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01.试镜 浩瀚之星casting工作室,温钺坐在《生锈的昨天》导演、副导、选角导演等一众工作人员旁边,手里的两场短戏剧本已经被翻阅出褶皱。 选角工作室位于京市国际广场写字楼12层,俯瞰京市繁华:对面就是环贸,隔两条街就是着名的京华步行街景点,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半月都是人潮如织。 温钺是为筛选电影男主角,过来搭戏的。而她,很“光荣”地在之前女主角的选择众拔得头筹,成为国际大导姜尚新一任的“尚女郎”。 不可谓不是“泼天的富贵”砸在头上,毕竟在来试镜之前,她是本科毕业半年的工科生,住在四环开外的“乡下”,挤成肉夹馍单程通勤一个半小时去实验室干活,美其名曰是做研发,实际也是混日子的打杂的。 收到浩瀚之星工作人员的试镜电话时,她正坐在地铁上看《骨髓免疫与神经炎症》的论文,地铁报站:下一站——明星公园,她觉得骗子还挺会挑时间的,便对面聊了两句: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在网上看到你之前拍的西北·月还有窈窕·鬼的片子,觉得你的气质很贴我们这部文艺片,所以想邀请你来试一试。 温钺的室友是个“不务正业”、“另辟蹊径”的摄影师,大学期间在保证不挂科的基础上,把所有的时间都拿去折腾相机,也顺利积累了粉丝,在大学毕业之后成为独立摄影师,而当年做免费模特拍的片子也给温钺带来了一些名气。 呵,骗子还调查得挺细致的。 -你们能不能拿工作室微博给我发个私信,再给我发个正式的邮件存档? -可以的,没问题。 温钺当笑话看待这件事,但她的手机很快响了起来,未关注人私信:你好,我是浩瀚之星的选角工作人员,刚刚跟您通过电话,邮件我发到您微博简介里面的地址了,请注意查收,没问题的话我们再定一下试镜的时间和地点。 点开主页,还真是个黄V号,有认证,几千粉丝,首页第一条正是《生锈的昨天》选角海报。 温钺查了浩瀚之星的官方电话致电过去再三确认,纠结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去了。 “笃笃笃”叩门声响起,温钺的目光跟在场其他人一起齐刷刷地投过去,一个二十出头金色碎发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白T恤、牛仔裤松松垮垮的,左耳一枚锆石耳钉,在透过落地窗的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一点点微弱的星芒。 男人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叫周霁然,二十三岁,之前在美国念金融,出演过独立导演的短片,入围了电影节最佳短片。 选角导演:咱们这片子剧本看过了吧,来试试初见的一场戏。 温钺闻声站起来,她和周霁然有一瞬间那么短暂的对视,周霁然插着兜,下巴一抬,遥遥点了个头,权作打了招呼,可温钺却倏忽失了神,有些许无措,掌心出了汗,状若无意地在白色短裙裙侧擦了一下,轻轻走到周霁然旁边,笑了笑,“你好。” / 春末夏初,赶上了黄梅季,藕涓记得,雨稀稀拉拉下了很久不见停,她一个人,拎着蓝白红相间的蛇皮编织袋,从枫山脚下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来到南城。 长途大巴坐了七个钟头,车厢里的空气浑浊,地面上粘着长年累积的顽固黑色油渍。 她对南城的第一印象是窘迫:排队买地铁票的时候偷看别人投硬币的姿势学习,但摸摸口袋里的毛票子又忧心能否类比;进站的时候把卡放在机器上却没有反应尴尬得原地打转;好不容易坐上了车,又不了解大小交路被赶下车手足无措…… 藕涓流了很多汗,蛇皮袋的拎绳被攥在手心攥得死死的。 布鞋踏在积水的水泥地上,湿得透彻,熬煮过的米糊一层层涂在布面上晾干,鞋底是姥姥生前一针一线纳的,一共有四双,另外三双分别是给小姨、小姨夫、哥哥。藕涓有干净的塑料袋装着,藏在蛇皮袋最中间,用自己的外衣裹着。 雨滴顺着额前的碎发淌下,她半眯着眼睛。穿一件绿色的长款T恤,衣服下摆被做成花边裙摆状,胸前印着几个英文字母,下身一条弹力裤。 她应该是走了很久,小腿和拉着蛇皮袋的手臂都有些发麻,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不远处有一家熟食店,熟食店旁边挨着一家小卖部,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在吃雪糕:一个寸头,耳垂有闪烁的耳钉,白色T恤,牛仔裤,大腿根破了很大一个洞;另一个黑色长发,挑染了些红色、黄色、绿色……眼皮上是大块紫色眼影,大红嘴唇。 藕涓不小心跟寸头男人对上了眼神,她慌忙低下头,拿着东西快步往前走。没多久,一双运动鞋出现在她面前,应该有四十多码,鞋面上一个对勾。 她咬咬牙:“我没钱。” / 藕涓第一次见小姨,在她们家阴暗的楼道里等了很久,她没有手表,只知道天色由明到暗,湿透贴在额头上的刘海也有晾干的迹象,邻居们家里的灯光渐次亮起,一个披头波浪卷发,花色连衣裙的女人摇曳着步伐走来,嘴里叽叽咕咕啐骂:“要死,今朝又输了钱……” 她眯起眼睛看藕涓,点燃一支辛辣的烟,用涂着红色凤仙花汁的手指夹住,声音和那烟一样的呛人:“哦你今天来啊,搞成这副样子要死了。” 然后打开门,浓烈劣质的香水味直冲藕涓太阳穴,她有点想打喷嚏,揉揉鼻子,咬牙忍住了。 没过多久,小姨父也回来了。一身卡其色工装,一边把带回来的熟食打包盒放在玄关,一边换鞋。他看了藕涓一眼,没有说话,跑到小姨那里窃窃私语了几句。藕涓低头抠手指甲边缘的死皮,耳朵里最后传来的是小姨父的“哦”,以及关上房门的声音。 那天哥哥一直没回来,姥姥念叨了大半辈子他的名字——周驰,却连他一面也没见过。 小姨在饭桌上骂了他一晚上不学好的废物东西,宗桑,小赤佬,也不知是指桑骂槐,另有所指,还是别的什么,小姨夫吃了一半扔筷子回屋了。 藕涓在姥姥那里听过母亲和小姨的故事:一母双生,都是容貌出众,一个在枫山待了一辈子,嫁了当地老实本分的人,做点小买卖谋生,却在进货途中偶遇车祸双双殒命;另一个心比天高,早早便离开家乡,来到南城,预备凭自己的美貌,另谋出路,很难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结识了一个小干部,走关系给她找了工厂里的闲差,美美盘算着结婚当干部夫人,却被正牌找上门来狠狠羞辱了一番,几年光阴蹉跎下来,有些心灰意冷,无奈嫁了工厂里一直追求她的电焊工,也就是周驰父亲。 晚饭后,用过的碗筷堆在水池边,沾满汤汁的抹布、钢丝球、洗洁精搁在旁边,白色墙壁上掉了几块粉皮,满是褐色油斑、黑色霉菌。 小姨“甩手掌柜”的骂声从房间传来,尖锐、刺耳,她像鲜艳的曼陀罗花淬了毒,又正在慢慢枯萎,谁也不知道干枯后的模样。 藕涓走过去洗那些碗,透过窗户,隔壁人家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在放动画片。藕涓伸头看了两眼,不多时有人趿拉着拖鞋过来关窗,她便匆忙低下头,涨红了耳根。 小姨家没有额外的房间,她只能跟周驰挤一间,换了二手的上下铺木床,铺的是单面竹席,藕涓的编织袋堆在门口,她不敢打开把东西拿出来,也不敢先睡觉。于是把灯熄了坐在客厅撑着头发呆。 小姨夫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藕涓的背上大滴大滴淌着汗,白净的腿上被咬了好几个包,她忍不住在蚊子包上用指甲掐十字。 锁匙转动的声音传来,周驰终于回来了。 眼前的黑暗被突如其来的明亮覆盖,周驰被起身走了几步的藕涓吓了一跳,没忍住骂了一声。换鞋,进房间。 藕涓瞪着眼睛看了一会那双对勾的鞋,有点疑惑刚刚鼻青脸肿的男孩跟下午见着的是不是同一个,直到周驰在厨房乒哩乓啷地拿锅碗瓢盆,被小姨扯着嗓子骂“人不要做做鬼,要死了你”。 小姨夫被吵醒,房间里又掀起新一轮的骂战,周驰权作充耳未闻,没有人给他留饭,他拆了一包方便面煮,打一颗蛋,再放一根火腿肠。 锅盖盖上,里头咕噜咕噜煮,周驰双手插兜,面朝藕涓,他的眼睛被揍得肿得飞起,完全看不出眼神和视线,但藕涓猜他是在打量自己。 有一点紧张,揪着衣角,怯生生开口:“我叫藕涓,我……” 她的话没讲完就被周驰打断,“你饿不饿?” 藕涓摇头,但肚子不合时宜传来一声咕噜,她有些尴尬,很快清清嗓子、咳嗽一声打算盖过去。 周驰那边掀开锅盖,浓郁的香味传来,汤汁被收干,面条饱满有弹性。他用大碗盛了全部,又拿一个小碗,两双筷子,走到餐桌前,夹出几筷子面条到小碗里,荷包蛋、火腿肠也挑出来。他推推小碗,没有看藕涓,“吃吧。” 藕涓便坐下来小口咬那颗鸡蛋,她吃饭很慢,晚上在饭桌上也只来得及扒拉米饭和近前的咸菜。周驰吃得很快,囫囵三两下碗便精光了,他扔下一句“把碗筷洗了”便进了卧室,再过一会,拿衣服出来走向浴室。 藕涓又在水池边磨蹭了很久,对面的灯光也熄了,偶尔会有几声小朋友的啼哭传来。 进卧室的时候,灯还亮着,点了蚊香袅袅的烟,周驰光着上半身在床上打坐,新的旧的伤痕清晰可见,眯着眼睛。 藕涓想了又想,还是把那双布鞋从编制袋里拿了出来,递到跟前,“姥姥给你做的。” 周驰闻声半睁开一只眼睛,斜睥一眼,“我不要。” 藕涓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对勾的鞋子,想想也是。她没有吱声,把鞋子又收回去,关灯,就着窗外一点月色攀爬梯。 藕涓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周驰有点不耐烦:“老实睡觉!” 藕涓僵住,屏住呼吸,又问:“你疼不疼?” 周驰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打你一顿试试,看疼不疼?” 藕涓不敢再说话了。 02木偶(1) 周霁然曾经出演的短片叫《木偶》,在电影节展映过,但是没有正规的官方网络观看渠道,不过他发过来的简历里面有视频,温钺实在是好奇,就问选角导演何帅要了一份。 何帅是个胖子,眼睛圆溜溜的,笑起来眯眯眼,看起来是个很慈祥好说话的胖子,但是此人素来有“选角鹰眼”之称,之前很多备受好评、获奖无数的电影、电视剧的cast都有他的功劳,也挖掘了很多初出茅庐,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走上“康庄大道”。 -怎么了?觉得他还行? -还行。 -哪儿还行? -别人跟我对戏的时候都要先弯腰鞠个躬跟我打个招呼再开始,但是他没有,吊儿郎当的,感觉挺贴周驰的。 -行,我知道了。 温钺在吃饭的间隙挤了十分钟出来看《木偶》: 很久很久以前,木偶曾经是遥远的北方一片茂密森林中最茁壮、最漂亮的一棵树,伐木工人把它拦腰砍断,为了运输方便,树被放在林间的溪水顺流而下,可是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溪流冻成冰也冻住了树,它过了一个最寒冷、最痛苦的冬天,它的心也被冻坏了再也没有知觉。 后来树被做成木偶,到了一个商人家里,商人家的小少爷早夭,家人通过科技手段把小少爷的所有记忆嫁接到木偶身上以期得到慰藉,可惜木偶此时也只是个空心木偶,任凭商人一家如何与他对话,他仍是一语不发。 