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我的》 第一章 「哥,你有看到我的麵包吗?」 「什么麵包?你在妈的泡菜罐后面找找看吧,可能被推到冰箱里面了──啊,你说那个巧克力口味的?」 「对。」 「喔,我吃掉了。」 「你吃掉了?你吃掉了?那是我的麵包耶!我的!」 「上面又没有写你的名字。」 「我有写!我写在纸上贴在包装上面,你没看到吗?那么大一张。」 「哎哟你们又再吵什么啊?」 「没事啦妈,弟在气我吃掉他的麵包。你不要那么生气嘛,只是一个麵包。」 「那是我的麵包!徐思深你这个白痴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不要吃我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啊?白痴!讨厌鬼!你每次都乱吃我的东西,我受够了,我要搬出去!」 「就是这样,所以我搬出来了。」徐思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交握双手,做出总结:「我受不了我哥随便乱吃我的东西了。」 坐在桌子其馀三边的陈轩恆、江逸颖和何濬宇不约而同地在他言讫之后,露出大笑之前的忍耐表情,最后是江逸颖先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压抑住了声音,闷在喉咙里「呵呵呵」的笑着。文创系的系办总是人来人往,间不下来,有人在画作业,也有人跟他们一样在做报告,太大声的话免不了得到其他人的白眼,她可不想影响到别人。 「就因为这样?因为你哥吃掉你的麵包?你很幼稚耶海鸥。」江逸颖把落下的一綹长发拨到耳后,她因为忍笑而发红的耳朵因而从丰沛的头发里露了出来。 徐思研郑重地强调:「那是我的麵包。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听起来像你的工作被抢了一样,但是,哈哈哈,那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麵包耶。」何濬宇发出「嗤嗤嗤」的笑声,「还是说那是百货公司或是什么贵妇麵包店卖的麵包啊?」 「只是普通的麵包。」 「那你干嘛那么斤斤计较?是说,就算是贵妇麵包店的,到最后也会拉出来啊。」 徐思研微微皱了下眉头,江逸颖也嫌弃地瞥了眼何濬宇一眼,「书桌上不要谈论厕所话题。」 「又不是在吃饭。」 徐思研舒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我已经跟我哥说过很多次不要吃我的东西了,我很讨厌这样,可是他都没在听,我怎么可能不生气啊?我说我要搬出来,那个白痴居然还嘻皮笑脸地说:『要不要我赞助你啊?』,气死我了。」 江逸颖把手里大二的台湾文学课的复印讲义翻过一张,《令人难安的叙事与意识形态》,读起来让她也坐立难安,需要其他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那他有帮你付房租吗?」 「怎么可能啊。」 陈轩恆问:「所以海鸥,你不打算回家了吗?」 「起码这个学期吧。」 「为了一个麵包?」 「那是我的。」徐思研重申,不厌其烦,态度更加认真,「我的麵包。我的底线。」 他的麵包被吃掉,让他觉得被冒犯了。哥哥明明知道那不是他的麵包,还吃掉,对他来说非常、非常失礼。 三人收起笑容,有点愣愣的,都被徐思研的严肃表情吓到了。陈轩恆又问了一次:「你真的要为了一个麵包离家?」 徐思研纠正:「暂时搬出来。不过看情况,也有可能不回去。」如果徐思深不道歉,那么他是不会回家的。 何濬宇抽了抽嘴角,「为什么啊?」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因为我哥吃了我的麵包。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他说他不会再犯,但第二次他还是吃了,这次我在麵包上还写了名字,他还是照吃不误,我干嘛要跟他一讲再讲,浪费我的情感?乾脆一了百了嘍,这样他才会知道我真的很气他啦。」 「但是,有这么严重吗?」 徐思研的眼神认真到了锐利的地步,几乎能将人割伤,「有。」 三个人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们刚刚还以为徐思研只不过是在开玩笑,想他搬出来过没多久就会回家了。为了一个随处可得的麵包而从住得好好的家里离开?这太过小题大作,到底谁会这样做啊? 啊,他们眼前就有一个。 「我知道你不爽你哥。」江逸颖不可置信地说,放下讲义,双手在桌上交叉把着手肘,上身前倾,「可是你有认真想过吗,海鸥?」这是小事,为了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搬出来,她认为徐思研太衝动又不讲理。 「就是想过,我才搬出来。」 「海鸥??????」江逸颖还想劝他,但徐思研做出打住的手势,明显心意已决,而且强硬得不打算后退。半步他都不会让。 本来轻盈的气氛因为徐思研的决绝而陷入凝滞之中,空气重得比讲义上文诌诌的句串更让人感到沉闷。他们的沉默在一片或讨论或聊天的轻松感中如此格格不入,意外地吸引人注意,旁人以为是小组内部发生争执,虽然好奇,却不敢轻易靠近介入。 「你要不要吃?」不远处传来陈乐洋总是很愉快的声音。徐思研皱了皱眉,支着下巴往陈乐洋那个方向看了过去。陈乐洋正拿着一包洋芋片跟其他人分享。只见他从这桌又走到那桌,跟每个人都聊上几句,连不认识的学弟妹都分到了一点他的友善,接着他笑瞇瞇地走来,像隻温和的萨摩耶犬。 「你们要吃吗?」 江逸颖率先回神,露出笑容也松了口气,「好啊,我要、我要。」 「你有可以装的东西吗?」 「我有卫生纸,放在上面就好。」江逸颖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包里抽出一张卫生纸,放在桌上铺平。 「四个人??????」