拉了一?排刑凳。念到?的人都被摁在了刑凳上,用麻绳捆好。如此一?来,又被拉走了十余人。 锦衣卫当场廷杖。 所有人的嘴都被捂住,只?能听到?木杖打在钝物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所有人都垂下?头来不敢看。 这十余人很快被杖毙,贺虞掖手带着人走了,尸体被拖走,又有人用水冲去血迹,只?是空气中的血腥气迟迟不能散去。 一?整个上午,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的坐在自?己的凳子上。 一?直到?了午后,东厂的人再也没有来过。所有人才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余下?的户部官员都带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意,可?又有随之而来的惴惴不安,伴随其?中。 坐在宋也川旁边的是一?位年轻的户部文书,虽然他不喜欢宋也川,但此刻保住小命之后的喜悦,让他终于主动开始和宋也川交谈:“幸亏你是新?来的,不然你肯定和我?们一?样焦灼。” 宋也川道:“何大人可?否告知所谓何事?” 那姓何的文书便略讲了讲,而后又忍不住疑惑:“若说起来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个规矩也是武帝在朝时便有的,大伙心?照不宣潜移默化了几十年,怎么如今偏偏又被掀起来了。” 他既是感叹,又是好奇:“你说说看,陛下?何故要发这么大的火。” 宋也川缓缓摇头:“我?也不知。” “你说就是,我?也是实在参悟不明白。从没想过还会有今日这般提头做事的时候。” 犹豫了一?下?,宋也川低声说:“无?非是君威二字。” 明帝在朝,何尝会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他在意的无?非是堂堂户部,百余官员,所有人竟然都瞒着他。不单单是户部,更?是一?百一?十七县的主官副官,竟都携起手,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文章。 宋也川点到?即止,那姓何的文书还尚且迷茫,可?坐在一?旁的户部侍郎陈并恪却听懂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也川,这青年穿着官服,头戴巾帽,遮住了黥刑留下?的刻痕,他身上带着很重?的书卷气,说话却又是这般不疾不徐,切中肯綮。 陈并恪并不喜欢宋也川,和很多在朝为官的人一?样,他们自?己虽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但他们都看不起一?个男人,依靠女人而走上官途。 就算这个女人是尊贵的公?主都不行。 陈并恪的目光从宋也川身上收回,落在自?己面前?的账册上,片刻后他说:“宋也川。” 宋也川缓缓起身作揖:“是。” “今日的事你也都看见了,虽说户部缺了不少人,但只?怕很快朝廷又会填新?人过来。你先领了外郎的差事做着。一?会随他们去盘点内府各库。” “是。” 户部员外郎本就在户部定员之外,又叫户部副郎,也是个六品下?的官。只?是今日户部的人员少了一?半,留下?的每一?个人都显得重?要起来。 一?直忙到?日落时分,众人才停了手。 谁也不知明日又该如何,今日的祸患会不会在明日降临在自?己身上,所以下?午众人也比以往更?加沉默。 出了东华门,宋也川向西棉胡同走去。 如今到?了春天,院落里的地锦也逐渐冒出了头,莺飞草长的季节里,似乎春风也吹入了这间方寸间的小院。宋也川将爬在墙上的地锦重?新?料理铺得整齐。一?整天身上的那根弦总是崩得紧紧的,片刻都不得闲,只?有此时此刻,他安静的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抬起头看看天空,才能稍稍松一?口气下?来。 宋也川在给地锦浇水时,脚下?踩的一?块青砖有些松动,他迟疑着往前?走,拨开厚厚的地锦藤蔓,他竟然看到?了一?间小门。看得出经年累月无?人开启,门上带着一?层青苔,他试着推了推,竟然能够打开。 于是宋也川没有犹豫,穿过木门向里面走去。 这是一?条有些狭窄的小路,两边都是民居,所以这条巷子藏在中间不甚容易被发觉,他走了一?会儿便发现,小巷的尽头还有一?道门,他将门推开,下?一?秒就被人摁在了地上。 “大胆!何人擅闯公?主府?” 宋也川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温昭明面前?。 看着被绑住的宋也川,温昭明装模作样地揶揄他:“你想来见我?直接来就是,何必要在这大半夜,偷偷摸摸呢?” 宋也川显然有些生气:“殿下?为何不提前?告诉我?,我?的房后竟然有路直接和公?主府相通?” “你又没问。”温昭明漫不经心?,“这本就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院子。” 宋也川叹气:“可?殿下?,我?总得对自?己的地方清楚些。今日是我?发现了,若明日来了旁人发现了这扇门,我?便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你要解释什么?说你和我?清清白白?”公?主美目流波,“就算你说得出口,也得要别人信才是。” “昭昭,你不能这样。”宋也川叹气,温昭明本想再挑逗一?二,宋也川转过头来,依稀的灯下?,温昭明看见了他眼下?的黛色。他神情中有遏制不住的疲惫,好像一?个人已经孤零零地走了很远。 那些想要和他继续开玩笑的话便停在了温昭明的喉咙里。她有些垂头丧心?地,站起身走到?宋也川面前?,替他将绳子解开:“是我?不好。” 宋也川摇头:“我?不是想让你道歉。”他任由温昭明拉着自?己坐下?,温昭明摸了摸他的眼睛:“怎么了?有心?事?”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碰触,任由温昭明柔软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眼尾与头发。他抬起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昭昭,最近你不要进宫了。” “嗯?” 宋也川思索着如何将这件事以更?简单的方式说给她:“户部死了很多人。除了户部,吏部和内库都有人被拖进了刑部受审,你看到?了可?能会害怕。” 温昭明听着宋也川的话,渐渐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问:“这些都是我?父皇做的么。还是司礼监的人在蛊惑?” 宋也川本想和温昭明说,这些事沾染得越少越好,可?看着温昭明清澈的眼睛,他觉得隐瞒才是对她而言,更?残忍的事情。 “人心?分正反两面,有良善也有阴暗。阉党无?非是放大了陛下?心?中,杀伐的那一?面。”宋也川的声音很轻,“其?实许多事,本就并不是阉党的教唆与一?意孤行,而是陛下?自?己内心?的质疑。因疑而生鬼。” 夜阑人静,二人共坐于灯下?,温昭明撑着头看向那个灯影中的青年。 宋也川和过去不大一?样了,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却会在她面前?说得更?多些。宋也川眼眸如晨星,不会再回避温昭明的注视,他比过去更?为坦然,也更?为沉稳。 “也川。”温昭明道,“孟宴礼要擢升了。” 宋也川显然没有听说过,目光有些疑惑。 “还没有颁告,但我?已经提前?知道了。”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阎凭死了,我?父皇有意将孟宴礼擢升为武英殿大学士,为阁臣。” 宋也川沉静了片刻说:“这不是他的志向。” “我?知道,但改变不了任何事。总要有人坐在这个位置,孟宴礼比旁人更?适合罢了。” 宋也川有些低落,温昭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孟宴礼对宋也川影响很深,他对自?己老师的了解也超过了很多人。譬如说所有人都会对孟宴礼道一?句恭喜,而宋也川却不会。 阎凭和孟宴礼曾是同科进士,二人的才学本就不相上下?,许多年来二人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宋也川也曾庆幸老师能够选择这样一?条太平而安宁的路。但如今看来,似乎又殊途同归。 温昭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相信他,不要担心?。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宋也川很喜欢这句相信。温昭明本不是个细致的人,很多话总是随心?而为脱口而出,她鲜少会考量后果,但她说出口的话总会让他获得内心?的安宁。 “昭昭,我?有些害怕。”宋也川突然说,“我?害怕我?选择了这条路,却依然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依然身不由己,依然进退两难。” “但一?定比你什么都不做要好。”温昭明拉起宋也川的手,和他十指相握,“你需要好好休息,而不是反复消耗自?己。” 缓缓的,宋也川试探着张开双臂,将温昭明拥入怀中。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她的肩上,微微闭上眼睛:“昭昭,我?好想回到?过去啊。回到?藏山精舍,回到?修国史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有用力?,这个拥抱十分松弛,温昭明回抱住了他,让二人更?加密不可?分。他的身子总是微冷的,而温昭明却这样热。 “如果能回头,我?也希望你能够回到?过去。” 他闭着眼低低的笑:“但那些日子没有你。” “也川,我?对你的好,永远弥补不了你受的苦。”温昭明轻轻拍了拍宋也川的背,“若我?能和你一?起回去,我?要提前?求父皇赐婚。” “嗯。”宋也川无?声地笑,“要是殿下?说的是真的,该多好。” 可?能是他的声音太过萧索凄凉,温昭明低头吻他。他的唇有些冷,也让人觉得心?痛。她的吻热情又带着安抚,宋也川眼眸潮湿安静的接纳了她的吻,似乎这是漫漫长夜中唯一?可?以取暖的火种。 温昭明的手指划过他的脊背,染了蔻丹的指甲微微刺痛宋也川的皮肤,他喜欢这种痛,喜欢这种活着的感觉,更?喜欢安静亲吻他的温昭明。 那个他从不敢肖想过的人,如今用温热的怀抱接纳他,带给他无?尽的喜乐与心?安。温昭明的爱,是上天给予他为数不多的恩赏。他惶恐又珍惜。 折骨 第50节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春雨,室内是缱绻的两人。温昭明轻轻松开他,宋也川的眼尾带着一?丝红意,两颊也有些烫。她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也川,我?喜欢你。” “嗯。”他抿唇浅笑,“我?也是。” 第54章 明帝很快选了一批官员填补了户部的空缺。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温兖阵营的大臣。 贺虞走?进庄王府时, 温襄的脸上带着极为冷淡的笑:“本王能有如今,倒是多亏了有贺掌印。” “动户部是陛下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贺虞并不理会?温襄的冷淡神情, “王爷也该劝劝自己的人,不要总想着在?陛下面前耍小聪明。先前咱家既说要帮王爷,必然是送佛送到西,王爷等着这份时机便是了。” 他神情平淡得?近乎寡淡, 藏在?袖中的手漫不经心地转动起腕间的金镯。 * 四?月初一,三希堂。 明帝自噩梦中骤然惊醒, 猛地坐起身来。 “郑兼!”他头上冷汗涔涔,郑兼听到动静, 小心的掀起床幔:“陛下,有什么吩咐。” “召司天监。”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显然对于方才的噩梦颇为恐惧, “快。” 司天监正使跪在?地罩前,听惊魂甫定的明帝叙述着方才的梦境。 明帝梦见?了一只斑斓猛虎, 长约一丈, 血口獠牙, 长足利爪。跳动于山林之间, 威风凛凛。两只幼虎徘徊于其身侧, 三只猛兽宛若长风过境,足以令百兽臣服。 猛虎日渐老迈而其子逐渐长成,两只幼虎每日撕咬缠斗,鲜血淋漓。终有一日, 其中一只幼虎将另外一只一击毙命, 山林中尽是血雨腥风。 明帝神情恍惚着说完,司天监在?明帝面前用灵棋占卜, 而后低说:“上单下孤,惟奸所图。心腹之疾,不可卒除。陛下此梦,意在?指朝中有奸佞宵小霍乱朝纲,阻碍君臣父子之情。” “朝中有奸么。”明帝眼中雾霭深沉,“那朕便要继续锄奸。” * 明帝对于朝中大臣的屠戮还在?继续,甚至有变本加厉的态势。 四?月初十,黄河一处干涸的河床突然冒出?了水来,河工们大觉惊奇,连夜向下挖掘,竟掘出?一块嶙峋的巨石。上面遍布着河水冲刷的痕迹,借着熹微的晨光看去,竟像极了一大一小两只猛虎。幼虎倚靠于大虎腿侧,极尽亲昵。 明帝听郑兼禀告完此事,沉默良久:“朕隐约记得?,温襄是壬申年生的。” “是。庄王殿下是属虎的。” 明帝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充满了追思:“他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亲王,这个?孩子是武帝第?一位皇孙,温襄的出?现无疑给了明帝更多的机会?出?现在?武帝的面前。为着这个?孩苡蕐 子能发挥更多的价值,他下令赐死了他的生母,而后将温襄寄养于先皇后王氏的名下,由王氏亲自教养。 王氏彼时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对这个?寄养的儿子视如己出?,那时他们三人久相与处,何?其情深意笃。明帝的思绪飘得?很远,甚至眼中流露出?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柔情。 “叫温襄来。”他轻声说道。 明帝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儿子了,记忆里的温襄还是六七岁的样?子,跟在?王氏身后怯怯地望着自己。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温襄已经蓄起了胡须,他跪在?自己的面前时,脸上依稀还带着当年的影子。 在?此刻,明帝的舐犊之情达到了顶峰。 “阿褚,上前来。” 温襄幼时有一乳名,是王氏为他起的,名叫夫褚。夫褚是活跃于丰水期的古兽,形似麋鹿,温驯而洁净。温襄出?生那年天下大旱,王氏曾用这个?名字祈求风调雨顺。 听到这个?名字,温襄的眼睛微微泛红,他膝行几步至明帝面前,眼含热泪:“阿父。” 明帝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头上,在?那一刻,他无比想念过去的日子。 “若你?母后在?,见?你?如今长成,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有多高兴。”明帝的目光充满了追思,“阿褚,你?会?不会?怪朕冷落你??” 温襄摇头:“父皇拳拳爱子之心,何?尝有一日冷落儿臣。” 明帝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管朕怎么生气,你?都是朕的儿子,朕疼宜阳,也会?疼你?。” 三希堂的灯火并不明亮,明帝的目光透过他又看向了远方:“你?要听话,也要忍耐。” * “怪力乱神!”温兖在?府中大发雷霆,将自己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拂落在?地,“原本父皇已经冷落了他,没料到他竟想出?如此下作手段蒙蔽父皇!” 他饮了一杯水,又将茶杯重重的放回桌前:“宋先生,你?足智多谋,还请你?帮我。” 宋也川安静地听他说完,凝眸道:“不过是一次召见?,也非委以重任,王爷怎会?如此介怀。” 温兖摇头:“如今这个?节骨眼上,父皇多召见?哪个?皇子都会?引来众臣非议,这群墙头草们哪个?不是看着父皇的脸色行事,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哪里容得?下半分差池。” 他眉头紧锁:“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宋也川缓缓在?心中重复了这句话。温兖还没有觉察出?自己的言外之意,宋也川的眉心却开?始浅浅蹙起。忘了自己后续是怎样?和温兖虚与委蛇,走?出?楚王府时,迎面的风缓缓向他吹来。 天空阴沉欲雨,空气中带着一丝肃杀的腥。 回到西棉胡同,他推开?了自己后院的那道木门?,穿过幽长的狭窄小巷,宋也川敲响了公主府的门?。 侍卫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有几分揶揄道:“宋先生来找殿下了。” 宋也川浅笑了一下:“殿下方便吗?” “若是旁人来自然不方便,可宋先生不是旁人。”侍卫将他带到公主寝房外,“宋先生请进。” 秋绥和冬禧正在?给温昭明浸手,玫瑰花汁调成的香露兑入水中,秋绥托盆冬禧拿着巾栉,一左一右地立在?温昭明身侧。听到脚步声,温昭明的目光徐徐地飘了过来。 宋也川走?上前,接过了冬禧手中的巾栉,慢慢替温昭明擦手。 她的手指细腻白皙,宛若精致的美玉,宋也川将她手指上的水珠擦拭干净,而后拿起香膏替她抹在?手上。室内的空气宁静澹泊,温昭明眼波流转,施施然开?口:“怎么今日有空来找我了?” 自上一回宋也川被五花大绑着捆到她面前,已经又过了几日,温昭明的语气含嗔,似是有怪罪之意。 知道她是在?同他开?玩笑,宋也川站在?她身前两步远的地方轻声说:“我今日来,是想求殿下一件事。” “昨日陛下夤夜召见?了庄王,似有重新重用之意。今日早朝时便有几位大臣接连奏请,为庄王鸣不平,暗指楚王擅权。从司天监占卜之日,再到黄河中出?现的怪石,桩桩件件颇有深意。陛下对此深信不疑,确实有几分重用庄王的意思,殿下如今与庄王的关系江河日下,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庄王重新握权,殿下该如何??” 温昭明抬起眼睫:“我父皇不会?不管我的。难不成他还想着为我指婚或是送去和亲不成?” 宋也川将巾栉叠好放在?案上,轻声说:“若陛下有一日不在?了呢?” 他没有松开?温昭明的柔荑,轻轻将她的手托在?掌心:“今日楚王与我说,余下的时间不多了,这句话听着就让我觉得?不安。圣躬如何?,宫外头的人不得?而知,就连殿下自己也不过是偶尔请安时才能见?到陛下。庄王与楚王两头争权夺利的凶残更胜以往,哪怕我处于漩涡之外,都能感受到肃杀之气。” “所以呢?你?要我做什么?” 宋也川的目光与她四?目相对:“我想要殿下亲自上书,认庄王为亲兄,让他正式继嗣于先皇后的名下。” 先皇后王氏无子,秦皇后也无子,一旦庄王能够继嗣于王氏,便成了嫡子。 这种事本该由王氏亲自开?口,只是王皇后早已仙逝多年,就连明帝都没有这个?脸面提起这件事。也只有温昭明,能说上一两句。 “不行。”温昭明断然拒绝,“他几次三番利用我,与我身上没有半分兄妹情谊,我与他能够相安无事已经是极限。若我母后知道他如此待我,必然不会?愿意让他继嗣。” “昭昭,这是一桩交易。而非是情谊。”宋也川耐心地解释,“如此一来,若庄王果真有一日登基为帝,不仅他会?记得?,朝臣们也会?记得?殿下。待到那时,他若再行利用之事,也会?有人替殿下撑腰,殿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温昭明道:“温襄此人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他不过是假君子真小人,如何?会?记得?昔日情谊,又如何?能够信守承诺。我如今助他更进一步,怎知他背后会?不会?继续算计与我。若真如此,我岂不作茧自缚?再者?,若是早知今日要助他一臂之力,我何?不在?德勤殿当日就顺水推舟,奏请父皇让他摄政监国?。”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并不是温驯的女郎,她有着自己的考量,也有一个?成年公主该有的冷静与沉着。 他握着温昭明的手,她的手臂上,去年夏日里在?德勤殿中留下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只余下一个?颜色略深的印痕,他的手指轻轻碰触那处旧伤,眼中带有一丝怜惜:“当年他行的是不义之举,而殿下如今要做的,却是顺应陛下心意的事。” “我父皇已有立他为嗣之心了?” 宋也川抬起头和她目光相碰:“我认为是。只是陛下如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宋也川要她亲自将这个?机会?送到明帝的手上。 温昭明有些傲慢地仰起下颌:“我不能答应你?。提起此人我都觉得?恶心。” 她淡淡觑了宋也川一眼:“除了这件事,你?还有要和我说的东西么?” 这是温昭明的倔强,宋也川心里其实可以理解,他老老实实摇头:“没了。” “没了?”温昭明有些生气,“你?数日不曾见?我,一见?我就说这样?的事。既然没有别的话可说,那你?便请回吧。冬禧,送客。” 宋也川走?到她身边,温昭明拧着身子不肯看他:“冬禧,本宫的话也不听了?” 她有心要和他赌气,宋也川耐心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在?外头等你?,你?气消了我再进来,如何??” 温昭明不说话,宋也川便起身走?了出?去。 冬禧与秋绥整个?人都惴惴的,小心替温昭明梳洗,而后又替她将床铺好。 外头的风声大起来,隐隐拍打着窗棂,宋也川清瘦的人影倒映在?窗上,好似一折极为动人的皮影画。温昭明躺在?床上故意不去看,翻过身去打算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耳边却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暮春时节的雨总是这样?柔和缱绻,哪怕此刻关着轩窗,依然可以闻到泥土的潮湿与芬芳。 因为宋也川喜欢下雨的缘故,温昭明也逐渐爱上了雨声婆娑的夜晚。 温昭明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向宋也川的方向看去,他没有走?,依然立在?檐下。 宋也川是喜欢雨天的人,此时此刻,他正仰着头,看向春庭之内的萧疏春雨。他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被风雨吹得?依稀又朦胧。 春雷滚动,一道闪电将窗外照得?发亮,温昭明缓缓拥着被子坐起身。 温昭明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拉开?。 混着泥土气息的风迎面吹来,宋也川轻轻转身,眼底漾开?笑容:“昭昭,你?还没睡。” 二人四?目相对,温昭明板着脸面无表情:“进来。” 她趿着鞋,坐回到自己的床上,宋也川便找了个?绣墩在?她身边坐好。 他坐姿很端正,衣襟上笼着轻雾一样?的水汽,冷冽清新,像极了聆听教诲的学生。 温昭明敲了敲桌子,漫不经心说:“你?还是执意要我上书给我父皇么?” 宋也川轻轻摇头:“你?不愿就算了,总还有别的法子。”他乌黑的眼眸里露出?一丝思索,“我方才想过了,其实也不仅仅要靠这条路。殿下比我更了解庄王为人,这件事上我不该太?过武断地替殿下做决定。” 他素来喜欢站在?旁人的角度考虑,说话的时候耐心又温吞,温昭明起了坏心思:“我可以答应你?,你?过来亲我一下,我就按照你?说的去做。” 宋也川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耳根:“我是替你?考虑,为何?你?要来戏弄我。” “你?不是说了,这件事也有利于我。你?若喜欢我,便应该什么事都愿意为我做。”温昭明眼眸清亮,宋也川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开?开?合合的潋滟红唇上,如玉的脸庞渐渐滚烫起来。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小步挪到温昭明面前,他浓长的睫毛在?眼下露出?一圈淡淡的阴影,睫毛颤抖着却又不敢看她。 第55章 折骨 第51节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缓缓倾身?。温昭明看他闭着眼不敢看,越发觉得想笑,宋也川有些恼意地睁开眼:“为何要?笑?唔。” 温昭明仰起头?吻住他的?薄唇, 她的?手臂勾住宋也川的?脖颈,宋也川重心不稳跌坐在床上,温昭明徐徐抬手,箍住宋也川的?脑后, 徐徐加深了这个吻。 宋也川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时, 他的?手已经搂住了温昭明纤细的?腰身?。 缱绻良久,唇齿相依间, 温昭明缓缓松开他,而后轻声问:“你想不想……” “嗯?”他眼眸略带潮湿,神情还带着一丝迷蒙。 温昭明美目含情, 纤细的?柔荑顺着宋也川的?脊背缓缓向下,循循善诱:“我问你想不想。” 宋也川耳朵烫起来, 猛地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不可?, 这也太快了。” “快吗?”温昭明将头?靠在他的?颈侧, “我阿姊和?驸马成婚那日才第一次见?,我和?你都认识这么久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的?。” 窗外春雨空濛, 眼前的?女郎娇柔动人, 宋也川缓缓抬手落在她发顶:“昭昭。” 温昭明轻吻他的?脖颈,宋也川细细的?吸气:“不要?胡闹。”却又舍不得推开她。 “最近朝堂太乱了些, 我们每日都像是?走在刀光剑影里。总是?害怕一步踏错,便要?枷锁上身?。此事如果真依了你的?心思,若我有一日真出了什么不测,岂不是?死也不能瞑目。”他的?脸还红着,抬起手把温昭明拉得坐正:“殿下,我想堂堂正正的?求娶,不想……” “不想什么?”温昭明漫不经心,“不想没名没分地跟着我?” 宋也川无奈叹气:“昭昭……” 温昭明很喜欢听他叫她昭昭,尤其是?如此刻一般,他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宠溺与无奈。他素来是?纵容她的?人,甚至温昭明知道,若是?她在这件事上死缠烂打?,保不齐他真会答应自己。 不过她耐心好,想要?看他欲罢不能再来求自己的?样子。 “好,我听你的?。”她抬起头?,“你替我研墨,我来写奏表。” 温昭明坐在桌前,宋也川耐心地将蜡烛挑得更亮些,他瘦削的?指尖上还带着依稀的?伤痕,手背可?以看出青色的?脉络,他握住墨条,安静地研磨,灯光泼了他一身?。 不与他开玩笑时的?温昭明,身?上带着一种矜贵与优雅,他立在桌边,安静地看她写字。 “昭昭。” “嗯?” “你是?怎么想的?。” 温昭明的?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她将纸页展平晾干:“不论是?温襄温兖,哪怕是?我父皇。都是?靠不住的?。他们哪个都想利用我,就连我父皇,先前还动过要?让我和?亲的?念头?。可?这些人里,唯独你是?待我好的?,一心一意地为我考量。我也唯独可?以信得过你。” “也川,我私心里真的?对温襄厌恶至极。可?又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说到底,我是公主又如何,与天威皇权相比,也不过是?臣下而已。”她叹息着摇头?,“我也没有任性的?资本。” 宋也川早就知道温昭明是?玲珑剔透的?人,除却她身?为公主的?傲慢与骄矜之外,她不是?个唯我独尊的?人。烛光落在她眼底,她显得有些失落。 温昭明仰起头?:“我见?你字写得好,你替我写一幅吧,留着让我挂在寝舍里。” “我的?字,没有殿下想的?那么好。”宋也川低声道。 温昭明已经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坐在自己的?桌前:“写吧,我喜欢。” 宋也川缓缓将手伸向了温昭明才握过的?狼毫,上头?还残余着她指尖的?温热触感。 温昭明替他铺开一张宣纸,宋也川凝眸忖度片刻,蘸取墨汁,缓缓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春山可?望。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墨色绵延,清隽傲骨。 这是?宋也川对温昭明最深沉的?心愿。 他希望公主行?走于?宫闱之间,却永远可?以得见?春山。那些曼丽的?篇章,那些恢弘的?风景,还有饱含着期待与美好的?春天,都是?他渴望温昭明能够拥有的?事物。 宋也川的?字浩瀚又平静,温昭明爱不释手:“你写得竟然这样好。” 她把笔从他指尖取下,而后拉过他的?手。 宋也川的?指甲已经长?好,被他修剪的?平整光滑。但他的?手指依然消瘦,手指的?骨节也看得非常明显。他的?手指搭在温昭明的?掌心,被她小心握住:“品字莲开花了吗?” 宋也川笑:“长?出了两片叶子,却还没有开花。” “哦。”温昭明莞尔,“很快就开花了。” “你希望它开?” “希望呀。”她仰起脸,“你说过要?送我的?。” 她竟记得如此清楚,宋也川笑起来:“我怎么会忘呢?” * 大?梁的?春天是?极多雨的?,雨水丰沛,空气都饱含着湿意。温襄穿着一身?玄色狐氅从吏部出来,一个青年正撑着一把雨伞,立在户部衙门外的?树下。 风姿飒沓,春风盈袖。 温襄认识他,却不想见?他。他面无表情地绕过宋也川,宋也川却叫住了他:“王爷。” 温襄摆出一个止的?手势让身?后的?人停下,他淡淡地看向宋也川,目光落在他六品的?官服上:“宋外郎何事?” 身?后的?人让出了一段距离,宋也川低声说:“微臣想和?王爷做个交易。” 温襄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本王记得,上一回与你做交易的?人是?温兖吧。多亏了你的?交易,他丢了汝州与并?州,本王现在手里的?东西太少,可?由不得你再去窃取。” 宋也川却笑:“微臣今日,是?想来帮王爷得到最想得到的?事物的?。” 温襄显然不信,宋也川缓缓道:“朝中想拥立楚王殿下的?人很多,无非是?楚王生?母高?贵,是?江左吴氏女,又是?陛下的?贵妃罢了。出身?本是?无可?改变的?,可?王爷侍奉于?先后膝下,先后待王爷如亲子,若有宜阳公主亲自陈情于?陛下,认王爷为亲兄,继嗣于?王皇后,王爷岂不是?更为尊贵,他日若陛下立王爷为嗣也更名正言顺。” 大?梁的?规矩便是?如此,继后再尊贵也比不得元后。若真可?以继嗣于?王皇后名下,就算是?秦皇后再生?育子嗣,论尊贵上也无法越过他去。这个主意不是?没人提,只是?温襄明白,温昭明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不敢再提。宋也川的?这句话也确确实实地打?到了他的?心坎上。 “王爷是?知道我身?份的?。”宋也川似是?一笑,“我可?以劝殿下与王爷重修旧好,只希望王爷若果真能有登位的?那天,给她尊荣,不再利用。” 温襄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宋也川脸上:“为何不求他日本王赐婚与你?” 宋也川眼底含笑,宛若春风拂面:“王爷,尚主便是?要?放权,臣舍不得。” 温襄盯着他的?官服嗤笑:“你一个六品官,哪里来的?权。” 可?渐渐的?,他的?笑意淡了,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宋也川额头?上的?刺字上面。 半年之前,他还是?宜阳公主面首,藏山罪臣。 半年后,他入仕于?户部,已经成了六品员外郎。 这样的?擢升哪怕放在普通人里,都是?惊人的?存在,更何况宋也川原本就是?罪臣。 朝中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但依然有愿意帮他的?人,能走到今天,宋也川有多少靠运气,有多少靠本领,只怕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比起温昭明,温襄对宋也川的?兴趣要?大?很多。 “本王可?以答应你。”温襄淡淡说,“但本王想让你为本王做事,你愿不愿意?” 宋也川拱手:“臣于?户部,本就是?为王爷做事。” “那便好。”温襄掖着手淡然说,“今日君子之诺,本王允了。” 宋也川长?袖盈风,风姿绰约:“多谢王爷。” * 与温襄分别后,宋也川神色如常地向户部衙门的?方向走去。他刚刚走马上任,对于?户部的?很多消息还不尽精通,所?以平日里会趁着旁人休息的?功夫,再去翻一翻账簿。 走到户部衙门外时,他碰到了贺虞。 他正在同兵马司的?人说话。 这是?宋也川第一次在牢狱之外的?地方见?到贺虞。 东厂狱中森冷压抑,在那里浸泡的?时间太久了,他的?皮肤透着一股压抑的?青白。金阳之下,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上的?女式金镯,看上去整个人极尽冷漠与森然。 贺虞的?目光刚好飘来,二人四目相对。他似是?笑了一下,对着兵马司的?人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而后迎着宋也川施施然地走过来。 一个光风霁月,一个形同罗刹。 贺虞对着宋也川露出一个轻慢地笑:“原来,咱家还能有再见?你的?一天。” 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因为刻骨的?恨意已骤然向宋也川席卷而来。 宋也川的?脸上依然带着澹泊如玉的?浅笑,藏在袖中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情绪翻涌,难以遏制。是?万州书院,是?藏山精舍,是?宋家,是?顾安。 是?江南无数因此而丧命的?文人,是?在西四牌楼之外,被凌迟处死的?林惊风。 宋也川没有说话,他立在原地目光淡淡地飘到了贺虞的?脸上,而后目不斜视,与他错肩而过。 贺虞回过身?,森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宋也川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 温昭明走进乾清宫的?时候,明帝坐在明间里正在喝药。 她笑盈盈地走上前,亲自端着药碗送到明帝手上:“阿父精神这样好,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药。女儿?觉得阿父龙马精神呢。” 明帝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女儿?身?上:“凤凰儿?瘦了。” 他慢慢将药碗里的?药汁喝完,接过了温昭明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女儿?没有。”温昭明眼眸含笑,“几日不曾进宫,女儿?来向阿父请安。” 上一次见?温昭明时,她神情高?傲清淡,远不如今日言笑晏晏,明帝还以为从此便要?父女离心了。 见?温昭明这么快就想通了,明帝心里觉得宽慰许多,他甚至有了几分兴致和?温昭明说起了家常:“凤凰儿?最近在做什么?” “不过是?赏花踏春,父皇知道女儿?的?,平日里也左不过是?这些了。”父女俩说话的?功夫,倒也显示出了几分其乐融融。 “对了阿父,女儿?还有一桩事。”她蹙着眉心,“女儿?昨夜梦到了阿母。” 明帝微微一怔,随即坐正了几分:“你阿母说什么了?” “阿母说她觉得膝下无子寂寞,昔年庄王兄承欢膝下,让她心中安慰。若能将庄王兄受作亲子,便是?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 明帝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迷茫:“她真这样说么?” 温昭明咬唇:“似是?这样说的?,后来还说了许多话,只是?女儿?梦醒后记不得了,唯独这一件事记得最为清楚。”温昭明缓缓将奏表呈到明帝的?案头?,“还请父皇一观。” 明帝缓缓靠坐在圈椅上:“她昔年那般怨怼朕,这是?要?原谅朕了么?” 父皇与母后之间的?事,温昭明知道得太少,所?以只能坐在一旁沉默的?听着。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还要?再想一想。”他声音比平日柔了几分,“你先回去吧。” “是?,父皇。”温昭明盈盈行?礼,“父皇注意保重龙体。” 折骨 第52节 待她走到门边,明帝突然叫住了她:“凤凰儿?。” 温昭明回头?,空荡荡的?龙椅上,明帝鬓发已斑,笑容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勉强:“朕记得你夏天时总不爱吃饭,记得让你府上的?医者开些调理的?方子,现在你比过去瘦太多了。” 温昭明眼底飞快地弥漫起一丝湿意,被她刻意压制了下去。 她年幼时性子骄矜,生?得有几分瘦弱,非精细饮食不吃,长?大?后已经改了大?半,没料到明帝还能记得。她笑了笑:“是?,阿父。” 出了乾清宫的?门,温昭明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走下九重丹墀,眼底尽是?冷漠。 昔日里,她也曾因为明帝的?薄情多疑而感伤。王皇后仙去之后,她对于?亲情的?渴望更胜于?以往。但或许血缘至亲,并?不一定是?最亲近的?人。父与子、君与臣的?差距,隔开的?距离岂止是?一个血脉相连可?以弥补的?。她数度黯然神伤,如今却已经可?以坦然释怀。 有些感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重要?。明帝错过了他渴望亲情的?那些年,他的?冷漠早已让温昭明不再有亲近他的?欲望。 她有了宋也川。 那个无数次想要?走向她的?人。那个在寒夜里想要?为她取暖的?人。 他说殿下不必自轻,他说春山可?望。 他在冬夜里点了一盏灯,照亮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 又过了月余,时间到了五月里,天气渐渐热起来。 为着能在酷暑之前把新账簿赶出来,宋也川在户部衙门里一连宿了七八日。和?他一起看账簿的?,大?都是?与他年纪相仿,或是?略大?一些的?芝麻官。初时大?家都有些拘束,但时日长?了,大?家也都渐渐熟络了。 一开始,那四五个郎君是?不愿意和?宋也川说话的?,哪怕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是?他们四五人坐在一起。黄昏后的?官膳是?需要?每日去光禄寺领的?,他们五个人每日值班,轮流去拿,只有宋也川日日自己去。 谁都知道宋也川曾经是?公主的?门客,他们这些年轻士人不喜欢宋也川这样的?人。 宋也川倒是?对这样的?事很平静,见?面时总会主动问好。 这群人有傲气,却也不愿做尖刻的?人,一来二去也会同宋也川点头?致意。 后来他们发现,宋也川这个人不光脾气好,办事也十分妥帖周到。偶尔还会替他们做一些晦涩繁复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大?家都是?拿俸禄做事的?人,逐渐对他也少了些敌意。 五月初三,宜阳公主亲自上书,恳请明帝将庄王温襄继嗣于?先后。 明帝允其所?请,册温襄为太子,并?从翰林院中选取三人为太子洗马,谢庸赫然在其列。 温昭明拜见?过明帝之后,在东华门处等宋也川下值。 这一日,他来得比平常要?更晚一点。 温昭明撩起车帘看去,宋也川背后是?一片灿烂如金的?残阳,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慢得让温昭明皱起了眉头?。 宋也川走到马车边,霍逐风为他放下车凳,他上车时明显比过去慢了很多。 于?是?在他刚坐在温昭明对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温昭明的?手就落在了他的?膝间。 宋也川还没来得及制止,温昭明就已经缓缓卷起他的?裤腿。 他的?膝上满是?淤青,显然是?在青砖地上长?跪过。 宋也川并?不习惯于?旁人面前袒露体肤,却又不愿意拒绝温昭明,他默默地垂下眼睫不去看她。 温昭明显然是?生?气了,她抬着头?盯着宋也川。 户部没有罚跪的?习惯,一来官员最常见?的?惩罚无非是?罚俸,平日里遇不到很多更重的?刑罚。二来罚跪这种事,太过于?折辱人,大?家都是?一朝为官的?臣子,轻易不会用罚跪来做体罚。 这种体现在皮肉上的?责罚,明显带有着君权王权的?威慑。 “是?温兖?” “昭昭……” “是?不是??” 宋也川没说话。 温昭明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膝盖,宋也川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我上的?那一篇奏疏。”温昭明仰起脸,“温兖找你麻烦了?” 温昭明说的?是?疑问句,可?语气分明很是?笃定,她本就是?机敏聪慧的?人。 宋也川轻轻去拉温昭明的?手:“本不是?很要?紧的?事,但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只是?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第56章 今日宋也川的确遇到了温兖, 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楚王温兖确实?是在等他。温兖身边的侍卫三下五除二地摁住他,让他跪在地上。而后温兖眯着眼, 冷冷地对宋也川说:“你不要告诉本王,宜阳今日送上的奏疏,你毫不知情。” 宋也川平淡道:“什么奏疏?”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温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腰上的佩剑,“温襄成了太子, 宜阳这封奏疏宛若及时雨一般,连本王都?得拍案叫绝。宋也川, 你到底帮得是谁?是本王,是温襄, 还是温昭明?” “王爷,臣卑微之身,哪里有左右公主的本事。”他面?色平静, “若真有,为何不蛊惑公主帮臣加官屡爵。” 温兖嗤笑了一声:“本王也不是头一日见识你巧舌如簧的本事。你说的这些, 本王一个?字都?不信。你要记好了, 你如今也不过是户部一个?小吏, 没资格耍小聪明。江南凌迅严重, 户部正缺人南下赈灾, 你也不要留在京里了,三日后去?南方吧。” 他笑容中有几分意味深长:“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去?太久,还是会让你回来的。” 马车中点?着一盏六角琉璃灯, 华美的灯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她安静而矜贵,像是画上的美人。宋也川忖度着, 并?不想将那些晦暗的事情说给温昭明听。 他编了个?理由?,粉饰掉这些晦暗的琐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而后温声说:“昭昭,我要去?南方一趟。” “这也是温兖的意思?” “是。” “长江下游连年凌迅,今年灾情更胜以往。朝廷按例都?是要派人去?赈灾的。”宋也川垂着眼睫缓缓说,“赈灾的银子要从户部出,所以我是以户部外郎的身份南下的。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灾情稍解之后便?能回来。” “你就不怕温兖找个?由?头,彻底将你留在南方,不许你再回京?”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温昭明,眼底藏笑:“那我可以走殿下的门路么?” 温昭明却板着脸:“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找门路。” 宋也川知道她生气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腰,声音柔柔:“我也舍不得昭昭。” 温昭明将他的手拍开:“我哪有舍不得你?我只是觉得你这官横竖做得也没意思,辞了留在我府上陪我不好吗?我改日去?求父皇给你个?闲差,不比户部清闲自?在多了?”她潋滟的眼睛淡淡地看向宋也川:“还是说,你所谓的喜欢我,都?是你的幌子,你图的还是自?己?的官身?” “昭昭,”宋也川正色,“我喜欢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可你求官既是为我,如今又要与我分别。”她仰着脸,神情中带着几分骄矜,“还说不是骗我。”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对温昭明道:“昭昭,你现在喜欢我,觉得我有趣儿。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四体不勤、一无是处,你还喜不喜欢我?等我彻底成了仰赖殿下而活的人,殿下又遇到喜欢的人,会不会把我弃置脑后?” 这些话?显然不是一日两?日间想到的,宋也川每说一句,温昭明的气势便?更低一分。 “过去?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她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可我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说的这些便?不喜欢了?再说,你就能保证始终喜欢我么?” 宋也川眼中笑意淡了:“我会一直喜欢你,哪怕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会喜欢你。但是昭昭,正因为喜欢你,我才想要变得更强,你能不能理解我?” 马车里第一次沉默下来。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想要什么,她要他不遗余力的爱,要他义无反顾地奔赴,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她不能理解他渴望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夙愿,不能理解这个?月俸几两?银子的六品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宋也川意识到,从他会试开始,在温昭明心中像极了一场妙趣横生的游戏,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理想高台,心中也曾体会到和?他一样兴奋快乐。 但游戏总归有结束的那一天,温昭明此刻开始品味出一丝无聊,因为走入庙堂的那一刻起,并?不是这场游戏的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宋也川没有离她更近,反而越来越远。他有了自?己?的世界,生活里不再充斥着她一个?人。 而温昭明的世界却依然没有太多波澜,她也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她。 宋也川见温昭明不语,又耐心地哄劝:“等我从南方回来,请几天假陪殿下去?玩好不好?不管是爬山还是逛园子,殿下喜欢什么,我都?奉陪。” 温昭明不咸不淡:“我喜欢睡觉。” 宋也川从善如流:“那我就陪殿下……”他猛地停住,面?红耳赤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既然今日承诺了,那我便?姑且原谅你。等你从南方回来,要来我府上陪我睡觉。”温昭明不等宋也川反驳,“你若不答应,往后就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耳边传来宋也川无奈的叹气:“好。” * 想到宋也川要走,温昭明总是觉得怏怏的,就连宋也川离京,她只是派人去?送了些东西,没有亲自?为他送行。 只是冬禧能感受出温昭明心中的不快。比起活泼的秋绥,冬禧对温昭明的心思反而能体察得更深切些。初夏时节,阳光暖软,温昭明百无聊赖地坐在公主府的水榭旁边发?呆,冬禧给她倒茶,而后问:“殿下这几日似是心情不好。”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春池里,淡淡说:“我是真喜欢宋也川么?” 冬禧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么?奴婢没见过殿下对旁人这般上心。” 停了片刻,温昭明才说:“那是不是我的喜欢,太自?私了些?譬如说,我只想让他围着我转,又比如他说要离京,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可依然是不想让他走。我是不是太骄矜了?” “殿下,您是公主。”冬禧思索着说,“按理说,哪怕是驸马,也得向您行礼问安,您若想做主子,其实?可以一直当主子的。但是若论情,总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没趣儿了。宋先生不是强硬的人,平日里对殿下的心思,奴婢也瞧得真真儿的。这些得看殿下往后想怎么和?宋先生相处,是主仆君臣还是……” 她有意没有说全,温昭明闷闷地嗯了声:“霍时行传信儿回来没,他如今到哪了?” “这两?日没传,算着脚程估计能到姑苏了。” 温昭明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十几日,宋也川为温昭明写?了一封信。 他用端正的小楷写?了一些生活琐事。途径的街市、楼阁与亭台,还有各地风土人情。他说他现在已经落脚在了酆县,这几日会很忙,但他有空时还会再写?信来。 这不是温昭明第一次看宋也川写?信,昔年他也曾写?信宽慰温珩,但这一封信,是他专门写?给自?己?的。这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宋也川写?信的口吻平静而温和?,像是坐在温昭明身边,淡然的讲述,透过这薄薄几页纸,温昭明好像看到了孤灯下宋也川执笔的身影。 除了信纸之外,信封里还折了一枝木槿花。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温昭明喜欢木槿,所用饰物也大都?和?木槿花有关。这枝花簇簇亭亭,虽然已经干了,但依稀可以闻到幽微的香气。 宋也川为温昭明留在纸上的,是春花曼丽,是太平岁月。温昭明此时并?不知道,宋也川面?临的是怎样的肃杀与残酷。 宋也川赶到酆县的时候,天色将明未明,只余下一抹稀薄的光。 河堤已经被冲垮,汹涌的河水从西向东,声势浩大地席卷而来。众人不过只能站在颓圮的河堤后面?松软的土床上,眼睁睁的看着脚下的土壤一点?一点?被河水侵蚀。河水进一分,众人便?退一分。 无数填了沙土的麻袋被扔进水里,却又被无情的卷走。 直至退无可退,再往后一分,便?是农田。 农田上种满了绿油油的秧苗,一望无际,长势喜人。 可用不了半个?时辰,河水便?会将这片平原上的农田彻底吞噬。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些眼含热泪地百姓跪在了河道监管总督的面?前。 折骨 第53节 “求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这是我们?全家十几口人的唯一生计,要是淹了我们?全家都?要饿死。” “大人,我的婆娘生了重病,只等着卖了稻子给她治病。” “大人,去?年是灾年,家里的几个?孩子喝了一整年的米汤了,今年好不容易年景好些,求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河道监管总督名叫江源祎,年过半百,眼中透露出几分精明之色。他看上去?也十分为难:“各位乡亲们?,你们?也瞧见了,本官三天三夜都?守在这,这水势实?在是太大了,本官也实?在有心无力。不过乡亲们?放心,凡事被冲毁的农田,都?可以上报给本官,本官按照每亩地十两?银子的价格买入,充当官田。” 跪在地上的百姓都?面?露哀色:“今年年景好,就算是卖地,也总能卖三十两?。大人只给我们?十两?银子,只怕连冬天都?过不去?,更别说明年了……没了地,咱们?实?在活不下去?啊。” 江源祎痛心疾首:“本官也实?在为难,不如你们?去?求求他们?,他们?是朝廷派来的人,专门赈灾的。” 一群百姓呼啦啦地将宋也川几人围住,轮番磕头。这里面?是轮不上宋也川说话?的,户部专门派了一位巡官叫何藜,那人和?江源祎对了个?眼神,而后亲切道:“朝廷确实?拨了银子,只是这次凌迅波及的县太多了。每一亩地,朝廷能额外再贴补五两?,一共每亩地十五两?。要是银子不够,本官自?掏腰包,也会保证每户都?能分到钱。” 朝廷拨了多少款项,具体数字宋也川并?不知晓,但必然远远超过每亩十五两?的数字。 跪在这的百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江源祎笑意高深:“本官也不想买大家的田,可大家说,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有什么好法子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江水无情的轰鸣与咆哮。 有位青壮年男子突然说:“麻袋可以冲走,但人却不会。有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咱们?腰上绑着绳子,从岸边跳入水中,看看能不能将洪水挡住!” 宋也川猛地开口:“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人群之后,这个?清瘦青年的身上,宋也川缓缓道:“江水急湍,哪怕拴着绳子也会被冲散,就算有再好的水性?,也会溺水。” 那青年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这位大人,拼一拼还能有一丝希望。可若真任由?洪水吞噬农田,我们?全家人没了生计,都?会死。” 听他说完这句话?,陆陆续续又有人站了出来。从十八九的青年,再到五六十的老翁。他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到那个?青年身边,一言不发?。 天色昏晦,江水轰鸣。 没有人哭泣,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们?一个?一个?将麻绳捆在腰上,将身上的衣物脱下交给亲人。 宋也川默默看着他们?,缓缓走到这群人面?前,他抬头看向第一个?说话?的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挠了挠头:“我姓李,别人都?叫我大壮。” 宋也川看向他身后,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您呢?” 大壮替他回答:“他是个?哑巴,没有儿女?,我们?都?叫他老哑巴。” 宋也川依次问完每一个?人的名字,而后缓缓一揖:“各位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各位的牺牲我不会忘记,一定会妥善替各位安置。” 风大浪急,把宋也川的声音吹得有些模糊。 “谢谢。”大壮笑,“不过不用了,我们?是男人,我们?保卫的是自?己?的家园。” 说罢,他大喝一声,所有人手挽手,向滚滚波涛深处走去?…… * 天明前后下了一场暴雨,宋也川回到河道监管府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淋得湿透。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宋也川沉默的走进了自?己?的值房。 霍时行站起身来:“你怎么一上午就搞成这样?”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屋子中央,将藏于袖中握成拳头的手掌缓缓摊开。 他浑身湿透,还在滴水,衣服上满是泥泞,唯有这只手还是干的。 他的掌心遍布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粉末,霍时行凑上前看了看,又闻了一下:“这是火药。你去?哪了?” 宋也川身子有些发?抖,他眼睛很红,一字一句:“河堤。” 霍时行愣了:“河堤?河堤不是被冲垮的,是被炸塌的?” 宋也川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掌心,每一个?字都?分外艰难:“十八条人命,七百亩农田,整整一个?县的生民!”他脸色苍白,眼眸中透露出无尽的压抑与绝望:“他们?图的哪里是赈灾款,他们?图的难道不是一千条命!” 宋也川观遍史书,无数次从泛黄的书页深处,看到寥寥数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明白一个?王朝的残酷与无情,也深知有太多无名无姓的人,死在历史的泥淖之中。 但当这一切,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无尽彻骨的绝望将他压得直不起身来。 人命如蝼蚁,书上的白纸黑字,哪里是一个?个?符号,分明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指尖的火药都?依稀泛出了血腥的味道,宋也川眼中带着哀恸,低声说:“这世道,是不是只能这样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又问:“书里说的,是不是都?是假话??” 哪里有河清海晏,哪里有政通人和?。于这苍茫的大地上,宋也川看到的只余下疮痍。 这便?是他曾想要为其而死的国,这就是他曾想忠的君,这便?是他们?无数寒门士子夜以继日期盼的万世太平。 霍时行眼中亦闪动着怒意:“只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咱们?只能想着如何补救。您就算再生气,现在能为他们?伸冤的,也只有先生您了。” 宋也川身上的雨水落在地板上,流淌开来,蔓延在深色的地板上,像是一滩血迹。 他眼底蒙着一层雾:“他们?不会让我再送一封信出去?的。” 霍时行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和?师父养了一只信鸽,聪明得很,记得路也识得气味,若先生有想说的话?,可以写?进纸条里,我替先生送出去?。” 宋也川知道霍时行时常送消息回去?,闻言轻轻摇头:“他们?盯着我们?的院子,送出去?也是要被拦下来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要出去?一趟。” 霍时行马上拿伞过来,宋也川摇头:“我去?借一件蓑衣就行。” “我和?先生一起去?。” 宋也川犹豫了一下,缓缓摇头:“我要去?酆县的村子里一趟,你和?我一起去?太显眼了些,容易被人发?现。我很快就回来。” 天色压抑又低沉,隐隐雷鸣从云层后面?闷闷地响起。 河道衙门府中,何藜与江源祎正在饮茶。有下人进来,趴在江源祎耳边说了句什么,江源祎挥了挥手,让所有奴才都?下去?,笑着说:“你知道那个?姓宋的小子,现在去?了哪?” 何藜慢条斯理的喝茶:“总不能去?公主怀里哭吧?” 江源祎故作高深:“他可是去?了酆县的洪村。” 何藜叹气着摇头:“螳臂当车罢了。不过话?说回来,大人就不怕他把今日之事说出去?么?” 江源祎道:“你何藜何大人在和?我打什么哑谜,你难道打算让这小子活着从我们?酆县回去??” “诶,”何藜皱眉,“我本人当然想让他好好回去?,只是水火无情,收他也得是老天爷在收,不是我何某人容不下他。” 二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第57章 过了黄昏, 雨势稍缓。 霍时行听外面嘈杂,一?问?才知,酆县洪村的村民们, 连同周围三四个村子的百姓,越过了酆县的衙门,改去?渑州州府外鸣冤,希望州府衙门替他们解决此事。 能诉到州府衙门是个好事, 霍时行的心中微微一?松,却紧跟着?又揪了起来。宋也川已经?走了三四个时辰, 就连酆县的百姓都已经?到了渑州,可为何宋也川迟迟没有回来。 这边突然有人推开了值房的门:“你是宋也川身边的?” 霍时行打量他:“你是谁?” 那人不理他:“宋也川出事了, 我们大人让你去?呢。” 霍时行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出了河道衙门府,路越走越荒僻, 霍时行听到了河水的轰鸣声:“你要带我去?哪?” 江水滚滚,浊浪拍岸。 那人古怪一?笑, 霍时行看到周围的树林里走出来几个人, 他们手中拿着?兵器棍棒和绳索, 显然是早有预谋, 他们一?步一?步向霍时行走去?, 霍时行倒退一?步,身后的江水呼啸而过。 * 五月二十七,今日是楚王妃的生辰,她特?意提早为温昭明?下了拜帖, 邀她一?起赴宴。 冬禧替温昭明?画眉时, 明?显感受到了公主的心不在焉。 宋也川自那一?日送信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没有再送信来, 温昭明?写的回信也不见回音。她命霍逐风给霍时行放的信鸽,也没有一?只再飞回来。 不光是温昭明?心事重重,霍逐风的脸色也日渐凝重。 到了楚王府,楚王妃柳鸣琴亲自相迎,她笑着?挽起温昭明?的手:“昭昭,我这府上请了两位江浙的厨子,我尝着?新鲜,你也来尝尝。” 柳鸣琴出身不高,却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她打理着?楚王府上下井井有条,温昭明?的性子清冷,本不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和柳鸣琴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两个人的关系也算是说得过去?。 柳鸣琴将温昭明?的心不在焉都看在眼里。 宴会后,别的女眷都接连告辞,柳鸣琴拉着?温昭明?喝茶:“昭昭怎么看上去?不高兴,是我这个做嫂子的招待不周了,还是有了什么心事。” 温昭明?端起茶盏,看着?杯中浮动的茶叶,缓缓说:“不过是天气?热了,我有些苦夏罢了。” 柳鸣琴温柔的嗯了一?声:“我还当是昭昭不喜欢我这些吃食呢。话说回来,我听说昭昭府上的那个小郎君似是去?南方了。昭昭不会在替他担心吧。” 温昭明?将茶盏放到一?边,含笑说:“王妃别打趣我了。我哪里知道他是个有心眼的,抛开我一?心往上爬,我这苦主烦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他。” “说来也是。昭昭这样尊贵的人,什么样的郎君遇不到。”柳鸣琴拉着?温昭明?的手,“原本我怕你伤心,还不想告诉你。见你对他没有了情意我才放心了。昭昭你知道么,今年?户部赈灾的银子有五十万,这笔钱只有一?半流进?了灾县,其余都被宋也川卷走了。” 温昭明?的眼眸微微一?动:“这我倒是不知。可若真是他贪墨,理应把他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才是。” “本来是该如?此的。”柳鸣琴缓缓,“只是他如?今踪迹全?无?,整个酆县找遍了也没找到他。这事还被王爷压着?,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会影响你。贪墨本就是重罪,更遑论是赈灾的银子,我六神无?主的,只想和你商量一?下对策。” 温昭明?唇边的笑意不减,目光却冷淡下来:“王妃说笑,我哪有什么对策,公事公办便?是了,我也不是个有主意的,自然是父皇怎么说,便?怎么做了。” 出了楚王府,温昭明?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戾气?。 冬禧大着?胆子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温昭明?目光冷淡缓缓道:“他们想让他死还不够,还想让他背着?骂名去?死。” 自温兖让宋也川离京的那一?天起,温昭明?就预料到了今天。 她相信以宋也川的聪慧,这些事本就也在他自己的预料之内。 人的欲望总是没有尽头的。温兖依靠宋也川得到了一?些好处,但这远远不够。他已经?发觉自己不能彻底将宋也川握在手中,既然如?此,他不如?将其毁掉。 他要让宋也川死,还要身败名裂的死。 “我要去?南方。”温昭明?说,“我要找到他。” 她抬眼望向冬禧:“你说他们这些男人,若是真刀真枪地较量也变算了,为何要乱做污名,背后刀戈相向?还是这世道本就如?此,只有他们大权在握的人才配说话,宋也川这样的人只配做他们的垫脚石?” * 梧桐山上伫立着?一?座三层楼阁,雅致玲珑。 折骨 第54节 檐下的匾额上挂着?篆书写的藏山二字。 整座精舍藏匿于半山之中,又有高大树木遮挡,若不走近来看,都不会发觉这里有一?处楼阙。 一?个穿道袍的青年?,走到了楼阁二层尽头的房间门口,他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平静的:“请进?。” 他推门而入,一?个青年?背对着?他,正望向窗外的碧海松涛。 他穿着?半新的斓衫,沉默地站在那,好似被迷蒙云雾遮住的月光。 “也川。”这青年?轻声说,“你还没想好么?” 宋也川转过身,漆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尘述,能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但我不能答应你留在这里。” “不单只有我,昔年?藏山精舍还活着?的,算上我一?共有四个。只是他们与你不熟,你只怕都不曾见过。”江尘述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也川,朝廷的泼天富贵,公主的软玉温香,足以让你忘了藏山精舍么?你那时还在京城,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就因为师父藏了林惊风的刻板,藏山精舍的多少?门生、多少?师者死在了押解入京的路上,多少?人被砍了脑袋?你全?都忘了吗?” “我没有忘。”宋也川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额头上的刺字,“我怎么可能会忘?”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将手腕的伤疤暴露在江尘述的眼前:“可我忘不了有什么用?尘述,你不会以为自己在山中修建了这座精舍,挂上了藏山精舍的名字,藏山精舍便?可以回来了么?” 记忆中的宋也川沉默而疏淡,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今日也是江尘述第一?次看到宋也川露出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也川,”江尘述缓和了一?些语气?,“我是在江边找到的你,若我再晚到一?刻钟,你就会被水卷走。你身上穿着?的是大梁的官服,我本不想救你,但是我认出了这个人是你。这样腐朽的朝廷,这样几次三番要推你下地狱的官场,你又凭什么为他们卖命?你是我师父的儿子,为何对藏山精舍的纯心,比不上我这个门生?” 清风吹过山舍的竹帘,依稀的云影落在山舍的房顶,阳光金灿灿的,可以照亮不远处的梯田与茶树,茶香清沁肺腑。听不见嘈杂与喧闹的人声,这里像是超然于世外的琼州仙境。 “也川,只要你留下,我愿意敬你为精舍主人。”江尘述一?字一?句,“只求你和我一?起,重建藏山精舍,不要让藏上精舍的魂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尘述。”宋也川收回目光,“我不能答应你。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为藏山精舍昭雪,也不是要重现精舍昔日的风光。你应该带着?幸存下来的几个人,好好生活,休养生息。而不是一?心想要复仇。你们几人力量实在是太过弱小。” “可有你就不弱小了。”江尘述眼里带着?一?丝恳切,“也川,你是精舍最?有才学?的弟子,只要有你在,什么都可以做到的。” “终有一?日,你渴望得到的都会得到。但不是现在。”宋也川推开窗,吹过万顷碧浪的风吹过他的头发,他看向远处天边翻卷的行云低声道,“你能不能相信我?” 江尘述眼中的恳切与真诚缓缓散去?:“既然如?此,我便?更不能放你离去?。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宋也川转过身:“你们现在做的事,和飞蛾扑火又什么区别?” “这是天下寒门士子渴望我能做的!”江尘述仰着?头,“藏山精舍的愿望,原本就是要替天下寒门开辟一?条道路。宋也川,我不论你愿不愿意,这条路我到底是要走下去?的。我江尘述从来都不是怕死的人,只是我绝不会像你一?样,无?声无?息地死于官场倾轧,献媚邀宠于豪强贵族,我要死,也一?定要死在为民请命的路上!” 宋也川无?声地一?笑:“我有点懂她了。” 江尘述侧目。 宋也川脸上笑意浅浅:“原来看别人一?心送死,是这样的感觉。” 江尘述冷笑,他抬起手指着?宋也川的脸:“你是藏山精舍的叛徒。” 那一?刻,宋也川的内心变得很平静。 他想到了很多他本以为自己会遗忘的事。 想到了藏山精舍中专门存放旧物的阁楼,那时他总会偷偷爬进?去?,在灰尘与阳光之间,专心做核雕和烫样。后来被江尘述发现了,他就把自己做核雕的技巧教给他。但江尘述不喜欢这些,他偶尔会拿书上来看。 在孩子眼中,藏山精舍是这样的大,又有这么多特?殊的回忆。 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永远。哪怕江尘述刻意复制了藏山精舍的外观,却无?法复制他曾在藏山精舍中留下的年?少?时光和全?部回忆。 檐下铜铃轻轻摇晃,宋也川仿若看见当年?的自己坐在灯下做核雕,江尘述、江麓还有许许多多一?起读书的好友,曾一?起灯下执笔。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藏山精舍早已经?烟消云散,留下的不过是一?缕执念罢了。 江尘述走后将门反锁。宋也川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边。 宋也川想,他大概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因为那座巍峨煊赫的皇城,是如?此的让他厌倦。那些层出不穷的诡谲政治,让他每每想起便?觉得作呕。欺诈、隐瞒、阴谋,那些自地狱里无?数次想要把他拉下深渊的手。 还有这个,一?次次想要抛弃他的世界。 留在这里,宋也川可以无?声无?息地告别那些让他憎恶厌烦的一?切,他可以读书写字,埋首于黄卷中,抛却光阴,安安静静、了无?牵挂地死在青史的背面。 但他也彻底失去?了温昭明?。 温昭明?也彻底失去?了他。 公主的软玉温香动摇的不是他的纯心,而是他求死的意志。 宋也川不想死。 也不想做那个死于路上的证道者。 江尘述说他是藏山精舍的叛徒,宋也川并不想反驳。 第58章 温昭明南下来到渑州时, 暴涨的江水已经退了大半。田里的青苗大都被冲毁,余下的三三两两,只怕还不够明年春耕的种子?。依稀记得, 渑州是一座丰饶的小城,除却种稻之外,养蚕缫丝,每年给京城里进?贡特制的缂丝都是渑州的为最。 一场灾情之后, 许多?百姓流落街头,哪里还能看得出昔年的繁华景象。 温昭明坐在茶楼里, 霍逐风带着几个人走?到了她身边:“殿下,还是没消息。” “咱们的人已经去过酆县了, 虽然不敢大张旗鼓,却也能打探出一些消息。酆县的几个村子?的村民确实见过一个年轻郎君,这个郎君还专门教了他们如何?能更多?的争取赈灾钱粮, 临走?时还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他们留了下来。” “有用吗?”温昭明突然问。 “什么?”霍逐风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说宋也川的法子?,真的奏效了么?” 霍逐风缓缓摇头:“他们确实去了渑州的州府, 但高门紧闭, 无一人出面?, 任由他们声讨了几个时辰都无动于衷。”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温昭明缓缓道:“你说宋也川是不是傻。”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永远不离开我。可为什么要抛下我?”她的眼睛泛起一丝红,却又倔强地仰着头,“他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做傻事?” 冬禧走?到温昭明身边,轻声说:“殿下, 您也不是头一日认识宋先生, 他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么。他是良善慈悲的人,有错的是那些要害他的人, 您要怪也得怪他们。”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你们一个个都替他说话,可见他是给你们灌了迷魂汤的。” 温昭明知道,这不是宋也川的错。错的是奸佞横生的朝堂,是一滩浑水的地方衙门,错的是这世道容不下一心赤忱的人。 清白有罪。 其罪当诛。 她抬起头看向霍逐风:“霍时行有消息了吗?” 霍逐风艰难地摇头:“还没有。” “继续找。”温昭明的目光透过茶楼看向远处的梧桐山,苍山浮翠,阳光跃金,“哪怕是死,他也得等我找到他再死。” 出了茶楼,霍逐风带着的几个人又重新走?入了人群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门庭荒径,窄门高槛。昔年的烟柳垂杨,如今只余下仓促颓圮的残痕。 温昭明带着两个侍女走?在街上?,两侧的楼阁分明还是精致规整的样子?,可街上?的流民却已经成群结队。她们今日穿着普通,但温昭明明艳的外表依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前面?不知从哪窜出一个小乞儿,抢了一个青年的荷包,那青年猛地转身去追,跑过了数十米,终于把?那小乞儿摁在地上?:“杀千刀的王八子?,爹娘怎么教你的,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温昭明循声看去,那个青年穿着旧道袍,衣服泛出一丝黄色的陈旧感?,五官却尚且清秀。这人看上?去有几分面?熟,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心思微微一动,温昭明走?上?前轻声问:“你可是江尘述?” 江尘述抬起头,看向温昭明的目光有些迷茫:“你是?” “建业四年,我曾和宋也川一起在藏山精舍中躲雨。”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你那时在二楼看书,宋也川为我引见过你。” 江尘述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显然早已经不记得了。 说来奇怪,建业四年其实发生过很多?事,但到了如今,温昭明能记得的竟只余下了报恩寺这么一件。 她依然可以记得自己跟在宋也川身后走?进?藏山精舍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那时她和江尘述只有一面?之缘,他们打了个照面?,江尘述便?独自出去了,记忆中只知道他是个寡淡的人,此时此刻,他一手拿着自己的荷包,另一只手揪着那乞儿的头发,宛若市井小人般尖刻,满嘴粗话。大概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你是什么人?”多?年来的东藏西躲让江尘述的性子?格外警惕,他放走?了那个行窃的乞儿,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把?温昭明上?下打量一番:“我不认得你。” “我是宋也川的朋友。”温昭明拿捏着语气,“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江尘述冷淡一笑?:“他如今有了公?主,又有官身,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这些年间,我们这群人颠沛流离,宛若丧家之犬,他却在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身边过神仙日子?,真是可笑?。” 秋绥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温昭明看了她一眼,秋绥怏怏地低下了头。 “他不是这样的人。”温昭明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纸页粗糙简陋,她缓缓将?这本书打开,“这篇文章,你应该也读过。” 这本书上?的字迹有些模糊,甚至七歪八扭,看上?去连开蒙的小童都不如,江尘述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即睁大了双眼:“这是林……” “是。”温昭明将?宋也川的旧稿合上?,“这是宋也川在流放途中交给我的。他说如果他死在路上?,希望能让我好好保管这本书。传言不一定为真,但他的努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江尘述心念一动,他装作无意说:“既然这本书是也川写的,不如姑娘将?此书转交给我,我也是藏山旧人,你身藏此等禁书,一旦被人发觉岂不是引火上?身。” 温昭明缓缓摇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我不能交给你。” 江尘述轻慢一笑?:“可宋也川已经死了。一个大活人这么多?天无影无踪,要么被水卷走?,要么被狼吃了,再或者?恨他的人那么多?,早就?把?他暗中杀了。” 温昭明淡然说:“没找到不一定是死了,我还要继续找下去,你不要诅咒他。” “这样吧,他那本书我可以买,你出个价。”江尘述一脸真诚,“藏山精舍毁于宦祸之后,我夙兴夜寐只盼望能重建精舍,这篇策论我也会好好保管,广传于天下,不让他的心血白费。” “我给你看是希望你能信任我,而不是想让你做什么。”温昭明将?这份书稿收起,安静地看着他,“你们太过弱小,不到一击即中的时刻,还不能轻举妄动。” 这样熟悉的话仿佛前不久才刚听?过,江尘述微微眯着眼看向温昭明:“你这般懂他,好似这些话是他亲自说的一般,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温昭明漫不经心:“他的相好不应该是宜阳公?主么?” 江尘述冷笑?:“若我是宋也川,只会对宜阳公?主恨之入骨。造成他今日之苦的人,是公?主的生父。宜阳公?主对他又百般折辱,让他清誉尽毁,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才会喜欢这个仇人之女。” “害你们如此的分明是阉党。”秋绥气不过,终于补充了一句。 “都是一样的。现?在这个朝堂,又有哪个清白?”江尘述漫不经心,“你只说我猜的对不对,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温昭明轻轻呼出一口气:“是。” “公?主知不知道你?”江尘述扫过温昭明如玉般的面?庞,“听?闻那个宜阳公?主生性悍妒,若她知道有你的存在,你焉有命在。” “大抵是不知的。”温昭明从善如流。 “那你很久没见过宋也川了吧。” 这句话触动了温昭明的心,她的眼尾泛起一丝微红,连声音都带了哽意:“是啊,好久了。” 上?次告别时,她还在同他怄气,就?连他出京都不愿意相送。 但印象里宋也川从来不会和她生气,哪怕上?次被她的府丁五花大绑着押到她面?