十年横亘,商人一家已生华发,又遭变故大悲折寿,也撒手人寰,他们的记忆也被保留,嫁接到了另外的木偶身上。 最后一颗镜头是在商人家的祠堂,列祖列宗排位在上,下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只木偶,香火不灭,袅袅飞烟。 短片大部分时候木偶都是以缩小版的类人模样出现,工作人员在背后操纵拍摄,好似皮影戏,但是商人一家与木偶进行交流的时候,科技背景光一打,就会出现真人模样,周霁然的脸被做了特效妆,在脸部和手部等裸露的皮肤外面又增加了一层猪皮,人的行动又偶有停顿,不太连贯,一笑鲜红的嘴更是显得阴森,直让温钺想到一个词:恐怖谷效应。 那天试完戏,太阳还是很好,撑着头看演员看了半天看乏了的姜尚忽然笑了,他问周霁然:如果有一个人,你很想留但是留不住她,你会怎么样? 周霁然什么旁的话都没有问,淡淡回答,“留不住的东西就算了。” 温钺已然回到座位上,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裙子,姜尚曾经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那时候她反问了很多话,“是留不住爱情还是友情还是亲情?如果是爱情,为什么留不住?是对方出轨?还是三观不一致了?还是金钱方面的现实原因……”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最后敛下眉目,“我会很伤心,为什么留不住呢?” 再抬头时已经是泪水涟涟。 姜尚看她哭得不行,还乐,“只是一个假设”,结果第二天温钺就被定下演藕涓了。 同样,周霁然试完戏的第二天也得到了出演周驰的消息。 03木偶(2) 藕涓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她初二,周驰大她五岁,完成了义务教育在街上当混子。 第一天上学,周驰带她坐公交车,司机开得飞快,颠簸得仿佛要让人把胃里的东西全部交待出来。她抓紧看掠过的风景,仔细记住周遭的一切:水产店、熟食店、菜市场、酱香饼、老式蛋糕房…… 到站了,周驰让她下车跟着穿校服的大部队走,他坐在车上,下巴搁在前面座椅靠背上,没看藕涓一眼。 藕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学着如何生活,学着融入集体,可总有些格格不入的乡音,是她的,也是别人的,架起一座天堑,冷酷无情地宣告不同。她能做的回应只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编织袋里的衣物随着时间推移一件一件被拿出来,有一本田字格的本子被藕涓拿来记日记,每一个小格打上哭脸、笑脸,或是没办法形容的句号。 藕涓在此地住满一年,新岁到来,周驰很长时间流连在外头,基本不回家,再见到的那天下午她放学回到家,满地的碎片,有碗碟的,有玻璃杯的,小姨在房间嘴巴不停歇地咒骂“畜牲”“杂种”之类云云。 藕涓拿来扫把簸箕打扫,小姨气头上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搭话,只能默默听那干瘪的咒骂转换成无助的哭嚎,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天冷了,凉席换了薄被,藕涓早早上床休息,凌晨听到一些声响被吵醒,周驰和一个女人进了屋子,床板吱吱呀呀地动,藕涓听到女人柔媚无骨的娇嗔与呻吟,也听到周驰压抑着的喘息。 藕涓脸涨得通红,她拽紧被子屏住呼吸,不敢让人发现自己在偷听。 女人小声央求周驰轻一点,“等会把你妹妹吵醒了怎么办?羞死人了要。” 藕涓听见周驰说:“没关系,她本来就在偷听。” 女人死活不肯继续下去,骂周驰脑子有病,要让别人听活春宫,收拾了一番蹑手蹑脚走掉了。 屋子里归于宁静,藕涓还是拽紧被子不敢说话。 周驰却问她:“秋天了,怎么不帮我把凉席换掉?” 藕涓头闷在被子里,声音瓮瓮的,“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第二天是周六,小姨一大早就去打牌,小姨夫还是没有回家,藕涓起来洗漱完给周驰煮了两个鸡蛋,浸在冷水里晾。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藕涓倒了杯热水暖手,站在阳台透过防盗窗往外看,寻思着什么时候把毛衣拿出来穿。 卧室里终于有了动静,藕涓放下杯子跑过去,却见周驰把床底下的行李箱拿出来,正在收拾东西。 藕涓很震惊,她知道周驰迟早是要走的,但没想到是现在。思绪很乱,如同一团乱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上前按住了行李箱。 周驰挑挑眉看她,藕涓这才发现他新打了眉钉,浓黑的眉尾有两颗泛着银光的金属。 藕涓问:“你要去哪里?” 周驰:“去京市看升国旗。” “学校里每个礼拜也升国旗。” “那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周驰却没说。 “那小姨知道吗?” “不知道,”周驰黑了脸,叮嘱她:“你不许告诉她!” 藕涓点头,站在一旁,看他收拾东西,周驰的动作很快,拖着行李箱就要动身。藕涓的胸口忽然像被水草缠住一样,潮湿又窒息。她从贴身的小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轻轻打开,里面包着的是姥姥攒下来给她当盘缠的钱,还有她替同学写作业赚到的生活费,她想想,把钱全部拿出来,递给周驰。 周驰接了,小票子装了满手,他笑笑,又递回去,“多给自己买点肉吃,都瘦成麻秆了。” 他走到门口,门锁半开,又转头,看向藕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 周驰找出来一双小姨的运动鞋给藕涓穿,有些大,不过能穿,那双布鞋被扔在一边,灰紫格子,布面的鞋,鞋底是一针一线纳的,藕涓看着鞋子好像看见了姥姥,她找出来一个塑料袋把鞋包住,“这样不脏。” 周驰没说什么,默许她把鞋子放进了行李箱。 他们出了单元楼,藕涓往回望,楼面白色的瓷砖上有裂痕,长出来一些爬山虎纠缠,“15号”几个字都褪了色。 藕涓跟在周驰后面尽力跟上他的脚步,周驰没有回头看。 爱心熟食店是小姨夫最爱光顾的店:海带结、芹菜条、豆腐皮……都是常买的菜品,有时候小姨夫心情好也会开荤,买些鸡爪或者猪头肉回去下酒。 藕涓在熟食店门口摔了一大跤,胳膊肘蹭破好大一块皮,看店的张婶连忙过来搀扶,说什么都要倒几两62度的白酒给她消毒。藕涓只是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直到周驰抱着烧鸡在稍远些的地方给她使眼色,她才用力挣脱开。 周驰嘲笑她:“你也摔太结实了,装崴了脚不就行了,疼不疼?” 藕涓摇头。 两人溜到一个废弃的小仓库里,周驰把鸡腿和鸡翅膀拆开递给藕涓,自己啃别的部位。藕涓摸摸口袋,又想起周驰从小姨床头柜拿的几张红票子,她说:“我们有钱。” “那几个钱用不了多久,等我赚到钱就还给他们。” 藕涓低头,没有再说话。 那辆离开的公交车,车子驶过的风景与来时路重合,藕涓的心境确是一样的茫然,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家,她没有问周驰为什么要离开,她知道他更困惑,起码她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但他不知道。 火车的鸣笛声嘹亮,泛着旧的绿皮给藕涓的印象跟泛黄的信纸类似。周驰买了一张票,右手拖着行李箱,左手牵着藕涓进站,捏着车票的人们陆陆续续进了车厢,他在车厢口装模作样跟藕涓告别,当启程的号角吹响,周驰一把把藕涓拎上车。他咧开一个笑,露出几颗白牙。 为了躲避检票员,他们轮流到厕所里躲一段时间,车子一节一节地晃,好似脱臼的人的关节。过道里有人吃泡面,会飘来红烧牛肉面的香味。 京市的天灰蒙蒙的,盖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藕涓刚下火车待了没多会,便因为干燥流了鼻血。她对这座城市的感受是土色与血色交织的。 热心的售票员递过来卷成一团的草纸,周驰帮她把洇黄的纸撕成小张,塞进鼻孔里。 藕涓仰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空空周围一圈暗红的血渍,周驰哼出来一个笑,捏一下她的脸,“怎么看起来有点傻。” 藕涓有点不服气他的形容,“可是我考全校第一。” “行,你厉害。”周驰点点头。 藕涓想继续张口问他“我们要往哪里走”,可他已经望着开过来的卡车失神。 卡车放着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车厢上面印着几个穿皮马甲,超短裤的女人,胸口的春光汹涌而出,下面印着一排小字:今晚19:30,京市桌球室,不见不散。 很快,车门被打开,从上面跳下来一个穿着掉档破洞牛仔裤的黄毛年轻人,拿着手机按了两下,随后周驰的手机QQ软件便响起了滴滴声。 周驰用下巴指挥藕涓跟上,两人很快便坐到大卡车的车厢里,闷热纷杂,有化妆的女人借着摇摇晃晃的音乐和颠簸的卡车行进,倒在周驰身上,猛的一掐周驰大腿,捏着嗓子叫一声“弟弟”。 藕涓被眼皮上的蓝色眼影和大红的嘴唇吸引住,而周驰只是咧开嘴露出牙齿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女人觉得没劲,白了一眼,“土冒儿”,便起身继续化她的妆。 藕涓有点局促,缩在周驰旁边,拽拽他衣角,“你怎么不理她?” 周驰凑到她耳边,“我不喜欢这样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藕涓瞪着眼睛继续问他。 周驰还是笑笑,不再继续说了。 黄毛年轻人叫大刘,是个卖盗版光碟又卖计生用品的贩子,兼职帮衬隔壁桌球室开开卡车。 车子开到他的小店,进门第一排是一些偶像剧,俊男靓女,再往前走,一帮光溜溜的女人出现在封面上,藕涓刹时涨红了脸。忽然一双手从后面盖住她眼睛,手指粗粝,带着烟草和呕吐物的臭味,藕涓僵住,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周驰在后面用力踹了大刘一脚,大刘踉跄了两步松开了手,“你他妈有病啊周驰?!” “你别动我妹妹!”周驰冲上去,用胳膊桎梏住大刘,眼睛血红,咬着牙,像极了被惹怒的野兽。 大刘被压着脖子,咳了两声,摊开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成,我不动她。” 周驰不愿意再往屋子里面进了,拖着行李,拉着藕涓就往外面走,招招手,拦了辆车,“师傅,我们去京华广场。” 04窈窕(1) 电影开机前,姜尚给足了时间让周霁然和温钺相处。 头天晚上他们在酒店大厅面对面干坐了一个小时。 -我在网上看了窈窕·鬼那组片子,很惊艳。 温钺笑笑,她记得那组片子的热评第一条是“很压抑的鬼气,好像真的在土里面埋了一二百年”。 -下次把摄影师推给你。 除了打头周霁然寒暄一样的称赞,两人便再也无话,温钺度过了非常珍贵的几十分钟“贤者时间”,大脑完全放空,不去为未来担忧,为过去遗憾,没有执着、没有眼泪。 