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同行》 一、天凉好个秋-1 当那封信在钟月的生命里翩然而至时,她刚经歷了不太舒爽的一天。 那天下午,窗外的雨淅沥沥在下,填在方框里的惠风大学校园迷离一片,玻璃上的水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落。这一帧灰白照片般单调的景象,却能让钟月一看就看了快要三十分鐘。 而财务金融系办公室另一角,咭咭咯咯的笑聊声也已经持续了三十分鐘。 系办祕书黄黛怡今天是墨绿色的指甲,腕上叮叮噹噹掛了一整排手鍊,眨巴着涂得厚厚的睫毛,正与另个工读生韩敏心聊得起劲,高音频的笑声洒得整间办公室都是。 她们的聊天内容似乎是关于系上教授的八卦。钟月虽不想听,那声音却是刺耳异常,就连逼着自己专注盯着窗外的雨滴也无法转移注意力。 其实钟月的打工时间刚过,已经可以下班;她却只能愣站在系办中的那台雷射印表机旁,痴痴等着机器以催眠般的节拍,吐出一张又一张的「金融人才培训班」讲义内页。 而她当下的处境,就是黄黛怡造成的。 半小时前黄黛怡才风风火火地衝进系办,一见到钟月就劈头质问:「培训班的讲义印完了吗?」 钟月不禁一怔,「讲义?我印了一半……」 「才一半?你今天就得印完!」 「今天!」钟月吓得差点站不稳,「黛姊……我记得当初和立森讨论好的是月底提供给他们呀?」 「月底哪来得及?培训班开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讲义必须早点印好送过去,才不会手忙脚乱!」 「好……我今天会尽量印完。」儘管瞠目以对,钟月还是勉强吐出了这句话。 「不是尽量,是一定!机灵点好吗?来系办这么久了还是没长进。」 黄黛怡说完,气呼呼地甩头就走,走到韩敏心的座位旁,接着马上换了一张脸,开始谈天说地起来。瞧她那花枝乱颤的模样,岂想得到两秒前才正对着钟月大呼小叫呢。 钟月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知黄黛怡为何会忽然急着要讲义。「金融人才培训班」是惠大财金系和立森银行合办的產学合作课程。原本和对方讨论好的时程,是十月底完成讲义印製,此刻却硬生生被提前了两个星期。 她不敢问原因,横竖问了也没用。不用想就知道黄黛怡肯定连一句话都懒得回答,只会用她那覆盖着浅棕色放大片的眼眸,睥睨天下般地扫她一眼,意思是:「快给我去做就对了!」 钟月只得默默地继续将印好的讲义整理、装订。一路捱到系办的人都走光了,天也黑了。除了另一个工读生叶熙筠离开时前来拍拍她的肩,说了句「加油」;没有其他人对她多说一句话。 钟月百般不愿对自己承认,每当看到其他工读生与黄黛怡聊得开心时,她心里的不痛快,其实有一部分──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羡慕。 羡慕其他人不会像自己一样,打从第一天来到系办打工开始,就频遭黄黛怡的白眼;羡慕其他人不会像自己一样,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冒冒失失,到哪里都会遭人看轻。 黄黛怡从二十三岁就到惠大财金系办,从约聘助理做起,一直到转为正职祕书,已过了十三年。以她的年纪来说,算是保养得相当好,除了必须技巧性地以穿搭来修饰略显臃肿的腹臀区域之外,脸蛋、肤质和整体身形,都算是能够吸引同龄男人多看一眼的等级。她总是笑脸迎人又健谈,与系上的工读生也都相处融洽──除了钟月之外。 每当黄黛怡在系馆中与钟月相遇,上一秒还对着其他人堆笑,下一秒见到她便露出冷漠的眼光,连个招呼都不打,使得钟月到了喉咙的一声「嗨」又吞了回去。上班时,黄黛怡交代钟月工作也总是粗声粗气,毫不客气,一反平时待人的亲切殷勤。 就这样持续了半个学期,钟月渐渐转变了想法:也许黄黛怡对她流露的眼神其实不是冷漠,而是鄙夷。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讨厌的是她又再次因为他人的目光,而厌弃自己。 这天印完讲义,回到宿舍时暮靄已沉,钟月的心情也像是填了水泥一样既沉且浊。 她抖落伞上的雨珠后,例行地察看信箱,就发现里头躺着一个素雅的米色信封。 想必又是一封偽装成私人信件的广告信吧。她烦躁地嘖一声,收了伞走回房间,心不在焉地拆信。正打算随手将信丢到垃圾桶时,却忽见映入眼帘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跡,飞扬挺拔,相当好看。 她倏地睁大了眼。 『小月: 我的来信或许使你感到突兀;但太久没有你的音讯,偶然得知你的消息,实在难掩兴奋。 我在《诚报》看到你的文章。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这里的编辑,《诚报》的实习记者招募,我也参与了企划,因此手上有投稿者的联络资讯。看到了你的名字和大头照,我确信这就是我曾经认识的你,因此擅用职务之便写信给你,你不会见怪吧? 年少时在草屯乡间的时光,一直是我很美好的回忆。当时我刚到陌生环境,多了你这个年幼玩伴,排遣不少寂寞。还记得当年我们常坐在草地上瞭望景色的山头吗?前阵子回去,山顶风光依旧,但街道景色已物换星移。 你现在如何?如果可以,请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p.s.记得你从小就很爱看书,难怪文章写得如此令人惊艳。 鸿砚』 钟月掩嘴惊呼。没想到在这个e-mail盛行的时代,还会收到这样一封手写信;更何况,还是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手写信。她反覆读了几遍,才确定不是自己在幻想。这应该是最近她参加《诚报》校园记者徵选计画录取之后,最值得记录的重大事件了。 她这才发现刚才没注意到信封上的寄件地址──与前不久她寄报名资料到《诚报》时的收件地址相同。 「干嘛?有蟑螂吗?」室友许盈翠听到她的呼喊,探头问道。 「没事啦!」钟月随口敷衍,匆匆脱了鞋,进到房间,砰地一屁股坐在书桌前,仓促的动作还引得许盈翠横了她一眼。 鐘月却已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关于这位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的寄件人,许多回忆都浮上了脑海。 二、天凉好个秋-2 第一次见到白鸿砚的时候,钟月只有十岁。那天客人来到家里,她只是坐在角落的红木板凳上,翻阅着绘本,圆圆的眼睛藏在书页后方,打量着那对从未见过的夫妇,以及他们身旁穿着白色上衣和牛仔裤、高高帅帅的大哥哥。 「小月!」母亲突然唤她,对她招了招手,钟月闻声走了过去。「白伯伯和伯母搬来我们家隔壁,以后看到他们要记得打招呼喔!」母亲又指着那位哥哥,「这位呢,是鸿砚哥哥。」 白鸿砚对她露齿而笑,那种微笑的方式在他脸上显得特别爽朗。钟月却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他的手臂──她的视线高度只能到这里──不发一语,无论母亲在旁如何声声唤「叫声鸿砚哥哥呀」、「你们一起去院子里玩呀」,她始终囁嚅无法出声。就连白鸿砚对她伸出手,她也只会拚命往母亲的背后藏。 并不是白鸿砚不够亲切,而是他太亲切了。当时年仅十六岁的他,有超龄的沉稳大方。对于总是怯于接触人群的钟月来说,在这样气质过人、俊俏挺拔的大哥哥面前,已开始会觉得自惭形秽。 在那之后,钟月上学时经常碰见白鸿砚,但每次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生怕打了照面。然而两家人毕竟住在同一条街上,总有碰头的时候。回避不了时,她才僵着脸,以细若蚊鸣的「鸿砚哥哥」来回应白鸿砚的笑容。 和白鸿砚开始熟稔了起来,是在数月后的一天放学时。 那天钟月走在回家路上,背后传来一群女孩嘻嘻哈哈的声音。这略感熟悉的吵闹声令人异常烦躁,她只想着赶快回家,却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钟月!」「一根葱!」「钟月!」「一根葱!」那群女孩中,两个人轮流这样叫着,听起来是江芷琪和詹羽瑄的声音──两个在学校不时会戏弄她的女同学。钟月毫不理会,也不回头,心想:「肯定是要骗我回头,然后笑我认了自己是一根葱。我才不上当!」 两个女生见她不回应,江芷琪又煞有介事地叫了一声:「欸,钟月!」一副真有话要和她说的模样。 钟月依然不理,拐过街角,窜进路旁的杂货店。四、五个女孩随后也跟了上去,嘰嘰喳喳地在门口叫嚣。詹羽瑄笑着对店里头喊:「喂,一根葱,又来买橘子糖吗?」 钟月躲在店内最里头的层架后方,默默盯着架上繽纷的糖果,只想等到她们离开,小小拳头握得紧了,微微颤抖着。至于杂货店的老闆,那位乾瘪的老头,也只是漠然看了那些女孩一眼,便毫无反应。 「你们在干什么?」另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出现。钟月透过层架间的缝隙向外张望,发现高一刚放学的白鸿砚就站在杂货店门口。 「你是谁啊?」女孩们见到个头比她们高出许多的男孩,都吃了一惊,不自觉倒退了一步。江芷琪却是一脸漫不在乎,「干你屁事啊?」 「你们欺侮我的朋友,当然与我有关。」白鸿砚微微一笑,「我下课常常看见你们,信不信你们住哪里我都知道,小心我去你们家按门铃,跟你们父母告状。」 女孩们都是心里打了个突,纷纷低语:「欸,这人是不是变态啊?还偷偷注意我们。」「要是被跟踪了该怎么办?」「要是他当真来找我爸,那也很麻烦!」交头接耳之下,旋即散了。离去之前,江芷琪回头瞪了白鸿砚一眼,眼神中微带恐惧;转眼瞄向杂货店,与躲在深处窥探的钟月对到了眼,她轻蔑地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钟月见到人影散去,才默默从店里出来,低着头对白鸿砚说:「呃……谢谢。」 「你常遇到这样的事吗?」白鸿砚问。 「嗯……不常,」钟月回答,「她们通常不太搭理我。」 「喔?」白鸿砚略感好奇,「那今天是怎么了?」 「心血来潮吧。她们比较常欺负另一个女生。我……只是很偶尔会和她玩在一起。」 白鸿砚笑了笑,没再追问,「别理他们了。我们去吃冰吧?」 钟月抬起头,眼神流露一丝讶异,犹疑片刻,静静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往巷内的冰店走,白鸿砚问了几句钟月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钟月多只以单词回答,便沉默不语。当两人在冰店坐下来后,钟月才忍不住开口:「鸿……鸿砚哥哥,你真的有观察她们都住在哪里吗?」 白鸿砚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我骗她们的!有一两个住在附近的女孩子倒是见过,却哪会去注意她们往哪条路走呢?」 钟月听着也笑了,闪现她难得暴露在外人眼前的豁亮白牙。总是直肠子、反应慢的她,年幼的心灵只对白鸿砚的机灵和见义勇为是满满的佩服。直到今日,钟月都还记得那天芋泥冰的滋味,就如鲜活的记忆一般舞动在舌尖上。 班上偶有那一两位常受到排挤的同学,原因或是身上有异味,或是行为古怪,又或是成绩落后。钟月并不在那些人之中。她成绩名列前茅,举止规规矩矩,也总是穿戴得整齐乾净。 问题在于她不大和人说话,在某些人眼里显得阴鬱、扭捏和无趣。在学校的休息时间,她大多只是坐在座位上看书,不会和同学到校园的游乐设施玩耍。她不需要担心桌椅被人胡乱涂鸦,或是文具突然被藏了起来。很偶尔,当江芷琪那一票人间来无事,才会拿她来当作茶馀饭后的戏耍嘲弄对象。 直到白鸿砚出现,她的生活才多了一项乐趣:那就是每天放学后跟着白鸿砚去吃冰、去公园里玩耍,或是到对方的家里串门子。 白鸿砚到同学家参加聚会,或与朋友到出游时,偶尔也会带钟月同行,她儼然就是他的小妹妹。她总是带着一本书,静静坐在一旁吃着东西读着,不时兴味盎然地抬起头听白鸿砚和朋友的谈笑。说到好笑之处,她也会跟着笑;但从来不会插入一句话。白鸿砚那群朋友中,也有一、两位大哥哥也对她相当好,总会记得带些给她的糖果饼乾,或是在她埋首书本时对她打趣:「再读下去,到时就连我们考试都考不赢你啦!」 不久后钟月就发现,白鸿砚很受女孩子欢迎。她曾在放学后经过白鸿砚家门时,目睹脸带红晕、穿着高中制服的女生在他家的信箱偷偷投了信件;她也曾轮流看到不同面孔的女孩出现在白鸿砚身边,围着他嘻笑打闹,他说的每一句笑话,她们都笑得太夸张;她还曾在暗巷中直击有女孩对白鸿砚告白遭拒后,哭成泪人儿的模样。 她从不敢在白鸿砚面前打听这些八卦。直到一、两年后她情竇初开之时,想要鼓起勇气找这位貌似恋爱专家的大哥哥諮询,却已没有机会。因为在她还没下定决心前,就因父亲工作调动,他们举家搬离了草屯,从此和白鸿砚断了联系。 一、天凉好个秋-3 之所以能与阔别十馀年的白鸿砚重新接上线,得追溯至收到他来信的两个多月以前。那天下午钟月正满头乱发地坐在宿舍书桌前,瞪着她那张已经整整重做了三次的会计报表。 借方和贷方又不平衡了,她却搞不懂到底是哪个会计科目出了问题。她懊恼地抱着头,夹着笔的手指把满头乱发弄得更乱了。想到前一天上课时还被老师恐吓:「这次作业很重要,做不出来的话,我就很难保证你们段考能够pass了。」只会让她更心浮气躁。 她不禁开始认真思索,自己是不是读错了科系。 当她被报表弄得精神耗弱、决定中场休息而走出宿舍前往校园餐厅时,老天爷就彷彿在呼应她心中的疑惑般,将餐厅外公佈栏上的那张《诚报》徵稿文宣摊在她面前。 文宣中徵求「校园记者」,将学校里的新闻写成一篇报导并附照片。被选中的报导将刊载在《诚报》上。作品获选的参赛学生,还有机会去《诚报》实习,接受一系列的记者实战训练课程,名额共二十位。 钟月陡然眼睛一亮。这张文宣立即被她视转换跑道的机会,连忙掏出纸笔抄下讯息。 苦苦思索了一星期后,钟月决定採访钢琴社学长张齐。 张齐在校园里是着名的琴艺高超,被身边的朋友笑謔地冠上一个「钢琴王子」的称号。但真正使他名闻遐邇的却不是琴艺,而是他标新立异的外型。 他留了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从来没剪短过;不论阴晴,身上总罩着一件黑色风衣,看起来既邋遢又不协调。更怪的是,他的左手腕上还系着一条红缎带,成为校内一抹独特的风景。 没有人问过他,这身打扮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钟月是鼓起了勇气才在张齐每週三固定的钢琴课结束后,在社办外等候。 在这之前,她和张齐只见过不到五次面。她在大一时加入钢琴社,只是抱着玩票性质;虽然小时候学过几年钢琴,但其实并没有精研琴艺的打算。学长姊依照学琴年资,帮她安排了社中高手张齐来做她的指导师傅。 「呃……你回去真的有练习吗?」在第二次上课时,张齐开口问钟月。 钟月只觉得脸蛋羞红到了脖子里。钢琴课的安排相当随兴,都是社员依据自己需求,与师傅相约上课时间。但疏于练习的她,这回一首「卡农」弹错的地方还是与第一次上课时一模一样。 「对不起。」钟月赧然说着,一时语塞。 「不用道歉啦。只是……下次练习过后再来上课,可能比较不会浪费时间。」张齐简单示范地弹奏了一遍,就结束了这堂课程。 在这之后,钟月就不再找张齐上课,形同退社。 比钟月大一届的张齐,现在已经考取惠大的化学研究所。他们已经有整整三年没再往来了,因此钟月这回再次找上门,心中不免怀着忐忑。 盖好琴盖、抱起琴谱走出社办的张齐,一看到钟月,脸上流露讶异,「啊……好久不见了。」 「嗨,学长,」钟月衝着他靦腆一笑,「很冒昧来这里找你,有件事不知能不能请你帮忙。」 张齐似乎颇感意外,「什么事?」 钟月于是简单说明了诚报的徵稿内容,然后问道:「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你似乎是个不错的採访对象。你会愿意……呃,跟我分享你这身打扮背后的故事吗?」她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这个请求会冒犯他。 没想到张齐儘管觉得这个要求略显突兀,却是爽快地答应:「是可以啦,只是怕这故事根本没什么爆点呢。」 钟月大喜,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你肯答应帮忙真是太好了。我们来约个时间採访吧?」说着掏出了笔记本。 『惠大『钢琴王子」』一身黑风衣全为纪念已故的她』 交稿后过了一个月,钟月边吃早餐边翻报纸时,一瞄到地方版上的斗大标题,差点没把满口的豆浆吐出来。 「你干嘛?」身边的许盈翠瞪她一眼,一把抢过报纸,目光来回逡巡后,倏地睁大了眼,「欸?『校园记者钟月报导』,这是……你写的?」 钟月涨红着脸点了点头,难以克制因雀跃而砰砰跳动的心。 许盈翠拿着报纸大声朗诵:「……他这身看似怪异的打扮背后,其实藏着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在十五岁时的心上人『依依』过世后,张齐梦见依依穿着她生前送给张齐的黑色大衣、乌黑的马尾以红色缎带束起,笑意嫣然,彷彿在对他诉说无尽思念。最后她只留下一句话:『我送给你的纪念品,就如同是我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便化作一缕轻烟消逝了……」 「好了啦!不要念了。」钟月抢回报纸。校园餐厅虽然嘈杂,许盈翠的清亮嗓音还是让她窘迫不安。 「哇,小月,」许盈翠双眼发亮地瞅着她,「你都偷偷来喔!我竟然不知道你何时去参加这个徵稿。」 「我干嘛要告诉你啊。」钟月囁嚅着说。 「所以说,那个怪里怪气的学长,是为了纪念初恋情人才老是这副打扮吗?原来是个痴情的男人啊!」 钟月兴致勃勃,「是啊!他对我说的时候,我也很意外。」 「哇。」许盈翠彷彿刚听见什么大八卦地,兀自嘖嘖称奇。 吃完早餐,两人抱着厚重的原文书往系馆走去。许盈翠说:「话说回来,你是真的想当记者吗?好令人惊讶耶,你这么内向……」 钟月脸色微微一变。这是在怀疑她能力的意思吗?许盈翠最后这句话戳中她的敏感神经。她遂低着头、抿着唇,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喂,我说错话了吗?你不会生气了吧?」许盈翠气喘吁吁地跟上她。但直到进教室之前,钟月都没再说一句话。 两天后钟月收到了诚报寄来的信,通知她作品获选,之后将有资格参加校园记者培训课程,并与其他十九名获选的学生见面。信中附上了她这篇报导的简短评语:「文笔流畅,故事生动,很好的新闻题材。若文字叙述再精炼一些、更突显重点会更佳。」另外註明隔年一月的寒假期间,会进行第一次的培训。在那之前,每个月要採访两则校园新闻,会有报社指派的「导师」协助批改和指导。 钟月脸蛋泛红,拿着通知单的手兴奋得微微颤抖。平淡的大学生活有了这个起伏,已经是很大的惊喜了;她没想到,过不久竟然还会收到另一封更令她喜出望外的信。 一、天凉好个秋-4 钟月到书店挑信纸和信封,挑了快要一小时,才回到宿舍提笔写要给白鸿砚的回信。写完后才发现自己竟惊叹了好几次收到他的信有多么意外,于是赶紧划掉,改问他寒假时她到诚报上课,是否有机会能和他见面。同时问了很多报社里的生态和祕辛。最后思考片刻,决定在信纸中补上自己的e-mail信箱,告诉白鸿砚接下来改为写电子邮件比较方便,就将信纸摺好放入信封,拿到校门口的邮筒投递。 走出宿舍时,她在脑袋中勾勒出白鸿砚现在的模样。她只记得十六岁时的他,眉目清澈、温柔可亲。现在的他还和当时一样吗?是否还是那么受女生欢迎? 直到隔天一早和许盈翠并肩出门去上课时,她仍兴味盎然地想着这件事。 「喂,许盈翠!」脑后忽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是同班同学何仲麟。 「今天是怎样?穿得这么花?」他脸上掛着戏謔的笑容,衝着许盈翠的新洋装说:「要去约会啊?」 许盈翠每天的打扮都让人耳目一新,今天身上是一袭藕色雪纺碎花无袖短洋装──是钟月绝对不敢尝试的款式,尤其还在这种初冬微凉时节──露出白皙修长的双腿,脚踩白色凉鞋,双耳掛着大大的金属耳坠,搭配飘逸长发和精緻五官,显得明艳照人。 「干你屁事啊?」许盈翠翻了翻白眼,「这是时尚你不懂。」 「今天好像特别花枝招展耶!」何仲麟仍嘿嘿笑着,「你的耳环还是一样浮夸耶!这是什么?是罐头的盖子吗?」 这么一说还倒有三分像。钟月微觉好笑,却没笑出来;只见许盈翠吼道:「何仲麟,你欠打!」挥手用力拍向何仲麟的手臂。 两人打打闹闹,一边的钟月彷彿成为空气。 早就习惯这种场景了,她想。儘管觉得被晾着尷尬,她还是掛着机械式的笑容,一言不发;反正她就算开口也插不了话。 何仲麟想必在暗恋许盈翠。钟月思忖,旁观久了,多少看得出端倪,毕竟喜欢许盈翠的男孩也不在少数。她的脚步落了拍,被许盈翠和何仲麟拋在数公尺之外。 心头正闷着,身边冷不防又出现一个人影;抬头一看,飘飘然的黑风衣、邋蹋的长发、泛白且脏兮兮的深色长裤,是张齐。 「嗨,学妹。」他出声招呼。 「啊!」她这才想到,得知作品获选已经好几天了,却没有礼貌上知会张齐,「学长,我都忘了告诉你,多亏你大力帮忙,我录取了实习记者。真是太谢谢你了!」 「你是要谢几次啊?」张齐连微笑都很飘忽,「你访问我的时候都不知讲过几百遍了。」 「呃……就……」钟月有点结巴,「就觉得突然要你帮忙很不好意思啊,毕竟这题材有点涉及隐私,而且你是真的帮了大忙……」 「老实说我听到你想当实习记者,有点意外,」张齐说,「记者真的都会这么客气吗?」 钟月的心倏地一沉。她将这句话解读为另一个对她能否胜任记者工作的质疑,便不回应他的话,只说:「我得赶着去上课了,再见。」转身要走。 「欸,等等,」张齐叫住她,「我想谢谢你。」 「谢我?」钟月愕然,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我很久没和人提起我的故事了,」张齐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自己脱线的袖口,「你的採访,让我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 「真的?」钟月小心翼翼地问,「我以为……这会勾起伤心的回忆才对。而且……你应该从来没忘记过吧?」 「是这么说没错,」张齐眼神看起来没有对焦,「但很多美丽的部分,这些日子以来,几乎都被我的悲伤盖过去了……我真应该多去回想这些片段才对。」 是这样吗?钟月心中狐疑。再多的美好如今都已随着伊人消逝,若反覆回味,难道不是徒惹伤感而已吗? 「而且,」张齐继续说道,露出了笑容,「很多亲友看到报导以后,都跑来关切,说这实在太感人了,让他们看得痛哭流涕。我有种好像瞬间多了很多朋友的错觉。」 钟月噗哧笑了。即使不太懂张齐的想法,方才因他言语而介怀的心情,仍因此稍稍松弛了些。 一、天凉好个秋-5 晚上,钟月趁着许盈翠出去和系学会聚餐时,站在宿舍房间里的穿衣镜前,盯着自己的身影足足有五分鐘。 「不应该把谢谢两个字一直掛在嘴上吗?那我该怎么说才好?我是不是真的把记者想得太简单了?」 报导才刊出没几天,就接连被两个人质疑自己可能不适合这个行业。她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原本愉快的心情里掺入了些许杂质。 这种感觉非常恼人。 是不是该多多练习说话了呢? 她烦躁不已,又开始揉起自己的头发。 隔天上通识课时,钟月不住瞟向坐在左后方的李欣平。系上只有她和自己选修了这堂课,但两人实在太不熟,因此开学以来都没讲过几句话。 今天似乎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吧?否则明明是同班同学,倘若这样的僵局就此持续到学期末,那不是很尷尬吗? 心中的小剧场一路上演到下课鐘响。钟月抬眼看见李欣平收拾了东西就往教室外走,迟疑了一瞬,旋即逼迫自己叫出:「欣平──」 李欣平回头瞅她,「怎么了?」 「呃……今天,今天老师出的报告,你想好要做什么题目了吗?」钟月说话速度快得差点口齿不清。 「题目?」李欣平愣住的样子令钟月有些手足无措,「还没啊,哪有这么快?」 她的表情像是钟月刚问了一个蠢问题──至少钟月是这么解读的。 「喔,对啊,也是,」钟月尷尬地笑了笑,「那……祝你报告顺利。」 李欣平没回应什么,转身逕自走了。 留下钟月独自僵在原地,良久良久。 这一回合,失败。 直到白鸿砚再次来信的时候,钟月都还没完全从自己心中那小小风暴走出。 『……小月,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手写的卡片。我生日时、圣诞节时、甚至过年和中秋,你都要写一张给我,还伸手向我要你的份。当年和你相处的时间太短暂,写不了太多给你;现在就当作是我的弥补吧。 当年的你不只喜欢涂涂写写,也常常抱着一本书,文静寡言;不知现在的你是否还是一样呢?』 白鸿砚其实太委婉了,钟月想着,小时候的她岂止文静内向,根本还是个臭脸女孩。 信里鉅细靡遗回答她报社记者可能遇到的挑战、会学习到的东西,并大大鼓励她一番。他虽是诚报的内勤编辑,却好似对记者工作也瞭如指掌。此外还关怀了很多她的生活、她的课业。字跡里的温柔,和他本人留给她的记忆一样,都是那样柔柔缓缓的。 此外还关怀了很多她的生活、她的课业。字跡里的温柔,和他本人留给她的记忆一样,都是那样柔柔缓缓的。 钟月的嘴角泛起难以掩饰的笑意──儘管宿舍大厅人来人往,她还是想将自己浸泡在收到一封手写信的快乐里面,毕竟她日常中能有的快乐,一向很少很少。 更何况,她的人生中能有多少收到来自一个帅哥的亲笔信的机会呢? 她把信纸前后翻看,白鸿砚并没有留下自己的e-mail。 回到房间提笔写回信时,她突然很想问问那能言善道、谈吐雅趣的鸿砚哥哥,能不能分享一些说话的技巧,却陷入踌躇:「他是天生的好口才,哪能懂我的处境呢?」 笔尖在半空中凝了片刻,最后还是写下了: 『……鸿砚哥哥,难为你还记得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小小嗜好。谢谢你,我一切都很好──除了一直为我无可救药的说话技巧所苦之外。英明如你,可以帮帮我吗?』 她字斟句酌了很久,想尽办法让笔下的口吻可以带上一点点幽默,而不要显得那么卑微又可怜兮兮。 不过让她心情最激动的部分,她却不好意思写下来。 那就是他的关怀对她而言有多么意义重大。她的生活周遭没人会在乎这些。她钟月是圆是扁,是开心或难过,都不会有人在乎。 『和你分享一个祕诀:先从每天「多对一个没讲过话的人讲话」开始──与早餐店的阿姨攀谈也行──你就会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做得到,还会觉得自己很有魅力。最重要的,你从现在起就要相信自己是全天下最棒的女孩。别认为旁人不会这样想,至少我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愿这能为你带来多一点的勇气。』 一星期后白鸿砚的回信,钟月反覆看了好几遍。 「你平常都是这样说话的?才把这么多女生迷得神魂颠倒吗?」她对着信纸喃喃说道。儘管她无法对自己否认,在一个年轻女孩的立场看来,这些话的确非常受用。 白鸿砚并不知道,她上星期才刚因为一个新尝试而受挫──但这次有了白鸿砚的加持,是否会有所不同? 她也能带着这样的勇气去面对黄黛怡吗? 稍晚去系馆上课时,就迎面撞见黄黛怡悠然走了过来。钟月心头一紧,正踟躕着要不要开口打招呼,黄黛怡竟史无前例地对她露出亲切的笑容,喊道:「嗨,小妞──」 钟月想起白鸿砚的话,马上咧嘴微笑,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后方另一个声音传来:「黛姊!今天这件洋装好看耶!」 一回头发现是韩敏心,正开心地回应黄黛怡的招呼。钟月这才恍然──果然黄黛怡是不可能把她放在眼里的。她一阵困窘,耳根发热,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快步经过正聊得热络的黄黛怡和韩敏心身边,离开系馆。 没关係,明天又要到系办打工了,还有机会试试。她这么安慰自己。 翌日系上有一场跨校交流会议,钟月提早到了办公室,里头只有她一名工读生。看了看时鐘,贵宾十五分鐘后就会陆续来到系馆。她连忙从柜里拿出茶叶和茶壶,泡好一壶浓浓的茶,连同杯子分别放在两只托盘上,正要端起,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在干嘛?」 钟月倏然回头,见到站在门口的黄黛怡,斜肩缎面上衣配光泽感长皮裙,脸庞四周环绕着编发繁复的包头和垂坠至肩的花叶耳环,简直盛装登场。 「嗨,黛姊,」钟月招呼,「客人不是要来了吗?我是要端茶……」 「你不必,」黄黛怡无情地打断她,「你讲话这么扭扭捏捏,要怎么接待外宾?不要丢了我们财金系的脸。茶先放着,待会我和敏心端去就好。」 钟月像是刚被人搧了一巴掌似地,愕然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黛怡没再搭理她,逕走向自己座位。下一秒韩敏心就出现在系办门口,快活地喊着:「嗨各位──」见到臭着一张脸的黄黛怡和胀红了脸的钟月,不禁一怔,还未说话,黄黛怡就霍地站起,说:「小姐,你可终于来啦!快把茶端去会议室,快来不及了!」 「啊,喔……好。」韩敏心跟在黄黛怡后头端起托盘,离开时面露疑问地瞅了钟月一眼,旋即匆匆离开系办。 那个眼神像是在说:你不是早就到了吗?怎么还没端茶过去? 钟月缩回办公桌的隔板后,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幸好直到下班前,她的表情都没被人发现。 『我以为从小到大,我的彆扭和笨拙顶多不过让旁人把我当成空气罢了;但原来这样的我还是会招致如此剧烈的反感。或许当年的你会愿意每天放学时和我一起玩,也只是出自于你的温柔和同情心?』 钟月伏在案前,一鼓作气在纸上写下这段文字,还一度用力过猛,笔尖刷地划破了纸面。她顺手将纸揉成一团,丢向桌旁的垃圾桶,双手抱着头,眼角沁出一滴泪水。 她其实并未真的打算把这段话写在寄给白鸿砚的信件中。她无人可倾诉,充其量也仅能像这样写了又揉掉罢了。半晌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她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洗澡。这天她搓洗身体时特别用力,彷彿这么一来就能把白天在系办发生的不愉快全部洗掉。 回信时她思考很久,最后还是尽可能客观地把今天发生的事也写了进去。她想看看白鸿砚要是知道他给的勇气竟然不管用,到底会怎么说。 摺好信纸放入信封后,她才打开电脑,开始写前两天刚访完的「校园餐厅工读生被苛扣工资,学生连署将店家赶出校园」新闻。 一、天凉好个秋-6 这星期白鸿砚的回信还没盼到,倒是收到了一封陌生的邮件,署名「诚报财经组组长何蓓如」,告知她将是钟月接下来的「导师」;信件中并附上实习作业题目。 前阵子财政部发布了新闻,说本月查税强制执行的案件创新高;隔天桃园县即有一名刘姓男子跳楼自杀,留下遗书说自己赖以生存的两房小公寓被政府以欠税名义拍卖,要他活不下去;此时看到财政部竟以此迫害当作政绩而得意洋洋地宣传,才决定以死明志。这次作业是要实习生访问校内财经或财税法律相关科系教授对此事的看法。 钟月很快就和系上教授约好时间採访。深入研究后,她才知道这位所谓的刘姓欠税者,不过就是因为收到两万元的补税单。他算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该年度报税并未漏缴,于是提出救济;没想到还未有个结果,房地產就被拍卖。 「即便真的欠税,欠两万却拍卖价值数百万的房產,用屁眼想也知道不合理。」即使是文质彬彬的教授,谈起此事也忍不住出言不逊。 连带钟月也听得义愤填膺起来,写稿时双手在键盘上疯狂飞舞,一气呵成。 当初报名实习记者,原本不过是想提早给将来挣个饭碗,此时却瞬即横生了一个念头:「这些不公不义的事,我以后都要给揭发出来。」 正自怀着一股子雄心壮志,萤幕右下角忽跳出了新邮件的讯息。新邮件的寄件者署名为「若飞」,是个相当陌生的名字。 「若飞?若飞?谁啊?」她狐疑地想着大概又是谁转寄的罐头邮件吧,心不在焉地点开邮件内容后,却立即睁大眼睛,挺腰坐直。 『小月,我的文章被文学网站「文斋」收录了,马上想到要和你分享。随信附上网址,很期待看到你的感想。对了,「若飞」是我的笔名。鸿砚。』 钟月点进他附的网址,里头是一篇短篇小说,故事是关于一个古代进京赶考的试子的旅程。典雅华丽的古风文字,写着父母如何殷殷盼他考取功名;在京城如何名落孙山、穷困潦倒;数年后好不容易考上了,人也磨得只剩残躯败体,都还没上任官职就嚥了气。不难看出文章实为借古喻今,讲的是升学制度。 先不说别的,这文笔本身就值得讚叹。钟月想了一会儿,由衷在回信里写下了通篇讚誉。 送出信件后,她兴奋得手心微微发热。白鸿砚的作品一获刊登,竟然就想到要告诉她!并且,她终于得到白鸿砚的e-mail位址了。 不过她心中还有个小小疑虑:这封e-mail不过寥寥数语,难道这就算是他的回信? 幸好没过两天,马上就收到了白鸿砚的亲笔信。 『噢,我得补充一下:关于你上次提到的说话问题,如果是面对没礼貌的人,那就不需要太客气。下次再受到系办祕书无礼斥责时,记得开口呛回去:「你还是先照照镜子吧!」 我们活着本就不可能取悦每一个人。你的优点,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懂。但我们又何必非要人懂?就如我自己吧,纵有喜欢我的人,可讨厌我的人也是不少。可我从未因为他们而阻碍了自己的脚步,毕竟我并非为旁人而活,且本人的「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也不需要他人认可;就如小月的文雅嫻静、芳兰竟体,也不是一般凡夫俗子都能欣赏的,对不?』 钟月噗哧笑了。白鸿砚的建议对她来说仍有几分不切实际,却让她释怀了许多。只是若要拿白鸿砚的处境来与她类比,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位从年少时就是万人迷的男人,能因为那些少数不喜欢他的人產生多大困扰。 这封信非常长,信的一开头字跡还特别端正,但越接近尾声却越潦草,显然白鸿砚是写到手痠了。 她坐在校园的湖畔读信,风带起她后脑的马尾,撩得后颈微痒。湖面静止,树影斑驳,三两学生抱着书本走过。她觉得读他的信就该衬这景致,衬那疏疏朗朗的落叶,以及远处间散的云朵,兴许是因为他的文字能将她带离生活中的纷乱,带到人间相对静謐的空间。 她读得太过专注,以致并未察觉,湖畔的钢琴社办里头,一个身披黑色风衣、以指尖优柔抚过琴键的身影,正悄悄注视着她。她坐在那儿多久,那对视线就跟着她多久。 收到这封信的隔天,钟月随即证明了她毕竟还是没有反击黄黛怡的能力。 上午打工时间,一名访客来到系办,说要找财金系系主任骆明勋。钟月因而走到骆明勋的办公室门口,才刚喊了声:「骆老师,您的客人到了──」正在里头与骆明勋交谈的黄黛怡立刻恶狠狠地吼回去:「你先让我们讲完话好吗?」 钟月吓得当场僵直,只草草应了一声就落荒而逃,一转身却差点和一个人撞得满怀。 「啊,对不起……」钟月慌张地道歉,一抬头却发现撞到的竟是张齐。 「你没事吧?」张齐说。 「没……学长,你怎么会出现在商学院的系馆?」 「我不能选修经济学原理吗?」张齐盯着她说。 「哦……好吧,」钟月伸手拨瀏海,还为着自己刚才的冒失感到狼狈。 「是你们系上的祕书?她讲话都这么兇吗?」 张齐单刀直入的询问,让钟月没有躲藏的模糊空间。她尷尬回应:「呃……可以这么说……」 「这种人不要理她就好了。」像是看穿了钟月的困窘,张齐丢下这句话,就飘然而去。 钟月愕然看着他倏来倏去的背影,惊魂未定地吁了一声。 这回写信时,钟月却没有把这件事写在信中。她不想让白鸿砚觉得,她老是在抱怨一样的事情;她更不喜欢让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持续污染他俩的通信。 『若飞: 呛祕书我是不敢的;只要能在被她训话时能够好好说出话来,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说得没错,我无法取悦所有人(老实说是大部分的人),我也明知她这人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那股在意却是挥之不去,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吧。 如果说我可以彻底忽略讨厌的人,也只是解决了一小部分的问题;那么其他的部分呢?我也会有一天能交到几个愿意欣赏我的朋友吗?』 放下笔后,她对着一旁许盈翠空空的座位悠悠一叹。 她的这位室友兼同班同学交游广阔,几乎天天都有约。儘管目前为止她俩相处还算不错,她却心知肚明:自己在许盈翠心里根本排不进所谓「好朋友」的名单。 也不只有许盈翠。或许在她认识的人心里面,她的无足轻重,人微言轻,都是一样的。 而她在这位从小认识的大哥哥心里,有可能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吗? 『……我也许有点想太多了吧,但有谁能听我说呢?没人会有兴趣的,因此也只能放心里了。这样的心情,或许就近似于「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吧。有时还真讨厌自己的多愁善感。 说什么文雅嫻静、芳兰竟体,言之浮夸了!不过如果说若飞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这点我倒是相信喔……』 钟月迟疑了一会,才写下那句「天凉好个秋」。这句诗让她想起了一个难堪的场景:高中时她曾无意间和一名女同学表露出多愁善感的情绪,换来的却是一句:「你功课那么好,又不用烦恼家境,家人也没亏待你,有什么好愁的?」