前,他也只会说好脾气地对她说:昭昭你不能这样。思及至此,温昭明心里泛起一丝酸。 折骨 第55节 为何?所有人都不能给他一条活路。 他明明这样热忱,又这样温和。经年累月埋首于黄卷之中,何?曾有一日动摇过他的慈悲心?那些无边的苦痛,不曾消磨他的意志,他坦荡磊落地站在众人面?前,不论是恭迎还是辱骂,他只会温柔笑?纳。 宋也川分明是这样好的人。 江尘述目光微动:“不知娘子?如今下榻在何?处,我那有许多?也川昔年的旧稿,你若是感?兴趣,我改日可以送给你。” 冬禧拉了拉温昭明的袖子?:“娘子?。” 温昭明笑?意浅浅:“我在这也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不如你留个地址给我,我上?门去取。” 他们两边显然是谁也不信任谁,江尘述咳嗽了一声:“这样吧,明日午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如何??” 温昭明颔首:“好。” 等江尘述走?了,冬禧才迟疑着问:“殿下见过他?会不会有错。” 温昭明淡然说:“江尘述眼下有一颗痣,倒是好认的。我好奇的是,藏山精舍被毁之后,他是怎么活到今日的。宋也川也曾暗地里打听?过他们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人总归得活下去。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养活自己应该不是问题。”秋绥接话道,“殿下不怕他们有不臣之心么?” 温昭明沿着街道缓缓向前走?,两侧的柳树依依如同绿雾。 “这些年,南方哪里还有精舍。早几年还闹过南北榜的事,士人们只怪科考中第的皆为南方士子?。如今南方的精舍大都没落,就?算他们再有什么心思,都掀不起什么浪花来。司礼监势强,他们若真是想蚍蜉撼树,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于理,我该禀告父皇。但于情,这也是宋也川心中的遗憾,我没办法痛下狠手。”她缓缓垂哞,“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宋也川,河道衙门也好、各州各县也罢,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找他,出了贪墨这样的事,所有人都会巴不得他死了,所有事都可以了结了。” 冬禧和秋绥亦沉默了下来。 “宋也川左右奔忙这么久,落得这么个下场。我都替他不值。”迎着风,温昭明抬起下巴:“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 回到精舍之后,江尘述在库房翻找了大半天,最终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当年的藏山精舍早已被付之一炬,他虽然从废墟中捡出了几片纸,但这其中并没有宋也川的书稿。他犹豫片刻,终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外,推开门,宋也川正坐在窗边发呆。 已经是七八日了,宋也川每日话很少,吃的也不多?。除了看向天边的云朵之外,整个人又变得很安静。 听?到开门声,宋也川轻轻看来,片刻后他低声问:“灾情如何?了?” 听?他这么问,江尘述几乎笑?出声来:“水已经退了,灾民按照一亩地十两银子?领赈灾款。” “先前不是说十五两?” “是啊,”江尘述恶意一笑?,“只是所有人都说你卷走?了银子?,现?在只能发十两。宋也川,这就?是你心中所渴望的太平盛世吗?这河清海晏,和你心中想的一样不一样?” 宋也川没有生气,他墨玉般的眼眸轻轻笼上?一层雾。 年少时读书,书中有天下大同、天下为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埋首于书海中的岁月里,宋也川也曾有过单纯的赤子?之心。他觉得这乱世,不论是良臣还是明主,得其一便?可永葆昌盛。 可直到他从书本之中站起身来,俯身去看。 哪里有明主,哪有又有贤臣。 江尘述将?手中的笔墨放在桌上?:“你写点?东西给我。” 宋也川不解:“什么?” “我不要你写你不想写的,你写什么都可以。就?写首诗吧。” 走?到桌边,宋也川拿起了笔: 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他写字的时候江尘述才发觉他用的是左手,等到宋也川停了笔,江尘述上?前来看:“你如今左右手都会写字了么。” 宋也川神情平淡,他将?右手手腕翻过来给江尘述看:“右手受过刑讯,伤口虽然好了,但无法着力,我如今已经一直用左手写字了。” 江尘述有些沉默,宋也川也并没有为自己声辩或是说教:“你还是不愿让我走?么?” “其实也川,我这也是为你好。”江尘述等纸上?的墨渍晾干,小心地卷起,大抵是看过他受刑后的伤口,语气也和缓了一些,“你现?在若是出去,立刻便?会被抓紧衙门里严刑拷打,问你把?贪墨的银子?放在哪里。又或者?根本不给你机会,找个僻静无人处,将?你杀了了事。你留下来不好么?我给你专门辟一处院子?,从此你和你的相好再也不用受公?主的摆布了。” 宋也川有些怔忪:“什么?” 江尘述一笑?:“别装了,我今天见过了。是一位顶美貌的小娘子?,她正在渑州寻你。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他勉强维持着平静:“她长什么样子??” 江尘述思索:“大概比你矮一头,眼睛很大很漂亮,皮肤很白,身边跟着两个侍女。” 见宋也川不语,江尘述揶揄:“我说的对不对,到底是不是和你相好的小娘子??” 宋也川吐出一口气,鼻子?有些酸。 昔年在浔州,陈义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宋也川曾说他这样的人,配不上?这样好的女郎。 今日江尘述亦作此问,宋也川眼帘低垂:“是。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个将?他残忍抛弃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天光。 温昭明。 她来到了渑州,她说一定要找到他。 他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能够让她不遗余力地向他走?来。宋也川孑然此身,两袖空空,空有一副病骨支离的残躯,还有飘摇于风中的执念。 江尘述见他不语,又问:“你想不想见她?” 宋也川压抑着自己的渴望轻轻摇头:“不见。” 他有些害怕。害怕温昭明会容不下这些藏山精舍的旧人。 更害怕温昭明选择了接纳,江尘述若日后败露,温昭明又会因此而被株连。 他为她谋划了这么久,宋也川相信只要温昭明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一定能活得好。 江尘述猜到了他会这么说。 “也川,其实留在这于你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和她隐居山中,没有俗世羁绊,你读书写字,她为你红袖添香。从此这世界与你们无关,你们可以长厢厮守在一起,日后再生几个孩子?。这样的生活,你不想要吗?”江尘述认真问道。 宋也川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过去盼望过这样的生活,但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第59章 翌日?午时, 温昭明和江尘述再一次碰面。 江尘述将手中的纸递给她:“这是宋也川的旧稿。” 温昭明接过,只一眼,心脏就猛地跳动起来?。 当年宋也川重写《遐地说》时, 孟宴礼一眼就认出了宋也川的字,温昭明觉得奇怪,孟宴礼专门为她讲解,宋也川有些字喜欢偷偷减笔画。 手中是一阙诗:唤起一江明月, 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明月的明字, 他减了一笔。 宋也川左右手的笔迹本就有差别,更别说是温昭明早已?见惯了他写字。 温昭明面色平淡, 心中却压抑着自己?叫人刑讯逼问江尘述的欲望。她漫不经心地将这张纸递回去:“这不是宋也川的字,你在骗我。” 江尘述有些生气:“这是我亲眼看着他写的,还能有假?” “亲眼?”温昭明状似疑惑, “他不是失踪多日?了么?” “他被人推进了江里?,是我救了他。”江尘述面露一丝得色, “他现在就在我那里?住着, 你想不想见一见他?你只要将他写的那本书交给我, 我便带你去。”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问:“他既然在你那, 你让他替你写一本便是了, 何?必非要我这个。” 江尘述不动声色:“他落水之后一直在生病,我怎敢劳烦他。” 温昭明已?经猜出江尘述在撒谎了,他手里?的这张纸上墨迹尚新?,看上去应该是近日?里?才写完的。凭他们当年的交情, 宋也川若真想写给他, 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这般舍近求远,几次套近乎, 无非是宋也川不肯罢了。 宋也川和自己?想到了一处,温昭明心里?有些得意。 她脸上有意露出一丝急切:“也川病了,可有吃药,我能不能去看他?” 温昭明捏着自己?手里?的书,戚戚然:“可我总得亲眼见过他,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江尘述想着,如今的精舍里?都是自己?的人,她一个纤纤女子显然是没什么招架之力的,于?是欣然点头:“好,你随我去。”他的目光扫过温昭明的两个侍女:“但她们得留下。” 秋绥还要说什么,温昭明递了个眼神,冬禧心领神会。 二人一起向城外走去,初时还能听见几声招徕声,越往外走越荒僻。江尘述带着温昭明沿着石阶走上了梧桐山。 如今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处处苍翠欲滴,远山如黛。像是诗中的烟柳垂杨一般,空气里?带着一丝淋淋的水汽。 越向深处去,两侧的树木便越发高?大,遮蔽天日?。绕过一个山坳,江尘述指着半山处的楼阁:“到了。” 温昭明抬眸看去,古朴的匾额上头赫然是隶书的藏山二字。 她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波澜。 她终于?明白江尘述为什么这样迫切想要林惊风的策论了,江尘述重建了藏山精舍,可此时依然师出无名,他需要找到一个自证的法子。 万州书院的事如今虽然没有确切定?性,可人人都知?这是陛下的逆鳞,东厂的番子遍布全国各地,若是被发现,岂不又是腥风血雨。 难怪宋也川不同意,这分?明是要重蹈覆辙。 见温昭明面上平静,似乎对于?藏山精舍的事并?不知?晓,江尘述越发相信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儿。 “这座精舍修在这里?,竟如此超脱俗世,看来?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温昭明漫不经心道。 江尘述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重建这座山舍用了两年,幸亏有人相助,不然如今还是一堆淤泥木头。” 他刻意提了有人,似乎是想暗示温昭明这个人是宋也川。 但温昭明相信,宋也川对这些并?不知?情。因为以宋也川的性格,是绝对不能够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也川有心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说。 江尘述见她信以为真,越发志得意满,二人从?前门走入精舍,温昭明发现这座精舍几乎和当年的藏山精舍一模一样。没有彩凤雕梁,只有竹帘竹椅,处处带着一丝雅致的清香,果真清沁肺腑。 二人走到精舍的二楼,江尘述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轻轻一拧,只听咯哒一声,门便从?里?面推开了,门推开的那瞬,穿堂风迎面吹过,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他比上次见瘦了很多,空荡荡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宽大,头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像是黄卷上的一幅画。他雾沉沉的眼睛转过来?,一瞬间便露出了诧异。 折骨 第56节 江尘述假意客套:“也川,病刚好怎么就吹风……” “殿下?” 江尘述没说完的话被奇异地掐断在了喉咙里?,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你说她是谁?”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他抬起眼睫,神色有些哀伤地落在温昭明的身上:“她是宜阳公主。” 江尘述怔怔地愣在原地,很快回过神来?:“你这个妖女,竟敢骗我?” “尘述!”宋也川猛地站起来?,叱道:“慎言。” 江尘述冷笑:“也川,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这不是送上门来?么。就是她害得你全家蒙冤而死,就是她害得我们宛如丧家之犬般东藏西躲!现在她竟然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们将她绑了,让那狗皇帝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宋也川下意识去看温昭明的神色,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烟波浩渺的眼眸落在宋也川的身上。 宋也川的心立刻痛了起来?。 他缓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温昭明面前,一字一句:“尘述,当年之祸无非是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乃至江南大大小小数百精舍,不过是权利倾轧的牺牲品罢了。你若恨,不如恨强权、恨阉党,为什么要恨一个女人?” 江尘述显然没有料到宋也川的回护之意,他上下打量着他:“你莫不是真喜欢这个仇人之女?她父亲杀了你全家,你竟然在这里?保护她,当年你举家获罪时,她可帮过你,可替你求过情,可要狗皇帝为你网开一面?” 宋也川不敢去看温昭明的眼睛,他轻声说:“西四牌楼之外,她亲自送过我。” “啧,”江尘述轻蔑一笑,“那不过是狗皇帝沽名钓誉的手段,为得哪里?是你,为的是他们一家人的名声罢了。宋也川,你怎么这么多年还这么单纯?” “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宋也川的眼中宛若藏着清冷的山川,“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伤害她。” “尘述,男人谈及政治的时候总要把女人回避在外。他们说女子不得干政。可偏偏前有妲己?后有褒姒,将祸国之罪都要加诸在她们身上?昭昭那时才十七岁,你还想要她做什么?你若始终都觉得她有罪,天下都有罪,你又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我早就不能好好活了!”江尘述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藏山精舍没了!这是我的家!是我这一辈子的精神寄托!你叫我怎么才能坦坦荡荡地原谅那一切,你叫我如何?才能好好活下去?宋也川,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你怜悯每一个人,可有人真的怜悯你?你看看你脸上的字,看看你身上的伤,你凭什么不恨?你凭什么原谅?” “因为恨是没有尽头的。”宋也川轻轻垂下眼睫,“如果可以,我何?尝不希望那一切都不要发生,我何?尝不希望能为父母亲人沉冤昭雪。但是尘述,我不能去寻死。我也不想让你去寻死。你也不该将更多无辜的人卷进你的仇恨里?。” “尘述,这间精舍里?有多少人,粗略算下来?总要有三五十。若有一天被东厂的番子发现,这几十人都要死。这些人有藏山的旧人,也有无辜的寒门士子,你不能让他们全都陪葬。”宋也川顿了顿,又继续说,“还有公主殿下。她若是回宫之后,禀告皇上,你们还是要死。” 看着江尘述眼中弥漫的杀意,宋也川却垂下了眼睛,“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出卖你们的。她甚至会出资保护你们。可江尘述,你有没有想过,若公主殿下对你们的袒护包庇被皇上发觉,她又会是什么下场?” “她也会为藏山精舍而陪葬。”宋也川浓黑的眼睛藏匿着万顷波涛,“从?万州书院一千三百人罹难起,藏山精舍三百人,云河精舍四百人,朝堂中除了林惊风,还有太多翰林院的许多人死在了权力的争夺之中。江尘述,不要再让更多的人去死了。” 看着江尘述的眼睛,宋也川淡淡说:“如果终有一日?,我能在政权倾轧间谋得一席容身,如果阉党之祸可以彻底消弭,藏山精舍何?愁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这些只有我一个人背负就够了。”宋也川安静地看着江尘述,恳切道,“我希望你能正?视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江尘述沉默地听完,然后缓缓摇头:“宋也川,你不是我,从?我决定?做这件事那一刻起,我从?没有想过要回头。” “这样残酷的政治,这样吃人般的朝廷,不流我江尘述的血,就要流百姓的血。与其背着藏山余孽的帽子苟活着,用我的血铺一条路不好吗?” 宋也川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身后的温昭明突然问:“江尘述,你有没有想过,苛政的根源是什么?”温昭明淡然道,“你会告诉我,是宦祸。可你有没有想过,宦祸又是因为什么而起?” 温昭明一字一句:“因为君权。” 山风吹动她的长发,温昭明平静而不带感?情:“阉党蒙蔽我父皇的决断,那是因为他们离我父皇太近而离百姓太远。而你江尘述离百姓近,却离我父皇太远。你若有心摧毁阉党,总得师出有名,总得有人替你们发声。事情总得是按部就班地去做,譬如今年先上几本策论试一试。哪有一蹴而就的政治,哪有单凭热血就能办成的事。” 她拿起桌上的笔,写下了一行字:“这是我府邸的地址,如果你们有好的策论,可以直接写给我,我会找合适的时机传达于?我父皇面前。” “昭昭!”宋也川猛地回头过打断她,“不可!” 温昭明的手缓缓按在了宋也川的肩膀上,她能感?受到手下那个身躯微微的颤抖。 “林惊风的策论不仅宋也川会背,我也会。不管你们或生或死,只要我活着,这篇文章便不会烟消云散。我愿意起誓,我将会和你们站在一起,给你们交代。” 不单单是宋也川,就连江尘述都被温昭明的言论触动了一下。 除了许多年前藏山精舍的偶遇,江尘述从?来?没有见过温昭明。只听说她是大梁的明珠,关?于?她的传言更多的是她宣扬于?外的风流与薄情。 他没想过她会是这样的人。她明媚动人,像是盛大美好的春日?繁花。她有这样坚定?从?容,带着切金断玉的坚决和心魄,高?傲地站在他面前。 江尘述抬起头看着温昭明说:“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温昭明笑:“我或许会骗很多人,但我不会骗宋也川。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欺骗你。” 江尘述沉默了下来?,温昭明并?不催促,过了许久他终于?说:“陛下会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温昭明缓缓道,“但我会努力的。” “江尘述,你如果信我,就让宋也川跟我回去。” 江尘述似乎想笑:“难不成,大梁缺他这个六品官?” “大梁可以没有宋也川。”温昭明留出一个温柔的笑,“是我不能没有他。” 第60章 山下的众人看到温昭明,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到她身后的宋也川,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神色:“宋先生!” “宋先生!” 每一个认识宋也川的人都真心实意?地向?他展露出笑容, 宋也川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他站在众人面前,缓缓一揖:“叫大家担心了。” 他的目光在所有人之中搜寻,抬起头?缓缓问霍逐风道:“霍时行找到了吗?” 霍逐风脸上的笑淡了, 他轻轻摇头?:“还没有。不过宋先生放心,那小子功夫不错, 不会有事的。” 宋也川看向?温昭明:“殿下,我想去酆县。” 温昭明的嘴唇抿起:“外面还在盛传你携赈灾银逃匿, 你这时候回去,岂不是又入虎口?” “等下去不是办法,且我实在担心霍时行的安危。”宋也川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想去见一个人,殿下愿不愿意?送我一程?” 他鲜少在人前做亲昵的举动, 如此众目睽睽下, 他脸上带着一丝红, 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安静明亮。 温昭明缓缓颔首:“上车说。” 霍逐风为?温昭明准备的车驾比起公主府八匹骏马牵拉的豪华马车而言, 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宋也川猜得出温昭明这一次只怕又是偷偷从京城跑来?的。温昭明性子恣意?, 宋也川直到她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却也生出一丝头?痛,她这般辉煌又尊贵的女郎,只怕是明帝这样的君父都不能奈何她, 这般九天之上盘旋的凤凰, 活在这样压抑的王朝,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还由不得他深思, 温昭明的手穿过他的手臂,环抱住了宋也川的脊背,她闷闷地把脸贴在宋也川的胸前,轻轻吸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 是熟悉的、清冷的,却又是安全?的、充满留恋的。 她这样眷恋他,宋也川始料不及,却又倍觉欣喜 他抬起手,落在了温昭明的发上,宋也川缓缓地笑:“昭昭,让你担心了。” 方才在江尘述面前骄傲冷淡的宜阳公主,此刻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也川。” “嗯?” “江尘述说的,是不是你心里想的?就是他说,我是你杀父仇人的……” “昭昭!”宋也川的语气?终于?难得严厉起来?,他将温昭明缓缓扶起,让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阉党,我可以说我恨。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陛下,我会说我不敢恨。”宋也川的眼中带着平静,“但是我从来?没有迁怒过你,从来?没有过。”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温昭明额上的碎发,她明亮的眼睛中带着一丝哀痛,温昭明却又问:“那你有没有怪我,当?年从来?没有替你求过情?” 宋也川叹了一口气?:“昭昭,对建业四?年的你来?说,宋也川算什?么?无非是你在报恩寺偶遇的陌生人而已。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何要替我说话?就算你替我求了情又能如何,陛下岂会因为?你而改变对藏山精舍的决定。” 见温昭明不语,宋也川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脸颊轻轻贴在温昭明的脸上,柔和说:“昭昭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这样也好。” “我年少登科,也收到过许多赞誉与肯定。那时很多人对我的欣赏,都是因为?我的身外华名。他们甚至没有和我说过话、共过事,单凭我的身份便对我大肆褒奖。但昭昭你不是,你是在我跌落深渊的时候才算真的认识我。你为?我闯过浔州的地牢,跪过三希堂外的青砖地,你为?我流过这样多的眼泪,你还说要做我的眼睛。我不是个擅长讨你喜欢的人,可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了心里。你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昔日的风光,而是因为?宋也川本身。你对我的喜欢,才是支撑我最久的东西?。” 他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后背,柔和地说:“我喜欢你,是想让你快乐,而不是想给你烦恼和忧伤。昭昭啊,如果你因为?我而产生的一切悲伤,都不会是我所希望的。江尘述他只是太不甘心,你不要听他的,好不好?” 宋也川从没有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比起昔年的沉默,他如今足以展示出一个男人该有的平和与坚定。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亲了亲:“你今天说不欺骗我的话,我很高兴。但是昭昭,你太冒险了。” “也川。” “嗯。” 温昭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若不这样说,怎么能换你回来?。” “我没有骗江尘述,我确实愿意?替你们再出一分力。没人愿意?活在朝不保夕的朝堂上,包括我。也川,你大胆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不要再有后顾之忧。” 宋也川顿了顿,正色道:“殿下,我本就不是个擅长权术或者朝堂之事的人,若殿下如此高估我,只怕会失望。而且,我入仕本身便是为?了能离殿下更近些罢了。” 这话说出口,他白皙的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红意?。 温昭明坐直身子,她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宋也川的眼睛上,阻隔住他的视线:“那建业四?年,你入仕的决心又是什?么?” 眼前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恍惚中宋也川似乎听到了建业四?年,报恩寺中的那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温昭明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也川,你想不想斩断这乱世,想不想破除陈规积弊,想不想用?你的手重新书?写青史?” 她将手放下,宋也川的眼睛安静又迷茫地看着她:“昭昭。”他拉过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微微垂目:“我不知道。” “曾经我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可现在,我又害怕你过得不好,害怕你再被人利用?。如果你说的是你的心愿,我会努力。但昭昭,今日我已非昨日,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宋也川笑意?浅浅,“不要忘了我们约好的三年。” 温昭明娇柔地用?鼻子嗯了一声?:“你说你要见人,想见谁?” * 渑州布政使名叫秦子理,他的府邸坐落于?渑州城西?侧。秦子理原本是京官,干了大半辈子的阁臣,前两年才刚发配到渑州来?的。说起来?,布政使也算是地方上的权官,只是比京城里还是少了些尊贵与气?派。 宋也川走?到布政使府门?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和一张拜帖,递给看门?的府丁,那人看了看这张纸,又看了看宋也川:“你等我去通报一声?。”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你给他看的是什?么?” 宋也川尚欲遮掩,却被温昭明一把按住了手,她把宋也川手握的白纸展开,上头?赫然是一张海捕文书?。要逮捕的人便是宋也川。 文书?上头?画了一副人像,着墨极深,画中的人形销骨立,看着和宋也川并不相像,温昭明的眉心蹙起:“宋也川,你不会又要找死吧?” “没有,昭昭。”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折起,“秦布政使曾是林惊风的好友,林惊风获罪后,秦布政使数度求情,最终因此外放。他为?人正直,渑州的账目也是他一直在核对。江源祎与何藜若真密谋侵吞赈灾款,大概率是不会走?秦大人的门?路的。” 他看向?那间紧闭的高门?朱户,语气?平静:“所以,我想来?见一见秦大人。” * 林惊风死了,秦子理被外放。他早已对虾蟹横行的朝堂彻底失望,不想再插手分毫。 秦子理并不想见宋也川。如今整个渑州都已经把他当?作了朝廷重犯。 他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加官晋爵的欲望,若说他心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想头?的话,只余下一个能够平安活到终老?了。所以府丁把宋也川的名字报上来?时,秦子理立刻想叫人把他关押起来?。 这个时候见他,很容易为?旁人落下把柄。 秦子理只想平安度日,装聋作哑、得过且过。他摆了摆手对府丁说:“让他走?,他要是不走?,你就说我要报官来?抓他了。” 秦子理拿着宋也川递来?的拜帖便想要烧掉,倏尔他顿住了手。 因为?拜帖的右下角用?炭笔写了一个林字。 折骨 第57节 这个府丁本来?都要走?了,秦子理对着这个林字看了很久,突然改了口:“你让他进来?吧。” 宋也川走?进这间深深的府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直到走?进秦子理的静室。 他恭敬地作揖,灯火之下,秦子理静静地打量起他的五官。 “按理说,以你的身份,是不能见我的。”秦子理缓缓说,“但我想见你一面,你猜猜因为?什?么。” 这间静室里只有宋也川与秦子理两个人,宋也川抬起头?,平静地说:“是因为?林惊风林先生,对吗?” “对。”秦子理并不回避,“当?年,他以而立年岁入内阁,曾在常州传为?佳话,那时候许多万州书?院的人都见过你,他们说你是最像林惊风的人。也有人说,你就是下一个林惊风。我也曾多次听他提起你,每次他都是很骄傲。所有人都知道林惊风是我的挚友,你今日来?寻我,到底为?了什?么事?” “为?什?么要用?他的名义来?见我。” 灯火幽微,宋也川的身子被光照得十?分昏晦,他的眼睛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过了很久才说:“林惊风是我亲兄。他本名叫宋也山。” 秦子理似是一震,他眼中渐渐浮现似是了然似是惆怅:“难怪,难怪。竟然是如此。” “这件事本不该对任何人说起的。”宋也川低声?道,“但我如今只能靠兄长的关系,来?走?一走?秦大人的门?路。” “你说吧。” “河道监管大臣江源祎和户部外主事何藜贪墨赈灾银,酆县、渑州的地方衙门?沆瀣一气?,用?□□炸开了河堤,试图贱收田地。若真被他们低价收了农田,明年就会有数百人饿死。我想替他们讨一讨公道,也是给自己一个清白。” 秦子理缓缓说:“江源祎来?头?不小,你与他为?敌不是明智之举。你若真的被诬陷,本官倒是可以替你作证,至于?你想要惩处他们,只怕太难。除掉他一个,还有无数个,你还年轻,焉知这世上,清白才是有罪。” 宋也川微微抬起头?:“若除掉一个人,可以换得一人获得太平。也川愿意?试一试。” “秦大人,我怎会不知您的道理。只是我若不做,又有谁会做?只要我进一步,总会有人要退一步,秦大人,您说,这条路我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眼前的青年,端方正直,面冠如玉。他穿着洗旧的斓衫,戴着朴素的木簪。额上的刺字在灯下如此醒目。可他眼中,却带着如烈火般滚烫的光。让秦子理恍惚觉得,林惊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秦子理缓缓道:“你想要本官做什?么?” 宋也川笑了一下:“下官希望秦大人去查一查江源祎。” 秦子理摆手:“你以为?没查过,江源祎父兄儿女,我们都查过,只不过查无所获罢了。” “不仅仅查三族。”宋也川沉吟,“前段时日里,有个青年和他相交甚近,叫他叔父。整日里跟在他身边,比亲子还要更亲厚些。武帝在朝时,渑州常有过继之说,江源祎本人便是过继的。他的父兄,原本就不是他的亲生父兄。若他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旁人,也是很有可能的。” 秦子理听闻此言颇为?惊讶:“这样的事本就是私隐,连我都不知晓。你从哪里知道的。” 宋也川道:“这事本就不难猜,江源祎父亲的宅院离河道监管府本就不远,可他早早就分了家,舍近求远住在城东的私邸上。而他的兄弟们还与江父共住。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父子不和的事情,无非是刻意?疏远罢了。这只是其一,旁的下官便不再卖弄了,只求大人详查。” 秦子理叹了口气?:“看在你是林惊风弟弟的份上,我便再淌一遭混水。给我七日,七日之后我与你答复。”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摇头?:“只能三日。” 秦子理闻言大惊:“连七日都等不得?” “秦大人,”宋也川笑说,“我如今是命犯,只要进了城,很快就会被逮捕。您说,江源祎和何藜,哪一个会希望我活着?他们不会审讯我,只会让我速死。” 秦子理闻言显得有几分焦灼,他倒背着手在房间内走?了几步,突然说:“我有几个田庄,送你去庄子上避一避,如何?” “本就不该牵扯秦大人的。”宋也川安静摇头?,紧接着对着秦子理长身作揖,“夜深了,下官告退。” 秦子理久久无言,过了很久,他突然问:“我这里藏了一些林惊风的旧日的手稿,你想不想看?” 宋也川无声?一笑:“这些东西?,我已经记在心里了。秦大人,藏山精舍的例子还在前头?,这些东西?留不下的。” 秦子理倨傲道:“他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若这几本残卷都留不下,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遗留在这世间呢?” 宋也川安静道:“只要我们都记得,他就没有死。” 他抬步向?外走?,清瘦的背影被灯火照得明暗交织。 秦子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所以,林惊风行刑那日,你也在场?” 宋也川的眼眸笼罩在黯淡的阴影里:“是。” “他……”秦子理眼中闪过痛色。 “他很快就死了,没受什?么罪。”宋也川低声?说。 第61章 走出了秦子理?的?静室, 宋也川轻轻呼出一?口气。 立在庭院中?,竹影摇曳,冷月如银。宋也川无声地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林惊风在西四牌楼外被凌迟处死, 司礼监命翰林院集体观刑。 他对秦子理?说了谎,林惊风一?直被折磨了四五个时?辰才求得解脱。 三千多刀,一?刀一?刀割在所有人的?心上,每个人都?低垂着头不忍去看。 东厂的?人就会强迫他们, 捏着他们的?下巴,让他们抬起头来…… 宋也川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兄长了, 他遍身鲜血,面容模糊。根本看不出昔年光风霁月的?模样。他眼睛很?酸涩, 很?快便掉下泪来,嘴唇也被咬得鲜血淋漓。宋也川再抬起头时?,他看到林惊风对着他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别数年, 哪怕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兄长后面的?稚童,他依然认出了宋也川。 很?快, 他眼中?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消散, 这个笑容就这样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对于这个兄长, 宋也川的?印象很?深刻。他叛逆、不羁, 不愿意遵从礼法。年幼时?, 宋也川总会见到他被父亲责骂。直到他自更姓名,离开了藏山精舍,来到了万州书院。 林惊风。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的?人。 在万州书院进?学数年之后, 林惊风连中?三元, 入仕朝堂。 林惊风成了江南士人心目中?的?传奇。 只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他,也不再和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宫掖深深, 宋也川也曾与林惊风数度擦肩,只是二人目光触之即离,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林惊风死后,父母与宋也川书信如常,没有透露只言片语,也未曾说过?半句哀伤,似乎自兄长离开家后,他早就放弃了这个儿?子。 直到藏山精舍被东厂的?番子付之一?炬,翻出了无数林惊风的?刻板、手稿和旧书。而在那一?日,宋也川才知道,父亲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父亲把自己深深的?悔恨藏在了心里。在林惊风死后的?日子里,他默默四处搜集他的?遗物和旧稿,以此为?凭吊。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极致的?痛心与最?深沉的?爱。 到了如今,宋也川终于明白,兄长自改姓名,为?的?是不连累家族。 父亲的?收殓遗物,是想永远铭记这个儿?子。 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会再知道这一?切。 除了宋也川自己。 宋也川曾告诉温昭明,兄长志不在庙堂,而是想继承藏山精舍。这曾是父亲对兄长的?心愿。 他今日将林惊风的?身份告诉了秦子理?,其实是亲手将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若秦子理?有二心,宋也川只怕难逃一?死。 但宋也川依然想试着相信他,凭着林惊风落狱后秦子理?在午门外跪的?三天三夜,凭着他们骨子里一?样的?纯心与执着。 宋也川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在他素来平静淡漠的?外表下,是他不愿意低头的?那一?寸傲骨。他不想将这段过?往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借亡兄的?名义来走秦子理?的?门路。 理?好自己的?情绪,宋也川重新平静了下来,他独自走出了高门窄槛,走回到温昭明的?身边。他仰着脸对她笑:“昭昭,你久等了。” 他唇边在笑,眼中?却又如此哀伤。 温昭明的?笑意浅了:“有心事?” 宋也川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问:“可我不想说,你会生气吗?” 温昭明点头:“自然会。” 意外于她的?坦诚,宋也川终于露出一?个带有几分真心的?笑容来:“忙完这件事,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初听有些薄情,再听又觉得感动,可到了结局依然残酷的?故事。 * 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宋也川缓缓走向架子床。 床上有温昭明派人送来的?斓衫,是他常穿的?竹青色。 还有簇新的?中?衣。 他默默解开衣领,脱掉身上的?衣服。 中?衣还没系带,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宋也川仓促拢上衣襟,就见温昭明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盯着他看:“连身子都?不舍得给我看,这么小气还敢说爱我?” 说罢便上前来:“我帮你啊。” 宋也川看着她走过?来,有些警惕地说:“你怎么来我房间里了?” “什?么你的?房间。”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在宋也川身边坐下,“这是我的?房间。” 宋也川背过?身飞快地把带子系好,而后慢吞吞站起身,把外衣重新穿好:“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没了。”温昭明懒洋洋地眯眼笑,“最?后一?间。” “我去找霍侍卫。” 他走到门口都?没听见温昭明再说话,下意识回头去看她,温昭明坐在床沿边,眼里全是不满。她习惯了做主子对人发号施令,也习惯了把喜怒哀乐都?表现给他。宋也川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你可知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我是从京城骑马来的?,我的?腿都?磨破了。还有我的?手,马缰那样粗糙,我的?手现在还红着。我这般找你,哪怕所有人都?和我说你死了,我全都?不相信。可你倒好,我只想要你陪我,你都?不肯吗?” 宋也川头痛起来。 正因?为?深知温昭明不是个娇气的?人,她这用?这般耍无赖的?口吻同他说话,宋也川便没了招架的?余地。 明帝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太流于形式,所以这些年来温昭明很?是懂事。甚至那时?在德勤殿中?被烧伤,她也只会恹恹地对他说药好苦。 她越来越依赖他,她对他说很?多话,这些话不会对任何一?人说。 正因?为?怜惜她的?懂事,宋也川反而不愿意拒绝。 他默默走到温昭明的?身边,温昭明脸上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你对我真好啊!” 宋也川本想板着脸,告诉她身为?女郎不该这样对男子说话。 可她的?笑容这样好看,整个人都?闪着亮晶晶的?光,宋也川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真骑马来的??” “还能有假?” 宋也川拉她的?手来看,果真还有依稀的?红痕,他轻轻揉了揉:“还痛不痛?” 折骨 第58节 “痛啊,自然很?痛。”温昭明咬着嘴唇觑他,“所以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于是宋也川认真地思索起来,他想了想:“好。” 温昭明心里有些雀跃,可沐浴之后,她看着宋也川在架子床边上摊开的?地铺,温昭明的?脸冷下来。她赤着脚走到宋也川的?面前:“你睡地上?” 宋也川默默不语。 温昭明在他刚铺好的?地方?坐下:“那我也睡地上。” 她身上穿着柔软的?丝绸寝衣,橙黄色的?灯火下,浮光金影,身姿婀娜。她的?秀发披散在肩膀上,隐隐带着花香。除去盛装华服的?温昭明,宛若瑶池仙姬,清丽出尘。 她不仅仅是尊贵的?公主,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子。她有着美丽的?身体,还有秋水般潋滟的?明眸。 在温昭明看不见的?地方?,宋也川能听到自己心跳得很?快。 这是一?种陌生又原始的?悸动,是未知的?渴求与向往。 宋也川可以抵挡这种诱惑,却无法让自己不心动。 她这样美,连呼吸都?如此芬芳。 温昭明伸出手指,点在宋也川的?唇上:“你就没有半点别的?想法吗?你难道不想彻底地拥有我吗?” 宋也川抬起乌黑的?眼睫,他低声说:“你要听真话吗?” 温昭明扬起眉毛。 宋也川拉过?她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胸前:“昭昭,你听,我的?心在跳。” 他很?瘦,哪怕隔着衣料温昭明都?能触摸到他分明的?肋骨。 肋骨之下,是怦然跳动的?心脏。 “我总是很?难拒绝你。”宋也川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抬起左手,摸了摸温昭明的?眉毛,缓缓向下,是鼻子和脸颊。 “昭昭,我不仅是一?个人,我还是一?个男人。我喜欢你,也会渴望亲近你。”他轻轻松开握着温昭明的?手,柔和地对她笑,“我从来不觉得这样的?事可以彻底拥有一?个人。你早已经拥有我了,在许多个瞬间。而对我来说,得到你的?喜欢,于我已是我最?大的?拥有。” “如果你喜欢,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但如果你问我的?意思,我会觉得现在太仓促,也太不安定。若是因?为?我的?选择,而让你觉得我懦弱,我也可以接受。”宋也川安静地露出一?个笑,“所以昭昭,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是以什?么身份?公主殿下、还是我的?昭昭?” 那一?年的?浔州城,在要不要回京这件事上,宋也川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温昭明没有理?会他的?心意,而最?终还是把他带回了京城。 他是好性?情的?人,从来没有责怪过?她的?自私。 温昭明看着他含笑地眼睛,缓缓叹了一?口气:“你已经拒绝了我两次,可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 宋也川抿唇浅笑,随后倾身去吻她。他不是个主动的?人,这个吻带着克制的?浅尝。宋也川的?手落在温昭明脊背薄薄的?衣料上,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细腻又光滑的?皮肤。 温昭明不能知道他无尽炙热的?情感,他闭着眼,只敢在缠绵的?吻中?告诉她。 那天夜里,宋也川合衣睡在温昭明身边。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没有风急雨骤,在这温婉多情的?江南,雨水落在树叶间的?声音,像是盛大又华丽的?乐章。 “昭昭。” “嗯?” “明天我要去河道衙门投案。” 宋也川惴惴的?,害怕温昭明会生气:“如若我能去投案,江源祎那边便会放松些警惕,秦大人那也能更顺利些。”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不单单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是有我自己的?意愿在。” 夜风轻轻,他低声说:“我家人被押解入京前,曾被关在渑州的?监牢里。我想亲眼看看。” “好。”温昭明闭着眼,“我白天已经叫人去打点过?了。只是收监,不会有刑讯,也不会有人难为?你。” 宋也川疑惑:“你知道?” “是啊。我猜到了。你除了会肉搏还会做什?么?但我觉得,你光明正大的?走到人前去也是好事。至少他们没有机会私下里动手了。”温昭明缓缓睁开眼,“我用?的?是温襄的?令牌,比我自己的?好用?多了。他们没那么快时?间去求证真伪,保你的?命还是足够的?。” 黑暗中?,宋也川轻轻叹息:“是我拖累你。” “你确实很?麻烦。”温昭明揶揄,“所以你得好好答谢我。你先前应允过?的?,陪我睡七天七夜。” 夜色浓郁,宋也川的?脸又红起来,他悄悄隔着被子捏了捏温昭明的?手:“其实原本有秦子理?作保,也不会有事的?。” “他为?什?么相信你?我又凭什?么相信他?” 宋也川沉默了一?会,温昭明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因?为?林惊风。” “你和林惊风很?熟?” “不算很?熟。”宋也川笑,“这个故事有点长,现在来不及讲。等回去我给你说,好不好?” 隔着被子温昭明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在喜欢的?人心里,这样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在心里感觉满足。 他微微侧过?头,温昭明闭着眼睛,依稀的?月光下,她肤如凝脂,好似一?枝蒙着露水的?芙蕖。 “昭昭,我为?你唱首歌好不好?” 温昭明闭着眼睛笑:“你还会唱歌。” “唱的?不好,不要笑。” 宋也川为?温昭明唱了一?首江南地区才会哼唱的?曲子。用?的?是吴侬软语,温柔又缱绻。 他的?声音低沉清淡,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在编织一?个酣然动人的?梦境。 温昭明闭着眼睛安静地听,这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在这无边良夜里,辗转成诗。 * 翌日清早,温昭明醒来时?,一?缕阳光从窗户外投落进?来。宋也川背对着阳光站着,用?身子替她挡着那束本该落在温昭明脸上的?阳光。 他侧身站着,目光落在一?片白墙上,好似思绪已经飘得很?远了。 温昭明默默欣赏了良久,才施施然开口:“你站在这,不累吗?” 他的?每一?根发丝上都?似带着依稀的?金光,立在阳光之下,宋也川像是一?个寺庙中?镀了金箔的?佛像。 “昭昭我不累。”他走到她身边,给她到了一?杯茶,“饿不饿?” 温昭明喝完了水,摇头:“你什?么时?候去?” “就一?会儿?吧。”宋也川重新坐在床沿上,温昭明便靠过?来贴着他。 其实宋也川一?整夜都?没有睡。 他躺在床上,听着温昭明浅浅的?呼吸,还有窗外徐徐的?晚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竟会这般的?撕裂。 入仕之后,他没有迎来他所以为?的?太平与安宁。恰恰相反,如今的?每一?日都?仿佛要将他放在烈火上灼烧。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旷野上举目四望,茫然不知该走向哪里。 唯有温昭明是坚定的?,是永恒的?。 只有在她的?身边,才可以短暂的?忘记压抑他的?一?切。 他素来少眠,躺在温昭明身边的?这一?夜,他越来越觉得清醒。 他会在深夜里按住自己的?心脏,好像可以借此按住汹涌的?心绪。 在撕扯他的?急湍逆水中?,温柔的?公主是治好他的?良药。 宋也川微微侧身,看着睡得安然的?公主,轻轻吻过?她的?额头。 那年随她入寺上香,温昭明曾问他要不要去拜佛。宋也川推拒了,他说他从来都?不信神佛可以掌控一?个人的?命运。 但在这美好得让人几欲落泪的?夜晚,宋也川渴望乞求神佛护佑。 希望昭昭,岁岁康健,百事从欢。 “昭昭。” “嗯?” “你说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会的?。” “真的?吗?” 温昭明把脸埋在他颈间,呼吸都?让人觉得痒痒的?。 “也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又害怕我的?信任会让你觉得有压力。”温昭明闭着眼,似乎还没有从迷蒙的?梦里醒来,“我会和你一?起,等待着那一?天。” 第62章 渑州的监牢比起京中更来得简单。 宋也川被番役带着走进来, 关进了最里侧的那一间牢房。 比起其他的牢房,这一间明显比别的牢房更为森严。 宋也川对于自?己被关在这里,并不感觉意外。 没有?人提审他, 也没有?人刑讯他,他像是被遗忘在大海里的一滴水。 站在牢房的正中,宋也川静静地看?着面前破败的砖墙,缓缓想?起他建业七年曾在东厂狱中听到?的话。 那时他还不曾受黥刑, 右手手腕上的血还没有?干透,他躺在冰冷潮湿的茅草上, 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战栗,东厂的人肆无忌惮地在他旁边交谈, 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宋家那几个人已经被押到?渑州了,就在渑州的大牢里关着。” “哪天问斩啊。” 一个东厂的人用下巴示意宋也川:“等他招了就差不多了。” 两个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此时,宋也川所在的是渑州的天牢, 若是那些宋家的族人被关在渑州的话,大概也会关在这同一间牢房里。宋也川缓缓走到?墙边, 轻轻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来。 死?亡带来的感受其实往往不在于一瞬间。 而是在面对无数残酷事?实之后?, 宋也川才突然?意识到?,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有?些死?亡可以释怀, 而有?些注定要背负一生。 折骨 第59节 他总是试图亲身感受父母亲人在死?亡到?来前的恐惧与疼痛, 哪怕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可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这些事?发生在昨天。 他的手轻轻摩挲碰触着粗糙的墙面,摸到?某一处时, 宋也川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转过身, 发现墙上被人用石子刻了两行字。位置太靠下,刻得亦不深, 所以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天牢里的灯光太暗,宋也川的眼睛又?不似过去那般清明,他废力地俯身,一字一字辨认出?刻在墙面上的字迹。 是辛弃疾的词。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于此寂静无人处,宋也川单手撑住墙面,无声哽住了喉咙。 这是父亲的字。 看?样子他早已不堪刑讯,手腕虚浮,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复从前的筋骨。 诗的前半阙,写的是宋问峰作为藏山精舍主人对时局的深深的不解和遗憾。 而后?半阙,宋也川终于读懂了父亲的骄傲。 记忆中的宋问峰,从不是个喜欢情绪外露的人,纵然?当年宋也川高中榜眼,他的来往书信中,也不过是一句:尚可。 时至今日,宋也川却明白,哪怕父亲一直到?死?前,都在以这两个儿子为傲。哪怕在那时他们二人一个死?于极刑,一个关在东厂狱里生死?不知。 宋也川一个字又?一个字地重新?看?去,仿若要把这两行字永远地记在心里。 他缓缓拔掉束发的簪子,头?发瞬间披散了下来。他在墙面的平整处缓缓将簪子磨尖,而后?将这两句诗磨掉。 烟尘四起,粉末飞入宋也川的眼中。 他用手背擦去,手上越发用力。 木簪的尖头?很快被磨平,他便把木簪重新?在石砖上磨尖。 待到?把墙面上的诗句全部磨掉之后?,宋也川手里的簪子也短了半截,再也不能用来绾发。 他重新?贴着墙坐下,披散着头?发,看?向头?顶那扇只能伸出?胳膊的小窗。 那时被囚禁在这里的那些人,又?会在想?什?么?? * 河道监管衙门里,空气十分凝重。 江源祎的脸色不大好?看?。 下人通传说何巡官到?了,江源祎便亲自?起身相迎。 已近子时,外头?除了打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这个宋也川实在是个祸患。”江源祎率先说,“我本想?派人提审他,那大牢那边说,太子要保他。” 何藜冷笑:“只怕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那太子之身,还是沾了宜阳公主的光,如今竟然?对着河道衙门发号施令起来。宋也川犯的错,人证物证咱们都有?,便是即刻行杀伐也挑不出?错去。” 江源祎缓缓说:“就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可你也得看?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算是再有?不满,面子还是要给的。姑且先把他仍在牢里,横竖也翻不了天去。” 何藜是温兖的人,温兖其实并没有?想?让宋也川死?,他只想?让何藜把宋也川留在渑州,不再回京。是何藜自?己想?要吞下赈灾款,再嫁祸给宋也川罢了。 江源祎不一样,比起宋也川的命,他更在乎自?己的命。从河道衙门再到?渑州州府,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宋也川的身份低微,还撼动不了他。就算他回到?京城,江源祎也不怕宋也川说出?什?么?去。 “宋也川此人极为狡诈,虽官身不高,却游走于达官显贵之中。你今日不除他,必有?后?患。”何藜的眼睛露出?一丝杀意,“哪里需要咱们判他死?罪,他在牢里,总是要喝水吃饭,下点东西?进去,无声无息的死?了才是正理。尸首发配到?义庄去,一把火烧了什?么?证据都留不下。他人已经在咱们手里,捏圆捏扁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今时不同往日。若他只是个户部外郎,你这法子倒是可行。太子的令牌都要打到?咱们脸上了,何不给太子一个面子?”江源祎拿捏着语气继续说,“贪墨这样的事?,本也就是莫须有?,银子还都在,咱们只当吃了个亏。回头?说银子算错了,这事?便了了。” “江源祎!当年楚王殿下给了你这么?多恩遇,你如今见温襄成了太子,扭过头?便要倒戈不成?”何藜有?些恼怒,“你想?要全身而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难不成你还想?两头?讨好?,两头?不得罪?” “何大人,你也不是头?一回认识我,我本就不是个图官的人,求点小财也就算了。”江源祎苦笑,“说个难听的,皇上谁做都是做,小命只有?一条。我不明白这个姓宋的有?什?么?本事?,让楚王殿下如此忌惮。只一条,不管他是在哪死?的,只要不在我渑州的地界上死?,我便只做不知道,行不行?” 何藜声音冷冷:“今日作罢,江大人与我只当是今日未曾见过。” 说罢他信步向外走去。 一直走出?江源祎的府邸,他才怒气冲冲地唾骂道:“他江源祎最会做的事?便是给自?己立牌坊,贪了这么?多银子现在反而装腔作势起来。来人,给本官准备一样东西?。” * 一滴水落在宋也川的脸上,宋也川用手指轻轻擦去脸上的水渍。 外面下雨了,这是时隔数年间,宋也川再一次认真感受江南的雨。 他很少想?起故乡,但?这里离常州真的太近。连雨水落在脸上的感觉,都如此相似。 他微微启口,有?雨水落在他的唇齿间。 带着一丝春日的腥,和似有?若无的熟悉。 宋也川突然?发觉,他似乎已经不再把江南当作自?己的家。或许是因为这里早已没了熟悉的人,又?或许是他已经下意识地选择靠近温昭明。 温昭明是他如今最近亲的人。 如果宋也川回望自?己的一生,也会偶尔感慨一个人本身就带有?着坚韧的品性。宛若荒草一般,随处可以落地生根。 而他自?己,其实很久没有?感觉孤独。 因为纵然?被无数人放弃,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放弃过他。 自?宋也川入狱后?,番役每日会送饭送水,但?宋也川一口未动。 何藜等了两日都不见结果,到?了第三天,亲自?带人来到?监牢里。 走到?关押宋也川的牢房外,何藜看?着宋也川蹲在栏杆处,掰开一个馒头?,丢给一只老鼠。 那只老鼠吃了馒头?,很快便浑身战栗、倒地不起。 宋也川徐徐抬起头?,和何藜四目相对。 那一刻,何藜竟然?被这青年眼中看?穿人心的目光,吓得倒退一步。 宋也川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馒头?扔回盘子里,他披散着头?发,看?上去不似过去那般整洁端正,却不曾削弱宋也川身上的淡漠与冷冽。 “何大人。”宋也川站直身子,“我是不会死?的。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冷淡宛如洞若观火:“你伙同江源祎,炸开河堤,不仅仅是要吞这笔赈灾的银子,你还想?要江南的土地。那天在河堤上,你是亲眼看?着那十八个人跳进水里的,也是亲眼看?着他们的尸首被拖上岸的。”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家人是怎么?哭的?”宋也川的声音平静不带丝毫的感情,“你听不见。黄白的金银蒙了你的耳朵,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拿生民的命当作人命。” “我曾以为,鱼肉百姓的人只有?阉党之流。入朝之后?才明白,阉党贪钱,清流贪名。而更有?无数人,浑不在意什?么?政治,他们只想?要银子,不仅要陛下的银子,还要百姓的命。” 何藜走上前,隔着栅栏阴翳道:“宋也川,你是真的不怕死?。你贪了赈灾款,还敢污蔑本官。” 宋也川笑:“是么??” “我这人手重,思?来想?去还是留你个体面。”何藜拿出?藏在袖中的药丸,“阎罗殿前莫要怪我。” “宋也川,就算是我要害你,就算是这笔银子不是你贪的,有?谁可以替你作证?” 他还要再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本官可以。” 何藜猛地转身:“谁!” 秦子理的面孔逐渐从黑暗处显现出?来。 “何藜,你还记得我么??” 何藜怔怔地盯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你们二人竟勾结在一起!” “日日跟在江源祎身边的,不是他的侄子,而是他过继给他兄长的亲子。江源祎名下没有?什?么?存项,可这个儿子名下的酒楼、瓦舍、青楼不胜枚举,甚至开了几家地下钱庄放贷,敢问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你方才也亲口说了,所谓的贪墨之罪,本就是子虚乌有?。你身为京官却勾结地方豪强,污蔑官员,你知不知罪?” 何藜下意识倒退一步,口中喃喃:“你们……你们……” 秦子理外放之后?,人也日渐消沉。他虽然?是渑州布政使,却很少理会他们下面的人。这是秦子理对于政治绝望后?的自?暴自?弃,也是他深深的无奈。只因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无法和无数人斗争对抗。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辈子装聋作哑。守着林惊风留下的残卷,聊以度日。 昔年在京城,秦子理对宋也川的印象并不多,只记得是个有?才华的少年。 直到?那一夜,在他的府邸上,秦子理才明白宋也川已经沿着林惊风的路走了很远很久。 在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的懦弱。 他其实能做的事?比宋也川多很多,但?秦子理却没有?那么?做。 这些年,他甚至放任着渑州官员们的暗渡陈仓,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做了再多的努力,却永远不可能天下太平。 但?宋也川说:只要进一步,便会有?人退一步,秦大人,这条路我该不该走下去。 这是宋也川对他灵魂的拷问,足以让他感到?羞愧。 他冷冷地盯着何藜:“本官再问你一次,你知不知罪?” “我是户部的人,你有?什?么?权力质问我?”何藜勉强道,“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宋也川似乎冷淡地笑了一下:“这种事?便是楚王殿下也护不住你。回了京城,你既犯贪墨之罪,又?污蔑官员,怕是要举家获罪,除却这些,你还做过哪些事?你自?己清楚。” 何藜转过身,宋也川正倚着墙看?他。 何藜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人,直到?今天。 宋也川眼眸如水,神情冷淡,长发披散在身侧,看?向他的目光好?像可以洞察一切。 “到?底是我轻视了你。”他嘶哑道。 在他心里,宋也川只是一个读圣贤书的文人,又?这样的年轻。却又?一步一步,被他谋算。 就连秦子理这样的人都被他算入其中。 东厂狱,想?到?这三个字,足以让他两股战战。 他看?着秦子理和宋也川二人,猛的将藏在指间的毒囊塞入口中。 宋也川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上前一步,隔着栅栏抓住何藜的衣领:“说,霍时行在哪?” 鹤顶红发作得极快,有?鲜血从何藜的口中流出?,他古怪一笑,用气息般的嗓音幽幽道:“死?了……在树林……” 说罢,他的身子缓缓软倒下去,眼中彻底失去了光彩。 * 窗外暴雨如倾,云层叠卷,压抑而低沉。 宋也川在窗边坐了许久,温昭明在他背后?也站了许久。 室内没有?点灯,宋也川的身子,像是一个依稀又?朦胧的影子。 折骨 第60节 从监牢中回来之后?,他的头?发依旧披散着,也不曾换掉衣服。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她的手放在宋也川的肩头?:“也川。霍逐风带人去找过了,那片林子里什?么?都没有?。你不要担心了,霍时行的本事?很好?,没有?那么?容易死?。” 微腥的泥土伴着细碎的玉珠落进来,宋也川抬起头?,眼眸安静:“可我们若是走了,不就是把他留在这了?” “我会留人继续找他的,”温昭明微笑,手指拨了拨宋也川的头?发,“屏风后?面有?水,你要不要去沐浴一下。” 在温昭明的注视下,宋也川轻轻点了点头?。 隔着一道屏风,温昭明轻声问:“也川,那天你对我说要给我讲的故事?,现在可以讲给我听吗?” 屏风那侧,水声停了一下,宋也川说:“你还记得林惊风吗?” “记得。” “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他叫宋也山。” 温昭明沉默了,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林惊风是你的兄长?” “是。”宋也川的声音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关于他的事?,我对你说了谎话。他少时便离经叛道,清高又?倔强。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差,在我读书后?不久,他便去了万州书院。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我之前一直以为我父亲会怪他,但?他没有?,他背着所有?人藏了兄长写过的文章,他大概是一直以他为傲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宋也川说:“我在渑州的监牢里,看?到?了父亲写的诗。他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我觉得,兄长如果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见温昭明有?些沉默,宋也川笑着安慰:“我没事?的,都过去很久了。” “也川。” “嗯。” “今年你和我一起去祭拜一下你的父母吧。” “好?。” 沐浴之后?,宋也川换了温昭明为他准备的衣服。他坐在窗边用布擦干了头?发,温昭明拿了一把梳子,轻轻替他将头?发梳开。 霍逐风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祥和安静的画面。 “殿下。” 温昭明转身:“怎么?了?” “江源祎招了,这是状子。”他将手上的一叠纸交给温昭明,“这是秦大人命人送来的抄本,原件已经快马加鞭送人京城了。从这条线扒下去,只怕能摸出?不少人来。” 温昭明扫了一眼纸上的字,递给宋也川。宋也川缓缓说:“那赈灾的事?,又?该怎么?办?” “秦子理说这事?他不好?出?面,想?问问先生有?没有?时间。” “好?,我知道了。” 霍逐风在二人身后?告退。 雨声潺潺,宋也川轻轻靠在为他梳头?发的温昭明身上,他闭着眼睛缓缓问:“昭昭,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温昭明思?考了一下:“没想?过,应该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吧。” 宋也川闭着眼睛,唇边勾勒起一个恬淡的笑容:“可我想?过。” “我想?在一个太平的国家,做一份我喜欢的事?。也许可以种几棵茶树,养几只猫狗。闲暇时做饭给你吃,偶尔和你一起去爬山、去游湖。我们会一起看?无数个黄昏落日,或许也会一起再听几场雨。” “昭昭,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做一个普通人。”他睁开眼笑,“我这样是不是很异想?天开?” 温昭明无声地浅笑:“这真的是一个,光听着都觉得幸福的故事?。” 第63章 午后, 渑州城外架起了粥棚。 宋也川拿了官府的造册,按照每亩良田三十两银的价格,补上剩余的赈灾银。 他亲自拿着勺子为灾民?盛粥。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认出?了宋也川:“您……您是宋先生!”她眼含热泪, 情绪也有些激动:“是您到我们洪村,教我们如何自保如何安身。他们说您贪了我们的银子,我老婆子一个字都不信,大慈悲的宋先生, 是来救我们的!” 有她开口,人群里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亦有人大声说:“对!是宋先生!我见?过的!”那人指着自己的额头,“宋先生额上有印迹, 不会有错的!” 人群里很多人都涌到了宋也川的面前:“宋先生!我那时候就日?思夜想,生怕那群狗官会害了您!佛祖保佑!” 宋也川面对众人的热情,骤然有些无?措, 他求助的目光看向身后头戴幕篱的温昭明,哪怕看不到她的表情, 宋也川也知道她在笑。 建业八年的春天, 温昭明曾手握铜镜对他说:“只要你足够强, 你脸上的字便会成为你的标志。” 心口微微发热, 宋也川对着那些百姓拱手:“不足挂齿。布政使大人让也川替他向诸位承诺, 若明年大家手中有余钱,可以?低价买回自己的农田。不至于无?田可种。”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道谢的声音。有一个女?郎大声问:“宋先生成家了吗?” 大家哄笑起来,宋也川面上微微一烫,目光轻轻向温昭明的方向飘去:“多谢姑娘垂爱, 也川已经有心上人了。” 隔着幕篱, 温昭明抬起手轻轻贴了贴自己微热的脸。 心上人。 唯有提到温昭明,他的笑容才能直达眼底。 他笑意?暖暖, 好似眼眸中藏了一整个春天。 * 宋也川和温昭明离开渑州时,于界碑处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 落日?熔金,野蔓满地。 “是秦子理。”宋也川道,“我去和他拜别。”说罢提袍下?了马车。 看见?宋也川下?车,秦子理亦翻身下?马。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事?。”他缓缓道,“有些我自己想不明白的,反倒是因为你想通了。这些年对于渑州的事?,我的确失职。” 宋也川神态平和,对着秦子理拱手:“秦大人本有治世之能,日?后定能成为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秦子理叹息一声:“我今日?来,是想给你看一份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林惊风收监前给我的,说若有一日?见?到你,叫我将这封信给你看。” 纸页早已泛黄,宋也川默默拆开,里头像是仓促写就的一页纸。 看到第一行字,宋也川的眼睛便涌起一丝烫意?。 也川吾弟,见?字如面。 林惊风的信中,表达了自己无?尽的歉意?。他说如果宋也川能够看到这封信,希望他转告父母,自己做过很多错事?,大概会让父母蒙羞。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发自于内心,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说他自知即将赴死?,无?法侍奉父母终老,在此辞谢父母的教养之恩。 信末,林惊风留了八字短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短短八个字,阐述一位年轻士人短促又惊艳的一生。 宋也川默默看完,秦子理擦燃了火折,宋也川轻声谢过,将信纸点燃。 “兄长担心父亲会怪他。”看着火苗将信纸彻底舔舐干净,宋也川淡淡说,“可父亲一直到死?前,都在以?他为傲。” 秦子理看着信纸的烟尘,轻声说:“死?者长已矣,若泉下?有知,惊风会明白的。” 宋也川再?一次对秦子理长揖:“多谢秦大人搭救,也多谢大人保存兄长手书。” “不必。”秦子理道,“我做得?还是太少了。” 二人就此道别,登上马车后,秦子理在渑州的界碑处又站了许久,直到他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 像是在历史深处,一个短暂又不起眼的石碑。 “你记不记得?在浔州时,你给了我一吊钱。” “记得?的。” “我把它花了。”温昭明笑着看他,“换了一些米面,送给城中的孩子了。我记得?你还给过我一百两银子,一并都花出?去了。” “好,谢谢。”宋也川轻轻碰了碰温昭明的手,“我本希望天下?太平,这笔钱永远不要花出?去。如今能物尽其用,也算是好事?了。” 温昭明离京已经月余,为了尽快能够回京,一路星夜兼程。 走到沧州时,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我每次出?京,我父皇明里不说,背地里总是要派人盯着我。这回竟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来是对我放心了。” 她不过随口一句,宋也川却想到了温兖曾说过的那句“没时间了”。 “京中没传什?么消息来么?”宋也川倏尔问。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温昭明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也正色起来,“你是觉得?出?了什?么事?么?” 宋也川抬起手,撩开马车的车帘:“昭昭,你觉不觉得?路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许多。” 温昭明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去,街上除了零零星星卖菜的商贩之外,街道两侧卖米面粮油的商铺,都有不少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沧州是离京城很近的一座城池,连这里都冷清起来,必然是有些奇怪的。 “昨夜郊外,我也曾看见?大批马车拉着东西往北走。东西都盖着布,但运货物的人似乎都是青壮年,不像是贩夫走卒。”宋也川低声说,“昭昭,我说的是最?坏的打算,若是陛下?此刻圣躬有恙,你觉得?,太子与楚王,哪个胜算大。” “自然是太子。”温昭明道,“父皇才册立温襄,必然对他颇为信任,委以?重任。”她停了停,却又忍不住问:“父皇……真的不好了么?” “你知不知道陛下?在服用五石散?” 温昭明微微摇头:“这是何物?” “不过是将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炼化制成的丹药。短时间内服用便会觉得?身体轻盈,神志清明。但长此以?往,会透支气血,而后日?渐衰竭。”宋也川眉心微微蹙起,“这本是秦末兴起的方子,到魏晋时颇为出?名,到了大梁本早就消失殆尽,却不知为何又送进了宫里。此药平日?里会掩盖服用者的许多病症表象,所以?很多疾病非要到了不治之时才会被?发觉。” 温昭明轻轻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我父皇一直在用这个东西?” “是。” 联想到那年德勤殿之中的事?,温昭明的神情也开始变得?警惕起来。 “霍逐风。”温昭明撩起车帘,“今夜不宿在沧州,连夜回京。” 宋也川摸了摸温昭明的手,感?觉她的指尖有些冷,不由得?有些担心:“昭昭,许是我太过多思,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而温昭明想到的却是最?后一次见?明帝的那天,她假借王皇后托梦,恳请明帝册立温襄一事?。那时她对待这份父女?恩情早已看淡,只在临出?门?前,明帝细碎的叮嘱时才升起一丝细微的动容。 那时,她站在地罩旁边回眸看去,明帝的身子有些佝偻老迈,眼窝也变得?有些凹陷。 但她那时只顾出?门?,不曾细思。想到这里,温昭明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一只修长的手缓缓贴在了温昭明的手背上,宋也川的手指骨分明,温热而有力。温昭明垂着眼睛,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 * 马车开到外城城门?处时,温昭明也觉察出?了不对。这里驻扎了许多禁军,甚至还有锦衣卫的影子。他们分散着站在四处,宛若鹰犬般的眼睛,冷硬又凌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出?入的百姓比以?往盘查得?还要更加严格些,尤其对于大件货物,甚至要拆开了详细查验。 折骨 第61节 霍逐风驾着马车来到城边,亮出?公主府的令牌,倒也算是畅通无?阻。 天色昏昏的,温昭明才进府门?不久,霍逐风走进来报说:“殿下?,听说陛下?已有四五日?没有上朝了。如今朝政都是太子和司礼监那边定夺着,楚王殿下?自三日?之前,便不许入宫了。” 温昭明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她仰起头缓缓说:“我要进宫去。” 她是大梁唯一的嫡公主,到了这样的时刻,越发不能畏惧,更不能有任何退缩。 霍逐风有些迟疑:“这几日?四处宫门?围得?像铁桶一般,殿下?要当心。” “便是有危险又能如何?难不成是要当众杀我?”温昭明性子高傲,说起话来有时总是杀气腾腾的,她拎着裙子站起身来,宋也川突然说:“殿下?能否带我去?” 霍逐风立刻点头:“宋先生为人妥帖,殿下?不如叫宋先生同去。” 温昭明微微转身看向宋也川,他上前一步,缓缓握住温昭明的手:“我陪昭昭,好不好?” 他眼眸之中藏着一抹柔色,指尖微微用力,裹住了温昭明微冷的手指:“不要怕。” * 马车行至宫门?口处时禁军早已将宫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温昭明下?了马车,外围的禁卫军拦住她的去路。 她披着杏色的氅衣,明丽的眼眸扬起:“你不许我进去到底是我父皇的旨意?,还是太子的意?思?” 为首之人一时语塞,温昭明冷淡道:“我要进去见?我阿父,没人能拦着我。”她抽出?霍逐风腰间的刀,架在那人的身上:“让开。” 守在外面的禁军交换了一下?目光,最?后为温昭明让出?了一条路,温昭明将刀还给霍逐风,拎着裙子向宫门?走去。 走至门?洞处,温昭明回头看去,宋也川立在马车旁,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温昭明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越向掖庭深处走,肃杀之气便越重。