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扬波》 楔子 再一次见到郭民俊,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并不适合留长发。 我大老远就从咖啡厅的玻璃窗看见他,而且马上知道他是民俊。他穿着无印良品买来的衣服,又松又垮,外套系在腰间,脸上还是存在一副看起来度数很高的眼镜,不过嘴角边多了颗钢钉。 看起来简直就像某种艺术电影会出现的角色。我有股不好的预感,因为艺术电影的结局都不会太好。 我想我应该紧张,手或许得放在咖啡杯上,假装自己在颤抖,然后饮料洒了满桌;或者是「对咖啡上映照出的我的脸」感兴趣,就像欧美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不过咖啡上的我,看起来依旧普通。 所以我只是等待着,店门被拉开,入口的风铃声清脆的响彻室内,我听见脚步声,缓慢地,一步两步,然后来到了我对面的椅子——怪的是,我有种直觉,就像我一眼就认出他,民俊也一定大老远就知道我坐在这里,所以他才毫不犹豫的往前进。 我抬起头,这是近距离看到民俊后的第二个想法:他看起来憔悴的不像电子邮件里说的「待业中」,而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沧桑。似乎是终于要开始谈话了,我看着民俊皱起眉头,说: 「你可以开始面试了。」 民俊讲话依旧不会看场合,他的嗓音有些粗哑,带着我不明白的急迫。我看着他折成祈祷姿势的十指,骨感分明。 「你应该要等我说话再说话。」我说,声音比想像中更普通。我这才发现我其实一点也不期待这样的会面:「你有带参考——」 「有。」民俊打断我,他维持着不满的表情,从包包里拿出两本资料夹摊到我面前,我瞥见咖啡洒了一滴出来: 「这个是风景画还有透视练习,这边是建筑摹写,已经没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还有在画室受训了。」 民俊的画全都是用水彩,完全没有在管保存方式,纸张的边角都有些发皱,不过这不妨碍画作的美丽。我吞了口口水,很久很久没看见民俊的作品,铅笔线几乎不用打草稿,直接就能勾勒出轮廓。仍旧和以前一样细腻精彩。 「你录用我吗?」不过几秒,我就听见民俊这么说,还顺带补上一句:「我敢打包票,其他应徵者不会有我的水平。」 气氛尷尬的沉默了。我闔上作品集,感觉咖啡店的其他顾客都往这边看过来。我说:「你为什么来应徵我这边……我是说,既然画技那么好的话,美术补习班也一定会要你啊。」 我以为他会马上回答,但实际上,民俊只是沉默的皱起眉头,他推了推眼镜,然后说:「因为我想要知道。」 「知道什么?」我说,但说实在,我能从对方的表情明白—— 「当年那个对喜欢男生的我百般嘲弄的你,为什么现在可以成为bl漫画家。」 于是那就是开端,就像印证了我的坏预感。 如果将人的一生比喻为故事的话,我想我的楔子,自始至终,都是郭民俊。 第一章 (1) 「开玩笑的,其实是我走投无路才要来应徵。」 就在我准备开始思考该採取什么行动那几秒鐘的时间结束后,我就听见民俊这么说,不过他的表情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我有些迟钝的现在才感觉到紧张。我说:「我也没有要录用你别担——」 「蛤?你怎么可能不录用我?」民俊突然像疯狗一样压低上半身,好像随时要拿刀刺过来:「就算提供包吃包住,但你开的薪资那么低谁要来?拜託,『背景助手』这个职业,不可能有人比我做的更好了,而且我又是gay,住在一起也没差吧?」 我觉得我的神经也被挑起来了,就如同他说的,我不过是想找一个背景助手,来让我该死的连载漫画可以继续下去,所以就在网路上投了徵人广告,还假装很有自信的跟编辑说一定会有很多人要这个名额,我肯定也能顺道徵到一名室友。 结果只有民俊来应徵。 「你有什么毛病?」我压低声音,免得被服务员瞪:「就像你刚刚说的,我国中的时候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所以你就补偿啊。」民俊双手一摊,他表情严肃,讲出来的话却令我觉得很不安:「这样当年的事情我就一笔勾消。」 前几天在接到民俊的履歷时,我认知到的唯一事实,不是民俊会是我唯一的面试者,而是我的报应终于要来了。 我曾想过很多次这会是什么样子,包括了某天我走在路上,民俊开着一辆bmw恶狠狠的辗过我;或者是我收到一盒不具名的糕点,里面有剧毒;又或者是说,每当我读到「那些杀不死你的,会使你更强大」这样的鸡汤句子时,我就会想,这份强大什么时候才会使我窒息。 所以当民俊把这件事简单的说出口时,我觉得莫名的不安。 「你其实是想找机会把我??对吧?」我用手在脖子处比画:「你要我的道歉吗?不然我现在就给你道歉?」 我的语气很糟糕,从过去到现在都一样。民俊看着我,他的眼神也不怎么好。 「我需要住的地方,我身边的朋友不愿意收留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诚恳,像是很迟的发现这是一个面试,我才是老闆:「我才不要那种虚偽的道歉,只要有地方让我住我就可以原谅你。」 一切变的好鲜明又好诡异。我不懂我们怎么在进行这种毫无逻辑的对话。他又是怎么肯定我会为曾霸凌他人这件事而烦心,所以要是我说不呢?接下来这傢伙就必须去收容所还是哪里吗? 我再次看着咖啡上的倒影,我看起来完全没有变。 「好啊。」 几秒后,我说。而换成民俊错愕的抬头了,他说:「真的啊?」 「因为只有你来应徵而已。」我说,没有把心里面在一瞬间闪过的,那千百万个奇怪的念头讲出来。 「那真是非常感谢。」民俊摆出无法言喻的表情,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原子笔,在合约书上签字,然后递还来给我: 「现在说有点太晚了,但好久不见了,安春暉。」 ——我和民俊是国中同学。 不是特别要好的同学,是在班上知道「那个人啊,哦他好像很会画画」,那样子几乎没有交集的同学。各自盘踞在自己的地盘好自为之。说起来一切的开端,那最初的契机一但回忆起,就会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下一个后还有另一个,在脑海里爆炸。 位在火车站附近的国中,白天属于学生与上班族,夜晚则被飆车族给佔据,是那样子灯火通明又热闹的城市。在学校里的某些角落总会出现一些烟蒂,学生要嘛是笨蛋,要嘛是期待着早日脱离国中,每天都在上补习班的好孩子。 我和民俊就是那种笨蛋。成绩不是太好,唯一的才艺在没有经过补习班的训练下,参加全国美展只有拿到佳作的份。虽然我们两个都会画画,民俊却是跟着擅长国画的外婆画风景,我则是临摹电视动画上的美少女。 当然我的画技也是糟糕透顶,不会素描也不会透视,导致即使有画漫画的梦想,看起来也笨拙到无法称之为漫画,而是某种有文字的插图。但好在周围的朋友们总是给我鼓励,像是—— 「这两个角色都是男的吗?如果是的话感觉更棒欸!」 当时我愣了许久,第一是我画的是男女主角,第二是在我的观念里并没有「两个男孩子谈恋爱」这回事,不如说那让我心理上感到非常严重的不适感。 毕竟笨蛋的世界很小,他们总会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当成准则,为了这些差异——譬如说一个新住民孩子,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同学,又譬如说一个同性恋——而感到惊讶的,然后开始排他,就是那时候我们国中生的写照。 因为我没见过同性恋,所以我讨厌同性恋。简直轻而易举,那时的脑回路也只会直线思考。 朋友们大力向其他同学推广我在画bl漫画,还带着兴奋感。那时的我连什么是攻受都不知道,只觉得朋友们都是白痴。 可是要是少了他们,我的漫画就没读者了。为了这样的理由,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只要有人看我的漫画,这样就足够了。 而那时民俊找了过来,他在某天的下课时间戳戳我的肩膀,小声的说:「我可以跟你说件事吗?」 国中的民俊带着厚厚的眼镜,他在教室后方,眼睛放着光的对我说:「我也读了你的漫画。」 我记得他兴致勃勃的说了很多,可内容我已经忘了精光。在最后,我看着民俊颤抖的十指闔成祈祷姿势,他带着某种期许,如此说: 「我想跟你说个秘密,我是同性恋。」 而我回答什么来者。 对了,我说:「那你很噁心。」 我做的第一件错事就是将「我跟你说个秘密」这句话当成雪球,把玩后扔下山坡,最后雪球越滚越大,压垮了班上恬静的气氛。 从一开始的讶异,变成了好奇,最终在这个连拿出卫生棉都必须遮遮掩掩,否则会成为笑柄的班级上,成为了攻击的对象。 第二件错事,就是在我对同性恋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和所谓的朋友们嘲笑着他,在男生们开黄色笑话时大声的加入自己的笑声,吸着满溢而出的归属感,像在嗑药。 第三件错事,是我自始至终,甚至在毕业那天,我看着民俊孤单的背影领下毕业证书,没有理会班导师说的聚餐邀约,这么走出校门口。 我没有和他道歉。 「什么,你录取那个人了?」在公车站时,编辑打电话过来:「怎么可能?你不是说要回绝这唯一一个应徵者吗?」 「我改变心意了。」我瞇起眼睛,出了咖啡厅后外面艷阳高照,吸进的空气感觉都像要在鼻腔燃烧。 「你没问题吗?海嵐?」 我讨厌编辑叫我的笔名,但同公司的人都是被这么叫的,他们说我总有一天也得习惯。我说:「没问题,我晚点再说。」 「祝一切顺利!」编辑说,接着掛断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公车站对面,那里是被归在重划区的房屋,大概只有四五层楼的住宅区,骑楼都会有许多便利商店。我觉得我应该也要到店里等待才对。 方才在咖啡厅时,我原本约定好两天后再请民俊搬过来,结果被他强硬的要求今天成行。 接着民俊说他回家拿一下行李。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觉得我被骗了,但我还是站在这里,等着「你就等五分鐘,我马上回来」这句话兑现。 然而经过十分鐘,我才看着民俊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画袋,里面塞的得满满的。他过了个马路来到我所在的公车站。 他看起来更疲累了,好像刚刚不是去拿行李,而是和某人大打一架。 「我好了,走吧。」民俊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明明就有可以住的地方吧。」 而且和我一样北上了。我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 「现在没有了。」民俊挥了挥手,他看起来完全不想再多谈:「带我去你家吧。」 「我有权利了解我员工的背景资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我不该如此强调的。 「那是我前男友的家,我上个礼拜被他打断两颗牙齿。我跟他保证不会报警,所以他就让我离开了。」民俊毫不犹豫的说,他拉着背带,走到我身旁:「听起来很可怜吧?你应该不会打我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讨厌,像夏天永远无法根绝的蚊子,在我耳边提醒我,我做过比打人更严重的事情。我想要说民俊和我讲这些做什么,但我只是看着他。 民俊的瀏海很长,和国中生时的短发不一样。或许是这样,所以他的眼神锐利又令人不安。 我们搭上公车,这过程中我一句话也没说。民俊和我拉着吊桿,我想起国中时通勤我们也曾坐过同一班公车,那时我和同学们会偷偷的指着他,然后笑——笑什么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将民俊整个人都当成异类的时光,让我觉得对未来安心不少。 「欸。」民俊突然开口:「你家很大吗?」 「那是租来的地方。」我回答,顿时有种无力感:「没有很大,但你会有单独的一间房。」 「我当背景助手是要画什么?」 我想这点苛责是合理的。我沉住气说:「我广告上不是有写吗?」 「你说那个网路漫画啊。」民俊说:「那你家有扫描器吗?」 「问这干嘛?」 「因为我不会电脑绘图。」 我瞥了他一眼,开始思索自己的决定肯定是太过草率了。我应该要先请编辑见过民俊,然后再两人一起严厉拒绝。 我说:「我有扫描器。」 「太好了。」民俊说,接着我们都沉默了。 公车摇摇摆摆,像在海中前行,引擎的轰鸣声贯彻耳膜,感觉整个脑袋都在颤抖。我瞇起眼睛,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我该怎么办,等等下跪和他道歉吗? 「春暉。」民俊突然又开口了。 「干嘛?」我说。 「谢了,不然我本来打算今天就跑去投河自尽。」 我停顿许久,也不敢看民俊的脸。感觉五脏六腑好像被大怒神给翻搅了几百遍。最后我说: 「很高兴你没有。」 我想这是我目前,所能表现的最大诚意了。 第一章 (2) 我的家只是某栋公寓的二楼房间,两房一厅。那是我在北上时,和一个怀抱着设计梦想的高中好友一起合租的地方。原本以为对方会一直和我住到结婚,或者是我们绝交之类的。 后来朋友找到一份非常高薪的设计师职位,靠着老家的帮助,在台北付了一个小套房的头期款,从此从我的生活消失。 现在我的身份,就是一个独居在台北的漫画家。连徵人广告也是这么写的。 我和民俊爬上大小不一的楼梯,我从口袋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我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嗯。」民俊回答。 「我的漫画准备要被腰斩了。」我说的每个音忽高忽低,听上去蠢到不行:「之前帮我画背景的朋友搬出去了,我想要给这部作品善终,所以需要助手。所以我不可能让你住很长的时间,等我没有工作了,就要回老家考公务员。」 我怎么不进去屋内再讲?我希望民俊打退堂鼓吗?就在这里分别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吧——而这些杂乱的想法让我觉得好烦躁。 我以为民俊要嘲笑我,但他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哦……那你也过得不怎么好嘛。」 意外的是,这句话里似乎还有着怜悯成分在里面。 我下意识的说:「怎么,你觉得开心吗?」 「当然不开心。」 我打开门,民俊率先走进去,我看着他在玄关脱掉球鞋,然后踏上了磁砖地板。他跨越电线,接着室内的灯光亮起。我在客厅放满的漫画墙也一览无遗。 在左手边是两张书桌,上面放着电脑还有其他参考资料。当我打开门时,整个老旧建筑的墙壁都会颤抖。 「你如果过得很惨的话,会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过分。」民俊说得头头是道,他表情严肃的将画袋给放到地面上,然后转头看向了我的漫画墙:「啊,我可以看这本吗?我刚好没钱买。」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行动,是要抄起玄关旁放的球棒,威胁眼前这个人不要再说那些话了,还是就顺着对方——但这么做的后果可能是我的主导权会被抢走。 「你的房间在厕所左边那间,我已经清乾净了。」我说。 已经坐在地上的民俊转过头,他说:「好。」 我深呼吸一口气,在坐回位置上后我觉得脑袋好像清醒许多了。但随即而来的情绪却像浪潮一样,让我整个人都快要窒息。 我想要试着告诉自己这件事没那么严重。他只是我的漫画助手。 打开电风扇后空气就会流通,我也一定会理出头绪。再等一下我就可以冷静下来。但现在脑袋里全部都是国中时的该死回忆。 我还记得粉笔,用粉笔画在木头桌上很容易就可以清理掉痕跡——那时我和同学们拿了粉红色的粉笔在民俊的桌上写了他和另一个男同学的名字,还画上一把雨伞。 后来那个男同学来了,他是班上的人气王,他在下课时大声笑到民俊是个噁心的傢伙,而我和其他人也加入了。 那时的民俊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抹布把桌子擦乾净,乾净到,像是霸凌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想到这里,嘴里残留的咖啡味也变得很噁心。 我为什么要同意这个面试?我明明也知道就算让民俊住在这里,他也绝不可能会原谅我。我只不过是他走投无路时,可以利用的傢伙;就像国中时,那个对自身还有一切迷惘的年纪,民俊就是能够除去我不安的利用品。 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下去,我早晚还是得面对他。 我回过神时,民俊正聚精会神的看漫画,他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单薄,怎么会这样呢?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民俊回过头,他说:「我没碰你的爱藏版。」 我顿了顿:「要看也是可以……只是要先问过我。」 「那我要看《魔偶马戏团》,谢了。」民俊从最边角的书柜抽出漫画,我看着他的侧脸,嘴边那颗钢钉看起来完全不符合他的气质。 我在客厅的工作桌坐下来,熟悉的椅子与熟悉的触感让我安心。或许我该先准备好漫画草稿。 「春暉。」民俊突然说:「我什么时候要开始工作?」 「明天。」我把我现在不想和他解释故事大纲跟其他杂七杂八事项的理由给省略掉。 民俊又沉默一会:「那你晚餐吃什么?」 「外卖。」 我想这时候民俊说不定会跳出来说他会煮菜,然后顺带再打击我一波。结果他只是手上拿着漫画,一本正经的说:「我也是每天都吃外卖。」 我决定把这个话题结束在这里,所以愤而拿起来放在矮桌上,那本蒐集了一堆菜单的资料夹开始翻看晚餐的选择。一定是因为没有吃东西我才无法思考。 民俊也凑过来,他说:「我想吃咖哩饭。」 「那就你负责点。」我决定不管了,反正他是我的员工。我说:「用那个外卖app点菜,然后我把优惠码传给你,这样会打折。」 「真的啊。」民俊现在看起来很顺从,我反而觉得很不安。在我的指示下,我们一起点了家日式连锁店的咖哩饭,而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外卖上门。 不知为何民俊也不看漫画了,他只是环视整间房间,却一句话也没说。这样的对方看起来脆弱不堪,一碰即碎。 「你有带替换的衣服吗?」我问。 「三套。」民俊说。 「那日用品呢?我这里没有刮鬍刀之类的东西。」 民俊沉默了,接着他说:「我会记得去买。」 我在椅子上缩起身体。一般人在面对受害者的时候是怎么做的?要像《声之形》的石田一样,说要和受害者当朋友吗?怎么会有人相信那么天真的故事情节? 后来外卖送到了,又是那个经常跑这一带外送的人员,但这一次我没心情和他间聊。 我和民俊坐在矮凳上,弯着腰吃饭,他把长发往后绑成包头。几撮发丝仍落在额头。 我们之间的沉默尷尬且令人难以忍受,可一旦开口,我也感到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才能面对他。「赎罪」这两个字听起来太高端了,毕竟我就算为他而死,对民俊而言,说不定也是理所应当。 那天吃完饭后,民俊换下衣服去洗澡,我瞥见了他的上臂与后背有许多已经癒合的伤痕,脖颈上甚至还有勒痕。看起来就像整个人曾被甩出去,然后又被火车给辗过一样。他在将脏衣物拿给我时轻声道谢,表情温和,好像我们之间就是普通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像国中时,对他喊出「你好噁心」。没有为什么,只是单纯的,单纯的让我觉得这样才是「正确」的相处。 我想到我的朋友在离开家时,她满怀兴奋的说她一定要在工作上发挥长才,说做设计就是自己的天职,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什么的,她闪耀到容不下一丝一毫的黑暗。 我有股衝动想要打给她,久违地告诉她自己的事情,告诉她我很徬徨,还有民俊,民俊该怎么办,我该拿民俊怎么办?或者说,我该拿我自己怎么办。 后来我放弃了,于是这一天我失眠到天亮。 我也有种预感,那就是民俊或许跟我一样,都无法入睡。 第一章 (3) 或许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我压根不清楚在国中毕业后的这十年,整整十年的时间,除了履歷表上填的学歷以外,民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他似乎特别喜欢老漫画,还有咖哩饭以外,我完全不了解他,然后就轻易的让他来到家里,接下来还要一起工作。 在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想到编辑也不知道民俊是男的这件事,她八成以为我正在和新找来的室友聊了个通宵。 而且我昨天晚上还忘了打电话给她,算了,这已经不重要了。 电子邮箱里塞满了许多通知,包括漫画平台的数据分析。我瞇起眼睛,看着编辑部委婉的通知我,上个礼拜我所获得的点阅率与按讚数又是网站的倒数。 「dear海嵐: 我已经确认过这礼拜的故事大纲和草稿了,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开始动工了。有什么想要修改的地方再来讨论。因为已经订好完结篇的日期,所以要加紧进度喔。 祝你一切顺心:) 小芳」 还有确认信。我缓慢打字回覆,然后关掉手机。变成纯黑的萤幕映出我的脸,看起来好憔悴。 接着我听见门外走廊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还有东西被放下来的声音。我顿了顿,从床上起身来到客厅后,我看见时鐘才指向早上七点。 民俊的轮廓被窗外的阳光照得发亮,我看着他将画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拿出樱花牌水彩挤在调色盘上。 他在高中和大学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要开口问他,可是我又将话给吞回去。 「我没有那么快开工。」我说。 「我可以先准备。」民俊说。我看着他表情认真的将画笔小心翼翼的拿出来,好像要进行的教堂壁画一般的大工程。 我深吸一口气,将头发给绑起来,然后来到工作桌前:「那我和你说明一下要做什么。」 ——我并不喜欢向其他人说我的经歷,但我已经在新年的餐桌上讲述过许多次了,而那些叔叔阿姨们都会露出骄傲的眼神,大声的说我是个艺术家。这点让我反胃,因为真正的艺术家不无耻也不可悲。 大学快毕业时,我参加了漫画比赛。 因为很幸运的获得佳作,才来到台北。那时候网路漫画平台兴起,公司在专门引进韩国手机漫画的同时也在积极培养台湾漫画家,由此有了举办第一届比赛的契机。 灵异神怪,校园爱情,格斗,日常,搞笑四格。那些各式各样的得奖作品就开始慢慢发光发热。我见过那些同期的创作者几次,他们脸上都散发着自信的光芒。 在获奖后,我和同样也想前往台北发展的高中同学一起来到市区这里合租。接着我一边和编辑接洽一边规划着未来的连载。然而实际推出反响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默默无闻。 比我晚起步,画都会爱情漫画的同事在每週六的连载可以获得上万人按讚,而且已经持续半年丝毫没有减退的跡象。最近甚至还要和影视公司合作推出偶像剧,可以说是跟我完全相反。 ——《愿你安好,艾蒙》。每週四的晚间十点准时更新。在爱情类漫画中排名倒数。 那是我的出道作,讲的是在网路上化名为艾蒙的男高中生,与一个隐藏自己长生不死身份的男人「无名」,在漫长人生岁月中透过网路通讯,了解彼此的故事。 我和编辑虽然在连载前就做好心理准备,这部作品没有办法在一大堆快节奏的作品中发扬光大,但我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到了腰斩的地步。 故事中的那个不死男人由于住在欧洲,所以需要非常多繁琐的小镇建筑还有山峦风景。还有在我准备的,那个被腰斩的结局,白发苍苍的艾蒙要与无名在北欧的峡谷碰面,场面必须非常壮丽。 在差不多讲述完这份「背景助手」工作的来歷后,我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要被重锤在地一样。尤其是在跟民俊讲细节时,我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这是bl故事没错,我这样的人在画bl,他会怎么想? 「所以为什么会被腰斩?」最后民俊只这么问,他看起来是真心感到疑惑。 「因为人气不够,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深呼吸两次,然后将之前设定好的大纲和草稿拿出来,将话题赶紧带开:「我需要你画像这样子的欧式建筑,还有喷水……」 「为什么你不去反应一下?」民俊又说:「至少让你把作品好好完结啊。现在剧情不是还在解谜吗?」 「我被腰斩你该感到高兴不是吗?」我瞪了对方一眼:「我刚刚说,对喷水池……」 「喷水池好难画。」 「我叫你画就给我画!我是你老闆!」 和民俊沟通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困难的事也不为过。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到底会不会刺伤到他——但思考这些的我简直可笑至极。 可如果再不进行对话,民俊那双眼神就会看过来,他那一副,完全猜不出心思的样子,就像在表明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或许他本人也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但这本来就是我自作自受。 但是幸好工作的时候,这些事情就会被我拋到九霄云外。和民俊交代完任务内容,我就转身回桌子旁开始进行描线任务。 编辑给的期限是十週,在十週内我要把故事弄成适合收尾的程度,那意味着我至少每一回都要加大份量才行。 我打开檯灯,聚精会神在电脑萤幕上。很快地我的脑海只会充斥故事情节,把我从该死的现实生活中给抽离——没错,关于不死男人家族的故事要做一个段落,那就必须把上古时代的剧情全部都砍掉,然后接下来就可以集中在主角艾蒙身上了。 对了,日常的部分也不要保留了,直接砍掉好了—— 「欸春暉。」民俊突然来到我旁边。 我描线的手抖了一下,让画面中的人物看起来可笑至极,我说:「怎么了?」 「我要去买早餐,你有要吃什么吗?」 我停顿许久。 我并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而我却理所应当的,也把民俊当成了这样的人,直接拉着他进行一天的工作。 不安。 那瞬间我甚至无法说明涌进内心的情绪是什么,但滔天巨浪几乎封住了我的口鼻,无法呼吸。我想试着开口说点什么,例如御饭糰谢谢这样的回答,把我的失态给完美回避。可是更多的烦躁却像冰雹般从天而降。 在教室中嘲笑民俊的画面在瞬间掠过眼前。我感觉脑袋好胀。 我为什么要让他住下来?早该在一开始就不应该见面。胃酸在体内翻搅。我又利用他了?心里想着好险即使是霸凌者,我也过得比他好,像这样吗? 「啊你不吃就算了。」几秒后,他准备出门。 「郭民俊。」我好像是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受害者?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民俊穿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我,说:「就是让我住啊。昨天说过了,让我住我就原谅你。」 一瞬间我觉得我蜷缩了,整个人的灵魂好像四分五裂。我沉默很久,然后说:「那要是我昨天根本不同意录取你呢?你真的要去死吗?而你……你也知道我是个多无耻的人,不是吗?」 「是啊。」民俊说,他站在门口,毫不犹豫的开口:「但我也没多好。」 我没有回话。应该说不敢回话。 「不是有人说,『受害者正确的报復』,就是让自己过得比霸凌者好,事实上我觉得我是完成不了了,你看看我这样子,我连牙齿都还没补——所以既然都要报復,我至少也可以干点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 民俊喃喃说,他往门外走去,又补上一句:「我肚子好饿。」 「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画漫画啊。」民俊又停下脚步,他看起来不太耐烦:「我国中称讚过你,我也没打算收回我的评语。」 这句话让我感觉胃被重锤了好几击。 「只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之后,看见你的漫画会觉得噁心而已。」民俊默默说道: 「那是好作品,但对我来说不是。」 我想到在咖啡厅,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不是开玩笑,而是真切到令人浑身发毛的疑问:「为什么你现在是bl漫画家」。 我想试着开口,说点理由甚至道歉都可以,但民俊只是头也不回的买早餐去了,好像刚刚的对话稀松平常。他也完全不在乎我的回答。 半小时后民俊回来了,他往我桌上放了三明治还有红茶,接着一个人坐回工作桌,在水彩顏料的陪伴下大口吃汉堡。 而且他还买了两个汉堡。 「啊春暉,你刚刚说喷水池要长什么样子?」 「要有浮雕。你最好把每个角度都画一遍。」我有些破音的回答:「还有,谢谢你的早……」 「你干嘛不用3d软体画就好了?」民俊说出了很实际的解决办法。 「因为我没学过。」我瞥向他:「你……明明连电脑绘图都不会。」 民俊耸耸肩,我好像是第一次见着他嘴角勾起微笑。从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他脖子上尚未消散的勒痕,还有嘴角边那突兀的钢钉。 果然不适合留长发的民俊说: 「买早餐可以报公帐吗?」 我回答可以。声音飘忽不定。手机萤幕上的我的倒影,看起来仍旧蠢到不行。 第一章 (4) 和男生同居是件蛮诡异的事情。 我有些迟才意识到。 因为先前同住的朋友是个有气质的女生,她的脚步声总是压低的悄然无声,也会注意不要做出会发出过大分贝的事情。而民俊完全不在乎屋龄老旧,他不管做什么都遵循着「大力甩门」的原则,好像随时都在生气一样。在室内更是连拖鞋都不穿,有时候甚至会直接席地而坐。 但好险他对待我的漫画藏书是非常爱惜,我还发现他帮我把以前放反的集数给排回来了。 不过男生的食量真的不是普通的大,民俊看起来明明就比我瘦,我甚至还可以看见他脊椎突起的形状。但在早餐已经吃过蛋饼还有麵的情况下,他竟然可以吃掉两碗盖饭当午餐。 虽然曾想过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很不自在,但意外的民俊的存在明明对我而言是那么特殊,可是却不会让我不安。 他完全不会提我们过往的事情,也不怎么说自己的过去,每天的生活就是画图与吃饭—— 「我忘记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了?」 不过,民俊他好像完全无法专注在工作方面,他大约隔十几分鐘就会发出疑惑,好像无法忍受安静,所以他找一些无害的话题拋过来。 然后,我就会带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准备好言相劝,结果当我来到他桌旁后,发现他已经画好四张建筑的不同角度,还直接用水彩上好色,速度快到我都以为他是直接用印表机搞出来的。 「你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吧?」我疲累的说:「反正我没有。」 「因为从看到广告到和你联络的过程很赶啊,」民俊理直气壮的说,他的衣服在工作途中被泼洒到顏料,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我中间还找了好几个朋友,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把希望都压在你身上。」 「既然他们不愿意让你住,那也不是什么好朋友吧?」我低声的说,其实只要说话我就没办法专心画图,但民俊的语句悬在那里,我就觉得我有义务要讲点什么。 越是跟对方讲话,我就越觉得他很普通,甚至没有值得讨厌的地方。而意识到这点,我就越想杀了国中的我。 「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他们有的已经有伴侣了,有的也还在跟家人同住。」民俊说,他皱起眉头盯着画纸,好像在检视作品的完成度:「像我这样反过来利用别人是最糟糕的……啊对了,你这里为什么没有微波炉?」 我想不喜欢我们这样的对话。因为民俊太过理性,他经过全方位的思考才来到这里,目的也不是为了砍我,再把我切块丢到公园的垃圾桶。 我在期待什么?这个一瞬间迸出的疑问,让我描线的手发颤的厉害——我想我是在期待民俊在咖啡厅就把咖啡泼到我身上,然后来到家里后把我的一切翻箱倒柜,也不要和我道谢,他就是该来这里折磨我。 「你用这个笔描线为什么可以描的那么好看?」 接着,民俊突然凑过来,他一脸认真的询问,然后又看着绘图板沉思:「黑科技。」 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跟这个人解释绘图软体笔刷的不同种类了。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现在唯一要注意的让民俊帮自己工作,还有不要让他饿死。 在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持续进行工作,但民俊的速度实在快到不得了,那些我每次都得等到截稿日前一个小时才能赶出来的进度,他两三天就可以就完成了。 后来我还是禁不住好奇地询问,才知道民俊在毕业后都一直在美术补习班打工,每天给学生示范后就越画越快。这个时候我本该再问一次,他只要有心找,一定能找到附有宿舍之类的大型美术补习班。但我依旧把这个疑惑吞了回去。 中午和晚上的时候我们照惯例叫了外送,而来送餐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同一个人。我前往取餐的时候,穿着橘色制服的对方还和我打了声招呼:「我觉得这家拉麵其实没有很好吃。」 「真是谢谢喔。」 外送员叫做陈柏晨,他有着一张看起来就是会在篮球场上奔驰的脸,还有阳光短发。会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是因为我去年在叫餐,柏晨送上来时因为被绊倒,所以直接把食物在我眼前洒了一地。 那时候身为新手外送员的柏晨比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的我更崩溃,他甚至直接把自己的名片递过来叫我告他——那个名片的头衔竟然写着键盘手——虽然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乐团的键盘手,不过也没打算告他,只是之后他每次来送餐,都会偶尔聊上两句。 「前几天叫餐的号码为什么不是安小姐啊,你的室友回来了吗?」柏晨把拉麵递过来时悄声说。 我简单明瞭的说:「我用新来助手的手机叫餐,会有第一次的折扣优惠。」 「原来如此,安小姐真是精打细算。」 柏晨夸张的比出敬礼手势,祝我作画顺利后,他就准备去接下一份单了。我看着柏晨走远,在想到他和民俊以及编辑,是我日常生活唯三能进行对话的活人后,我就感觉到心情复杂。 ——不过有了民俊在,我的工作其实变得很轻松,以前朋友要和我熬夜的情况比起来,现在的我甚至还可以悠间的一边喝茶一边工作。 民俊他的空间透视简直是神一般的级别。在我在画草稿的时候,他还会过来帮我修正歪掉的街道,还有人物俯瞰角度。 这么一进行下来,原本我到半夜三点才可以爬上床的睡觉时间或许能稍微提早。 「蛤?你不吃早餐,然后每天半夜三点睡,七点就起来?」在开始进行工作的几天后,民俊这样表示,他似乎一直以为在他去休息后我就也直接去睡觉了: 「每天睡四个小时?生活只有画漫画?」 「因为我画的比别人慢。」我只能这样回答他,还得想办法把民俊的手稿塞到扫描机内,结果我家的这台在啟动的时候烧坏,后来只能跑去几个街区外大学附近影印店请他们扫描。 「那我画了背景之后呢?你不能早点睡?」 「可以啊,我昨天两点半就睡了,今天早上起来神清气爽。」我说。 民俊皱起眉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禁也在想,那时候我的眼神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胃真不舒服。 「你如果画完,可以去看漫画还有去外面晃晃啊。」我说,一边开始思考怎么给老式收音机上色,还是说除了人物以外的所有物件都交给民俊好了? 在这么想的同时,我看到民俊一个人来到漫画墙边,他抽出田村由美初版的《basara》第一集,那是我从拍卖网站上买下整套二手书的。 民俊他完成了份内的事情就会看漫画,平常也几乎不会见到他使用手机,甚至连音乐都不听。我的家几乎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沐浴用品见底,我还必须赶紧去卖场买。而这些民俊都没有抱怨。 他只是会看着我,感觉要说出些什么,最后只选择了闭口不谈。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的目的,真的就是「能够活下来」就好。而这点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好难过。 在这个礼拜的截稿日还剩十二小时的时候,我终于把民俊画的背景贴在了漫画格中,虽然和之前的连载有一点不相同,但整体看起来真的非常美丽,他的水彩并不清淡,每个物件都有用线勾勒,鲜艳的用色让我还有种对方是不是用压克力顏料画出来的错觉。 我上色基本都是靠喷枪,人物的框线再加深一点,就可以很完美的和民俊的风格融合在一起,最后再加上滤镜还有打工,就可以交稿了。 这样的话或许我应该要再请他吃个……火锅吗?