她这才惊觉,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她这种人根本连「欲说还休」的资格都没有。 她虽不会认为自己「识尽愁滋味」,但难道她真的没有那么点悲风伤秋的权利吗?她鬱鬱地想着。写下这段诗句,是想赌也许白鸿砚会懂她。 透过文字诉说自己的苦处,似乎比对身边的朋友倾诉还要不那么难为情。 一、天凉好个秋-7 自从白鸿砚寄来那首被「文斋」收录的文章后,他后来的信都改署名「若飞」,钟月也很自然地顺着他唤一声若飞。 不知不觉间,钟月开啟了一段殷殷企盼回信的日子。 白鸿砚的回信总是比较缓慢,总是等到她望眼欲穿,开始患得患失、胡思乱想起来,好几次都想直接写e-mail对他大吼:「你有这么忙吗?没时间手写,难道连写一封e-mail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当然不能这么没气质。 她也想过语带幽怨地这么写:「也许我并没有那么重要吧……我只是你年少时认识的小女孩,你只是一时兴起,才会写信给我。我算什么呢?怎么会值得让你花上更多时间?」 莫名其妙的情绪勒索当然也不行。 然而当她再度收到白鸿砚的信时,这些怨气和阴霾又瞬间一扫而空,立刻就能提起笔开开心心地写信。 要是她的心路歷程给许盈翠知道了,肯定要被骂精神分裂。 如今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寄託,竟然是这位大哥哥的来信。甚至实习作品再次被诚报刊登的喜悦,也不如收到那一封米色信封时的悸动。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不禁有些慌张。白鸿砚似乎成为了她唯一的知己,又或者,比知己还要更多……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你看似文静,甚至有点清冷,但其实内心深处很渴望被重视。你很努力想要改变,想要争取些什么──你真的很努力了──但这世界却让你一再失望。这条路太长,长到你看不见尽头。那种害怕被拋弃、害怕自己微不足道,一路走来曾有的不安、自卑和寂寞,我都理解。我知道这样的伤口太长久,久到并非我的三言两语就能够让它癒合。但我愿意陪你度过。 小月有什么心事,就告诉若飞好了。反正就不收钱的,你也就甭客气了! 至于什么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那是逗着你玩的,你可别当真喔!』 钟月读着信,上一刻才感动得热泪盈眶,下一刻又忽而破涕为笑。她还是不相信白鸿砚能懂那样的自卑或不安或寂寞,也不相信他曾经不被人重视过。但即便只是说来安慰她的也罢,他愿意这样对她说,她已经很感激。 至少她的努力,他是懂得的。包括她向诚报递出那份报名表。当初除了想转换跑道,或许潜意识中也有那么一点盼望,盼望自己能多得到旁人的一些看重吧。 而在信的最后…… 『小月,想告诉你一件事……最近啊,我还挺想你的,不知道你是否也一样地想念我呢?』 这句话看来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随口提到,却隐隐透出一股含蓄之情。才刚怦然心动,钟月马上告诉自己:「大概是朋友之间的情感,随口说说的吧!他也可以想念很多人,不见得代表什么意思。」想到这些,虽然高兴,却又不敢太高兴。 毕竟要是承认自己喜欢上一个已经十多年不曾见面、只靠书信往来的男人,甚至还为着他的一句想念就神魂颠倒,未免荒谬,而且愚蠢。 根本就像爱上没见过面的网友一样嘛。 儘管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念兹在兹的就是白鸿砚,但她在信里完全不敢流露任何痕跡。 于是这次回信时,她在结尾小心翼翼、避重就轻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想不想你?这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囉……』 钟月压根没有考虑跟白鸿砚要手机号码。要她主动打电话?她不可能放下这种矜持的。假使打了,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喂,鸿砚哥哥,我是小月,好久不见,收到你的信很开心。」 光想就觉得尷尬。 而白鸿砚也始终没有主动询问她的电话。既然他能拿到她的报名资料,当然早就有她的电话号码了吧?她有时会幻想,万一白鸿砚突然打电话来,该怎么办?她会不会紧张到连话都说不好? 所幸这件事到目前都还没有发生。虽然她难免猜疑,若他真的在意她,怎么不会想和她说说话? 鱼雁往返之间,就是三个月过去;距离到诚报总部受训的日子也越来越接近。一想到这意味着很快就有机会见到他了,她就不免心跳加速。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若飞愚昧,可不明白啦! 最后还是要告诉你,小月,我想你喔。』 近几次,白鸿砚都不吝在信中表达对钟月的想念,并询问她是否也是一样的想念他。她却总是回避,不是要他自行意会,就是说要等到见了面之后才告诉他;又或是「这么肉麻的话我可说不出口,如果你真想听,可是要付钱的」等等。 「真要承认我想他,那就中计了!」钟月握着信纸,儘管难掩心中的澎湃,下笔时却是一次又一次地闪躲,「我……我这样的边缘人,他不会喜欢我的。即便喜欢,等到他再次见到了我,也会失望的。」 心心念念,柔肠百转,全系在那个虚无縹緲的影子里。儘管白纸黑字,触手可及,那人却又好像永远触摸不到的轻烟。 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否真的期待相见的那一天?有时竟会出现「最好不要见面」的念头,就让这份感情停留在自己的綺想中,或许也无不可。 那也就不会幻灭了。 一、天凉好个秋-8 「熙筠,你有男朋友吗?」钟月坐在系办的会客桌前,一边贴着系上研讨会邀请卡的信封贴纸,一边问叶熙筠。 这时一阵浓烈的香水味直衝鼻孔而来。黄黛怡人未至,气先到,她一走进系办就衝着韩敏心劈头一句:「哎哟,敏心小妞,你还是一样苗条!你为何都吃不胖啊?」 「哪有啊!我都胖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韩敏心回答,「咦,你今天的指甲油好看耶!是哪一牌的?」 「不错吼,昨天新买的,是我上次跟你介绍的那个牌子,」黄黛怡以十分妖嬈的姿态伸出留着纤长指甲的右手,手指还花俏地抖动着。 「改天可以借我涂涂看吗?我好犹豫……最近零用钱有点吃紧……」两人聊得起劲,黄黛怡则和往常一样把钟月这人当作不存在。 叶熙筠的注意力被她们的对话吸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才回神,「啊,小月,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有没有男朋友。」钟月低声复述,突然觉得有点没趣。 「怎么会突然这样问?我有呀。」 「喔!」钟月睁圆了眼,「那……我可以问你,在曖昧的时候,他都对你说些什么吗?」 「哎呀,怎么问这么害羞的问题?」叶熙筠假装害臊地窃笑着,「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啊?」 「不是啦,」钟月觉得耳朵有点烫,「就……我比较没有经验嘛,所以会好奇。」 「噢,我想想……不外是称讚我今天打扮很好看啦,会约我出去玩,贴心接送啦,送宵夜啦,诸如此类的。」 「那……你们会互相说想念之类的话吗?」 「这个喔,」叶熙筠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我好像有点失忆了耶。也许……有吧?」 「所以说,当男生对你说想你的时候,代表他是喜欢你的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他要不是喜欢你,就是在玩你。所以你要睁亮眼睛喔,好好观察他是不是对每个女生都这样。中央空调型的男生我也是见得多了。」 「噢,好……」钟月正认真想着我现在哪有办法亲眼观察到呢?忽然一个惊觉,「不对啦!我不是说我……我没有在说我认识的人啦。」 叶熙筠只是露出阴险的表情「嘿嘿嘿」笑了三声,就拿起电话拨号,「喂,李老师,系办有您的包裹,记得要来拿喔……」 钟月有些狼狈,微微红着脸,低头继续贴她的邀请卡信封。 那天晚上,她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就发现了新邮件的通知。点开信箱,是「若飞」有史以来寄给她的第二封e-mail。 『你要是终究不肯回答,那也罢了……或许你从来就没有想念过我,写信给我说不定也曾让你感到负担,我重复问同样的一句话可能也令你感到厌烦。既然这样,那我很抱歉,就罚我三个月不许写信给你好了,保重……』 钟月震慑不已。这简短三行文满载的在乎和幽怨,总不至于再让人解读错误了吧? 照理说此时应该芳心窃喜一番,但当下她更多的却是心慌意乱,「他是认真的吗?三个月不写信给我?三个月这么长,中间会不会他就喜欢上别人,忘记我了?要是他从此不理我了怎么办?甚至连到了台北,他也不会见我?再过两个礼拜,就要去诚报上课了……」 她简直是恐慌症发作,各种想像,莫衷一是。思忖了半晌,她急忙在键盘上敲下了回信: 『若飞,我不是不肯回答你,也不是没有想过你,写信给你也从不让我感到负担,更不会觉得厌烦。但要是你三个月不写信给我,我才会生气!』 匆匆点下寄送键,她呼了一口气,往后靠到椅背上,一颗心仍惶惶不安。 一整个晚上,她几乎每隔十分鐘就检视信箱;一直到隔天上午,起床的第一件事也事点开e-mail。 没有新邮件。 眼下还有比没收到白鸿砚的信更糟的事吗? 钟月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英文课又要分组做报告了。 「同学们,现在开始各自找组别吧!」每当听到老师在台上说了这句话,钟月的脑袋中就立刻警铃大作,胃也开始痉挛。 她还记得小学时,曾有一次校外教学的分组,老师要求每组六人,男女都要有,以确保安全。那时女同学小瑾邀她同组,她拒绝了,因为心仪的男同学阿赫,才刚跑来问她要不要同组。 没想到阿赫没搞清楚状况,他们的组别人数早就额满。她于是赶紧跑回去问小瑾,答案也是很抱歉,你迟了一步,我们也满了。 于是她和班上其他落了单的同学们一起被编为一组。当老师唱出组员名单时,她听到另一位男同学在旁边笑着:「哈!这些都是没朋友的。」 这句话像针一样地刺入她的心里。那天后悔、沮丧心情,任凭白鸿砚放学后怎么安慰她都没用。 不知为何,自从离开草屯、与白鸿砚分别之后,她在这方面的运势更是越来越糟。每回只要有需要分组的作业,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同学迅速找好了组员,自己永远都是被遗落的那一个。 她其实超希望老师可以偶尔用抽籤的方式来分组。跟任何人同组都无所谓,总胜过一再面对那令人难受的尷尬。分组两个字,几乎成为她的梦魘。难道人格教育的一部分,不就是应该要让学生们学习和不同的人合作,而非老是跟好朋友同组做报告吗?她常如此忿忿地想着。 想起白鸿砚,她越发觉得他简直是全世界最温柔的大好人。她这种连分组做个报告都没人要的女孩,竟然有一位又帅又善良的大哥哥愿意在她愿意每天放学陪她一起玩,实在不可思议。 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位又帅又善良的大哥哥,现在还疑似喜欢上自己了。 虽然他才刚撂下三个月不写信的狠话,目前还没回信。 不过这并不是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组员。 钟月的目光扫射整个教室,此时同学们都已经站了起来,到处物色对象。她马上发现角落有一位男同学,也和她一样落单,眼神四处梭巡着。 她立刻上前,「同学,请问……你有组别了吗?」 「还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我们可以同组吗?」 「好啊。太好了。」 警报解除。简直就像打仗一样累人。 距离诚报的第一次课程仅剩一週,若飞的e-mail刚好是在钟月收到课程通知信的二十秒之后寄来,距离她寄出上一封邮件已经过了三天。她有点着恼,「写个e-mail也要寄三天?」 不过还好是三天而不是三个月,她毕竟还是松了口气。 『小月,你还是没说想我。不过,你真的这么想看我的信吗?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钟月差点晕厥。她都写到这个程度了,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若飞,你就是非得逼我亲口说才行吗? 我下週六就要去台北上课了,到底有没有办法跟你见面啦? 我承认我想你啦。』 打下最后一行字后,钟月犹豫了整整一分鐘,才终于把心一横,寄出邮件。她双手掩面,几乎有种被逼良为娼的感觉。 『小月,我知道你们上课的时间,当天我若抽得出空,一定会去看你的。 原来你偶尔也会想起我喔!然后,我当然也想你……但并不是偶尔才想那种喔。』 这回白鸿砚倒是很快就回信了,令钟月大感意外。她看完了邮件,不禁害臊得不得了,手中抱着捲成一团的厚外套,自顾自地吃吃傻笑了起来。幸好许盈翠不在房间里。 此生的美好,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了。 二、月色同行时-1 《诚报》总部大楼在车水马龙的的大马路边,灰森森挺然而立,自有国内大报的骄傲派头,对钟月这样的一个菜鸟实习生特别能有引人崇拜的作用。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啊──诚报的第一堂课,钟月心想,并满怀敬畏地打量着报社的外观。她不禁在心中勾勒出将来在这里上班的情景:画面中的她是充满自信、精明干练的;且是文思敏捷、受人敬重的──或许有那么一天会实现吧? 她为了这天刻意做了打扮。直到前几天她才硬着头皮向许盈翠问了关于粉底、唇膏这些玩意儿,不出所料地立即被吐嘈:「什么?你完全不懂?你还算是个女孩儿吗?」但仍热心地帮她化好妆、提供穿搭建议,然后说:「你肤质还不错啦,化这样的淡妆就可以了。」 钟月当然没有告诉她,会突然想要打扮自己的真正理由。「第一次去实习单位,当然要显得体面一点。」她对许盈翠这么说。 最后她身穿一袭优雅的深蓝色洋装、驼色大衣和短靴,绑着蓬松的马尾,搭配的唇色是珊瑚红。当她揽镜一照,连自己都觉得眼睛一亮。「哇!你打扮起来也人模人样的嘛,我都快被你迷倒了。」早上出门前,许盈翠浮夸地说。 钟月踏着微微颤抖的步伐走进诚报大厅,觉得自己差点要心脏病发。即将与其他十九位和她一同录取诚报实习记者的大学生一起上课,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让她紧张了;更何况,今天还有可能见到她这三个多月以来无时或忘的那个人。 「我……我是是……今天来上课的实习生。」钟月结结巴巴地在柜檯报到了,才后悔自己为何没有调整好呼吸再开口。 「好唷,这边请。」柜台小姐递给她一张印着她姓名和大头照的识别证,并指引她到电梯口,「请直接上五楼。」 五楼的大型会议室内摆了一排排的长桌和椅子,许多和钟月年龄相仿的实习生已经坐定位,空气中瀰漫着一股谨慎安静的氛围。 讲台旁站着一位留着及肩鬈发、配戴黑框眼镜的女子,正招呼着陆续走进会议室的实习生。终于二十名实习生全部到场了,那女子才拿起麦克风自我介绍,说是诚报的人资主任陈豫琴;几句欢迎词后,紧接着就介绍到场的「导师」们。 她左手边原本坐着五人,此时都站了起来,对大家微笑挥手。陈豫琴一一说明:「这位是诚报地方中心中部组高昌竣组长;这位是文教组吴諮晨组长;再来是地方中心嘉义县特派员,温瀅芝特派;接下来是医药组的王智雍召集人。最后呢,」她顿了一顿,「是财经组的何蓓如组长。」 钟月看向何蓓如,她年龄大概在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皮肤白皙,下頦微方,眼神透着一股戾气;她身材高?,着素色上衣和贴身牛仔裤,马尾挽在脑后,装扮相当简单俐落。 她的「导师」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好相处呢,钟月不禁微微打了个哆嗦。 话说回来,这也可说是她第一次与「网友」见面。 大概是是希望在年轻学子面前做好亲和的企业形象;课程一开始,就是诚报总编辑翁嘉恆亲自到场勉励。 「诚报之所以叫做诚报,就是因为我们创报四十年以来,一直是以诚实报导、针砭时事为宗旨,希望能够对社会、环境发挥善的影响力。」翁嘉恆说着,「而诚报带给实习记者的,都是非常扎实的训练。除了今天的课程之外,我们也会在寒暑假,提供你们随着线上记者跑新闻的实战机会,若你们以后有意投入这一行,这将是非常难得的宝贵经验。」他微微一笑,「这甚至可能比你们的课业还重要喔!」 台下响起窸窣的笑声。钟月心中正大感认同,身边却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哈,那倒未必!」 她偏头一看,是个留着短发的娇小女生。 钟月噗哧一笑。那女生听见了,回头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本来就是啊,这里又不是每个人毕业都要当记者。」 「是没错啦,见仁见智。」钟月也压低了声音,刚好瞄到她识别证上的姓名写着「纪斐茵」。 上午的课程相当有趣。前两堂分别是由两名诚报的资深记者来为他们上课;第三堂课是分组讨论时间,每位导师和各自指导的实习生围成一圈。他们同时请来一批「学长姊」──先前也曾为诚报实习生,后来正式进诚报工作的年轻记者──加入小组一起交流,传承经验。 钟月环视着和她坐在同一圈的组员:除了何蓓如外,还有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四位实习生,以及两位「学长」。实习生其中一人就是纪斐茵;另有个笑容甜美、身材丰满的女孩,记得她刚才自我介绍说名唤赵千谊;以及一个微胖的男孩,但钟月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毕竟这天还没过一半,脑袋就已经塞了太多人名。 两位学长看起来都相当年轻,其中一个高瘦黝黑,瘦削的长脸,一脸兇恶──至少钟月是这么认为,而且她也不记得他的单位和姓名。另一个学长则是一张椭圆形的鹅蛋脸,长长的瀏海垂到眼前,大而澄澈的双眼,和两片薄薄的唇,五官清秀柔和。当钟月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对她微微一笑;她觉得他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我叫杨子容,」他的名字,钟月倒是记住了,「我是财经组记者,诚报财经太后蓓如姊的手下。」因为他在自介之后接了这句话,让她印象深刻。 组员们都笑了起来,何蓓如翻了一个超大白眼,「你可以不要在我跟新一批实习生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开始把我污名化吗?小心你明天的稿单被我退回。」 「我哪敢啊?」杨子容双手抱拳,「我是抱着万分敬畏的心情在称呼您太后……」 何蓓如狠狠打了他的上臂一掌,痛得杨子容弯下腰,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们不要第一天来就被他吓傻,之后就不敢来跟我实习了。」何蓓如对着实习生们说。 「当然不会啦!蓓如姊,」赵千谊从刚才就抿着嘴笑得停不下来,她偷瞄了杨子容一眼,「我看蓓如姊改我的稿子,都超专业的!跟着你一定可以学到很多。」 何蓓如「哈」一声大笑,引得隔壁组的一个男实习生惊吓回望,「千谊,你太会讲话了,我欣赏你。」她指着赵千谊说道。组内又是一阵笑声。 钟月才刚想着,蓓如姊看来似乎相当爽朗,没有一开始以为的那么兇嘛,那位她不记得名字的学长便开口了:「会叫太后嘛,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蓓如姊不只在诚报地位不可撼动;她跑财经新闻跑出的口碑,更是整个台北媒体同业之间都赫赫有名。连我这个文教组的记者都听过她的事蹟……」 「喂,潘少,」何蓓如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有不好的预感。」 喔对了,原来他是文教组记者潘少英啊。钟月听何蓓如这么一叫,便唤起了记忆。 「快说下去啦,学长,」那位钟月想不起姓名的实习生说,「什么事蹟?我们想听!」 「我看你们还是问杨子容这位财经组记者,会比较清楚。」潘少英翘起二郎腿,瞅着杨子容一笑。 潘少英说话的时候,杨子容都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上的笔,这时才抬起头来,淡淡地「喔」了一声,「这个故事嘛……说来话长。不过蓓如姊,我说了你明天会不会就真的退我稿单了?」他不笑的时候,钟月觉得他那澄湛而略带愁思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些什么。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何蓓如又翻了一个白眼,杨子容才嘻嘻一笑,说:「这是我刚进报社时就听说的故事。大约是七、八年前,蓓如姊才刚出道没几年,当时正爆发北区国税局根据一封检举信函,对一间金属工厂课徵近亿元重税的新闻。工厂负责人自行开记者会喊冤,说当时税官查税时,发现帐目其实并没有问题;但税单既然已经开了,代表多了一笔业绩,还有奖金可领;国税局便不愿意撤销,还对他们说,就当作善心做好事,帮忙充实国库吧!反正你们工厂很有钱,应该不缺这些……」 「太夸张了!」「这不就跟土匪没两样?」实习生们相继愕然。 「更扯的还在后头……」杨子容续道,「工厂提起行政诉讼,最后被判决胜诉。没想到北区国据法院判决结果撤销税单之后,把上面的数字略略调降,又重新发出一张新的税单!当时舆论一片譁然,国税局可以这样干,那行政诉讼到底有个屁用?媒体争相要採访北区国税局长游忠康,跟他要个说法。 「没想到游忠康隐身了整整一週,没人堵得到他。这时候,我们的蓓如姊花了三天的时间,在税局的正门、侧门、附近小吃店、停车场入口,背着笔电从早到晚徘徊了好几遍;有其他的突发新闻,就立刻打电话访问、蹲在路边快速写稿,写完又继续在附近徘徊。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第三天晚上九点多,税局一个隐密的侧门走出一个人,赫然就是眾媒体一週以来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游忠康! 「蓓如姊二话不说就拿起自己的相机堵上去,逼问他:为何国税局可以不鸟法院判决?游忠康想落跑,却一再被单枪匹马的蓓如姊挡住去路。最后一个崩溃,脱口而出:『法院管不到国税局啦!』」 钟月忍不住惊呼,「这种话竟然说得出口?」 「对啊,超扯!」一旁的纪斐茵也出声附和。 「然后呢?然后呢?」赵千谊眼中闪动着异样光彩,催促着杨子容。 「然后……这一切当然都被蓓如姊手中的相机录了下来。那时蓓如姊露出了阴险的笑容,撂下一句狠话:『了解,谢谢局长!』然后就一拨秀发,扬长而去……」 杨子容及时闪过了何蓓如的第二次攻击,一声大吼随之而来:「杨子容,你不要加油添醋好吗……」 组员们再次大笑,其中赵千谊的笑声特别高亢。杨子容继续说:「想当然耳,隔天『诚报』头版就刊登了蓓如姊大篇幅的独家报导;而游忠康那句『法院管不到国税局』的影音记录,一被放上诚报的网路新闻,立刻引起各家媒体翻拍,游忠康一夕爆红,舆论的抨击势不可挡。后来不到一个月,游忠康就主动请辞嘍。」杨子容结束了这个故事。 「哇!」纪斐茵满满的崇拜写在脸上,「蓓如姊简直就是正义使者的化身!」 「这就是第四权的力量!」那名男实习生也讚叹。 「可惜,」何蓓如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局长换了人,税单却还是没有撤销。最后这间工厂不堪其扰,就倒闭了。」 「为什么?」钟月震惊,「但法院……」 「没错,」杨子容阴鬱地说,「这就是体制的问题。社会原本就不是公平的,就像……」他停顿了一会,「若有人因为表现太过亮眼,被眼红的人斗走,发配到一个不相干的部门,也未必会有获得公道的一天。」 四名实习生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钟月看向这三位诚报记者:潘少英一脸事不关己;杨子容脸上掛着神祕的浅笑,钟月才发现,他眼神中的哀愁也许只是她的错觉,可能只是他的眼角略微下垂的缘故;何蓓如则是瞪了杨子容一眼,立刻换了话锋:「好啦,我们间聊也够久了,关于今天上午的课程,还有这阵子写稿的问题,有人想提问的吗?」 「欸,等等,这话题还没结尾呢,」潘少英开口,「杨子容啊,你还没提到,蓓如姊从此之后声名大噪,整个财经媒体圈都知道她的大名,并稳坐财经组天后之位。」 杨子容耸耸肩,只简短答道:「没错。」 「好了、好了,」何蓓如咳了两声,「话题不要一直围绕在我身上,不然这些实习生还以为我们这堂课都是来聊天的。」 「我觉得很棒啊!」赵千谊说,「蓓如姊这些实战经验,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学习呢!」 「你这就说对了,」杨子容一弹指,「这些经验才是最扎实的。我觉得你们不妨也请潘少来分享一下,进入报社之后该如何好好表现,成为最受长官疼爱的大红人。」 钟月注意到,潘少英的嘴角出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但一闪即过,下一秒他便哈哈一笑,「我看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赶快让他们问问题吧。」 「同意,」何蓓如无奈叹气,「该聊的先聊,下午还有时间让两位学长分享呢。」 赵千谊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馀光瞟到何蓓如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钟月对这微妙的氛围也相当好奇;但此时心中繚绕更多的,却是何蓓如力战国税局长的那段传奇。她想起上回报社的作业。实习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就接连听到两桩税灾故事。虽是财金系出身,她却竟从未听闻这些荒谬。似乎有些什么正在动摇着她的认知。 二、月色同行时-2 大概是怕实习生中午吃完便当后,上课就想打瞌睡了,因此诚报安排下午的第一堂课,是总部大楼导览。钟月不禁心跳加速。在参观的过程,也会经过编辑中心吗? 「各位请跟我来。」陈豫琴从一楼行政部门、二楼网路部开始介绍;接着三楼到六楼是编辑部,包括採访单位和编辑中心,其中三楼是都会中心的社会组、政治组等,以及地方中心北部组、中部组、南部组和东部组;四楼是產经中心的财经组、產业组,和生活中心的文教组;五楼是生活中心的其他组别:医药组、消费组、娱乐组等;六楼则是两岸及国际中心,还有广告部等等。每到一层楼,钟月都踮起了脚尖,四处张望,只盼能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看来你对报社的环境很好奇喔。」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见是杨子容。 「啊……对呀,」钟月回答,「对了,请问报社的编辑,座位都在哪里呢?」 「哦……负责不同版面的编辑,座位是跟着那路线的记者一起的。比如说,财经版的编辑,就是坐在财经组的座位旁边。」 「噢!原来如此。那……」钟月迟疑了,这才想到,白鸿砚好像不曾说过他是哪个组别的编辑。她也没问过,因为对报社的组织架构完全没概念。「所以财经组的编辑,主管也都是蓓如姊吗?」 「那倒不是,编辑有编辑的主管。但因为他们各自负责编排不同的版面,所以和该路线的记者坐在一起,会比较方便讨论。」 钟月有些洩气,总部大楼这么大,白鸿砚的座位在哪里,根本毫无头绪。 「怎么了?」杨子容笑说,「你该不会想跳槽去做编辑,不当记者了吧?」 「不是啦!」钟月连忙说道,「我只是……有一位朋友在这里当编辑,只是想,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这里。」她微微脸红。 「编辑都下午三点以后才上班,现在才一点半,怕是机率不高喔。」杨子容双手插在口袋,间间地说。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声音横里打岔;潘少英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身旁。 杨子容却冷冷地睨他一眼,「你可以不要偷听别人说话吗?」 「我只是刚好听到罢了。」潘少英淡淡一笑,耸了耸肩,「不听就不听,我走开总行了吧。」于是踱步到旁边去,加入其他实习生的对话。 钟月一阵愕然,却见杨子容一脸漫不在乎,忍不住问:「呃,学长,你们……」 「不用叫我学长,」杨子容微微一笑,「怪彆扭的。我们也不是真的学长学妹关係。」 「那,子容哥……」 「天啊!」杨子容掐住胸口,「没想到我才入行不到五年,就被叫哥了。」 「啊,对不起!」钟月一脸困窘,「抱歉,我实在不熟悉职场上的称呼啦……」 「没关係,我逗你的啦,」杨子容哈哈大笑,「我们平辈之间,直呼其名就可以了。」 钟月訕訕地笑了笑,想起刚才的话题,却又觉得继续问也怪,一时无话可说,只好把注意力拉回陈豫琴的解说。 杨子容目光却仍滞留在她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天直到课程结束,白鸿砚都没有出现。 随着课程越来越接近尾声,钟月从一开始的紧张期盼,渐渐转变为丧气失望,又带着一点被欺骗的愤怒。儘管一整天下来收穫不少,也结交了新朋友,心中踏实之馀,却不免掺杂些许落寞。 不过值得期待的是,再过两个星期就要放寒假了,假期中实习生们将会进行三週的实战训练,也就是被分配到各个路线,跟着线上记者一起跑新闻。 或许到时候又有机会见到白鸿砚了吧?钟月再度燃起了希望。 她收拾好包包,正忖着一回到学校,就要写e-mail好好数落若飞一番;刚走出会议室,就听见有人叫住了她:「小月!」 回头望见杨子容朝着她走来,钟月略感讶异,「子容?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杨子容犹豫了两秒才开口,「今天好像让你尷尬了。」 「呃……没关係啦,」钟月忽有些尷尬,「总之……今天也很谢谢你的分享,我学到了很多。」 「没什么,应该的。之后如果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找我──你有我的名片。」和实习生交流一整天下来,学长姊们几乎都把名片洒了一轮。 「好啊!谢谢你,这太好了。」 「虽然有蓓如姊已经很够了,不过嘛,毕竟她是太后,」杨子容又露出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有时候如果觉得她太兇,不敢问她的话,也可以来问我。」 「你小心不要被蓓如姊听到,」钟月噗哧一笑,「不然你明天的稿单……」 两人相视大笑。杨子容说:「没事啦!别看蓓如姊这样,她人很好的。你不用担心,寒假时和她好好学习吧。」 钟月双眼发光,觉得相当开心。 这一天大概是她整个学期以来,和人互动最多的一天了。踏着夕阳搭上火车时,她还差点忘了要生白鸿砚的气。 『若飞: 诚报的课程非常有趣,认识了很多资深的记者前辈,还有一起实习的同儕。我的导师──财经组组长蓓如姊,不知道你认识她吗?分组交流和我们一起的,还有同是实习记者出身的杨子容、潘少英两位学长,子容学长满亲切的,但不知为何,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好像有点奇特呢。 你食言了!一整天都完全没见你的影子。参观总部大楼的时候,我还想着不知道会不会刚好见到你。你的座位在哪里呢?也许寒假实习的时候,我可以过去跟你打个招呼。 祝好。 小月』 钟月回到宿舍就坐下来写e-mail。她和白鸿砚已经有一小段时间没有互通手写信了。自从和他e-mail往返几次之后,她再也受不了邮寄信件的龟速。 白鸿砚到了隔天深夜才回信。 『小月: 听到你来上课有所收穫,也为你开心。真期待你毕业后也可以加入诚报,成为我们的同事。 鼎鼎大名的蓓如姊,我怎么会不认识?整个诚报只怕没有人不知道她囉!子容和潘少我也认识,都是和我差不多时期进公司的同事。 抱歉喔!昨天我一进报社,就忙得不得了,实在抽不出身去五楼会议室看看你。你要是有机会进报社工作就知道,这里每天的日常,都像是在打仗一样。但是啊,我今天工作一忙完,就立刻写信给你了,如何?够朋友了吧? 我们一定很快可以再见面的,我保证。 若飞』 「好吧!这次就原谅你好了。」钟月对着e-mail喃喃说道,嘴角弯出了一抹微笑。 「你觉得今天怎么样?」寒假实习的第一天,钟月在诚报总部财经组区的办公桌旁,用气音问着身旁的纪斐茵。 「惨烈。」纪斐茵脸色灰败,也用气音回答,「我完全听不懂金管会的记者会在说些什么东西……你呢?」 「我跟你差不了多少。」钟月沮丧一叹。 第一天的实习,何蓓如指导的四位实习生,分别跟着四位不同的财经组记者上路跑新闻。纪斐茵跟着杨子容去金融监督管理委员会,钟月则是跟着财经组召集人洪煦──组长何蓓如的副手──到经济部参加本季外销订单发佈记者会。结束之后,实习生们回到总部写稿,杨子容、洪煦和其他的记者却还在外头赶着跑下一场採访。 钟月完全可以了解,为何在实战的第一天,报社只让实习生跟跑一场採访而已。因为光是这一场,就足以让她头昏脑胀,稿子到目前为止只写出了一句:「经济部昨日发佈了去年第四季的外销订单金额……」然后就卡关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记者会上,她一拿到官方新闻稿就看傻了眼。工业製品、化学製品、资通產品、光学器材、橡塑胶製品……等等產业类别的出口总额,洋洋洒洒列在手上厚厚的一叠统计图表中,每个字她都看得懂,却完全不知稿子该从何下手。洪煦似乎也无暇指导她,忙着和其他记者一起围在经济部官员身旁问东问西。钟月只好也先跟着凑上去再说,一边把官员的回答抄录下来,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记者会结束后,洪煦只匆匆交代她一些重点,甚至还来不及让她问问题,随即背起笔电和包包衝出去赶场。钟月只好茫然啟程回到总部。 她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赵千谊和柯绍宇──是她好不容易记得姓名的同组男实习生──似乎都在对着电脑萤幕苦苦思索,她才稍微放了点心,看来并不是只有她这么菜。 再望向一旁的何蓓如──她看起来忙到不行,才刚拿起电话破口大骂:「子容,你今天的稿单到底几点才要传来?」掛掉电话不到十秒,铃声又响起,「喂?志伦啊……海昕电子被公平会罚款三千万?好,我留个版面给你……」然后三点半,她就消失去开编辑会议了,四十分鐘之后才又再度出现。 「呃……蓓如姊?」钟月战战兢兢地问,何蓓如现在看似火气很大,「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问吧。」 钟月于是把她的苦恼说了,何蓓如笑说:「我一点都不意外。别担心,第一天这种状况很正常的。我跟你说,导言可以先从整体外销数字下手,其他重点不知道怎么抓的话,就先把洪煦以前写过的稿子拿出来模仿,一步步来没关係。」 钟月吁了口气,连声道谢,立刻开始搜寻洪煦写过的新闻。 财经组除了何蓓如之外,还有六位记者。四个实习生每天轮流跟不同的记者出门採访。实习生写完稿之后,会交由当天带他们的记者批改,最后再缴交给何蓓如。 实习第二天,钟月跟着负责跑公平交易委员会的记者许志伦,好不容易觉得题材容易理解了一些;第三天随着杨子容去採访公股的华光银行诈贷弊案,又再度感到挫败不已。 「你也不用太气馁,」杨子容看着趴倒在华光银行记者室桌上的钟月说,「这东西本来就很复杂,连我都需要花时间消化。」 「其他的实习生呢?你前两天带过的,表现如何?」 「前两天就是斐茵和千谊啊……状况也都差不多啦。」杨子容忽地一叹。 「怎么了?」 「我说这个千谊,」杨子容微微皱眉,「真的很吵,非常吵。大概是我带过的实习生里面最聒噪的。」 钟月抿嘴笑了,「话太多也会惹人嫌?我以为当记者就应该这么活泼才对。」 「你话这么少,难道就不适合当记者吗?」杨子容此话一出,钟月笑容忽歛,他旋即笑说:「不是啦,这本来就没有一定的啊,新闻跑得好不好,也不全然看你会不会说话。」 「但这也佔了很大的因素吧。」钟月有点鬱闷,想起许盈翠和张齐都曾对她想当记者的事感到惊讶。 「小月,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杨子容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看过你的稿子,就实习生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会讲话固然是个优势,但有时候记者太滑头,反而不会招採访对象喜欢。认真採访、跑出自己的风格,才是成为一个成功记者的重要因素。你要是勤勤恳恳、以诚待人,有时他们反而还可能愿意只透露独家消息给你呢。」 他语气恳切,与刚认识他第一天的嬉皮笑脸大为不同。钟月这辈子很少体会到、或听人鼓励她言词笨拙也可能不是坏事,驀地里心中升起一股近似于他乡遇故知的感受。 「谢谢你。」她有些感动地低声说 「好了!