温昭明一路沉默着,直到肩舆停在了三希堂门?口。 许多宫妃都跪在这,偶尔传来啜泣之声。 残阳透过万里天幕,落在大殿的屋顶,反射出?粼粼的金光,好似可以?将一切阴暗与污秽都照得?发亮。不论是檐角的鸱吻兽还是滴水檐下?的惊鸟铃,处处谙熟,却又在此刻显得?分外朦胧又陌生。 皇后秦氏跪在所有人的前头,温昭明对着她福了一福,而后走向了三希堂门?口。 郑兼手持拂尘立在门?外,温昭明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劳烦通传,我要见?父皇。” 郑兼看着这锭金子,神情有些犹豫。 温昭明拉过他的手,塞进了他手中:“郑大伴服侍父皇一辈子了,也该替自己考量些。往后的日?子只怕要比现在还难过,您不替自己打算,难道要指望着旁人为你养老么?” 温襄的确提前嘱咐过郑兼,如今就连宫妃都不能放进去。 温昭明话说得?含蓄,郑兼却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若是明帝一旦合了眼,他就算不被?赐死?,也不会比现在过得?风光。宜阳公主的话确确实实地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拿了温昭明的银子,欠身呵腰替她打帘:“殿下?请进吧。” “陛下?今日?不大清醒,昨日?倒是还成,还同奴才说了几句话。” 郑兼将温昭明引到明帝面前:“奴才去外头看着了。” 温昭明很少直视自己的父亲,一来是不太谙熟,二来也是为了表达恭敬。 明帝此刻沉沉地睡着,喉咙里像是拉风箱一般,呼吸间出?气多入气少,脸色呈现一股衰败的青灰色,显然病体沉疴已久。屋子里侍候的人不多,大都远远地站在外头,屋里只余下?他们父女?二人。温昭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明帝的身边。 她的手轻轻落在了明帝的手上,她默默说:“阿父。” 温昭明依然可以?想到宋也川提起自己的父亲,是以?怎样的语气。他说哪怕林惊风做了这样多的事?,父亲从没有怪过他,反而一直以?他为傲。 那一刻,她突然想问问自己的父皇,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温昭明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天色都变得?有些暗淡。 躺在床上的明帝,突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环顾于帐顶,最?后落在了温昭明的脸上。 他对着温昭明伸出?手,轻轻道:“阿妩。” 阿妩是王皇后的小字,温昭明有些怔忪,下?意?识握住了明帝的手。 “阿妩,你来看朕了。”明帝低声说,“朕听你的,已经立了阿褚为太子。你还想要朕做什?么,朕都会满足你。” 温昭明轻垂眼帘:“阿父,我是宜阳。” 明帝的耳朵已经听不清了,他只听到了宜阳二字,他灰败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个笑意?:“阿妩,朕想好了,朕想将宜阳赐婚给宋家那个孩子。” 第64章 “那个孩子?朕第?一?次见就很喜欢。朕本想让他去翰林院历练两?年?, 没料到出了这么多事。”他的目光飘渺,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说他喜欢宜阳, 他还说,他不要朕的赏赐,要朕对宜阳再好一?点。但我觉得阿妩,你会喜欢他。所以朕对他也留了情, 还额外给了他一?些恩典。” 明帝不自觉地换了自称,他好像精神突然好了些, 说话也格外流畅:“朕这一?生,有人为?朕而死, 也有人被朕所杀。唯独亏欠了你。那时朕想,还是不把宜阳远嫁和亲了,你的女儿, 你估计也会舍不得。就让她留在京里?陪着朕吧。” 他说得每一?句话都很慢,偶尔还会停下来休息, 唯独握着温昭明的那只手, 迟迟不曾松开?:“只是朕的凤凰儿, 心里?一?定在怨恨朕。朕确实对她太薄情了, 由着阿褚他们利用她。若是能回到从前……” “阿妩, 若是能回到从前。”明帝眼中似有泪意,“你不要再怪朕了……” 温昭明从没有听明帝说这么多话,她的心被一?双手捏着,酸楚又疼痛。 明帝又是一?阵咳嗽, 有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温昭明猛地站起身?:“太医呢?” 立刻有太医冲进来,温昭明被挤到人群最后。不多时温襄也急匆匆地赶到, 他没有注意到温昭明,一?进门便向?明间走去。明帝似乎意识清醒了些,叫了一?声太子?,温襄立刻跪在明帝面前叫了一?声阿父。 明帝缓缓地叹了一?声:“朕好像见到你阿母了。” 立在外间,温昭明听着明帝一?字一?顿,逐渐气若游丝:“传朕的旨意,将宜阳赐婚给宋也川,南薰殿今日拟旨拿来给朕看,快去。” 温昭明走出三希堂的门,盛夏炽烈的风迎面吹来,她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身?后突然传来温襄的哭声,丹墀上的嫔妃们骤然大放悲声。 温昭明缓缓跪了下来。 这是一?种陌生的悲伤。 因为?温昭明从来没有设想过这种离别。千岁万岁的话说得太多了,她也曾以为?明帝会如众人所说的那般万世?为?君。 这些年?,温昭明和明帝父女离心,明帝对她有利用,她也亦然。温昭明以为?自己对他早已没有感情,只是在这一?刻,她的心中依然感受到了无尽的悲痛。 从此再无人能叫她凤凰儿了。 思及至此,温昭明垂着头无声的哽咽起来,眼泪落在了丹墀的砖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痕。 丧钟声响彻禁庭深处,宛若水波一?般荡漾开?去,有禁军身?披甲胄快步入殿:“殿下,楚王殿下纠集数千卫士于宫门外,配有不少武器。” 温襄从三希堂走出来时眼圈还红着,他伸着手任由奴才们为?他穿上白色的孝服。 奴才们已经忙碌起来,温襄的脸上也从哀戚变为?了冷肃:“他莫不是疯了,父皇灵前竟敢大行杀伐,待孤亲自去看看。”说罢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又往午门去了。 宫妃们哭得更伤心了,温珩原本跪在最后头,见着温昭明之?后,绕过人群跪在了她旁边。他眼睛还红着,叫了声阿姊,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去年?才没了生母,今年?又没了皇父,八岁多点的孩子?,只顾着抽泣。明帝一?共有六个儿子?,除了去岁才生的老七,温珩是最小的那个。宫里?不单单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也是常理,哪怕明帝生前对这个儿子?也添了几分慈爱,也到底是不够的。 温昭明牵着他的手,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别怕,阿姊护着你。” 来来往往的黄门太监们已经开?始给众人易服,温昭明也摘了自己的首饰交给侍女,思善门外宫女太监们也都开?始张罗着外命妇举哀的地方。一?时半刻只怕都闲不下来了。 头一?夜,皇子?公主还有妃嫔们都是要跪灵的。 温昭明跪了整夜,嫔妃们也都硬挺着跪了一?宿。 乾清宫里?满是幡幢,夜风吹过便哗啦啦的响。远远近近的钟声次第?响起,按例自闻丧之?日起,各处寺观闻钟三万杵。便在这黑与白都颠倒的日子?,温昭明跟着礼赞官与光禄寺的招呼,跪了又起,起了再跪。内赞与鸿胪寺官来来回回数次,只是思善门那边本该到了外命妇举哀的日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日刚从奉天殿回来,身?上的丧服都有些毛边。秋绥替温昭明重新?打理着,冬禧掖着手走进来说:“六七日了,午门外聚了好些人,应该都是楚王抽调来的兵马,他一?直喊着要祭拜大行皇帝。” 温昭明凝然道:“他身?为?人子?,若真想进宫举哀,也该是情理之?中。” “只是楚王不肯卸甲,一?身?披挂戎装,哪能如他的心愿。”冬禧也跪下来替温昭明绷衣摆的毛边,“还是心不诚。” 不论是温襄还是温兖,哪个都提防着另外一?边,哪个也不肯放了手下的刀。 “大行皇帝的遗诏已经下了,先头是立太子?为?新?君,册五殿下为?周王,另一?个便是叫楚王就藩。楚王在外头嚷了几天了,只说是太子?矫诏。” “遗诏只这些么?”温昭明突然问。 冬禧一?愣:“阖宫都知道的事儿哪能有假呢?” 温昭明垂下眼缓声说:“父皇立诏的时候我也在屋里?,父皇还有一?份诏书?,是关于宋也川和我的。他说要赐婚给我们。” 冬禧和秋绥都惊讶起来:“可为?何太子?不提?” “别叫太子?了,都该改口叫皇上才是。”温昭明停了停,目光看向?窗外,“即便赐婚又如何,孝期里?也是不能嫁娶的。” “今天早上才封了殿下为?长公主,柔阳公主和其阳公主都没有这份恩宠。”冬禧眼中忧心忡忡:“皇上许是要等孝期过了再提这件事吧。” 温昭明笑?:“皇上现在万物缠身?,哪里?忙得过来呢。” 过了第?七日,听说终于开?了宫门,叫文武百官们都在思善门外头举哀。翰林院撰写的祭文已经写完,又分发了每人麻一?匹赶制丧服。温昭明牵着温珩,在去奉先殿的路上,突然听见前头乱起来。 楚王一?身?重孝正在与温襄争执着什么,不知道他才刚说了什么,温襄一?个耳光掴过去,将他打翻在地上。 温昭明停了脚步,却?听楚王躺在地上,痛哭:“你不许我入宫,也不许我祭拜。如今皇父已去,你只叫我即刻就藩,温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温珩小声叫了一?声阿姊,温昭明拍了拍他的手:“咱们去奉先殿,不管他们。” 宫外楚王的人马还未撤退,近京的虎贲营大权一?直由温兖握在手里?,此刻只怕早已暗中屯兵蠢蠢欲动。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近日里?弹劾他的奏本不少,温兖便是再有不甘,也只能咬牙忍耐着。 温襄不能在先帝灵前诛杀手足,温兖也不能在宫外大行杀伐。 两?人走出很远,温珩才问:“阿姊,楚王兄会就藩吗?” “我觉得会。”温昭明轻声说,“凡事总该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在这件事上,你楚王兄便落了下乘,大臣们也不会支持他的。” 温珩点了点头。 途径思善门时,翰林院和各部?大臣们都跪在门外举哀,人群中,温昭明一?眼便看到了宋也川。 他穿着粗麻的孝袍跪在一?群人当?中,背挺得直直的,脸上淡淡的,没有刻意流露出什么哀色。 “宋也川。”温珩突然叫他的名字,宋也川闻言转身?,对着温昭明和温珩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周王殿下。” 温珩对他招手:“你过来。” 宋也川便撑着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给你的。” 宋也川有些不解地接过,下意识看向?温昭明。 折骨 第62节 温昭明抿着唇笑?:“你把糕点给了宋先生,你晚上跪灵的时候吃什么?” 温珩不假辞色道:“给父皇守灵本就不该吃这些。今日文武百官天不亮便至思善门外举哀,只怕一?整日都不能吃东西。这块糕饼便给宋先生填肚子?吧。” 宋也川笑?起来:“臣谢殿下赏赐。” 温昭明拍了拍温珩的肩膀:“阿姊和宋先生说两?句话,你先去奉先殿,我一?会去找你。” 温珩点点头,带着下人走了。 温昭明对着宋也川小声说:“阿珩似乎很喜欢你。” 宋也川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包,轻轻点头:“是。” “我昨日想过了,新?君登基,你有什么打算?” “这得看皇上是如何安排的。”宋也川将纸包收进怀中,抬头看向?温昭明,“殿下觉得呢?” “你是知道皇上的。”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怕他会难为?你。” 宋也川轻轻摇头:“在朝为?官,谈不上难不难为?。殿下不用担心。” “好吧,横竖今日皇上许了温兖入宫,怕是宫里?宫外少不了一?番部?署。”温昭明掖着手轻声说:“我先去奉先殿了,你自己多当?心些。” “是。”宋也川对着她长揖,“恭送殿下。” 温昭明本就不喜欢宋也川的这些俗礼,只是此刻身?在宫中,这些虚礼也是要做给旁人的。她受了这个礼,沿着长街向?南走去。 直到温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宋也川终于缓缓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重新?跪好。 他抬起头,贺虞正带了司礼监的十余个人向?思善门走来。 他们也都穿着白色粗麻的孝袍,每到一?处,都有小太监忙不迭的磕头行礼。 贺虞走在最前,缓缓抬手,俨然有了九千岁的做派。 宋也川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知道司礼监这一?把火,到底是又烧到了新?君的身?上。 甚至比起前朝,更胜一?筹。 * 三品之?上的官员,大都是在思善门内、奉先殿外的丹墀上祭拜的。 一?队阁臣自思善门边经过,为?首的那人经过宋也川时着意停了一?下。 他年?岁已近五十,身?上的孝袍宽大地穿在身?上,带着一?股圆融的气派。孝衣里?头,官服端严,云纹缎纹的官靴踩在地上,像是要踏进人的心坎儿里?去一?般。 大臣们一?齐拱手叫了声:“首辅大人。” 封无疆颔首还礼,叫了宋也川的名:“你是宋也川。” 宋也川站起身?,恭敬道:“是。” 如水般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他扫了个遍。封无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举哀后来武英殿,有事同你说。” 宋也川颔首称是,封无疆便沿着思善门外的甬路走远了。周围关注这边的人不少,随着封无疆的步子?远了,议论声便更大了。宋也川没说话,仍旧在自己原本的位置重新?跪了下去。 封无疆还是武帝晚年?时提拔起来的大臣,随着明帝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只是明帝对阉党的宠信日盛,阁臣们的日子?大都不如先前过得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坐到文臣之?首的人,在宫里?的积威也叫人望而生畏。 一?直到了申时三刻,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恰巧碰上几位阁臣从左右廊房里?出来,他人微言轻,远远地站在一?旁行礼。 今日没看见孟宴礼,那几个阁臣不太把他放在眼里?,略略颔首只当?是见过。 宋也川进了武英殿的右廊房,封无疆正在写着什么,见他进来,屏退了左右。 “我这人不大喜欢兜圈子?。”封无疆淡淡道,“所以就同你直说了。” “是。” “大行皇帝临终前,留下了遗诏。除了册立新?君、加封诸王外,还有一?道是关于你的。”封无疆的眼底藏着淡淡的机锋,整个人显示出一?种极圆融的端严来,“大行皇帝为?你和长公主殿下赐了婚。” 宋也川有些怔忪。 “我不防与你直说,陛下同我说起这件事,是我要陛下摁下来的。”他淡然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你要是恨我,那我也没法子?。” 灯烛的光照在封无疆的身?上,他端起茶盏:“等过了大行皇帝的丧仪,长则一?年?,短则半年?,会有旨意擢升你进入都察院。具体的差事倒是没定好,但必然要比你现在这个户部?外郎强上许多。你知道的,五品之?上不得尚主,陛下有惜才的心思,不想让你明珠暗投。” 当?初在户部?衙门外,宋也川同温襄说过不想放权的话,没料到今日会将自己算计进去。他立在原地,轻声说:“我入仕不过半年?,哪里?能担得起这样的担子?。” “凡事都是讲机缘的,陛下给了你这份天恩,便是你的机缘。”封无疆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过阵子?你暂且回翰林院去,户部?这边的差事你先放一?放。” “封大人。”宋也川沉默了片刻,才要说话便被封无疆打断。 “宋也川,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算你同我说,你心甘情愿做这个驸马,陛下也不能遂了你的心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他眉目肃穆冷峻,不近人情,“这是福祚,你得珍惜着。”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薄薄的清寒,宋也川缓缓垂下了眼睛。 第65章 大行皇帝的丧仪一连忙了一个多月。从小殓到大殓, 等一切都妥当了,又操办起了新君即位的大典。宫里头迎来送往得多了,忙着恭迎新君, 大家也都日?渐忘了悲痛。 当年温襄封太子时从翰林院选的三?名?太子洗马一并被加封为六科吏部给?事中。这份官职依旧是六品,但是直属皇帝的人。显然新君把?这三?人当作心腹来看?。 和宋也川同科进士的谢庸得了这份差事,宅子也从芝麻官住的巷子专门搬去了朱雀街。 裴泓羡慕得不得了,专门等宋也川下值之后, 来户部衙门外找他:“你们?两个人,一个去了吏部, 一个在户部,都是了不得的地方。唯独只有我, 还呆在这翰林院里,和那群迂腐老头混迹在一处。” 宋也川手里拿着箱奁,和气笑说:“明日?我搬回去和你一起。” 裴泓愣了一下, 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神情又有几分忸怩道:“你不用?为我至此,还是户部的前?程更好。” “这是陛下的意思?。”宋也川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 “从明日?起, 我将入本堂为皇子与周王殿下日?讲。” 侍讲与侍读的差事说起来也算是一份殊遇, 只是归根结底算是一份文官的工作, 比起在六部的千头万绪, 主持日?讲只能说是听上去好听些,政治上的指望便小了许多。 温襄对宋也川颇为忌惮,哪怕他的确在南方有了几分建树,索性将他从户部调走, 明升暗贬, 不让他再料理户部的差事。裴泓安慰了他一路,宋也川哭笑不得:“我倒觉得这份差事好, 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裴泓满眼的不信:“你不必强撑着,你有才学,陛下一定会想起你的好来。” 到了贞顺门,温昭明的马车停在门口等他。宋也川与裴泓道别之后,登上了温昭明的马车。 “恭喜。”坐在车里的温昭明对着他笑,“我一早得了消息便知道,这份差事你必然很喜欢。” 她眼睛明亮,唇畔的笑容真心实意,宋也川坐在她身边,任由温昭明握住自?己的手。 “昭昭,论心我是真的喜欢这差事的。”宋也川拍了拍她的手臂,忖度着沉吟道,“朝堂上不太太平,皇上对司礼监的宠信,怕是更甚于先帝。” “贺虞此人,见风使舵惯了。自?然会早早替自?己想好退路。”温昭明轻轻把?头靠在宋也川的肩上,“你去本堂也是好事,皇上膝下如今只有两个皇子,阿珩年岁比他俩都还要大些,左不过就是三?个孩子一同读书,若是他们?喜欢你,往后也是有指望的。” 宋也川没将封无疆说的话告诉温昭明,他含笑着点头:“好。” “你往后还住在我府上吧。”温昭明缓缓道,“你我院子虽连着,可到底不如住在一起方便。你若是还想住在西溪馆,那里的东西我也没叫人动过。” 她美目盈盈地睨他:“先前?可是说好了,陪我睡七天七夜的。” 她原本落在宋也川手背上的手从他袖口伸了进去,攀住他的胳膊,一点一点向上游移,柔荑光滑灵巧,宛若一条顽劣的小蛇。宋也川轻轻的吸气,忍不住去捉她的手:“这几日?太忙,我过几天去找你,好不好?” 他脸上有些红,可神情却?认真:“明日?要去本堂,有许多事要做。后日?是我休沐,我陪你去玩好不好?” “好呀。”温昭明凑过去亲他的脖子,“你真好。” 宋也川被她撩拨得心绪起伏,捉了她的手,侧身便要吻她。 温昭明故意闪躲:“你当你是谁,想亲我便要亲,本宫还没同意呢。” 她本是无心的话,宋也川听着却?又觉得难过。 他无声垂了眼,觉得一口气团在喉咙口。 都察院的差事自?然是比户部外郎要好,听封无疆的意思?,品阶只怕起码要有五品。于情于理都是叫人高?兴的事,他心里却?很难高?兴起来。若真一步一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底是向温昭明靠近还是背道而驰都成了未知数。 温昭明见他不说话,疑惑着去抬他的下巴:“怎么?见你不高?兴了?” 宋也川顺着她的力气抬起头,浅浅地漾开笑:“自?然是高?兴的。去了翰林院之后怕是能闲下来一阵子了。” 温昭明嗯了一声,捏着他的手指尖:“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眼中波光澹澹:“只是以你的才学,太可惜了些。” 马车已经停在了宋也川的宅院外头,宋也川犹豫着问:“霍时行依旧没消息么??” 见温昭明摇头,他眼中的落寞之色更甚一分。 这件事整日?悬在他心上,就连温昭明也看?得出他的寝食难安。她甚至想刻意去撒个谎,但以宋也川的聪慧,只怕能一眼看?穿,索性作罢。 “殿下,我回去了。” 温昭明颔首:“好。” * 大梁的本堂本就是为皇子、未成年亲王讲学的地方。 温襄膝下的两个儿子不过刚开蒙的年纪,每日?的讲读课来得并不勤。 所以宋也川每天和翰林院的先生们?主要是替温珩侍讲。 温珩虽然被封了亲王,但身为皇帝的兄弟,本就没有什么?承继帝位的指望,翰林们?教得不甚用?心,除了每旬第一日?所有人会轮番侍讲之外,宋也川留在本堂的时间总是最多的。 宋也川不是热络的性子,温珩待他尚且恭敬,二人除了讲学之外,余下的时间大多是沉默的。 温珩年岁虽然小,但他知道宋也川和温昭明的关系并不一般,因为在他读书的日?子里,温昭明偶尔会给?他送点心。若当日?日?讲的夫子是宋也川,温昭明的点心便会备两份。 八月初六这天,恰逢宋也川小讲。 温珩走出本堂时看?到了温昭明,眼睛微微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温昭明的身边。 “阿姊。”温昭明伸出手去牵他,温珩却?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阿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每天牵着你的手了。” 温昭明眼里含着笑:“好,那你自?己走。” 宋也川跟在温珩身后走了出来,看?到温昭明亦微微一怔:“殿下。” 温昭明颔首:“你同我一起送阿珩回去吧。” “好。” 温昭明和温珩走在前?,宋也川走在后,温昭明自?然而然地偏过头:“跟在后头做什么?,上前?来说话。” 折骨 第63节 于是宋也川便走到了温昭明身旁落后半步的位置。 “阿珩学得如何?” 宋也川想了想说:“殿下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最近写得几篇文章都还不错。” 温珩年龄还小,被夸赞了一番果然高?兴起来。 他仰着头看?向温昭明:“阿姊,我听说宋先生会做核雕,我想和宋先生学这个。” 温昭明板着脸说:“你从哪听说宋先生会做核雕的。” 宋也川在一旁说:“殿下,是臣说的。今日?学《帝啻》一文,书中讲到了核舟,殿下未曾见过,于是臣答应殿下,若今日?能背诵全文,明日?便做核雕给?他。” 看?着温珩一脸兴奋的样子,温昭明只好叹息说:“拿给?你看?看?便是了,这种?东西学起来耽误时间,且容易伤手,不要缠着宋先生教你了。” 温珩哦一声,有些怏怏的。 送他回了自?己的宫里,温昭明睨了宋也川一眼:“不是我不让他学,他每日?的课业太紧了些,哪里能容得他每日?再花功夫在这上面。还有你,除了日?讲翰林院又不是没有别的活给?你,这几日?哪天不是三?更才睡,你还要给?他做核雕?” 宋也川笑起来:“不是什么?费事的东西。” 说话间,已经到了贞顺门,马车上摆了香烛等物,宋也川眼睫低垂,温昭明拉着他的手说:“今日?,我带你去栖霞山。” 在宫里时宋也川和温昭明守着规矩照章办事,出了宫门之后,二人牵着的手便不再松开。 马车行至栖霞山时已近黄昏,山中清风绿树,莺声燕舞。站在半山处时,可以看?见京城大致的轮廓。烟柳画廊,重湖叠崦,绿树成荫。 这里的风水一向不错,京中有许多人家都把?陵墓修在山中。温昭明带着宋也川走到一处没有立碑的坟茔前?,命人摆了香案,燃了火烛纸钱,又摆上了贡品。 宋也川默默三?叩首,将手中的香火插进了香炉里。 温昭明在一旁也拿着香拜了拜,一同插进香灰中。 “也川。”温昭明指着远处城中的一座房屋,“从这里是可以看?见你的住处的。你若是往北看?,也可以看?见这一座山。” 宋也川抿着唇拉住温昭明的手:“多谢你,昭昭。” “不要谢我,”温昭明挽住他的胳膊,“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先带你来了这里同你祭拜一二,接下来你便要听我的,暂时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 宋也川点点头:“好。” 他以为温昭明会叫他一起逛园子或是庙会之类的。可当温昭明将他带进赌场的时候,宋也川险些被吓了一跳:“昭昭,若是被人发现我来了赌场,我哪能继续给?殿下们?日?讲。” 先帝丧期百日?刚过,民间的娱乐活动才开始不久。 拉着他的手,温昭明头都不回地往里走:“来京城这么?多年,连赌场都没来过,你真是白来这么?多年。”她拉着宋也川直奔赌桌,所有人看?着这个美貌的小娘子,都纷纷侧目。 温昭明掏出一锭银子,啪地一声仍在桌上:“我压大!” “好!”立刻有人喝彩起来。 温昭明转头看?宋也川:“你来啊!” 宋也川摇头:“我没玩过。” 温昭明的手直接往他身上摸去:“磨磨蹭蹭,你的荷包呢?”她柔软的手摸得宋也川口干舌燥,他迫不得已取出荷包双手奉上:“在这在这,你别摸了。” 温昭明从里头掏了半天,只掏出几个铜板,索性全掏出来扔到桌上:“他压小!” 宋也川小声说:“我要是输了,后半个月就没饭吃了。” 温昭明仰着下巴:“我可以养着你的。” 他们?攀谈的声音虽然小,但两个人相貌仪表皆不同凡响,分明不像穷人家出身。这小娘子出手阔绰,而这郎君却?束手束脚,所有人投向宋也川的目光中,都似带了软饭二字。 这边掀开盖子,里面的三?粒骰子赫然是一个小,温昭明看?着宋也川将自?己丢进去的那锭银子赢了过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局是你运气好!” 她再摸出银子来:“这次我赌小。” 宋也川想了想,把?银子压到了大上面。 这次是温昭明赢了,她欢喜地将赌桌上的钱收进自?己的荷包里,宋也川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心中突然涌动起一丝柔情。 在和温昭明相处的岁月里,他始终处于一种?卑微的境遇里。温昭明让他振作也让他勇敢,他对于温昭明,心中有无限的感激和感动。但是此刻,温昭明笑容明亮生光,赢了便欢天喜地,输了便嗔怒跺脚,和平日?里并不一样,却?又如此的鲜活。 让他甚至觉得,温昭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她理应拥有无尽的欢喜,和无数恣意的时光。 温昭明收了钱,回头看?向宋也川,星火璀璨的华光下,他墨玉般清澈动人的眼睛,倒映着自?己的面庞。他眼中藏着柔情和温和,好似早已经安静地看?了她许久。 温昭明突然有被他的目光触动到:“你看?我做什么??” 宋也川弯下腰,在她耳旁说:“昭昭,这次你想赌哪个?” 温昭明想了想:“赌小!”宋也川一时冲动,把?荷包里所有的都掏出来给?她,姿态颇为豪迈:“来吧,我陪你!” 一分钟后,两人被赌场赶了出来。 温昭明怒气冲冲:“什么?鬼地方,竟然不许赊账!明日?我就命人抄了他!” 宋也川在一旁符合:“这种?骗人钱财的地方,就该抄个干净。” 二人站在外头面面厮觑良久,而后宋也川幽幽对温昭明道:“昭昭,你把?我的俸禄输完了。” 六两银子一个月的俸禄不多,但过去足可以维系宋也川日?常的开支,今日?输了个底朝天。 他神情似委屈又似幽怨,温昭明忍不住笑起来:“回头我给?你补上。” 说罢对着冬禧招招手,“还有银子没?” 冬禧叹气:“还剩这么?多,要是花完了就没有了。” 温昭明掂了掂重量似乎还有个百十两,还算是满意,她凑到宋也川身边,刻意压低了嗓音:“我带你去喝花酒吧!” 宋也川如遭雷击:“你还喝过花酒?” 温昭明眼中满是兴奋:“没喝过,但是很想去试试!” 第66章 一直走到浮翠楼边, 宋也川拉着她不让她进去:“哪有姑娘家往这?种地?方去的!” 温昭明今日心情好,一心想进去瞧瞧:“难不成只?许你?们男人喝花酒,若我有钱, 我要开一家供女子取乐的青楼,养一群美?貌小郎君,唔……” 宋也川捂住了她的嘴:“你?小声?点,被?人瞧见我在这?, 我的脸还要不要?” 温昭明美?目一漾,张开红唇便用舌尖去舔宋也川的掌心。 他像是被?烫了一样松开手, 被?她顽劣的模样气得不行:“昭昭!” 温昭明笑盈盈地?凑上前,打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也川, 好郎君,你?陪我去吧!” 她在宋也川胸口处仰着脸,模样很是娇憨:“郎君答应我吧!” 宋也川叹了口气:“我若是因此丢了官, 还请殿下怜惜,给我养老。” 温昭明在他怀中闷笑:“好, 我与你?君子之约!” 宋也川就这?样被?温昭明拉进了浮翠楼。 冬禧和秋绥两?个侍女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方才我不是看错了吧。”秋绥揉着眼睛说, “殿下带宋先生去了花楼?” 冬禧拽了拽她:“慎言, 我可没看见。” 浮翠楼的鸨母迎上前, 看了一眼温昭明, 迟疑着说:“咱们浮翠楼不做姑娘的生意?。” 温昭明刷地?掏出银子:“我要最好看的姑娘来陪我。” 鸨母看着温昭明手上的银子,还有沉甸甸的荷包,立刻笑逐颜开:“姑娘二楼雅间请。” 宋也川的手被?温昭明拉着,一路衣香鬓影吹得他晕头转向。进了雅间, 鸨母带了七八个姑娘由着温昭明选, 温昭明抬手就点了三个,她用手肘碰了碰宋也川:“你?来选一个!” 宋也川下意?识抬起头, 这?些花楼里的姑娘们穿得衣衫轻薄,他只?看了一眼便猛地?低下头:“你?…… 还是你?选吧。” 温昭明意?兴阑珊地?摸了摸头发?,又点了一个:“行,就这?些吧!” 鸨母带着余下的人走了出去,那四个娇俏的美?人便围了上来。 其中两?个凑到宋也川身边,她们的手指还没碰到宋也川的身子,宋也川已经如遭雷击:“别碰我!”他似也回过神,感觉自己说的话太疾言厉色了些,于?是故意?放软了声?调:“各位姑娘去陪……去陪这?位女郎就是,不必陪我了。” 温昭明笑着说:“对,他没有钱,不配受你?们服侍。” 那四个美?人立刻将温昭明团团围住,喂水果的,倒水的,果真好不惬意?。 温昭明兴致勃勃,宋也川却有几分如坐针毡,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声?问:“昭昭,你?玩够了吗?” 温昭明惊讶:“这?才几点,你?就想回去了?” 宋也川咬牙:“我只?是……只?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连这?都不喜欢?”温昭明摇头,“你?的人生也实在太没意?思了。” 温昭明就着一位美?貌伶人的手喝了一杯酒,脸颊上染了一层绯色:“这?酒我喜欢,一会沽一壶带走。” 身旁几名美?人立刻应承下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温昭明才意?犹未尽地?拉着宋也川出了浮翠楼。 宋也川闻着自己满身的脂粉气颇为不习惯,奈何左手牵着温昭明,右手拿着刚买的酒,实在无暇弹落自己身上的脂粉味。 今夜月明星稀,华灯初上,处处都显示出祥和与美?好来。 坐在马车上,温昭明突然问宋也川:“随我出城去骑马吧!” 宋也川摇头:“你?今天喝酒了,改日吧。” “改日还有改日的事。”温昭明勾着宋也川的脖子,低头吻他的嘴唇,她呼吸间带着幽幽的酒香,异样的动人,她一下一下地?啄他:“走吧郎君,去骑马。” 宋也川被?她勾得昏了头,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于?是他们出了城,到了城郊的一处草场上。 如今正值盛夏,百草丰茂。温昭明自己的马名叫追云,是一匹西域进贡的纯白雌马。生性温和,脚力也很好。温昭明摸着它的鬃毛,喂它吃了一块糖饴。 她利落地?上了马,牵着缰绳走了几步,宋也川跟在她身后,将缰绳在手腕上缠了两?圈。 天高?云淡,穹庐寥阔。 温昭明轻叱一声?,追云便跑动起来。宋也川跟随在她身后,也抖起马缰。 骏马在草场上自由的跑动,温昭明回头看向宋也川:“我们比谁先到山脚好不好?” 折骨 第64节 不待宋也川回答,她已经一夹马腹,纵马疾驰起来。 身后的奴才们没有多余的马匹,宋也川担心温昭明的安全,只?好跟在她身后向山脚处奔去。 头顶一轮弯月,万里无垠草场。 猎猎的长风吹过二人的袖袍,迎面的清风藏着露水的清香。 宋也川在某一时刻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股酣畅的感受游走于?他的四肢百骸。 二人一前一后跑了数十里,温昭明才轻轻拉动马缰,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也川,我赢了!” 宋也川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嗯,昭昭赢了。” 他翻身下马,走到她的追云旁边想要扶她。 温昭明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她笑意?盈盈地?看向他,缓缓张开手臂:“接住我!” 柔软的甜香扑了满怀,宋也川倒退一步,和她一起摔在茸茸的绿野之上。 他下意?识抬头想去看怀中的人有没有伤到,温昭明伏在他胸前笑得花枝乱颤,宋也川知道她没事,叹了一口气,而后轻轻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谁在过生辰。” 温昭明从腰间解下酒囊,喝了一口,闭着眼笑说:“自然是你?过生辰。还是你?说的,看见我开心你?就开心。”她盈盈美?目看过来:“也川,你?今天开心吗?” 她伏在他身上,满眼风情,看上去比这?无边的月色还要动人千百倍。宋也川的喉结上下滚动,胸腔里振动出沉沉的笑:“开心的。” 下一秒,清冽的酒被?温昭明灌进了他口中,宋也川一是不察,一口酒便吞入了喉中。 温昭明拿着酒壶恶劣地?对着他笑,宋也川猛地?坐直身子,辛辣又带着花果甜香的酒水充斥着唇齿间,他咳了两?下,一面觑她:“胡闹。” 温昭明轻轻吻着他唇边,将流出的酒液一点一点吻掉。 她圆圆的眼珠像是好看的琉璃珠子,一面吻过他的下颌,一面抬眼瞧他。 酒意?带着心中的悸动一齐涌上脸颊,宋也川翻身将她压至身下。 那一刻宋也川知道自己僭越了,可却想放肆一次。 灿烂的星辰涌进温昭明的眼底,她柔柔地?对他笑:“郎君,昭昭好喜欢你?。” 于?是宋也川低下头,再次吻住了她的唇。 他有世间最软的嘴唇,足以撩动心弦。 茸茸春草间,满是露水与青草的清澈气息。 唇齿间的酒气不足以喝醉,却让二人沉醉其间。 拥吻不足以表达心中涌动的情感,胸腔中炽烈的火在遍身游走,温昭明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抬手向下摸去。 宋也川猛地?回过神,去捉她的手。 温昭明美?目潋滟,带着一丝疑惑:“你?身上带了什么,硌得我有些痛。” 宋也川的耳根泛红,他猛地?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温昭明不肯,再次扑进他怀中:“别走嘛。” 这?次温昭明在上,她兴致勃勃地?在宋也川的腰间摸来摸去:“方才到底是什么东西?” 宋也川一边羞愤,一面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柔荑纤纤,仿若春火燎原。 “昭昭。”宋也川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拉住温昭明的手,撑着身子坐直。宋也川把头轻轻放在温昭明的肩上,冲动的情意?需要他用理智克制,可对温昭明的悸动,让他不舍抽身。 温昭明没见过他这?样子,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出了好多汗。” 她缩在宋也川的怀中吸了吸鼻子:“咱们回去吧,好冷。” 宋也川颔首,她对着他笑:“抱我回去。” 银河璀璨,星如碎银,宋也川解开披风裹住温昭明的身子。 清冽的夜风,吹进他的衣襟,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温昭明轻轻抱起。 她的身子分外柔软,好似天边的一朵云。 草木丰茂,不远处一处湖泊倒映着星辰的光。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宋也川抱着她上了马,追云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依偎在宋也川的怀中,他身上的淡淡香气将温昭明彻底包裹,她坐在马背上抬起眼,只?见头顶的星河都似在摇晃。 “也川。” “嗯。” “要是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该多好。” “傻话。”宋也川笑,“往后,我们还会走许多许多的路。” “真的?” 宋也川抬手将她的披风拢得更紧:“真的。” “也川,今年?的生辰,你?过得开心吗?” “殿下,我很开心。” 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冬禧和秋绥见他们安然无恙,终于?也松了一口气。宋也川抱着温昭明从马上跳下来,他脸上有些红,轻咳了一声?说:“殿下睡着了。” 他抱着温昭明上了马车,舍不得将她放下,于?是一直抱在怀里。 城中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街上亮着的路灯,还有绕着灯火乱飞的小虫。 这?一日,宋也川第一次去赌场,第一次去花楼,也是第一次和心爱的女郎在寂静的草场上纵马飞驰。他们头顶着皎皎明月、万里星辰,在无人处饮酒亲吻。 马车中十分昏暗,甚至看不清温昭明的五官,温昭明睡得不沉,抓着他的手指不愿松开。 黑暗中,宋也川如水一般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原来这?世间不仅仅有家国天下,还有山水的空旷与轻灵,还有人间的欢喜与情真。 寒琼玉马、朱雀长街。 还有这?世间最好的人、最好的温昭明。 * 回到了公主府,宋也川将温昭明放到了床上。冬禧和秋绥进来服侍她,温昭明却拉住了宋也川的袖子,她眼睛还有些睡得迷蒙:“你?说好陪我的。” 于?是宋也川眼眸藏着笑意?转身:“等我换好衣服,就来陪你?。” 温昭明嗯了一声?:“骗我是小狗。” “好,骗你?是小狗。” 等侍女们收拾停当了,宋也川走进门内时,温昭明已经睡得沉了。 宋也川手中拿着一个桃核,左手执刀,坐在灯下小心地?雕琢起来。 灯下寒窗,指若瘦竹。 他雕刻了一只?核舟,桌上渐渐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粉末。 天色将明时,宋也川雕好了最后一刀,他将桌上清理干净,然后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 她睡着的时候神情安然,好似坠入一个酣甜的梦境里一般。 宋也川轻轻吻了吻她的额间,缓步走出了房间。 第67章 走到贞顺门?时发现聚了?不少?人, 宋也川留心着?听了?些才知道,楚王今日撤了?人马,离京就藩了?。 楚王原本的封邑是在蜀中, 先帝的遗诏却又将楚王的封邑改在了?鲁地。怕的无非是温兖割据为一方诸侯罢了?。如今鲁地离京畿极近,就算是温兖有了?什么不臣之心,消息也会很快传回到京中。 温兖显然脾气不大好,不知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 他抬腿便向那侍卫身上踢去。 “王爷。”宋也川走到他身边,对?着?他行了?一礼。 “快滚开。”温兖看都不想看他。 宋也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双手奉上至他眼?前:“不过是一时的得与失。鹿死谁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定?个分晓的。” 温兖拿过他手中的信, 漫不经心地挑起眉:“现在所有人都想着?巴结新君,你此刻同我说话,不怕被?有心人告密么?” 宋也川拱手一笑:“怕又如何, 不怕又如何?我一个人微言轻的侍讲,哪用得着?大动干戈。” 楚王啧了?一声:“可偏偏你这讲读官, 把温襄吓得跟什么一样, 户部都不敢让你待着?, 可见你宋也川是何等的本事。” 宋也川笑而未语, 温兖扬了?扬手中的信:“我收下了?, 承你吉言。” 他的目光看向那巍峨又煊赫的宫墙,轻蔑地哼了?一声:“来人,牵本王的马!” * 昨夜下了?小雨,整个皇城都变得湿淋淋的。官靴踩在青砖上, 溅起飞沫似的水珠子。走进?内城门?时, 宋也川看到了?谢庸。他如今升了?官,簇新的官服穿在身上也比过去更?显得体面?。谢庸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待见他, 宋也川好脾气地对?他拱手,他勉强回了?个礼。 今日是小讲,宋也川进?了?本堂的门?,重新整饬了?衣衫,将书本都摆好之后才在坐席上跪坐下来。约么又过了?一刻钟的光景,温珩从门?外绕了?进?来。 见宋也川来得早,他脸上有些赧然,叫了?声宋先生。宋也川起身见礼:“见过殿下。” 温珩抬手让他起身,而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宋也川先是查问了?温珩昨日的课业,而后又讲了?两?章《孟子》,他入京前本就当过夫子,又在浔州为人讲学?,早已?经习惯了?如何分辨学?生的能力并且因材施教。温珩显然比别的同龄人聪慧许多,很多东西一点即通还能举一反三。 偶尔发问,宋也川都会一一解答。 那日课业结束之后,温珩起身欲走,宋也川却叫住了?他:“殿下。” 温珩转身,宋也川走上前,将一个核雕双手奉给他:“昨日许诺过的,殿下若能背诵帝啻,便为殿下做此物。” 温珩的眼?睛微微一亮,有些小心翼翼地接过,他看着?核舟上的花鸟人物,显然爱不释手:“先生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才。”他抬起头,又有些闷闷不乐,“阿姊不让我学?。” 宋也川从箱奁中拿出一把刻刀和一个未曾雕刻过的桃核:“殿下想学?吗?我每日可以教殿下一刻钟的时间,殿下若想做出个样子来,大概需要月余。” “你不怕阿姊生气吗?”温珩认真问。 宋也川眼?中含笑:“那得看殿下会不会说出去了?。” 折骨 第65节 “自然不会!”温珩眼?中亮起一丝兴奋,“先生教我!” 于是宋也川和温珩重新在席上坐好,宋也川用左手执刻刀,教温珩从哪里开始下刀。温珩本就很聪明,几下就学?会了?手法,他学?着?宋也川的样子磨掉桃核上起伏的轮廓,逐渐将桃核切割成小船的形状。 一刻钟的时间转瞬即逝,等到沙漏里的沙子彻底流尽,宋也川停了?手,将刻刀收进?了?箱奁里。 温珩恋恋不舍地看宋也川将他的桃核一并取走,低声说:“比起先生的还差得很远。” 宋也川道:“所谓核雕,拟态即可,不为全然求真,殿下做得已?经很好了?。” 出了?本堂的门?,宋也川看到了?孟宴礼,他背着?风站在树下,显然是在等他。 官服穿在身上,孟宴礼的脊背已?经有了?几分佝偻。 数月不曾相见,宋也川在一瞬间惊讶于他的衰老。孟宴礼咳嗽了?两?声,对?宋也川露出一个笑容:“周王殿下一定?很喜欢你。” 宋也川有些面?红,轻轻摇头:“殿下机敏聪颖,触类旁通。” “我也教过他。”宋也川跟在孟宴礼的身后向前走,孟宴礼的目光充满了?追思,“方才看你们二人坐在一起,我心里总觉得分外宽慰。这个位置不是最?好的,但我觉得你会喜欢。教书育人,尤其是有个聪明的学?生,做老师的心里很高兴。” 宋也川笑着?回答:“也川哪敢忝居为周王殿下的老师。” “你也是我的学?生。”孟宴礼站定?身子对?着?他道,“看着?你,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宋也川微微垂下眼?睛,低声说:“孟大人近来身子可好?” 到底没听到宋也川叫他老师,孟宴礼到也不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我倒是觉得还不错。” “也川,我觉得自己之前做错了?许多事。”迎着?夏日的风,孟宴礼无声叹息,“我曾经是想做个纯臣的。只守在翰林院的黄卷里,和前圣今贤作伴。从阎凭身故之后我才明白,哪有纯臣呢?纯臣又有几个能得善终的。进?了?这个皇城,不沾半分朝局是不大可能的。这一点,你比我明白得早,做得也更?好。我听说你虽然如今只是翰林院的侍讲,可有不少?举子们争抢着?要拜谒你,那些寒门?子弟倒是都很钦佩你。” 对?于这件事,宋也川并没有反驳,他的姿态十分恭敬:“说到底,是我畏惧着?人为刀俎的日子,给自己寻的一条出路。也川本就不是高风亮节的人,做这些事也有也川的私心。” “但凡是人,哪个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呢。”孟宴礼轻轻拍了?拍宋也川的肩膀,“如今新君即位,我找了?个时间去了?阎凭旧日宫里的直房收拾了?他的东西,有不少?书稿,其中还有一页是写你的。他给你写了?端方二字,对?于这个老顽固而言,已?经是很高的褒奖了?。” 宋也川安静地听着?,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在号舍中科考的雪夜,还有那个一心庇护他的阎凭阎大人。宋也川呼出一口?气:“阎大人的事依旧没说法么?” “没说法就是有说法了?。”孟宴礼缓缓说道,“我这一生,没有儿女。本来不是个有牵挂在身的人。阎凭的遗志,也总得有人继承下去。这条路,哪怕是死路,我也是要继续走的。武帝开创江山,明帝勉强算守成之君,只是若我大梁朝始终没有明主,放任奸佞贼子祸乱朝纲,只怕早晚要断送江山。新君重用阉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不可放任自流。” 看着?如今垂垂老迈的孟宴礼,宋也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对?着?孟宴礼长揖道:“也川也愿意追随大人。” 孟宴礼笑着?扶起他:“我相信,邪不干正?,早晚有一天可以天下清明,政通人和。” 宋也川曾经迷茫过很久,因为江尘述把朝堂与天下形容得一团污秽。哪怕如秦子理之流,都早已?放弃了?改变这个污浊的世界。 但孟宴礼没有,他坚定?地告诉宋也川:天下终将会一片清明。 看出宋也川眼?中闪过的迷茫,孟宴礼淡然说:“若连我们这样的人都觉得朝局无望,大梁才是彻底没了?指望。若自此之后,所有大臣都得过且过,那谁来拯救挣扎于生死旦夕间的百姓?也川,你要相信,你是能救他们的。” 这不过是雨后初晴的平淡的日子,宋也川垂着?眼?眸在风里站了?良久。 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掌,上面?有纵横交错的掌纹。 一个读书人的执念可以是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除此之外,余下的还有腔子里的热血。 青史?黄卷上,狼毫笔勾勒出的字字峥嵘。 * 下值后,宋也川来到了?公主府。 温昭明正?在看书,冬禧坐在她旁边做针线。宋也川走进?门?时,冬禧忙起身给他让了?座:“方才还提起宋先生,人却就来了?。果然人最?是经不起念叨了?。” 宋也川微微红脸,但也逐渐习惯了?冬禧和秋绥的性子:“多谢。” 温昭明手里拿着?书,慢条斯理地看他:“又来我这儿蹭饭么?” 宋也川有些纠结地看着?她,小声说:“我之前答应过你的。” 温昭明漫不经心:“答应什么?” 宋也川的脸一点一点红上来,冬禧颇为知趣,立刻带着?奴才们都退了?出去。 温昭明等人走了?,才露出如梦初醒的样子:“你是来陪我睡觉的呀。” 宋也川早就知道温昭明的恶劣之处,她素来喜欢用尽手段逼他同意自己不想同意的东西,然后一锤定?音。若是他今日不提,拖了?几日,温昭明就会佯装生气地控诉他言而无信。 “这几日翰林院的事情?了?结得差不多了?,平日除了?侍讲外我也没有别的差事。”宋也川垂着?头不去看她,“留在这陪你几日好不好?我来时同秋绥说过了?,我的东西已?经放到西溪馆去了?。” “放在西溪馆做什么,”温昭明美目轻扬,“放我房中不好吗?我这屋子宽,床也大……” “昭昭!”宋也川抿着?唇,“我要与你约法三章,我是过来陪你不假,只是你不许整日里说那些话,也不许……不许戏弄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轻垂的目光落在了?温昭明手中的书上。他本是君子做派,懂得非礼勿视这四个字,目光触之即离,可旋即又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得这是什么书?” 宋也川猛地站起身,拿起温昭明的书,书页上刚好画着?一对?男女,衣衫半褪,正?作拥吻之状。再往后翻,越发的不忍直视。 “你别给我翻乱了?,下回找不到了?!”温昭明抬手欲夺。 宋也川藏到身后,脸上不知是气还是羞,渐渐起了?一层绯色:“堂堂公主之尊,到底是从哪找的这些东西!哪有姑娘家整日里看这种书的?” 温昭明知道他脸皮薄,笑着?去拉他:“这有什么不好,譬如我今日终于明白,我们骑马那天,到底是什么硌着?我……” 宋也川去捂她的嘴,温昭明躲开去抢书:“你和我一起看,有不懂之处我还可以向你讨教!” “你还想知道什么?”宋也川红着?脸,“我绝对?不会和你一起胡闹的。” “我还想知道,”温昭明兴致勃勃,“书中说男子头一回总是很快,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也川觉得自己耳朵都要被?气冒烟了?,他胡乱说:“我又不知道。” 第68章 温昭明把书抢了回来, 放到书阁上:“不看了不看了,吃饭还?不行吗!” 这一餐饭宋也川吃得食不知味,因为温昭明探究的目光几次三番不加遮掩地向他扫来, 宋也川数次察看自己身上的衣物有没有穿戴整齐。公?主的目光炽烈如火,总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没穿衣服的错觉。 吃过?饭,宋也川被温昭明又叫回了明间,宋也川看她又对书架上的书蠢蠢欲动, 立刻提议不如出去散步。 温昭明点头应允,二?人?牵着手缓步走进了庭院里。 窗外还?有黄昏的余光, 云层在天边安静的舒卷,这样的时刻总会让人?觉得内心既安宁又平静。 “我自己都从来没有好好逛过?我的府邸。”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我自己住在这。和我亲近的人?不过?是冬禧和秋绥她们俩。我白日里会进宫去,偶尔和旁人?饮宴, 回来时天都黑了。这是我第一次,有心情站在这看一看风景。” 宋也川轻轻垂目说:“前些年在宫里时, 我记得有一个下雪的日子。那?时我还?和许多翰林们凑在一起修国史, 那?年的雪很?大, 我们喝着陈茶, 凑在一起看雪。滚烫的茶水一会儿就冷透了, 可我们谁都不舍得走。我们说日后必然要出人?头地,也说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臣。” 温昭明眯着眼听?:“听?着也还?不错。” “是啊,还?不错。”宋也川笑起来,“那?时我的心思都在书本上, 现在和那?时已经不同了。昭昭, 我其实一直不敢去回想那?段日子,也不敢回头去思索自己度过?一段怎样的人?生。只是因为有你在, 我才有勇气回头看。” 建业七年,宋也川身负骂名,贬谪离京。在苦痛的深渊中遇到了温昭明。他不敢回忆起那?些痛苦,却又不甘心放弃那?为数不多的美好。 温昭明的手轻轻拍了拍宋也川的手背,宋也川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自背后放在温昭明的肩上,二?人?一起看着残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云层背后。 这是一段事后回想起都觉得美好又安宁的时光。 宋也川白日里去本堂日讲,下值之后回到自己的院落里会客。 有意结交他的人?很?多,宋也川基本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拜谒。偶尔也会和朋友参加几个宴会。但每日都会留宿在公?主府里,就算回来得再晚,也会陪温昭明说一会话再去睡。他嘴上说着只待七日,七日之后,二?人?却谁也不曾提出离开的事。 时间过?了中秋,在这日宋也川见完客之后,同温昭明散步。 温昭明拿出了一张信纸:“江尘述寄了一封信来。” 宋也川站在灯柱旁读完了信,神?情有些犹豫:“他写得,未免有些太激进了。我回头给他写回信便是了。” 温昭明颔首:“铲除阉党,势必得从贺虞身上下手,逐个击溃才好。顾安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二?人?找了个石凳坐下。 宋也川闻言缓缓摇头:“说起来,他去泺县已有半年多了,只是别说送信出来,便是片语只言都没能透露。我吩咐人?去打探,都石沉大海。泺县离京城不算远,每年送入宫的阉童也属泺县最多,听?说那?边净身的功夫已经成了营生,有父母卖孩子的,也有拐来的。顾安的差事只怕是不好做。泺县送来的阉童,一入宫便自然而?然地亲附贺虞。” 温昭明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皇上的心思在司礼监那?边。” “殿下不要忘了楚王。”宋也川的眼眸清凉又沉静,“他岂会是偏安一隅的人?。” “他难不成是敢造反么??”温昭明轻轻吸气。 “殿下希望谁来做这个皇帝?”宋也川安静问道。 温昭明靠着他细细思索:“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俩都不好。” “周王殿下是合适的。”宋也川低声说。 “阿珩?”温昭明摇头,“他还?小?,而?且于情于理都轮不上他。” “过?了年周王殿下就九岁了。”宋也川细细地思索着,“若是周王殿下为天下共主,对殿下才是最好的。” 温昭明有些困了,闭着眼说:“我想的开。就像幼时我和温襄同吃同宿,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要亲厚。现在他的确给了我长公?主的尊位,然后也始终忌惮着你我。阿珩现在小?,长大之后人?总是会变的。我不奢求这些虚无飘渺的情分。” 宋也川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抱得更?紧些,真诚道:“昭昭,我与你的情分是不会变的。” 温昭明嗯了一声,眼皮都有些沉了,口中依然喃喃着杀气腾腾的话:“你若变心,我就杀了你。” 宋也川眼中含笑:“那?你若变心呢?” 温昭明闭着眼笑:“我变心怎么?了,我是公?主,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宋也川低头去亲她:“好。” 月色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像是流动的水波。温昭明有些不满:“你这么?大度?” 宋也川抿着唇想了想:“那?殿下想要我如何?” “你应该哭闹着说不许我离开你。”温昭明弯眸,吃吃地笑,“你说我若抛下你,你便死给我看。” 她的眼眸慧黠又灵动,像是顽劣的小?狐狸。 宋也川去掐她的腮:“那?我便在公?主府外悬梁,让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是个负心人?!” 温昭明毫不客气地掐宋也川的腰,宋也川不耐痒,笑着躲开。温昭明起身便去追,冬禧和秋绥立在檐下,也都止不住地笑起来。 温昭明跑了几步回过?头时,恰见宋也川立在清冷的月下。 他身上依旧是常穿着的白色直裰,月色笼罩在他身上,他眼里含着柔和的笑,却好似带了模糊的伤感。温昭明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眼睫:“也川,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 宋也川虚虚地握住温昭明的手,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很?开心。” “只是许多事悬而?未决,我心里头不安。”他抬起下颌,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如玉般的脸上,宋也川的目光看向北方,“叫你担心了。” 折骨 第66节 温昭明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胸口处,听?着他的心跳声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担忧,每日你府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你睡的时间又这样少,你自己何时能让自己轻松些呢?” 宋也川感受着温昭明温热的怀抱,惴惴的心情稍微松缓了些许,他回抱住温昭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没事的昭昭。” 他的身上一半沐浴着煌煌灯火,一半披着清冷的月光。 明与暗之间,他眼中笑意浅浅:“哪有人?可以什么?都不想呢。哪怕是庄稼人?,总也要担心年景收成,难道我整日里坐在府上,只知道吃和睡便够了吗?” “要真能这样才好呢。”温昭明捏他的腰,“你看你这么?瘦,风一吹便要倒了。” 宋也川去拍她的手:“痒。” 温昭明把玩着宋也川的手指,轻声说:“过?几日是先?帝尾七,我要同皇上去祭拜。一来一回总得三五天,你同我一起去吧。” 宋也川身为侍讲,按理说确实应该同去,所以他并没有推辞:“昨日翰林院那?边已经同我说过?了,只是我随侍周王殿下,同翰林院走在一处,不能和殿下同车。” 温昭明笑:“就不许我有文?意不通之处,求教宋先?生么??” “昭昭。”宋也川叹气,“祭祖这样的事,殿下还?是给臣留点面子吧。” * 九月末的天气,已经泛起了寒意。本堂里的地龙烧得倒是十分温暖。 温珩学完了功课,自觉走到宋也川身边跪坐好,宋也川从箱奁中取出未雕好的核雕,二?人?便一起做核舟。 这个核舟温珩已经雕刻了近一个月,如今也到了收尾的时候。他学着宋也川的模样,雕刻船上的小?人?儿,手下的力气没有用?好,只听?得咔的声响,提着水桶的小?人?手臂被他弄断了下来。 温珩愣在那?,抿着嘴唇不说话。 宋也川摊开手掌:“殿下给臣看看。” 温珩默默将自己雕坏的桃核放在了宋也川的手上。 宋也川仔细瞧了瞧,耐心说:“把这一部分取掉,重新再雕也是可以的。” 温珩缓缓摇头:“坏了便是坏了,若是缝缝补补,只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还?不如不改。” “臣当年学做核雕时,也雕坏过?许多东西。初时也觉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后来雕坏得太多了,偶尔的修补后,阴差阳错也还?看的过?眼。”宋也川将温珩的核舟放在托盘上,拿了一块卷布将温珩的刻刀重新擦拭,“精益求精是好事,只是有时也该给自己个机会。” 温珩看着宋也川将刻刀重新递给他,不肯去接:“只是有了这瑕疵便不好看了。” 宋也川温和一笑:“河道衙门治理水患时宜疏还?是宜堵尚且要摸索着来,更?遑论是治国。每进一步、退一步大多时候也需要试探。殿下克己勤勉是好事,只是这世?上本就难有圆满一说。” 温珩听?过?后沉默良久,终于又重新将核雕捡了起来。 雕完最后一刀,宋也川拿来砂纸与蜡纸为核雕打磨抛光。 拿着自己的核雕,温珩对着宋也川一揖:“先?生说的话,我记住了。” 宋也川避开不受:“殿下折煞臣了。” 温珩同宋也川走出本堂的门,温昭明正站在树下同侍女?说话,见到他们二?人?时温昭明笑着对温珩招手:“阿珩,来。” 温珩走到温昭明面前,仰起脸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阿姊能不能不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温昭明忍着笑,将他头上的紫金冠扶得更?正些,“好,阿姊以后拿你当一个大人?。” 她站直身子,看向宋也川:“宋先?生,好巧啊。” 温珩睨她:“你分明是来等宋先?生的,说什么?好巧。” 温昭明一时凝噎:“我是来找你的。” 温珩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大相信。 他们姐弟二?人?走在最前,宋也川便跟在后面,说了一会课业上的事,温珩突然抬头看向温昭明:“阿姊,在你心里,是我更?重要,还?是宋先?生更?重要?” 这本是温昭明没想到的问题,她回眸看向宋也川,他走在五步远的地方,似乎没有听?到温珩问出的这句话。 “自然是一样重要的。”温昭明捏了捏温珩的脸,“你出生的时候阿姊还?抱过?你,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论情分我认识你的时间比宋先?生多多了。只是宋先?生对阿姊也是很?重要的人?,他帮过?我很?多,甚至救过?我的性?命,我若说他不重要,岂不是宋先?生心里也要难过?。” 温珩有些丧气:“只是在我心里,阿姊是最重要的人?。” “你的生命中还?会有许多人?,阿珩。”温昭明牵着他的手,温珩没有挣脱开,“你未来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也会有更?多的朋友,有时你会觉得阿姊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会的!”温珩小?声说。 笑容流淌在温昭明的眼中,她摸了摸温珩的头发:“这两天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温珩立刻开心起来,“阿姊可以陪我吗?” 温昭明轻轻点头:“自然是真的。” 送温珩回了自己的宫里,温昭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宋也川淡淡地说:“在臣心中,殿下也是最重要的人?。” 温昭明愣了一下,宋也川继续道:“只是殿下的心却不知道要分出多少份,又有多少能留给臣。” 她忍不住笑:“也川,你怎么?还?和小?孩子计较。” 宋也川抬起头看她:“殿下这几日都宿在宫里么??” 温昭明点点头:“三五日吧,不会太多。” 宋也川轻轻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对着温昭明行了个礼:“翰林院那?边还?有事,臣先?走了。” 只有在人?前时宋也川才会带了自称,温昭明听?着不大习惯,却又猜不出缘由。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片刻,温昭明对冬禧说:“你和他说,晚上不要忙得太晚顾不得吃饭,我陪阿珩几天便回去了。” * 那?夜,宋也川宿在了翰林院的直房里。 为了平时当值方便,许多人?若忙得太晚,大都会宿在这里。到了宋也川现在的品级,翰林院是有专门的房舍供他临时休息,只不过?温昭明总是叫他回去,他很?少有机会在直房过?夜。 直房里没有盘地龙,宋也川回来的时候也有些晚了,索性?连炭盆都没有点。 他和衣躺在床上,听?着风吹过?长街的声音,心里竟生出了些烦躁。 秋日的京城入夜越来越冷了,床榻上的被卧像是沾了水一般凉浸浸的。 晚上不觉得饿,宋也川也不曾吃晚饭,独自一人?躺在漏风的直房里,宋也川心中又升起了些许委屈。 他辗转反侧过?了大半夜,看着天色有点泛白,索性?起身铺好了床。走到窗边将白日里要用?的书籍整理好,写了两帖字静心。 温昭明在宫里玩了几天,平时温珩读书的时候,她就去找其阳公?主温清影聊天。 温清影及笄后温襄已经着意替她选驸马了,她拉着温昭明的手叹气:“皇上送来的那?些画像我都瞧过?了,和我年岁相仿的郎君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我实在是不喜欢,可若选年岁大些的,府上要么?有妻妾,要么?做填房,我若是能像阿姊一样随心所欲就好了。” “我这哪里好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皇后前阵子提了一句,问我有什么?打算,若是想成亲,也替我挑选着。我都二?十岁了,怎敢染指那?些小?郎君。” 温清影笑意盈盈:“阿姊还?有宋侍讲呢。” 温昭明叹气:“他不肯,宛若贞洁烈男一般,我怎么?说都不愿意。” 温清影瞪大了眼睛:“你们还?不曾……” “是吧,我也觉得奇怪。”温昭明咬着嘴唇,“是我长得不好,还?是他不行啊?” 温清影捂着嘴笑:“阿姊你说什么?呢!” 两个姐妹笑着说了好半天,温昭明拉着温清影的手说:“旁的也就算了,选郎君这种事,还?是得选个自己喜欢的,若不然到时候躺在一起都浑身难受。” 温清影点头:“我会留意的。” 在宫里逗留了好几日,温昭明玩够了又想起了宋也川。 她悠哉悠哉地乘着马车回府,想着宋也川一定会高兴,到了府上才知道,宋也川这五日每天都宿在直房,竟一日都没回来过?。 温昭明沉着脸命人?去请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宋也川终于从外面走了进来。 夜风有些冷,他进门后先?在厅堂里站了一会,等衣服上的寒气褪了才走进来。 他看着脸色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可,温昭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冷着脸睨他:“说过?让你好好吃饭,早点休息。为何我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 宋也川说:“这几日翰林院的事情有些多,再加上皇上封赏大臣和宫妃,南薰殿的差事也多起来,翰林院的人?手不大够,我便跟着忙碌了些。”他说得这些也是实情,但温昭明听?着却不大高兴:“可我回来了你都不回来。你若是再这样忙下去,我便去同翰林院说,让你辞官算了。” 她隔三差五便同他开玩笑让他辞官,宋也川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可这几日他心情分外低落,说话也不如过?去那?边柔和:“可殿下入宫,也没问过?我的意思。” 温昭明的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我为何要问你,我去见清影和阿珩,还?要有你的允许不成?” “殿下心中,也川究竟是什么??”宋也川走上前,安静地看着温昭明的眼睛,“殿下从始至终,依旧拿我当面首,是吗?” 第69章 他不是疾言厉色的人, 说话依旧是很温吞的模样,看不出情绪来。 温昭明蹙着眉心说:“认识你之前,我便会如此?。禁中?有我的宫舍, 我自?然随时可以回?去。” 灯火明亮,温昭明眼中?盼睐生姿:“你本就是我的人,我要你听我的,你不愿意吗?” 宋也川抿着唇, 认真问:“殿下想要我陪你,我便要留下, 这本无伤大雅。可翰林院的差事不同?,我若撂了摊子就得让别人去做, 殿下整日里将辞官挂在嘴边,却不曾体谅我的难处。” 温昭明做惯了骄矜的公主,当即仰着下巴道:“我哪里不体谅你了, 平日里对你做什么你又不肯,整日里这不行那不行的, 你身上的衣服哪个不是我买的, 你又住在我的府上, 吃我的、用我的, 你怎么能这样同?我说话?” 宋也川沉默地解开自?己的氅衣, 里头是青色的斓衫,他又去解自?己颈旁的纽子。待到只剩一件中?衣时,他才抬起眼睫:“这样能同?殿下说话了吗?” 温昭明恼怒了:“你继续脱,你当你是谁?” 她站起来走到宋也川面前, 抬手?拔了他的簪子。 长发披散, 宋也川的眼眸中?装着稀薄的雾。 “你的簪子也是我买的。”温昭明比宋也川身量还要矮些,只是她仰着脸气势很足, “你要说什么只管说,何必同?我这猜闷儿。” 片刻后,宋也川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去抱她:“我错了。” 温昭明不依,抬手?推他:“不要碰我。” 宋也川不松手?,闷闷地将温昭明抱得更紧了些:“我不是有意同?你怄气。我只是心里不舒坦。总觉得你心里有许多比我重要很多的事,我在你心里到底占几?分我都不知道。” 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中?衣,鸦色的长发散落了一肩。宋也川身量清癯,甚至隔着衣服都能看见?肩上骨骼的轮廓。 温昭明不理他,仍旧在挣脱:“如今一分都不剩了,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她分明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宋也川的忧伤,他抬起脸,认真说:“你是当真的?” 他神情有些认真了,温昭明愣了一下,片刻后板着脸说:“假的。” 她没再挣扎,任由他抱着,蹙着眉心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小郎君,心思?比女郎还难猜。” 宋也川好脾气地点头:“是我不好,昭昭我下回?不会了。” 温昭明眯着眼对他打开双臂:“来亲我。” 折骨 第67节 宋也川耳根一红,眼眸微微闪动,慢吞吞地倾身过来。 温昭明猛地捂住他的唇:“算了,不想亲了。” 她猫儿般的眼睛潋滟生光,宋也川有些无奈:“殿下是在欺负我。” “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温昭明大呼委屈,“是你要我尊重你的,我还不够体察你的心吗?你不喜欢我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如今我遂了你的心愿,你倒是反过来怪我。” 宋也川既觉得她说得有理,却又觉得似乎不对。 温昭明看到他看中?的纠结与?挣扎,终于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她笑?得忍不住去擦泪:“有时候,强迫也是情趣的一种,你懂不懂?” 她起身去拉宋也川的手?,又去捏他的腰:“你不喜欢吗?” 温昭明笑?得促黠又顽劣,宋也川眼里漾开一丝笑?,温昭明见?他不生气,便越发顺势而上,向他胸前伸去:“郎君方才还解衣裳给我看,今日不知还能不能再瞧一回?。” 宋也川的影子依稀地投落在她身上,他倾身上前,将她两?只手?捉在一起,而后抵在墙上:“这样,昭昭喜欢吗?” 依旧是沉静澹泊的容颜,只是宋也川的眼眸中?带着一丝隐约的火光,他轻轻向温昭明靠近,细细地吻她。他睫毛低垂着,不敢看她,只是将情谊揉进潮湿的吻中?。 他很少?有侵略性的吻,更像是涓涓细流般藏着缠绵的爱意。他松开手?,温昭明睁着翦水般的眸凝睇他,有些娇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手?腕都痛了。” 宋也川立刻低头去看,依稀有些红,他立刻懊悔:“是我手?重了。” 温昭明咬着下唇靠进他怀中?,哼哼道:“姑且原谅你。” 她又和他说了一会话,看时间已经?到了亥时。 外头刮了一阵风,很快便下起了雨。几?道雷声滚过,将房间里都照得雪亮。 “也川。”温昭明对着宋也川笑?,“打雷了,我怕。你留下陪我行吗?” 一阵淡淡的土腥顺着轩窗飘来,淅淅沥沥地响起了雨声。 宋也川和衣躺在温昭明的身边,他的睡姿很好,端端正正的平卧着。温昭明从锦被下伸出一只手?,顺着他的鼻骨描摹他侧脸在夜色下依稀的轮廓。 黑暗中?,宋也川捉了她的手?。 温昭明吃吃地笑?,她说:“郎君,你生得真好看,入宫之前是不是有很多女郎喜欢你。” 宋也川轻声说:“没有。” “我才不信呢。”温昭明笑?,“那时在报恩寺里,好多女郎在听你讲书?,哪个都是含羞带怯的。” 宋也川摇头,又想到温昭明看不到,说:“我那时还小,脑子都在读书?上,对这些不上心也不感兴趣。” 温昭明娇俏地嗯了声:“但这些年喜欢我的人还蛮多的。” “是么。”宋也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啊。”温昭明转着眼珠儿说,“从光禄寺少?卿家的郎君,再到安西侯的世子,一起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都对我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好多人呢,回?头跟你说。” 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 温昭明已经?睡熟了,宋也川仍旧直挺挺地躺着,不知为何心里像是点了一把火,烧得他喉咙里都泛出了一丝酸,让他想转过身,将温昭明摇醒,让她把没说完的那几?个人名说个明白。 * 九月十七。 天边旋开一丝淡薄的灰蓝,紧跟着又变成蟹壳一般的青色。 这是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谒祖,规模颇大也颇为气派。 旌旗、黄扇、金爪,雉尾金蝉、云凤锦绶,各色锦旗与?护卫车马组成的卤簿仪仗绵延数十里。 天子车驾在前,其后是亲王与?皇子们,再后是宜阳、其阳两?位公主。 贺虞随侍在天子身侧,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青海马,身上穿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身边簇拥了不少?人,朝中?许多大臣投去厌恶的目光,却又慑于其威势,不敢刻意多说什么。 宋也川今日穿着红色的盘领袍官服,头戴幞头,端坐于马背上,随侍在周王的车架之处。温昭明掀开车帘的一角,就能看见?他挺拔的背影。 清晨稀薄的金阳落在宋也川的身上,他似是在和身边人交谈,他本就生得金质玉相,穿着今日这身官服,更有了一种端方君子的飒沓清贵。 许是温昭明的目光太过灼热,宋也川的目光轻轻向她的方向飘来。 二人四目相对,温昭明大大方方地对他招了招手?,倒是宋也川没出息地微微红了脸,对她微微颔首后转过了身去。 早知道他姿容昳丽,可现在看着依然会觉得赏心悦目。 车马休息时,温昭明还专门为温清影指:“那个就是宋侍讲。” 温清影看过去,低头和温昭明说:“的确是芝兰玉树的人,阿姊眼光不错。” 宋也川一下马便去找温昭明的位置,见?她和其阳公主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一起笑?得花枝乱颤,目光还频频向他扫来,一时间觉得如芒在背。 稍事休息后,温昭明不想再坐车了,她要了一匹马,催马上前走到了宋也川的身边。 二人并?肩骑在一处。 宋也川目不斜视,温昭明笑?盈盈地和他说:“好巧啊。” 宋也川轻咳:“好巧,殿下。” 此?时天子仪仗已经?行至一处山坳,两?侧青山夹着清流绿水,两?山之间有一处石桥相连,宋也川的眉心微微蹙起,显然在思?索着什么。 他说了一句:“殿下稍等我。” 而后催马上前,找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刘瑾的位置:“刘指挥使?,敢问前方可是玄武桥?” 刘瑾点头:“是。” 宋也川忖度道:“这座桥还是与?戎狄人作战时建造的,那时戎狄人势强,数次与?大梁争夺此?地,大梁在建造此?桥时刻意打造出两?处藏兵洞,位于拱桥两?侧下方。后来政局稍稳后,才把藏兵洞填上。天子车架即将上桥,还请指挥使?派人去查验一番为妙。” 刘瑾的神情十分平淡:“好,我知道了。” 他对身边人说了什么,两?名锦衣卫拨转马头向前方奔去。 宋也川打马回?到温昭明身边,温昭明有些疑惑:“这条路从一个月前便轮番有人巡视,即便有人起了异心,也会被锦衣卫发觉。” 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只是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些,就连鸟鸣声都听不真切,故而才叫人去看。”他对着温昭明莞尔:“殿下还是去车上坐着更稳妥些。” “好。”温昭明点头,“我回?去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的天子车驾已经?过了玄武桥,宋也川骑着马也踏上了玄武桥的桥身。 玄武桥是一座三眼白石拱桥,桥体两?端各自?端放着一对石狮,待到马蹄踏至桥身中?央时,宋也川竟感觉桥体微微一晃。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异动,旋即加快了步伐。宋也川本来随着周王的车架已经?走到了桥尾,他立刻拨转马头,向温昭明的马车奔去。 温昭明原本吃了些点心有些犯困,她亦感受到了桥身的震颤,正欲命人询问,宋也川已经?拉开了车帘,对着她伸出手?来:“殿下,速与?我离开。” 正在说话间,耳畔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电光火石间,桥身剧烈地抖动起来,扑簌簌的碎石落入江心,宋也川单手?握住马缰,控制着躁动不安的马匹,另一只手?向温昭明伸得更近些:“昭昭,快!” 温昭明立刻握住了宋也川的手?,他用了几?分力,让温昭明踩着马车的车辕,攀坐在自?己的身前。而后立刻向桥尾处奔去。 紧跟着又是一声闷响,桥尾猛的被炸开了一个豁口,宋也川眼中?微微一缩,他轻声说:“有人在藏兵洞中?埋了火药。”他拨转马头想要退回?河岸彼侧,可另外那边,亦传来隐隐的闷响。桥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显然马上便要坍塌,宋也川松开马缰,将温昭明抱在怀中?。 周遭一片混乱,他低下头在温昭明耳边说:“闭气。” 说罢,抱着她跳下马,纵身向江水中?跳去。 冰冷的河水一起向二人灌来,在河水包裹的朦胧中?,玄武桥爆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巨大的碎石接连落入河水之中?,宋也川单手?抱住温昭明,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他顺着河水飘出十几?米,托着温昭明一齐换气,紧跟着想要用匕首插入河岸两?侧的石缝中?固定身体。 只是他的右手?依然难以受力,短刃几?乎只能插入河岸边的浮土处。宋也川眉心皱起,再次起手?,短刃脱手?而出,向河流深处掉落。温昭明不会水,仰着头单手?搂住宋也川的脖子,见?他手?中?的匕首掉落,她甚至笑?了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害怕:“也川,你说我们就这样死在这,是不是也算死同?穴了?” 速来好脾气的宋也川根本无暇理她,他轻声说一句扶好,而后猛的抓住伸进湖水中?的一处藤蔓,藤蔓上有断刺,刺破了宋也川的皮肤,他蹙着眉一声不吭,硬生生在江水中?顿住了身子。此?处湿滑,河岸两?边不能攀爬,宋也川托着温昭明的腰:“昭昭,你踩着我的肩膀,从这里可以爬上去。” 话音还未落,他握住的那根藤蔓竟从中?断裂开,二人重心一时不稳,重新跌入水中?,温昭明呛了一口水,立刻又被宋也川抱入怀中?,她伏在宋也川的肩头,一面咳嗽一面说:“我不会真死在这吧。” 宋也川调整了一下身形,将温昭明抱在怀里:“不会的,信我。我们都不会死。” 河中?激流处处,暗礁无数,撞到一处石头上,宋也川闷哼了声,随后抿住了嘴唇。 二人顺河飘去数里,终于被一个枯树拦下。 宋也川抬起右手?,攀住枝条。他的右手?很难着力,他咬着牙关,额上的筋络都绷的紧紧的。于水中?暂且定住了身形,宋也川扶着温昭明登上河岸,天色近黄昏,温昭明冷得浑身发抖,宋也川转过身蹲下:“上来。” 两?侧深林莽莽,高大的树木隐天蔽日。除了偶尔的虫鸣声,只余下无尽的风声。 温昭明扶着宋也川站起来,不知碰了哪里,宋也川轻轻哼了声。温昭明见?状立刻抬起手?想要去看,宋也川却笑?:“我没事,你快上来。天要黑了。” 伏在宋也川肩头,他稳稳地将温昭明托起来,温昭明冷得打颤,宋也川轻声说:“我怀中?有火折子,一会儿找个地方,点起火就不冷了。” 温昭明低低嗯了一声。 