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没有告诉你》 0 给我的最爱: 我不后悔喔, 做出这个决定。 即使再重来一次、一万次, 我也会祈求上天,每一次都将你送来我身边。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因为太过幸福得不真实, 让我总是期待着永恆。 但如今想来,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永恆吧。 你不是说了吗? 只要是关係,就会有渴望改变的一天。 既然不存在永恆, 那么,存在的始终只是, 我们心中对于某一瞬的渴望而已。 而我的每一瞬里, 都是你。 I 尹伊晟比对着纸巾上画得凌乱的地图,与眼前的十字路口: 前方,横式红绿灯;右边,復古三色霓虹招牌;对街,铁门深锁的银行大门。就是这里了,位于路衝的便利商店,红绿配色的大数字扛棒亮着灯,这是凌晨这方灯红酒绿的天地内,唯一能让人找回真实世界入口的记号。 五分鐘前── 「陈总,我今天第一次来这里,真的不熟。」 「简单啦,这附近只有那一家超商,粉色染发的店员,不会认错的。」 陈总已有九分醉,脚步踉蹌,摇摆着方正不圆的脑袋,赖着尹伊晟帮忙买两包菸。他今天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街区,凭着身为记者的敏锐,总算到达目的地。时间超过半夜一点,路上仍熙熙攘攘,不亏为我城夜生活最盛的区域。穿越闪着黄灯的人行道,准备踏进便利商店时,一对穿着俗气的男女笑闹着勾肩走出来,他逆向走了进去,玻璃门瞬间在身后关上,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风铃声。 店内没有人,柜台也空着,没见着粉色染发的店员。认真想想,从店外根本更看不清里头,何况他第一次来,不可能单凭一个店员就认出是哪家店。再说,从俱乐部走来的这一路太多声色,他跌入色慾繽纷的视觉里,忘了陈总要买的是几号菸。他与这街区一点也不熟,对香菸更是一窍不通。 正琢磨时,店里仅限员工进出的小门打开,穿着超商制服的店员走了出来,回到柜台。店员似乎往他的方向瞥了几眼,却逕自整理起咖啡机,隆隆声响阻断了对话的可能。他抬眼看去,店员头戴黑色棒球帽,加上黑色口罩,整张脸几乎都给遮住了,只露出一头粉色染发与一双栗色的瞳孔,看似戴了变色片。他感觉自己离真实世界又远了一些。 沉寂的深夜时分,他杵在货架前,望着整面菸墙,试着回想陈总交代的香菸号码。「叮咚——」玻璃门应声打开,店里店外倏地通了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出来这么久没回去,我还以为你迷路了。」林靖颖松了一口气地说。 见林靖颖来了,他不禁笑叹口气,仍望着整面菸墙,「我没迷路,只是忘了陈总要买的菸是几号。」 林靖颖靠上收银台,朝粉色染发的店员打招呼:「嗨。」 店员回过头来,手拿一小袋打开的冰块,一方方透明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店员上下打量他们两人,态度冷淡,没有应声。 「是67号吗?」他看向林靖颖,有些迟疑地问。 「74号才对。」林靖颖对着店员说:「不好意思,请给我们两包。」 店员取下两包菸放桌上,他一看,确实是陈总刚才在俱乐部里抽的品牌。 「你怎么这么可爱,把美国国庆记成我生日。」林靖颖笑着说,往店里头的零食区走去。 他不以为意,拿起菸盒在手上把玩,望向林靖颖的背影问:「你没吃饱啊?回去俱乐部吃吧,可以报公帐,不然也算我的。」 「我不回去了。」林靖颖应道,「线人刚才来讯,等下我要赶去大安站。」 「这都三更半夜了,你是记者,不是警察。」他想看看时间,但超商里找不着一丝时间的痕跡。 「没办法啊,要抢新闻。」林靖颖拿着两包洋芋片与提神饮料走了回来,说:「很大机率是独家。」 「……你刚喝了酒,别去了吧。」他把菸盒放回柜台上,对店员说:「结帐。」 林靖颖也将东西一併放上柜台,「没事。这一路过去没有临检点,我喝点水冲淡气味就好。」 「我不是怕你被临检。再说了,你只是义务去帮忙社会线,做得这么认真。」他拿出信用卡递给店员,「打统编,74419940。」 林靖颖勾勾嘴角,笑说:「你怕我出事,我也怕你出事,我们就算扯平了。」 「我能出什么事?」他疑惑地问,收回信用卡放进皮夹。 「怕你被哪个帅哥迷住了啊。」林靖颖说,拿起店员装好袋的东西,「走吧,我还得回去骑车。」 「叮咚——」玻璃门再次打开,他跟在林靖颖身后走了出去,听见粉色染发的店员终于有一声道别:「谢谢光临。」那声音好听似夜半琴音,他不禁回过头去,但店员已经转身继续整理咖啡机,静謐的身影在玻璃窗上留下粉色晃动的残影。隔着玻璃,机器的隆隆声响也似隔了层厚纱,随着他们远离的脚步逐渐淡去。 「star是俱乐部,只有小姐,哪来什么帅哥。」他边走边说。 林靖颖熟悉这块街区。他们这下不必再依着那张皱巴巴的丑地图走,他揉了揉,随手丢进标示着回收的垃圾桶。 「还有陈总、李董、黄经理、昌哥那些人啊。」林靖颖一一数着。 他忽然一阵不耐,回道:「我说过了,昌哥是我的内线,其他人都是我的调查对象。」 林靖颖没有吭声,对话就此中断。转悠之间已经回到star门口,林靖颖在一排横七竖八的机车旁停下脚步,踢着地上的纸屑说:「反正我们是开放式关係……你想做什么,我管不了。」 又是这一句,他心里更烦躁了,说:「我关心你喝多了骑车危险,要你别去跟新闻了,你却要吵架吗?今晚我临时来帮我爸挡着而已,就是办公,没有想做什么。」 林靖颖黯然的嘴角邪邪扬起,像是逮到机会,说:「那你结束之后来找我。star开到几点,三点吗?」 他感到有股倦,叹了口气,「我喝太多酒累了,也不知道陈总那群人要玩到几点,你忙完就先回去休息吧。」 林靖颖撇过头,抿抿嘴知道没戏,从袋里掏出两包菸递给他,跨坐上机车说:「我晚点说不定要赶截稿,没法休息。你去玩吧,我走了。」 「我不是去玩──」 反驳的声音被急促的引擎声盖过。林靖颖戴着与形象不符的角落生物安全帽,挥手扬长而去。望着那身影消失在深夜七彩霓虹的尽头,「根本没在听人说话??」他默默抱怨道,搓搓手,将菸收入口袋,却没有进去俱乐部,而是倚着路边机车拖延回去的时间。 灯红酒绿的街区越夜越清醒,街上男女三五成群,稍微转悠一下就让人忘了时间。他在人行道边踢着砖沿,路上见不着一颗石子,尽是菸头与印得花俏的俗气传单。店门前递发保险套试用品的小姐穿得清凉,他索性拿了几个,想起林靖颖总是掛在嘴边的开放式关係──一切都令他心烦,他推门走进了star。 俱乐部里是另一幅与外头截然不同的夜景,男人跃跃,一晚天堂。旋转玻璃灯偽装星光,各式人声此起彼伏,喧哗更胜上午市场。短裙或高衩的小姐们翩然来去,大概见他是初来乍到,频送秋波;西装大爷将黑绒沙发挤得满满,分明是与晨间捷运相似的两种顏色,平均年龄却颇高于早晨拥挤的车厢。 小钟见他进门,立刻起身让出单人圆座,靠向他身边说:「尹哥,你怎么这么慢。陈总酒都醒了,小姐换了好几轮。」 他自然地堆起笑脸,向沙发大位上的陈总点头示意,打开菸盒为陈总点上一根。 黑色大理石桌上杯盘狼藉,陈总正在讲电话,粗朗的声音像是刻意要让大家都听到:「如何,等下有空吗???七点才下班啊,早退吧,去我那里,少的我贴你??我在star。小姐?比你差多了??五点,好好好,我等你。记得啊,老样子??」 陈总边说边盈盈笑的模样,毫无遮掩地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淫靡感。他暗自心想,这些政商大佬没一个正经,上哪儿都嫌小姐不好,这下不知道又约了什么人。不过至少,这代表他五点前就能脱身。 陈总刚掛上电话,隔着小姐,一旁的黄经理马上搭腔问:「是上次那个vvip吗?」 小姐识相地起身,将桌上酒杯一一斟满,追问道:「什么vvip可以把我们都比下去?」 陈总肥厚的下巴笑得挤出好几圈圆,话声欢快地说:「都说是vvip了,就不是一般人都能找的。没有这么一点身价,人家可是不接的。」陈总莫名地对他眨了眨眼,问:「是不是啊,尹少爷?」 「抱歉,陈总,我不懂那些。我觉得这里的小姐满好的,不然也不会让您来。」他客气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祕传媒的人好眼光,手上都是好货。」陈总瞇起一双小眼,神祕地笑。 几位小姐爆出惊呼:「哎呀,尹少爷是祕传媒的人吗?」 在另一桌招呼的昌哥闻声走来,搭上他的肩膀说:「他不只是祕传媒的人,还是祕传媒老闆尹立人的儿子。」 一旁杵着的小钟立刻推推昌哥的手臂,以极低的音量说:「你讲这么多干嘛?人家会起疑心的!」 他赶紧接话道:「各位小姐别紧张,我不是来工作的,今天就是来开心开心。我们家的记者常来这里,star可是这一行里最热门的俱乐部。」 小钟搭腔说:「就是、就是,好酒好人,今天不醉不归!」说完沿着桌边一一举杯乾尽。 见势头正盛,他迅速盘算了下场面,说:「我看这样吧,今晚是我第一次来star,也当作是为陈总接风。店里最贵的酒是什么?我代表祕传媒,请在场一人一杯。」 「哇啊——谢谢尹少爷!」小姐们乐得眉开眼笑,赶紧往下吩咐备酒。 一旁神色已醉的黄经理开口说:「尹少爷,第一次来就这么会做人啊?话说??你们祕传媒最近不是爆了个大新闻吗?星旺食品工厂的事件,是刚才那个林记者写的吧。不只打垮民眾最爱的在地公司,还挖出它背后是陆资来着,林记者可真是祕传媒的王牌了。」 他微笑回应:「没那回事,靖颖他只是——」 话声未落,陈总猛地接道:「林记者,我最喜欢他了!怎么才来一下就走了呢?真可惜啊。他手上一定有很多业界的把柄吧。尹少爷,你叫他给我们留点面子,别下手太重啊。」说完举起酒杯,向他一乾而尽。 「陈总,您说这什么话?我们跟宏富集团合作这么多年,哪有您的把柄。」他故意说道。 因为实情是,今晚他临时被父亲叫去,要他代父来star见陈总一面,正是想打探陈总宏富集团底下的牌。 陈总像是忽然酒醒一般,说:「尹少爷,你跟我客套什么呢?做新闻的都是这样啊。看看你,外表斯斯文文的,私底下??」接着放低了声音,「不都睡到自己同事的床上了嘛。」 他不禁睨起眼,流露出一股防卫的锐利。 陈总张扬着愉悦的贼笑,「哎呀,这没什么嘛,尹少爷一表人才,大家都追捧着呢。不过……人啊,亲疏远近,还是有点距离比较好。」 看来宏富集团背后,果然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祕密吧,他边想边回应道:「陈总,您知道记者这一行只是台面上朋友多,私底下的交友圈都是很贫乏的。还是说??我也有荣幸见见那位vvip?」 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但陈总却露出了不解的脸色问:「你何必找我?vvip就是你父亲介绍给我的啊。」 「您别说笑——」 正说到一半,服务生就推着数瓶名酒出来,一眼数不尽的细脚玻璃杯在净白的桌布上层层叠起,十足欢庆的阵仗。 「尹少爷,快来倒酒啊!」小姐们欣喜地唤他,连star的老闆娘黛姐也来了。 一身亮片毛皮,黛姐摇曳着身姿向他走来,递出一杯没兑冰块的威士忌说:「尹伊晟,久仰大名啊。」 他起身接过酒,行礼如仪地说:「黛姐好。我今天第一次来,不懂规矩,没去和您打招呼,真是抱歉。」 黛姐是年过四十的老练闆娘,一抹艳红的唇笑得嫵媚,「没事,我跟尹老闆熟得很,就也等于是跟你熟了。只是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年轻。尹老闆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她拍拍他肩膀说:「年轻人不急着定下来吧?star欢迎你,以后常来啊。」 他一口乾尽威士忌,应道:「那当然,谢谢黛姐。您不用招呼,今晚陈总是我们祕传媒的客人。」他拿起推车上一瓶酒,招手唤陈总起身:「陈总,这酒算我的,但场面可是您的,一定要由您来倒酒才行了。」 陈总一双小眼笑瞇成线,肥胖的身躯在黑绒沙发上如地牛挪移,一隻手指着他,缓缓起身嚷着:「尹少爷,厉害了,厉害了??我来!我来!」 他让出位置,将酒递给陈总后便退到一旁,拍手鼓掌,顺势将小姐推上前,低声说:「还不快去帮帮陈总。」 店里眾声喧哗,气氛热烈,昌哥默默从后头靠近他说:「李董有事找你,外面谈。」 记者生活向来如此,这条线还没断,另一椿故事已然展开,后面拖着更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残丝。他暗自评估场面,觉得责任暂时已了,便跟着昌哥轻声出门去了。不过一会儿的欢场,竟也过了凌晨两点半,他解锁手机,映入眼帘的是半夜最常见的画面,赤裸裸一整排呼天抢地的记者同事讯息,最新一则是署名「颖」的来讯: 「妈的,看来是误报。你还在那里吗?结束去找你。」 他瞬间缓下了心情,轻笑起来。双子座的林靖颖,心情转变比翻书还快。 「star三点半关门,陈总五点有约。我们约哪里?」 「就那家便利商店吧。你记得位置吧?」 「好,等等见。」 外头的世界已然转变,夜更深了,夜游的人们大多觅得了短暂的居所,从街上消失,行入梦中,徒留撕了封包的保险套包装、翻倒的杯装饮食,与更多菸头及无人欣赏的俗气传单。灯红酒绿的世界即将宣告熄灯,四下恢復清幽,一点耳语都能被风带远。 李董身穿灰色西装,杵在俱乐部外头红砖道转角处。他递出一根菸,上前为李董点火,昌哥在门口候着。李董与陈总是生意上的合伙人,李董年纪更大,与陈总两种风貌:沉稳干练,瘦削的脸上戴着虎斑塑质眼镜,颇有文人风采,但经营的可是少说七位数起跳的进口医疗器材。 他与李董有些私交,他们要谈的不是工作。 「靖颖说今天是你爸要你来的,你跟你爸??和好了?」李董呼一圈烟,呛鼻的味道袭来。 「怎么可能。我今年被调到人物组,公司里有些宏富集团的消息。」他说。 李董看他一眼,「你爸跟陈总这么熟,他安排你去查,摆明是故意的。」 「没关係,他肯让我调组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他呸呸呸地开关打火机。蓝火残烧,里头的可燃液体看似就要烧尽。 「你爸其实对你有很深的期待,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毕竟你们是那样的关係……」李董顿了顿,又说:「如果你妈没有告诉他,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吧。」 「所以他就成立祕传媒,想把天底下的私事全挖出来。」他有些赌气地说。 李董语气平和,看着他说:「不要说得这么绝,祕传媒在做的就是揭发真相。不评论是非,而是找出事情的真相,让民眾有自己评断的机会,这不也是你的理想吗?」 「……是这样没错。」他不情愿地承认,吁一口气说:「人都有祕密,但不是每个祕密都必须被摊开来给世人审判。」 李董掐着菸,跟着叹了口气,「你们家不是被社会舆论击垮的,是你母亲一开始就不该做错误的事。」 他没有回话,双手窝进口袋。越接近天亮时分,气温越降,像是在等待太阳的热度一般,无风也寒。 