中午了,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下,下午再回来伤脑筋,」杨子容一拍手,语调又变得轻快,「你今天要回报社吗?」 「蓓如姊没要求我们天天回去,不过……我觉得还是多回去接受她的指导比较好。」钟月迟疑着说。 除此之外,她还想起了第一天回报社时,为了那篇搞不定的稿子,一直没法抽空去找白鸿砚。不过诚报大楼内空间辽阔,她也不知道该到哪个楼层、哪个区域去找他,总不能每层楼挨家挨户地找,肯定引人侧目。白鸿砚既没有在先前的e-mail回答她自己的座位在哪里,她就再也无法厚着脸皮继续追问。 她同时也想起,白鸿砚在信中提起他认识杨子容。也许可以问问看他?但不知为何,她莫名有种羞于开口的障碍。 「我载你回去吧。」杨子容说,「今天下午刚好没有行程,我也有一阵子没回去写稿了,有点想念蓓如姊。」 记者通常为了跑新闻方便,都会在採访单位写稿,很少会回办公室。 钟月噗哧一笑,「你也会想念她?我看她对你都超兇的耶。」 「她这人就是刀子口豆腐心,」杨子容哈哈一笑,「我早就免疫了。」 二、月色同行时-3 下午近两点,钟月随着杨子容回到诚报总部。杨子容说要先去停车和买东西,让钟月先上楼。何蓓如还没来上班,财经组区域的办公桌,只有赵千谊坐在位子上打电脑。 「嗨,千谊,」钟月打了招呼,「你今天好早喔。」 「嗨,小月,哈啊──」赵千谊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对啊,想赶快写完嘛。」 钟月注意到财经组隔壁的文教组区,潘少英正背对着她们,戴着耳机专心打字;她正想出声招呼,却又觉得好像不该打扰他而作罢。 「喏,给你。」杨子容不知何时突然出现,手中拿着两杯热咖啡,并递给钟月一杯。 「啊……谢谢!」钟月有些惊喜,伸手接过,「我还在想下午需要提神一下呢。」 「喂喂喂,子容你偏心,我怎么没有!」赵千谊见状立刻大呼小叫,「我昨天也跟你去跑新闻耶!你连一杯饮料都没请,而且也丢我一个人回来写稿。今天竟然还特地带小月回来?太过份了啦!」 「我哪知道你也在报社啊?」杨子容漫不经心地说,「而且我昨天下午很忙,今天是超难得有空回来。」 「吼,不管啦!」赵千谊甩着头发,「我也要喝咖啡!」 「我才刚进来,你难道要我再跑出去一趟吗?」杨子容一屁股坐下,一边掏出笔电,并没有要理会赵千谊请求的意思,「要喝自己去买。」 钟月尷尬病立刻发作,带着迟疑地将手上的咖啡往前递,「还是……千谊,这杯给你喝?」 「不用啦、不用啦。」赵千谊挥挥手,嘟着嘴继续写她的稿,「反正我看透杨子容这傢伙了。」 钟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也默默拿出自己的电脑,准备工作。 十分鐘后,何蓓如一如往常地踩着急促的脚步声出现了。 「唷,子容,今天这么难得回来写稿啊。」她对杨子容说道,同时招呼钟月和赵千谊。 「偶尔也是要回来给你关心一下啊。」杨子容边打字边说道。 「少来,」何蓓如翻了个白眼,「我看你……」但话没说完便止住了,她笑了笑,逕自坐了下来。 杨子容喝着自己的那杯咖啡,没有答话。 这天财经组只有何蓓如、杨子容、赵千谊和钟月四个人待在总部。有杨子容在身边一起写稿,可随时发问和讨论,钟月不由安心许多。赵千谊则不甘寂寞似的,频频来找杨子容搭话,一下子拿她今天跑财政部的新闻来东问西问;一下子又问起杨子容的星座血型,还间聊起自己今天的装扮。 「我今天真不该穿这件裙子出门的……它太短了,早上急急忙忙要出门採访,脚步一快,裙子就差点飞起来……」 「千谊,」钟月正诧异她竟然对刚认识不久的异性聊起这么女孩的话题,杨子容便打断了她,「我还没跟小月解释完华光银行的新闻,我们待会再聊行吗?」 「啊──喔,」赵千谊住了嘴,表情看来有点受到打击,但随即轻快地说:「好吧。那等一下你也要帮我解答综所税的问题喔。」 「你还是问万能的蓓如姊吧,」杨子容说,「我又不是跑财政部的,我不熟。」 「可是蓓如姊很忙啊,」赵千谊压低了声音说,一脸没趣的回到她的位子。 「没关係,你可以问我,」何蓓如从电脑萤幕后方探出了头,「我五分鐘后有空。」 「啊!好的,蓓如姊。」那句嘟噥竟然被何蓓如听到了,赵千谊微微一惊。 钟月仍瞅着杨子容,心中犯疑:不过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杨子容在对她讲解华光弊案时,话题带到财政体系的腐败;当时他还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地讲着公股体系和政府财税部门全都是个庞大的酬庸系统,始终是同样一批人长期把持,因此不但税制有毛病,连公股银行也有毛病……甚至还讲到查税奖金造成滥税严重的问题,听起来全不像是对财税不熟悉的模样。 但这些也只在她心里过一过。赵千谊暂停了对杨子容的纠缠,她也能因此清静些。 一时之间办公桌旁一片寂然,只闻此起彼落的飞快键盘敲打声。钟月心中开始纠结着另一件事。这几个鐘头以来,她一直想开口问杨子容,白鸿砚的座位在哪里?经过几番犹豫,还是想着,先把这天该写的稿子写完再说吧!好不容易写完了,她就快要没有藉口不下班离开了…… 「那个……」钟月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子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让你问。」 「我上次有跟你说过,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当编辑……」 「哦,我记得。」 「那……我只是想,因为我不晓得他的位置在哪里,我想你可能认识他,所以……想问你知不知道,我想去跟他打个招呼。」 不知为何,杨子容的目光往坐在距离他们两公尺外的潘少英扫了过去。那眼神有些冰冷、有些压抑,还有些钟月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不过这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 潘少英兀自盯着电脑,一手支颐,看来完全没注意到财经组这边的动静。 「他叫什么名字?」杨子容注意力回到钟月身上,「说说看,我说不定认识。」 「他……他叫白鸿砚。雪泥鸿爪的鸿,铁砚磨穿的砚。」钟月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杨子容澄澈的双眼闪现一丝诧异,说道:「我知道。他是编辑中心的召集人,座位在三楼。」他停顿一秒,又说:「我先帮你打电话问问,他现在在不在座位上好了,免得你白跑一趟。」 「啊,好呀!」钟月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原来白鸿砚是个小主管! 杨子容拿起话筒,拨了分机号码,劈头就说:「喂,有位叫做钟月的朋友想来找你……喔?」他话说到一半即打住,静静听着话筒另一端的声音,过了半晌才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便掛了电话。 「怎么了?」钟月忙问。她正专注地盯着杨子容。 「他今天休假,真不巧。」 「噢!」钟月一阵失望,「好吧,那至少我知道他坐在哪里了,改天再去找他吧。谢谢你。」 「不客气。」杨子容突然沉默。过了几秒才又开口:「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钟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脸蛋又热了起来。她想了一会才说:「我……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把我当作很好的朋友。」她那患得患失的心事,又再度被勾起。 「我想是的吧,」杨子容似乎出了神,「你刚才说他的名字的时候,和他每次自我介绍时说的一模一样。什么样的朋友能有这样的默契?」 「他的名字?」钟月不解。 「──雪泥鸿爪的鸿,铁砚磨穿的砚,」杨子容复述,「正常人不会这样自介的。常见的说法应该是『江鸟』鸿、砚台的砚吧?顶多说个纸墨笔砚的砚。」 「喔,对耶,」钟月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有点太咬文嚼字了对吧?」 「对。」杨子容说完这个字,就不再言语,继续修改钟月的稿子。 二、月色同行时-4 两天后,钟月才又再次进到诚报总部。这天下午她和跑财税的记者余伟翰去了财政部,採访营业税调涨的新闻。结束后回到报社,已是下午四点多。 柯绍宇和纪斐茵都在报社,正热络地聊着天,看起来就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钟月忽感一阵熟悉的落寞。每到一个新环境,她永远是最晚融入同儕的;甚或是从来不曾融入。儘管如今已经是个大四生,她还是无法习惯。 她摇摇头赶走这些无谓的悵惘,拿起电话准备开始採访。这天余伟翰给了她几个企业高阶主管的电话号码,要她练习打电话访问业界对于营所税的看法。 打完一轮电话后已接近傍晚,兀自头昏脑胀;偷瞄一眼何蓓如,钟月嚥了口口水。虽然何蓓如对她的问题皆知无不言,但不知为何,每当想发问时,她和何蓓如之间彷彿都隔着一道屏蔽似地,总得做足心理建设才能开口。 或许财经组天后的气场毕竟太过于强大了吧。 钟月看了一下次日的安排:明天带她的是杨子容。她心念一动,或许财税的问题,她也可以问他。 稍稍安心后,便开始写今天的稿子;然而才打了两行字,一个人影冷不防出现在身边。 「你叫做钟月,我没记错吧?」 钟月抬头一看,竟是潘少英。 「嗨,潘少……是的没错。」 「你有空吗?」潘少英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钟月大感诧异,完全不相熟的潘少英竟然特地来找她说话,而且还必须私底下说?她看了仍在忙着讲电话的何蓓如一眼,心想:「虽然稿子还没写完,但晚一点交,应该没关係吧?」于是回答:「好啊,没问题。」起身跟着潘少英往办公室外走去,最后在楼梯间停下了脚步。 「你可能觉得我有点唐突了。」潘少英说,微微抽动着嘴角。 「不会的,有什么事吗?」 「我前天刚好听到你和杨子容说话。不过我得强调,我不是故意偷听……」 「呃……」钟月有些忐忑,「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你们提起了一个叫做白鸿砚的傢伙。」潘少英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钟月心中更加狐疑,「所以呢?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的是……」潘少英从口袋掏出一根菸,用打火机点燃了,「那种好色的花花公子,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你说什么?」钟月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时听你口气,你好像很喜欢他,对吗?」潘少英朝旁边吐了一口菸圈,钟月微微蹙眉,却不好意思伸手捂鼻。 「我那天也没说什么啊,」她有点不知所措,「你为何会这样想?」 「少来,」潘少英哈哈一笑,「『他……他叫白鸿砚。雪泥鸿爪的鸿,铁砚磨穿的砚。』『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把我当作很好的朋友……』哈哈,那么娇羞的语气,骗不了人好吗。」 他细声细气地模仿着钟月说话的口吻。她紧抿着唇,脸色铁青,眼波瀅瀅地流泻着难堪和委屈。 潘少英仍掛着笑,无视她的神情,又缓缓说道:「那么你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吗?」 「什么?」钟月觉得自己笨拙得不得了,只能傻傻吐出这两个字。 「我说,他有女朋友。」钟月觉得不管怎么听,潘少英的语气好像都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叫做苏晓丹。你没听他说起过吗?不会吧?那他想必也没和你提过他那些红粉知己囉?你听过张海龄吗?那刘咏芯、方青文、孙昱君呢?他都没跟你说起过?」 钟月呆然而立,这段话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靂。叶熙筠当初说的话忽然浮现脑海:「他要不是喜欢你,就是在玩你……」她愣了半晌,才说道:「你……你不是在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潘少英嘿嘿一笑,「你要是不信,何不亲自去问问他?喔还有,我还得补充一件事。这位风流倜儻的才子白鸿砚,以前可是文教组的记者。你猜他为何会被发配到编辑中心去?」 钟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咬着牙拚命忍住眼泪。潘少英继续说:「还不是因为他和跑线的学校已婚女公关发生了丑闻。闹得那女公关的老公还跑来报社大吵,连总编辑都惊动了。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报社还能让他在第一线跑新闻吗?当然是调到内勤,别让他去外头惹是生非。 「谁知道这小子他妈的实在厉害,不只把妹手段高明,在职场上也是有一套。调职编辑之后也才两三年,就直升召集人。我的天,上级只怕早就都忘记他干过什么样的事了吧?」 潘少英似乎说得还意犹未尽,「你别怪我多管间事,我是为你好。我只是看不过,一个没有真才实学、只会卖弄讨好来开阔自己前途,还有爱说谎哄骗、好色无厌的傢伙,就这样把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奉劝你,看清这个男人吧,不要在他身上放太多感情。」 「谁说我在他身上放了感情?」钟月话一出口,就发觉到语气中的苦涩,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吗?没有就好。」潘少英扬了扬嘴角,「还有啊,那个杨子容,你最好也要保持距离。他和白鸿砚根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哥俩好,把妹的招数只怕也学了不少。你没看到你们那位实习生──是叫赵千谊吗?才认识他没几天,就爱他爱得要死。」 「你说完了吗?我要回去写稿了。」钟月再也听不下去了,冷然丢下这句话,不等潘少英回答,掉头就走,也顾不得在学长面前显得有些无礼。 坐回电脑前,她身体仍不断地颤抖,满腔的悲愤和悽愴。 是不是因为白鸿砚早就有了女朋友,回信才总是拖沓、爱回不回?是不是也因为如此,所以在她来到诚报之后,就一直避不见面?既然他已经有了对象,为什么还要对她诉说这么多的想念、这么多的眷恋?他从以前就是个善良可亲的大哥哥,难道他变了,真的成为潘少英口中的风流浪子? 她早该看清现实的。这位鸿砚哥哥从少年时就一表人才,桃花想必从来不会少。他怎么可能对一个这么多年没见面的幼时玩伴感兴趣?他在这么大的报社工作,人脉这么广,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么可能还特别在意她这个比他年幼好几岁的小女孩?何况,还是一个笨拙又孤僻的边缘人。 是的,边缘人。这几个字狠狠地戳刺着她的内心。她从小到大就是个边缘人,连交朋友都有障碍,有什么资格奢望一份真爱? 都该怪她自己,连人家的面都还没见到,只凭着几封信就陷了进去。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 心中的悲伤实在太过庞大,以致她完全没发现,她手中的笔记纸已经被她揉成一团;也没发现潘少英早就悠哉地晃回他的座位,嘴角带着一丝得意洋洋的浅笑。 她再也忍耐不住,赶在溃堤之前衝出办公室,蹲在楼梯间抱头痛哭起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钟月才恢復冷静,觉得自己的眼睛肿得路都要看不清楚了。她到厕所洗把脸后又躲了近十分鐘,等眼睛稍微消肿后才敢回到办公区,匆匆对何蓓如说了声身体不适、想回到宿舍再写稿,就立刻逃出诚报大楼,全程都低着头,还差点撞到路过的文教组长吴諮晨。 坐在诚报宿舍的书桌前时,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专心写稿,动不动又有想要伏案大哭的衝动。等到终于完成了一篇零零落落的稿子,已接近凌晨两点。 「你没睡饱?」隔天再度和杨子容跑线,一见面他就眼神锐利地扫过钟月浮肿的双眼和黑眼圈。 「是啊……昨天的稿子不好写嘛。」钟月硬挤出了一个微笑。 「那你今天还是想办法打起精神来,以免恶性循环。」杨子容走向富丽堂皇大厅一角的沙发,示意钟月坐下。 他们正准备到大楼十五楼的会计事务所彩访,此时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鐘,好让杨子容能事先为钟月解说当天的採访内容。 「最近地方政府开始陆续调高房屋标准单价,所以连带使得房屋税也被调高,投资客或自住者全部受到波及。所以今天来是要访问专业会计师的说法……」 杨子容的说明,钟月是强行拉回注意力才听得下去。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上去吧。」交代完背景之后,杨子容就带她搭电梯上楼。 你知道白鸿砚是那样的人吗?他真的是那样的人吗?站在电梯里,钟月目视着杨子容的后颈,在心里反覆问他这个问题。 但她可以开口向杨子容探听这么八卦的问题吗? 当会计事务所的助理带他们走进会议室就坐时,那氛围才让钟月不得不暂时把这些念头拋到一边,专心地聆听访谈。杨子容和会计师满口的专业术语,她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光记笔记都来不及了,更别说还去想白鸿砚那傢伙的事。 结束后才刚走大楼,钟月就重重吁了口气。 「今天还好吗?」杨子容问。 「哦……应该还行吧,」钟月想着前两天在诚报财经版看到的「企业导入国际会计准则(ifrs)后的挑战」,同样是会计师的访谈,房屋税议题至少好懂了一些。 「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吗?」 「暂时没有……」 「你确定?」 钟月抬头望向杨子容,却见他的眼神透明得像是连映画其中的自己也毫无遮掩。她心中一动,关于白鸿砚的事,毕竟还是问不出口。 「确定,」她说,「我下午回报社,写稿时如果有问题,可以再问蓓如姊。」 「那好。我马上要去赶场,今天就不陪你回报社了。如果对今天访问内容有疑问,可以打电话给我。」停顿片刻又说:「应该说……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这想法在钟月脑中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反应,杨子容又说:「那我先走了,改天见。你稿子加油。」 「好,谢谢你。」钟月答道,低头快步走了,完全忘了这天原本预计要问杨子容财税问题的事。 杨子容匆匆过了马路,走到停车场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钟月的身影远远的、小小的,渐渐没入捷运站的入口。幸而她并未察觉他焦灼的目光。 二、月色同行时-5 「今天你一个人回来?」赵千谊喀喀喀地踩着高跟鞋出现在财经组办公区,四处张望了一番后才对钟月说。 「对啊,怎么了?」 「你今天是和子容去跑新闻的吧?」 「对,他赶着去跑下一场了。话说你怎么知……」 赵千谊忽然如释重负地吁口气,「果然嘛,他带我那天也是因为太忙才没陪我回报社,并不是对你有什么特殊待遇。」她脸上浮起了一股洋洋得意之情,也没回应钟月的第二个问题,就自顾自坐下来,哼着歌拿出笔电。 赵千谊的话莫名让钟月肚子里一阵不舒服,遂也没有理会,继续写她的稿子。 『会计师戴庆兰指出,房屋税公式是以建材等级、路段和折旧等因素来计算;而现行地价税的课徵也已将路段因素纳入,等于是重复课税。尤其对于自住者而言,持有房屋不但不会有所得流入,反而还需要负担维护、管理等费用,房屋税的课徵无异是加重他们的负担……』 钟月发现,想办法专注在报导当中,有助于分散对不愉快事情的注意力;但一旦稿子写到告一段落时,满腹的创伤又再度涌现。 这天她很早就写完了,寄出给杨子容之后,不到半小时就收到他的回信: 『可以再把最近某官员在媒体发言的「居住是人民基本人权」纳入,结合时事;也突显这政府的言行不一,打脸打得用力些。』 儘管正处愁云惨雾,钟月仍忍不住噗哧一笑;一边讚叹线上记者的灵活度,一边把杨子容的建议补充到稿子里。完成之后,她对着电脑装忙了好一阵子,一直纠结着要不要直接衝去三楼的编辑中心,找白鸿砚好好一问究竟;但这样的场面实在太尷尬,每当要起身跨出步伐时,又再度裹足不前,颓然坐倒。 好不容易终于趁何蓓如去洗手间时,她才下定决心一鼓作气往楼梯口方向走;没想到才刚拐进梯间,迎面就撞见何蓓如。 「小月,你要走了?稿子写完了吗?」 「我还没要走,我只是……呃,出来伸展一下筋骨。稿子我已经寄给你了。」钟月结巴道。 「我现在刚好有空档,来吧,我们来看看你的稿。」何蓓如率先走回办公室,钟月只得转向跟在她后头。 「是房屋税啊……我看看,」回到座位上后,何蓓如点开钟月的稿,边看边睁圆了眼睛,「欸,写得很好……有突飞猛进的感觉耶。」 「真的?」钟月猛然被称讚,不禁害臊起来,「没有啦……子容帮了我很多,多亏他还特地拨时间跟我讲解。」 「子容啊……」何蓓如意味深长地瞅她一眼,「他比我以为的还要贴心耶。」 提到杨子容的名字,钟月眼角忍不住瞄向坐在斜对角的赵千谊──她藏在电脑萤幕后方的肩膀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我也不得不说,子容这则报导规划得很好,有跟上热度,」何蓓如又说,「从我开始跑新闻到现在,台湾的税制还真是没长进多少。」 钟月想起初次来到诚报上课时,杨子容所说何蓓如追访北区国税局长的故事,「或许……我们不断地写这个议题,长期下来还是会有所改变?」 「加减有吧,但进展得非常非常缓慢,」何蓓如喟叹,「改变体制的过程,往往是一条漫长的路。」 「一定会有改变的!」钟月衝口而出,「呃,我想诚报财经组阵容这么坚强,持续努力,相信一定还是能看到效果的。」 何蓓如苦笑,「这可不好说。我们也只能尽自己的一份心力罢了。」她顿了顿,「啊,对了,我想起你昨天离开时说身体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钟月一愣,差点忘了自己昨天以身体不适来掩饰情绪溃堤的事,「有……有好些了,谢谢关心。」 何蓓如托腮沉思半晌,忽说:「小月,你跟我来一下。」 「啊……好,」钟月微微一惊,只见何蓓如带着她往小会议室方向走。难道她是犯了什么大错,需要被这样私下约谈? 两人的谈话过程,从头到尾赵千谊都竖着耳朵;眼神也一路跟着她们直到会议室的门关上。她涂着玫瑰色唇膏的丰润唇瓣微微噘了起来,似乎对当前的情状不甚满意。 走进会议室,何蓓如便示意钟月坐下。钟月心中惴惴,不知道何蓓如准备跟她说些什么,却见何蓓如单刀直入地问:「你告诉我,昨天潘少英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我昨晚太忙,还没时间找你关心这件事。」 钟月一惊,没料到何蓓如开口问的竟是这种问题,「是……他是对我说了一些话。不过怎么会这么问……?」 何蓓如睨着她,「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他找你出去之后,你回来就怪怪的了,是哭过了吧?」 钟月微微脸红,没想到自己的反应都被看在眼里,一时訥訥说不出话来。 「让我猜猜,」何蓓如缓缓说道,「他说的大概是和白鸿砚那傢伙有关的事吧?」 从何蓓如口中听到白鸿砚的名字,对钟月而言无异是另一个惊吓;她瞪大了双眼,支支吾吾地说:「你怎么知……」 何蓓如却突然大吼起来:「我真是受够了杨子容这个白痴!」 「子容?」钟月只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关他什么事?」 「这件事说来话长。」何蓓如叹口气,「他本来要我保守祕密的,但今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钟月听得越来越糊涂,有种好像所有人都能看透她心思的恐怖感受。 「潘少英这傢伙真的很不可取,」何蓓如碎念,「我一看见他找你出去,就觉得不太妙。然后又看到你哭成那样,就大概猜到了。小月,他是不是告诉你,白鸿砚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你怎么知道?」钟月骇然问。 「我再猜猜,他八成还说,白鸿砚这人很淫乱,搞过很多女人,对不对?」 钟月心想潘少英并没有说得这么直接,但还是点点头,「大概是这个意思没错……」 「他从几百年前就一直散播这个谣言,」何蓓如又突然大吼,「这王八蛋要是在我的组内,我肯定早就弄死他了。啊……抱歉,我一时激动了。」 「没……没关係……」 「但我很遗憾必须告诉你,小月,」何蓓如语调转为柔和,「就我所知,白鸿砚确实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钟月的心却驀地往下一沉。 「但你先别急着伤心,先听我说。」何蓓如说,「我听他们提起过,白鸿砚是你小时候的朋友,很多年没联络,前阵子才开始写信给你,没错吧?」 钟月点了点头,何蓓如又说:「后来,他在信里面又写了很多曖昧的话给你,没错吧?」 何蓓如问得这么直接,钟月难为情得想要立刻鑽到地洞去;但这种感受被急切地想要搞清楚怎么一回事的心情压过去了。于是她回答:「对……没错。」 「那不是他写的。」何蓓如静静地说。 「不是他写的?什么意思?」钟月衝口而出,「你是说,有人冒他的名写信给我?」 「不是这样。一开始写信给你的人是白鸿砚没错,」何蓓如显得有些疲惫,「但他女友吃醋,怪他这样写信给一个女孩子不行,很曖昧,他只好妥协。但他又不想跟好不容易取得联系的你断了联络,所以呢……」她停顿了一下,「他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就是叫他的好兄弟杨子容代笔。」 钟月倒抽了一口气,惊诧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二、月色同行时-6 何蓓如斜睨着钟月,「你没事吧?」 「我……我……」钟月一脸茫然,「那,后来的e-mail呢?也都是子容写的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e-mail,但就我所知,白鸿砚顶多只写给你两三封信,后来就没有再写信给你了。」 「但是为什么他们的笔跡那么像?为什么连信中的口吻都很像……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 「你确定吗?你要不要回去看清楚?」何蓓如一脸不以为然,「依我看来,这两个傢伙个性完全不同,写信的风格想必也会有所差异。至于字跡问题嘛……我想这对子容来说并不是难事。」 「所以……所以……」钟月的脑袋乱成一团,甚至无法去回想她收到的信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化风格,「子容他……呃……」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钟月问道。但其实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跳突然开始加速,「可是……为什么?我们以前完全没见过面啊。」 「你以为网友都是见过面之后才会爱上对方的吗?」何蓓如又一个白眼,「身为旁观者,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这小子就是藏不住自己的情绪,那天你们实习生的第一次训练,他的目光可是从头到尾都在你的身上。」 他表现得很明显吗?钟月思量着。 在她第一次来到诚报总部时,是他先来和她搭话,也是他主动对她展现关怀;第一天跟着他实习,他也对她百般照顾。这么短暂的相处,这些照顾晚辈的行为看起来那么稀松平常,却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她存了别样心思吗? 而她竟浑然不知。 她脑中忽然闪现了些什么。当她在信中对「若飞」诉说自己总是难以受人重视的苦闷,他的回信是如此真挚,真挚到彷彿感同身受。她当时还一度怀疑,生来就自带光环的白鸿砚,怎么会理解这样的心情? 一旦真相摊开在眼前,她这才驀然醒悟。 白鸿砚是天之骄子,那么杨子容呢?他的内心世界又是如何? 「他其实是个好孩子,」何蓓如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说服你要跟子容交往,而是不想看着你一个好好的女孩,被这样一直蒙在鼓里,当然,」她忽然一拍桌,吓了钟月一跳,「我早就劝他尽早告诉你真相,这小子死都开不了口,真是令人火大!」她的声音又大了起来,钟月忍不住往椅子里面缩了缩。 「总而言之,」何蓓如又说,「我想劝你的是,你要釐清自己的感情。」 「釐清我的感情?」 「没错。你喜欢上的人到底是谁?是小时候认识的那个白鸿砚?还是和你通信的那个他?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钟月迷惘地瞪视着前方,思绪仍翻涌不歇。 「好啦你今天作业写完了,也可以早点下班去逛街囉,」何蓓如起身开门,「我要继续忙了,祝你顺利。」她对钟月眨眨眼,走出了会议室。 实习第一週结束的週末空档,钟月回到了惠大宿舍。 今年以来的第一波寒流,袭得假期的校园更加冷冷清清,连草木都显得瑟缩倦懒。室友们全都回家放假去了,钟月独自草草吃完超商买回来的午餐后,泡了一杯咖啡,就抱着一叠信封和笔电、裹着棉被,一整个下午都窝在床上。 她一封一封读着「若飞」写给她的信。字跡似乎始终没有什么不同,她正纳闷着,却发现小月的「月」字,自从第三封信开始,笔画上勾的地方有些不太一样。一旦有了这个发现,再重新回去翻阅,却越看越觉得从这封信以后的笔跡或语气,似乎还真有了分野。她一边忖着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一边提笔写下几个名字。 若飞。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他的第一封e-mail,送上了他被「文斋」收录的文章。从此之后他们的信中都称「若飞」,不管是e-mail或是手写信。 从那篇文开始,就是子容代笔了吗? 子容。她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当她说,有一位编辑朋友在诚报的时候,这位编辑的姓名,他连好奇地问一下都没问。 那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人了吧? 当时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提到白鸿砚时,他会对潘少英露出那么复杂的神情? 鸿砚哥哥。年幼时对她百般照顾的他,现在已经有了另一个她,而且在别人口中的形象还是「好色无厌」;蓓如姊提及此事时,也没有为他多作辩解。现在的他到底是什么样貌?她来到诚报已经三次了,一次面都没有见过他。他是故意避不见面的吗? 当有一天你发现你以为的心上人,硬生生地一分为二,那该如何抉择? 她不禁这么问自己。 她试图在远久的记忆里搜寻着有关白鸿砚的片段。然后闭上了眼睛,拼凑着脑海中的一切。 傍晚她独自晃悠到校外觅食,再漫步回校园,仍想着自己的心事。行经草坪时,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是略感耳熟的古典乐,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到钢琴社办附近。她驻足细听,认不太出是什么曲子──总之不是孟德尔颂就是萧邦──却仍被吸引住了。张眼从窗口望进去,弹琴的不是别人,正是张齐,乱发垂在微闭的双眼前,双眉聚拢,浸淫在乐声中。 钟月左右无事,便站着静静聆听,儘管天冷,却别有一番情调。 不一会,琴声戛然而止,张齐的声音从窗缝鑽出:「你干嘛不进来?外面不冷吗?」 钟月本想听完就悄悄离开,却没想到被发觉了,便訕訕一笑说:「我怕打扰你。」犹豫了一瞬,还是推门走进室内,见到张齐衬着微弱的灯光坐在钢琴前,谱架上空空如也。 「你刚才弹的……都是凭记忆?」钟月震撼不已。 「弹过太多遍,想忘记也难。」张齐说。 「放寒假了,你怎么还在学校?」钟月好奇问。 「研究生是没有寒暑假的,假期也还是有做不完的实验,」张齐回答,「那你又怎么会在学校?」 「我假期去报社实习,周末就暂时回来学校……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是?」 「舒曼第一号钢琴协奏曲。」 「喔……原来是舒曼,我完全想错了。」钟月微一怔,「我和舒曼不熟……只记得他和克拉拉的爱情故事。」 「很有意思,不是吗?」张齐露出淡淡的笑,「相爱的两个人,被女方家长反对和阻挠,最后仍是克服了困难在一起;到后来他俩和布拉姆斯的三角恋,更是闻名整个音乐史。」 「是啊……」钟月却没心情谈什么音乐家的爱情故事,微微出神。 「你在想啥?被凄美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吗?」张齐伸手在她面前一个弹指。 钟月回过神来,半晌忍不住问:「学长,你曾经分不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人吗?」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对不相熟的张齐问了这个问题,也许是寒假期间校园没人可说话,太感气闷;或许是两人在人烟稀少的校园里聊天,静謐的氛围让她暂时放下了戒心;也或许因为张齐曾在她面前毫不忌讳地大谈自己的感情世界,让她直觉是可以和他聊这些的。 张齐忽然怔住,片刻才问:「你的意思是……?」 「呃……」一时的衝口而出,让钟月不由尷尬搔头,「抱歉,我问蠢问题了,你喜欢过的女生也只有那一位……」 「所以,你现在正处在分不清你喜欢的是什么人的状况?」张齐眼望前方,缓缓说道。 「嗯……可以这么说。」 「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张齐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钟月慌忙摇手,「这个情况是……我原本有一个……一个……算是笔友吧,互相通信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后来写信给我的,其实早就不是他了。」 「所以说,你还没见过面就喜欢上了人家?」张齐茫然道,「而且还搞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也不是全然没见过面啦,他……是我失联很久的朋友,」钟月略一迟疑,「他现在是诚报编辑,我是因为录取了诚报的实习记者,才很恰巧地和他重新连系上。只是后来……因为某些缘故,他才要人代笔写信给我。而我这星期去实习了之后,才见到了这位代笔的朋友。反而是我的那位儿时好友,一直见不到面……」她叹了口气,「而且我还碰巧知道,他早就有女朋友了……」 张齐没追问,也没回应,又把纤长的手指放到琴键上,轻轻敲出一段旋律。这次钟月认出是《老情歌》,说道:「原来你不只弹古典乐嘛。」 她坐立难安地看着张齐,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把《老情歌》弹奏过一遍后,才再度开口:「倘若你要问我的意见啊,我会说两个都不好。」 「为什么?」钟月愕然。 「因为他们都骗了你啊。」张齐指尖的旋律兀自未停。 钟月脸色一黯,咬着下唇说:「好吧,你说得也是有道理……」 张齐停下了弹奏,转头看着她,眼神迷离,「不管有没有道理,你其实并不在乎我说了些什么,对吧?」 「什么……?」钟月不解。 「因为你心中早就有答案了啊。」 钟月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被看穿心事。张齐说完就盖上琴盖,站起身来,「我要回去做报告了。」 「啊……喔,」钟月才刚跟着站起,张齐就关了灯走出社办,没入夜色里。 二、月色同行时-7 不知为何,实习的第二週,何蓓如完全没有安排钟月跟着杨子容出去跑新闻。钟月回到报社写稿时,何蓓如也没再提及杨子容的事情。钟月自然也不敢开口问,只默默写着稿子,听着一旁的赵千谊絮絮叨叨地跟纪斐茵分享实习的过程。 她没听到什么重点,除了赵千谊这星期随杨子容实习了两次。 整个星期她都没有写信给若飞,也没收到任何来自若飞的邮件,不管写信的人实际是谁;她也没有再试图去找白鸿砚。其实这星期她也只进了报社一次。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 「……所以华光弊案之后你们的处理方式,并不是惩处相关人等,而是表面上让董座陆于垣请辞、消消毒而已吗?然后过不到一个月,就听说他要接任南和银行的董座?这就是公股银行体系的酬庸、腐败!」 财政部次长李宏騏站在质询台上,漠然瞪视着前方,一声不吭,对着他口沫横飞的立委在他眼里彷彿是空气。台下的记者们都窃窃私语着:「不要脸!」「轮流上台演一演被骂而已啦!回去什么都不会做。」「官官相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他们眼里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钟月只觉听得痛苦万分。