山风本就是冷得,二人的衣服一路在滴着水,终于来到一处巨石附近。 宋也川将温昭明放在背风处,而后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你怎么什么都带?”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祭祖驻跸本就要三四天,虽有膳房,但还是自?己带引火的东西更放心些。”宋也川捡了几?根树枝,擦燃的火折子,借着火光看去,温昭明脸上有些红。他抬手?摸了摸,感觉她有些发热。 温昭明的精神尚可,她的目光轻轻落在宋也川的手?上,立刻伸手?去将他的掌心摊开。 一条很深的伤口贯穿他的掌心,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这是怎么弄的。” 宋也川垂眸,似也十分惊讶:“方才太紧张,竟没觉察到疼。” 火光跳动,温昭明拔下头上的簪子,在火边烤了两?下,小心地替他挑出藏在皮肉里的碎石与?木刺。 温昭明有许久没有见?过宋也川的手?了。 除了手?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外,宋也川的指腹上,还带着几?分握笔留下的薄茧。 他的指甲边缘修得很利落,他对着温昭明摊开的手?掌,指骨舒展,带着很坚定的信任。 温昭明很喜欢宋也川的这双手?,纵然他的右手?枯瘦而凋敝,放在一处并?不相称。 可莫名的,她觉得这上面藏着宋也川过去的人生。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她的发顶,许久没有说话。 见?他沉默,温昭明抬眼看他:“怎么?” 宋也川每次对着她,总是会刻意藏住眼下的机锋,露出温和的笑?意:“你饿不饿?” 落水前才用过膳,温昭明倒是不觉得饿,她看着宋也川道:“你说,这是不是温兖做的?” 宋也川摇头:“只怕不是。” 火苗跳动在他的眼眸中?,宋也川安静地解释:“看起来的确是他最后可能去做这件事,只是你也说过的,这条路每日都有斥候来查验,桥下的藏兵洞不会没人查验。” 二人沉默了一会,温昭明说:“你的意思?是……” 折骨 第68节 宋也川摇头:“我也是猜的。” 火苗轻轻跳动着,温昭明将头靠在宋也川的身上:“他想要我死么?” 一丝寒意掠过宋也川的眼睛:“或许不是你,可以是其阳公主,也可以是周王殿下。他只不过是借此?想要闹大这件事。” 温襄是断然不会给温兖留活路的,就算是一击不中?,也得师出有名。至于权力的倾轧,总得需要一些人的血做引子。 “真恶心。”温昭明摁着自?己的胸口坐直身子,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一字一句地说,“这一切都叫我恶心。” 做皇帝的利用自?己的兄弟姊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这些皇家不堪入目的算计纠缠了温昭明二十年,她单想想便觉得作呕。 “昭昭。”宋也川低声说,“前阵子我去见?了封首辅,在武英殿里。” 河流的潺潺声依稀地传来,清冷的秋夜里,他们两?个人依靠着坐在一起。 “他同?我说,先帝临终前,曾有一份口头上的遗诏。只是事出突然,南薰殿那边还没来得及拟诏。”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天空上悬挂的银河,喃喃道:“他说先帝曾属意将殿下赐婚于我。” 宋也川转过身,似乎想笑?,可这笑?意又极为悲伤:“封首辅同?皇上一道,压了这道遗诏,要擢我入都察院。这件事盘桓在我心中?良久,今日终于敢说给殿下听。” 他手?握成拳,丝丝缕缕的血痕顺着他的掌纹滴落在地上,滚落在土地上,像是一滴一滴黑色的泪珠子。 “昭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有些痛苦地看着温昭明,缓缓道,“若往后走得每一步路,都是离你越来越远,我又当如何?“ 温昭明去拉他的手?,小心查看着他掌心的伤痕,她将他的手?送至自?己的唇边,小心吹了吹,又掏出丝帕替他擦拭掉血迹。 篝火橙黄色的光与?热下,她眸若秋水,澹澹生波。 “若我能生活在你所创立的太平王朝之下,我就是受你荫蔽的人。也川,那怎么能是离我越来越远呢?” “也川,我从没有看重过媒妁婚姻。”温昭明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眼眸:“姻亲之说,约束不了不爱的人,也不能阻隔你我。” 她握住宋也川的手?,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你放心地去做吧,让我成为被你保护的人。” “你要走得远,也要走得稳。” “我要看你青史流芳,名垂千古。” 在星与?月的清晖间,温昭明的脸尚且带着病气的红,可眼睛却很亮。篝火的光辉倒映着她眼下的风情,宋也川内心的苦涩又化为了淡淡的酸甜。 眼底澹澹,层云浩渺。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说:“定不负此?意。” 第70章 后半夜时, 温昭明靠着宋也?川的肩膀睡着了,宋也?川摸了摸她的衣服,已经彻底干了。他捡了些树枝回来添进火里, 而后扶着温昭明让她能够平卧下?来。 那时宋也?川也?觉得奇怪,望着漆黑若饕餮般的深邃林木,身边是沉睡的公主。身上的许多伤口竟浑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天狼星微微发亮,远处有依稀的火把和说话声传来, 宋也?川弯腰将?温昭明横抱起?,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霍逐风走在众人的前面, 看到宋也?川那一刻险些掉下?泪来:“宋先生!” 上了马车,宋也?川看着一群人围着温昭明, 号脉喂水忙前忙后,直到医者说:“殿下?没有什么大碍,也?不曾受伤。只是受了风寒有些发热, 喝两?贴药便好了。” 宋也?川和众人一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冬禧眼尖,捂着嘴指向宋也?川:“宋先生身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宋也?川茫然地看向她, 医者立刻拎着药箱走过来, 转到宋也?川身后, 也?着实吃了一惊:“快去拿止血的药粉来!” 红色的官袍原本沾了水, 看不出颜色。此刻被夜风吹得干透, 上面凝结着大片的血痕,有些颜色尚新,似是伤口仍旧没有愈合。 只有到了此刻,身子才回味出一丝压抑的涩痛, 宋也?川扶着车辕, 依旧温和地笑:“没事的,我没觉得疼。”只是脚步虚浮得厉害, 头也?昏沉。他站定了身子,仍在向医者反复求证:“殿下?果真无事么?” 医者拿着剪刀剪开他的官服,只见?他背上遍布这大片淤痕与伤口。最长的两?处此刻仍在渗血,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在场众人都微微吸了一口气,医者面前用纱布沾了药粉替他包扎:“流了这么多血竟还醒着。你也?当真是心性坚定的人。” 宋也?川轻声谢过,由?侍卫搀扶着上了马车。 冬禧替温昭明换了个额巾,低声对宋也?川说:“出了这样的事,天子的车驾和卤簿仪仗已经回宫了。炸桥的人被流矢射中,很快也?死了。东厂那边已经去查了。” 宋也?川脸色有些难看,换了一身衣服,衣襟松松地穿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张白纸。他嗯了一声,又?是许久的沉默。冬禧收了巾帕,出了车厢。 宋也?川倾身去看温昭明,她睫毛轻垂着,好似沉浸在一个似醒非醒的梦中。 温昭明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醒来,她原本伤得不重,只是人还有些困倦。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后看到宋也?川正轻轻靠着车壁。 他睡得不沉,睫毛垂着,在眼下?露出一圈好看的影子,修长的手虚虚握成拳搭在膝盖上。 温昭明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五官,看他细腻如瓷的肌肤,挺拔苍瘦的颌骨,他的唇色极淡,脸上也?很苍白。身上穿着白色的中单,温昭明摸他的手,冷得好似一块冰。 只有此刻,温昭明才发觉宋也?川如此消瘦,手背上都能叫人看见?青色的血管。 马车里有绒毯,只是方才全?都盖在了她身上,温昭明坐直了身子,将?绒毯盖在了宋也?川的腿上。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便惊醒了他。 他醒来得很慢,好似从很远的地方来,睫毛颤抖着,从一个光怪陆离又?兵荒马乱的梦中苏醒。 他眼里带着很浓的倦意?,嗓音也?开始变得沙哑。宋也?川的目光聚焦在了温昭明的脸上,他似乎松了口气:“昭昭。” 低沉喑哑的声音,听得无端叫人心疼起?来。 温昭明的低热已经退了,她伸出手将?宋也?川的手指拢在自己?的掌心。他手上的伤已经包好,只是指尖淡薄得没有颜色,他身子有些畏寒,于是温昭明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这般冷,而温昭明又?这样的热。 熨帖得叫人觉得胸口都暖了起?来。 她虚虚地扶着宋也?川的背,手指很快便隔着衣服料子摸到了他身后缠着的白纱。 “你受伤了。”温昭明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着宋也?川倦怠的眸子,温昭明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好多了,你躺下?睡一会吧。” 宋也?川原本没想到自己?伤得这样重,他既没有觉得疼,也?不曾觉得自己?撑不下?去。只是温昭明这话一开口,脑子里的弦骤然断了,原本只是觉得冷,现在竟四肢百骸一起?痛起?来。他是擅长忍痛的人,他哑着嗓子说没事,温昭明却不由?分?说地摁着他,让他侧卧在自己?的膝头。 “你这都是为了救我。”她说,“离京城还有一段路,你若是病倒了,就没人照顾我了。” 她说得是宽慰他的话,只是中气很足,听上去便叫人觉得康健。 温昭明还是好好的,这足以让宋也?川松了一口气。 失了太多血,人的感?官都变得迟缓了, 唯独只觉得冷,靠着温昭明,宋也?川那股冷意?才稍稍退去。她将?绒毯盖在宋也?川的身上,手落在他的眼睛上,指尖还缭绕着她常用的紫述香的味道。 “你这人,竟什么都不告诉我。”温昭明眼里藏着一丝心疼,“我要好好罚你。”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好,我等殿下?罚我。”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知道再醒来时已经回了公主府。 温昭明不在他身边,他用了好久才慢慢回拢意?识,认出自己?是躺在了公主寝舍的床榻上。 屋子里为他专门点了炭火,被子里还塞了一个汤婆子,背上疼得有些麻木,倒是觉得没那么冷了。只是他心里空落落的,想要看一眼温昭明。 宋也?川背上有伤,他侧卧着,目光恰好落在墙上。 墙上挂着他写的春山可望四个字,装裱得很端正。 人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思维发散起?来,他的眼睛空空茫茫的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外头渐渐传来了脚步声,夹杂着有人在说话。宋也?川总是能一瞬间在许多人中间捕捉到温昭明的嗓音。 她应该是才从宫里回来心情不大好。她绕进房间来,由?着侍女们摘了披风。而后走到床榻前脱掉了鞋履。宋也?川的心跳得有些快,因为下?一秒,温昭明已经掀开被子躺在了他旁边。 二人相识良久,何曾有过这般同衾的时候。 她身上带着幽幽的香,荡开千万层涟漪一般,叫人心旌摇曳。 温昭明没发现他醒了,摸了摸汤婆子,见?有些冷了,便从被子中掏了出来。 而后她轻车熟路地钻进宋也?川的怀中,靠在他胸前,将?他的身子抱紧。 他的身躯不似午前那般冷得彻骨,只是此刻依然带着寒浸浸的凉意?。温昭明有意?避开他的伤处,怀抱温暖又?柔软。宋也?川感?受到她丝滑如绸缎般的发丝碰触脸颊,耳朵不受控制地红起?来。他觉得自己?该在此刻醒来了,可大抵是因为在病中的缘故,他很难克制自己?像过去那般坚强。他贪恋着这一份暖意?,熨帖得叫他眼底都快要发烫。 温昭明没想那么多。 只是她回府之后才发觉盖了这么久的绒毯,宋也?川的身子仍旧像是一块冰。 他齿关有些打颤,人也?显得分?外消瘦伶仃。 于是温昭明便抱住了他,她的低热退了,怀抱却还暖着。 宋也?川无意?识地靠在她肩上,却又?渐渐安定下?来。 所以回了府,她也?舍不得松开他,直到不得不入宫去见?一下?皇上。 从皇宫回府的路上,温昭明觉察出自己?变得有些奇怪。 她做惯了骄矜于人前的公主,宋也?川素来对她颇多照拂,此刻她却想多拥抱他片刻,将?自己?身体里的热,和心中的爱,向他传递过去。 温昭明没有想到索取,她只想更?多的将?一切给予宋也?川。 所以此刻,她抱着那个清瘦的年轻男人,她的手摸过他的鬓旁和松散着的乌发。 温昭明亲了亲他的眼睛。 她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稀薄的云雾,碰触着宋也?川脸侧的青丝,替他拂到而后。温昭明认真地盯着他看,只觉得像是炎炎夏日里下?了一场飘飘洒洒的雪,堆砌成了这样一个如琢如磨般精致的人。 她伸出指尖摸了摸他的唇瓣,有些冷但却分?外柔软。 温昭明蹲下?来,伏在榻边,眼睁睁的看着面前郎君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红,他睫毛颤了颤,睁开潮湿的眼睛看她。 “你装睡!”温昭明小声揶揄他,可看着他疲倦的眼眸,又?不想再苛责他。 温昭明端来了一杯白水送到他唇边,“渴不渴?” 宋也?川撑着身子坐起?来,借着她的手喝完了水,温昭明重新躺在他身边。两?个人盖着同一床被子,宋也?川脑子依然有些混沌,可心里头暗自慌乱,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你这傻子。”温昭明看着他说,“医者和我说,你流了好多血。冬禧将?你换下?来的袍子拿给我看,“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俩人安静地凑在一处说话,宋也?川的手向温昭明的方向摸了摸,而后将?她的手虚虚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仍是笑:“不骗你,真没觉得疼。” 温昭明似乎有些生气,却又?怜惜他受了伤。 宋也?川低声说:“殿下?能靠近些么,我觉得有些冷。” 温昭明果然挪得更?近了些,她侧着身躺在枕上,右手放在宋也?川的腰间。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宋也?川闭着眼轻轻凑过去吻她。 他脸上带着疲倦,唇也?是冷的,却分?外的软。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只是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折骨 第69节 过了很久,他松开她,露出一个笑,他说:“我方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建业七年的诏狱里。” 温昭明安慰道:“都过去了,只是一个梦。” 宋也?川微微睁开眼看着她,脸上带了几分?柔色:“我知道。” 诏狱里不会有这么美好的吻。 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受伤而难过。 宋也?川习惯了忍耐,在诏狱中断了肋骨都不会哼出声来。 如今身上的伤痛甚至和浔州狱中都不能同日而语,但温昭明心疼得快要落泪。 这是一种陌生的欢喜,宋也?川头还昏沉着,心里却又?觉得弥漫出一丝淡淡的甜。 随着和温昭明的相处,宋也?川已经意?识到了温昭明对他的那一丝怜惜。她尝试着去爱他,也?去理解他。 “我进宫去了,阿珩和清影都没受伤。”温昭明在他耳畔说,“皇兄赐了些东西给你。” 宋也?川知道她的重点并不在这,所以没有开口,果然温昭明继续说:“他要削楚王的兵权。大臣们争得很厉害。他来问我的意?思,看样子是想要我去大臣面前卖惨。” 提到这些事,温昭明的神情淡淡的,她的目光看向帐顶:“若不是你在朝为官,我想搬到我的封邑去住。在涿州,那里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瓜果,还有荔枝。” 她眼中藏着一泓天上清泉,带着少女般的轻盈:“在咱们这儿只能吃到荔枝煎,在我的封邑是可以吃到鲜荔枝的。” 温昭明怕宋也?川多心,又?补充说:“你别多想,在这也?挺好的。” “过去,我一直都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她托着腮看他,“有你在保护我,我就不会害怕了。” * 宋也?川再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秋天的午后,阳光像金子一样流淌在滴水檐上。 都察院那边来了消息,过了十月十五,宋也?川便要去都察院领五品右佥都御史?的官职了。 这份官身不单单是做皇帝耳目风纪的差事,还握着少许的军政权。 他跪在地上谢了皇恩,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本堂侍讲的差事又?该如何?” 传令的太监露出一个笑:“陛下?说了,本堂的差事本就是临时的差遣,都察院这边才是正经。” 宋也?川说了声是,他身上已经好了许多,除了脸色有些差之外,已经行动如常。 走出翰林院的门时宋也?川看到了温珩。 他走上前行了个礼问:“周王殿下?怎么来了?” 方才太监同宋也?川的对话温珩都听见?了,他有些失落却不表现出来:“宋先生往后不再来了吗?” 日头明晃晃地照在温珩的身上,才一个多月没见?,宋也?川便觉得他长高了些。 “殿下?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派人叫我。”宋也?川耐心地说,“殿下?很聪慧,翰林院也?有很多鸿儒博士,都比臣更?通诗书礼义。” 宋也?川性子寡淡,温珩也?不是热络的人,他们俩一同读书的时候又?有着君臣之别,平日里断然算不上亲厚。可温珩却又?没来由?的有些喜欢他。 他垂着眼不说话,片刻之后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不过指节长的核雕。 做得很是精致,甚至能看到上头行走的人与窗扇上雕刻的花鸟。 宋也?川眼中蕴藏了一个笑意?:“这是殿下?做的么?” 温珩点头:“跟着先生学过后,我又?额外做了一个。先生觉得如何?” 他知道这样的东西拿给任何人,都会说他玩物丧志。但宋也?川不会,温珩看着他认真地将?核雕拿起?来,摊开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极好。” 温珩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欢喜与得意?,他说:“先生教我做核雕的步骤我都记得,只是我依旧学不会如何修补雕坏的核雕。” “为得今日这个核舟,我总共做了十七回。”温珩眼眸平静如水,“先生那日说治国之道也?是如此,总得在错漏之处加以弥补。可我想,若有朝一日,国将?不国,不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该有推翻再来的勇气。先生,我绝不会学如何亡羊补牢。我要学如何才能绝无疏漏。” 他的眼睛和温昭明不同,公主的眸子明丽浩渺,而温珩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带了一股倔强的劲头。周王殿下?像是长大了,不是那个哭鼻子的小孩了。 宋也?川很喜欢他的倔强,做上位者的,总得需要一点韧劲儿。 能做一个明君,第一步就得是不屈服、不认命。 他觉得温珩能有自己?的思考是好事,所以并不刻意?引导:“殿下?说的是。臣受教了。” 他把核舟交还给温珩,周王殿下?仰着下?颌说:“赏给你了。” 这个核雕他一连做了一个月,每日睡前拿着自己?的小刻刀坐在床上雕一会,白天就藏在枕头下?面。温珩觉得自己?一定会比宋也?川做得好,所以哪怕伤了手指也?不肯休息。他自己?明白,他不是在和宋也?川争高低,他只是不认宋也?川说的话。 国家容不下?错漏,盛世也?不该被涂抹污名。 宋也?川有些惊讶,撩起?衣袍准备跪下?谢赏。温珩扶住他的手:“宋先生教诲我,可以算是我的老?师,不必向我行礼。” 宋也?川在他的注视下?收下?了这枚核雕,温珩松开他的袖子:“我走了,先生保重。” 刚八岁的人,说话显得有些老?气横秋,宋也?川笑了一下?:“是。” 天光云影之间,宋也?川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在寥阔无垠的天宇之下?。 褒衣博带,满袖长风。 第71章 建业九年, 十月十五。 宋也川拿着自?己的箱奁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 都察院里的人大多是务实派,再加上每人都身兼数职,忙得抬不起头来。 所有人都见过?或听过?宋也川的名?字, 没人觉得意外,也没人刻意拿他的过?去做文章。这?样?平视的姿态实在难能可贵。 对宋也川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宁了。 十五日那天晚上,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程既白在自?己府上设宴, 款待都察院七品之上的官员。这?也是摆明了,要将宋也川介绍给?所有人。 他提前同温昭明打了招呼或许会?喝酒。 都察院的人能喝酒的很多, 又是御史中丞大人私下里的设宴,不似恩荣宴那般走个过?场。每个人都端着酒杯轮番的喝过?来, 宋也川也不能例外。 明晃晃的灯影倒映在杯中,程既白先是逐个介绍了都察院里的人,从左右都御史开始, 再往下还有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五品之下还有司务厅、经?历司以及十三道监察御史。这?样?一圈酒喝下来, 宋也川面上已经?沾了红意。 再往下, 还要给?品阶高的官员再次敬酒。 宋也川明白这?些是给?他和大家熟悉的机会?, 也明白这?是另一种考验。 他不会?喝酒, 今日这?些酒水饮入腹中, 搅弄着肺腑都作痛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宴会?的结尾,他连自?己怎么出的府门?都记不得。 夜风吹过?,他扶着御史中丞府门?外的槐树,呕得肝肠寸断。 身后有人给?他递帕子, 宋也川扶着树站直身子。回?过?头时, 温昭明正静静地看着他。 宋也川双眼还泛着血丝,他默默擦了嘴, 跟着她上了马车。 他现在倒是清醒了些,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宋也川以为温昭明会?生气,但是她没有。 浓郁的夜色下,她的眼睛倒映着一丝光亮,温昭明安静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该说什么呢? 宋也川是封无疆提拔到都察院的,往后所有人都会?把他看作是和首辅有瓜葛的人。他的过?去人人都清楚,这?回?不过?是一个投石问路,往后能不能有立足之地,还得凭自?己的本事。 这?是宋也川自?己要面对的路,他要往上走,有些俗礼是免不掉的。人微言轻,是没有推脱的余地的。温昭明有些心疼,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宋也川小口?喝完了,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气重不重,会?不会?冲撞你?” 温昭明摇头:“没有。” “昭昭,”宋也川柔柔的笑,沾了两分薄醉,他眼底藏着一丝暖融融的春意,“你专门?来接我的吗?” 温昭明觑他:“不然呢?看你在程既白的府门?外吐昏过?去,明天被乞丐发现么。” “哪有。”宋也川拉过?温昭明的手,小声却又认真说,“昭昭,我认得路。不论在哪,哪怕到了天边,我都知?道怎么走回?你身边。” 宋也川每次喝了酒都这?样?,甜美的话不要钱似的说给?她。 温昭明抬起眼眸打量他:“还难受吗?” “难受。”宋也川闷笑着将头靠在温昭明肩上,似是在撒娇,“昭昭,我好难受。” 他不愿提起艰难险阻,想要靠这?种方式蒙混过?关,不让温昭明再去问、再去想。 明知?他三分真七分假,温昭明依旧抬起手,隔着衣服找到他胃的位置:“躺下,我给?你揉揉。” 马车上空间狭小,宋也川的头枕着温昭明的腿,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他身上,隔着衣服却依然能暖进心里。 “我今天,其实是高兴的。”宋也川说,“没人提起我的身份,他们都拿我当?个普通人。”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温昭明掌心的温度,露出一个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做个正常人,是这?么好的事。” 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微末的真情便会?让他记在心里。 天气有些冷,月色照在地上,青砖上已经?开始挂着盐粒般的微霜,宋也川头上戴着冠,温昭明替他拆下来放在桌上。他乌发披散在她的腿上,温昭明掬起一缕,浮光水滑,上头像是挂着清冷的月光。 * 都察院设立之初,为的便是做皇帝的耳目,提点督查着百官。可如今,这?样?的活有东厂的人在做,一旦有些事都察院和东厂的人起了什么冲突,哪回?都会?败下阵来。 这?几日查封了一个苏州平江的私盐衙门?,抄出了百十万两的白银。都察院十三道衙门?的人一起核对着账簿。发现每一年私盐衙门?都会?往镇抚司送十多万两白银。丰年多些,欠年少些,只是平摊下来,总共不下百万两。 这?些赃银都是熔了重新煎成?的银锭。 眼下政局不稳,温襄登基的时候下了旨意,优先用宝钞做货币,金银的交割总得有定数,还要交给?官府查验。 宝钞贬值得厉害,唯有金银才是最值钱的。 这?百十万的白银惹了众怒,朝堂上几位御史弹劾锦衣卫的折子接连送到了皇帝的案桌上。 刘瑾心里也委屈,因为这?笔钱不过?是经?过?了锦衣卫的账,最后还是流向了司礼监那边。他沾了个手,落下的银子还不够万两,却在如今惹得一身腥臭。 皇上的意思是小惩大戒,可这?些文臣们被东厂和司礼监压抑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抓住的把柄根本不愿意放下。朝堂上两方乌眼鸡一般斗了许久,一位名?叫谢世英的老臣在朝堂上打算触柱而死,以证清名?。温襄恼了,说他忤逆君上,罚了二十杖。 贺虞淡淡说:“陛下就让都察院的人监刑吧。” 折骨 第70节 温襄漠然对着程既白说:“叫宋也川去监刑。” 于是,前一刻钟还在都察院衙门?里写字的宋也川,被叫去了午门?外监刑。 谢世英鬓发皆白,是随侍过?三朝的老臣了。 他被捆在刑凳上,仍痛骂着司礼监和东厂。 宋也川穿着官服在一旁站着,锦衣卫拿着廷杖便左右开弓起来。 按理说,这?二十杖是打不死人的。而锦衣卫们的量刑,也会?打量着司礼监太监的脸色。贺虞今日没来,监刑的人只有宋也川一个。 五杖下去,谢世英就已经?皮开肉绽,行刑的锦衣卫看向宋也川,漫不经?心地问:“宋御史不替他求情么?” “不用!”谢世英双目是赤红,嗓音嘶哑,“不要向这?□□佞宵小低头,我谢世英从来就不怕死!”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指尖刺入掌心里,宛如巨石坠在胸口?,呼吸间都带着痛意。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他和谢世英不熟,只是偶然听过?这?位老大人的才名?。 十杖之后,谢世英脊骨已断,再也喊不出声音,打完二十杖,锦衣卫摸了摸他的脖子,甚至对宋也川笑了一下:“宋御史去回?话吧,他死了。” 宋也川木然地回?过?头,向午门?内走去。 内金水桥外,程既白在等他。 宋也川走过?他身边,没有说话。程既白叫住了他:“宋也川。” 宋也川停步,程既白绕到他面前:“听说,发现镇抚司贪墨的人是你。” 私盐衙门?的账目都是请人专门?做的,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也刻意做了手脚,程既白也看过?了这?些账目,都察院十三道衙门?的人没有这?样?的火眼金睛。 他刻意问过?才知?道,这?些账都经?了宋也川的手。 宋也川咬着齿关,过?了许久说:“是。” 程既白似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皇上的意思,你还不懂么?” 怎么能不懂呢?皇上无非是摆明了要护着司礼监。他处死的人不单单是谢世英一个,更是将宋也川拎出来在午门?外鞭笞了几百回?。 这?也是宋也川头一回?知?道,杀人是不必用刀的。 也可以用纯臣的血。 程既白说:“害死谢世英的人是你。” 这?句话比方才那二十杖还要更鲜血淋漓。 宋也川抬起头看着他:“那害死天下人的又是谁?”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可以说是我害了他,若有因果报应,我宋也川下这?个地狱就是了,要我赔命也无所谓。可若有下回?,我还是要这?么做。” 程既白以为宋也川会?崩溃,但是他没有。 他眼中带着不掩饰的恨,却异常的清醒。 程既白觉得他有趣,又觉得他矛盾。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宋也川冠下半寸处露出的刺字上。 这?个年轻士人太过?光芒耀眼,以至于他总会?忽视了他的身份。 能以罪臣之身走到这?一步本身已经?是个奇迹。 在这?一潭死水的朝堂上,他像是一抹峥嵘的亮色。 宋也川头也不回?地向乾清宫地方向走去,按照规制报了谢世英的死讯,而后在锦衣卫的名?簿上签了名?字。 丹墀上很多人都在看他,有人质问他为何不替谢世英求情。 宋也川冷漠地看去,徐徐问:“有用吗?” 没人敢同他对视。 走下丹墀的玉阶,长风吹进宋也川的襟袖。 清秋的寒风钻入宋也川的肺腑,他的眉眼之间尽是冷冽。 * 后来一段时间,温昭明发现宋也川不再问起霍时行的生死。 他找了些霍时行的旧日衣冠,同霍逐风一起,为他立了衣冠冢。 宋也川对于生死,更加的坦然,也更加的沉默。 因为谢世英的死,宋也川在朝中被拎出来议论了很多次。孟宴礼在太和门?外偶遇他的时候,宋也川昂首于人前,眼底满是清冷的机锋。 周遭窃窃私语之声,他皆视为无物。 孟宴礼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涌动起无尽的酸辛。 太和门?外,一个披着杏白色氅衣的女子,正站在红墙边等他。 宋也川对着温昭明长揖,叫了声殿下。 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去。 宋也川迟疑着,温昭明的手便停在半空不肯放下。 终于,宋也川伸出了手,轻轻将她的柔荑握于掌心。 孟宴礼眼下有些烫。 宋也川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但好在还有一双手,坚定地伸向他。 还有一个人,始终愿意等他。 甚至有时孟宴礼也会?在心中生出一丝恍惚,或许宜阳公?主可以给?宋也川他最需要的一切。 信任和爱。 第72章 建业九年, 冬月。 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刘瑾死了。 死在了锦衣卫的?直房里,天色不亮的?时候便发送回了原籍去。 那夜宋也川一直没睡,听到消息后走到思源门?时, 只看到一辆牛车上放着的?尸体。 他脸上盖着白布,唯有身上那身金光璀璨的?曳撒,在稀薄的?晨光里,带着一丝明晃晃的?凉意。 这些年来?, 锦衣卫和东厂之间早已如同藤蔓一般相互勾连,刘瑾的?死扯开了最后一分遮羞布。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也更不知道背后是怎样的?倾轧与交锋。 宋也川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好似笼罩着一团脆弱的?云彩。 温昭明有好几日没见宋也川了, 到了都察院的?衙门?外,透过半开的?槛窗,宋也川正伏在案桌上奋笔疾书着什么。暮色孤灯, 还?有那只执笔的?手,都藏着一股清冷又?固执的?倔强来?。 离他下值还?有些时间, 温昭明想了想, 向?柔阳公主的?芷柔宫走去。 温昭明和这个姐姐并?不算亲厚, 只是有了一起长大的?几分情分在, 偶尔她也会过去坐坐。 温江沅身量很高, 人也极瘦。姊妹二人坐在一处,喝了两?杯茶。 先帝在世?的?时候,待这女儿便很是疏远,自明帝谢世?之后, 温江沅这里门?可罗雀。一个不受宠又?守寡的?公主, 不去寺中伴着青灯已经算是容情了。 这座宫殿也是凉津津的?,哪怕到了深秋, 地?龙也烧得不甚暖和。温江沅给她一个手炉,温昭明轻声问:“阿姊瘦了。” 温江沅也曾是美人,皇家的?公主们从小?受万千奉养着长大,学得尽是春葩丽藻,无论容颜如何,气质上都是千万里挑不出一个的?。 和温昭明不同,温江沅的?性子太柔了。她像是一汪水养成?的?女子,经不得风雨摧折。自驸马病故后,温江沅也像是一只日渐枯萎的?花朵,无枝可依便渐渐凋零。 “天气冷了,我胃口?不大好。”温江沅笑?了一下,“你今日倒是得了空闲。”她有心情同温昭明调笑?:“是来?见宋御史?的?吧。” 温昭明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认了:“他太忙了,我过来?瞧瞧。” “你们二人,倒是极好的?。”温江沅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飘在半空的?云彩,她眼中含着笑?,“到了我这年纪才知道,身外华物都是虚的?,只有心意才是真的?。”声音虽平淡,却又?带着一丝自怨自艾:“总比我这样孤零零的?强太多了。” “我倒不觉得。”温昭明端着茶盏思索着,“心意这种事,今日予我,明日怕是也可以予旁人。” “昭昭,不会的?。”温江沅轻轻说,“宋御史?不会的?。” 温昭明抬起眼睫还?想说话,她的?目光落在温江沅的?脖子上,上头?有着指节大的?一处红痕,像是一个青紫的?瘀痕。看样子有几天了,颜色不太深,落在温江沅白皙的?皮肤上便显得格外打?眼。 “阿姊这脖子怎么了?”温昭明尚且不通男欢女爱,目光中满是疑惑,“如今进了冬月,还?有蚊子呢?” 温江沅低声啊了一下,而后拿起铜镜自照,脸上立刻带了红意:“许……许是不小?心吧。” 温昭明倒是不疑有他:“回头?做两?个香囊挂在床头?,兴许就好了。” 温江沅垂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渐渐黯淡,温昭明打?量着时间和温江沅告别。 温江沅送她出门?,一路走到门?口?时,温江沅突然问:“昭昭,顾安……他还?好么?” 温昭明轻轻颔首:“他一切都好。” “那便好。”温江沅轻轻松了口?气,望着头?顶的?弯月,她低声说,“我原本不懂什么叫错过。如今才懂了。” “阿姊。”温昭明思索着说,“你若真是对他有心,也不是什么难事。若你肯等,我回头?替你去想想办法。”她笑?:“你是大梁的?公主,喜欢谁还?不简单吗?” “昭昭。”温江沅拉住她的?手,“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有些事,你可以做,我却不能。再者说,我如今,哪里还?有脸同他在一块儿呢?” “你成?过亲又?如何呢?”温昭明回握住她的?手,“喜欢你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些事。” 温江沅只是摇头?:“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她重新?换上一副笑?脸:“你去都察院见宋御史?吧,别叫他等久了。” “好。”温昭明道,“若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你,阿姊尽管吩咐。” “嗯。”温江沅看着温昭明的?背影消失在石砖路的?尽头?。 乌桕树的?影子打?落在透黄的?窗纸上,一个人正静静地?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石榴树下。 那般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影子,光瞧这便叫人胆战心惊。 浓夜幽幽,唯独有那人身上行蟒的?金线,勾勒出的?鳞鬣分外狰狞。 折骨 第71节 他抬起瘦白纤长的?手,漫不经心地?伸进她领缘,勾住她小?衣的?系带,腕上金镯光泽旖旎,冰冷地?贴在她颈侧的?皮肤上。她瑟缩着颤栗了一下,贺虞对着她一笑?:“真忙啊。” 语气似有悲叹,他钳制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宫宇更深处走。 侍女早已不见人影,寂寂空庭宛若盛大的?坟茔。 走入寝宫,温江沅被贺虞摁在了架子床的?床柱上,他侧着头?用苍白的?唇去咬她细白的?脖子。 像是一条森然的?毒蛇,下一秒便要咬破她的?喉咙。 温江沅哽咽了一下,贺虞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为?什么哭?” 温江沅咬着嘴唇别过头?不说话。 贺虞纤长的?手指落在她殷红的?唇上,幽幽说:“你不说,我就杀了他。”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宫外残余的?火烛光宛若鬼火般落在贺虞的?脸上。 温江沅说:“你要我说什么?” 贺虞挑开她颈侧的?带子,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开,贺虞笑?得靡丽:“我要阿沅说爱我。” * 都察院衙门?里今日留下的?除了宋也川外,还?有一位左佥都御史?名叫张淮序。 他比宋也川大几岁,是建业初年的?进士。 在大梁,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为?三法司。其中都察院有“纠察”和“兼理”的?职责,三个衙门?相互制约又?互相拮抗,原本为?的?是肃清吏治,却如今因着阉党的?存在而逐渐权柄下移。 都察院素来?有理刑名之权,与刑部分治庶狱。 只是如今已经成?了虚权,刑部送来?的?案卷,盖了都御史?的?官印便得直接发送回去。 这份差事向?来?是由左右佥都御史?在做,宋也川和张淮序二人拿着官印,将今天黄昏时才从刑部送来?的?案卷逐一批复。 官印是用青田石做的?,八角印池里装着红艳艳的?印泥,宋也川才盖了印,就听见身后张淮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当真是荒唐!” 宋也川抬首看去,张淮序气愤道:“前段时间对戎狄用兵,有个叫方靖的?指挥佥事阵亡了。朝廷派了兵部职方主事去往他府中告慰家眷。殊不知那个叫武方的?主事看中了方靖的?小?妾,执意强取。那小?妾和她主母皆不肯,武方找人在主母的?饭菜里下了毒,诬告是那小?妾蓄意投毒。现在已经把她抓进了牢狱里,说是要砍头?。” 张淮序是个直肠子,气得够呛:“前头?大丈夫临阵杀敌,为?国捐躯。后头?便有奸佞贼人,谋夺臣妻。这样的?事宣扬出去,这得叫多少人寒心。这个印,我根本盖不下去。这个案子,我要发回去让他们重审。” 宋也川起身走到他身边将这张纸拿了起来?,他看完之后才问:“你说的?是从哪听来?的?,真假可有定论?” 张淮序支吾了一下,还?是说:“这样的?事其实早就传开了,我认识的?两?个户部文书同我说起,说武方得了个贞烈美人,正新?鲜着呢,我当时听了几个耳朵,没几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武方分明是假公济私,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都察院的?官员按理是不能和刑部的?人私下来?往的?,但张淮序知道宋也川为?人清正,不会背后使绊,故而还?是坦言相告。 宋也川道:“你若不盖印,明日程中丞问起,你该如何答对?” 张淮序:“自然是照直说的?。” 宋也川看着他,目光安静:“你来?都察院的?日子比我久,当知发到都察院的?卷宗,从没有发还?回去的?道理。你今日不盖印,明日还?要有许多事端。”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实在做不出来?。”他啪地?一声将自己的?卷宗合上,“我走了,余下的?明日再说。”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今天进宫了,看样子会留宿在宫里。所以他也没急着回去,将手上的?卷宗全都看完一遍,将不能定夺的?单独分了出来?。其实这些刑部的?卷宗,到了都察院依旧是走个过场,到底还?是要盖章的?。 他料理了自己的?桌子,然后将都察院衙门?里的?灯逐个熄掉,门?外冷月依稀,照得人骨头?缝都泛起了寒意。 衙门?外停了小?轿,宋也川知道是温昭明来?了,没料到她会来?,只怕已经等了很久。宋也川心里又?忍不住地?叹气。他走到轿子边上,轻轻掀开帘子,温昭明靠着轿壁睡着了。 冬禧轻声说:“殿下来?了一个多时辰了,不让我们去叫宋御史?,说里头?还?有别的?大人,怕宋御史?脸皮薄。”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氅衣,脸上睡得泛起一丝浅红。柳烟花雾,眉目婉婉。 宋也川上了轿子,温昭明的?身子便贴了过来?。 她身上很热,像是秋日里的?暖炉一般,带着春日里暄和暖软的?感觉,贴住他清瘦的?臂膊。 温昭明人如其名,总能让人联想到融融明媚的?春天。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叫了一声也川。 宋也川扶着她的?头?,叫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叫你久等了。” “没有。”温昭明朦朦胧胧地?答,“我在心里数着你的?优点,还?没数完呢,所以一点都不久。” 宋也川弯眸:“昭昭,我哪有那么多优点。” “有啊。”温昭明喃喃说,“你长的?好看,会作文章,读过那么多书,你脾气好从不生气,还?对我这么好……” 她的?声音低了,显然是又?重新?掉进了别的?梦里。 只是宋也川却愣了,他看着温昭明的?发顶久久没有说话。 他待温昭明哪里好了。 从认识她那日开始,自己总是给她带来?了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前阵子还?同她怄气。可她全然忘了,只记得他待她好。 宋也川心里升起了丝丝缕缕的?歉疚,盘桓在心头?,叫他肺腑都泛起一丝痛。 都察院的?差事实在是太忙了,忙得超乎他自己的?想象。这几日别说是去陪温昭明,他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他想着温昭明大概是会生气的?,她过去屡次三番想要劝他辞官,如今只怕更笃定了这份心思。 所以他没料到温昭明来?找他。 轿子摇动了一下,温昭明在他肩上调整了睡姿。 她藏在氅衣里的?手,拉住了他的?手。 时间总是过得这样的?快。 第三个新?年了。 头?一年,他一个人还?在浔州。 去年,他在漫天的?飞雪里,接过了温昭明送他的?佩绶。 而到了今年,寒灯千盏,煌煌宫掖。 他可以坐在这,握着温昭明的?手。 粗略一算才知道,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 宋也川想,大概是年龄大了,对于这样的?辞旧迎新?,他没有分毫的?喜悦。 他的?心里,只余下无尽的?肃杀,和只因温昭明而存在的?点点柔情。 * 腊月二十七,天色带着一丝昏黄,是一个快要下雪的?天气。还?没走到都察院衙门?,就听见了争吵声。张淮序一个人站在衙门?外的?空地?上,怒叱道:“我昨日说了,这篇卷宗是冤案,盖不得印。本想今日发送回刑部,中丞却私自替我盖了印。中丞既然将差事交给我,为?何替我暗自决定?” “刑部那边写得清清楚楚,你红口?白牙说是冤案,难不成?要刑部全都推翻重审。人证物证都在,那罪妇也摁了手印,你在这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程既白从袖中抽出一卷大梁律法丢到他面前:“罚你今日抄一遍大梁律法,长长记性。” “抄就抄!刑部那群老匹夫和司礼监的?人整日混在一起,指鹿为?马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真叫人恶心!” 张淮序捡起地?上的?书,将牙关咬得很紧。 他怒气冲冲地?走进衙门?里,将书摔在自己的?桌子上。 他得罪了御史?中丞,大家没人敢同他说话。他伏在自己的?案头?抄书,到了黄昏后,大臣们都陆陆续续走光了,他闻到一阵饭香,抬起头?便看着宋也川拿了两?个食盒回来?。 “你还?没走呢?”张淮序腹内空空,没和宋也川过多推让,便接了过来?:“多谢。” “没。”宋也川坐在他对面,和他一起吃饭,“我替你一起抄。” 张淮序嘴里含了一口?饭,三下五除二地?吞下:“不用了,大不了今天不睡。” 宋也川垂着眼眸没说话。 张淮序一面吃饭一面说:“如今三法司里,我们都察院的?地?位最低。哪个都敢凌驾咱们头?上踩一脚。”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这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阉党凌驾在文官的?头?上,哪个人心里都堵着一口?气。 两?个人吃完饭,宋也川走到张淮序身边。 “明日还?有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写了就是了。”宋也川拿狼毫蘸墨,摊开宣纸。 张淮序心中感动,目光落在宋也川的?笔尖,也有些怔忪。 宋也川有一手好字,哪怕是誊抄大梁律法这种事,他依然写得认真,每个字棱角分明,风骨峥嵘。 “你为?什么帮我。”张淮序问,“你不怕惹火上身吗?” 宋也川微微抬首,温和说:“张御史?在帮方靖妻眷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过引火上身。” “这本就是应该的?。”张淮序的?目光落在大梁律法上面,口?中喃喃,“大梁律法早已形同虚设,若是能整肃朝纲,重兴吏治,我张淮序便是抄一百遍,一千遍都心甘情愿。” 两?个人紧赶慢赶着,总算在下钱粮之前赶着写完了。 出了内宫门?,张淮序与宋也川别过。 宋也川向?南面走了一箭之地?,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夫掀开帘子,露出封无疆的?脸,宋也川默默上了车。 “封大人。”宋也川拱手。 封无疆略颔首:“都察院的?差事如何?” 宋也川没说话,封无疆也并?不急迫:“你初来?乍到,心里头?难受我理解。但我只有一句话,难受还?是见得太少,见得多了你反而就习惯了。” 宋也川摇头?:“只是没料到,这里是这个样子。” “不单是这,哪里都是一样的?。”封无疆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司礼监和东厂这些年,早已是今非昔比了。你就算是急,也没法急在这一时。这些是我掌握的?一些证据,不妨拿给你看看。” 宋也川不接,抬眼看他:“大人是何意?” 封无疆慢条斯理地?将那几页纸展开推到宋也川面前:“愿不愿与我一道改换门?庭?” 宋也川沉默了,封无疆并?不着急:“这世?上哪个人愿意亲附司礼监,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唯独你不会,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报国的?方式有许多,不一定跟着我才是最好的?。但跟着我,你会走得更顺。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我可以给你时间。” 马车停在离宋也川府门?还?有一条街的?位置,宋也川为?了避嫌提前下了车。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宋也川照例给品字莲浇了浇水。 今年夏天,品字莲大概是换了土壤,发了几个芽儿张了几片叶子,到底没有开花。宋也川把它重新?用湿润的?土壤包裹起来?,按时洒水。在这件事上,他倒并?没有心急。 * 次日清早,是个下雪的?天气。 到了年根底下,各府衙门?也都开始给琐事收个尾,转一年新?君是要改元的?,后头?又?紧跟着许多冗杂纷繁的?琐事。各部衙门?外的?夹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快得宛若只剩下幢幢的?影子。 折骨 第72节 宋也川吃过午饭便没见过张淮序。等到了未时末,找了个时间问了一句:“张御史?怎么不见人了。” 那人听宋也川做此问,倒也不拿他当外人,缩在一旁同他小?声说:“别提了,是刑部那边过来?提的?人。说他犯了朋比罔上的?罪名,要去审讯呢。” 宋也川听闻此言猛地?站起身往外走,那人追上来?:“宋御史?要去哪?” 此刻乱蓬飞雪宛若芦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就粘在了宋也川的?官服上。 他说:“我要去刑部。” 那人吃了一惊:“御史?大人以为?,程中丞不知道此事吗?这种事,您就算去一百回也没用。”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奉敕审录提人本就是情理之中。”宋也川目光清冷,“你且回去吧,我去去就回。” 他步子走得急,出门?也没有打?伞,头?上的?官帽上很快落了一层雪。 刑部衙门?外本就冷清,宋也川走上前问门?口?的?司门?郎中:“今日提来?的?都察院张御史?,如今在何处?” 司门?郎中扫了一眼宋也川脸上的?刺字,轻慢一笑?:“原来?是宋御史?。今天咱们这没去拿人。” 白雪纷飞,落在檐上,天地?渐渐成?了白茫茫一片。 宋也川转身便走,司门?郎中喊了一句:“宋御史?去哪?” “诏狱。”宋也川低声说。 他的?嗓音很轻,散落在四散的?潇潇风雪之中。 刑部早就不是当年的?刑部了,宋也川猜到了,却依然不愿意去相信。 新?任镇抚司指挥使名叫钱宗。 见宋也川冒雪前来?,似是不觉意外。 “我要见张淮序。”宋也川说。 钱宗站在廊庑下头?掖着手,他说:“他犯了错,里头?正在盘问。若是无罪很快便能开释出去。”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还?没听说过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钱宗冷淡道:“宋御史?还?能算一个。” 宋也川谙熟诏狱里不成?文的?规定,冷静道:“不过是为?钱财,不要为?了金银伤了人命。” 钱宗说:“若是旁人,金银倒是不妨事。但张御史?不是旁人,多少银子都不够。” 宋也川懂了,他们要的?只是张淮序的?命。 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夜里,宋也川沉默良久,过了一会,他说:“我能去看看他么?” 钱宗招来?一个人问了两?句,指着他说:“你跟他进去,一刻钟。” 诏狱这个地?方,宋也川熟悉得近乎能闭着眼走下去。 潮湿、腥臭、虫鼠横行。 那人把地?上的?那个人翻过身来?,宋也川看清了他的?脸。 他还?穿着官服,此刻已经鲜血淋漓。 张淮序的?眼睛大张着,艰难地?喘息,看到宋也川,他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 他受了一轮刑,眼里还?迷茫着,他艰难地?对着宋也川伸出手:“也川,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宋也川走到了他旁边,蹲下来?:“你没做错。” 张淮序松了一口?气:“那我为?什么会在这?” 宋也川说:“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张淮序咧开嘴笑?了一下,宋也川知道他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领路的?人抖了抖手上的?链子,不耐烦地?催促:“到时辰了,走吧。” 出了这间牢房,还?没走到诏狱门?口?,宋也川从怀里掏出了荷包,他垂着眼递给那个人:“先暂时留他一命吧。” 那人收了钱,没说话。 走出了诏狱腥臭阴冷的?牢房,飞絮濛濛,骤然冷冽的?空气让人觉得呼吸都越发艰涩起来?。 钱宗对宋也川说:“看过了?既然看过了,就该守好自己的?嘴,往后不要干不该干的?事。” 回到都察院衙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张淮序的?东西,不过是另找了一个装旧物的?箱奁,把他的?旧衣和用过的?笔墨纸砚一并?乱哄哄的?丢进去。 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哪有时间替别人难过呢。 所有人都似蚊虫振翅一般低声交谈着什么,宋也川坐回桌前,摊开宣纸,笔尾生风。写完一封信,他叫了内侍嘱咐了两?句,送了出去。孤灯照着他枯瘦的?手指,宋也川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雪下到黄昏时还?没停,蓬乱地?四处纷飞。外头?有人来?报说,张御史?被开释了。 宛若烈火烹油,骤然惊起无数波澜。 宋也川握着自己的?笔,目光飘向?窗外。 在鹅毛般飘飘荡荡的?雪片中,煌煌宫掖都显得如此依稀。 比起修国史?那几年,宋也川倏尔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建业四年,也是一个雪天,他埋首于书本之间恰好抬起头?,满目银装素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子心中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火。 现在,雪野茫茫,白日生寒。 宋也川心如静水,只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不要停。 * 下值之后,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封无疆平日里会在武英殿的?右廊房中处理政务。 他见宋也川来?,倒也没什么意外。 宋也川对着封无疆长揖:“多谢封大人。” 封无疆模糊地?一笑?:“这是你和我做的?交易,不用谢我。” 他扬了扬桌上的?信纸:“你先前这般犹豫,怎么为?了一个人便愿意向?我投诚?我记得这个张淮序和你关系一般,也不是什么知己好友,你怎么舍得费这么大的?周章来?帮他?” 宋也川平静道:“难不成?帮与不帮全在私交上?” “难道不是么?”封无疆漫不经心地?将宋也川的?信翻来?倒去地?看,“就像我帮你,也是有我的?私心一样。” “张淮序为?人清正严明。”宋也川缓缓说,“这样的?人多了,朝堂上才能激浊扬清。” 封无疆嗤笑?了一下:“这些人我哪一个都不相信。” 他站起身走到宋也川面前:“你救他,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但为?了开释他,我同贺虞做了个交易。我许司礼监在茺州、绵州加两?成?稻税。” 宋也川抬起眼睫:“原本的?赋税已经让百姓捉襟见肘,怎能再加两?成??” “和我没有关系。”封无疆寡淡地?勾起唇角,“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你是一时好心想要救张淮序,可别人都是唯利是图的?。” 他转过身,看着廊房中挂着的?大梁疆域图:“你在心里骂我没关系,我不在意。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总归是有人要牺牲。在我心里,得到你的?支持比这两?个州的?人命更重要。” “人总归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尤其坐到我这个位置。宋也川,你也一样。”封无疆嘲弄地?一笑?,“比如你的?良心,比如你的?慈悲。” 风雪未停,出了武英殿,在走到思善门?的?时候,宋也川又?看到了张淮序。 他被几个奴才架着,每一步都走得很难。见到宋也川,张淮序对着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多谢你救我。” 宋也川轻轻摇头?:“这是封大人的?意思。” 张淮序道:“封首辅没有这种好心,只有你会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空中:“这世?道,也就这样了。也川,我定然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 奴才们扶着他的?胳膊,张淮序走得很慢。 看着张淮序渐渐走远的?背影,他踩在雪中一步一个沾血的?脚印,很快又?覆上了一层新?雪。 宋也川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撑伞,迎着雪走出了宫门?。 一路步行回了府邸。 这阵子,他每日都会住在公主府上,偶尔才会回来?给花草浇水。 他走进房门?,坐在自己平日里写字的?桌前。 下雪的?天气,外头?的?雪野照得房间有种晦暗的?明亮。 宋也川沉寂地?听着雪声拍打?窗棂地?声音。 他需要有一个人独自安静的?时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宋也川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故意绕了几步路,装作刚下值回来?的?样子,进了公主府的?正门?。 温昭明正带着侍女们挂灯笼,霍逐风带着几个人踩着凳子听温昭明的?指挥。 冬禧和秋绥围着她,不知说了什么,三个女郎笑?得前仰后合。 “歪了!”温昭明指着其中一个,“再往左!” 廊外种着三五红梅树,灯火如昼,温昭明穿着红色的?斗篷站在雪中,美目生波,潋滟明丽。她唇上染着口?脂,比红梅树上的?花骨朵还?要娇艳。 雪花斜飞,温昭明恰在此时抬起头?,隔着重重飞雪向?他的?方向?看来?。 云销雨霁,春和景明。 她对着宋也川招手:“你怎么才来?啊!等你好半天了!今天额外做了好几样菜,你再不来?我就不等你了。” 灯柱中的?火光透过风雪雾蒙蒙地?亮着。 宋也川迎着风雪走到了温昭明的?身边。 秋绥在旁边笑?着说:“今天宫里赐了杨梅,这是平日里吃不到的?新?鲜玩意。殿下一个都没舍得吃,只等着先生回来?呢。”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语盈盈,宛若花团簇簇。 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向?屋子里走,桌上架着小?炉,里头?煮了不知是什么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温昭明叫人做了几个菜,色味俱佳,整个屋子里都暖融融的?,像是藏着一整个盎然的?春天。 那日睡前,宋也川比以往还?要沉默些。他闭着眼睛,安静地?好似已经睡熟。温昭明掀起自己被子的?一角,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锦衾带着她身上的?香气,好似一个甜美的?梦境。 折骨 第74节 她抬着眼?睫看他:“若你有一日,说要为了天下道义舍我?而去,我?不能原谅你。” 她伸出自己的手掌,摊开在宋也川的眼?前:“郎君,你瞧我?还能握得住什么呢?做了父皇的女儿、大梁朝的公主,亲缘早就淡薄得像水一样?。我?的锦衾华服哪个不是受之于君,我?唯独只有你了。” 温昭明说得很认真,宋也川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温昭明攀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膝间,娇气道:“别离开我?。” 宋也川低头浅吻她的唇:“好。” * 宋也川临上朝前嘱咐过霍逐风。 等城门开后定要去寻顾安。送出城找个庄子藏起来,待他忙完之后去找他问个明白。 因为相信霍逐风的本事,宋也川走得很是安心。 晨雾将散,宋也川刚将今日要看的卷宗翻开第一页,他便听见了登闻鼓声。 一声一声,响彻天地,打?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都察院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程既白唤来一个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鼓声停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小跑着回来:“一个姓顾的县官千里迢迢从泺县赶来,要鸣冤呢。” 众人面面厮觑,不知是谁嘲弄地笑了一声:“天真。” 程既白似也觉得滑稽,漫不经心地问:“现在呢?” “依旧是照章办事。”那人作揖,“先打?三十杖,正?在大理寺衙门外行?刑呢。” 程既白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都察院衙门里的官员又?各自忙起了自己的事,宋也川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笔。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庭中的积雪还没化,只是被宫人们扫起堆在一旁。明黄色琉璃瓦上挂着的残雪,汇聚成冰凌,挂在滴水檐下,有奴才正?登着梯子逐个去敲碎。 任他一尺多长的冰溜子再硬,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好几块。 宫里没人再提起登闻鼓的事,宋也川等到下朝后,刻意多绕了半圈走到了大理寺的衙门外。 地上干干净净,连行?刑后残余的血迹都没留下。 一辆骡车从大理寺衙门的侧门走出来,上头是一张破草席。 宋也川静静地盯着那张草席看,突然问:“这里头是谁?” 赶车的人原本接了这晦气差事有些不耐,抬起头见他有官服在身,说话客气了几分:“今天有刁民来击鼓,没撑过三十杖,死了。” 宋也川掏出自己的鱼牌:“我?是都察院的人,打?开让我?瞧瞧可好?” 见那人面露迟疑,宋也川掏出了几两银子:“劳烦了。” 那人接了钱,慢腾腾地将草席掀了个角,里头是个人,脸上盖着一块布。 宋也川不嫌脏,抬手掀开了他遮脸的布。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多谢了。” 那人重新将草席裹上,四下无人,那人问:“你认识他吗?”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一个仇家。” 听他这么说,那人说话更不忌讳起来:“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弹劾贺大人。这样?的腌臢事哪能传进宫里头,这三十杖本就可大可小,上头一句话的事,这样?干干净净的了结才最好。” 他重新赶起骡子:“不和你说了,天黑之前赶着去义庄呢,大过年的赶上这种?晦气事。” 天气是干冷干冷的。呼出的气都能变成一团一团的云雾。 在掀开那张帕子前,宋也川始终不信顾安死了。他觉得贺虞会把?他押进诏狱里,秘密地反复审问他。只要顾安活着,他总能想办法救他。 但他死了,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宋也川却很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和顾安再说两句话。 他不明白顾安为什么这么做。 又?觉得自己隐隐有些明白。 这个年轻士子像是一把?刚硬的刀,可以?断却不能折。 顾安是被他推着走向这条路的,程既白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是因你而死的。” 秦子理对他说过,清白有罪。 孟宴礼又?告诉他,终有一日,天下清明。 他们的话像是空谷回声般在他的头脑中荡开。 入仕的这些日子,宋也川时常会感到迷茫。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被时代推着走的人,他试图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向这个满是泥泞的朝廷抗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到哪里。 宋也川迷茫地向前走着,天上开始飘落零零星星的雪末,似雪非雪,更像是一颗颗的冰粒子。宋也川没打?伞,一个士人模样?的人经过他身边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他一声:“喂,公子!” 宋也川抬头,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他脸上带着一抹和煦地笑:“没带伞么?” 他将自己手中的伞塞给?他:“前头便是我?家了,这伞拿给?你用吧!” 宋也川愣了一下,张口?欲辞。 “没事没事!”那人不接,“你拿去用吧!” “不知兄台姓名,我?改日去还。”宋也川说道。 那人的声音已经远了:“我?叫刘梧……” 宋也川走回自己的府邸时外头已经偶尔响起了炮竹声。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永远留在了建业九年的冬天。 宋也川坐在孤灯下,拿了一支笔。 为官多年,宋也川早已熟背大梁律法。 “在朝官员交朋结友党紊乱朝政者,处斩刑。 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处斩刑。 官吏受财枉法者,处绞刑。” 他眉目清冷,字字峥嵘。 素白的宣纸上,写满了他冷冽苍瘦的字迹,力透纸背。 许多话无人可诉,他握着笔,一字一句全都写进了这本大梁律法里。 私心里,宋也川并不喜欢大梁律法近乎严苛的刑罚,但他喜欢书中那个秩序严明又?公正?的世界。 满满一页纸,宋也川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听到了敲门声,起身去开门。 朔风吹得他桌上的油灯火焰摇晃,温昭明穿着披风站在他门外。 “你一直没回来,于是我?派人去问,他们说你早便走了。我?猜你来了这里。” 宋也川给?她让了地方,而后关上了门。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他桌上的宣纸上。 一纸大梁律法,笔锋如刃。 她转过身和宋也川四目相对,温昭明的眼?睛这样?明亮,这样?的黑白分明。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我?派人殓葬了他。还没和阿照说。” “别告诉她了。”宋也川安静地说。 温昭明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宋也川弯起唇角对她笑:“我?没事的。” 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走到桌前,取下灯罩将他抄写的那一页纸在火光中点燃。 飘飘如烟,化为齑粉。 “琉璃厂那边很多人为他写了祭文。”温昭明看着火苗舔舐着这张薄薄的纸页,“他会被人记住的。” “他留的那个地址,我?叫人去寻了,半个月就会有结果。” 宋也川嗯了一声,吹熄了灯。 月色照地,衣襟带水。 温昭明第一次审视这个男人住过的房间。这屋子原本是温昭明随便买的,一直空着。房间里只有北窗,宋也川在窗边的檐台上摆了一排陶土做的花盆。除了一盆养着品字莲的陶盆中不曾萌生叶片,另外三个花盆里的花草仍长着叶子,看得出是有人在悉心打?理着的。 他这个人有着极好的耐心,不论是她还是宋也川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刻意关照,就连他养的花花草草也不例外。 桌上放着几支用旧了的毛笔,云山笔架上落了两个墨点。床边有一口?合着的旧箱子,里头应该是宋也川的旧衣。 这男人在这世上留下过许多文字,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只剩了这些旧笔旧书,一箱洗得发?旧的衣衫。宋也川平日里穿官服,休沐时依旧穿着自己旧日的斓衫,温昭明送他的衣服中,倒是有两件青色的直裰,他也常穿。 似乎他的人生寄托于黄卷之上,而非这浊闹的人间。 建业七年,东厂的人用刑讯折磨他。 建业九年,对于宋也川精神上的折磨变得更加残忍。 温昭明从立在门边的檀木架子上取下了宋也川的鹤氅,替他系好颈下的带子:“明天是除夕了,我?要入宫赴宴,你早些睡,不用等我?回来了。” 大臣们按理也是要赐宴的,只不过这种?大宴是在日中时分,和家宴并不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还想在这待会吗?” 宋也川去牵她的手,声音宛若惊鸿掠水:“不想了,我?和你回去。” 和你回去。 孤零零的四个字,既叫人觉得温暖,又?觉得眼?底微烫。好似他的归途已经全然寄托到了温昭明的身上。 院落之外有孩童提着灯笼追逐嬉戏,笑声宛若银铃一般的动听。宋也川拎着一盏羊角风灯,在巷口?处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月冷霜白,孤星冷冷。 温昭明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宋也川轻声说:“我?们死了会不会也变成天上的星星。” 温昭明嗔他:“胡说什么。” 折骨 第75节 宋也川却笑:“昭昭要做最亮的那一颗。”然后他指着旁边一颗小星说:“我?做这一颗,永远陪在你身边。” 人总是喜欢将自己的喜怒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宋也川想,若是这样?就能天长地久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第74章 除夕夜, 温昭明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宋也川还没睡。 他?衣裳的袖口破了,他?找人要了针线,自己坐在清灯下缝补着。 宋也川穿着素白的中?单, 头发束在簪中?,莹莹灯火下,人也显得很温和的模样。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温昭明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针线:“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弄得不算好。”宋也川安静道, “过去?在宫中?时?,总有衣服开线的时?候, 自己缝两针省得失仪。” 温昭明走?上前?细看:“府里有绣娘,再者冬禧和秋绥都会针线, 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宋也川不喜欢麻烦别人,凡事不假于人,温昭明也不强求。 他?将袖口翻过来, 拿剪子将线头剪断,里外瞧了瞧确定?没什么纰漏了, 才?起身?将官服挂好。 “昭昭。”宋也川从桌上拿起一个红色的纸包, “今晚给你压在枕下。” 温昭明抬手接过:“这是压岁钱么?” 宋也川咳了声:“本?是不配给你压岁钱的, 只是图个吉利, 你不喜欢扔掉就是。”他?目光柔和, 眼睛明亮,看得出他?心?里的情?真意切。 “我喜欢。”温昭明咬着唇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钱。她笑着塞进?自己的枕下:“好快啊,又过了一年。” 这哪里只是一枚铜钱呢, 这里头藏着的是宋也川待她那一分细致的巧思。 “也川, 你说明年,我们会在做什么?”和宋也川不同, 温昭明的心?依旧是热的,她依旧有着春花般曼丽的心?思,她说,“明年春节去?涿州吧,去?浔州也行。不在京城中?就好了。” 宋也川坐到她身?边:“为什么不喜欢这?” 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心?:“因为在京里,你的眉总是皱着,没有舒展的时?候。离开这,你就开心?了吧。” 宋也川温和地一笑:“我开心?的,昭昭。” “逃避不能让人开心?。”宋也川对她说,“迎上去?反击,才?能让他?们惧怕。” 温昭明的笑意淡了些,她低声说:“真的么?” 宋也川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她的指尖:“不用担心?我。” 一盏孤灯下,他?眼中?风和日丽。温昭明看了他?良久,试图找到他?和过去?的不同。她觉得宋也川变了,只是他?的容颜还没有改,对着她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温和的秉性。 只是人变得更沉默。 * 除夕过后,温襄将年号改元为承平,这一年史称承平元年。 初二这日温昭明赴宴回来,恰见宋也川独自坐在庭院里。今日是难得一见的晴日,阳光流淌在树梢空庭中?,落着几道依稀的影子。 宋也川披着衣服坐在凳子上画图,他?今日没有簪发,乌发都被束在一条绦带里,长发垂落于身?侧,被微风吹得纷飞起来。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别样的清贵雅致。她走?到他?桌前?,挡了他?的一缕光,宋也川仰起脸看她:“你瞧这样的,你喜不喜欢。” 他?一连画了三种样式的灯烛台子,除了她点名喜欢的莲叶,还有芙蓉花与梧桐树模样的灯烛。宋也川画得仅仅是线稿,已经瞧得出雅致玲珑来,温昭明看着便很喜欢。 “好看。”她弯下腰指着这个芙蓉花,“竟像真的一样。” 见她喜欢,宋也川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我今日左思右想,生怕你不喜欢。” “当然是喜欢的。”温昭明亲热地和他?挤在一张长凳上,“你有这样一门手艺傍身?,以后若是辞了官,还能自给自足。” 宋也川其?实挺喜欢听她说这样热热闹闹的话,他?手中?的狼毫不停,为芙蓉花点上花蕊:“到时?候能不能毛遂自荐,给殿下建园子。” 温昭明转着眼珠说:“自然好,不过我给银子很小?气的。” “给我一口吃的就行。”宋也川对着她好脾气地笑,“给我一口饭、一口水,我就愿意给殿下建一辈子的园子。” “也川。” “嗯?” 温昭明低声说:“你别对我这样笑。” “怎么了?” “不知道。”温昭明摇头,“你这样,我总觉得心?疼。” 宋也川捏着笔的手停在半空,而后弯眸问:“我不笑,难道昭昭想看我哭么?” “我倒是想让你哭。”温昭明的手贴向宋也川的胸口,“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宽慰你。” 他?是个动心?忍性的人,性情?中?又有执着的一面,也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表露于人前?。 宋也川脸上少见悲戚,他?喜欢对着她笑。 阳光像是跳跃的金子,照的人舒适得想要眯起眼睛。 “昭昭,我其?实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脆弱的。”宋也川停了笔,将自己的草稿放在阳光下晾干,握了很久的笔,他?指尖冻得有些泛红。 “我身?为男子,且早就过了冠龄。”宋也川的眼底一片灿金,“有你在侧,便足够宽慰我了。” “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心?疼。”温昭明眼睛明亮又璀璨,“怎么,做男人就不许别人心?疼了么?” 他?是被温昭明爱着的人。 她的爱直白又坦率,和时?下盛行的含蓄内敛并不相称。宋也川初时?也不能习惯,但如今时?日久了,他?接纳了她不加掩饰的爱,藏在心?里,能够暖上一整个冬天。 * 温昭明派去?泺县的人在上元节前?后回了京城。顾安的字条上留的是一间民舍的地址,屋主是一位盲眼的老妪。这些人从房屋的地基侧面挖出了一本?裹着油纸的书册,那个老妪说年前?时?常常听到有脚步声走?来走?去?,不像是普通的庄稼人。自除夕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顾安死了。所以他?们就觉得太平了。” 宋也川翻开这本?名单,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这是什么?”温昭明问。 宋也川指着其?中?几个名字:“这几个人我都认得,是司礼监和东厂的人。这本?册子里记载的应该都是在泺县自阉的内官。” 温昭明迟疑着问:“宫里不是不许自阉么。” “是不许,而且是重罪。”宋也川沉声说,“这些人都是在泺县自阉的,而后由贺虞引荐着入宫为奴为婢。这里头记了近十年来从泺县入宫的内官,估计都是走?了司礼监的门路。他?们散落在阖宫各处,拧在一起,结成?党羽来。” “而且,很多人都不是自愿入宫的。”宋也川将书册合上,徐徐道,“很多都是被人牙子拐来的孩子,又或是威逼利诱着来的。正是因着这层关系,想入宫的人一律都得严明了正身?才?能入宫侍候。这名册上的人头每年都有定?数,应该是司礼监要求每年送入特定?数目的内官入宫。只怕泺县和周边几个县都深受其?害,不知道多少人是被迫的。” 纵然所有人都知道阉党们树大根深,党羽无数。这样公然违逆皇命的事,依旧是不被容许的。宋也川连夜写了折子,天亮之后便送进?了内宫。在当时?,只有四品往上的官员才?能参与早朝,这本?名册是由封无疆代为呈与御览的。 今日早朝比平日还要更久些,封无疆从乾清门走?出来时?身?边围着好几个人。 他?们似与他?激烈地说着什么。 封无疆的话不多,偶尔点头。 远远地看见宋也川,他?同旁人说了几句,那些人便悻悻地散去?了。 宋也川立于金水桥边,金水桥引了泉眼中?的活水,冬日里并不上冻。倒映着冬日晨阳,波光粼粼,金玉流光。 “封大人。”宋也川对着他?长揖。 “你的奏疏陛下看了。”封无疆淡然说,“叫了司礼监的人当堂对峙。起初的确是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只是很快,他?们便推出了一个人顶罪。” “谁。” “你认得,司礼监的一个秉笔,叫李燃。” 宋也川自然记得他?,建业八年他?因林惊风的策论?,被带进?了诏狱里,险些连左手也一并毁掉。那个叫李燃的年轻秉笔,在所有人走?后把?他?扶起来,给了他?一口水喝。 李燃说看过他?的批注,自称是受过他?恩惠的人。 “怎么不说话?” 宋也川低声说:“下官在替顾安不值。” 他?抬起眼,看着封无疆:“封大人该知道,他?在大理寺衙门外生生受了三十杖,杖杖都是死手。他?为了保护这本?名册,风餐露宿数月徒步入京,宛若流民般四处藏匿,岂非太不值。” “这些年来,哪里有人能动得了司礼监分毫。他?们推出一个秉笔弃车保帅已经不算不值了。”封无疆神情?很是平静,“我以为你会满意这个结果,至少我是满意的。不算伤筋动骨,怎么也能杀一杀他?们的威势,如今闹到皇上跟前?,够喝一壶了。” 宋也川神情?淡淡的,封无疆倒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一句:“别妄图着一蹴而就,以你现在的本?事和他?们硬碰硬,和蚍蜉撼树没有区别。” 封无疆已经走?远了,一阵凛风吹过,吹落梅树上的残雪,红梅点点,宛若猩红的血。 * 李燃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 比起诏狱来说,刑部的牢房强了何止一星半点。 