李董接着说:「祕传媒这几年越做越大,你爸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复杂。你有空的话,多关心他。像陈总那样的人,你爸也帮他牵线,这不像他过去会做的事。」 「……我尽量。」他淡然回应。 父亲、母亲、祕传媒、林靖颖,一个个名字掠过他脑海,每个都伤人,却每个都重要。他觉得生命里每道光都刺得眼盲。 片刻沉默,李董将菸踩熄,拍拍他肩膀说:「至于那件事??大佬们似乎真的在祕密进行什么交易,如果不危险的话,你就放手去查吧。」 暗夜中,他被阴影垄罩的脸这才露出了笑,他提醒自己不能过分张扬。 事发突然,父亲要他今晚来见陈总一面,但就是如此恰巧,顺道得到了与李董见面的机会。他真正在等的正是李董这句话。 他们揣着祕密,等待揭发真相,让世人审判的一天。 II 啪的一声,闪着银粉色的萤光招牌灭了灯。 凌晨三点半刚过,star送走这晚最后一组客人,「再来玩啊。」黛姐俯身一个九十度鞠躬,目送载着陈总的计程车离开。 大伙儿都醉了,尹伊晟又叫一台车,塞一张千元大钞进昌哥手里,让他顺路陪小钟回家,接着与黛姐道别,独自走上今晚第三趟同样的路线,前往位于路衝的便利商店。没了陈总的鬼画符地图,他依循着记忆走,四周景物却像是都不相同了。没有一盏灯亮着,也不见一个清醒的行人,流浪汉盖着破纸睡在街边,与衣衫凌乱醉倒路旁的酒客,形成两种世界讽刺的对比。 远远的,红绿配色、亮着灯的大数字扛棒映入眼帘,店里粉色染发的店员正在冷饮区前整货,彷彿是此刻这世上唯一与他同样清醒的人。他走进便利商店,「叮咚——」的声响与「欢迎光临」的招呼同时入耳,店员仍在冰箱前忙碌着,只是出声,没有转头看他。他直接往货架的通道间走去,在即食食品与泡麵之间犹豫,最后拿了一碗杯麵回到柜台结帐。店员跟在他身后,不注意时已轻巧地进入柜台,为他刷完了信用卡。 「内用吗?」 「对。」他将信用卡收进上衣口袋,再抬头时,店员正打开泡麵封膜,准备要冲热水的模样。 「啊,我自己来就行了。」他说。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去坐着吧,我帮你弄好拿过去。」店员说。 「喔??好,谢谢。」他往窗边的用餐台走去,玻璃窗外停着几辆计程车,有些年纪的运将们群聚抽菸抬槓,空气中散着一股收班前的悠间。他坐下滑开手机,只剩几则未读讯息,都是至少半小时前传来的。这么晚了,估计勤奋截稿的同事也都已经睡下。没有来自林靖颖的新讯息,他关上萤幕,兀自望着窗外,什么也不想。 一会儿,粉色染发的店员熟练地端来杯麵与餐具,放上桌说:「你慢用。」 「谢谢。」他双手蹭上温热的麵碗,感受保丽龙害人的热度透进掌心。今天不冷,但他莫名有股失温,见店内没有其他人,他顺口自言自语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店员已经移步到他身后的货架清点商品,听到他这一句,回过头来。他注意到店员的栗色瞳孔并非戴了变色片,而是原本就是栗色的;此时店员也已脱下稍早戴着的黑色棒球帽,一头粉色透着棕色发根的短发,在日光灯清冷的照耀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现在是客人最少的时候。」店员开口说,醉人的夜间琴音在他脑中轻响,「从夜店离开的人,不是搭车回家,就是去永和豆浆那种早餐店吃烧饼油条。这种时候会来这里,而且还是来用餐的人,大多是对这附近不熟,不晓得该上哪儿去的人。」 他一边吃着暖热垫胃的麵,不禁笑了出来,「确实是这样没错。这边我第一次来,没想到这么热闹的地方便利商店只有这一家。你在这里做很久了吗?」 「一年多了。」 「大夜班很辛苦吧?」 「习惯后就不辛苦了。」店员转身继续整理货架,边清点商品边说:「大夜班薪水比较好,而且避开三餐最忙碌的时段,有时候还会碰上一些梦游般荒唐的客人,也挺有趣的。」 「梦游般荒唐的客人?」他对这个说法起了兴致。 店员背对他的身影微微偏过头,想了一下说:「我遇过清晨四、五点来店里,说要买离婚协议书的太太。」 「离婚协议书?」他噗哧一笑,问:「这里有卖吗?」 粉色短发摇摇,继续整理着货架说:「没有。我又不是哆拉a梦,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他身为记者的好奇心被激起,追问道:「还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店员整理完最底下一层商品,站起身,倚着货架思考着说:「我遇过一个年轻人,一晚上来买了四次保险套。一包十二个,不知道要拿去做什么。」 「嗯??可能是玩游戏输了,被惩罚吧。」他直觉地说,又开玩笑道:「总不会是要拿去吹气球?」 店员栗色的眉眼弯弯,除却口罩外的半张脸浮现笑意,「可能喔,套子拿去吹气球可以吹得很大,玩水球也行,不过就是会有点油。」 「你不会卖过保险套给人家当气球吧?」他随口接道。 「这么贵的气球,谁买啊。」店员左顾右盼后睨起眼,轻笑起来。 眼前浅笑的栗色瞳眸莫名吸引了他的视线,再细看,瞳孔上深棕色的睫毛闪闪,店员生着一双极美的眼睛。他不禁对那双眼心生好奇,转了话锋说:「晚上来的时候你没说话,还以为你不理人,没想到还挺健谈的嘛。」 店员游移的眼神停了下来,说:「现在你朋友不在,也没有其他客人,就当是一期一会聊聊也不错。这种时候来的客人大多有自己的故事,而且都很深刻。」 「所以你是在??收集客人的故事?」他身为记者的敏锐再次被挑起。 美丽的眼睛看向他说:「也不是刻意的。你看,我们这辈子可能就见这一次面,说过的话被彼此带走,以后再也遇不上了。这样的偶然,不会让人很想一股脑儿把平时说不出口的话都说出来吗?反正顶多就是进入下一个凌晨客人的耳里,成为另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没有名字,不留痕跡,不必去找什么古老树洞、或者跑到世界尽头,只要这样一期一会,就能卸下心底的祕密。」 他木然地想起了柬埔塞的树洞、乌斯怀亚孤岛上未见着的灯塔,问:「为什么要卸下心底的祕密?」 「会藏在心底的秘密,不都很苦吗?越是不甜美的感受,其实人们越是想分享。」店员眼里闪着微光,语气却听不出一点心思。 他忆起了更多从前。每一段回忆里都藏着某个人的祕密。 「但是你怎么知道,客人讲的话是真的?」他问。 「真假重要吗?」店员偏过头。此刻看着他的那双栗色瞳孔,简直比粉色染发更加迷幻。「这种时候仍说假话,应该是怎样都无法面对自己的人吧。无法面对自己,所以才会自我抬高、自我贬低,或者自我编造。遇到这样的人,你不可怜他,就原谅他吧。」说完,店员抬眼看向他,「如何,你有故事吗?」 不知是那双栗色的眼流露的神色教他目眩,还是自己真被店员的这番话说服,他开口道:「我是记者。以前待过旅游版,所以常跑国外。我去过乌斯怀亚,世界尽头。不过因为中途交通延误,没有赶上前往灯塔的船。当时跟我一起去的旅伴就自己一个人去了。而我因为工作又匆匆飞往下一座城市。大概一个半月后,终于回国时,我发现信箱里躺着一张从乌斯怀亚寄出的明信片。 「世界尽头乌斯怀亚,传说能收容所有人的眼泪,带走难过的记忆,但我收到的却是一封告白信。他在最后写着:既然都到了世界尽头,那么我也可以,住进你心里的尽头吗?」他笑叹口气,继续说:「其实那时我一直走不出上一段失败的感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没有去成灯塔的遗憾吧,我就让他住进了心里。」 粉色染发的店员笑了,却不是愉悦的眼神。他感到一股不可能的轻蔑。 店员说:「你是可怜他才让他住进你心里,还是你只是不愿当坏人,不想拒绝他?」 他倏地愣住。 耳边响起父亲告诉过他追新闻最重要的关键:永远质疑祕密的真实性。是的,他跟林靖颖一起去了乌斯怀亚,他没有搭上前往灯塔的船就转往纽约,放林靖颖一个人从乌斯怀亚回国,然后—— 桌上他的手机萤幕哗地亮起,署名「颖」的人传来讯息:「我快到了。」 他没有点开讯息,而是怔怔看着眼前那双美丽的眼睛。片刻无声,亮起的萤幕又回復深黑。 店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地转换语气说:「抱歉,我多管间事了。」转身匆匆要走。 他来不及釐清思绪,却一个念头涌上:「既然一期一会,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店员带着疑惑看向他,「什么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美丽的眼底泛起粼粼涟漪,店员沉默半晌才说:「下次见面,我就告诉你。」 他身后起雾的玻璃窗外,一道亮黄色车灯驶近,朦胧白雾中,一枚可爱的角落生物图样浮现──想念着妈妈而偽装成蜥蜴的水蓝色恐龙。 粉色染发的店员望向窗外,低声说:「你男朋友来了。」 他再度愣住的同时,感应门「叮咚——」一声打开,林靖颖快步走了进来,语气急促地说: 「抱歉,你等很久了吧。」 店员已经回到柜台,彷彿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们没有对话过、没有相遇过,只有他手上捧着的麵碗仍留着最后一丝馀温,暗示刚才那段时间真实存在。 他长吁一口气,掛上微笑,对林靖颖摇摇头说:「没有等,我刚好吃完东西。」 林靖颖即刻缓下神情,「那走吧,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他拿起麵碗放回柜台,和林靖颖一起走了出去才说:「去我家吧。」 二十一岁那年,他谈了一场恋爱。只维持短短几个月,却至今无法忘怀。他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不爱,而是一直爱错。 两年后,父亲成立祕传媒,他成为第一批记者,被分配进旅游线。虽然从没问过,但他知道,父亲选择了用距离来逃避他们之间紧张的关係,他像是被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甩开,甩到欧洲、南美、非洲,甚至走过北极圈,最后发现,距离改变不了关係。 不过,他与父亲的关係确实改变了——因为时间。这些年来他深刻感受到,只要把情感放进时间的洪流,无论爱或恨或其他更深的缺憾,最后都会在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就像一张急奏的心电图,不去注意,便会渐渐地没了生息。 渐渐没了生息的,还有他对同样拋弃了他的前任的爱。分手两年,他知道自己早已不爱了,努力遗忘前任的模样、前任的声音、前任的抚摸,然而他就是忘不了,那样深爱着一个人的心情。因为分手突然,无法即刻断续的爱无处安放,伴随着日夜增生的恨,那种既爱又恨、既苦又无法忘怀的感受,唤醒了他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感官,他第一次感受到心脏送出血液,支撑了他活下来。 这个时候,林靖颖出现了。 旅游线记者必须两两为伴,每一趟旅程、每一晚夜宿、每一条新闻都必须共同承担。他和林靖颖开始于这样的关係,自然地出双入对。之后,在一次前往阿根廷的旅途中,他们发生了关係。他既不爱林靖颖,也对林靖颖没有渴望,但林靖颖知道他着迷于深爱着另一个人的自己。 「你那么想找一个人爱的话,就爱我吧。」阿根廷那晚,廉价宾馆小得可怜的单人床上,林靖颖如此对他说。 林靖颖是一颗迸发的火种,对于热爱的事物,可以不问结果地兀自烧个不熄;相反的,没兴趣的东西就一点也入不了眼。只做自己热爱的事,只跟自己热爱的人来往,只听、只看、只关心自己热爱的一切。看着这样的林靖颖,他觉得幸福至极,可笑于自己仍被一段早已过去的关係束缚。但「关係」终究只是个开关,背后的情感却不是,他没办法说爱就爱。他利用了林靖颖,把林靖颖当成床伴,当成他心里那个必须存在的影子般的爱的对象,如角色扮演那样一边偽装爱,一边享受真实的欢愉──直到他们去了乌斯怀亚。 他不想去乌斯怀亚。 前往有着世界尽头美誉的乌斯怀亚,彷彿是为他精心订製的一趟远行,传言只要到了那里,就能忘记所有苦痛,一切重新来过。然而,他真正拒绝接受的不是忘记过去,而是重新来过,他还没准备好跟林靖颖正式开始。他在偽装的游戏里无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林靖颖,又或者只是害怕,哪天这颗火种不爱他了,他便是连被拋弃都没了地方。 于是,就在抵达乌斯怀亚,前往灯塔的前一天,天寒地冻的夜晚,他们大吵了一架。大意大概是,他与林靖颖都没有想过,自己竟是如此差劲的一个人。差劲到,隔天他放林靖颖一个人前往灯塔,自己则踏上了离开世界尽头的路。他以为离开就不必重新开始,却忘了代价:所有身上的苦痛,一个也没被带走。 一个半月后,辗转了数个城市回到台北,大雨倾盆的夜里,他在公寓一楼的信箱里,发现那张印着乌斯怀亚邮戳的明信片。明信片很小,写不上几句话,林靖颖就这么寥寥地写了一句: 去他的乌斯怀亚,去他的世界尽头,去他的我这么爱你。 他木然看着,然后滑开手机,传了讯息给林靖颖: 「我们在一起吧。」 III 上 从whotel放眼望去,熟悉的世界正在逐渐甦醒。清晨白昼交际,灰白色的云挤走墨黑的世界,尹伊晟穿着饭店睡袍,啜着早晨的咖啡,坐在白瓷浴缸前的落地窗边,101矗立眼前。林靖颖泡在浴盆里,双手趴在他身旁的白瓷边沿上,深情的眼看着他,手指轻触他放在边沿的手,do─re─mi─fa─so─爬音阶般攀上他的前臂。欢爱后的世界静悄悄,这种时刻的沉默特别珍贵,因为身心都得到了宣洩,不带一丝杂想,可说是最高的沉默。 他们离开便利商店时已经过了凌晨四点。回家路上,基隆路与信义路口的一个长红灯,发酵了他心里突来的歉疚,他开口要林靖颖调头,来到whotel。他们之间有个不明说的约定:如果哪一方自觉做了对不起另一方的事,作为坦白,也作为和好的请求,就去饭店过上一夜,当是说了对不起,不再过问。人都说床头吵床尾合,倒是很实际。 林靖颖的手在他身上留下一滴滴晶亮的水珠,潮湿的短发蹭上他的后颈,沾湿了睡袍。下巴摩挲着肌肤,从肩膀紧贴着一路嚙咬到耳后,炙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激起一阵触电般快感,快感聚成一股原始热望,从两股间窜烧而上。林靖颖挑逗的手轻轻一拉,湿透的睡袍顺势滑下,露出他精实的后背、肩膀、线条分明的侧腰,林靖颖不顾池水的凉,也不顾他还拿着咖啡啜饮,从身后一把将他环住,腻着脖颈亲吻。几滴水跌入他手中的黑咖啡里,他因身上的水遇上冷空气而瑟瑟颤抖,连同快感的袭击,抱着他的人如此温暖,吻着他的唇太过热烈,教人无法抗拒。 他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劝他玩玩就好,他却特别认真,不想让林靖颖觉得他必然会成为一个负心者。然而人就是如此,原本逼得死紧,对方一顺着你的意之后就又紧张起来。林靖颖害怕是自己相逼让他答应交往,提出了开放式关係这个但书,但他也从没开放过。交往这五年间,每次他主动走进饭店,都只是任了性、吵了架、闹了点情绪,不是真有什么该当之罪。