上午九点就开始的立法院财政委员会,进行到现在已经超过三个小时,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艰涩的法案、冗长的质询,让她完全不知该如何抓重点。更何况,她根本无法专心听进去每一个字。 这是实习第三週的星期三。她偷偷瞄向坐在斜前方的杨子容,他正飞快地在自己的电脑上做笔记,眉头微蹙,看来完全没空跟她说话。 会场拥挤不堪,记者区的长桌旁坐满了人,她连手肘都无法伸展,闷得快喘不过气。加上质询台上的枪林弹雨轰炸不休,直让人神经紧绷。难怪媒体同业都会称之为「疯人院」──钟月想着,立法院似乎连气场都不太好。 这时忽闻一股肉香从门口传来,抬眼望去,工作人员正提着两大袋沉甸甸的便当走进会场。 她没什么胃口,但肚子却开始诚实地咕嚕叫。十二点二十七分,主席终于宣布休息。 原以为可以吃饭了,却见记者们全部各就各位,立即起跑,一窝蜂涌上李宏騏身边,平面记者不约而同伸出了录音笔;电视台记者的麦克风更是快狠准地纷纷堵了上去,还害得李宏騏踉蹌了一下。 「次长,陆于垣董座的人事案,主管机关后续打算怎么处理?」「财政部这边会订定时程吗?」 李宏騏被人墙围得密不通风,钟月根本不可能挤进去,只能勉强将手伸直,尽量让录音笔鑽进圆圈的缝隙。 「嘿!小妹妹。」忽有人拍她的肩,她吓了一跳,猝然回头,见到顶着一头油腻鬈发的中年人──记得是某个小报的记者──正齜着被尼古丁染黄的两排牙齿,衝着她笑,「你这样太辛苦了啦,大哥来帮你。」 他说着伸手去拿她的录音笔,若有意似无意地握住了她的手掌。钟月大吃一惊,急忙缩回了手,「不……不用了,谢谢……」 「唉唷,你第一次来吧?看起来动作还不够快哟。」他越靠越近,口中浓重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你这样太客气了,当记者不能太温柔哟,这样是抢不到採访的……」 钟月感到一阵反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右手紧紧握着录音笔。「来啦!我帮你啦。」那记者又靠过来,伸手想抓她的手。 「陈大哥,我们要去吃便当了,」一个身影倏地出现,挡在两人中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杨子容,「我劝你还是不要靠年轻妹妹这么近比较好,免得招人误会。」他轻轻揽着钟月的背脊,把她带离人群。 「欸!你这小子有没有礼貌啊?干。」那位「陈大哥」在背后呸了一声,嗓音却被嘈杂的人声淹没。 杨子容大概只碰到钟月两秒就收了手。「这是年轻女记者很容易碰到的困扰,」他向立法院工作人员领了两个便当,顺手递了一个给钟月,「在江湖上走跳,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谢谢,」钟月接过便当,仍是心有馀悸,「但你这样得罪前辈……」 「我也不是第一天这样。」杨子容耸肩,「走吧,我们去享用纳税人请的午餐。」他指着一旁的座位。 钟月默默吃着便当,明明这个上午有千头万绪的问题应该搞清楚,她却像是所有话都被喉咙黏住了一般,一个问题也无法对杨子容问出口。不过反正她也不知该从何开始问起──她帮自己找了个藉口。 杨子容边吃饭边跟一旁的记者聊天,奚落着今天财政部次长的表现。钟月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想到接下来还有不知道会开到几点的下半场委员会,就觉得食不知味。 「你不舒服吗?」杨子容忽问,他注意到钟月每一口都只夹了几颗饭粒。 「没什么,」钟月回神道,「嗯,其实有一点啦……」 「怎么了?」 「消化不良吧,」钟月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杨子容清如水的目光,但仍感受得到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全身发热,「我是说,对上午的议程。」 「哦,」杨子容一哂,「别担心啦。上午的内容大概九成都是屁话,等下午的会结束,我再跟你解说。」 钟月勉强的笑了笑。对于当天的作业,好像有安心了一点点;但除此之外,她心中还掛着另一件事。 老天保佑,这天的财政委员会只开到下午三点就结束了。过程中听到其他记者聊到过去还曾经有挑灯夜战的纪录,她还一度吓到僵直;后来还是另一位看起来比较好心的女记者缓解道:「你们不要吓唬小妹妹,只有审证所税这种重大法案时才会啦。」她才惊魂稍定。 儘管如此,她还是跟杨子容在立法院记者室写稿写到了晚上八点,晚餐吃的是和其他记者们一起订的外送餛飩麵。杨子容跟她说明上午的重点只在华光弊案的质询之后,就一直不断地打电话、写稿、打电话,还要随时拿起手机接听何蓓如的轰炸。 幸好那位试图对钟月毛手毛脚的陈姓记者从中午过后就已不见人影。杨子容说,那类小报记者通常无法花太多成本在跑新闻。 好不容易等到写完最后一个字,钟月已经虚脱到不行。她起身走到茶水间泡了热茶,回来也递给杨子容一杯。 「啊,谢谢。」杨子容对她微微一笑,他方才正盯着萤幕凝神思索。 「你还没忙完吗?」 「其实差不多了。我只是在想,金管会明天的记者会,到底是要讲什么鬼。」他伸了个懒腰,「你要回去了吗?」 「还没有,」钟月迟疑了一会,语气转为坚定,「你……你有空吗?能不能陪我走走?」 杨子容儘管流露了一丝讶异,却没多问。 「没问题。」他简答。 二、月色同行时-8 夜色很沉,虽然云靄中依稀可见柠檬月的轮廓,和平公园却昏暗得几乎连三公尺外的长椅都快要看不见。两人从立法院侧门步行了十分鐘走到这里,一路上钟月默然无语,杨子容也只静静地踏着间散的步伐,嘴角掛着浅浅的笑意,抬头凝望着夜空。 「你看,」他忽然开口,在一株银樺旁停下脚步,「你不觉得月亮有脸吗?」 「月亮有脸?」 「是啊。它表面的阴影,很像一张皱眉纠结的脸。」 钟月抬头看着月亮,却不觉得看到了什么脸。 「我很喜欢观察月亮,」杨子容又说,「有时当工作繁杂、心情烦乱时,看一看月色,似乎就能平静下来。」 「真的?」钟月望着月亮周围的云气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移动,剎那间有种飘忽之感。 过了一会,她才把视线移回杨子容身上。他的眼看起来又像是盛着轻愁了,一缕缕地从眼角漾了出来。她凝眸看他,轻声说:「你很久没写信给我了……若飞。」 杨子容依然定定望着月色,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答话。 「大概十三天了吧。」钟月犹自说着,「不过,这大概也只是你的正常发挥……」 杨子容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片刻,是一声叹息。 「你终于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我很遗憾,最后依然不是由我亲口告诉你。」 钟月鼓起勇气看进他的眼里,这次她觉得她看懂了。那一泓潭水般的眼眸,盛的是一分热切,两分懊恼,还有七分她几乎无法奢求的深刻情感。 「是……」钟月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杨子容打断。 「我知道,是蓓如姊。」他往前跨了两步,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眼神飘向远方。 「她告诉你了?」钟月走到他身边拘谨地坐下,相隔了约有三十公分宽。 「没有。」杨子容说,「这段时间以来,每次见到她,我都感受得到她充满威吓的眼神……虽然她本来对我就是这样啦。」他补充。 「威吓你什么?」 「她对我很不以为然。她是对的,我不该骗你,」杨子容忧伤地望着她,「对不起。」 钟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喃喃说道:「『你们』不该骗我。」 「没错。」杨子容答得坦然,「小月,我必须老实告诉你,那臭虫……呃,我是说鸿砚,原本要我写了两封信就告诉你真相,但是……」他又轻叹,「我没有勇气。」 「为什么没有勇气?」钟月怯怯地问。 「我怕你生气,就此拂袖而去。」他的语调很悠长,很惆悵。 「你……」钟月低下了头,「但是……为什么?你根本……根本没有见过我啊。我不懂。」她的声音细若蚊鸣。 「我也不懂。」杨子容悠悠地说,「一开始我只不过打赌输给了他。他明知我最懒得写信,每天已经写稿写到快吐了,还要我帮他代笔──说是他太忙,因此要我先帮他写信给一个童年好友。但这老臭虫早就被我看穿了,根本就是妻管严……」 「老臭虫?」钟月不解地问。 「他身边的朋友都这么叫他的。你没看过『楚留香传奇』?」杨子容突然笑了,「处处留香的楚香帅啊!在小说里,他的好友胡铁花硬要和他唱反调,叫他老臭虫……」 「哦……」钟月闷闷地说,「所以鸿砚哥哥真的如潘少说的那样处处留香?」 杨子容脸色倏地一沉,「潘少?他对你说了什么?」 「那天我们在报社,我问你认不认识鸿砚哥哥,说起了一些他的事,你还记得吗?那时潘少就坐在旁边的文教组座位上。隔天,他就跑来找我,说他听见了我们的对话……」 「他又在散播白鸿砚是个淫乱的花花公子,到处留情,对不对?」杨子容冷冷地说。 「差不多是这样啦……」钟月暗自纳闷,为何说起潘少英,杨子容的反应和何蓓如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版本都大同小异啦,」杨子容神色轻蔑,「你可知道,臭虫以前是文教组的记者,还是长官们眼中表现最亮眼的新人。一个月内登上报纸头几页要闻版面的稿子就多达七、八条,更不用说还是文教版头条的常客。就连写新闻评论也是鞭辟入里,深受好评……」 「这我相信。」钟月想起那篇刊登在文斋的文章;但突然察觉不对,她现在其实并不清楚那篇文是谁写的,「呃……你继续说。」 「不只如此,他还长得又高又帅,仪表出眾──虽然我不太愿意这么说,」杨子容作势欲呕,「但在眾多女子的眼中,他确实是如此,一个才貌兼备的完美情人。倾慕他的女性不计其数,甚至还有採访对象曾经跟踪他到家里……」 「太扯了,你没有夸大其辞吧?」钟月震惊道。 「完全没有。反正这种人绝对招人嫉妒,比他早一年进文教组的潘少就不爽到了极点。尤其当时报社还有传言,他暗恋很久的那位女同事也喜欢上了臭虫。他可是堂堂的潘少耶,在这隻臭虫出现以前,他才是主管最赏识的年轻记者。而且听说他在学校里也曾经是风云人物──听说啦──现在风头都被抢走了,不气死才怪。 「他简直像着了魔似的,不断透过各种方式探听任何有关臭虫的一切,我都要怀疑他根本爱上臭虫了……他同时千方百计在公司、在採访单位散播白鸿砚是个放荡浪子的名声。没错,他是很受女孩子欢迎,但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晓丹,我没见他碰过任何女人。」 苏晓丹,白鸿砚的女友。当时钟月就是在潘少英口中听到这个令她心碎的名字。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杨子容续道:「后来,台北一所知名学校公关室的已婚女职员,一看到臭虫就疯狂爱上了他,三天两头来电,使他不堪其扰,到后来直接拒接。她于是改为打到报社,说要透露独家新闻给他,还指定非白鸿砚不可,其他记者都不行,搞得整个文教组都知道白鸿砚有个疯狂女粉丝──喔不对,是整间报社都知道。 「臭虫不堪其扰,从此那间学校的记者会,能不去就不去,有非採不可的重大新闻,就直接找公关室主任。那女人也不肯罢休,依然照三餐打电话来。打到报社的电话,难免会碰上几次被潘少接到。他藉机和这位女公关套交情,透露了很多有关白鸿砚的小祕辛,包括他通常何时在报社出没、他家住在哪个位置……」 「做到这样,也未免太过份了!」钟月忍不住插嘴,「他为何不报告上级,希望调换路线?还要继续跑这间学校的新闻,不是很困扰吗?」 「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是我早就这么做了──但这傢伙就是爱逞英雄,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私事,影响报社的安排。」杨子容一脸不以为然。 「那,然后呢?」 「潘少英从女公关那儿得知她预计到臭虫家里堵人的计画,事先过去潜伏偷拍,然后把两人密会的照片寄给了她老公……」 「什么?」钟月不敢置信,「有这么卑鄙的人?潘少还告诉我,鸿砚哥哥是因为和已婚女公关有牵扯,所以才……」 「对,这件事根本就是潘少搞出来的,」杨子容冷冷地说,「那女公关的老公直接到报社来闹,引起一阵风波。记者闹出这种事情来,是报社的禁忌,更何况有关臭虫的传言本就甚嚣尘上──主要原因当然也和潘少脱不了干係──于是,上级开会后认为,是非太多的记者不适合在外头跑新闻,便把臭虫调到内勤去做编辑了。名义上只是平调,编辑地位并没有比记者低;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样的处置对一个记者来说仍是个羞辱。」他满脸哀伤地结尾。 「这太不公平了!」钟月忿忿喊道,「那些长官难道都是非不分吗?鸿砚哥哥只要把潘少所做的事情说出来,难道还拿他没辙吗?」 「这种事情也很难解释得清楚,」杨子容眼神中亦流露着憎恶,「更何况,儘管女公关的老公手上握着潘少给的照片,却死不肯透露来源,没人有证据说这是潘少干的。」 钟月兀自气得发抖,「鸿砚哥哥已经被他搞成这样了,他还想怎么样?直到现在还……还跑来跟我说那些话?」 「有时候我还不得不同情他,」杨子容微微冷笑,「他内心太不安了,说穿了就是自卑。毕竟是一个曾经的劲敌,只要有一个与臭虫有关的风吹草动,他又会害怕臭虫的声势再度回击。即使臭虫已经被他弄走,却还是可以凭本事高升编辑主管,他想必气死了。」 「我不明白,鸿砚哥哥已经和他不同部门了,他还要害怕什么?这根本就像宫斗剧一样夸张……」 「戏如人生呀。那种人心里的纠结,你我是不会理解的。」 钟月仍然震撼不已。霎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听见晚风撩过树梢的瑟瑟声响。 「抱歉,对你说了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良久,杨子容才说道。 「不,我需要知道这些事。谢谢你告诉我。」钟月低声说。 「是啊,」杨子容站起身来,缓缓往前走,「我有义务让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的『他』是鸿砚哥哥,还是潘少?」钟月跟了上去。 「是你的鸿砚哥哥,」他悠悠说,「我总不能让你就此误解了他。」 「我的确一度以为他就是潘少口中说的那个样子,」钟月低声说,「不过幸好,这样听来他其实并没有变……」 「是啊。他天生就是个主角,如此光芒万丈,」杨子容语调显得苦涩,「而我呢……只是个影子替身罢了。」 「你才不是!」钟月脱口而出。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她不回应他的思念,他笔下的语气会是如此幽怨;为什么她在信中对他掏心掏肺、道尽心事以后,他仍然对她的心意充满了不确定。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无法捉摸她心中的那人究竟是谁。 抬眼望去,却见杨子容正深深凝视着她。「小月……」他极轻极柔地说着,「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告白,钟月有些措手不及,一张脸红得发烫。 「我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只敢爱一点点……但是我做不到。」杨子容悵然道。 「为什么……会喜欢我?」钟月满腔的激动,「我只不过在信里写了一堆悲风伤秋的琐事,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再说……再说,你见到了我本人,不会失望吗?」 「失望什么?你很漂亮啊。」杨子容一脸理所当然。 「不……不是,」钟月的脸颊又更烫了,「我不是说外表,而是……我一点都不有趣啊,我很笨拙、不会说话,又畏畏缩缩……」 「那又如何?」杨子容淡淡一笑,「在我看来,这些并不算缺点。何况对我来说,你的文字能够让我產生共鸣,那就足够了。或者……该说是你的心。」他停顿一会,「在写信给你的时候,常让我有很温馨的感觉,尤其在忙乱的一天结束后,坐在案前提笔,那样的时刻,是心中很难得有的温暖和寧静。」 「但……你刚才明明说你懒得写信。」 「那倒没错。但是你有感受到我回的信很敷衍吗?」 「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信从何时开始是你写的啊。」钟月沮丧地说,「或者从『若飞』开始,那就是你?」 「不是,」杨子容说,「这笔名是我跟臭虫要来的。」 「要来的?」钟月不解。 「他常用若飞这个笔名去投稿,这是他的小兴趣。刚开始他要我代笔,我完全不想以他的身份──或者说至少不想以他的姓名──去写信给你,最后折衷的办法是,他把笔名让给了我。」 「让给了你?那他若继续投稿,还用这个笔名吗?」 「不用了,这笔名已经是我的,他只能另外再取个名字。」杨子容略一停顿,微微苦笑,「我虽然懒得写信,但每一封给你的信,我都是用心写的。然而有时真觉得自己傻,我甚至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我……」这个问题,一星期以来在她的心里反覆咀嚼了千百遍。何蓓如的话又在她脑海中响了起来:「你喜欢上的人到底是谁?是小时候认识的那个白鸿砚?还是和你通信的那个他?」 「没关係,你不用回答我。」杨子容见她迟疑,叹了口气,「这星期实习结束,你也要回学校去了。我们以后也未必会再见面……」 「但我想见你,」钟月还来不及阻止自己,话语就从喉咙溜了出来,「我喜欢的是你!」 她想起对张齐诉说自己的烦恼时,他对她说了一句:「你心中早就有答案了啊。」而她当下几乎是立时领会。 若非她早已见过眼前的这人,并且对他动了心,她又怎么会犹豫? 杨子容猛然扭头看她,「真的?」 「真的,」钟月简直豁了出去,「我想了很久。年幼时的我当然不懂得爱情;而当我开始对『若飞』出现特殊的情感,已经是我深陷那一封封每天最期待的信件的时候了……」 「那么你认识了我之后呢?」 「我不知道,」钟月双手掩面,「我只知道,如果……接下来无法再见到你,我会……我会……非常想念你。」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钟月暗暗想着,完全不敢直视杨子容的眼睛。 他看她的目光却尽是温柔。「小月……」他低声呢喃着,在银樺树下轻轻抱住了她。 她没有闪躲。伏在他的胸口,可感受到他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都是如此剧烈且炽热,那温度将她包围着,如梦似幻。月色将两人长长的影子凝结在石板地上,看起来亲暱无比;这样的画面,她永远不会忘记。 二、月色同行时-9 「所以说,你们在一起了吗?」寒假实习的最后一天,钟月在茶水间遇到何蓓如,被猛然一问。 「什……什么?」她手上的杯水差点没泼出来。 「我说子容,和你。」何蓓如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嗯。」钟月胀红了脸,只说得出这个字。 「太好了。」何蓓如丢下这句话,就端着她的马克杯转身走掉,留下钟月一人错愕地站在原地。 她战战兢兢地回到财经组的座位上。这天另外三名实习生也都回来了;组上则一如往常:除了何蓓如外,没有人在。 钟月的目光落到赵千谊的身上。她正歪着头、噘着唇,皱眉瞪视着自己的电脑萤幕,看起来相当专注。千谊还不知情──钟月忖着,她还是会继续像隻蝴蝶般热切地盘旋在杨子容身边吗?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酸意;但其中又夹杂着几分得意的欢快。 再看向文教组的座位,潘少英不在,只有吴諮晨独自坐在那儿看稿。钟月吁了口气,但脑中忍不住开始猜测,当初决议把白鸿砚调离文教组的长官中,吴諮晨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还是没有再去找白鸿砚,现在却是出自不同的原因。杨子容告诉她,从她第一次收到「若飞」的e-mail开始,和她通信的e-mail信箱位址,就是白鸿砚的。即使之后改为杨子容代笔,用的也都还是同一个信箱。 也就是说,他们通信的内容,白鸿砚想必一直看在眼里。 只要想到她和杨子容互诉的那些思念,他全都一清二楚,就觉得难为情到了极点。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他。 以后她不会再写信到同一个信箱了。她会寄信到杨子容的信箱,用真正属于他的名字称呼他。 『子容: 今天是实习最后一天了,今晚我就要离开台北。我知道你没有时间来送我,忙碌时也别忘了吃晚餐。有空的话我会再来台北找你的。如果你也想见我的话。』 写完稿后,钟月便打开e-mail开始写信。最后她迟疑了一会,还是写下了: 『我会很想你的。』 杨子容没有回信,倒是在晚上钟月人已搭上火车之后,打了手机给她。 「喂?」 「小月,是我。」 「子容?你下班了?」 「是啊,今天的工作也很硬。」虽然这么说,声音听起来却相当快活。 「对你来说早就是小菜一碟了吧。」钟月噗哧笑了。 「别这样说。当记者每天都有不同的挑战。」 「我相信,这三个星期来完全体会到了。」 「你不会实习完就吓到从此放弃这一行了吧?」 「不会啦。至少它没有比金融理论让我更挫折……况且,记者可以针砭腐败的制度,我觉得很有意义。」 杨子容笑了,「那就好。对不起,今天没能抽空去看看你。」 「没关係的,我了解。你说过,在报社上班每天都像打仗一样。」钟月笑着引述第一次来报社那天,若飞回给她的信,「你还记得吗?你还说,我第一天来报社上课时,你无法抽身来看我。」 「我记得。但事实上,我还是去见你了。只不过……我并不是你想见的那个人罢了。」 「我现在才知道你没有食言。但你说错了,我是不知你其实才是我想见的人。」钟月轻柔地说。 「但愿如此。」杨子容沉默了两秒,「小月,你知道吗……」 「嗯?」 「你不会了解第一眼见到你时,我的心情有多复杂。你很可爱、很纯真,带给我的却是如此落寞的喜悦。我感觉自己是如此熟悉眼前的这个女孩……而她,却完全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孤独。」 他的语气是如此真切,真切到令她动容。「子容,真的很谢谢你……你对我的心意。」她低声说。 「你不会怪我吗?」 「怎么会没有?」钟月一笑,「不过看在这段时间你还满照顾我的,就原谅你好了。而且……其实我很谢谢你,不会叫我讲话要大声一点什么的,而是给了我很多的肯定。你大概不能体会,这对我而言意义多么重大。」 「因为你本来就很好啊,」杨子容笑说,「小月,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她羞涩地回应。 掛电话后,她仍觉得心里暖滋滋的。直到她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之后,嘴角仍掛着一弯浅笑。 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对钟月来说就像经歷了一场奇幻之旅。那种全身飘飘然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开学后,在系馆听到那熟悉的高频笑声的瞬间,才驀然回到现实的的地面。 新学期的第一个打工日,钟月经过半掩着的财金系主任办公室门口,便听见黄黛怡的声音从里头鑽出。 「……骆老师你超强的耶,竟然能邀请到国际金融大师来我们的研讨会演讲!果然你亲自出马就是不一样,这样我们招生绝对会顺利很多啦。我这就叫工读生来帮他安排来台湾的住宿和交通……」 语毕又是一阵娇笑。 钟月一瞥之下,看见里面只有黄黛怡和系主任骆明勋两人。骆明勋一言不发,正把双手交叉在下頦前,脸上掛着礼貌的微笑,听着黄黛怡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钟月不敢多做停留,悄悄溜了,心里掛着几分不安。果不其然,回到系办坐下来不到十分鐘,黄黛怡傲慢的身影立即出现在系办门口。 「小月啊,」黄黛怡站在柜台旁,居高临下地用鼻孔看着钟月,浓烈的香气掺在她的声音中一起直衝而来,「你写信跟dr.stander联系一下四月来台演讲的住宿和交通问题,帮忙survey机票。骆老师有交代,住宿不能太差,要五星级以上。」 钟月错愕地看着她,骆老师交代? 「你哑巴吗?」黄黛怡见她反应还是一样迟钝,忍不住露出惯有的鄙夷神情,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到底听懂没?」 「好……」钟月才刚吐出一个字,黄黛怡就立刻掉头而去;那一瞬间,钟月不知哪来的一股衝动,霍然站起,脱口道:「你热心想帮忙就罢了,何必假骆老师的口?」 黄黛怡倏地停下脚步,回头瞪着她。钟月双脚都在发抖,手中握着的笔彷彿都要被她折断了。她感觉到韩敏心和叶熙筠的目光从后方射来,空气顿时凝结。 「你要是不相信,要不要自己去问骆老师?」黄黛怡冷冷拋下这句话,就消失在门外。 钟月颓然坐倒,兀自心有馀悸。韩敏心和叶熙筠立时围了上来,「哇,小月,你今天是怎么了?」韩敏心震惊道。 「没什么,」钟月不想在韩敏心面前多说──她一向与黄黛怡交好,便含糊说道:「我最近状况不太好。」 「没事、没事,还好她没对你怎样。」叶熙筠拍拍她的肩,不知为何,嘴角看起来像是带着一抹笑意。 直到打工结束后,叶熙筠才追上刚离开系办的钟月说,「喂小月,你看到她刚才露出慌张的表情了吗?」 「你说黛姊……?她有吗?」钟月吃惊道。 「绝对有。」叶熙筠信誓旦旦地说,「你是怎么看出那项工作是她的餿主意,不是骆老师的指示啊?」 「喔,因为我刚好听到她和骆老师的对话……」 「原来如此,」叶熙筠窃笑,「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就要对你说干得好呢!」 钟月惊讶地看着叶熙筠,「怎么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对长官和外宾都特别『热心』。很多原本不是系办该做的事,她为了讨好这些人,都满脸堆笑地接下来,然后一转头就丢给我们这些工读生做,她乐得捡个现成的人情。」叶熙筠轻蔑地扁扁嘴。 「真的?」钟月一愣之下,忽然顿悟,「难怪上学期她那么早就要我印立森银行培训班的讲义……比原本答应对方的时间整整早了两个礼拜。她该不会也是为了讨好立森吧?」 「你说她打电话来跟你发飆那次啊?一定是!我告诉你,我比你早一年就在系办打工了,我对她太了解了。她就是在值得巴结的人面前一贯甜美亲切,想尽办法都要展现自己美好形象的那种人。」 钟月却想到上学期的那次跨校交流会议。当时黄黛怡对她说出口的话实在太伤人,直至今日她依然耿耿;但若说连端个茶也是黄黛怡想要在外宾面前抢出风头,却也有点说不过去。 钟月于是将这个疑虑说了出来。叶熙筠闻言大笑:「不然你以为呢?活动前端茶过去,可是和那些年轻有为的博士生和讲师攀谈的良机呢!」 钟月仍将信将疑,「我一直以为她是觉得我太扭扭捏捏,很不讨喜……」 「嗯……我只能说这点多少也是啦,」叶熙筠迟疑,「再加上你看起来就好欺负嘛。」 不知为何,一旦知道了黄黛怡的为人,钟月竟觉得过去自己一直在意被黄黛怡讨厌的事,霎时间好像全都不重要了。 「不过我敢说,你今天这样呛她,她以后应该会收敛一点了。」叶熙筠又说。 「这可不好说,」钟月说,「她这种人难道会怕我吗?我搞不好要等着被刁难了,还是趁早辞职好了……」 「她不是怕你,她是不喜欢跟不听话的工读生纠缠,」叶熙筠笑开了,「总之啊,你不要被她吓到了,像今天这样就对了。」 「我怎么觉得你看热闹看得很开心啊?」 「别这么说嘛!」叶熙筠笑嘻嘻地说。 那天走回宿舍之后,钟月发现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 二、月色同行时-10 「惨了惨了,学坏了。」杨子容听完钟月叙述顶撞黄黛怡的经过,笑謔地说。 「你也知道是被你教坏的啊?」钟月瞪他一眼。 「喔不,你是经过三星期的实习之后,就突然变勇猛了。看样子做记者真的可以激发潜能呢,」杨子容笑着舀起一匙汤,「不要牵拖我。」 「是你在信里面教我的,忘了吗?」 「我只不过是引导了你一下……」 开学一个多月,她和杨子容能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杨子容的排休时间是每週五和週六;而钟月的作业量让她常常很难在週六有完整的一天可以约会。这天是週六傍晚,杨子容特地从台北开车来到新竹,和钟月一起吃过晚餐后,再陪她到图书馆念书。 「没时间约会,陪你读个书也好。」当时他在电话中说完这句,也不给钟月时间婉拒,便即衝下来找她。 「你半夜回去太累了,这么奔波干什么?」钟月儘管口中如此叨念,但见到他的那一刻,仍难掩心中的雀跃。 连帽外套、刷破牛仔裤和球鞋,一身休间的打扮,一斛笑意掛在脸上,就如初见他时那般一派飞扬写意,彷彿再多的烦恼都能在这样的笑意里烟消云散。 「若我也能和你一样,有那种天塌下来也漫不在乎的脾气,那就好了。」钟月不禁说。 杨子容哈哈笑了,「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是啊。该热情的时候热情,该不满的时候也能有话直说,这种自在,是我最羡慕的。」 杨子容仍笑着,「你又知道我过得很自在了?」 「难道不是吗?」钟月一声轻叹,「总比我心中总有很多的压抑好。」 「至少你活得诚实,」杨子容悠悠地说,「你不擅长讨好别人,因此能被你讨好的,就会是真心待你的人。」 钟月妙目流转,定格在他身上。有那一瞬,她觉得他眼里似乎有些她无法窥探的心事;下一秒她却噗哧一笑:「你是在拐弯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吗?」 杨子容回头瞅她,微笑说:「这种事还需要拐弯说吗?」 钟月红了脸,横他一眼,低头不说话了,心里却是喜欢的。 饭后到了图书馆,杨子容带着工作用的那台笔电,坐在钟月身边处理专题报导用的採访资料。钟月埋首自己的原文书和报告中,不时抬眼瞟瞟身边的他;儘管功课一样繁杂,她却突然觉得很安心。 虽无交谈,这样的陪伴却是摸得着的。岁月静好,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问了杨子容两三次,他是否该回去了?他都好整以暇地回答「不急」。最后直到图书馆十点关门前,他才收拾起笔电,和钟月并肩走出图书馆大楼。 钟月一路陪杨子容走出校园。夜空中一轮明月,溶溶映着校园的草坪,一如那日在和平公园,两人同行的时刻。 「对了,下个週末我要到马来西亚出差一趟。」杨子容突然说。 「这么临时?」钟月一呆,「要去多久?」 「不久,一个星期而已。今年的亚太经贸峰会要在吉隆坡举办,报社规划了专题,希望先派人到当地做系列报导。」 钟月露出嚮往的神色,「外派听起来就好厉害啊,可以的话我还真想一起去。」 杨子容伸手摸摸她头顶,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怕太想我对吧?」 「才离开一星期而已,谁想你了。」钟月狠狠在他肩头拍了一记。 「原来不会想我喔,」杨子容苦着脸,「那我还是去跟报社申请驻外好了。」 虽然明知他是说笑,钟月还是紧张了一瞬,嗔道:「你敢。」 杨子容开怀大笑,搂了搂她,「好啦,你迟早有这个机会的。你不是很想用你的笔改变财税体制吗?再不到半年就毕业了,到时记得来财经组面试。」 「我有没有能力进财经组,还不好说呢。」钟月犹疑说。 「放心,有我这个名师在一旁指点,一定没问题。这可是其他实习生没有的福利,你要好好珍惜。」 钟月笑了,又搥他一下。 走到了校门,她还是有点依依不捨;但转念一想,他们横竖无法这么频繁见面,便说:「那你一路上小心。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一定会的。」杨子容轻轻在她额角一吻,「送到这儿就行了。等我回来。」 「我会等你。」钟月呢喃着,露出了微笑。万般眷恋地道别后,便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才转身往宿舍的方向走回去。 走没几步就看见斜对角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衣袂飘飘,正是张齐。她吃了一惊,心想刚才和杨子容卿卿我我,该不会都被他目睹了吧。然而遇见了总不能装做没见,于是举高了手招呼:「学长──」 张齐却头也没回,恍如充耳未闻,逕自出了校门。 钟月一愣,夜晚的校门周遭没什么人,张齐距离她也不到五公尺,不应该没听见她的呼喊。她一阵发窘,不知他是否当真心不在焉而没听到,只得罢了。 三、云深不知处-1 从那天之后,钟月在校园里撞见张齐几次,但每一次他的目光不是从她头顶越过去,就是偏离直线,始终没有交会。钟月即使想对他说声「嗨」,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就连某次在图书馆门口迎面撞个正着,张齐也是立刻走人,彷彿不认识她一般。 钟月不由困惑,自己到底是何时得罪了他。然而身为热恋中的少女,难有多馀的心思,渐渐也就没怎么放心上了。 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两星期后的礼拜天,是杨子容预计从大马回国的日子。钟月记得抵达时间是下午五点,她一直等着他来电报平安;但一直等到快六点却没任何音讯,便主动拨了电话。 然而一小时过去,少说也打了四、五通,全部收到通话未回应的语音讯息。也许是班机延误了吧?她要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件事,继续写她的作业。然而到了九点、十点,杨子容始终没回电,也未接电话。 她开始紧张了起来,甚至神经质地上网查了即时新闻,确定没有回台班机失事的消息。 『为什么子容的手机还是打不通?』这下子她完全没有任何心思放在作业上了。『快接电话啊……』她抱着萤幕漆黑一片的手机,紧张地闭起了眼睛。 突然间她手机响了,震动声吓得她差点跳起来,惊喜之馀,却发现来电显示是诚报总部。 「喂?」她失望地接起电话。 「小月,我是蓓如。」何蓓如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急促。 「蓓如姊?」钟月一愣,难道她上一篇稿件写得烂到需要何蓓如亲自打来训话?「嗨,好久不见,有什么事吗?」 「现在不是说好久不见的时候,」何蓓如几乎是用吼的,「子容出事了。」 「子容?他怎么了?」钟月犹如五雷轰顶,脑海中又浮现飞机坠海的恐怖画面。 「他一搭车离开机场就在高速公路发生车祸,现在人在北荣。」何蓓如说,「他手机摔坏了,所以没办法联络到他。他的家人都不在台北,警察从他皮夹中的名片得知他的身分,所以打电话来报社给我。我一知情,就马上打来通知你了。」 「天啊!」钟月只吓得六神无主,「那……那他情况怎么样?」 「只听说有骨折,详情还不清楚。」 「那我现在去台北看他!」 「你不用现在来!」何蓓如厉声说,「他现在在手术中,你也见不了他,何况这么晚了,你要怎么搭车回去?我会去看他,让洪煦回来代我的班。有什么状况我明天再告诉你,现在好好地去睡觉。」 现在才晚上十点半。钟月忿忿地想着,大学生才没那么早睡觉。但心想何蓓如说得有理,便说:「好的,蓓如姊,那就麻烦你了……谢谢你告诉我。」 「麻烦我什么?我是他主管,本来就该去看他。」何蓓如语气放缓,「小月,你不用太担心,子容会没事的。一切等他手术结束之后再说,好吗?」 「好……」钟月嚥了嚥口水,「那你路上小心。」 掛了电话之后,她不但没心情做任何事,还整个晚上都失了眠。 星期一,钟月直接翘课,甚至连等何蓓如来电的意思都没有。 她上午七点就梳洗好,买了早餐匆匆出门搭火车。这非但不是她平日会起床的时间,更不可能是一个平日工作到深夜的报社主管会起床的时间,因此她完全不期待一早就会接到何蓓如的通知。 抵达台北后即转搭公车直奔荣总。一路上心中忐忑不安,虽然明知徒劳,却还是拨打了杨子容的手机号码;如预期中的没有回应。 好不容易抵达了医院门口,她已走得气喘吁吁。向柜台询问后得知杨子容住在普通病房,号码是八三二;她来不及道谢就转身离开,搭电梯上了八楼。 幸好不是在加护病房,代表情况可能没那么糟──钟月一边想着,一边快步往前走。八二六、八二七,子容的病房就在前方了…… 前面一间病房的门霍然打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钟月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这间病房门上的号码。 八三二。 她心中一喜,正想跨步向前,却忽被人叫住。 「小月……?」 她吓了好大一跳,毫无预警会从一个路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猛然回头,是刚从病房出来的那个男人。 他身材修长,相貌俊朗,明明还很年轻的脸庞,鬓角却有着不细看便难以发觉的几茎白发。漆黑的眼眸很深邃、很沉静,还透着若有似无的沧桑,与杨子容的清澈目光大不相同,却另有一股中人欲醉的神祕气息。他身上的白色衬衫和黑长裤整齐乾净,微微敞开的领口和简约西装外套,带着几分雅痞风格,修饰了他略显单薄的身形。 钟月瞪着他足足有十秒鐘,才意识到他是什么人。 「鸿……鸿砚哥哥?」她倒退了好几步,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三、云深不知处-2 眼前的男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给了她那么日常的微微一笑,「子容睡着了,先不要吵他吧?」 「那……那……」钟月兀自结巴,「我现在……」 「先跟我来吧,」白鸿砚说着便往前走,「我们去会客厅。」 