亮了都察院的鱼符,宋也川穿着官服走?了进?来,绕过幽长潮湿的甬路,宋也川停在了李燃的牢房外面。 司礼监拉李燃出来顶罪,他?已经在卷宗上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所以也不曾也用刑。 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囚衣,头发还如过去?那般端正的束着。 听到脚步声,李燃抬起头。 “是你。”他?似是一笑,“宋御史来看我笑话么?” 在某个瞬间,李燃心?中?升起了一丝荒诞的诡谲感。因为这样的画面何其?熟悉,分明在建业八年发生过,只不过两年过去?,他?们的身?份对调,宋也川成?了那个隔岸观火的那个人。 宋也川手里拿着钥匙,他?将牢房的门打?开,李燃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建业八年,你给了我一瓢水。”宋也川在李燃对面坐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我今日来还你这份情?。” 菜色看样子不是光禄寺备的,倒像是宋也川从宫外买好带进?来的。 食盒下面还有一壶酒,宋也川为他?斟满。 “我知道错的不是某个人。”宋也川眼中?波澜不惊,“你没办法,我也一样。” * 走?出刑部的牢房,檐下滴水成?冰。新年将过,空气里还残余着一缕幽幽的佛香。这种佛门清净地才?有的淡淡香气此刻竟飘到了大狱外,莫名的叫人觉得嘲讽。 朱红的夹道前?,贺虞眯着狭长的眼睛审视着宋也川。 宋也川看到了他?,也不曾刻意躲避,而是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你害他?至此,却又在此时?徇私,当真是惺惺作态。”贺虞冷淡道。 折骨 第76节 他?们二人站在风口上,凛冽的风将二人的衣袍都吹得翻飞滚动。 “正体统、修本?务、慎访察、简受词。贺掌印说我徇私,以上四款我哪个没做到。”宋也川眼中?一片静霭涳濛,“都察院与刑部奉敕审录官员,我也签了名,呈验过鱼符,又有哪一处没有遵了规章?” 他?声音平平:“至于你说的我害他?至此。枷他?入刑部的入也是贺掌印。” 贺虞料想他?会这么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宋也川,你非要同我做对么?说到底都是一口锅里讨饭吃,有钱一起赚,没什么丢人的。” “你我血海深仇。”宋也川的笑了一下,“别说这么可笑的话。” * 李燃死了,死得很快但无声无息。 司礼监表面上还是照旧,只是私下里也有人同贺虞一番抱怨。 他?们从来没怕过死人,怕的是这一次,是皇上亲口要诛杀的谕令。 毕竟他?们所有人仰赖的都是皇上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天恩,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关乎到性命的大事。 贺虞冷淡地听着,倏尔问:“派去?跟着那姓顾的,都是哪几个。” 有几人从中?走?出来。 “眼皮子底下把?人放走?了还不算,还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燃赔了命,你们也得赔他?的。好不容易叫我调/教出来的人,不然就这么死了,我心?里也不称意。”那几人还愣着神儿,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四五人,把?那几人摁了个结结实实,三下五除二捆了手脚。 拿破布堵了嘴,从廊屋里拖了出去?,很快便在门口响起了杖责声。 满屋里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沉默地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月光的影子都从东移向了西。 乌桕树的树影抖落在窗檐上,外头的棍棒声停了,紧跟着是泼水的声音。 迷离的血腥味从外头飘来,贺虞道:“做错事本?就是要受罚的。你们都是我提拔的人,我疼你们,也不能纵着你们,前?头李燃就是例子,我不想再见下回。” 一屋子人都散了,贺虞施施然走?出了廊房。 左右无处可去?,踏着模糊的月光,他?又走?到了芷柔宫里。 温江沅还没睡,看样子像是侍女在伺候她洗脸,纤细又婀娜的影子被孤灯照得落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中?带着一股别样的娇媚。 贺虞推开门,温江沅猛的回身?。 她像是哭过,眼睛还通红着。 贺虞无声瞟了侍女一眼,那侍女立刻吓得牙关打?颤,逃一般跑了出去?。 温江沅倒退一步,手里的巾栉掉落在了铜盆里。铜盆里的水很烫,贺虞进?门时?记得侍女在替温江沅敷眼睛。于是他?伸出自己冷白的手,将巾栉重新从水里捞出来,细致地拧得半湿不干。 “怎么敷眼睛呢?”贺虞走?到温江沅面前?,逼得她退无可退,他?钳制住她的后脑,按照方才?侍女的样子将巾栉贴在她眼皮上。温江沅挣扎了一下,贺虞就恼怒了:“说!为什么要哭?” 温江沅的眼睛被遮挡着,只感觉自己脑后的那只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像是要将她的的脖颈一同扼断。她咬着唇不肯答,贺虞就不松手:“他?死了,你这般难过?” 他?倾身?去?靠近她,幽幽问:“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他?手上的力道极大,扼住温江沅的后颈,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艰难地开口,每一字都咬得很慢:“你若死了……那必将是……大快人心?……普天同贺……” 今日贺虞杀了几个人,只是心?里却极为不畅快。他?冷笑一声,将手中?冷掉的帕子啪的一声扔回到铜盆里,溅出的水花掉落在朱红的地衣上,宛若血泪一般。 贺虞虽然净了身?,可仍旧是男人,他?几乎没有费力便把?温江沅摁在了架子床上。温江沅的眼泪流了满脸,贺虞细致地剥开她的衣物,直至最后一件小?衣被他?用手指轻轻挑开扔在地上。那只戴着玛瑙扳指的手指,向她身?下探去?。 这早已不是第一回 ,大梁的公主维持着自己那最后一点可悲的体面,咬着唇不肯哭出声。她抬腿想要去?踢他?,却被贺虞一把?抓住了脚踝。纤细的玉足在他?的大掌上宛若精致玲珑的白玉把?件一般。冷白的手腕上,金镯挂着秀气的金铃,碰撞出靡靡的响声。 潮湿又黏腻的长夜好像过不完。 贺虞衣冠楚楚在灯下把?玩着那枚玛瑙扳指。 温江沅鬓发散乱,满面泪痕地躺在床上。 遍身?乌青,宛若涸辙之鲋。 易碎又柔弱。 月光照在绿萼梅树上,在砖地上投落一个缠绵的影子。 * 承平元年,元月二十。 宋也川被擢升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官居正四品。 向他?道贺的人很多,宋也川一一还礼。 张淮序一直在府上养伤,一直没能来都察院处理公务,宋也川升了官,很多差事依旧需要他?来做。 午后,程既白将宋也川叫到了自己的庑房里。 他?指着案头的一本?卷宗:“你来看看。” 自戎狄大王子乌布夺位之后,这一年大梁和戎狄数次兵戎相见、短刃交接。温襄自去?岁登位之后,命兵部尚书孙夔领军务琐事,数个月以来,大梁依旧节节败退,虽各有胜负,到底是输多赢少。看着接连的战报,温襄显然是龙颜震怒,随后以“怯战”、“御寇无策”将兵部尚书革职查办。 这份卷宗便是对孙夔的处置。 程既白说:“你也是知道戎狄那边的到底是什么情?形的,陛下亲口说:大行诛以惩后,可就算惩治了孙夔,还是要有别人领北方的军务。往后的路仍旧是难走?的。” 宋也川听懂了,缓缓道:“可这到底是陛下的口谕,就算我们想漏个口子,违逆了陛下的旨意,整个都察院上下,丢了官身?事小?,丢命才?是真。” “不是要你们放他?一马,只是‘缓办’而已。”程既白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推过来,“听说你还住在西棉胡同里徒步上下朝。那里离午门太远,天寒地冻的太不方便。这是孙夔派人送来的银子,就算不换屋子,也该给自己买个马车。” 宋也川看着这张银票,上头是一千两。这只是单给他?的,额外给程既白的数目还不清楚,片刻后宋也川笑了,他?慢条斯理地将银票收起:“那便依程中?丞的意思吧,回头我盖了印,再交给中?丞大人观览。” 宋也川的配合竟让程既白感到分外意外。 但前?有张淮序的事摆着,他?觉得宋也川心?里畏惧也是真的:“这才?对。当时?你和张淮序一同为佥都御史,他?就是个死脑筋,不给自己留转圜的余地。你能想得开就好,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往后你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宋也川缓缓长揖,神色如常地将银票收入袖中?。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来到了太平街上。太平街有一家医馆名叫春丰馆,这家医馆开了百余年,世代传承至今,且有悬壶济世的美名,每旬都会在城门处义诊,不收诊金,若果真有难,连药费也不取。 宋也川招来一个乞儿将银票递给他?:“把?这个送过去?,回来我给你银子。” 那乞儿三两步跑过去?,将银票顺着门缝塞了进?去?,又小?跑着回到了宋也川的身?边,宋也川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塞到他?手心?里,柔和一笑:“好了,去?玩吧。” 小?乞儿蹦跳着跑远了,春丰馆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追出门,一手拿着银票,一首捻着胡须左顾右盼。宋也川默默转过身?,走?入了人群之中?。 * 宋也川昨日收了封拜帖,今日先回了自己的居所。 朝中?很多人对他?和温昭明的关系心?照不宣,宋也川仍旧在自己的宅邸里会客。 因为来的那些人,不都是好人,他?们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今天来见宋也川的这个人名叫刘梧。 他?是在翰林院熬了三四年的庶吉士,有人劝他?去?求宋也川,他?便真的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因为宋也川从没有徇过私情?。 刘梧在花厅坐了很久,才?见到一个穿着官服的青年走?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二人一打?照面,刘梧猛的站起身?来:“你是……” 宋也川将手中?的伞递给他?:“还没谢你当日赠伞之恩。” 刘梧听完忙不迭的摆手:“不不不,当日的确是真心?想帮公子,不是有所图谋。” 越说,他?的声音便越低。当日不认识宋也川,他?的确是没动过别的妄念,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的心?思本?就不清白。 刘梧袖子里拿着一张银票,不过是区区五十两,这是他?多年来攒得的一点钱。 原本?想在归一街上买间院子,可在翰林院这么多年,眼瞧着升迁无望,实在不甘心?。所以背着夫人悄悄拿银子出来,想走?宋也川的门路。 他?怯怯地将银票推出去?,宋也川果然不收。 他?拧着眉问:“制考在即,你有时?间来走?我的门路,为何不去?将考题再钻研一二?” 刘梧苦笑一声:“我在翰林院待了四年了,年年的制考都参加。只是如今司礼监的手早就伸到了翰林院官员任免上,制考的考卷我还没拿到手,有人都已经将答案都作出来了。”他?指着这张银票道:“就这些钱,还是拙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家离水井太远了,我娘子每天为了打?水要走?好远的路,小?女夏日沐浴也十分不便。本?想今年买个宅子,可若是我的官身?仍只是个区区庶吉士的话,他?们娘几个才?是真没了指望。”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 他?先前?在翰林院供职时?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如今这样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 “你的文章给我。” 刘梧立刻从袖中?取出两张纸。 宋也川接过看了一遍:“以你的才?学,承敕监倒也去?得。我写一封荐信给你,明日去?承敕监问问,若是有虚位,你便能留下了。” 这事成?得太轻易,刘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御史大人说得可是真的?”他?的脸因为骤然的欣喜而通红,连忙把?自己的银票往宋也川的手中?推。 孤灯相映,照得宋也川的侧脸半明半昧。 他?的眼瞳幽深,藏着复杂不明的情?绪。 望着这张银票,他?抬起手将之缓缓推回:“我若收了你的银子,日后你也会想去?收别人的银子,这便违背了我的初心?。这钱你还是留着买院子吧。” 刘梧喜得热泪盈眶,欢喜道:“您真是大好人!” 宋也川依稀笑了一下:“京城里是没有好人的。” 刘梧不解其?意,又不敢深问,再三向宋也川作揖,才?欣喜地离去?了。 待他?走?远了,宋也川地目光落在了自己种的那几盆花草上面。他?拿了一把?铜壶滴漏,逐个向陶土花盆之中?浇水。 若不是那一日的赠伞,宋也川并不会收这封动机昭然若揭的拜帖。 他?既不喜欢欠人情?,今日既是还情?,也是他?对刘梧产生了一丝好奇。 那日他?明明自己都穿着带布丁的衣服,却毫不吝惜地将手中?的雨伞赠与自己。 除了大是大非外,善与恶的界限太过于模糊。 恰如封无疆所说的那样,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 温昭明从外头进?来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洗手。 他?还没换官服,只是将头上的官帽摘了放在一边。帽子戴得久了,他?鬓边的碎发被压得有些凌乱。他?微微蹙着眉心?,将自己的手按在铜盆里。暗金色的铜盆倒映着他?枯瘦的手指,他?反复洗了几次,仍不满足。 温昭明上前?去?,拿着巾帕,将他?的手从热水中?捞出来,他?的手掌被烫的发红,却任由温昭明握在手里。温昭明踢他?擦了手,将帕子放回托盘上,才?问:“怎么了?” 宋也川对着她笑:“手脏。” 于是温昭明拉过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不脏。” 折骨 第77节 宋也川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昭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堪。”宋也川对着她张开怀抱,温昭明便走?上前?拥抱住他?,她靠在他?胸前?听他?说话。 “我最近其?实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或许往后会更多。纵然有一天,观音净瓶中?的水都冲不干净我的骨头,我都不会再回头。”他?缓了缓,又说,“只要你还愿意留我在身?边,这条路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走?多远?” “我不知道。但总会比我的生命还要远。” 于是温昭明仰着脸,对他?说:“那我陪你。” 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囿于樊笼中?的人,但他?们的身?子贴在一起,好像可以在漫长的冬日里一起取暖。 宋也川试探着低下头想要去?吻她。 他?已经好久没有细致地感受温昭明的吻了。 靠着窗沿,温昭明轻轻踮着脚和他?唇齿相依。室内的灯烛燃得不亮,依稀的光亮叫人昏昏欲睡,只有他?们的影子落在墙上,像是一折无声的皮影戏。 很久之前?,宋也川并不明白亲吻意味着什么,时?至如今,他?有点懂了。 亲吻或许是欲望的一种,但又可以包含许多复杂的情?感,譬如说他?对温昭明的依恋,又比如温昭明对他?的怜惜。 这种欲望或许不仅仅代表着男女欢/好,又可以让人生出一种同生同命的错觉。 交换呼吸,在现实与幻梦间徘徊。 这个吻缠绵又潮湿,刺痛着他?早已变得麻木的感官,让他?古井无波的内心?再一次搅动起波澜。 爱是一种鲜活的感觉,宋也川从这个吻中?获得了一丝力量。 他?拥住温昭明纤细的身?子,仿若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流向他?的血液。他?们两个人贴合着,传递着温热的触觉,这种感觉令人目眩神迷。 耳鬓厮磨间,宋也川似听到温昭明的轻喃。 她的嗓音温柔,宛若空谷的回声。 “也川,你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第75章 这一阵子?, 程既白对宋也川的态度好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宋也川收了孙夔的贿赂银子?,让程既白觉得他成了和自己一路的人。 清白是有罪的,只?有不清白的人才能被?当作自己人, 才能在仕途上走?得更稳健。宋也川的官身比程既白低两阶,却已经成了程既白的左膀右臂。兵部那边的人,对宋也川也客气恭谨起来。 司礼监受了温襄的申斥,近几日也比过去更收敛了些。 此后数月间, 南方六镇小股叛乱,温襄起兵镇压之后, 宋也川亲撰檄文,而后数度献策, 皆被?温襄采纳,六镇军务重新归于朝廷之手?。而后又奏请整饬刑部,重理卷宗, 将囤积数载的旧案翻出重审。封无疆旁观了几次宋也川的理政之能,一日酒后, 他与同僚谈起, 都忍不住褒赞一二?。 三月三十。 程既白从刑部衙门回来之后, 脸阴沉得很厉害, 他叫了声宋也川, 宋也川便停了笔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庑房里。 程既白将门关得紧紧的,扔给他一本折子?:“你来看。” 还是前阵子?兵部尚书孙夔的事,比起“怯战”和“御寇无策”,这本折子?里写的是更要命的事。去年九月, 大?行皇帝过身还不久, 趁着新旧交替的光景,孙夔私自贪墨了一笔军饷。这样的事其实哪哪都有, 但?架不住破鼓万人捶的不变之理,有人想一心将孙夔置于死地,把这些事一起翻了出来。 明日早朝时,皇帝就会发现都察院本该盖了戳的卷宗,依然不曾转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大?梁律法中对于贪墨的罪名?向来罚得最重。这个差事本来就是交给宋也川做的,缓办的戳子?也是宋也川扣的。若是皇帝真有怪罪之意,宋也川必然是首当其冲。 程既白言简意赅:“你自己想想吧。” 话里话外又让宋也川顶罪的意思。 宋也川心中并不觉得惧怕。 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宋也川将待办的政务逐一分类。批过的案卷分门别类地装进盒中,另拿官纸写上林林总总的门类与标签,排列整齐。 下值之后回了府邸,宋也川将自己的朝服挂在楠木架子?上,沿着衣服的纹路拿着火斗熨制整平。又给自己窗台上的花浇了一遍水。 他从自己装放旧衣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块玉玦。那年在浔州时,他曾想将此物?交给陈义救急。这是昔年他临去京城前,母亲交给他的一分念想,也是他和过去那段时光仅有的串联。 他将玉玦收入袖中,才通过暗门走?入了公主府中。 走?至温昭明窗外,宋也川听?到?了一阵琴声。 《高山流水》。 这是宋也川第一次听?温昭明弹琴,大?抵是她内心深处怜惜他再也不能抚琴,所以?平日里并不会当他的面弹琴。她作为大?梁公主,在音律方面自然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底蕴与修养,指若惊鸿,翩然于琴上。 琴音淙淙,宛若银河乍泄,金徽玉轸。 她纤细又婀娜的影子?落在窗纸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摇曳荡漾开,皓腕纤纤,像是春日里的一棵藤蔓。 宋也川推开门走?进来,隔着褐色的花梨木琴台,温昭明羽睫轻抬,轻轻看向他。 “很好听?。”宋也川走?到?她身边,对她笑,“能否许我与殿下共弹一曲?”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手?上,宋也川目光清润:“你用右手?,我用左手?。之前没试过,今天斗胆想尝试一下。” 琴身只?有七弦,却有十三明徽。 用琴奏曲时右手?相对简单,左手?却要时刻注意绰、注、吟、猱,相差半分就会乱了音调。若说起来,左手?反倒比右手?难了许多。 “你想弹哪个曲子??” “阳春白雪吧。” 温昭明将自己的手?指落在琴身上,宋也川跪坐于琴前,右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 十指相扣。 她拨动?了第一弦,宋也川的指尖随她亦步亦趋。 博山炉里的紫述香烧得安静恬然,线香盘旋。 琴曲之间,拨弄出一个瑰丽王朝的绝唱。 万物?知春,春和景明。 好像勾勒出一个迎风草长的融融春景。 弹过最后一个音符,温昭明眸光莹莹:“你弹得竟这样好。”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倏尔又变得有些落寞。 “没事的昭昭。”宋也川拉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你就是我的另一只?手?。” “就像去年春天,你说要做我的眼睛一样。”宋也川和温昭明并肩坐在琴凳上,“就算我一无所有,有了你,我便有了一切。” 面前的这位年轻士人,或许一辈子?都学不会狂妄与张扬。 但?他能教会别人做一个安静又温和的人。 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温昭明也习惯了他言谈举止间的四平八稳。 他从未曾疾言厉色,他的每一句话都宛若秋雨细细。 温昭明眼中有话,但?是她藏着没有说,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宋也川将一块玉玦塞到?她枕下时,温昭明拥着被?子?坐直了身子?。 “你要去哪?”她轻声问。 宋也川站在原地,温昭明继续问:“你要像顾安那样,离我而去么?” 宋也川没有燃灯,反倒是借着稀薄的一丝昏晦晨光为温昭明到?了一杯水。 “我不会死的。”宋也川对着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宛若空山晚照,“我也不想让你不原谅我。” 宋也川将那块玉玦拿起来塞进温昭明的掌心里:“只?是最近不太平,我怕万一有人想要抄家,会跌碎了它。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殿下替我保管,好吗?” 哪怕他这样说,温昭明心中仍旧升起了一丝恐惧,她有些骄傲地仰着脸:“你若死了,我便把这个,连同你的那本书,一起烧了。” 她以?为宋也川还会说什么,但?他只?是笑:“这样也好。” 他身上已经穿戴好了官服,正准备出门,温昭明赤着脚从架子?床上走?下来,一路追到?门口。 “你不要死。”显然温昭明不信他的话。 堂屋有些冷,哪怕铺着地衣,宋也川的目光依旧落在她光洁的玉足上。 碰之即离。 宋也川在温昭明面前蹲下来,用脊背对着她:“我背你回去。” 温昭明犹豫了一下,最终抬手?勾住宋也川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侧。宋也川的衣服不熏香,所以?冲入温昭明鼻端的都是他身上清淡的气息,像是藏着露水,又像藏着山河。 他身上的官服在熹微的光中颜色显得有些昏晦,宋也川的手?臂很稳,托住她的腿弯。 “宫里的事,我都知道。”她细声细气地在他背上说。宋也川的步子?不停,低嗯了一声。 “你不会有事的,我皇兄若是要罚你,我就去求他。” 她知道宋也川笑了,因为她感受到?他的胸腔在低低的震:“昭昭,你或许有更好的选择,比如说,相信我。” 树影婆娑,光怪支离。 宋也川将温昭明重新放在架子?床上,温昭明突然说:“给我一件你的衣服成么?” 宋也川失笑:“柜子?里有,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要你亲手?给我的。”她猫儿?般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道你要去多久,我不想忘了你身上的味道。” 她说话的样子?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宋也川走?到?橱柜边,温昭明又说:“我想要你身上的。” 对于她说的话,宋也川总是很难拒绝。 于是他走?到?温昭明身边,解开了自己颈侧官服的系带和扣子?。 他解开束玉带,脱下了官服,只?余下里面的中衣。 晨光如晦,宋也川解开了自己中衣的带子?。 这不是温昭明第一次直视这副男子?的身躯,他人很瘦,可以?看清身上的根根肋骨。稀薄的光与影交界处,他的身上遍布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口,像是河流在大?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纹理。衣服脱到?一半,他还有心情对她开玩笑:“丑么?” 温昭明摇头:“不丑。” 宋也川从橱柜里拿了一件新的中衣披在身上,把手?中这件递给了她。 温昭明将这带着余温的衣服接过来抱在怀里。 宋也川重新拾起地上的官服穿戴在身上。 人靠衣装,穿着这身官服,宋也川体面而矜贵,剥离这件衣服,他瘦骨清癯,好似要被?什么虚无的东西压弯骨头。 他的脚步声踏散了本就稀薄的晨雾。温昭明走?到?窗户边,透着半开的窗缝,看着宋也川的背影绕过了垂花门。他的每一步都格外坚定,好像许多事早已在心中有了个答案。 折骨 第78节 第76章 宋也川没有死。 后来温昭明才知道, 那一天的?朝堂上有许多人为他求了情。 最后还有封无疆。 大臣们一个?又一个?跪在乾清宫的?砖地上,言辞恳切,眼含热泪。 就连温襄都感?到了震惊。 散朝后, 温襄把?宋也川留下,他缓缓说:“我本就没打算要你死。和?我父皇一样,我有时也很欣赏你的?风骨。你们都察院的?事?,我心里有数, 这件事?错在程既白,不在你。” 宋也川跪在他面前的?地上, 并?不替自己声辩:“多谢陛下恩赐。” 温襄走下玉阶来扶他:“这算什么恩赐呢?”他苦涩一笑:“这皇帝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做,只是?我如今身在囹圄, 退路就是?死路罢了。” 其实在宋也川的?记忆中,温襄原本并?不是?这个?样子?。宋也川昔年为公主面首时在宫宴上偶遇温襄,他尚且是?一个?遍身清贵, 书卷气很重的?亲王。而后,宦海泅渡, 温襄数度在权柄间游移, 他日?渐恐惧, 束手束脚。哪怕后来封了太子?, 再后来临朝称帝, 他宠信司礼监,重用?贺虞,日?复一日?早已在权利间面目模糊。 权力?不仅仅会让人勇敢,也会让人畏惧。 走出乾清宫的?正门, 封无疆站在金水桥边等他。 “你知道我会保你?” 宋也川眼眸平静:“我知道。” 封无疆嗤笑一声:“为什么。” 宋也川从?容说:“封大人想让也川做大人的?刀, 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那些替你求情的?人,都是?你的?人?” 宋也川笑而未语。 封无疆有些惊讶:“你怎么做到的?。” “封大人。”宋也川站定了脚步, “您要知道,大臣们入仕多年,深受教化,生而便会追求纯与善。他们活在铁腕重压下数年,真心反倒比手段更好用?些。” “过?去倒是?不觉得你如此善察人心。”封无疆轻慢说,“早听闻你府上车马络绎不绝,若说起来你们清流不是?最自矜自重,如今也学会做邀买人心的?事?了?” “在这朝堂上,清白是?最没用?的?。”宋也川袖带当风,眼眸深处一片蔚然,“若是?真想要矜持和?体面,只怕活不过?三天。” * 宋也川在宫里忙了数日?,最终又回到了温昭明的?身边,他告了几天假,替温昭明做好了她喜欢的?灯架子?。 偶尔他会去自己的?府邸里待客。他写了很多东西派人送出去,不知送到了哪里。 温昭明不大问起朝堂的?事?,趁着宋也川闲暇时,要他给自己做一个?书刀。 宋也川做了好几个?样子?的?来给她挑,温昭明哪个?都喜欢,不肯松手。 天气渐暖,偶有料峭春寒。 宋也川于灯下写字,好似在思索着什么,停停写写。 温昭明自他背后看了很久,才听他清淡的?嗓音响起:“过?来坐啊。” 温昭明笑:“你听到了啊。” 宋也川转过?身来,眼里藏着一泓清泉:“我闻到了。” 他对着温昭明伸出手没写字的?右手:“你身上很香。” 温昭明喜欢熏香,会根据季节、时令甚至是?心情来更换自己衣服的?熏香,宋也川对她惯用?的?味道很是?熟悉。 她坐在宋也川身旁,看着他写的?东西。 都是?和?政治有关的?事?,温昭明扫过?两眼便没了兴致。 “你想不想学这些?”宋也川问她。 “不想。”温昭明摇头,“我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太费脑子?了。有你思虑这些就够了。” 宋也川拉着她的?手说:“其实学一学还是?好的?。你懂的?越多,越不会被人算计。” “我有你啊。”靠在宋也川的?肩头,温昭明的?手抚上他的?脊背:“你就是?想的?太多,昨日?你便是?三更才睡的?。” 宋也川被她摸得有些痒,却又舍不得躲,嗔她:“好了,不要闹了。” 温昭明有心再去挑逗他,可?看见他眼中似带倦意,却又舍不得下手了。 她抬手轻轻去摸他的?眼睛,宋也川的?眼睛很好看,睫毛也分外浓密,她的?指尖停在宋也川的?眼皮上,低声说:“若知道这样辛苦,我就不让你入朝堂了。” 她说话时似带了几分怨气,模样很是?可?爱,宋也川被她逗笑了,胸腔轻颤:“然后等殿下养我么?” “这有何难呢?你这样瘦,每天都吃不下两口。”温昭明搂着他的?腰,“忙完这阵子?,好好休息一下吧。我给你做吃的?,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 宋也川顺着她手上的?力?,顺势轻轻靠在她身上,眼底笑意清浅:“好啊。” * 四月十五,月圆。 楚王温兖纠集三十万大军骤然起兵,以“除奸佞,清君侧”为名,一路势如破竹,直奔京畿。 旦夕之间,连破两城。 昔年为便于控制,并?未允许楚王去蜀地就藩,而择近选了鲁地,所以他起兵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瞒天过?海,更无从?得知他的?士兵都从?何而来。 天边的?晨雾还没有消散。 开城门的?士兵揉着眼,昏昏地登上城楼,下一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天与地的?交界之处,黄沙掠地,烟尘四起。宛若万马奔腾,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直逼京城。 禁军与其在城外厮杀,鏖战数日?,渐渐不敌。此刻楚王的?兵马距离京城只余下不足百里。 温襄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看着堂下众臣激烈交锋。 有人主战,不能被打压了威风。 有人主守,楚王大军奇袭,必然后继乏力?,只需坚守城池,便可?调援军相助。 也有人说,楚王所说的?奸佞便是?贺虞,不如将他显出,以保太平。 温襄断然拒绝:“贺掌印是?朕之肱骨,又是?治国能臣,朕不能没有他。” 昔年的?太子?冼马、如今的?吏部给事?中谢庸痛心疾首:“陛下!如今已至旦夕存亡之际!若贺掌印真有报国之心,就该以死明志,不让陛下为难才对!” 温襄言辞激烈:“他今日?要贺虞,朕给他了,若他明日?要朕的?城池,朕给还是?不给?” 谢庸沉声:“人命与城池孰重孰轻?若他温兖想要我谢庸的?命,我给他又如何?” 谢庸为人刻板刚正,一向被温襄所不喜,听闻此言温襄冷笑:“你倒是?一心为国,可?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忠君?下去领二十杖再来回话!” 谢庸眼中含着悲愤:“臣肺腑之言,陛下为何不听呢?”他不再多言,踅身出门领罚。 此后君臣又是?一番驳斥,温襄颓然道:“你们都退下,容朕再想想。” 片刻后,他叫来身边的?大伴:“叫贺虞来。” 贺虞走进乾清宫时,温襄正独自站在直阑窗边。窗边养着一只菩提鹦鹉,红白色的?翎羽,气宇轩昂地任由温襄抚弄着翅膀。这鹦鹉原本还是?贺虞献的?,除了□□细谷物之外,还喜欢嚼茶叶,会说很多吉祥讨喜的?话。 看到贺虞,那鹦鹉抻着脖子?说了一句:“贺掌印!” 温襄如梦初醒般转过?身:“掌印来了。来,坐。” 贺虞恭谨地对他行礼:“陛下。” “朕等你多时了。”温襄说罢他亲自携了贺虞的?手,二人十分亲密无间的?样子?。 乾清宫的?明间摆着六张楠木圈椅,温襄让贺虞坐下,叫了声看茶。 “贺掌印耳力?好,外头的?光景你也知道。朕不与你兜圈子?。” 温襄亲自奉茶与他:“昔年我为亲王时,不为父皇所喜,唯有贺掌印待我亲厚,数度帮我脱困。如今有敌当前,温兖欲行不义之举,不守孝悌之意,自有天下人来诛他。我心中待贺掌印之心一如既往。” 贺虞接了他的?茶,却又不喝,在温襄殷殷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拿茶盏的?盖子?撇开上头的?茶末:“陛下信臣,臣铭感?五内。为今之计,可?派人自西北方向出京,以花火为号,调遣西北军速速入京。京中屯粮之数,足可?撑百日?,且京畿之城,河深墙高?,本就无惧逆贼。陛下不必烦忧。” 温襄似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他的?目光落在了贺虞手中的?杯上:“可?惜了今年的?新茶,怕是?来不及送入宫了,这是?去岁的?云芽,倒也还入的?了口。掌印尝尝。” 描金的?汝窑茶盏,端在手里可?以看见团团碧绿的?茶汤,纤细的?茶叶上下翻动着,极为旖旎动人。贺虞端着茶走到那只菩提鹦鹉旁边,将茶盏递到鹦鹉的?喙边。 鹦鹉振翅,衔了一口茶水。 几乎是?立时的?,菩提鹦鹉高?亢地嘶鸣一声,从?架子?上跌落下来,在地衣上挣扎数次,便彻底没了声息。贺虞用?鞋尖拨弄了几下鹦鹉的?尸体,它爪上拴着的?金色链条泠泠作响。 贺虞回过?头,唇边的?笑意不停:“陛下,它怎么死了?” 温襄眼中似有惧色,贺虞脚步不停,施施然向他走去,一进一退,直到温襄靠在了楠木大柱上。 “陛下要杀我?”贺虞手中依然端着这杯茶水,茶盏中尚且冒着稀薄的?热雾,“不知臣究竟做错了何事?,才让陛下对臣下此狠手。” 贺虞猛地将茶水向地上掷去,清脆的?碎裂声令人汗毛耸立。 立刻有内侍在门口问:“陛下可?有吩咐?” 温襄低声说:“无事?。” “杀了臣就能永保太平的?话,陛下尽可?取我性命。”贺虞冷笑。 “是?朕……是?朕错怪掌印了。”温襄艰难道,“只不过?是?大臣们逼迫朕……” 贺虞谦卑地扶起温襄:“臣是?陛下的?奴婢,就算是?陛下要臣的?性命,臣也得引颈受戮才是?。臣在司礼监等着陛下,贺虞的?命,陛下随时都能取。” 不再理会温襄,贺虞走出了乾清宫的?门。 他听不到风中的?厮杀,却可?以望见天边依稀的?黄土弥漫。 数道花火直冲云霄,带着尖锐的?嘶鸣声,宛若金戈铁马一般。 他掖着手沿着夹道一路向北,一脚踢开了芷柔宫的?门。 芷柔宫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将宫门粗暴地拽开,温江沅正坐在妆台前用?铜黛画眉。 温江沅的?美和?温昭明相反,她是?柔弱的?、易碎的?,细细的?柳叶眉花在她脸上,宛若春风迎面,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不曾挽起,静静地吹落在她身后的?地衣上。隔着铜镜二人四目相对。 折骨 第79节 “国将不国,殿下还有心思揽镜自照。”贺虞绕过?明间的?桌椅,走到温江沅身侧。 温江沅的?手伸向桌上的?口脂,她用?指腹挖起一块香膏,缓缓涂于唇上:“那不然呢?寻死觅活么?” 贺虞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和?鲜花般妍丽的?女?子?相比,她不年轻了。她从?来不会正眼看他,就算与他四目相对,她眼中总是?带有不加掩饰的?恨与恐惧。但今时今日?,她却是?这宫中为数不多能同他安静说句话的?人。 他活了三十多岁了,司礼监的?许多人叫他老祖宗。他爱财如命,从?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选中温江沅,肆意凌/虐她,也不过?是?他对于皇权的?蔑视。 因为她柔弱、她无助,他喜欢看她哭泣流泪的?眼睛。 贺虞今天却突然发现了她的?美,她的?眼睛如此清澈,好似一片宁静的?湖水。 隔着铜镜,贺虞说:“你想不想离开这?” 温江沅微微偏头。 “我带你出宫去。”贺虞面无表情,“这样就没有人能左右你了。” 温江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左右我的?,不只有你么?” “我也不会了。”贺虞道,“我想放过?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话说出口后他有立刻收回的?冲动。 但温江沅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真的?因为他的?话而开心。 贺虞便不后悔了。 他捏着她的?下颌与她四目相对,温江沅的?眼睛闪躲了一下。 “挺没意思的?。”他似乎有点想笑,“好像所有人都恨我,都像要死。” “我放了你,你就不恨我了吧。”他自顾说着,宛若自言自语。 温江沅看着他,突然低声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声若莺啼。 说罢,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贺虞数次在床笫间折辱她,却从?没吻过?她的?唇。 她柔软又芬芳,贺虞的?目光顺着她颤抖的?睫毛缓缓向下流连。 温江沅闭着眼,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颤栗,又害怕贺虞看破她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冷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却有如此柔软的?唇片。 温江沅缓缓睁开眼。 贺虞的?脸离她这样近,近得可?以看清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莫名的?,贺虞避开了她的?视线,缓缓站直了身子?,他舔舐着自己的?唇,像是?回味:“很甜。” 他还想说什么,却有鲜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从?一滴两滴再到汇成涓涓溪流,他错愕地抬起手,看着满手鲜红,难以置信地看向温江沅。 下一瞬,贺虞猛地扼住温江沅的?脖子?,他的?手力?气很大,几乎一瞬间扼断她细弱的?颈子?。温江沅大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仿佛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涌入大脑中。 胸腔宛若炸裂开,她的?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晕黑,只能看见那双猩红的?眼睛。 脖颈上的?手越来越紧,她近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磨挫的?声音。 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温江沅似乎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只手骤然一松,温江沅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跑到镜台旁,掏出绢布擦拭自己的?嘴唇,直到口脂擦得一干二净,铜镜中的?那个?女?人,鲜血遍身,宛若从?阎罗殿中才爬出来。她缓缓回转身子?,贺虞安静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音。 她带着一丝恐惧,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双森冷的?眼睛已经渐渐浑浊起来,他的?手跌落在地上,手腕上的?金镯倒映着猩红的?血,带着诡异又凄艳的?美。 温江沅还在发愣,已经有急促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温襄冲入宫内,看着贺虞萎顿的?身躯,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喜色:“此役,柔阳当属头功。” “来人啊!”温襄扬声,“逆贼已经伏诛!”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他们看着贺虞的?尸体无不欢天喜地,立刻将他的?尸体抬了出去。温襄离开前,只留下了一个?孤伶伶的?“赏”字。 芷柔宫里只余一室狼藉和?满地血腥。 所有人都走了,温江沅终于开始颤栗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感?受到眼泪夺眶而出。她扶着桌子?,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跌坐在一地血泊里。 一个?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温江沅向前爬了几步颤抖着去摸。 那是?一个?已经被磕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贺虞曾用?此物数度与她求欢。 上头沾着贺虞的?血,尚且带着余温。 她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又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昨夜温襄将这盒口脂交给她,让她想方设法杀了贺虞。 那一刻温江沅才明白,自己在这幽幽宫掖中收到的?每一分折磨,皇兄心中都昭然若揭。但他无动于衷,冷眼看着她在这无边的?欲海中被迫沉沦。 温襄给她这盒口脂的?时候,大概没想过?她还能活着。 在贺虞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刻,她也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唯独贺虞没有杀她。 他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温江沅以为自己会窃喜于劫后余生,但心中却又异常的?痛。 她不知道困住自己的?,到底是?高?高?的?宫墙,还是?绝望又疯狂的?爱。 * 承平元年,四月十五。 只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死于后宫。 为谋得安身,新君下令鞭尸数百,曝尸于野,将其首级悬挂于城门处。 将贺虞的?残身拖出宫外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手上沾着血污的?金镯,不曾犹豫,立刻抬手欲摘,没想到他的?尸体已经僵硬,这枚金镯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他左思右想,拿了一把?刀,向尸体的?手臂处挥去。片刻后,欢天喜地将金镯藏进了怀中。 温襄以为温兖会退兵,但是?他没有。 禁军只余下万余人,守于城门之上,不敢再有大动作。 温兖的?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烽火连营。 当夜,温襄急召所有宗亲入宫。 温昭明临走前,宋也川送她到马车旁。 “这里没有别人,也川,我想问你。”温昭明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眼睛,“这些事?,你都知情,对吗?” 宋也川没有反驳:“是?。” 温昭明低声道:“你要做反臣么?” 宋也川模糊地笑了一下:“也川忠的?从?来都不是?君。所以觉得自己不是?反臣。” “你参与了多少?” 宋也川垂眸:“一些。” 温昭明没有说话,拎着裙摆坐上了马车,宋也川站在公主府门外,安静地看着她的?车架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一夜,温昭明和?许多宗亲一道,坐在乾清宫的?大殿里。 温襄正在声嘶力?竭地同别人争吵着什么,温珩坐在温昭明旁边,久久没有出声。 所有人都没睡,这里安静得像是?一片坟茔。唯有檐下惊鸟铃还在发出一丝碎玉般的?声响。 城外渐渐响起了厮杀声,透过?朦胧的?窗纸看去,宫外火光冲天。 温江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形容枯槁地坐在人群最后,温昭明缓缓伸出手去拉她,才发现她的?手上冷得像是?一块冰。 “阿姊。”温昭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温江沅的?目光没有焦距,过?了很久才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昭昭。”她嘶哑地叫了一声,“他死了。” “我知道。”温昭明两只手都握住她的?手,“阿姊很厉害。”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淌落,她轻轻嗯了一声:“我很厉害。” “顾安叫宋也川给你带个?话,他进不来,只能由我来说。顾安说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这本是?《锁麟囊》中一句戏文,温江沅听着听着,泪珠又滚落下来。 口中喃喃:“他们……都死了……” 她抬手抹泪,温昭明这才看清她的?手上套了一只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那些厮杀声响彻天地,不只是?谁颤抖着问:“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所有人都开始惶惶不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奔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封首辅……封首辅开城迎敌了!” 乾清宫里乱作一团,妃嫔的?哭声,男人的?痛骂声混在一起,温襄强作镇定:“随朕去后殿,有密室可?以容身!” 众人摩肩接踵,温昭明一手拉着温珩,一手搀扶温江沅,随着众人挤向后殿。 密道藏于博古架后,所有人仓皇着向密室爬去。 关上博古架后的?石门,所有人挤在一处。 温襄还在呶呶不休:“玉玺带进来没有?” 密室中带着一股腐败的?霉味,墙壁冷得似乎可?以滴下水来。有皇子?和?公主在小声的?啜泣,温昭明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害怕吗?” 温珩咬着嘴唇:“阿姊,我不怕。” 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声响,竟让人诡异的?平静下来。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团团黑雾中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嘶哑的?门轴声,先是?一阵带着土腥与碎石瓦砾的?风迎面吹来,紧跟着石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眼睛还没有适应骤然的?明亮,温兖隽狂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畔:“皇兄何故躲在此地,叫臣弟好找。” 折骨 第80节 他一挥手,立刻有禁军模样的?人上前将温襄拽了出来,衣带勾在柜子?的?一角,被骤然撕破,头上的?纱帽也在此刻滚落在地上。毫无尊重体面可?言。 温襄被人推搡着带走了,余下所有人都被关在乾清宫的?后殿里。 外头天昏地暗,空气中弥漫着寒意与血腥气。 温兖的?兵马把?守着众人,天明之后有人送来了一些水和?食物。 过?去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人,此刻都变得不大体面。 一连三天,温兖再也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温昭明独自被带回了昭阳宫。 又过?了五天,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来找她:“殿下可?以出宫了。” 温昭明走到镜前重新整饬妆容与发髻,确认无虞之后才走出宫门去。那小太监在前头引路,温昭明仔细询问后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 其一是?温襄被囚禁在皇宫深处的?某座宫殿里,此刻生死不知。 其二是?温襄的?嫡后已经以死殉国。 无数大臣们都在午门外痛斥温兖窃国之罪,更有甚者,以头抢地,想要为国死节。 许多人都认为温兖正在皇城深处屠戮宗亲,所以温兖才决定放回几个?人,以表示自己绝无屠戮手足之意。温昭明便是?其一。 一路走至思善门处,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人,他目眦欲裂,手握短刃,立时将刀抵在了温昭明的?颈下。 温昭明见过?这人,他曾和?宋也川同列一甲前三,是?庚子?科榜眼。 “谢庸。”温昭明还记得他的?名字。 那小太监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软了骨头,谢庸斥他:“滚!” 他连滚带爬地向门外跑去。 近日?宫中惊变,思善门处少有人来。 谢庸身上还带着杖责后的?伤痕,他将刀架在温昭明颈间冷声说:“身为大梁长公主,受陛下赐你的?尊荣,为何不为国死节?” 冷刃如冰,温昭明垂眸:“你要我殉国?” “你为何不殉?”谢庸速来沉默,此刻声音沙哑,“数位耆老都有殉节之心,你身为公主,必得为天下先才是?。” “我死了便能太平了?”温昭明的?眼眸平淡,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短刃而惧怕,“还是?说你将我杀了,装作我死节的?样子?,便是?你所希望的?以身殉国了?” 谢庸被温昭明质问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你都要死。”他说话的?时候又将匕首往前送了几分,在她颈侧划破了一个?血口,温昭明皱着眉,仰起下颌:“那你杀我吧,用?我的?血,成全你的?名。” 这话却也当真让谢庸迟疑了一下。 “你……”谢庸还要再说什么,一股力?促使他骤然一顿,温昭明垂目看去,竟是?一把?箭带着破竹之势,自背后插进他的?胸口。箭尾的?翎羽嗡然颤栗,还带着铮鸣的?尾音。 谢庸的?身子?骤然向前扑倒,温昭明退后半步,踅身看去。 数丈之外,宋也川正握着一把?短弓站在原地。 他左手持弓,右手拨弦,弓弦仍在颤栗,宋也川尚且维持着放箭的?姿势。 她眼中并?无惧色,明亮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宋也川的?手缓缓垂在身侧,他似乎有些不安,轻声叫她:“昭昭。” 他穿着一身玄色斓衫,头发束进丝绦中,随着晨风徐徐掠动。 温昭明站在原地,宋也川犹豫着向她走了一步:“昭昭。” 他眼眸中似带痛色。 温昭明缓缓走向他,隔着三步远,她低声说:“你要叛国么?” 宋也川丢掉手中的?弓,拔出腰间的?佩剑,他上前一步,将剑柄塞进温昭明的?手里:“那你来杀我。” 他二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宋也川的?左手裹住温昭明的?右手,他将剑尖抵在自己的?胸口,带着她的?手腕一起用?力?,冷刃割破他的?衣服,划开他胸口的?皮肤。 鲜血涌了出来。 温昭明眼角骤然涌起泪意,宋也川低头吻她的?眼睛,吻掉她眼角的?泪水。 他仍旧握着温昭明的?手缓缓用?力?,猩红的?血将他的?外衣打湿,温昭明终于慌乱地想要挣脱。 她悲不能抑:“你为何要这样做?” 剑尖停留在他胸前一寸处,再往前便是?那颗跳动的?心脏。 宋也川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终于说:“我没有叛国。” “你看到的?太平,不会是?真正的?太平。”他染血的?手想要去摸温昭明的?头发,看到自己掌中的?血污,却又生生顿住。 温昭明噙泪:“若史?书将你打为反臣,你该如何?” 宋也川笑:“那我就是?反臣。” 他的?笑容还是?那般澹泊清隽,好似和?建业四年初见那一天,从?来没有变过?。 佩剑掉落在地,温昭明拿手去捂他的?胸口,鲜血从?她指缝间溢出来。 宋也川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佩剑:“和?我回去。” 是?时正是?海棠的?花期,连绵的?棠花欺霜赛雪,春风掠过?,宛若春雪如屑。 落于宋也川头上、肩旁。 带着一股孤决又干净的?况味。 他袖带当风,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永安门外。 他亮出染血的?鱼符带温昭明走出了皇宫。 坐上公主府的?马车,温昭明颤抖着手去解他的?外衣,宋也川仰着下颌平静地坐在那,任由她将他沾血的?斓衫剥离开。 中衣染着大片的?血迹,温昭明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捂住。 宋也川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看着很新,带着一丝血口。他看着温昭明的?发顶,似乎笑了一下:“你不想要我死了吗?” 温昭明没见过?他这么笑,似是?释然,又似悲凉。他如玉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仍旧柔和?,却又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颤。 第77章 温昭明叱他:“你?放肆。” 她仍旧是?这样盛气凌人的语气, 却莫名让宋也川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像是?终于?感受到了疼,扶着桌子躬下腰, 一手扶着温昭明的肩,另一手轻轻摸她的脸:“昭昭。”他依然在笑,脸色有些白:“我以为,你?会再也不理我了。” 他眸光莹莹:“能听你?说话, 我真的好高兴。” 宋也川话说得很慢,言语之间似带压抑的忍耐。 二人安静片刻,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袖口的金线上:“温襄或许不是?好皇帝,但他是?我兄长, 能不能留他一命。” “他不会死的。”宋也川轻声说,“温兖也不会在宫里杀人。” “听说是?封无疆开的城门?。”温昭明看他,“你?又参与?了什么?” 宋也川像是?没了力气, 缓缓将身子靠在温昭明身上,他的呼吸软软地吹在她颈间:“我为他献出的这一计策。” 温昭明神情一凛, 宋也川继续说:“不是?现在, 是?在去年, 他离京就藩的那一天。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教他如何屯兵、如何掩人耳目、如何偷铸精铁。” 温昭明有些难以置信, 可始作俑者却在此刻搂着她的腰,他不再说话,似是?在等她的审判。 马车一路行到公主府外,温昭明掀开车帘准备起身。 身后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宋也川没有用力, 仿佛她微微用力,就能甩开他。 “你?若离开我, 不如在方才?便杀了我。” “我没有要离开你?。”温昭明静静地凝视他,“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 承平元年,五月初三。 封无疆昭告于?天下,废帝温襄,假传圣谕,谋夺皇位。 是?以废尊荣、除尊号,禁足于?内廷。 踏着一地血腥与?暴雨冲刷出来的泥泞,温兖于?太和?殿临朝称制。 暴雨方歇,太和?殿前的丹墀上站了很多?人。 最外围,站了一圈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封无疆的目光扫过丹墀上的每一个人:“诸位都曾是?大梁赫赫有名的五经博士,为何却写不出陛下想要的檄文?” 其中有一人嘶声道:“你?所说的陛下矫诏,分明是?虚言!” “慎言。”封无疆淡然说,“你?所说的那人,应该改称弘定?公才?是?。至于?你?说的虚言,先帝临终时,又有何人在场?南薰殿可曾拟过遗诏?” “孟大人,孟大人,您说句话啊!”那人望着孟宴礼,眼含热泪,“宵小窃国,难不成就任由他们污蔑陛下么?” 孟宴礼和?在场诸人一样,坚决不肯写声讨温襄的檄文。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封无疆身后,宋也川的身上。 “宋也川。” 宋也川向前一步,缓缓一揖:“孟大人。” “建业四年,我收你?为学生?。此后种?种?,我从没有不认你?这个学生?。”他看着宋也川,一字一句,“你?我师徒,自此恩情两绝。” 梨花如雪,随风而散。 宋也川脸色微白,看着孟宴礼久久无言。 孟宴礼收回?目光,看向封无疆:“我孟宴礼历经数朝,早就看淡生?死。就算尔等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能转圜我死节的决心。” 说罢,他大步走到一锦衣卫身边,抽出他的佩剑,狠狠向自己的颈上抹去。 众人一声低呼,残影掠过,宋也川已牢牢握住了剑刃。 黏腻的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孟宴礼抬头和?宋也川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宋也川的左掌上。 折骨 第81节 “老师。”宋也川脱口而出。 “住口!”孟宴礼叱他,“我经不起你?一声老师。” 宋也川闻言,苍凉一笑:“老师若欲死节,先断我左手。” “你?以为我不敢么?” 猩红的血顺着宋也川的手腕一路流至手肘,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只当是?还老师数年教导之恩。” 孟宴礼看着这个自己昔年最得意的学生?,一时间竟觉得陌生?。 那时的宋也川,干净,机敏,有悟性。看过的文章过目不忘,又能出口成章。孟宴礼没有子嗣,把宋也川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五六年的光景,他不是?那个沉默又倔强的孩子了。看着他流血的左手,孟宴礼的手微微松了一下。 “你?们叛国囚君、朋党妄上,我只恨自己是?个文人,不能挥刀相向。” 封无疆冷声道:“是?温襄假传遗诏,我们如今不过是?让国本?归正罢了。” “这不过是?你?们的一家之言!”孟宴礼叱道,“你?们拿不出证据。” 一阵依稀的紫述香飘来,宋也川的脊背微微一僵,他不敢回?头去看。 华盖的银铃泠然动听,裙裾曳地的声音停在了丹墀之下。 孟宴礼循声看去,温昭明拎着裙摆,缓缓自玉阶上走来。 水红如意纹妆花褃子,茶色螺纹潞绸绫子裙,云髻上插着凤口含珠的赤金步摇。温昭明今日?盛装,光彩照人。她对着自己的侍女比了个手势,让她们退后。 “孟大人。”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背影上,清淡道,“我愿为证,你?会相信吗?” “……什么。” “父皇临崩前,我也在场。温襄矫诏,确有其事。你?信不信我?” 宋也川的手有些抖,他眼风扫向那个被夺刀的那个锦衣卫,锦衣卫如梦初醒,立刻上前将孟宴礼手中的剑劈手夺下。 孟宴礼宛若做梦般错愕地看着她,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 “你?口中的忠君,到底是?忠你?心中的君,还是?大梁的君?”温昭明凝睇他问?。 温昭明似是?一笑:“你?们一心死节,若是?为窃国之人殉道,岂不是?太可笑了。” 四野无声,不知?是?哪个人,像是?失了力气,跌坐在了冰冷的砖地上。 温昭明未再多?言,拎起裙摆向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她走出数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宋也川跟在她身后,见她回?眸,他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掌心血迹仍未凝结,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周遭空旷无人,他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宋也川的眼眸安静,恍若一溪烟树:“你?本?不必如此。” 人间芳菲,桃红柳绿,温昭明的目光落向连绵的明黄琉璃瓦屋顶。 “也川。” “嗯。” “那天,你?对我说,让我相信你?。”她低声说,“我信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她向前又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温昭明踅身去看,宋也川还站在原地。 淅淅沥沥的春雨打落在宫阙的青檐上,宋也川眼中雾蒙蒙的,他靠着廊柱,过了很久对着她笑:“昭昭,我只有你?了。” 笑意苍白。 两人隔着数步远,渐渐的春雨声隔绝一片天地。梨花簇簇,满地洁白。 于?是?温昭明再一次走向他,对着他伸出一只手:“随我去见陛下。” 宋也川抬起右手,轻轻握住她。 温昭明堆叠的袍袖挡住二人交握的指尖,踏着迷离的雨声,走过云深花漫的回?廊,一直走到乾清宫门?口。 “昭昭,我不进去了。”他摊开沾血的手掌,“也川不想君前失仪。” “传太医来。”温昭明松开他的手,独自走进了乾清宫的正殿里。 走入明间,温兖一身衮冕,背身而立。温昭明自他身后跪下:“陛下。” 殿中灯火鼎盛,一个穿道袍的男人正倾身添盏,隔着幽晦的灯火,那人转身看来。 他对着温昭明长身拜倒:“草民江尘述,拜见长公主殿下。” 温兖回?身将温昭明扶起:“数月不见,宜阳仍旧光彩照人。” 温昭明客气道:“不及陛下之万一。” 温兖侧身指着江尘述道:“江卿同朕说,曾与?宜阳有过数面之缘。” “确有萍水相逢。”温昭明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过多?停留,“竟不知?他成了陛下的麾下之士。” “江卿嫉恶如仇,和?朕有几分机缘。”温兖示意温昭明落座,“不说这个,朕才?回?京,京中许多?事还不甚得心应手。这几日?听封无疆说了几句,还有些别的想问?问?宜阳的意思。朕的母妃正在山中禅修,朕想将她接回?,奉为太后。” 温兖的生?母是?斓贵妃,先帝过身后尊为贵太妃,她自请去观中禅修祈福。如今温兖登位,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迎回?生?母。 “情理之中。”温昭明和?煦道,“届时还得由尚方司拟了尊号,风光迎回?才?是?。” 温兖闻之颇为欣喜,兄妹二人又闲聊片刻,温兖才?对江尘述说:“尘述,替朕送一送宜阳。” 走出明间,江尘述突然说:“殿下是?不是?未曾料到与?我还能有再见之日??” 温昭明闻言足下一顿,缓缓说:“你?能得我皇兄信赖,本?宫自然替你?高兴。” “殿下的话,草民却不敢信了。”江尘述冷笑一声,“昔年殿下是?如何向草民许诺的,草民还记得分毫不差,只可惜殿下金口玉言,却没能一言九鼎。” “你?放肆。”温昭明目光冷淡下来,“你?给?本?宫的策论,本?宫自然读过,也给?你?写了回?信。只是?你?那道策论太为激进,难以一蹴而就,本?宫无法允你?所说。” 被温昭明申斥江尘述并不恼怒,他对着温昭明拱手:“草民如今自力更生?,无需假借殿下之手,今日?只是?故人重逢内心激动罢了,并不敢对殿下有丝毫不敬之心。”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大殿门?口,江尘述对温昭明再次长揖:“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温昭明沉着脸走下丹墀,宋也川才?由着宫人包好手上的伤口,见温昭明面露不虞,迎着她走了过去。 “你?见过江尘述没有?”温昭明问?。 “见了。” “如何?” 宋也川平淡道:“他与?我视若无睹,形同陌路。” “我皇兄待你?如何?” 宋也川垂眸:“尚可。” 看着宋也川掌上的白布,温昭明问?一旁的太医:“他的手如何?” “不妨事,皮外伤,没伤到筋骨,也不妨碍书写。” 温昭明颔首:“多?谢。” 二人一路沉默着走到太和?门?处。 两列锦衣卫正押解着孟宴礼他们往刑部?的大牢而去。 宋也川沉默地看着那群人的背影,满眼萧瑟与?荒芜。 温昭明低声问?:“若他们不肯低头,又当如何?” 孟宴礼背影愈发佝偻,一句话仿若是?从宋也川齿关处挤出的:“杖五十,流放岭南。” * 不知?宋也川对温兖说了什么,温兖同意免了孟宴礼的五十杖。 但行刑那日?,孟宴礼坚决不肯免刑,执意受完这五十杖。 五十杖后,他遍身鲜血,皮开肉绽,不能起坐,只能趴卧在囚车中出京。 宋也川步行于?侧,出城相送。 孟宴礼偏过头,不肯与?之对视。 一路走至城门?处,宋也川停下了脚步,将银子塞给?押解的番役:“请许我同孟大人说两句话。”那番役点点头,给?他让开了一点位置。 “建业七年,您亲自送我出京。赠我银钱伤药,又叫我珍重此身。”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孟宴礼花白的鬓发间,声音很低,“今日?,我亦想赠银赠药,望老师珍重。” 他将银子与?伤药放置在囚车上,却又被孟宴礼挥手打落,瓷瓶滚落在沙地上,沾了许多?尘土。 从始至终,他对宋也川,不看一言、不置一词。 “昔年入孟大人门?下,修文正身,受益良多?,也川此生?难报大恩,请孟大人受也川大礼。”说罢,宋也川撩起衣袍,缓缓跪在了孟宴礼的囚车前。 白衣沾尘。 建业七年,宋也川被押解出京那一日?,他曾亲口对孟宴礼说过同样的话。今时今日?,他成了站立于?囚车之外的人,看着孟宴礼囚衣上斑斑血迹,他抿唇不言。 押解孟宴礼的囚车渐渐远了,宋也川仍旧一个人立在城门?处,眼眸深处雾霭空蒙。 囚车再向前行了三四里,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 霍逐风亮出公主府的令牌:“长公主有话要说。” 温昭明扶着冬禧的手走至囚车旁,孟宴礼依旧不愿看她。 “我若是?你?,必会以宋也川为傲。” 孟宴礼听闻,艰难地转头看向她:“如今,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长公主殿下。” “我说的话你?是?不会信的,你?信的只有你?自己,所以这个问?题你?问?了我也没有用。”温昭明眼底眉梢尽是?冷漠:“我希望孟大人能好好活着,不是?因为我像宋也川一样敬您,而是?我希望您亲眼看着,这个将由宋也川亲手构建的王朝。” “你?信他?” “是?,我信他。”温昭明对着冬禧伸出手,冬禧递给?她一个包裹,温昭明放在了囚车上,“听说建业七年,你?赠药给?他,我替也川还您这份恩情。好好活着,别叫他难过。” 折骨 第82节 第78章 破晓时?分送孟宴礼出城后, 宋也川又回?到了都察院,近黄昏时?分,封无疆过来找了他?。 “孟宴礼的直房理应腾空出来, 奴才们没轻没重?,我没让他?们去动。你去瞧瞧吧。” 宋也川独自一人走进了孟宴礼的直房里。 这里阴郁寒冷,四壁空空。 除了一条破旧的毛毯,几件夹衣之外, 没有余下什么家当。 宋也川走到他?桌前?,上面?有许多孟宴礼旧日的手稿。 奴才们给?他?搬了一个炭盆过来, 这些东西,注定是?带不出去的, 烧成青烟一缕才是?最好的归宿。 房中没有什么引火的东西,宋也川拿了一根火折,擦燃后点?了一张宣纸, 此?后一张一张,带着孟宴礼手书?的旧纸被宋也川烧成了飞灰。 除了桌上的, 还有书?架上、箱奁里的旧书?。 看样子?有些年岁没人碰过, 手指经过, 都会带起?一层飞灰。 宋也川面?无表情的点?燃, 一直到最后一本。他?随手翻开, 手指却微微一抖。 房中没有外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没人看出他?骤然的失态。 这本书?中写的,分明是?林惊风的旧稿, 不仅仅有这一篇, 林林总总,大约有十来本。都压在箱底, 积了一层灰,和?前?圣们的四书?五经堆在一起?,让人不会有翻动的欲望。 宋也川有些站立不稳,只能倚靠在桌沿边上,他?指尖缓缓翻过每一页,竟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去年春天,他?于渑州与江尘述重?逢。江尘述言语之间曾提起?自己受人恩惠,才能够重?建藏山精舍。此?刻,面?对着陋室空堂,和?风尘满纸的昔年残卷,宋也川的眼中带着一丝错愕。 若宋也川没猜错的话?,孟宴礼,便是?那个帮助江尘述重?建藏山精舍的人。 人在很多时?候,情绪都变得?有些迟钝。宋也川缓慢地撕下一页纸,火苗将纸片吞噬殆尽,紧接着又是?下一片。这本策论他?早已倒背如流,此?刻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叫他?感觉到模糊。 孟宴礼的手书?飘风洒落如章草。像是?一个又一个,晦涩模糊的符号。 烧完了一整本书?,书?架上还有宋也川去年默写的《济天下之民书?》。 他?没有留恋,一并投入了火光中。 这些年,孟宴礼是?背后护着他?的人,不仅仅护着他?,也曾护着毁于一旦的藏山精舍。 孟宴礼教他?立德修身,毫无保留地传授他?毕生所得?。宋也川曾以为自己会受恩师的衣钵,沿着他?的路一直走下去,无所谓官身高低,更不提上下尊卑,他?会做一个清白的文人,或许在史书?之上,恰似惊鸿掠过,只余下浅浅的残影。 所有人都可以为心中的正义从容而死,宋也川成了这条路上的孤臣。 也就是?江尘述曾说的叛道者。 但他?依然没觉得?自己有错。 他?并非忠君,甚至不会忠于某个国,他?只是?想让温昭明活在一个太平的国家。 他?为了温昭明,背弃了自己毕生所学的教条与信仰。 王朝抛弃他?,信仰没有拯救他?。 救他?的人是?大梁的公主,遇到温昭明,无异于一次新生。 所以他?选择信仰她,走向她。 于孟宴礼而言,宋也川是?在叛离。 但于他?自己来说,这又是?他?义无反顾的抉择。 那日下值离宫后,宋也川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是?去西棉胡同的宅邸,还是?该去公主府见温昭明。就算去了公主府,他?也不知道温昭明会不会愿意见他?。 温昭明说她相信他?,可她自己何尝没有暂时?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迎着暮春的风,遍身萧索凄凉,只觉得?自己像是?郊外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 走到公主府门外,宋也川还没有敲门,门就被霍逐风拉开了。 “殿下在等你。”霍逐风侧身为他?让路。 朱红的灯笼映着宋也川的侧脸。 灯火辉煌。 宋也川点?了点?头,还没走两步,霍逐风突然叫住他?。 “宋先生。” 宋也川缓缓回?身,他?看上去失魂落魄,人也显得?有些落寞。 “我今日和?殿下去送了孟大人。”霍逐风轻声说,“殿下对孟大人说了一句话?。” “什么?” “殿下说,她若是?孟大人,必以宋先生为傲。” 单凭这片语只言,宋也川都可以设想出温昭明骄傲的模样,她说话?总是?喜欢仰着下颌,像一只骄矜的孔雀。 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有些鼻酸。 霍逐风低声说:“殿下心里是?有宋先生的。” 宋也川眼中藏着一丝心酸的笑意:“我知道。” 正因知道,所以才愈发惭愧。 和?温昭明数日未见,上一回?还是?太极门处寥寥数言。新君御极,冗杂巨万,他?分/身伐术,已在直房中宿了数日。 面?对温昭明,他?内心中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曾仰慕她、感激她、尊重?她,也像如今这般,潜心爱慕她。 因为爱慕,所以衍生出恐惧和?不安。 走到她的院落旁,里头安静得?没有声音,宋也川绕进垂花门,发现温昭明的两个侍女都立在小?厨房门外。 见到宋也川,两个人都笑起?来,秋绥笑说:“殿下果?然没算错,宋先生今日回?来了。” 宋也川掩下眼底的情绪,和?煦问:“殿下呢?” 冬禧指了指厨房:“殿下在给?先生做吃的。” 宋也川愣住了。 秋绥笑着和?冬禧咬耳朵:“殿下要?是?知道你告诉了宋先生,肯定要?生气。” 冬禧捏她的脸:“宋先生人这般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秋绥替宋也川打帘:“先生要?不要?去瞧瞧?” “好。”宋也川轻声谢过,走进了小?厨房中。 热气扑面?,叫人脸颊和?眼底一齐发烫。 锅里冒着水汽,温昭明背对着他?立在灶火边,似乎在发呆。 她穿着天水碧色的褃子?,头发绾成如意髻,斜斜地插了一只簪子?。那簪子?很眼熟,是?宋也川去岁新年时?为她磨的。 这是?温昭明脱离了大梁公主身份之外的另外一面?。 沉静、明媚,热气腾腾。 她锅中煮着一种不知名的粥,案板上放着切碎的青菜和?肉糜。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水早已滚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于是?宋也川走到她身边,端起?了案板:“你想先放哪个?” 温昭明骤然回?神:“你……你来了。” “原来那天你不是?骗我,你确实是?会做菜的。”宋也川对着她笑。 “会的。过去给?我父皇做过,却还没让你尝过。”温昭明将肉糜下进锅里,宋也川从她身后抱住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昭昭,你原谅我了。” “是?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昭明淡淡笑了一下,“我原谅你了。” “你去见了我老师。” “嗯,他?给?了我几分情面?,我留给?他?的银子?和?伤药,他?都留下了。” 温昭明的身上没有她喜欢的紫述香的气息,只有米面?的清香,宋也川将自己的脸埋于她发间,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孟宴礼会想通的。” “其实,我不在意他?想不想通。”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宁愿他?恨我。” “为什么?” “叛节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温昭明将切碎的青菜放进锅里,而后用勺子?盛起?:“好了,吃饭,不要?想了。” 于是?宋也川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被温昭明拉了出去。 这是?一碗鸡茸青菜粥,上面?撒着细密的小?葱,十分的熨帖落胃。 “好喝吗?”温昭明对着他?笑,“我轻易不会给?人做的。” 怎么会不好喝呢?粥里的谷物已经煮了很久,鸡茸的口感香而不腻。 宋也川默默点?头。 温昭明撑着下巴看他?:“有没有人和?你说,你吃饭的样子?很乖?” 宋也川闻言缓缓抬起?头:“没有,昭昭。” 温昭明眯着眼,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像一只听话?的小?狗。” 宋也川被她逗笑了,他?点?头:“好。” “还好呢。”温昭明啐他?,“我把你比作狗你都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宋也川垂下眼睫,“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开心的时?候就来摸一摸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陪着你。” 看到你之后,还会对你摇尾巴。 后面?半句难以宣之于口,宋也川没有告诉她。 温昭明听闻此?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好啊。”她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点?菜,“多吃点?,长胖一些,我喜欢肉乎乎的小?狗。” 宋也川安静地吃完她夹过来的菜,也为她夹了一箸:“你也多吃一些,我喜欢……” 折骨 第83节 温昭明瞪他?:“不喜欢现在的我么?” 宋也川垂下浓密的眼睫,过了一会,小?声说:“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 入主禁中之后,温兖很快便大刀阔斧地改元,舍弃了废帝遗留的年号,改这一年为武定元年。 温兖派人给?宋也川送来了新的官服,而到了这时?温昭明才知道,温兖擢升宋也川为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秩正三品,位列七卿之一。绯色的官服上,绣着一只昂首孤傲的孔雀。 他?对于这个官服淡淡的,谢了皇恩之后叫人挂了起?来。 温昭明倒是?很喜欢,她觉得?孔雀的模样和?宋也川极衬。 宋也川坐在温昭明的案前?写字,听闻此?言抬起?头来:“不过是?金玉其外的枷锁,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听。” “是?赏赉,也是?锁枷。这份辛苦也不是?谁都能受的。”温昭明拿着一只火斗亲自替他?熨平补子?与衣料间的褶皱。 “你们在朝中的日子?,比过去好些吧?” 温兖和?温襄不同,他?本就是?打着清除奸佞的旗号才能有如今的立锥之力,他?对于阉党的憎恶是?显而易见的。 “嗯。”宋也川笑了笑,话?说得?并不多。 温昭明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轻松,反而只有愈演愈烈的疲惫。 六月初一,宋也川由都察院去了一趟刑部,从刑部回?来的路上途径文华殿,恰好看到有人拿着平车正在从文渊阁中推着什么东西出来。 江尘述掖着手站在一旁,好似在指挥着什么。 宋也川本不愿与他?再起?纷争,只是?那平车上推着的东西看着十分眼熟。 是?用红与黄交替的绸缎包裹着的楸木书?盒,数量上大约有六十个,宫人们的动作很粗暴,有几册书?卷从绸缎和?书?盒中掉落出来,露出里面?封装着的明黄色云纹纸。 宋也川的脸色铁青,他?将自己手中的几卷书?交给?旁边的张淮序:“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张淮序的伤早就养得?差不多,重?新回?都察院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宋也川,俨然唯宋也川马首是?瞻。 张淮序顺着宋也川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些推车的宫人,他?如今对宋也川颇为信任,推心置腹道:“宋大人,眼下这位江大人颇对陛下的心思?,是?御前?风头无两的人,宋大人如今也算是?一朝新贵,和?他?起?争执,实在是?犯不上。” 宋也川明白张淮序的意思?,他?