即便如此,他仍知道林靖颖深怕他离开。毕竟,在爱里谁没有恐惧?尤其是,一旦太爱一个人,就会失去安全感,不自觉地与全世界为敌。 「才来几个小时,值得你花这么多钱?」林靖颖吻着他的耳朵低声说。 「你开心的话,就值得。」他倾身向前,把咖啡放上落地窗窗台。 林靖颖结实的手臂将他环得更紧,话声里有笑,「当然开心。」 「那就好。」他轻拍林靖颖的手。 「我不介意喔,」林靖颖静静地说。他看不到林靖颖的表情,但已预知了接下来的话。「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介意。」 他暗自叹口气,摆上笑脸,转头看向林靖颖说:「我只是想带你来看看清晨的台北街景。」 林靖颖浅浅一笑,松开他的人,从浴盆起身走了出去,以浴巾擦拭着一身湿,「你不必这样,我知道你不是。欸,现在台北的饭店都太高级,有时候会怀念那种破旧的三流宾馆,窗户对面就是隔壁人家,窗帘闭得死紧,根本打不开;走廊上贴着那种俗气得要死的壁纸,像是从廉价图库下载盗印来的。」 没有继续追问吗?他心想,收起一瞬的歉疚,笑说:「你这么洁癖,根本住不了那种宾馆。不过我们以前出国常住的那些平价motel,倒都挺乾净挺好的。」 林靖颖用浴巾裹住下半身,走向窗帘敞开的落地窗边,窗外淡蓝的天色让同色系的101更显沉寂。林靖颖回忆着说:「去黄石公园那次,我们不是住了一间木造的百年饭店吗?整栋相连的房子全是原木,接待大厅超级挑高,随时进出都是满满的硫磺味。那饭店就在老忠泉旁边吧,我记得它一、两个小时就喷发一次,什么老忠泉……分明生龙活虎的。」 他喜欢林靖颖这般直接,也怀念黄石公园的那段旅程,「那时门票只要三十美金就能玩上一星期,你都没写稿,成天去这去那,拖到最后一天才交稿,被赖主任训了好一阵。」 「美景当前,我还写稿就太辜负了吧?本来就是要先好好体验、好好地玩,才写得出好稿子啊。再说了,烂主任自己的稿子每次都迟交,我可不想挨这种人的骂。」林靖颖不满地说。 「人家姓赖。」他纠正道。 「她就烂啊。」林靖颖拿起他刚放上窗台的咖啡,也啜了几口,说:「欸,你记得吗?住黄石公园那时候,好几个晚上隔壁房吵得不得了,做得床架吱嘎吱嘎地震天响。我跟你抱怨实在睡不着,你就半夜去敲人家房门,用英语大骂。我那时候就想,靠,我男人真是帅惨了。」 「这种事你也记得?」他笑道。 林靖颖转过身,扬着嘴角向他走来,「我就喜欢你私底下这个性,很直接,大大方方的,偶尔有点火爆,但很狂野。」林靖颖轻触他睡袍敞开露出的大腿根部,低声说:「如果没有跟你在一起,都不知道你这么狂野。」 他笑笑移开林靖颖的手,「忙了一晚上,你不累吗?」起身褪下睡袍,往寝间的方向走,想再找一件乾净的。 林靖颖跟在他身后,走到一半,倚着浴室与寝间分隔的柱子说:「我不累,也不介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但你要知道,想要补偿我,这样还不够。」 他不意外,沉默地打开壁橱,拿一件新睡袍穿上,说:「十二点才退房,够不够?我又饿了,想再吃点东西。」 林靖颖即刻回復开心的神情,笑得一对酒窝浮上双颊,「那我们来点roomservice吧,这里的餐点很不错。」 「嗯。」他点点头,给了林靖颖一个温暖的笑。 双子座的林靖颖是个非常懂得如何得寸进尺的人。想要的东西,光是得到还不够,要往上多要一点、再要一点,要到人家从不好意思不给到带着歉意拒绝再给,他也从不愧疚,拿得开心──像孩子那样天真,让人很想摸摸他的头,一笑置之,丝毫不会对这样的得寸进尺感到生气。他不只欣羡,更莫名地喜欢这样的林靖颖,不介意被一再索求。这世上有人需要你到像是没了你会死一样,这是多么难得而甜蜜的事。 林靖颖很快地点好roomservice,掛上电话,坐在床沿,一双大眼紧盯着他。他也定定回望。无论性格、作风、长相都十足阳光,林靖颖生着一双内双的大眼、高鼻樑,薄唇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虽然肌肤白皙,但健壮的体格穿什么都遮掩不住,令人不禁要联想到单车、夏威夷、运动饮料广告上咧嘴欢笑的男明星,深得所有人的喜爱。 但他想起了别的什么。 越过林靖颖,他看向一池子水,忽地问:「你用保险套当水球玩过吗?」 林靖颖笑了出来,「当然没有。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很像外送茶或酒家女才会玩的游戏。」 「是吗?」他疑惑道。 「是啊,一般人不会这样吧?玩水球的时候不会想到保险套啊,肯定是用保险套的时候才会想到要拿来当水球玩。」林靖颖仰躺上床,望向天花板说:「欸,这个主意不错耶,下次烂主任生日的时候,我们就把气球都换成保险套,吓死她那个老处女。」 「你又知道人家是老处女了?」他笑说。 林靖颖看向他,噘起嘴说:「烂主任每次都找你的碴,你不生气,我替你生气总行吧。她没能力,只会欺负下属,把人家稿子越改越烂,也挖不出个新闻。你爸有这么讨厌你,要把你安排到她底下?」 他缓步在床沿坐下。阳光男孩瞋怒的神情有股可爱的娇气,任谁看来都是百分百的完美情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仅止步于喜欢。「我爸跟赖主任是老交情了,而且赖主任没有那么差,她待过各种现场,临机应变的能力很强,加上做过很多职位,对管理也懂不少。」 林靖颖侧坐起身,语气更加忿忿,「她星期一在会议上那样婊你,暗示你的新闻是从她那里抢来的,这样跟下属争锋吃醋也算是懂管理吗?大家私底下都为你抱不平,你以后别把手上案子的进展告诉她。」 他当然也并非完全不介意,但人生若能问心无愧就够好了。他说:「她是我上司,我爸是老闆,我该做的还是得做。不谈这个了,过几天我想去邵婆婆那边看看,前阵子忙,算一算我们好久没去了。」 「对喔,我们上次去是什么时候啊?」林靖颖皱起眉头,转着眼珠想着,「可是我后天就要飞纽约了,要待上七天十天左右。」 「没关係,我自己去。前几天收到一箱水果,我想趁新鲜送去给那边的小朋友。」他搓着林靖颖仍掺着水的短发,说:「你就好好去纽约吧,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过去一趟。」 「好啊,你要帮我跟邵婆婆他们问好喔。」林靖颖粉红的唇抿成一枚弦月,内双的大眼邪邪闪闪,伸手轻拉他睡袍的腰带。睡袍v领一路向下敞开,袒露出沉睡的慾望。挑逗的薄唇靠向他,吻上他的嘴角说:「不过??去纽约之前,今天你要先陪我玩个够。」 慾望轻易地就被唤醒,他应道:「可以啊,但是等下roomservice来,我可不去开门。」 林靖颖松开下身围着的浴巾,以勃起的炙热蹭上他大腿,闪烁的眼底已然灼烧,「我去。我这么好身材,不怕人看。」 他轻笑起来,接受了情人的吻,和着带电般急躁的抚触,迎接一次次炽热的交合。 III 下 黑色房车驶过阳光普照的滨海公路,蓝海反射烈日,波光随海潮起伏。尹伊晟一人来到远方小镇,车停山脚,提着大袋小袋一阶阶石梯往上爬。虫鸣鸟啼,青草高长,两旁是一眼无法望尽的芒草田,白云在天上沉默地行进,大鸟群群飞过,似飞机划开云朵,留下离开的足跡。 一刻鐘的时间过去,眼前出现几排白墙矮建筑,红色的砖瓦屋顶上以油漆画着七彩的天使、星星和云朵──孩子眼里美好的天堂景象。最前面一栋与其他建物都不同的木造小屋上,掛着一块木牌子,上头以童趣的字写着:「小晴天儿童之家」。他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每次看到都会不经意微笑起来。 远远的,里头传来孩子们嘻笑的欢声。他走近木屋,拉下绿色纱门前的风铃线绳,敲出清脆的声响。门没关,开着一条细缝,屋内昏暗,仅有风扇运转的小声音传来。他环顾四周,静静等候。一会儿,伴随着塑胶拖鞋的脚步声,一个微驮着背的老奶奶走了出来。 「伊晟,你怎么来了?」邵婆婆以不轮转的国语欣喜地说。 他提起手上几袋衣物与水果到她眼前,「前几天朋友送了水果,就想赶快拿来给你们,顺便整理了一些公司里募集来的孩子衣物,一起让您看看。」 「哎呀,这么费心。快,先进来摆着。孩子们在后头玩呢,他们看到你一定很开心。」 邵婆婆瘦削的手推着他进屋。他将东西卸在进门处的木椅上,年轻的外佣马上过来帮忙,因为不諳中文,只能频频微笑点头示意。 落下行囊,他与邵婆婆慢步往成排的矮房子后头走去,问:「今天周老师没来吗?我以为这时间孩子们还在上课。」 「周老师家里临时有事,刚好早上有个以前在这里的孩子回来,他带孩子们在后面的草地踢球呢。」邵婆婆满脸笑意地说:「今天真是好日子,你也来了。」 「靖颖出国出差没办法过来,他要我向您问好,说等他回国再来一趟。」 邵婆婆双手搭着他的手臂,话声徐缓地说:「你们工作忙,有空就好好休息,不然多出去玩,不必老是跑来这里。婆婆我可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他轻拍邵婆婆的手,「我们好一阵子没来了,我就想来看看您和孩子们。」 「好、好,你跟靖颖都是好孩子。」邵婆婆笑瞇的眼皱出无数岁月的细痕。 越过白墙矮房,后方是一块灰白色水泥地,地上以蜡笔简单画着几方球场格线,里头掺着大大的跳房子游戏。再往前是整片青草地,旁边隔着围篱有鸡舍,母鸡正瞻前顾后地领着小鸡群在水泥地上摇头摆脑地走着,一片祥和。视野尽头是山间葱鬱的树林。 突然,一阵高分贝的呼声传来,几名男孩从草地的方向往他们这里跑来,见着他纷纷大喊:「尹哥哥!」「尹哥哥来了!」 他就地停下,张开双臂迎接热情的孩子们,将一个个可爱的笑脸抱得紧紧。 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男孩急着开口说:「邵婆婆、尹哥哥,小芳受伤了。」 「哎呀,怎么会受伤了呢?」邵婆婆焦急起来。 「玩球,跌倒了。」男孩说。 见邵婆婆一脸忧心,他安抚着说:「您别急,我跟凯凯先去看看状况,您慢慢走。」 他让男孩牵着,快步走向草地,远远就看见孩子们在草地上围着什么,聚成了一圈圆。越往人群中走,越多孩子让出路来,喊着他的名字,表情有开心也有紧张。快要走进圆心时,一个安抚的声音传来: 「不痛不痛,小芳好勇敢,没事的。」 那声音异常好听,勾起了他一丝记忆。更往前走,越过前方最后一位小男孩,眼前蹲坐在地、抱着女孩的人,染着一头突兀的粉色短发。熟悉的栗色瞳孔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张完整的脸──凌晨超商里的店员。 粉色染发的店员揹起女孩,对着孩子们柔声说:「小芳没有大碍,我先带她回去屋里歇着,你们继续玩,注意安全,知道吗?」孩子们纷纷点头,十分乖巧。 「怎么了,小芳还好吗?」邵婆婆缓步走来,急着问。 「有点扭到脚,但应该不严重,我赶快帮她处理一下。」店员说。 「这样啊……不好意思啊,小邵,麻烦你了。」邵婆婆搓暖小芳一对小手,对着店员说。 「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注意他们。您别担心,留在这里看孩子们吧。」说完,店员揹起女孩就往外头木屋的方向走,好几个孩子也跟了上去,绕着那细瘦的背影,或巴着裤管,或拽着衣襬。店员微微弯身与孩子们对话,像是在安抚他们不必掛心。一会儿后,孩子们再次带着笑容跑回来,聚到尹伊晟身旁。 「别担心,小芳一定没事的。」他蹲下摸摸孩子们的头,问:「你们刚才在玩什么?尹哥哥陪你们玩。」 孩子们朗声道:「玩球!邵哥哥教的,要从那里,先这样跑过来,然后……」小小的手指向草地另一边,指导般的说起规则。他任孩子们领着,边听边走回草地上,继续未完的游戏。 最初他是因为林靖颖才来到这里,但来了一次就深深爱上。与孩子相处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耳边是银铃般的爽朗笑声,眼前是大大小小的身影牵着手、拥抱、互助帮忙,毫无戒备,真正的纯真善良,让人能将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忘掉,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即使他一点也寻不着记忆里同等的过去,仍能感觉内心深处确实有过这股天真无暇的赤子之情。他羡慕那些自在的笑,无惧的泪,坦率的多情。 时间快转,天色又沉了一些,稚气童音的背景是让太阳烧得火红的天色,映照在七彩油漆的屋瓦上,将天使、星星与白云都变了调。午后的风袭来凉意,他催促着玩耍的孩子们尽快归屋,准备去食堂用点心。听到点心的呼唤,成群的孩子更开心了,加快步伐。 木屋前,粉色染发的店员坐在长椅上,与小女孩一人一手树枝,往地上画着沙土。他从数公尺外望着这幅画面,太过静謐美好,粉色染发店员的那张脸简直美到极致。虽然眼睛不特别大,皮肤也不是小麦色或者十分白皙,一张并非瓜子脸也没有稜角的鹅蛋脸,但五官搭配起来别緻匀称,让人不禁想一看再看,是一种相衬得近乎完美的美。 店员与小女孩专注地画着沙,一会儿,小女孩被其他孩子唤走,往食堂跑去,而他被眼前的景致吸引,怔怔望着,内心异常震盪。他想起通行港澳之间沉浮的小船、霞慕尼南针峰上颠簸的电缆、富士急乐园里的云霄飞车,究竟是登高向上的时候恐惧,还是急速下衝的时候恐惧?是否不要搭上列车才是正解? 他已经犯下一个错误。他知道不该搭上列车,但眼前的画面太美,他不可能不踏出步伐。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在另一条长椅上坐下。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粉色染发的店员看向他,「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採访的样子?」 「不是採访,我男友是这里出身的,所以我们这几年常来。」他看了看粉色染发的店员,不很确定地说:「不过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我前年才回来台湾的。」店员回应道。 在育幼院长大的小孩,离开台湾后又回来,并不是常见的经歷。他琢磨着说:「既然回来,就是在这里有家吧?」 店员扬起的嘴角牵动脸颊,带起眼角的弯弯一笑,说:「不知道算不算家,我住在朋友那儿。」 「那也很好啊,至少有伴。我是自己一个人住,有时候……特别是现在这种准备进入冬天的时期,就觉得家里房间空着,很冷清。」 店员不着痕跡似的扫了他一眼,问:「你没跟你男友一起住吗?」 「我们以前工作都待在一块儿,所以就没住在一起了。你听过吗?研究显示,同居跟结婚基本上是相似的,若是婚后两年会离婚的人,同居两年一样会分开。」 「所以你不想跟他定下来。」店员下结论般的说。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对这句越界的话感到生气,反而笑了出来,因为今天勉强只能算是第三次见面的他们,无论提问或回答都太过诚实。他叹口气说:「像我们这种人,以前要说『在一起』都很困难了,『定下来』这三个字更是天方夜谭。不过,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不一定要如何如何。」 