一个小时的闹钟声音响起,周霁然笑了出声,温钺循着声音望过去,才发现周霁然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他这样盯着自己盯了多久。 周霁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他的左手腕戴了一串星月菩提,很圆润,看上去盘了很久的样子,搭配这一条极细的红绳,大概是哪座庙里求来的姻缘线。 第二天周霁然带温钺去游乐园,两个人都穿了很简单的长袖套头卫衣和牛仔裤运动鞋,温钺甚至绑了个高马尾,显得人精神很多。 游乐园一开门,身后过完安检的男男女女们就开始极速狂奔,冲向各自的项目,周霁然拉了温钺一把,以防被身后的“特种兵”撞到。 二人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周霁然问她:“你想去玩什么?” 温钺实际上做了一些功课,决定先去玩网上风很大的抱抱龙冲天赛车,第一回他们两排到第一排,旁边坐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儿。 确实很刺激,很爽,下来的时候外围有一圈围观的人跃跃欲试,却又不敢上前,一个打扮得很精致,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过来跟温钺搭话,“你在上面招了吗?” 温钺摇头,“嘴很严,所以他们让我再去一次。” 小女孩竖起大拇指。 周霁然看起来玩惯这些项目,没有温钺喊得那么激烈,甚至还抽空吹了个口哨,他说自己很喜欢蹦极,“下次带你去玩儿。” 温钺对坐在最后一排很有执念,周霁然也陪着又等了一回,这回他拿出手机录了全程,偶尔镜头也对着大叫的温钺,温钺明明被高空失重感束缚,却还分出神对着他大喊,“别拍我!丑死了!” 温钺已经忘记那天他们两来来回回玩抱抱龙玩了多少次,大概是很恐怖的频率,因为后来其他项目的经历在她那里都是模糊,但她清清楚楚记得,天黑之后,自己又拽着周霁然过来重新排队,在夜色中,她说头发扎太紧了勒头皮,把皮筋放下来,她的长发在夜色里飘扬起来,她眯着眼睛说,“我喜欢任何东西,都会喜欢到让人感到厌烦。” 抱抱龙冲天,触不到底的脚尖悬在半空,尖叫声也跟着刺破长夜。游乐园里的人造雪算好了时间飘飘扬扬落下来,曾经的职业病让温钺疑心是什么化学物质,会不会伤害头皮害得自己变秃,但周霁然的镜头没有停歇,记录下了昏暗灯光下,温钺皱着眉头注视着雪意的模样。 冲天赛车猛然下拽,抽回温钺走神的思绪,她下意识伸手抓住周霁然的左手腕,一个用力,那串红线便被生拉硬拽下来,静静躺在温钺手心。 05窈窕(2) 开往京华广场的汽车疾驰,一路上风景掠过,这样子与南城也并无二致,藕涓的眼睛有点干涩。下车的时候藕涓觉得屁股凉丝丝的,本以为是太热了,流的汗经由凉风一吹,带过来的凉意,但在人潮涌动的京华广场,没走两步路,便被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拦下了。 “妹妹,你是不是来月经啦?” 周驰下意识就往藕涓身后看,藕涓也跟着看过去——果然,裤子上一片暗红。藕涓听班上早熟的女同学谈过一耳朵,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在此时此刻,这个场景,轮到自己,她一下子有点尴尬。 女人很热心,从包里淘出来一个白色的方形物什,“正好我包里有卫生巾,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藕涓的眼神怯怯,看着周驰,不知道该不该跟去。 周驰想了一下,点点头,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系在藕涓腰间,又开口问,“姐姐,你知道这里哪里能买裤子吗?还有卫生巾和纸巾,哪里有得卖?” 女人给他指了指路线,便拉着藕涓的手往公共厕所走。 “你不要害怕,月经是正常的,周期性出血现象,一般会持续一个礼拜左右,来月经的时候千万不能受凉,少吃冷的,多喝热水……” 女人喋喋不休给藕涓科普生理知识,藕涓错开一个眼神去看一路小跑走开的周驰,又敛下眉目。 身上很快处理干净,但藕涓却时不时能闻到从身体里散发出的腥臭的血腥味,她抱着周驰的外套,内里被蹭上一点血渍,她用手指摩挲,又拿沾湿的纸巾去擦,但血渍越晕越开,女人劝慰她,“你哥哥不会在意的”,藕涓却还是红了眼。 女人替藕涓想了办法,用掉包里一半的湿巾,在布料前后夹迭吸收血迹,废了很长的时间,周驰的外套才终于像了点样子。 藕涓吸着鼻子说谢谢,女人也笑了,明眸皓齿,她说:“你叫我陈阿姨吧。” 藕涓跟周驰在京市广场坐了很久很久,她一生中好像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来来回回在她面前出现又消失,每一个都不一样,她再回头去看周驰,眼睛里的男孩却始终清晰。 后半夜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有抱着棉被的,大家裹在一起聊聊天,见藕涓和周驰两个小孩儿冻得不行了,便招呼一起取取暖。 两个人缩在棉被的一角,周驰哈气替她搓搓冻僵的手,藕涓开口,嘴里吐着白气儿,“周驰,你有没有看见一头大象,躺在酒店门口的雪地里,后面新婚的新娘穿着婚纱跑出来,然后新郎也跑出来,亲朋好友再跑出来,没有人看见那头濒死的大象。” 周驰抬眼看了看周围各色乡音的人群,低头小声问她,“藕涓,你是不是冻傻了?” 藕涓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开口,“周驰,我要回南城。” 周驰愣住,“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不看升旗了?” “不看了。我以后,会再来的。” 周驰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红钞票递给藕涓,“你自己去外头打个车,去车站,买张票回南城。”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红钞票,“把来时的票补上,回去把烧鸡的钱还给张婶,我妈……你小姨要是打你,你就躲,别傻乎乎受着,好好学习,大概是有用的,我……” 周驰停顿了一会,藕涓盯着他的侧脸,盯着他的眉钉,等着开口。 “我不回去了。”周驰说。 / 藕涓不知道周驰在京市的落脚点,她唯一记得的地址就是大刘那个计生用品店,因此回到南城之后,她开始一个星期一封地往那个地址寄信。 多余的时间她也开始往给杂志社投稿,写些伤春悲秋的文字,换一些铜板,但稿件不是总能被收录,是以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在替同学写作业挣外快,才能支付得起信封、信纸与邮票的钱。 藕涓记得自己离开京市的那天,跟周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问他:“周驰,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周驰笑了,依然没有给她对应的答复,只是说:“等你以后再来这里,我就告诉你。” 藕涓信了,所以即使每次收到周驰寄来的学费时小姨都会发一次疯,斥骂一句,“小赤佬最好死在外面”,她低着头不作反驳,但用这笔学费支撑自己读完初中,再继续读高中。 尽管寄来的学费永远来自大刘的计生店,但藕涓从来没有收到过周驰的回信。 06跨年(1) 电影拍摄到三分之一的地方,迎来了元旦。剧组在南城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附近扎营,没有拍摄戏份的时候,温钺会在荒草丛生的周围走走停停。 居民楼正南方向的小水沟旁边开着一家小卖部,温钺刚来的时候图新鲜过去买了一瓶雪碧,拧开瓶盖,瓶口有一圈泥沙状的灰渍,周霁然看了摇摇头,“这是哪里发大水被浸泡过的饮料吧,别喝了。”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大红色的嘴唇,荧光粉的手指甲,眼睫毛刷得根根分明。 不知道为什么,在老板面前,温钺会变得局促起来,前言搭不上后语,不过好在她也不经常光顾,元旦那天的烟花棒和火柴只是雪碧之后的另一个意外。 离零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正在拍周霁然带陈艺返乡跟父母对话的戏份,摄制组刚从京市转场,他离乡背井在京市的时光是整部电影唯一的温存和暖色调。 而南城,阴暗潮湿,黄梅季痛得人骨头都要掉渣子,有些恨意是从经脉里长出来,混在骨血里的,所以走掉的人没有回来的,也不能回来。 温钺在剧组灯光的背面蹲坐了一会,从火柴盒里抽出两根在水泥地上随意写画,零点前十分钟闹钟“笃笃笃”震动起来,温钺缓过神,才发现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藕涓”和“周驰”的名字。 她叹了口气,脚尖踩着硬石块,试图把地面上的痕迹消除,尽管有些徒劳无功,她又把火柴往盒子侧面的红磷上蹭,试图打着,为跨年时分的烟花棒做准备,可惜也是徒劳无功。 温钺顿时感觉有些丧气,指尖沾了些二氧化锰和氯酸钾的混合物,她用指纹扫开手机,注视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直到听到有人喊她,方才循声望去。 -温钺! 周霁然的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根亮着火光的香烟,周驰返乡穿了看起来很好的西装,打了领带,可周霁然下戏之后把领带扯得松散,长腿一迈,两三步就到了温钺跟前,周霁然把烟抬到嘴边吸了一口,缓慢吐了个烟圈出来。 温钺跟摄影组的Joey新学了一句“痴线”,此时正好拿出来揶揄他。 周霁然也不恼,“姜导让我学的,练了挺久”,一边说一边借着香烟的火把烟花棒点着。 一点点的火光就把他的脸照得极亮,可温钺不知道他眼中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那么明亮,有没有那么一点耀眼。 如果周驰愿意,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藕涓快乐,可他偏偏不愿意。 零点的钟声响起,南城的许多人家也纷纷放起了烟花爆竹,遥遥地绽放在夜空之中,周霁然在温钺面前拍了拍手,拉回她的注意力,男孩儿笑着祝愿,“新年快乐!希望我们的电影顺顺利利!也祝你天天开心!” 温钺揪住他的领子靠得很近,“你的烟给我抽一口。” 07跨年(2) 人生的量度要以十年为单位作计量才算漫长,所以周驰三年以后回来,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 他好像变了一些,眉钉不见了,眼睛里的凶猛与桀骜不见了,黑色头发裁剪得很整齐,他学会淡淡地笑,蜷起手指握住身边的女人。 女人也笑,对小姨笑,也对藕涓笑,她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前几年在京市头回见你你才那么一点儿,跟豆芽似的,女大十八变。” 