钟月紧张兮兮地跟在他后面,一边仰头盯着他的后颈,注意到他背着一个沉重的提袋。她一颗心怦怦狂跳,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这个男人重逢;加上对杨子容病情的担忧,五味杂陈的情绪害她差点走到腿软。 到了会客厅,里面原本坐着两个女子,此时都站了起来。从她们微微吃惊的表情可看出,她们没料到会突然多了钟月这号人物。 「鸿砚,她是谁?」其中一个女子劈头就问,态度之无礼,让钟月瞬间皱起了眉头。 「我的好朋友,」白鸿砚淡淡地答道,「也是子容的女朋友。子容睡着了,我带她先来这儿等着。」 钟月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是某人的「女朋友」,既不惯又赧然,脸颊热了起来。 「哦──」那女子表情松懈下来,「那,我们去楼下的咖啡厅等你,等子容醒来再打给我──然后中午一起去吃我上次找到的那间餐厅!」说着拉了另一个女子走出去。 「她们是谁?」两人的身影一消失,钟月就立刻模仿那女子的口气,「不会是传说中的晓丹吧?」气话一出,她才惊觉自己的唐突。 「都不是,」白鸿砚淡然一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们是报社的同事,听说子容受了伤,都说要跟我一起来看他。抱歉让你不舒服了,坐吧。」 「噢,」钟月气冲冲地坐下,胸口仍不断起伏着。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白鸿砚凝视了她一会,才轻柔地开口:「小月,你长大了。」 钟月回过神来,「是啊……」突然一阵尷尬,「呃,子容他……」 「他没什么大碍。我来的时候他也还没醒,但昨晚和蓓如姊通了电话,大概了解状况。左腿骨折,手术很顺利,只是需要住院个几天,大概有两三个月不能上班了。除此之外就一切都还好,只是有点虚弱。」 「那就好……」她一夜的担忧这才缓解了些,但想到杨子容骨折重伤,还是忍不住心疼,泪水猝然失控地夺眶而出。 白鸿砚从口袋掏出一包面纸递给她,轻拍她的背脊,「没事、没事,他会好起来的。」神情语态,一如记忆中那个温柔可亲的大哥哥。 钟月止住眼泪,才发现白鸿砚的袖口有一小滩水渍,八成是她的泪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说道:「抱歉,弄到你了……」 「不要紧。你还好吗?」 「嗯。」钟月点了点头,呆然无语,脸上仍掛着泪痕。 「小月……对不起。」白鸿砚见她冷静下来了才开口,「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钟月依然没有说话,霎时间百感交集。 「让子容回信,我实在不得已,」白鸿砚轻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难面对我?」 「确实有一点……」钟月双手掩面,「你……你什么事都知道。」 「也不见得什么都知道。只是你和子容的事,我倒是无意间知道了不少。」 「什么叫做无意?」钟月瞪着他,「那些e-mail根本就是寄到你的信箱啊。」 「我没特别细看,那有点隐私问题。不过子容常常来问我的意见,所以我对你们信里的内容以及对彼此的心意,多少有些了解。」白鸿砚抬起头,怔怔望着窗外,「但是啊,要了解一个人实在很难很难……」 钟月望着他,突然觉得和他之间似乎相隔了很远很远。不知是否因为时间的消逝,使得他好像已经不是从小认识的白鸿砚了;抑或是他成熟优雅的气质,让他產生一种隔阂,就像天边难以触及的云。而听他说他知道不少她和杨子容之间的事,钟月又不禁一阵困窘。 「你让我的处境很难堪,」她抱怨,「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你。」 「那是我的错,」白鸿砚立即承认,「但我也得坦承,我当下确实也有几分撮合你们的意思。子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则是我从小就很疼爱的小妹妹。」他吁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当子容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当真有种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 钟月气恼地瞅着他,说不出此时心中是羞涩、喜悦还是愤怒。然而一看到白鸿砚爽朗的笑容,却又让她生气不起来,于是也喟叹了一声。 「你是故意避不见面的吧?在我去报社上课时,还有实习的期间。」她问,「那天上完课后,我写信问你座位在哪里,你──不,应该是子容──也没回答我。」 「这倒是真的。在子容还没准备好之前,不管怎么说,我都不适合出现在你面前。那天他带你回报社,他打了电话给我,我就要他跟你说我休假。」 「原来如此,」钟月想起当天的事,「原来接电话的根本就是你!」 「这可要怪子容迟迟不告诉你真相,」白鸿砚笑着眨眨眼,「否则我也不用老是得避着你了。」 「要不是因为潘少,引得蓓如姊来对我说了那些话……我可能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她话一出口便突然惊觉,或许白鸿砚不会想听到潘少英的名字;但偷眼望去,他的神情看来似乎不以为意。 「这么说潘少还算是做了件好事,」白鸿砚说,「推了子容一把。」 「那么子容没告诉你,潘少说了很多……呃,有关你的事情?」 「有。不过他其实不用说,我也猜得到潘少说了些什么。」白鸿砚依然带着微笑。 「你不恨他吗?」钟月小心翼翼地问,「他的那些事蹟,连我听了都要七窍生烟了。」 「恨这个字太伤身,是不能说也不能想的,为了这种人,不值得。」白鸿砚见钟月一脸茫然不解的神情,莞尔道:「谢谢你为我抱不平……还有子容。看他那副样子,你会以为他才是曾经被潘少搞得人仰马翻的人呢。」 「……甚至在第一次见面的实习生面前也不避讳。」钟月回想起到诚报上课的那一天,杨子容处处针对潘少英的发言,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率真是个优点,但像他那样就未必是件好事了。身为他的好友,我有义务劝劝他,可惜他从来都懒得理我。」 「他就是这副德性。」钟月笑说,忍不住又问:「但你真的都不气吗?你被潘少害得记者也当不成,他却仍好端端地待在文教组!真该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这种人就该遭点报应。」说着又开始义愤填膺。 「看看你,简直和子容一模一样。」白鸿砚倒是哈哈笑了起来,「小月,我一直相信,报应这种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我不需要反击他什么,以免弄脏自己的手。你等着看好了,他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作法自毙──原谅我这么说,但我真觉得他不但手段不高明,甚至在这方面也不怎么聪明。人啊,要是太过执着于功权名利,那么最后害惨自己的,不会是别人,就是自己。至于我本身呢……」他停顿了一会,「再怎么哀怨、悲愤都无济于事。报社要把我发配边疆,我就自己寻找我的生存之道,如此而已。」 「我太佩服你了,」钟月睁大了双眼,「你……不但豁达,还有本事爬到现在的位置,简直……简直……」 「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白鸿砚笑说,「我也没那么豁达,只是刚好每个人会在意的、想争取的事情不同罢了。升官这种事嘛,也只是靠运气。编辑的流动率一向很高,包括主管也是,我只是刚好碰对了时机。」 「说得轻描淡写,」钟月嘀咕,「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才气过人啊。」 「别这样说,我都要脸红了,」口中虽这么说,白鸿砚看起来却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样子。他看了看錶,「啊……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子容吧。」 他们又回到了八三二病房。钟月轻轻推开门,里面有两张病床,各自都拉上了布帘。 「在靠窗那边。」白鸿砚轻声说。 钟月悄悄走近,发现杨子容的布帘只拉上了一半,他已经清醒,双腿盖着薄被,正坐在病床上,闷闷不乐地盯着窗边的一盆黄色花朵。 「子容!」钟月压抑地喊着,「你还好吗?」 杨子容立刻回头,他的左眼还有点肿,脸颊上贴着胶布,「小月?你怎么来了?啊……还有你。」他看到钟月后方的白鸿砚。 「怎么看到我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白鸿砚说,「我可是今天第一个来看你的,如此有情有义,你却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打呼,连理都不理……」 「谁要你这么早来?」杨子容哼了一声,「你不知我手术到凌晨一点才结束吗?」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没有凌晨两点就跑来吵死你,」白鸿砚笑说,「我知道你现在很沮丧,所以火气特大,身为你多年的兄弟,我今天就先不跟你计较了。」 杨子容还没回嘴,钟月就插话:「子容,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陪你吗?」 「我家人都不在附近,我也不想惊动他们,」杨子容仍是一脸的沮丧和憔悴,「昨晚还是蓓如姊先来看我。」 「你出院后总是得回家的吧?到时可就瞒不住了。」钟月微微皱眉。 「至少那时情况稳定些,他们可以比较不那么担心。」杨子容说。 「那我陪你住院吧!」钟月说着卸下背包。 「你不必如此,我自己可以的。」杨子容眼神中虽闪现一丝喜悦,却仍摇摇头,「你还要上课呢。我会请短期看护。」 「人家一片好意,让她陪你两天又何妨?」白鸿砚打岔,「不过小月,你也别勉强,该上课时就回去上课吧,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就近来帮忙的。」 杨子容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把目光转向窗外。 白鸿砚又说:「子容,我今早在报社附近的早餐店遇到青文和咏芯──她们听说你受伤,也都一起来探望,现正在楼下等着。我这就叫她们上来?」 「不用劳烦她们了,」杨子容语气有些冷淡,「她们会巴巴地跟来,只怕并不是为了想来看我。就说我状况不佳,不便打扰吧。」 白鸿砚被暗酸了一顿,也不生气,只笑了笑,「那好吧,我下午还要上班,过两天再来看你。」他放下原本背在身上的提袋,「我怕你住院太无聊,所以带了几本书给你。」 杨子容横他一眼,「你要我这个行动不便的人,出院后还要把这些书扛回去给你?」 「别担心,你出院前我会再来把它们带走的。」白鸿砚一笑,「小月,我们改天再聊了。」他对钟月说了这句话,便向两人道别离去。 钟月看着白鸿砚走出病房的背影,仍然觉得这一幕相当不真实。她愣了一会,才转头问杨子容:「子容,你怎么啦?连同事特地来看你也不见?」 杨子容眉眼之间似带着一股阴鬱,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和他约好的?」 钟月一呆,登时恍然,噗哧笑了,「你对他说话这么衝,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我们平常就是这样说话的。」杨子容兀自嘴硬。 钟月在床沿坐下,「昨晚我联络不到你,都紧张死了,幸好蓓如姊特地打来通知我你住院的消息。今天一早,我就立刻搭火车来看你。我只是在这里刚好撞见了鸿砚哥哥……我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见杨子容不答话,又急道:「我是说真的,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在气自己。」杨子容悠悠地说,「我迟早该看见你和他相逢的那一刻……」 「子容,我和他虽然从小相识,但对我来说,只是个年长的大哥哥,那时根本什么都不懂。更别说现在了,今天还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和他见面呢!我早就说过了,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杨子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喟叹一声,「谢谢你这么说。」 「这是真的!」钟月又严正强调一遍,「先别说这些了。你的伤还好吗?」 「不好,」杨子容掀开棉被,露出打着石膏的左腿,「很痛。」他皱着眉。 「那我帮你痛。」 「不要,我哪捨得。」 「那我帮你痛一半。」 「一半也不要。」杨子容语调柔和了下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着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有些突如其来,却又好像在意料当中。钟月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她以为初吻应是炽热的、惊天动地的,没想到却是微凉的、静謐柔情的,像是早已万事俱备那样地自然;唇间掺杂着医院的药水味,又彷彿能够鲜活地品尝到那么浓烈的思念。 三、云深不知处-3 「我在做什么啊?」钟月捧着盛装衣物的脸盆要进浴室洗澡时,突然侷促不安起来。 出发前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来医院陪杨子容,却忽略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和一个男人一起过夜──儘管这间病房里还有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也不算完全是孤男寡女,她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稍早她借了一台轮椅,推着杨子容进了浴室,不知是否该询问他洗澡需不需要帮忙,正惶然间,杨子容就对她说:「帮我用塑胶袋把腿包起来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噢!」钟月这才如释重负,匆忙帮他把伤处包起来,「那……你待会再叫我。」她简直是逃出浴室的。 真是太尷尬了,她想着,幸好不用在这么突兀的状况下看到他的裸体…… 「你在想什么?」钟月正望着窗外出神,有人从背后碰了碰她。她回头,杨子容不知何时自己推着轮椅出来了。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也不叫我一声!」钟月惊道。 「我怕叫太大声吵到隔壁的病人啊,反正我自己将就着还爬得出来。」 钟月搀扶着他上床后,便垂首说:「那……换我去洗澡了。」扭头就往浴室走,不敢看他一眼。 洗好澡走出浴室,她看见杨子容正坐在病床上看书。 「你在看什么……啊!」钟月才靠近病床,就被杨子容一把拉进怀里。 「你干嘛啦!」钟月大羞,下意识地挣扎,却被杨子容双臂牢牢箝住──即使是个伤患,他力气还是比她大。她怕碰到他的伤腿,便不动了。 「我只是想确认你是真实的,」杨子容在她耳畔低语,「我总有种感觉,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境,很快就会溜走。」 「怎会突然有这种感觉?」钟月笑问。 杨子容却不答,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片刻,他才缓缓开口:「我爱你。」 钟月低着头、抿着唇,细声细气地回应:「我也爱你。」 「爱我多少?」杨子容俏皮地眨眨眼。 「比你多吧。我可没忘记上回你曾说过,你只爱我一点点。」她哼一声。 「当时只敢爱一点点,现在可不一样了,」杨子容摇摇头,「我爱你应该比你爱我还要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长得比你高也比你胖啊,」杨子容笑吟吟地说,「我全身上下都爱你。」 「什么?」钟月突然大羞,「你……这样讲,感觉很……很……」双手掩住了脸,「好像有点……情色。」 杨子容一愣,随即爆出了一串大笑,笑了良久还不停歇,眼角甚至渗出了泪。钟月被他笑得手足无措,狠狠拍了他一记,恼道:「你笑什么啦?」 「你真是太可爱了,」杨子容笑着揩了揩眼角,「抱歉、抱歉,但你的反应实在太有趣……」 「你再笑我,我不跟你说话了。」钟月气鼓鼓地别过头。 「好啦,你别生气。」杨子容哄着她,揽住她腰。 「所以说,你在看什么书啊?」钟月换了话锋,想转移自己的尷尬,眼光瞟向杨子容搁在身侧的那本书。 「这个啊,」杨子容拿起了书,「是臭虫借我的。」 钟月看了书皮,书名是《拜金者之歌──资本主义的脉络与陷阱》。她不禁咋舌:「天啊!你们都看这种书?」 「怎么样?」杨子容兴味盎然地翻了翻书页,「其实没有你想像的艰涩啦。」 「但不是我会看的书,」钟月伸了伸舌头,「我不知道鸿砚哥哥也爱看这类的书。」 「他什么书都有,摆满了整个房间,这本书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哇,」钟月讚叹,「我都只看小说而已。要成为优秀记者,该不会都要像他看这么多厉害的书吧?」 「哼,才不用。」杨子容「啪」一声闔上书本,「他只是特别怪僻。」 「不过他之前是文教组记者,或许也是和他广泛阅读有关吧?」钟月犹自说着。 「文教新闻跟你想的不一样,跟看这些书一点关係都没有。」 「没有吗?」钟月惊讶道,「但如果是跑大考的考题、分析教育部课纲内容,多少还是需要对各方面知识应该有些了解吧……?」 「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得了?」杨子容语气突然变得冷淡,「我相信他一定会耐心地跟你分享的。」 钟月察觉他的异样,心里打了个突,「子容?」她小心翼翼唤了他几声,他却没回应,半晌才说:「我累了,先睡了。」 钟月惶惑地看着他翻了身,把头埋进枕中。这动作就像是一盆水泼到她的脸上,宣告着对话的结束。她大感没趣,便倒在躺椅上,怏怏不乐地望着天花板。 隔天一早,钟月恍惚中听见说话声,猝然坐起,才发现刺眼的阳光早就从窗外透入。「现在几点啦?」她伸了伸懒腰,看见护理师正在和隔壁床的病人家属交谈,杨子容则早就清醒,正坐在床上带着笑意端详她。 「已经快十点了,小懒猪,」他说,「医师都来巡房过了,就你在那边睡得不省人事,毫无反应。」 「真假?」钟月悚然一惊,倏地坐起。 「真,还打着呼,流着口水呢……」杨子容笑意更深了。 「噢!真是太丢脸了……」钟月双手抱头,简直无地自容,没想到第一晚和他过夜,竟然睡得丑态百出。 杨子容却哈哈大笑,「我逗你的啦!怎么这样就相信了?」 「喂!」钟月气道,「你又取笑我。」 她忽想起昨晚睡前的尷尬气氛,但看向杨子容,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得乐不可支,她便也不想再提昨日之事,说道:「我要去买早餐了,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我先出去了……啊,你要上厕所吗?我睡得这么晚,都没帮你……」 「别担心,我自己可以,单脚坐上轮椅,就可凑合着行动。」杨子容说着就要开始示范动作。 钟月忙阻止了他,「你没事别乱动。」又不禁愧疚:「对不起,我说要来照顾你的,却好像没帮到什么忙,一早还让你饿肚子了。」 「怎么会?」杨子容微笑,「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照顾了。」 钟月心中一暖,也报以微笑,「那我去去就回。」才一起身,后方就传来声音:「小月,你要去哪?」 回头一看,两个人悠悠晃晃地进来。一个是白鸿砚,今天的他穿着深色衬衫和黑长裤,更显修长;他身边是个年轻女子,一头长到腰际的蓬松鬈发,皮肤白皙,长长的眼睛,往上勾的嘴角笑意清甜,相貌虽不特别出眾,却自有一番明艳。 是白鸿砚的女友苏晓丹。在白鸿砚开口介绍前,钟月就立刻认知到了。她们互相点头招呼时,钟月无法不想起她与杨子容相识的缘由,心里一阵尷尬。 「哇,子容,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自从……呃,没想到一见就是在这种地方。」苏晓丹关切着杨子容的伤势。 「天有不测风云啊,」杨子容苦笑。 「你们先聊吧!我要去买早餐。」钟月说着便往外走。 「我和你一起去吧!早上匆匆出门,我也还没吃呢。」苏晓丹快活地说。 「啊……好,」钟月虽略感意外,仍答应了。 两个女生并肩走出病房,钟月正掂掇着该聊些什么,苏晓丹却先开口了:「幸好子容没有大碍,我和鸿砚听到时都吓坏了。」 「我也是,」钟月想起当时接到何蓓如的电话,仍心有馀悸,「不过……你今天不用上班吗?」杨子容曾和钟月提过,苏晓丹是音乐系毕业,现正在舞台剧的乐团工作。 「我特地请了一上午的假,陪鸿砚过来,」苏晓丹轻笑,「没办法,子容是他要命的好友嘛。」 「你认识子容也很久了吗?」钟月好奇问。 「我大学时认识鸿砚,也是在那时认识了子容。他们俩从高中就在一起了,交情好到连我都要嫉妒了呢。」 钟月忍不住想,身为白鸿砚的女友,杨子容恐怕不是她最该感到困扰的对象。 「鸿砚这个人就是重感情,尤其是老朋友。也难怪事隔多年还会想和小月保持联系呢。」苏晓丹又说。 「啊但是,鸿砚哥哥真的只是人很好,把我当作小妹妹而已……」钟月连忙强调。 苏晓丹噗哧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不必紧张。」 「如果曾经让你感到不愉快的话,我很抱歉……」钟月訥訥表示。她想起杨子容当时说的,他会代笔是因为苏晓丹的醋意。 「不……该道歉的是我,」苏晓丹面露犹豫,似乎心照不宣,「总之,你和子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舒心,好像刚解开了什么看不见的结。 她们走到医院地下室的贩卖部,买了蛋饼和豆浆后,才又回到八三二病房。 「回来了?」白鸿砚微笑。 「怎么样?打扰了你们两位的亲密时光吗?」苏晓丹说。 杨子容露出嫌恶之色,「一点也没有。你赶快把这傢伙带走,他好囉唆。」 「他对你说了什么?」苏晓丹抿嘴笑道。 「一直交代我要復健,不能轻忽以免留下后遗症什么的……我怀疑他昨天回去根本花了一整晚在上网,把所有能看的骨骼保健书籍都看完了。」 「你太高估我了,我昨晚下班都已经晚上十二点了。」白鸿砚笑说。 谈笑之间,钟月明确感受到另外三人一直适时地问她问题,使她不致显得像是难以插话的局外人。除了相信杨子容是出自内心的之外,白鸿砚和苏晓丹却莫名让她觉得有点像是基于礼貌的亲切。 或许因为他们都有这样的特质,才会走在一起的吧。她默默想着。 聊了半小时后,两人准备离开。白鸿砚踏出病房门口后,苏晓丹仍逗留在杨子容的病床旁,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我差点忘了,这是我上星期出国时买的,送给你们吃。」 钟月注意到,苏晓丹趁着放巧克力时,弯腰在杨子容耳边讲了几个字,接着便露出一抹神祕的微笑。 「那就再见啦!」她轻快地留下这句话,就跑出病房,追上白鸿砚。 三、云深不知处-4 苏晓丹探病离开前对杨子容说的话,钟月难免有几分在意。然而看杨子容并没有想主动透露的意思,她也有些难以啟齿,只得默默闷在心里。 杨子容不想车祸的事惊动亲友,因此住院期间,只有几位财经组的同事来看过他。他们一见到钟月待在病房,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害得她只想鑽到地洞里去。 「你们回去敢乱讲就死定了。」杨子容恶狠狠地对同事们说。 钟月原本希望留下来照顾到他出院,但到了第三天,他却坚持要她回去上课。 「我若回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真的要请看护?」 「臭虫会请几天假来帮忙。」 「陪你睡在这吗?他对你还真好!」钟月讶道,「他可以这样放下工作?」 「当然不会睡在这,他想要我还不想哩,」杨子容哼一声,「他大概就来几个白天吧。你不用替他担心工作,他才巴不得能找个藉口请假呢!」 钟月嘻嘻笑了,稍微放下心来。她的课业繁重也是事实,只要少上一堂课,报告的进度就得落后同学一截,因此最后仍是在杨子容再三保证平安无事的情况下,依依不捨地离开。 当钟月收到诚报第二次课程的讯息时,杨子容已经回老家休养一个多月。他既无法出门,钟月亦无法厚着脸皮在交往没多久的阶段就出现在他的家人面前,就这样度过了一段无法相见的时光。 与杨子容通电话时,她得知白鸿砚到他家里好几次,报社同事也都分批去探望过了。 「啊……还有千谊。」杨子容补充。 「千谊?」钟月心微微一沉,「她跑去你家看你?为什么?」 「我车祸的消息不知为何被她知道了,便缠着伟翰带她来。她跟着蓓如姊和伟翰一起来了一次之后,又好几次打电话说想要带东西来找我。」杨子容叹口气,听起来有几分无奈。 钟月愣着,全然没想到还有这招──和财经组的记者同行,不就可以自然地去他家探望了吗?这都怪她没有赵千谊的交际手腕和主动积极。「后来呢?她有再来过吗?」她又问。 「我不接电话,她竟然就自己跑来了……那天她足足跟我聊了两小时才走,我都差点在她面前打瞌睡。」 钟月不由震惊,还带着几分不悦。赵千谊不但单独去过杨子容家里,还见过他的家人,她却完全还没有准备好要跨到那一步。对她来说,那是很后面的阶段。 更气人的是,杨子容竟未曾主动邀约她到他家里。 对于她的心事,杨子容却似乎浑然未觉。「那么你呢?这阵子如何?」 「我下星期要去报社上第二次课了,可惜这次你不能陪我。」 「我刚拆了石膏和钢钉,开始慢慢復健,再过一阵子就可以重出江湖。等我可以走动了,第一个就飞奔过去找你。」 「你可不能食言。」钟月笑着说,最后还是没将自己的心事讲出口。 诚报第二次的课程是上午十点才开始。钟月早到了半小时,手上还提着在台北车站买来的蛋饼和咖啡。一早匆忙出门,什么都还没吃,心想财经组的座位也许可以让她坐下来吃个早餐,于是漫步晃上了四楼。 编辑部办公区空无一人,财经组自然也不例外。她拣了杨子容的位子坐下来。 和其他记者一样,因为鲜少进办公室写稿,杨子容的座位上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叠a4纸,是各採访单位发的官方新闻稿和参考资料。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那是金管会两多个月前发布的新闻稿,上头有杨子容潦草的笔记。 这些字跡看起来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前不久她才拿出收藏着的那一叠「若飞」寄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而这张新闻稿上的笔跡,和那些信中的似乎略有区别,却又有着似曾相识的形韵。她渐渐参透了,杨子容和白鸿砚的字跡差异原本就不会太大,加上他略一模仿,再写得潦草一些,不细看就难以辨认。这次看到他最自然的笔跡,才发觉原来他在写信时,某些笔画还是不自觉地透露了自己的习性。 那种飞扬跳脱的竖撇钩捺,一如他的性子。 她这时才突然想到,也许杨子容下意识模仿的不只是白鸿砚的笔跡,还有他写信的语气。然而那一封封的纸短情长,却是难以掩饰的情意真挚;又或者,他根本没有想要掩饰的意思。 她想着出了神,直到指针接近十点才猛然从座位上跳起,直奔五楼会议室。 这次的课程没有再请来曾是实习记者的学长姊,只有资深记者来讲课、实作练习,以及「导师」与实习生的交流时间。此外报社也宣布了徵才讯息,鼓励即将毕业的实习生投递履歷,在一个多月后的毕业季参加诚报的面试。钟月于是暗暗想着,回去又得多一件功课了,那就是准备自己的履歷。 何蓓如直到中午过后才出现。钟月心想自己似乎欠了她一个道谢,于是把握了短暂的十分鐘休息,在茶水间捕捉到她。 「蓓如姊,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声谢谢。」钟月对她开口。 「为何这么突然?我改你的稿子可没有特别宽容。」何蓓如微微一笑。 「当初……呃,子容的事情,是你告诉我的。这回他出车祸,也是幸好有你告诉我。」她微微脸红,「你可说是……对我们关照良多。」 「你说的是这些啊?」何蓓如哈哈大笑,「这哪有什么?子容让我看不过去的事情可多了,这傢伙有时就是会令人为他操心。」 「我其实有点意外,子容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 「他不会主动告诉我这些,但也不会特别隐瞒。他开始写信给你之后,一次组内聚餐,他有意无意地跟我打听你这个实习生。我觉得事有蹊蹺,事后就给我问了出来。」 「原来如此,」钟月訥訥地说,「蓓如姊,你……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主管。」 「话别说得太早,你现在还只是实习记者呢。」何蓓如嘿嘿一笑,「话说回来,那潘少的行为还真是不难预测。从你们开始来实习之后,我就在猜他何时会对你下手。」 「你怎么会知道他……?」钟月有点惊讶。 「他和鸿砚共事这么久,怎会不知子容和鸿砚是形影不离,」何蓓如哼了一声,「子容平时对他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潘少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人,怎么可能不记恨?当然一有机会,就会在看似与子容或鸿砚交好的异性面前说三道四。」 「还真是积极,他没别的事可干了吗?」钟月只觉难以想像。 「你可得小心他,」何蓓如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过他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子容这孩子脾气有些随性──说直接一点就是任性──才是你需要多担待的。有什么委屈的话,你要是信得过我,儘管来找我没关係。」 钟月不禁感动,「好的!蓓如姊,谢谢你。」 下午五点课程结束时,天还是亮的。和何蓓如及其他同儕告别之后,钟月想着该和白鸿砚打声招呼,便上了三楼的编辑中心。向晚的馀暉从办公区的落地窗旁洒入,窗旁立着两个人影,正低声交谈着。钟月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那日与白鸿砚一同去医院探望杨子容的无礼女子;另一人也是个年轻女子,却是面生。 「你来得不巧,我看到鸿砚和一个女人出去了,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在医院碰到的那女子说,声音有些忿忿之意。 「青文,人家都有女朋友了,你还这么在意他干嘛?」另一个女子说。 这个名字,钟月在潘少英和白鸿砚口中都听见过。方青文,也是报社员工。 「难道你不会在意吗?」方青文说,「他和苏晓丹迟早有一天会分手,如果竞争者还是这么多……」 「我看很难,」那女子悠悠地说,「他们都交往那么多年了,要分手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已经做好放弃的准备了。」 「你就这么甘心?」方青文诧异道。 「不然怎么办呢?难道你自己不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 「我?我不……海龄,你恐怕误会……」 「算啦,先不说这些。既然鸿砚不在,那我先把东西送去採访中心好了……」 钟月越听越吃惊,却不敢逗留太久,怕被发现自己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便悄悄地转身离开。 三、云深不知处-5 不料走至一楼大厅,迎面撞上了一人,行色匆匆,正是白鸿砚,且就他单独一人。 「鸿砚哥哥!」钟月呼道,「我正想和你打个招呼呢,想说你不在,就要走了。」 白鸿砚驻了足,面露喜色,「小月,这么巧。今天来上课?」 「是啊。」 「急着走吗?」白鸿砚看了一眼墙上的鐘,「要不一起去吃个晚饭?」 『你对任何人都这么热情吗?』钟月不禁想着。遇见她时,他的喜悦看来是如此地发自内心;开口邀约时又是如此自然。『就是因为如此,才让那么多女孩为你倾心吗?』 「不了,」钟月回答,「好像有客人来找你了……叫做什么海龄的,要送东西过来──我无意间经过听见的,不是故意偷听。」她强调。 「啊,那是以前採访认识的厂商业务,大概是公司出了新產品,所以拿来报社做公关吧。我得去寒暄几句……那我们只好改天见了。你和子容还好吗?」他不忘关心一句。 「很好啊。」钟月想起杨子容养伤期间,他们竟完全无法见面,仍不免鬱闷。 她的情绪想必是显露在脸上了,因为白鸿砚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安慰道:「别沮丧,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得上楼了。你路上小心。下次要来报社跟我说一声,我再请你吃饭。」白鸿砚留下一个微笑,便转身走向电梯。 『你不要再那么温柔了。』钟月踏向诚报大楼外的阶梯时,仍有种承受不起的莫名感受。『你对任何一个女孩所施捨的温柔,都是那么地不希罕,却又如此令人难忘。而这就是我之所以无法承受的原因。』 钟月只花三天就写好履歷,倒是想进入的单位志愿顺序想了很久。她虽想进财经组,但勾选的那一刻却又迟疑。一来寒假实习的震撼教育,让她瞬间对自己是否能胜任很没把握;二来若和男友待在同一个单位,恐怕也未必是好事。 然而一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听闻的税制乱象,她又马上把心一横,在财经组的方框里填下「1」。第二、三志愿则依序填了地方中心和医药组──至于有潘少英的文教组,则半点也没纳入考虑。 将履歷寄给陈豫琴之后,不到一週就收到地方中心的面试通知,由主任林景恩亲自面谈。财经组那儿却还没有什么动静。 「哇,你该不会是我们系上第一个找到工作的吧?」许盈翠听到这个讯息后说,一边忙着涂她的靛色脚指甲油,「我还没听说有哪个同学现在就开始在面试的。」 钟月想着许盈翠不知又在为哪个约会作准备,她到底有没有交往对象,钟月始终搞不清楚,但当下却没心思探听,只忐忑地说:「话说得太早啦,会不会录取还不知道呢。」 面试那天下午两点,走进诚报大楼时,办公区仍是一片空荡荡,大多数人都还没来上班。她为面试特地去买的黑色高跟鞋踏在大楼内扬起「空」、「空」的回音,一路响进会议室。 前一天她还紧张到连晚餐都吃不下,但报社寧静的氛围莫名令人放下戒心。陈豫琴领她进会议室后不到十分鐘,林景恩就出现了,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眉宇带着书卷气,坐下来便间话家常地问起她对当记者的期待,问她为什么不去电视台应徵?年轻、相貌姣好的女孩,通常渴望镜头。钟月回答,她喜欢写作,在报社也更能深耕。谈话意外地轻松顺利,林景恩分享了很多地方记者的经验谈,听得钟月兴味盎然。 面试结束还不到三点,林景恩离开会议室后,钟月吁了口气,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今天只剩另一件事。 数天前她得知了面试时间,便想到上回与白鸿砚的匆匆一面。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要进报社面试,却又怕他只是礼貌上随口一提,未必真想和她吃饭;并且,他说要请她吃饭,她这回若真的和他联络了,倒有点像是贪图这一餐似的。 思前想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想太多了。若到了报社却对白鸿砚不闻不问,只怕才是显得刻意且失礼,因此最后还是打了电话。 幸好白鸿砚并没有给她任何尷尬和失望的空间。她一提到要去面试,他便说:「林主任人很好,不用太紧张。结束之后一定要来找我,我请你吃饭。」他又强调了一次。 钟月面试后去找白鸿砚时,他前脚才刚抵达报社。「看样子这时间,我们还是去喝个下午茶比较合适。」他双手插在裤袋,笑吟吟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白鸿砚的办公桌旁。他连桌上的摆设都像连续剧中的佈景:电脑旁有几本数量恰到好处的书,以及数个资料夹,整齐放置在两个书档之间;一个插满笔的木质笔筒和一本便条纸;一小盆植株,上面没有一片枯萎的叶;桌面正中央是一本闔上的平装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支笔。 不愧是白鸿砚,连办公桌的整齐雅致都像是有偶像包袱似的。钟月暗暗想着。 他俩并肩走出诚报大楼时,钟月不禁神经质地往后看了一眼。会不会在此同时,报社哪个角落也有两个女子在窃窃私语,说白鸿砚这回又跟哪个女人出去了? 到了诚报对面的咖啡馆,她在柜檯点了一杯奶茶,白鸿砚见状笑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喝含奶的饮料。」 「你竟然还记得。」钟月微微一笑,看着白鸿砚给自己点了一杯黑咖啡。 他关心了几句面试情形,钟月说:「面试很顺利,地方听来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我最想去的还是财经组,只是目前还没收到蓓如姊的任何通知。」 「你去问过蓓如姊了吗?」 