店员移开视线,露出迟疑的神色,「你男友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看向远方,应道:「知道吧,毕竟我们是开放式关係。」 「听起来你不想要一段稳定的关係。」店员再次下结论般的说。 他再次轻笑起来,「我们很稳定,已经交往五年,以同志来说够长了。」他自觉是个完美答案,然而店员却接着问: 「你男朋友不寂寞吗?」 「寂寞?」他有些愣住。 「在育幼院长大的小孩大多缺乏安全感,很需要一个家,以及稳定的关係。」店员继续说,没有看向他,而是望着远方青葱的山林。群树被傍晚的夕阳上了色后,呈现红紫变幻的浓杂色彩。「可能你们感情很好,也维持这样的关係很久了,但是所谓的『关係』,都会有想要转变的时刻。也许刚开始只求开心就好,可是久了之后就不可能只是那样,除非你不是真的……」店员说着停了下来,像是收回了什么想说的话,改口道:「总之,自由与寂寞,终究是一体两面的事。」 莫名的,他觉得自己知道店员收回了什么话。这个癥结太过敏感,他与那双栗色瞳孔对视,竟感到答案透明如薄纱。他拋出同样敏感的提问:「这样的话,在『想要自由』与『害怕寂寞』之间,你选择了后者吧?你会住在朋友家,就是因为害怕寂寞,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店员点了点头,没有迟疑地说:「对,我很怕寂寞,没办法自己一个人。」 店员的眼里透着一股他看不明白的坦然,那背后藏了更多深意,却不是现在的他问得出来的。他于是说:「我觉得人不是要聚在一块儿才不寂寞,或者说,人不是靠着身体与身体的靠近来消解寂寞,而是心与心的靠近。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只要彼此心上的距离够近,无论现实离得多远,都不会觉得寂寞。」 店员踢着一地细沙,掀起脚边一方微型般尘埃,说:「若是这样,人为什么会沉迷于身体与身体的靠近?」 「身体与身体靠近,只是短暂的激情,姑且能消解一时的寂寞吧。但是对于印刻在心上那些真正的空虚也好,伤痕也好,都是无法消解的。」他说。 店员像是被牵起了思绪,低头望着地上被踢得凌乱的沙画说:「心与心……要怎样才能靠近?你之前说让男友住进了心里,那么你们的心就靠得够近了吗?」 更加敏感的问题。 他此时才倏地发现,这一来一往益发诚实的攻防里,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先降了白旗。 然而店员似乎没有要等他回答,静謐的眼看向他说: 「我是邵雪,下雪的雪。」 美丽的瞳孔注视着他。 这幅绝美的画面,却像是在逐渐崩解。 「你寂寞吗?」邵雪问。 IV 市中心黑灰的连栋玻璃大楼,昼夜灯火通明。这里是新兴媒体集团的聚集地,由几位稍有交情的大老闆联合租下,祕传媒也是其一。一层楼逾五百坪的超大办公室,它们就佔了五个楼层,除了经营网路新闻平台,近年也追加纸媒部门,从不定期小报开始,与超商及各大连锁速食店、咖啡店、早餐店、大专院校等合作,推出针对不同族群的特色刊物。 尹伊晟今天在十六楼的主会议室参与明年第一季的特别会议。十六楼最外围一圈是各式小隔间,以接待外宾、大小型会议室、录音间、个人休憩等用途分门别类,装潢各有异同,合计共十多间。其中主会议室位于西晒的大楼转角,整面落地窗风景奇佳,能一眼望尽市区风景,室内一椭圆长桌足以围坐三十人,是公司大会议的固定招开地点。不过,今天的会议只有计画的核心成员参与,包含他在内不到十人,零散坐着,使偌大的会议室看来略显冷清。此刻墙上的鐘已指向下班人潮开始涌现的五点半,会议持续近两小时,还没谈到他关心的议程。 「你们自己说,这週发布的稿子能看吗?点击数才多少,你们拿得出去跟人家比?如果网站数字公开,我看你们还有没有脸做下去。」赖主任朗声数落着。 「不能全怪我们吧?」徐采言应声回击,「你临时抽换好几则新闻,不就是想靠那些跟风的稿子追流量?我们手上的新闻不上稿,多晾个一、两天,被别人写去也只是刚好而已。」 「你们手上的新闻?这也敢拿出来讲。你不看看你自己后台的数字,有人在看的稿子有几篇?」 「采言跑的线比较专门,本来就——」他出声想帮她说话,徐采言已经顺势开口: 「对,我没才华,写得烂。那你为什么要撤掉伊晟的稿子?他是整个媒体部点击率最高的,付费文章大半都是他在写,你这不是摆明不要流量了?」 他从桌子底下压住徐采言的手,担忧她会激动得站起来跟赖主任对峙。 「伊晟那几篇稿子有问题,我不撤掉,呈上去部长也不会核准。」赖主任像是逮到机会,得意地说。 「他的稿子才没问题,我们组内都已经——」徐采言还没说完,一旁的俞组长急着起身解释: 「赖主任、采言,你们都冷静点。非常抱歉,伊晟的稿子是我跟部长说好了,要拿来做明年开年的连续专题,所以先搁着。真的很抱歉,忘了告诉你们。」 徐采言回瞪赖主任一眼,而赖主任不可能嚥下这口气,怒道:「你们要用他的稿子,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吗?他明年要升兼纸媒主笔,你们现在就已经全部巴结到他头上了,主笔就没有主管了?」 「这个……」俞组长尷尬地搔搔头,知道自己有错在先。 他自觉该开口了,接了话说:「纸媒的主管是萧主任,所以主笔要跟萧主任确认。」 赖主任更生气了,把会议资料一把全甩上桌,怒道:「尹伊晟,你威风了是不是?如果你今年的流量没有达标,就别想升兼纸媒主笔。这可是我们当初谈好的条件。」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 「老闆不是给了你宏富集团的消息吗?」赖主任乘胜追击,现在要搬出最后的魔王他父亲了。「你不认真追,就等着被其他线的记者抢去。难道你以为老闆只放消息给你一个人?」 赖主任并不清楚他与父亲及宏富集团老闆陈总之间复杂的关係,如果知道,就不会觉得这是他父亲给他的好新闻。他说:「现在去追宏富集团的消息,对公司不一定是好事。」 「你这是哪门子的判断?乾脆以后都让你决定就好了啊。独家先给我拿来!看看人家t组林靖颖,只是去支援社会线就爆了多少独家,不过就是去偷去抢去卖嘛!」赖主任环顾圆桌一周,叹道:「呸,还真连个本钱都没有。」 他不禁叹了口气,却见俞组长打圆场地说:「赖主任,你这样说就不好了。靖颖的风评很好,他就是比较会交际,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徐采言在桌子底下猛踢他的鞋子,向他使眼色。他摇摇头,没有回应。 一旁始终没出声的方经理这下终于开口,说:「好了、好了,我们知道赖主任是求好心切。年关将近,很快就要评等了,大家神经绷紧一点,不然明年很多计画都会做不下去。」方经理看向他说:「伊晟,我有个建议,你要不要再试着写点地方关怀的稿子?你这几年不是常去拜访偏乡吗,我觉得你切入的角度很特别,不煽情,反而能让人更直接地看到地方的样貌,而且你的形象对公司也有加分的效果。你要不要再试试看?」 偏乡是他跟林靖颖在一起之后就开始关注的主题。出身富裕家庭,他因为亲眼目睹偏乡的困境太过震撼,希望能让这个主题跳脱同情或怜悯,以新的角度传递出去,这几年持续透过不同管道累积报导。 他点头应道:「好,我会写。」 方经理露出笑容,缓下了气氛说:「太好了,那我们赶快进入明年的重点计画吧。」 会议又花了近两小时才告终,他感到相当疲倦。说起来,并不是他覬覦纸媒主笔这个位子,他是被纸媒的部长直接拜託,不接任等于违背上意。而他也晓得自己不像林靖颖那样擅长交际,为了应酬,总是不得不戴上各种假面。他不想让偽装变成习惯,毕竟这样只会让自己的心,离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远。 这天晚上,他早约了许久不见的妹妹尹伊洁、徐采言及林靖颖一起来家里晚餐。终于得以离开公司,他和徐采言同行回家时已约莫晚上八点,林靖颖有他家钥匙,已经先和尹伊洁在家里备好食物等着。转眼林靖颖从纽约回来也过了一个礼拜,他们却因彼此都忙而没有相约,掐指一算,已有两週的时间没有好好见面了。 打开家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大骨白汤香气袭来,和着杯盘轻响与热络的人声,客厅桌上一个大锅正滚滚冒着白烟,蒸升的热气瀰漫格局宽广的室内,为所有物品都染上了气味。 「哥、采言姊,你们总算回来了!」尹伊洁飞奔上前拥抱徐采言,「好久好久不见!」 「伊洁,我想死你了!」徐采言也热情地环着尹伊洁不放,「这段日子你上哪里去了?不回来看你哥哥,至少也要跟我联络啊。」 「我去了一趟新疆。那里通讯不好,寄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送到,所以不是我故意神隐的啦。」尹伊洁撒娇地说,一双大眼炯炯,一头深黑长发在头顶束成一个包,十足的大学生打扮。 他脱下外套,掛上门边的原木衣帽架说:「谁像你这么好命?就顾着出去玩。」 「哥哥你才玩得最多了!你自己说,你跟靖颖哥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尹伊洁忌妒般睨起了眼。 「??就会顶嘴。」他伸手搔揉妹妹的头。 「唉唷,头发都被你弄乱了啦!」尹伊洁避开他,往徐采言身后躲去。 他感到一股放松下来的愉悦,微笑转过身。林靖颖倚着卧室房门,显然已经注视他许久的模样,说: 「这么晚才回来,开会不顺利吗?」 徐采言在一旁忿忿地说:「烂主任今天真是烂到底了,不仅质疑我的流量,还当眾呛伊晟。」 「她又怎么了?」林靖颖看着他问。 他往卧室的方向走近林靖颖,「没怎么,就老样子,她说的也不是全错。」 「烂主任还婊你喔,靖颖。」徐采言从后头追加道。 「婊我什么?」林靖颖不悦地皱起眉头,依然注视着他。 「你不必知道。」 他伸手拉林靖颖进房,反锁卧室的门,转身就将林靖颖压到墙上。外头徐采言与尹伊洁聊得开心,连连笑声在偌大的客厅里回盪;但房里寂静,谁也没有开口,连一口喘息都没有,只有夹杂了复杂感情的四目对视——一,二,三,四,五——像是吞下了一切言语的五秒鐘后,林靖颖倾身吻上他的唇,将他反制压上墙,一个劲地猛亲。交缠的身躯倚着墙面旋转,再旋转,他捧起林靖颖的脸回吻,林靖颖往下狠咬他的嘴唇、下巴,彷彿世界末日倒数的鐘已在踢躂作响,必须即刻褪去上衣、腰带,解开裤头,释放慾望。他如常地佔了上风,将林靖颖反身推上墙,扯下黑色的休间裤,露出白皙的臀。 「我要上你。」他说。 「欸,干,」林靖颖低声骂道,「你妹跟徐采言还在外面。」 「我知道。」他贴近林靖颖的耳朵,轻声说:「你自己看着办。」接着掏出已然鼓胀的勃起,蹭向臀瓣之间。 「干,」林靖颖低喘一声,「干……尹伊晟你疯了。」 「小声点。」他从裤子后口袋拿出一个套子咬开,问:「你不想要吗?」他没有看林靖颖的表情,但也无须看,因为林靖颖不可能拒绝他。 「干,哈啊——我会杀了你,拜託你轻点……干!」 炙热的阴茎猛地插入,林靖颖瞬时咬上他的手,狠如恶犬,在手腕上印下大块的红。他双手抓着白臀激烈抽插,偏过头吻上林靖颖的唇,舌尖捲入温润的齿颊,唾液交融,牵引出丝丝透明。灼热的温度一路从视线、舌喉、胸膛到下腹,直逼彼此身体的最深深深处。 林靖颖几乎整个人贴着墙面,抓着他的手捏得死紧,把他的前臂都弄疼了。 「干,哈啊──,不行,等等,哈啊──」林靖颖咬牙低吟,晃动的身躯因阵阵快感更加颤动,耐着射精的衝动而不得已挺直的腰,特别令人感到兴奋。 他不禁闭上了眼。 脑海中浮现另一身柔滑的肌肤,耳边充盈甜美的喘息,以及令人忍不住想要万分怜惜的眼神。他一边享受着诱惑的肉体,一边意淫着另一幅放荡的画面,更加剧了衝刺的力道。 不一会儿,一道温热从跨下急窜而出,白色爱液盈满透明的膜,林靖颖在他身下颤抖,跟着射了一地浓稠。他呼口气,抽出油油滑滑的硬挺,将皱摺腥羶的套子丢入垃圾桶后,去床边拿卫生纸,递了好几张给林靖颖,再自己擦拭。林靖颖跪坐在地,仍低喘着呵着大气,内双的大眼紧盯着他,薄唇微勾,笑了起来。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他穿好衣裤,出声说。 「杀了你,找不到第二个比你更疯的。」林靖颖拉起黑色休间裤扣上。 门外传来声音:「哥,快出来吃饭!」「他应该吃靖颖就够了。」两个女生兀自笑得开心。 他低头轻笑,整理好衣服便往门的方向走去。林靖颖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襬,洩愤般使劲地捏他手臂说:「干,肯定被她们听到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再给林靖颖一个深长的吻。林靖颖神情错愕,他只笑笑无语,松开门锁走出去说: 「来了。」 酒酣耳熟,热锅的烟薰得人眼眶泛疼,他起身去浴室,摘下眼镜就着洗手台洗脸,镜里的倒影在纯粹的视线下变得模糊,如果不说,他可能认不出那是自己。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那年他爱上了一个男人,发生关係后,才发现对方根本已有婚约。男人是怀着什么心情跟他上床的呢?在床上到底想着谁?还有跟其他人发生关係吗?他是第几个?接着他就发现,身为被害人的自己,在那刻却真真实实是个第三者。他内心翻腾,无法思考,自己姑且只是个晚到的人,为何就要被冠上罪者的名号?再说了,爱情里的忠贞与邂逅命定之人,哪个更重要?虽然这个问题必须建立在自己真是对方的命定之人的基础上。不过,如今他也终于体会到了,出轨的人果然还是会有愧疚感。 他有点庆幸。 回到桌边,盘腿坐下,林靖颖立刻从桌子底下摸上他的大腿,咧嘴笑笑,没有看他。 对座的尹伊洁吹凉热烫的汤,开口问:「哥,你最近有跟妈联络吗?」 他摇摇头,「从那之后就没联络过了。她找你?」 「嗯,去新疆之前妈给了我一笔钱,还说想见你,问我你过得好不好,怕你在爸底下受委屈。」 他顿了一秒,没有情绪地说:「我很好,没有委屈。如果她再问你,你就这样──」 「没有委屈?」林靖颖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你妈爬上别人的床,欺骗所有人生下你,然后再把你丢给没有血缘关係的父亲,让他这样弄你。」 「靖颖,别说了,」徐采言阻止道:「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吗?」 「没事的。」他握上林靖颖的手,安抚着说:「没关係。我跟着爸,是因为他没有拋下我,而且我也不想变成妈的累赘。我不怪他们,我自己也还没办法好好跟爸相处。」他看向妹妹说:「倒是你,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你别再跟爸赌气了。」 尹伊洁皱起眉头,忿忿地说:「就是都过去这么久,我才更无法接受!爸不反击,把怒气都发洩到你身上;妈也不悔改,真的就这样走了;然后你……好人都给你当尽了,我才不要做乖乖牌!」 他不禁轻笑起来,感叹妹妹还是从前那个家里的宠儿,转了话锋说:「那你不做乖乖牌,跑去新疆好不好玩?」 「好玩,超好玩的!」