藕涓这才把眼前这个珠圆玉润,一身富贵气的女人跟三年前遇见的陈阿姨对上,她笑笑,作出一副腼腆不好意思的乖模样。 小姨父收到小姨的电话也很快从厂里赶了回来,照小姨曾经的说辞,“他们那个厂,没什么紧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天不去都没关系,赚又赚不了几个钱。” 藕涓躲进房间里说要做作业,眼睛余光瞥见小姨的上下嘴唇动了动,她不用猜就知道小姨的下一句话一定是,“没见过世面,坍台得很。” 周驰以前会帮着自己跟小姨吵上两句的,他恨她恨得不得了,说出来的话像淬毒的冷箭,非得让所有人都撕心裂肺才叫痛快,但现在没有了,他只是笑一笑没有接茬,为人处事圆滑,又游刃有余得多。 周驰怎么可以变? 作业摊开在板凳拼接成的桌子上,但也没有下笔,周驰的床铺她每天起床都会拍一拍,怕落了灰,每到换季也会整理替换床单被褥,收拾得干干净净。 周驰没过多久推门进来,坐在熟悉的下铺,就着昏暗的暖黄灯光扫视周遭,也许是在怀念往昔。周驰西装革履的样子让藕涓不太习惯,藕涓直截了当开口问他,为什么是陈阿姨? -你如果叫我哥哥,那还是叫她姐姐好一点。 周驰闲扯出来一个懒洋洋的笑,在这样的时刻藕涓才略微可以把他和以前的周驰对上模样,桀骜、浑不吝、漫不经心。 -陈艺在京市有个咖啡店,我没地方待,她就给了我一个落脚的地儿,学咖啡做咖啡,包吃包住拿工资。 -你去京市就是想过这样的日子? -那不然呢? -咖啡什么味儿? -苦,但是有时候也是甜的。 温钺沉默了一会,周驰又笑了一下,一派洒脱的样子,“你好好学习,以后在我们咖啡店旁边的写字楼里当白领,光鲜亮丽,天天喝咖啡。” 藕涓从凳子上“腾”的站起来,突如其来,把周驰吓了一跳,更让他吃惊的是藕涓开始脱衣服。 蓝白相间的校服、灰线蓝点的毛衣,红白条的秋衣,最后是纯棉的白色文胸。衣服一件一件掉在房间地板经年累月洗不掉的脏污上,藕涓的身体却在周驰面前绽放。 小房间朝阳的窗户晾着衣物遮挡了大部分来自外界的窥探,一只乌鸦停留下来,黢黑发亮,大大方方撅着屁股对着藕涓和周驰。 周驰的声音冷下来,藕涓,把衣服穿上。 十二月头,已经立冬了,屋内没有暖气和热风,从指尖蔓延到手心的冷,藕涓穿得本就算单薄,眼下瘦削的肩膀更是簌簌在发抖。 藕涓根本不听周驰说的,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周驰面前,周驰的双手撑在床沿,藕涓弯下腰,执起男人的左手放在自己微微耸立的胸脯上。 少女还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像杏仁一样,坚/挺、细腻。 周驰的脸色更难看,他终于起身去捡起藕涓的衣服,藕涓却又把校裤和内裤褪去,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双腿大敞。 -藕涓,你是我妹妹。 -如果你能像对别的女人一样对我,我就不是你妹妹。 十四岁那年她看见过的东西,如今她十八岁了,也可以完完整整交付给他。 门外陈艺和小姨、小姨父相谈甚欢,小姨笑起来的声音很像动画片《哪吒传奇》里面的石矶,藕涓洗涤碗筷的时候经常偷着看对面人家的动画片,印象很深刻。 周驰深吸一口气,认真同藕涓讲道理,“陈艺待我很好,我很难遇到这样好的人,请你谅解。” 小姨拿了钥匙准备出门买点菜回来亲自下厨,说起来好笑,藕涓从没有见过这个家里开火烧过菜,总是一碟小菜半钵冷饭,最多微波炉打一打熟食店买到的猪蹄,粘腻的脚掌得烂软才算得上能吃,吃食就好像破烂的人生一样,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 藕涓死死咬着嘴唇,从床上爬起来,冲到门口,就要打开门,周驰眼疾手快,牢牢锁着她的手腕抵在门板上,“藕涓,你不要让我们每个人都变得这么不堪。”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不堪的人只有我。” 下了决心一般加大了声音,“陈阿姨,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08安抚(1) “CUT!” 导演一喊停,周霁然就崩溃了,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温钺身上,“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今天要拍这些?剧本上什么时候写了有这出戏,现在在搞什么?乱来吗?” 姜尚过来安抚他,“这场戏事先没有跟你沟通,是因为我们想捕捉你在未知情况下最真实的反应,周驰离开了三年,他就是在局中又在局外的感觉,你完成得很好,我们一条过不需要再来第二遍了。” 周霁然终于明白开拍前调试好灯光姜尚说要清场的原因,剧本上不过五六行字,却做得如此私隐,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姜尚、摄影师Joey、饰演陈艺的戏骨奚美静、饰演周驰父亲的傅伟明,最后落在温钺身上。 温钺原本低着头看自己脚背上的红色点滴良久,此刻注意到周霁然的目光抬起头同他对视,冷眼瞧着发作。 傅伟明游刃有余想上前装模作样劝一劝,被奚美静拦住,她是童星出身,演到四十多岁,在剧组待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都见过,如今这些都是小case,“我这场拍完就杀青啦,你们继续加油!” 说完上来和他们一个个拥抱,也顺手打开了门,外头候场的工作人员一波一窝蜂围上来送花的送花,鼓掌的鼓掌,庆祝老前辈杀青,另一波忙不迭收拾现场散落一地的狼藉。 温钺没有签公司,没有助理,姜尚便配了剧组的宣传人员小刘帮忙照顾她的日常,眼下小刘正拿着羽绒服要去找温钺,却被姜尚拦下,“你让她缓缓,过个一刻钟再来找她,我们先撤。” 姜尚的团队效率一向很高,很快人声散去,大家消失得七七八八。 周霁然一直站在原地,他把目光投向温钺,伸出手,掌心还残留着刚刚跟奚美静拥抱完从头上带下来的红色血浆,西装裤的使命大抵已经完成,于是他在西装裤上狠狠擦了一把,擦个八九分干净,徒留汨汨血色在掌纹间干涸,再完完全全摊开自己的掌心呈现在温钺面前。 男人的手宽大,指节分明,握上去也很有劲,一个用力就把温钺从床上拉了起来,她站在床铺上,虚掩着头以防被上铺的床板打到,堪堪能够到周霁然的下巴尖。 温钺有点魔怔不太清醒,凑过去在周霁然耳边讲悄悄话,“周驰,可是我见不得,你比我更痛快”,却字字清晰。 - 重头戏拍完,剧组集中拍摄傅伟明、周喜娟两位老戏骨,也就是小姨父和小姨两个人的戏份,给了温钺和周霁然两天假,但是假期也休息不了一点,一大早起来就要被小刘和Joey拉过去录花絮采访。 采访定在剧组休息的酒店三楼的一个套间,Joey提前在前厅布好灯光、反光板和摄像机,屏风隔开前厅和卧室,卧室东角还有一个小书房,偶尔导演会跟演员们在里面讨论剧本。 周霁然休息了一个晚上,情绪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再加上早起化妆造型,喝掉一大杯冰美式,有足够时间捋清思路,整理采访提纲上的问题。 而温钺,在片中基本是纯素颜出境,如今为了采访(电影第一个宣传物料),化妆师特意按照她的脸型、气质设计了妆容和发型。 -宝贝,你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周霁然被化妆师的“溜须拍马”吸引,侧目去看热闹。 “温”、“钺”两个字在周霁然唇齿间摩挲,吐露出来有南方女子温婉如玉的气质,字型却有金戈铁马之意,再看脸蛋,大眼睛高鼻梁,长卷发配大红唇,黑色吊带长裙,尽显玲珑身段。 化妆师继续啧啧称奇,“简直是艳绝人寰。” 周霁然看得也有点晃神,不得不说,温钺的可塑性很强,从早些时候发布在网络上的照片就可窥见一斑,而藕涓多多少少是带点学生气的模样,跟今天的她浓妆艳抹完全又是两样。 化妆的过程算是相安无事,没出什么纰漏,可到了采访,却变了样子,温钺好像下决心不给任何人面子。 第一个问题是两个人介绍自己的角色。 周霁然认真解释了一大堆,恨不得把周驰从出生到死亡的一辈子讲得清楚明白,到了温钺,“藕涓就是个疯子、傻子。” 第二个问题描述对方跟角色的差异和共同点。 周霁然:妹妹是一个比较…… 话还没有讲完,就被温钺抢白,“不要叫我妹妹。” 周霁然:? Joey和小刘也很明显捕捉到温钺情绪的不对劲,Joey翻了个白眼,嘴型——扑街,而小刘一直跟着姜尚工作,也见过形形色色的演员,她开口更是直接:温钺现在电影还没拍完你已经觉得自己大火了是吗?爱答不理的你跟谁在耍大牌? 周霁然脸色也不好看,小刘及时给了台阶下,“采访过两天再录吧,也不急。” 在一旁等着补妆的化妆师这下没有什么口蜜腹剑的话能往外蹦了,拎着自己吃饭的家伙什,跟着小刘他们撤退。 周霁然本来也打算走,想了想又回过头,掏出手机,对温钺笑了笑,“今天很漂亮,要不要替你拍两张照片?我技术还不错。” 温钺摇摇头,一言不发,周霁然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名片递过去,姓名栏工整的楷体写着:心理医生——李盛。 “我在美国同校心理学的学长,回国执业,人很靠谱也很专业,你拍完戏回京市,可以找他聊聊天。” 温钺终于控制不住,她的拳头握紧,用力捶自己的胸口,好像喉咙里卡住什么东西呼吸不顺畅,周霁然连忙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从上顺到下,试图平缓她的情绪。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拍戏而已,大家都好好的。 温钺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周霁然的西装上,口红也把领口的白色衬衫蹭脏,她的话上气不接下气地吐露出来,“可是她的天灵盖都碎了……脑浆……溅出来,溅到我的脚上,我……我很害怕,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09安抚(2) 南城下了一场经久的雨,淅淅沥沥,落在小水坑里,点出许多梨涡。 小姨连着好几天都在楼道不同的人家打牌,小姨父依旧早出晚归出上工,偶尔厂子里不忙会突然回家,坐在朝阳的小房间阳台看报纸,这场雨也拦住了周驰——陈艺的金项链掉在来时的路上,很值钱,她半夜跑出去找,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礼拜之后,这场缠绵的雨终于止歇,陈艺也终于被发现——沿着途径屋头的小河一路顺水而下漂到江海,被途径的邮轮发现。 据办案的警察称尸体头部与邮轮产生磕碰,破损严重,身体其他部位也有不同程度的腐败与鱼虾啃食痕迹。 南城静悄悄的,一个外来者的死没能激起什么波澜,陈艺无父无母,有个堂哥,为了拿到房产证和咖啡店,默认了她的意外死亡,匆匆火化之后连骨灰也没有拿走,在南城墓地里一直放着。 小姨在外头是不承认陈艺来南城是来见家长的,小姨父也是讳莫如深,周驰把自己的好西装在屋头的水坑旁边烧掉,换成了从前破破烂烂的二流子衣服。 朝阳小房间的上下铺小床被周驰拆了,还是在屋头的水坑旁边,拿斧头劈得支离破碎,藕涓不回来住了,她开始念高三,周驰替她办了住宿,他还是很喜欢对她说,“好好学习”,却再也不提以后要在写字楼当白领,天天喝咖啡的事。 