「没有……我想她收到我的履歷,若想和我面谈就会通知,所以不必多问了吧。」 「你如果不好意思开口,我晚点在报社见到她时可以帮你……」 「不,不用,」钟月连忙说,「你不用帮我问啦,我不想造成蓓如姊的困扰。」 白鸿砚一笑,「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麻烦别人。其实地方对新人来说是也是很好的开始,接触的题材多元,也很容易发挥。」 「唉,也许吧,」钟月还是有点丧气,不想多聊这事,遂转移话锋:「子容说你有过去看他,他还好吗?」 「越来越好了,还不能奔跑或太用力,但过两个礼拜应该就能回来开工了。」 钟月差点就想开口问白鸿砚,自己能否跟他一起去子容家探望;但话到口边却想起在医院时的场景──或许她和白鸿砚同行,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此最后只说:「那就好。这阵子见不到他,有点担心。」 「你不必担心,我会替你看好他的,」白鸿砚笑说,「他在家里左右无事,復健倒还算认真。唯一的缺点是,这样整天不出门可闷死他了,每次去都非得缠着我聊到天黑才放人。」 钟月忽有些好奇,「他是个坐不住的人吗?」她和杨子容相处时日还不够长,自觉远不及白鸿砚了解他。 「当然,他是个不能被搁在角落的人。这段时间无法跟人接触、无法在工作岗位上好好表现,没什么事比这更鬱闷的了。」 钟月听得有些怔,「是吗?他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你是他热恋中的女朋友,现阶段还不想在你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那也是正常的。」 钟月侧头忖了一会,兴致勃勃问:「还有呢?我想多听有关子容的事。我若不趁这机会多打听和他有关的小道消息,那就太可惜了!」 白鸿砚哈哈笑了,「你和他相处久了,就会渐渐了解他的,我还是先别出卖他吧。」 两人难得有时间坐下来间聊,便话几句当年,聊几句记者工作的甘苦。只是聊不了多久白鸿砚就须回报社继续上班了。钟月才刚走出咖啡馆,往公车站牌前进时,就迎面见到一人,站在路边衝着她笑,看起来像是一直在那里等她似地。 「嗨,小月,」是苏晓丹,脸上表情相当复杂,「有空和你聊聊吗?」 三、云深不知处-6 钟月又回到了刚刚的咖啡馆。 儘管一再推辞,说自己才刚喝了一杯饮料,苏晓丹仍执意要请客,说不喝饮料吃个点心也好,半强迫地帮钟月点了一块柠檬蛋糕。 钟月仍惊疑不定。苏晓丹到底想说什么,非得这样偷偷摸摸地堵她? 「对不起,小月,」苏晓丹坐下后便说,「可能吓到你了……我没有你的联络方式,今天要跟你说的话……嗯,也不需要让鸿砚知道,所以只能出此下策。我得知鸿砚今天会来和你见面,就在咖啡馆外等你。如果让你觉得突兀,我很抱歉。」 「别这么说啦!」钟月连忙说。 苏晓丹轻咬下唇,像是在思考如何开口,迟疑一会才说:「是这样的,我想你应该知道,当初子容会代替鸿砚写信给你,是因为……我的缘故。」 「对……我知道。」提及此事,钟月不禁又尷尬起来。 「虽然因此阴错阳差地牵起了一段缘分,也算一件美事。但我有时候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良心不安。」 「为什么要良心不安?」钟月有些惶惑,「其实你的反应很正常,换作是我,也会不开心呀。更何况,我也没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嘛。」 「那是幸好你和子容互相吸引。要不然我岂不是害到了你?」 「你不过是表达你的心情罢了。毕竟要子容代笔,是鸿砚哥哥的主意……」 「不!」苏晓丹焦躁地打断她,「不是鸿砚,是……是……」她一咬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和子容的主意。」 「什么?」钟月突然听不懂了。 「直接告诉你真相到底是不是件好事,我其实并不是很肯定,」苏晓丹哭丧着脸,「但要是不说的话,这件事就会一直像一根刺卡在我的心里。」 钟月越听越糊涂,只见苏晓丹心不在焉地搅拌着面前的咖啡,眼神迷离,缓缓说道:「几个月前的某天,我到报社找鸿砚,他刚好离开座位。我在他座位上等待,发现桌上有个信封,寄件地址是诚报大楼,收件人则是一个叫做钟月的女生。 「我得承认我接下来做了不太应该的事。我拆开了信──信封黏得并不牢,看到他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跡,全都是在对你话家常、聊心事。我霎时五雷轰顶。你也知道,他……虽然很受人欢迎,但我从未见过他这么认真地写信给一个女生;并且从信中的内容看来,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通信了。 「我怒不可遏,等鸿砚回来之后,和他起了争执。他强调你只是他重要的老朋友,绝对没有什么曖昧情愫。但我无法接受,只是当时还在报社,也不方便多说,我就生气地离开了。」 苏晓丹悠悠地喝了口咖啡,「然后,我就去找了子容。」 「找子容?为什么?」钟月惊讶道。 「可说是突发奇想吧。鸿砚这人我很了解,他不但重情,说难听点还有点滥情。对他来说每个朋友都很重要,要他轻易捨弃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能想到的就是去找他最好的朋友。我告诉子容这件事,希望他能主动去找鸿砚,说要代他回信。」 「然后他就答应了?」钟月愣愣地问。 「没有,」苏晓丹说,「他一开始不同意,说这种事为何要扯他下水。于是我决定用激将法,那就是和他打赌。」 「打赌?」钟月微微皱眉,似乎隐约想起了些什么。 「对。我知道他一向心高气傲,他和鸿砚是多年好友,长久以来不论是课业、人缘、社团,鸿砚几乎把所有的光芒都揽在自己身上了。儘管没说出口,我却知道子容心中必定有所不服,认为自己并不输给鸿砚。 「因此我对他说,他是不是认为自己文笔和才情不如鸿砚,才不敢代他写信?如果他敢打赌,假如当他代笔之后,那……和他通信的女孩,最后知道真相时,爱上的会是他而不是鸿砚,我……我就输他一张冲绳的来回机票……」 钟月终于想起,寒假实习时杨子容在和平公园和她的对话:「我只不过打赌输给了他……要我帮他代笔,说是他太忙,因此要我先帮他写信给一个童年好友……」 原来当时和杨子容打赌的不是白鸿砚,而是苏晓丹。原来杨子容的欺瞒,竟早从还没认识她时已经开始;甚至直到今日,都并未对她坦承以对。 「他……为了一张冲绳来回机票,就答应了?」钟月涩然问。 「他答应了,但……是为了机票,还是为了自尊,我就不大确定了。」苏晓丹低声说。 钟月脑袋乱成一团,「但你怎么能确定,我……我……我就会喜欢上和我通信的那个他?」 「其实我不知道。虽然我认为机率不低……他和鸿砚虽然性格差异很大,但一向也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只是鸿砚显得更加突出而已。我认识他们俩很久了,我也知道他们肚子里都有墨水,又都是记者,写起信来轻易就能洋洋洒洒。因此我觉得……呃,像你这样一个文静、鲜少接触外界的女学生,或许……是非常有可能喜欢上一个随时写信关心你的亲切大哥哥的。」 钟月只觉一股无名火从腹中冒了上来,既炽烈又酸楚。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她不过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傻女孩,轻易地就能被玩弄感情。「所以我只是你们下的赌注?子容……并不是真心要和我在一起的?」 苏晓丹的沉默,推得钟月的心一吋一吋往下沉。等到她好不容易开口,却是钟月听了一点都不会感到安慰的答案:「我不知道。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和乐团一起到国外巡演,直到最近才回来。下一次见到子容,就是上回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了。这段期间你们交往的经过,我还真的一无所知。」她神色惨淡,满满都是抱憾。 钟月听不下去了,不只对杨子容,连对眼前的苏晓丹都是满腔的愤恨。她生怕继续交谈,自己会吐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因此只淡淡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我要去赶火车了。」 说完就倏然起身离开咖啡馆,连蛋糕都没吃完。 再一次,她为了「他」而悲愤交加。儘管内心还有一块领地相信杨子容一直是真心待她的,她仍为了苏晓丹的一番告白而沉痛不已。 他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钟月在公车上默默淌着泪,她很想立即衝去抓住杨子容,逼他给个交代。但实际的行为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接下来她好几天没和杨子容联络,她给自己的藉口是还没沉淀好,不知该怎么问他。奇怪的是,这段时间内杨子容也一直悄无声息。 一个星期过去,她开始焦躁起来。犹豫很久后,自尊心还是敌不过情绪,便拿起手机拨了电话,但无论打了多少通,却都无人接听。到了第二週,杨子容的消息没等到,倒是收到了诚报地方中心的录取通知,要她七月一日报到。 眼看距离她的毕业典礼也只剩三星期了,也不知杨子容会不会来。 儘管心浮气躁,她还是得乖乖坐在书桌前准备期末考。宿舍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许盈翠这天老早就不见踪影。读到了近晚餐时间,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着「子容」。她从椅子上弹起,立刻接了,差点没破口大骂。 「杨子容,你已经失踪了十四天!」她吼道。 「我在你宿舍门口,」杨子容劈头就说,「有空出来走走吗?」 「你……什么?」这招大出钟月意料之外,于是匆匆穿上鞋,拎着手机便往外衝。 他就在那儿,黑色衬衫、黑长裤和黑色帆布鞋,一身融入暮靄的黑,正负手在宿舍前的路灯旁来回踱着,一见钟月便泛出一抹浅浅的笑。 「这是哪一齣?」钟月奔得气喘吁吁,又兼气急败坏,「你……你的脚都好了?」 他看起来相当好,没有因伤而消瘦的跡象,除了眼下微微的一圈青,让他原本就略垂的眼角看起来更多了些许愁情,柔和的笑意像是藏着百转千回的一言难尽。 「好多了,回去上班也好些天了。」他说。 「为什么不和我联络?」钟月一甩马尾,气呼呼地埋怨。 「忙着搬行李,要回台北准备上班,一开工又忙着和代班的同事交接,一直抽不出空。」 钟月觉得杨子容口气有那么点言不由衷,不由得闷闷不乐。况且,这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有力的理由。 「连打个电话给我的空间都没有?」她语气仍带着不悦。想起苏晓丹的一席话,突然间眼眶泛红,眼泪毫无预警地滚了下来。 杨子容轻柔地握住了她手,低声说:「对不起。」 「你也知道要对不起?」钟月突然爆气,「那今天又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杨子容神情有些复杂,「是臭虫。要不是他拚命打电话来骚扰我,最后还直接杀到住处,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他笑了笑,「我都数不清是你的未接来电多,还是他的多。」 「到底怎么一回事?」钟月瞪着他。 杨子容半晌才开口:「我一回台北就不清净,一进报社那潘少英就挨过来了,像是等了我好几天似的。」 「他想干什么?总不会是来问候你腿伤的吧。」钟月哼一声。 「他是寒暄了一下我的伤势,但听得出来这完全不是重点。然后他就问我……知不知道我女友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什么?」钟月惊得都要口齿不清,「他说的不会是我吧?」 「不是你还会是谁?」杨子容眉眼间带着浓重的阴鬱,「他说你和臭虫……那天出去约会了大半天,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钟月脑袋中「轰」一响,气得浑身发抖,「我不过因为去报社面试,顺道找了鸿砚哥哥,出去喝杯饮料,这样也能招来间话?」她又想到更气人的:「而且,你相信我真的和他有什么了?就因为这样两星期不理我?话说回来,潘少又怎么会知道……我跟你的关係?」 她急得一叠连声,话都说不清楚了。杨子容只答了最后一句:「他从财经组同事的口中,得知我住院那几天,是你在医院里陪我,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那潘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会比我还不清楚吗?就因为他的这几句话就怀疑我?」 「小月,」杨子容柔声唤着,「是我不对。」 他等于是间接承认,钟月更加不是滋味,她嚥下差点涌上来的第二波哽咽,冷冷地说:「你是因为真的在乎我,还是因为我本来就只是你打赌赢来的东西,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那么重要?」 两人原本并肩缓缓前行,映着校园的蝉噪大作;杨子容这时却倏地止步,颤声说:「你说什么?」 三、云深不知处-7 钟月抬起头来,直视杨子容的眼眸;他的眼波不安地骚动着,盪漾的愁苦比平日更甚。她忽然心中一软,泪水也止不住了,「是晓丹告诉我的。你当初会代笔,是因为和她打了赌,这是真的吗?」 杨子容叹了口气,「我不否认。」 听苏晓丹的叙述,跟听见杨子容亲自坦承,感觉又更不同。钟月颤抖着说:「你……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的感情就是这样任由你们玩弄的吗?」 「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杨子容语调急促,「我是和晓丹打赌了,但──」 「你是想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吗?」钟月打断他,「你以为是在演偶像剧吗?」 杨子容沉默下来,定定地瞅着她,片刻才低声说:「是,那就是我要说的话。」 「你要怎么让我相信?」钟月咬牙问。 杨子容微微苦笑,「这些日子以来,难道你还无法感受到我的心意吗?」 钟月思绪一片混乱,抱着头说:「我不知道……」她顿了顿,「你会为了旁人几句话就怀疑我,难道不也是不相信我吗?」 「我不是不相信你,」杨子容掂掇着说,「换作别人也还罢了,但……若是臭虫当然就不同,毕竟我并不是你从小的什么青梅竹马。更何况,有哪个女孩会不喜欢他?我见多了他那些学妹、学姊、同事、红粉知己,即便得不到他,又或者已另有对象,对他的仰慕却好像永远不会稍减。他在她们心目中,仍是偶像般的存在。」 钟月心底仍寒着。当初担心和白鸿砚外出会引来间言间语,没想到还竟然成真;也许和这位万人迷扯上关係,本身就是个压力,她钟月如是,杨子容亦如是。 「小月,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杨子容续道,抬眼望着天边蓄积溼气的云朵,「我原本就只是个配角,只是他的替身。但……你不会知道……我……」 他苦涩地停顿。钟月双眼迷濛地望着他,直到他又再度开口:「我的心情,也许你从来就不会明白。可恨的是,若不是臭虫,我也不会认识你;并且若不是他这么奋力地把我拖出来,要我来跟你赔罪,这么把我俩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地帮忙,他也不会那么可恨。」 钟月琢磨着他的这种心情,一时难以领会,只问:「鸿砚哥哥也知道潘少英在碎嘴?」 「你以为碎嘴的人只有他吗?」杨子容冷笑,「报社里间间没事、整天发花痴的人还少了?围绕在臭虫身边的、藏不住话的人永远不嫌少。更何况,那潘少英要是想宣传些什么事,绝对不会只告诉一个人,迟早会传到臭虫耳里。」 钟月想起第二次到诚报上课那天,听见方青文和张海龄的对话,知道杨子容所言不虚。 「那也太累了,」钟月说,「我很佩服这些人对鸿砚哥哥的用心……但我绝对不会有心思去加入她们。我没那个本事,也不会自找麻烦。」 杨子容静静说道:「对不起,小月,我不该瞒你打赌的事。我没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他的语音哽哽的,钟月不禁心中一动。 「小月……你还愿意相信我吗?」他又说。 钟月把这句话解读为他是相信她了。而她呢? 「我相信你。」她低声说。 杨子容站在校园僻静的路树旁,深深地拥住了她。她拽着他的衣角,紧到像是要揪下一块布来。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良久,钟月才说,「当你走不出来、想要躲起来的时候,还有人会去找到你。而我,当我想要躲起来的时候,就会真的躲起来了。没有人……会去找我。」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她想。 「这可不好说,」杨子容露出了笑容,「至少,还有臭虫这个鸡婆的男人在呢。」 钟月噗哧一笑,雾霾渐渐散去。 这天原是杨子容的上班日,趁交完稿的时间匆匆赶下来与钟月见面的。因此聊开了之后,他便得回台北。 目送钟月走回宿舍之后,杨子容正转身准备离开,忽感到斜后方似有两道冷箭往背后射来。 他倏地回头,却见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装扮怪异的男人。垂肩的长发、泛白的黑色风衣,手腕上绑着一条红缎带,正一动也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即便与杨子容对到了眼,他目光却竟不稍移。 杨子容也未回避他的目光,几乎只一瞬的时间,他便想起了当时他早就留心的、钟月报名诚报校园记者时的那篇报导。文中的主角,外型特色十分明显。 惠大钢琴王子,就是眼前这傢伙吗? 他往前跨了几步,停在风衣男面前,微笑道:「嗨,同学。」 风衣男终于移动了目光,眼皮略垂下来。 「你该不会是觉得我长得很像金城武,想跟我要签名吧?」杨子容说。 风衣男又抬起了眼,不可置信地瞅着他,却仍不发一语。 「你是小月的朋友?」杨子容又说。 听到钟月的名字,风衣男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僵持了好几秒,他才终于开口:「我大概知道你是什么人。」 「嗯?」 「她和我提过。」 「喔?她是怎么说的?」杨子容挑眉问道。 「我只知道,你是欺骗她的人。」风衣男音频极低。 杨子容插在口袋中的双手紧了一紧。 「今天……她在哭,」风衣男又说,「这也是预料中的事。」 「你想说什么?」 「她既然如此选择,我又能说什么?」风衣男微微冷笑,缓缓站起身,扬长而去。 杨子容望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双眉微微聚拢。 三、云深不知处-8 系办打工随着大学生涯接近尾声。钟月望着黄黛怡的背影默默想着,自上次的衝突之后,黄黛怡便很少再针对她;相反地,黄黛怡似乎是能不跟她接触就尽量不接触。 「这叫做一劳永逸,」叶熙筠对她说,「黛姊不喜欢跟不听话的傢伙打交道,她已经失去压迫你的乐趣了。」 这代表她已经过这一关了吗?钟月心忖。但最后一天打工时,她还是只能用僵硬的笑容和黄黛怡招呼道别,便立刻落荒而逃,不敢再多交谈一句。 毕业典礼那天,钟月颤巍巍地顶着学士帽走上舞台,接受系主任骆明勋拨穗,抬起头来便看见礼堂座位最末排后方的出入口,正站着熟悉的人影。彷彿即使在数十公尺外的远处,她都能感受得到他对她目不转睛的眼光,热烈地投射在她的颊上。 典礼结束后,她迫不及待地往礼堂后方跑,捕捉到了斜倚在柱旁的杨子容,以及他灿若朝阳的笑意。「你来了!」她喊着,「你整个上午都不见影,我还以为你又放我鸽子了。」 「首先,现在还不到十一点,不能说我整个上午没出现,」杨子容看了看錶,「再者,你说的『又』是什么意思?我几时放过你鸽子了?」 钟月一时语塞,却说:「常常找不到人也算。」 「抱歉啦,临时处理了一些工作的事,所以来晚了。」他赔罪道,亲暱地搂了搂她,「恭喜毕业,感伤吗?」 「还好耶……」钟月沉吟,「我这辈子还真的很少因为毕业而感伤,或许是我和同学之间的交情都淡淡的。这样也好,要是感情太重,就会难以割捨。」 「是啊,幸好你放感情的人还在身边,是不是太幸运了。」杨子容眨眨眼。 「这种话哪有自己说的?」钟月白了他一眼,那厢杨子容倒是笑得欢畅。 「你毕业后就要去地方中心报到?」他说。 钟月点头,「是啊,昨天收到通知,说会派我去彰化。不过七月报到后,要先到总社去见习两个星期,了解报社内勤的作业流程之后,才会正式派去驻地跑新闻。」 「你不等等看财经组的面试通知?」 钟月神色微微黯下来,「蓓如姊那儿无声无息,大概没希望了吧。」 「你也别气馁,我想是组上刚好没开缺吧。之后还是有机会的。」杨子容安慰道。 钟月问他是否有听何蓓如提过招新人的事,杨子容摇头,说这阵子都没得空回报社。她便叹:「没关係啦,或许是我的能力还不够。」 杨子容揽揽她的肩,「我知道,你很想去财经组伸张正义,针砭时事。其实地方也有很多让你一展长才的机会,或许比一开始就进财经组还要更容易让人看见。」 「我也不排斥去地方中心,只是……」只是她原以为实习时颇受何蓓如肯定,相处也算愉快,却不料最后还是没能进财经组;她不知自己是哪里表现得令何蓓如不尽满意,又不好意思主动发问,难免有些怏怏。 杨子容知道她心事,说:「你不必那么在意,我想蓓如姊有她的考量。只要你相信自己还是很有能力、还是很受赏识的就好。」 「我不确定自己的能力有多少,但……谢谢你这么说。」 钟月语音方落,就听到许盈翠的大嗓门从前方传来:「小月,你还不来拍照啊?」 「啊!来了。」钟月携了杨子容就往同学聚集的地方奔去。 许盈翠一脸贼笑地瞅她,「偷偷交了男朋友也不讲。」 钟月横了她一眼,「告诉你干嘛?」 「是校外的吗?社会人士?」许盈翠压低了声音问。 钟月红着脸点头。许盈翠仍掛着那讨厌的笑容,说:「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不简单耶!」 「你再说!」钟月拍了她一下。 杨子容倒是一派自在,负手站在一旁看钟月和同学拍照。韩敏心的妹妹敏忆也被母亲带来参加毕业典礼,年仅五岁,相当不怕生,咭咭咯咯的吵着要一起拍照,童言童语没停下来过,逗得一群女大生乐不可支。 「敏忆这种孩子真得人疼。」一个同学开心地对韩敏心的母亲说,引得她露出骄傲的笑容。 「真的,」钟月低声说,声音却只有杨子容听得见,「而我以前就是那种不得人疼的小孩。」 杨子容望她一眼,没有发话,待钟月的同学都拍完照散去了之后才对她说:「你怎样不得人疼了?」 「我很怕生,不会主动和人打交道。见到陌生的长辈也不敢打招呼,常因此被骂。」钟月说,「要怎么成为那种讨喜的孩子,我怎样都学不会。」 「谁说一定要是活泼开朗的孩子才讨喜?」杨子容说,「像你这样文静也没什么不好啊。若硬要学别人,那也只会让自己活得压抑,不会快乐的。更何况……」他嘴角勾起,「就是有人会喜欢像你这样的女孩。」 「谁会喜欢啊?」 「我啊。」杨子容笑着附在她耳边说,不假思索地,「小月,你对自己太没信心了。你不擅长说话,你内向怕生,那又如何?为什么我们非得和其他人一样?你或许并不喜欢自己,但何不接纳自己,找到你最舒适的方式,用自己的风格自在地活,这样就可以了。」 钟月抬眼瞅他,不禁也露出了微笑。她心底暖洋洋地,并非因为蒸人的暑气,而是一种知心知遇的深刻感受。这一瞬间,她觉得和他是那样地亲,彷彿她从很久以前就预料到了,有朝一日她将与他相见,而彼此的熟悉感像是从不知几世前的知遇绵延而来的。 他毕竟与白鸿砚不同──钟月忽然这么想着。只要细细回味,就可体会到自从他第一次下笔写信给她,每封信都是在与她交心;因为交心,彼此才会特别。 然而想到那些信,她心中却忽地隐隐浮现了一丝不安。她从未仔细问过杨子容是从哪封信开始代笔的的,内心深处莫名觉得别问得这么清楚比较好。她摇摇头,下意识地回避那丝不安,只想好好享受这样的当下。这样全心全意地相信眼前的他,才最是放松的状态。她紧紧勾住了杨子容的手臂,斜倚在他肩头,两人静静看着前方草地上,一群群穿着学士服嬉闹拍照的毕业生,像是停格在记忆中的美好画面。 他俩都并未察觉,远远悄立草坪那端,静静注视这群毕业生笑闹的、身披深黑长风衣的身影。 四、何况到如今-1 毕业后的两个星期迅速飞逝,钟月觉得好像没放到什么假,就又要北上迎接新生活。 到诚报报到的第一天,钟月坐在地方中心中部组组长高昌竣的座位旁,听他解说发稿系统中,各地记者在中午过后回传的稿单。 「稿单就像是菜单,」高昌竣说明,「记者每天下午一点半前必须先传送稿单,条列今天预计发稿的内容,还要註明每则新闻是独家与否。总社下午三点半会召开编辑会议,决定哪些稿要安排在哪个版面。在这同时,记者就开始炒菜──也就是写稿,每个版面有不同的截稿时间……」 她应声表示听懂了,随意点开一名彰化地方记者朱姮惠的稿单,里面条列了三条新闻: ? 彰化县议员顏增顺召开记者会,痛批县政府罔顾县民行车安全,一年有两百天都在修路,马路坑洞造成交通事故伤亡人数激增。(非独) ? 彰滨工业区大火,造成五人伤亡,起因疑似化学燃料溢出,目前警消人员仍在设法控制火势。(非独) ? 荣恆国小推行学生自行画绘本计画,透过分组讨论故事、发想文案、绘画,训练学生的思考和创意能力,并接洽出版社帮忙印製。(独) 「是姮惠的稿单啊……」高昌竣看到她的萤幕,「这第一则顶多登上地方版;第二则原则上会上社会版;第三则的话,倘若版面空间够,有机会可以登上教育版,要不就是刊登地方版。但新闻随时都可能有突发状况,每一天从下午到深夜,只要报纸还没送印,版面的配置也随时有可能变动。」 三点半,钟月随高昌竣参加编辑会议。各部门主管陆陆续续进来,钟月较熟悉的面孔除了高昌竣外,只有地方中心主任林景恩、文教组组长吴諮晨,以及何蓓如。她瞥见钟月,对她眨眨眼,钟月也回她一个笑容。 「今天的头条和焦点新闻,仍然是继续僵持不下的反查税奖金大游行,版面有限,其他的小新闻都请自我了断吧。」总编辑翁嘉恆一走进会议室,就如此宣布。 会议步调很快,主管们各自报告了组内记者回报的重要稿单,讨论版面配置,其中头版、二版大多数的空间全都拨给了大游行相关的报导和评论。接着翁嘉恆统整了其他版面的主要新闻,一小时就散会。 「为什么民间要反对查税奖金啊?」走出会议室时,钟月问高昌竣。 「因为查税奖金会造成滥税,」高昌竣解释,「现行制度弔诡的地方,就是鼓励税务员查到越多逃漏税,就得到越多奖金;但相反地,万一课错了税,却完全没有惩处。你可以想像,这种制度会造成的后果是什么吗?」 「那……税务员不就会不管对错与否,税单先开出去再说?」钟月狐疑道。 「没错,这完全违反利益衝突回避法。还有另一个说法是,查税本是税务员的职责,为何除了本薪之外,还有奖金可领?这非但不公平,还浪费人民的纳税钱。」 「我倒认为,倘若奖励制度必须存在,也应该用来鼓励正确课税的税务员,而不是课越多税领越多。」钟月忿忿表示。 「一点也没错。」高昌竣说,「你可知道,政府每年拨给查税奖金的预算高达两亿元──这相关的报导,几乎都是财经组包办,你倒是可以和蓓如组长好好请益,啊……说人人到。」 何蓓如刚好迎面走来,高昌竣招呼道:「唷,蓓如,财经组最近大显神威,我看歷年来不知道有多少税官都被诚报太后写到坐牢囉。」 钟月抿嘴笑了,何蓓如也嘿嘿笑说:「这完全是为他们好,违法官员还是在人间关一关比较轻松,以免百年后被关到地下,那就难受了。」转头又对钟月说:「嗨,小月,好久不见,恭喜你成为我们的同事了。」 「谢谢蓓如姊……」钟月不禁又想起何蓓如没有找她面试的事。 「待会有空绕过来财经组一下,」何蓓如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啊,好的。」钟月回应。 「好啦,不陪你们聊了,老高,好好照顾我们小月。」 何蓓如才刚转身离开,钟月就觉得眼中出现了什么苍蝇般的碍眼物事──是潘少英,正晃悠着朝他们迎面走来。 他衝着钟月露出一贯的痞痞笑容,意示招呼;钟月却连个「嗨」都懒得说,只是冷冷瞪了他一眼,满腔的愤怒尽在不言中。见到这个人只会使她想到她自己、杨子容、白鸿砚,都曾被他搞得鸡犬不寧。 「三心二意的感觉怎么样啊?」半个鐘头后,钟月到茶水间装水,背后冷不防冒出了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嗓音。 她猝然回头,是潘少英讨人厌的嘴脸。「你在说些什么?」她努力克制着情绪。 「我在说你啊,不是很喜欢白鸿砚那小子吗?」潘少英嘴角依然掛着那轻浮的微笑,「结果一知道人家已经有了女朋友,就马上黏到他的好朋友身上了,嗯?」 钟月气得拿着水杯的手不断颤抖,嘴上的反应却是慢半拍,「你……你……不要太过份。」她觉得这句话的威力薄弱到不行。 「怎么样?你想说你和白鸿砚身边那群花痴是不同的吗?你其实特别专情?不像她们一样,即使得不到他、有了新对象,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潘少英神色轻蔑,「那么上次你和白鸿砚偷溜出去约会,又是如何?」 「到底干你屁事啊?」钟月衝口而出,「你就这么关注白鸿砚?你根本爱上他了吧?」 潘少英睨着她,眼神出奇地冰冷,「说中你的心事,所以老羞成怒了吗?」 钟月克制住将手上的水往他脸上泼的衝动,吼道:「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说,而且你不要再乱传话!」她瞬间有一股打从心底的恐惧,害怕潘少英这些难听的话,不只会对着她当面说。 潘少英却不理她,自顾自说:「本来还想警告你,不要离一个花花公子太近,没想到你根本不需要人担心呢。说到底这两个傢伙也是沆瀣一气,都是喜欢周旋在女人之间的浪荡子。也罢,什么锅配什么盖嘛……」他嘿嘿冷笑着,转身走了,丢给钟月一个无礼至极的背影。 钟月气鼓鼓地回到地方中心的座位上,过了好一阵子仍心神不寧。潘少英的可恨自然无庸置疑,然而更值得忧虑的是,万一他接下来又到处传播她的不良名声,该如何是好?她一向怕事,也从来不曾成为什么受人瞩目的焦点,倘若因为这种流言而让她陷入难堪的处境,那可就万劫不復了。 四、何况到如今-2 好半晌后钟月才想起要过去财经组一趟。上了四楼见到何蓓如,她才刚讲完一通电话,将面前一个小纸盒往前推,是台北一间排队名店的凤梨酥。 「这是我的小心意,我带的每个实习生都有。你先前不在台北,现在才给你。」她笑,「等你正式跑线,大概就不敢再吃任何跟凤梨有关的东西了,趁现在多吃一些吧。」 「谢谢,不过这话怎么说?」钟月有些糊涂。 「跟警消害怕凤梨是一样的道理。当你上一篇稿子还没写完却又临时被一个突发事故call出去,体验到那种疲于奔命的感觉后,你就知道了。」 钟月微微一悚,在心中暗暗决定,这辈子再也不吃凤梨了。 「那个……蓓如姊,」她囁嚅着开口,「我是否能请问……」见到何蓓如抬头看着自己,她想问的话却又吐不出口了,一时间侷促不安。 何蓓如瞅她半晌,似乎会意,微微一笑,「你想知道我怎么没找你来面试,是不是?」 钟月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坐,」何蓓如说,等钟月坐了下来,才又开口:「小月,其实你这段时间表现得很不错,又有财金背景,照理说很适合进财经组。只是,我感觉得出来,你目前并不是对这一块真的那么感兴趣。」 钟月一怔,这样的回覆倒是有些在她意料之外,「我对财经组……不感兴趣?」 「我知道,你对财税制度的不公很有感,也有想改变现状的热忱。不过我看得出你在跑其他财经新闻时很受挫──我并不是指这不应该,新手会觉得生疏是很正常的──不过,你确定你天天都想接触这些议题吗?」 这么一说,钟月便想起寒假实习那段期间,几乎每天都挫败得一塌糊涂。若捫心自问,她是否真有热忱去熟悉财经线上的知识,并且天天浸淫在这些生硬的东西里面,她突然不是那么肯定了。 「另外,你即使现在来财经组,我也没办法安排你去跑法税,」何蓓如又说,「伟翰跑这条线很久了,和他互相代班的志伦也配合得很好,所以目前这路线是不缺人力的。」 钟月不禁一阵失落,但心知何蓓如说的确是实情,对她灼见的目光也有几分佩服,于是说:「我知道了,蓓如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但你也不必气馁。我想你现在只是还没准备好要跑财经,等过几年你在地方磨练够了,若还是很想来财经组,还是很欢迎你请调过来。」何蓓如顿了顿,「其实我没找你,还有个原因。看你平时交的作业,不管是人物报导或争议性的校园新闻都写得很好。因此我觉得现阶段,地方中心是更适合你的选择。再说,在地方虽然接触财税的机会不多,但伸张正义的机会绝对少不了。我相信你好好发挥,一定可以有亮眼的表现。」 这番话的确很有鼓舞作用,钟月瞬即又振作了精神,「好,我会努力的!还是很感谢蓓如姊这段时间的照顾。」 何蓓如大笑,「这么慎而重之地道谢干什么?好啦,你赶快回去吧,免得待会老高杀过来捉人。」 钟月转身离开前,何蓓如又说:「啊,对了,其实你现在不来财经组,还有个好处。」 钟月驻了足,表情认真地等着天后开示。却见何蓓如露出戏謔的笑容说:「情侣若在同一个组别,要排同天休假也不大方便。」 钟月一听红了脸,却想派驻彰化后就会展开远距离恋情,哪个选择更不方便谈恋爱,却是难说了。 见习期间,钟月须比照内勤开工时间来上班,因此都下午两点多才进报社。但幸好不必一起捱到深夜才下班,大多是到了晚上七八点,林景恩就放她走了。 这几天她完全不敢去找白鸿砚,哪怕只是打个招呼。她已是惊弓之鸟,就怕牵扯上他又会引来麻烦,只好暂时划清界线。 实在不值得。她鬱闷地想着,再怎么说,白鸿砚仍然是她久别重逢的童年好友,为了怕惹得一身尘埃而无法与他往来,太不值了。然而转念一想,就当是为了子容,便觉宽心。 胡思乱想间,不觉走到了政治组的办公区,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正站在桌旁徘徊,却是赵千谊。 「千谊!」钟月招呼,「你怎会在这?」 「咦?小月!」赵千谊流露一丝惊喜,钟月却注意到她厚厚粉底也遮不住的浮肿眼袋,像刚哭过似的,「我录取了政治组,今天开始上班!我刚去人资报到完,就先来这里等了。」 钟月想起赵千谊和她同年,也是刚毕业,「那太好了,恭喜你!我也是刚录取地方中心,已经来见习好几天了。」 「真的?能在这里见到熟人真是太好了,明天一起去吃早午餐吧?」 「好呀!」钟月开心道。来了这几天,她上班时间只与地方中心的主管们说到话,且他们多是与她年龄差距甚大的中年人,难免气闷;杨子容恢復了忙碌之后,下班时间通常不比她早,两人目前还无暇见面。这时能和同期一起吃饭聊天,也算是个排遣──且不论这赵千谊疑似覬覦她男友的话。 四、何况到如今-3 隔天上午十一点,她们约在报社附近的一间美式早午餐。赵千谊像往常一样花枝招展地出席,却难掩脸上的憔悴沮丧之情。钟月见状问:「你还好吗?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好?」 「这样也被你看出来,」赵千谊涩然一笑,「情场失意唄。」 钟月一怔,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她们并没有很熟啊。「发生什么事了?」她迟疑地问。 赵千谊咬着饮料的吸管,用力程度像是要把它咬断,唇膏染得吸管红艳艳的。半晌她才说:「我问你噢,你知道子容喜欢怎样的女生吗?」 「呃……」钟月完全不知如何反应,总不能回答她「像我这种」。 「我真不知道我是哪里不好,」赵千谊又自顾自地说,一对水汪汪的妙目沁出了泪滴,「我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你做了什么?说来听听。」 赵千谊抽了一张面纸擦拭眼泪,「子容前阵子车祸受伤,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是从伟翰哥那里听说他车祸的,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回家休养了,所以我拜託伟翰哥带我一起去看他。」赵千谊抽抽噎噎地说,「那天蓓如姊也是一起去的,到子容家里,大家聊得明明很愉快,但当我跟他说我想再来看他,他却果断拒绝,说不必劳烦我再跑一趟。」 但你还是去了。钟月想起杨子容在电话中告诉她的。 「后来我打电话给他,不是关机就是响了老半天没人接。最后我横了心,直接传简讯告诉他我要去看他,就出发了。我准备好了一个绝招,就想等着必要时拿出来用──他家人应门后,我跟她说,子容行动不便,不用叫他下楼来,我直接去他房间,聊一下就走。她想想也对,就让我上去了。」 你凭什么进他房间?连我都没进去过! 钟月一听不禁震动,却仍沉住气问:「然后呢?」她的燻鮭鱼蛋捲上菜了,一时却没心情吃。 「然后……我和他聊了很多,关心他的状况,甚至……还直截了当地跟他告白了,说我很喜欢他。他却一脸疲态,根本爱理不理,也没有直接回应我的告白。我想他是因为在养伤,所以精神不佳吧?既然如此,那我只好使出我的绝招了。」赵千谊吸了一口气,「我那天穿着超低胸洋装,而且是领口很宽松的那种,外面罩了外套。这时我就把外套脱了──而且不经意地弯腰,让他看到我的胸部……」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钟月才刚叉起一口燻鮭鱼蛋捲,便惊得停下了动作,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宛如梨花带雨的曼妙女郎。是啦,她是很漂亮,身材玲瓏有致,还有傲人的罩杯,就连同是女人的钟月都会忍不住对她目不转睛。然而当下这一切却只会让她火冒三丈。 「你太大胆了吧……」钟月只能挤出这几个字。 「有什么办法嘛!」赵千谊娇嗔,一边过猛地用叉子戳她盘里的烤吐司,「他对我总是冷口冷面的,我只好出此下策,直攻男人的弱点。但气人的是,他竟然还把持得住耶!