尹伊洁晦暗的眼一下又亮了起来,说:「哥,你们还去过哪些好地方?我就趁大四休学这一年,赶快去走走看看。」 徐采言笑说:「你毕业以后如果进来祕传媒,跟靖颖一起跑旅游线,就哪里都能去了。」 林靖颖在一旁淡然应道:「那时我已经不在旅游线了吧。」接着环视桌上食物一圈,说:「我再去拿点菜吧,你们要什么?」 尹伊洁抢着说:「我要香菇,还有豆腐跟……萝卜好了!」 林靖颖点点头,转向他问:「你呢,要什么?多吃点。」 「你就拿你想吃的吧,我跟着你吃就好了。」他笑笑回应。 林靖颖的手离开他腿上,起身往厨房走去。尹伊洁见势立刻弯身向前,低声问: 「靖颖哥怎么啦,他不想待在旅游线了吗?」 徐采言看看他,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尹伊洁试探地说:「靖颖哥想跟你定下来吧?跑旅游线三天两头不在台湾,总是会不安心啊。哥,你就让靖颖哥住进来嘛,你家这么大,一个人住多无趣。」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妹妹身上,而是拿起看似快空了的红酒瓶晃了晃,倒尽最后一杯说:「我们现在这样很好,而且他也没说过要住进来。」 「他不想要主动提吧?」尹伊洁热切地说:「哥,靖颖哥对你这么好,而且他根本天菜耶!你去哪里找比他更好的对象?」 他笑笑不语,没有回应。见林靖颖远远地走回来,尹伊洁赶紧转换话题,朗声说:「好啦好啦,我回去见爸一面总行了吧!」 林靖颖把食物一盘盘摆上桌,直接将萝卜下进锅里,对着他说:「说到这个,你在追『暗房报导』老闆的那条线,现在进行得如何了?」 「喔,前阵子在star跟李董见面的时候,他说那群熟识的大老闆之间确实在进行什么祕密交易。我本来已经约到『暗房报导』老闆的秘书,但上週她突然退缩,说要再想一想。」他看向桌边三人说:「你们千万不能讲出去,这件事有点棘手,没查明之前绝对不能洩漏。」 徐采言说:「我们不会的。谁像你这么大野心,想要调查敌对公司的老闆。」 「这很正常吧,谁没有一、两个祕密?就算不是什么大祕密,只要违背公司的品牌形象,多少会影响社会观感。」他说。 尹伊洁疑惑地问:「什么祕密交易啊?」 林靖颖沉思着说:「是赃款吗?毕竟做新闻的大多需要一些私下的门路。」 「赃款是最常见的,当然也最有可能。听说『暗房报导』的老闆这一年常跟一个祕密号码通电话,每次都只说短短几句,之后就会有段时间消失不见。」他说。 「欸,怎么觉得和我们老闆很像……」徐采言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爸吗?他怎么了?」尹伊洁很是好奇。 徐采言说:「我跟老闆身边的黄秘书很熟啊。她前阵子忽然说,有个祕密实在藏不住,看我跟伊晟感情好,问我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什么?」他问。 「黄秘书说老闆这半年常常突然有事出门,要她别问,回来也看不出什么异状。她私下查,发现老闆常打一支隐藏门号。不过黄秘书那个人很单纯啦,她怀疑老闆是不是有新对象了。」 尹伊洁笑了出来,「爸有新对象?这怎么可能!」 「如果是新对象倒无妨,至少不是毒品或者其他犯法行为。妈离开也好些年了,爸总是会寂寞吧。」他说。 林靖颖看了看他,说:「老闆虽然对你不好,但至少是个正直的人,不可能跟毒品那些扯上边吧。倒是『暗房报导』的老闆原本评价就很差,这跟那应该是两回事。」 他也是同样想法,不过仍担忧起先前李董的话,「上次见面时,李董嘱咐我多关心爸,说爸近来跟陈总那群人走得很近,他觉得不大对劲。」 徐采言接上话说:「嗯……我也觉得老闆不会去碰那些脏事。话说你不是同时在追陈总宏富集团的消息吗?就一起探探口风呢?」 尹伊洁杵在一旁,一愣一愣地看着他们三人说:「……你们是记者还是侦探啊?简直推理剧了。」 紧张肃穆的推理剧即刻喊停,徐采言猛地大笑出声,「都是,都是!什么记者、侦探、警察都是我们啦,虽然大多只是键盘侦探而已。」 大锅滚滚的桌上传来细微震动,三位记者兼侦探纷纷看向自己的手机,是他的手机在响。 一个未知号码来电。 他拿起手机滑开,以嘴型轻声对桌边三人说:「我离开一下。」 大伙儿点点头,徐采言继续说:「欸,但这真的很凑巧吧。两个敌对公司的老闆私底下都在祕密联系,不会是要灭了对方吧?」说完又放声大笑。 「徐侦探你快点去查!」林靖颖跟着胡闹道。 「可是徐侦探破案率超低耶,今天才被烂主任骂,哭哭。」徐采言自嘲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伴随着笑闹的背景声,他缓步往阳台走去,明明只喝了一点酒,却莫名有些醉意。未知号码通常是诈骗、打错,或者是拿到记者的号码就想乱打试试的捉弄电话,但现在已近晚上十点,他有种预感,这时候的未知号码不会单纯。 走上阳台,深黑的夜里飘着细雨,打湿了阳台上几丛绿色盆栽。冷风颯颯吹进纱门,他顺手关上。 「喂,我是祕传媒的尹伊晟。」 「是我。」 不可能遗忘的声音令他瞬间酒醒。 他感觉心脏怦然急奏,电话那头传来近处的车声,他更清醒了,拿着手机的手几乎要颤抖起来。 「你在哪里?」他问。 冬夜的寒风袭来,他朝阳台米白色的铁窗边沿走去,往下看,美丽的栗色瞳孔与他对视,手机里是飘零的雨声。 V 入夜的山间白雾繚绕,黑色房车隐匿其中,以金属及玻璃与世界隔绝。男子背倚车门,轻皱的眉间流露一股极富色气的压抑,任身下男人胀大的阴茎缓缓插入。喘息自唇间倾泻,随着晃动的节奏时缓时急,一声声野放的呻吟撩人情慾。都说男人是视觉动物,然而眼前男子的一频笑、一睨眼、一挑眉,勾人心弦,着实有无酒自醉、无火自焚般魔力。男人一再又一再射精,在男子身上一切明处暗角,射进占领的浓白腥液。视觉、听觉、触觉、自尊,无上欢愉。 他没切断手机就返回室内,穿上外套拿了伞,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便匆匆开门离去。 桌上话题正热,林靖颖回头看他,但他已经下了楼梯。 推开铁门,他直接开伞往那头粉色染发顶上撑去,一手将邵雪拉了进来。 为什么来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所有问题在心里绕过一轮,最后他问:「你还好吗?」 邵雪目光闪烁,后退一步回到雨中,语气平静地说:「抱歉……你男朋友在楼上吧。」说着又退一步。 他再次伸手拉他。邵雪不依,他硬拽着,邵雪声音大了起来:「我不该来的,让我走。」 「你有地方去吗?」他见邵雪身后是一只行李箱。 「台北地方多的是。」邵雪使力甩开他的手。 「喂,」他第三次拉住邵雪,定定地说:「你已经站在我家楼下,而且打了我的电话。」 邵雪一脸倔强,一双大眼怒视着他,没有开口。 他其实既诧异又紧张,不知道邵雪为何突然现身他家门口,也害怕邵雪就此离去,还有其他更多不解。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过分热情,必须冷静为上,他尽力和缓地说:「我家还有空房,他们等下就走了,你先去旁边的便利商店待一下,结束后我去找你。」 邵雪低垂着头,不安地咬着下唇,半晌沉默,神情缓了下来说:「对不起,我——」 「没关係,你不用解释。」他开口打断,脱下外套披到邵雪身上说:「很晚了,去待着等我,我很快就好。」 他将伞递给邵雪,邵雪没有看他,默默接过。他顺势又握住邵雪的手,纵然心底疑问万千,但这一刻他只想说这唯一的一句:「谢谢你来找我。」 邵雪抬眼看他,栗色的眼眸闪动,没有接话。他松开手,放那身影拉着行李箱往亮灯的方向走去,直到走进二十四小时终年营业的便利商店,才放下了心,转身上楼。 房里依然哄闹,即使从时间的胶卷上剪去刚才那五分鐘,也不会有人发现异状。但之后的事情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林靖颖微醉笑着的可爱的脸,在一楼铁门外搭着他大衣的肩头猛亲,断续道别的话语中掺了句:「你刚才下楼穿的外套,好像不是这件?」他没有回应,只说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就送林靖颖上了计程车。望着黄色的车身驶远,彷彿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併缩小,终至不见。 接着,他几乎是衝着来到便利商店门口,邵雪坐在靠窗的桌边,拿着一本书在读。太过沉静安好的场景,让他心上悬着的大石瞬间松了下来,他很怕邵雪已经离开。 仍喘着气时,自动门不意「叮咚──」一声打开,他还没准备好,但邵雪已经被声音唤起。见他进来,邵雪迅速将书收进背包,站起身,一双栗色瞳孔轮转,像是找不到地方安放视线,十足做错事等着挨骂的模样。然而,这却让他心生一股与愧疚同等的安心感。他已经犯下了两个错,并且即将犯下第三个,他必须确定错得值得。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想要更深究邵雪的神情,就发现邵雪神色异常疲惫,白皙的脸可说苍白,更显出眼圈上的黑。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吧,后来就……」像是想起了什么,邵雪断了话语。 昨天早上到现在,少说也过去近四十个小时,他断然道:「跟我回去吧。」不必再确认什么了,犯错不是次数的问题,而是这个行为基本上就已经被打上不对的记号。他凭着不知从哪里涌上的决心,说:「你不必向我解释,我不会问,你想待在我家多久都行,我们就是屋主跟房客的关係,彼此不过问私事,这样好吗?」 邵雪的视线仍游移着,似乎在避着与他对视,低声说:「对不起,如果我可以自己——」 「你不必。」他再次打断邵雪的话,强调道:「你不必。我说了没有关係,不管是害怕寂寞也好,没办法一个人住也好,你不必勉强自己去适应不想做的事。」 便利商店里吹着不比外头寒凉的风,邵雪冷得发紫的唇角细细颤动,披着外套的肩膀隐隐起伏,他分不出邵雪是害怕、难受,还仅是冷,只感觉一阵强烈的心疼。「就这样吧,别想了,跟我走。」他抓起邵雪的手,拉了行李箱就走。 外头夜雨暂歇,路灯清冷,车声与人声都淡去,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滩,邵雪静静地让他牵着,颤抖的手逐渐平稳下来,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气温降了下来,他将两人的手都搁进大衣口袋,与记忆里同样温热的触感螫着理智,他想握得很紧,但只是轻轻攥着。他们绕着水滩走,行李箱的滚轮划过地面,发出吭楞吭楞的声响。 回到家,落下行李,他脱去大衣又披到邵雪身上的外套上,邵雪没有左右顾盼,只是以无力的话声说累了想睡。他于是进卧室翻出一条毯子,再出来时,邵雪已经裹着大衣在沙发睡下,栗色的长睫毛盖着眼,侧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真睡着了。他既心疼又心酸,不禁叹息,觉得眼前毫无防备的人十足像极了孩子。他轻轻为邵雪盖上毯子,在沙发旁冰冷的磁砖地上蹲坐下来,看着沉睡的孩子,那幅崩解后的绝美画面。 「你现在还寂寞吗?」粉色染发的男子问,赤裸的肌肤贴着他。 他没有回答,伸手抚上男子的脸。他早已忘了寂不寂寞,他想让时间就此停下,不管多久,停在这白雾繚绕,黑色房车的密室里。 ■ 几年前母亲离开时,他追问过,为什么明知会伤人还要坦白?母亲神色哀伤,看着他的眼却异常真诚,说:「我确实犯了错,内心很矛盾,不想再藏。虽然对不起你和妹妹,但我只能离开。离开前,我想要告诉你,生下你绝不是个错误。这样讲你可能会觉得我不知悔改,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对或错不是绝对的,错的事情可能会带来对的结果,对的事情最后也有可能导致毁灭。我对不起你,但是希望我的坦白能让你的人生早日重新开始,以后不必再面对这样的伤痛。而且……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儿子。」 他不确定自己听懂了,但说起来,他也并没有在等母亲的道歉。这件事他谁都不怪,只叹人心不够坚定,家人一场,竟脆弱如沙堡,一个轻推就倒。身边的人都说母亲是一时受到诱惑,衝动才犯下了错,但母亲对他的自白却说自己不是衝动,而是真的爱上了,她一点也不后悔。被别人看成是衝动或者受了诱惑,反而更难熬。她不想要自己的爱被扭曲丑化,所以即使隐瞒了这么多年,仍选择对身边的人坦白。 他接受了母亲的坦白,甚至不合时宜地嚮往起母亲的决心,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母亲做到了。拋下对或错的禁錮,不顾一切地选择所爱,坦然并珍重这样一份心意,是多么美丽的一件事。即使这彻底粉碎了他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让他质疑起自己的本质与存在,在他心上生出无法癒合的伤痂,他也谁都不怪,只希望母亲能够真真正正的解脱。 「我因为爱而犯下了错,却也因为爱终于接受了自己。」母亲最后这么对他说。 如今他懂了。 白日的天光透过米白色铁窗射进来,在绿色植栽上映出浅浅的斑马纹。邵雪穿着一身白在阳台晒衣服,一头粉色染发纯真可人,彷彿异世界来的、不懂言语也不諳人事的天使。他不想破坏这个画面,提了衣篮到纱门边说:「我的等下我自己晾。」 「我一起做完就好了。」邵雪转头看他,「你刚写完稿,去休息吧。」 「你不也是才刚回来?」他看着邵雪,不禁要幻想环上眼前纤细的腰,腻着白皙的脖颈亲吻。 邵雪笑了笑说:「我想先做点事情再睡。」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男友之前不是说要帮哪个大老闆找菸草吗?我问到来源了,等下传给你,听说那种菸草在那个圈子很受欢迎。」 他暗叹口气,说:「谢谢。他跑了好几家都缺货,说暂时不进了。」现实却是,他还跟林靖颖在一起。 「应该也不是,就是有人抢货屯着而已。」 「菸草也需要这样吗?」他忖度着,也想抢什么过来占为已有。 「是啊,多着呢。」邵雪拿晒衣桿将衣服一一掛起,t恤、衬衫、汗衫、三角裤。阳光洒在刚浇过水的盆栽上,私慾和生命一样光明正大。邵雪又问:「那上次那个药你买到了吗?」 「买到了,真是帮了大忙,陈总说一定要谢谢你。」提起陈总,他于是问:「今天晚上你要上大夜班吗?我刚好要去那附近办事。」 邵雪摇摇头说:「我今天没班,晚上……有别的工作」 「喔,那好吧。」他走回沙发坐下。透过纱门照进来的日光在沙发之前划下句点,差了仅短短一步的距离,沙发的冷就与温暖的阳台彷彿两个世界。 他翻阅桌上摊放的书,大多是他昨晚为了查资料而看的专门书籍,里头混着几本邵雪近来在读的小说,他随意拿起一本翻看。室内放着早晨轻松的爵士乐,掛鐘滴答走着,矮柜上咖啡机咕嘟煮滚的水声和着swing的节奏,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愉快的家庭时光。