周驰回到南城做什么呢?他在汽修厂干过一段时间,每天灰头土脸,指缝里藏满机油回家,偶尔碰到上学时的同学过来洗车,问他是不是周驰,他会笑一笑然后说对方认错人了;也在张婶的熟食店干过一段时间,他长得好看,邻里的婆婆妈妈愿意为他多买一点熟食;还去工地打过零工,搬砖头和水泥,被钢钉扎穿过脚掌,没什么大事,工地上赚的钱多些,但南城不是常常会有工程。他攒钱买了一辆电动车,每周会送些衣物和吃的去给藕涓,藕涓学校只有周日下午休息半天,她不怎么愿意回来。 周驰偶尔会想起京市的写字楼,想起咖啡的香味,也偶尔会想起陈艺,如果是白天,周驰会拿着电动车钥匙去墓地在陈艺的骨灰盒前面上一柱香,夜里的话就偷偷掉一滴泪,现在他一个人住了,没有人会偷听。 京市的光很亮,很深的晚上独行,路灯也能照亮前路;包住的阁楼冬冷夏热,可是抬头,就能看见月亮;陈艺的心肠很软,身体很暖,他们拥抱、接吻、纠缠,以为有无数个明天在等待,可惜一切被拦腰截断。 10旧梦(1) 周霁然决定直接开车带温钺回京市去见李盛。 南城到京市开车要花上整整四个小时,之前转场的时候为了方便,周霁然让助理把自己的大G开到现场,眼下刚刚好派上用场。 大G车内外都是黑色,温钺不太懂,竖了个大拇指说“酷”,然后又问:“我坐后面还是副驾?” 周霁然换了一身休闲服,墨绿帽子再加上墨镜,“你要是想睡觉就坐后面,愿意陪我说会话就坐前面。” 温钺想了想还是坐到了副驾,周霁然顺手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里头装着一双一次性拖鞋和一盒眼罩,“眼罩我让助理买的,说是什么薰衣草味的发热眼罩,挺好用,你要是困了可以试一试,拖鞋我在酒店顺的,今天在车上的时间挺长,你可以把鞋换了” 温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帆布鞋,其实不算难受,但还是依言换了一下。 “我听小刘说你今天本来有个饭局的,怎么没去?” “怎么没去?”周霁然听了觉得有点好笑,“我选了你啊,我的女主角。” “我选了你”这四个字好像吉他拨片一样把温钺的心拨乱,她把头偏开看向窗外,长久地望着外面疾驰的风景发呆。 “你很喜欢穿拖鞋吗?” “什么?”周霁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五年前的七月,你在国内吗?住在京市上城区的静和苑吗?” “静和苑我是住过,出国前在那儿待过一阵,你怎么知道的?” 温钺的长发披散,靠着椅背,眯着眼睛,好像在回忆五年前的事情一样,“我好像很早就认识你了。” 五年前,温钺刚刚上大一,暑假找了份家教工作,酷暑天里去给初三学生补习数学,很活泼的女孩子,不算难搞,但是30度角的三边比总是弄错成1:2:根号5,让温钺无比崩溃。 小女孩是棵名副其实的“音乐剧韭菜”,暑假期间更是变本加厉,“人质”的场次常常都去追,单反、拍立得、物料小卡,俨然是演员的忠实粉丝。她算得上喜欢温钺这个小老师,强烈要求她陪同去看一场音乐剧小剧场,演员的表情不用望远镜可以看清楚表情,结束完还有SD可以等,聊天、签名、合影,一应俱全。 酷暑天,不算凉快的晚上,剧场金碧辉煌,好像一个造梦的空间,温钺蹲在剧场门口看对面的全家便利店,脑子里盘算的是自己这么大岁数的时候都不知道音乐剧、话剧是什么,在网上追几集海外偶像剧就已经很快乐了,静和苑位于上城区的黄金地段,每平方米二十几万,按照自己专业毕业后的平均水平,大概要攒上一年的钱才能买一个平的房子,实在是很苦涩。 温钺就这么苦涩地教了她两个月,八月底的时候,有一节课调到了早八,她起了个大早,从大学城的学校宿舍坐了一个半小时地铁过去上课,上完两个小时课再出门,静和苑的有钱人好像才刚刚苏醒过来。 透过电梯走廊的窗口,可以看见一棵很漂亮的香樟树,被太阳照得绿油油的,树皮光洁十分好看,她一直认为香樟树三个字能在小说里面跟大城市、奢华联系起来,一个是因为名字好听,不算土老冒,另一个就是因为树皮很好看,很符合近几年刚流行起来的“极简主义”的概念。 “滴”。 电梯到了,她被拉回神快步走了进去。电梯里已经有人,干练清爽的短碎发,一身灰色运动服,配一双黑色拖鞋,加黑棉袜,左手提着一双运动鞋,右手插兜。 温钺没忍住偷看了两眼,出电梯也一直在琢磨这人,没成想,走了二三十回的老路,打了岔竟然没注意到大门口的一个小斜坡,脚一崴眼看就要摔下去,胳膊上忽然传来一股带着古龙水味道的力量,下意识回头,鼻尖上的粉底蹭了一点在对方胸口。 “看路。”男人淡淡道。 “谢……谢谢。” “谢谢,”温钺后来还是这么对周霁然说,“谢谢你陪我去见李盛,谢谢你很多。” 四个小时的路程说短也不算短,周霁然开始跟温钺聊天,其实主要还是他在说自己的事,在国内表演学院读了一年的导演,觉得没劲又出国念了金融,回国之后想当演员又可以做。 温钺很羡慕他,有的人就是命好到要做选择题的时候真的只做选择就可以了。 - 李盛的诊所开在京市精神卫生中心对面的门面房的间隙,门口的招牌用黑体五号字写着盛京心理咨询。 周霁然先替李盛不好意思了起来,“他在环贸的工作室还在装修,所以暂时在这里过渡一下。” 温钺:“地段挺好,在精卫对面,抢活方便。” 李盛的形象跟温钺想象的有些一样,也有些不一样。西装笔挺,金边眼镜,薄唇眼神凌厉,但是一笑起来,嘴角和眼尾上扬,用的香水又是柑橘调,一下子人就亲切祥和了起来。 周霁然和李盛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出去等待,李盛率先坐下,“温小姐,请坐。” 温钺依言坐下,双手撑在椅子上,耸着肩膀,领口挤出轮廓清晰的锁骨。 “第一次见面,我们随便聊聊就行,你不用紧张。” “好。”温钺抬眼,与李盛对视了一下,很快把视线移开。 “你是演员?现在跟霁然在拍戏?” “嗯。” “表演专业的吗?” “不是,我本科念的是生物科学。” “生物?那跨度挺大的,怎么想到做演员?” “他们来找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想挑战一下,就来了。” “那上学的时候成绩应该还不错?” “还可以。” “当演员跨度这么大会觉得,有困难吗?” 温钺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确实是提到了痛点,“我可以相信你吗?可以跟你说实话吗?” “当然。”李盛露出了他招牌一般温暖和煦的笑容,“你要喝点水吗?温水?” “冷水就行,有冰块就更好了。” 李盛直接从小冰箱冷藏室拿出一瓶矿泉水,“正好,我也喜欢喝冰水,有准备。” 温钺一口气灌下许多,“现在拍电影为什么还是像几十年前那样拍些男凝视角的东西,我觉得很不适,玛德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还要对十几岁小姑娘意淫,对不起我讲脏话了,过几天还要拍侵犯的戏码我想想就觉得恶心想吐,想一铲子创死这帮下作的畜生,国产电影不拍性/爱场面就没有拍头了是吗?” 温钺显然已经忍耐了很久,把愤怒和不解倾泻而出,“还有为什么主人公受到伤害之后永远倾向于自毁和毁灭不相干的人,冤有头债有主的跟猥琐男拼了一了百了拉倒了,最关键导演让我跟角色共情之后,我竟然能很诡异地get到那种自毁,并且要让珍惜的人也不好过的感受,我觉得这个太恐怖了,我没有办法控制了。” “你有跟导演或者其他的工作人员提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很怕冲突,而且我没有那种勇气,新人怎么敢做这种事,导演那么很有名,别人会说我屁都不懂耍大牌。” “有人说过你耍大牌?” “有,就今天上午有一个采访,因为昨天晚上有一场重头戏拍得我很痛苦,今天实在受不了了,没有给工作人员好脸色,然后就有人说我耍大牌,其实我后来也觉得内疚,别人也是工作分内的事,我自己的压力应该自己消化,不应该扔给别人。” “但是这说明你的身体在自救,其实算是一件好事。那你觉得别人说你耍大牌,你会生气吗?” 温钺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我今天早上确实有点失控,或者当时确实有点不开心,但是到现在生气的劲头过去了,就还好了。” “所以你觉得,当你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或许有些冒犯的想法的时候,别人不会有跟你一样换位思考的能力,也不会有跟你一样调节情绪的能力吗?” 温钺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是我的问题。” 11旧梦(2) 藕涓的个性变得同从前很不一样,大多时候在学校她都是沉闷的,像自制罐藏的腌菜,只要不打开它,就可以默默发酵很漫长的时间,可是偏偏有人要惹她,那就不一样。 藕涓睡在上铺,有一天她从图书馆回来,床铺被泼上污水,湿透无法过夜,沉着脸问宿舍里面剩下三个抱团的女生,她们一个刚从卫生间洗漱完,倚着墙壁叉着手一脸看好戏,一个刚从热水瓶倒完一杯滚烫的热水,热气腾起,她的眼镜上升起一团雾气,还有一个拿着指甲刀剪指甲,专心致志,不给一个眼神给藕涓。 没有人回答藕涓,她们总拿她当透明人,藕涓一个大步上前抄起那杯滚烫的热水往就近的床铺上倒去,卫生间门口发出尖锐的叫声,“藕涓你有病啊?发什么神经?!” 藕涓根本不在乎,抄起还有大半瓶储存的热水瓶,打开瓶塞,往对面下铺浇,女生不剪指甲了,怕被热水溅到躲得远远的,嘴里不干不净骂些东西,藕涓也不争辩,瓶里还剩下一些东西,一个使劲往上头一扔,宿舍最后一张干净的床铺也遭了殃。 失去武器之后,藕涓显得孤立无援,三个女生一拥而上,扯头发的扯头发,桎梏双手的桎梏双手,分工明确,剩下一个没有明确任务的,上来就往藕涓小腹来了一脚。 疼,好像脏器被猛掐了一把,藕涓恨不得立刻掉下眼泪,她也发了狠,抬起脚不顾一切胡乱蹬,大概跟曾经的周驰学了一些不要命的打法,打得桎梏住她的女生松了手,藕涓趁着间隙,把踢她的女生生扑到湿透的床铺上,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 剩下两个冲上来拦她,掐她,用力掰手指,藕涓好像没有知觉一样,眼睛恶狠狠盯着,仿佛要爆裂开来,面前女生脖颈充血,脸涨得通红,喘不上来气,眼看着翻起白眼,藕涓终于把手松开。 女生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惊恐,藕涓再看向剩下的两个女生,她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敢继续动作。 豁得去的打不过不要命的,没有人再跟藕涓有正面冲突,背地里的污言秽语不是重点,藕涓根本不在乎这些。 周驰在家门口种了一棵桃树,来年夏天成熟结了饱满的果实,藕涓也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藕涓的成绩一直很好,能写点东西的人在文科算吃香,高考正常发挥,分数在一本线上不少。 小姨依然成天忙着打牌,家里多张嘴少张嘴吃饭不影响她胡牌,小姨父建议她留在南城上学,这样回来家里帮忙方便,但周驰坚持,“不,你去京市,走得越远越好。” 藕涓听了他的话,但其实也不是全听了,她也早已自有打算。 周驰攒了一些钱,给藕涓买了几套新衣服、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照他的意思:祖上冒青烟,出了个能读书的,总也不能亏待了,做得周全无比。 