陈乐洋倾斜包装,慢慢抖出一片一片咸香的饼乾,「如果够了就跟我说喔。」 「我不吃。」徐思研突然开口。陈乐洋的手一顿。 陈乐洋转头看他,「真的不要?」他还是笑笑的,眼睛里装着期待。 徐思研摇头。 陈乐洋期望落空地抿了下嘴唇。 卫生纸上叠了十几片洋芋片,江逸颖喊了停。陈乐洋没有马上走向下一桌继续他的分食活动,眼巴巴望着头低低不知道在看什么的徐思研,然后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徐思研受到惊吓一样猛力抬头,眼镜镜片后浅褐色的眼睛瞪得老大。他看着也被他的反应吓到的陈乐洋,收起惊讶的表情,嗓音变得有点冷硬:「干嘛?」 陈乐洋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是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你真的连一片都不要吗?」 徐思研再次拒绝,口气坚定:「不要。」那不是生气的声音,但太拒人于千里之外。 因为陈乐洋而好了一点的气氛,又像结冻一样,变得冷冰冰。陈乐洋看着面无表情的徐思研,脸上的尷尬完整显现。他不确定自己接着应该要怎么办,走开继续分送饼乾吗?他是想继续跟大家分享的,但是他也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而这件事显然并不影响徐思研。午餐时间的鐘声在此刻响起,他飞快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从椅子上起身,视线从呆站在原地的陈乐洋身上飞鸟般轻轻掠过,彷彿他的存在只是虚空,移动到僵在座位上的三人身上,「我们去吃午餐吧。」 「海鸥你干嘛这样啊?」江逸颖小声地说。没理睬她,徐思研看了看三人面前杂乱的桌子,逕自说:「我先去学餐佔位子喔。」他揹上背包,挥了下手,头也不回地离开系办。 陈乐洋终于开始重新运转,他露出被刺伤而有点难过的表情,「我做了什么惹他生气了吗?」 「没有啦,他只是心情不好。」何濬宇尷尬地搧搧手,「抱歉喔乐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没有恶意,大概吧??????他就是那种脾气很怪的人。」 陈乐洋没生气,接着露出担心的表情,「心情不好?他怎么了?」 「小事情啦。我都不知道他这么玻璃。」何濬宇耸了下肩膀,把充当笔记本的碎纸塞进用到变得有点雾雾的透明资料夹里,「他的麵包被他哥吃掉了,他一气之下就从家里搬出来了,很不可思议。又不是说真的处不来或跟家人感情很糟。就为了一个麵包耶。」 陈乐洋彷彿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江逸颖仰着头说:「我待会帮你骂骂他,明明你是好意。」 「没有关係,我不介意。心情不好的时候难免会这样嘛。」 陈轩恆感慨似的摇了下头,「你跟他个性差好多。海鸥真是??????」 陈乐洋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叫思研海鸥啊?」 提起这个,三人终于自然地露出微笑。江逸颖问:「你有看过海底总动员吗?」 「有啊。」 「你记得那些一直叫『我的我的我的』的海鸥吧?徐思研就很像那些海鸥。」 第二章 【耽美】属于我的 第二章新的麵包 徐思研并非讨厌陈乐洋,只是看不太惯他。那种感受来自某种关乎自身的反射,大一时他就对陈乐洋很有印象,最初的印象甚至可以追溯到新生训练那时候。陈乐洋很外向,对每个人都不吝嗇给出大大的笑容,在大家都还很不熟很害羞的时候,他就对每个人打招呼,「嗨,早安。」声音很大方,毫不彆扭,也跟每个人聊天。开学不到一週,他就跟班上的每一个人都讲过话了,徐思研也是。 徐思研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说上话的场景。 将近十点,他和其他来得早的几个同学站在教室外等着上完基础设计课的学长姐从里头走出来。陈乐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他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有点用力。 「早安。」陈乐洋高兴地开口,徐思研搞不清楚为什么他这么乐。「你叫什么名字?抱歉,班上人有点多,我还没全部记起来。」 徐思研抬起眼睛看陈乐洋。陈乐洋比他高了半颗头,看得出来有在运动,身材很漂亮,看起来很灵敏。他慢慢报出名字,声音不冷不热,没有想跟他打交道的意思。可能是因为没有明确给出拒绝谈话的信号吧,陈乐洋还是继续跟他说话。 「基础设计课??????不知道会上什么耶?这堂课的老师好像是系主任,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不觉得很期待吗?」 「还好。」 「你以前是唸广告设计科的吗?有上过类似的课吗?我高中是唸普通科的,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上课的内容,有点担心呢。」 「我也是。」 「什么?」 「普通科的。」 「哇,好巧喔。我等一下可以坐你旁边吗?」 这个人怎么这么聒噪?「随便你。」希望他等下上课不会这么吵。 「可以吗?太好了。」陈乐洋露出笑容,笑得相当灿烂热情。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徐思研想。陈乐洋的笑容像太阳,在他心里投下了浅淡的影子。他意识到陈乐洋是跟他截然相反的那类人,一股疏远感油然生出。 上课时他们坐在一起,坐在彼此隔壁。近距离并没有拉近他们的关係,他反而是后来跟坐在长桌对面和尾端的江逸颖、陈轩恆和何濬宇相熟起来。上课时他们很安静,几乎不说话,江逸颖在纸上画图,陈轩恆很认真地盯着讲台上老师的一举一动,何濬宇一脸无精打采,脸上还有挣扎着从床铺爬起的痕跡。 