他母亲很爱听爵士乐,家里以前都是播放圆扁的大黑胶片,他和妹妹会兴奋地贴在黑胶唱盘机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不管音乐合不合耳,转啊转的黑色大圆都教人看得入迷。他不喜欢爵士乐,但想念有家的日子。 他起身去矮柜倒一杯黑咖啡,这天冲煮的深培咖啡豆是林靖颖前阵子出国带回来的。林靖颖不喝咖啡,但每次出国都会为他而带。他喜欢味道醇厚的深培豆子,少了花果香气,口感浓烈,特别醒脑,是他这几年深夜赶稿的良伴。 邵雪关上纱门走了进来,见他拿着咖啡便问:「你还要忙吗?」 他啜了几口放上茶几,坐回沙发说:「十点就要进公司开会,我在这里躺一下就好。」 外头罩顶的云朵缓缓飘移,阳光离沙发又远了一些。邵雪看着他,没有接话,柔柔濛濛的眼里透着倦意,一早回家习惯先盥洗的身体散发一股沐浴后的清香。他让出了一点位子,拍拍沙发坐垫,看向邵雪。邵雪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才向他走来,在他身旁坐下,没入无光的阴影之中,一双因疲倦而睏着的大眼注视着他,樱粉的唇抿成一道弧线。 他点了点头。 像是接收到允许的讯息,邵雪即刻依偎进他怀里,任他轻轻抱着,粉色的发丝蹭着他的上衣摩娑。仅是如此,没有抚摸,没有吻,没有更多内心更深的幻想,他甚至没有轻抚那一头粉色染发。 「对不起……」邵雪低声说,栗色的眼睛闭上,又一声:「对不起。」 他闻到洗衣精的佛手柑香,混着外头阳光晒开的乾燥气味,倚着他而睡的天使静謐如画,在清冷的空气里散着暖人的光芒,他也跟着闔上了眼。 邵雪住进他家快一个月了,他不是刻意不说,也没有藏,因为邵雪几乎隐形一样,完全不打扰他原本的生活。一来邵雪的上班时间很不规律,基本是晚上,但断断续续时间长短不一,他们能见着面的时候,大多是清早;二来邵雪的私人物品很少,日常所用毫无个人风格,随用即丢,像是明天就要退房的单身旅客。偶尔林靖颖来家里过夜,房客便自动消失,连祕传媒的王牌记者似乎都毫无所觉。 一开始的几天他们很少碰面,虽然是他不留馀地地要邵雪住进来,但他知道他们都还没准备好面对彼此。他们是情人吗?当然不是;是朋友吗?也说不上。因此他才会在一开始就立下屋主与房客的关係,若非如此,他担忧邵雪会因为找不到自处的理由而离开。直到某天,他写稿太过投入,回过神时已经清晨四点多,想去厨房找食物充飢。打开房门,先看到浴室亮着灯,里头磁砖潮湿,他顺着残留的水滴走到客厅,看见一片深黑中沙发上有个人。邵雪曲着膝盖,整个人窝在沙发里,一头未乾的短发贴着半张埋入阴影中的脸,粒粒水珠自脸颊流下,浸湿了肩上披着的纯白毛巾。他不禁走了过去,在邵雪身前蹲下,遮住了沙发前方的最后一缕光。邵雪低垂的一双大眼空洞无神,不知失焦在哪儿。 「怎么了吗?」他问。 邵雪一动不动,眼神没有飘移,没有看他。 肯定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们说好不过问彼此私事,他于是说:「把头发吹乾吧,别着凉。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说完便起身往厨房走。 「你可以抱我吗?」 极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非常小,若不是清晨万籟俱寂,他肯定不会发现邵雪说了话。他转过身,声音的主人仍一动不动,那蜷缩在黯色中的人形不只空洞,更像是个空壳。 他往沙发走回去,不顾水的冰凉,一把将邵雪拥入怀中。他好想拥抱邵雪,已经太想太想,然而此刻怀里的人冰冷得超乎想像,瑟瑟颤抖彷彿全身是伤。他不敢抱得太紧,却感觉必须抱得更紧,他懂这不是寂寞,寂寞可以谈话、可以忙碌、可以上床排解,不会在半夜仅求一个卑微的拥抱。 他紧抱邵雪,闔上眼。深黑里浮现太阳,金光胀满蓝天,彩虹划过天际,花朵开满白云。 邵雪低声说着道歉的碎语,他知道邵雪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在向听不见的林靖颖说。 从那之后,只要黑暗笼罩,他就会给邵雪一个拥抱。 小歇了两小时,再经过一整天的工作轰炸,傍晚他前往尚未开店的star,这晚他与黛姐有约。抵达店后头的细瘦小巷时,黛姐已经顶着浓艳全妆,换好衣服,一身亮丽。巷内无人,巷外轮转的霓虹灯似夜晚乐园里的旋转木马,往他们身上投射幻彩流光。他递上一根goldenvirginia捲菸,黛姐笑笑接下,打火机将菸草烧出淡淡烟圈,他还是不习惯这焦烧的气味。 黛姐幽幽地说:「尹少爷,你现在可是欠我了。我们这行里的人都说,尹少爷是欠一分还三分呢。」 「那也要看黛姐你是否认真。」他闔上打火机说。 「你要我去查你父亲,不认真的话,我敢答应你吗?而且这忙,只有我能帮你了吧。」黛姐睨起眼看他。 「我爸也不是只来star。」他说。 黛姐啐了一口,说:「尹老闆这一年几乎只来这里了。你平常要是多关心他,现在就不用来这边拜託我。」说完又叹口气,「唉,算了,反正你们就是台面父子,这一局,我压你身上。」 他轻笑一声,说:「我还没要篡位,只是想知道我爸究竟在做什么。」 「还没就是以后会的意思啊。」黛姐吐一圈烟,「不是我说,你们这些成天揭发别人祕密的人,应该要更拚命守住自己的祕密吧?别告诉我你是为了你爸,才私下调查他。」 他的表情沉了下来,回应道:「等知道他在做什么之后,我会自己评断该守住什么。」 黛姐的眼神飘远,意味深长地说:「那我给你一个忠告:你们家是不可能復原了,真实人生是无法倒带的。你还年轻,不懂这道理很正常,以后你会慢慢发现,未来就是过去缔造的,什么梦想、理想,只要过去的一个污点,马上就能把人击垮。」 「你放心,这我已经很懂了。」他默默地说。 「好吧……」黛姐看了看他,「那这人情,我们以后再算吧。我可不想变成你人生的污点。」 黛姐从手拿包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说:「别直接打,这种电话都有暗号。你脑筋好,把号码背下来,回去找人研究研究。我这边如果有新消息,会再告诉你的。」 「谢谢。」他接过纸片打开,上头是一组电话号码。默念三遍背下后,他再次点燃打火机,将纸片连同祕密瞬间烧尽。 看着短暂绽放的火苗,黛姐领会地说:「名不见经传啊,尹少爷,你果真瀟洒。」 「我是跟祕密打交道的人,既然是祕密,就一点线索都不能留。」他说,接着问:「还有一件事,『暗房报导』赵老闆常去的『芙蓉』那家店,你在里面有眼线吗?」 黛姐瞥了他一眼,说:「手过来。」接着往包里掏支笔,拉住他的手摊开掌心,在上面写了一个名字,「去找她。不必多说,你去她就知道了。不过,尹少爷,容我再说点,我们做这行的顶多就是中间人,不可能玩火,你手下留情,给点退路。」说完轻轻闔上他的手。 「我知道,不会难为她的。」他说。 黛姐露出安心的神情,吁了一口气,「说真的,如果有机会,谁不想离开这里?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没有退路,不然也不会卖色卖身。」说着拍拍他的手,「我们交情尚浅,但我见过世面,看得出来你是好人。你别跟我们这个圈子混得太深,欢场无心,有的只是权跟利。这两者对你来说都易如反掌,所以我才更要告诫你,哎,你还有菸吗?」 他又掏出一根菸,递给黛姐说:「黛姐又帮忙又忠告,我都记下了。」 黛姐看着他,上下打量,一转话锋问:「你有祕密吗?」 他内心一震,但并不惊慌,只是默默抬眼看向黛姐,没有回应。 黛姐露出捉弄般的笑,说:「哎呀,你很冷静嘛,真的厉害。不过人啊,一定都有一、两件不可告人的事。你也知道,祕密也是有轻重缓急的,你爸自己搞这一行,又被你妈骗过,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义之举。」 「这很难说吧?」他往细巷顶上瘦长的夜色望去,一片乌云,渺无星踪,「越是高等的生物,脑袋就越是犯贱,被人背叛了、欺负了,就也很想试试那种滋味。」 「是吗?可这都是为了什么呢?」黛姐也抬起头,看向已然暗下的深蓝天色,长吁一圈圈烟。圆圆烟圈一下就散去,比残火烧尽的祕密还短暂。 为了爱吧,他心想,为了曾经那么深的爱,却有一天,被逼得不得不变成恨。 VI 週一一早,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壅塞。 林靖颖一手贴他腿上,一手杵着车门把,看着窗外暂停的景色。内装深黑的车内播放着spotify的早晨歌单,林靖颖轻声断续跟着哼。他搓磨着蹭在腿上的手,另一手在方向盘上敲打哼唱的节拍。即使睡眠不足,即使即将分开,如今他们已能轻松看待分离。 林靖颖又要远行,昨晚惯例到他家过夜,不知是否是上回妹妹尹伊洁的话在他心里发酵,他觉得林靖颖的一次次远行似乎已在倒数计时。他犹豫着该不该问,如果问了,就必须表态。他更使力握住了林靖颖的手。 他当然是喜欢林靖颖的。不是因为他们在一起五年这么久,也不是因为林靖颖放他自由的感情态度。「喜欢」这种情感很难说明,那是极私人的领域,就像有人喜欢佛手柑不喜欢薄荷、喜欢清晨不喜欢白昼、喜欢雨日不喜欢烈阳。当人被问起为什么喜欢一样事物时,大多说不上明确的理由,正因为没有原因、没有逻辑,才更教人情不自禁。 然而此刻他仍是喜欢林靖颖的,虽然更为邵雪着迷,他太想留住那一顰一笑,独占那温柔的抚触。他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必须告诉林靖颖邵雪住在他家,必须。 「我有件事──」毫无进展的车流里,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 「你先说吧。」他说。 林靖颖转过头,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说:「这阵子帮社会版跑新闻,宋主任很开心,一直问我要不要转去他们线。」 果然是这件事,他暗自庆幸林靖颖自己提起了,「他当然开心啊,你手上都是大新闻,他不找你过去才奇怪吧。」 林靖颖笑笑握紧他的手,叹了口气。 「怎么,你不想去吗?」他问,「不过社会版挺累的,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公司那么多条线,多的是选择。」 林靖颖眼神沉了下来,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其实不爱应酬,也不喜欢去挖人隐私。」 他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啊。擅长不代表喜欢,你为了工作那么努力地去做,真的辛苦你了。」 林靖颖露出被看穿也被安抚似了的神情,「可是我不想待在旅游线了。」说着转头看向车窗外,「你会不会觉得……我终究不适合祕传媒?」 是林靖颖话中有话,还是他自己内心不纯?他在车阵中偏头想看看林靖颖的脸,却看不出其中深意,于是说:「你当然适合。你是个好记者。虽然在摊开真相之前不得不先挖掘丑恶,但是为了真相背后那些被社会遗忘、忽视的人,祕传媒很需要像你这样富有正义感与同理心的伙伴。」 林靖颖倏地笑了出来,玩笑般的说:「你是在练习慰留员工喔?」 「我很认真的。」他给林靖颖一个真心的笑,说:「你如果想要转去哪一组,跟我说,我帮你从方经理那边试试看。方经理很会看人,她一定对你的下一步早有计画。」 林靖颖定定看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又叹口气,但神情放松了些,转换话题问:「上次你跟黛姐问到的那支电话号码,你打了没?」 他摇摇头,「还没。」 「那种电话号码应该都有时限,过一阵子就会换,你早点打去探探比较好。」林靖颖提醒道。 「我知道。但我怕做错了会惊动到电话的主人。」他不是没打过这种神祕电话,可是这次的事件跟他父亲有关,他不想因为大意而浪费了难得的机会。 林靖颖转身向他,说:「我就一提,你不觉得奇怪吗?黛姐跟你爸这么熟,为什么要帮你调查你爸?」 「好奇吧。已经窥见祕密的一角,谁不想要一探究竟?」他缓缓地说,知道自己也是利用了人性。 林靖颖眉头轻皱,定神看了看他,又忽然想起似的问:「对了,你刚才一开始想说什么?」 停滞的车阵终于开始慢速向前推进,他重新握上方向盘,淡然地说:「没什么,下次再说吧。」 心思被带到父亲的调查上,一时烦躁,他终究没有开口提起邵雪的事。眼前是高速公路上蜂窝般的车群,半红不亮的车尾灯似废弃机器人漏电的眼,闪烁着岌岌可危的最后一点生机。林靖颖一手落回他的大腿上,转头继续看向车窗外的一片青绿,熟悉的旋律重回耳中,清新的女声唱着: nothingelsebutyou, igottahaveyou,igottahaveyou. ■ 一旦错失了机会,命运便注定要一路往下。 林靖颖这一走,彷彿什么都空了,炙热的抚触、色意的唇、紧揪的束缚,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心里膨胀到近乎爆炸的罪恶感。没了林靖颖,邵雪以百分百的存在占领他整副思绪,轻柔的发丝、迷濛大眼、深粉微勾的唇,以及诱人的脖颈、腰间、腿根——诱惑张牙舞爪,几乎要将他吞噬。 同样要将他吞噬的是,紧接着到来的连续假期,他接到一个意外的工作,要去宜兰山上拜访一对从义大利回台开设私厨的夫妻。那对夫妻的名字,给了他一记来自宿命的刺击,他内心那颗盈满罪恶感的气球被一戳而破。他放弃了,破都破了,不如面对。 「连假我有个採访,要去宜兰过夜一、两天,你要一起去吗?」一日清早,他向怀里的人发出邀请。 邵雪澄澈的眼看向他,说:「好啊,你想的话。」 都说宜兰是台北的后花园,连假走访,他们午饭后出发。邵雪清晨六点才回到家,他让邵雪先休息一会儿,自己收拾两人的行李。邵雪唯一的那只行李箱敞开摊在地上,里头大大小小的透明衣袋收拾得好好,只要拉上拉鍊,随时就能出走他乡。他思忖着,一个人为何会四处为家,把自己拥有的东西缩小到如此少?他环顾房里摆设,邵雪暂住的这间房原本是他的工作室,两面墙满满的刊物与书,角落堆着高高的旧资料。以前他写稿到天亮是常态,所以也在书桌旁放了张单人床,没想到现在会派上用场。 滑开手机查询天气,他拿一件薄毛衣、长袖、固定的换洗衣物,一齐收进中型行李箱里。因为邵雪工作的关係,他们只能留宿一晚,精简的行李很快就备好。他回到客厅,坐上沙发,看着沉睡的人心想:自己分明不该、也不能对邵雪出手,但喜欢就是喜欢上了,即使要他变成曾经伤害自己最深的背叛者,即使邵雪根本没有喜欢他,即使一切未知,他就是想要义无反顾地选择邵雪。 过去五年,他车上的副驾驶座一直是林靖颖的专属座位。林靖颖坐车习惯某个角度的倾斜,只要一被人动到马上就会发现,因此除了妹妹尹伊洁之外,他几乎没让其他人坐过副驾驶座。然而,此刻邵雪就窝在副驾驶座上,以与林靖颖完全不同风格的坐姿,压低了椅背,像是整个人要鑽进座椅里一般,盖着一条小毯睡着。 「让我再睡一会儿。」邵雪瞇起眼说。 他立刻伸手调低车内音乐的音量。一旁邵雪轻笑的声音传来,说:「不必关,我很怕安静,有声音比较好。你不听音乐的话就说说话吧。」说完拉起被子,靠着车窗闔上了眼。 高速公路上一个个小铁盒以平稳的速度移动着,他瞥了瞥邵雪,开口说:「我本来怕那个房间太吵,窗外就是马路,每天晚上都有急驶的摩托车声很扰人。