没错,请他吃个火锅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手机铃声响起了,我接起电话,手还继续动作细修:「喂?」 「海嵐!对不起!我忘记和你说一件事情了!」当编辑的声音传来时,我猛地想到民俊脖子上的勒痕,现在我觉得自己也被谁掐紧。 「什么?」我说。 「就是下个礼拜是国际不再恐同日!我们公司之前有赞助同志游行不是吗?他们说要请内部漫画家来做联合短篇番外连载!你可以现在马上动工吗?我等等会寄信件详细说明。对了,你应该已经画完连载稿了对不对?」 一长串的资讯在脑袋里乱成一团,几秒后我唯一接收到的是「有工作,而且量非常庞大」。 该死的。 瞬间我有股衝动想要把手机给丢出去,然后大声喊道你们都要把我的作品腰斩了,怎么还可以要求我画短篇还不事先告知。 我张开嘴,感觉那些伤人的,自私的话,好像一不注意就会从嘴巴里冒出来,像落海的溺水者,不断吐出空气。我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指腹贴着手机壳,而皮肤下的血管猛力跳动。 「你为什么不早点……」我几乎是破音的说。 「对不起!」编辑大声说道:「我们最近真的很忙,你知道阿梅梅的作品,就是《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啊,她最近要出桌游了,我们都在规划她的宣传活动,还有漫展也快到了,签名会排程也必须要准备好啊。」 你有没有想过,漫展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你们毫无关係了? 我下意识的捂住嘴。又来了,我不能表现的那么自私。因为我完全不清楚编辑小芳的工作环境,说不定她真的好忙好忙,忙到连在ig上都可以放美食照,还有和同事们一起去喝酒的合照——不对,不要这样想。毕竟她带着我一起走向连载之路,也帮我一起出关于应徵的主意了不是吗? 「所以拜託你了,海嵐,短篇应该也可以帮你衝点人气。不用画太长,越早交稿越好。」编辑的声音实在诚恳的刺耳,好像错是在我一样。 「好……那我要画什么?」我小声的说。 「什么都可以,画《艾蒙》的番外也可以啊趁机把剧情补齐,或者跟bl之类的有关就行,你要画gl也没关係,先这样了,我要去忙阿梅梅的事情了,希望你一切顺利,掰掰!」 电话被掛断了。 我整个人伏在桌面,双手握拳,指甲戳进肉里,缓慢传来的痛处逐渐和心灵上的痛苦搅和在一起。 不要用那么轻蔑的语气来说我的作品。 不要讲得那么无关紧要,不要把这么严肃的题材随口带过。漫画是用来,是用来感动人心的事物,就算它被商业化了,但其中的本质不会变的——所以不要那么轻易的,就把它带过去啊。 该死的,安春暉,你怎么会那么窝囊!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同期一飞冲天的时候,我怎么会在十週后就要结束连载?还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但是没关係,至少我可以把作品善终,我做得到,我必须要完成。 这就是最后了,我要把我所要传达的事情好好传达完成啊。 「春暉。」民俊站到我身后:「怎么了,稿子有什么问题?」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对着他说:「刚刚突然接到了一个短篇的工作,我想要画《艾蒙》里,克里斯还有他爸爸的故事。我等等再跟你说明情节,不好意思,我可能需要你帮忙画大宅的部分。」 民俊狐疑地看着我,他的双眼在眼镜作用下显得大又明亮。他坐到工作桌旁,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受到什么委屈了。」 我试着把刚刚话中的哽咽全部嚥下。我再次深呼吸一口气,开口:「我没有。」 他又皱起眉头:「你要画画的话,不是应该是要开心的画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听着,如果我开心画的话,我就没办法来到台北了。」我几乎是着急的开口,像是要反驳民俊,去推翻,去否定全部的他: 「因为我必须去考量情节,去考虑大家喜欢什么,不然很快就会被淹没,就算像史丹李所说的『世界上总会有人喜欢你的作品』,但那不够,喜欢的人远远不够!我就是因为不想要跟着大眾走,所以现在才会落得这副下场。」 不要表现的自己像个受害者,能够得到连载机会就证明自己比别人好上太多了。我在心里复述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然后深呼吸,我说:「我等等找资料给你。」 一阵沉默后,民俊说:「春暉。」 「怎么了?」 「你有睡饱吗?」 我愣住了,民俊这时候问我这种问题像话吗? 「没有啦。」我有些自暴自弃的说:「但这无关紧要,我需要你帮我画图!我等等把背景拟出来,你可以先画建筑……」 「我没有画过漫画,所以不清楚这个行业。不过你看起来快暴毙了,这样我可能就会被认为是嫌疑犯。」 民俊像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的瀏海在工作时都会全部夹起来,因此面孔变得清晰。 「要不你去睡一下吧。」 我明明早已忘记他国中时的样子,现在却觉得鲜明到不可思议。 或许民俊是不想跟处于极端情绪的我讲话,也或许他觉得我这样在小题大作,但无论他抱持的想法是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真的听他的话进到房间关上门时,他开口: 「好好休息。」 我感觉胸口都疼了起来,像冰箱里的布丁被人抢先吃掉那样的痛苦,在他人眼里微不足道,之于我却撕心裂肺,而这样的事实让我难过的整个人只能无力瘫软。 我真的躺到了床上,然后试着闭上眼睛,但是肌肉紧绷到连放松都觉得奇怪。我不断的想着编辑说的那些话,我们是创作不出那种「世界上最有趣的漫画」的,但要是可以「至少让一些人,就算一万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要是能够让他们感动」—— 那我的作品就有意义,那我这一路走来,伤害了许多人这件事,或许就可以不再那么困扰着我。 所以我要传达出去。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着急的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夺门而出,在来到客厅时,我看见民俊已经将水彩纸夹在晒衣绳上晾乾,他看了看我,没有表情的说: 「你只睡了几个小时。」 「所以进度已经落后了。」我边坐上工作桌上边说,我打开电脑,然后叫出文件档:「谢谢,如果已经画完的话,你可以先去休息了。」 民俊没有回答,我只好先不管他的开始画草稿——克里斯是主角艾蒙的同学,他和主线剧情基本上没有关係,只是克里斯的父亲在故事中扮演艾蒙的班导师,克里斯和他父亲关係并不好,原因是他的父亲是个挺同志的基督徒,而克里斯本人是个恐同的无神论者校园恶霸。 这次短篇就来画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没错,我已经想好了,关于爱的论证——在位于郊区的大宅院里,每样东西都华丽的过分,但却不像人类生活的地方,而是某种样品屋似的。 第一个场景在火炉边。我找寻到民俊之前画的档案,之后需要再新增的可以等明天影印店开了再过去扫描。 「春暉。」民俊又在我背后说道。 「怎么了?晚餐你随便叫就好了。」我回答。 「你为什么会是bl漫画家?」 突然之间,「爱的论证」这四个字,变得可笑至极。 我转过身,看着民俊拿着我的故事大纲,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是觉得这样的故事不适合作为短篇吗?还是说,他和我一样都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是一次成功的短篇连载,因为没有什么剧情,因为画风太过写实,因为现在的人都喜欢速食漫画吗? 又或者是说,那里面谈论的东西,不应该我这种曾经霸凌过他的人,所能触碰的议题吗? 于是他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再次丢出这个疑问句,好像是交出了某种贵重品似的。 但这次,我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一种粗哑又含糊的声音,开口: 「因为我想要理解。」 第一章 (5) 我以为民俊要问我理解什么,毕竟我的回答就像在敷衍他一样,装的自己一路走来像个圣人,冠冕堂皇的说着台词。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滑动椅子到我旁边,询问:「我能说点什么吗?」 我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下,他的睫毛很长,也或许是因为眼镜,但我好像能够稍微以正常的心态直视他了。 「可以。」我说——其实至今也没有说过任何一次不行。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想要听到什么,但至少民俊或许可以,能够直视我的他或许可以讲出些东西。 或者是狠狠的摧毁我。让我达成我应有的报应。 「你画的东西都很意识流,加上一直特写某些细节会让你必须花时间去刻,文本台词也很多,为了配合每週连载页数限制,进度就很慢。」民俊说的很慢。对了,他讲话的时候不会顾虑什么,所以他只是轻声的,认真的开口: 「所以不受欢迎是很正常的。」 「你在安慰我吗?」我继续沙哑的说话。 「我没有安慰你。」民俊皱起眉头,他说:「我只是讲出事实,如果目标是被大眾喜欢的话,你这样就不行。」 「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不是做我自己了。」 下意识的,我讲出了这句话。好像是在替自己辩解,但辩解的却是国中那时候的那句「你很噁心」。我想要为民俊看着我那惊骇的目光说出点解释。 于是一瞬间,我意识到我自己仍旧是噁心的人,我没有理会民俊,将视线转回电脑萤幕上: 「我要开始工作了。」 「春暉。」民俊又喊了声:「我能再提出修改的建议吗?」 「例如呢?」 「譬如说不要用我画的那些图了。」 民俊站了起身,他站在我椅子后面,然后伸手指着电脑萤幕,他逐字逐句的,告诉我把格子拉大,描绘出人物的眼神。 ——你也有注意到吧?你的角色几乎都不会画出来眼睛,就算有也只是远景,近距离的眼神也没有在和读者交会,他们就不会感受到这部漫画要表达的东西。 民俊说了很多,他语调像波浪靠岸般起伏。他离得也好近,明明我们用的是同一款沐浴乳,但是他身上却有股淡淡的薰衣草味。 我问他你不是觉得我的作品很噁心吗? 他回答不仅是作品,我也讨厌你整个人。但有时候负负可以得正。 什么意思?我问。 民俊说,他很喜欢一部少年漫画杂志的作品,《act-age新世代演员》。由原作还有漫画家两人合作,讲述新人女演员不断过关闯将的故事。当时这部作品正准备攀上高峰,越来越受欢迎,甚至开始筹备舞台剧製作了。 后来原作因为在路上对女学生性骚扰而被逮捕,这部连载紧急终止,等同于被断头的故事就这样没有结局。 民俊说到这里沉默一会,他说他真的太喜欢这部作品了,在每个篇章都哭了好几次。以至于得知作者是这样的人,他感到很痛苦。描绘出梦想与才能的奋斗故事,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被毁掉。 他说他甚至同情起作者了,但很快就觉得不论是作者还是抱有那样的想法的自己,都半斤八两。 我现在还是喜欢。他说,只是这部作品对我的意义,变得奇怪又噁心—— 就跟你的作品一样。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于是他又坐在旁边,用图画纸画下了分镜的草稿告诉我他觉得该怎么做,而我几乎每一段都可以反驳他,这一次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这里必须要将视线给隐藏起来,才可以让读者知道,角色的内心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不敢与外界接触;这个地方的分镜是致敬鬼店,我不想拔掉;你说的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自己的东西自己最清楚。 不,不行,读者如果看不到眼神就无法知道为什么这个角色接下来会选择去拥抱他儿子,要让情绪的变化展现出来而不是藏起来;我没看过鬼店,我只知道用在这里是完全不适当的——还有,我是你请来的助手,我也可以对此发表意见啊。 民俊如此说,说的毫无破绽,他满身自信,像那些身上有光的创作者。他撇嘴的时候,那颗钢钉也会随着皮肤而移动。 所以如果那个时候—— 在我拿起笔将角色的神情画出来的同时,我想到了当时,国中的民俊在看了我的漫画,他的眼睛睁得好大,然后不停的讚美我,他是不是要在说出那个秘密后,和我成为朋友呢? 我甚至可以想像出接下来的台词,因为我已经回忆起这个画面几千几百万遍。他以为找到了一个理解他的人。 然后或许我们就可以像现在一样,讨论着关于台词文本的问题,他指引着我,告诉我要去呈现的画面,像鸟要飞升,他要和我诉说黎明的模样。 如果我那时候没有把他的秘密说出去,他在国中就可以过得更开心,那么现在他肯定不会走投无路,不会遇到会家暴的前男友,身无分文,甚至要来求助于我这个人。 我或许也不会变成那样的作者。 啊该死的。 我又在想多馀的事情了。 我的故事里的角色足智多谋,总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那些我所迷茫的,不懂的事物,只要交给他们,感觉在最后的最后,我也可以一起得到解答。 他懂这部作品要表达什么吗?懂这部非主流的bl完全不想强调同志在社会上碰到的问题吗?把「同志」换成胖子、酗酒的女人、嗑药仔都行——理解,理解,理解。好像重复三次就真的能成真 如果把这些告诉民俊他会懂得吗?还是他会觉得我仍是个噁心的人?但他的眼神感觉不在乎我的烦恼,他唯一在乎的只有这份工作。于是他只是不停的说,不停的画,将蓝图膨胀,向我展示「世界上最有趣的作品」。 夜色早已垄罩了窗外所有可见之处,而我也开始在描线。民俊半个身体靠在工作桌上,他现在没说话了,而是看着我的动作。 我偷偷瞥了眼他,萤幕闪烁的光在他眼里像烟火迸发。他聚精会神,就像在学习新事物的孩子。他问我这个笔刷叫什么名字。 g笔。我这么说,口气彷彿在说某种远古魔法的名称。 ——许多情节被砍掉了。几番辩论下我跟随着民俊的建议,把场景直接设定在校园内。这是一场对话,要让对话能够直入人心,必须让读者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进行到一半时,民俊说他也想要试试看怎么用电脑绘图,他说他至少可以帮我上底色。我迟疑地将色票与接下来还没合併的几个档案交给他,然后帮他打开原本是朋友使用的电脑。 他学的好快,几乎不用我教。在萤幕的白光下,安静到只剩下笔滑过绘图板的声音。还有民俊粗重的呼吸声。 ——打架、校务会议、然后父子谈心、最后的抉择。保留你原本的核心概念,只是叙事方法稍微改变了。 民俊开口时,他的手也像是要表演一般,做出了扭转魔术方块般的动作。 我的脑袋感觉什么都无法思考了。我不是从未考虑过情节以及架构的编排,只是那样子的故事,不管再怎么思考,感觉都会沦为和其他人一样,看过即忘的作品。 我这么把疑惑说出来,好像在我眼前的不是受害者,而是某个可以依靠的对象。 民俊根本不想理会我的烦恼,他说总要画出来给人看过才知道吧? 于是我只能发狂似的,握紧笔的手像是要失去知觉。民俊他说的有道理我知道,我做不到那些事我也知道,可是他是如此的诚恳,在编辑已经放弃和我思考怎么才能获得更高人气,她就只是让我继续画,等到我毫无利用价值的那一天,然后—— 民俊他就这么冷静的,认真的说,再去试试看。 我好像,如果再不听他的话,那我也会整个人都四分五裂。 管他去死啊。我是创作漫画的人,我也想要让它变得更好,那些美好的画面包装着我丑陋的思想,那些我甚至还没办法与民俊说出来的想法—— 说不定,只要画下去,画下去说不定就能得到勇气,于是我拚了命刻上金发的细节,加上高光与滤镜,在角色手臂画出了被光照耀,那几乎变得透明的体毛,还有在微笑时,肌肉微微凹陷的部分。 「要是我已经无法再进步了怎么办,要是我永远无法理解你该怎么办?」克里斯问。 「那至少我们还可以像这样谈话,为任何事物下定义都过早了。」他的父亲说。 春暉。民俊叫着我的名字。春暉,这里的字体最好加粗,才会有那种顿点的效果。 好,你不用提醒我这我明白。我这么说。 天快亮了。 我也只剩最后一点细节需要完工。而民俊一直待在我旁边,这期间他好像还吃掉了我昨天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洋芋片。 我检视了整体效果,它看起来完全不像我画的漫画,作为短篇但要是没看过我的本作《艾蒙》也不一定能懂故事内容。但总而言之就是差不多完成了。 摆在那,看上去熠熠生辉。 「要去吃早餐吗?」几分鐘后,我口乾舌燥的问他。 「我去买吗?」民俊说。 「没有,去外面吃。」 凌晨的台北是个很奇妙的环境,因为城市会笼罩着一层蓝灰色的光,直到太阳完全升起,而人们与汽机车佔据了视线后,眼前才会染上充满活力的橘色。 我带着他穿越巷口,然后找到一家已经开始营业的中式早餐店。我们找到位置坐下,而民俊看起来很开心的点了两个馒头夹蛋。 我将整个人缩在椅子上,接着在温暖的蒸气中问道:「你有吃饱过吗?」 民俊说:「我之前为了省钱都一直吃白吐司。现在是包吃包住就要多捞一点。」 「那你尽量点。」我瞇起眼睛,看着对方还没放下的瀏海,还有去结帐的身影。民俊的背影看上去好单薄,他的一举一动也无法与国中时连接在一起。 那我又是为什么,可以一眼就认出他呢? 过不了多久,早餐店的阿姨把餐点送上来了。我用左手拿叉子吃蛋饼,右手因为拿笔用力过猛现在都还在颤抖。我细嚼慢嚥,感觉脑袋里那些混乱的事物,好像没有我所想像的那么恐怖了。 「郭民俊。」我小声的说。 「嗯。」民俊喝了一口米浆。 「你说道歉是很虚偽的事情,我也这么觉得,但我还是觉得……我至少应该要,表示些什么。」我的每个音节都像收讯不良的电视节目,听起来令人烦躁: 「对不起。」 「这样说让你的内心好过点了吗?」民俊询问,就只是那么单纯的问句。 而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桿,回答:「对。」 民俊眨眨眼,我又看见他笑了,他会先瞇起眼,然后露出缺犬齿的微笑。他温和的说: 「好啊,那你就说吧。」 第二章 (1) 两天后,我交出了短篇的稿子。 编辑小芳在电子邮件里大力的鼓励我一番,她说她没有看过我用这样的风格来进行短篇,说不定这次可以让我拉回一点人气。 我只知道就算我的点阅率突然暴增到一天有几万人,也不可能改变我要被腰斩的事实。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把一切好好的结束掉。 知道自己的末日这种感觉,就好像和其他人一起参加了马拉松大赛,却在中途的休息站就被拦下来,说「你已经不适合继续跑步,该退场了」,然后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奔驰到终点。 我深吸一口气,我已经调适好了,完全不需要担心。 交稿完成后的隔天是我的休息时间,和民俊的面试也是约在这样的日子。这天早上我睡到中午十二点,在查看时间后,我也继续将自己窝在棉被里。 好久没睡到这么饱了。我默默心想,接着又蠕动着将上半身撑起来。然后缓慢换好衣服。 我来到客厅,原本我以为民俊出去了,但他盘腿靠在书架旁的墙壁上,弯着身体在看漫画。 「早安。」民俊说,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昨天也是同一件。他手上拿着冰川京子的《来自远方》第一集:「这个很有趣欸。」 「早安。」我说,有些朦胧的坐到工作桌旁,一旦没有在思考漫画内容,我就觉得脑袋好像思考任何事情都会慢半拍。我又思索一会才想到要叫外送。 午餐点了附近的便当,而来送餐的毫不意外又是柏晨,好像这个区域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在跑外送。 这次由民俊去应门,这让柏晨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谁啊?」 「我是背景助手。」民俊乾脆的说,他接过餐点,然后道谢,接着便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我想柏晨可能觉得我是个奇怪的漫画家。 在吃饭的时候,我说:「晚上九点是网站的更新时间,那时候短篇就会放上去了。」 「哦。」民俊应了一声,他说:「那你今天通常都会做什么?」 我沉思一会,说:「我会睡觉。」 民俊皱起眉头,他的筷子插在滷蛋上,看起来有够邋遢。他或许是在思考我过的生活和他想像中的根本不一样。 也可能是觉得,这样的情况不适合嘲讽我。 我又补了一句:「也可能会看影片啊,吃洋芋片之类的。你要出门可以自己出门啊。」 「我对这边的生活圈不熟。」民俊说:「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去玩的地方,因为我北上是为了工作。」 我想到了他所说的美术补习班,我想要问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在那边工作。但后来还是作罢了。 「那去找朋友呢?」 「不了,幸好你这里有漫画可以看。」他说:「我待在这里就行。」 每次我们总会在要探究到个人隐私时,话题就戛然而止。 如果能够和他一直只有工作间的话题那就好了,但实际上一起生活的室友,了解彼此好像是迟早的事情。因为我们是那种彼此呼吸,都会吸到对方呼出来的二氧化碳那样的关係。 可是我也不清楚该怎么进行。 我在想什么啊?我坐在椅子上看影片时完全任凭脑袋随便思考。我偷偷往后看了民俊,他现在已经快要把《来自远方》看完了。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要去补货的东西,或许应该再买几罐牛奶之类的放在冰箱,因为我记得男生好像都会因为半夜口渴,然后起来喝牛奶…… 「你漫画要被腰斩,真的都不会难过吗?」 民俊连头都没抬起来,他翻书的声音大到我觉得这是故意的。我沉思一会,突然觉得这毫不在乎一切的语气,就像在向我展现出某种让步。 对我那句「对不起」的让步。 「会啊。」我说,一边看向了外面的景色,但说实在这里不安寧,有时候邻居大声骂小孩的声音会清晰到恐怖:「但你不是也说了,会被腰斩是理所当然的。」 「那你怎么还画的下去?」民俊问:「我看了你之前的故事大纲,这种还要再画两三年的东西变得东删西剪,就连现在画个短篇都还听取了我的建议。」 他看起来像是在真的好奇,而不是怒气冲冲的,像在咖啡厅内那样朝着我猛吠。甚至口气中,还带着关怀的成分。 我想那是他作为同居者,最大程度的关心了。 「因为我至少连载了,这比那些怀才不遇,努力好久都拿不到机会的人好多了……所以我得好好完成这部作品。」我说,在一阵沉默后,我说出了在心里面埋着的疑惑: 「你到底在意这个做什么?」 「因为你是有才能的。」民俊毫不犹豫的说:「这样让我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 「前几天你在画画的时候,表情感觉好像要杀了世界上所有人。」 民俊看过来,他说:「但你对编辑却那么低声下气,明明你有本钱可以大闹一场啊。」 我在椅子上抱住双膝。我想到编辑小芳在我得奖后,她寄了电子邮件给我,告诉我从此之后她就是我的责任编辑了,我们可以一起开创出有趣的作品。 后来……小芳她又同时担任我的另一个同期,就是她曾经在电话里提过的阿梅梅的责任编辑,后来阿梅梅的作品爆红,出了单行本,甚至现在变成桌游,她也就逐渐将重心转移到对方那里。 明明很正常。 但想到这些,心情感觉像被石头给压得死死的,但说实在的,我的作品也已经连载超过一年,能够获得这样的机会比其他人幸运多了。 至少我必须要这么催眠自己。 「你国中的时候,不是很口无遮拦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吗?」 我顿了顿。 那瞬间心跳像是脱韁的马,恶狠狠的撞击胸膛。我看着民俊的侧脸以及钢钉——这个充满着不协调的人。而他说出这句话的用意,却不是为了刻意提到我们之间的事,只是单纯的,如此因为疑惑而讲出口: 「我只是觉得,你被腰斩真的很可惜而已。」 「啊你都说我不受欢迎很正常不是吗?」 「这两件事不一样。」民俊说。 为了缓解这难以忍受的气氛,最后民俊和我一起在工作桌前,我打开电脑,向他介绍我平常都在看哪些影片创作者。而从民俊的表情看来,我突然觉得他说不定是从原始时代穿越过来的。 超巨大食物挑战的影片让民俊看的目不转睛,他说他很少上网,所以这类的影片让他觉得有趣的不得了。于是我们就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激烈的争辩如果真的能吃巨大食物,到底要不要吃巨大小熊软糖这件事。 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好像就真的是久别重逢的普通朋友。 意识到这点,我觉得我的胃好像变得千疮百孔。 晚上九点时,漫画网站更新,我先是花了半小时洗过澡,然后再将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将网页给点开。 「国际不再恐同日,pardoo为大家献上联合短篇合辑!」 闪亮的横幅广告出现在网站的首页,在点进去后,是包括我的二十位漫画家的短篇作品。在稍微扫过点阅率后,毫不意外我又是倒数。 「这个是rainny,」我稍微向民俊介绍一下名义上的同事:「她是最近出道的,现在是点阅榜上的万年第一名。」 我看向那华丽且闪亮的画风,还有就算角色受伤也绝对不会花掉的妆容,《你落下的爱情》故事内容讲的是经营网拍的女主角,某一天阴差阳错抓到男主角的把柄,于是正苦于没助手的女主角决定邀请男主角,两人决定一起创造商业帝国—— 说实在这样的故事,真的就是完全为了偶像剧而生。我甚至觉得rainny下功夫研究过ip该怎么发展,她才可以爆红的那么迅速。 「感觉蛮普通的。」民俊皱起眉头说。 「看得高兴就好了,干嘛那么追求深刻的东西。」我回答。 「那你认识她吗?」民俊又问。 「里面的每个人我都不认识。」我说。 这次民俊又说了:「你没有粉丝专页,也不认识任何一个漫画家,那你不受欢迎……」 「你不用再说了!」我大喊。 我将网页下拉,然后看到阿梅梅的作品。我和对方从未碰过面,就连在尾牙时,也因为我只在抽奖时出现而错过见面,只有从编辑小芳口中听过阿梅梅是个非常准时的创作者,每次都能够在截稿日前一天就交稿。 阿梅梅的作品《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搭上了现在bl作品越出越多的潮流,讲述某所高中内遵循传统留下来的「烦恼諮询社」,每年都会像大学抽班代一样抽一名高一新生来作为社长。而倒楣的男主角就这样被选中,他碰到的第一个客人,就是为性向烦恼的男二号。 丰富的群像剧加上阿梅梅的日式画风,让她不落人后的和rainny稳坐前三名的宝座。在这次短篇合辑里,她也同我一样画了番外交稿。而且人气同样也高的不得了。 「你的五十个讚没有很多吗?」民俊问。 「和第一名的两千五百讚比起来,没有很多。」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点进去我的画面,这样至少还可以偷偷帮自己增加点阅。 在刚拿到连载的时候,我非常自视甚高——我想没有人比我的气焰更高涨了——觉得作品曝光到大眾的面前这件事,就像宝藏一般珍贵,因此就算冷门也没关係,小眾也没关係,能够接收到我所传达意念的人一定会有的。 比起成为热门作品被人间话家常,还不如独善其身——那样卑劣的想法让我终究落到了必须被腰斩的地步。 但这些事情要是跟民俊讲的话,他会说些什么呢? 「有人留言欸。」民俊说。 我眨眨眼,接着点开了留言区。在不受欢迎的作品中,留「头香!」这类的人不在少数。在扫过几个评论后,我发现一个熟悉的帐号。 ——韦驮天(三分鐘前) 好开心能看到克里斯的故事!!不晓得是不是海嵐大大换了背景助手,因为这週的连载跟短篇看起来都好不一样!但我很喜欢!我很少在pardoo的漫画中看到这种风格,淡淡的感觉真的很符合艾蒙里面那种孤寂的氛围! 我也好喜欢这次的短篇故事,海嵐大大平常很少画人物的脸,这次有好多特写!克里斯偷偷在房间里哭的那段真的好棒,能够遇到这样的作品真的太棒了,我永远都会期待艾蒙的下一回!(′;w;`) 「话说,你的粉丝不知道要腰斩的事情吗?」民俊问。 「再等几个礼拜,发现剧情跟坐火箭一样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吧。」我小声的说,感觉心里像是被打结了好几块。 那个读者,韦驮天几乎每一回都会留言,她总是非常认真,好像把我捧在了她的手掌心,我埋的每个小伏笔也都能发现,每次都像是在写心得报告一样,把留言限制字数给塞满。 有的时候,在我因为太早起床贫血的时候,我会瘫坐在椅子上,想着自己是不是整部作品,整个《愿你安好,艾蒙》,就是为了韦驮天一个人而画的。 被体内漫画与故事填满的时候,我其实无所畏惧,那时候的我不需要去烦恼民俊,还有我自己的未来。而现在不一样,那篇短篇是在民俊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能完成的作品。 看起来,那真诚到有点噁心。 我关掉萤幕。明天开始就要继续新一轮的工作,燃烧自己最后的价值到最后一刻—— 手机铃声响了。 我吞了口口水,然后接起电话:「喂?」 「海嵐,我有件事要通知。」编辑劈头就如此说道,我感觉到胃像是被提起来又重重放下。 「我、我已经没有空间时间画其他……」 「我知道啦!」编辑连忙说:「下下个礼拜天我们要举办员工旅游,是要顺便让大家放松心情,因为接下来漫展会非常忙碌。你有时间可以去吗?」 我原本想要立刻回绝,但我沉思一会,我说:「那我能带……我助手一起去吗?」 「当然没问题,」编辑说:「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海嵐,趁机来讨论看看未来该怎么办吧。」 「好。」我轻声的说。 在掛断电话后,民俊狐疑的看着我:「要带我去哪里?」 「旅游。」我说。 「蛤?」 「让你包吃包住,当然也有员工旅游的部分啊。」 第二章 (2) 「你不觉得以我们的关係,这样一起出游很奇怪吗?」 在员工旅游的前一天,民俊义正言辞的说:「你也没告诉编辑我是男的,到时候有人问起,你不是会觉得很困扰吗?」 「我会说你是我弟。」我一边思索行李要带什么,一边回答。 「但我年纪比你大。」 「你不用担心,明天也不会有人跟我搭话,一直待在旅馆房间里就没问题了。」我说:「而且放你一个人在家里也没有工作,你在这里也没有生活圈,是能做什么?」 民俊皱了皱眉,他思索一会,说:「我要来看《北斗神拳》?」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如果你觉得很奇怪的话,当初就不应该来应徵。」我说,一边试图把衣服塞进包包里,在全部的东西都像火山爆发一样炸开来后,我放弃带上外套,只放了换洗衣物: 「啊,要我借你包包吗?」 「我可以用画袋装。」 民俊似乎妥协了,他和我一起在客厅整理行李,但说是整理,他也几乎没有要带的东西的,所以之后就变成民俊看着我动作。 我悄悄瞥了眼对方,他刚刮过鬍子,空气中好像有种淡淡的薄荷味。 有一瞬间,我想要开口叫他的名字。因为感觉好像下一秒,民俊他就会消失不见。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他看过来,然后问:「你后悔让我来当助手了?」 「我没有后悔。」我低声说,我抓着包包的背带,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感觉每个字都酸酸的:「我只是不觉得,你怎么可能说原谅就真的原谅。」 「或许吧。」民俊也乾脆地承认,他皱起眉头,说:「但是你也接纳我了,就像当初说的,这不就可以扯平了吗?」 「扯平。」我重复一次,因为这个字听上去非常官腔,不带有一丝情绪。 「至少现在我们都还相安无事。」他说。 「那真是太好了啊。」我说,但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这么认为。 而员工旅游—— 要去泡温泉。 在去银行领钱时,我正在不停思索现在正是艳阳高照,甚至可以把人烤乾的时期,公司同僚竟然会相约去泡汤,简直丧心病狂。 而且更重要的是,旅游的地点在台北坐捷运就到得了,丝毫没有任何一点要去旅游的感觉。当我和民俊乘上捷运时,我相信我的表情大概就和死鱼一样。 为了要挤出空档旅游,我们就必须先把进度提前完成,我甚至两天没有睡觉,整理行李的当天差点在厕所里晕过去。后来吃了安眠药,在民俊的劝说下好不容易睡了一下,接着隔天早上又爬起来去搭捷运。 「你穿便利商店卖的t恤不会觉得毛毛躁躁的吗?」车厢在行进过程中缓慢地摇曳,我的背靠在座椅上,低声的说。 车厢内没有多少乘客,大部分都零零散散的散落在各个角落,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朦胧的表情。 阳光洒进车厢内,坐在旁边的民俊目不转睛看着窗外的风景。他说:「可以穿就好。」 他的头发被太阳照的很浅,散在额上的发丝变成了银白色。 我没有回话,只是突然觉得这样的旅程让我想到国中。民俊是班上唯一一个拒绝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是在班会课的时候吗?班导师劝他要和同学们一起留下美好回忆。 那时站起来的民俊说了什么?我不记得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我不在乎。又或许是我在乎,但无法回头了,才只能不去在乎。 「那个……郭民俊。」我小声的说。 「干嘛?」 「你国中毕旅的那几天,在做什么?」我意识到我问的问题很危险,感觉像拿着左轮手枪赌在太阳穴玩俄罗斯轮盘。我随时都会遭到重击。 我嚥下口水。 「我爸妈带我去动物园玩了。」民俊眨眨眼,不带情绪的看过来:「你为什么突然提起来?」 「就问问。」我说,因为我也摸不清自己的意图。 「那你毕业旅行在干嘛?」民俊问:「国高中的毕业旅行一样吗?我国小的时候毕旅发高烧。」 「你连高中的毕旅都没参加吗?」 「没有。」 我有点不知所措的说:「大概就是……上游览车,整车都会很热闹,然后大家一起唱歌,基本上整天都在坐车,接着去景点或是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参观,最后在饭店也会一起玩扑克牌到半夜这样子。」 「哦。」民俊应了一声,他的视线换成直视对面的窗子,蓝天白云与建筑在窗外不断飞逝。他问:「你觉得旅行好玩吗?」 「只要你可以被那股气氛感染到,就会好玩。」我说。 我和民俊的对话总是会戛然而止,好像被谁硬生生的切断。但他看起来丝毫不介意。我们在北投站换车,在月台的民俊眼神闪闪发亮,好像对这里的装潢感到新奇。不过在前往新北投站下车后,我开始感到紧张了。 依照我现在的身份,应该也没有什么人想要跟一个被腰斩的漫画家讲话,不过想到等会要面对编辑小芳,还是让我感觉到很不安。总得来说,就算小芳已经表现的对我放弃希望,但真的要面对面还是让我很不舒服。 在下了电扶梯,来到街道时,我就看见熟悉的身影在公车站的站牌下等着我,在视线对上后,小芳立刻跑过来。 她比我矮了一点点,穿着完美符合夏日气息的碎花洋装,肩上还带着包包,她朝着我微笑:「海嵐,好久不见,咦你的……那个助手在哪?」 站的离我稍远的民俊举起手说:「这里。」 小芳看起来像被雷击,她圆圆的眼睛睁得好大,接着,她马上将我拉过去说悄悄话:「你搞什么,有交男朋友就直接说就好了啊。干嘛骗我说是助手?」 「不是,他真的是我助手。」我指向民俊,而对方居然非常顺从的比了胜利手势:「我们是国中同学。」 「我才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小芳从刚见面的时候开始,就不是很在乎一些细节问题,她总是直捣核心,大部分的时候都不会出错:「你的房间是双人房两张单人床欸,这样可以吗?还是我把你和阿梅梅安排在一起?」 连珠炮般的话语让我吞了口口水,我转头问:「我们一间房行吗?」 「可以。」民俊点点头。 于是我向小芳摊手说:「没关係的。」 小芳感觉也拿我没輒,她碎念我们浪费太多时间,现在公司的漫画家和编辑差不多都到了。接着,我们徒步前往这次公司订的温泉会馆。 我没怎么来过北投,但这里感觉可以看见的天空比较多,好像放眼望去,哪里都会是蔚蓝的。越接近郊区,越能够感受到自然气息,走过一处木地板道路后,我们看见了隐藏在树林下坡的巨大屋舍。 有几个人设置在低洼处的室外区悠间聊天,我认出其中一个打扮美艷的女人是那个第一名的rainny,她旁边的好像是部门经理。 这样的大场面让我深吸一口气。很快的小芳就带着我们进入室内,再次感受到冷气让我稍微放宽心了。 「那六点的时候我们会在饭厅集合,不要迟到了,现在大家不是在房间里泡温泉,不然就是在大厅,你也可以去逛逛喔。」在柜檯时,小芳一边带着我登记,一边将房间钥匙交给我:「我也要先去忙了。」 忙着和其他人聊天吗?我吞下那些讨人厌的话。 谢过对方后,我带着民俊像逃难一样来到了旅馆房间内。而这栋温泉会馆的每个客房,好像都会配上一个开了天井的露天区域,而小型温泉池也设在那里。 我疲累的坐到了床上,将包包丢在地板。然后我看着民俊的侧脸,问:「你要去泡温泉吗?」 「可以吗?」民俊也看向我。 「干嘛问我你想泡就……」我顿了顿,接着思考我们明明知道旅行的目的是温泉会馆,但没有人带泳衣过来。 我们沉默的对视一会。 「我拿条浴巾就去泡好了。」 民俊想泡温泉的雄心壮志好像没有被消减,而我在思考这样好像不妥后,从床上改坐到了沙发上,黑色的电视萤幕上映着我的脸,看上去像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在瞪着我自己。 几分鐘后,我惊愕地看着裸身的民俊从浴室里走出来,接着拉开通往露天浴池的门,他真的只在腰间围了旅馆提供的浴巾,然后慢条斯理的走到浴池旁。 我盯着他后背,虽然也不是没有在家里看过,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突然有点难以直视对方:「我问你,你有穿内裤吗?」 「我穿沙滩裤。」