而陈乐洋──注意到他的视线,陈乐洋往他靠近,左手的手肘碰到他的,微笑着小声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徐思研稍微缩了下手,悄声无息地甩掉另一份太过靠近的温度。 徐思研不太喜欢那种感觉。 现在,那种「太近了!」的警报又嗡嗡作响。徐思研听到身后传来陈乐洋的呼唤声,富有活力和热度,一种预感袭捲而来,他照样用那种警戒的方式转身,果不其然看见陈乐洋的右手伸在半空中,差一点要碰到他。 他想把陈乐洋的手拨开,却没想到看见他伸手,陈乐洋就把手掌贴了过来。 轻轻地一个击掌。 徐思研露出错愕的表情,满脸问号,而陈乐洋收回手,送上一声朝气十足的「早安」。 「??????早。干嘛?」 「你等一下喔。」陈乐洋一边说一边用右肩把揹在背后的书包甩到身前,拉开拉鍊探手进去,像哆啦a梦一样拿出了一个麵包,「给你。我听说你的麵包被你哥哥吃掉的事。我懂那种感觉,你一定很喜欢麵包。」 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吃过早餐了呢?本来想拒绝的徐思研,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温吞地伸手,动作带着迟疑,把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卡士达贝果收下。他被吃掉的麵包是巧克力口味的,不过他也不讨厌卡士达。应该说他几乎没有讨厌的麵包口味。 他之所以会收下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是因为陈乐洋说,他懂。陈乐洋没有把他从家里搬出来的举动当作是纯粹的无理取闹。虽说他真正在意的并非那个麵包,不过,这种好意还是让他感到些许的温暖,和不自在。 「你说你懂那种感觉,你也遇过一样的事?」他有点好奇,边说边往前走,陈乐洋跟上他的脚步,一起踏上眼前通往系办的台阶。 「喔,对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 那天晚上,他牵着爸爸和妈妈的手,三个人一起愉快地踏进美式速食店。一家人点了餐,香喷喷的餐点摆满桌,其中小陈乐洋最喜欢的就是金黄带咸香的薯条,热呼呼又美味,有谁会讨厌呢? 他一边吃一边玩餐点附赠的玩具,东西没吃几口,很快就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妈妈温柔地提醒:「小洋,再不吃东西就要冷掉嘍。」他抬起头回应了一声「好」,听话地放下手里的小小玩具车,寻找薯条金灿的影子。薯条被放在汉堡和玉米浓汤后面,他拨开装着汉堡的盒子,装薯条的红色盒子里──没有薯条。什么都没有。 「薯条不见了?」 爸爸和妈妈相视了一眼,脸上都带着抱歉。爸爸说:「我们吃掉了。」 「可是,我只吃了一点点??????」他心爱的薯条竟然一转眼就消失了,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妈妈很饿,快饿死了。」他们真的不是故意的嘛,一边聊天一边看小孩玩,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的薯条都吃掉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真的好饿,爸爸再下去帮你买一个好不好?」 「我的薯条??????呜,你们快死掉了吗?呜呜,不要!我不要!我的、我的汉堡也给你们啊呜呜呜??????」小陈乐洋把桌上的食物都推到爸爸跟妈妈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完全不明白那只是个夸张的说法。毕竟他还只是个大人说什么就照单全收的小朋友嘛。他的反应引来隔壁两桌的注目和小声的笑,但他不在乎,「我、我不要你们死掉,吃、吃,你们赶快吃呼呜呜??????」 「我很喜欢薯条,可是那毕竟没有我爸我妈重要,虽然很捨不得,但我不希望他们饿死。」 徐思研抽了下嘴角,没笑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你到处跟人家分享饼乾吗?怕大家饿死?」 「欸?那可能就是那件事的影响吧。」陈乐洋笑了起来。他推开系办厚重又难开的门,单手反撑着,让徐思研先进。徐思研再次认知到他跟陈乐洋是完全相反的那种人。 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会发脾气。就像这次讲都讲不听的徐思深吃掉他的麵包一样。 「最后呢?你的薯条被吃掉了,然后呢?」 「我爸又帮我买了一包薯条。」 徐思研顿了一下,不由得有些羡慕。陈乐洋的薯条被吃掉,然后得到了崭新的一包,可以独享;他的麵包被吃掉,被吃掉了好几次,得到的是责备,爸爸和妈妈每次都说:「徐思研,你不能这么自私啊!」而徐思深也每次都笑着说:「好啦,没有下次了嘛。」 没人在乎他为什么生气,因为在他们眼中,这只不过是小事。 系办只剩下一个小角落有空位,恰好有两张椅子,他们坐下,挨在一起。 「陈乐洋,抱歉,昨天对你的态度不好。」 「我不介意啦。」陈乐洋又露出那种太阳似的笑容。徐思研还是觉得有点刺眼,但他低下头,撕开贝果的塑胶包装,把扎实的贝果分成了两半。 「给你。」 「可是这是要给你的。」 「我吃过早餐了,吃不了这么多。」 「啊,我应该要先问你是不是吃过早餐的。」 徐思研耸耸肩,啃起麵包。他已经有阵子没吃贝果了,里面的馅料比他记忆中还要甜。配方有改过吗?以前好像没这么甜啊? 陈乐洋三两下就把贝果吃掉了,他舔舔嘴唇,看着徐思研不急不徐地把麵包一口一口吃掉,专注又秀气。他觉得徐思研的吃相实在好优雅,彷彿正在吃的不是平价麵包,而是高档的英式下午茶。 「对了,话说回来,你从家里搬出来了嘛。」等到徐思研吃完麵包(他竟然还把空的包装像摺纸那样摺起,压在水壶底下),他问。徐思研点了下头。 「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自己一个人住外面吧?