唇角抿平:“我省得?,你放心。” 自张淮序离开,宋也川走到了平车旁。几卷书?掉落在地上,几个宫人正在弯腰去捡。 宋也川将其中一册捡起?,掀开扉页,上头赫然写着“大梁史”三个字。 自国史修纂完成之后,宋也川从来没有看过全本。哪怕如今他?再次入仕,他?有意将自己和?过去的那些岁月划开界限,不愿重?读这些旧时?写完的文字。 掉落的这一册,刚好是?第五十七卷 ,是?他?建业四年入仕翰林院后,写完的第一卷国史。 那时?他?十五岁,孤傲、清高也沉默。 修国史时?那几年,有专门负责誊抄的翰林重?新编纂成册,上头的字迹是?规整的馆阁体,并非是?他?的亲笔手书?。只是?上头的每一个字,还分外谙熟,只需要?一眼,就能让宋也川回?想起?那些荒芜又单调的年月。 恍如昨日。 “你们要?将国史拿去哪里?”宋也川问。 那宫人瞥见宋也川的官服,知他?官身不低,慌忙看向江尘述,用目光向他?求助。 江尘述缓步上前?来:“新君入朝,自是?要?重?修国史。” “尘述,这份大梁史林林总总百余万字,九十七卷。昔年翰林院倾全院之力,耗时?数年,数百翰林为此?宵衣旰食。我自以为秉承史实,未有疏漏,为何要?改?” 江尘述的目光从宋也川的手转向他?的眼睛:“你说秉承史实,便真的如实么?温襄窃国,欺世盗名,怎可遗留于史书?之上,且重?修国史是?陛下的意思?,你心中若是?不服,自可去乾清宫与陛下相商,不要?在此?地从中作梗。” 他?说罢起?身欲走,宋也川突然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江尘述轻慢道:“我时?间紧迫,你且说便是?。” “前?几日,我去了孟宴礼的直房中。在他?的箱奁里我发现了许多林惊风的策论。你对我说过,重?修藏山精舍时?,你受过旁人的恩惠,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谁?” “你想说那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江尘述在他?的注视下,压低了声音:“就算是?他?,那又如何呢?” 盛夏的风拂过二人的襟袖。 江尘述眼中有不加掩饰的轻蔑:“我如今早就懂了,这些都是?虚的,唯有权力才是?真的。恰如我追随陛下,陛下也承诺会为我、为藏山精舍正名那样。宋也川,你的努力都是?白费的。” “你当真以为,陛下可以为藏山精舍正名么?”宋也川眸光冷冷,“前?几日在午门外死节的大臣,尸首都还没来得?及收殓,南方士人闹得?气势汹汹,口诛笔伐声你听得?还少吗?陛下的当务之急是?稳定民心,藏山精舍的案子?是?先帝朱批拟定的,陛下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不顾先帝颜面?,为先帝亲定的案子?翻案。” “这就是?你宋也川不懂权这个字了。”江尘述的目光看向午门的方向,“死节又如何,拉出去鞭尸才能叫做震慑。南方士人物议如沸,杀几个就能消停。像你这种谨小?慎微的治国之策,何日才能肃清朝纲?” 他?转身欲走,宋也川问:“你要?将这些国史带去何处?” 江尘述并不回?身,淡淡说:“这如今不是?国史,已经都是?废纸了。” “没用的东西,自然是?烧了才干净。” 宋也川站在原地,看着内侍们将一盒一盒的书?摞在车上,而后推着车向午门处行去。 温兖想要?重?新修史,这件事本身并不难理解。历代之君,无不在青史之上粉墨登场。 但这不意味着,这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这些黄卷,承载着无数人仓促的青春。 宋也川依然记得?建业四年的初秋,孟宴礼带着他?走进文华殿后的廊房里,灯火幽晦,陋室生尘,几个士人模样的人正在修补旧书?。在一堆破烂的绢帛残页旁,孟宴礼对宋也川说过一袭话?。 “从今日起?,你与我们一起?修国史。这是?一件比你想象中还要?严肃许多的事。青史之上,不仅仅有六朝的风流,还有乱世的血污。你的存在,是?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你要?给?含冤者清白,也要?让英雄的傲骨长存。” 《南史》中短促的一句:小?弱者皆杀之。其后又是?难以用文字记述的劫掠。 兵燹水火,重?重?浩劫。 宋也川埋首于残破的书?简中,艰难地抠出一字一句。 而涂抹这一切,只需要?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从东华门离宫,走到午门处时?,恰巧看见内侍们在点?火。擦燃的火折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飒沓若流星。 堆在一起?的黄卷很快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灰白的青烟带着灼烧的苦味盘桓于朱红的宫墙之下。 宋也川伫立许久,直至所有的书?卷焚烧殆尽。 写完这些书?,花了整整五年,点?火去烧,顷刻间灰飞烟灭。 毁掉的是?恩师的数载心血,是?无数人于孤灯下的漫漫长夜。 很多人翰林院的士人站在宫门外,和?宋也川一起?围观这场无声的毁灭。 火光照亮每一个年轻的脸庞,他?们沉默,他?们无能为力、无法抗争。 温兖不是?第一个烧史书?的皇帝,大梁也不是?第一个重?编史册的朝代。宋也川突然想站在历史的河流之上向前?回?溯。听听别的朝代,那些无法抗争的人,想要?说些什么。 * 宋也川一连五日都不曾回?来。 温昭明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偶尔忙碌时?,确实会宿在宫中。 可到了第五日,也不见他?传话?回?来,温昭明派人去打听。 东华门处的司门郎说,宋御史告了五日的假。 若是?在过去,温昭明或许会生气,但今日,她问霍逐风:“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霍逐风沉吟道:“听司门郎说,江尘述前?几日在午门前?,烧了建业四年编的那套国史。” 温昭明愣了一下,片刻后,她低声问:“西棉胡同的院子?,你还有钥匙么?” “有。”霍逐风忙道,“我去给?殿下取。” 温昭明站起?身嗯了一声:“我过去瞧瞧。” 若说起?来,西棉胡同这个院子?还是?她无意间买的,那时?她只是?想着给?自己留一个脱身的退路,不成想这里最后成了宋也川的栖身之所。 两间院子?中间有锁,温昭明其实从没有亲自穿过那条狭长的甬路,到宋也川这边来。 她只记得?这条路苔痕依稀,泥泞难行。这一回?却发觉,宋也川不知何时?,重?新修葺了这条小?路。他?重?新铺了地砖,铲平了原本覆盖于其上的青苔,并为木门重?新装了把手,锉平上头的毛刺。 宋也川是?对生活有细致心的人,恰如他?养花养草,将平淡的日子?打磨出一点?值得?回?味的余温。 温昭明拿钥匙插进锁孔里,才发现这道门扉并不曾上锁。 推开门,便是?宋也川居住的小?院。 院中昔年栽种的银杏树亭亭若盖,遮蔽下蓊蓊郁郁的浓荫。 温昭明推开正屋的门,一室清凉。 一个人蜷缩着躺在榻上,温昭明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去。他?的官服挂在一旁的楠木大架上,官帽却掉落在地上。他?身上没有盖东西,只穿着素色的中衣。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看清他?脖颈上的线条与轮廓,以一种泾渭分明的姿态流入他?的衣领。 他?还是?那样瘦,好似意志与他?的身体一道消沉下去。 温昭明试图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他?,可很快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的心酸涩的疼痛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悲伤。 于是?温昭明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宋也川的肩头。 他?的身子?是?冷的,被她的手碰触之后,终于动了一下。 宋也川睁开眼睛,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转过身,漆黑的眼睛渐渐找到了焦距,最终落在她脸上。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眼里总是?带着疲倦。 几日没有整饬外表,他?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宋也川待她的第一个表情,从来都是?微笑。 他?对她总是?热忱的模样,笑意做不得?伪。 “昭昭。”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好几日都没有开过口。 温昭明的泪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夺眶而出。 宋也川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疲惫了,他?不知道击溃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孤身一人在宦海中的鏖战,还是?与恩师旧友的决裂。 是?权力倾轧间对于信仰的背叛,还是?眼睁睁看着大梁史被烧毁的无助。 折骨 第84节 二十一岁的宋也川,满心疮痍,身上新旧伤痕无数。 诏狱里流水般的酷刑不曾打断他?的寸寸胫骨,他?却在此?刻感受到了绝望与挣扎。 温昭明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她打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 在宋也川面?前?,温昭明数度落泪,唯这一次她哭得?格外伤心。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空气中只余下温昭明的啜泣声。 如她这般骄傲的人,眼泪总让人觉得?珍贵。 温昭明红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宋也川抬手去擦她的泪:“我怕自己太过低落,惹你不开心。” “与你而言,我只能与你同甘,却不能共苦么?” “不是?。”宋也川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是?我见不得?你不开心。”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也一如既往的温柔,稀薄的光照在他?身上,宋也川像是?冬日里的梅树,于新雪之下,露出凄艳的一点?红。 “也川,除了公主之外,我还有别的身份。” “嗯。”宋也川眼睫轻颤。 温昭明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身:“我是?你的昭昭啊,是?爱你的人。” 她试探着伸出手,将宋也川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你若愿意讲,我就会愿意听。” 室内不曾点?灯,暮色一点?一点?从窗檐徘徊至榻前?。 在黄昏流淌着的光影之间,温昭明的眼睛明亮而潮湿:“我们本就是?不分彼此?的。” “也川,你愿不愿意,来抱抱我?” 第79章 黄昏的日光照在墙壁上, 宋也川张开怀抱将?温昭明揽进怀中。 二?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墙上,像是一幅柔旎的画。 他低声在温昭明耳边说:“昭昭,男人是不能脆弱的。” 温昭明对他笑, 耳垂上的珍珠随着她动作轻轻摇曳:“在我面前是可以的。” “封无疆对我说,我每走一步,都?要舍弃一些东西,有些是良心, 有些是慈悲。”他单手抓握着温昭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可昭昭,我好像做不到?。” 温昭明拨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 看?着他眼中没有刻意遮掩的迷茫。 身为大梁公主,温昭明理解封无疆说的话。 手握生杀的人,做不到?慈悲的对待每一个?人。许多时?候, 不得不要面临决断与舍弃。 纵然?宋也川一步一步向更高处走去,依然?改不掉他内心的本色。 就?像他杀了谢庸, 却又亲自替他殓骨。 帝王的子嗣大多学习法家之道, 而宋也川却是彻头彻尾的儒臣。 “你做得很好了。”温昭明一字一句, “你不是没有退路, 你还能给我修园子。” 她发觉宋也川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她说完之后,他眼底有一瞬间的释然?。 “若真有那一日该多好。”他轻轻合上眼,唇边露出一个?清淡的笑,“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我都?能满足你。” 正因为宋也川对这个?世?界有了太多悲哀的感悟, 他总是无法与自己和解, 也不能强迫自己放下。他不是个?残忍的人,却不得不选择去做残忍的事。 温昭明再也没有提过让他辞官的事, 因为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可以意识到?。 宋也川放不下的不是尊荣体?面,而是一个?年轻士人至纯至善的本色。 温昭明站起身,拉开橱柜,从里面抱出一张毯子。还是早些年宫中的赏赐,轻薄柔软且不厚重?。她将?毯子抖开铺在床上,掀开一角钻了进去,而后对着宋也川招手:“来,你和我一起躺一会。” 宋也川待她总是分外顺从,他脱去鞋履与她并肩躺在一起。 温昭明轻轻抱住他,裹着茸茸的毛毯,的确会让人获得放松与平静。 暮色吞噬最后一抹黄昏的残阳,室内不曾燃灯,只能看?见彼此清亮的眼睛。 “江尘述,他是坏人么?” 宋也川想了想,摇头:“他只是太不甘心。” “那封无疆呢?” “谈不上坏,他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温昭明叹了一口气:“既然?没有坏人,为什么你还这样难过。” 空气安静了片刻,宋也川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心里才会难过。” 这是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宋也川害怕温昭明不懂,所以不想说太多为她徒增烦恼。 贺虞死了,司礼监在新君的铁腕之下日渐凋敝。 大梁的确迫切需要一个?雷霆手腕的皇帝,扫除经年的积弊沉疴。 譬如?重?修国史,这是温兖作为新君的必然?选择。 于?家国长远之计,这是明智之举。 但?作为一名士人,宋也川的内心分外苦涩。 他时?常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定位,一个?臣子,还是一个?文人。 他和温昭明同卧一处,她侧身面对着他,毡毯之下,她柔弱的腿贴着他的皮肤。 “你还会将?那些文章默写出来吗?”温昭明低声问,“就?是被烧了的那些。” “不会了。”宋也川低声说,“烧了便烧了。或许当?年我写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空气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温昭明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隔着衣料碰触他身上的伤口:“我那日见你肋下有伤,是那年留下的么。” 片刻后,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鹿州时?,医者对我说,你断了一根肋骨,后来长得不大正,是这里么?”她的手又停到?了下一处。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过了很久说:“对。” 他不是上阵领兵的将?军,时?下的士人都?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有所损伤。但?宋也川身上的伤,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温昭明眼中有些心疼,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了宋也川的胸口:“你又何苦要让我刺你那一剑。” 这处伤痕已经不再需要包扎,温昭明的可以触碰到?伤患处的结痂。 “不是你。”宋也川的声音似有低哑,“刺这一剑的人,是我自己。” 这是宋也川的自罚,是他对自己无声的对抗。 温昭明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胸口处,她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无意间的划动着。 黑夜总是分外容易放大人的感官,譬如?现在,宋也川会在脑海中掠过温昭明柔软的唇。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温昭明握住他的手:“去哪?” 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哑:“喝水。”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昨日冰冷的陈茶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急,立刻低低地咳了几声。 “冷茶伤身。”温昭明自他背后说。 宋也川在桌边站了良久,而后又坐回到?床边:“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温昭明摇头:“你饿吗,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不饿。”他重?新躺下。 “陛下要给江尘述授官么?” “已经在拟旨了,应该是建极殿大学士。” 温兖有选江尘述为辅臣的打算,建极殿大学士掌管“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的之责。 江尘述身为江南士人,曾为温兖数度东奔西走,赢得寒门支持,温兖重?用他,也有重?用南方士人的意思。 温昭明嗯了一声。 政权无非是此消彼长,士人们被阉党压抑得太久,自然?有反扑之势。 宋也川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手臂:“若说起来,还是要比过去好了许多。陛下出身行伍,并不是昏懦的人,朝局必然?会比过去平稳清明。” “也川,你就?从来没想过为藏山精舍做点什么吗?”黑暗中,只能看?清宋也川身体?的轮廓,“不仅仅是藏山精舍,还有万州书院和林惊风。贺虞已经死了,阉党的气焰也被遏制了许多,就?连江尘述都?可以入朝为官。你如?今身居要职,想要做些什么,一定比过去容易许多。” 宋也川低声道:“陛下是不会为藏山精舍翻案的。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 “陛下既然?表明了自己是和先帝同心同德的人,便不会忤逆先帝的旨意。” “可他重?用了江尘述。” “陛下用他,是说他为国有功。并不是因为他是藏山精舍的人。”宋也川的语气不急不缓,“翻不翻案又如?何呢?” “这样你和他们就?不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了。” “建业四年,我随老师同修国史。那年,老师对我说,修史的价值在于?‘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给含冤者清白,让英雄的傲骨长存’,可我如?今已经明白,历史并不一定是真的。不论是藏山精舍、我的父母兄长、甚至我自己,我只求无愧于?心,不求彪炳史册。我的身后事可以任人评说,我不会介怀。” 他侧过身,将?温昭明纳入怀中。 “甚至我希望,史书不要记得我。如?果真要在青史上留下什么话的话,我只想让他们记得,我是宜阳公主的人,她赐我活着的决心,给我不屈服的勇气,有你在我才真的愿意活下去。” 温昭明忍不住笑:“若史书说你是我的面首,与我霍乱朝纲,又该如?何?” 宋也川轻轻阖上眼睛:“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替殿下修园子的人。” 银华照地,落在宋也川如?玉的侧脸上。 折骨 第85节 温昭明低声说:“也川,我会以你为傲的。”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昭昭,日后我留下的只会是骂名。” “不会的。”她软软的呼吸落在他颈间,让人觉得发痒,“我会把你的好全都?记在心里。” “就?算你忘了,大家都?忘了,我也会再将?给你听。” 听到?这样的话,纵然?宋也川是心性?淡漠的人,也很难不心潮起伏。 绒毯下,宋也川握了握温昭明的手,她倚在宋也川胸前,呼吸渐渐沉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从她精致的耳垂再到?流畅旖旎的玉颈。 她胸前轻轻地起伏着,宛若一幅海棠春睡图。 温昭明的小腿搭在他的腿上,随着她呼吸起伏间,轻轻摸索着他腿上薄薄的衣料。 宋也川错开眼不敢再看?。 佛偈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他默念着这几句话,抵挡心中的杂念。 宋也川不是意志力薄弱的人,只是在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刻,却又下意识将?一切寄托给温昭明。 这一夜,他与温昭明剖白了自己的心,他渴望交付的,又不仅仅是他的心。 这不是欲望,更像是给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予她什么。 可宋也川又觉得,自己心中所谓的给予,是对温昭明的另一种玷污。 他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起身又去喝冷茶。 立于?桌边良久,仍不可消抵心中的残念,宋也川推开门走到?院中,舀了一盆冷水,缓缓淋至自己的发顶。 翌日,温昭明醒来时?宋也川并不在身边。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宋也川正立于?窗下,将?自己落在地上的官帽捡起。 听到?响动,他缓缓转过身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掩着唇一阵咳嗽。 他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绯色,声音也有些嘶哑:“你醒了。” 温昭明掀开被子,赤足走到?他旁边:“你怎么了?” 她抬手去摸他的额,有些烫。 “好端端的,怎么生病了?” 宋也川耳垂渐渐透出一丝红意:“我没事的。” 明明还是夏日,宋也川的手仍旧有些冷。温昭明将?他双手合拢握到?胸前:“我去叫医者来给你瞧瞧。” 宋也川想要拒绝,温昭明已经走到?门口吩咐冬禧去了。 片刻后,公主府的医者梅寒拎着药箱走了进来。 他搭腕诊脉之后对温昭明说:“血气郁结,寒气侵体?。宋先生忧思过重?,且又沾冷才诱发的低热。老朽开两贴药便是。” 说罢拿着笔写了药方出来,温昭明谢过,拿着药方出门叫侍女去抓药。 四下无人,梅寒低声说:“宋先生,欲之一字,并非洪水猛兽,张弛有度即可,用冷水降火,无益于?身心。” 宋也川初时?没听懂,待明白过来时?,耳朵立刻涨得通红。 他脸皮薄,过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好,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温昭明走回房间,梅寒对她行礼告退,温昭明看?着宋也川涨红的耳朵,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摸了摸宋也川的脸:“怎么这么一回就?严重?了许多?” 宋也川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拉下来,缓缓摇头:“没有,我没事的。” 温昭明拉着他坐到?床边:“你没听医者说么,你忧思过重?。难怪总是心事重?重?苡蕐 的样子,你这样本就?很难将?养身子。这些年,你受了不少伤,从没有安生修养的日子,你现在还年轻,这样的时?日长了必然?损耗身体?。” 宋也川坐在床边乖顺地听着。 身上披着温昭明为他盖的毯子,头发梳得很整齐。 温昭明看?了他一会,突然?上前拔了他的簪,任他的长发披散下来。 宛若一片雪化开在她的指尖。宋也川像是雪山上绽开的一朵雪莲,被折于?温昭明的掌心。 她喜欢看?他脱离古板刚正外表之下的样子,这般的鲜活,这般的容易亲近。 于?是她凑过去亲他,宋也川欲躲:“不要传给你。” “传给我吧。”温昭明非要去吻他,“小郎君,莫怕。” 宋也川啐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你不受用吗?”温昭明笑嘻嘻地啄他的唇,“你这个?人口是心非,我才不信你。” 二?人在房间中厮磨良久,才叫人送了饭食。 饭后,宋也川重?新绾好了头发。 温昭明把他拽出了房间。 天光正盛,日光若金。 灿烂的泼洒在空庭之中。 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和他一起沐浴在阳光里,她回转过身,对着他笑:“如?果你有不开心的时?候,就?要像现在这样,晒一晒太阳。” “只要阳光还会照在你身上,你就?是被我爱着的人。” * 宋也川是个?易碎的人,温昭明却能将?他心上的褶皱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她拉着他,走到?阳光里,一点一点地将?阴霾晒干。 转一日宋也川上朝的时?候,温昭明甚至亲自坐马车送他。 宋也川有点赧然?:“我自己可以去的。” “说了很多次了,给你买一辆马车,你又不肯。”坐在车中,温昭明睨他,“整日蹭我的车,我若有事,你便要走路上朝。现在是夏日里还好,若到?了冬天,人还没走到?,只怕都?要冻个?半死。” “不冷的昭昭。”他对着她笑。 “我上朝去了。”他慢吞吞地说,却又不见动作。 “还有事吗?”温昭明觑他。 宋也川小声说:“我能抱抱你吗?” 温昭明憋笑:“我说不能,你就?不抱了吗?” “昭昭。”宋也川低声控诉,“你不要欺负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凑到?温昭明身边,一点一点将?她抱住。 “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说。 “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温昭明弯眸将?他回抱住。 “真的谢谢你。”他的声音有点小,只能让她一个?人听见,“就?算再难过,和你在一起,都?是很开心的。” 说罢,他在她颊上轻轻吻过:“我走了。” “好。”温昭明对着他笑,“有空的时?候,记得要晒一晒太阳。” * 曾几何时?,温昭明对政治朝局是有几分染指的欲望的。只是随着宋也川的入仕,她没有选择在朝堂上更进一步。她想给宋也川一些空间,也不想让所有人都?将?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江尘述入朝之后,大批南方士人得到?重?用,尚未入仕的士人们纠集起来,形成?一党。 温昭明曾偶遇过宋也川拿人。 那是个?细雨斜织的黄昏。 她带着侍女恰好从夹道走过,宋也川穿着绯色的官服,他没有撑伞,眼眸低垂着,煌煌宫掖的烛火照落在他浓密睫毛上,雨丝飘落在他周身。 一个?文人模样的人被几个?人摁住,他开口大声喝骂:“宋也川!亏得你也是江南士人出身,如?今得了势就?开始拿腔拿调起来!你不过是一条走狗!” 他没有生气,甚至懒得声辩,只是冷肃地对身旁人说:“堵嘴。” 立刻有人上前照做。 他们带着人与温昭明错肩而过,宋也川绯色的宽袍飞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沉静又寂寥。 直到?空气中的紫述香飘来,他猛地站住脚步,踅身看?来。 主仆二?人立在一把青色的竹骨散下,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轻轻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 宋也川退后半步,仍旧对着她长揖。 冬禧低声说:“宋先生和过去不一样了。” 温昭明明眸如?洗:“他这样是不是很好看??” “宋先生自然?是好看?的人。”冬禧道,“只是看?样子,宫里不喜欢他的人很多。” “没有关系的。”温昭明携她向夹道深处走去,“他无愧于?心就?够了,不需要别人喜欢。” 第80章 武定元年, 七月。 戎狄大王子乌布平定六部之乱,于戎狄国都?丹城称王。 七月末,乌布亲率使臣入京觐见?大梁国君。 温兖登基前也曾转战南北, 因而和乌布也曾有过数次交手?。 太和殿前的国宴上,乌布言辞之间倒也颇为恭敬。 折骨 第86节 他生?母是汉人?,因而会说汉话,且喜欢着汉人?的衣物、学习汉人?的文化。 他身量六尺, 体格健硕,孔武有力。古铜色的皮肤上用?颜料刺有特殊的图腾与纹路。 他的头发不羁地披散在脑后, 胡须上挂满了绿松石做的装饰。 乌布今年已经三十岁了,鹰眸锐利, 像极了草原上奔跑的猎豹。 那一日,温昭明作为大梁公主一同赴宴。 酒过三巡,乌布举杯对温兖道:“昔年我?父王还在世的时候, 曾面见?过大梁的先皇。彼时先皇有心将宜阳公主赐婚于我?。今日千载难逢,长公主殿下天姿国色, 小王亦有求娶之心, 不知陛下可否割爱?” 彼时温昭明正端着酒杯和宋也川眉来眼去, 听闻此言险些呛了一口酒。 她目光幽幽向?宋也川飘去, 果不其然见?宋也川眉心蹙起。 一时间心情大好。 温兖道:“你有所不知, 朕这个皇妹不是娇养的女儿家,她的婚事我?父皇也苦恼了良久,到如今朕也不想强迫她。她今日正在席间,你倒不如问问她的意思?。” 乌布听闻言缓缓转身, 向?温昭明看去。 美人?单手?托腮, 眉若远山,眸光流转, 不同于戎狄女子的开朗,更添了几分柔情与妩媚。她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岁,身量初展,静似淡墨山水,动如海棠春绽。 众人?的目光落在温昭明身上,她笑盈盈地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戎狄王青年俊杰,我?敬您。” 宋也川的脸一瞬间黑了个彻底。 乌布的目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除了惊艳外却看不出心动。 温昭明不动声色地饮尽杯中酒:“至于和亲之事,我?已心有所属,不愿嫁人?,还请乌布大王不要?强人?所难。” 席间有窃窃私语声响起,许多人?的目光飘向?宋也川。他面上一烫,不动声色地将杯中的茶水喝完。这还是赴宴时温昭明刻意叮嘱的,把他的酒杯撤掉,换成了茶盏。 温昭明拒绝得干脆利落,就连温兖也觉察出几分惊讶,他淡然说:“大梁开国至今,还从未有过和亲。宜阳蒙我?父皇宠爱多年,性?子刚烈,也确实不宜远去戎狄。若戎狄王喜欢我?们南边的女子,朕倒是可以从宗亲中选一位才?貌双全者赐婚于你。” 乌布身边有一人?道:“只有最好的女子才?可以配得上我?们大王!” 温兖脸上的笑意淡了。 坐在温兖身边的江尘述笑着说:“其实就算将长公主赐婚给戎狄王也没?什?么不可的。戎狄王年轻有为,可堪公主良配。” 他的目光缓缓向?宋也川飘去:“公主虽说心有所属,但卑贱之人?,是配不上千尊万贵的公主殿下的。” 他声音虽不高,坐在周围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楚,宋也川眸光似水平淡的看去,并没?有说话。 温兖笑了笑:“罢了,这事从长计议吧。” 说罢挥了挥手?,教坊司立刻安排了歌舞上前。 那日宴会之后,乌布带着手?下人?欲往馆驿处休憩,见?一绯衣青年正立在思?源门口。 他头戴梁冠,身着官服。面冠如玉,宛若谢家庭树。 宋也川对着他平静长揖:“乌布殿下。” 乌布的目光落在他额上的黥痕上,淡淡道:“据本王所知,在你们大梁,脸上刺字的人?,都?是罪臣。而你却身穿官服。” “我?是罪臣,也是大梁的官吏。”宋也川神情泰然,并没?有半分不虞。 “在下是希望大王不要?以为,迎娶了公主殿下,就能获得大梁的支持。” 乌布轻蔑一笑:“我?已登位,为何还需要?大梁的支持?” “戎狄共有九部,如今有六部已被大王收入囊中,余下三部攀附于西北的合池,大王有心将余下三部一起收复,又恐大梁自南方侵入,以至腹背受敌。所以想以和亲之法?,暂缓压力。” 乌布脸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个女子的远嫁,并不能改变任何事。若有能南下侵吞大梁城池之日,戎狄王绝不会心慈手?软,大梁亦是如此。”宋也川眸光澹泊,“所以,不要?让女子再为政治而牺牲了。” 乌布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今日宴上,宜阳公主所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宋也川眼眸清润,徐徐反问:“乌布殿下以为呢?” 乌布淡淡说:“宜阳公主是本王见?过最美的女人?,最美的人?当配世间最英武的男儿,你们南人?都?是软弱的绵羊,征服不了九天的凤凰。” “大王,女人?并不一定全要?靠征服。”宋也川平静道,“还要?靠尊重和爱。” 乌布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你如此文弱,可能拉得开大弓,降得住烈马?” 宋也川并不生?气:“大梁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尚且安稳的时局。大梁的女人?不用?颠沛流离,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供她锦衣玉食。也川不才?,的确没?有大王的雷霆之力,但我?也可以保护她,我?可以给她最后一口水,最后一口食物,若有人?要?杀她,必得踏过我?的尸首,若我?们一定会死,我?愿意死在她之前。大王,你做得到吗?” 乌布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也川的脸上,片刻之后,他倏尔一笑:“你是我?此行见?过的最有趣的南人?,你叫什?么名字。” “宋也川。”宋也川如是道。 “我?记住你了。”他长叹一声,“有空来丹城,我?将视你为上宾。” “承蒙厚爱。”宋也川对着他徐徐拱手?。 乌布带着手?下人?走远了,夏风熏然,牵动起浅浅的花香,以及空气中一缕稀薄的紫述香。 “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宋也川轻声道。 温昭明从乌桕树后绕出,眼眸潋滟:“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宋也川转过身看她:“就刚才?。你身上的味道,很香。” 识别一个人?,或许不需要?目光,只需要?她身上那一丝熟悉的气味。 宋也川没?有饮酒,倒是温昭明略饮了几杯,四下无人?,她抬手?隔着绯色的官服拥住他:“今日才?知道,郎君说话这般动听。不知郎君的唇是用?什?么做的,让我?尝尝是不是抹了蜜糖。” 宋也川咳一声:“还是在宫里,你要?不要?收敛一点?” “叫人?看见?才?好。”温昭明踮起脚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郎君难道不想让旁人?知道你我?的关系吗?” 宋也川面上一烫:“若叫大臣们看见?,要?写奏疏弹劾你。” 温昭明咬着下唇:“我?才?不怕呢。好了,我?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差事吧。” 宋也川看着她的背影,眼里藏着一丝笑:“晚上给你带吃的回?去。” “好!”温昭明盈盈一笑,“要?豆沙如意糕。” “记得了。” * 而乾清宫那边,温兖屏退了下人?,站在龙椅前许久的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打量着这把髹金雕龙的鎏金龙椅,它?以紫檀木为主身,金丝楠木雕镂出繁复精致的细节,温兖抬起手?,轻轻抚摸上面的每一处花纹。 哪怕到了今日,他也会觉得这一切宛若一场梦。 得来的过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困难,却又无数次叫他血脉偾张。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江尘述缓缓跪地行礼:“陛下。臣已经问清了,戎狄使臣在思?源门外偶遇了宋也川。至于他们说了什?么,隔得太远,倒也听不真切。” 他有意重咬了“偶遇”二字。 温兖淡淡嗯了一声。 “陛下,宋也川此人?,的确是太狂妄了。他前几日私自将刘白送入了刑部,今日又私下里和戎狄人?秘密往来。”江尘述沉声说,“外头对他的议论倒是很多。” 温兖缓步走上前,徐徐地坐在了那张龙椅上:“朕记得,他和你曾是同窗。” “是。” “既然有昔日同窗之谊,为何会如此恨他?” 江尘述愣了一下,旋即道:“再有昔日的恩情,也不能越过臣对陛下的忠心。更不能允许某些人?为了一己私欲,危害陛下的江山社稷。” 温兖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和你一样,他有恩于朕。朕暂时不想动他,你回?去吧,朕想一想。” “是。”江尘述走至门口,倏尔看到了紫檀木桌上放着的锦盒,“陛下还在服用?金丹么?” 温兖回?过神来:“这是封无疆送来的,拿来给朕吧。” * 黄昏时宋也川指挥着都?察院的官员将没?有用?的草纸统一焚烧。 张淮序说翰林院那边来了人?,宋也川随口说:“你去吧,我?这还有点事。” “也川,是我?。” 宋也川寻声看去,终于露出一个笑:“池兄。” 池濯穿着青色的官服,手?里拿着几本卷宗:“早知道你擢升,一直没?来得及恭贺,今日刚好有公务,一并来看你。” 宋也川低声和旁人?交代了几句,走出了衙门的门。 “这些是什?么?” 池濯将卷宗交给他:“还是那几个江南士子的事。为首的刘白入仕之后大肆敛财,我?把他们的身份户籍都?整理?出来了,你回?来看看。” “好,多谢。” “应该的。” 宋也川和他一路走到翰林院:“孟大人?的事,没?有牵连你吧?” “没?有。”池濯笑笑,“我?想的开,烧哪一灶都?是烧。” “那便?好。”宋也川又道,“刘白此人?……” “如你所料。”池濯将其中两页纸抽出来,“他和江尘述是同乡,早在十余年前就认识。” 宋也川将那几张纸看完,淡淡地抿唇。 “你要?抓他么?” 宋也川将纸还给他:“盐课本就是江南的重要?税目,入朝才?多久,他的手?就要?伸到这上面。” 天高云淡,宋也川的声音虽平静,却仍有几分难以遏制的愤怒:“去年见?他时,他还一心要?做殉道者,如今却敢将田赋和盐课混在一起,上个月我?才?收了一个折子,是说他将战船的银子填补去了船舶司,说是在给太和殿运木材。现在这个折子还在我?案前放着。” “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话说出来,就连池濯自己都?不相信。 “若真是弄权、图个官身我?且暂时放在一边,可他却是在求财的。”宋也川摊开右手?,拿左手?在掌心算着数字:“这几回?加在一起,经他之手?的银子,不下五万两。这仅仅是一个多月的功夫。他出身在南方,和那边的不少人?都?有几分私交,往后下去还不知道会如何。” 池濯的目光落在宋也川手?腕上的旧伤处,听他一番分析,也觉得不安:“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宋也川缓缓摇头:“大概不单单是他一个,还有旁人?一同攀扯,只是在拿他做刀子。他性?子莽直,容易被人?利用?,凡事不大说得好。”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翰林院不远处。 隔着红墙烟柳,有女子的声音传来:“你走开,我?又不是来见?你的!” 折骨 第87节 紧跟着就是裴泓的声音:“那你是来见?谁的,你说呀!” 女子道:“凭什?么告诉你。”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看到宋也川和池濯,愣了一下。 温清影咳嗽了一声,宋也川对她长揖:“殿下。” 池濯亦行礼。 “宋御史不必多礼。”温清影的目光在池濯身上打了个转,脸上露出一丝红意,“你也免礼。” 裴泓的目光来来回?回?看了几次:“殿下,你是来找池兄的啊?” 温清影闻言,俏脸微红:“说什?么呢!”说罢叫上侍女:“阿晴,走了。” 看着温清影的背影,宋也川侧身看向?池濯:“当真么?” 池濯苦笑:“也川你也取笑我?。” 裴泓见?他这个样子,轻哼了一声:“这等艳福,好像旁人?强迫了你似的。” 池濯没?有再看温清影的背影:“云泥之别,不愿肖想。” 宋也川神色如常:“这种事旁人?说什?么都?无用?,其阳公主年龄尚小,也不急在一时。” “我?省得。”池濯笑,“你和长公主还好么?” 宋也川轻咳了一声:“尚可。” “不是人?人?都?享得了这个福气的。”池濯摆了摆手?,“回?头再说吧。” 宋也川笑了笑,没?再说这个话题。 * 封无疆走进三希堂的明间时,温兖刚刚服用?过金丹。他未曾立后,容贵妃正抱了当大皇子陪他说话。大皇子今年刚两岁,模样清秀,只是还不大会开口说话。好在温兖如今只有这一个孩子,所以仍旧十分疼爱。 “封爱卿来了,坐吧。” 容贵妃将孩子抱给乳母:“陛下,臣妾告退了。” 温兖摆手?:“好,过几日朕去看你。” 待容贵妃带人?走了出去,封无疆这才?对着温兖说:“陛下可知,宋也川近日拿了几个人??” 温兖模糊一笑:“你们倒是约好了似的,轮番和朕说起这个。” “臣不敢。”封无疆撩起衣袍跪在温兖的面前。 “没?有怪你的意思?。”温兖平淡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这些人?大都?是对陛下有功之臣,如今被接连下狱,很难不引起物议。都?察院过去一向?以耳目风纪闻名,宋也川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封无疆沉吟,“况且他本就出身于江南,此番种种,很难说没?有过河拆桥之嫌。” “朕记得,你一直很喜欢他。过去也几次在朕面前说起他的诸多优点。”温兖将丹药放入口中服下,“朕过去曾和他打过交道,此人?足智近妖,性?子也冷淡,朕不大喜欢他。朕会派人?去查,若你所说属实的话,朕会料理?他的。” 走出三希堂的门,封无疆身边的小厮官低声问:“大人?如今要?舍弃宋也川了么?” “也不是舍弃。”封无疆脸上淡淡的,“他如今手?中有权,不甚听话了。” “大人?不怕陛下会杀了他么。” “不会的。”封无疆掖着手?走下丹墀,“陛下多疑,不会马上料理?他,只需要?在陛下心里埋个疑影便?足够了。” * 进了八月之后,宋也川身上的差事到底是轻了几分。 起初温昭明以为是都?察院终于不忙了,后来才?知道,是温兖选了几名御史来分宋也川的权。宋也川人?虽淡然如常,温昭明却明白他只怕也没?能获得彻底的放松。 八月初六,温昭明照旧是叫人?备了花烛贡案陪宋也川祭拜。 栖霞山上已有了几分薄薄的秋意。 宋也川在坟茔前跪了良久才?起身,在下山的途中,他抬手?去牵温昭明的手?:“昭昭,我?将朝中的事,说给了我?父母听。” “嗯。” “我?说阉党已经被打压,江尘述也重建了藏山精舍,虽然暂时不能为他们沉冤昭雪,但我?相信一切总会越来越好的。”秋风微醺,宋也川微微垂眸,“我?向?他们说起了你,我?说你是我?喜欢的人?,希望他们也会喜欢你。” 温昭明闻言微微一愣:“他们会喜欢我?吗?” “会的,昭昭。”宋也川温和一笑,“你生?得美,又这般聪慧活泼,他们会喜欢你的。” 没?有人?会不爱听这样的甜言蜜语,温昭明抿着唇笑:“明年我?和你一起拜一拜吧,省得他们怪我?不知礼数。” “不必了,昭昭。你是公主,他们受不了你的礼。”山风吹过宋也川的宽袖,他神情平静,“不用?担心他们会不喜欢,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你总是挑好听的话说,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父母。”望着山间稀薄的云雾,温昭明轻声说,“原本我?以为,贺虞死了,往后的日子就能安生?了,现在看来,差得还远呢。” “朝堂么,无外乎是党争二字。”宋也川眉眼沉静,宛若青松落色,“会好的,昭昭。” “有你在,我?自然是安心的。”温昭明盈盈地一笑。 于山间远眺,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宋也川站在山腰处为温昭明指:“《遐地说》中写过,越过这道山,后面是一条名叫浩川的河,水北之处是大霜山,天气好的日子,可以从大霜山可以看到乌岭的雪山。等世道太平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宋也川的指尖指向?的是一片看不清的云雾,温昭明却从他的言语之间,似乎真的看到了冰川的影子。 “好。”温昭明眼中划过一丝向?往,“看过冰川之后呢?” 宋也川想了想:“我?们去西域,那里有你喜欢吃的瓜果,还有一种褐红色的土壤,可以随着天气而变换颜色。有风吹过山岚会发出回?声。还可以骑骆驼,据说大漠的深处,有永远不会干涸的湖水。” 他微微弯起眼睛:“他们说这是神女的眼泪。” 莫名的,温昭明的眼底有些发烫。作为公主、作为女子,她被缚住了双腿,从没?有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她曾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囿于方寸之地。 她说:“你说的,真的都?能实现吗?” “为什?么不能呢?”宋也川替温昭明将风氅的带子系得更紧,“很快的,昭昭。” “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还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 “真好。” “你可以好好想想。”宋也川握着温昭明的手?继续向?山下走去,“选一个,让我?们俩为之奋斗一生?的事。” “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 * 下山之后,温昭明叫宋也川一起去集市上逛逛。 京城的市肆颇为繁华,黄昏的余晖洒落于飞檐翘角的楼阁间,投落下一圈晦暗不明的阴影。灯笼摇曳,酒旗招摇,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 温昭明从一个面具摊上拿起一只昆仑奴的面具盖在脸上,回?身向?宋也川看去:“郎君,我?美吗?” 宋也川弯眸:“美。” 温昭明换了一个:“这个呢?” “也美。”宋也川已经将手?向?袖中荷包伸去,“喜欢哪一个?” 温昭明还是选择最开始拿的昆仑奴:“这个吧!” 宋也川掏了银子付钱,温昭明喜滋滋地将面具拿在手?里:“多谢郎君。” 他们二人?十指交握,走于街上,俨然一对璧人?,引来路人?回?顾。 温昭明走到一个捏泥偶的摊位前,选了一对胖娃娃,女娃娃穿红衣,男娃娃穿青衣,一时间又爱不释手?。宋也川跟在她身后付了钱。 随后温昭明又买了糖人?、糖画还有灯笼和糖葫芦。 宋也川拿了满手?,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来,牵着我?,别走散了。” 温昭明点头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远处好像有人?惊了马,人?群们宛若流水一般涌来,宋也川费力地将温昭明挡在身后,温昭明的眼力很好,惊鸿一瞥间,似乎看到人?群中有冷刃的白光闪过,她立刻道:“也川,小心!” 宋也川将温昭明护在身后,人?群中有三五人?向?他们二人?冲来。 霍逐风所带的暗卫被流水般的人?群冲散,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宋也川没?有犹豫,丢了手?上的东西,拉住温昭明的手?向?人?群外跑去。 那几人?对温昭明并不感兴趣,举起白刃向?宋也川刺去。 第81章 一时间, 马嘶声、人?群声交杂于一起?,两侧重楼明灯,煌煌灯火, 却又似处处藏着玄机。 宋也川躲开一击,见刀剑都是向他身上刺来的,便猛地抬起?手,想将?温昭明推开, 可那几人?却在此时一拥而上,将?温昭明团团围住。 温昭明性情冷静, 为首一人?举起?匕首时,她向右避开, 刀刃擦着她的脖颈,没入她肩头。 “昭昭!”温昭明只觉得胸前微冷,尚来不及感?受到痛, 就?听?到宋也川微颤的呼声。 她踅身看向宋也川的方向,只能看见他泛红的双眸, 还没来得及张口, 便失去了意识。 * 公主府里灯火通明。 那日随温昭明出府的侍卫们每人?都领了五十杖, 现?下?仍跪在门口。 温昭明仰面躺在架子床上, 医者们来来往往, 侍女们将?一盆又一盆带血的水端了出去。 秋绥和冬禧两个婢子哭得难以自持。 宋也川静静地站在架子床旁,一言未发。 温昭明垂着眼睛好似在沉睡,只是脸色惨白如纸,胸口的起?伏也很?微弱。 梅寒将?伤药涂在温昭明右肩的伤口处, 血流如注立刻将?药粉冲开。 他拿着纱布去堵她的伤处, 鲜血很?快便将?纱布浸透。 “伤得很?重。”梅寒低声说?,“脏器必然有?损, 至于损了多?少还未可知。出了这么多?的血,只怕凶多?吉少。”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梅寒继续说?:“现?在血止不住,我马上施针,若能暂缓出血的速度也许还有?活路。” 折骨 第88节 “拜托了。”宋也川终于嘶哑着嗓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梅寒为温昭明施了一套针,肩上的伤口仍旧血流如注,只是比方才看上去和缓了些。 形式仍旧不乐观。 “再这般下?去,只怕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梅寒将?纱布裹在温昭明的肩头,“这三?五日都很?是紧要,若这几日有?好转便有?希望了。” 他佝偻着身子,一套针行下?来也伤了他的元气:“老朽去看药。” 房间里只余下?了宋也川一人?,他走到温昭明的床边,轻轻摸了摸她的手。 很?冷,像冰块一样。 记忆里这个柔软明亮的女子,从没有?过这样冷的手。 看着她昏睡苍白的脸,宋也川低声说?:“昭昭,今天是我的生辰。” 建业七年的今天,他失去了父母。 武定元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昭明命悬一线。 锦支窗外,秋绥拉着冬禧的手:“你说?,何素说?得是不是真的?” 她眼睛红肿着:“是不是宋先生……” “秋绥。”冬禧吸了吸鼻子,“别乱说?。” “可若不然,殿下?待他这样好,为何宋先生丝毫不见难过?” 冬禧拉着她走到廊下?:“不要想这么多?,当务之急是让殿下?早点醒过来。若真是宋先生所为,自有?陛下?来诛他。” 自那一日起?,宋也川半步不曾踏出过温昭明的房间。 喂水换药,事事躬亲。 到了第三?日,都察院的张淮序走进了院子里,隔着一帘屏风,他见到了宋也川。 宋也川数日未曾濯沐,只换掉了身上的血衣。 他比张淮序想象得还要平静,张淮序一瞬间还在心中腹诽,难怪有?人?怀疑长公主遇刺是宋也川所为,他此刻冷静得异于常人?。 走至桌边,宋也川递给他一叠纸,眸色沉沉:“这事都察院几件未了的事情,你拿回去和副都御史一同商议,卷宗放在哪里我也一一标注好了。另外,刑部中关着的几个人?还没有?审讯,应该在中旬时与大?理?寺同审,待到那时你去便是。翰林院送来的卷宗,还有?三?个人?没有?定罪,这三?个人?都和江尘述有?旧,你听?审时不要被?蒙蔽。另外,江尘述的卷宗我已经整理?完了,就?在我直房的桌上。”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张淮序怕自己记不住,连忙找笔墨来抄写。 待他写完时,看到宋也川桌上放着一张素白的官纸,上头写了两行字。 风辛秋起?,花香春作,唯有?朱华,时鸣白鹤。 风摇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他有?些怔忪:“宋大?人?这是……” 宋也川的目光轻轻落在了这张纸上:“这是我写给她的墓志。”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这件事一并交代给你吧。不然我怕来不及。” “淮序,若殿下?殒身,翰林院或南薰殿要拟墓志,请替我将?此文添入其中。” 张淮序闻言,怔忪道:“你为何不亲自……” 宋也川浅浅一笑:“届时请将?我尸身焚毁,撒于她茔前,不必立碑。” 这一刻,张淮序终于明白了宋也川的平静。 他已决心自毁,根本不在意别人?会如何设想他。 宋也川把这张纸折叠两次,一并夹入交给张淮序的卷宗之中:“拜托你了。” 张淮序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宋御史,这……” 宋也川站起?身,缓缓对着他长揖:“不必再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淮序出了门,房间里有?只余下?一派寂静,宋也川绕过屏风,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 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个描金的玉瓶,轻轻放入枕下?,而后除去鞋履,和衣躺在温昭明的身边。从始至终,他的眼中看不出太多?绝望与哀戚。 只有?近乎死寂的凋敝。 选择这一条路,宋也川没有?存在过哪怕一秒钟的犹豫。 他甚至没有?报仇的欲望,只希望自己也能速死。 宋也川握住了温昭明冰凉的手,低声说?:“昭昭,能安排的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做不到的就?随他去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若你殒身,我来殉你。” * 三?希堂外灯火煊赫 ,还没走到门口,封无疆已经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娇笑声。 他沉声问何素:“陛下?近来都是如此么?” “回封首辅,自从您敬献仙丹之后,陛下?龙马精神更胜以往。这几个贵人?主子都是前阵子选进来的,陛下?喜欢她们,也多?亏了封首辅,才不至于力不从心。” 封无疆在门口站了片刻:“罢了,陛下?在忙,我过阵子再来。” 说?罢踅身走下?丹墀。 迎面是容贵妃抱着大?皇子来请安,见到封无疆,她微微福身一礼。 封无疆的目光落在她的花容月貌上,突然道:“娘娘,今日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容贵妃低声:“不牢封大?人?费心,我觉得尚可。” 二人?正欲擦肩,封无疆突然说?:“阿柔,你过得还好吗?” 只这一句,容贵妃的眼圈立刻泛红:“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封无疆静静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子,大?皇子在她怀中不安的张望着。 “大?殿下?长得和你很?像。”封无疆平声说?。 提到孩子,容贵妃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刚出生时还要更像些。只是还不大?会说?话。” “不妨事,看着就?是聪明的孩子,大?梁江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封无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里头忙着,你也别过去了,小心那群东西脏了你的眼。” 容贵妃闻言顿了顿足:“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听?到温兖宠幸旁人?,容贵妃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对着封无疆颔首示意后,抱着大?皇子向丹墀上走去。 盯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封无疆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 午后下?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温昭明寝房外的窗檐上。 玉兰树和海棠树的影子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宋也川熄了一盏灯,将?窗户合上。 门外响起?了一阵争吵声,片刻之后,霍逐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才自请受罚挨了八十杖,背上的血衣还没来得及换下?,走到宋也川面前时一时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宋先生,宫里的人?来了。” 说?是来探病,宋也川走出门去,站着的人?却是大?理?寺少卿韦孺。 身后跟了几名带着刀的番役,看架势似乎是想来拿人?。 见到宋也川,韦孺并不行礼,他倨傲地仰着下?巴:“今日有?人?给大?理?寺递了你的卷宗,说?你和长公主殿下?遇刺一事有?关,现?在本官要拿你回大?理?寺查问。” 众人?都愣住了。 萧疏的雨飘飘洒洒,宋也川立在檐下?,隔着飘飘洒洒的雨丝,他冷淡开口:“若真是要拿我,请将?逮捕文书与我看。” 韦孺似料到他会这么说?,冷笑一声:“这是陛下?亲自过问的案子,就?算没有?文书,这一趟堂审也是少不了的。宋御史一向是体面的人?,本官不想刑枷你,你且和我们走一趟就?是了。” 霍逐风闻言说?:“可殿下?还没醒来……” “殿下?如今生死一线,本就?是他所害,你们还敢将?他留在殿下?身边,不怕长公主殿下?从此……”韦孺话还没说?完,宋也川已经冷厉地斥责他:“住口!” 韦孺被?训斥并不生气:“宋御史如今仍旧是这般刚正模样,若不是我才看了卷宗只怕也信了宋御史是个好人?。” 院中的下?人?们面面厮觑,冬禧却怯怯地开口:“不论你如何说?,都得等殿下?先醒来才是。你们这般直接拿人?,若真有?冤屈,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她模样生得端丽,韦孺便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公主侍女,如今不替你的主子说?话,反倒替外男声辩,莫不是你二人?有?私情,一同合谋殿下??” 冬禧素来是自矜的人?,听?闻此言气得面红耳赤:“血口喷人?!宋先生为何要行刺殿下?!” “不是我要血口喷人?。”韦孺环视在场众人?,“宋也川此人?,你们比本官还要熟悉。他可是当年藏山的罪人?!”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秋绥的声音也高了,“且如今,江尘述江大?人?,也是藏山精舍的人?!” “这可不一样。江大?人?只是在藏山精舍中求学,这位宋也川宋大?人?可是宋问峰的亲子。宋也川此人?阴险狡诈,蛰伏于公主身边伺机而动,宋也川买/凶/杀/人?有?数人?皆可作证。”大?抵是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口舌,韦孺渐渐不耐,“有?话去大?理?寺说?吧。锁了他!” 除了温昭明,在场中人?都已经习惯了听?宋也川的话,今日骤然有?变,所有?人?面面厮觑,都像没了主心骨一般。 韦孺不愧是言官出身,一开口便叫人?说?不出话来,但凡是有?人?为宋也川声辩,都会被?他打作同谋。 他身后的数人?都抖开锁链,想要缚住宋也川的手腕。 “韦孺。”一个声音低弱地响起?。 宋也川猛地转过身去。 室内一派幽晦,架子床上,温昭明撑着身子想要坐起?。 宋也川向房内走去,步子太急被?绊了一下?,几乎是摔在了温昭明的面前。 他顾不得自己,仓促起?身扶她。 韦孺跟在宋也川身后进了内室,温昭明脸色惨白地靠在宋也川肩头,低声说?:“不许枷他。” 不过是方才几个动作,她额间已经全是涔涔冷汗,就?连说?话也已是极为勉强。 韦孺行礼道:“殿下?。此人?与殿下?遇刺一事有?关,传他入大?理?寺过话也是不得已,若宋也川当真清白,很?快就?会将?他放回来。” 温昭明说?:“你将?我说?的话回给大?理?寺便是。” 韦孺无奈,只好行礼答是。 雨声未歇,温昭明柔柔地向宋也川的方向,对着他伸出手。 宋也川轻轻将?她的柔荑握于掌心。 折骨 第89节 “我没事儿。”她笑,“我只是还有?些困。” “那你再睡一会。”宋也川吻了吻她的额,“早点睡醒。” 待她闭目沉沉睡去,宋也川叫梅寒上前来。 梅寒诊脉后答:“殿下?还凶险着,情形倒是比昨日好了些。血也止住了。但殿下?一直在发热,人?也不甚清醒,还得再观望一二,不能掉以轻心。” 宋也川嗯了一声,梅寒行了个礼,去带下?人?开方抓药。 温昭明脸上不再是惨淡的苍白色,两颊泛红,不用摸便知道必然滚烫。 哪怕昏睡着,她的一只手仍握得很?紧,抓着他腰间带子的一角。 宋也川半跪下?来,轻轻按了按她的手。 “昭昭,松手。” 她没有?反应。 宋也川不忍去掰她的手,便在她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势发呆。 雨打芭蕉,细雨如织。温昭明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还都响彻在耳边。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他再回过头,发现?温昭明的手已经松了。 双手骤然冰冷,宋也川苍白着脸用手去摸温昭明的脖子。 还有?脉搏。 宋也川慢慢扶着架子床站起?身,又立在她旁边看了许久,转过身时发现?墙角博山炉里的紫述香已经烧尽了。这是温昭明最?喜欢的香料,每日都燃着。 于是他走到博古架旁拿了一个装香料的盒子,取出香饵重新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线稀薄的烟萧瑟地缭绕在白墙之上,宋也川觉得这道烟看起?来太过孱弱,又取了更多?的香饵,一颗又一颗的投进去。 一连投了四五颗,紫述香终于安静地燃烧起?来。 宋也川缓缓蹲下?来,背对着床榻,他垂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昏晦稀薄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瘦骨清癯,仿若要随风而散。 * 温昭明再睁开眼睛时,窗外正疾风雨骤,看样子至少又过了一日。 肩上痛得厉害,连呼吸都会带有?撕扯的尖锐疼痛。她拧着眉吸气,身子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指尖动了一下?,才发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脉搏。 一个人?伏在她床边,正因着她的动作,猛地站起?身来。 宋也川站得有?些急,眼前骤然一片晕黑,他单手扶着床沿,目光却一眨不眨地落在温昭明脸上。 “怎么……这样看着我。”温昭明的嗓音有?些哑,说?话也带着几分虚浮和无力。 “昭昭。”他哑着嗓子叫了她一声。 门外的梅寒听?到屋里的声音,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先是摸了摸温昭明的脉搏,随后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脸上迸发出喜色:“如此便是大?安了。”他喜不自胜,忙不迭道:“药在温着,我去拿。” 胡子花白的人?了,如今也健步如飞起?来。 温昭明看着梅寒的背影,牵动着嘴角微微弯起?:“真是……难为他了。” 说?罢,她微微转头看向宋也川的方向。 晦暗不明的灯光下?,那个男人?青衫乌发,正安静立于床畔。 他温和地对着她笑,眼泪却早已无声地流淌至下?颌,眼下?一片濡湿。 温昭明没见过宋也川落泪。 再痛苦难捱的日子,他都会笑着同她说?话。 此时此刻,宋也川抿着唇一言未发,漆黑的眼眸潮湿如水洗。 “哎,你……” 宋也川缓缓半跪下?来,拉起?温昭明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了温昭明的掌心。 他不开口,也不看她,只有?灼热滚烫的泪一点一点溢满温昭明的掌心。 他有?愧有?悔,也有?无边的喜悦和感?激。 看着他无声饮泣,温昭明的眼睛也渐渐泛红,她声音有?些虚浮无力,唯有?只言片语能落入宋也川的耳中:“我不能死,我不能……离开你。” 那一天是他的生辰,是他曾经跌落高台,走向深渊的日子。 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拉起?来,看着他重新立于众生面前。 温昭明不想做那个再一次抛弃他的那个人?。 宋也川安静地听?着她说?完,过了许久,他终于哽咽道:“好。” “上来陪我。”温昭明低声说?。 她身上有?伤很?难挪动,宋也川默默躺到她里侧,自背后松松搂住她的腰。 “吃东西吗?”宋也川问他。 “吃不下?……有?些困。”她的声音有?些低,显然精力有?些不济。 “晚一点再睡好吗?”还没有?从骤然失去与骤然拥有?之间回过神来,宋也川的声音仍有?些颤抖。 “怎么?” “没事。”宋也川的声音轻而柔,“你睡吧,我陪着你。” 那一侧没了声音,片刻之后,温昭明艰难地转过身。 房中只点了一盏灯,视物有?些朦胧。 温昭明只能看清宋也川微亮的眼睛,和眼下?的晶莹。 她蓦地一笑:“你……怎么还哭啊,我没事的。” 宋也川微微抿唇还没来得及回答,温昭明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枕侧。 她拿起?那只描金的玉瓶:“这是什么?” 宋也川神色如常:“没什么。”说?罢轻轻将?玉瓶从她指间拿下?来。 “睡吧,睡醒了给你拿一点腌梅子。”宋也川松松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是冬禧腌的,怕你喝了药口苦,我尝了一颗,挺好吃的。” “那么酸。”温昭明闭着眼睛笑,过了一会她说?,“你这人?真傻。” “活了二十多?年,我难道……不知道这瓶子里装着什么吗?” “也川,你得谢我……我让你又活下?来了。” 第82章 宋也川将她锦被外的?手握住, 这双手终于又有了几分温度。 “谢谢你。”宋也川替她将被子拉高,二人四目相对?。 窗外潮湿的?雨水带着淡淡的?土腥,温昭明却又渐渐没了困意?。 “那天……是谁要杀我。”她低声问?。 “你觉得?是谁?” 温昭明看着他的?眼睛:“是不是……江尘述。” 宋也川沉默了, 他摇头:“我不知道。你出事之后,公主府的?人抓住了一个,我一直没心情去审,现?在还在柴房里?捆着。” 温昭明微微点头:“好。” 她人病着, 模样很娇弱,颈子半垂着, 好似一朵可以扼断于掌中的?花。 宋也川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她的?嘴唇有些干, 也有些冷,但依然是柔软的?。 温昭明睁开?眼睛对?着他笑:“放肆……凭什么你想亲我就亲我。” 宋也川抬手盖在她眼睛上:“等你好了,换你来亲我。” “那可不够。”温昭明的?睫毛在他的?掌下轻轻地颤, “我还要做很多的?事。” 宋也川脸上微微一红,他低低地咳了一声:“好。” * 再醒来时,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一对?喜鹊立在檐下啁啾。 水珠子一颗一颗从青灰的?瓦当之间掉落下来, 坠进绒绒的?绣墩草里?。 门被人推开?, 宋也川见温昭明睁着眼, 露出了一个笑:“吃东西吗?” 她撑着自己想坐起来,宋也川上前来扶她。 “还疼吗?”这是一句傻话,宋也川却又控制不住想问?。 “不疼。”温昭明笑,“就是觉得?好累, 没有力气。” 她精神已经好多了, 说话也比先?前更平稳。 宋也川还记得?在渑州时,温昭明因为骑马磨红的?掌心, 她都会娇气地同他耍赖,反倒是如?今,却三缄其口起来。 宋也川将药端来,温昭明拧着眉心喝了,宋也川拿来一盘腌梅子,捡了一颗放到她唇边:“来压一压。” 温昭明却拽住他的?衣襟,迫使他低下头。 她仰着下颌吻住了宋也川的?唇。 柔软又潮湿的?唇,藏着清苦的?药香,和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清瘦指尖捏着的?梅子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折骨 第90节 宋也川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生怕拉扯了她的?伤处。 温昭明闭着眼睛,翘起的?睫毛微微地颤。 她吻得?不得?章法,宋也川呼吸尽乱。 手上却又顾及着她的?伤,不得?不托着她的?腰供她借力。 “殿下,吃饭……”霍逐风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也川猛地睁开?眼,他回身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脸顿时涨得?通红。 “殿下。”他小声说,“霍侍卫必然在心里?骂我。” 温昭明才醒,他便不知廉耻地与她纠缠,不知道阖府上下又该怎么看待他。 身后,温昭明吃吃地笑:“你就脸皮这么薄么?” 宋也川觑她:“好坏心的?人,才醒来便要笑我。” “譬如?宫中,皇上御幸嫔妃,还有老太?监在屋外听?房。”温昭明脸色还苍白着,却已经开?始和他说笑,“若你有这时候,岂不是羞死了。” 宋也川愣了一下,垂眸不看她:“皇家子嗣是国事……这不一样。” 他走至门口,端起台阶上的?托盘,摸着还热:“是粥和青菜,吃不吃?” “我要吃肉。”温昭明恹恹的?,“不想吃这个。” “要吃的?。”宋也川不理会她的?不满,“明天叫厨房做肉给你,今日只能吃这个。” “那别的?肉呢?”温昭明眼睛微微一转,“郎君身上的?肉,能不能给我吃?” 宋也川撩开?袖子,将自己的?手臂送到她唇边:“吃么?” 温昭明果真不客气,张口便咬。 宋也川的?手臂白皙,甚至可以看见青色的?筋络和血管,温昭明咬在齿关之间,却又伸出舌尖,轻轻去舔。 宋也川只觉得?脊背一阵麻意?,忍不住嘶了一声。 温昭明得?了兴味,又欲继续,宋也川舍不得?说她,却又实在难忍:“停下。” “你不喜欢这样吗?”她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在他手臂上作祟,“那这样呢?” 宋也川吸气:“不要闹了。” 窗边本有婢子经过的?声音,听?到屋里?的?动?静,连脚步声都轻了,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她们定是误会了。”宋也川低声说。 “那你去找她们坦白,说你根本和我无事发生?”温昭明终于舍得?松开?嘴,宋也川乌润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的?齿痕上,心跳微乱。 “和殿下的?时日久了,哪有人还会信我的?清白。”宋也川小声啐她,“前阵子陛下说起其阳公主的?亲事,有不少臣僚来向我打听?……” “打听?什么?” “打听?如?何?谋得?公主的?欢心。” 温昭明忍笑忍得?辛苦:“那你如?何?说?” 宋也川生硬道:“我说不知道。” “然后呢?” 然后?宋也川面无表情:“你再不吃饭,粥就冷了。” 温昭明又去磨他:“郎君,你说嘛。你告诉我,我就把?饭吃了。” 宋也川一手托碗一手拿汤匙,神色有些纠结。 “他说过去只觉得?我行事不检,如?今发现?我不够坦诚,人品更差。” 温昭明终于笑出声来,她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擦泪:“谁说的??” “裴泓啊。”宋也川舀了一勺粥,“张口。” 温昭明张口含住汤匙:“他喜欢清影?” 宋也川对?感情之事不太?敏锐,含糊道:“也许吧。” “那清影喜欢他吗?” 想到那天温清影看向池濯的?目光,宋也川摇头:“好像不喜欢。” “太?有趣了。”温昭明兴致勃勃,“改天我去亲自问?问?。” 宋也川握着汤匙的?手顿在半空,压低声音:“你给我留点情面,行不行?” “到时候阖宫上下都要觉得?我长舌。”宋也川将粥递到她唇边,“求殿下垂怜我。”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的?。”温昭明将最后一勺粥吞下。 宋也川给她拿帕子擦手,再端了茶水漱口。 而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南珠。 这样的?东西反倒是温昭明很谙熟,她扫了一眼便说:“这像是镶嵌在冠上的?。” 宋也川嗯了一声:“那日抓到的?人交代,有人给了他一张银票,我去了他所说的?钱庄而后拿到了这张银票。上头盖的?是信一堂的?印章。我问?过了信一堂的?掌柜,他说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拿了这个珠子来典当。” 温昭明缓缓接过这个珠子:“这是南岛的?荔珠。有头脸的?士族也会买来当首饰,这么大的?,十有八九是从宫里?出去的?。” “若是买凶伤人,却没有现?银,还要去典当。要么这珠子是偷来的?,要么就是新贵乍富,才得?脸的?人物。” 温昭明有些疲倦地靠在引枕上:“他好大的?胆子。” 她看向宋也川:“江尘述为何?这般恨你?他不仅仅是要至你于死地,更是想让你受极刑而死。” 宋也川仍旧很平静:“平苏的?盐课是在武帝时便敲定的?数目,江尘述为了从中谋利,私自将其加入至田赋之中。这只是其一,还有更多拆东补西的?例子,贪墨是重罪,尤其是以这种方式贪墨,不被律法所容,这些事一直都是我在管的?。” “没人弹劾他么?” “有,但是不多,且下场都不大好。”宋也川不想让温昭明想太?多,“你要不要睡会?” 温昭明点点头:“你呢?后来大理寺那边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有。”宋也川替温昭明将引枕取掉,“张淮序昨夜晚些时候来过一次,给我拿了一些卷宗来看,你一会睡觉,我坐这写东西陪你。” 听?闻此言,温昭明言语之间不乏带有几分遗憾:“还以为你从此再也不用上朝了。” 她翻了个身:“你看吧,我睡了。” 宋也川今日看的?是广惠库的?卷宗。广惠库是皇城内的?一处存银钱的?库房,从各地运送至京城中的?铜钱和宝钞都会在核定数额之后,统一交给广惠库保管。而白银则会交给户部?。 去年?因为先?帝的?丧仪和登极大典,户部?和广惠库的?现?银各有损耗。皇帝自己的?“内承运库”是维持宫廷的?日常开?支机构,里?面的?银子也去了半数。 所以温兖登基之后下令征收过一定比例的?铜钱和宝钞以补充内库。总的?征收额一定,户部?的?税银便因此大幅缩水。且新帝登基之后银钱耗费巨大,各地物料的?供应也日渐紧缺,各部?的?钱粮都被挪用,放眼整个朝堂看去,许多漏洞已经初见端倪。 宋也川执笔写了两个时辰温昭明还没有睡醒。 于是他走出门,叫人将他才写好的?东西送入宫去。 外头的?奴才在议论着什么,宋也川问?霍逐风:“他们在说什么?” 霍逐风压低了声音:“被圈禁在宫里?的?弘定公,昨夜过身了。连同他的?世子,一并都没了。说是出了花,连夜拉出宫烧了。” 宋也川颔首:“和他们说,都不许议论了,若再有人乱说,拖出去发卖了。” 论名义,宋也川不是公主府的?主子,可他的?话所有人都会去听?。霍逐风点头说是,他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宋也川知道因为温昭明遇刺之事,他主动?领了杖责。 “我这有药,你拿去用吧。”宋也川踅身,“等我一下。” 片刻后,他拿来一个瓶子:“这是我之前用过的?,比一般跌打药效果好些。” 霍逐风忙谢过。 再走回内室时温昭明已经醒了,她的?长发从榻上一直垂落到地衣上,她乌润的?眼睛好似还没有完全醒来,看宋也川走过来,秀气地吸了吸鼻子:“你们外头在说什么?” 宋也川搬了个杌子在她身旁坐下:“弘定公过身了。” 温昭明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温兖还是没有放过他。” 提起温襄,温昭明的?心情依旧有些复杂。 他待她的?情分余下多少温昭明不得?而知,但与她而言,温襄始终是陪她长大的?那个人。 她怨恨过他,也曾立誓不再与他往来,但听?到这个消息,温昭明仍会觉得?难过。 “他今年?……三十一岁。”她低声说,“那我侄儿呢?” 宋也川沉默了,温昭明便明白了。 “也好。”她抬手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死了比活着痛快些。” * 温昭明的?伤在肩膀上,沾不得?水,平日里?很多事都做起来费劲。 宋也川偶尔来搭把?手,有时替她梳梳头。 他的?巧手在这上面还是有些费力,梳了好几回才勉强学出个模样来。 日子难得?过得?平静了些,宋也川照常忙碌着,一直温襄尾七那一天,温昭明刚好进宫给温兖请安。 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只是人比过去还要畏寒些,入秋之后出门也更少了。 从三希堂出来时,她低声问?冬禧:“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殿下指的?是什么?” “一种香味。”温昭明蹙着眉心,“但不好闻。” “似乎有。”冬禧想了想,“殿下好端端的?,怎么会问?这个。” 温昭明缓缓摇头:“不知道,只是不喜欢这个气味。” 外面正?在下雨,汉白玉石阶上积了一些水,空气带着一股湿淋淋的?气味。冬禧为温昭明撑着伞,宫里?头还在行走的?奴才并不多。 “我记得?,弘定公那阵子住在平园里?。” “殿下不会是想去吧,弘定公和世子是出了花没的?,您身子还没好全,怎么能沾染这些……” 温昭明依稀地笑了一下:“你也信这话?没事的?,咱们就当是路过,你叫我瞧一眼。” 过去,温昭明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慈悲的?人,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骤然的?得?到和失去都不再会牵动?她的?心弦,可她却回忆起了一些人的?好。 温襄不是好人。 折骨 第91节 但她觉得?自己和宋也川越发相似,都在走向一条失去的?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回忆的?是某个人,还是那段时光。 平园外面朱门紧闭,挂着明晃晃的?一把?大锁,没有一丝祭拜的?痕迹,潦倒且又萧索。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只当是吊唁过了。 从一个花架后头绕出来一个老太?监,四下无人,他唤了一声:“是长公主殿下么?” 温昭明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去,那人上前来给她磕头:“老奴是弘定公身边伺候的?人。” 看着他,温昭明神情有些冷淡:“本宫听?说,弘定公身边的?人不少都发卖了。” “奴才不是亲近的?人。”那老太?监说,他显然是在雨中等了很久,衣服都已经湿透,“弘定公过身前曾坐在滴水檐下头做了这个,那时老奴在旁边扫院子,他将这个交给了奴才。” 说罢,那个太?监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竹球。 不过巴掌大小,雅致玲珑。 温昭明的?目光触之即离:“你是何?意??” 老太?