民俊毫不害燥的说:「干,好烫。」 在我们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调整水温后,我站在温泉池边,然后斜看着民俊在温泉内的身影。从这么近的角度来看,他的全身上下都好消瘦,青筋明显的像是有谁在他身上缝线一般。 民俊摘下了眼睛,他的脸孔看起来也像另一个陌生人。我相信他根本看不清我,所以我在蒸气中开口:「你为什么要在脸上钉钢钉?」 「你这个问题感觉应该要在面试那天就问吧。」民俊说,他的声音引起了回音。 几秒后,民俊说:「钉钢钉比较酷。」 「为什么比较酷?」我问。 「因为在同志圈,长发不受欢迎。」民俊摊开手掌说,他瞇起眼睛:「如果再钉个什么在脸上,看起来就更特立独行——那样子如果有人要爱我,那肯定会爱我的灵魂。」 我完全没有设想到民俊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但随即我又想到,他也是学美术的人,甚至出身比我更正统,那么或许这样的人都会有奇特的思想。 不过我吞了口口水,而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下场,这句话彷彿就像指标着,我乱套了他的人生一样。 「开玩笑的。」民俊移动身体,水波荡漾,有一瞬间那看起来像海浪:「你要下来一起泡吗?」 「我还是有男女授受不清的自知之明。」我说,一边准备离开露天空间:「还有其实你应该整个人裸体泡比较好。」 「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外面拿点吃的进来。」我说:「然后我们就看电视到晚上集合时间吧。」 「好呀。」民俊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 我来到门口边,然而在转动门把的时候,我不知为何眼眶泛泪。 胸口好像要被什么东西给捅穿,痛又难耐。 突然间,我又开始不明白我怎么会站在这里,自以为自己是为了对方好的,提出一起进行员工旅游的提议。 因为我们的互动趋近于平凡,我就以为民俊好像已经原谅我了。但根本不是,所以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根本不是这样子。 我深吸一口气,来到走廊上,日式和风装潢的廊道远处传来说话声,我听小芳说住客好像只有公司的人,那只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应该就会有食物。 ——「那、那个……」 然后,有个声音从旁边叫住了我。我顿了顿,看向了对方。 那是一个高挑的女性,感觉好像曾打过排球。她有着一头烫捲的褐发,甚至在这种旅游还穿着正式的套装。 我有股不太好的预感。 「久、久闻海嵐小姐的大名!」女性有些破音的喊道:「我是礼拜三连载的,《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的黄慧铃……啊,你可以叫我阿梅梅!」 「我一直很想跟你聊聊天!」 对方带着真挚的眼光,如此说道。 第二章 (3) 要说对阿梅梅的第一印象,我只能相当狭隘的说出「可以的话,我不想与这种人扯上关係」,这样子自恃甚高的言论。 和rainny商业化的做法不同,阿梅梅很有个人魅力,她的故事说不上新颖,但就是凭藉着在内容里玩弄梗图,还有插入各种时事梗,以及描绘出眾的感情戏,因此成为了台湾bl漫画家中绝对叫得出名字的明日之星。 从排名方面就可以完全显现出来了,她的粉丝专页几乎每天发文,从美食照到草稿全都应有尽有,完全懂得读者想要看到什么。 我记得对方好像每个礼拜六都还会开台直播画图,这是每天都在赶稿的我完全想像不出的生活。 「所以,我真的,天啊我真的见到海嵐本人了!」 有时候我会想我跟阿梅梅的关係,大概就只有是同一名编辑带出来的,而她大概率也是完全不认识我。 直到我们穿越走廊,坐到了温泉会馆的大厅,在人造植物的背景下,面对面围着小桌坐着,好像即将展开一场攸关世界命运的会谈。 「我兴奋天,啊,你知道我之前在尾牙就已经准备好签名本,可是因为那天我阿嬤在浴室滑倒我们全家赶去急诊室就晚到了……结果你竟然在抽奖前就走了……」阿梅梅夸张的拿出一本册子,然后递到我面前: 「可以帮我签名吗?」 我的脑袋即便已经运转了那么多年,但最近当机的时刻似乎越来越多了。我吞了口口水,然后生硬的写下签名。 海嵐。在嵐勾起来的那一角,墨水稍微晕开了。 我没怎么练习签名,因为用不太上。 「哇……太感谢你了。」阿梅梅看起来很高兴,在收起册子后,她开始搅动刚刚服务生上的咖啡:「我一直很想当面看看海嵐是什么样的人。」 「是、是吗……」我感觉到自己僵硬到像个石雕。就连拿起饮料杯的手也在颤抖。 这里到处都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公司同僚。他们三两站着聊天,不意外话题是接下来漫展的准备,明明是轻松的气氛,我却觉得我在战场,周围全是枪林弹雨。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不是这里的人。 「那个,可能你听了会觉得怪,」阿梅梅开口:「不过我真的很喜欢《愿你安好,艾蒙》,从第一回连载的时候就超喜欢……我觉得我们是同个编辑,应该很快就会见面,不过竟然等到了现在真是的……」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感觉到大脑中的警铃已经开始发出警报,我不安的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将双手交叠。阿梅梅看起来好亲切,就和她在作品与网路中表现出来的那样。 那瞬间我意识到,我不知道我在她的眼里会是什么样子。而去思考这件事,让我无法呼吸。 「海嵐,我觉得这一定要和你说。」阿梅梅的口气认真起来:「《艾蒙》里不是有一段,艾蒙轻描淡写的在信件里跟无名说,他小时候有遭受到霸凌吗?我看到那里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起鸡皮疙瘩了。」 温泉会馆的冷气好强。 「你真的很厉害,可以用这种物件穿越时空来表达一件事情,分镜方面我真的好佩服……」阿梅梅双手合十:「总之呢,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来和你说这件事,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喜欢的作者——」 这不一样。 当面的称讚和网路上的小论文完全不一样。我感觉阿梅梅的话语像把茅,它插进我心脏。 我瞪大眼睛。 「我啊……小时候因为很胖,也有被同学霸凌过。你的漫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拯救了我一直纠结的心情。」 ——这是部好作品,但对我而言不是。 闭嘴。 我回过神,好险自己并没有把一瞬间浮现的话语给脱口而出。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破音的说:「谢谢。」 这个时候说什么好呢?如果说自己也很喜欢阿梅梅的作品,那会不会显得自己很虚偽?我再次看向咖啡杯中自己的脸,上面的表情看起来好狰狞。 我干什么一直想到民俊,他明明与这些毫无关係……才对啊。 「我真的很期待艾蒙的结局。」阿梅梅又补了一句:「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再多聊聊吗?」 对方的眼神感觉好真挚,刺眼到令人觉得非常不舒服。我忍不住移开视线,但阿梅梅刚刚讲的那些话像毒攻,我感觉到某些我好不容易维持到现在的武装,正一片片被剥落。 「你想要聊什么?」我知道自己好不礼貌,也知道只要说一声,阿梅梅肯定会让自己离开,可是我却仍然坐在这里。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个故事的!」阿梅梅兴奋的说:「pardoo上的漫画我大概都有追,可是里面就属你的最特别,虽然剧情节奏很慢,可是一次性的看过就非常棒,就好像有好几部曲的电影一样!」 明明读者韦驮天也讲过类似的话,可是实际上听起来,简直让人不寒而慄。 这些称讚完全不像在讚美我,而是另一个完美的陌生人。 「我……」我顿了顿:「我只是……」 不管怎么回答都感觉不对。我只希望阿梅梅赶快被其他谁给叫走,我就可以离开了。 「啊,那个。我是不是太自来熟了……」阿梅梅垮下脸,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兴奋,希望不要造成你的困扰。」 「《艾蒙》要被腰斩了。」 然后,我脱口而出:「所以谢谢你,可以在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些。」 我想小芳应该有跟对方提过这件事,那么只要这么开口,阿梅梅应该就可以知难而退。 但该死,人家真心诚意的说了讚美,我为什么表现的,好像她是某个必须屏弃的错误—— 对了,就好像在对民俊那时一样。 瞬间鼻腔里呼吸到的不是温泉会馆内的冷气和咖啡香,而是那个湿热的夏天,我穿着制服还有裙子,毫不犹豫的向眼前的人说到「好噁心」的那时候。 我什么都没改变。明明说着想要理解,却对别人的情感弃之如敝屣。 于是我惊恐的抬起头,对上阿梅梅同样不知所措的眼神。我看着她用手捂住嘴,颤抖着说:「腰、腰斩?我不知道……怎么会……小芳没有跟我讲过,那我还说了那么多……」 「没事的!」我连忙说,感觉自己好像在替一个伤兵止血,只是很快的我却浑身殷红:「有人喜欢就太好了。」 不要喜欢。 「你说的这些都让我很高兴。」我又补上一句。 我为什么自己可以讲出如此窝囊的台词。明眼人一定都能看出我是在自欺欺人。 「我……」最后,我小声的说:「我要回房间了……我同伴说不定昏倒在浴池里了。很高兴认识你。」 顿时我觉得我搞砸了一切,但明明我应该什么都没有做错才对。 「我还是好喜欢这部作品。」然后,阿梅梅也说:「我想说的就是这样。」 我简直像位逃兵。 ——大脑几乎什么都无法思考,我不断的如时间跳跃一般,回想着刚刚与阿梅梅的对话,但每当重播那句「被拯救了」时,我就好不知所措。 说有趣也好,无聊也行。觉得这个角色和自己很像当然没问题,但是这句「被拯救了」,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杀人犯被颁发了模范市民奖。 但是啊,这不就是我画漫画的目的吗?如果可以的话,能够让某个人感觉到「感动」不就行了吗?可是—— 拜託不要再让我想到民俊了。 然后很突兀地,我想起曾和我一起合租的朋友,高中时,她和我要一起参加学校的文艺奖,我们准备合画漫画,那时候有另一个朋友参加了小说组,她写了一篇男同志的爱情虐恋,最后结局是两个人都死了。 后来那位朋友得了第二名,评审给她的评语是文字优美,但故事内容滥情。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身为同志的结局,总是在世人眼中如此悲惨。 越悲惨,他们就越值得同情,越值得提笔创作。 然而我也记不清楚,高中那时候的我到底对民俊抱着什么感情,说不定我到现在都对他毫无歉意呢? 那有没有可能,所谓的「理解」,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因为明明,那样子的评语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啊。只是不管什么时候去思考,所能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答案。 我在走廊上停顿许久,终于还是又返回了原地,我至少要道歉,然后说自己也有看《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但我却看到小芳替补了我的位置,她和阿梅梅展开热烈的交谈。 我吞了口口水,最后还是往回走了。 我缓步回到房间内,而民俊坐在沙发,他的头发绑成包头,身上穿着浴袍。看上去没有在浴池内泡到烂掉。 他看向我,不过却皱起眉头:「你跟编辑吵架了吗?」 「同事找我聊天。」我也坐到沙发上,就像我们在家中工作桌的方向配置。 「哦,聊一聊就吵架了?」他说。 「她太热情了。」我言简意賅的说:「她说她很喜欢《艾蒙》。」 「那很好啊。」民俊回答,他打开房间冰箱内拿来的汽水,发出啵的一声响,我看着他喝下饮料时喉结的动作: 「很多名人都很喜欢冷门的创作者。」 一瞬间我又觉得烦躁了。 我不应该这样对待阿梅梅,就算虚偽,也应该要称讚她,然后祝福她漫展顺利,签名会好好完成,未来一片光明。 「有人称讚你不高兴吗?」民俊问。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看着,右手的中指上有厚厚的笔茧,骨头稜角分明,那是一隻长年都在画图的手。 下一秒,我突然有个想法——如果我全盘托出,他也只会淡淡的说很噁心的话——那我感觉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瞬间我觉得整个人,好像快要崩塌。 「因为你来了,所以我知道自己很可悲。」 民俊喝饮料的动作停了一下,他问:「为什么可悲?」 「你问我,我为什么要成为bl漫画家……」我讲出口的每个音,感觉都有些断断续续:「因为我对你做过那样子的事情,所以我想要去理解……可是这样的理由,我上次就在你面前这样说出来,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没有觉得可笑。」民俊只回答这么一句。 「但说是理解,其实不是去理解你,而是我自己。」我有些不受控的开口:「如果我能够了解到我这么做是不对的。如果这样的故事,可以告诉其他人,这样做是不对的……那感觉一切就有意义了——那本来应该我要传达的事情。」 「可是当阿梅梅跟我说,她觉得被这个故事拯救后,我就觉得,好对不起她。被我这种人拯救,她怎么那么可怜……」 我感觉没办法再讲下去了,于是索性的,将自己整个人都靠在沙发上,抱紧抱枕,把自己装的很委屈。 「就连这种想法,也像是我自作多情。所以真的很可悲。」 然后我又脱口而出:「对不起。」 民俊沉默很久,接着他起身,从小冰箱里又拿了一杯可乐,然后推到我面前。 「谢谢。」我说。 他开口:「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那就不要回答,去享受温泉。那对皮肤很好。」我小声的说。至少现在,在对方的承诺下,我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毕竟民俊早已经知道我是个多么无耻的人。 「欸。」 「怎样?」 「你是为什么画漫画?」他问。 「不是问为什么是bl漫画家,而是为什么画漫画吗?」我反问,而他点点头。 我将视线移回全黑的电视萤幕上,还有白色的墙,这里的一切都好美好,污秽不堪的想法就算说出来,感觉也会被净化。 「可能是因为……因为我除了画画以外的事情,都做不好。」我回答,声音不知为何,听上去充满歉意。 对了,也是我害民俊必须待在这里,听我讲这些该死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第二章 (4)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起看了一档综艺节目,我根本认不出那些艺人,但我是第一次看到民俊笑得那么开心的样子,他似乎是个意外老派的人。 之后一直到在晚餐时间准备开始时,我和他才慌忙换上了比较正式的衣服,前往饭厅集合。 我很庆幸座位安排离阿梅梅很远,不过全公司大概有三十人到这里,我们分了三张长桌,而这里竟然还是自助式的餐厅。 ——也就是说,去盛菜的时候,我一定会跟其他人对上眼之类的吗? 我的隔壁座位是画灵异漫画的子孓,大约三十几岁的对方穿着牛仔外套,留着一头爆炸头。我早已听闻这傢伙是全公司中特立独行的怪咖,就像现在他已经开始在吃甜点一样丧心病狂。 我有些后悔穿着t恤和牛仔裤来这里,感觉把我自己缩的好紧绷。 「啊,你是那个,萌龙吗?」我坐到座位时,子孓和我打招呼,他口中的萌龙是全公司年纪最小的连载作者,好像才大学一年级。 「我是海嵐。」 多亏了这尷尬的会面,我获得了一阵子的平静。 在我还在座位上思考的时候,我看向隔壁的民俊,他已经吃完第二盘食物,我问:「这里都是你不认识的人,不会觉得很不自在吗?」 「我之前工作的时候也会被人看着画画,这样很习惯啊。」民俊毫不在乎的说:「啊,我不要帮你盛。」 我只好跟着对方一起来到沙拉吧,背景充满了聊天声的环绕音效。我瞥见一位搞笑漫画的编辑,还有他负责的几个漫画家在饮料机前有说有笑。 「海嵐小姐!」 然后,在我还没看清楚菜色有哪些时,阿梅梅突然出现在我旁边,让我差点把盘子摔到地面上。我很挫的站在原地,有些惊恐的说:「怎、怎么了?」 「我决定了,为了给你赔罪。」阿梅梅举起拳头喊道:「我们一起去找小芳说说看吧,我要努力说服她不要把你腰斩掉!」 我再次感到一片混乱,我不清楚这股混乱到底是来自于肚子饿,还是目前的情况。但很快的,一切就变得好像无法收拾。 我根本还来不及跟阿梅梅说,被腰斩根本不是编辑决定,而是上面的执行人员。她就拉着盛完菜的我回到座位,还把正在吃蛋糕的子孓给赶走,然后坐上我旁边的位置。 「我想了想发现这样不行。」阿梅梅感觉气急败坏:「你还有好多伏笔没解完!我无法忍受喜欢的作品就这样不见!」 我也无法忍受,但哪可能世事如愿呢? 我默默地吃着麵条,阿梅梅的表现让我很焦躁不安。那种把别人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的态度,会让我想叫她闭嘴,不要管那些——你根本不了解情况的事物。 我嚥下口水,然后发现民俊把他盘子里的食物分给我,这样我就不用特别再站起来去盛了。我小声的说了谢谢。 阿梅梅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她压低声音说:「你说的同伴就是那位吗?」 我点点头:「他是我弟,背景助手。」 民俊瞪了我一眼。 「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艾蒙》的背景很漂亮!」阿梅梅开心的说,她看起来好像光凭讲话就可以获得能量:「总之,我们先来拟定一下策略……」 「你不吃晚餐吗?」我有些破音的问。 阿梅梅眨眨眼,好像在疑惑什么。几秒后,她才意识到的说:「啊,对了,因为我想说我不能浪费时间去吃东西……好吧,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在阿梅梅离开的期间,我无法克制身体自发性的颤抖。民俊看着我,他说:「不想跟人家聊天就拒绝啊。」 「不是那个问题。」我说,一边喝了好几口水。 「你和那些连载作家又没什么不同,不需要向他们毕恭毕敬吧?」他在最后几个字用上重音。 「我回来了!」阿梅梅华丽的坐回椅子上,她拿起杯子蛋糕边啃边说:「只要我出马,他们一定会列入参考意见中的。说不定我们可以做联合签名会啊,我可以带动你的人气……」 说起来,阿梅梅会不会是那种,不管经歷了什么挫折,永远都可以迎刃而解的人呢?我不禁这么心想。 我甚至可以不在乎她话中的那些自以为是。我感觉她就像我那位已经离开的朋友一样,浑身自信,好像只要她带着我,就连飞翔也不是问题。 我握紧刀叉。 「海嵐你觉得怎么样?我们等等一起去找小芳吧?」她真挚无比的说。 「嗯。」 在我如此应答后,阿梅梅看起来很高兴。我只想着要把盘子里的食物通通吃光。最好把自己塞满,或许就可以填补空虚感。 晚餐时间结束,全体人员听着执行长讲了一些没什么用的励志演讲,还有替某个这个月生日的漫画家庆生后,我将房间钥匙交给民俊,然后自己和阿梅梅一起,再次来到了温泉会馆的交谊厅,我看见rainny优雅的和几个编辑相谈,或许他们正在讨论作品大卖的秘诀吧。 「咦……阿梅梅,我只是请你把海嵐带过来,没有说你也可以一起坐在这里。」当小芳过来时,她皱起眉头这么说。 但在半圆形沙发上的阿梅梅却挥挥手,说:「没关係啦,我要在旁边声援海嵐小姐。」 我深吸一口气,而小芳看起来也和我同样疲累。她抽出一张纸,然后在矮桌上推到我面前:「那就先开门见山说好了海嵐,这是我们的全体行程表,因为最近越来越忙,编辑几乎都不够用。所以上面希望你能尽快结束连载。」 这样我也能抽开身。我彷彿听见小芳补了这么一句。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行程表上的排程,虽然漫展的准备有很大一部分会交给推广部门,但与作家接洽的事项,通常还是会由最熟练的编辑接手。 我想到我那庞大的连载故事——一瞬间我曾引以为傲的宝物,好像突然变成了某种负担。 「我会尽快。」我勉强挤出回答。 「不、不对啊,小芳。」阿梅梅说:「在这之前都没有任何兆头不是吗?作品怎么可能说斩就斩……」 半年前就有所谓的兆头了。 那个时候点阅率每况愈下。从原本的一千个讚,到九百——到最后每週的流量只剩下千人左右,而按讚的人数也只有三四百。 那时候小芳就提醒我,我该做好被腰斩的心理准备。但那时候我们还没死心,觉得只要故事好,就可以存活下去。 那时还没离开的朋友甚至已经开始开导我要找别的工作,我们甚至为此大吵了很多次——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来? 后来我每天晚上都在呕吐,直到某一天再也吐不出东西,我终于接受了我就是那些失败的漫画家的其中一个。 但至少在最后,我要像烟火一样绚烂的结束一切。 「不过还有一件事,海嵐。」小芳开口。 「什么?」 「你结束《愿你安好,艾蒙》后,要不要试试看『改编漫画』呢?」小芳感觉起了兴致,她握紧拳头,充满信心的说:「我们有和一个出版社谈合作,我觉得那里有位小说家的风格和你的画风会很搭配,要不要考虑看看?」 你为什么会是bl漫画家? 再次遇到民俊以前,关于他的事情,我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就只是在脑海里重播那段画面。噁心噁心噁心——重复好几百次。我心想我是个烂人。 但只要提笔创作,我就觉得,我好像有勇气可以面对那时候的我与民俊。 就算我平时表现的再怎么不在乎,但那是我呕心沥血,甚至于撕心裂肺——的作品。 在《愿你安好,艾蒙》里,我塞满了我的迷茫,我所不知道的那一切,如果是用「这是献给郭民俊」就太矫情,这是我给我自己的作品,这是我为了让我自己得救而完成的作品。 根本不是要拯救其他人啊。 于是那时候,那时候小芳在电话里说的轻描淡写的语句,愤怒像是被什么给点燃一样,我感觉到体内有火在烧。 「你这么不喜欢这个故事吗?」我甚至无法想像,我的口气竟然会那么委屈。 「不是。」小芳用专业的口吻回覆:「是因为你的调性和客群不符合,所以我们要因材——」 「但是是你!是你他妈的当初说!如果我开始连载!一定可以大红大紫!」 我无法克制的尖叫出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而我怎么可能会因此而退缩,因为民俊的眼神可比这可怕好几百倍啊。 「海、海嵐……你冷静点……不要无理取闹。」小芳作为编辑很出色,她举起手,一脸严肃的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当初在提案的时候,是你告诉我,《愿你安好,艾蒙》有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一定会吸引很多客群,你也说了我的分镜很吸引人啊!如果结局是这样的话,你当初为什么要这样讚美我啊!」 我不应该这样自私的怪别人,小芳甚至连出路都帮我想好了。 「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这部作品!」我感觉喉咙像被风割: 「很抱歉我没办法像阿梅梅一样受欢迎,可是我也很努力啊,我每天都画到半夜,有时候甚至还会贫血昏倒!但是有才能的人会受上天眷顾!这也是你说的!你说这部作品是很棒的作品!」 好像就等同于,你说我是个很棒的人。 也等同于,那些我不知道该如何诉说的语句,有机会被传达到某个人身上,而我或许也有机会,能够去理解。 小芳好像被我逼急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也扯开喉咙大喊:「你是漫画家,你要產出的是大家会看的开心的东西,不是一些无病呻吟!我承认《艾蒙》是很棒的作品——但事实上,它在某些方面来说就是『没有价值』,而你有才能,你可以做到更多事!」 但我要是不能创作自己的漫画,会不会连自己也失去了?瞬间迸发在脑海里的疑惑让我战慄了一下,也因此我看清楚周围的目光,察觉到我的视线,大家又继续做回了自己的事情。 我想要理解。 我又想到我当初这么和民俊脱口而出。 我在这里任性的大吼大叫做什么?我喘了好几口气,但心酸还有难受的情绪却像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打上来,然后淹没了口鼻。 然后我想着,想到了当初我只说了「理解」,而没有接着下去的答案: 我选了bl作为题材,只不过是那样子的故事,能够让我觉得我自己是好人而已。 因为创作着不熟悉,甚至因为不熟悉而厌恶的题材,都让我觉得,我具备「理解的心」,所以是个好人。 好人会获得救赎,所以我深信我的作品可以大受欢迎。我会被拯救。 但我明明才是恶人。 「你仔细想想,海嵐。」小芳拉起了阿梅梅,她严肃的说:「跟你合作一直都很愉快,我希望我们可以持续下去。」 「晚安,好好休息。」 在她们两人都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小沙发上。没有人要靠近我,但正好,我将脸埋进双掌中。 我不能再把这样低劣的心情全部告诉民俊。我有义务要保护他。他会拿到该有的薪水,然后在完成工作后远走高飞。 可是好讨厌这样的心情。 好讨厌不管做什么都自作多情的自己——为什么漫画以外的事情,我总是无法拿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次抬起头,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走光了。光线也换了一种顏色,在温暖的鹅黄灯光下,我步伐蹣跚的走回房间。 我敲了敲门。 民俊马上打开门,然后,他有些不安的说:「你干嘛?」 「吵架啊,你不是很希望我去反应吗?我这就去反应了啊。」我吸了吸鼻子,走回室内的沙发,将整个人埋进抱枕里。 「你还好吗?」 「不要问。」我小声的说。 民俊噤声了,但是在几秒鐘后,他走过来,开口:「你要不要去泡温泉?」 不知为何的,我同意了。在已经熟能生巧的对方指导下,我在浴室淋浴接着冲澡,然后围着浴巾,来到了露天浴池。 明明气候是炎热的,但站在这里却觉得温度适宜。 夜晚的空气闻起来有股特别的气味,而硫磺的味道感觉也特别好闻。我小心翼翼的下了浴池,温暖的泉水立刻浸泡了每个细胞。 民俊毫不害燥的坐在旁边。在夜色下,他的脸看起来快要融进黑暗中。 「我有件事要说。」民俊轻声的开口,他的回音在阳台游荡。 我看着他,回答:「什么?」 「我说的原谅,是真的会原谅。」 民俊讲的很小声,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在安慰我吗?」我说,一边吸了吸鼻子。 「不是。」民俊撇过头: 「因为我也想要理解。」 我顿了顿,有点无法思考民俊的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蒸汽,也或许是硫磺,感觉一切都变得迷茫又昏沉,而小芳说的话也仍在刺痛着心脏。 「什么意思?」我问。 「面试的时候我说过,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bl漫画家。」他说。 「但我之前回答过了。」 「我知道。」 然后民俊没有再开口了,但他的语气却好柔和,而我相信在蒸气中,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眼泪。 第二章 (5) 「毕旅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会聊天聊到睡着。」 在浴池内泡到差点昏在里头后,我急忙起来又去冲了个澡,然后躺到了床上。 我盯着天花板,灯具被一层薄薄的纸给包裹,我不清楚那个物件的名称。而温泉会馆客房内的两张单人床会由中间的矮桌隔开。我只要往旁边瞥过去,就可以看见民俊在黑暗中的轮廓。 我在讲述完刚刚与编辑吵架的细节后,接着就补上这么一句,好像是想要替没有经歷过的对方製造一点气氛。 「哦。」民俊问:「通常都是聊什么?」 「就是朋友之间的话题。」我说,一边将棉被盖到身上,不然冷气太凉了:「或者是八卦。」 「那你们公司有什么八卦吗?」 「没有啦。」我思索一会,虽然大家好像都在传有几个漫画家是靠关係进来的,但我相信他们的实力也配得上连载资格。 想到这里,我又忆起方才阿梅梅,像是要随我哭出来的表情。等起床后我得跟她道歉…… 就算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但对方比我更无辜。 「所以,你不打算在腰斩后接下一个工作吗?」民俊问。 「因为,我被腰斩的这个事实,」我持续盯着天花板,感觉那里好像随时都会像电影里一样,有东西砸在我身上: 「已经表示『我失败了』。现在有好多台湾漫画家跑去日本画轻小说改编的漫画,但他们以前明明也有属于自己的作品……或许他们不介意,但我要是画不了——」 我嚥下口水,补了一句:「感觉一切我就无法掌握了。」 「改变不好吗?」民俊不带情绪的问:「你这种现状不是很惨吗?画到没时间睡觉,连娱乐也捨弃了,你可以重新再站起来一次啊。」 「但我没有那么多次机会『重新站起来』,」我低声的说:「没有存款,也没有生活能力。要是再接下一份工作,我的合约续签下去,我就连最后仅剩的,『把自己的想法传达』这件事……也被剥夺了。」 民俊好像翻了个身,我感觉到他在黑暗中看着我,而我也扭过头,装作自己正对着他的脸,说:「不要再说工作上的事了。」 「嗯。」民俊应了一声:「那海苔和起司口味的洋芋片,你喜欢吃哪个?」 「海苔的。你呢?」 「烟燻bbq。」 一瞬间我有股衝动,想要很自然的,站起身,接着走过去捶民俊一拳,然后微笑。但我只是躺在这里,为我们进行这样稀松平常的对话感到胃绞痛。 沉默的气氛再次降临,我听着对方的鼻息,感觉柔和的像风。 「我一直想问。你干嘛对我那么亲切?我的工作量少,每天吃饭份量那么多,你还带我来员工旅游?而且我上次不小心把毛巾架扯下来。」民俊默默说道。 「那你呢?干嘛买早餐给我,还叫我去睡觉帮我想分镜开导我?」我说:「不觉得你比较奇怪吗?」 我在思考,这样的生活持续越久,我怕我会越忘记我曾对民俊做过什么。就算我把自己的不安像今天这样脱口而出,也无法受到应得的惩罚。 那么或许我经歷的这一切就是惩罚,因为我明明是个霸凌者,却画了反霸凌的作品,把自己装的像个圣人。 我感觉五脏六腑被吸入黑洞,然后坍塌。 突然又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还有远方传来的狗叫声。 「欸,安春暉,别放弃。」民俊他突然说: 「你要过得好,我才能过得比你更好。这才是这种故事会有的復仇结局。」 我停顿很久,久到够我眼前闪过一生的跑马灯回顾。最后,我有些颤抖的说:「你这样说很噁心。」 然后民俊笑了,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的笑声听上去像个尚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在声音止歇后,他说:「晚安。」 「晚安。」我说。 ——隔天早上,因为生理时鐘的缘故,我在天空露出鱼肚白时醒来。我下意识的看向民俊。 这个人睡觉的姿势和我想像的很不一样,他将棉被盖的很紧,整个人缩的像宫内的胎儿。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很不安寧。 我突然觉得胸口很不舒服。在看向时鐘显示早上五点后,我一个人把电视调成静音消磨时间。期间我检查手机,发觉电子邮件信箱又多了好几条新讯息。 小芳不是选用通讯软体而是直接寄邮件过来,她在信里说昨晚很抱歉,但希望我可以好好考虑这件事。 我还记得当初那个得奖的,青涩的我,曾和小芳说:「要是我再也画不出和得奖作品一样的作品该怎么办?」 小芳回答我:「你有才能,你做得到。」 从很久以前开始,小芳就是个为利益而行动的人。我想我是羡慕这样的人,我也想要符合她的期待,但实际上我还是抱持着这样的自尊心,将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入了死胡同。 还有一份邮件来自阿梅梅,她打了好长一串,字全部挤在一起,我只能很勉强的读出重点是她觉得很抱歉自己是笨蛋什么都不懂之类的,看到这样的信,我反而会觉得昨天意气用事的自己才是笨蛋。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缩在沙发上。 接下来,我听见后方传来动静,我转过头,而从床铺猛地撑起上半身的民俊愣愣的看着我,他看起来像是被什么给惊醒。 「早安。」我说。 「早安。」民俊回应,他戴上眼镜,头发乱成一团,不过这个人感觉也不打算去整理,他坐到另一边沙发上,而我把电视节目的声音打开。 「你干嘛,做恶梦吗?」我问。 「对,我梦到我被我阿嬤追着打。」民俊揉了揉眼睛,他皱起眉头:「今天你公司还有要干嘛吗?」 「好像下午有行程是去博物馆还是哪里参观吧,」我思索一会,然后说:「我记得可以先走,要先回家吗?」 「好啊。」民俊说:「回去吧。」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整理行李,而民俊将他的画袋打开,然后直接拿着房间内放茶包的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去。表情严肃的好像在做什么核分裂实验。 接着,我传了讯息给小芳,打上我会考虑看看,然后说我因为有事要先离开了。现在要是再见面应该会很尷尬。 我觉得我像是喝酒的人在懊悔酒醉时的白痴举动,但偏偏我没有喝酒,那样子的罪恶感就更重了。 我叹了一口气。 把房间收拾好后,我和民俊站在外头走廊上。然后,我就看着阿梅梅像暗夜的魅影一样,从人造植物后方直接走出来,吓得我差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海嵐小姐。」阿梅梅严肃的说。 「我、我有收到你的信了。」我有些颤抖的说:「真的,也谢谢你又讲了很多讚美我的话……昨天很抱歉我在你们面前——」 「那些不是重点!」阿梅梅说,我觉得重点或许是她到底在这里蹲点多久了: 「昨天小芳也和我说了,她说……你对自己的作品比谁都用心,所以告诉你要不要和别的原作合作,会生气也是无可奈何的……我也很对不起,一个人说了那么多。」 我有点愣住,但同时又觉得,就算其他人怎么认为,我要走向毁灭的结局还是不会改变。 那瞬间,我又觉得不舒服了。 「啊……你跟你弟弟要走了吗?」阿梅梅有些难过地说:「我们下次还可以再一起……或许不是聊漫画……总之什么都行。」 如果没有民俊的话,我根本不会答应来旅游。现在我站在这里,而我不应该再说任何糟糕的话了。 「好。」我轻声的说:「你下次开台的时候我也会去捧场。」 阿梅梅停在原地,我看着她捂住嘴巴,就只差跳上跳下了。 我说了声掰掰,便带着民俊一起往大厅的方向走,途中我好像听到远处传来「海嵐知道我有在开台!」这样的尖叫声,搞得我非常难为情。 在把钥匙交给柜檯完成退房手续后,我在温泉会馆的入口看到倚在栏杆上抽烟的子孓,他看到我,激动地说:「这次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押廉吧?」 押廉是一个画仙侠漫画的女作者,但她本人的形象却是顶着一套欧美妆容,头发还烫成金色。到底是跟我哪里像了。 「我是海嵐啦。」 在丢下这句后,我和民俊又再次走到街道上,才刚凌晨的时间点几乎没有车流量,只剩下脚踩在砖道的声音。 「你要直接回家吗?」民俊问。 「不然你要去哪里?」我说。 「买漫画?」 这似乎是个很好的主意,我几乎都忘了有时候休息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买漫画,后来因为藏书太多,我也没有再继续买书架,所以就暂时搁置了。 我们乘坐捷运来到了台北车站地下街,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来买东西了。对于民俊会提起这样的邀约,我也觉得很讶异。 他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我带着他走下y区的楼梯,突然觉得好像没有那么多的负担必须烦恼。我觉得脚步轻盈了起来,而那瞬间我的未来彷彿不再重要。 「这次也可以报公帐喔。」我们走过扭蛋机前时,我说:「你想买什么都可以。」 「真的啊。」民俊撇了撇嘴,他特别的打扮吸引了很多路人的侧目。他将肩上的画袋换了个位置,说:「那去吃东西吧。」 「干嘛不一开始就说啊!」 y区的店家很多,而且每个服务员都很认真的在拉客。我们来到一间滷肉饭前,游客好像越来越多了。我看着民俊慢条斯理的点了两碗饭外加三碟小菜,然后将菜单交给我去买单。 在付完钱后,我对他说:「如果离开我这里,你有地方去吗?」 「我会想办法找找。」民俊说,他的手机放在桌上,那似乎是好几年前的型号,我每次看他开机,都至少要耗费一分鐘以上。 冒着蒸气的食物被送上桌,我看着民俊掰开免洗筷,发出喀的一声响,他问:「那你呢?你真的要回去老家?」 「对。」我吞了口口水:「我得去找份稳定的工作了……然后偶尔发点小漫画之类的。毕竟搞创作或许对我来说,太耗费精神力了。」 民俊看起来还想要再继续说点什么,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我们面试的那天一样,带着满腔的悲愤,以及其他无法区别开来的情绪。然后,他将皮蛋豆腐推到我面前。 啊,对了。国中的时候,我没有跟民俊说过除了「噁心」以外的别句话。他一直都是个内向又靦腆的人,静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孤高的从我生命中消失,然后又猛地出现。 他从来没有驳回我的那句「很噁心」。而是带着温和的表情,说:「你对我来说,也很噁心。」 那我后悔和他相逢吗?如果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想并不会。 