还习惯吗?」 「还好,我现在还没时间去想习不习惯,房间还没完全整理好。」等到整理好,他就算是正式迎接新生活了。再说就算不习惯,他也不会轻易回家的。有些事不能随便妥协。 「噢?那你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去帮你整理房间喔。」 徐思研愣了愣。 「要不要?今天下课我有空喔。」 「呃,等等,不用。」 「真的吗?」 徐思研望着自告奋用的陈乐洋亮晶晶的双眼,第一次知道要拒绝一个人是如此困难。可是,就算是这样── 他还是不会让陈乐洋帮忙。 就算陈乐洋是好意。 毕竟他们只是同学,而不是什么非常亲近的关係。就连江逸颖他们都没进过他的宿舍,他怎么可能让陈乐洋过去。 那是他的宿舍。他的私人空间。 「真的不用。」 「为什么啊?自己一个人整理很辛苦吧?」 「那也没道理让同学帮我整理吧。」 徐思研的「让」和「同学」之间有个短暂的空白。陈乐洋一怔,不确定那是强调还是只是单纯的停顿,他看着徐思研露出一抹尷尬的微笑,眼神开始有点慌张躲避。 「啊,抱歉,我太自来熟了,对吧?」 第三章 结果,整堂课陈乐洋都无法集中。 他一直想着徐思研那句「没道理让同学帮我整理吧」,反反覆覆,无法停下,像停止不前的youtube时间轴,连重新整理的按键都没得按,卡在那里,迟钝地转着,怎么也过不去。 徐思研的话,勾起了他脑中数年前的回忆。 「就当作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同学好不好?不用你管我啦!少在那边以为我们很熟──」 往昔好友的声音,和徐思研的话混杂在一起,恍惚之间,陈乐洋有点分不清哪句话才是徐思研真正说出口的。 两件事在他心中產生了连结,还有他在分饼乾时徐思研的反应,让他很难不去在意。 陈乐洋的异状,徐思研不是没有察觉。陈乐洋就在他面前脸色丕变,苦笑中带着惊慌,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总是笑脸迎人的陈乐洋露出那种消沉内疚的样子。 放在桌上的手机萤幕亮了下,他瞥了眼,是坐在对面的江逸颖传来的讯息。他朝她疑惑地挑了下眉,有什么事不能等到下课再说?江逸颖从桌子底下伸脚踢他,他缩脚侧身,衝她皱眉──不,别这么做,我不喜欢。 江逸颖用指尖敲敲手机,很坚持。 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徐思研打开手机,江逸颖问他:「陈乐洋怎么啦?我刚刚看到你们一起在系办,他怎么了?你又欺负人家?」 徐思研对她皱皱眉,拿起笔在系主任发下来的单张讲义空白处写:「我没怎样,我不知道。」 下课后,在陈乐洋走出教室前,徐思研在江逸颖等人的注视下走去。他走到陈乐洋面前,陈乐洋没想到还会跟他说话,因此吓了一跳。 「一起吃午餐?」徐思研问。 陈乐洋朝摆头左右望了下,还转身看看背后,确定徐思研的确是在跟他讲话。他的表情几近受宠若惊,「呃?好。」 下午还有课,没得选,只能在学餐吃饭。等他们进到餐厅,几乎已经没有空位了,只好跟人併桌。他们的位子刚好在柱子旁边,即使是正午,玻璃门让外面的光毫无阻隔地透了进来,室内仍然显得过于昏暗。徐思研想跟陈乐洋谈谈的,但现在不是好时机。 好在旁边的陌生同学很快就吃完饭了,十分鐘不到就端着吃得乾乾净净的餐具起身离开。用汤匙戳了下燉饭,徐思研看了看头低低望着碗的陈乐洋,左手在桌面上轻轻拍了下,没发出声音。 陈乐洋马上抬头,像已经等候许久。他的脸上有不安的痕跡。 「刚刚你怎么会跟我道歉?」 「呃,就,因为,那个??????」陈乐洋结巴地回答,「因为、你不喜欢我那样不是吗?我让你困扰了。」 「我没有觉得困扰。」 陈乐洋吃惊地瞪大深褐色的眼睛,「没有吗?」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会让你来我宿舍,你刚刚就算问再多遍我的答案都一样。如果我自己感到动摇,无法下定决心,那才会让我觉得麻烦。」 「是这样吗??????」 「你刚刚又怎么会说你自己太自来熟呢?」 「你不觉得吗?」 徐思研斟酌了下,还是直白地说道:「倒不如说我蛮意外的,原来你有自觉啊?」 陈乐洋受到打击似的哼出一声,像是做错事的狗的呜呜嚶嚀。 「你为什么会那样说?有人这样说过你吗?」 「嗯,差不多吧,国中的时候。」 「发生什么事了?」 陈乐洋扯出一抹落寞的微笑。 国二的时候,平常总玩在一起的其中一个朋友,那天下课没跟平日一样,跟他们一起去球场打球,整个早上都这样。除了去厕所,他没离开过教室一步,整个人无精打采,鬱鬱寡欢。 「他怎么了?」 「好像是不舒服。我刚刚也问过他,但他也没说哪里痛,也不想去保健室。我看他早自习前就趴在桌上了,早餐也没吃,可能是头痛吧。」 又一节下课,陈乐洋这回没去打球,而是走到那个朋友的桌边,问:「你还好吗?」 「嗯。」没有精神的声音很低很小,几乎让人听不见。 陈乐洋蹲了下来,「你哪里不舒服?头痛吗?我带你去保健室。」 「我不是头痛啦。」 「那你怎么了?」 沉默。然后是带着潮气的声音:「我爸妈要离婚。」 陈乐洋关心地问:「为什么?」 「你干嘛问?」声音里带着挣扎和防卫。陈乐洋没察觉。 「我想帮你啊。一起想办法,一起分担难过的事,这样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 「我们是朋友啊。」 「我不想说。」 「可是讲出来比较──」 「你不要一直问啦!就当作我们不是朋友只是同学好不好?不用你管我啦!少在那边以为我们很熟──」 这位朋友突然不再说话了。他的眼眶发红,隐隐泛着水光,双眉锁得很紧,唇角非常紧绷,整个人微微发着抖。他囁嚅了下,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 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放学回家后,陈乐洋跟爸妈说了这件事。他不理解朋友为什么不愿意分享,为什么说那种话。