藕涓由着他做这些,两人相处时,她总是开一个话头喊出他的名字,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两个人总走在不同的时间点上,总是一个人走,一个人留,不能两全。 这么看起来,南城的一切都显得面目可憎了。 她很快离开南城,周驰除了每半年定期给她打学费以外,不做其他联系,藕涓则在图书馆勤工俭学,再做家教赚些外快。 她也交了男朋友,京市本市人,不同于藕涓在京市很多时候的无所适从和窘迫,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如的,再也没有比自如更叫人艳羡的东西了,可是他们也很快分了手。 男朋友可以花上几千块钱在金融中心的观景位吃一顿饭,藕涓不可以,他说可以由他支付账单,藕涓也说不可以。 他知道藕涓的底,“你可以接受异父异母哥哥的钱,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我的钱来得比你们都容易。” “我这种人的人生里面没有轻而易举四个字,所有的东西都是打碎牙齿十二万分的努力得到的,任何看起来简单的东西,在暗中都有自己的代价,而我不愿意支付这样的代价。” 藕涓继续为杂志写文章,多赚一份钱,她很快也不需要来自周驰的钱了。 她在文章里面写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拔高写字的力气以期自省,主编夸她年轻漂亮又会写,广袤天地大有可为,可藕涓知道她写千字八百的文章,情愿拿青春作交换。 12自传(1) 零下的天,温钺的戏服里面没有贴身的衣服,冻得发抖,周霁然买来几听冰啤酒说让她暖暖身子。 温钺接过冰啤酒打了个冷战,“你是不是有毛病?” 周霁然没觉得她骂自己刺耳,打开啤酒跟她碰了一下。 温钺喝了一口,组里收工,工作人员还在热火朝天收拾,她起了兴趣跟周霁然讨论起来剧情,“你觉得藕涓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霁然没什么犹疑,“清高的骨头”,这也是电影里藕涓第一次跟周驰去京市时,周驰形容过她的话,“但是清高的人太多,骨头总会越来越软的,所以她后来愿意去前男友订婚的酒宴,试图钓金龟婿。” “你管那叫金龟婿啊,”藕涓失笑,“有钱不肯花那叫王八。” 周霁然摸摸鼻子,“你倒是挺会形容的。” “她过去应该是为了取材,她已经着手开始写一本小说,女主角也叫藕涓。” 一本自传体性质的故事,一个费尽心思往上爬的十分摩登的现代女人,可当踏脚石的男人有很多,但怎么走才能最快登顶是一门学问。 周霁然感叹:“聪明的女人走捷径,未必要牺牲很多。” “老派守旧的思想,没劲。” “男权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我也不赞同,但没办法。” “那你觉得聪明的男人什么样?” “世上没有聪明的男人,世家子大多畏手畏脚,不敢脱离祖辈福荫,普通人当中,运气好的发迹,要么耽于酒色财气,要么可以坚守本心,这几乎没有,而没发迹的男人更没有说的必要了。” 温钺转头又问:“那你是什么人?” 周霁然不回答,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回藕涓身上,“她为什么想写这样一个故事?” “大概是一条她一念之差想走但是没走的路,你看她前男友家境不错,跟他在一起大抵就能和南城一刀两断了。” “她对周驰有执念。” 温钺很赞同这一点,周霁然接着说,“我还是挺佩服她的,陈艺、小姨父的事,能够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问过李盛,他说那是创伤后应激反应,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情,但她又会无意识把这些情节放到小说里。” “李盛……”周霁然默念了这位同校学长的名字,又岔开话题,“我上个月看了一本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个作者,她就有这个症状,童年受到刺激之前看过的一本书,成年之后把其中的情节化用到自己的故事里面,甚至有部分词句都一模一样,但她完完全全忘记自己看过,以为自己是原创,结果被原着作者指控抄袭。” “那后来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周霁然看起来有些愤怒,“作者就在开头提了一嘴,设置悬念。后面就全程在讲别的故事,一点儿后续都没交代,缺了大德了!” 温钺与周霁然一起哈哈哈笑了一会,他开口发问,“明天要一起出来吃饭吗?” “什么?”温钺坐在南城旧屋门前的石阶上,忽然掉下一块脱落了一半的石头,吓了她一跳,重新调整完位置之后,周霁然又发问,“明天要一起吃饭吗?我订位置。” “唔,”温钺皱皱鼻子,“可以不去高级的西餐厅或者饭店吗?我怕露怯。” 周霁然:“真正露怯的人不会说自己要露怯,不过也没关系,我们一起,我不露怯就行了。” 温钺点点头。 “高级的是人,不是东西,昂贵的食物吃进肚子里,那也是因为人值得。” “温钺,你入戏太深,藕涓是藕涓,你是你。” 13自传(2) 藕涓开始去看心理医生,公立医院鬓角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五十岁上下,姓梁,主任医师,家庭美满,有一对龙凤胎,藕涓第一次见过他就想办法事无巨细打听清楚对方的生活状况,梁医生的眼睛跟周驰很像,二三十年前大抵也是风靡很多少女的抢手货。 她去过梁医生那里三回,跟他坦白很多东西,被“移情”两个字打得落荒而逃,但他又送她一本诗集,上面写: 我也是被爱的 被整个世界所爱 被日光所爱 被层层袭来的海浪所爱 …… 藕涓还是跟一个大她八岁的富二代李东在一起,她不要他的房子,仍然挤在学校的四人间,但是要他的钱,要他的包,也收很多很多的花,每天都会有人送过来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藕涓抱起来都很吃力,但她还是很开心。 到周末,他们会去酒店。 藕涓问过李东要不要跟她回南城看一看,即使是在情欲之中,理智混乱,李东也不愿意说一句好听的哄一哄她,“南城是什么穷乡僻壤的,我都没听过这地方,等你放假了,带你出国玩。” 藕涓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是声音已经被撞碎成呜咽,她猩红的长指甲在男人背后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 期末考试结束,李东买了外出的机票,时间间隔有两三天,藕涓央他去一趟南城,实在没办法,他开车走了这么一趟。 车载音乐播的是早些时候的流行歌: 一起长大的约定 那样清晰 拉过勾的我相信 说好要一起旅行 是你如今 唯一坚持的任性 周驰从前会在睡觉之前外放一会给她听,小姨嫌吵会来踢门,周驰再恶狠狠地骂回去。藕涓如今已经听过周杰伦的演唱会了,选曲没有《蒲公英的约定》,但听到《不能说的秘密》她也掉两行泪。 赶上又下了场雨,南城的小道还是泥泞,没有修上水泥路,车子轮胎半陷在泥地里面,猛地发动引擎,可以想见溅得车身一片狼藉。 好容易走上大路,李东非要绕一圈去洗车,他有点洁癖。 只是没想到会在汽修店碰到周驰,他的零时工就这么恰巧又做到了汽修店。 人的面相是会随着际遇改变的,藕涓看他一脸愁苦,眼角平添皱纹的模样就知道他过得不算好。 藕涓低头看自己的手,已经不是几年前皴裂、长满冻疮,在热水中浸泡过就会发痒的样子了,每回背书背到“媵人持汤沃灌”都会想笑。 周驰送过她一只护手霜,南城街上的10元店买的,每天晚上睡前洗完手,小心翼翼涂上那么一点,管子已经空掉,她小心翼翼藏到床头的曲奇铁皮盒子中,一起被藏在里面的还有周驰给她买的发卡、头绳、塞了几十块钱的小红包、废弃铁路捡到的漂亮石头、琉璃厂的废玻璃、吃过的干脆面袋子…… 那个铁皮盒子,早在周驰拆掉上下的床铺时就被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周驰大抵早就窥探过她的少女心事,但不知所踪的所有珍藏,就像那年春节他替她放过的漫天烟火一样,点亮过她的人生,最后却是湮灭。没有答案其实已经是所有的答案了。 藕涓现在想想也觉得可笑,原来自己从前那么cheap,只是尝到这么一点甜头,就愿意为一个人赴汤蹈火。 “我男朋友李东。”藕涓的情绪比她想象中坦然。 周驰冲两个人点点头,然后提着水管亲自过去洗车。 他的活干得挺不错,动作麻利,又快又好,只是干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洗车的”。 李东点点藕涓肩膀,“你这哥哥是个哑巴?” “……他会说话。” 藕涓有些不满,但这些年不管是通电话还是别的什么,藕涓经常问周驰“你好不好”,他永远只说“好”,再没有其它的话留给藕涓。 周驰还没有到下班点,所以李东先开车跟藕涓回去,车子驶过水产店、熟食店、菜市场、酱香饼、老式蛋糕房……她走了很远的路,来路却仍然清晰。 藕涓坐在车上,暖气打得很足,从前冬天缩在一床单薄的被子里面打寒颤的日子说到底都是昨日,昨日不可追,也不敢描述。 “李东,我们回京市吧。” 14消失(1) 剧组的戏终于拍到最后一场,温钺跟姜尚的抗议无效,小姨父的施暴戏还是提上日程。 傅伟明在圈里风评还不错,年过半百,却没有特别的老态,成天笑眯眯的,没戏的时候早上会去公园跟别的大爷一块儿下棋,但温钺看过整个剧本,知道剧情走向,很难对他和颜悦色。 周霁然前一天杀青,旧房子楼下一片狼藉,隔天工作人员还拿着水管在冲刷地面的血色,不过动静不算大,楼上周驰房间里,又清场只留了温钺、傅伟明、姜尚、还有Joey。 “小姨父,我的钱够用。”藕涓把桌子上两张十块钱的钞票递还给小姨父。 小姨父却就着藕涓的手把钱放在桌子上,不动声色移到藕涓背后,双手放在藕涓的肩膀上,“听说你语文不错,背一篇课文听听。” 藕涓确实在背《送东阳马生序》,没多想,“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小姨父的双手慢慢游移往下,停留在了藕涓的胸脯上。藕涓感觉有些不适,眉头紧皱,背诵的课文也开始缺句、前后颠倒,语序混乱,“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或遇其叱咄,俟其欣悦,色愈恭、理愈至……” 小姨父的手继续游移向下,忽然发狠,手指从藕涓的校服裤子松紧带伸进去。 “啊!”温钺大叫一声,“你干什么?!不要这样!” 一边说一边用力去推傅伟明,但傅伟明生得人高马大,温钺力气小,自然是推不动,眼看着被傅伟明一把扔到床上,开始撕扯温钺的裤子,露出大腿,温钺一边流泪一边大喊,“姜尚!你不是说是借位吗?快点拦住他,救命啊!” 温钺不顾一切拼命狂蹬,双手也四处挥舞乱砸,但在成年男人面前依然无济于事。 Joey有点不忍,看了姜尚一眼,姜尚摇摇头,任由暴力继续下去。 温钺的校服被扯开,里面的秋衣层层迭迭穿了好几件,脱起来有些困难,傅伟明就全部上推,露出白净的胸脯,大手覆盖上去。 温钺的头发已经全部散乱,声音已经嘶哑,傅伟明有备而来,把温钺的双手双脚都捆绑在床铺的栏杆上,她躺在上面不断扭动,更是激发他的欲/望。 