监低声说:“这是弘定公最后能留下来的?东西了。” 那时,温襄坐在廊下,人早已形销骨立。 他编了一个竹球托在掌中,叫太?监来看。 “爷是做给世子的?么?” “他不喜欢这个。我是做给宜阳的?。” “长公主?” “嗯,那时候靠这门手艺,哄得?她天天追着我转。” 温襄不需要那太?监说什么,他将竹球抛起再接住:“物是人非啊。可惜了。” 温昭明并不碰这个球,她收回目光,低声说:“烧了吧,这种东西,留在世上也无用的?。” 不再理会那个老太?监,主仆二人沿着夹道又走了很久。 温昭明蓦地站住身子,吸了吸鼻子。 “殿下。” “我没事。”温昭明看向身前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世界,“就像宋也川说的?,他们都是做了一个自认为对?的?选择。” “奴婢记得?,弘定公当年?对?殿下是很好的?。”冬禧轻声说。 “是好的?。”温昭明遏制住自己的?泪意?,“人会变的?。” 二人一路走到太?和殿,这边雨势又更大了些。 温昭明看到一个人被四五个人摁住,他却又不服气地挣扎起来。 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旁边,雨水如?幕,只需要一眼,就能认出宋也川如?瘦竹般的?身影。 “宋也川!你又凭什么抓我!抓人的?该是大理寺,何?时轮到你了?”是江尘述。 宋也川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江尘述看了良久,突然换了口吻:“也川,也川,我错了,求你救救我。”他膝行几步,想要去拉宋也川的?官服,周围几个番役将他摁得?紧紧的?。 “松开?他。”宋也川道。 而后他上前一步,缓缓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可都清楚?” “户部?那些事我便不再赘述了,我来问?你,你为何?敢刺杀长公主?” 江尘述愣了一下,口中喃喃:“你如?何?知……” 见他认了,宋也川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江尘述被打得?摔倒在地,他猛地转身欲上前,立刻被番役摁住。 “江尘述,我认识你十年?了。”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静,温昭明却能听?见他有意?压制的?颤,“过去你我曾为莫逆之交,你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你若真的?恨我,来杀我便是,为何?要卷不相干的?人?长公主是如?何?待你的?,你全都忘了么?” 江尘述听?闻,也忍不住嘶声道:“如?何?待我?我已经龟缩数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们来助我的?那一天!我走到今日全靠自己,哪里?靠过你们半分?” “你到底是想要替那些已死之人正?名,还是自己的?贪欲?”宋也川的?目光冷淡下来,“亏得?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何?要毁了自己的?清名?” “清名有用吗?”江尘述冷笑,“你要清名了吗?雌伏与长公主裙下,狗一样摇尾乞怜,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的?清名?” 宋也川好像从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他眼中隐含着一分悲悯,偏过头去不愿再看他。 一把?伞自他身后撑来,温昭明和宋也川并肩而立。 “江尘述。”她在风雨中立了良久,脸色有些白,声音却仍旧如?水一般宁静,“你始终觉得?自己过得?不好,你可知宋也川这些年?受了多少伤,又多少次险些活不成?” “你有句话说得?不对?,宋也川不是卑伏于我之下的?人。”她停了停,“恰恰相反,我是被他保护的?人。我徒有公主的?尊名,又哪里?荫蔽得?了每一个人。宋也川的?清名不在于你的?口中,甚至连我都不配评说。” “只要他问?心无愧,他的?清名没有任何?人可以玷污。” 温昭明将伞塞给宋也川,宋也川低声说:“不用了,我直房里?有伞。” 温昭明嗯了一声,不再理会默默不语的?江尘述,踅身向宫门处走去,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站定身子,是宋也川又追了过来。 他脱掉自己身上的?氅衣披在温昭明的?身上,不露痕迹地摸了摸她的?手。 有些冷了。 “快回去吧。”他对?着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这边没事的?。” 只穿着官服,透过绯色的?衣领,可以看见他颈下素白的?中衣。 板正?,洁净,一丝不苟。 “好。”温昭明对?着他笑笑,想了想她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的?话,“若陛下愿意?开?恩赦他,我也愿意?免他死罪。” 宋也川空濛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温昭明笑:“看我做什么。”她徐徐垂下眼睫:“只是想,只是还想留一个,记得?你过去的?人。” “死罪是必免不了的?。”宋也川如?是说完,又怕温昭明觉得?血腥。 “你也说了是过去。”宋也川低声道,“我早已不在意?过去,看将来便是。” “好吧,我知道你有数。”温昭明点头,“我走了。” 宋也川欲对?着她行礼,温昭明托住了他的?手臂:“往后都不要再对?我行礼。” 第83章 一个阴霾密布的黄昏, 一个人立在封无疆府外许久,里头终于开了门?,门?房道:“李孝, 大人正?在书房,我带你去见,至于你说的话?首辅大人听几分,就看你造化了。” 李孝忙不迭的点头。 看着在地衣上跪着的那人, 封无疆手中还拿着一本折子:“我记得,你是跟在江尘述身边的人。” “是, 大人。”李孝是和江尘述一道入宫的,过去一段时间也?一直跟着江尘述做事。 “说吧, 找我什么事?” 李孝磕了个头:“求您老一定救救江大人。” “这些事我也?知道他一时糊涂,户部那些事也?就罢了,行?刺长公主?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你要我怎么救他?” 李孝闻言, 声?音有些嘶哑:“可这些事,分明是您让江大人……” “住口!”封无疆闻言, 冷冷看去, “江尘述犯下此等重罪, 不株连亲族已经是天子开恩, 你若再污蔑本官, 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封无疆不再看他:“来人,送客。” 李孝呼吸一滞,只?得默默走了出去。 小厮一路送他走至府门?处,眼里寒芒掠过, 狠狠向他颈侧劈去。 李孝接着月光的影子看到了身后那人的动?作, 一时间魂飞魄散,猛地向一旁躲开, 那小厮一击不中,立刻拔出匕首,李孝吓得一声?大叫,猛地夺门?而出。 那小厮立刻对暗处的几个人使眼色,那几人仓促追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那小厮走进了封无疆的书房:“大人,没追到。” 封无疆听闻切齿道:“继续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是!” * 江尘述行?刑那一天,由宋也?川亲自监刑。 斩立决。 西四牌楼之外,再一次垒起高台。 刽子手已经将酒淬上了刀锋,江尘述突然说:“我要和宋也?川说一句话?。” 宋也?川从台上站起身,缓缓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到行?刑之前,他突然问宋也?川:“没有人替我求情么?”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你想问的人,是封无疆么。” 江尘述沉默了。 “你还在相?信,他们会为你翻案吗?” “你做的这一切,有几分是为了自己,有几分是为了别人已经都不重要了。”宋也?川为他倒了一杯椒柏酒,塞进他手里:“朝堂之上,不会有情谊二字,人与人无非是利用?而已。” 江尘述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酒中。 “建业七年,我流放出京前曾在这里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站在这里,送你上路。” 宋也?川拿起另外一个碗,也?倒了一碗椒柏酒。 “我过去总以不会喝酒为由,不和你饮酒。如今喝不到你喜欢的竹叶青了,你将就一下。”宋也?川端起碗一饮而尽。 椒柏酒烈,他喝得眼睛和脸颊一起红起来,忍不住侧身咳了几声?。 江尘述艰难地抬起头看他:“也?川。若能回头该多?好。” “若藏山精舍还在该多?好。”江尘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你抚琴,我吹笛,赌书泼茶,消磨时光……”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一抬手将碗中酒饮尽:“好酒。” 宋也?川走回到监斩官坐的高台上。 折骨 第92节 “行?刑吧。”他低声?说。 冷刃倒映着白日的光,宋也?川仰起脸,看向被浓云半遮着的太阳。 残阳如血。 * 很多?事并没有因为江尘述的死?而结束。 正?因他的死?,南方多?地都流传起宋也?川残害清流的论调。 对于许多?士子来说,江尘述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他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殉道者。 宋也?川献媚于公主?,屠杀寒门?士人,是人人可诛的佞臣。 有一个名叫庄廷的文人搜罗出孟宴礼所写的《大梁史》残卷,延揽名士,增润删节。于武定元年冬月初一刻录成雕板,在南方流传开来。 这些雕板在冬月十五日,呈到了温兖的案头。 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梁史案。 曾因江尘述入仕而短暂辉煌过的士人们,再一次遭受血腥的镇压。 重写《大梁史》的庄廷被凌迟处死?,此外重辟(死?刑)者共有六十多?人。 宋也?川为此往来奔走,只?希望能够不要让更多?的人因此而死?。 他已经有十余日没有回来了,温昭明知道他身处漩涡,难以脱身。 数日之前,江尘述行?刑后,宋也?川曾和她讨论过一个问题。 “如果江尘述是一把刀,你有没有想过挥刀的人会是谁?”宋也?川问。 温昭明看着他,艰难问:“封无疆。”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至你于死?地。” “我死?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温昭明突然说:“你是想教?我么?” 宋也?川笑了:“昭昭你好聪明。” 温昭明背过身:“我说了,我不会学的,我不想听了。” 宋也?川绕过桌案:“你是大梁的公主?,这些你要懂。” 温昭明捂耳:“我有你替我操心。” 宋也?川去拉她的手:“我若不在了呢?” 温昭明猛地站起身:“宋也?川,你给我住口!” 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烈,宋也?川柔声?道:“没那么严重。我随口一说。” 温昭明抬起手臂,搂着他的腰,两行?泪流下:“辞官吧,求你了。” 她用?了求这个字,宋也?川的心涩然一痛。 他回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此时放权,亦是死?路。” “朝堂上有许多?我的人,这条路,我也?不是孤身一人在走。”宋也?川耐心地拿帕子擦拭她脸上的泪:“所以,聪明的昭昭,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封无疆想要得到什么?” “权。”温昭明低声?,“他想要权。但是这不合理?,温兖不是个软弱的人,他怎么会放权给他?” 宋也?川轻声?说:“你知不知道,封无疆一直在给陛下进献金丹?” 只?这一句,温昭明脊背生寒。 宋也?川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也?只?是猜测。” 温昭明猛地起身:“我要去见陛下。” “昭昭。”宋也?川拉着她的手,“没用?的。正?因陛下不是软弱的人,所以素来刚愎自用?,朝臣们劝了很多?次,他不愿去听不愿去信。如今哪怕是你去说,又有几成胜算?” 温昭明眼里带了一丝绝望:“那要看着大梁一步一步彻底陷落么?” “没有那么严重。”宋也?川仍然笑着安抚她,“你不要去做什么,这些有我来做。你不要慌,也?不要害怕。” * 站在窗边,温昭明静静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记忆里,这个季节大梁的太阳该是橙黄色的,此时此刻,那轮太阳只?散发?出岑岑的白光。 短短两年间,两立君王,足以磋磨掉一座盛世王朝本该有的锐气?。 南方士子们一边被镇压,一边又欲振臂高呼将宋也?川处死?,温昭明知道宋也?川不怕死?,但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完。 这是一个分外残酷的冬天,如果能从满天雪野中偷得一丝温情的话?,唯有一件事。 池濯成为了其阳公主?的驸马。 他的官路或将止步于此,但他并没有什么不甘。 他们成婚那日,温昭明和宋也?川一道赴宴。 红烛高挂,推杯换盏。 红梅映雪,有极好的意头。 池濯与宋也?川捧杯,宋也?川对他一笑:“今日,该轮到我说了,池兄,你比我有福气?。” 池濯已经饮得有些薄醉,听闻此言豪迈一笑:“对别人我或许要谦虚,对你就算了,也?川,我比你有福气?。” 宋也?川满饮杯中酒,于官海中的岁月已久,他已经不是沾不得酒的人了。 温昭明隔着数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宋也?川杯杯不拒,生生把自己喝至酩酊。 离开其阳公主?府时,宋也?川说自己醉酒,不想坐车,温昭明便陪着他沿着街道走回去。 月明星稀,照得雪野清白。 “昭昭。” “嗯。” 宋也?川有些醉了,微微眯着眼睛:“我好妒忌。” 他将头轻轻靠在温昭明的肩上:“我哪一日才能娶你?” “你若真有此心,我去和我皇兄说。” “做我驸马,也?许可以荫蔽你。”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若我身故,你将有株连之祸。” 他知道温昭明不爱听,立刻换了话?题:“上一回你喜欢的妆台我画好了图样,你去瞧瞧,喜欢的话?我去叫人做。” 温昭明听罢用?指头点他的胸前:“往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宋也?川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快,回府之后亲自为她净面:“你别生我气?了。我不该乱说话?的。” 温昭明由着他擦脸,闷闷道:“我没怪你,只?是心里不安。” “你这样,我就更妒忌池濯了。”宋也?川笑。 “嗯?” “有他做驸马,其阳公主?高兴得不得了,可我只?会让你烦忧。” 他一边说一边将温昭明鬓边的发?丝挽至耳后:“我这阵子常常想起过去,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时候吗?” 除了鞋履,温昭明侧卧于宋也?川身边。 黑暗中,他乌润的眼睛带着星子一样的微光。 “什么时候?” “建业九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带我去赌场,还有……花楼。”他赧然了一下,而后继续说,“我们去郊外骑马,你的马跑得那样快,你回头对我笑说你赢了,我跟在你身后,只?觉得你像是一颗明亮的星星。” 宋也?川忘不掉的岂止是那个快马惊鸿的秋夜。 他忘不掉的,还有那时烂漫若春花般的温昭明。 “那是两年前了。” “是啊,两年前了。”宋也?川凑得近了些,想要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晰一些,和那时相?比,温昭明的容颜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沉着淡泊。 这些年来,成长的何止他一人呢? 呼吸相?吹,温昭明可以闻到宋也?川身上清冽的酒气?。 她学着那一年在草原上的样子,缓缓勾住了他的脖子,说出和建业九年同样的话?,星辰荡漾在她眼底:“郎君,昭昭好喜欢你。” …… 春潮带雨,凤穿牡丹。 “再不来了。”温昭明咬着唇泫然,“书里说的全是假的,这分明是上刑。” 宋也?川面红耳赤,温昭明又说:“书里还说每回都得一个多?时辰,你为何怎么快?” 宋也?川去捂她的嘴:“你别说了。” “为何不让我说?”她抽噎道,“你这样是不是有问题,得叫医者来瞧瞧。” 宋也?川也?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被温昭明一说自己也?有些心虚:“那、那回来瞧瞧。” “我回头问问其阳。”温昭明由着宋也?川擦了脸,“看看她驸马……” 宋也?川额角青筋一跳:“给我和池兄留些面子行?不行??” “你这是讳疾忌医。”温昭明道,“不如我去试试旁人的,再来与你探讨,如何?” 宋也?川已经披了衣服去命传水,他说话?的模样很正?经,但奴才们都垂着头不敢看。 等下人们都退下,宋也?川才对温昭明说的:“你若变心,我便吊死?在你门?口。” 温昭明噎了一下:“你这是要挟。” 宋也?川觑她:“这不是要挟,昭昭,这是我恃宠生娇。” 折骨 第93节 第84章 武定二年, 正月十八。梁史案牵连的官员被押解入京,温兖以?忤逆为他们定罪,除了死刑的, 其余人等一律受黥刑。 那些文?人的脸上被刻了不同的字,走出?门时每一个人都脸色灰败,羞愤欲死。 直到看见立于?门外的宋也川。他眼眸清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 缓缓摘下自己的官帽。 官帽之下,黥痕依稀, 年岁有些久了,有的笔画已经?嵌入至肌理深处, 这个忤字也显得?有了几分模糊。 “这条路不是死路。”他平静开口,“你们不要在意外人所说的一时功过?,错与对, 还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他是宋也川……”有人窃窃私语。 他们谁都没有见过?他,只听?说过?他的轶事。 在他们心中?, 宋也川是个残暴阴厉的人, 他们很难将面前这个清癯端正的青年和?那个恶名昭著的人牵连在一起。 “走狗。”有人低声?喝骂。 宋也川没有生?气, 他淡淡地说:“骂我无所谓, 若骂我一千遍一万遍能让那些死了的人活过?来, 君请尽兴。” 众人缓缓低下头,无人再敢与他对视,任由番役将他们带了出?去。 宋也川孤身一人走进了尚方司。 行黥刑的官差正在擦刀,见到宋也川进来, 连忙行礼。 “竟还是你。”宋也川摘掉帽子, “建业七年,这个字还是你给我刻的。” 那名官差眼中?有怯, 猛地跪下来:“宋御史饶命。” 宋也川上前将他扶起:“我不是来治你的罪,我想来拜托你一件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他面前的牛皮布包上。 而后?宋也川挽起左袖:“替我在臂上刻一个字。” 官差眼中?流露出?一丝纠结:“宋御史,身体发肤受之……” “无妨。”宋也川平静道,“你刻字便?是。” “什么字。” “昭。”宋也川温和?一笑,“昭昭如日月的那个昭。” 曾几何时,宋也川和?世人一样,视这种体肤之上的刑罚为辱。数年间,他看着自己脸上的黥刻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温昭明?也曾说过?,不如找一些药粉,不说彻底消除了印迹,至少也能淡了颜色。 宋也川回绝了。 就像他如今尚且不能受力的右手一样,这些都是提醒他要回头看的见证。 他只想将温昭明?记住。 永远都不要忘记。 离了尚方司,宋也川在门口处重新将袖口卷好。 沿着直道走到文?华殿时,一个少年正立在树下看书。 他抬头看见了宋也川,宋也川便?对着他长?揖:“周王殿下。” 温珩身子抽条了些,下颌也有了几分棱角。过?去才到宋也川腰上一点?的孩子,一转眼便?快到胸口了。他眉目生?得?有些冷淡,和?温昭明?的秾丽不甚相像,倒是和?先帝有些肖似。 “免礼。”温珩说道。 “殿下怎么在风口里站着?” 温珩将方才看的书拿给宋也川看。 《通鉴纲目》。 “今日和?几位太傅探讨了昔年讨论过?的商君之法,又有了几分新的理解,却又不甚明?晰。听?说这儿?是通往都察院的路,我便?想在这等一等,看看能不能碰到先生?。” 宋也川有些意外,却又忍不住莞尔:“担不起殿下一声?先生?,殿下说便?是。” “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温珩对这句话已经?非常谙熟,“几年前,我和?先生?谈到这句话,我说商君之法可以?震慑臣民,却又太过?乖戾不仁。如今,我却又觉得?,刑罚之事,非严刑不能整肃吏治,非酷法不可明?辨朝纲。先生?说,到底该不该仁政?” “这个问题,历代为君者只怕都曾考虑过?。有人说大一统之君理应严刑峻法,有人说守成之主应尊崇仁政。但朝代之间本就各有不同。” “先生?,若你选,你会怎么做?” 宋也川平静答:“我会主张,商君之政。” 他从来没有主动和?温珩说起自己的政治主张,其一是他自认为自己年岁尚轻,看待事物的角度或许偏颇,其二是温珩彼时才刚刚开蒙,他不想让自己的思想左右他。 但如今的温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眼眸坚毅且又才思敏捷,他在以?自己的见解质疑一个时代,宋也川不是在向他倾诉自己的政治主张,反而像是一个平等的交流。 温珩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官帽处,他知道这顶乌纱之下,藏着的是宋也川不堪回首的过?去:“先生?为何会有此说?” “商君之法不仅仅有连坐这一条,如今大梁七百多县,也是沿用了商君的政治构想。商君之策,破除井田,从而改善了土地兼并之困,却为世族所不容,如今的大梁亦是豪强林立,积弊日胜。若破此局,非严刑酷法不能起效。所以?臣会做此结论。” 温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沿着夹道走了很久,温珩突然问:“宋先生?是尊崇法家之说么?” 宋也川缓缓摇头:“比起法家之说,臣个人却倾向于?道家的学问。” “泽及万物却不自以?为仁,调和?万物却不自以?为义。这是臣的处世之道,却不适用于?殿下。” “这又为何?” “殿下为尊,也川为臣,这是本质之别。”宋也川淡然一笑,“且臣与殿下其实?并不同路,殿下是要向上走的人,而臣从无此心。” 温珩抿唇:“你的心在我阿姊身上。” 宋也川弯眸:“是。” 温珩看着他的眼睛:“我知你朝中?危困,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宋也川想了想,突然说:“的确有一件事,只有殿下才能帮我。” “你说。” “是想将一个人暂且养在宫里,不用给他什么一官半职,关起来也不碍事,留口气就行。宫里人来人往太点?眼了,唯独乾西那头还安静着,少有人走动。” 温珩听?罢点?点?头:“我知道了,哪天你递牌子将人送进来,我来安置。” * 武定元年,二月初一,大雪。 温昭明?叫了温江沅和?温清影一道去颂梅园观雪。 温江沅兴致不高却依然赴约,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亭子里,围着火炉取暖喝茶。 过?了晌午吃了午膳,温昭明?和?温清影还想去煮酒,温江沅便?先一步告辞了。 对着温昭明?,温清影的话便?多了,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去了闺房之乐。 “先前还觉得?话本都是假的,”温清影人活泼,口齿也很伶俐,“如今才知道真兴味是什么。” 温昭明?想起那日宛若上刑般的始末,人就有些兴致缺缺:“是么?” “自然是。”温清影用木勺舀了酒,喝得?双腮微红,“先前还怕是个读书人,不如武人孔武有力,我担心得?多余了。” 温昭明?见四下无人,索性问她:“不痛么?” 她问得?直白,温清影有些羞怯,小声?说:“初几次确实?有些,但后?来便?好得?多了。” 温昭明?愣了一下:“果真么?为何我痛得?死去活来?” 温清影闻言掩唇而笑:“宋御史那般斯文?的人,还有这样的时候么?” 想到宋也川,温昭明?叹气:“就那一回,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们再试试。”温清影声?音越说越小,“多几回就好了。” 温昭明?缓缓颔首:“好是好,只是宋也川忙得?很,宿在宫里没个空闲,上回见他都是五日之前了。” “这阵子确实?事情多。”温清影笑,“忙也是好事,说明?陛下还是愿意重用他的。” 温昭明?想了想说:“好多人想见他,他府上的拜帖收得?太多,这两日竟开始往我的府上送,看得?我头都痛了。最近我也有些忙,没空想你说的这些事。” “再不济,还可以?用些东西。”温清影声?若蚊蚋,“就是那种、那种药膏,很多地方有卖的,我这有多余的,也能赠你一些。” 温昭明?欣然笑纳:“我一会叫侍女随你去拿,多谢。” 二人又饮了一会酒,外头来报说宋御史和?池公子来了。 外头飞雪如絮,雪映红梅,在纷乱的雪末间,二人正迎面走来。 池濯端正,宋也川清隽,枝条交映间,宛若谪仙。 温昭明?看着走来的两人,不由得?挑挑拣拣:“还是你家驸马更好些,身子强健挺拔,宋也川也太瘦了。” “瘦些没什么的。大不了给他做点?吃的补补。”温清影咬唇笑,“太沉了了不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两人笑得?花枝乱颤。 池濯耳朵尖,一进来便?说:“什么压不压?” 宋也川对着温清影作揖:“殿下。” 温清影忙还礼,还对温昭明?笑:“都到了这时候,宋御史还不忘了规矩呢。” 温昭明?四平八稳地坐着:“他对我都这样。” 温清影扑哧一笑:“难不成到了屋里,还得?先拜一拜么?” 温昭明?捡了个杏脯扔进嘴里:“就是到了床……”看着宋也川飞来的目光,她把后?半句吞了回去:“他规矩多,我都习惯了。” 池濯不死心,还在一旁小声?问:“什么压不压?” “闭嘴!”温清影瞪他。 出?了亭子,冬禧随着温清影的侍女一前一后?走来,手中?端着个小盒。 宋也川猜是她们姐妹间互相赠了什么东西,没有过?问。 池濯却讳莫如深地笑起来。 出?了颂梅园,池濯对着宋也川揶揄:“宋御史今晚有福了。” 宋也川不明?觉厉:“嗯?” 池濯却不肯多言:“你晚上少办些公务,早些来陪公主,案牍劳形卷宗是看不完的,美人恩却不是每日都有的。” 折骨 第94节 宋也川听?得?如云如雾。 池濯见温昭明?和?温清影走在前头没注意到这边,悄悄附耳道:“还可以?喝一点?鹿血酒。” 宋也川神情一凛:“这是……”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呢!”池濯恨铁不成钢,“你得?有伺候殿下的觉悟,不能贪图自己的享乐,不然有朝一日,殿下选了旁人入府,你后?悔都晚了。” 宋也川装了一脑子浆糊坐上了温昭明?的马车,他的目光望着案几摆着的木盒,心里头便?有些打鼓,旁敲侧击:“你们今日都聊什么了?” “说了清影买庄子的事,在京外,一百多亩水田。她说是给池驸马买的嫁妆。”提到嫁妆二字,温昭明?就忍不住笑,“我问他池驸马不会不喜欢嫁妆这两个字吗?她说的确不喜欢,在床上罚她好几回。” 温昭明?笑了半天,却不见宋也川回应,她抬起头,宋也川纠结了很久,忍不住问:“那你……有没有提起我俩……什么?” “没有没有。”温昭明?立刻摇头,“我就问她疼不疼来着。” “也川,你想听?她怎么说吗?” “好了别说了。”宋也川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压惊,“你们能不能,不聊这些?往后?我和?池濯还要一同共事,这可怎么见人?” 他只觉得?自己头都痛起来,对着温昭明?猫儿?一般灵动的眼睛,又不知道该怎么规劝她,只能苦口婆心道:“这种事便?像是男子的衣服,不能脱给旁人看。” “知道了知道了,老古板。”看着她意兴阑珊的样子,宋也川也不指望她能记得?多少,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快一点?把今天的事忘掉。 至于?桌上的小盒,宋也川失去了向温昭明?求证的勇气。 第85章 那日?回府之后, 温昭明专门将?那个盒子放到了?博古架上,她有心想要和?宋也川再试一回,但宋也川却被连夜召进了?宫里。 温昭明本想一起去, 宋也川起身去架子上拿自己的官服,一面安抚她:“你先别去了?,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光景,还是暂且待在府上安定些。别叫我担心。” 除了?得?了?皇帝口谕召见的人, 旁人大抵是去不到御前的,宋也川这般说倒也是实话, 温昭明一路送他走到门口,心中却又分外不安:“有事必得?马上知会我。” 他重新穿戴好, 温昭明替他披上披风,眼中满是不舍:“万事都得?当心。” 宋也川对着她柔和?一笑,拿了?门口的纸伞:“我走了?。”他目光落在门口冬禧和?秋绥身上:“催你家殿下早点睡, 别胡思乱想。” 两个婢子福身道是。 外头的雪下得?正大,连人影都显得?依稀又模糊, 温昭明站在门口看着宋也川的背影走得?远了?, 心里更觉得?空落落的, 在即将?消失在垂花门前一刻, 宋也川踅身向她看来。 高挂的灯笼照得?雪野一片橙黄, 宋也川对着她一笑,干净得?像是瑶台上一滴将?落未落的露珠。温昭明叫来冬禧:“把我的手炉给他送去。” 冬禧领命上前,宋也川接了?手炉对着她挥了?挥,示意?自己收下了?。 出了?公主府, 宋也川脸上的笑容便?淡了?。 宫里的事情传得?太急, 来不及套车,他便?亲自驱了?马。 夜间人不多, 此刻往宫里奔的,都是得?了?皇命的人。 一路快马疾行至午门外,司门郎替大人们套马,宋也川从掖门处往禁庭深处走去。 夹道上的风吹得?雪末乱飞,他蹙着眉,身边不多时?便?围了?好几名?大臣。 宋也川如今位列七卿,虽不及封无疆尊贵,却得?了?很多人的拥护。 大臣们低声同?宋也川交谈两句,宋也川话不多,偶尔会点点头。 一路走到三希堂外面,皇上没有传召,人人都在外头丹墀上立着。 因担忧大人们冷,奴才们搬来了?炭盆取暖。 只是这样的天?气,哪怕是零星冒着火星子的炭盆也三五下地被飞雪压灭了?。 宋也川手中拿着温昭明的手炉,倒不觉得?冷,倒是有几个老大人,已经?快要打起摆子来了?。于是光禄寺又重新赐了?一回茶水,冒着热气的茶喝进去,才刚能暖一暖身子。 大伴何素走出来,叫了?一声宋御史,宋也川便?跟着他走了?进去。 封无疆也在,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见到宋也川便?将?手中的册子向他递了?过去:“你来看。” 这是一份刻本,封面写了?《黄粱赋》三个字,里面印的却是一篇批判温兖残害文人的檄文。宋也川看完全文,封无疆在一旁道:“此等信口雌黄之论,不足为信,臣以为该找到撰文之人,夷灭九族以儆效尤。” 温兖冷道:“此人说朕之江山,没有‘尽法祖宗初政之勤’,实乃妄测高深,匡谬至极。且朕已改元,书?中还以承平为年号,对朕蔑视至此,朕忍无可忍。” 封无疆道:“陛下如今正在修史,本就?要从各地搜罗前圣今贤之作,不如借此时?机彻查一番,撰写反书?者、转播反书?者、私藏反书?者一律诛杀。” 温兖道:“你不懂,这群人的骨头硬得?很,根本就?不怕死。” 封无疆轻蔑一笑:“既不怕死,咱们有的是叫他们畏惧的。诏狱虽暂弃,可里面的东西还都留着。” 温兖闻言,向宋也川看去:“宋也川,这事便?交给你了?。你先替朕查一查,这本《黄粱赋》到底是谁写的!” “今日?来了?多少个大臣?”温兖问封无疆。 “除了?各部?尚书?之外,文四品的臣僚们都到了?。” “旁的事都可以放放,朕也得?好好和?这群文人好好算一笔账。叫他们以各州各县为界限,严查下去,朕倒要看看,这些书?还有多少!” 宋也川出了?三希堂,立刻被大臣们围了?上来。 他沉默未语,只平声道:“陛下稍后便?会召见。”便?不再多言。 出宫之后宋也川本想去见池濯,但他如今宿在其?阳公主府,只怕多有不便?,于是出了?禁庭之后,他冒雪去见了?裴泓。 裴泓官身不到四品,今日?未曾入宫。他开门请宋也川进来,听宋也川说完始末,也渐渐沉默下来。 “自梁史案后,今日?的事早不是头一遭。”裴泓叹气,“翰林院每日?总和?这些打交道,这样的事比你想得?还要多些。” 裴泓将?宋也川拿着的这册书?翻开:“平心而论,这书?中不乏有鞭辟入里的治国之论。” 宋也川低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万州书?院?” “你什么意?思?”裴泓眼中渐渐不安起来。 “由林惊风一人之书?,最终摧毁南方数十精舍,因此重辟者数千人。”宋也川眼眸乌黑,“今日?便?是要重蹈覆辙了?。” 裴泓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池濯怎么说?” “我还没去见他。”宋也川道,“现下陛下要我去查,我也无非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南方那边的事却是等不了?人的。而且,如此恐有更大的祸事。” 宋也川手指轻敲桌面:“若有人借此公报私仇,又当如何?若有人借此敲诈勒索,又当如何?对于治国而言,死一人两人已经?不是我能去关注的了?,但若南方因此不安,民生凋敝,又当如何?大梁两年来三易其?主,党争日?胜,虽阉党暂且遏制,但上封无疆把持朝纲,下有世家豪强劫掠土地,各府库亏欠银两,各州县寅吃卯粮。” 裴泓起先是惊讶于宋也川说的‘死一两个人不去关注’这样的话,而后才慢慢将?他后半句过了?一遍脑子:“你考虑得?不无道理,只是还要徐徐图之。眼下南方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不能让圣谕成了?旁人私斗的刀子。” 二人沉默片刻,宋也川低声说:“今日?入宫的老大人中,稍有不从者,即刻被杀。” “陛下如今想要的,哪里是辅国之才,他要的分明是逢迎帝旨、唯唯诺诺的奴才而已。”裴泓无奈道,“如今唯有你在朝中能说上话,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妄言,无论外头闹成什么样,都要忍。” 宋也川道:“那若有一日?,你或池濯被小人告讦,又该如何?我若今日?仍按下不发,有人借此将?我讪谤,我死之后,又有谁能再为他们说一句话?” 他性情平和?,今日?显然是被触了?底线。 灶火上烧着水,裴泓拎起铜壶来沏茶。在盘旋着的水雾中,宋也川低声说:“若是孟大人还在,他也不会许这种事发生。” “已经?是后半夜了?,你明日?还要上朝,不如先回去吧。”裴泓摆手,“不是我不留你,当真是没法子。就?算你不想当刀子,早晚也有别人去当,与其?被人一剑毙命,那还是活着更好。” 宋也川也不是头一日?认识裴泓,知他性子向来都是这般及时?行乐。倒也不觉得?气恼。 他重新穿戴好斗篷:“回头再说吧。” 说罢便?踏进了?浓浓的雪夜里。 回了?公主府,他本打算去西溪馆的,他的东西虽都逐渐挪到了?温昭明的正屋,那边的东西倒也都齐全。整个公主府里都静悄悄的,他还没走多远,就?见温昭明那边亮了?灯。 知她还没睡,他便?向正屋走去。 宋也川披着雪进来,温昭明正在练字,他脱了?衣服走过来,见她临的竟然是自己的字。 “你怎么在写这个?”宋也川咳了?一下,“你若是想练,我倒是可以给你选几本帖子。我写得?不好,怕你练坏了?。” 温昭明却起了?旁的性质:“听人说,有的人可以将?旁人的字临出八九分像来,这是真的么?” 宋也川从笔架上拿了?一根笔,蘸满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温昭明看完后眼前一亮:“你还会模仿我的笔迹!” “不甚像。”宋也川仍不满足,“过去我和?朋友们也会互相?模仿字迹,给外人看个热闹还行,其?实熟悉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假的。” 见温昭明颇为兴致勃勃,他有些赧然:“倒也没有什么难的,很多人都会。” 温昭明这边收了?尾:“我练字的时?候便?会想你写字的时?候会想什么。是案牍劳形,还是旁的什么。” 宋也川拿起那册书?,翻了?两页说:“我写这本册的时?候,刚入都察院不久。有许多想不透彻的事,便?会记下来琢磨。有时?也会记个规划。”话正说着,翻到了?一页,上头用得?不再是行书?,而是一行小楷。 长乐街甲四号。 “这是什么?”她盈盈地向他看来,“是不是暗……” 宋也川早有预料,轻轻去捂她的唇,把她后面的暗娼两个字吞了?下去。 “那家铺子的如意?糕给你买过一回,你夸最好吃。” 他说得?正色,温昭明知道他心里又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也川被她猜中心思时?,常常露出这个表情。 他脸生得?白,人总是安静不多话的样子,睫毛上还悬着刚化的雪。 这句话写得?细致,横竖间都显露出一丝耐心。 前后都是一些他的政见,唯独写到这里的时?候想到了?温昭明。 她是那些复杂与晦涩背后的一寸暖。 糕点的甜软和?她身上带着的紫述香。 便?是此刻宋也川难得?拥有的春和?景明。 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宋也川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去上朝了?。”他摸了?摸温昭明的头发,“我写点东西,你先睡好不好?” 温昭明难得?没有说不准,她躺在床上盯着他看,片刻才小声说:“你去写吧。” 宋也川替她将?被子盖好,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他怕灯太亮,熄了?一盏灯,大概过了?一刻钟,见屏风那边仍有翻身的声音,他便?起身又熄了?一盏。怕他再去灭灯,温昭明便?不再动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秋绥和?冬禧给她绾发时?温昭明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走的?” “寅时?吧。”冬禧还有几分印象,“宋先生步子轻,要不是奴婢去给炭盆添火,只怕都没听见。” 折骨 第95节 宋也川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温昭明说要替他买几个小厮侍卫他都一并?拒了?,他人虽和?气,其?实既不喜欢麻烦人,也不喜欢和?旁人亲近,这两年入仕之后尤其?明显。 今日?雪后初霁,冬禧问:“殿下不问宋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多少猜到些。”她透过茜纱窗看向茫茫的雪地,“朝堂上的势力?泾渭分明,若我在此刻做了?什么,别人也都会以为是宋也川的意?思。若是我做得?错,他首当其?冲便?要受辱,若我做得?对,也未必对他就?是好。” “殿下前些年做得?可比现在多多了?,不论是浔州的书?堂,还是涿州的女学,现在这两年怎么不琢磨了??” 温昭明笑了?一下:“不是我不琢磨了?,而是我知道没有用。” 那时?的茫茫雪野照亮了?温昭明的面容,她仍旧是那般明艳动人的模样,冬禧却觉得?殿下和?过去不同?了?,她眼眸如水一般,带着和?宋先生一般无二的清冽与冷静。 记得?刚认识宋先生时?,他人也和?现在这样温和?。只是如今,人依然谦逊懂礼,性子却越发的淡。替温昭明梳好头发之后,下人说其?阳公主送了?帖子,温昭明心里还觉得?奇怪:“昨日?不是刚去过,怎么今日?又叫去?” 忖度了?一下,温昭明仍旧叫人去套了?车。 * 这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换了?衣服又去了?琉璃厂。 这边的雪地没人清扫,人踩马踏之后,泥淖满地。 今天?雪才停,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琉璃厂这边的摊子上也不见太多人影,甚至有些铺子都提早关了?门。 宋也川到了?一个书?摊外面,也不多话,掏出几个银角子放在桌上:“上回请您帮忙寻的书?可找到了??” 书?摊的掌柜是个留着山羊须的读书?人,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腰上挂着一壶酒,喝得?两腮泛红:“找到了?找到了?。”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里头的书?架旁边摸:“你让小老儿找的书?可着实费了?些周折,这本书?的刻板常见,抄本却是我专门去印厂找来的。印厂说这本书?本是要销毁的,若小老儿迟来一步,这书?便?化成灰了?。” 说罢他将?一本封皮上写着黄粱赋三个字的书?递给宋也川:“你去瞧瞧,是不是这本。” 宋也川并?不看,只收进了?怀里:“多谢,这些钱请您沽酒吃。”说罢又加了?几个银角子。 回府之后,温昭明还没回来,说是去了?其?阳公主府上。 宋也川说天?气冷,派几个人去迎一下,说罢进了?书?房里。 他坐在黄花梨桌前,将?这本《黄粱赋》的抄本打开,只扫了?一眼宋也川便?合了?起来。博古架上有火折子,他走到炭盆边上,拿起火折子把这本书?燃成了?灰。 第86章 外头喧闹起来?, 宋也川知?道是温昭明来?了,他一?路走到府门口时恰好见她从?马车里?下来?。今日有其阳公?主府的几个侍卫一?同送她,为首的几个看上去十五六岁, 眉梢还有着两分稚气,腰上配了长刀,骑在枣红的青海马上,人却是很有气势的样子。 温昭明看了冬禧一?眼, 她立刻明白过来?,手里?拿着银角子塞给这几个侍卫:“天寒地?冻地?难为你们了, 这点?银子拿去喝茶。” 那几个侍卫在马上对着她拱手,目光落在温昭明明丽的脸上, 那几人都露出一?丝兴奋与激动,温昭明拢着手炉立在一?旁含笑颔首。 宋也川立在门口看着,眉目沉静。 温昭明笑着走到他身边:“你回来?了。” 宋也川安静地?嗯了一?声, 温昭明出去逛了一?圈心?情很好,没有留意他看上去颇有几分心?事重重。 那几个侍卫每一?个都红唇齿白, 能伺候其阳公?主的人, 定然也是千挑万选过的。今日路滑, 其阳公?主派了几个人护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宋也川无端便觉得刺眼。 回了房间, 温昭明换了衣服,走进书房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发?呆,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也川!” 宋也川被她吓了一?跳,她立刻很开心?地?笑起来?:“你想什么呢, 怎么好像不开心?。” 桌上有温度正好的茶水, 是她近来?喜欢的六安茶,她端着杯啜了一?口:“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宋也川回头看她, 温昭明恰好抬起头来?:“清影今日旁敲侧击地?问了我很多事,譬如你昨日回来?有没有说什么,或是陛下是不是常召你这样的话?。” 若是过去,温昭明其实不会太防备着温清影,她一?路看着温清影长大?,温清影和她虽然差了几岁,却一?直非常亲近。但温昭明年?岁到底比她大?几岁,很容易就看出她眼中的盘算。 温清影不是个醉心?权势的人,所以温昭明更觉得蹊跷。 有些事宋也川并不想和温昭明说,他明白她胸中有丘壑,不是寻常养在后宫的公?主。只是害怕让她徒增烦恼。宋也川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说了。 他在温昭明旁边的绣墩坐下,耐心?地?解释:“孟大?人当初离京,是因为不愿献媚讨好今上,池濯那时却不同,他是翰林院中头几个为今上写檄文的人,正因着这件事,他还受了些提拔升为了侍读学士。其阳公?主出降之后,估计往后不会再提拔他了,但他在翰林院的地?位依然很稳。” “陛下昨夜给我看了一?篇赋,言辞犀利,直接批驳陛下没有‘尽法祖宗初政之勤’。陛下动怒,叫我去查。”宋也川的目光如水一?般,静静地?看向温昭明,“我托人去印厂找来?原本,这篇赋是池濯写的。” 他刻意改了常用的书写习惯,但宋也川本就是文墨上的行家。 正因曾共事多年?,宋也川既了解池濯的为人,也认得他的那一?笔字。 池濯当时对今上微妙的恭维,如今却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和宋也川一?样,都是出自于孟宴礼门下,若说裴泓随遇而安及时行乐,那么池濯本就不是愿意低头的人。 看到池濯的字,宋也川也有过刹那的心?绪起伏。 以及一?瞬间的恍然大?悟。 池濯身上依然有着不愿屈从?的傲骨,以及至今未曾改变的纯心?。 有时对着铜镜自照,宋也川已?经觉察出镜中的自己逐渐面目依稀起来?,可在这一?刻,他又无比庆幸池濯还如过去一?般,站在原地?。 “昭昭,我不能看着他去死。”宋也川低声说,“我方才把他写的手稿烧了。” 温昭明嗯了一?声:“那你的差事怎么办?” 宋也川微不可闻的摇头:“我也不知?道陛下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此事交给我,但此时也只能拖着。” 他说完后果不其然见温昭明的眼中带着一?丝忧色。 但她刻意遮掩了,桌上放着一?盘樱桃,这个时节这样的东西应该是快马加鞭从?南方运来?的,温昭明拿了一?颗递到宋也川唇边:“来?尝尝。” 还不到时令,这时候的果子还酸涩着,宋也川就着她的手吃了一?颗,看着他被酸到的表情,温昭明立刻笑了起来?。 空气凝滞的味道渐渐散了。 “你为什么不替他存着?像对林惊风那样。” 没料到温昭明会问出这样的话?,宋也川自己也微微怔忪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说:“可能如今,我更希望他活着吧。” “昭昭,我没有别的心?愿了,我只想把你,把你们,都好好的留在我身边,留在这个世界上。” * 宋也川邀请池濯来?到了他西棉胡同上的小院。 池濯尚主之后便退了过去的房子,没料到宋也川的院子仍在打理着。 进门时还能看到他养在窗台上的几盆草。 他尚且有心?情同宋也川开玩笑:“这是你给自己留的退路吗?” 宋也川烹了茶给他倒进了瓷白的碗盏里?,在升腾的热气中,他直白地?开了口。 “《黄粱赋》是你写的。对不对?” 池濯的目光落在团团若碧玉的茶水上,缓缓道:“原来?今天宋御史是来?拷问我的。” 宋也川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荒唐?”论?年?岁,宋也川比池濯还要?小三岁,虽然他的官身更高,但待池濯向来?尊重,从?不直呼其名。 池濯抬起头,宋也川蹙着眉:“你以为你换了笔体旁人便作不知?么?且不说我就能认出来?,更别说那些在如今在翰林院里?和你共事的人。” “你想借你如今的几分本事,让陛下低头。这是在痴人说梦。”宋也川低下声音:“我会找人替你顶罪,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过问。” “也川。”池濯突然开口,“你知?道若你也败露的下场是什么?” “我知?道。”宋也川平静道,“但那是最坏的结果。你的抄本我已?经烧了,陛下那边我会继续拖着,你这几日照常去当值,别叫人看出端倪。” 宋也川背对着窗坐着,脸上的神情都叫人看不清晰,只能感受到他如水一?般的目光,流淌在自己的身上。 池濯蓦地?一?笑,他说:“宋也川,你别装样了。”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一?开头的年?纪。那样文弱又博学,你在静慈寺和我说了一?下午的书,那时我就知?道你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池濯将?杯中的茶饮尽了,又自己倒了一?杯,“你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宋也川没说话?。 池濯喝茶像是在喝酒:“三年?啊。”他抬手比了一?个三的手势,“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你变了这么多。” “我不是说你现在这样不好,只是宋也川,我是怕你会后悔。”池濯缓缓说,“我不知?道你的手到底还干不干净,但我知?道你遇到的事比我多,心?思也早就比我深沉了。宫里?头很多人提起你都一?脸的讳莫如深。有些路,你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你是拿我当兄弟,才想替我谋生路,但是也川,你别做傻事。” 宋也川却笑了:“你不让我劝你,为何?又来?劝我?池濯,我没想过回头。” 他从?容道:“我只想让你活着。” “池濯,不要?和我讨论?气节和风骨。”宋也川平静地?对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却在做傻事。你若出了事,要?其阳公?主怎么办?你脑子一?热地?时候,可曾给自己想过退路?” 想到温清影的脸,池濯大?不了一?死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你和我不是同路的人。”宋也川道,“你若是想在心?里?骂我,痛快骂就是了。” 那日分别之时,池濯道:“你若还拿我当兄弟,不要?找无辜的人顶罪,这样还不如杀了我痛快。”见宋也川不说话?,池濯便不上车:“你不同意我就去找长公?主说。” “我知?道了。”宋也川道。 “你也替我瞒着清影,她眼窝浅,会哭的。” 想到温昭明的话?,宋也川缓缓摇头:“那你大?概也没有看懂她,你的妻子是公?主,她比你想象得还要?聪明。别看轻了她。” 昨夜又缠绵地?下了一?场小雪。 马车在雪地?上踏过一?行脚印,宋也川回到公?主府时温昭明正在收集树叶和梅花上的雪。 她拿了一?个罐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银勺,一?点?点?将?雪扫落下来?。 梅香盈袖,她的脸和手都被冻得泛红。 秋绥的性子更活泼:“殿下这是做什么用啊。” “煎茶。”温昭明收了半罐子的雪,手冻得有些疼,放在唇边呵了呵。冬禧立刻说:“殿下不让奴才们帮忙,要?不先回去歇会,冻坏了该怎么好。” 温昭明虽然冷,但心?里?很高兴,她过去在宫里?时一?直想取了春雪来?煎茶,宫里?的嬷嬷多,规矩更多,由不得她任性。如今府里?她自己说了算,自然是想怎么玩都可以。 宋也川踏着雪走了过来?,两个婢女见到他,立刻福了福身子。 温昭明仍浑然未觉:“你们谁都不许和宋也川说,他若知?道了肯定要?说我,仔细我罚你们。” 冬禧见宋也川不开口,只能顺着她说:“宋先生这般和气的人,怎么会说殿下呢?” “他啊。”温昭明哼了一?声,“老古板,比翰林院那些大?儒们还要?迂腐顽固。他不许我冬日喝冷水,也不许我吃冰饮,穿得少了也要?絮叨。所以今日的事,你们不能告诉他。” 下雪的日子总是显得分外安静,唯独簇簇的落雪声叫人心?里?都很安定。 折骨 第96节 “我就在这,有什么话?不如殿下亲口说给也川听。” 第87章 温昭明没料到他会来, 脚下猛滑了一下,宋也川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罐子, 里头装了半瓶雪,密密实实的。他把罐子递给冬禧,另一只手将她指尖握住。 只握这一下,他便侧眸去看她, 温昭明挽着他的胳膊对他笑:“不冷。” 飞雪细密,粘在宋也川的睫毛上, 口中呼出的白?气?将他清隽的面容照得朦胧又?依稀起来。 他还穿着玄色的披风,领侧一圈兔毛的滚边, 衬得他的面容带着一种透明的白?。 “今日该多收一些的。攒了两罐子埋在树下,等到了夏天取出来煮茶。”进了室内,温昭明由着侍女替她洗手, 一面兴味盎然:“等到了夏天,我煮给你喝。” 她总是会许诺未来, 哪怕只是听了, 就让人心里产生了一丝期待。 宋也川倚着屏风安静地看她, 温昭明却被他看得有些赧了:“看我干什么??” 她眼睛很亮, 像是一对嵌在冠上的珠子。 宋也川温文尔雅, 对她道:“昭昭好看。” 他走上前,将她拥住,温昭明哎了声,说?:“我手上还有水。” 侍女们见此情景都退了下去, 宋也川的头贴着温昭明的颈, 片刻后轻轻吻了一下。 他眉眼温润,温昭明想起了之前的那天, 呼吸吹在颈上痒痒的,她忍不住笑:“也川,你像一只小狗。” 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既不反驳也不说?话。 方?才他对池濯说?,要找个人帮他顶罪。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也确确实实可以办得到。哪怕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他走回来的路上,心里又?是这样的不安。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了,又?说?不出是哪里,他比过去心狠了手段也高?明多了,却又?好像是渐渐迷失了,日益变得面目可憎。站在温昭明身边,他才没那么?茫然。 封无疆的话总会一次一次出现在他的耳边:你要舍弃你的良心、舍弃你的慈悲。 温昭明由着他抱着,直到他缓缓站直了身子。 “我饿了。”他好看的眸子对着她笑,漾开一点碎星般的微光,“吃饭吧。” * 乾清宫里,温兖听那个叫汪羽的锦衣卫说?完全部的话。 “宋也川去买了书?” “是,给了不少钱,得有六七个银角子。” 温兖嗯了声:“知道是什么?书么??” “属下事后去问了那个书摊老板,他不是个嘴紧的,给了两壶酒灌得他找不到北。只说?是从印厂拿来的手抄本。他说?这本书的抄本其实有两套,分了上下册,他只给了宋也川一本,余下的还想再卖个好价钱。”说?罢,汪羽从袖中掏出一本册,“这是下册。” 温兖翻了两页:“这字倒是眼生,明日带去翰林院问问,有没有人见过。” “今日朕问起他时?,他还道尚无进展,也不知是害怕打?草惊蛇,还是有意瞒着朕。” 温兖说?罢,淡淡看着下头的锦衣卫:“朕记得你是容贵妃的家里人?” 汪羽闻言,立刻有些激动:“是。” 不是什么?近亲,只不过是有那么?几分沾亲带故。温兖点头:“朕记得,你们家如今好几个孩子都在军中,还有两个入了朝堂,在兵部、吏部任职。可见你们家出息人才。” 汪羽立刻磕头:“都是为陛下效力。” “起吧。”温兖抬手,“承国公生了个好女儿,替朕生了第一个儿子,你们家是朕的岳家,好好干吧,朕不会亏待你们的。” 汪羽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温兖神情依然冷淡。 片刻后,大伴何素过来为他倒茶,温兖饮了一口,重重放下:“不够烫,重新?沏。” 何素立刻跪下请罪,见温兖不说?话,只好虾着腰下去重新?沏茶。 * 虽然皇帝说?的是去翰林院问问,汪羽到了翰林院之后,叫人将翰林院整个围了起来,既不许给热水也不许送饭进去。每个时?辰叫十个人出来,拿着那本册子问话,若这十个人里没人说?得出来,那便继续回去饿着。 身边的锦衣卫低声道:“汪哥哥,陛下到底也没让咱们刑讯,翰林院的人都金贵,也受不住刑,咱们盘问一番也就是了。” 早些年的确有些私刑,只是自?司礼监日渐凋敝后,锦衣卫也加了几分小心,不似过去那般任意妄为。 汪羽也是做了好一阵孙子了,闻言立刻道:“昨日你也在,陛下说?了什么?你也清楚。这事儿是关乎陛下的体面,陛下不开口,咱们得想到陛下的前面去。你也听了,陛下拿我们汪家当岳家,这么?算下来我和陛下还能攀着亲,出了事有我担着呢!” 中午那一餐不吃也就罢了,到了晚上渐渐有几位上了年岁的翰林便不大受的了了。 除了不许饮水吃饭之外,锦衣卫也不许他们如厕,这些人体面了一辈子,断不能接受当众便溺,不少人都咬牙硬忍着,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乏有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咱们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您查案拿人,别难为我们。” 汪羽冷笑:“这篇赋最初便是在京中流传起来的,翰林院的大人们哪个不认得几个朋友,能写这篇赋的人也不算是等闲人物,所?以说?与?不说?的,全看大人们对陛下的忠心了。” 一直熬到下钱粮的时?候,终于有一位大人熬不住了。 他抖着手说?:“这字,看着有些像池侍读。” 汪羽立刻叫人去拿了池濯的字,两相对比后冷笑:“您蒙我呢?这哪里像了?” 老翰林脸色苍白?:“虽初看不甚像,但这运笔的手法确实一样的。” 汪羽照着他说?的,又?看了看,似有所?悟:“你口中的池侍读如今在何处?” 身旁的锦衣卫附耳几句,汪羽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原来还是个有大气?运的,是公主殿下的人。” 那翰林说?:“江尘述死后,修国史的事便落在了池侍读身上,他平日里只在卯时?来翰林院应卯,平时?都在文华殿后头的廊房里当值。” 汪羽挥挥手叫人撤了,立时?便去了文华殿。 等宋也川得了消息时?,人已?经被下了狱。 听说?其阳公主到了御前去请罪,陛下不肯见她,只承诺了不上刑,暂且关着。 宋也川黄昏时?去见了一次皇帝,等出去时?天已?经黑透了。 其阳公主仍在那跪着,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宋也川时?,宋也川透过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那时?的温昭明。 她也曾几次跪在这,为他求情。 温清影不说?话,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渴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 宋也川经过她身边时?,只平声说?:“风大了,殿下回去吧。” “宋御史。”温清影在他背后叫他,宋也川停了步子,没有回头看她。 “他会死吗?” 宋也川微微侧身:“这书到底是不是池侍读写的还没有定论?,殿下不要担忧。” 就像是太医院里惯会给人开的太平方?那样,宋也川也不知道这话安慰的是谁。 他又?向温清影的方?向走了几步,低声说?:“殿下若再跪下去,便有负荆请罪之嫌,陛下只怕会更?加生疑。不论?此事到底和驸马有没有关系,殿下都该隔岸观火,别牵扯进去。” “若今日是你,你觉得我阿姊会袖手旁观吗?” 宋也川依稀一笑:“我只知道,我若是池侍读,定然希望殿下能平安。” 他不再说?话,沿着丹墀走远了。 温清影凝然默默良久,对着自?己的侍女招了招手。 那两人如释重负,立即来搀扶她。 月华门后,裴泓站在那看了许久,宋也川迈过了这道门才看见他:“你怎么?还不回去?”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了钥,宋也川有鱼牌可以出宫,裴泓只怕就只能宿在宫里了。 “池濯的事有定论?了吗?” “还没。”宋也川今日心虚也很乱,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温昭明做得薄荷糖含在口中。 清凉里又?似带了一丝辛辣,就连头脑也更?清明了几分。 见裴泓盯着看,他便分了一颗出去。 “这是长公主做的?”裴泓问。 “嗯。” “池濯的事你还要插手么??”裴泓将薄荷糖吃进嘴里,又?停了停,“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他的目光又?看向了温清影的方?向,再缓缓收回来。 “嗯。”宋也川冷静道:“若只有这一篇也就罢了。只是我觉得以池濯的性子,他写的不会只有这一本,若深查下去,只怕会有不少人借机构陷他。不单要救,还得早一日了结才踏实。” 两人一起沉默了片刻。裴泓才说?:“我原本觉得,尚主这件事对池濯不是什么?好事。这不是我说?的酸话,他这些年差事做得很好,若不是公主出降,再过几年肯定能稳稳坐在通议大夫的位置上。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不想擢升,而?只想去修旁人不愿意去修的史书,他为的无非是能沿着孟大人的路走下去,不要让旁人把大梁史篡改得面目模糊罢了。” “他利用了公主对他的心意。”裴泓低声说?,“他没给公主荣光,却又?让她因此受折辱。” 夜阑人静,宋也川的目光沉沉若水,只觉得裴泓的这句话说?得他脸上一痛。 那日回府后,宋也川将裴泓的话说?给了温昭明。 温昭明却笑了,她说?:“你不要什么?都代入自?己的身上。” “我以你为荣,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她拉着宋也川的手,让他和自?己一起坐在八仙榻上,宋也川身上还带着她做得薄荷糖的味道,温昭明解开了他的荷包,才发现只余下了一颗。 “这么?快?”她前一日才装了十颗,今日便没了。 这几日宋也川夜不安寝,白?日里又?踏着月色去上朝,回府之后又?会忙到夜深。温昭明心里牵挂,便去宫里的花房中移栽了几棵两年生的薄荷。派人养在府上的暖房里,亲自?摘了叶子和川贝母、麦糖一起熬化做成了薄荷糖。 宋也川养成了习惯,坐在都察院的衙门里,便顺手摸了一颗放在口中含化。 这些糖能让他清醒,也能让他想到温昭明。 越吃越少,他舍不得吃了,只想放在身上,偶尔用手轻轻摸一下荷包。 “不用麻烦了昭昭。”他低声说?。 “不麻烦。”温昭明将他腰上荷包取下来,“天气?冷我出门的时?候也少,西厢里还晾着昨天刚做完的,明日早上我给你装。过去记得你不是很爱吃甜的,这样的东西吃多了,仔细牙疼。” “好。”宋也川眼里闪过了一丝亮光。 她觉察出了宋也川和过去的不同,他话少了些,笑容也不多,偶尔会坐在窗边发呆。 温昭明觉得心疼,便会缠着他说?话。 宋也川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安抚,就会对她笑,有时?也会轻轻地吻她。 折骨 第97节 自?上一回云雨后,他们一直没有再尝试过。宋也川日日忙碌,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温昭明便也不再提起。 沐浴之后,他们并肩躺在拔步床上。 黑暗中,温昭明侧身去看他。 宋也川闭着眼,呼吸声很轻,温昭明知道他没睡。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指,勾了勾宋也川的掌心。 他睁开眼,手反握住了她的指尖:“睡不着吗?” “有点儿。” 宋也川便侧过身来,轻轻按照节奏拍她的手臂:“你闭上眼,我拍拍你,一会儿就睡着了。” 温昭明蓦地一笑:“你哄小孩呢。” 宋也川闭着眼,唇角弯起,语气?轻柔:“是啊,昭昭,你就是个小孩。” “我还记得你十五岁的样子呢。”宋也川浓黑的睫毛轻轻地垂着,“真好看,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你了。眼睛那么?大,皮肤那么?白?,说?话的时?候可有气?势了。” 温昭明微微眯着眼:“是不是比我现在好看?” 宋也川睁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而?后才说?:“都好看。” 温昭明娇气?道:“那等我老了,你还会这么?夸我吗?” 几十年之后啊,宋也川思索了一下:“一定也好看。等到那时?你肯定更?有气?势,我跟在你后面,给你拎裙子。” “你不怕大臣们看见笑你啊。” “我是你的人,给你拎裙子是天经地义的。”宋也川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他们都是嫉妒我。” 温昭明发现了一件事,宋也川向来只会说?‘我是你的人’,从不说?‘我是你的夫君’这样的话。他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卑于她的位置里,不愿再逾越半分。 温昭明凑过去,离他更?近些:“也川。” 宋也川睁眼看她。 “亲我一下。” 宋也川面上微微一烫,一个吻轻轻落在她额上。 “我不要这样的。”温昭明转了转眼珠儿,“你懂我的意思。” 于是宋也川目光闪了闪,慢慢凑过来,贴上了她的唇。 温昭明立刻缠过去,将他抱得紧紧的。 宋也川耐心又?温柔地阖目回应她,温昭明的手顺着他的腰际向下滑去,宋也川本想拦她,手悬在半空又?缓缓垂了下去。 “你想不想我?” “嗯。” 温昭明偷偷睁眼去看他,宋也川闭着眼,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红意。 她爬下床赤着脚去博古架旁拿了个盒子又?回来。 “这是什么??”其实宋也川已?经认出来了,这是那一天温清影送她的东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床幔曳地,月色皎皎,透过青纱帐,宋也川的声音克制又?压抑地传来:“我怕弄疼你。” 温昭明低低吸了一口气?:“不疼。”语气?中似有呜咽之意。 她轻轻吻上宋也川微冷的唇:“这是你在爱我。” 第88章 凉夜如水, 月挂梢头。 温昭明头重脚轻地由着宋也川抱起到屏风后。 她拦着他:“你出去,叫冬禧来。”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处泛红的印迹,脸微微一烫, 伸手轻轻按了一下:“这里疼吗?” 温昭明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疼。” 宋也川轻轻松了口气。 他半跪下来,将她的头发浸在水里。 水声像是鸿鸟在夜色中?掠过?的波声。 宋也川的指腹停在她发间,温昭明的乌发宛若细密的绸缎。 这是一种?分外?缠绵,又无比令人沉迷的触觉。 宋也川的指尖温柔的停在她的眉毛上。 好似平湖外?的远山。 温昭明渐渐清醒了些, 盯着宋也川脖子上的某处蓦地笑起来。 宋也川不明觉厉,直到沐浴后走到镜子前, 借着依稀的月色看到了颈上的红痕。 待他心事重重地躺到温昭明身边,温昭明立即缩进他怀中?:“明日我给你扑点粉, 冬天衣服穿得厚,看不出的。” 宋也川嗯了声,隔着衣服轻轻拍她的背。 “方才。”他开?了口, 又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 温昭明轻抬眼睫,宋也川清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很欢喜。”他轻声说。 “我也是。” 他们两人躺在一起, 宋也川侧卧着, 温昭明枕着他的手臂, 片刻后她才小声对他说:“我想, 我是很爱你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爱他, 上一次是在那间朝北的屋子里,窗外?是一帘连绵不绝的雨,她对着他说:“我是爱你的人。” 宋也川落在她背上的手微微停了停,他轻笑了声:“有时真不知道你这般的心意, 叫我用什么来还。”他低下头, 轻轻贴着她的额头。 这是一个让人莫名?心动的姿势,让温昭明觉得他离她很近, 不单单是身体,还有他的心。 “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真的快乐。” “昭昭,我也是,很爱你的。” * 不知从哪一日起渐渐有了些暖意,白玉兰树挂上了肥硕的花苞。 第一批被枷的南方士人被锁进了刑部里。 头一天夜里就死了五六个。 宋也川每日都在跟着堂审,他鲜少?发问,但会在卷宗上签字。 这些活着的人被砍了头,宋也川没?去观刑,回了都察院后把这一批人的卷宗逐一看了一遍。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第二批人已经在入京的路上了。 宋也川没?来得及将这些人的身份重新核对,便出了另一桩事。 裴泓休沐之日在酒楼中?喝得酩酊大醉,进而?诗兴大发,叫小二拿来笔墨,在二楼雅间的墙壁上挥毫泼墨提了一首诗。 他文采风流,笔法遒劲,那店家深以为豪甚至刻意将贵人往这间雅间中?引,以彰显自?己的品味不俗。一来二去,便有人看出了端倪。 这墙上挥毫泼墨的笔迹,竟和汪羽拿来的反书?中?的字迹一般无二。 几人越看越像,又不敢妄下言论,私自?去请了汪羽来过?目。 汪羽扫了一眼,立刻惊得拍案:“来人,将这面墙给我想法子拓下来!” 这张纸就送到了温兖的案头。 温兖扫了一眼,施施然道:“那还等什么呢?” 宋也川匆匆赶到思善门时,裴泓还有心情?和锁他的锦衣卫开?玩笑:“宋也川来了,你们还不快些走,到时候当心他坏了你们的差事。” 那几名?锦衣卫对视一眼,虽不说话,立即加快了脚步。 所以宋也川只看到了他的一片衣角。 裴泓从善如流地认了罪,甚至在刑部门口和池濯打?了个照面。 池濯气得脸色铁青,挥拳就想往裴泓的脸上招呼。 裴泓仍旧是笑嘻嘻地模样:“我都进了刑部衙门,往后挨打?的日子多了,驸马爷行行好,饶我这回。叫您背了这么多天的黑锅,我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池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您都出来了,一定不想再进去吧。”裴泓被锦衣卫推着往前,一边艰难地回头,“可不能再做错事了。” 出了衙门,池濯看见宋也川站在思善门边。 池濯上去给了他一拳:“老子说了什么,你真是一点听不进去吗?就你宋也川有能耐,想要谁死要谁死?” 宋也川没?解释:“先去我那,给你换个衣服。” 池濯铁青着脸走到宋也川的直房,宋也川从箱奁里翻出两件没?上身的衣服塞给他:“看看能不能穿得下。” 他的直房里清冷又背阴,桌上放着两本?书?,砚台也没?来得及清洗,一支蘸了墨的笔将木案划了长长的一道痕。 池濯三两下换了衣服,坐在凳子上气得手抖,宋也川给他倒水,池濯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宋也川,宋御史,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也川轻轻抬起眼:“我会让他活着的。” 在池濯心里,这句话几乎立时判了宋也川的罪,他把手中?的茶杯掷了出去,摔了个粉碎。 两人又沉默了很久,宋也川终于开?口:“火都发完了吗?” 池濯怔忪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他会死的,你拿什么救他?” “这是我的事。”宋也川起身走到桌前将毛笔拿起来放进笔洗里濯净。 “你府上有车接你,你回去吧。” 池濯还想再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折骨 第99节 “我允诺过,不向你?欺瞒。”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只余下对她诚实这一个优点。 “我很早前就知?道赵在渊,他父亲和我父亲曾是好友。我未入仕时曾与他有几?面?之缘。他如今请我襄助,我助他取下了中州。” 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一切告诉温昭明?。 因为这寥寥数言背后,是血液的腥膻。 他对赵在渊的恩惠,也不是什么旧日之情,无非是要将承国公推上高位。 宋也川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士人了。 枯骨堆叠,他的每一步都走在累累白骨之上。 “昭昭。”宋也川笑,仍是过去那般皎皎如月的样子,“你?说我是不是非死不可了?” 看着坐在圈椅上的温昭明?,宋也川站直了身子,徐徐望着她。 两人对视,温昭明?将这些信燃成了灰烬,而后对着他伸出手去:“你?若是下地?狱,记得带我一起。” 她以为宋也川会推开她,却见他倏尔一笑,将她的手指包裹于掌心里。 “昭昭,有时我觉得自己早就死过好几?回了。”他埋首于温昭明?的颈侧,语气带着解脱般的平静,“这儿就是地?狱,人间就是地?狱。” * 又过了两个月,夏至刚过,赵在渊的残部在马鬃山外?伏诛,赵在渊本人鏖斗至最后一息,刀刃已经砍得弯折仍不放下,死后双目大睁着,写满了不甘。 至此,这段耗时近四月的浩劫彻底落下帷幕。 汪右直讨贼有公,被赐远征侯,承国公携其亲自入朝谢恩。 封无疆借口有事,甚至不愿和承国公父子打照面?。 倒是容贵妃,也得了恩赏,能和父兄暂时相聚。 她抱着大殿下出来,承国公忙不迭的行礼。大皇子有些怕生,勾着容贵妃的脖子不肯松手。“真是好孩子。”承国公看着孩子心中很是激动,汪右直见此,亦含笑说:“日后,我这个做舅舅的,一定会好好辅佐他。” “右直!你?僭越了。”陛下不在,承国公倒也没深责,又坐了片刻后才告辞。 出了殿门,汪右直终于说:“父亲也太谨慎了,这是在娘娘的宫里,里面?也都是自家人。” 承国公哎了一声:“论血缘大殿下自然能叫你?一声舅舅,可也不能仗着如今自己的功劳,便真拿自己当了皇亲。” 汪右直才破了匪寇又封了侯,轻慢地?扬起下巴:“知?道了父亲。” 见儿子这幅样子,承国公叹气道:“你?如今想的不应该是如何辅佐殿下,而是应该想想,如今会阻碍你?的人是谁?” “父亲的意?思……是封首辅?” “你?小的时候,他们?家和咱们?家还?有几?分往来,过去还?叫我一声叔伯。你?再看现在,他连见咱们?一面?都不肯。”承国公拍了拍汪右直的肩,“你?如今身居高爵显位,每一步也都马虎不得。” * 宋也川来到三希堂时,户部尚书刚刚离开。 不知?不觉间一年又过半,户部尚书身边的侍郎们?都抱着厚厚的书册,看样子是才向陛下口述过账目。 这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立在门口的内侍撑着伞一路送户部尚书走远了。 滴水檐上的水珠子好像串成了一条线,淅淅沥沥地?掉在地?上。 宋也川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大伴何素走出来对他说:“宋御史请进吧。” 宋也川绕过牙雕屏风对着温兖行礼。 墙角的睃猊兽金耳博山炉里燃着龙涎香,因为下雨室内的光线也显得有些黯淡。 今日是温兖主动叫他来的,一直到走进门时宋也川也没猜到他所谓何事。 “宋也川。” “是。” “都察院那边差事办得如何了?” “上半年的卷宗已经开始封装了,还?有十?一卷需要和刑部大理寺勘对,有两卷要延续到下半年重审,其余的都核对完了。” “真快,又到夏天了。” 温兖抬起头看向立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灯烛燃得不甚亮,他的五官都显得有了几?分朦胧和依稀:“今天听?户部那几?个人说了一下户部的差事,朕突然就想起你?来。” 宋也川懂了,陛下是在找人叙旧。 “建业八年,你?把朕拦在宜阳的府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许朕进去。那时朕觉得,你?这人是个能堪大用?的。后来你?也对得起朕,这个江山有你?的功劳。” 宋也川跪下称不敢。 “别跪着,坐下。何素,上茶。” “这两天朕听?了好多话,人人在朕的旁边都恨不得说一百句一千句,唯独你?总是话不多,这是你?的好处。” 何素给宋也川端了一杯茶,带着人都下去了,温兖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身上已经多了许多稳重与圆融,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怒形于色了。 “朕的大梁这些年从?来没有真的太平过一天。他们?喜欢跟朕粉饰太平,但是朕不爱听?。父皇在世时有阉党、阉党倒了有权臣,如今还?有像承国公一样的世家豪强。他们?表面?上喜欢听?朕的,实际上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朕。朕现在都不知?道,真正的太平该是什么样的。是该像今日这般平衡着和稀泥,还?是该推了重来。” 宋也川的缓缓抬起眼?睫:“那得看陛下想用?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去做这一件事。” “说来听?听?。” “几?年内的改制,势必惨烈异常。若用?几?十?年,倒是可以重新培养陛下的天子门生,至于几?百年……” 温兖缓缓苦笑:“大梁还?能有几?百年吗?” 他摇头说:“哪里有万世为君的呢?” “宋也川,你?说朕是不是该继续用?文人,用?南面?的寒门士子。” “臣也是出身于江南,但是陛下,江南的文人并?不算是寒门,又可以说不全是寒门。在我朝,寒门众人还?挣扎于饥困与温饱中,没有功名的指望。很多地?方甚至没有百姓可入的学堂,能够进书院、精舍中读书的士子,背后大都会有自己的攀附和依傍。若想让真正的寒门子弟可以打破壁垒,向上求生,须得有教无类。但培养这样的人走入朝堂,至少得要两代人、五十?年。” 温兖沉默地?听?完,而后摇头:“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不必说什么千秋万岁的话,大梁的积弊朕心里清楚,尤其是经历了这次匪寇之祸,朕很多事都想得更清楚了。” “朕过去的方向走错了。”温兖低声说。 他一直把自己的目光放在权臣和世家的身上,初时确实颇有成效,可若一家独大起来,就得用?另一剂猛药来遏制。大梁而今病骨支离,虽有一息尚存却又不知?何时会土崩瓦解。 何素在外?头通报:“陛下,到了该进金丹的时候了。” “拿上来吧。” 朱红的托盘上赫然是三枚乌黑的丹药,宋也川犹然记得上一次见时,温兖每次还?只吃一颗。犹豫良久,他终于道:“此般丹药,会不会剂量重了些。” 温兖喝了一口茶将丹药吞入喉中,而后挥手叫何素下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终于开口:“你?以为朕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 他伸出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朕不贪心,朕只想再要二十?年。等朕能够看着鸿儿长大,稳稳当当地?将祖宗江山交给他,朕就能合眼?了。” 那一日宋也川临走时,温兖低声道:“朕上愧天地?祖宗,下愧黎民百姓,如今朕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朕不知?道自己能看大梁走多远,若有一天不得不提前将身上的担子转交给朕的儿子,朕希望你?能够好好辅佐他。” 宋也川俯首答是,温兖亲自来扶他:“朕信不过别人,朕只想信你?一次。” 君恩如水,难测又难解。 出了三希堂的门,何素亲自虾着腰来给宋也川撑伞,一路送到丹墀下面?。 “宋御史慢走啊。” 宋也川嗯了一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雨伞:“何大伴请留步。” 夹道上的风有些大,雨珠斜飞入宋也川的袖袍,在经过文华殿时,他隔着雨帘再一次看向那煌煌的琉璃瓦顶。 池濯如今又回到了文华殿的左廊房带着新入宫的翰林们?编纂国史。 他撑着伞走到门口,司门郎拦他:“你?是何人?” 宋也川客气道:“我来找池侍读。” 司门郎的目光有些警惕:“你?站在这不许动,我去替你?问问。” 他片刻后回来:“你?进来吧。” 宋也川把伞收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跟着走了进去。 池濯今日穿得素简,连官服都搭在一旁,看到宋也川时忙站起来,对着身边几?人嘱咐几?句,而后拉着宋也川的胳膊说:“走,去我屋里说。” 尚主之后,他的日子过得仍然平淡简朴,池濯翻出来一个白瓷罐子,里头是茶叶。 “这是今年的新茶,别人我可舍不得给喝。”他一面?说着,一面?给宋也川倒水:“你?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也没有旁的事,听?说裴泓离京了,我来问问。” “这个啊。”池濯点头,“他挨了几?十?杖,不过看上去没什么大事,他和我说给行刑的锦衣卫塞了银子。你?给的银票他收了,我问他不问谁给的吗,他说除了宋也川还?能有谁。” 宋也川露出一个安静地?笑:“果?真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挺好的,那几?个番役也没为难他。临走时,他还?借了我的笛子。” “哦?” “他吹了个《折杨柳》,说是吹给清影听?的。”池濯蓦地?一笑,“这孙子故意?寒碜我。” 