想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判断我到底对民俊怀抱的是感谢还是愧疚,又或者两者皆有。 「你要多吃一点。」我说。 吃完饭后,我们仍是去逛了地下街,经过琳瑯满目的扭蛋机,我问民俊他想不想要掛饰之类的东西,他则是皱起眉头表示不需要。不过在看到一个身上掛着生鮭鱼的企鹅造型寿司时,我想我和他好像都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產生兴趣。 最后我花了一百二十块,把鮭鱼企鹅留给自己,然后把明太子企鹅丢给民俊。对方撇撇嘴,说了声谢谢后就走到我前面说要去看漫画。 我跟上他来到了狭窄的连锁漫画店内。这里的人不会知道我是一个漫画家,他们不会知道任何人的过去,这让我感到放松。 啊,你有看《魂环》吗?我在家里有放整套喔。我拿起架上的书一边说道。 真的啊,我怎么没看到。民俊也说:你都没有整理过书架,很难找书啊。 那你有看过《黑色五叶草》吗?觉得怎么样? 不觉得怎么样,男主角很囉唆,不过后面还蛮不错看的。 啊,你看这是rainny的作品,我们公司单行本规格超大本的,因为是全彩印刷。 还真的很大本,你有收藏吗? 有啊,我还收了首刷签名版,如果缺钱的话它就会被卖掉就是了。 春暉,这边这本……《三月的狮子》最新一集你还没买啊,对了羽海野千花的作品,你有没有收《蜂蜜幸运草》?我还想要再重追一次。 嘖,没有欸,那我等下次有人出清,看可不可以在网站上买—— 好平凡无奇的对话。 甚至可以说很无趣。 我是这么心想的。或许是因为我们总是聊太多关于创作的事情。也或许民俊天生也是艺术家,所以能够像孩子般谈天说地的,听上去对我们来说是天方夜谭。 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公车与捷运,更喜欢哪个大眾运输工具?荷包蛋要加酱油还是番茄酱?香菜能接受吗?讨厌的食物是什么,不喜欢的人又是谁——是不是因为我们早已知道彼此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开始这样相处? 因为人潮汹涌,所以我和民俊的手臂几乎贴在一起,他似乎没有丝毫在意,而我深吸一口气,脱口询问: 「昨天你说的想要理解,我可以把它想成……是延续国中那句话的意思吗?」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同性恋。 然后再接下来,他要说些什么呢?是要当朋友吗?还是我们以后可以一起聊天?又或者是说,我们的本质有某部分是相通的,因此,我们可以尝试去理解对方吗? 「可以。」民俊抬起头说。 他直视着我,似乎是觉得眼神似乎就足以表示一切了。 第三章 (1) 「你难道不觉得,两个男孩子谈恋爱是件很劲爆的事吗?」 我的高中是附近的社区高中,在那里大家的小圈圈和国中相比没有什么不同。我所交好的同学们,也都是从附近国中来的笨蛋。 我想起了那个后来成为设计师的朋友,在我们刚开始因为兴趣相同而聊天的时候,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为什么劲爆?」我问。 「因为是那种,不被世人所允许的恋爱啊。」她那时趴在走廊的栏杆上说:「会很刺激。看的人心痒难耐,你也画点这样的bl啊,为什么你画的攻受都和普通的男女没两样?完全没有卖点欸。」 「难道他们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不同之处吗?」 「欸?」朋友皱起眉头,好像在细细品味这句话:「这么一想……似乎是没有,但他们可能会受到歧视,或者不被其他人谅解啊,这就是卖点,春暉,卖点啊!」 「这才是一个故事吸引人的地方啊。」 我睁开眼睛。 冷气运转声还有电风扇的声音大的不得了,我不敢相信我怎么还能够睡得着。贫血的感觉随着撑起上半身而翻涌而出,我瞇起眼睛看向旁边,为了省电,所以我决定在客厅地板铺了张毯子就直接睡过去,而现在醒来身体僵硬的像随时都会裂开来。 我刚好扭过头,视线就可以面对旁边坐着的民俊,他看着我,然后说:「睡饱了啊?」 口气就像我妈一样。 我揉了揉眼睛,然后说:「嗯啊,你在看什么?」 「《涂鸦日记》。纪实类的漫画都特别好看。」民俊说,他随手把第五集放回去,然后站起身说:「要来画稿了吗?」 我说:「好。」 ——和别人一起生活,好像会有某部分的习惯跟对方越来越相似。 就像家人之间都会有些相似的习惯。那些早已被遗忘的事物会甦醒,然后提醒我,我会对牙刷刷头很敏感,却对自己房间地板上的卫生纸置之不理这种事,或许遗传到我那随性的妈妈。 漫画总是不按集数排整齐,可能是和朋友住在一起的时候,对她的特性习以为常,所以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她的一部分。 从温泉回来后,民俊好像调整了他的睡眠时间,他会在我起床后也跟着拉开房门,在我叫他回去再睡一下时,他会逕自走到客厅,说他已经可以开始工作了。 但大部分的时候,民俊的工作还是会比我早完成,而除了看漫画,他也在打扫家里。他会抱怨说我到底几年没清过书架后面的细缝。在我回答一年以上后,民俊他板着脸戴上口罩,然后真的帮我把那里擦拭乾净。 吃饭时间,我注意到民俊吃东西的习惯,他都会把喜欢的食物留到最后再吃掉,当食物的热气让眼镜起雾时,我会看着他摘下眼镜,然后在衣服上擦拭。 从这个角度看来,他身上的伤痕好像也在渐渐好转。 「你这样有点噁心喔。」民俊有时候会看过来,这么说道:「我不是说别的,而是把咖哩饭拌在一起这件事。」 「这才是人间美味啊。」我义正言辞的回应。 然后,我也开始稍微早睡了一点。似乎直到现在我才很迟缓的意识到,我希望他看到的我,不是那个国中时,什么事都做不好,对于任何不公不义的事情,迟钝到无法察觉的白痴。 我想我千真万确,是在后悔。 每当民俊做了什么事情,无论是晒衣服的时候,他让我的上衣直接飞到楼下的铁皮遮阳棚,又或者是被热水壶烫到手这类的蠢事,我会想要让自己像个朋友一样,下意识的,毫不留情取笑他。 然后当天晚上,我就会难受到无法呼吸。 就算现在后悔,我也挽救不了他的人生。 即便动机是如此——成为bl漫画家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想要弥补当时的自己,能够真真切切地成为一个好人,但这不代表我对待民俊不够真诚。 我想要理解他。 至少我现在满脑子里的想法,只有这件事是最为迫切的——就像当初我想到了《愿你安好,艾蒙》的故事大纲,觉得从后脑勺至脚底板,都彷彿被电流给袭击。那时我曾激动的向小芳说,这个故事是多么的绚丽壮大,我想我只要画出来,我就可以重新蜕变,让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骄傲。 我想要知道他好多事情。 而这样子的想法,会在每天早上我醒来时,让我在厕所里像宿醉一般,呕出了昨天的晚餐。我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丑陋不堪到令人作呕。 我想我不应该,因为对方对我的态度放软了,就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可是当民俊敲门,然后问我还好吗时,我依旧像往常一样说我没问题。 我试着思索,那些关于霸凌者与被霸凌者的作品,为什么只会特别凸显出霸凌者的丑陋呢?或许是不能让读者同情他们——因为那些人无知又自大,踩着别人然后张扬自己的丰功伟业。 但那时候国中的我,就只是个笨蛋而已,讲话不经大脑思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还可以用「做自己」来说服他人——和那些角色们相比的话,我充其量不过是个杂鱼。 我到底伤害了他有多少?不可能只有「你很噁心」而已啊,我有几百次目睹其他人笑他而没有出手阻止。有多少次加进了自己的笑声,肆无忌惮,从未停歇。 现在回想起来,堵塞着我记忆的,大部分都是民俊的背影。 那些早已被我封尘起来的片段又缓缓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猛地像浪潮,一股脑涌上我的口鼻。总是一个人安静坐在那儿的民俊,手上捧着书或画笔,对于我们所有人的訕笑,藏在眼镜后方的视线没有直视任何一个人。 所以当他在画画时,我就想着,如果刻意放下了手中的笔,然后稍微贴近他身旁,或许就可以看见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一直看着我,我线会画歪。」 民俊在握笔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会爆凸出来,他拿笔似乎总是用了非常大的力气,可是真的在水彩刷下去的时候,那晕染开来的顏色却柔和的不可思议。 「我画图的时候你也一直在看啊。」我看着他的后脑勺说,接着将椅子移回工作桌前面。 「那是因为你不介意,我介意。」民俊说得头头是道。 「你为什么留长发?」我有时候会提出这样稀松平常的问题。 「因为好看。」 然后民俊会这样自信的回答。 「那你呢,为什么要绑马尾?」 「方便又不会刺到眼睛。」 迂回却又直白,那好像是我们尝试认识彼此的方式。在工作之外,暴露在生活的样貌,在这狭小的空间内,除了观察以外,只能藉由提问来得到解答。 因为确信对方和国中时候不一样,所以小心翼翼的,缓慢地,思考着该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更近一步。 「附近有美术社吗?」某一天民俊这样问:「我想要买水彩笔。啊,这也可以报公帐吗?」 「只要你不会故意选很贵的笔。」 将画稿进行到一定完成度后,我和民俊出门,穿越好几个街区,来到公园旁的小间美术社,踏上台阶,穿越狭窄的门,店里的画材堆到比人还高,画板几乎都盖住了灯光。 我看着穿宽大t恤的民俊瞇起眼睛,他拉开木製抽屉,然后从里面拿出被包装好的水彩笔。 从事cg绘图后,我已经几乎没有再来这样的画材店,附近的高职和大学有绘图科,所以等等到放学时间,应该会有学生进来买东西。 「好了,麻烦你了。」民俊将水彩笔交给我,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指节,顿时我觉得好像被什么给吞噬了。 为什么我现在才在想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是因为我的连载已经没救了吗?因为我再也不能靠着所谓创作生活下去吗? 「春暉?」 「很抱歉我……」我抓住水彩笔,然后说:「我那么糟糕。」 「蛤啊?」民俊发出奇怪的声音。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说:「你中午要吃什么?」 「炸酱麵。」他看着我,似乎是具有默契的,一起决定不让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后来小芳又寄了几次电子邮件,她和我详细说明了关于由我来进行漫画版的原作的事情,虽然她强调我不一定要接受,但很明显的,我要是不接受的话,我的合约就会就此结束了。对小芳而言,她和我合作这么久了,没有道理让我离开。 「如果不想就不要。」不论是在温泉会馆房间,还是在家里提起这件事。民俊都会这样讲,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的表情凛然,说的话都像真理一样闪闪发亮:「不如说……你就连画自己的东西都那么痛苦了,如果画了别人的故事,你感觉会陈尸在家里,一个礼拜后才会被发现。」 民俊讲话都很毫不留情,他明明在刚住下来后有收敛一点,但是自从一起去过地下街后,他看起来似乎就越来越自在了,这应该算是好事。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所谓创作就是应该开心的吗?」我那时这么回答他:「一般人或许是那样想的,但是我……创作到一半它就会变成痛苦到不行的东西,无论是兴趣还是工作都会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传达我想要说的话,那些惨到不行的点阅数字都告诉我……我差不多是失败了,在这样的体制下我没有办法开心。」 「那你怎么可能一开始没想过这种问题?」 「我想过啊,那时候我觉得我做得到。」我说:「不如说,就算知道自己做不到,也觉得凭藉着努力也能做到吧。」 在这样的话题下,民俊都会皱起眉头,他会带着我摸不清的情绪看着我,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确定,在他心中,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而一意识到这样的事实,我都感觉到胃在翻搅。 「对了,我听我以前的学生讲过。」当离《愿你安好,艾蒙》完结还剩下四个礼拜时,民俊突然在吃午餐的时候开口。 那时我们很难得在前往影印店后决定找家餐厅吃东西,在发现附近都被大学生给佔满后,我们最后坐在了某间早餐店里面。 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充满青春气息的谈笑声。 「什么学生?」我问。 「就是我以前美术补习班的学生啦。」民俊说:「他有说过一个同人志贩售会……叫什么cwt的。你要参加吗?」 「蛤?」换成我的口头禪变成蛤了。 「我听说那里的人都是自己画想画的东西,然后自己印成书拿去那边卖。这样应该就不会有压力了吧?」民俊说的感觉好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他根本没了解那里到底是多么险恶的地方。 高中的时候,我就曾经和几个朋友一起去过cwt买喜欢创作者的商品,但那个排队队伍实在长到夸张,在外面感觉都要中暑了。 我解释:「先不要提会场的规则,你这个判断有点太过草率了。而且我也没有间工夫自己去排版去印刷啊。」 「但比有压力好吧。」民俊瞇起眼睛说:「你可以更自在一点去做事啊。」 然后,瞬间我有股烦躁感。 在别的方面没有什么问题,但民俊却老是在我画画这件事上表现的很奇怪。一开始我想着,我的作品之于他或许真的像是之于韦驮天或者阿梅梅一样,是不错的故事,因此他才会如此鼓励我。 但这样相处下来,我突然觉得我完全摸不懂民俊。当然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我很不舒服。 「我的人生就算没有画图也过得下去。说真的……如果说我得过得好你才能过得好的话,那么我现在其实也不差啊。」我下意识的讲了许多: 「你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在我的……事情上呢?就算我不再创作,我下定决心以后要过得很糜烂,那明明也不关你的事情,不是吗?」 我其实想要把很多话告诉对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民俊应该只要让我持续的为他做牛做马之类的,至少帮他度过这段时间。 然后一切就会结束。就像我的连载一样。 我们不会是好朋友的关係。我提醒自己,接着吞了口口水,说:「我做过很多很不好的事情,所以对你好是我该做的……为什么你要一直不断的,安慰我?」 他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着比我预想中更多的不安。 第三章 (2) 「真的非常感谢你赴约了!」 我站在总公司编辑部的门口,冷气的出风直对着我,我感觉整个人要变成冰雕了。而眼前的阿梅梅双手合十,她感激的说:「海嵐最棒了!」 「好。」我面无表情的说。 ——我和民俊的关係突然变得很微妙。 这样的微妙明显到异常。 在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担忧我的未来以后,我本来预期他会不屑的瞥过一个眼神,像在咖啡厅见面时那样,说我虚偽之类的,或者是他直接用一个「开玩笑」带过。 但没想到的是,民俊闭口不答,就好像我在尝试着打水漂,却失手在第一个弹起点就让石头给沉没了。至此之后我们一直在工作和吃饭,但除了提出修改的建议,以及帮忙我上底色以外,他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再像以往一样热络了。 他看漫画的时间变得很长,也不再跟我聊天,就只是静静坐在那,好像要跟角落融为一体。 一直送外卖到家里的柏晨,有时候会看着我的表情,开口「发生什么事了吗安小姐」这样的问句,我不知道我的表情原来那么丰富,但也先只能用家庭纷争随口带过。 而本来打算,这个休息日至少要好好和民俊谈谈的,所以我早上起床还在镜子前深呼吸好几口气,但阿梅梅却突然传来邀约,目的是为了—— 「五百本亲签书!」 于是在民俊还在熟睡的时候,我传了讯息给他,接着便出门了。 我和阿梅梅来到了编辑部的员工休息间,而狭窄的空间内堆满纸箱,而里面放着阿梅梅作品《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的第一集单行本,淡蓝色的封面还有圆胖字体看起来非常符合活力的形象。 「要不是有海嵐在我就完蛋了,我算过了,签名然后再加一句祝福的话,快的话会花上十五秒,那我也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完成……更别提我的手还要休息……」阿梅梅不停说道,接着她便拉开椅子,拿起奇异笔,充满干劲的说: 「不过我准备好了,你可以跟我聊天!」 我吞了口口水。虽然我和阿梅梅一直有在用电子邮件通讯这样古老的方法往来,但在温泉旅行后见面还是第一次。对方看起来没什么变,除了声音还是一样吵。 我其实根本不想把民俊一个人留下,但说真的,我也根本没有想好要怎么和他摊盘,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他干什么。那与其留下来,还不如来编辑部,让我的自信心再次受到打击。 不过意外的,看到阿梅梅的实体书,我还是觉得很开心,毕竟她从连载第一回起我就开始追了。 我小心的抚摸书皮,滑溜的封面有种特别的感觉,感觉好像要和我诉说着什么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不安地盯着手机画面,虽然我和民俊的聊天室里,只有我传给他的参考资料,我们甚至连贴图都没有互传过,但我怕他在家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但对方和我一样成年了,该死,我干嘛那么担心。 「你知道,小芳她真的超讨厌,每次工作都拖到前一天才跟我讲,然后又说『我相信你的能力』,搞得我完全没办法反驳!」 阿梅梅的动作简直惊天地泣鬼神的快,我惊恐的看着她一边大声讲话,一边在十五秒内翻开扉页,然后快速的签名,又在旁边画了漂亮的花朵。 「对吧?」阿梅梅看过来,然后衝着我微笑。她感觉终于在多次尝试后,找到我们可以在平等的位置对谈的话题。 「你真厉害。」我说。 阿梅梅的手停下来,她说:「真的吗?」 「是的。」我说,一边和刚走进来的工读生打招呼,然后看着对方帮忙阿梅梅搬书。 「你应该也有很多朋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接着将瓶装水递过去:「怎么不找他们来?」 「因为不懂画画的人,只会问我成名有没有什么快感。」阿梅梅回答的很快,她边道谢边接过水,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有时候我也想要聊一些兴趣方面的事情啊……海嵐你一直看手机有什么急事吗?我是不是在错的时机找你来了?」 我有些心虚的将手机收起来。怪的是只要不提到我的作品,阿梅梅突然就真的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我好像都可以忘记我们两个都是所谓的漫画家。 「抱歉,我放我助手一个人在家。」虽然我在话中把民俊的存在说的像宠物一样,但将话说出口就好像施了魔法,我不由得越来越担心对方——虽然民俊现在八成只是在看漫画。 「你是说你弟弟?」阿梅梅问。 出于某种奇怪的补偿心理,我还是向阿梅梅解释了对方是因为某些原因刚好住在我家,然后顺带当背景助手的国中同学。 但省略了霸凌的部分。 我皱起眉头。有股衝动叫我不要破坏现在的气氛。不要告诉阿梅梅她所喜爱的作品,是由一个烂人画出来的。 我不自禁握紧拳头,感觉整个人就像个异物。 接着,阿梅梅把话题也拉到了关于《烦諮社》的助手问题,她和我讨论着到底要给助手下怎么样的指示才能让他们画出自己所想的画面,就在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往学术方面讨论下去时,对方突然皱起眉头,像是察觉到什么重要的事情—— 「啊对了,我也不介意当恋爱顾问喔。」阿梅梅直接把奇异笔的盖子闔上,义正言辞的说。 「老师!小芳姐说您的手不能停下来啊!」一旁的工读生吶喊道。 我看着欲哭无泪的工读生将签好的书装箱,然后运出休息室,在室内又只剩我们的时候,阿梅梅哼了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继续签名。 「我会找你来,是因为我觉得画出那样作品的作者,一定是个温柔的人。」阿梅梅说:「我喜欢跟温柔的人交朋友。」 我盯着她,阿梅梅的眼影画的很淡,但我还是看出蓝色的底加上亮粉。她看起来光鲜亮丽,整个人闪闪发亮。感觉好像只有她这样的人,才可以说出「创作是很开心的」、「我喜欢和温柔的交朋友」,这样子只能出现在书中,而不是现实的句子。 对阿梅梅来说,画图痛苦吗?有一瞬间我想要提起这样的疑问,但很快我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谢谢。」我轻声的说:「还有我没有要谈恋爱。」 「没有要谈恋爱怎么会让男生住到自己家啦——」阿梅梅大喊。 然后,我看着休息室的门打开,编辑小芳看起来非常疲倦的看过来,在和我看对眼后,我们同时皱起眉头。 「好难得看到你会来编辑部……」小芳有些尷尬的说:「阿梅梅!你的手又停下来了!我不是说过你在签书的时候,不要找人过来聊天吗!」 我有些坐立难安,我早已有心理准备会在这里放的各种作品看板中,再次体认到我无法打进主流,也无法和其他人一样,在动漫展的时候风光登上舞台——而我明明是有机会的,我却没有打算要选择。 我看着小芳的手上贴了酸痛贴布,一瞬间我想到,我好像没有认真注意过,编辑部的职员都在做些什么样的工作? 「海嵐你来的话,等等帮我带盒凤梨酥回去好吗?」小芳自己拉了张椅子,然后坐在了阿梅梅旁边:「我们吃不完。」 「好。」我小声回答。 「我们刚刚在聊恋爱话题欸!」阿梅梅感觉很愤怒,但是她的手始终没停过,每一笔都彷彿满怀着希望,期许拿到这本书的读者能够感受到幸福:「你不要过来啦。」 「聊什么恋爱话题!你们平常创作都都画够了吧?」小芳翻了个白眼说。 小芳与阿梅梅的互动非常热络,而同时间工作也没被落下。 对了,在我刚来到台北的时候,由于身边有一起过来的高中朋友。所以我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来编辑部,和小芳讲个一两句就回家埋头赶工了。 以为这样才是漫画家的生活,拚死的画,将那些挫败和不安全部都投入进去——觉得展现自己的灵魂就会有人得到拯救。我到底为什么要对小芳发脾气呢?简直丢脸到家。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的是个笨蛋,明明只是得了个小奖,却觉得全世界都绕着自己旋转。 「啊,海嵐我们不是故意要孤立你的!」阿梅梅猛地出声,害我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你的手机吊饰好可爱噢,我也想要这种企鹅。」虽然不知道阿梅梅到底是怎么做到不看扉页就可以签名的,但她的视线落在了我手机上那盖着鮭鱼的企鹅寿司吊饰。 我吞了口口水。因为把这个送给民俊后,第二天他带着手机上工,我就看见了他把吊饰别在上面。 那时候也只是开个玩笑给对方,说他可以掛在手机上,但我没有想到民俊真的做了。所以我也衝动的将吊饰别在上面。 「在台北车站地下街的扭蛋……」我说。 「海嵐,我有提醒过你适当的娱乐很重要,很高兴你听进去了。」小芳在旁边帮腔。 我耸耸肩。 ——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我没有与小芳再次大吵一架,也没有说到未来的发展。阿梅梅也体贴的没有再提起我的作品。在有民俊的帮忙画稿后,我甚至可以像这样,在工作之馀出来。 我深呼吸一口气。突然涌现出的愧疚感让我不知所措。 在和阿梅梅漫无目的的间聊时,我听见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而我屏住气息,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接起电话。 「喂?」 「喂?」民俊的声音感觉像刚睡醒:「我起床没看到你,你出门了?」 「嗯啊。」我说,感觉到身旁的两个人好像都停止动作。突然之间我有点难为情,所以稍微低下头:「怎么了吗?」 电话那头的民俊沉默一会,他说:「没有,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没有回答。 「你会买午餐回来吗?」 一般而言,和别人讲电话的时候,都应该会想像另一头的对方是什么样子。但对于民俊,我却只能想到他赤着脚,一个人站在家里,脸对向窗,而阳光灿烂了他的轮廓—— 那样子的背影,就像国中时我所见着的每个模样。 「我会。你想要吃什么?」我小声的说。 「咖哩饭。」他说出了不意外的答案。 而这样平凡无奇的对话,总会随着疑问得到解答而结束。于是我顺着衝动握紧手机,然后说:「你现在在干嘛?」 「我准备要来看《死亡笔记本》了,之前追过动画,可是没有看过漫画版。」民俊相当平常的说,好像只要我平常地对他说话,他也会像把皮球丢回来一样,回给我普通的答案。 我嚥下口水,说:「我等等就会回去。」 「好。」民俊说。 我掛断电话,然后长舒一口气。接着发现了小芳还有阿梅梅的动作好像都停滞好长一段时间了。 「没关係的,海嵐。」阿梅梅突然颯爽的说:「你赶快回去吧。」 「可是我才刚来没多久……」 「没关係,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啊。」阿梅梅握住我的手,她温柔的说:「无论你还有没有待在这个业界里,我们都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我真的觉得,你身上有很多可以挖掘的事情,所以我想和你当朋友。」 如果能成为像对方一样的人就好了。 我有些晕头转向,但在向阿梅梅还有小芳道别后,我去编辑办公室拿了凤梨酥,顺道和部长打了声招呼,一路上感觉心脏要爆开了。 走在路上有种腿随时要折断的错觉,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又粗又重。 我离开编辑部,然后搭上公车。我思索着要买哪间店的咖哩饭会比较好。我好像不知道民俊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咖哩,说不定他比较喜欢印度风味呢? 我在巷口的一间便当店点了三份咖哩便当,然后继续往家的方向前进。这也不是第一次我独自一人出门,而民俊在家的情况。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紧张这件事,更让我觉得胃在下沉。我爬上楼梯,插入钥匙开门。 然后,我看见民俊在门口,他瞇起眼睛对我说:「回来啦。」 「嗯。」我说。 他伸出手接过午餐,纤瘦的指尖触碰到我,他说:「那换我要出门了。」 「什么?」我愣了下:「你要去哪里?」 「前男友家。」他轻描淡写的说:「我刚刚发现我的健保卡忘在那里了。」 原来有时候真的会这样子,就是在我以为一切上轨道的时候,突然被现实甩了一巴掌一般,告诉我说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我是一个人毁灭的契机,而自己也终将会毁灭。 我明明知道民俊浑身是伤,就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判断——在我们见面那一天,他甚至曾被勒到差点窒息,牙齿被打断,背上满是钝器打出来的挫痕。 那时我却只想着,我们明明都长大了,那为什么民俊没有过的比我好?我也不该去过问这些。 ——抱持着那样幼稚想法是我的错,至少现在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所以不行。 我必须拋弃那些,那些关于我不够格的想法。我必须用尽全力在浪潮中站稳脚步,必须鼓足三千万分的勇气,才能以一个曾以言语施暴的身份,来作为圣人的角色。 一瞬间,我管不了我们的关係变得很奇怪,也不管我先前一直在避免的触碰,我的脑海里闪过千百万个糟糕透顶又令人痛心的想法,好像大浪,不,是海啸一样,我连站都站不稳——但我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民俊的手臂。 我说:「不行。」 「为什么?」民俊感觉被我吓到了,他整个人僵直在原地。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恐惧的表情。在察觉到是因为我碰着他后,我赶忙抽手,然后瞪着对方。 「我不要让我的员工去危险的地方。」 第三章 (3)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尷尬的午餐。 虽然民俊很顺从的坐下来,但他感觉比我还要更加坐立难安。我不知道他预期我的反应是什么,但我很肯定——激动的叫他回来坐下不要走不会是民俊的第一首选。 「春暉,」民俊皱起眉头说:「我没有要去危险的地方,我只是拿东西就走。」 「我不相信。」我脱口而出,然后埋头吃东西。房间里的空调嘎嘎作响,好像随时都会崩塌。 「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民俊问。 「这才是我要问的吧!」我吞下食物,思绪混乱的比毛线球打结还夸张,不是单纯打结,而是好几捆不同的毛线球全部都缠在一起,这种顏色全部混杂一坨,变成了沉甸甸的黑色。 我吞了口口水,小声的说:「抱歉刚刚吓到你。」 「不是……」民俊顿了顿,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种说法,但我不希望你知道我太多事。」 「但你却也说了想要理解?」我感觉好像有几根神经断裂了。 「对,」民俊的表情很严肃,他吃东西的动作停下来:「因为这是两回事。」 「我们明明住在一起,还生活了那么久,但我却根本不了解你,这样子不行啊!」 刚刚的那种恐惧感,我甚至不知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民俊一直以来表现的对那些伤痕毫不在意,甚至还嘲讽着自己没有犬齿很难吃东西。所以在我看来,他比哭喊着的人,更加的支离破碎。 这点让我心碎——如果可以称之为是心碎的话。 要是我没有阻止事情发生,我就有可能再粉碎民俊一次。 所以当我回过神,我才发现我好像说出了某种正常到不行,放在我们两个之间,却彆扭到令人不安的台词。 民俊愣愣的看着我,他好像想要说什么,然后,他真的开口了:「你想知道什么?」 「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我说。 「嗯。」 我吞了口口水,可我不希望民俊是这种态度,他直接翻桌走人也可以,骂我是个虚偽的烂人也行,但现在感觉像是他失去了所有武装,被迫空无一物的和我谈判。 「算了,我不问了。」我低声的说:「但你不要去。」 「我又不会受伤。」 「你要怎么确定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不会再伤害一次?」我抬起头说。 实际讲出来,腹部都被这句话给狠狠重击,某种如慢性毒一样的触感从后脑勺流到脚底板。我嚥下即将满溢而出的噁心感。 「你就没有啊。」民俊好像理所当然的,他轻声吐出这句话。就彷彿,彷彿察觉到了我那些糟糕透顶的想法。 「你闭嘴。」我下意识的倾过半身,然后压低声音,这情景怎么感觉特别熟悉——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在咖啡厅见面的情况。 我深吸一口气。 「你根本不了解我就不要这样讲。我花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每句话都思考过,才能站在这里和你好好讲话啊。」我有些破音的说:「因为像我这种人不会改变的。」 不管什么时机说这种话,都奇怪的要死。太诚实的和民俊这样说,反而让人觉得好讨厌。 「你一定也觉得吧,」我颤抖着,低声的说:「因为我是女生,又是欺负过你的人,所以我一定会答应让你来工作。这样正好,你就在这里好好的利用我就行。」 民俊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饭吃完,在桌子旁待了很久。接着,在我终于很迟的开始烦恼画稿怎么办来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民俊突然说: 「前几天我接到了前男友的电话。」 「然后呢?」 「他说他需要我回去,说他很抱歉打了我。」他说的好淡好轻,像是一有什么大动作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大学刚放榜……」 「蛤?」 我原本集中注意的精神突然之间就被打散了,我愣了许久,而民俊也一脸不明所以,他说:「我在认真说话你竟敢打断我?」 「不是,你说,大学刚放榜?」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你……你的前男友未成年?」 「他重考一年,所以已经快十九岁了。」民俊皱起眉头,不过看起来比较放松了,他用手托住下巴,然后伸出手指,几乎要遮住了整张脸,我只看见钢钉与眼睛。 「他的梦想就是当画家,所以从小学就开始在美术班画画,只是高中的时候他为了画画把自己的学科成绩弄到很惨,所以在来上补习班的时候,因为同时也要兼顾课业,所以压力大到不行。」 我看着他的脸,说:「然后呢?」 「某一次我指导他画素描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民俊哼了一声,但还是没有看向我: 「我答应之后没多久,这件事被他父母发现,然后向补习班检举。我就没工作了。」 「我和前男友一起生活了……大概一年左右吧,因为他赌气离家出走,可是他父母还是有给他钱,让他继续为重考做准备……」民俊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飘,最后,他沉默一下,用最无所谓的语气说: 「因为他压力很大。」 「所以伤害你?」我不确定该不该把这句话说出口。 「对。」民俊点点头:「但真的没什么。」 民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我的心里浮出这样的疑问,却又觉得当自己好不容易觉得摸清后,更多的不安却接踵而来。 他从未反驳过任何关于他的话语,为什么?为什么不说?他明明可以跟老师讲啊,和其他人求助,他不是像我一样的笨蛋,他都可以来到我这里了,他可以说我噁心了啊!怎么可能没想到要自救。 「看偶像剧的时候,不是都会觉得被家暴的人很笨吗?这个人明明可以反击,或者直接报警就解决了。」民俊开口: 「可是实际上,我每次都觉得,只要撑过这一次,下一次我们就可以一起改变。」 他看向窗外,突然之间乌云密佈,空气中充满潮湿,就连鼻腔内都像是要生霉。我感觉到凉意,令人不安的凉意。 「对不起,春暉。」民俊说:「我想我……希望你能继续画的原因,是因为不希望你变得跟我前男友一样。」 我愣了许久才开口,我突然觉得要翻桌的是我,感觉心脏像被营钉给牢牢置在胸膛,接着猛地因为外力而拔起,重击,然后又是另一次重击。 总觉得光是呼吸就要窒息了。 「这不合理啊。」我说:「你说的话完全没有道理啊。这到底有什么关係?为什么我会跟他一样?」 「因为你有值得託付的事情可以做。」民俊好像在耐着性子向孩子解释一般,他的口气听上去好难受: 「你可以去画画去创作,这样很好!但是彦……我前男友没有!他只要一天没考上大学,他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要是变成那样,一切就会糟糕透顶。」 重点才不是在这里。这些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啊。我站起身,说:「可是,既然你都知道的话,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啊?你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 这句话,简直像在责怪民俊本身一样。 我连忙捂住嘴,可是对方也站起身,完全没有责怪的说: 「因为当个好人比较简单。」 ——下午开始工作的时候,民俊一直坐在书桌前,他的背景图已经完成,而我也卡在剧本上。 明明快要结局了。我盯着电脑萤幕,可是脑袋却无法像平时一样快速进入到剧情。我所有的思绪全部都是民俊。 他听从我的话没有出门。但气氛却凝重的,好像我们已经在刚刚决裂了一样。 我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要不然我们两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郭民俊。」我说。决定顺从内心深处的想法。 「怎么了?」 「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会来不及交稿,也一定会被小芳给痛骂,我甚至还没回覆给她关于改编漫画的那个合约。 在真的进到百货公司内电影院时,我一边思考套餐搭配,一边考虑工作方面的事。我想售票员一定觉得我怎么会搞那么久,结果只选了吉拿棒套餐。 影厅在平日的下午并不多人,顾客群看起来是刚好没课的大学生,三两的站在广告看板以及大萤幕旁聊天。 「春暉,我知道你的思想很跳跃,但截稿日快到了我们应该要回去……」看到我买完票回来,民俊他好像才刚掛断电话,他准备连珠炮一样的数落我,但我马上伸出手,然后说: 「我是你老闆,听我的。」 「我说不要呢?」民俊皱起眉头。 「我会抓住你。」我说:「走吧。」 