愈是难过的时候,把心里的鬱结说出来不是比较好吗?找人谈谈不是比较轻松吗?为什么要把他推开呢? 「小洋,对他来说这件事一定很难受。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出来。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啊。」妈妈说。爸爸点头。 国中的陈乐洋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但我们没再讲过话了,一直到后来,我才听说他爸妈离婚的原因是因为他爸爸有小三。对他来说这件事难堪的不足为外人道,满腔忧愁和无处发洩的愤怒,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那时候我也很天真,居然说要一起想办法。我们能想出什么办法? 「我现在知道那时候他很难过了,但他对我说那句话,也让我觉得很受伤。上高中之后认识新的朋友,有时候我会不太确定当他们遇到问题的时候,我到底该表示关心,陪在他们身边,还是要留给他们一点空间,因为我不确定他们对在意的某件事的感觉。 「但我好像有点松懈了,又随便送出好意,虽然你说不觉得困扰,但是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嘛。你刚刚不是说,原来我有自觉吗??????」 徐思研定定看着桌子的另一端,陈乐洋这席话让他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陈乐洋是粗枝大叶的人,结果竟然比他所想像得还要细腻。 好半晌没人开口,陈乐洋被盯得有点紧张,「思研?」他轻唤。 徐思研露出微笑,「你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样。」 「哪方面啊?」 耸了下肩,徐思研没多说什么,只说:「你人很好嘛。」 「意思是你本来以为我是没那么好的人吗?」陈乐洋挺意外的。就过去经验来看,先不论话语的真偽,他总是被形容成好人。「不过没有被你讨厌真是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只是都没什么好时机。」 「噢?」徐思研偏过头,眨眨眼,对陈乐洋的话感到意外。「我们可以做朋友,只是要慢慢来。先从你打招呼的方式开始,走到我旁边跟我说早安就好。动嘴巴,不要动手。」 第四章 陈乐洋会想认识徐思研,其来有自。 他对徐思研的深刻印象,来自大一下学期刚开学没几週的基础设计课。那时的作业是「自我介绍」,当然不是单纯站上讲台窘迫地低头盯着电脑对台下的老师同学逐字覆诵ppt上的每一个关于自身的语句,这份自我介绍得做成一份最能代表自己的立体作品,没有任何限制,十分自由。 而徐思研的作品,和自由彷彿搭不上边。 徐思研做了一个鸟笼,剖成一半胶囊药丸似的透明罩子里是个房间,手工製作出来的小巧家具,围绕在一隻海鸥的公仔旁边。罩子的外侧,一条条顏色各异的毛线从底端向上延伸,在顶端綑了起来。 「这些毛线可以说是我的『地雷』,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一些规矩,让我可以安心地待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老师觉得有趣一般瞇着眼睛笑了。她通常不会对自我介绍的作品做出什么反应,每一届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这种直接融入学生个性乃至灵魂的作品,她不会轻易说是好或坏。她斟酌了下,说:「还好你没有用铁丝。」 徐思研垂下眼睛扫了下桌面上的鸟笼,「看起来会更像监狱吗?」 「我没这样说。」 徐思研笑了一下,右手轻轻扯着其中一条蓝色的纤细毛线,「我本来想把这些毛线拉到里面,跟鸟绑在一起,可是那样不太好看??????看起来像被吊死,所以就没这样做。不过现在想一想我应该要这样做,没办法绑在翅膀上至少绑在鸟的脚上。这些线的收放,是我自己掌握的。」 老师点了点头,在面前的夹着纸的板子上振笔,「ok。下一个。」 徐思研捧着鸟笼走下台。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坐在隔壁桌的陈乐洋听见江逸颖对徐思研说:「你的自我介绍听起来很与世隔绝。」 「你是指界线分明?」 「对啊。」 「本来就要分明。」 江逸颖对他笑,笑他把自己约束住,自囚却甘之如飴。 界线本来就要分明。 这句话在徐思研不知道的时候,就被陈乐洋谨记到了心底。 那时候的徐思研看起来是个毫不模糊的人,跟人相处有自己一套清楚的规则,毫不迷惘,那种坚定和不犹豫让陈乐洋很佩服。 也很困惑,比如说现在。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会让你来我宿舍,你刚刚就算问再多遍我的答案都一样。如果我自己感到动摇,无法下定决心,那才会让我觉得麻烦。」 「我们可以做朋友,只是要慢慢来。」 陈乐洋环顾四周,他屁股底下是张床,床尾,左边靠墙放着书桌和衣柜,前方的窗下摆着一个浅褐色的矮柜。窗外没什么好景緻,一堵墙挡在外头,那是另外一栋宿舍。柜子里放着课本和其他书,顶端放了盏檯灯和一些小东西,右手边,从门口进来便可见之处放着小冰箱,上头则是一台电视,地上放个空空如也的洗衣篮。 这是个很普通的学生宿舍,没什么大不了。徐思研的宿舍。 徐思研的慢慢来还蛮快的啊???????陈乐洋想。距离他们在学生餐厅的谈话过了才不到一个半月。 这种感觉蛮微妙的,有点不真实,但也很开心。 他之所以在徐思研的宿舍里,是有原因的。 今天是週五,很空,整个白天八节课只佔了早八两堂必修零学分的体育课。他课选的是排球,徐思研是羽毛球,下课之后他们在体育馆入口前遇到,本来聊了一会儿就要分手,徐思研接着说他要去买东西,一点吃的喝的,囤放在宿舍里以备不时之需,让他想起了他宿舍里那罐快用完的洗衣精。