傅伟明开始粗暴地解自己的裤子,姜尚示意Joey给温钺的面部一个特写,Joey又一次看了姜尚一眼,欲言又止,无奈只能准备慢慢摇镜头。 “砰”的一声,年久失修的木质门被破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冲进来,一把揪住傅伟明,石头一样刚劲的拳头“邦邦”两下打在傅伟明脸上。 姜尚大声呵斥,“周霁然你干什么?!我们在拍戏!” “拍你妈的大头鬼的戏,你们这是强/奸!去他妈的电影艺术!” 周霁然一个拳头也给到姜尚脸上。 他动作很快,把温钺身上的桎梏解开,帮她穿好了衣服,他从外面来,手指冰凉,触碰到温钺外露的皮肤,激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两个寒战。 但此时此刻,温钺无比庆幸这个救世主的到来。 15消失(2) po18 c v.c om 藕涓去国外的那一天,南城又发生了一起意外,周驰与他的父亲双双坠楼,当场死亡。 据目击者吐露,“他们在天台吵架,周驰推搡了他爸两把,不知道他爸说了什么,周驰忽然发狠,把他推了下来,我吓死了,赶紧找手机打电话报警,再一转头周驰也掉下去了……当时现场没有别人了,所以他应该是自己跳的。” “真是晦气死了,还好当时没有人在楼下走噢,不然他们两自己要死,还要拉别人当垫背的,好缺德。” 南城是个小地方,很少有大事发生,前些时候陈艺的意外就已经让他们一家成了谈资,如今又是两条人命搭进去,在愚昧的人眼中,总也落得一个“诅咒”的名声。 小姨的凤仙花汁已经暗淡,她只能灰溜溜地去新的地方寻求新的依靠,藕涓在她的故事里写: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总是寻求男人的依靠,不过也没什么打紧,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活不成,但总归不是我活不成。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 k. co m 即使她笔下那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女孩儿已经借陈东的力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但纸上谈兵的事,总是要辛辣才能引人注目。 狠心的女人最好命。 周驰坠楼的前一天给藕涓打过电话,“我很好,你以后不用再问了。” 然后自顾自地挂断电话,只是仍然不肯放下听筒,对着里面传来的嘟噜声笑一笑,“你往前走吧,不要回头了。”- 《生锈的昨天》拍摄完毕,从后期制作到参加电影节,用了整整七个月,再到定档上映又过去三个月,温钺和周霁然缺席了电影上映期间的所有路演和宣传。 营销号的小道消息是,电影拍摄结束,成片剪辑过程丢失了一个场景的全部镜头,但是温钺和周霁然不愿意补拍,导致两人被电影除名。 大部分网友的评价都是负面的,纷纷指责两个人的不敬业,业内人也纷纷叹息,美玉有瑕,无法窥探故事全貌。 好事之人则是猜测消失的那场戏到底是哪一场,论坛甚至还有一个投票,排第一名的是陈艺死的那场夜戏。 片子只有女人被凌虐,头颅开花的闪回片段,但究竟是在场的谁下的手,尚无定论。 路演期间姜尚也被问到这个问题,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世界是由性和暴力组成的,偶尔还有一点点爱,到底是谁下的手,要看你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 观众也拿这个问题以及姜尚的路演视频私信过温钺,温钺没有答复,但她认真思考过:如果是藕涓下的手,那是因为她的爱太重,却又太狭隘,击垮了这个世界。 周霁然之后也没有再接拍任何电影,赔了违约金跟国内的经济公司解约,开始了全球旅行,一年之后停在了北欧一个小镇,开了家咖啡店。 温钺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电影拿了一百五十万的片酬,不考虑买房买车,这笔钱够她休息上一段时间,寻找后面打算走的路,她也开始旅行,走得更远,视野也许会更广,看到的东西也越清晰,只是与周霁然大概是完全不同的路线,两人没有在途中相遇过。 电影拿到了一些奖项,姜尚更是拿到国内大奖的最佳导演,傅伟明也有不少最佳男配的提名,虽然折戟,也是风光无限。 如果没有Joey的爆料,此二人再红上二十年,大抵也不是问题。 男人施暴的面容狰狞,眼睛猩红,青筋爆裂,很难与平时荧幕前温润的中年男人贴合。 Joey发文:本人是《生锈的昨天》摄影师,实名举报导演姜尚,小姨父的饰演者傅伟明,在未经女演员同意的情况下,拍摄侵犯场面,实施强/奸未遂。 视频镜头全程是正对着傅伟明拍摄,偶尔带到温钺的场面全部被厚重的马赛克遮挡,后期周霁然的出现以及斥骂也清清楚楚出现在视频里。 这就是电影镜头全部被弃用的原因。 此事在互联网引起了轩然大波,网友们义愤填膺,相关从业人员却极少有人出来发言。 而温钺正在北疆,学着骑野马,银装素裹的冬日,遍地大雪,清白无辜,教练是个留着半长发的当地男人,普通话说不太利索,只能讲些简单的词句做交流,笑起来一口白牙晴朗得很,小马叫吉祥,是匹好看的小白马,它的兄弟叫如意,寓意很好的名字。 温钺得了航拍的骑马视频,英姿飒爽,很是好看,发到了社交平台,却涌入了许多无关的留言,看个清楚明白想要发个短信向Joey道谢,却发现自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那场电影梦恍如隔世,她与所有人都断绝掉联系,就连周霁然也只是关注了ig,想起来的时候看看他都在干些什么。 他的咖啡店,生意还算好,装修得很漂亮,养很多猫猫狗狗,经常出镜在ig上面,偶尔会有国内他的粉丝慕名过去打卡,征求同意之后也会把合照po上去。 温钺其实一直很想问问他,问什么他明明杀青,那场戏却还是出现在现场,但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话头开这个口,便不了了之下去。 Joey的文章消失,她在业内混不下去,回到家乡另谋出路,三年之后,姜尚还是有新片上映,知名女演员和电影学院新生联袂出演的百合片,热议无数。 又过了十年,傅伟明登山发生意外,撒手人寰,姜尚也中风,再也无法拍片。 至此,关于这桩众说纷纭的旧事已近尾声。 16收梢(1) 很多年的日子里,温钺与周霁然只是隔着一条网线遥遥对望,直至华语影坛新片式微,整个时代“向钱看,向厚看”,极少提及人文性,怀旧浪潮往回打,温钺和周霁然的名字频频被提及,一档重温旧梦的综艺找上此二人,他们才有机会重逢。 《极限速度》是一档公益挑战节目,明星嘉宾挑战极限运动,成功后会资助两名山区儿童完成学业。 节目组看在两个人三十多岁,年纪不算小的分上,安排了相对而言比较简单的蹦极。 周霁然笑着跟温钺打趣,“三十多岁正当年,有的中生在圈子里刚刚发力,到咱们着就成了岁数不算小了。” 温钺不算寡言,但在周霁然面前总是要思量很久才愿意开口,多年不见犹甚,因此她只是点点头。 周霁然穿了蓝色休闲衬衣,松松垮垮的黑色牛仔半裤,名牌运动鞋,左手是大几十万的手表,右手是盘得圆润的星月菩提,不知道是十几年前的同一条,还是他一步一叩首,诚心信徒在庙宇再求。曾经配套的红绳被自己扯断,未曾再戴上新的,想来当初无意间横生了业障,断掉人家的好姻缘,也是一桩罪过。 镜头之外周霁然想跟温钺聊些曾经,但是两个人之间的回忆太少,烂蛆腐肉的相关没有必要再提,只有李盛可以拿到太阳底下再讲一讲。 -他说鉴于资访关系,发展其他是对来访者不平等的剥削,我五年不再见他。 -他已有爱人,两年前在南法结婚,很是盛大。 -祝贺他。那么你呢? -孑然一身,看起来要跟猫猫狗狗过一辈子。 温钺还想再说其他,可节目重新开机录制,便又耽搁下来。 周霁然玩惯极限运动,蹦极不在话下,温钺胆子也大,没有很怕,只是如此节目素材便不够剪辑一期,因此导演组过来沟通,希望温钺在镜头前表现得害怕一点,周霁然过来安慰鼓励,最终为了公益战胜困难,一跃而下。 温钺很体谅他们的难处,欣然应允,眼泪说掉就掉,站在高处深呼吸,甚至在镜头前提出解决方案:我不跳,公益我自己出钱做,自己资助山区学生是否可以? 得到的答案是no. 周霁然也按剧本过来安抚,拍拍她的肩膀,“实在害怕便算了,我从前的朋友资助过福利院生了病的孤儿,承担他们的医药费,先天心脏病的连体婴儿,去医院探望,不要说抱他们了,她甚至多看一眼都会害怕,人的爱心实在是很有限的。” 他主动讲出有争议的话,节目组可以炒作的内容又变多了,不必再盯着温钺跳或是不跳作文章。 温钺这一天脑子坏掉,戴了耳坠,流苏穗挂到肩胛,周霁然打完气收手,流苏挂到星月菩提上,他没注意到,一个使劲,珠子掉了满地。 一时间不知道是哀叹愿景成空还是祈祷岁岁平安,温钺蹲下身帮忙把珠子一颗一颗拾了起来,心里惴惴不安央求节目组把蹦极设备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这不检查不要紧,一检查还真有设备老化的问题,保险起见紧急替换了装备,复又检查,确认无虞,周霁然才松了心准备纵身一跃,只是温钺却魔怔了一样,拽着他死活不同意,眼泪这回终于真情实感掉下来。 周霁然:“已经检查过没问题了,我不怕,所以你也不用担心。” 温钺充耳不闻,咬着牙,抱紧他的胳膊,死活不肯撒手,整个节目组都在等她松口,温钺也不是不理人,“我再说一遍,我体谅你们的难处,所以你们做公益,所有的钱我来出,我来资助,通告费我也都不要,但是人命攸关的事情你们并没有事先准备、检查好,导致我对你们的专业度、可信度产生很大的怀疑,所以今天周霁然绝对不能跳。” 一直到天黑,始终胶着,但是景区要关闭,节目组实在没办法,只能全体撤退,临走导演还对温钺放话,“你这个人这样难搞,怪不得在圈子里混不下去,我们台以后也不可能再请你了。” 温钺始终昂着头,不觉得自己有错,也自然没什么害怕的。 工作人员稀稀落落走得差不多,周霁然才静下心来同她讲话,“现在可以撒手了?” 温钺不情不愿松开。 周霁然叹了口气,“十几年了,你为什么还是走不出来?阿钺,我不是周驰,我很好,我不会死,咱们向前看吧。” 17收梢(2) 藕涓后来笔下的故事里提到有关于周驰只是写“那个人”,但所有的男性角色身上都有他的影子,直到她的岁数长到可以出半自传性质的回忆录,她才坦诚用一小段叙写关于他的曾经:“有关周驰的一切,实在是太过久远,以至于如今我提起他都稍显吃力,我与他的性子都不算良善,没有人教过我们如何柔和一些对待旁的事物,便只能头破血流。其实讲这些话我也不是太有底气,对故人往事再多的注解都是枉然,想来若有来生,他不见得愿意再遇到我,如此便罢吧,不再多提了。” 年岁稍长,容易变得仁慈,对过往种种愈加掩饰,那些犹豫都成了不坦率,笔尖下倾注的情感,不是假的,却成了看客手里的箭矢攻击回几十年前持弓向世界宣战的少女。 温钺倒是很能理解故事后期藕涓的凝滞和迟疑,人生就是要这么从天才,到精雕细琢反复推敲后,成了笨拙不知如何是好的庸人。她很懂这样的困境,娱乐圈层出不穷的小花,有野心有骨气的新人,有个叫文嘉的,就在采访里坦言,“体验派太伤身伤心了,我的志向不止这么多,不想一辈子只演一部戏,好的演员的艺术生命应该很漫长……” 温钺听着听着,就掉下眼泪。 