我们相视很久,然后民俊应了一声。于是我踏开脚步,有一瞬间,我想要伸出手,因为怕对方感觉会这样消失不见。 但我感觉到民俊碰了我的肩膀,好像是在提醒我六号影厅不是往左边走。 百货公司内好安静,明明人潮涌动,但因为听不见外头的蝉声,所以显得好安静。我跟民俊说我买了「罗马假期」修復版的电影票,到时候厅内一定只会有我们两个包场。 他低声问我罗马假期是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奥黛丽赫本演的。 而影院也的确只有我们,耳鸣声重的不得了。我觉得这时候或许该询问我自己,要是国中时的我,知道现在会和嘲笑的对象一起来看电影,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坐在中排的位置,等待灯光暗下。说起来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是刚和朋友搬过来这里时吗?她跟我说我不能埋首于工作?那我们又一起看了什么呢?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民俊粗重的的吐息声在我旁边响起,在电影开始前,他好像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间我以为他哭了,所以转过头,我喊了他的名字。 郭民俊。 我国中的时候,好像从未喊过他的名字。但总觉得好像已经在心里说了无数次,所以像现在这样吐出口,感觉也无比正常。 什么事? 民俊说。他的长发又杂又乱,眼镜底下的目光清晰,似乎看向了比宇宙还要远的地方。 我没有开口,因为电影开始了。 我没有那么喜欢看电影,唯一看过的几部片都是商业大片,像是玩命关头、復仇者联盟,有巨石强森的片子好像都很好笑所以看了;汤姆荷兰因为演蜘蛛人,所以观赏了他的别部片;奉俊昊得到奥斯卡奖,那似乎也能好好欣赏—— 就像这样,普普通通。所以刚刚在挑电影的时候,我的所有思绪都是民俊,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我变得不像我,于是我挑了一部我最不可能会选择来看的电影。 一九五三年的电影甚至比我的年岁还要老,黑白的画面,每样景物看起来都不像经过拍摄还有后期处理,反而像是纪录片一样,带着无比的真实感。 我看着奥黛丽赫本与葛雷哥莱毕克漫步在罗马街道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色彩的电影画面,看起来更加的撼动视线,就好像你说它是红色的,那所见之处就能够染上红色。 「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珍藏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每一分鐘。」 在最后,奥黛丽赫本的回眸看起来灿烂夺目,而她踏出步伐的瞬间我屏住呼吸。 对了,我想起来看电影最棒的体验是什么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就是电影本身,我可以忘却自己是谁,那些缠身的工作,关于自己够不够格待在民俊身旁这样的感受,甚至关于,我也想要创作出能够传达的作品——我都可以暂时忘却。 我可以坐在椅子上哭,让自己被故事给感动。我转过头,想着民俊或许会面无表情。 他的确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微微皱着眉,说:「你难道是哭了吗?」 「我感情很丰富。」我说。 然后,民俊却露出了无奈的微笑,他瞇起眼睛,在亮起的电影厅内,低声的说:「那我们回家吧,春暉。」 「好。」我说。 在离开厅内后,我叫民俊在走廊等着我,然后我进去厕所,用力地把眼泪擦乾后,我吸了吸鼻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看起来很惨,但至少还是自己。 我想我做的很好,我没有让民俊身陷险境,但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们的合约只剩不到一个月就要到期,到时候民俊离开后,说不定他又会回到前男友那里啊。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罗马假期那些没有背景音乐的画面,关于两个人的对视,还有穿梭在罗马街道上的画面。或许我可以拿来用在《愿你安好,艾蒙》上——以前的我应该要这样想才对。 我吞了口口水,决定还是先与对方一起回家再说。 「郭民俊?」 但是我走出去,环视四周,他却没有在那里。 第三章 (4) 「干……」 我忍不住爆出粗口,不然这样好像无法维持镇定。我连忙掏出手机,如果对方先去别的地方,他一定会传讯息——但画面上什么都没有。 我着急的又把整个售票亭和走廊环顾一次,已经接近下班时间,所以电影院的人潮变多了,我在迂回的影厅走廊绕了两遍,霓虹灯把我照成了惨澹的蓝色。 最后我又停在原本的地方,然后看向刚刚传的讯息「你去哪了」,没有被已读。 我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挖空,是真的像有人拿着耙子,一次又一次,将我的血肉一点一滴的全部吞噬。我大口喘着气,我必须逼自己冷静下来。 我尝试打电话,然后在第五次逼声后留言放弃。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民俊的到来说不定就是一场梦。 「安小姐?」 然后,有个人影站到我面前。那是穿着外送制服的柏晨,看起来非常像翘班然后偷偷过来看电影。 「不是!我没有翘班!」我根本还没说什么,柏晨就急忙解释:「我刚好下班要来抢首映特典……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吞了口口水,说:「你有看到我助手吗?」 「那个讲话很不友善的人吗?」柏晨夸张的做出思考动作:「嗯……没有,不好意思。怎么了吗?你跟他走散了?」 我相当确定这不是走散,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讲。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稳定下来:「那没事了,我先走了。」 「欸,安小姐?」柏晨在身后喊道。 我必须仔细思考一下,民俊会到哪里去?又或者是说他被别人带走的?我用力皱起眉头,感觉整张脸僵硬到快崩解。 刚刚我买票回来时他在跟别人讲电话,该死,我为什么忽略这点了? 他会去哪里呢?哪里可以让他感到安心?越是深入去思考,我越觉得民俊的脸像涂抹上了一层黑色,越来越深,最后我甚至看不见他的面孔。 而我所有的直觉全部都指向了那个,在民俊口中,云淡风轻的前男友。 ——但,我这不是有去过吗? 我猛地想起第一天见面时,民俊说要回去拿行李,所以我跟着他来到了附近,我还记得公车站牌的名称,离这里不远,只要再坐捷运过去就好了。 想到这里,我就没办法在手扶梯上继续待着,我连忙换到左侧,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衝下楼。脑袋已经是一片混乱,在看到外头已经飘起雨时,我咬着牙在街道上狂奔,然后进入到捷运站内。 我在入口处喘着气。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半个人会注意到狼狈的我,所有人都有必须烦心的事。 仔细想想,民俊想离开就可以离开。薪水我已经全部匯款给他。甚至还多匯了一些,至少要撑到他可以找到下一份工作。 我这么对待他是天经地义——为了满足我心中的善人思想。告诉其他人,一个坏人在一百件坏事后做了一件好事,就能够得到原谅。 但就算是如此丑陋,如此不堪的想法,民俊仍可以直对着我说很噁心,就是为了——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但我想我必须为了这点,然后找到他,用这副千疮百孔的样子帮他挡下其他伤害。 我在捷运上感觉身体好沉重,腿也在不停颤抖。有点像是我熬夜,结果第二天头痛到要命,四肢的肌肉也酸痛到像是要溶解。 我又拿出手机查看,民俊还是没有回讯息。而系统通知我阿梅梅的直播开始了。我在心里说了声抱歉,之后一定会补看记录档后,又把手机收起来。 我不自觉的把手折成了祈祷姿势。民俊在咖啡厅做过一模一样的姿势。对了,国中时他也是这样——他在准备坦露出内心话的时候,好像都在惧怕别人会不会接受他。 想到这里,心酸的感觉立刻涌上来,我喘不过气,像被大浪包围,一波接着一波。直至我到站,跌跌撞撞的走向月台,然后大步来到出站口——都像是有浪潮追着我,永不止歇。 外面的雨更大了。 夏季的天色还需要再几个小时才会日落,我猜颱风可能会到了。远处传来落雷声,我感觉耳膜被震麻。 我来到便利商店买了把伞,接着就和一群抱怨着天气的上班族一起前往街道,在红绿灯旁等着过马路。这里是都会区人口不算密集的地方,所以当我凭着记忆来到几条街外后,除了一些屹立不摇的摊贩以外,这里就不见什么人影了。 我来到了当初等待的公车站对面。但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清楚这里的住宅区,到底哪一栋才是民俊以前的居所。 我咳嗽几声,然后先在骑楼里等着。我尝试拨通电话,在逼声后留言的声音响起时,我小声的说:「你再不回我电话,我不会再让你买早餐的钱报公帐……」 他真的在这里吗? 我是不是太衝动了,就像那时候向小芳大吼一样。说不定民俊就只是自己先回到家而已…… 我旁边的大门突然开啟,铁製的门扉发出嘎嘎声。我下了一跳,连忙站到停放摩托车的屋簷边。 而走出来的人是民俊。 他看起来疲累不堪,头发胡乱绑成了马尾,眼镜也没有戴上,他就这样维持开门的姿势许久,然后,才像是终于辨别到我的存在一样,他低声说: 「春暉?」 我的心跳感觉停止了。总觉得好像把一生的好运都用在这里。我甚至无法形容我见到他有多激动。 「你这……」我准备走上前,声音比我想像的还要软弱悲伤。 「郭民俊!」大雨滂沱中,从楼上传来的喊叫几乎要撕裂空气。紧接着,从敞开门扉内,脚步声从昏暗的楼梯间逐步逼近。 「干,给我回来!我们还没说完啊!」 我还没回过神来,民俊就先急急地说:「春暉,到便利商店之类的地方等我,我等等就过去。」 「是你要跟我过来啊……」我没来得及说完,民俊就抓住我的肩膀,他将我稍微推开,接着立刻回到门内。 我看着民俊的侧脸,他在瞥了我一眼后,瞇起眼睛。他一边拉上大门,一边破音的喊道:「你先回去!彦豪,我跟你说——」 「回去?你现在是想把我赶走是吗,你这贱人当初一声不吭——」声音随着大门被关紧而戛然而止。 我愣在原地,手仍在颤抖。 我根本没有见到那所谓的前男友到底长什么样,但那扑面而来的话语却让我毛骨悚然。我无法想像那恨之入骨的情感,到底是哪来的。 但我不能待在这啊。我迟钝的这才衝到大门前,然后用力的试图扭开自动锁,可是该死,我刚刚应该要跟着民俊一起进去啊。 只要一着急起来,我就没办法克制我自己哭出来。就像以前在截稿日来临前,我还有五分之一还没上阴影,而那次我一边哭一边画,直到最后一刻才交上稿子。 那像是整颗心脏都悬在喉咙,每动一下,都觉得浑身的细胞一个接着一个爆裂。我下意识的用肩膀去撞击,就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就在我准备哭着要报警时—— 我真的把门给打开了。 生锈门锁在中间的卡榫似乎被撞坏了,金属发出刺耳的嘎咧声。 雨水从屋簷重重落在马路上的声响刺耳的令人不舒服。我愣愣的感觉到,那些周围走过的行人完全不在意我在做什么,他们的视线对着正前方,表情茫然。 我大口喘着气,然后再次把门关上,三步并作两步的爬上小公寓的狭窄阶梯,这里的水泥楼梯盖的歪七扭八,就和我现在的家一样。 我不知道民俊住在哪一层,但很快我就在三楼的右侧的门口听见声响。 「我不是道歉了吗,你怎么还在说那些话啊。」那个人的声音好年轻,甚至不像民俊所说的「十九岁」,而彷彿根本没经歷过变声期一样。 「我说过!我说过我不会再打你了!九月份我就要上大学了,你就跟我一起搬到那附近。」那人嘶吼着,就算我不在现场也感受得到巨大的压迫。 「你有在听吗?」 「我有。」 我听见民俊回话了,他的声音颤颤巍巍,像是随时会四分五裂。我无法得知除了话语以外,门内的动静。 我伸出手,压在门铃上,但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该按下去。民俊的那句「我不希望你知道太多我的事」具象化了,变成烟火,在耳边用力爆炸。 一阵强风从楼梯平台的气窗猛地灌进,我感觉到鸡皮疙瘩。远处传来花盆掉落的声音,我怎么会没收到豪雨警报呢?那我们等等要怎么回家? 「听着我不是都道过歉了吗?你也原谅我了啊?那你现在这是什么表情,干,你用那什么眼神看我?」 「你找了别的人包养你,我也没说什么了,但你不要忘记你是因为我才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都是我拿我爸妈的钱养你的啊!」那个声音咄咄逼人,充满了让人窒息的任性妄为:「你回答我啊。」 「我们早就分……」 「我们没有分手!是你自己单方面的解读!」声音逐渐逼近疯狂:「听着,那时候我真的很怕我没有考上,所以才会对你发脾气,可是现在不会了,民俊,现在不会了,我们在哪都不会得到别人的认可,所以才在一起啊,你会原谅我吧民俊?」 不要原谅他。 不要原谅任何人。 「嗯。」然后,我听见民俊这么说:「但我想要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好像听见了有什么东西被拖过来的声音,缓缓地,发出与地板摩擦的声音。 我放弃了门铃,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直接往门上猛力敲击,配合着雨水的声响,感觉起来,像电影场景一样。 门后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紧接着,解锁的声音伴随着铁门被拉开,我看见一个和我身高没相差多少的青年站在面前。 他有着一头挑染过的短发,眼睛很大,看上去简直人畜无害,我注意到对方倚靠在门边的手指骨分明,而另一隻手,似乎拿着从画架上拆下来的木头。 顿时我明白民俊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有什么事吗?」对方变了语调,甚至有些轻松的说,那根木头被扔到后头:「如果是因为太吵的话我很抱歉,我和我伴侣因为一些事情吵架了。」 我没有在他身后看见民俊。但这样沉默的举动,似乎是被默认为我是因为噪音问题才来敲门的。 「小姐,我知道住在这里对很多人来说观感不好。」我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继续补充:「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够稍微尊重……」 他在紧张?我稍微愣住了,不是因为打人的事情会被发现,而是因为他们是以情侣的身份住在这里而不安? 「我要找郭民俊。」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挺直腰桿。有一瞬间我觉得我无所畏惧。 对方的表情瞬间变了,他诚实地皱起眉头,露出像是要将我碎尸万段的痛恨。 「春暉?」我听见民俊的声音了,他从屋内跑过来,和我四目相交:「你怎么进来的?」 民俊的前男友似乎察觉到我是个不稳定份子,所以他决定当机立断的准备关上门,但我直接伸出手抓住,猛地往相反方向施力。 于是我和对方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我要是在这里退缩的话,那我就连画漫画的资格也没有了——抱持着这样不晓得是从哪来的信念,我屏住呼吸,狠狠地瞪着对方。 「彦豪,你让我先出去跟她谈一下……」民俊出声。 「谈杀小啦!」彦豪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要跑了?好啊那你要走就走啊,既然要走的话,那为什么要回我的讯息!」 门没有被堵住,所以我们就这样站在楼梯隔间,雨水不断从气窗打下来,我的脖颈几乎都被浸湿了。 「还不是因为你说你要跳楼还是怎样的啊!」民俊感觉也慌了,他的表情拧成悲伤的形状:「每次,每次,每次都说要是我不在,你就会发生什么事,我就算想不理你也没办法啊!」 当个好人比较容易。 这是今天民俊才刚跟我说的话吗?为什么感觉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刚开始画漫画的时候,就有听过类似的话了。 「民、民俊。」我伸出手,感觉不像某个自光明出现的英勇骑士,反而像个溺水者: 「跟我回家。」 只要回去,他一定可以想到解决办法。他需要一个安静的,温暖的,能够好好思考的地方。我最起码,可以替他做到这样啊。 「你这疯女人别管别人的家务事!」彦豪虽然这么吼道,但他却仍站在原地:「请你回去!」 「除非民俊跟我来,不然我会一直站在这里!」我也吼回去,但我的声音尖细,刺耳,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无用。 我的手一直举在半空中。然后下一秒,民俊真的侧身挤过来,他的掌心与我的手贴合,然后将五指紧紧扣住—— 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将他拉了过来。 「郭民俊,你在干什么?」彦豪的声音在颤抖,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暴力罪犯,反而像孤苦无依的孩子。 「我要先离开了。」民俊重复一次。 民俊的体温很高很烫,我颤抖着,然后转过身,拉着对方准备从楼梯走下去。 「干!郭民俊你不能丢下我啊!」彦豪嘶吼的声音越大,我就越难以站稳步伐,可是我要带着民俊离开,我一定要带他离开。 「这世界上会爱你的人只有我!干,我不会再、我真的不会再打你骂你了……干……民俊……我也不想当这种人啊……可是……」 他没有追上来。 而我和民俊已经到达骑楼了,眼前正对着滂沱大雨。周围的行人仍是完全没有正眼瞧过我们。 我和民俊仍牵着手,我大口喘着气,在往后瞥了一眼后,我说:「抱歉我……我弄坏门锁……」 「没关係。」民俊说,他感觉哽咽着。 我看着他,这时候我才能认真的看着他,他的眼镜不见了,所以视线有些迷茫。他的眉角有被东西给划伤的痕跡,些许的血跡正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然后在地面上,血与雨水混在了一起。 我想明明该哭的是他,而不是我。 可是我却像是自己受到委屈,就像我的作品要被腰斩那样,感觉到某种椎心刺骨的痛,从肺部一路蔓延到我的喉咙,然后刺痛着神经。 于是我在大街上,像孩子般哭了出声。 第三章 (5) 我想民俊八成想要问我到底在哭什么,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换到了前方,由他带着我继续在停满摩托车的骑楼前进。 或许我不应该来,因为这种事情由我来介入的话,民俊一定会觉得很不高兴。他早就在先前表明过,可是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他就受伤了怎么办? 脑袋里充斥着这些好讨人厌的想法。我痛恨自己的无能,甚至还发出了啜泣声,我在路边不停咳嗽,狼狈的像是被骂的是我,被痛殴的也是我。 「春暉?你还好吗?」民俊连忙问。 「你闭嘴啦。」我哭着说,然后把伞塞到他手上:「要淋到雨了啦,快点撑起来。」 啊,我突然想到,这就好像阿梅梅那时候一样。她温柔地说,喜欢我的作品。当时我好彆扭,好难受。就像现在——怎么会是由我去伸出手跟民俊说「回家」? 太过分了。这简直像逼着他在两个糟糕的选项中,选择了不那么糟的那一个。而更过分的是,民俊在前男友面前,却完全像是被压得死死的,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反驳的话——又或者是他说了,而最后被掐住了,导致那些话语没传达出去。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克制眼泪。 「春暉,你为什么要哭?」民俊撑起伞,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们在过马路时,等待红绿灯的车灯闪的刺眼。 我贴着他的左臂,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说。」我破音的说:「你、你的眼镜去哪了?」 「被摔碎了。」民俊低声的说:「我……现在有点看不清楚路。」 「没关係,我会带你回家。」我说,一边带着他来到捷运站的出站口。我们在买票机旁边的充电区暂留一会。 周围都是正准备穿上雨衣出站的上班族,在人群中,我的手指止不住颤抖,但我还是从包包里抽出卫生纸,然后递给民俊说:「擦一下。」 他听话的将眉角的血跡给擦除,民俊瞇起眼睛,他小声的说:「春暉。」 我使尽全力,才不会让自己的声音好像要溃堤:「你不要说话。我只要一回答又会哭出来。」 民俊点点头。然后,我牵着他的手下了月台,期间我仍不停咳嗽,太久没有运动,又在空气不怎么流通的地方奔跑过,感觉身体好像要散了。但一边哭一边咳嗽的样子实在太令人恐慌,最后民俊只好带着我去到附近出站口的楼梯旁,那里没什么人经过,而我可以放声大哭。 民俊的右肩贴着我的左肩,他真的都没有开口,直到我好不容易可以正常的呼吸。 我抓着他的袖子,然后大口吸气。 「你除了……咳咳、除了头上以外,还有没有哪里受伤?」我小声的说。 「没有。」民俊回答得很快。 「那回家吧。」我说:「只要回去……你去洗个澡,然后去睡一下,醒来之后就会没事的。」 他瞇起眼睛看向我,说:「好。」 像是真的相信了我的说词。 晚间的捷运车厢很挤,我们好不容易在家附近下车,而风雨仍旧交加,当终于到家里时,我和民俊都还是淋了一身湿。 我打开灯,然后把晒在外头的衣服都赶紧收进来。接着再交毛巾递给对方。 民俊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点点头,隻身走进浴室。很快地我听到莲蓬头开啟的声音。 熟悉的感觉缓慢地,流进身体的每个细胞,而我瘫软的坐在地上,感觉好像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好像近视的是我一样,我根本看不清民俊的表情,他一路上总是低着头,视线望着远处。好奇怪的是,明明我带他脱离地狱——甚至民俊都说过我接纳了他。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无论是当他的朋友,还是说某个英雄救美的角色,听起来都好噁心,噁心到我快要吐了出来。 我的头好痛,但比起身体的痛,我一直想到我的国中时代,那个包括我,全部的人都是笨蛋的那个班级,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嘲笑他人呢?看看我自己啊,我在十年后狼狈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该死,太该死了。 最该死的或许是,民俊他不吭一声,承受着这一切,始终没有改变。 但是痛恨他这一点的我,何尝不比他更糟糕。 「春暉,你可以去洗澡了。」 我听见他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在几秒后,民俊坐到我身旁,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然后扶着我的肩膀:「春暉?」 「对、对不起!」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对不起。」 「什么?你在道歉什么啊?」民俊顿了顿,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稻草堆。 难怪不适合留长发。 「所有的事情,」我咬着牙说:「所有的事情到很抱歉。」 「不是啊,你干嘛道歉啊,该说抱歉的是我,在电影院的时候……我自己先离开了……」民俊低声的说:「春暉,我要谢——」 「不要!」我忍不住喊出声,然后抓住了民俊的双臂,他震惊的看着我,而我也望着他的眼珠:「你什么都不要说!」 我们僵直一会,接着我跌跌撞撞的站起身,然后抓起毛巾进到浴室里。 在淋浴期间,我觉得我好像可以冷静下来。但很快的,各种我无法想像的情绪接踵而来,好像躲避球场上,我是内场唯一的球员,周围全是敌人,每人手上都有一颗球。 刚刚我应该要说点什么啊,告诉他的前男友,说离民俊远一点,说像他这样的人渣,就和我一样,根本不配得到民俊的关怀。 水打在背脊上,我感觉不像淋浴,而是自己又身处在风暴中一样。 在冲完澡后,我偷偷打开门,确认过民俊应该回去房里后,我小心翼翼的也准备躲回房间。 「春暉。」 然后在浴室的隔壁,民俊拉开房门,他依旧是瞇起眼睛看着我,他说: 「能进来跟我谈谈吗?」 我吸了吸鼻子,接着就赤着脚进了民俊的房间——在朋友搬走后,这里其实大部分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包括她在台北买的休间读物。我看见一本《挪威的森林》被放在矮桌上,而民俊的个人用品也堆在柜子上方。 我和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床铺上,样子比去温泉会馆更像是毕业旅行。 我抿住嘴,忍不住把身体给缩起来,感觉全身都要四分五裂。 「要谈什么?」我破音的说。 「我能讲讲我跟前男友的事情吗?」民俊小声的说。 「可以,我都会听。」我再次吸了鼻子,但不敢直视对方。 ——「嗯……我们家一直都觉得,男生就是要有男生的样子。」民俊突如其来的开口,但故事的切入点却不是所谓的前男友。我稍微抬起头,而他的眼神也依旧在好远的地方。 「而我除了对女生不感兴趣以外,其他各方面都和家人预期的一样,可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是我向家人出柜,他们会完全否定我整个人。会说什么,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或者说……一定是有人带坏我,之类的。」 民俊低下头,我看着他握起拳头,然后又松开食指。 「我大学毕业找不到正职,所以在美术补习班打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来彦豪也是同类,而他告诉我说,他痛恨身为同性恋的自己。」 「彦豪他啊,他很没有自信,因为他为了要证明自己,就算是同性恋,也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所以他要考美术……但这两件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关係啊。」 民俊将视线看过来: 「但我就觉得我找到了知音。」 我抱着膝盖,觉得自己无助的像个孩子。 「为什么?」我用尽全力接下话题,也努力让自己不要哽咽。 「因为,同志圈的人总是在突显自己有多么的与眾不同,」民俊伸出手:「拍影片,做行销,然后就砰,突然满大街全部都是『彩虹骄傲』的东西,好像讨厌同性恋,就活该被猎巫,被公审。」 「我和彦豪分手,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既像同志也不像同志。我曾去过警局报案,那里的警察听到我的同居人是男的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然后也就口头警告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我们跟其他人真的不一样啊,真的是该痛恨的那种不一样。」民俊他朝着我笑,露出那缺颗犬齿的笑容: 「你一直都觉得我很笨,对吧,春暉?」 我没有回答。 「可是到最后我也只剩彦豪了。」民俊收起微笑,他低声的说:「我被辞退的原因,是因为他和我在教室里接吻,恰好被来巡逻的主任发现。而我的家人也知道了。所以我就想,如果再继续跟着彦豪,有一天我大概也会以爱的名义死在他手上——」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有人以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了啊,在刚见面的那一天,民俊所说的跳河绝对不是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带玩笑。他始终都是那样,独自一人,怀揣着不安,同时带着一点点的刺,将双手合十,向我说出「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同性恋」—— 此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句话,都会是这句台词的延伸,我一点,一点再一点的接收着,直至今日拼凑成我眼前的郭民俊。 「谢谢你来了。」民俊悄声的说,他又笑了:「只是,你到底为什么要哭?」 因为想要理解。 画漫画的目的是想要理解,想要当个好人。可是当我真正执行了所谓「当好人」的行为时,我就真切的意识到,我这辈子都不会是好人。 「我告诉你,那才不是理所当然的。」我持续破音的说。 「什么不是理所当然?」 「你们啊!你们当然要去拍影片,去做秀弄游行什么的啊,不然不会有人想要去理解你们啊,不然、不然,只会有很多,像我这样,像你家人那样,有『很噁心』这样——根本没有尝试去理解的说词出现啊!」我哽咽着,总感觉不会有流乾的一天了: 「你到底凭什么忍受这一切?你明明一点错都没有啊,那才不叫『当个好人比较轻松』,你就只是仗着……咳、那样的身份,觉得自己身陷悲剧里,才符合所谓的『男同性恋』。」 「你明明就只要说点什么,就可以改变情况……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坐在那里啊。」 我用袖子抹去眼泪,而口中的话简直像水坝溃堤,我无法阻止自己不讲出口: 「干、干……郭民俊,我会哭,是因为我很难过啊!」 「为什么?」民俊问。 「就是为你难过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变成那样,那我该怎么补偿你啊……可是、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啊,没办法替你跟前男友辩解,就连漫画都画不好,没有办法把我想要传达的事情给传达出去啊——」 眼泪滴在棉被上,我觉得自己快要把脸给揉烂了,但还是没办法停止,那些最深处,最讨人厌,只能用所谓「噁心」来形容的想法,全部都吐出来: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就连希望你幸福,这样子讲出来……我都觉得好抱歉……凭什么,由我这样的人来希望你幸福……」 我将脸埋进膝盖里,又再次哭出声。脑袋里回盪着笑声,那是国中生的我和同学们的笑声,带着童趣,里头没有未来,只有对现在的安心感。 然后民俊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手上可能拿着课外书或素描簿,没有理会我们,只是静静的,像是与霸凌这件事从未扯上关係。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他的反击,忍受着,觉得有一天就会改变。 他明明是个受害者,我却像这样苛责他,可是我得说出口,或许目的也不过是为了缓解心中的不安。 我感觉到棉被被盖到我身上了,我哭得更大声了。 「你跟我说过,凭什么肯定伤害你的人不会再伤害第二次,对吧?」民俊的声音听起来也好遥远: 「可是我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人啊。」 ——「就像你说的,我不会反击,因为我满足于当个好人。可能真的有一部分是那样吧,我就跟彦豪一样,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就感觉那不会是我了。」 我没有回答他。 「所以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民俊小声的说: 「我们真的扯平了。我原谅你,安春暉。」 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似乎哭到睡着了,然后民俊就让我在他床上躺平,他好像还关上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似乎直到中午才睁开眼,我其实不清楚是不是中午,因为屋外仍是乌云一片。 头痛得要死,光是撑起上半身,就觉得身体要垮了。我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从陌生感中回过神。我下了床来到客厅,看见民俊在工作桌旁,脸极度的贴近电脑。 「早安。」他说,在看向我的时候同样也把眼睛瞇起来。 身体太沉重了,所以我倚靠着墙说:「我……」 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民俊,他看起来没什么两样,语调没有改变。就好像在跟我说,一切都可以恢復原状。 然后我看见他贴上ok绷的眉角。五脏六腑就像被谁给戳了孔,血满溢而出。充斥我的体内。 「早安。」但我还是抬起头,再次吸了吸鼻子,如此说道,就像第一次打招呼般。 第三章 (6) 我和民俊窝在客厅吃了他刚买回来的早餐。 我将气窗给关小,免得雨水全部打进来。墙上的壁癌以及因为地震而有的裂痕,那都像是第一天注意到一样,显得令人烦闷。 原本我想说直接拋下工作不管,再回到房间里好好思考该怎么做的时候,我看见民俊差点第二次打翻水,那现在最要紧的事应该是帮对方配一副新眼镜。 但外头仍是下着豪雨,我只好先陪着行动受限的对方一起在客厅发呆——事实上我应该去画稿,但身体每个地方都难过的要死,要是再拿起笔,我就觉得神经要断裂了。 「你还有再……联络前男友吗?我是说,因为你说他有点,不稳定所以……」 我小声的说,虽然我觉得我不该问。 「半夜的时候其实一直在讲电话。」民俊淡淡地说:「我们还有吵起来,幸好你睡得很熟……已经没事了,我不会再跟他联络了。」 回想起昨天我只觉得丢脸到了家。甚至连现在面对民俊的视线,我都羞愧地想逃跑。五脏六腑都在翻搅。 「民……郭民俊,你回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我就不相信你急着要健保卡。」我低声的说:「你自己都说了,你都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为什么还回去?」 这些话听起来就像在怪他。我也不想再说这种话了,可是很糟糕的是,我想要去了解他的话,就一定要这样子,一句一句的,像是要划开心脏,把话讲出口,同时腔内也满是鲜血。 然后我一定会质疑起自己——质疑我的质疑,这样是不是一种傲慢? 「可能是因为,在这里太安逸了,春暉。」他低声的说:「你让我觉得我好像值得过得很好。」 「为什么你不值得?」我在对方准备要换话题的时候,刻意提了出来。 「这也可能是因为,我习惯被别人这样看待,然后又唱反调一样留长发,穿了脸钉。」民俊小声的说:「就像昨天说的那样。」 习惯被欺压,然后把自己当个好人。真正的好人不会去计较——可是民俊却来找我了,而我也为此去画了漫画。 也或许我们两个,半斤八两。 他又笑了,这次抿着嘴,然后站起身,他说:「那来工作吧。进度已经有点落后了。我没带眼镜还是可以看见东西的。」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工作椅上,我看着刺眼的电脑萤幕,感觉胃持续的翻搅。 我想不太起来,上次画《愿你安好,艾蒙》是什么样的感觉了。还剩下一点点,剩最后一点点——把剧情给浓缩,然后删掉不必要的支线,我就快要结束了。 当初想着要华丽的,灿烂的像爆炸一样结束时的心情,我突然觉得一切都被我拋在了脑后。变得无关紧要。 我当初是为了什么,要画这样的作品呢? 我的脑海里全部都是民俊,还有我们两个撑着伞走过马路的画面。我想起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是我终于,终于真真切切的当了一回好人,但这却比假装是个好人更难受。 「春暉?」一旁工作桌旁的民俊转过头,他问:「你怎么了?发烧?」 我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出温度。我说我没事。然后再次盯回萤幕,上面的草稿是主角艾蒙在查询机票的画面。我把他的神情画的好认真,现在看上去,明明是我的作品,却有种古怪的疏离感。 我想这很常见,连载漫画家一定会有疲乏的时候。我吞了口口水,然后关闭萤幕,我小声的说:「我要去休息,你应该也再去睡一下。」 手里拿着水彩笔的民俊瞇起眼睛,他开口:「好。」 于是我终于又回到了房间,我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头晕目眩还有噁心感这才席捲而来。我将整个身体捲得像蜗牛,正好配上外面多雨的天气。 脑袋里的想法乱成一团,到现在还无法摆脱难受的情绪简直不像我。胃好像在绞痛,我完全没办法思考创作,我甚至觉得我这辈子大概都画不出东西,因为当时我伸出手—— 我在整部漫画都试着要弄明白的事物,好像就在我握住民俊的手的那一刻,我明白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干……」我忍不住骂出声,声音就像坏掉的收音机。 我将脸埋在枕头里,说不定久了就可以体验窒息的感觉。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听见敲门声,在回答请进后,我在床上扭头看着民俊,他说:「中午要吃什么?」 「你决定就好了啦。」我又将身体埋进被窝,我根本不想再看到民俊。 但几秒后,我还是爬起来走出去,为我们的午餐张罗,思索到底点哪种套餐比较便宜。幸好虽然外面风雨交加,但外送服务还是没有关闭。 我和民俊坐在客厅,他漫无目的滑着手机,而手机上正掛着我送他的吊饰。 瞬间我感觉不安,于是下意识的开口:「我不相信你是真的原谅我。」 