可我打赌他一定有心动,因为他立刻脸红着别过头去,叫我把衣服穿好……然后就仓促地跟我说天快黑了,叫我赶快回家,连礼貌上留我吃个晚饭都没有!」 「就这样?」钟月瞪圆了眼睛,「他没跟你说别的?」 例如,告诉你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没说什么了,很气人对不对?」赵千谊显然误会了钟月的意思,「拜託,一个女孩子都在他面前这么坦诚相对了,他竟然无动于衷!」她擤了擤鼻涕,「在这之后,我几次想再找他,他一样很难联络到。几天前好不容易才又跟他通上电话,简单聊了近况。我以为他毕竟对我动了情,才愿意跟我聊这些,于是又开口问他,要不要跟我交往。没想到他还是果断拒绝……」她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好个杨子容,这些事情都瞒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钟月口吻冷淡。 「我想过了,我不会气馁的。」赵千谊揩了揩眼角的泪水,「他这人就是太含蓄了,我再加把劲去引诱他,他不可能不动摇!」 含蓄个屁。 钟月压抑着自己的语气,「你用身体去勾引男人,是得不到真爱的。无法得到的缘份,又何必强求?」她几乎没胃口再吃眼前的蛋捲。 「不,缘份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赵千谊一甩飘着馨香的长发,「女人要是不懂得善用优势,又怎么能得到想要的人?他即便现在没有那么喜欢我,但只要跨出了第一步,感情还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你条件这么好,何愁找不到对象?又何必……又何必单恋一株草?」 「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杨子容!」赵千谊执拗地喊着,「不管怎么样,在确定毫无机会之前,我一定要奋力一搏,如此才能对得起自己。」 若不是处境尷尬,钟月肯定会佩服赵千谊的勇敢追爱,毕竟这样的精神绝对不是她能办得到的。她觉得再聊下去,自己大概很难再吐出什么好话,只得应付了一番,然后想办法把话题转移到菜鸟记者的新生活。 然而这话题持续不了几句,赵千谊又绕了回来:「小月,你知道子容都什么时间会出现在报社吗?」 「我不知道。」钟月淡然简答。 「噢,」赵千谊面露失望,「原来你和他也只是泛泛之交!」 你这傻大姊懂什么?一股无名火霍地从肚子里窜起,钟月瞬间有股想掉头而去的衝动。她默然不语,这回换她自己要把饮料吸管给咬断了。 话不投机的一个餐会就这样草草结束。下午一进报社,钟月立刻带着手机躲到楼梯间,拨打杨子容的号码。 「小月!」杨子容立刻接了,快活地喊着她。 「你为何不告诉千谊,你有女朋友了?」钟月劈头就问。 杨子容静默两秒,「你听到什么了?」 钟月把赵千谊的话简单转述了,又说:「她竟然去你房间!还脱衣服给你看!你为何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觉得没必要,」杨子容语气带着几分焦急,「反正我无愧于心,没必要引起误会。」 「那你也该告诉我啊!而且为何不跟她说清楚?说你有女朋友?」钟月又气急败坏地问了一次。 「我懒得和她多说……抱歉,我没有想这么多,不知道你会这么生气……」他停顿一秒,「你今天也没直接告诉她?」 「这话应该由你来说才对吧?」钟月简直要晕倒,「『喂,千谊,不好意思,你喜欢的人是我的男朋友。』难道我要这样说吗?光想就彆扭死了!」 「有何不可?」杨子容似乎仍未抓到钟月纠结的点,「好啦,你别生气了……」 「我无法不生气!」钟月撂下这句,就气得掛掉电话。 他们相识以来,她还不曾对他如此疾言厉色……钟月一边想着,一边走回地方中心的办公区。然而她必须让杨子容知道事态严重。 她等着杨子容再打电话来道歉、安抚她,并告诉她,他会跟千谊说清楚,不会让她再死缠不休。然而这一天过去了,她的手机始终寂然无声。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杨子容仍然没有打电话来。钟月越等越沮丧,偷偷躲到报社厕所里落泪了好几次。是他的错,他应该先打电话来的……她反覆想着这个坚持,按捺住主动打电话过去破口大骂的衝动。 为何他不与她联络?尤其还在两人吵架了之后?难道他在怪她不该这么兇?即便如此,有什么原因不再打来说清楚? 或许他对她的心意,竟如此有限。而她始终猜不透他。 她忽然有股衝动,想要去找白鸿砚大吐苦水,要他再去把杨子容拖出来好好面对;但才刚往编辑中心跨出一步,又立刻退缩了。 她无法不想起潘少英口中对白鸿砚的评论,以及方青文与张海龄的对话。 就连苏晓丹提到自己的男友时,也说出了「滥情」这评语。 白鸿砚这个人,真的只是「有点滥情」而已吗?他确实是她儿时记忆中那个亲切善良的大哥哥?又或者这一切仅止于表象? 毕业典礼那天,与杨子容在一起时,她心里涌现的那股不安,这次又再度清晰异常地出现在她面前,令她无从闪躲。 当时杨子容提及,他与白鸿砚的兴趣有很多相似之处;而两人信件的内容,倘若不特别去分辨,其实很难看出差异。 她在听到何蓓如吐露杨子容代笔这件事之后,是否因为先入为主,才会觉得她收到的信会有两种不同语气的分别? 到底这两个傢伙也是沆瀣一气,都是喜欢周旋在女人之间的浪荡子…… 潘少英的话在脑海中响起。她驀然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有那么一小块领域,是有些相信潘少英所说的话。 这些信会不会事实上全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又或者根本是两人一起讨论出来的?当她为收到的每一封信兴奋不已、用心写下每一封回信时,他们是否正背着她,为着又一个上鉤的少女心而得意大笑? 是否从头到尾,她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是否从头到尾,并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她的? 这一切虚虚实实,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如此纠结混乱的情绪,伴她度过了三个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到了第四天上午,她一睁眼便觉得不妙,喉咙中的异样感、沉重的额头,说明她感冒了。她在床上翻滚到了接近中午,觉得精神稍微好一点之后,才裹着棉被拿起手机,犹豫着是否要放下自尊;最后仍受不了那无边的脆弱感,按下通话键。 电话接通了,但没有回应。 也许记者还是会偶尔漏接电话的吧?钟月强迫自己这样想着,奋力撑着病体离开床铺,开始梳洗。 她无法忍受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胡思乱想,便戴着口罩出门,找间店胡乱吃了午餐,就搭上往诚报大楼的公车。 抵达报社的时间比平常还要早了一小时。走进电梯后,她心不在焉到完全忘了要按下楼层按钮,反射性地跟着清洁阿姨步入五楼办公区。直到往前走了十几公尺,才惊觉这里不是地方中心所在的三楼。正转身想下楼,馀光却瞄到左侧一个瘦长的人影快速掠过了昏暗的墙边,消失在楼梯口。 开阔的办公区,除了一出电梯就把推车往右方推、弯腰忙着整理打扫用具的清洁阿姨之外,几乎无人。钟月好奇地往楼梯口走了几步,俯首望去,那匆匆而逝的身影似乎有点眼熟。 四、何况到如今-5 「先来喝汤吧,好吗?」白鸿砚语调柔和得像是在哄着哭闹的孩子一般。 钟月静静在桌旁坐下并打开纸盒,是香菇鸡汤。她舀了一口,汤匙才刚送到嘴边,眼泪就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 白鸿砚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猛抽卫生纸,再一股脑扑到脸上,仓促的动作中还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整张脸涨得通红。他一言不发,眼神显得比平常更加深邃。 「对不起,」钟月好不容易恢復了说话能力,却觉得像是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嗓音。她重重吁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 「你看起来不太好,有去看医生吗?」白鸿砚问。 「没有,完全没力气,」钟月带着浓厚的鼻音,「话说你不用上班吗?」 「我请同事代班,提早离开报社了,」白鸿砚轻叹,「我有点担心你。」 钟月默然。她与他的交情中断了这么多年,他还能这样关怀她,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眼前这个知道她生病就着急前来的大哥哥,对她是虚情假意。说到底她仍是缺乏自信,难以相信这两个男人都会真心待她,不论是爱情或是其他。 「鸿砚哥哥,」她嘶哑地开口,「你知道晓丹和子容打赌的事吗?」 话问得突兀,但她忍不了。 白鸿砚微微顿住,低首垂眉,缓缓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未显惊讶之色,看来早就从杨子容或苏晓丹那儿得知钟月已获转述的事。 「你知道?」钟月霍地站起身,「你是最近才知?还是一直都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钟月眼眶瞬间又涌了泪,「你们都要……骗我……」 「对不起,小月,我是真心对你感到抱歉,」白鸿砚静静地说,「但我必须告诉你,晓丹所知道的也不是事情的全貌。我也没料到她竟然会告诉你这些……」 「你没料到?没料到她会揭露你们干的好事吗?」钟月一气之下,又咳嗽起来。 面对钟月的激动,白鸿砚仍维持一贯的沉着,「晓丹当时正在情绪上,才和子容打赌,完全没有顾及你的感受,这点确实非常不妥。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我想说的是,我和子容绝对都没有要戏耍你的意思,我可以对你发誓。儘管……我们的确是基于某些缘故,而无法对你坦白,这是我们的不对。」 「是什么缘故?」钟月立刻问,「你说的事情全貌,又是什么?」 白鸿砚却不回答,起身在房内缓缓踱步,半晌才说:「抱歉,我答应过子容,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得请你自己去问他了。」 「他根本在搞失踪,我怎么问啊?」 「他很快就会回来的。」白鸿砚眼往窗外,悠悠说道,「小月,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曾经和我的朋友一起到溪边烤肉吗?」 钟月一呆,不知白鸿砚为何突然开始话当年,迟疑说:「好像……隐约有那么点印象。」 白鸿砚嘴角勾起,目光中透着温柔,「你总是一个人静静待在一旁,一句话都不说。我看得出你很想帮忙,但你不敢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加入,只是怯怯地伸出手,将一支烤肉串翻面。其他人看到了,以为你是想吃那一串,所以烤好了拿给你。到最后,你还是完全插不了手,只能从头到尾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家忙碌。这些你有印象吗?」 「我不记得了……不过,听起来很像我会做的事,」钟月说,「但你怎么会记得这种琐事?而且为何看得出我在想什么?」 白鸿砚轻喟,「我记得的事情可不少。更何况,我还不了解你吗?小月,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永远是你儿时所认识的、那个愿意对你好的大哥哥。而我最要好的朋友,也绝对是我信得过的人。」 这番话说得教人无法拒绝,尤其还是从白鸿砚口中说出的话。钟月却仍无法全盘接受。尚未弄清楚的真相,像长在心里的一颗肿包,难以忽视。只是眼下白鸿砚看样子是不会给她解答的了。 「我明白了,」她不甘不愿地咕噥。 白鸿砚微微一笑,「话说回来,今天要不是你寄错了信,我连你是何时来报社见习的都不知道。」 钟月訕訕地说:「我确实应该要跟你说一声啦……」 「我懂你的顾虑。这潘少真的会把我害得没朋友。」白鸿砚调侃。 你也知道啊。钟月忍不住想。 「但若真需要帮忙的时候还不来找我,那就真的有点说不过去了。」白鸿砚又说,「今天我若没来,你不就要独自一人关在这房间里幽怨死了?」 我现在还是一样幽怨得要死。钟月虽然这么想着,心里仍升起了一丝暖意。「谢谢你。」她低声说,又突然想到,万一被任何人知道白鸿砚现正在她的房里,这种麻烦才当真是不可收拾。 「子容的事你不用担心,他的脾气就是这样,过几天就没事了,我会再找他谈谈。你先好好养病吧,我先走了……」 「啊!等等,」钟月忽想起一事,「鸿砚哥哥,我今天本来也有话要跟你说。我在资管那里安装发稿系统时无意间听到……你是不是电脑忽然被锁定了?」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我刚休假回来上班,电脑却无法登入。不过小郭已经帮我解决了。」 「郭大哥还说,可能是有人想蓄意登入你的电脑。」 「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重点是,我说不定刚好看到了那个人。」 「哦?」白鸿砚扬起眉毛,「怎么说?」 「我今天比平常早到了报社,不小心搭电梯到了五楼,当时办公室没其他人,但我好像看到了很像……一个很像潘少的人,快速地从楼梯间离开。」 白鸿砚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这很严重耶,」钟月见他没什么反应,忍不住说:「他很有可能就是偷动你电脑的人!不,应该说我几乎确定就是他。他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这个嘛,还没调出监视器之前,也不好说。」 「你应该跟郭大哥说,先从今天中午过后的画面开始调。」 「他今天跟我说,可能要过几天才有时间看画面。」白鸿砚见钟月仍一脸不平,微微一笑说:「我相信你说的。其实,我也认为是他。」 「真的?」钟月略感吃惊,「为什么?」 「我不认为有其他人会做这种事。」白鸿砚仍是一派气定神间,「到时看了监视器画面就会知道了,不急在这几天。不过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会请小郭缩小时间范围的。」 「要是被发现了,他会受到惩处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至于惩处嘛……我们就等着看吧。」不知是不是错觉,钟月觉得白鸿砚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她也不禁一笑。白鸿砚又说:「好了,你应该赶紧去休息。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务必记得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她望向他的眼,从他眼中看到深深的关怀。钟月眼圈又红了,也说不出是感动或是酸苦,只哑着嗓子答应了。 白鸿砚离开后,只剩她独自一人的房间,又恢復了原先那种无边的寂静。稍解的心事,彷彿又回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影随形。 四、何况到如今-6 在倚着柔佛海峡的摩天大楼中,恰可眺望新柔长堤──连接大马边境的新山与新加坡的跨海道路,全年川流不息,承载着一批批每天从新山往返新加坡的通勤族。杨子容模糊的印象中,仍记得年幼时父母曾带着他和哥哥来过这里旅游,他还曾经对着一水之隔、便是遥望不同国度的长堤感到惊奇。 是在他过继给阿姨之前了吧,也就是七岁以前。 他坐在靠窗位置喝咖啡,远眺着长堤上的劳碌,已过了半个午后。他也说不通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好不容易结束了两天手忙脚乱的亚太经贸峰会的採访,理应立刻滚回国并请假在家睡三天;他却选择和一同前来的两位财经组同事匆匆分手,自己买了从吉隆坡飞往新山的机票,在这里逗留一天。 在新山游览了一个上午,感觉像是在回味什么似的。连续几天没睡好的脑袋受到了咖啡因的刺激,他才渐渐从记忆中挖掘出一个象徵性的标记:当年的新马之旅,是他最后一次和原生家庭一起旅游。 不,他才不承认自己还会怀念原生家庭呢。只是因为毫无预警地临时被报社抓来国外支援,让他不爽到了极点,才会想趁机待在这里多渡假一天的。 这届的亚太经贸峰会,原本只预计派财经组记者许志伦和曾以纯前来採访,上级却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直到会议开始前几天,才突然觉得这场峰会重要无比,务必再多派一名记者前往支援。杨子容现在才会在这个地方。 当他初出茅庐时,也曾为出国採访的机会感到振奋不已;但随着时间过去,出差次数多了,就渐渐看得淡了。何况会需要出国採访的通常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不过,何以只有峰会前的暖身报导会派他来,到了正式峰会,他却是个备案人选?想起这点,还是不免有点愀然不乐。这勾起了他从小到大的心事:每当那些长辈对他和哥哥流露出了不同的眼神时,他总有些刺心。 他母亲有个年长五岁的姊姊,始终未婚。在这位阿姨迈入四十大关那年,家族里的长辈认为她再这样小姑独处下去不是办法。为了怕她晚年身边无伴、膝下无子,大家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议将杨子容过继给她。那年他七岁。 其实跟阿姨一起住也没有什么不好。阿姨家距离他原本的家不过两公里,阿姨又一向疼爱他,有了他这个儿子之后,铁定视如己出,他便等同是坐享家中所有资源的独生子。 但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心中有什么地方破了个洞似的;有些从破洞中流逝的事物,便从此遗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子容,吃饭的时候脚不要晃来晃去。你看哥哥坐得多端正。」「怎么这次还是考不好?哥哥小一时就是班上前三名了耶。」「子容,你太皮了!哥哥以前跟你现在一样大的时候,都不会这样惹妈妈生气……」 从他四、五岁时就每天听着父母叨念这些话。他确实比哥哥更坐不住,也不大受控。倘若刚好是阿姨也在的场合,她便会出来解围:「每个孩子个性不一样嘛!子容也有他可爱的地方啊。」 老实说,他生性随便,在七岁以前,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但就在他被过继之后,他才骤然意识到:或许对父母而言,他和哥哥比起来,相对是个不那么重要、那么讨人喜欢的孩子;因此被送养的才会是他,而不是哥哥。 尤其在他过继给阿姨的一年以后,母亲刚好又生了一个弟弟。 他越来越少见到母亲。即使见到了,她的注意力也总是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 他小学时成绩非常不出色,和哥哥比起来简直天差地远;但在班上却是数一数二聒噪的孩子。每当学校老师得知他和哥哥的血缘关係时,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置信的眼神。这种眼神让他不太舒服,但骨子里的反叛性格作祟,越是如此,他便越是继续做自己。 「到底是资质问题,还是家长不会教啊?明明都是同一家工厂出產的孩子……」不只老师,在某次的家族聚餐,一位舅舅也扯着嗓门对其他亲戚这么说,浑然不觉此时阿姨才刚带着杨子容踏进餐厅大门。 那天夜晚,他经过阿姨掩上的房门时,确定听见了里面传出幽微的啜泣声。 阿姨从来不曾亲口对他要求些什么,但从此之后他却拚了命似的开始发愤苦读。他资质原本不差,加紧认真一段时间后,成绩已渐渐超越其他同学,即使未名列前茅,也算达到中上等级。 哥哥考大学的时候,不负眾望地申请到了英国名校,便出国深造去了;两年后轮到杨子容,儘管没有出国留学、没有考取第一志愿,仍进了与惠风同等级的国立大学工商管理系──和他从高中时就是莫逆之交的白鸿砚同一间学校。 白鸿砚比他年长一届。当杨子容进入高中就读时,就已经听闻高二有这么一号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几乎每节下课都有大批女同学特地到这位号称处处留香的白鸿砚教室外徘徊,就为目睹他的迷人风采。 而杨子容会与白鸿砚相识,则是起因于一场吉他社的成果发表。 那是在某天晚上,由四名吉他社社员借用一间音乐教室来举办的小型成发。杨子容放学后间来无事,就跟着几个班上同学留下来听。 吉他社演唱的第一首歌曲是《我居住的地方》。旋律一出,杨子容就睁大了眼睛。他曾经很喜欢这首民歌,儘管年代略久,却像是能把与知音之人彻夜长谈的欣喜与感动,鲜活地传达出来。他曾想着,何时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相处的时光点滴在心,又能回味千百遍都不厌倦? 再细看那主唱,歌声动人、深具磁性就不必说了;重点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高中制服掩盖不了那过人的气质,明显是许多女学生会喜欢的类型。果不其然,环顾教室四周,几乎八成都是女生。 「欸,这主唱超帅的耶!」 「你没听说过吗?他是高二的学长,人称楚香帅的白鸿砚。」 「真的假的?这么有名,连你都知道?」 后方的窃窃私语传到杨子容耳里,他只觉忍俊不禁。楚香帅?以这个时代而言,这称号实在浮夸了点。 吉他社演唱完《我居住的地方》,风格一转,便是时下的几首流行抒情歌。 演出结束后,等到人潮渐渐散去,杨子容走上前叫住正扛着吉他准备离开的主唱:「喂,你刚唱错了一句歌词。」 那位叫做白鸿砚的主唱似乎有点惊讶,回首问道:「真的吗?哪一句?」 「『我们点着星光』和『我们亮着月光』,这两句词颠倒过来了。」 白鸿砚一怔,旋即笑了,「的确,谢谢提醒。我们的练习时间不多,老是会唱错。话说……我没想到学校里还有人知道这首歌。」 「我才惊讶会在这里听到大学生唱这首歌。」杨子容也笑了。 白鸿砚解释,吉他社每学期都会不定期在校内作小型的成果发表。社内讨论演奏歌曲时,都以流行音乐为主。这一次是白鸿砚坚持插入一曲《我居住的地方》,只因这是他很想和学校同儕分享的歌。 「难得有人和我一样喜欢这首,」白鸿砚说着难掩兴奋之情,「你要不要加入吉他社?我们可以一起学其他民歌的曲谱。」 「不了,我没空。」杨子容断然拒绝。 话虽如此,他后来仍去参加了几次社课。学了基本指法后,渐渐摸索出兴趣。他常与白鸿砚窝在社办埋首练习喜欢的曲子,一窝就是一整个下午。他们也一起下围棋、聊爱看的书,谈话异常投机,久而久之就成了焦孟不离的好友。杨子容平时嘻嘻哈哈、容易与人亲近,因此朋友也不在少数,却少有如白鸿砚这般臭味相投的至交。许多平时不会和旁人聊起的话题,也或多或少在谈天之间告诉了白鸿砚,甚至包括自己童年被过继的事。 除了阿姨之外,全世界大概只有白鸿砚一个人知道,杨子容看似开朗张扬,其实只因他清楚这样的开朗张扬是惹人喜欢的。他需要被这样的喜欢支撑,彷彿必得这样才不致活得无声无息,不那么轻易就能被人取代。 成为白鸿砚的好友,最大的困扰便是必须常常帮忙应付他那广大的爱慕者。不管是要转交情书的、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的、询问他的课表准备堵人的,各式各样的需求,杨子容都碰过,其中还不乏校花等级的人物。他往往看心情给予回应,心情好时便答应帮忙;心情不好时便扭头就走。但偶尔他也会基于看戏心态,透露白鸿砚的行踪,再出其不意地直击告白现场。 「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在无数女孩告白失败后,一个女生挫败地问杨子容。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当作是回答。 有一两次,和白鸿砚及一群朋友聚会时,白鸿砚会带着一个小妹妹出席。她很安静,总是独自坐在一旁听大家聊天,或是翻着书。对她说话,她都羞怯地低着头,以蚊鸣回应。 「再读下去,变得比大哥哥还聪明的话,我们就没戏唱了!」他逗着她,看她露出笑容,是一种朴实纯粹的笑。她灵动的双眼,在他心里留了印象。 杨子容不是这种羞涩寡言的人,却莫名觉得这女孩有和他相似的伤口。 是因为他先入为主地认定,她是因为无法融入其他同年龄的孩子,才会老跟在白鸿砚屁股后面吗? 另一次去溪边烤肉时,他注意到女孩趁着其他人没注意的空档,偷偷将其中一支肉串翻了面。他于是帮她留了下来,将肉串递给她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眼中似乎露出一丝挫败的神情。 在那之后,他就没再见到她了。他过了很久才在一次聊天时不经意似地问了白鸿砚,得知她和家人都已经搬走,再无消息。 四、何况到如今-7 再次听到钟月这个名字,是十多年以后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杨子容和白鸿砚几乎形影不离。考上同一间大学后,白鸿砚不但人气不减,还有越来越蓬勃的趋势;即使他交了女友,依然不见衰退。 对方是在白鸿砚参加跨校音乐联谊发表会时认识的。她是友校的音乐系学生,主修大提琴,名叫苏晓丹。 消息一出,不知摔碎了多少少女心。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都在等待他们分手的那一天,却没想到,一直痴痴等到大学毕业,他们竟还在一起。 毕业后白鸿砚顺利录取了诚报文教组记者;和他同年的苏晓丹则考取了国内知名乐团,过着四处巡演的生活。 当时正逢诚报举办校园实习记者招募,白鸿砚便极力怂恿仍在读大四的杨子容参加。杨子容姑且尝试,没想到一举录取;经过一年实习后,也进入诚报财经组任职。 「为何我还是无法摆脱你啊?」杨子容报到第一天时,对白鸿砚翻了白眼。 「因为那天在音乐教室的相遇后,我们便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白鸿砚嘿嘿笑道。杨子容听了差点没吐出来。 若要问杨子容,有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好友在身边,会不会有瑜亮情结?杨子容的答案会是否定的。白鸿砚是白鸿砚,杨子容是杨子容,本就是不同的个体,毋须混为一谈。这好比年幼之时,他最初也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表现与哥哥相比究竟如何。除非,那牵涉到了他所在乎的人事物。 尤其是他所爱的人。 「小月?」杨子容进入诚报第五年的暮夏,听到白鸿砚提起这个名字。 「对,我以前的邻居小妹妹。高中时我带她参加过我们的聚会,你还记得吗?」白鸿砚说,「我经手这次的校园记者报名资料,发现她也来参加了。」 不出三秒,杨子容就回忆起那个曾在心中短暂存留、又阔别许久的小女孩。 「我记得。」他慢慢地说。 「你竟然记得?你应该没见过她几次吧。」 「没见几次,但莫名印象很深刻。」 「为什么?」白鸿砚惊讶地瞅他。 「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很可笑,但我觉得那女孩和我有点像。」 白鸿砚眉毛一挑,带着疑问的神情端详他。 「你会联络她吗?」杨子容又问,没打算解释的意思。 「也许等她录取后来上课,再去相认吧?现在打电话给她太唐突了。」 「你就肯定她会录取?」 「看了她的文章,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杨子容沉默片刻。「写信给她怎么样?」 「倒是个不错的提议。」白鸿砚沉吟。 「我指的是手写信,不是e-mail。」 「为什么?」 「这样才更能让人感受到温度啊。」 白鸿砚瞪着他,「怎会有这个提议?你觉得她很需要温暖?」 「我一直觉得,当你想要写信给一个重要的人,就应该手写。」 白鸿砚的眼神像是要穿透杨子容的身体,「喂,你这么多年没交女朋友,该不会是心里一直有着那个小女孩吧?」 「别乱讲,听起来好像变态。」杨子容回瞪他,下一秒却重重叹了口气。 白鸿砚拍拍他的肩,「好啦,我开玩笑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如这样吧……」他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你来代我写信,如何?」 「嗄?」杨子容抬起头来,「代你写信?」 「或许你比我更能懂她,会更适合做她的笔友。」白鸿砚眨眼。 「别闹了。」杨子容面露不悦,立刻起身离开。 犹豫了几天,最后杨子容还是答应了白鸿砚的提议。他的确十分好奇,当年那个女孩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看到她「钢琴王子」那篇报导,温柔的笔触背后,又有着怎样旖旎的心事。 他对白鸿砚唯一的要求,是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代笔的事。 「要是被以为我是长腿叔叔,实在有损我的形象。」他说。 白鸿砚耸耸肩答应了,不忘取笑他的傲娇。 于是他开始代笔,信写完后交给白鸿砚寄出;白鸿砚收到回信后,再转交给杨子容。 演什么就得像什么。写信时他极力描摹白鸿砚的口吻和笔跡;好在和这人已相识十多年,除了提到儿时回忆时须和白鸿砚讨论后才能下笔外,其他倒不困难。他还不忘把白鸿砚投稿的文章和笔名都用上了,以求更加真实。 然而隐身在幕后的痛苦,却时时刻刻缠绕着他。他逐渐难以假装,难以自禁地在字里行间流露出自己的性格。对那女孩互诉心意的喜悦中,总是掺杂着其他的情绪,而变得并不纯粹。他开始后悔,为何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告诉白鸿砚:等到时机成熟时,再一起聚会、再一次重新认识这个女孩吧。如今信已经写下去,既无法捨弃付诸的心意,也无法就此罢手,就此陷入一个难以转圜的处境。 直到那天,苏晓丹突然跑来找他。 「我看到他竟然在和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女人通信!我真受够了,身边一天到晚发花痴的女人也就罢了,但是写信耶!他每天都这么忙了还有时间写信,可见这女人对他来说肯定意义不一般……」 杨子容听她絮叨了有半小时之久,却不能告诉她,写下那些信的人根本不是白鸿砚。 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苏晓丹,他驀然惊觉,当初那个在校际音乐会上所看到以纤纤素手奏出沉鬱悠扬乐声的她;那个被他的至交好友深深爱上的、仙气飘飘亦清甜可人的她,似乎渐渐不太一样了。 学生时期的苏晓丹,即使知道心上人身边总有群蝶乱舞,却有足够的自信和这个万人迷在一起。即使曾遭受异样的眼光,以及此起彼落「她怎么配得上」的声音,她也能持续一贯的优雅和从容。 「不优雅,要如何能跟那样的男人在一起?」当朋友对她投射佩服的眼神时,她只是笑笑这样回。 或许这样的优雅,还是会被现实所摧残。离开学校进入乐团后,就立即面对音乐界讨生活不易的困境。不只乐团难以生存,团员之间也是竞争激烈。一年年过去,更多年轻貌美的音乐人辈出,她在团内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尤其收入一直不见起色,与在报社表现亮眼的白鸿砚差距逐渐拉大。 她开始出现幻想,认为有人覬覦她大提琴首席的位置,而偷偷在她的琴袋中放入尖锐物品,害她手指被刮破,在公演当天上不了台。但白鸿砚却很清楚,公演前那阵子她简直疯也似地日以继夜练习,手上的伤刚癒合了又恶化,一直反反覆覆。 白鸿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特地向公司告假,带她到纽西兰度假二十一天。那阵子苏晓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但假期结束一回到团里,却又是无止尽的噩梦。 她也越来越在意白鸿砚的那些红粉知己。表面上仍以过去那种淡雅娇柔的笑意和那些女人来往,也甚少在白鸿砚面前抱怨;然而她常在睡梦中崩溃尖叫,在白鸿砚面前也常因小事而情绪失控。 当她受不了的时候,只会去找杨子容。或许她潜意识中认为,只有白鸿砚最好的朋友能够帮她传达心声。 「你太习于在他面前扮演完美形象了,」杨子容曾不只一次告诉她,「那不是一种健康的关係。」 「他永远那么完美、那么自在,他哪里能懂我的苦?」苏晓丹哭喊,「我不能再崩坏下去了,他没有我,还有很多选择……但我却没有。」 而我和她的关係,又比你们健康到哪里去呢?杨子容在开导苏晓丹时,也不免苦涩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们各自坚守着认为足以支撑自己的高塔,却选择忽视基底早已支离破碎。 杨子容曾试图向白鸿砚透露,苏晓丹已在崩解边缘;白鸿砚也仅止于眼露哀戚,轻轻说着自己并非未曾察觉,也已经尽其所能地陪伴她,却始终不见起色。 不过苏晓丹那次对白鸿砚写信给钟月的抱怨,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趁势答应她,自己可以自告奋用提议为白鸿砚代笔写信。 他是中途才代笔的。不只在面对何蓓如时这样声称,他也下定决心将会以这个版本与和她通信的女孩相认。 只是他始终无法主动开口。 当何蓓如替他说明真相、好不容易他能够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他依然习惯性地武装自己,不愿展现脆弱的一面。就连车祸在家养伤时,再怎么鬱闷,也不曾要求女孩来到家里来陪他说说话。 他不想被她知道,自己是被过继的孩子。 他更不想被她知道,从头到尾写信的人都是他;恁时相见早留心,这种事怎么想都很像变态。 当时苏晓丹去医院探望他,在他耳边说了那一句「你赢了」,他也只能苦笑。 只是他没有预期,苏晓丹竟会失控到去和那女孩吐露她不该知道的事。而他却连辩解的空间都没有。 四、何况到如今-8 陈豫琴把白鸿砚和文教组长吴諮晨抓去行政办公室密谈了整整两个小时,才终于放人。 「鸿砚啊,」走出办公室后,吴諮晨开口说,「我很意外,潘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也很意外。」白鸿砚脸上掛着礼貌的微笑。 「虽然现在我们还没决定对潘少的处置,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会离开文教组了,」吴諮晨瞟了瞟他,「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回来?」 见白鸿砚沉吟不答,吴諮晨又说:「当然,我知道你现在在编辑中心混得很不错──已经是召集人了。文教组目前虽然没有召集人的缺,但我可以给你个撰述委员的头衔,等于是下一个召集人的第一顺位。你考虑看看?」 「谢谢组长的好意,不过我暂时没有想回文教组的打算。」 「噢,」吴諮晨面露失望,「那真可惜,原想你待过文教组,已经很熟悉了,想必是最好的人选……做编辑不会太无趣了吗?真不考虑?」他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白鸿砚仍微笑摇头。当初他被调职,虽是更高层级作的决定,然而吴諮晨并非不了解实情,却始终没有为他说一句话。对吴諮晨来说,组员能安安份份工作、不惹是生非,长官不要时常来找麻烦,就是最好的状态了。不管上面要做什么决定,都不需要花力气去反抗。 他又何必再回到这样的主管底下工作? 吴諮晨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说,只遗憾地拍拍他的肩,叹口气说:「那好吧……如果你回心转意了,再随时来告诉我。或是你若知道有合适人选,也帮我推荐一下。」 即便有好的人选,他也不会推人入坑。心中虽这么想,白鸿砚仍含笑答应了。 吴諮晨离去后,他绕去地方中心办公区,见到钟月正盯着电脑发愣,便对她招了招手。钟月一见,起身随他走到空旷处。 「搞定了。」白鸿砚对她说。 「你是指……?」钟月轻咳着。请假睡了一整天后,她的感冒已好了许多。 「你前几天和我说的事情,」白鸿砚低声说,「小郭调了监视器,确定就是他。」 「真的?你是说潘少……?」钟月也压低了声音,见白鸿砚点了点头,又问:「那现在报社决定如何?」 「陈姊刚才把生活中心主任,以及文教组的吴组长都找来谈话了,」白鸿砚回答,「窃用同仁的电脑,这已不是小事,潘少的主管们已经在讨论他的去留。」 「他本人知道已经被发现了吗?」 「还不知道,等上级作出决议,就会找他来约谈。」 「那目前讨论结果是?」 「你知道,报社一向重人情,除非兹事体大,否则不会轻易开除员工。目前最有可能的,就是和我当时的情形一样……把他调来编辑中心做内勤。」 「什么?」钟月瞠目说,「那你还是无法摆脱他啊!更何况,待在同一个部门,他不就更会继续弄你?」 「我不这么想,」白鸿砚嘴角浮起一个浅笑,「首先,我在学校就学过设计软体,因此编辑的排版工作,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据我所知,潘少没有相关经验,要是到了编辑中心,势必从头学起。这还不是他最大的难题……重点是,他既沦落到与我当初相同的处境,他又并非管理职,得从基层编辑开始做。每天面对身为小主管的我,岂不是严重的耻辱?」 「所以……?」 