卫生纸好像也用得差不多了,可以先买,反正放不坏。 「要一起去吗?」 「欸?好。」 于是他们一起搭公车去大卖场,虽然目标明确但还是在里头逛了一个多小时,多买了些不在购物清单上的东西(一些令人难以抗拒的零食和觉得用得到但内心隐约明白并不的生活用品),在那里解决了午餐以后便带着东西回家。 公车行进的路线会先到达徐思研的宿舍,再过去才是陈乐洋宿舍所在的那一条街。他们在公车上小声聊天,快抵达时,徐思研问:「你要来我宿舍吗?」 陈乐洋内心闪过成串惊喜又意外的问号。就像早些时候徐思研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卖场时一样。 他以为按照徐思研的性格,步调会更加缓慢。 所以此时此刻,他才坐在徐思研的床上。床尾。徐思研刚刚跟他说坐在床上没关係,但不能坐在床头。 徐思研从厕所里走出来,两隻手是乾的。他刚刚在厕所里已经擦过手。他把书桌前的椅子拉过来,坐下,自然地蹺起一条腿对陈乐洋说:「放轻松。」 「啊?」 「你的肩膀很僵。紧张什么?」 「我只是在想事情。」 「嗯哼。」 「为什么让我来你宿舍?」 「我们刚刚在公车上话讲了一半而已,我想继续。怎么了吗?」 陈乐洋放松两隻肩膀,偏过头,「你之前说过??????」 徐思研「喔」了一声,笑了,「我觉得可以让你过来。」 「为什么?」 徐思研端详他几秒,轻轻耸了下肩,接着环顾周围,放下脚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 「因为你不会随便碰我的东西。」 不像被他喝斥过无数次的哥哥,或是也被他唸过、对他搬出家门也感到不以为然的江逸颖等三人。刚认识的时候江逸颖毫无预告地在他的笔记本上画了几朵小花,何濬宇没经过他同意就从他的笔袋里抽了支原子笔,陈轩恆倒是没干什么让他反感的事,只是单纯的初识那时候一起去校外晃,吃完饭要离开,彼此都还认不太出来放在一起的书包主人究竟是哪一位,他问:「这是谁的?」准备要伸手去提,被他一句鏗鏘有力的「我的」碰得缩回了手。 他跟陈乐洋提过,打招呼的时候别碰他,陈乐洋显然听进去了,每次准备要拉他跟他sayhello,手又硬生生地转向放下,然后递来一个笑脸,尷尬又可爱。所以他相信陈乐洋不会神经大条地随便翻他的房间,随便好奇这好奇那。 这建立起了信任感。信任,人与人相处之间最为重要的感受。陈乐洋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没表现出来,心里是很高兴拥有这一段交往的。 陈乐洋让他很安心,很放松。少有的感觉。 第五章 跟一个人相处一天,甚至不用那么久,就可以粗略地知道这个人对不对自己的胃口。 从行为到语言,全都是判断的依据。对徐思研来说,到目前为止,陈乐洋真他妈的对他的喜好。 以前看他不太顺眼,现在变成没人比他更顺眼了。 听话又乖巧,每天脸上都有一抹讨喜的微笑──他现在蛮喜欢那笑容了。好吧,实际上是喜欢极了。 陈乐洋正坐在他右手边安静地读台湾文学课的文本,偶尔发出若有所思的声音。前阵子他们那一组的课堂报告已经结束,他现在没什么关于课业的事好烦恼,只是侧坐着,随便地滑着手机,看进的内容不消几秒就从脑袋里消失的一乾二净。他抬起眼睛覷了陈乐洋一下,飞快的一眼,不敢在那张认真的侧脸上停留太久,又垂下眼睛。 他们在系办坐了一个小时。在学生餐厅吃过午饭后就坐在这里了,再过半小时,陈乐洋小组的其他成员就会过来,跟他一起讨论文本内容,一起做ppt。下週他们就要上台做报告了。 陈乐洋放下讲义和笔,右手按在左肩上转了转手臂。他的腿因为动作而碰到了徐思研的膝盖,两人的脚相互抵着,几秒之后他突然拉开距离,目光落到桌子底下看着徐思研的腿,又稍嫌慌张地上升,来到徐思研脸上,「抱歉。」 「什么?」 「碰到你的脚。」 徐思研也低下头去看他们两人的脚,后知后觉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膝头,「没关係。我觉得不喜欢就会自己抽开了。」 陈乐洋的表情还是很抱歉,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害羞。 徐思研索性朝他更靠近了一点,放下手机半趴着,嗓音温和:「放轻松,我又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别人碰我。难道你觉得我是别人摸我一下就会翻脸的人吗?那我早该跟你生气了。再说我有时候也喜欢跟人亲近一点。」 江逸颖的声音忽然响起:「什么亲近一点?」 徐思研和陈乐洋都转过头看向她。徐思研很小声地咂了下嘴。陈轩恆和何濬宇也在。 「没什么啦。」 「讲什么悄悄话?有秘密就要跟大家分享啊。」 「那还算什么秘密啊。」 江逸颖在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你们来多久啦?」 徐思研看了下手机,「午餐过后就来了。」 「你干嘛这么早来?」何濬与用富有戏剧性的声调问,「两点四十分才上课不是吗?」 「我跟陈乐洋约好了。」 陈轩恆没什么意思的温吞开口,陈述说道:「最近你们很常腻在一起。」 「喔,这么一说??????」江逸颖双眼古灵精怪地转了转,「好像还真的是这样。海鸥你明明之前对人家那么坏。」 徐思研没说什么,陈乐洋倒是替他说话:「思研只是分际比较鲜明。那时候我们又不熟。」 「你人真的太好了,陈乐洋。」江逸颖感叹。陈乐洋笑了笑,又拿起笔。 随便又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话锋一转,问:「对了海鸥,你的宿舍整理完了吗?」 「整理完了。」 另外三人都露出很有兴趣的模样,让徐思研的胃有点紧绷。何濬宇说:「今天可以过去吗?」 「又没有什么好玩的,跟你们的宿舍也差不了多少啊。」 「你当然会这样说。我们就是要去看看啊,看你有没有偷藏什么。」 江逸颖接话:「这么不想让我们去,你是金屋藏娇喔?陈乐洋,你要不要也跟我们去海鸥的宿舍?」 