民俊像是吓了一跳,他愣愣的看过来,接着又皱起眉头:「春暉。」 「抱歉我昨天真的很失态……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不对,事实上我一直在说不该说的话。」我嚥下口水:「我们就还是像平常一样相处吧。」 「我们平常的相处,难道不是普通朋友的相处吗?」 或许是因为没有眼镜,所以坐在旁边的民俊稍微凑近了些。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是每天都有在刮鬍子吗?怎么随时都有薄荷的香气。 他瞇着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等待回答。 「我怎么知道。」我撇过头:「我可以肯定我跟你都不是普通人。」 我顿了顿,然后才发现刚刚民俊的问句里,包含「朋友」这两个字。我沉思一会,在准备再次开口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一瞬间我以为是民俊的前男友找过来,所以颤抖了下。 民俊本来要过去,但我深吸一口气,意识到是外卖后,我重整心态走过去开门。 但是门口却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雨衣,手上拿着外卖的柏晨有点不知所措,而另一边,是浑身湿透的小芳。 「海嵐!」在看见我后,小芳大喊:「我还以为你死了!」 「蛤?」 「你为什么完全都不回讯息?」小芳又接着逼问。 「真、真的啊?」我回不过神。 「可恶,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啊,这样到底要怎么把稿子完成……」小芳伸出手抓着我的脸,她看起来要把我碎尸万段:「你就快要完结了,现在不能出什么乱子,我打扰一下就走。」 「欸——」我还没来得及阻挠,小芳就逕自走了进去。一旁的民俊也显得不知所措。 我只好先拿起柏晨手中的餐点,而对方说:「已经没事了吗?」 我想起昨天在电影院碰到他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和柏晨解释就直接走了,我感觉胃像是被谁揍了一拳。 「那太好了。」柏晨边说边比了个讚:「安小姐,保重。」 我目送着他下楼,迟了些才说:「注意安全。」 我在准备进去家里时,手不小心和民俊稍微擦过,而民俊伸出手,他接过午餐。又接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四目相交,但我仍旧很快移过了视线,然后走到小芳身边:「我们准备要吃午餐了,没有你的份。」 「我也只是打扰一下,话说你这个工作室还真的……很有工作室的样子呢。」小芳环视一圈后这么说,接着她又怒视着我开口:「好,你到底为什么那么久没联络?我还以为你因为颱风遇到什么意外了。」 小芳这么关心我让我好毛骨悚然。我用手抓着桌角,好像这能支撑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小声的说:「我去看电影。」 「电影马拉松吗?」小芳咄咄逼人:「不是吧,你这一看就是失恋去卡拉ok唱了一整夜啊。」 说完后,小芳还斜眼瞪着已经坐在欸桌旁吃饭的民俊。很奇怪的是,民俊这个人好像就是吃饭的时候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有一瞬间我庆幸着,或许就是我能够提供给他正常的伙食,所以他还在这里。 他还在这里。 「我没失恋也没唱卡拉……咳咳,ok。」我说。 「那进度怎么样?」小芳边说边站到我的电脑旁边,我只好默默打开软体,然后秀给对方还在描线阶段的画面。 从小芳的表情,我能判断出她觉得我的进度惨绝人寰,她默默的说:「要不要我请阿梅梅帮忙画一下?」 「别说笑了……」我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虚弱到连讲话都很吃力。 「你怎么看起来那么糟啊,海嵐。」小芳双手抱胸,她低声的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到你刚来到台北的时候,就是满脑子都想着要画漫画,我还跟你朋友一起合力把你送到医院打点滴过。」 结果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我皱起眉头,感觉一遇到小芳,我就会忍不住要反讽出来。我的内心涌现出抱歉,而这股情绪在翻搅。然后,我撇开视线。 「你觉得我画这部作品是为了什么?」我脱口而出。 「海嵐,别告诉我你在要完结前……」 「照理来说这应该不是完结啊。」我抬起头,甚至忍不住伸出手,像个站在台上的讲者,伸张正义:「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得要……像现在这样,好像在怪你害我腰斩一样。抱歉,我好混乱。」 一瞬间,我想小芳是要准备苛责我的,但是她只是停顿一下,然后伸出手,她用力拥抱了我,说: 「没事的,你不要多想,你们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把作品完成,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你已经走了很远,现在还差几步,海嵐。」 在我们家待了一下后,小芳先是告诉我一定要注意身体,接着又向民俊点点头,外头的风雨小了些,于是她拿起伞,向我道再见。 我目送着小芳离开,于是又如往常一样在工作桌前定位。 现在《愿你安好,艾蒙》的剧情终于要来到终幕,主角艾蒙虽然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可是他还是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要去见一个,一个已经通信好几十年的人。那样未知的旅程极有可能让自己大失所望,于是他踌躇着,我特别想要表现这段踌躇。用分割画面,用眼神,脚步声,还有松散的分镜——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又是怎么回事啊。 现在充斥着我脑袋里的声音,不再是那些已经陪伴我一年多来的故事情节,而是我的现实世界——关于民俊,关于他那不正常的恋爱关係,关于阿梅梅,关于一切种种,他人对一件作品的想法,还有关于我自己。 那些因为太不想要再回忆起而遗忘的记忆,又再一次的像浪潮一样拍打,不知不觉地涌上,而我却一直觉得,这几年来我的海域从未扬波。 郭民俊。 我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我克制住了。 我在工作椅上缩起脚。我怎么可以在要结局前去思考创作的意义?想着要是当初我没有拿着这样的提案,而小芳也没有答应的话,我或许就可以再想出另外一个,能够像《你落下的爱情》,或者《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一样的故事。然后我只要专注在怎么让故事更有趣上面,而不是丢了一个议题,让我像个冒险家一样去探索。 思考着民俊是什么样子,思考着你为什么要沉默?霸凌的本质?而爱又为何?可我本身却是如此空乏的一个人啊。 我不想再当我自己了。 郭民俊。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真正对民俊抱歉的,不是因为我曾将他的秘密洩漏出去,然后放肆嘲笑他这件事。 而是我成为了bl漫画家。 「我要回绝那个改编原作的工作。」我小声的说,而一旁的民俊有些惊骇的看过来。 「什么?」 「我受够了,」我用手捂住脸:「在把《艾蒙》完结后,我就不想要再碰漫画了。」 「但、但你不是从国中……」民俊的声音显得有些刺耳。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认知到我是个失败的漫画家了,现在放弃,我都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我。」 所谓的大好人生,八成就是考上公务员,然后认识一个男朋友,最后结婚,安稳又平淡——但不会再带给其他人伤害。 再继续探索下去,我越会明白我是个糟糕透顶的人,就算做了再多的好事,看起来也像虚情假意。 「很抱歉我是个bl漫画家。」我小声的开口,像是在向自己,也像是在和民俊道歉,内心充满酸涩的感觉,苦的我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化。 「春暉。」民俊开口:「你想创作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问题我早已见怪不怪,因为我已经向自己询问了很多次,每一天,每画一条线,每上一块顏色—— 我深吸一口气。 「是让我能够原谅我自己的作品。」我甚至忍不住想反讽,就连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感觉都可以不再畏惧:「在你面前说出来很可笑吧?」 「那就来吧。」 民俊站到我眼前,他正对着光,说起来原来他的眼睛,其实是咖啡色的啊: 「我们一起,春暉。你不是要轰轰烈烈的给一切画下句点吗?」 第四章 (1) 「全国美展要是得名的话,好像可以保送进附近高中的美术班欸!」 「春暉一定可以的啦你那么厉害。」 有时候会想起那样的场景。 班上的同学们在午餐时间,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不会讨论课业或未来,而是在讲述那些明知不可能达成的事情——通常那些胡言乱语,最容易被人记住。 因此我也记得,有朋友这么对我说过,而我那时露出微笑,说哎呦我没那么厉害,这样子蠢到不行的高傲发言。 其实也不是没有听过,一些非科班出生的学生,可以赢过那些被名师指导过的人。但在国中那样的小圈圈内,无论画的是正统或非正统,只要提起笔可以创作出东西,就可以被周围人给捧起来。 「民俊的话要参加水墨组吧。」 我想起了,在民俊开始被班上嘲笑后的几个礼拜,我们习惯了那样的常态。后来某一天美术老师把我和他叫到办公室,给我们全国美展的报名表单。 「然后,春暉你是漫画组。」美术老师温柔的说,一边把表单递给我。 那时的民俊比我稍微矮了些,他戴着眼镜,好像也沉默了几个礼拜没讲话。因此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声音。 「你们都很有天份。」美术老师这么说:「不过参赛作品等有空再画就好了……话说,你们两个感觉很适合一起合画作品,民俊你很有空间感,春暉也很会画人物,现在不是很流行漫画是工作团队吗,你们两个说不定会爆红喔哈哈哈!」 我们一起。 我花了比想像中还要久的时间才回过神。一瞬间我感觉全身上下柔软的地方都像受到爆击。今天民俊真的非常奇怪,可能是因为没带眼镜,所以听力也间接受损的缘故。 我感觉自己像是要从椅子上滑下来,就连刚刚答出了什么羞耻的回答都管不了。我说:「你是不是该回去补眠?」 「不是,我是很认真的。」民俊说:「你画点快乐的东西吧。」 我觉得脑袋转不过来,我看着他,感觉像在看过往自己的黑暗面。各种想法像乱马奔腾,将我的大脑皮质给踩的粉碎。我嚥下口水,然后站起身说:「你明明也是画画的……应该知道画图不是只有快乐的,不要再提这些了,干……我和你前男友不一样,我没有画图也不会死,真的。」 民俊皱起眉头看过来:「但我现在的意思不是这样了。我希望你快乐点,你忘记了吗,这样我才能过得比你好。」 怎么会有一句话像这样,包含了近乎勒索的关怀? 「刚刚我编辑来的时候,你有听到吗?」我强硬的说:「『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把作品完成』,这里面没有所谓快乐的创作。你不要——不要把我当成你的某种……」 某种什么?我拚命思索着那该叫做什么,而民俊看着我,他的神情似乎和我一样悲伤。他不该表现的像这样,无论是振作起来去好好生活,或者是继续在房间里整理心情,都比站在我面前好太多了。 「我不要再继续了。」最后,我像是要把血给呕出一样,吐出这句话: 「我希望你好好。虽然听起来好可恶……可是,就是这样,所以你不要再提这些事情,拜託。」 不然就好像,不停的在提醒我,你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太弱小了,没有强大到足以在承担这些的情况下,继续相处下去。 「但我也希望你快乐。」民俊说,就好像天经地义。 这是什么意思呢? 晚上,我因为贫血跌倒在地的时候,抬起头正对着天花板,脑海中胡乱地闪过这个想法。窗外的雨已经停歇,偶尔会有重机飆车的声响刺痛耳膜。 民俊已经先睡了,他基本上也没剩多少工作要做了,我希望他至少在这最后几天可以睡得安稳。 五脏六腑感觉都好痛。我躺在地板上这么心想。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地握笔而麻痺,几乎包括手臂的神经都在疼痛——我记得小芳还有医生都曾经警告过我,一定要适度休息。 只是在休息的时候,现实世界会席捲而来,它会告诉我我做过什么,告诉我即使我已经得了奖,看似风光的活到了二十五岁,但报应还是会像浪潮,铺天盖地而来。 所以我会躲回去,躲回去我所创作的那个地方,描绘艾蒙与无名的世界,去思索他们的情感,塞入了那些连我自已都无法回答出的问题,就这么日復一日。 所以我也无法肯定,我喜欢画漫画。但能够确信的是,我是靠着啃食漫画,一路走过来的。 我颤抖着爬起身,觉得神经痛已经舒缓许多,然后我发现自己流鼻血了。难怪刚刚民俊着急的问我要不要继续休息。 我默默的抽起卫生纸,然后将鼻子塞住。在工作桌上,我瞇起眼睛找到防误触手套,然后深吸一口气,撑开眼睛盯着萤幕。 ——最后,在剩下的急迫工作日内,我在截稿日的前五分鐘,将原稿完成寄给了小芳,对方马上回覆邮件说我真是太棒了,太令人惊艷,像这样毫无意义的评语。 现在对于《愿你安好,艾蒙》,我只觉得好不安。我在刻划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已经没办法像民俊一开始到来那样,去思考该怎么样才能做到最好,我想要传达是什么。 ——韦驮天(一小时前) 海嵐大大真的要完结了吗oao艾蒙这部在我高中的时候给了我很多力量跟勇气,现在却好像要被腰斩一样……但我还是很开心能看到艾蒙终于下定决心,如果能看到更多艾蒙的大学生活就好了,还有无名的家族故事我也好好奇……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追着这部到结局的!(′Д`) 有时候我会翻回去看韦驮天的其他留言,然后就会看到一些开始追连载的新读者,认真地,一字一句打下评论,即便那些话里在再不分,又好像连中文都没学好,可是我感受得到,或许那些真诚的言语始终有感动人心的力量。 你们真的获得什么了吗?真的可以从这里面得到成长吗?是什么触动到了你们?难道是我那污秽不堪的想法吗?好羞耻、好难受,可是只要我这么痛苦,有人能够得到某些意义的话—— 我好想这么大喊,好想抓住那些人的衣领,让这部作品就此成为我的救赎。 「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吗?」在交出稿子的凌晨,我躺在地板上吹冷气,背被冷汗浸湿一片,肩带黏在皮肤上。 我如此开口问了民俊,好像这个问题再平凡不过,而不是由一个加害者丢给受害者的情形。 我没有再回答过那句「我们一起」的邀约,民俊也没有再提起。 「我们是吗?」坐在旁边的民俊反问。 「我怎么知道,是你之前这样提的。」我虚弱的说,感觉有什么感觉绞紧了心房。 「那就是了。」民俊思索一会,以一种很不符合他的语调,轻松却也严肃的回答: 「我们是朋友。」 就像是为了要定义而定义。为这种捉摸不定的关係,套上一个在字典上的,一个小学一年级就学会的单字。 一个好像任何人都知道,却没有人能说出准确定义的词汇。 休息日到来的时候,我陪着民俊去配眼镜。 来到外头的他因为阳光而瞇起眼睛,我在路上稍微站远一点,看着民俊又是胡乱绑起的头发,还有脸上的那颗钢钉,因为碰触到光而闪闪发亮。 因为赶稿的缘故,所以有时候一整天我也不会跟民俊说一两句话,他也只是就默默的陪在我身边,就好像他来到这里,所要做的任务就是陪伴。 大部分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充斥着那天我与民俊在床上的对谈。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每次睁眼直视他,都觉得好难过又好生气,会忍不住握紧拳头眼眶里充满泪水,像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朋友,世界只剩下爱与不喜欢。 可是我还是想理解他。 就好像,好像在画漫画,我不知道继续画下去我能够发现什么,但我很肯定我必须要画漫画才能好好活下去—— 「啊,春暉,要不要衝一下,还剩十秒!」 「蛤?你怎么可能看的到——」 我们站在马路口,而民俊没有等我回答,他就逕自抓住我的手,然后带着我跑步穿越了斑马线。 我的身体被笔直的拉着前进,而前方的他发丝飘扬,他侧过头然后对着我笑。 啊。 所以我想,我稍微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漫画家的瓶颈期,而是我似乎——快要失去画画的理由了。 我们在一家便宜的眼镜行换了眼镜,门口上的招牌写着最快二十分鐘。于是我和他一起坐在店内的沙发上等待店家的处理。 民俊说这笔钱他要从薪水里扣,我表面上回覆他说没问题,实际上我默默地把这笔帐记到了生活费上面。 现在的我和民俊,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坐在冷气房里,我思索着这样的问题。感觉起来就好像高中女生,和某个暗恋的男同学变要好了,于是乎,翻开课本、拿出笔背起书包这样的动作,都会想到那个男生。 我该怎么样才能拯救民俊呢? 这样傲慢的想法出现好多次了,可是每次都会被我的无力给压垮。他还是那样子,能够针对其他事物有着非常独到的思维,去分析去解说分镜问题,可是对于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却任凭那些伤天害理在每个地方肆虐。 感觉就像巴掌打在我身上一样痛。 每每我想到,他曾经被画架的木板给痛打过,被年轻人气盛的双手掐住喉咙,连脸也被打伤,就好像我自己也经歷了那些一样。 后来民俊拿到了新的眼镜,和之前的相比,新眼镜是银框的,看上去更符合他的气质。民俊朝着我笑了——他也几乎不再提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说: 「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每次我和他讲话,我都想哭,所以我尽了全力回答。 ——「海嵐!」 在《愿你安好,艾蒙》刊登完结的前一个礼拜,我和小芳约在了tardoo公司的编辑部,也就是上回帮阿梅梅做签名书的地方。 而事务繁忙的小芳在看到我来之后,她请我先到会客室等候。在踏过灰黑色的软垫后,我打开装饰着各种海报的会客室大门,然后里头坐着的阿梅梅立刻开心的吶喊。 我也不是没有料到这种冤家路窄的情况,只好用力把自己缩在沙发的角落。 「很开心见到你,阿梅梅。」我默默的说,其实根本一点也不开心,我甚至觉得我的声音跟尸体没什么两样。 「我可以明白赶稿的压力。」阿梅梅也同样认真的说:「你还好吗?我们一起来抱怨小芳?」 「谢了……虽然我还蛮想的。」我默默的到旁边饮水机装水,然后瘫回位置上喝水。 我想我必须改掉一直思考民俊在做什么的烂习惯,他现在肯定在看漫画或者睡午觉。 阿梅梅看上去有些担心的看着我,然后,她稍微坐过来,有些咄咄逼人的说:「你有睡觉吗?」 「我现在不想听到这个问句……」我感觉头痛到不行。 「海嵐你有什么烦恼的话,都可以跟我商量喔!」阿梅梅全身散发着活力,她朝我露出微笑,好像在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需要担心。 我沉默一会,接着说:「你为什么要画《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 「欸好正经的问题噢……」阿梅梅皱起眉头,然后她开口:「因为有趣啊,我平常就会想有的没的的小故事,想说有些没办法跟父母或老师啟齿的烦恼,或许找个陌生人就可以说出口了,不是都会那样吗——在网路上很容易就可以把烦恼的说出来,因为对面的人不需要为自己的遭遇背负什么?」 我点点头。 「所以我想说,如果以这样的剧情来画漫画的肯定会很有趣!」阿梅梅兴奋的说:「而且如果能够感动读者的话,我也会觉得很感动。」 耀眼的人就连画漫画的理由也好耀眼。我忍不住讚美了阿梅梅,而对方也诚实的露出了自傲的表情,但随即,阿梅梅收起微笑,她突然摆出严肃的态度,说:「通常问这种问题的话,你应该是碰到瓶颈了吧?」 「并没有。」我说:「这是偏见。」 「是感情方面的苦恼吗?」阿梅梅沉着的说。 我看着杯子的水面,那不是咖啡,所以映照不出我的脸,但我想我始终没看清自己的脸过。 今天我是准备来听解除合约前置作业的说明,在交出最后一份稿后,我和这家公司就会形同陌路。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的人生感觉也像是走到尽头。 「除了漫画以外,你还喜欢做什么事?」我小声问。或许可以为我未来的生活做参考。 「我喜欢多肉植物!」阿梅梅立刻兴奋地喊道:「我家里有好几盆,像是那个石莲花啊,超级可爱的叶片很肥,每天看着就觉得很疗癒!啊还有,我也喜欢游泳,下个礼拜我要和高中朋友一起去海水浴场……对了那海嵐你要不要一起来?我们可以一起穿泳装自拍?」 「不用了。」我说,然后忍不住缩起肩膀。 如果问我这样的问题,我想我什么都回答不出来。我的生活只剩下工作以及漫画,啊,或许我可以回答看漫画,对一个漫画家来说这很正常。 但,也是在同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民俊他问我这个问题的由来,会不会是因为他认为我—— 已经把一生都赌在漫画上了? 我停顿许久。 一瞬间,有股气愤从内心油然升起,我忍不住握起拳头。我想要立刻衝回家去大喊不是这样的,我还是有在好好生活啊,还是会对其他事物產生好奇,然后去理解…… 我屏住呼吸。 「啊,海嵐,你跟我过来一下吧,我向你说明等你完结之后的流程。」出现在门口的小芳示意我跟上去。 和阿梅梅说了再见后,我浑浑噩噩的坐到小芳的办公桌旁,她说了什么我几乎都没在听,对了,圣诞派对的时候我可以去参加,还有回绝掉那份工作她觉得很可惜,诸如此类的琐事。但最后,小芳将一叠资料交给我的时候,她轻声的说:「很抱歉。」 「什么抱歉?」我回过神,有些口乾舌燥的问。 「让你腰斩了。」小芳的一撮瀏海捶到眼睛前方,所以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她说: 「真的很对不起。」 我在不知道能回覆什么的情况下离开了公司,脑袋比我想像的要混乱,我甚至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我没有立刻回到家,而是到公司附近的公园晃了晃,炙热的太阳烤在头顶与肩颈上,我感觉到汗流浹背。于是在附近找到一间便利商店后立刻就走了进去。 至少,我原本只是想来买个饮料就走。 「啊。」 我连该怎么称呼他都不知道,但民俊的前男友倒是一眼就是认出了我。 顶着一头挑染过头发的他穿着居家裤和拖鞋,正坐在内用座位,表情兇狠。在察觉到我也认出来他后,对方皱起眉头,说: 「郭民俊还好吗?」 第四章 (2) 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开始思索存在与否的问题。但眼下的情况实在不是我能应付过来的。我吞了口口水,然后说:「呃,还不错。」 「喔。」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民俊的前男友,他看起来完全就是连高中都还没毕业的稚嫩模样,而且还正在吃泡麵,看起来穷困潦倒。 「我问完你就可以走了啦。」对方嘟噥了声,然后吸了一口麵条。他的右手小指带着尾戒,闪着银色的光。 「你还好吗?」我还是忍不住问,虽然这样的情况真的非常怪,但对方似乎只有在对待民俊的时候,态度才会变得疯狂且不可理喻。 其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像是随时警戒周围的猎犬,浑身满是暴戾之气,但却很不安。 「疯女人。」他瞪了我一眼。 在沉默几秒后,我决定放弃去拿要喝的饮料结帐,但接下来,对方却又把我叫住,说:「欸,我们谈一下。」 然后,我和一个暴力犯一起坐在便利商店的内用座位上,虽然我和对方差不多高,年纪也比较大,但真的开始对谈,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优势。 「我叫丁彦豪。言山大学美术系的一年级新生。」他有些不耐烦的说:「没有要干嘛啦,就是想说,到时候请你帮忙把民俊的东西带回去。我和他要是再见面会很尷尬。」 我正襟危坐,手感觉要把铝箔包的奶茶给捏爆。我小心翼翼的选择用字遣词:「我想问问,你们真的断乾净了吗?」 我很难去形容浮现在心中的感觉。我当然对眼前的人痛恨欲绝,但比起来,我想我更痛恨的人或许是自己,所以坐在这里好奇怪。就好像跑错教室一样格格不入。 「对啦。」彦豪感觉随时会发脾气,他瞇起眼睛扭头过去,说:「你问这些干嘛,要报警吗?还是说你喜欢民俊?我是不清楚,不过他说不定对女的也有兴趣。」 我的周围并没有会家暴同住者的人,甚至也没有暴力相向的同事或同学,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我只觉得我和他好像—— 好像有太多共通点,感觉都变得噁心。 「他没有跟你提过我是谁吗?」我问。 「他有提过是远房亲戚。」彦豪立刻回答:「最好是,他们家那么古板,怎么可能还会有亲戚收留他……啊所以你是谁?某个富婆吗?」 「我是国中霸凌他的人。」 气氛沉默了一会,彦豪的表情比我想像的要丰富,他先是瞪大眼睛,接着勾起嘴角,露出了要笑不笑的表情,他说: 「啊怎么他身边,都是这种人啊?」 我思索着,我似乎不能将和民俊相识的过程明白的讲出来,再怎么样,我眼前的人都是某种危险份子。 「你是干什么的?」彦豪低声问道。 「我是漫画家。」我有点口乾舌燥:「民俊在我这里当助手。」 「所以他的口味就是搞艺术的啊。」彦豪哼了一声:「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和我聊天,照理来说,不是应该要把饮料甩到我头上之类的吗?啊还有,我们公寓的门锁是你撞坏的吗?」 我承认了门锁的问题,也顺带道了歉。 ——「你为什么要家暴他?」 彦豪扭动肩膀,他看起来好像对于任何问题都不会反感,说起来他的身形也好单薄,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可以使出暴力的那种人。 「因为他不会反抗。」彦豪说,眼神直视着便利商店外的公园,又好像是更遥远的地方: 「他什么都说得出一套自己的见解,可是唯独他自己,他什么都不会反应,就连要被开除时被说『因为你是同性恋,这样观感不好』,我都要去把那个主任的脸给啃下来了,他还是站在那里。」 「干他妈的他就这样站着,如果是沉默的抗议就算了,他表现的好像他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自己活该一样。」 「而且啊,他还很喜欢叫我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好像是我妈一样。」 对方的理智比我想像得更清晰,但同时却让我更不安。因为民俊也是,彦豪也是,他们感觉好像都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干他妈的。」彦豪低声的又补了一句,幸好没有被其他人给听到。 「他那张脸看了就气。」彦豪说:「所以我就揍他。一次不行就换下一次,结果是怎样你也看到了吧?我根本没办法克制我自己,要是再不让他走,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想起那些伤痕,那些民俊不以为意的伤痕。 「可是我也只剩他可以依靠,因为只有他会安慰我,说我一定做得到。」 民俊好像也这样说过。 「你的说词还有行为都很矛盾。」我小声的说。 「谢了,哪天我站上法庭你就会觉得这些话蛮合理的。」彦豪边说边掏出手机,他说:「交换个line,这样之后我才可以把民俊的东西给你。」 我有些迟疑的拿出手机,在对方碎念着他也不会ip位置追踪后,我和彦豪交换了号码,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你为什么要霸凌他?」 「因为……」我吞了口口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我们,感觉好像心灵突然相通一样。 彦豪看着我,他看起来也不像想要知道答案,只是因为他讲了自己的事,因此也想着要听我说出口。 然后,我想到民俊,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他有在等我回家吗?他明明可以做到在一开始要胁我,明明对于彦豪口中讲述的那些都了解,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行动。 现在想想,在最开始他衝着我,语气强烈的说「录取我」,这说不定是他,做过最为激烈的反应了。 「因为,那时候的我,还没有理解到怎样才是理解一个人的正确方式。」 彦豪瞇起眼睛,这样的举动倒是和民俊蛮像的,他说:「这场对话真诡异。」 「我也有同感。」 彦豪又哼了一声,他低声说:「如果我说我要去找他,你要阻止我吗?」 「我会阻止你。」我有些破音的回答。 「好,我放心了。」彦豪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说:「那我先走了。」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对方已经来到便利商店的门口了,他向我挥挥手,又补充一句:「掰掰。」 我迟钝的举起手,然后目送着对方的背影离开。接着我也从便利商店离开,在附近的书局像是要报復一样,我买了许多最近的漫画新刊,然后一个人拖着两大袋书搭上捷运,往家的方向前进。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彦豪的发言,还有民俊曾经向我坦承的那些话。我感觉到胸口好像在塌陷,我突然不知道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民俊可以说得出「你要过得好,我才能过得好」这样的话呢?他所说的的理解又是什么? 我搞不懂的事情有这么多啊。 「啊,欢迎回来。」 然后,我抬起头,面向正对着我的民俊,他帮我敞开门,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瞬间,我感觉到心脏像是被谁捏紧。关于被腰斩,回绝的工作,还有我曾经怀抱着的梦想,都像是恶梦一样,开始撕扯着我的大脑。 「我该怎么做?」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郭民俊。」 「什么?」民俊愣住了。 「我不知道你想要理解我什么啊,」我感觉好激动,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里,我必须不断说话,不断像浪潮一样翻滚:「我……希望你自始至终都觉得我噁心就够了。不要希望我快乐,不要寄望我任何事情。」 民俊沉默了,而我走进家里把门锁好,然后将刚买的漫画全部都堆到墙角。瞬间我又想到,在一切结束后,这些藏书要怎么处理?我不能全部带回家,所以只能捐给图书馆吗? 烦躁感又流进脑袋里,我感觉到窒息,而鼻血似乎开始满溢,我连忙找到卫生纸,然后试图不要让血跡滴到地板上。 「安春暉。」民俊的声音有些尖锐,而我也狼狈地转头回去面对他。 或许是看见我满嘴是血,民俊吓了一跳,他有些不安的缩起肩膀,但随即又说:「你干嘛说这种话?」 「因为我的立场是这样啊。」 我说,决定到死都要隐瞒我和彦豪见面过的事情,但现在我觉得全身上下在晕眩:「我现在搞明白了,我就只是你的雇主而已,我们……我们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朋友啊,就算你觉得没关係,可是我没办法啊。」 「但你也说了想理解我不是吗?」民俊的每句话感觉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有没有察觉到这点呢? 「我们双方如果都想要理解对方,那不就可以成为朋友了吗?」 「但我想理解你,说不定也只是我为了图自己安心而已啊!」我不受控的叫出声:「就像你说得,你觉得当个好人比较简单。你又怎么能肯定,你现在不是在试图当好人呢?」 民俊像是从未察觉到一样,他瞪大眼睛,在镜框的加持下,我突然觉得他的双瞳就像海。 「听着,我好像……的确是……把我的一生都赌在漫画上,可是你出现了。」我把话说得好苦涩:「我现在知道自己没办法向你赎罪,也没办法再继续画漫画了。我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去理解,现在我已经理解了啊。」 「我要说的话也不是这样啊。」民俊站到我面前,他如此说道:「我只是希望你,你不要放弃。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 「但你想当个好人。」我忍不住说:「我也想啊。」 我们沉默了许久。 「当初看到你的徵人广告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如果我过去应徵,说不定就可以改变我自己。」民俊突然说道: 「想着自己如果对你发脾气的话,做出大家觉得我应该要做出来的反应的话,我就可以从彦豪那里逃走,然后靠着你展开新的人生,可是看来我好像失败了。」 他苦笑了下,我现在不喜欢看见他笑了,因为那看起来好悲伤。 「我其实还蛮……羡慕你的,」民俊轻声的说:「你至少什么话都敢说出来啊,说我噁心,说那个同学是同性恋之类的,你看起来毫不在乎。我……要是也像这样,承认自己不喜欢自己就好了。」 我好像该安慰他,我甚至有股衝动想要拥抱他。但我无法呼吸,感觉全身都像鼻腔一样堵塞了。 然后,民俊伸出手,他说: 「你的作品拯救了很多人啊。那些留言的人不是都说了,在他们失意的时候,因为读了你的漫画,所以感觉到勇气吗?」 「你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啊,」民俊又说:「你既然创作的出那样的作品的话,也一定有能力可以拯救自己不是吗?」 这些话听上去好耀眼,冠冕堂皇的,像是为我披上了某种荣耀。然后那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说不定啊,这种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察觉到——我这辈子能拯救的人,只有我自己。 「你对我这么说的用意又是什么?」我哽咽着,觉得神经在抽痛:「我不明白啊,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啊。」 「因为我也想要理解啊,我说过了。」他轻声的说: 「而且啊,美术老师不是说过,我们两个很适合一起创作些什么吗?」 我握住他的手。就如同我拿起画笔,迎向了未知。 我想我啊,可能这辈子都搞不懂民俊,可是如果,如果只是如果,我可以拋开那些傲慢的想法,承认自己的卑劣,那我是不是—— 可以去问问他为什么喜欢温泉;可以问他到底该怎么学,才能够拥有空间感;可以问他他对我的想法是什么?甚至是提出这个想法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想要我开心吗?还是他也真的想这么做呢。 所以我成为bl漫画家的理由,其实是为了遇见你吗? 第四章 (3)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做什么?」 「可能是……在把《艾蒙》完结后,一起……一起去cwt出本吧?」侃侃而谈的对方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何说的有些结巴。 「蛤?」 「蛤?」 我不知道民俊到底是从哪学来「出本」这个词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搭在同一个频率上。 我感觉鼻血泊泊流出,我吸了吸鼻子说,却忍不住想要微笑:「哈……你明明……不像是想要画故事还是怎样的人啊?」 他的手好温暖,照理来说我不该碰着他,但真的要所谓照理来说,他也不该跟我见面才对。意识到这点,我不自觉握紧了民俊的手,甚至连我们为什么要握手的理由都忘记了。 「春暉,先不要提要做什么,你需不需要去医院?」 我感觉到卫生纸已经被染湿,怪的是我不会觉得不舒服,我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没事,没事,我们去工作吧。」 民俊的手并不柔软,有些粗糙,他的指腹按在我的掌心。 「我很常这样,流鼻血也是家常便饭,没事的。」我说,又忍不住上前一步,我与民俊贴的极近,好像都能隔空感觉到他的心跳。 我想起先前,感觉已经像是好几百年以前,民俊曾对我说过——我画画的时候,表情感觉想要杀了所有人——但实际上可能不是这样,我想要杀的自始至终只有自己,想要拯救的也不是你,而是我。 「你需要我做什么吗?」民俊轻声的说。 幸福。 我张开嘴:「你啊,像往常那样就行了。」 ——照理来说,有太多个照理来说,但现在的确是工作时间,我们却决定休息,躺在地板上吹冷气。民俊说了一些他对于《愿你安好,艾蒙》完结篇的感言,好像他参与了进去一样——不过或许是这样,那部作品是给他的,是给像韦驮天那样的孩子,是给阿梅梅那样,有着不好回忆的人。 那也是给过去的我的。 关于男主角艾蒙,一个在加州长大的平凡青少年,周围的同学各式各样,会唱歌、会打橄欖球、充满亲和力之类的各种特质,在那样的环境下,艾蒙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他观察着周遭,像隻变色龙,将自己安放在人群中。 