听到你不怕吵,我就安心了。」 邵雪以非常迷濛的声音回应:「嗯……我不怕吵,那间房很好。」 「很好的话,你要一直住下来吗?」他无心地接了话。 然而邵雪没有回应,似乎就这样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头戴黑色毛帽,仅露出一双沉睡的眼。他不禁莞尔,伸手摸向邵雪身上的毯子,轻轻抚摸。温暖的手感,热亮的太阳,时而刺眼的光照,一切都与这趟赎罪般的旅程相衬得恰好。 约两小时的车程后,下了宜兰,车子顺着田中大道一路上行。山间讯号不灵,满目苍苍,人烟寥寥,他们又耗了不少时间才抵达目的地。停好车,他轻声唤醒邵雪,将大衣放在邵雪身边,下车从后车厢卸下行李。看看錶,下午近四点,时间尚早。他从五层独栋的民宿门口望进去,里头大厅没有开灯,外面架着一块牌子写着:今日有事,暂停营业。他心里有些困惑,仍走上石阶,按下门铃等候。邵雪关上车门,裹着大衣从后头走来,可能是歇了这会儿,难得露出放松的可爱神情。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邵雪,切实地感受眼前的人带给他的安定感。 片刻,阴暗的大门里一阵缓缓的脚步声渐近,门打开,一名挺着孕肚的年轻女子说:「尹记者!你们好,抱歉抱歉,刚才在里面忙,没听到门铃声,快进来吧。」 「不好意思,是我们提早到了,你是老闆娘小紫吧?」他礼貌地递上名片,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走进大厅。 女子一双单眼皮笑弯成月,热情地说:「对,就是我,叫我小紫就行了。」 小紫身怀六甲,步履蹣跚地带他们穿越大厅,直入用餐区。香杉製的深色屏风分隔了里外,里面宽广的私厨场地是整室胡桃木装潢,视线所及约有六、七张四人或六人座大桌,靠墙的吧台区则有十张左右的座位。桌间宽敞,每张桌上都摆了一小株绿色水生植物,以及小小的精油扩香木。木头沉香盈满室内,让人精神舒缓,但他却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 记忆里,那个沉着的声音问:「走进一家店,桌上放着什么会最令你感到惊喜?」 「植物吧,而且要是那种顏色很青绿的植物。」他天马行空地说。 关上回忆的观景窗,小紫明朗的话声将他拉回现实,「不好意思,安哥还在准备食材,要请你们稍待一下。」 「没关係,不急。」他收起心绪,环顾四周问:「我可以先拍照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需要儘管跟我说。」小紫应道。 他将相机掛上脖子,环步室内进行摄影工作。乡间的午后太过寧静,大厅里水族箱的滤水声、木质壁鐘的滴答声,和着窗外间歇的鸟鸣、轻柔的脚步声,所有声音都更显清晰。他忽地想起曾听人说,人的五感中,味觉是最容易被遗忘的,而声音是会记得最久的。 身后一段距离处,邵雪和小紫聊了起来,「你们今天是特地公休吗?」邵雪问。 小紫一脸笑容没有卸下过,愉悦地说:「对啊,我和安哥都是祕传媒的粉丝。」 「真的啊,那你们知道要採访的时候一定很开心。」邵雪语气昂扬,流泻出一股与平时极为不同的活泼。 「最先是我看到邀约採访的来信,后来知道是尹记者要来,我们都超级兴奋呢。」小紫说,「三年前为了去中欧蜜月旅行,我找了很多资料,那时安哥就给我看尹记者以前写的欧洲专栏。我一看太喜欢了,就开始follow他。他离开旅游线的时候,我们还有去祕传媒大楼看他的摄影展。」 邵雪露出暖暖的笑说:「我觉得他拍最好的是人像。」 小紫一双笑瞇的眼惊喜地瞪大,「没错!尹记者拍的家庭照特别好,小孩和父母的互动很温暖。」 「以前他在旅游线的时候,有人评价他是『天生的出走者』,不过我觉得他其实非常爱家。」邵雪说。 小紫微笑着在椅子上坐下,摸着浑圆的肚子说:「真好呢,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也很爱我们。」 即使踏着脚步,专注捕捉陌生环境里的一方一角,他也不可能忽视身后两人的对话。这些年,在他不愿意去看的地方,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深深吸吐,凝神聚焦在眼前的观景窗里,努力不往过去看。然而,内心的千丝万缕早已打成更多死结:邵雪什么时候也看了他的摄影作品,还知道他写专栏时的评价?男人为何会追读他的文章,甚至推荐给新婚的妻子?过去与现在,一幕幕倒映交织的影像如打翻的顏料,在他心头抹成一团深黑,他无法思考。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多年前,他为了逃离这个脚步声,答应父亲进入旅游线。然而,就算逃到了乌斯怀亚,仍放不下深爱过的曾经。现在一切都回来了,爱着一个人的痛苦、卑微、喜悦、私密,就要在下一个转身过度曝光。 他身后,小紫对着脚步声的主人焦急地说:「安哥,你在忙什么啊?还不快去跟尹记者打招呼!」 他轻呼着气,心想该转身了,已经迟了十秒、十五秒、二十秒── 「尹记者,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带着歉意的成熟男声从背后传来。 尘封的记忆瞬间撑破防护復甦过来,他试着一次、两次终于扬起嘴角,转过身,如过去千百次的初见般开口说:「陈老闆,你好。我是祕传媒人物组组长尹伊晟。」他顺畅地递上名片,也像是一同递上了这些年彼此遗漏的曾经。 男人没有迟疑地接了过去,说:「久仰大名,我是陈鹏安,谢谢你今天特地过来。不好意思,刚才耽误了一些时间,请问採访要……」 「你ok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了。」他移开视线,收起相机,往大桌的方向走回去,问:「你看了我寄给你的提问了吗?」 陈鹏安点点头,一头清爽的短发深黑,娃娃脸让他看不出真实年龄,「都看过了。」 「那太好了。」他拉开椅子示意陈鹏安坐下,说:「你放心,那些我都不会问。」这一句让一旁的邵雪与小紫倏地笑了出来。见气氛松了一些,他继续说:「那些都是我从你之前的访谈看来的,如果你没有要修改当时的回答,我会挑选一些做为这次採访的提要。你可以想一想,不必马上回覆。」 陈鹏安看他的眼神变了,微微扬起的眉间有笑,他知道那是肯定的神情,然而如今他们已是陌生人了,曾经的熟稔都不再必然。他轻叹口气,在陈鹏安正对座坐下,将手机放上桌,按下录音键。陈鹏安身后不远处的吧台边,邵雪与小紫两人静静相伴,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双美丽的栗色瞳孔,笑笑的神情像是在鼓励他不要紧张,他感到一股安心,将心思完全投入于工作中。 木质壁鐘上的秒针持续向前走的滴答声,与他心里不断倒退逆行的风景,拉出一条平行的妥协的线,聚成接下来两小时的访谈时间。大致告一段落后,陈鹏安回去后场准备料理,小紫过来为他们整理桌面,在同一侧放上两人份的餐具、碗盘与高脚酒杯,又拿来五支白红酒,放入推车上的两个冰桶中。邵雪默默走来他身旁坐下,没有与他交谈,只是轻声谢过小紫。 再见陈鹏安没有想像中困难,然而一顿晚餐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困难的不是再见陈鹏安,而是要把多年前就尘封起来的自己重新挖出来,摊开星火,任未烧尽的烈焰再次灼烧。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但是他知道快了,他不可能整晚戴着尹记者的假面。他不禁握住邵雪的手,越来越紧,生怕若是握得不够紧,回忆的洪流很快就要冲散他们。 餐序进入尾声,出完第二道甜点时,小紫出来跟他们致歉,说有些倦了要先回家休息。 邵雪拿餐巾擦了擦手,起身说:「我送小紫回去吧,这么晚了,孕妇一个人不安全。」接着转向陈鹏安问:「你跟伊晟都谈完了吗?你们再聊聊吧,我们不在你们比较自在。」 陈鹏安的视线与他短暂交会,接受了邵雪的提议。邵雪握了握他的手,对他点点头才终于松开手,护在小紫一旁走出了门。大门应声关上,他彷彿听见风铃轻碰的清脆声响,然而外头夜色深黑,不是记忆里的阳光普照。 他后悔了,后悔接下这份工作,又放走了邵雪,让他的心此刻如蜘蛛丝悬在半空,一挥就会坠毁。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曾发誓此生再也不要想起被人背叛的过去,但命运却将他推了回来,而且还讽刺地选在这个他也成为了背叛者的时刻。 陈鹏安开口说:「好久不见了。」 他没有抬起眼,只是静静地说:「七年……又两个月。」 「是七年一个月又十三天。」陈鹏安毫无停顿地应道。 他淡然地说:「记得这个有什么用?」 陈鹏安叹口气道:「刚才还觉得你成熟多了,看来没有改变多少。」 他感到一股久违的不爽快,心绪翻绞,一节节神经疼痛起来。 「邵雪是你男朋友吗?」陈鹏安问。 为什么才刚开口就问这个?他心想,「我男朋友出国了。邵雪只是朋友,但是我喜欢他。」他更不懂自己为何会被陈鹏安挑起情绪,保持不了冷静。 陈鹏安笑了出来,说:「你不必用三角恋这一招来激我吧?」 我没有要激你,他心想,「是你不要我的。」说完终于抬起眼,看向陈鹏安。 陈鹏安收起了笑容,扬声回道:「是你选择离开我!」 「因为你欺骗了我!」他也跟着大声起来。 「对……我欺骗了你,」陈鹏安露出一丝苦笑,「但那是因为我爱你啊。」 「不要拿爱来当藉口!」他吼道,话声颤动,「不准你们任何人再拿爱来当藉口……」 「我说过我可以放弃千芊,我用尽了所有方法挽回你!」陈鹏安的声音听似有十分怒气,但是更多伤心,「我跟千芊都要举行婚礼了。我为了你毁婚,我是真心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敢说我不要你?」 婚礼、抉择、女孩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崩溃,多年来一直欺骗自己遗忘的过去,全部在转瞬间鲜活起来。那个大雨的夜晚,他去陈鹏安家避雨,意外看到了喜帖的样本,上头大大写着新人的名字:陈鹏安、郭千芊。他太过震惊,如果那天没有下雨,他不知道自己要到何时才会发现陈鹏安的谎言。那天窗外一定闪了电、轰了雷,骤雨喧腾,如腐蚀人的酸液在他身上融出大大小小的洞,将他整个人蚕食到无形。等他好不容易从震惊与疯狂中清醒过来时,翌日清晨门边的风铃轻响,宣告了散场。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像个傻子,被爱冲昏了头,连自己是第三者都没有发现。但我是真心爱着你啊……我为你放弃了一切!是你不要我,是你放弃了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机会!」陈鹏安几乎是怒吼着说:「你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面对,要别人怎么爱你?」 「我不面对也有人爱我!」他反击道,却愕然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 陈鹏安的神情瞬间黯了下来,一双沉寂的眼莫名痛苦,「所以……你放弃面对自己了吗?跟不爱的人在一起,让心爱的人为此受苦,这就是你要的吗?」 「这就是你对我做的。」他满眼忿恨。 「好……好……」陈鹏安撇过头去,按捺着情绪说:「我没有对你坦白是我的错,但如果你真的那么痛苦,你现在还要邵雪变成当时的你?」 「我没有!」回忆的洪流将他哗的一声冲走,抓不到一块浮木,「只是我单方面喜欢他而已……」 陈鹏安疯了似的笑出声来,说:「你知道吗?我也曾经像你这样,一直告诉自己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他妈的你不爱我!所以你才不要我!」 空气凝结在这一刻,过去、现在在他心里本是线的两端,此刻却像是突然被绕了圈打上结,贴在了一块。谁才是背叛者?谁是第三者?谁又是受害者?陈鹏安、邵雪、他自己,道德轮盘上写着这三个名字转个不停。 他被命运之神掷出的骰子击中,霎时梦醒,「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陈鹏安背对他双手叉腰,看似在平復心情,片刻才缓缓开口说:「我们以前几乎没有吵过架吧……你总是让人很有安全感,什么事都知道该怎么做,任何问题都能应付,让人不禁就想跟着你走,觉得跟着你,那里一定会有美好未来。可是我忘了,那时你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我以为你不需要被保护,所以我——」 他出声打断了陈鹏安:「过去都过去了,现在我已经能自己保护自己。」 「你能吗?」陈鹏安看向他,他却不敢对上视线。「人生是没有退路的,过去我对不起你,可是未来……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非常自责。你这么好,值得更好的人,让那个人爱你、陪伴你,给你对等的安全感。」 哪有那么简单?他心想,忽然一阵心痛,「我一点都不好……我才是那个最差劲的人,我的所有选择都是在逃避这个事实。我以为只要跟不爱的人在一起,就可以藉此逃避,不再爱上另一个人。可是邵雪出现了,我很想爱他……」 陈鹏安深深叹一口气,说:「爱是没办法用想的,爱上了就由不得人。难道你害怕跟邵雪在一起,会重蹈我们的覆辙?」 「我已经重蹈我们的覆辙了。」他默默地说。 陈鹏安又看了看他,仰头望向天花板说:「如果你真的喜欢邵雪,就不要犹豫了。背叛者的日子当然不好过,可能会纠结痛苦一辈子,但是相爱的机率就像赌博,今天你错过了这一局,以后再怎样都是追不回来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最清楚了。」 他看向陈鹏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定眼看他,陈鹏安神情异常认真。他问:「为什么你像是认定了邵雪喜欢我?」 陈鹏安邪邪地啐了啐嘴,睨起眼,看似有话想说又不肯说,半晌才终于开口:「他前几天打电话来,问我跟你是什么关係,我是不是当年伤了你的人。」陈鹏安试探般的看向他,但他对此真的一无所知。陈鹏安继续说:「我当然不可能随便就告诉他,于是我问他他是你什么人?他说你们只是朋友,但是他喜欢你。」 他怔怔愣住。 「邵雪喜欢你,连今天第一次跟你们见面的小紫都看出来了,你却没看出来吗?」陈鹏安说。 VII 打开房门,远远就看见邵雪在尽头的大片玻璃窗前,泡在房内的温泉浴池里望着窗外。夜已深,他开门的动作很轻,但邵雪还是听见了,倏地回头看向他。浴室里白雾繚绕,热池蒸得邵雪额头上一滴滴汗,耐不住重量自脸庞速速滑下,骨感的锁骨露出水面,栗色微瞇的眼空灵矇矓,散着诱人的气息。 他直直往那股诱惑走去。 「好久没泡温泉,都忘了这感觉这么放松。」邵雪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他在黑石浴池边沿坐下,看着池里的人问:「你今天开心吗?」 