年少时太贫瘠,靠着一场若隐若现却又触不可及的美梦吊着口气,长大后美梦作空反噬,成了身体里面断掉的半根骨头,与好的血肉共生,在心头孕育出一丛荆棘刺。 讲起来可悲,人生如果能重来一百次,也还是这样作茧自缚的结局,只是可惜了那个人,又要来来回回害他好多次。 残山梦碎,白骨拢新姿。 周驰给藕涓发的最后一条短信,上面写:下辈子当猫当狗,当一台报废破旧的卡车,不要再遇见你了。 18现实(1) “高歌新作定档7.03”词条登上热搜时,苻祁的经纪人正在跟她敲路演的档期,作为蜚声国际的大导演暌违两年的新作里众星捧月的女主角,苻祁一出道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这片子拍了得有快一年了,你好好再做做功课,回忆一下当时写的人物小传和剧情,别到时候路演现场问啥啥都说不上来,喜提文盲称号。”经纪人张锦手里攥着卷起来的通告单,苦口婆心地叮嘱苻祁。 苻祁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张锦对这种半路出家,没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过的新人,一向是持怀疑态度的,泼天富贵砸身上,没几个人受得住,沉溺在纸醉金迷中乱了方寸,一夕从云端坠落,一蹶不振的例子,她看得太多,除非大导愿意为你保驾护航,多量身定做几个角色,等到在娱乐圈站稳脚跟,摸清丛林法则,再放手去闯,能更顺遂些,但很明显,高歌没有签苻祁到自己公司,而是牵线签到了他朋友的众铄,张锦觉得,还得再观望观望这小孩潜力。 但是该做的宣传不能少,杂志、娱乐采访、综艺节目……能争取到的好资源起码都得安排上,高导的面子得给足了。 张锦不愧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识人若神断,没过几天首映礼,苻祁就给她惹了个小麻烦。 那天电影宣传方在全京市最大的电影院包了一整层,铺天盖地都是电影海报,饰演周驰父母的老戏骨李军、沉娟,客串黄毛和失足女的黄金配角蒋耀、杨月的祝贺花篮,到场的媒体记者和自媒体网红无数。 声势浩大,给足了大导面子。 观影之后,一位向来以毒舌出名的电影大V提问导演为什么选苻祁当女主角,“比起高导前作的主角团,藕涓和周驰的表演无疑是生涩的,我们也听说选角时不乏专业电影学院出生的优秀演员来试镜,为什么偏偏选了他们两?” 导演:我觉得大家看完了电影之后应该对角色都有自己的观感和判断,但就我而言的话,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我不希望他们身上有太多的技巧性,年轻人对待这个世界应该是生猛的,又是不知所措的,他们两身上刚好有贴合这两个维度的一些特质。因为整个故事是以藕涓的视角展开的,所以藕涓的形象特别重要,而苻祁她刚好身上有一种粗粝感,我希望藕涓这个角色,虽然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小镇姑娘,看上去听话温顺,但温顺只是她试探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忍受度的一种方式,她本人是有毛边儿的,有故事感,好的演员就是你看她第一眼你就觉得她身上有故事可以挖。 苻祁听完导演的回答,但是注意力仍然在那个电影大V身上,她笑了一下,不急不缓地发问:“你是在说我演得不好吗?”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整个电影院可以容纳1300人,坐得满满当当,前排俱是游刃有余、面面俱到的媒体人,哪怕是批评也会点到为止,互留体面,中后排则是各个平台组织的各大观影团,电影主角直截了当反问这种问题也是头回见。 “你觉得哪儿演得不好我们等下可以私下交流一下,我也学习进步进步。另外我觉得粗粝感这个词儿好抽象啊,成片我也是今天刚看,拍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在拍什么,导演就告诉你一个情景,大概的故事梗概,然后很本能地在发挥。” 导演:对,因为藕涓这个人物我们希望她是个很困惑的人物,她不太理解发生的一些事,所以我们刻意地想让她不太理解整个戏。 观众提问:这部电影因为是双线进行,所以也反映了娱乐圈的一些黑暗面,我想问一下关于是不是有故事原型。 导演:这个故事本身纯属虚构,不希望大家对号入座。 苻祁:我觉得国内娱乐圈的发展从最初生猛的迅疾,黑道白道不能言说的潜规则,经过那么多代人的努力发展到今天,已经变得好很多,不需要女演员脱衣服搞些潜规则来换资源,制作组也更规范,不可能再有导演像片子里的姜尚利用所谓高高在上、莫须有的“权柄”实施暴力,我们拍这个故事也许可以警醒前仆后继为了艺术的后来者,不要犯一样的错误,不要踩一样的坑。 导演:怎么理解都可以啦,都可以。 观众提问又给到何旻聿:这个周驰,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看你的电影然后你的名字好像有点难念所以我就叫你电影里的名字,因为太帅了而且周驰这个角色又是我很喜欢的阴鸷的个性,我有点挪不开眼,我想问一下你是自己本人就是这个性格,还是有做一些设计? 何旻聿:首先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何旻聿,这个角色有刻意做一些设计,放大人物少年时期的戾气,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妹妹那时候还没有遇到不好的事情,所以性格比较温吞…… “别叫我妹妹。”何旻聿话还没说完就被苻祁打断,这下他本人和主持人都十分震惊地看向苻祁,而导演在旁边大笑。 何旻聿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问她:这不是温钺的台词吗?不过不能叫是吗? 苻祁:当然,我又不是你妹妹。 何旻聿:好的,妹妹。 全场顿时哄堂大笑,苻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高歌一边拍手一边笑,还不忘拿过话筒添油加醋:你们看,多妙。 19现实(2)lashuwu.com 首映礼现场的视频很快就被做了切片,只保留了何旻聿被苻祁无情打断的一小段内容,在网络引起了小风波: 网友1:天哪观众问何旻聿的问题她干嘛插话啊,又没问她,也太没礼貌了吧。 网友2:她跟藕涓的气质真的好不搭啊,像性转版周驰,小太妹,看起来会校园暴力的那种。 网友3:救命!跟我的感觉一样!她不让何旻聿叫她妹妹那一段真的好咄咄逼人啊,上学的时候要是碰到这种人我肯定会绕着走的。 网友4:感觉她说的话也还好吧,要允许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姑娘有锋芒,不能指望她跟混了大半辈子的老高头一样滴水不漏,而且电影里她呈现出来的藕涓温顺的形象挺贴的啊演得好就行,管她现实中什么样呢。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 .asi a 网友5:天哪怎么还有人凭空鉴校园暴力啊,真有受害者出来说话再审判吧,话别说得那么早。 网友6:这个视频有点断章取义了,我在现场,我觉得那个电影大V有点咄咄逼人了,好像想逼着人家承认走后门进来的。藕涓演得明明还不错,果然大导会调教人,明年颁奖季能冲个最佳新人吧。 网友7:楼上别逗了吧,就她啊,也就比不会控制自己脸部肌肉走向的面瘫好了一丢丢吧,还最佳新人呢,呕。 网友8:哪家00花的水军见不得新人好,出来吠了?我见你好几次了楼上。 网友9:00小花扯头花,都有点危机意识吧,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网友7:谁水军了,我100%纯真人网上冲浪好不好?! 网友10:弱弱地插一句,没人觉得苻祁跟何旻聿有点好嗑么,电影里我就隐隐约约有点嗑到,就是何旻聿带人回去大do特do那里,说藕涓本来就在偷听,后来当无事发生还问她怎么不给换凉席,谁懂啊,性张力+人夫日常感,而且两个人纠纠缠缠一生,最后还是逃不开命运的死结,我好爱这种BE感。 网友11:姐妹,你那不叫嗑cp,你那纯纯是何旻聿梦女。 网友12:不是,何旻聿另谈,周驰不是妥妥的大渣男么,都在妹妹面前do了,还能嗑上伪骨科?而且后面还带了嫂嫂回来,死得很惨版本,藕涓也很恐怖,我觉得人是她杀的,杀人犯诶,楼上简直厕品,劝你吃点好的。 网友10:不要人身攻击啊楼上。 依然是网友10:我刚看了你首页,原来你嗑长乐无尽啊,那没事了,全内娱最厕的就是你们家。 网友12:我不在公共场所骂你了,你私信我,我骂得你大学辅导员都认不出来你(噢你没上过大学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网友13回复网友12:我有嗑到温钺和周霁然,有没有人跟我一样的。 网友14(回复网友12):前面的注意言辞,不许叫妹妹,苻祁要翻你白眼了。 网友15: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那个白眼我真的笑死,可以看出来是真的很烦何旻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网友16:哈哈哈哈哈哈哈杀人的刀已经按捺不住了。 …… 谁也没想到《生锈的昨天》的第一波出圈是“妹妹”+“白眼”剪辑的鬼畜视频,迅速席卷各大视频平台,甚至在何旻聿的常驻综艺《世界冒险家》上都被硬cue了: 转场坐上越野车的时候,综艺前辈波哥一个出溜差点摔倒,何旻聿下意识扶了一把“小心,波哥。” “别叫我波哥。” “好的,波哥。” 一时之间,短视频平台被这个句式席卷,乐子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争相效仿,但硬生生把张锦妄图炒一波CP的心给按下去了。 “对不起啊张姐,我不是故意跟何旻聿杠的,给您惹麻烦了。” 苻祁的小礼物包装得十分精美,放在张锦桌子上,张锦正发愁,一抬头,乖乖巧巧眯着眼睛笑的一张脸映入眼帘,呵,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早前首映礼干嘛去了?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张锦收了苻祁的礼物,好声好气给她分析,“黑红也是红,起码知名度现在打出来了,好过文艺片无人问津(内心os:高导的片子女主角也不太可能无人问津了),这部电影你演得还不错,在业内还是挺受好评的,冲奖有机会,后续资源不会差,除了高导带着你跟何旻聿拍些杂志,我会再替你争取一下综艺宣传,就是何旻聿那个常驻,我后面敲一下,你俩合体宣传一下,你们私下好好沟通一下,别再呛了。” 苻祁乖巧地笑笑,“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张姐,那没事,我先回去了。” 张锦点点头,看着苻祁离开的背影却有点出神,不对,很不对,怎么琢磨都不对,这丫头怎么一会一个样,人格分裂吗?一个大胆的猜想跳了出来,她开口叫住了苻祁,“首映礼的那些话,你不会是故意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