关于另一个男主角无名,因为不明的原因,从好几个世纪以前就不老不死的活到了现在,他在试图寻找家族的秘密,于是决定从一直隐居的山林出走来到镇上,他学习如何融入人群,学习使用电脑,然后因缘际会的,和地球另一端的艾蒙搭上了话。 「那是一部很慢热的作品,可是只要到中后期,大家一定会喜欢这个剧情!」初出茅庐的我曾经这样和小芳说:「我想要画这样的故事!」 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其实自己也说不清。他们就只是通信,艾蒙的信充满了青少年的遣词用字,动不动说别的同学很跟不上流行,但其实自己才是最守旧的那一个,他曾被霸凌过,然后又蛮不在乎的放下了——说实在我甚至连我自己创作的角色都不了解了,他放下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时间吗?还是他本就是那样不在乎的人? 而无名的回信保守,安逸,带着源远流长,他给了些建议,却说艾蒙不需要遵守,就像虽是电脑打字,但给人的感觉像草写体。他们什么都谈,从过去到现在,从艾蒙的高中生活,到他成为大学生,父母去世,有了好几段不怎么样的恋情,他们仍坚持着,在漫长的岁月里一字一句的传送邮件。 然后白发苍苍的艾蒙终于决定要前进了。 那虽然是我为腰斩而准备的结局,现在看起来却还挺不错的。没有家族的纠葛,没有关于女巫大屠杀的歷史事件,也没有最后轰轰烈烈的解开诅咒,只有两个人。准备迈开脚步的两个人。 说起来,我完成这部作品后,什么也不会得到——但却是因为《愿你安好,艾蒙》,所以阿梅梅像那样找到了我—— 所以民俊也找到了我。 「对你来说,创作是什么呢?」我感觉冷气似乎加速了血管的癒合,我蜷缩着身体,背对着民俊,问出了像是艺术电影一般的提问。 「我认为那是一种……」民俊轻声的说:「跟别人建立连结的方式。」 民俊又说了一些,关于他和彦豪,也很像小说一般曲折的故事。 他说他内心的某个角落,或许深信着,他这样不停的画下去,不断的增进自己的技术,有一天他就觉得能够面对身为同性恋的自己。所以努力考上了某个高中的美术班,又努力进到大学的设计科系,最后出来却什么工作都找不到。 然后在美术补习班打工的时候出现了,那像是日本摇滚乐mv会出现的场景,他和彦豪就这样相识,两个同样不喜欢自己的人,以为喜欢了别人就能够喜欢自己。 被打的时候,其实会觉得自己有在好好活着。他说。因为很痛,所以会为了不痛而去努力。只是我可能努力错方向了。 民俊说话时,我的背贴着他的背,感觉到他的呼吸起伏,他那温和,像是装出来,又真诚无比的感触。 如果我也能学会创作的话,或许就可以理解你了。他说。说不定也可以理解彦豪,以及其他人,因为你不是说,你不懂的事情,都放在里面了吗? 我好像点头了,又好像没有点头。 除了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成为bl漫画家以外,你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吗?然后,我问。 有啊。他说。我觉得你很诚实,我可能也想成为那么诚实的人。 我闭上眼睛。 ——在这个故事的结局,艾蒙乘上了飞机,他从窗子的反射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思考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什么模样,他会摸摸自己泛白的发丝,以及修剪整齐的鬍鬚。接着小心翼翼的将椅背往后靠,继续思索着,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接着他会来到欧洲的某个小镇,在那里民风纯朴,街上的路人笑容洋溢,手勾着手,说着今天天气真好这般无意义的话,而艾蒙会完成他的旅途。 他会在见到无名的时候,说初次见面,我是艾蒙。 他们会聊天,就像在信件里那样,只是这次会感受彼此的呼吸,唇与眉角,以及肌肉上扬的弧度。在一处有海的地方,那里的波浪像杯中的水面一样平静。 最后的最后,无名会说—— 愿你安好,艾蒙。 民俊画画的时候聚精会神,他用手撑着下巴,他看着我给他的线稿,然后缓慢地用触控笔在面板移动,有些笨拙地洒下顏色。 一旁的我也会就着他的背景图,轻轻地,微调出心目中的模样,一格接着一格,在角色的后方贴上风景。 我想我每次都太高估自己了,完结篇的页数并没有想像中的多,在把这点告诉小芳后,她说既然公司没有安排我要将后记独立出来,那就乾脆加在完结篇后面吧。 记得不要把这是腰斩的事情写出来。小芳又多补了这么一句。 我在电脑桌前沉思许久,然后开始提笔—— 大家好,我是海嵐。 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在这一年多下来的时间,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画漫画。但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画漫画,我画画是为了逃避,我对现实生活很无能为力,我笨拙,做事也不仔细,如果有注意到的话,即使每週都花了那么多时间在画稿,还是有很多小细节没有上色,或者是台词错误。 我唯一会的,就是画漫画。 我很希望这样的故事能够带给某些人一些意义,但我周围的人创作的理由,不外乎是「有趣」、「想要分享」,我的目的可能是传达我自己想要说的话吧,但我也不明白,我想要说的话到底是什么。 所以这就是《愿你安好,艾蒙》了。 愿各位安好。 所谓的后记看上去有模有样的。 我和民俊一如往常工作到深夜,他似乎是个很不能熬夜的人,所以我在做最后的补强时,他在隔壁的工作桌打起哈欠。 当我准备叫他去睡觉时,就已经听见民俊趴在桌子上,所发出深沉的呼吸声。 我屏住气,小心翼翼地踩过地板,来到房间拿起棉被,然后回到桌子前。 他睡觉的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不安了。我将棉被盖在民俊身上,想着这应该是好事。 「春暉。」然后,民俊睁开眼,他维持原本趴睡的姿势不动。 「我吵到你了吗?」我在夜晚中说道。 「没有。」他轻声的说:「你做完工作了吗?」 「应该是完成了。」我坐下来回答:「我等等就会交稿,然后小芳明天早上就会抱怨我又在半夜这样子做,让她很困扰。」 民俊应了声,他将椅子移动到我旁边,就像先前我们曾一起看影片的姿势一样,他将棉被的一边盖到我肩上,就像在露营。 我想要说点什么,例如他不该这样子对我,如同某种制约一样,那些令人不安的思考像打开水龙头,在脑袋里喷洒出来。 我嚥下口水,缩起肩膀说:「你想要创作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说,然后,视线移向了天花板:「应该是那种,可以让人前进的那种故事吧。」 「什么叫『可以前进的故事』啊。」我轻声的问。 「怎么说呢……可能是,告诉你觉得同性恋是不对的没关係,公车上没人就坐博爱座没关係,能够在任何事情发生的时候,先保全自己不要受伤才是重要的……像这样,可以前进的故事。」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在国中时也曾这么望着他,那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样的噁心从何而来,我也想不起来。 「好啊。」我像在咖啡厅那时一样,轻声的说出这句话,作为回应: 「那就一起来吧。」 ——完结篇刊登出来后,点阅数稍微上涨了些,但我突然不敢看那些留言。所以当之后我再次回到公司,解除了合约,和总编辑以及其他人握手道别后,我才在家里姍姍来迟的用手机打开tardoo的网页。 明明是完结篇,连线上广告也没打,就这么默默退场了。 接着,我点开留言。 韦驮天(一天前)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与海嵐大大说,这么说真的完全不夸张,但我在看完完结篇后哭了好久,好谢谢海嵐大大创作出这么美丽的故事,虽然好多伏笔都没有收回来,我觉得好可惜…… 虽然不知道这则留言会不会被看到,但我之前在学校也是像艾蒙一样,找不到未来的目标,每天都是迷茫的过日子,虽然也有交到好朋友,可是每次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是现在看到艾蒙给无名相遇之后,我觉得好感动,昨天重刷一次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相互询问对方喜欢什么,有时候讲到喜欢的作者就通信整整一个月都在聊这个。比较刺激的情节都发生在配角身上,像是克里斯与他的父亲。 可是,我真的觉得,他们就像在说这样子生活没关係,能够想要去理解一个人,就是一份非常伟大的感情了。 海嵐大大的画真的非常撼动人心,感觉就像海洋一样,明明表面上非常平静,可是底下却汹涌无比。 我觉得还有很多话想讲,可是我根本还没梳理好。但我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期待海嵐大大的新作品。 谢谢你带来这部作品。 我在原地沉默许久,双手捏着手机,好像能从中获得力量一样。 「春暉?」然后,民俊站在我面前,他稍微低头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抬起头说:「只是觉得,在最近,有很多事情都颠覆了我的常态认知。」 「这样啊。」他向我微笑:「那中午要不要试试看叫印度咖哩?说不定会颠覆味蕾?」 「好啊,我们可以想一个关于印度咖哩的故事。」我说。 「那我觉得主角应该要是很酷的印度人。」他边说边拿起手机,应该是要查菜单然后点外卖吧。 然后,我看着他哭了出声。 就这么突然地,毫无预兆,视线被染糊,我任凭眼泪不断往下流,从眼角到下巴,最后滴到地板。样子肯定蠢的要命,而民俊则惊慌的看着我。 但一如往常的,民俊在这样的时刻,他不会问我为什么要哭,他只是看着我,露出了彷彿也在哽咽的表情。 「如果我当时……就和你成为朋友的话,现在也得不到这样的回覆,」我哭着,努力的想把自己的想法,试着用口,而不是画笔传达出去: 「这么想就觉得好难过啊……因为明明你受到伤害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能见到你……能去尝试了解你真的太好了。」 他看着我。 「春暉,我也——」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像是大梦初醒,一边吸了吸鼻子,一边接起电话。我试着挤出最正常的声音:「喂?」 阿梅梅兴奋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海——嵐——好久不见了!」 「嗯。」我希望阿梅梅不要发现我的异样。 「我要直接切入正题,下个礼拜就是漫展重头戏了!你要不要顺便来我的签书会,然后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吃晚餐?」 「也不是……不行。」我瞥了一眼民俊,老实说我已经开始后悔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吞了口口水,然后把眼泪抹掉: 「那我能带我……朋友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啊,就这么决定了!」 第四章 (4) 没有工作的感觉很奇妙。 但实际上我适应得很快。就好像放暑假的学生那样,前一天还在与作业搏斗,现在却感觉到浑身僵硬的肌肉已经全部都放松下来,睡眠时间也能够从半夜十二点,然后直接睡到隔天下午三点。 民俊对我的休息时间似乎感到非常不敢置信,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叫我起床,但最后还是让我继续睡,而最终结果是我的生理时鐘彻底损坏,只好在他准备睡觉时,一个人待在工作桌前看影片度过寂寥长夜。 有时候我会偷偷看着民俊放在桌上的画材,他的水彩笔是黑金刚牌,纯黑色的笔桿看起来倒是与本人很相配。 如果没有动笔的话或许很快就会生疏,所以在民俊睡觉的期间,我向他借了铅笔,然后拿出已经封尘在柜子里许久的写生本开始画画。 要创作出什么作品呢?我们有稍微讨论过,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就这么天马行空的他说出一段奇怪的故事情节,像是喜欢做捲饼的大叔和某个讨厌捲饼的年轻人,要一起缉毒之类的东西,最后被我用我不会画捲发这样的理由打发掉了。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都在想说——够了,不应该再画画了,因为我早已明白自己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只是现在因为有民俊,所以我想要试着再往前进一步。 或许还能再更了解他,所以我想要画画。 而这这样的念头,足以让我暂时把父母寄来的简讯,房子租期的合约书给拋到脑后。 我想着有一天或许要告诉阿梅梅,还有小芳,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的事情,或许有一天也得告诉那些喜爱着我作品的读者。 他们会像民俊一样说出很噁心吗,会在说出这些后,仍待在我身边吗?我不知道,我对未来一无所知,所以想要创作出能够前进的作品——我想民俊的意思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不怎样的人,也有传递什么的资格。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有时候,我会在速写本上画了许多角色设定,穿着水手服的女孩子,来自部落的长老,科幻战斗服……当然空间透视似乎不是掌握的很好,这点大概得再请民俊教教教我。 大概到凌晨时,生理时鐘混乱的我才终于感觉到想要睡觉的衝动,于是躺回了床上。 有时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瞥见速写本上多了用铅笔完成的背景,以及对于肢体方面的修改。我将视线抬起,然后像往常一样,朝着他的方向过去。 我说了声早安,就好像过去好几年以来,我都在练习怎么说早安一样。 他向我回了早安,然后向我提起昨天看的漫画,他笑的时候,就像海洋一样。 ——在前往阿梅梅签书会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彦豪的讯息。他说他已经把东西都整理好,语气礼貌的请我过去帮忙带走。 我思考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先等回来,再把这件事告诉民俊,免得我们吵起来,然后他的东西又拿不回来。于是我用了一个要去银行的藉口出门了。 暑假到来,街上似乎多了一点活力,我在搭乘捷运的时候,看到许多年轻的学生三两坐在一块,打着手游要不就是大声聊着天,就彷彿他们的世界没有烦恼与痛苦。 说起来,我好像没怎么在学生时期想过,我想要变成什么样的大人,但转眼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没有工作——所拥有的好像只有前进的能力,听上去就像穷的只剩钱。 我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只好握紧拉桿,免得自己随着车厢摇晃而跌倒在地上。 再次来到那栋公寓附近,我在巷子口看见了手上提着两袋东西的彦豪,他带着棒球帽,在这种天气还穿着风衣外套。 我急忙上前帮他提起,而我们也换到了附近公园的凉亭,这样比较好谈话。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家电类的我也都丢了。」彦豪说的毫无情绪起伏:「大部分都是衣服、书跟画材,他老家在台中对吧,也没带什么东西上来,啊还有民俊的身份证竟然卡在房间地板里,干我差点把整栋屋子都拆了才终于拿出来。」 我吞了口口水,然后打开袋子。和外表不相符的是,彦豪将每件衣服都折的很整齐,像外头量贩店一样,就连画笔都特地买了硬壳容器来放置。 民俊的书令人意外的,是建筑歷史书,还有介绍中国庙宇樑柱的图解字典,所以提起来简直重的要命。 不过,我想我还是没办法全然信任眼前的人,里面说不定放了炸弹。我吞了口口水。 「话说,你这样跑出来他没说什么吗?」彦豪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没有说是来跟你见面。」我有些强硬的表示。 「哦。」他说。 我原本想着彦豪会问我许多问题,不过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微风吹过他的发丝和外套,这让他看起来好疲累。 「你是要搬去大学宿舍住了吗?」我悄悄提问。 「对啊,你怎么知道?」他瞇起眼睛说:「我要先去熟悉环境,而且得跟室友打好关係。」 他说的好平淡,在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彦豪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爸妈知道这些事情,我有在看心理医生啦,免得到时候失手揍其他人。」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就问啊,我猜民俊应该都不想让你知道大多事吧。」 彦豪十分精准的切到了问题点。我吞了口口水,想到民俊脖子上的勒痕,然后我说:「你到底是多恨他,才会想……置他于死地?」 「不是恨他。我可以肯定我比谁都了解他,也爱他。」彦豪说:「我只是希望他能表示点什么,把我揍一顿也行。」 我沉默了许久,低声的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你。」 「搞什么啊,你怎么和他一样。我说,你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他吧?」 远处传来小孩子嬉戏的声音,还有风吹过而树叶摩擦的声响。我顿了许久,而彦豪还是没怎么变的看着远方。 「我——」 「哈哈开玩笑的。」彦豪哼了一声,他衝着我露出微笑,看上去并没有不怀好意:「你的漫画叫什么?」 「呃、呃……《愿你安好,艾蒙》。」我有些破音的喊道:「在那个,tardoo网路漫画平台上的,手机漫画……」 「哦,很棒啊。」他说。感觉起来,彦豪似乎会对每个人都这样说:「还在连载吗?」 「已经完结了。」 「那之后还有新作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问我,照理来说他应该会对民俊纠缠不清,但他只是,像个没什么好失去的人一样,笑着对我说这些。 「我……」我小声的说:「我还在构思。」 在几秒的沉默后,我抬起头回答:「跟民俊一起。」 「哦。」彦豪看着我,他感觉还想要说什么,但最后我们只是一起坐在长椅上,像是在等待导演说ok,然后才能够下戏,再次走回平凡人的生活。 「你把他带走那天半夜,他有打电话过来,」彦豪说: 「民俊他啊,说他对所有事情都很抱歉,他竟然跟我说,那是头一次有人能够用那种很蠢的方式,告诉他他什么都没错,说希望他幸福。所以他说他不管我了,他要远走高飞。」 我感觉心脏似乎颤抖了一下。 「啊我能怎么办,我一看到那傢伙就会把他往死里打。」彦豪瞇起眼睛说:「所以我只能对他道歉,说了可能有一百遍吧……然后,可能未来某一天我会打从心底真的感到抱歉……然后哭着跪在他面前求原谅吧。」 「这么说真的很奇怪……可是,可是我希望你大学生活能过得开心。」我有些破音的开口。 彦豪顿了顿,他苦笑着说:「我会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民俊很紧张的靠过来,他说他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去银行要那么久,但在看到我手中的纸袋后,他似乎很震惊。 我只好把事情完整的告诉他,民俊看起来既困惑又苦恼,而他接过袋子时的表情好难过,我站在原地,然后牵住他的手。 用力的,用我那软弱无力的指尖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掌。 他说了声谢谢,而我说了不客气。 ——「海嵐!天啊海嵐我跟你说,我看到结局的时候哭了好久!」 接下来,就到了所谓的重头戏。 当穿着套装的阿梅梅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一个闪避不及被她抓住手臂。她双眼发亮的说:「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小芳,骂了她大概有半个小时。」 「这样啊。」我异常尷尬的说。 我猜尷尬的不只有我,漫展会场通常都是选在捷运站附近的大型活动展览馆,而为了中途不要发生意外,以及能够提前准备好,大概外面人潮还在排队的时候,展场内的舞台休息室就已经坐满工作人员还有漫画家。 冷气的出风口猛力送风,我坐在小铁椅上感觉自己实在异类到不行。 除了阿梅梅以外,在场的作家还有rainny,今天早上的签书会就是他们两个联合包办。所以我的存在非常奇怪,在场的工作人员忙进忙出,我却好像也要上台给人签名一样坐在这里。 「啊,海嵐你要不要当特别嘉宾去签……」 「不要啦。」我有些崩溃的说。 然后我不断盯着门口,想着说了「我想要到处晃晃」,露出孩子般眼神的民俊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话说海嵐你现在在干嘛?还有新作品吗?」阿梅梅一边补妆一边说,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可以一心多用呢? 「呃,我要参加同人展。」我下意识的回答。然而从门口左看右看都不知道民俊到底跑哪里去了。 「蛤啊——」阿梅梅突然又扑过来,她抓住我的手臂,双眼放光的说:「真的吗?真的吗?你的摊位在哪?」 「阿梅梅!」一旁,穿着黑色套装,看起来异常紧张的rainny用气音喊道:「你不要等下又和你编辑吵架了!」 然而此时的我脑袋一片空白。现在已经是暑假漫展的举办期间了,同时也是我租屋的最后一个月,而民俊口中的同人志贩售会,又称之为同人展,刚好就是与漫展近乎无缝接轨的活动。 而今年因为提供给同人展的体育馆要举办比赛,因此日期顺延了两週,也就是说我和民俊那个奇怪的,虚无縹緲的目标,必须要在两週内完成,而重点是我根本忘记要报名参加了。 「你、你有摊位吗?」我有些颤抖的问阿梅梅。 「那是当然的!虽然不是大手,所以我的摊位比较靠里面!我要出我粉专上连载的原创漫画的週边,算是赚点外快啦不要告诉小芳。」对方骄傲的回答,还比了个讚: 「等等,海嵐,你该不会没报——」 「我可以……咳,就是……」我有些口乾舌燥,只知道换作是以前的自己,绝对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求助:「阿梅梅,能拜託你……借我寄卖,之类的吗?」 阿梅梅不知为何看起来很感动,虽然她在通讯软体上很喜欢用表情符号来表达心情,但本人直接演绎出来的也相当丰沛。 「你看吧,我就说只要你还待在这个业界里面,就算没有在公司里画漫画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做很多事啊。」阿梅梅开心的说:「所以你要寄卖什么?」 「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阿梅梅复述一次,她皱起眉头,说:「剩……两个礼拜……」 我顿时感到有点着急,然后我站起身,说:「我知道了,我等等回来。」 就在我前脚准备踏出休息室门的时候,阿梅梅突然叫住我,她露出灿烂的微笑,说: 「你是画出《愿你安好,艾蒙》的作者,所以你接下来的作品也会棒的不得了喔!」 我顿了顿,感觉到有什么在心中翻腾,就好像暴风雨下的海洋。我嚥下口水,也试着对阿梅梅露出笑容:「谢谢你。」 我进入到会场内,似乎已经在逐步开放入场了。穿越那些大力谈话着的游客,我试图在广阔的会场,还有迷宫般的展区找到民俊在哪里。 「啊,春暉。」 结果对方自己出现在我面前,他的长发绑成了马尾,随着动作而晃动。他说:「要一起去看漫画吗?」 「一起去之前,我要先问问你,我们到底要画些什么,才能嗯……轰轰烈烈的结束?」我皱起眉头说:「我们还没有一个共识。」 「嗯……」民俊也露出苦恼的表情,或许是看久了,现在他的长发好像没有那么不合适了。 「就画这个啊。」他说。 「哪个?」我反问。 「我们一起生活的故事。」他感觉起来信誓旦旦:「这样就不用取材了。」 「不用取材是真的,但画这个做什么?」我迟疑地问。 他看着我,然后,像是理所当然的,也像是在展现,他听见了所有我说过的话,一字一句的,他都记得。民俊瞇起眼: 「因为我们都想要理解,所以像这样纪实类的作品,不就刚好符合吗?」 人潮越来越多了,我们好像也不该堵在主要道路上,民俊他伸出手,像是穿透了光与暗——而我牵住了他的手,他带着我前进,穿越了其他出版社的摊位。 「民俊。」 「嗯?」 我握紧他的手。 「很抱歉。」 「抱歉什么?」 「那时候,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他稍微顿了顿,然后转过头,他轻声说道:「没关係。」 我们同样的对话总是进行了好多遍,就像在确定彼此真的有听进去,真的有思考过。然后很缓慢地,好像答案就开始质变。 现在,我觉得我好像真的充满勇气,好像真的可以去直面自己,然后总有一天,我能够诚实的说出自己,的确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但是之后呢? 瞬间,这个念头跳进脑袋里。 在这份工作,真正的结束,于是民俊离开之后呢? 第四章 (5) ——民俊离开后,我还有继续画漫画的理由吗? 漫展结束的时候,我应了阿梅梅的邀约,第一次在不是聚餐和尾牙的情况下,和前同事们一起吃晚餐。 今天也是我首次见识到签名会的盛况,在和民俊绕了会场一圈后,我们又来到了舞台旁,而公司的logo大咧咧的秀在墙壁上,比其他出版社样子看起来更富丽堂皇。 买了签名套组的读者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兴奋的排队,周围欢声雷动,我看着在台上容光焕发的阿梅梅,她拿着麦克风,向所有人打了招呼,说谢谢大家能够读她的漫画。 那样的表现让我忍不住屏住了气息。阿梅梅的样子,感觉才像所谓创作者该有的模样,她和每一个上台的读者握手,接着微笑灿烂。 「你会觉得没办法办签名会,很难过吗?」当我们在人少的地方稍作休息时,民俊这么问我。那时的我脑袋一片混乱,所有的事都搅在一起。 「签名会给适合的人办就好了。」我小声的说:「我要是签名的话,可能会被太热情的人吓到。」 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偷偷揶揄阿梅梅,我吞了口口水,发现自己和民俊仍牵着手。我又忍不住握紧他。 「这里太大了,走散的话我说不定会被冲到电玩展附近。」民俊一边说,一边继续带着我前进,语气轻松。然而依照他显眼的样子,我就算在好几公尺以外,也绝对可以找到他。 晚餐时间,我们到了附近的自助式餐厅。这里挤满了各种穿着cosplay套装的人群,好像讲话不够大声就会被淹没。 「我今天……好丢脸,我叫错……我怎么可以叫错读者的名字……」排行榜第一名的rainny在读者面前好像就会完全失去自信心,她在餐桌上崩溃的猛吃杯子蛋糕,直到工作人员过来说一个人限制拿二十个。 我想到了尾牙的时候,我坐在那群因为比赛获得连载机会的作家身边,一个人默默的吃着东西,满脑子好像都是关于我的作品,那时朋友还和我住在一起,她总是说人要志向远大,要发光发热。 「当漫画家太难了,真的太难了……」rainny欲哭无泪的说:「海嵐小姐,我可以拿你的甜点吗?」 我首次和第一名说上话,竟然是我把我从沙拉吧拿回来的甜点给对方,而rainny开心的向我道谢,她也祝贺我顺利完结,脸上露出真挚的表情。 阿梅梅从头到尾都在说话,她似乎记得每一个工作人员的名字,途中她站起来,从头走到尾和每一个人举杯致意,最后在来到我这里的时候,阿梅梅说:「以后也一起来聚餐怎么样?」 「我不确定……我会不会继续留在台北。」我有些不安的说,那些对未来恐惧的念头就像虫般,往心脏啃食了好几个小洞。 「那我会去找你。」阿梅梅肯定的说,她拿着柳橙汁,和我的咖啡碰杯:「反正我们之后还有很多机会啊,虽然下次应该就会是同人展的时候见面了,啊,你有需要展示架吗?我可以提供一个!」 在我连忙说先不用后,阿梅梅又走向稍远处的小芳,她们两个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周围其他嘈杂的聊天声。 「我有错过什么吗?」民俊拿着食物回来,他在默默坐回我旁边时说道。 「当然没有。」我说:「啊,有啦,你如果刚刚在的话,甜点可能会被抢走。」 民俊应了一声,在餐厅内,每个人的眼睛都会映照出灯的模样,民俊也不例外,我偷偷地看着他的瞳孔,上面似乎不只有光亮,还有更多我说不清的东西。 「我不会帮你盛。」民俊皱眉说。 「我又没有要叫你帮我盛。」 我忍不住笑出声,他也朝着我笑了。就好像我们自始至终都是朋友。 ——如果,在再次与民俊相遇的那一天告诉我,我们最后会变得如此熟悉彼此,我应该会感到难以置信。 和他生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不会觉得拥挤,后来我思索了下,或许是因为我们并没有朝着同样的地方在前进,我们背对着背,告诉对方那里有什么,而一切在这不到十坪的小空间内,变得辽阔无比。 如此草率的决定题材是什么以后,我和民俊接下来的时间都在对谈。日夜颠倒,参考资料满山满谷。 「说是自传类的漫画,但我自己却没有什么值得画出来的事情啊。」一开始我在小桌旁如此说道,而绘画工具堆到整客厅都是,空气中充满了顏料的气味。 这样租来的地方,原先我以为不会染上居家的气息,但实际上,所谓居家气息就是充满了生活的痕跡——就像民俊的刮鬍泡摆在浴室的架子上,我的生理用品塞在外头的矮柜中,而有时候外出的外套,我们都会习惯性的丢在客厅的椅子。 「就是这种好像不值得画出来的东西,才有画出来的价值吧。」民俊说他没有研究过怎么编写故事,他只知道该如何训练自己的构图,明白如何调色,怎么运用自然光,所以他和我所看见的事物,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是同样的东西。 可是那似乎,同样耀眼无比。 我画草图的时候,他会靠在旁边盯着,就像学校的同桌一样——说起来,我记得国中好像有一阵子,在我还没对他说噁心之前,我们也曾经同桌过很短暂的时间。 那时的民俊下课时不是在唸书就是在画画,有时候上课也是。我忘记我们到底有没有说过话,而那时日子平淡,记忆却死烙脑海。 「你家到底在哪里啊。」当我在画草稿的时候,有时候会低声询问愚蠢的问题。 「在北屯。」民俊说。他看着我动笔,有时候也会说关于分镜问题的建议:「我们是同一所国中啊。」 「对,说得也是。」我说:「因为在现在总觉得听上去很不真实。」 他向我笑了,像是在肯定这样的答覆。 我试着画我的自画像,那看起来很奇怪,比画《艾蒙》的时候还诡异。我试着思索那些愿意画自传漫画的作者都在想着什么,但我的脑袋老是会像运转过度的机械,一回过神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画画。 民俊总是看着我画画,正如同他动笔时,我也这样盯着他一样。我问他说你要不要也试着画漫画,可民俊说他不会画人,漫画最重要的是人,但他就连素描石膏像都很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我问他。 「会有个感觉,画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会被吸进去。在给学生示范怎么画石膏像的时候,为了不被他们影响到,必须逼自己非常专注。」 民俊这么说:「那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笔或者橡皮擦之类的东西,也可能是大卫像。」 「说起来,你是为什么会一直画画啊。」我轻声的问。 他托着下巴,瞇起眼睛,瀏海垂到了视线前方,开口:「可能,因为我阿嬤说我有天份。」 「你的确有啊。」我肯定道。 说起来,画画的时候,我询问着他,明明曾伤害过人,到底还有没有能够带给人幸福的资格。真正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我感觉到笨拙和不安,因为那听起来太像儿戏,太自我中心。 怎么可能一辈子活在世上不伤害人。民俊如此回应。 「我家和我已经断绝关係好久了,就连过年我爸妈都没有叫我回去吃饭。」我们在吃午餐的时候,民俊对我说道:「他们说这只会是一个阶段,可能等我过了三十岁,就会浪子回头的找个女生结婚。」 「那你会吗?」 「怪的是我觉得说不定会。」民俊露出苦涩的表情:「不是因为社会压力,或者道德绑架,而是我自己好像都没有办法摸清自己是谁……因为谁也说不清未来,我没有一件事可以很肯定的说『一定会发生』。」 「但你不是对我说过,只要我让你住你就会原谅我吗?」我问:「那时候你看起来非常肯定。」 「那是因为……」民俊缩起上半身,他瞇起眼睛说:「就像之前说的啊,因为可能……照理来说,我要威胁你会比较符合情况啊,不然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后来民俊说了好多好多,他明明并不沉默也不靦腆。不知为何我也想到彦豪所说的,民俊对任何事情都有套自己的想法。 就像他告诉我,先前他去书店看过从左边翻是一个故事,从右边翻则是另一个故事——这样的绘本,讲述着两个主角在遇到彼此前,一路走来的旅途。 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做。民俊说,左翻还有右翻,感觉起来很适合吧,为了想要理解,所以要往前走。 是的。 我或许什么事情都很迟钝吧。我现在才缓慢地意识到,和民俊在一起的我感觉全身的细胞,都能够为了画画而活,而这次不是要杀了谁,我想要未来的我能够幸福,而为此必须直面过往的我。 郭民俊啊。然后我会这么喊着他的名字,就像在喊着某种珍宝。 选用了bl当题材,这样的我真的行吗?没有去深入瞭解过,甚至自己也不是同性恋,还如此伤害过你,却还是想要用漫画来传达自己的声音—— 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不该创作?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这样才叫做赎罪?可我只是为了自我安心,所以一直在画漫画,实际上我该做的,明明就是找到你,和你道歉啊。 有的时候我会全身紧绷,像这样子,再一次的和民俊倾诉了自己的恐惧,就像那天晚上我们在他的房间内,两个人靠在一起,我哭到无法呼吸,而他没有离开。 你现在找到我了。他说。 他又补了一句:我也找到你了。 就像某种接力一样,在我诉说完后,民俊也会轻声的,像是在对着谁道歉一般,说着他的事情。 我常在想。民俊这么说:这样的事情明明很常发生,就像我和父母说了某种私密的事,隔天却发现我的叔叔阿姨伯伯们都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洩密,那是错误的吗?我想是的。 国中时全班都知道我喜欢男生,他们会在我写作业的时候问我是不是在写情书给某个男生,老古板的老师会说我娘娘腔,女孩子们会群起嘲笑我—— 我有时候会想,会不会身为同性恋,本该就是要承受这些,才真的可以成为同性恋。 所以我留长发穿了钉子,这样看起来更符合异类的形象,那让我更自在。后来我阿嬤叫我跪在祖先灵堂前,大声反省自己的错误。我一直在想错误到底是什么,然后我发觉我不知道的话,我就该去理解—— 你也是,对吧? 是的。我想是的。 好多的作品都强调了同性恋,喜欢着同性别的人好像是特别到需要被关注到的事情,所以我不想要去强调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乎,那就是故事了。那些平凡到似乎不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事情,在民俊往左翻的页面开始,他要向前迈步,拿起铅笔画出草稿,昂贵的代针笔上墨线,他会刻出细节,会将自己的模样给刻出来。 想要去理解,所以画了漫画。关于自身的厌恶,关于对世界的不安,所以也画了漫画,我就是如此走过来的,我的每部作品都像是在埋葬过去的我,有一天我或许会把自己给燃烧殆尽,可是我也想要往前。 想要去了解更多的民俊,想要去他去过的地方好好看一看,想要讲更多的话……可是每当我想要说出那些渴望时,我总是将手十指紧扣,放置在胸前,感觉到心脏猛烈跳动。 要将话语传递出去怎么会如此艰难? 所以我才要画漫画,就是这样的吧。 于是我将从我的右翻页,同样开始我那没有那么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事情。关于我的霸凌,关于我对未来的迷茫,对所有人抱歉的事情,太过真实的自己,看起来反而平凡而不丑陋。 我的名字叫安春暉。 我是个曾经霸凌过别人的漫画家。 就从这样的平凡开始。 「民俊,书名要叫什么?」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边嚼着滷蛋一边说。 「我想想。」他说,手沾满了碳粉,我试图教他一点电脑绘图,不过他还是放弃除了涂顏色以外的所有cg绘图。 「现在是夏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说:「好像很适合去海边。」 「那你要去吗?我是说完成之后。」我随口问道。 民俊突然停滞了许久,他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镜沾上雾气,所以过了一会,我才终于看清他的眼神。 「怎么了?」我问。 或许是在像这样子的瞬间,我总是会意识到我们有一天会分离的未来。 「标题就……选个有海的句子好了。」 民俊顿顿的说,在吃完饭后,我们挤在电脑前,打开电脑拉出成语字典。在辞海中,有什么东西跳进了视线中。 他和我同时指向了电脑萤幕显示的某个字句。 「『海不扬波』,听上去很不错啊。」 