陈乐洋露出了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声音里带着犹疑:「你们没去过?」 其他三人顿了顿。 「你去过啊?」 陈乐洋看了徐思研一眼,徐思研也正看着他。徐思研对他摊手,耸了下肩膀──不必隐瞒。 于是陈乐洋说:「我去过。」 江逸颖发出「欸」的一声,尾音拖长,「什么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去,我们就不行?」 徐思研抱起手,声音冷静:「我比较喜欢他啊。」 陈乐洋瞪大眼睛,很快又收敛起表情。 江逸颖看了看他们,打趣说道:「你们该不会其实在交往吧?所以你才让陈乐洋去你宿舍。什么时候开始的啊?蛤?」 「没有!」就一个玩笑来说,陈乐洋的反应有点太大了。他的声音高扬,结束的很断然。连徐思研都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脸看他。 他的神色比起果决地认定不可能,更像欲盖弥彰。 五人之间突然进入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僵持状态。陈乐洋感觉自己完了,脸颊热到不行,心脏跳得很快。他站起身,离开现场,僵硬地说:「我去厕所。」 江逸颖他们没说话,三张脸脸很呆很木。 徐思研先一步收起讶异,看着陈乐洋快步弯过转角。 他发现他的后颈红了一片。 第六章 徐思研是长头发。不是顶长,及肩,天生的咖啡色,发型没什么变化,总绑成一撮低马尾,用影子盖着后颈。他头发很细很软,陈乐洋知道,因为他摸过。 不是趁徐思研不注意偷偷摸的,是徐思研主动准许的。 事情也就发生在跟徐思研一起去大卖场那天,在徐思研的宿舍里。他们在那里没干什么,他坐在徐思研的床上渐渐放松,徐思研坐在桌前,坐姿也愈来愈轻松,脸上的样子愈来愈柔软,不像待在学校里的时候,看起来老带点冰霜,不动声色,时刻保持戒备。像他这样的人大概都是如此。 彼时他们聊天,延续在公车上未竟的话题,聊宿舍生活,聊到了家里。 这么看重私人物品和空间的徐思研,在家里,并没有自己的房间。 「我是小儿子,从小就蛮受疼爱的,但再疼爱也不可为我再买一栋房子吧。」 徐家的房子,两间卧室,一间是爸妈的,另外一间,当然是兄弟俩共用。 他们的房间是主卧房,比较宽比较大,床是上下舖。没办法,主卧房再大,也就那几坪,房间里除了床还得放其他东西。其他的大型家具是一个衣柜,两张书桌,几个柜子,那样就把空间几乎都佔去。徐思研和哥哥分享空间,分享了十几年。很难保有隐私。就在那房间里,徐思研养出了现在的性格。 唯一比较像个人空间,让他打从心理感到比较舒服的,是上舖。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他待在下舖,爸妈怕他摔下床,直到十一二岁时的某天,他跟徐思深说:「我想睡上面。」 「为什么?」 「这样你就不会随时都看到我。」 徐思深耸耸肩,不在意睡哪里这个小问题,「那以后你就睡上面喔。」 徐思研马上抓着本书很高兴地爬上去,在上面一待就待了半天。晚一点的时候妈妈来叫他们出去,等等大家要一块出门,得知此事之后还很不以为意。 「躲在上面干嘛?」 「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说完后他把书搁在枕头边,爬下来。妈妈唸了他几句,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祕密啊之类的话,他没听进去。 「他是个好哥哥啦??????就是有时候真的很烦很讨厌。」说起哥哥的时候,徐思研这样评价。他感谢他让出床位的爽快,也还是对麵包的事耿耿于怀。 他们谈天,随意自在,窗外的光影不知不觉地变化,等到两人都注意到时,日头已将西斜。 陈乐洋哈哈一笑,「时间过好快。」接着他问:「要一起去吃晚餐吗?」 徐思研耸了下肩。有何不可呢?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衣柜前。老式的衣柜右边柜门上嵌了片镜子,他看着里头的倒影,喉咙发出不太满意的模糊声音,抬起左手勾住发圈,飞快往下一拉。 散开的头发瞬间画出柔美的弧度,一下就遮住了全部的后颈。 陈乐洋看着他把黑色的发圈穿过左手的手指,套着从挽起的衣袖中露出的手腕。 徐思研转身摘下眼镜,拿起放在矮柜上的梳子,开始梳头发。陈乐洋看着他,看着他白润的手指平滑抚过那头咖啡色,看着他绑起头发,又再次拆掉。时间好像没有流动,一切都很平静安好。 「怎么了?」 「手感不对。」徐思研盯着镜子回答。他又梳了梳头发,动作有点气馁。 「或者不绑?」 徐思研摇头,然后转过脸,视线在陈乐洋身上凝了几秒鐘,「你会绑头发吗?」 「应该会吧。」陈乐洋惊讶地站起身。徐思研拖过椅子,在镜前坐下,把梳子交给他。 他先用手指爬梳了下,徐思研的头发很细、很软,带着微微凉意,摸起来没怎么打结,还蛮滑顺。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教人忍不住喜欢。陈乐洋放轻动作,举起梳子慢慢地从头顶梳到尾端,没用上多少力气,小心轻巧,几近珍惜。 一截手指没入发丝之间,里头是温的。他看着坐在他身前的徐思研,那截隐隐从头发底下露出的颈项,和削瘦的双肩。徐思研的头发让他想起毛线,小鸟笼上的毛线。一条条规矩,界线分明。 但他现在在干嘛呢?他正在触碰徐思研。望向镜子里随他摆佈的人,心有灵犀一般,徐思研抬起眼睛透过镜子迎上他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发圈呢?」陈乐洋怔了下。 徐思研半举起左手,发圈就像刚才那样待在他的腕处。陈乐洋一手学徐思研刚刚的动作,挽着头发,另外一隻手伸过去,食指擦过柔韧的皮肤,才勾住发圈往上提。他又拢了拢徐思研的头发。好好摸。他笨拙地把他的头发绑起。 「好了。」 徐思研看着镜子,噗嗤一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仰起头,眼底闪着愉快的光说:「谢谢。」然后他站起来,把椅子推回书桌前。