「所以,我敢打赌,他待在报社的时间不会太久了。」白鸿砚做出了结论。 钟月忽然想起,当初在医院巧遇白鸿砚时,他曾说过的话:「他这样个性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作法自毙。原谅我这么说,但我真觉得他不但手段不高明,甚至脑袋也不怎么聪明……」 「你简直料事如神。」钟月露出钦佩的眼光。 「怎么说?」白鸿砚微笑。 钟月尚未回答,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们在聊什么?」两人回头一望,赫然是背着电脑的杨子容,过长未修剪的头发、略带风霜的脸庞,搞得出一趟差像是流浪一个月回来似的。他的笑容淡而和煦,「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何不也说来让我听听?」 这么突如其来、又如此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彷彿她这么多天来的牵肠掛肚只是一场笑话,钟月不由得五味杂陈。然而儘管恼怒,那松了一口气的心情却是骗不了人。 她别过了头去,并不搭话。白鸿砚也是略感意外,笑说:「你终于归国啦?」 杨子容也没问白鸿砚为何知道他行踪,只说:「不该这么早回来上班的,峰会前两天才被临时告知要出差支援,我回来后应该立刻请假一星期表达抗议。」 「我想,有人应该比你更想抗议。」白鸿砚意有所指地笑说,拍了拍杨子容的肩,「你们好好聊聊吧,我先回去忙,就不当电灯泡了。」说完便踱步而去。 「小月……」杨子容待白鸿砚走远了才开口,「我要先上楼找蓓如姊了,只是顺道先来看看你。」见钟月仍不语,又说:「我晚上再找你,好吗?」 钟月「嗯」一声,觉得眼眶又要泛红。杨子容哄她似的用手指碰碰她脸颊,便转身离开。钟月回到座位上时,脑中仍思绪杂沓。 晚上钟月婉拒了地方中心主管们的用餐邀约,忍着咕嚕叫的肚子,八点才前往与杨子容约定好的麵店。 她抵达时,杨子容已坐在店内,一见她便热情招手。她走进店里坐下,默默画了菜单、又默默将菜单拿去柜檯,然后再默默地坐回她的位子;接着便垂首盯着桌面,研究起筷子的纹路来。 从头到尾杨子容的视线都跟着她。「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叹口气问。 钟月突然一阵恼火,脱口道:「你说呢?」 「对不起……」一丝阴鬱爬上他的脸,「我走得匆忙,是该告诉你一声的。」 「那为什么没有?」 「我想,当时你还在生气。并且那两天非常忙乱,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所以就都不跟我联络?连出国都没说一声?你可知道我还生病了,怎么都找不到你……」钟月说着又觉委屈,鼻头一酸,泪水真的涌出来。 「抱歉,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他声音中带着惆悵,「关于千谊,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对喔,不说还差点忘了,他们最开始吵架的原因就是赵千谊。霎时只觉新仇旧恨,翻涌不歇。 「那你到底跟她说你有女朋友了没?」她问。 「我哪有时间说?我忙着在准备出国的事,何况她没来找我,我当然不会去自找麻烦。」他顿了顿,「你说你生病了?现在如何?」 钟月对他的回应仍感不满,「若不是鸿砚哥哥来看我,我那天真要独自一人伤心死了。」 杨子容原像饿了好几天似的在大口吃麵,此时却停下了动作,「臭虫?他去看你?是……到你的宿舍?」 「是!」钟月几乎将说出这句话的后果拋到脑后,「我原是要找你,但手机忘在公司、又寄错了信,鸿砚哥哥一看到讯息,马上买了鸡汤跑来。」她越说越激动,「当我有困难的时候,你却不如他!」 她也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一个劲地只说得出这些刺人的言语,明知── 「你说得没错,」杨子容涩然说道,「我是比他差得远了。」 ──明知这些话将挑动他的敏感神经。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月连忙收拾残局,「他只是来关心我而已,我们完全没有什么……」 「当然,」杨子容放下筷子,「这点我并不怀疑。」 「是我说错话了,我没有要拿你和他比较的意思。我……我只是气你……」钟月不禁暗暗不平,明明一开始怒气勃勃的是她,现在却又是她招架不了杨子容的情绪。 她太在乎他的感受,明明心中有不吐不快的万般委屈,却只能在气话轰炸之后,又后悔不迭地想要安抚他。但杨子容的作风却完全相反,不但不急于说把话说开,反而选择消失。一想到这点,那不平之气又涌了上来,来回千万遍。 「或许我终究及不上他,」杨子容慢慢地说,「我不够体贴、也无法为你想得周全,更不如他才华洋溢、人见人爱……」 「你在说些什么?」钟月恼道,越听越不自在。 四、何况到如今-9 「小月,你老实回答我,」杨子容澄澈的眼里,淹着深深的忧思,「若当初我没有代臭虫的笔,你爱上的人……会是他吗?」 这个问题,钟月并非不曾思考过,却每每一触及便避开,反正答案其实没什么意义。杨子容这一问,却迫得她不得不面对:如果白鸿砚仍以他那一贯温文尔雅的风格写信给她,在那芳心寂寞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位儿时相识的大哥哥,时时与她畅谈人生、分享心事,即使尚未面对面相见,她会不会动心?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只是当下她并不知道,那样的大哥哥,其实一直都是眼前的这个他。 「这不重要啊,」她回避着,「重点是我认识了你,这就是缘份。」 她却不知,此刻杨子容的心里正涌现了那股熟悉的感受;那种彷彿有些什么珍爱的事物从心底的裂痕流失了一般,是如何奋力挣扎都捞不回的无助感。 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个冒牌货;即使赢得了爱情,也不该是他的。 「我不会!」看到他的神情,钟月又急忙解释,「是真的,我爱的人是你,并且当初……是你的文字感动了我啊……」她不禁暗骂自己蠢,为何不一开始就如此果决地回答?反应总是慢半拍,这不但是她一直以来拙于应对的原因,还有可能害她铸下大错。 他的文字,一样有能力感动你。不,应是更甚于我……杨子容忖着,不觉悽然,「你知道吗?我有时难免会想,或许你是因为知道臭虫已有女友,不得已才选了我。或许……他比我更适合在你身边照顾你吧。」他还来不及阻止自己,这句话就从口中溜了出来。 而我,只是个替代品。 钟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也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你总是这样,」她的声音乾涩无比,「总是轻言别离,难道……难道我就这么容易让你放弃?」 「不,我从没说过放弃……」杨子容话才出口,就被钟月打断。 「你这么容易放弃,是否因为我只是你为了赢得自尊而打赌得到的?既然已经赢了,就随时都可以丢弃,是不是?」 她从未真正放下这件事。 「不是……」他低声说。他所能说的也仅只这两字而已。 「鸿砚哥哥说,打赌这件事,你有难言之隐;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难言之隐?」 杨子容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才咬牙说:「没有。」 事到如今,他依然说不出口。 「没有?」钟月声音空洞,「这就是你的答案?」 杨子容不答,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中有压抑的凄楚。她感觉好像踩了空,整个人不断坠落。白鸿砚那天的话燃起的一丝希望,现在又立刻被扼断。无论杨子容代笔是出自任何原因,他都选择不说出口,选择隐瞒;或许他们到底没她想像的亲,她终究也只是他试图用以满足好胜心的战利品罢了。 「你说过潘少英太过不安,才会对鸿砚哥哥做出那些事来。那么你呢?不也是总被无谓的不安牵着走吗?」她又说出不理智的话了,但她无法克制自己,也无法忍受他这么绝望的神情。「你不也是想证明自己能够赢过鸿砚哥哥,才会去打那个赌的吗?」 杨子容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我并不会像潘少一样,因此去伤害别人。」 他们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引起店内的客人侧目。钟月却顾不得丢脸,颤抖着喊道:「但你伤害了我!」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霎时间都不说话了,空气便如冻结了一般。 「问题不在于白鸿砚这个人,也不在于千谊,而是你,」良久,钟月才吸了口气说,「要是你不去在乎那些无谓的事、不要一有了衝突就自尊心破碎而消失不见,我们就不会……」 她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就往外跑,一碗麵根本没吃几口。经过店门口时,还不忘掏出钞票仓促地往柜檯一放,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付了几张,便一股脑地往夜色里衝。 「喂!小姐,找钱啊……」站在收银机前的店员朝着她背影喊着,钟月却恍若未闻。杨子容见状忙起身追上去,却被店员拦住,「这位先生,要找给刚才那位小姐的钱,请你……」杨子容顺手接过零钱,也不等店员把话说完,就窜出店外。 「好青春啊,」店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嘖嘖摇头,「现在的小情侣噢,谈个恋爱像在演八点档似地。」 杨子容没几步就赶上钟月,握住了她手。钟月一甩手想要挣脱,却仍被他紧紧抓牢。 「你要去哪里?」他有些气急败坏,「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钟月一时的衝动,现已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僵硬地点点头。 这几天哭泣得太频繁,已有些筋疲力尽,坐在杨子容车内时,她反而没再落泪,只是怔怔望着窗外的行人,心彷彿空盪盪地毫无着落。车内广播预告着即将有颱风在海面上成形,预计发布陆上警报的那天,刚好是她下星期要到彰化报到的日子;换句话说,她在台北总社的见习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唯闻电台的播报声,像在缓和气氛般欢快地响着。 「我下星期要去彰化了。」快抵达诚报宿舍时,钟月才哑着嗓子开口。 「噢……」杨子容像是在咀嚼着这句话代表的涵义一般,沉吟了两秒,「房子找了吗?」 「我会暂住亲戚那儿,之后再慢慢找租屋处。」 「如果亲戚能接受的话,还是就直接住在那里好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住在外面,难免不太安全。」 「你会担心吗?」钟月忍不住说。 此时已到达诚报宿舍楼下,杨子容靠着路边停好车,便转头看她。「我当然担心。」他答。 「那……你会来看我吗?」 杨子容竟陷入了沉默。他安静的那十秒鐘,对她来说简直像是绝望的一整个世纪。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他犹疑地说,「我希望我会去看你。」 「这是什么话?」钟月问道,遏制着又要爆发的悲愤。 「小月……」杨子容直视着前方,轻轻说道,「给我一点时间沉淀,好吗?」 「为什么?」钟月胸口彷彿受到一记重击。「又要沉淀?你到底需要沉淀多久啊?你体内的杂质有这么多吗?」她再度泫然欲泣,「是我今天说的话太伤人了吗?那……那我跟你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杨子容忧伤地望向她,「是我自己过不去。你说得对,是我的问题……我心里的杂质太多了,我是真心地不愿意伤害你,但我却一再搞砸……」他伸出手,轻柔地将钟月垂在眼前的发丝拨到她耳后,驀地里心头一阵巨大的悲伤席捲而来,猛烈得彷彿要将他吞没。他一股激动,靠过身去紧紧抱住了她。 钟月伏在他怀里,更是泣不成声。他将脸埋入她的秀发,一股幽香窜入鼻孔,是令人心醉又心碎的气息。 猛然间,她推开了他,「我不懂!」她吶喊着,打开车门踉蹌下车,直奔宿舍门口。 杨子容也下了车,正要举步时却驻了足,双腿像是被灌了铅块一般将他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钟月消失在大门后。 夜晚的台北街头依然喧嚣,那些熙来攘往的嘈杂声却彷彿离他很远很远──再怎么喧嚣,也喧嚣不过他内心的一片孤寂。 四、何况到如今-10 四通八达的台北车站中,由内而外、从大厅到月台,充斥的声响不外是一年四季永不停歇的急促脚步声。然而对比那放眼望去的行色匆匆,却有一人的步伐显得特别缓慢沉重。 挣扎了两天,他还是来了。 车站的时鐘显示着十点二十五分,他已经在这里候了二十分鐘;她搭的车班次还有五分鐘就会进站。 他来回踱着步,不停抬头看鐘,显得有点神经质。不知是担心她错过班车?还是担心自己可能会错过她? 然后他就看见她了:着轻便的亚麻上衣,牛仔短裙,一顶深蓝色圆帽和大背包,在急急忙忙穿越闸门时,帽子还不小心飞了出去。 她赶紧弯腰去捡,一抬头便看见他站在眼前。 「子容……?」她惊讶出声,杨子容却拉了她手就走,恼道:「都几点了,你现在才来?」 钟月小跑步跟在他后面,一边喊着:「火车误点了三分鐘啊……」 他们沿路奔下楼梯、赶到月台时,刚好听见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 钟月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望向杨子容的脸庞,他也正看着她;这一瞬间,一如往昔。 「小月……」他开口,「要好好照顾自己,跑新闻每天都是硬仗,要接触各式各样的人、要亲自走访不同的角落,尤其你又在地方,不免会上山下海,」列车进站了,伴随着一阵扬起衣角的风,杨子容话越说越快,「骑车务必小心,还要懂得保护自己……」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喉咙一哽,便吞噬了千言万语。 为什么他要把她推得这么远?他觉得后悔了,觉得满心渴望能和她好好在一起;但另一个男人即便从未介入他们,却是那么地如影随形,成为一道横在他俩之间的鸿沟。那是他永远也跨越不了的。 钟月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唇间湿湿的、咸咸的,不知是谁的泪。「我会的。」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便转身上了火车。 杨子容从车窗一路目送着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看到她又再次回首,隔着窗与他四目相对。他振作精神,含笑对她用力挥手;她也对他露出笑容,下一秒却立刻别过了脸去。 当列车驶离车站时,他看到她把头埋在手臂中,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颱风最后转了向,并未登陆,但外围环流仍然带来了丰沛雨量。到彰化採访办事处报到的第一天,窗外哗啦啦的声响震耳欲聋。 彰化县特派员庄伯勇亲自来应门,「钟月是吧?欢迎、欢迎。」 庄伯勇是个四十来岁,体型福态中年男子,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错觉。然而在钟月开始跑新闻的第二天,他便板起了脸,对着她的稿子开始训话。钟月坐在他面前,头垂得越来越低。 彰化同事都是年长她许多的叔伯阿姨级人物,对这个青涩的妹子倒是十分照顾。头两天她随同事绕一圈警局、议会等採访单位拜个码头,之后便独自上阵。为了掌握社会新闻,天天到警分局及派出所报到是必要行程。有些警察外表看起来简直和流氓没两样,钟月有时便坐在侦查队办公室,看着那些魁梧粗豪的侦查佐和小队长一边泡茶,一边大声谈笑;她便尷尬陪笑着,苦苦思索要如何从这些刑警身上套出独家来。 她每天上午九点出门,深夜才下班。有时晚间八点多写完了稿,一通电话又可能让她出门忙到半夜十二点。当回到住处洗净一身疲惫,睡了一觉醒来,又是一个轮回。从前看着杨子容一天到晚被何蓓如来电轰炸,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切身体验到了随时害怕手机响起的感觉,才知身心折磨、倦怠不堪。她实在想不通,杨子容是怎么办到始终不改那一派从容自适的步调。 刚到彰化的那阵子,天天都下滂沱的午后雷阵雨,彷彿颱风从没离开过,而下在她眼里便是凄风苦雨。 尤其这样的天气,她还是得冒雨骑车四处奔波。 跑地方新闻,与台北的都会区简直有天壤之别。每天接触的不是在办公大楼里踩着皮鞋和高跟鞋匆忙来去的政府官员,而是基层警员、村里长、地方民代;或是中小学校长、老师、农民、店家、艺术家、文史工作者……总之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社会案件中会看到的嫌犯、受害者、家属,也是她必须硬着头皮打交道的对象。 她还被报社指派到一名重刑犯家中採访。那名犯人多年前因涉及枪击案入狱,这几天父亲过世了,他特地向监狱申请戒护奔丧。钟月赶到了告别式现场,只觉得要在这片哀戚瀰漫当中开口访问犯人家属的感受,简直像是要跨越山一般的障碍。 而她才刚开口说明自己是记者,立刻就被轰了出去。 当她悽悽惶惶地走在大马路上时,想起实习时大家都说做记者相当辛苦,此刻她却认为,根本不是辛苦,而是痛苦;尤其这社会的氛围对记者并不友善。 这时已经是她到彰化的一个月后了。这段时间,杨子容并没有打电话给她;而她打给他两次,也仅寥寥数语,她只能感受到他的压抑和生分,索性就不打了,以免徒惹伤心。 在那之后,她收到他的e-mail,里头只有一首歌的歌词。 我住在海边 请把故事带来 在我居住的地方 我们点着星光 像海潮那样 倾谈一个晚上 让贝壳在清晨的沙滩 静静地回想 我住在山中 请把弦琴带来 在我居住的地方 我们亮着月光 像山风那样 吟唱一个晚上 让松针在清晨的溪畔 细细地回想 「这算什么?」她在独自一人的房间里嘶喊着。乍见新邮件时的兴奋期待,全在点开邮件的剎那被浇熄了。心里一阵崩溃,伸手一挥,把满桌的纸张和文具全扫落地上,然后便伏在桌面痛哭起来。 那一夜无风无雨,月色寂寂,唯闻她的呜咽。 她忍不住去想,那首歌代表他还怀念着她的一切,仍会在夜深人静时细细回想;但随即又痛骂自己何苦一厢情愿,他要是还记掛着她,为何会如此疏离? 白鸿砚倒是打过几次电话给她,但她一次都没接。她连看到白鸿砚的名字都心痛,因为这只会提醒她,何以她和杨子容会有今日的局面。 然而话说回来,他俩的一场相知,当真是聚也白鸿砚,散也白鸿砚。她想到这里,不觉苦笑。 几次不接电话后,白鸿砚也给她发了一封e-mail。 『小月: 近来如何?我没有想要干涉你或子容的任何决定,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没接电话,我只能写信让你知道,若你不想与我联络,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但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永远都会在。 鸿砚』 她心里百感交集,拚命忍耐着不去比较这两个人的两封信。她把心一横,点下了邮件上方的删除键。反而另一封让她悲愤交加的信,思前想后,终究不忍删除。 那个週末,她跳上了火车,回到惠大。 坐在湖畔,看着校园中零星学生的步伐间散,只有满腔的缅怀和感伤。她的学生时代不过是前不久的事,却好像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这里是她和杨子容曾经漫步过的地方,她却非要触景生情。泪水静静滑落她的脸颊,既然这苦无人能知,只好尽情沉沦其中,彷彿如此就能证明她和他的那一场并不是梦。 她太专注在思绪中,以致有人接近她后方时,仍浑然未觉。 「我以为你毕业了?」张齐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让她吓了好大一跳。 她霍地站起,「学长?你刚才一直在这?」 「我就在旁边的社办弹琴,你难道没听见?」 钟月一愣,她还真没注意到。 「我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她悵悵说。 「该不会是失恋了吧?」张齐悠悠说道。 钟月心头彷彿遭刺,眼眶瞬间红了。「别提了。」她把目光转向湖的另一端。 「先前不是还你儂我儂的吗?」 钟月转头瞅他,「你看见了?那时我向你打招呼,为何不理我?」 张齐却不答,两眼迷濛,「你猜呢。」 「我哪猜得到,」钟月毫无心思和他抬槓。 「因为我不开心啊。」 钟月诧异地看他一眼,「怎么了?我……我该不会什么时候冒犯你了吧?」 「是啊。」 「什……」钟月惊慌起来,「那是……什么时候?」 「你和那傢伙在一起的时候。」张齐缓缓说道。 钟月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渐渐睁圆了眼睛。 「你别紧张,」张齐垂下了眼,「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开口要求你跟我交往什么的。」 钟月盯着他的脸,这是什么意思?他真是那个意思吗? 「是从什么时候……」钟月试探地说。 「大概是你来採访我后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我以为……你还没放下……呃,」钟月微微脸红。 「其实我也不大确定,我是否真的放下了她,」张齐声音里有迷惘,「这也是我什么都不能做的原因。我没能准备好面对下一段感情。但是听到你对我说你的恋爱烦恼,还有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嗯……还是不太好受。」 钟月越听越是惊奇,万万没想到这个总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怪胎,竟然会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然而── 「就这样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但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我得去实验室了。」张齐转身就要走。 「等等,」钟月叫住他,像是想抓住什么浮木似地,「你……你这就走了?」她带着哭腔。这些日子以来她孤独无比,却连一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有──若採访和公事不算在内的话。 张齐驻足回头,「怎么了吗?」 钟月一时却不知如何回应。说她想和他聊聊吗?要聊些什么?在得知他的心意之后,再和他倾诉感情的烦恼好像不大恰当。 「呃……你……」钟月期期艾艾,「还会做我的朋友吗?」话一出口,却忍不住暗骂自己又说了蠢话。 张齐露出了悽悽的微笑,「我是没问题。但你认为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钟月一怔。他们的确没有相熟到还会主动约见面的地步。人与人之间往往是这样,有些在同一个环境里还能交好的人,一旦各奔东西,便再也没有足够的理由相聚。 她又是一阵惆悵,喟叹:「或许……下次回来学校的时候,还能遇见你吧。」 「希望囉。」张齐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月仍待在原地出了神。或许他不问她为何伤神,也不问她会不会想和他在一起,是为了避免让彼此都难堪。 接下来的日子里,诸事倥傯,即便是已铭刻心头的人影,也不得不逐渐拋却。 虽然每天必须看报、看新闻,她却刻意避开财经版面,如此就不会看见令她神伤的名字。她用忙碌来说服自己,并且财经新闻和她现在的工作并无直接相干。 记者生活让她没有太多时间自怜自艾,每天都要接收排山倒海般的资讯,几乎连悲伤都被吞噬。渐渐地,她从怯懦怕生,变得说话大声起来;从三天两头漏失新闻,变得独家新闻屡屡攻上版面;写的稿从每天被庄伯勇碎念半天,变得深受嘉许。 某一天在跑事故现场时,遇到一名警员试图对她伸出咸猪手,她转身发现是先前常常有意无意要骚扰她的那位,便立刻大叫,引起在场所有警察的注意。那警员面红耳赤地声称是场误会,但最后在钟月的坚持下,他忌惮她笔下乱来,还是道了歉,从此再也不敢靠近她。 松了口气之后,她又冷不防想起了杨子容来。当日在立法院,也是遇到类似的情形,是杨子容替她解了围;现在他不在身边,她只能靠自己。再怎么娇弱无助,也得自立自强。 四时更迭,杨子容的影子在她心里似乎淡了一些,但有时无意间触及到了,却又是难以言喻的悵然若失。她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心里的哪个关卡过不去,才会如此与她渐行渐远;但下一刻,又万念俱灰地想着他只不过是爱她爱得不够深刻罢了。最后,思绪又转了回来:反正现在想这些也毫无意义了。 终章 掐指一数,大概也有十四年没回来这里了。草屯明明离彰化不远,却始终没有足以让她特地回来的理由。别说这里的街道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就算并无什么改变,她也不大会记得了。至于眼前这座倾颓的红砖屋,毕竟曾在里头生活过十年,那朱漆斑驳的大门倒是还有些印象。 钟月悄立门前,怔怔望着砖墙上爬满的藤蔓,以及庭中丛生的杂草,只觉恍如隔世。 今年中部记者的教育训练轮到在南投市举办。两天的课程结束,刚好就是她的例休,便临时起意回来草屯看看。 艳阳高照,树影扶疏,随着西南季风嫋嫋摆盪,又是另一个夏天。她戴着宽边草帽间晃一下午,发现儿时熟悉的杂货店不在了;常去的那间虎山路冰店倒是还在,还掛上了「三十年古早味」的招牌,装潢仍是一贯的朴素陈旧,十多年未见的老闆夫妇面容她早就不记得了,看着只觉陌生,店里生意竟还不错。 她望向店内,想起了很久未想起的往事一幕幕,影像却模糊得很。摇摇头,沿着街道继续走着,最后才来到了这红砖屋──她以前的家,此时天色已向晚。 透过倒塌的围墙看进去,可以见到她幼时常坐着看书的红木板凳,已经缺一隻脚倒在那儿了。厚重的门閂架着大门,上锁了尘封的记忆。 她踮脚张望了好一会,脖子都痠了。在这儿巴望着也望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耸耸肩,转身要走,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难得回来,怎么急着走?」 她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在唤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好奇回头望了一眼,却见从对面街角缓步而来的、身着素面t恤和卡其裤的那人,有着轮廓深峻的脸庞,鬓发映着馀暉,闪闪发亮。他的笑容熟悉且温润,像暖暖的阳光。 「鸿砚哥哥……?」钟月诧异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搬回来好一阵子了,」白鸿砚笑说,「钟家老宅荒废许久了,实在可惜。我想找找地方的一些文化保存资源,看能不能好好修復它。」 「为什么?」钟月相当意外。 「你难道不知,你家这间老屋也快要九十年了吗?」白鸿砚走近红砖屋,用指节轻敲着砖壁,「要是可以保留着它的歷史特色,并整修成文史馆,也是一件美事。」 白鸿砚竟比她还了解她家的房子,钟月不觉愕然。只听他又说:「陪我走走好吗?」语调极尽温柔。 她点头答应了。他们漫步到了附近的溪畔,夕阳很美,很像回忆中的浮光掠影。三年前,她与杨子容分开,连白鸿砚也没再见了,不料这次竟会在两人的老家重逢。她和这人重逢过两次,每一次的他,那沉稳、令人安心的温柔,似乎从来不曾变过。 他没提起杨子容,只是关心钟月的近况,聊聊他的「钟宅復原计画」。说是对报社的作息有些厌倦,因此留职停薪了一段时间,搬回老家渡假,顺道计画把钟家老宅改建成地方文史馆,透过以前当文教记者时认识的人脉,近来正积极和相关单位周旋。 「晓丹呢?」钟月忽问,「你一个人回来,没有带她?」 白鸿砚静默半晌才说:「我们分开很久了……她结婚了,就在今年初。」 钟月一听大惊,期期艾艾地说,「对不起,我……我说错话了。」她睨了白鸿砚一眼,「那么……你好吗?」 「我原以为我会看得很开……」 「结果……?」 「结果,」白鸿砚微微一笑,「还是看得很开。」看见钟月满脸尷尬和歉疚,他哈哈笑了,「没关係的,早就过去了。」他轻拍她的肩。 「你该不会……还去喝她的喜酒吧?」钟月不禁觉得,白鸿砚就是那种会出席前女友婚礼的人。 「我没有。」白鸿砚犹疑了两秒,「她和我在一起时,就已经和现在的老公往来密切了……我不可能还做到亲自去祝福他们。」 钟月又是一波惊愕,「你说她……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算是吧,」白鸿砚轻喟,「对方是她乐团的同事,她长年到处巡演,我和她聚少离多,他们两人却近水楼台,所以……」他停顿了好一会,「其实……最后会如此收场,我也难逃责任。」 「这话怎么说?」 「她的心生病了,病了好一段时间。追根究柢和我脱不了干係,而我却一直无能为力。最后她只能寻找另一个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白鸿砚眉心微微聚拢。话说得隐晦,钟月却能约略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当年苏晓丹是怎么为白鸿砚交了她这个笔友而吃醋,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而令她讶异的是,这种在许多女子眼中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求之而不可得的男人,竟然还有人会捨得背弃?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受到上苍眷顾的天之骄子,然而人生的路径往往无法预测。 「无缘的人,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不值得。」她说。 「当然啦,都事过境迁了。」白鸿砚云淡风轻地说,始终未口出恶言。 「鸿砚哥哥,你那么好,一定会再有好对象的!」钟月脱口说。 他笑着,「是吗?」 「是啊,」钟月靦腆了起来,沉默片刻,叹道:「子容……子容总是觉得,自己怎么都比不上你。」这个名字,终究还是从她口中说出了。 白鸿砚端详着她,缓缓说:「那你自己认为呢?」 「我……」钟月忽陷入了悵惘,「他当然比你糟糕得多了,你……你不会像他这样无缘无故就杳无声息,也不会像他这么彆扭、情绪化,当然你还比他更优秀……」 「小月啊,」白鸿砚却露出苦笑,「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钟月旋即默然。 「你不用在我面前这么说,更不用说气话骗你自己,」白鸿砚神情透着寂寥,「只是……没有缘份的事,终究无法强求。」 「我明白。」钟月悠悠地说。 白鸿砚喟叹着,眺望远远的溪面,眼中盛了一斛寒星,像陷入了沉思。钟月瞟了瞟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关于子容,他会有什么想法?会因为当初撮合他们而愧疚?曾经觉得自己的角色尷尬吗?他们现在依然还是好友吗?子容还会跟他提起她吗?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小月,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的。」白鸿砚倒是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迟疑,「其实当初写信给你的……一直都是子容。」 钟月愣住,「一直都是子容?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一起参加的聚会,曾经有另一个大哥哥,会在你看书的时调侃你;会在烤肉的时候把你翻面的肉串留下来给你吗?当时的你可曾预料过,一个和你只有数面之缘的人,会一直记得当年那个文静靦腆的小女孩?」 钟月却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即便有哪个大哥哥曾经关注过她,脸庞也早模糊不清。 「你是说……?」 「当我发现你的报名资料后,对子容提起,他立刻有了印象。是他建议我写信给你,却是我一时兴起,提议要他代笔。因此所有的信,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他始终禁止我对任何人透漏──包括你。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其实早对你留心,怕吓到了你。他这人太骄傲,也太脆弱。」 钟月震惊不已。当初的代笔疑云困扰了她好一段时间,甚至一度以为杨子容仅仅是为了好胜心,才与苏晓丹打赌代笔。没想到事到如今,竟还能听到第三个版本。 「为什么……」她喃喃说道。 「我错了……小月,早知你们后来会走到这一步,我当初就不该这样提议,」白鸿砚悵然说,「子容小时候是过继给他阿姨的,他们家里的长辈老拿他和哥哥比较;加上送养之后,他母亲又生了弟弟,对他的关注又更少了。他心里有太多说不出的委屈。他对身为替身这件事特别敏感,」他又悠长地叹了一声,「是我疏忽了……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让你们相识。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有很深的后悔和抱憾。」 这些事情,杨子容竟从未跟她说起过。他们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很多事还来不及了解,这段关係便戛然而止。她有时回想起,不免惊悔在一起的时候,为何没有问过他年幼的事情、他学生时代的事情,有过什么开心的、伤心的、难忘的、值得一提的事。原来她对他所知竟如此有限。已经好一段日子没再想起的人,现在却清晰不已,充斥着整片脑海及胸臆。 他为何不早让她知道?若当年她就了解他对她的心意竟是如此悠长,一切是否就会不同? 她忽感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手扶着溪畔的树干,差点站不稳。她想脱口而出,自己从未将他当作替身;但话到了口边,还是哽住了。 他不但不是谁的替身,且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存在。性格如他、谈吐如他、涵养如他的人,不会再有。 这执拗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生根。 白鸿砚见她异状,忙问:「你怎么了?」 钟月摇摇头,吸了吸鼻子,总算没有流泪。那男孩在她生命中乍来乍去,终究还是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跡。她想问他现在好吗,却发现自己害怕知道答案;万一从白鸿砚口中听见他另有所属──甚至有可能已经和赵千谊在一起──她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承受。 更何况,倘若杨子容真不愿让曾经深爱的她知道他的恁时早留心,何以白鸿砚现在却对她说了出口?这是否正暗示着他和她再无可能? 她想找些不相干的话题,回溯着当年的记忆,最后联想到当时在报社认识的人们,便说:「话说那潘少英,后来怎么样了?真的离职了吗?」 「对,调来编辑中心不到一星期就走了,」白鸿砚仍注视着她,她有种被看得透彻的不自在感,「他当初会狗急跳墙跑来看我电脑,大概是因为离间你和子容不成,想来看我和你之间是否有什么把柄。」 钟月愣了好一会,才记起当初确有此事,「他自己说的?」 「他主管约谈他后,他不得不认了,」白鸿砚说,「他自己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意思大致就是如此。」 原本应是令人称快的消息,钟月却只觉得这一切早就不重要了,已经离她很远很远。 「我该回彰化去了,」她勉强说道,「明天还得上班。」 「好吧,你路上小心。」白鸿砚回应。片刻,又轻轻地说:「小月,保持联络好吗?别再这样默默离去了。」 钟月迟疑了,抬眼望向他的双眸时,察觉里头有很深的苍凉,但有更多的殷切。这回她心里涌上的画面,是很久以前,当她在不远处的山头与他追逐嬉闹时,她扑地摔跌了,他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也是这般殷切地看着她,问她有没有受伤。 「好。」她最后仍浅笑着答应了,眼中映画的夕阳,就像少时他所看见的景色那样,粲然生光。 ─全书完─ 后记 诚挚感谢追完《月色同行》的读者。欢迎在popo站上继续收看续集《月下西楼》,关于小月、子容、鸿砚,那些未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