因为一路走来跌的鼻青脸肿,所以取了太平盛世这样的意思。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个,说不定比彼此以为的都还要浪漫。 那么我想我,既然我希望民俊幸福的念头从未改变。我或许就不该去害怕没有他的未来。 ——「春暉,春暉,要不要去房间睡觉?」 我在呼喊声中醒过来,感觉全身都在发烫,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电脑萤幕前睡过去了,睁开眼睛时,感觉全身骨头都在哀嚎。 我看了看被扫描进电脑的手稿,那是我和民俊跑了好几家书局才有在用的漫画稿纸,我从前天开始,就一直在尝试用cg贴网点,一直以来画彩色漫画的我,到了黑白的领域简直像陷入泥沼。 原稿随意堆在桌上,上面的标籤密密麻麻,再继续看下去感觉眼睛都要瞎了。 但是成品是如此令人撼动。那甚至让我有种错觉,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和民俊一起做这件事。 「我呃——」我揉了揉眼睛,然后说:「我快完成了。」 民俊靠在我身侧,近到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吐纳。他瞇起眼睛,说:「要不要吃晚餐?」 「现在是晚餐时间?」我错愕的看向时鐘,上面写着六点,我沉默一会,发现自己竟然分不清楚到底是晚上还是早上六点。 「应该是吧。」民俊打了很大的哈欠,他一边坐到了地板上,一边动作缓慢的拿出手机,一如往常的叫餐。 我将档案存档,一共四十八页。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我和民俊花了两个礼拜一起画出来的,他最终在我的逼迫下,认真的开始画人物,有素描的底子的民俊可以完美勾勒出人体的曲线,再配合上他优秀的分镜能力,我和他说: 「你或许比我更适合画漫画。」 「但我没什么想要传达的。」他轻声的回覆。 封面也是由他设计的,民俊画了一张大开数的水彩画,是两个人站在海边,脚踝浸在波浪中,头发被风吹乱。远处阳光灿烂,而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很久以前,在得奖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我终于把自己给传达出来」的悸动,好像终于跟某个人產生了联系,凭藉着这样的感动,我千里迢迢来到台北,觉得自己成为漫画家是命中注定。 现在我觉得,好像不画画也无所谓了,不是画不出来了,而是我还可以去找到更多东西,还可以用画以外的事物去了解一个人,我或许,或许真的有足够多的勇气,能够去实现我所想要的。 我从椅子上下来,然后靠到民俊旁边:「我想要吃拉麵。」 「好啊,那我要吃叉烧的。」他说。 当外送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又是在大台北地区努力工作的柏晨。我去接过食物时,柏晨惊恐的看着我,他说:「安小姐,你比昨天更像殭尸知道吗?」 「还活着啦。」我说,感觉到飢肠轆轆:「谢谢你。」 「对了,明天就是你们说的同人展对吧?」柏晨和民俊打了声招呼,在这几个礼拜的相处下来,我们三个人都变成了偶尔会聊天的关係。他说:「我还要工作所以不会到场,那可不可先跟你们买一下作品?哼哼我带了五百块喔。」 我感觉到神经似乎断片了。 气氛好像静止好几分鐘,我回过头,然后和民俊对到眼,他顿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明天?」 「对啊明天礼拜六。」柏晨拿出手机说:「就在附近言大的体育馆……」 「我们还没印——」然后,民俊终于说出那晴天霹靂的宣告。 我抽动嘴角,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但没有编辑提醒我,我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忘记。一阵疯狂和彷如重击的感触在胃里翻搅,我连忙赶到电脑面前,将档案改格式输出到随身碟里:「我现在来存,应该还来得及!」 「我去查哪里的印刷厂有开!」民俊立刻说道。 在我们手忙脚乱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柏晨似乎思考了许久,他说:「可恶,我现在走的话好像很不近人情,安小姐不然我送你去吧?我骑摩托车会快一点。」 在突如其来的协议达成后,我将档案存到随身碟里,将信用卡带在身上,然后民俊凑过来,他将附近印刷厂的地址从手机上传给我,他的眼神充满坚定。 而柏晨将第二顶安全帽交给我,我便坐上了后座,在夜晚的台北街道奔驰。 柏晨的摩托车后座放着外卖保温箱,行进过程中我感觉到腰椎部分一直去卡到。而我们在机车群中穿梭。 我感觉心跳快到无法呼吸。说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我们所创作出的作品是多么私密的东西,但却要印出来,然后卖给那些人生中的过客。 诚实面对自己的人,可以无所畏惧。这又是谁说过的话? 「安小姐的那个作品,就是《愿你安好,艾蒙》,我看了喔!」柏晨在红绿灯路口时说,他的声音在鸣笛与热闹街区的声响中,显得清晰灿烂:「虽然我读不太懂,可是我觉得能画漫画的人都很厉害。」 我顿了许久,低声的说:「像你这种认真生活的人比较厉害啊。」 柏晨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只是在发动引擎的时候,又补了一句:「欸,帮助漫画家在截稿日前达阵,写在履歷上的话感觉帅爆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笑了,而摩托车奔驰,我们花不到十分鐘就到印刷厂,幸运的是除我以外,也有几个看起来是下了班马上赶过来,就为了要在展览上开卖作品的创作者们。 印刷厂的老闆似乎也见怪不怪,在要求我填完表单以及约定取货时间后,任务差不多就完成了。 接下来,柏晨已经先走一步去工作了。他祝我一切顺利,口气就像小芳。我目送他在夜色里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灯。 民俊传了讯息说他等等就会来接我回去。我盯着这条讯息,一个人站在印刷厂的店门口,一旁的捕蚊灯发出吱声,听上去像某种节奏乐。 我突然感觉到心情就像水波一样平静,我看往前方,完全整理不出思绪。 「春暉!」 我听见喊声,然后再自然不过的转过身,我看着民俊在视线的远方,我也迈开脚步。我等等要说什么呢?就说一起回家吃晚餐—— 只是这样的日常生活,真的可以吗? 在这两个礼拜间,我每天都会產生这样的疑问。质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会不会我仍在进行所谓的,图自己安心的利己主义。 「春暉。」他站到我面前,有些汗流浹背,但露出了微笑:「走吧,回家吧。明天还有得忙……安春暉?」 我突然想到,朋友曾经和我说过,过劳昏倒过一次的人之后就会注意到自己的极限。 就彷彿我不断的质疑,不断的退缩,直至现在才肯定,我能够与民俊相遇太好了,能够画漫画真是太好了。 我想现在,我终于注意到自己了。 在黑暗笼罩视线前,我与民俊第一次拥抱。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瞬间,我突然明白那样强烈的情感,为什么会令人落泪了。 我明白我为什么要带着他去温泉去地下街去看电影,去前男友家撞门伸出手带着他从雨中回家然后一起逛展览,然后,想要了解他的全部—— 好喜欢你。 所以现在,无关乎什么赎罪不赎罪,无关乎我是怎样的烂人,也无关乎关于自我的追寻与探讨之类的,我这辈子可能永远不会懂的东西。 就只是,单纯的,因为好喜欢你,所以希望你幸福啊。 第四章 (6) 完 「可能未来某一天我会打从心底真的感到抱歉,然后哭着跪在他面前求原谅吧。」 不知为何的,彦豪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像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打上来。而那也很莫名的,让我心底有某个地方感觉到撕裂般的痛。 我总觉得越是思考,越是陷入了某种窒息的泥沼。有种死循环束缚着我。 后来我想我是在怕,我或许从未真正对民俊感到抱歉。我的思绪总是太混乱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体重的像是石块,好像快要沉下去。手臂感觉麻的什么都感知不出。上一次头脑这么昏沉,似乎是熬夜两天没有睡觉的样子。 天花板是不熟悉的模样,待耳鸣消退后,视线也逐渐清晰,从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我可以判断我躺在医院观察室的病床。 我稍微动了动手,皮肤感觉到点滴的管线。我嚥下口水,脑海里充斥着话语,是上回医生说要好好注意身体健康的叮嚀。 我转过头,坐在矮凳上的民俊半卧着,他握着我的手,整个人伏在那睡得安稳。我感觉到胸口紧缩,像黑洞般不断塌陷,我有些颤抖的抽出手,然后摸了摸民俊那头胡乱绑起的头发。 「春暉?」他立刻抬起头,脸颊上都是被压到的印痕:「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一开口就想吐,所以我只好停留在原地,然后盯着对方着急的面孔。 那瞬间,我想到了在昏倒前,我最后意识的事情是什么。在民俊瞇着眼睛查看点滴的时候,我感觉血液好像全衝回了脸上,为了不让自己就此爆炸,我只好又躺回去。 肌肉的酸痛感涌了上来,而我发现那些想法其实好像也不太重要,因为对方在这里,他没有出什么事,看上去好好的,和我一起生活的这几个礼拜好像稍微长胖了点,悲伤的感觉卡在喉咙与眼窝中,我吸了吸鼻子。 然后,民俊对着我笑了下,他没有放开我的手:「等点滴打完就可以出院……」 他的手机似乎响了,民俊说了声抱歉,接着他便快步离开我身边。 我在病床上躺着,不晓得现在是几点,也不晓得该怎么和阿梅梅说我怎么没有到场——还是说其实已经过同人展的时间了? 我撑起上半身,头发乱成一团,我试着想要找到发圈,但现场什么都没有,就像头脑几乎什么事都无法思考一样。 然后民俊回来了,他坐到我旁边,然后说:「等等就一起回家吧。」 「但那个cw……」 「你那个朋友,头发捲捲的人,」民俊用手比划,我猜他说的应该是阿梅梅:「说她会再找朋友来帮忙,现在应该才刚开场。」 「那你可以去看看啊。」我下意识地说:「你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吧,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而且也该去帮忙一下。」 民俊顿了顿,他稍稍皱起眉头,然后说:「那不重要吧?」 「怎么会不重要?」我觉得自己讲话的声音又飘又奇怪,突然之间,面对着民俊这件事,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亲眼看见作品卖出去会很感动啊,不如说……把作品递给别人这件事……」 「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你过劳。」民俊有些强硬的打断我,就像那天在咖啡厅,只是这次语气多了酸与涩,就像咖啡一样:「我明明一直在你旁边。」 我无法克制心跳的加速,整个身体,全部的细胞好像都在为之颤抖。我怎么又会有这样子的想法呢?希望民俊不要再来管我了,不要,不要为这样子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感到痛心。 这样是不对的,我是知道的啊。 「你看,我打点滴了啊。」我凑过去,几乎快要贴到他的手臂旁:「之后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你昨天晚上直接倒下来,我很害怕。还差点没接住你。」他小声的说:「就是,怕到连到底是911还是119都不晓得差别了,啊,幸好你没看到我哭。」 我直视着他,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民俊是单眼皮,他的睫毛很长,卧蚕明显。下巴的鬍子剃得乾乾净净,那颗钢钉的闪着金属光泽。他瞇起眼睛,然后看向我说:「对不起。」 听到道歉的瞬间,我有股想辩驳的衝动,想把对方的所有话语,全部都给拍打回去,如此我便能独善其身,沉浸在自己所创作出来的,关于故事与理解的堡垒之中。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我无法控制哽咽:「没关係。」 我想我们之间的关係好笨拙,就好像教科书上的范例,为自己觉得错误的事情道歉,没有试图取得对方的原谅,就只是单单的,把一件事实给传达出去。 那么我想,我可以肯定,我的确对他感到抱歉。 我等待点滴打完的时候,民俊和我聊天,他说送我到医院后,他凌晨又一个人跑回印刷厂接洽,然后回到家打开电脑,找到我编辑的电话,接着怎么绕一大圈的联络到阿梅梅,请对方带自己找到摊位,他又再去印刷厂把我们的漫画搬过去。 我问他,怎么不直接打开我的手机查看联络资讯就好了,民俊沉默一下,他说自己没想到那么多。 似乎是快中午的时候,点滴打完了,我们办理出院,然后叫了计程车回家。一路上民俊都待在我身旁,他毫不嫌弃的带着脚步不太稳的我爬上楼梯——平凡到我忘记前不久,他似乎排斥触碰我,我也不敢去接触他。 感觉好像离开家好几年一样,我坐在地板的懒骨头上,而民俊在我的对面,他拿起手机,瀏海垂到了脸前,萤幕上的光照亮他的脸。 我又想到了,我不该为他接下来会与我分别而伤心,因为照理来说我不该感到难过。说实在的,民俊在这里,他所带给我的折磨与恐惧超乎想像的多。 可是,要是我像现在这样,回想我们从再次见面到现在,我所能想起的也都只有好的部分,他在黑暗中向着我说「你要过得好,我才能过得更好,这才是这种復仇故事该有的结局」。 所以这是復仇故事吗?民俊他当真报了仇吗?我不知道,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所以好想要去理解。 我看着我一片漆黑的手机萤幕,上面映照出我的脸,看上去嘴唇乾裂,双眼无神。我虚弱到连思考都感觉在耗费精神力,但那就是真实的我吧。 「你……为什么会想要把那样子的故事推广出去呢?」我小声的问,我连实体的书都还没看过,我忘记我选了什么样的纸当作封面,好像是骑马钉装,但摸起来的触感又是如何呢? 民俊抬起头,他说:「就自然而然的吧。」 「自然而然。」我重复一次。 「因为创作出什么东西,就会想要与其他人分享,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或者就算不理解,也可以得到一点感触的话,这份作品就不单单只是之于我自己,而是代表了我与其他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侃侃而谈,总是这样,话语中带着的刺几乎不可见了,民俊的眼神温和的像海。 「想要理解你,想要理解其他人,所以画画。」他说。 好像很意外,又似乎毫不意外的,民俊与我得出了很相符的结论。说起来,他的手有着笔茧,指甲剪的好短,但里面还是偶尔会卡一些彩色的顏料,像是某种努力生活的勋章。 「那你该去看看啊。」我忍不住说:「在现场会很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民俊问。 「因为……画漫画,对我来说其实是个很迂回的方式,」我尝试着,把脑袋里的想法一股脑地倾倒而出,或许是因为过劳,又或者是因为我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所以说话时,感觉自己都变得不是自己: 「我创作故事,是为了替自己釐清疑问,可是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就好像,我可以直接问你,什么是——」 什么是爱。之类的。 「总得来说,多跟人接触没什么坏处,你应该去看看顺便帮忙阿梅梅。」我抬起头,有些急的把话补完。民俊瞇眼看向我,这样的举动一多起来,我都怀疑他的眼镜度数很不够:「而且我也想看印出来的实体书。」 「啊,没错。」民俊有些抱歉的说:「我那时候忙昏了,我和你朋友碰面后直接把那一箱给她,都没有拿一本回来。」 「那你去看看吧,反正我在家里也只是睡觉。」 在我的再三劝导下,民俊只好换了件外出服,他将头发重新绑好,然后背上包包,站在玄关处,他说:「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我又不是没一个人在家过。」 我和他道了再见。 在大门再次关上后,我看向窗户洒进来的阳光,还有空气中像星云的灰尘。我的脚虚弱无力,连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有些勉强。 对了,这个地方,从大门进来后的右手边,会看到漫画墙,原木的书架上摆满了我在台北买来的藏书。说起来我买了许多漫画,其实大部分都没有看过,只是被这些给围绕,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漫画家。 然后是左手边的工作桌,两台电脑萤幕还有放在地面上的主机,以及民俊的画具都随意的堆在桌面空着的地方。我在散落的纸张堆中找到当初《愿你安好,艾蒙》的企划案,上面是我的草图,现在看起来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我穿越狭小的通道,厕所里掛着两条毛巾,在我们同居第二天,我从百元商店买来的架子也放着两隻牙刷——因为原本朋友用的架子已经坏掉了。而这里充满了刮鬍泡的香气。 然后我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床上。 刚跟朋友搬到台北时,我经常睡不着,所以会到她的房间,那时她胸怀理想,常常跟我说要干就要干大一点的,要弄出无与伦比的故事,让世界上所有人都折服。 实际上我好像失败了,但要是,要是我把我的世界定义为只有那几个人的话——那么我的故事,是否已经达成它的使命,而我也达成了呢? 思索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侧身躺下,然后拿起手机。 手机上面的那个吊饰和我正对着眼。于是乎我就想到民俊,那现在想想,我好像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够想到民俊。无时无刻的,想着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受到委屈,有没有吃饱之类的。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我急忙滑开,然后发现是民俊在请求视讯通话。我感觉到心跳激烈到像是要撕裂胸膛。 我按下接受通话。 「海——嵐——」 阿梅梅高分贝的声音在人潮汹涌的会场仍显得突出,她在画面的正中央,而下方是她的摊位,上面琳瑯满目的摆满了商品,至少就在这晃过去的第一秒,我就看见了徽章还有明信片被摆在架子上,上面的小牌子写着「新刊两百五,既刊两百」的字样,而周围还有很多热情的顾客。 「身体好点了吗?你朋友在掌镜所以我看不见你的脸,没关係但总之,恭喜你完稿了!海嵐你超棒!」阿梅梅开心的微笑,在谈话之馀也不忘了和购买商品的人诚心道谢,我听见阿梅梅对着那些人说,谢谢你喜欢我的作品。 这样的语句让我感觉胸口好闷。 「对了,我已经看完了。」 等到人潮稍微减少的时候,阿梅梅坐了下来,在晃动的镜头中,她的微笑与声音,都耀眼的不得了:「果然印证了我说的,你是《艾蒙》的创作者,所以一定会创作出很棒的作品。」 但那一剎那,我想到了我与民俊的作品,那里面几乎曝露出我所有不堪的想法,在对话框,在叙述框内,甚至也写到了我对阿梅梅和所有人感到抱歉的事情——我有些激动的撑起上半身:「那个,我……」 萤幕那一头的对方没有什么变,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然后说:「我要诚实的和海嵐说啊,你用不着对我感到抱歉,因为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你很努力很努力的,在用漫画去练习怎么开口说这些话不是吗?」 「开口?」我忍不住复述。 似乎是因为我回应了,所以阿梅梅大力点头,她的声音有些杂音,但这不影响那彷如轰雷的力度: 「对啊,因为你的漫画给人的感觉,就是你是个温柔的好人啊。所以我想我接收你的讯息,我也确实的得到了救赎,这点千真万确,也最重要,不是吗?」 我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什么话都卡在了喉咙,握住手机的双手都在颤抖,我的手就连拿笔都好吃力,神经不停抽痛,感觉整个人都要四分五裂。 画面被转换,现在是民俊和我面对面,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被留下来帮忙了,可能会晚点回去。」 「没关係。」我说。 只是没有告诉民俊的是,我有好多东西,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诉说,像是此时此刻的心情——说真的,取什么《海不扬波》嘛,明明我们的生活总是暗潮汹涌啊。 ——「请问,这个海嵐,是……tardoo网路漫画的,那个画《愿你安好,艾蒙》的海嵐吗?」 忽然之间,有一道声音,像雷击劈开云那样闯进了我们的视讯通话中,我看见民俊在画面上抬起头,他朝那声音说:「对。」 「对的喔,因为到前一天我都没收到海嵐给我的商品图,所以来不及在粉专发讯息……」阿梅梅的声音传来,我顿时感到抱歉。 「太、太好了……」这声音是个女性,听起来年纪还很小,或许和彦豪同龄。而民俊移动手机,因此我看见了对方的下半身,穿着一件短掛,还带着一个大包包。 「太好了,我还以为海嵐从此就不会再创作了……」那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愿你安好,艾蒙》完结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到哪里找她,海嵐没有脸书也没有ig,感觉就好像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声音再次清脆的开口:「请给我三本新刊。」 「你是,韦驮天……吗?」 然后,下意识地,我的声音似乎传递出去了。而民俊拿起手机,我终于看到画面上声音主人的脸,那的确是一张很稚嫩的面孔,头发绑成马尾,眼睛又圆又大。 她在画面中屏住呼吸,然后大力点头:「天、天啊!初次见面,我是韦驮天,我好喜欢你的作品!」 简单直白,就像直球一样挥棒而来。我感觉到心脏,甚至除心脏之外的所有地方,都被深深的给重击到。但这一次似乎已经不像阿梅梅那样了,我不是受到了某种攻击。 因为或许韦驮天这样的孩子,在看了我与民俊的作品后,她会对我感到失望透顶,可是,可是至少—— 至少有传达给她了,对吧。在《艾蒙》中,所出现的那些迷茫与不安,都被她好好的收进了。也就是说,她现在能露出这样的笑脸,我也稍微的帮上了忙,对吧? 那既然如此的话,我就应该鼓起勇气,然后说道: 「谢谢你,你的留言我全部都看过了,那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接下来,韦驮天又兴奋的道了好几声谢,直到阿梅梅的客人再次三五成群的走过来,韦驮天才抱着我们的漫画离开。 而镜头再次换到民俊这里,他的眼睛瞇成一线,然后说:「其实卖出的本数不多欸。」 「那是当然的啊,」我小声的说:「我又不怎么有名。」 「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吗?」他问。 「还没死。」我说。 于是乎,就像潮汐那般大起大落,我们又回归了正常的对话。民俊将手机架在桌上,他一边帮阿梅梅算钱,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对了,我和朋友也有来过同人展。我这么说了。那时候我看到这些创作者们光鲜亮丽,而我觉得自己其实高人一等,因为我在漫画网站连载,是商业作品,所以很快的我或许就能像朋友所说的那样,发光发热。 「你现在也在发光发热啊。」民俊轻声的说。 好想要拥抱他啊。 在看着民俊的每一秒,脑海中这样的想法都越来越鲜明。我那为数不多的恋爱经验告诉自己,这不能算是恋爱,因为我甚至不期待民俊为我做出什么事,我只是希望他好,纯粹的希望他在笑的时候不要顾虑那么多。 他就不要改变了吧,那些彦豪觉得愤怒甚至失望的特点,他就继续保留着吧,继续去烦恼,去思考,他就是因为如此,才成为了这么一个,带着我看见海与天空的人啊。 「对了,春暉。」民俊低声的开口,他把手机拿的很近,然后说:「关于,就是关于之后的事情,你不是说房子就要退租了吗?」 心脏像是停止运作了。不仅是心脏,头脑也是。冷汗爬过背脊,我试图不让对方看见我颤抖的模样,我说:「嗯,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你回老家的话……我要不要……蛤?什么?啊好我马上过去,春暉你等一下,我先去帮忙搬你朋友的第二箱新刊。」 视讯的画面被切掉了,而我愣在原地。再这样下去,我不仅是过劳,就连身体器官都会出毛病。 或许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因为自己好不容易习惯了民俊的陪伴,所以不想和他这么快分别的想法,简直让我想杀了自己。 想要告诉他。 这些想法,总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与他分享,他或许会无所谓的坐在椅子上,然后说这样啊,就像最开始时我向他道歉,民俊回答「那你就说吧」,这就是他想要的復仇结局吗,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所以想要告诉他,想要理解他,想要拥抱他。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套上外出服,已经休息得够久了,我当然动得了身体,也有足够的力气去扣上钮扣——即便笨拙,但我还是做得到。 我在穿袜子时差点摔跤,手也差点把叠成一堆的漫画给弄翻。我喘着气将鞋带绑好,接着打开家门来到外头。 突然之间世界好像变得全然不一样。已经经过千百次的小吃摊,我现在才注意到老闆娘总是面对微笑的招呼客人。 马路上那些和柏晨穿着同样制服的人,他们带着敬业的表情,对自己的工作使命必达,我也在一个路口遇见柏晨,他并不知道我过劳晕倒的事情,应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明白我在画漫画,在他的眼中我就是个能够得给人幸福的漫画家。 好像这样就够了。于是我们分别,我继续前进。 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切崭新的炫目,我大口吸气,凭藉着记忆前往体育馆的方向。 上一次有这样的衝动是什么时候呢?迫切的想要找到某个人,迫切的要完成某件事——似乎就是画漫画的时候,总是拼尽了自己的全力,每一个呼吸和每一块灵魂,都在为此燃烧。做得不好也没关係,只要能尽全力就够了——这点道理我明明早已明白啊。 我试着加快脚步,在红绿灯剩十秒时快步衝过,穿越了人潮,侧身走过停满机车的骑楼,抬起头看向天空,湛蓝的刺眼。 ——那个对喜欢男生的我百般嘲弄的你,为什么现在可以成为bl漫画家? 现在我已经可以肯定了啊,郭民俊。 我就是为了要理解你才画了漫画,这是我在逃避一切捨弃自己前的最后底线。和普通的作品没什么区别,就算把性别换掉也无所谓,《愿你安好,艾蒙》就是那样的作品,觉得噁心也无所谓,讨厌也行,那就是真正的我了。 所以啊,我要谢谢你能够直面我,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不安虽然都已经画在漫画里了,可是到中间页数时,只停留在我们一起画漫画这样的桥段,而你所谓的故事结局,不该停留在这里。 我。 我想要大声的,向你倾诉而出啊。 在快要到达体育馆时,我觉得双腿几乎已经快要无法再站立了,我扶住旁边的行道树,大口喘着气。 「喂,欸,你还好吧?」 我抬起头一看,那是彦豪,他带着棒球帽,帽缘压的极低:「需要帮忙吗?你看起来快掛了。」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有些破音的说:「你怎么在这里?」 彦豪沉默一会,他从包包里拿出我和民俊的新刊,上面《海不扬波》的字样是手写的毛笔字,在柔软的纸张上,看起来就像海波:「我请朋友帮忙买了,谢谢你之前有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想要说点话,但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彦豪说他现在要去看医生,于是和我挥手道别了。目送着他离开后,我已经能看见建筑物。 所以再一点点的距离,再一点点—— 我忍不住开始奔跑,肺部感觉快要炸裂开来了。球鞋的底与地面碰撞,產生的作用力让我感觉——我好像飞上了天。我从小跑步就不好,所以这样的动作简直要命。 想要创作出能够前进的作品。 来到馆外时,有许多游客已经纷纷结束活动,穿着奇装异服的,已经有些年纪的,不分男女的,他们带着洋溢快乐的表情,满载着战利品离开了。 然后我看见了,在馆外的门口,民俊的身影。 我果然一眼就认出他了,就好像当初在咖啡厅时,我一眼就看见他直直走来,想着自己的生活终于要如愿以偿的崩塌。 我想他也看到我了,民俊张开嘴,他叫着我的名字。 于是我奔向他。 好像花了十年才学会怎么跑步,怎么挥动手臂,甚至怎么呼吸,肺部像是要爆炸一般,我感觉自己在海中奔跑,每一步都艰辛,但每一步都在前进。 「民俊。」 然后,我和他面对面,他就像那时候一样看着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像是回到了国中时代。 我情不自禁的,将双手合十,就像在祈祷,而身体止不住颤抖,张开嘴也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呼吸。 原来如此,要传达一件事情,真的如此艰难。害怕对方会拒绝,怕自己的举动愚蠢。可是,总是会有某种东西胜过恐惧的,对吧。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春暉?要是你又昏倒怎么办?」民俊慌张的说,他扶住我的肩膀,好像一不注意我就会碎成千百万片。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轻声的开口:「我和你说个秘密。」 民俊愣了一下,他说:「好。」 「虽然我……自始至终,或许都是利己主义者。」我的每个音节都在飘动,就像是做坏的音乐:「可是,我可以肯定遇到你真的太好了——所以,所以虽然……虽然希望你幸福,这样的话,说出来很愚蠢,但我还是要讲出来——」 他似乎也要哭了。 「我希望,我们两个都能幸福。」 我也抓住民俊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的,说出了这句对别人来说,应该轻而易举的句子。 「好喜欢你。」然后我也如此开口,用尽全力,用破碎的音节,接着拥抱对方:「好喜欢你,郭民俊。」 他没有回答,只是很用力,很用力的抱紧我。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像是所有的坏事都发生后,他走过废墟和残骸,脚踩在沙地中,感受波浪浸湿脚踝的触感。 感觉到海不扬波。 「到时候如果你……」他哽咽着说:「你要回老家的话,我也和你一起回去吧,我要去和我妈……还有我阿嬤他们谈谈,或许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理解可是……可是……我还是会去试试看的,就是……像你说的,变得幸福这件事。」 「好啊。」我说,就像往常一样。 「我们一起试试看吧。」 fin. 后记 后记有雷。 还有《声之形》的剧情雷,如果你没看过,我强烈推荐去看看。 丑话好像还是要说在前头,写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传达什么东西,感觉好像什么都写了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传达到。 我已经很久没写后记了,虽然有时候在还没写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后记该讲些什么,但实际上到真的完结时,除了没什么实感以外,脑海里的想法也会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直接把梦忘得一乾二净。 总之,我现在正处于这样的状态。所以下面写的东西也很杂乱,就随便看看吧。 幸好我已经先想好用来当开场白的东西了,大概就是先提提角色设定吧。 对我来说,故事中的角色就像演员一样,我则是某个无所事事的导演,在街上看到这些素人演员,问他们有什么故事,觉得有趣就直接把这群人拉来演戏。 然后就在演戏的过程中,我会一点一点了解他们,当然也有可能会发生沟通不良的状态啦。 其实最开始我本来没有要写这个故事的,原本我有准备另一个更酷的(?),是关于男主角与变性男对于家庭的意义探讨什么的,但最后还是捨弃掉了,因为故事背景还是放在欧美感觉起来会更酷。 话说,原本民俊的设定也不是同性恋,而是一个有失语症之类的男同学,而春暉则是要跟他一起创作,这点倒是没什么变。 还有一开始,春暉的名字是要叫做「小春」的,在构思故事的时候我也是对着她小春小春的这样叫,可是想想民俊怎么可能会对一个霸凌过自己的人直接喊小春有够奇怪,最后才变成了这样。 原本预计要在十万字以内完结,但不幸的是超出了预计的一点点,估计等后续漫长的修稿后可能会爆字更多,希望我可以把一些赘词删减掉。 讲完角色设定后我想稍微讲讲《声之形》,虽然称不上是大今良时的忠实粉丝,但《壳中少女》、《声之形》以及动画现正播映中的《给不灭的你》我恰巧全部都有追,而这里面最喜欢的就是《声之形》。 恰好最不喜欢的也是同一部。 身为单行本党,那时看到最后一集结局的我在第一时间,对石田向西宫说「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帮助我活下去」这句话感到很感动,但实际上过了好几年以后,再次回想起来,我只觉得「怎么可以这样」。 对我而言这简直像是变相的勒索,当然中间也发生过石田为了西宫牺牲很多的剧情,但这样的制约让我思考着,他们真的能得到幸福吗? 当然我不得而知。不过也许是这样的念头,让我也把这样的情节放在心里吧(?)。 《声之形》的话题先放在一边,在这部大概第一章的时候,民俊有提到他很喜欢的作品《act-age新世代演员》,那同样也是我非常,非常喜爱的作品;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太多描绘人与人之间迸发的感情的作品,能够有《演员》这样的高度。 当然里面也提了,原作者松木达哉因为猥褻女学生所以被补,连载也紧急终止。我也有去看过一些网友们的留言,基本上每个人都无一不感到痛心。 「虽然是这样的人,但也能创作出撼动人心的作品」吗?这样的命题也基本上是源于《演员》这部的事件。 最后,还有关于霸凌这件事。 我曾经是个旁观者。到现在即便要忘记所有同班同学的名字,也仍记得那个被班上同学訕笑的那个同学,她叫什么名字。 在那个无知的年纪,藉由这样的事情获得归属感。或许也是因此,再次谈回《声之形》里,对于直野、对于班长川井,都感到某种能够带入的点,因此我无法讨厌那些角色,因为能够完全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即便真的讨厌死了。 总而言之这部作品当然是献给我自己的。希望自己能原谅自己的作品。 大部分的东西都说完了,或许可以讲讲觉得不足的点,自己跟自己开反省会(?) 简单来说,为了要聚焦在春暉对于民俊的情感以及在创作方面的迷茫,我几乎没有提到她的原生家庭背景、就学经歷以及其他什么人生大事件之类的,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 还有其实剧情一直在变,因为写到一半觉得民俊不会要求春暉陪自己一起回老家所以砍掉这段;因为不想让角色变太多免得描写不够所以读者韦驮天的戏份也砍掉了;还有柏晨其实算第二男主角,结果为了剧情彻底沦为工具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该把完结点设在哪里,感觉在漫展那里差不多就可以做个结,但为了要把前面的伏笔收一收所以还是按照原订计画停在这样开放式的结局了。 我其实既喜欢也讨厌自己的作品,一方面我觉得我满足不了大多数人的期待,一方面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写这样主题的资格。 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其实无法跟任何人诉说,所以只好写成小说——也因此我写作和春暉一样,是为了瞭解某件事,为了釐清自己的思绪而写,如果能够传达给某人一些感触的话,那就非常有意义了。 最后再来提点轻松点。 关于歌曲的部分,mfs的〈告白〉是我偶然听到的,当下就觉得「就是这样子的感觉」,于是想都不想就决定它是主题曲了(什么) 其实更符合的应该是yoasobi的〈三原色〉,里面传达的「我们一直联系在一起」也算是我想要传达的概念之一,顺带一提,mv也非常好看,我还不赶紧推起来。 完结之后我要休息一阵子,然后慢慢补大家的作品。然后网飞终于有鬼灭之刃剧场版了,好耶!大哥没有输! 虽然很缓慢,但我还是会继续往前的。 谢谢支持我、鼓励我的朋友,以及留言给我感想的人,能够听见这样的作品带给人感动,我真的感到非常荣幸。 还有许多的不足之处等着我去填补,再次谢谢大家。uwu 就用放在简介上的歌曲作为结尾吧。 「即使如此爱还是胜过了恐惧无数次战胜了恐惧」。 2021.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