宋也川难得也露出一个笑意?:“岭南那边我打点过了,不会难为他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池濯颔首:“他始终不肯听?我道一声谢,说他做这些都不是为我。但我心里都明?白。” 宋也川按了按他的手臂:“你?这边的差事还?好么?” “还?好的。”池濯点头,“你?想看吗,我可以给你?拿来看看,除了陛下要求的,其余的我都是照着你?和孟大人那份改的。”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就不看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池濯一路送他到门口,司门郎已经提前将宋也川的雨伞递了过来。 隔着细密如银线般的雨,池濯突然觉得宋也川乌发间也沾了一丝晶莹,看不出是落上的水汽,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白发。 池濯知?道宋也川身边有不少拥护者,比起他们?,他这个旧日友便越发显得人微言轻。 看着他能向上走,他有时觉得高兴,有时也替他难过。 * 宋也川也会想起赵在渊。 想到自己收到他来信时的心情。 折骨 第100节 赵在渊说他想要邀请宋也川共谋大计,宋也川问他不怕自己上报朝廷吗。 赵在渊回复他,那你?就不是宋也川了。 宋也川又问:你?不怕死吗? 赵在渊答:我连活着都不怕,更遑论死。 和宋也川不同,赵在渊自幼从?武,曾在中州军中从?伍长一路升至校尉。 他知?道自己会失败,由古至今,出身于微末的起义之中胜者寥寥。 赵在渊告诉宋也川说:不仅仅文人才会死节。 文死谏,武死战,他说若功成便要重整旧日山河,若兵败便以血肉之躯为后来者铺路,让他们?踏着他的骸骨继续走下去。鲜血染红沃土,赵在渊在马鬃山上亲手写了一封绝笔信。 这是被当作罪证一起被呈至御前来的。 赵在渊没有写称谓,只是留了一句诗。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以血为墨,字迹斑斑。 还?有那把早已砍得卷刃的刀。 一路走到今天,依托于庙堂之高,宋也川看到的东西,早已不像昔年在野间那般混沌模糊。 那些不得不直面?的死亡、诡谲的倾轧,还?有那些曾让他备受震撼的英豪。 朝上群臣、文人墨客还?有乱世臣。 宋也川心中有愧,但无悔。 * 夏天的尾声里,温昭明?和宋也川又去了一次静慈寺。 “我去添海灯,你?自己逛逛,我一会来找你?。”温昭明?如是说,她还?记得宋也川向来是不信神佛的。 “现在还?能供灯吗?”他突然问。 “自然可以。”温昭明?有些奇怪,笑问,“你?想供一盏吗?” 宋也川温和而笑:“可以吗?” “我带你?去。” 佛祖金身之下,数千盏海灯若萤火般照亮了整个大殿。 橙黄的灯照得佛像越发慈悲。 小沙弥拿来一张笺交给宋也川。 宋也川写了几?个字,交给他一并?挂在灯上。 烛光若金,辉煌绮丽。 温昭明?顺着灯火的看去,是他用?楷书写的四个字。 家国永安。 * 夏初之后,宋也川便将过去养的品字莲重新养在了池塘里。 到了暑热最盛的时候,渐渐展开了几?片莲叶,而后开出了两朵鹅黄色的花。 宛若伞盖一般浮在水面?上。 温昭明?看到了很惊喜,对着品字莲还?画了两幅画。 宋也川回府之后,看到她坐在日头底下,亲自拿了伞过来替她遮阳。 “花开了啊。”他立在温昭明?身旁道。 “是啊。”温昭明?将自己的画纸举给宋也川看,宋也川莞尔:“画得很好。” “赏你?了。” 于是这两幅莲花被挂在了宋也川的卧房里。 温昭明?觉得宋也川很听?她的话,比过去还?要顺从?很多。 像是一种近乎屈从?的服从?。 她在一个夏夜里和他躺在床上,午后睡得多了,晚上反而清醒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团扇在摇,宋也川接过来替她扇风。 “你?怎么了?” “嗯?” “宋也川,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她侧着身子,手指捏在宋也川的脸上,而后两只手一起揉皱他的五官:“快说!你?是不是戏本中的画皮鬼!你?把我的宋也川弄哪去了?” 宋也川侧着身,双腿半曲着,左手枕在自己的脸下。 温昭明?感受到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他在夜色里无声地?对着她笑。 “我在这儿啊,昭昭。” 他将缂丝扇放在枕边,学着温昭明?的样子也去捏她的脸,但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害怕会碰碎了她:“若我当真是鬼魅,你?就是慈悲的菩萨,为了求你?渡化我,我一定在佛前跪了好多年。” 夏虫的鸣声徘徊在窗下,夜色寂静得好似半睡半醒的梦。 温昭明?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宋也川的眉毛:“你?好像不会生气了。” 宋也川闭上眼?由着她摸。 “不是我不生气。而是不值得。” “谁不值得?” “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第90章 一开始, 没有人发现温兖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因为他是个武人,如今也?不过是刚过了而立的年岁。 宋也?川有日到三希堂时?,温兖正抱着大皇子玩, 容贵妃不在,一旁站着两个乳母。 大皇子模样?生得可人,只是不会说话,但是会对着温兖笑。 温兖对着宋也?川招了招手:“你来。” 大皇子对着宋也?川也?笑, 眼睛很清澈。 “抱他走吧。”这话是对着大皇子的乳母说的。 孩子被抱走了,温兖叫人给宋也?川设了座。 “昨夜睡前, 朕看了会书?。”温兖的表情分外平静,好像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是《三国志》白帝城托孤那节。过去朕还?不懂,如今却懂了这位昭烈帝。” 懂了什?么,他却没再说。 “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过去一直都?由武臣掌管营政, 这几日朕倒是觉得该找个大臣以?文驭武、以?内驭外。朕在你和兵部尚书?之间犹豫了几天,思来想去还?是你更适合些?。下个月就由你来领京营吧。” 待宋也?川领命谢恩, 温兖叫他起来:“好了, 你回去吧。” 出了三希堂的门还?未走远, 里头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几个内侍忙走了进去。 宋也?川在檐下立了片刻, 待何素出来之后才问他:“陛下这是怎么了?” 何素方才额上出了不少汗, 又不敢擦:“您还?没走呢?陛下倒是不碍事,太医之前给开了平喘止咳的药,奴才已经叫人煎了,御史大人放心。” 他指着一旁的小太监手中的托盘道:“陛下吃了金丹便好了。” 此后月余, 宋也?川一直在京郊的京营里整饬军务。再入朝时?已经过了立秋。 宫里的气氛已经变得不大对, 每旬的叫起、朝会都?能免则免。 京郊已经有人私自买卖民房土地,没有门路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买不到的, 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如今这个京城,进了禁庭姓温,出了内宫门,东边姓封,西面姓汪。 宋也?川经受了内务府的账簿才知道,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内务府已经开始悄悄置办寿材了。 到了此时?,就连表面上的太平都?越发难以?维持下去了。 再见到温兖时?,宋也?川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他眼窝凹陷着,人也?开始愈发消瘦。宋也?川立在他的桌案前将京营中的三处兵马口述给他,温兖对着他招手:“近前来,光线太暗,朕看不清你的脸。”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最盛的时?候,殿内点了十几盏灯,不光灯火通明,甚至温度都?有些?灼热。宋也?川垂眸不语,走得更近了两步。 “这阵子,朕不吃金丹了,反倒觉得身子又轻快了些?。”温兖对宋也?川一笑,“你差事做得不错,朕库房里有两幅洛呈傅的画,一会儿?叫何素拿来赏你。” 他咳了两声,却不知牵扯了哪处,竟停不下来。 温兖一面拿帕子掩住罪,一面对他挥手:“你……你回去吧。” 宋也?川自他指缝间,隐约看到了猩红点点。 丹墀上分散地站了好几位大臣,封无疆和承国公各自站得远远的,见宋也?川出来,每个人都?有几分翘首以?盼,期望陛下能下一个召见。 何素笑着说:“两位大人先?回吧,陛下说先?不召见了。” * 入秋之后,温昭明花园里的一颗金桂树开了花。 米粒一般的花朵,金灿灿的好颜色。 澄明的光里,安静地绽放。 她和侍女们一起摘了,酿成桂花蜜。 那时?宋也?川的食物里也?总沾了桂花。 月夜、清风和桂树。 宋也?川在写字,温昭明看书?。 折骨 第101节 “我近来也?买了些?地。京中的地价贱了许多,暂且买了两百亩,都?记在你的名下。”一朵桂花落在她的书?页上,温昭明拈起来放在口中尝了尝,立刻皱起眉心:“苦的。” 宋也?川将手伸至她唇边:“快吐了。” 她张开嘴给他看:“我都?咽下去了。” “你啊。”宋也?川摇头。 “我今天做了冬酿,就是用桂花酿的酒。到了冬天就可以?喝了。”温昭明将自己桌上的东西收拾到旁边,凑过去看宋也?川写字。 宋也?川在算今年的地价。 “要出事了吗?”温昭明问。 “嗯。”宋也?川勾了几个数字,“若是还?有地,你便一并买了,不过别?记在我名下,记你的就行。” “你要做这个营生?” “现在地价太贱,又逼着百姓卖地,怕他们想买回来时?价格又涨得太高。” 温昭明点头:“你这是让我做善人。” 宋也?川头不抬,唇却弯起了几分:“就当是积福吧。” * 到了九月末,京城里便比往年冷得厉害。晨起时?窗户上都?贴着一层薄霜。 除了麻雀和喜鹊偶尔立在树梢上,别?的鸟兽都?渐渐不见了踪影。 温昭明叫人给宋也?川重新做了两件氅衣,宋也?川原本说不用了,之前的一直能穿。温昭明在他耳边调侃他:“大户人家的小妾每年还?能得几身新衣服,如今京里还?有哪个不知道你跟了我,再看你年年穿着这两身,你就不怕旁人以?为你失了宠?” 内宫年年有赏赐,哪怕国库再亏空着,也?多少会给她赏首饰和料子,无非是多些?或少些?。宫里头一直说要俭省,可温昭明府上的底子厚,她也?不指着每年的份例,所?以?也?没见她过得不如过去。 宋也?川被她说得有些?无奈,只好答允了。 没几日后,新衣服做好了送来,两件氅衣倒是宋也?川喜欢的颜色,一件墨蓝一件纯黑。余下的燕居服、直裰和道袍也?都?是他常穿的颜色。唯独三套中衣,其中一件有意做成了樱粉色。温昭明见他面上异彩纷呈,笑得花枝乱颤。 宋也?川叹了口气,全都?重新叠了起来。 “你想的?” “你生得白,这个颜色衬你。”她笑着擦眼泪说,“只给我看,不叫你穿出去。” 宋也?川将衣服按照顺序摆进衣橱里:“多谢你大发慈悲。” “你就该多穿这些?浅色的衣服。”温昭明正色道,“你岁数也?不大,整日里穿得那么老气做什?么?” 宋也?川几乎一瞬间便想到了,那几个其阳公主的侍卫。明明日子都?过了那么久,他仍是一瞬间便能想到那几个人脸上的激动之情。 “原来殿下还?是嫌我老了。”他走到温昭明身边,如是对她说。 “虽然是老些?,但你长得好看,并……” 宋也?川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闭着眼,睫毛半垂着,唇齿虽不强势,却又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待他松了手,温昭明眼眸已潋滟出了点点波光。 “你这人,说你一句还?不乐意了。小气。”她睨他道。 宋也?川捏了捏她的脸:“我真的老么?” 温昭明严重藏了三分笑意,一手握着书?,一手去拉宋也?川的手:“哪里来的美貌小郎君?快让姐姐好生疼疼你。” “……” 宋也?川重新坐在桌前不愿理她了。 * 十月中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中间还?夹杂了一些?冰粒子。 禁中的青砖地上每日都?被淋的发亮,夹道两侧挂着的灯笼里发出昏昏的一抹光,内侍们到了时?辰之后轮番地给灯笼添灯油,而后便立在墙根边上等着差事。 几个内侍凑在一起说闲话,也?不敢声高,只能发出气息般的声音。 “是不成了吧。” “估计是。没瞧见各位大人都?整日留在宫里呢。” “可惜了大殿下还?小,估计得立个摄政王。” “说到底不是汪家就是封家的事,你我兄弟,要不要赌二?两?” 时?局肃杀,没人管这些?小太监们的插科打诨。 一队人马从夹道那头过来,雨珠子打在伞面上响得很厉害,官靴踏着水坑溅起一片水花。 这群人都?是得了令牌才进来了,为首的那人亮了牌子。 几个小内侍立刻行礼:“御史大人稍后。” 只听得门臼嘶哑地一声,几个人废了些?力气才将门打开。 宋也?川走在最前面,身后跟了几个都?察院的人,一路向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到了丹墀底下,已经聚了不少人,每个人都?焦灼着抻着脖子向里看。 见了宋也?川,何素迎上来:“宋御史请吧。” 翰林院里余下的人都?留在了外面,宋也?川跟着何素往陛下寝宫的放向走。 “陛下才召见了承国公,紧跟着就是大人,封首辅还?在外头等呢。” 他这是一番投诚,宋也?川没说话。 进了暖阁里便是浓浓的一股药味,除了龙涎香还?混着一股子血腥气。 何素立在门口说了声:“陛下,宋御史到了。”而后虾着腰退下了。 过了片刻,里面才传来一声低弱的:“进。” 宋也?川走了进去,温兖平卧在床上,面若金纸一般,嘴唇还?泛着一丝青紫。 “朕……如今不大好了。”他艰难地说出一字一句,“朕唯独……放心不下朕的儿?子。” “承国公……还?有首辅那边,他们都?算计朕。宋也?川……只有朕将鸿儿?托付给你,朕才能放心。” 宋也?川在他榻前长身而跪:“陛下,别?说这样?的话。” “你也?……学会说场面话了。”温兖艰难地转头看他,宋也?川这才发现他唇边还?挂着一丝干涸的血色。 “鸿儿?在偏殿,你去……你亲自去叫他来,快去。” 宋也?川说了一声是,起身向外走。 何素迎上来,宋也?川问:“大殿下在何处?” “一个时?辰前,贵妃娘娘把大殿下抱来的,都?在偏殿。” 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何素立即找人拿来一柄宫灯交到宋也?川的手上。 暮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檐角的鸱吻兽都?显得有了几分的狰狞。 四下里一片昏黑,只有一盏又一盏昏黄又摇曳的风灯,在半空中吊着一口气。 偏殿里,封无疆正和容贵妃对峙。 “站住。”容贵妃抱着大皇子又向后退了一步。 封无疆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倏尔用轻柔地语气对她说:“阿柔,你都?不愿再叫我的名字了吗?” 容贵妃摇头:“我不信你。” 封无疆比她大了十岁,岁月的痕迹已经渐渐刻在了脸上,但依稀还?是可以?看出盛年时?的英姿与伟岸来。他目光若水一般,好似可以?将人吸进去。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封无疆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见他不再上前来,容贵妃似也?松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大殿下一般大。快两岁的年纪。不过那时?候你已经会说话了,会叫我哥哥。”封无疆拿手比了一个高度,“你只有这么高,穿着红色的裙子,头上戴着红色的珠花。那时?咱们两家离得近,我来你家时?总能见着你,那时?候你总喜欢叫我抱着你。” 这些?事容贵妃都?不记得了,幼时?也?确确实实听母亲提起过。 她抬起眼看向封无疆,一字一句道:“你如今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是陛下的人,也?生了陛下的孩子,便是你和我说一万句,也?什?么都?变不了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封无疆缓缓道,“这又何尝不是我最痛心的事?” 容贵妃抱着孩子背过身不去看他:“不要说了,陛下叫我来这等着传召,你快走吧,小心一会儿?奴才进来,污了你我的清白。” 封无疆的声音似有痛意:“阿柔,你这么说便是在怨我。” “当年之错已经难以?再挽回,你我也?都?走到了如今。可我永远都?记得你是在我肩上长大的阿柔妹妹。你有了孩子,也?有陛下的恩宠,你不知道我有多替你高兴。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再看我,我的心又当真是痛极了。” 虽没有看他,却有两行泪从容贵妃的脸上流下来。 封无疆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阿柔,这么多年我真的追悔莫及,难道你就当真从不曾想起我么?”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容贵妃缓缓抬起头:“我不恨你,也?不想原谅你。我心中想的只有陛下,从不会有任何人。” 他们就这般站着,大皇子却在此时?哭了起来。 封无疆对着她伸出手:“鸿儿?饿了,我抱他去找乳母,你在这儿?等着陛下传召,可好?” “谁也?不能带走他。”容贵妃冷声道,“除非是我死。” “阿柔,别?任性。”封无疆越走越近,几乎和她已经挨在了一起,“一会叫奴才发现我在这,陛下若处死我,你当真不会心痛么?” 他对着她伸出手:“好孩子,好阿柔,把大殿下交给我。” 大殿下哭得伤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容贵妃的眼中终于开始有了一丝挣扎和犹豫,封无疆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阿柔,你我也?曾有过那般情好的时?光,你还?信不过我吗?” 见她不再说话,封无疆弯腰将大皇子抱在了怀里:“我去找乳母,很快就回来。” 容贵妃没再说话,她像是失了力气一般缩在床边,目光怔怔地看着还?在哭泣的孩子,而后又抬头看向封无疆,无力地说:“照顾好他。” 她知道他的利用之心。 温兖已是将死之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找谁来依傍。 抱着大皇子,绕过屏风,封无疆推开了偏殿的门。 宋也?川一手握着宫灯,正静静地站在门外。 此时?凉夜如水,宫阙流淌着昏昏的光。 折骨 第102节 而大皇子还?在啼哭不已,只是哭了太久已经渐渐无力。 封无疆几乎没有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扼到了大皇子的脖子上。 稍一用力,只听得一声轻微的骨头挫裂声。 哭声戛然而止,大皇子像是一个没了知觉的布娃娃,软倒在了封无疆的怀中。 见哭声停了,容贵妃踉跄着从殿内冲了出来,一把抢过孩子。 当天她看到大皇子气息全无的样?子,顿时?面色惨白,跌坐在了地上。 她的呼声惊了不远处丹墀上的锦衣卫。 他们闻声急忙奔来,只见容贵妃匍匐在地,怀里正抱着没了气息的大皇子。 那几人的神情冷肃起来:“娘娘,娘娘!出了什?么事?” 容贵妃哭得脸色灰败,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近乎晕厥。 那几人,只能从她悲不能已的哭声中,捕捉只言片语。 “是……是宋也?川,杀了本宫的孩子。” 几名内侍吓得魂飞魄散:“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封无疆:“是宋也?川,是他……” 却在此时?,响彻天地的钟声自禁中深处响起,宛若水波一般此地荡漾开,宛若在群山之中层层叠叠地回响起来。 * 新君骤崩,大皇子也?没能留住。 承国公闻此噩耗,生生呕出了一口鲜血,一病不起。 内阁在封无疆的带领下,在南薰殿连夜拟了储君。 温昭明听到钟声时?已经命人套车入宫了,她一面摘了自己身上的首饰,一面穿上宫内送来的孝袍。宫里的人嘴上说着陛下千秋万岁的话,私下里把这些?刚准备的一样?都?没落下。 出了公主府的门,霍逐风低声对她说:“大殿下也?一并去了。” 温昭明骤然吸了一口气。 “宫里头的口风紧,旁的还?没来得及打听出来。”犹豫了一下,霍逐风仍照实说了,“宋御史被羁押起来了。说是谋害……谋害储君。” 温昭明的手捏紧了帕子:“那再然后呢?南薰殿那边是个什?么意思,立了谁,还?是封无疆想要自立了?” “若说是自立倒也?不像,要不然那群大臣们早该闹起来了。” 霍逐风见她抿着唇不语,心里又有了几分焦急:“宋御史那边会不会有事。” 温昭明摇头:“你们都?别?慌乱,他是做御史中丞的人,就算是要断他的死罪,也?总不能是在此时?。只要不是有人马上杀他,他就总能有生路。” 其实这话连她自己都?没骗过,谋害储君啊,这坚持是天大的罪,她知道宋也?川的本事,却不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可她信没用,总得别?人也?信。只是她慌不得,府上的人都?在盯着她看,等着她的命令。 冬禧怕她一会儿?要长跪,紧着在她膝盖底下多缝了几块布,塞了两团棉花进去,拿孝袍挡着也?看不出来。温昭明从袖中拿了个令牌递给霍逐风:“你去庄子上给我提一个人来,你亲自去别?惊动了别?人,提来就捆了锁在柴房里别?叫他死了。” 霍逐风听她说完,点了点头。 宫门口已经近在眼前了,温昭明下了马车从掖门向宫阙深处走。 她拉着冬禧的手低声说:“别?怪我不忌讳,为什?么我家总是出短命的人。” “殿下!”冬禧人有些?慌了,“这儿?处处都?是耳朵,您何苦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咒您自个儿?吗?” “哪里有人顾得上我同你的悄悄话。”温昭明一面走一面说,“我父皇去时?也?不过五十多,弘定?公和大行皇帝就更别?说了,连三十五都?没过去。宗室里倒是有长命的人,可却又没命做天子。” 听她说了这一通,冬禧也?大着胆子说:“其实哪里是寿数呢,左不过是死生不在命数而是人为。” “你瞧,这种事你都?明白。”温昭明捏着自己的帕子,夜里的风吹得脸上都?有些?疼。 “大殿下没了,承国公一家子的指望也?就没了。他们立不了自己家的人,上哪去找个孩子来让他们当国舅爷。倒是封无疆是内阁的人,立谁不立谁只怕他的话还?是很好使的。只要没了承国公从中作?梗,封无疆立个虚君足可以?自己当皇帝了。” 冬禧没想到过这一层,听到这就白了脸:“这……这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有意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谋反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所?以?啊。”温昭明拉着她的手,“谁要害宋也?川,咱们也?知道了。” “那往后呢?” 温昭明苦笑:“往后我也?不知道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乾清宫,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温昭明在宗亲中跪下来:“打听出宋也?川去哪了吗?” 冬禧去走了一圈,回来后压低声音:“说是关在刑部了。这时?候人手紧,来不及审,就只能先?关着。” 她小心地四下看了一眼:“封无疆不在。” 温昭明轻轻点头:“怕是在南薰殿那边拟折子呢。” 这些?宗亲们已经哭倦了,谁能受得住年年都?这么哭呢。 “殿下觉得是谁?” 温昭明知道她的意思是立谁为君的事。 “既然明白他们的用意,就得顺着往下猜。得母家没权势的、好拿捏的,最好是年岁小的。” “奴婢记得殿下还?有个弟弟,建业九年生的。” “他生母是何昭仪。何家也?不是什?么来路简单的,他们身上背着军功,不像是能由着封无疆摆布的。我倒是觉得他会立阿珩。” “周王殿下!”冬禧闻言眼中一喜,“那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温昭明却又摇头:“若真立阿珩,反倒更是不能去求他了。” 女人们的嚎哭声将他们主仆二?人的声音压抑下去,温昭明低声说:“宋也?川被定?了谋害储君的罪名,若阿珩为他脱了罪,岂不是被架着在火上烤?” 二?人说话的功夫,便看见思善门那边人头攒动,一群人乌泱泱地涌了进来,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冬禧也?有些?激动:“殿下,当真是周王殿下!” 温珩也?穿着孝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有看她。 封无疆跟在温珩身后,余下的大臣们都?跟在后面。 他们走到了丹墀上头,温珩率先?在所?有人前头跪下。 内侍一声高过一声的举哀声响彻整个大殿。 举哀数日,温昭明没去过刑部,也?没求见温珩。朝中有想让宋也?川死的人,自然有人想要他活。 只听说堂审过两次,起先?是刑部自己的堂审,宋也?川一言不发,气得刑部的郎官命人上刑。奴才们不敢和温昭明说得太细,含混了过去。重点是第二?次堂审,刑部见他无论如何也?不开口,只好上报给了封首辅,封首辅带了几个阁臣一起去听审,据说走到半路时?得了消息,说温珩也?一并来旁听。 刑部那边只好架了两扇屏风,一扇后面坐着天子,一扇坐了群臣。 那日宋也?川全然变了个人,还?没上刑便从善如流地认了罪。 刑部侍郎冷笑说:“你若早认罪便罢了,何苦受这皮肉之苦。” 说罢挥手叫人送卷宗给他签字画押。 宋也?川却不签,只稽首道:“我想见封大人。” 封无疆骤然慌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就向屏风那边去看,屏风后头没有声音,只是空气一下子便凝重起来。 刑部侍郎厉喝:“你这罪犯,穷凶极恶,有什?么脸面见封大人?” “只见封大人一面,我便认罪伏诛。” 空气凝结了许久,封无疆终于站起身来绕出屏风:“本官就在此,你有话直说。” “封大人所?言,我已一一照办,只求封大人赐我速死。” 哗然声渐起。 “你休要污蔑本官。”封无疆冷道,“本官何时?和你着罪犯有攀扯?” 听审的大臣中立即有人质疑起来,说那日大殿下的事本就蹊跷,且当时?又只有他们两人。 “还?有容贵妃娘娘。”封无疆如是道。 “若娘娘也?被你这歹人蒙蔽呢?”有大臣立刻驳斥道。 当即乱作?一团,几个大臣在刑部的衙门上辩了起来。 连带着数日的朝堂上都?有人提起这件事。 封无疆得知之后,切齿良久:“盯着宋也?川,谁也?不许他死了,我倒要看看他这脏水要泼到什?么时?候。给我审他,重刑审他。” 倒是刑部的侍郎低声说:“陛下说这件事到底牵扯了封大人,刑部那边暂且让大人别?过问了。” 才被他扶上去的孩子,此刻就敢跟他亮爪子。 封无疆闻言反倒笑了,他叫来几个人取来自己的官印:“拿到宫里去,交给陛下。就说我病了,挂印去养老了。” 那几个大臣惊惧了连忙跪下劝,封无疆摆手:“这首辅之位满打满算我也?坐了十年了,你且照我说的去做。” 内侍颤抖着将官印连着紫檀木的盒子一并捧起。 待他们走了,封无疆的门客倒是笑了:“大人此计甚好。” “哪有什?么计不计的,一个十岁的小娃娃而已。”封无疆由着侍女揉腿,轻蔑道,“我是真想歇几天。” * 温珩又去了一次刑部。 刑部的郎官们当着温珩的面对着宋也?川上了一遍刑。 隔着屏风,看不见血腥。 郎官们问的只有一句话:到底是谁让你污蔑封大人。 温珩只能听见鞭笞与杖责声,却听不到一声痛呼。 刑部侍郎也?在发问:“是毒哑了嗓子不成。” 几个番役上去查看,片刻后说:“没哑。” 侍郎有些?心虚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屏风:“那就继续。” * 出了刑部的门,温珩看到了温昭明。她立在风中,正看着梅树发呆。 自他临朝之后,温昭明只随着众人拜见过他一次,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和他私下里说上一句话。 折骨 第103节 见他走来,温昭明对着他缓缓行礼:“陛下。” 温珩走上前将她扶起,对身边伺候的人道:“你们退后。” 大行皇帝的丧仪还?未办完,温珩显然是数日未曾好好休息,不大的人也?露出一丝疲惫。 他仰起头:“别?人不说实话,阿姊还?不说实话么?天子玉玺都?不在我手上,我哪里是陛下,我分明是封无疆的棋子。他想唱一折傀儡戏,我便得由着他捏圆捏扁。” “阿姊可知,他已经要替我选后了?”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温珩又说:“宋也?川如今被关在刑部,若他也?死了,大梁便真没了指望。他不能死,阿姊,我要救他。” 温昭明看着温珩,他如今乌黑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坚毅,温昭明缓缓摇头:“这件事,陛下不要参与太多。今日你来听审已经不合规矩。封无疆给他定?的罪名是谋害储君,大殿下殒命后,陛下你是最大的获益者,你若是对宋也?川屡次垂怜,难免有人不会以?为,宋也?川此举是陛下授意,若是把陛下也?牵连进去,又或是封无疆想改立父皇别?的儿?子,陛下的处境便会更糟。” 温珩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过了很久,他说:“我要带阿姊见一个人。” “什?么人?” “他是宋也?川送进来的。”温珩微微垂下眼,“这人阿姊认得,叫郑兼。” “郑大伴。”温昭明有些?愣,“他从哪找来的。” “我见他的时?候他就剩一口气了。”温珩静静说,“他被热油烫坏了嗓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害他的人不知道他会写字,他拼了命给我写了一句话,他说弘定?公没有矫诏,父皇临崩前确实传位于弘定?公。阿姊,他说得是真的么?” 温昭明没说话,温珩继续道:“若他说的是真的,当年封无疆亲开城门,迎楚王入城,又圈禁弘定?公,他便是大梁的罪人。” 温珩抬起头:“郑兼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宋也?川教?他的,阿姊能不能给我一句真话?” 过了片刻,温昭明轻声说:“若郑兼说的是真话,我也?是隐瞒真相的人,我说的话,陛下会信吗?” 那年太和殿丹墀上,温昭明亲自为宋也?川作?证,说温襄窃国确有其事。 纵然没有像封无疆那般公然倒戈,她和宋也?川依然不清白。 温珩道:“你说便是,信不信在我。” 温昭明抬手对着他行礼:“陛下,不要参与这件事。封无疆党羽众多,陛下才登基,没有和他抗争的余地。” 空气里带着冰冷的寒意,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口中都?吹出团团的白气。 温珩平静说:“那我便要永远做棋子么?” “阿姊,抗争会死,放任自流也?会死。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应该死在向前的路上,而不是他封无疆的股掌之间。”他停了停,又说,“不然阿姊以?为,宋也?川为什?么要把郑兼送到我这来,是因为他庇护不了郑兼么?” 温昭明被温珩的言语震惊了一下:“陛下。” “我有数。”温珩对着温昭明安静的露出笑容,换了个话题,“好几日没见阿姊了,心里很惦念。” 温昭明只好亦温和而笑:“我也?惦念陛下。” “我回去了。”温珩说,“阿姊自便吧。” 他不再等温昭明行礼,带着人向北走去了。 温昭明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个福礼。 大概是见她脸色不好,冬禧上前扶了一把:“陛下待殿下还?能如从前么?” “不得议论。”温昭明低声说,“从今天起,不许和任何人谈论陛下,记得了吗?” 冬禧自觉失言,连忙称是。 * 那日入夜后,天牢外来了个脸生的小太监。 今天在天牢外值夜的番役叫李崎。那个小太监经过时?捂着肚子:“好哥哥,你可知道这附近哪有如厕的地方。” 李崎闻言更是满脸的晦气:“兔崽子,刚入宫的?” “回哥哥的话,今年夏天才进来的。” 李崎指着一个方向:“快滚。” 片刻之后,那小太监终于回来了,他讨好地对着李崎一笑:“多亏了哥哥,不然弟弟这回丢了大人了。” 李崎原本不喜欢搭理这群才入宫的小太监,今日左不过无事可做,便和他交谈了几句。那小太监能说会道嘴也?甜,哄得李崎也?高兴起来,小太监从荷包里掏了两块糖。宫里的糖都?是有定?数的,是稀罕东西。那小太监笑着说:“之前从宫外带进来的好东西,给哥哥甜甜嘴。” 李崎拿着糖在鼻子下头闻了闻:“说吧,这里头给哥哥搁了什?么好东西?” 小太监满脸堆笑:“这话说的,不过是薄荷川贝母之类的东西,若说宝贝,那也?确实有一味阿芙蓉。” 这是宫里的禁药,李崎听了就要生气。 “哥哥别?恼,不过是一星半点,是弟弟跟你坦诚才告诉你的。外人闻不出,也?不会依赖上。这半夜三更的差事,弟弟也?是靠着这糖才熬得住。” 李崎将信将疑,架不住他屡次再劝,放到舌尖舔了一下。 果真是好东西,他见没什?么反应,便整块糖都?压在了舌根底下,脸上渐渐露出了享受的神情:“的确是好。” 小太监立刻将手里的糖一并给了他:“我那还?有,下回来接着孝敬哥哥。” 吃了两块糖,李崎渐渐困意上涌:“这东西怎么吃的我困起来了。” “许是头一回,过阵子就好了。”小太监笑着说,“哥哥谁会,我替你盯着。” 待李崎睡熟了,小喜子拨了拨他的眼皮,才对着黑暗处说:“主子,可以?了。” 温珩从黑暗处缓缓走了出来。 小喜子从李崎身上摸出了钥匙交给温珩:“您进去,奴才在这盯着。” 一路走到天牢最深处,一间单独的牢房外,温珩看到了靠着墙坐着的宋也?川。 他囚衣上沾了血,人也?不似过去精神。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与宋也?川四目相对时?,他浓黑的眼睛露出了一个笑。 他脸上倒是没有伤,领下似乎有了几道血痕。 温珩盯着他不说话,宋也?川艰难地跪下给他行礼:“恭喜陛下。” “你知道朕会来。” “是。”宋也?川徐徐道。 温珩从袖中拿了一瓶药放到了宋也?川的面前,立在茅草之中:“朕不会让你死的。” 宋也?川却摇头:“我已没有生路,陛下若能好好利用我和郑兼,或许可以?断了封无疆的后路。” 温珩看着他,缓缓道:“从你将郑兼送进宫的那一日,你就想到了今天?” 宋也?川笑说:“也?川不是神,哪里想得到这么周全。” “阿姊也?给我送了一个人。你也?认得,昔年跟着江尘述的那个李孝。” 宋也?川松了口气:“有他在便能无虞了。” “圈禁弘定?公、背主求荣、与江尘述等人朋比妄上、行刺公主。”宋也?川看着温珩,平静道:“如此种种罪名,承国公不会给他生路的。” “那你呢,你既认罪,想要朕如何罚你?”温珩的目光落在宋也?川脸上,“流放、杖责。” “不止。”宋也?川眸光似海,“腰斩、车裂、凌迟皆可,刑罚越重,陛下便越清白,陛下为人君,一世英名更要紧。” “你这样?,阿姊会恨我。”温珩缓缓说道。 宋也?川眼底漾开一丝笑,对着温珩叩首:“其实不论是也?川还?是殿下,我们都?是史书?上的一粒土。只是殿下是女子,若大梁有祸,她便再也?无处容身。公主殿下曾数度问臣的入仕之心,臣做这一切、为官的每一日,都?是为了殿下能够在这世道上获得太平和安宁。臣肯请陛下,看在臣的面子上,不要将这一切告诉她。” “那日临出门前,也?川占了一卦。”宋也?川仰起脸,稀薄的灯火倒映着他眼底的光,“卦上说,先?死而后生。是也?川先?死,而大梁后生。” 温珩似被他触动了,他立在宋也?川面前,就这样?盯着他看了许久。 “若你死了,必是大梁刻骨之痛。”温珩如是说道。 宋也?川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又如释重负的笑:“那时?陛下赏给臣的核雕,臣还?一直留着。陛下说过的话,臣还?记得。陛下会成为明君雄主,便是也?川埋骨泉下,亦会以?陛下为傲。” * 宋也?川被定?了斩监候的罪名。 温昭明没有给温珩递拜帖,只托人往刑部送了几件冬衣。 不光是温珩在忍着,温昭明亦是在忍。 温珩又去过刑部一次,去的时?候宋也?川正抬着头从依稀的小窗向外看。 温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他的位置刚好能看到明晃晃的月亮。 月圆了。 “伤好些?了么?” 宋也?川笑了一下:“多谢陛下容情,已经好了大半。” 温珩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道奏折:“今日朕有一疑惑,还?请先?生解答。” 宋也?川没有推辞,恭敬地接过了奏折。 这是一件起因很小的事。 今年雨水多,宫里的许多房屋要重新修屋顶。为此还?要从南方进一批木材。 按理说这些?都?是工部的差事,但是户部拒绝给银子。两部尚书?各执一词,吵了很久也?没有个结果。 “早年间的确是有户部征税,但有些?时?候工部也?缺银子。就拿修大殿这件事说,若是将南方的楠木送过来,往往需要大量的银子,有时?候就会将田赋由工部来征收弥补空缺,久而久之,税银一部分进了户部,一部分去了工部,虽然同样?是为陛下办事,但分成了两个衙门,两部就容易起龃龉。” “京中的银库除了户部的太仓库之外,还?有光禄寺的银库、太仆寺的常盈库和工部的节慎库,库银不能互相划拨,所?以?各部都?不愿意从自己的银库里出银子。”且这些?年,征收的税目中,实物抵税的例子太多,反而不易管理,且容易使得银库缺少现银。” 温珩一面听,一面拿炭笔在本上记录。他跪坐在牢门外,神情自若,并不觉得污秽。 “封无疆释权后,陛下感觉还?好么?” 温珩抬头:“尚可。” 他眼下带着黛色,看起来应该几日都?没有睡好了。虽然皇子们每日读书?,寅时?便起身,温珩本该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如今看来,他只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他一直憋着一股劲,根本不愿意和任何人道屈。 这也?是当皇帝必须要吃的苦。 宋也?川道:“六部尚书?都?是宦海中泡得久的人,陛下才登基他们确实会敷衍,陛下要狠,要下得去手。封无疆的前车之鉴摆在这,他们也?会收敛些?。” 听闻此言,温珩苦笑了一下:“他们都?说,最迟下个月,朕就要复他的权。” “陛下怎么想?” 折骨 第104节 温珩认真地看着他:“先?生教?我。” “陛下。”宋也?川浅笑,“可以?有敬,也?要无畏。” 第91章 二月十七, 温珩亲自至封无疆的府邸请他重领大权。 他言辞恳切,表明这一切纯属是宋也川的污蔑。 封无疆几次推拒,最终勉为其难。 自那一日起, 小?皇帝对首辅越发恭敬,近乎言听计从?。 而小?皇帝自此之后,日益沉迷于寻欢作乐,甚至想要从?宫外寻几名会说?书、懂口技的人来消遣取乐。 封无疆起先是不信的, 直到看?到温珩从?豢鸟司跳了百来只鹦鹉,叫那十余名待诏整日模仿, 才渐渐放下?心来。 一个十岁的孩子,又能如何?呢? 后来某日在朝堂上, 温珩诚恳对封无疆道:“封首辅实?在大梁之能臣,朕之肱骨,朕愿事事听从?于封首辅。拜封爱卿为帝师。” 封无疆辞不受命, 又半月后温珩再提此事,封无疆诚惶诚恐地?回绝了。 一直到了三月末, 封无疆终于接受了温珩几日后的拜师之仪。 仪式之后, 温珩于广清台赐宴, 答谢师恩。 封无疆不疑有他, 饮了几杯酒后便觉得头重脚轻起来。 只见高台之上的温珩掷了酒杯斥道:“来人。” 那十余名待诏竟是十名武艺高强的武士, 封无疆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捆了个结实?。 承国公带数百京营武士和锦衣卫上殿,当场命人宣读封无疆的条条罪状,封无疆自然不服,高声辩驳。 “带人。” 除了郑兼, 还有李孝。 看?着?本该死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封无疆才骤然醒悟自己落入圈套。 承国公重病之后也有了老迈之态,抖着?手指着?他几番痛斥。 “封无疆, 你口口声声说?弘定公矫诏,致使我皇兄含冤而死,而你打开城门,迎匪寇入城,到底谁才是窃国反臣你此刻可认清了?” 封无疆本有武功在身,撞倒数名内侍才再一次被死死摁住。 “你可知?这主意是谁出的?当年的事,宋也川和长公主都?参与了,他们都?曾为先帝作证,为何?要只治我的罪?还有宋也川,他可是亲手杀了大殿下?!” “谁说?朕只治你的罪?”温珩走下?丹墀,“宋也川的罪朕也是要定的,他已是斩监候的罪名,再加几个也不痛痒。” 封无疆被人压了下?去,温珩又独自占了良久,他身边的大伴名叫刘喜,低声劝了:“陛下?,这会天还冷着?,您回去吗?” 温珩想了想说?:“去给阿姊下?牌子,叫她明日入宫来。” “是。”刘喜又说?,“还是拾掇昭阳宫出来么?” “容贵妃的钟粹宫旁边有个平宜馆,叫她住那。” * 温昭明初时不明白?温珩的用意,她进宫之后温珩也没来见她。 平宜馆是个两进的小?院,以她的身份来住其实?有些简陋。唯独这离容贵妃的住处近,她想了想,找了个午后去拜见了一回。 关于温兖的罪名大臣们还在争论,毕竟人已经死了。这会儿争得无非是身后事的体不体面,容贵妃哪怕过去是贵妃之尊,如今没了孩子,连丈夫也要被打成乱臣,此时虽尚且维持着?体面,院子却里冷得像是冰窖一样。 她打着?精神来见温昭明,人很瘦,精神也很差,垂着?眼?睛不敢和温昭明对视。 直到温昭明坐在了容贵妃对面,她才明白?了温珩的用意。他想让她自己给宋也川拼一分生机出来。 温昭明给容贵妃准备了一套见面礼,是过去明帝赏她的一套红宝石头面。容贵妃昔年只是温兖的侧妃,生了孩子才得了些恩宠。只是在她当贵妃的日子里,大梁的国库亏空得厉害,这样好的头面她的确是没有。 她不好不收,叫侍女拿了下?去。 又褪了手上的翡翠镯子送给温昭明。 温昭明也叫冬禧收下?了。 过去温昭明是不喜欢和人客套的,她得明帝的宠爱,就算是后宫的娘娘们,也会给她情面,但?她如今和过去也不一样了,人也渐渐学会了圆融。 不过是说?了一些家常,温昭明把?话转到了封无疆身上:“听陛下?的意思,封首辅这回怕是要有劫数了。”她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容贵妃的脸色,说?道温兖时都?不见她有什么表情,唯独说?道封无疆时才见她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 早听闻容贵妃入宫之前和封家有旧交,看?来这份心意隔了十多?年也不见淡泊。 “是么。”容贵妃小?声说?,“他真做错了事,陛下?要罚他也是常理。” “其实?对封首辅这样的人来说?,流刑也是折磨,死了倒也痛快。” 容贵妃又抖了一下?:“是、是啊。”她终于抬起头来:“陛下?说?是怎么死了么?” 她以为到底会给个体面无非是绞刑、砍头,却见温昭明笑?吟吟道:“还有几档子事没交代明白?,听说?过几日先弹琵琶试试。” “弹琵琶?”容贵妃是深宫女子,不懂这个词的残酷,听上去还以为是什么风花雪月。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划开皮肉拿肋骨做琵琶来弹。”其实?这些事都?是莫须有的,温昭明随口拈来骗她,容贵妃不得势,消息也不灵通,外人都?知?道长公主和陛下?关系亲近,她说?得话天生就叫人相信。 这话让容贵妃打了个冷颤:“这岂不是要痛死了?” “没事的。封首辅也曾做过武将,铜筋铁骨,这些不算什么。”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将话题引走,果?不其然见容贵妃魂不守舍起来。 茶喝了两杯,温昭明便起身告辞,容贵妃亲自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宜阳妹妹有空常来坐坐。” 温昭明听闻,主动去拉她的手:“楚王妃病故之后,府里就是娘娘当家。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嫂子,有空我自然会来的。” 话是这么说?,温昭明一连四五日都?没再过去,两个院子离得近,冬禧说?容贵妃隔三差五便会派人来平宜馆门口溜达一圈。温昭明嗯了声说?知?道了,但?仍旧按兵不动,平日里在屋子里练字。 她其实?很少练字,尤其及笄之后对这些便更怠慢了。 她的字谈不上多?好,只能说?是娟秀有余而风骨不足,入宫前她做好了常住的准备,所以从?府上带了几本字帖来,到了宫中才发觉,字帖里加了一本宋也川写的手稿。 他过去总来她的书房写字,有他的东西并不意外,甚至温昭明觉得,这是奴才们刻意给她装进来睹物思人的。 宋也川关在刑部一个月了,奴才们没人敢提起他。 温昭明坐在圈椅上翻他写的东西,一时间心绪起伏,有落泪的冲动。 不过是一些政治构想和章句摘抄,温昭明读了一遍心里只觉得像是在听宋也川说?话。 那个淡漠又自矜的男人,就连写文章的措辞都?是温和的。 她没再连别的字帖,开始临宋也川的字。 温昭明每日不多?写,临五页便停下?来休息,一直过了六七天,容贵妃终于忍不住了,主动邀请她过去。 这阵子宫里已经有了些流言,容贵妃若真有心要打听,必然都?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陛下?已经搜罗了封无疆十余项罪名,条条当斩,若都?加在一起,足够诛九族了。 容贵妃能打探的消息不多?,眼?前有现成的温昭明,她便顾不得别的,主动示好。 二人照例是寒暄,温昭明这回的话不多?,果?然见容贵妃焦急起来,聊了半个多?时辰才聊到封首辅的事,容贵妃问:“封首辅的罪定下?来了吗?” “差不多?了,亲族连不连坐还不知?道,单他自己是要处极刑的。” 极刑便是凌迟。 容贵妃的脸刷的白?了,她顾不得旁的,叫来侍女,端上了一个匣子。 放桌上的时候听响声便知?道沉甸甸的。 “宜阳妹妹,嫂子卖个老求你替我想想法子。”她红着?眼?圈对她福身,“封无疆和我家有交情,我不忍看?着?他凌迟而死,你替他像个速死的法子行不行,这些是嫂子多?年的积攒,若不够,我便将屋子里的东西变卖了再折银子给你。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温昭明这回没避开不受,她叫冬禧将容贵妃扶起:“娘娘既然知?道我不缺,就不该拿银子给我。我只想问问娘娘,封无疆出了事,旁人避都?来不及,为何?娘娘要上赶着?去帮他?” 容贵妃垂泪许久才说?:“若没有选进宫,我是要嫁给他的。他和我说?替我打点了人,走个过场就行。没料到我得了脸,赐给了楚王。” 温昭明道:“你信他是替你打点了落选,而非是让你中选吗?” “这么多?年都?过了。”容贵妃含泪,“我有什么道理再去想这个呢?” 温昭明看?着?她,淡淡说?:“娘娘重情,就该明白?宜阳此刻的难处。” 容贵妃抿着?唇,低声说?:“是为了宋御史么。” “大殿下?夭折,我这个做姑姑的也难过。他是你的儿子,你这个做母亲的只怕要比我难过千百回。”温昭明神情坦然,不以此为羞耻,“但?宋也川是我枕边人,你想救封无疆,我也想救宋也川。娘娘可以和我做交易。” 温昭明其实?没觉得容贵妃能答应,因为一旦她松了口,她自己也要一同受到牵连。 但?她却答应了。 容贵妃叫侍女们都?退后。 她眼?睛渐渐红了,声音越发颤抖:“我愿去和陛下?说?……鸿儿其实?是病死的,是我被魇住了昏了头,看?走了眼?……” 容贵妃说?完之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萎靡了下?去,她低声说?:“能说?的不能说?的我全说?了,可宜阳妹妹,我信你,我也只能信你。我愿意给你作证,陛下?要罚我我也认了,只要你允诺,给他一个了断。” 温昭明颔首:“我允你。” 容贵妃得了这声允却没有什么喜色,送走了温昭明之后,回到屋里抱着?儿子的虎头鞋悲难自抑。她起先还没有哭出声音,只是身子抖得像是风中的一片草叶。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极痛地?呜咽:“鸿儿,我的鸿儿。” 她抽出头上的一枚金簪,痛哭着?向身上划去,直至鲜血淋淋:“母亲对不起你。” * 封无疆被治了斩立决的罪,一并株了三族。 听下?人报完,冬禧和秋绥都?打了个寒战。 她们知?道温昭明不许议论,所以也不敢说?话。 这才几天呢,满打满算两个月,就定了一个人的死罪。封无疆的确是有些轻敌,可谁能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有这样深沉的心思,还能放低身段对着?封无疆阳奉阴违。 “不知?道宋先生该如何?。”冬禧低声道。 容贵妃主动请罪,被废为了庶人。宋也川的命应该是保住了,只是朝堂那边还没清算温兖窃国的罪名,所以宋也川仍不能被放回来。 今日已经是立冬了,温昭明已经两个多?月没见他了。上一回他去南方时,比现在还要更久些。可她却不能像那时候平静。 那个曾经窝在她怀里啜泣的孩子,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她见他得要行礼了。 折骨 第105节 她曾和宋也川说?过,可以接受人的善变与无常,但?她又觉得,温珩其实?很多?地?方依然没有变,譬如他的慈悲。 宋也川逐渐舍弃了一些慈悲,但?温珩没有。 温昭明觉得温珩能做得好。 四月初一,温珩替温襄恢复了尊名,因其骸骨已被焚毁,只得在帝陵中重立衣冠冢,尊其为怀帝。将温兖于玉碟除名,不享香火供奉。 温昭明被罚了两年的俸禄。 宋也川贬为庶人。 温昭明心里明白?,这是温珩亲自为宋也川谋得的生路,他本可治他的死罪以示清白?。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黄昏,天空半晴半雨,云彩压得很低。 温昭明撑着?伞在刑部衙门外等着?。 雨珠打在地?上,偶尔冒出一个又有一个的水泡,皂鞋踩在砖地?上,溅起一阵水花。 衙门的门从?里面开了,门臼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宋也川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重新整饬过外表,身上穿的是温昭明派人送的青色斓衫。 头发束进丝绦里,整个人像是一个清淡的影子。 衣服是按照他过去的尺寸做得,如今大了一圈。两个月不见天日,他白?了些也瘦了些,精神尚可,见到温昭明的那一刻,他如她所想那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殿下?。” 温昭明擎着?伞向前,对着?他伸出手:“来,回去了。” 她以为自己会和他说?很多?话,也许会掉眼?泪,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再一次对他伸出手。 宋也川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 温昭明想埋怨他的决然,又想庆幸这一回的死里逃生,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一句话盘桓在她唇边。 “也川。” “嗯。” “我很想你。” 宋也川微微转过身:“我以为你会骂我的。”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凶悍?” 宋也川弯眸:“不是,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你。” 两个人十指交握,只能听到雨珠打在伞面上的响声。 “我其实?替你高兴。”温昭明道,“你如今终于可以离开你厌恶的一切了。” 天地?一片苍茫,她转过身轻轻踮脚吻他微冷的唇:“我们成婚吧。” 她的眼?睛明亮,只能装得下?他一个人,宋也川点头,莞尔道:“好。” “回头我去和阿珩说?。”她停了一下?,“现在得叫陛下?了。” 她看?着?很欢喜:“一来一回估计还要忙很久,但?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公主府的马车在贞顺门停着?,温昭明拉着?宋也川上了车,人终于渐渐兴奋起来。 宋也川和过去一样,话不多?,安静地?笑?。 回府当夜,宋也川不重不轻地?病了一场。 梅寒替他诊治过,对温昭明说?:“宋先生在狱中多?少损了些身子,慢慢食补就会好。难就难在他心神损耗得太多?了,这才是难补的。好在如今去了官身,能让他好好休息,殿下?可以多?陪陪他,叫他不要忧思过重。” “如今对他来说?还有忧思的事么?” 梅寒摇头:“老朽也不知?,殿下?可以去问问宋先生。” 温昭明点头。 “牢内阴寒,宋先生身上的旧伤也隐隐有些不好,殿下?要嘱咐他穿暖,不然过了肺经更是麻烦。” 他一连说?了许多?,听得温昭明心惊肉跳。 待送走了梅寒,她命人开始拢炭盆。 她平日睡的是架子床,但?主院的西厢是炕床,底下?可以烧热。 温昭明嘱咐下?人将西厢打扫出来,过阵子搬过去住,又将宋也川原本收拾起来的冬衣重新翻了出来。 宋也川看?着?她忙前忙后,终于笑?起来,他对着?温昭明招手:“昭昭,过来坐一会。” 温昭明正在翻宋也川的衣服:“你冷不冷,要不要去躺一会。” “已经睡了好久了。”宋也川回府之后便被温昭明按下?休息,他睡了片刻见她还在忙碌。 见宋也川欲披衣起身,她丢下?手里的活走到架子床边,脱了鞋挤了进来。 她一直没歇着?,身子很热,像个八爪鱼一般将他缠住。 “也川。”她轻轻唤他。 宋也川转过脸看?她:“嗯。我在这呢。” 温昭明将头埋进他怀中,再唤了他一声:“也川,我是不是在做梦。” 宋也川吻了吻她的额:“不是梦,昭昭。” 他吻得蜻蜓点水,温昭明却抬了头找到他唇的位置,狠狠吻了下?去。 她的虎牙尖尖的咬着?他的唇,吻得很凶,宋也川闭着?眼?温柔回应她,渐渐尝到了眼?泪。 他睫毛轻轻一颤,果?然见温昭明满脸是泪。 她没有哭泣,闭着?眼?睛,只有满脸的晶莹。 明帝还在世时,她因为宋也川的事对着?明帝哭了几回,明帝过世之后,她的眼?泪全部都?给了宋也川。对外人时她渐渐学会了忍耐,不再任性。 宋也川身上还是清冷的味道,嘴唇很软,仿若可以包裹一切的不安。 她咬他的脖颈,听他深深浅浅的呼吸。 温昭明的唇齿像猫儿一般尖利,痛且又让人感觉快活。 是热气?腾腾的,鲜活又美好的触觉。 她解他的衣襟,宋也川眼?眸含笑?,任由她随心所欲。 那日的雨缠绵地?下?了一整夜,宋也川低声问她:“还疼吗?” 温昭明搂着?他的胳膊,轻轻摇头:“很高兴。” 不仅仅是感官的快乐,而是内心的安定与满足。 黑夜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快便要有小?孩了。” 宋也川愣了一下?,旋即又渐渐害羞:“果?真么?” “都?那么说?。”温昭明眨眨眼?,“我过去不想要,现在有点想了。” “长得像你也像我。”缩进宋也川的怀里,“他会是你的亲人,这世上会多?一个人来爱你。” 宋也川无声弯起唇角:“这事要看?缘分,你若喜欢,那我也会喜欢。” 他很少考虑将来,却在温昭明说?多?一个人来爱他时,被她触动到了。 比起孩子,他更觉得温昭明是上天恩赐给他的幸运。 她鲜活,明媚,是永远都?不会凋零的春天。 * 宋也川被温昭明强迫养病,每日都?要穿很厚的衣服,她不许他看?书写字,只允许他在天气?好的日子和她一起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他被温昭明逼迫着?吃了很多?东西,甚至他不爱吃的鱼都?不得不吃两口。 他有天晚上胃疼得很,起先强忍着?,直到温昭明发现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才慌忙叫了梅寒。梅寒诊脉之后又问了饮食,板起脸对温昭明说?:“他才从?狱中出来,胃口薄弱,不宜吃得太油腻,少食多?餐便可。”说?完又对宋也川说?:“你也真能忍,疼了这么久都?不吭声。” 温昭明愧疚极了,眼?圈立刻红了,宋也川又只得来哄:“不疼了,真不疼了。” 自那时起,温昭明便命除了每日三餐之外,加了两顿点心。饮食按照节令来吃,种类多?些最好。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人活得精细,本质上却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如今流水一样的珍馐摆在他面前,她每日都?哄他多?吃一口,又怕他吃太多?身体受不住。睡前还要摸摸他,问他难不难受。 “我没有那么娇气?。”宋也川睡前感受到一双手又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忍不住笑?起来,“倒是你,还要再吃一些,我感觉你现在吃得不如过去多?。” 她见他不吃,自己也停箸,宋也川看?得不忍,便也会多?吃些。 温昭明闻言摇头:“清影说?男人喜欢女子弱柳扶风。” 宋也川摇头:“我不喜欢,我喜欢你这样的。” 屋里没有点灯,宋也川借着?依稀的月光可以看?见温昭明婀娜的身子,脑子里就一瞬间联想到了触感。他神情一凛,立刻强迫自己忘了。 他素来是个克制的人,不论是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约束,并不会放纵。 但?温昭明活得肆意又尽兴,喜欢喝的酸梅汤可以抱着?喝两壶,爱吃的炒河虾一连能吃上三天。宋也川虽然约束自己,但?见她吃得满足,心中也会觉得快乐。 他的身子渐渐好些了,时间也过了立夏。 温昭明说?其阳公主那边传了喜讯,温清影怀孕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羡慕又期待:“她比我小?五岁啊!怎么比我快这么多?。” 宋也川隐隐觉得不妙,写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果?不其然她紧跟着?说?:“肯定是你不行。” 这阵子,宋也川对她说?的话已经有了几分定力?,他重新将毛笔蘸墨:“我们还没成婚,还是先不要孩子的好。” “请赐婚的折子我昨日送上去了。”温昭明在宋也川旁边坐下?,笑?嘻嘻地?说?:“以后大伙就不叫宋先生,改叫驸马了。” 这话听得宋也川又有些耳热,忍不住睨她:“这回真的要成殿下?的裙下?臣了。” 他有心和她玩笑?,故意说?得有些缠绵:“只求殿下?垂怜,对我温柔些。” 温昭明鲜少见他这般眉眼?含羞带怯的模样,当即夺了他的笔丢在桌上,拉着?他的袖子:“走。” 宋也川额角一跳,转头看?向明晃晃的太阳。 压低了嗓音:“这叫白?日宣……” “住口!”温昭明叱他,“你现在得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本宫的人,伺候本宫是你的本分,若是本宫不满,你便要吃板子。” 折骨 第106节 “我跟你讲,很多?公主府上都?会选美貌的小?郎君伺候,十五六岁,年轻貌美。” 二人说?话间在屏风后已经又吻在了一起。 宋也川箍着?她的后脑,吻得有些凶,唇齿厮磨间,他声音低而沉:“也川不介意殿下?嫌我老,甚至不介意殿下?会不会一直爱我。” 他搂着?温昭明的腰:“但?也川永远都?爱殿下?。” 宋也川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动听,好像要把?全部的情感都?兑现在吻里。 温昭明的手指自他手腕处向上绵延,直到在他光滑的手臂上,摸到一处粗糙的疤痕。 她退了半步,缓缓挽起他的袖口。 看?到了宋也川如玉般的手臂上,那个醒目的昭字。 温昭明下?意识抬眼?看?向宋也川,他眼?角还带着?一丝微红的湿意。 他垂着?眼?睫,好像有些心虚。 第92章 宋也?川拉过温昭明?的手, 轻轻将袖口卷平。 “请原谅我。” “我没有怪你?。” 就像那些被迫加诸于?肉)体之上的刑罚一?样,一?个人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这?原本就是一?件可悲的事, 宋也?川给这?件事加上了一?丝旖旎的论调。 隔着衣料,温昭明?的手轻轻落在宋也?川的手臂上。 “就像我额上的字一?样。这?个字也?会慢慢变浅。”宋也?川另只手撩开自己的头发,“墨渍会渗入我的皮肤,字迹也?会模糊。但比起之前, 这?是我情愿去?做的事,我很高兴。” 温昭明?问他:“会难受吗?” 宋也?川吻了吻她的眼睛, 耐心说:“起初时会有些痛,但是我心里觉得轻松。因为这?不再是惩罚, 这?是对我的嘉奖。” 温昭明?蓦地一?笑:“这?算什么嘉奖。” 侍女在门口问要不要摆饭,这?个问题就被搁置了下?来。一?直到了入睡时,借着朦胧的月色, 宋也?川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我是属于?你?的。” 他以为温昭明?睡熟了,说话也?变得很轻:“不管以后你?还?愿不愿像现?在这?样待我, 我都是属于?你?的。” 说完这?些话, 他心满意足地躺好, 闭上眼睛。 “傻子。” 宋也?川的睫毛一?颤。 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脖颈, 温昭明?已经笑着睁开了眼睛:“这?回?怎么不说要拿生死胁迫我了?” 宋也?川轻笑了声, 他侧过身,看着怀里的女子,温昭明?仰着头咬他的唇,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渐渐缠绵破碎。 “池濯说, 妾室们才会寻死觅活。” “昭昭, 为正室的,是得有容人之量的。” “若真有那一?天?, 你?该怎么办?” 宋也?川蹙着眉细细地吻她的唇角,声音似叹息那般的轻:“只要昭昭爱我,别的我都不在意。” 温昭明?笑得促狭:“他们也?会像你?这?样亲近我,你?也?不在乎?” 她的指尖探入他的衣襟里,处处煽风点火。 “我这?样对他们,你?也?不在意?” 宋也?川额上青筋一?跳。 他按了她的手,一?双深眸荡漾着月光。 温昭明?知道他不爱生气,可却?偏想看他恼怒的样子。 宋也?川已经堵了她的唇齿:“殿下?。” “嗯?” “别逼我求你?。” * 翌日清晨,宋也?川站在桌边临字的时候,温昭明?在外间见客,起初宋也?川以为是某个官员或者是庄子上的人,听来听去?才知道,好像是个其阳公主介绍来的医者。 宋也?川听她侃侃而谈:“一?盒不够,三盒吧,三盒先用着,余下?的下?个月……” 好了,他知道是什么了。 温昭明?送走了人,转到屏风后面时,宋也?川看似心无旁骛地在练字。 只是耳珠红透,像是树上结的果子。 她眼珠微动,笑盈盈地去?挽他手臂。 “也?川,之前你?为我写了一?幅字,现?在我为你?也?写一?幅裱在你?书房如何?” 宋也?川知道她不擅长丹青,但对她的馈赠欣然接受:“好,我定?然日日欣赏,反复参悟。” 于?是温昭明?大笔一?挥,宋也?川走上前去?看。 食色性也?。 他噎了一?下?。 这?词的本意其实并不泛指男女敦伦,但以他对温昭明?的理解,她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见宋也?川一?脸窘迫,温昭明?心情大好,叫了声来人,将这?张纸递了出去?:“拿去?装裱,裱好之后挂去?他屋里。” 冬禧虽认字但没读过太多?书,看完之后立刻恭维温昭明?:“殿下?的字写得越发进益了,您赠给宋先生的字,一?定?有极好的意头。” “是啊,极好的。”温昭明?看向宋也?川,咬着嘴唇笑,“希望宋先生不要辜负本宫的一?片心意。” 天?气热了几日,又零星的下?了几场雨。 温昭明?兴致勃勃地说想要养一?只狗,叫人去?问问,禁中的花鸟司有没有什么新的品种。 他们两?个人整日里待在一?起,此刻正坐在窗边赏雨。 “你?愿不愿意做夫子?陛下?之前说想要先在京城里开个书堂,只许平民家的孩子读书的地方,我觉得这?个差事适合你?,你?大概是会喜欢的。” 宋也?川对着她笑:“不去?行么?” 温昭明?惊讶:“我以为你?会很愿意的。” 宋也?川自她后面抱着她,他最近很喜欢这?样抱着她,他的脸刚好贴在她背上。 “我只想和你?待在这?,不想再离开你?半步。”他鲜少?说这?般缠绵的话,说得温昭明?脸微微一?红:“往后便没有能将我们分开的了。” 他低嗯了声,手却?仍不松开。 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昭明?突然问:“朝上那些事,你?便真的再也?不去?插手了吗?” 她收了很多?帖子,大都是想见宋也?川的,西棉胡同的院子里也?收了很多?。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自诩不算是正人君子,能够留着性命陪你?已是幸事。” “可阿珩年纪还?小,你?心里就从不担心吗?” “陛下?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封无疆死后他也?一?直没有再立首辅,说明?他还?是想将政权握在自己的手里。”宋也?川轻声说道,“朝上我也?留了不少?治世能臣,其实这?个朝堂原本就不是非谁不可,我都信得过陛下?。” “前阵子,我去?见过一?次陛下?。”温昭明?和宋也?川挤在同一?张椅子里,“他和我提了一?句,说他想给你?新的官职。我替你?拒了,说你?身子一?直不好。他赐了药给你?,还?让我代?他问候你?。” “替我谢过陛下?。” 温昭明?见他眉目淡然,知道他对此事的坚决,于?是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递上去?求请赐婚的折子却?迟迟没有批复。 一?直拖到了秋天?,金桂重新挂上了花苞,一?个下?着淋淋秋雨的午后,温昭明?正在看戏本子,宋也?川侧卧在她旁边午睡。霍逐风站在地罩旁边说:“殿下?,有客来访。” 难得见宋也?川安眠,她摆了摆手:“不见。” 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是陛下?。来见宋先生的。” 宋也?川已经醒了,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温昭明?知道这?是他要见客的意思,于?是从架子上拿来他的衣服。 她站在他背后替他绾发,宋也?川很安静地背对着她坐好。 温昭明?从他的发间发现?了一?根白发,手蓦地顿住了。 “霍逐风。” “属下?在。” “你?去?和陛下?说宋也?川病了,今日不能待客,明?日我去?请罪。” “等等。”宋也?川微微仰起头:“怎么了?” 温昭明?的眼圈有些红,她抿着嘴不说话。 见霍逐风为难,宋也?川对着他笑说:“你?去?请陛下?去?花厅,我一?会过去?。” 待人都下?去?了,宋也?川才拉着温昭明?的手问:“昭昭怎么了?” 见她不说话,他便扶着凳子站了起来。 他的乌发柔顺地披在肩上,人显得分外柔和澹泊,外面的一?线天?光照在他脸上,宋也?川的明?眸漾开清淡的光影:“你?不想让我见陛下?吗?” 温昭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该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来见你?的。” “我知道。”宋也?川莞尔,“无非是朝堂上的事。可我如今有求于?陛下?,我还?在等着陛下?为我赐婚呢。” 温昭明?的手轻轻抚上宋也?川的鬓发,声音很低:“我方才看到了一?根白发。” 那样刺眼,刺得她鼻酸。 “你?才二十三岁。” 宋也?川蓦地一?笑:“也?不算很年轻了吧。” 折骨 第107节 温昭明?摇头:“我替你?拒了他。” “昭昭。”宋也?川耐心地解释,“他是陛下?、是天?子,不仅仅是你?的兄弟。你?得敬他,过去?一?直不都做得很好么。” 宋也?川重新在凳子前坐下?,声音柔而坚定?:“帮我绾发,好不好?” 他从温昭明?的小屉中拿了一?把剪子:“替我剪了吧。” 身后那人没有动作,他的手便也?一?直悬在空中。 片刻后,温昭明?接过了那把剪子,从他发丝间挑起一?根,轻轻剪断。 隔着铜镜,宋也?川对着她笑:“这?不就没有了。” “你?这?不是自欺欺人?” 宋也?川神态安然:“就像花朵的开落、树叶的荣枯那样,我并不觉得如何。昭昭你?也?一?样。我以后会长更多?的白发,有一?天?也?会有皱纹,再然后呢,我的牙齿会松动,我的步履会变得蹒跚,终有一?日我也?成了长眠地下?的枯骨。渐渐的,这?个世界也?会忘记我,我写过的文字也?会因为战乱或种种因素而毁灭。到了那时,这?个世界就好像我从没有来过。” “可我真情实感地活过,爱过你?也?被你?爱过。”他看着铜镜中的温昭明?说,“不要因为我们一?定?会经历的事情而难过,好吗?” 温昭明?掬起一?缕他的乌发,拿起木梳替他梳头发。 “我知道我们都会死,但是我想让你?陪我的日子更久一?点。” “我会的。”宋也?川安静回?答,“就像那时我们看到的星星那样,心意相通就是天?长地久。” “也?川,我有时觉得你?生不逢时。”温昭明?将他的长发束进簪中,摁着他的肩膀如是说,“若在盛世,你?一?定?会写出很多?留芳后世的名篇。” “现?在已经很好了。”宋也?川眉目平和,“遇到你?,恰逢其时。” * 宋也?川走进花厅时,花厅里的奴才们都退了下?去?。 温珩穿戴着天?子的常服,头戴一?顶紫金冠。 他长得很高了,已经过了宋也?川的肩膀,人也?渐渐瘦了,像是一?根苍劲的翠竹。 宋也?川对着他行礼,温珩上前将他扶起。 “坐吧。”温珩如是说。 宋也?川坐在温珩下?首的圈椅上,温珩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奏折。 “这?是我阿姊请求赐婚的折子。”温珩抬起头,看向宋也?川,“我没有批复她。不是我不许,而是我没有想好要不要彻底放弃启用你?。” 宋也?川眸若点星:“陛下?,也?川是罪人。” “是。所以朕将你?贬为了庶人,夺去?了你?的官身和品阶。” “我知道这?是陛下?对我的容情。” 温珩看着身着直裰的宋也?川,他的眼眸温润如水:“我愿坦诚说,建业七年时被贬谪离京,我心中有憾也?有不甘,甚至有向死殉节的决绝。而如今,我却?只余下?侥幸。侥幸能宦海脱身,侥幸依然能陪在殿下?的身边。其实驸马的身份,对我来说也?是身外之物。纵然没有这?个身份,为奴为婢又如何?” 温珩平声说:“那你?除了阿姊,便会一?无所有。” “那便一?无所有。” 宋也?川站起身对着温珩长揖:“陛下?,朝堂之上的事我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处。承国?公不足为虑,封氏一?族数代?之内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指望,陛下?没有强势的母族,却?可以趁此时机擢升寒门子弟入朝,培养自己的天?子门生。” “宋也?川,那你?便甘心留下?一?世骂名么?” “陛下?。”宋也?川莞尔,“这?不是骂名,这?是也?川的功成身退。” 温珩看着他,一?字一?句:“请先生辅佐我十年,只要十年。十年之后,我将给先生累世功勋、拜将封侯。我将重审万州书院一?案,为林惊风、为藏山精舍、为建业初年的那些文人沉冤昭雪。我将赦免孟宴礼和裴泓,许他们回?京,再赐他们的官职。” 温珩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宋也?川的面前,他深深一?揖:“宋先生,拿这?些换你?的十年,你?愿不愿?” “先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林惊风呢?万州书院呢?先生甘心让他们背负永世的骂名吗?” “孟宴礼如今身在岭南,宋先生难道不想再见他吗?” “还?有我阿姊,你?难道不希望她能够活在你?治理的盛世王朝吗?” 宋也?川侧身避过,轻轻去?扶他:“陛下?。” 温珩仍不起身:“但求先生助我。”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的发顶。 眼前的这?个少?年,曾和自己说过很多?话。 他为他求过情,他也?曾全心全意地点拨过他。 宋也?川短促的人生,都在为大梁、为温氏一?族殚精竭虑。 甚至他自己,也?爱上了这?个王朝供养下?的女子。 “我知道,宋先生在意的从不是高官厚禄,可我也?只能给先生这?些。” “江南水患未平,海上匪寇横行,戎狄眈眈虎视,乱民啸聚山林。朝中贪官污吏未除,在野尚有鱼肉百姓者未清。世家并起,豪强林立,大梁如今虽有中兴之势,却?仍有强敌环伺。求宋先生教我如何将大梁的帝祚再延三百年。” 温昭明?站在花厅之外,只能看到房中二人朦胧的影子。 但她听见了温珩说的每一?句话,也?感受到了宋也?川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宋也?川退后半步,缓缓跪在了温珩的面前。 月照寒山,青松落色。 宋也?川的声音若平宁的静水。 “愿为大梁燃此生。” * 景祐元年,昭帝温珩拜宋也?川为太傅,并文华殿大学士,入内阁领朝中事。 朝中哗然一?片,甚至有大臣罢朝数月。 恰逢宛州有地动,朝臣们皆称之为天?命不可违,执意罢免此人。 昭帝不为所动,仍以帝师尊之。 景祐二年,昭帝废置北镇抚司、拆毁诏狱,肃清吏治。 景祐三年,户部尚书贪墨数十万白银,宋也?川亲自持剑毙之于?朝。 朝野惊惧,直呼其为大梁第一?佞臣。 是夜,温珩走到太和殿外的丹墀上,看着仍在此地长跪的宋也?川,低声说:“太傅起身吧。” 宋也?川抬起眼睫,对他温声道:“陛下?请容臣跪至明?日。” “太傅何苦要做这?个恶人。” “陛下?可曾读过《酷吏列传》?” “朕读过。” 宋也?川平静地说:“太史公反对酷吏,但臣以为陛下?年轻,此时当效酷吏之政。行法不避贵戚,恩威并施。所谓酷吏,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看着温珩的眼睛,宋也?川耐心解释:“臣今日杀人,是为了陛下?以后不杀人。” “奸佞在朝,朕如何才能不杀人?” “贪官污吏自古都有,他们的贪欲便是他们的把柄,也?更容易被陛下?摆布。陛下?要学会知贪用贪,必要的时候再杀贪。” 见温珩沉默不语,宋也?川又笑着补充:“此外,臣希望陛下?还?有两?点不能舍弃。” “太傅请说。” “其一?是慈悲,其二是良知。”他笑,“这?两?点,臣已经舍弃了,但陛下?不能舍。” 景祐四年,昭帝大赦天?下?。 孟宴礼回?京那日,宋也?川没有去?迎接。 他坐在桌边,任由温昭明?拿了一?枚弯月形的虾须小簪别入他的发间。 “这?样是不是很好看。”温昭明?笑嘻嘻地凑到他脸侧,铜镜上依稀照出了两?个人的脸。 她笑得欢快,宋也?川的眼底也?荡漾开了星波。 “孟宴礼回?京了。”温昭明?道。 “我知道。” “不想见吗?” 宋也?川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了个位置坐。温昭明?却?大大方方地挤进他怀里。 “见与不见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老师能活着,我已不觉得遗憾了。” 裴泓却?没有回?来,他爱上了一?个岭南的姑娘,在岭南安了家。 他修书一?封,大肆褒赞如今的岭南早已今非昔比,又托人给宋也?川送了很多?封好的荔枝煎。 景祐四年,昭帝在一?片反对声中,同意了宋也?川的新政改革。 自此清丈土地、改革税制。 颁刑典《政诰》对上整肃朝纲,对下?约束臣民。 重修边务,与戎狄结为盟好。 自此,物阜民安,互通商贾。 景祐五年,昭帝推行了在京城已施行四年之久的民学。 从平民之家选取适龄子女入学。 景祐六年,昭帝下?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重审万州书院一?案。 同年末,昭帝为林惊风、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云河书院等数十书舍及其门徒沉冤昭雪,并下?令于?原址重建。 景祐七年,昭帝下?旨为大梁明?君贤臣作画。 轮到长公主时,画师有些为难。因为长公主有娠在身,他不知该如何落笔。 温珩的目光看向立在长公主身边的宋也?川,他一?手擎着伞,一?手正拿着凉扇为她扇风。 “太傅。” 宋也?川循声看去?。 温珩指着画纸:“你?亲自来画,如何。” 折骨 第108节 温昭明?立刻笑容满面,替宋也?川应承下?来:“好!” 宋也?川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画的必然是不如画师的。” “无妨的。”温昭明?夺过他手中的扇子,拽着他往前走,“一?会儿?你?画的时候,要把我的脸画瘦一?些,下?巴收一?点,为了给你?怀这?个孩子,我都胖好几圈了。” 宋也?川不赞同:“你?一?点都不胖。” “你?哪这?么多?话,让你?做你?就做。”说着把他往椅子上一?按,“画好一?点啊,不然晚上没饭吃。” 宋也?川小声允了,指着不远处的八仙榻:“你?去?坐一?会。” 温昭明?风风火火地往前走,吓得宋也?川忙不迭起身去?扶:“殿下?,慢行啊。” 画了半个时辰,温昭明?已经困了,宋也?川叫来侍女扶她去?睡,剩下?的他慢慢画便是了。 温珩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画中的温昭明?宜喜宜嗔,盼睐多?情,果真是旁人画不出的婀娜风姿。 宋也?川停下?笔时,才发觉了温珩,起身向他请罪。 温珩摆手让他起来:“太傅,朕命画师为你?也?画一?幅吧。” 宋也?川将手中的画笔放在笔架上,对着温珩轻轻摇头。 “臣算不得贤臣,惭对世人,不配留下?画像供后世瞻仰。” 温珩静静道:“朕觉得你?配得上。” 宋也?川不好再次忤逆君恩,长揖道:“若如此,请允臣只留一?幅背影吧。” 景祐八年,昭帝大婚,宋也?川归政于?君,挂印辞官。 温珩来到公主府时,这?里已人去?楼空。 下?人为温珩抱来一?幅画,是宋也?川亲手为他绘制的大梁疆域图。 还?有一?封他写的书信,上面是一?首诗。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景祐十年,政治清明?,物足民丰,史称其为景祐中兴。 景祐十二年,天?子微服西巡。 沿石羊河一?路向西,一?路来到了毗邻疏勒河的沙洲。 这?里位于?大梁与吐蕃边界,数年来在两?国?之间几经易手。去?年,大梁在此设置了沙洲卫,这?里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温珩曾在宋也?川复录的《遐地说》中得知此地。 在玉门关与阳关之间,这?里遗留着前朝所留的石窟与壁画。 宋也?川说,这?里屡经战火,所以鲜有人至,早已荒废更无人保护。 温珩问了许多?当地人,在沙漠中辗转数日,终于?来到了这?片石窟的面前。 这?片自东晋十六国?起便开始开凿的壁画,延续千年,壮丽又辉煌地铺陈在这?位年轻的帝王眼中。 高耸、巍峨、静穆、庄严。 在早已褪色斑驳的佛陀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像一?粒土。 温珩看到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穿着红色的裙子,项下?挂着一?块小金锁,赤脚踩在沙地上,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风车,她正在嘟着嘴对风车呼气,颇为自得其乐。 他走到她面前,那个女孩抬眼望向他时,温珩骤然一?惊。 “你?家大人呢?”温珩和煦问。 那女孩指着高大的石窟,笑盈盈地说:“我爹爹在上面画画呢。” 温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在那一?座又一?座巍峨宏伟的佛像中间,数个汉人正拿着画笔修修补补。 这?里屡经战火,沙洲府也?从未向朝廷禀告过这?个石窟的消息,这?些人的保护行为都是自发的。 温珩看到了一?个人,那人的背影清隽如竹,他绘画的左手宛若灵巧的蝴蝶。 “你?母亲呢?”温珩问她。 女孩的眼睛圆溜溜的像是猫儿?一?般:“我阿娘在陪我弟弟。” 温珩蓦地一?笑:“真好啊。” 他摘了手上的扳指塞给她。女孩倒退一?步不肯收。 温珩笑着说:“你?和你?阿娘说,这?是舅舅送你?的。” 女孩似懂非懂,温珩将扳指塞进了她手里,而后站直了身子,身后的刘喜说:“主子,咱们……” “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们。”温珩轻声说道。 驼队踩着沙地踏上了回?程。 温珩回?眸望去?,月牙泉像是一?颗藏在苍茫天?地间的珍珠。 洞窟、佛像、壁画都渐渐的远了,逐渐被层层叠叠的沙丘遮掩。 “陛下?遗憾吗?”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朕不遗憾。” 温珩的眼中藏着一?丝笑意:“他的画,一?定?会比他的文字更长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