他背对着陈乐洋开始收拾出去要带的东西。 陈乐洋把左手凑到脸边。他觉得手上还残留着徐思研头发的触感,搔得他掌心有点儿痒。 一丝淡淡的香味缠在指尖,他迷迷茫茫地嗅了几下,像喝了酒。 徐思研用膝盖想都知道,陈乐洋在躲他。就在江逸颖开玩笑问他们是不是在交往之后。 不是他走过去他就转身那种明显的躲避,这几天上课碰到的时候,陈乐洋还是会跟他打招呼,但不像以前那样开朗,多了些生硬感,手忸忸怩怩地挥,声音像打结,一对上视线,他的眼珠子就往旁边转,没两秒又会闪亮亮地转回来。如果他转开目光,陈乐洋的视线就会黏在他身上。 一看就知道他喜欢他。 可是要这样躲到什么时候? 没意思。徐思研给哥哥时间来改掉乱吃他东西的坏习惯,对陈乐洋,他可不打算这么仁慈。 他撑着脸看站在讲台上做报告的陈乐洋,陈乐洋眼睛望着台下,下一秒就和他撞在一起。陈乐洋好像真的被撞到一样,发出小小一声古怪的声音,「喀」的一声,听起来有点像是上下排牙齿碰撞,是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他红了脸,对大家乾乾地笑,继续报告。 两节课很快过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徐思研快步走到陈乐洋面前,「你接下来有空吗?」 陈乐洋结结巴巴地回答:「有??????有。」 「来我宿舍。」 「为为、为什么?」 徐思研偏过头,「不行?」 「可以。」你说什么都好。陈乐洋心里想,放弃抵抗,乖乖地跟徐思研走。 回到宿舍里,徐思研就跟上次一样让陈乐洋坐在床上。他们膝盖对着膝盖,脚尖对着脚尖,但两双眼睛没碰在一起。陈乐洋垂着睫毛,底下的眼睛闪烁着。 徐思研先开口:「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陈乐洋两隻眼终于定在他身上没到处乱飘了,脸上有要赴死般认命的表情和心虚的顏色。他吸了口气,说:「对不起。」 徐思研没想到他嘴巴一开,竟然是道歉。 「抱歉,我??????明明知道你是看重界线的人,可是还是忍不住。今天过后我们可能做不了朋友了。」他愧疚地看了徐思研一眼,紧张一笑,又很害羞,「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徐思研看不出情绪地点了下头。 「你喜欢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乐洋看他的反应,问:「你早就知道了?」 「你很不会藏表情。」 陈乐洋的唇角尷尬地往两边扬起。 「上次帮你绑头发的时候。后来我回去一直都在想这件事。」 喜欢的源头,往往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一定轰轰烈烈或很有戏剧性。一句友好的微笑、温暖的问候,或是小小的关心,就够让一个人坠入爱河。对陈乐洋而言,就是这件事了。 他回宿舍的时候,洗过澡躺上床,还是忘不掉那个感觉。 凉软的头发,和徐思研坐在椅子上抬头对他笑的脸。 徐思研让他靠近他身边,靠得比谁都近,那竟带来了一种优越感,一种澎湃的满足。那意思是他跟别人不一样,很特别。然后他想起,可是,徐思研是个把关係画得那么分明的人,要是打算更进一步,他只会从朋友摇身一变,变回陌生人。 但他还是想着徐思研,这些天来每天都把徐思研装在心里。 「对不起。」 「你觉得我们不可能吗?」 「因为──」 「那是误会。」徐思研知道他要说什么,视线没有偏移,那沉稳的声调也没有变。「界线分明是为了区分我和其他人的存在,我跟其他人会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法,而不是我不愿意让人靠近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理你了。但在这件事情上,自信一点怎么样?我对你也有一样的感觉。」 陈乐洋现在的神色很好笑。呆头呆脑的。 他当机了一会儿,发出不敢相信的声音:「真的?」 「我不是很喜欢开玩笑。」 陈乐洋猛地站起,手足无措地在被他忽然起身的动作小吓到而稍稍后仰的徐思研身边来回踱了几步。徐思研拉住他,让陈乐洋在他前面站定。陈乐洋突然张开手抱住他,像在梳他的头发那样不敢轻易使力。他把舌尖的话吞回肚子里去,脸埋在陈乐洋衣服里悄悄勾了勾嘴角。看来是没必要多费唇舌了。 陈乐洋把他马尾的一綹头发捲在手指头上绕着,想缠紧,又不敢太大力。他只好收拢两臂。怀中的温度非常实在。 不知道抱了多久,徐思研推开他,脸被闷的隐隐泛红,彷彿害羞。陈乐洋一把捧住他的脸,弯腰低头,徐思研眼疾手快,手一抬五指一张一把掐住陈乐洋的下半张脸。这下他的脸是真的因为羞赧而发红的了。 「你想干嘛?」 「亲亲??????」 「太急了吧?慢慢来。」 陈乐洋柔柔地「嗯」了一声,眼神很期待。 徐思研不到一个月就让他进宿舍,他们的第一个亲吻,能等多久呢? 终章 隔天就开始放寒假了。 徐思研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宿舍底下的门口等人。徐思深要过来接他,明天才回家的陈乐洋站在他旁边,陪他等。 没多久后徐思深就到了。他从驾驶座上下来,右手提着个纸袋,笑瞇瞇看着徐思研,「你气消了没啊?」说完他把袋子往徐思研递过去。 徐思研打开袋子往里面看了眼,抬头朝他呲了呲牙。纸袋里装满了麵包,是徐思深吃掉的那种巧克力麵包。 徐思深从喉咙里滚出笑声,一边带着端详的视线往陈乐洋看过去。陈乐洋忍不住站好,打直腰背,带笑的嗓音里还带着些许的紧张:「你好,我是思研的朋──」 徐思研反手往他肚子上一挥,打断他的话。 「他是我男友。」 「喔,男朋友。」徐思深还是笑笑的,语调里没有探究的意思,听起来也不震惊。他不在意这件事,这件普通的小事。 徐思研扬起微笑,「对。我的。我的男朋友。」 陈乐洋愣了愣,转过头。 他眼里映出徐思研亲近的笑脸,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