邵雪笑笑的眼弯成月儿的弧线,说:「开心啊,安哥的料理很特别,酒也选得很好,私厨果然厉害。谢谢你带我来。」说完,仰头看着他的眼里收起了笑,透出一丝忧心。邵雪轻声问:「你还好吗?」 他轻抚那头滴着水的粉色染发,感受着热气蒸腾的温度,那温度太过温暖,几乎要融化他心里交缠的一切伤感,他回应道:「我还好。不过……陈老闆刚才告诉我一件事,我又心烦起来,写不下稿子了。」 邵雪皱起眉头,露出做错事般的表情说:「我以为你们想要单独谈谈,才主动提议送小紫回家的。你们吵架了吗?还是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架也吵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他心想,一手从邵雪的粉色发鬓抚摸到掛着水珠的脸颊,说:「你想知道的话,直接问我就好了,何必特地打电话给陈鹏安?」他边说边注视着邵雪神情的变化。邵雪一双大眼倏地圆睁又瞇起,像是祕密被揭发般懊恼地咬着下唇。 片刻寂静,邵雪开口说:「……你说过不过问彼此私事的。」 听到这一句,他不禁失笑,「傻孩子,你还真的遵守啊?」 「你从没过问我的私事,」邵雪看向他说,「我很感谢你从没过问,所以我只能算是礼尚往来而已。」 「你不过问,但是也不告诉我吗?」他对上邵雪的视线,「陈鹏安都告诉我了。你跟他说的话,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 四目相交,邵雪的神情却好似犹疑起来。他紧追着那双栗色大眼,他现在就要得到回应,不能再只是拥抱、只是看着,他想要更多,他可以得到更多,如果邵雪也跟他一样──但下一秒邵雪却猛地起身,抓了一旁掛着的浴巾就快步走出浴池,边走边将浴巾围上下半身。他跟了上去,也加快步伐,一手将邵雪拽了过来,圈住赤裸的腰身,吻上仍散着热气的唇。他跨越了雷池,警报如雷作响。 邵雪一把将他推开,他拉住邵雪的手不放,说:「你可以告诉陈鹏安,却不愿意跟我说吗?」 邵雪用力甩开他的手,他反而抓得更紧,拉扯之间一个踉蹌,两人不意跌躺在洁白的床上。他直接跨坐上邵雪的人,双手撑在邵雪两侧,俯身又要吻上鲜红的唇。 「你不要这样……」邵雪偏过头,他的吻落在白皙的颈间,柔嫩的触感刺激着心里狂野的兽。慾望倏地被解放,自身体深处奔窜至全身所有枝微末梢,他感觉肌肉震颤,神经如刺,血液狂烧。他太想要眼前的人,想要到就要拋弃理智。 「不要……」邵雪试图推开他,但终是徒劳。 他抓住邵雪的手压在床上,另一手往下探入邵雪下半身围着的浴巾里,幽幽地说:「是谁跑来我家,待在我家里不走?」 邵雪抓住他往下伸入的手,阻止他更进一步。他侧身吻上邵雪耳朵,呼着热气再说:「是谁主动跟我发生关係?喔,我想起来了,是你。」 邵雪一双栗色的眼终于看向他,眼眶闪着薄薄水雾,空灵失色,流露出惧怕的神色。 不对。他忽地收了手。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失控,把邵雪吓成这副模样? 他一念切断私慾,离开邵雪的人,说:「对不起。」 邵雪木然地看着他,眼底波光粼粼,从惧怕缓缓转变成另一种带着悔意的眼色。 「对不起……」他低声说,懊恼自己莫非是受了陈鹏安的话的影响,失去理智越了界。但邵雪似乎意不在此,因为邵雪的下一句话,才是这天打落在他身上最重的一记轰雷。 「我认识林靖颖。」邵雪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什么?」他霎时停住。 「我认识林靖颖。」邵雪又说一次。 轰的一声,他的脑袋像是突然被接上外连的传导机器,瞬间隆隆作响,有人想从他脑中窥视什么,而那个人似乎正是他自己。他从没告诉过邵雪林靖颖的名字。他勉强拼出一个句子,问:「你说什么?」 邵雪望着他的眼里一切情感都褪去,仅留苦涩地说:「我认识靖颖很久了。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他应声阻断大脑向外传递,无法產生更多资讯,只是定定看着邵雪。 邵雪缓缓开口道:「我和靖颖在儿童之家的时候就认识了。靖颖大我四岁,但是我们很合得来,每天都玩在一起,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说着垂下视线,看向洁白的床,「后来没多久,他就被一对没有小孩的中年夫妻收养。他们人很好,大家都好羡慕靖颖,我也是。他被收养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一直到几年前才突然在便利商店巧遇。看到他我好开心,他说他在祕传媒工作,他的生活跟我完全不一样……」邵雪一双眼从哀伤变得矇矓,淌起了清澈的水。 他打开大脑闸门,任此刻的自己没限制地往回忆里挖去。邵雪欺骗了他,他应该要感到生气,但他却一点也不愤怒,反而松了口气。他是个无法面对自己而利用了林靖颖的坏人,陈鹏安是个不敢坦白而伤害了他的坏人,如今,虽然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邵雪也成了欺骗他的坏人。命运之神的骰子轻舞出界,道德轮盘停止旋转,这一局无人胜出。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他问。 邵雪空洞的眼直视前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后来我跟靖颖恢復联络,他常来便利商店找我,跟我说你们的事,可是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他那些美好生活。我知道……我的人生很烂不是他的错,他过得很好我也很替他高兴,但是我真的不想听。」邵雪越说越小声,整个人像是要缩小到无形。 他的心一步步揪紧,「所以,你就来接近我吗?」 邵雪看向他,倏地聚起了所有情绪,说:「为什么你不爱他还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这世上所有的好都落在某些人身上?」说着神色又哀伤起来,流泻出一股卑微的歉意,「我……我没有要拆散你们……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有多好。靖颖说只要你愿意跟他在一起,怎样他都接受。我太好奇了……那个得到一切好处的林靖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对你死心蹋地成那样。」 听邵雪说起林靖颖,他心里非常难受,但不是因为他和林靖颖的关係,而是因为邵雪的神情看得人无比心疼。无缘无故来到他家,像是真没地方住一样;从没提过父母或手足,原来是因为在育幼院长大;明明那么可爱,却像个从没被爱过的小孩,必须靠着追逐旁人的幸福才能一窥爱的模样。 他想握上邵雪的手,邵雪却紧张得将手移开。他叹口气问:「那你觉得呢?」 邵雪噙着水雾的眼看向他,「觉得什么?」 「我很好吗?」 邵雪一瞬面露诧异,飘移着眼神撇过头去,没有回应。 他再次向邵雪伸出手,邵雪斜斜的眼散着一股任性,却没有再避开。他将邵雪粉色的发丝扐到耳后,说:「晚上我才跟陈鹏安说,我一点都不好,我是那个最差劲的人,不敢面对自己,连第一次见面时都没办法对你坦白。你当时就知道了吧?我告诉你我和靖颖去乌斯怀亚的事情不全是真的。」 邵雪垂下眼,点了点头。 「所以我一点都不好,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还利用了靖颖,滥用他对我的爱去逃避不爱上下一个人。」他越说越感到自己的不堪。 邵雪回看他一眼,黯然地说:「靖颖他非常爱你……你们工作时间不稳定,所以你任何时候找他他都去,你不找他的时候他就等着你,有时甚至还夸张地去跟踪你;你进入祕传媒之后发表的所有文章,有纸本的他全都留着,没有印刷出来的也存档在硬碟里;你决定离开旅游线的时候,他怕你也会因此离开他,落魄得不成人形。他根本离不开你。」邵雪放远视线,看向客室尽头浴池外的一片深黑说:「所以……你也不能离开他。」 「来不及了。」他低声说:「你出现了,我爱上了你,我不想再逃避。」 「爱上我是一个很错误的决定。」邵雪语带嗔意,激动了起来,「我说了我没有要拆散你们,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心胸太小,羡慕他、忌妒他,是我去接近了你,你才──」 他打断邵雪的话:「不是你,是我自己──」 「你没有看到全部的我!」邵雪抢了话说,「我比靖颖差多了,我的生活一团乱,我的人也一团乱……靖颖不知道我们认识,我明天就离开你家,当作没这回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了。」说完马上起身要走。 他一把抓住邵雪的手,不能更用力地抓着。他内心极度混乱,但仍感受到了,就像眼睛面对太阳会自动瞇起、手碰到滚水会立刻收回,邵雪只要一遇上爱的可能,就会即刻搬出所有不堪,拚死要将心与心唯一相连的那条路堵死。他不知道是否该感到庆幸,因为他也曾这般决绝地想要堵死那条路,所以他深知,高墙不可能一推即倒,唯一能做的只有── 他轻笑起来,「这样说的话,我们是两个很差劲的人呢。」 邵雪瞬间愣住,静了下来。 「这么差劲……所以我才会这么想要你。」他看向邵雪,说:「如果你也想,现在就吻我。」 邵雪的眼角流下一滴泪,迟疑了须臾,倾身吻上他的唇。 碎碎崩解的残片,如时光倒转,拼回那幅绝美的画面。 ■ 復古绿色塑胶桌垫上,黑色手机无声地震动着,五秒后自动停了。穿白围裙的捲发阿桑摇摇晃晃端来咖啡,一脸灿笑,小钟看得紧张,帮忙接过放到桌上。清早八点,他与小钟已经在开业数十年的老字号咖啡店里等着,昨夜和陈总一行人通宵完就直接过来,小钟频频打呵欠,他则看着手机上赖主任昨天下班后寄来的信,心生一股无奈。他明明只将工作通报信发给赖主任,赖主任却回覆给人物组全组成员,嚷着要他把原本排定明天上稿的专题,因为赖主任自己如何如何不得已的理由,提前到今天上稿。赖主任每次拖稿都拿他的稿子来顶,上头就不会有意见。 桌上的黑色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次只响了两秒就掛断。 小钟揉着惺忪的眼,伸个懒腰,弯身向前看向手机说:「这个陈总还真忙,没几分鐘这么多通电话。」 他们最后一摊在ktv玩得太疯,陈总把手机忘在了包厢里,大队人马离开许久之后,ktv才匆匆来电说发现有手机没带走。因为是他订的包厢,东西就还到了他手上。这时间陈总早回家休息了,他打算进公司后再请人特地送过去,这支是陈总的私人手机,不是公事用的。 「0926──713458,」小钟间来无聊,唸起陈总手机上显示的未接来电号码,「欸,尹哥,这个号码讚耶!0到9没有一个数字重复!」 他也倦得很,却忽然被小鐘的话牵动了神经。没有一个数字重复的号码,非常难背,但他就是这样记下来的──这正是黛姐写在纸片上的那支电话号码。 他赶忙拿起桌上陈总的手机,手一挥差点打到小钟。幸亏小钟动作快,往后一闪避了开来,说:「尹哥,你急什么啊?」 陈总的手机没设密码,他一滑打开,未接来电纪录显示刚才两通都是从这支号码打过来的。他觉得对方极有可能再打第三次,于是将手机紧紧攥着。这支他请黛姐探来的电话号码,是他父亲近几个月私底下频繁联系的祕密号码,为什么现在会打到陈总的私人手机上?但是除了林靖颖之外,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让小钟知道。 正琢磨着,手机又震动起来,他马上按下接听键,却屏气不语。小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仅有样学样地噤声在一旁听着。电话另一头的人没有说话,沉默了大约五秒便掛断了。他与小钟同时松一口气。 「这人真聪明,一定很有经验。」小钟说。 对方应该不会再打来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又断了,他有些懊恼。 小钟没有追问,看看錶,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便出声说:「尹哥,我问你一个私事,你不要生气喔……你不是跟旅游线那个林靖颖在一起吗?」林靖颖的名字像是不能说的密语,小钟含糊带过。 他坦率地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小钟搔着自己的一头乱发说:「那个……最近公司里有个传闻,有人说看到一个染了粉色头发的男生进出你家。」 他不禁瞥了小钟一眼,心想,居然被发现了吗?他的住处不在公司那一区,而是特别选在远一点的市区边缘,公司里会出现这种传闻,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他啜口咖啡说:「你们是嫌手上的工作不够多吗?现在要调查到公司同事的身上了。」 小钟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啦,尹哥,他们说是个比林靖颖还帅的超级大帅哥,大家私底下都在传。」 「谁传出来的?」他问。 小钟进入祕传媒刚满六个月,跟其他组的同事并不熟,眉头深锁,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啊,是社会线的万雅芬。不过她上次私下来探我口风时,说那个男生看起来很像她的调查对象,所以才会来问,不是要八卦你的感情状态。」 「调查对象」这几个字再次牵动了他的一丝神经,他说:「她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 「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啊,」小钟尷尬地说,又问:「所以那到底是谁啊?真有什么粉色染发的男生进出你家吗?」 「他是我朋友,最近有点状况,所以暂时借住在我那里。」他说。 「喔……」小钟瞇起眼,追着他的眼睛看。 「干嘛?」他心里有股不耐。 「尹哥,你说谎的时候,手会不自觉地摸脖子。」小钟说。 他警觉地放下了手。 「叮铃铃铃——」一串清脆声响将他们拉回眼前的工作上,一位浓妆长发的小姐叼着菸走向他们这桌,眼戴墨镜,手上一只方型小包上掛着成串的水鑽缀饰。衣着朴素,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来自夜世界的气场,吸引了整层二楼来客的目光。 他起身拉开旁座的椅子,递上名片说:「我是祕传媒的尹伊晟。leila小姐,谢谢你今天过来见我们。」 leila拿下墨镜,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尹少爷,很帅嘛,以后来我店里,我们五五分帐。」接着从方包里同样掏出名片递给他,坐了下来。 leila是芙蓉俱乐部里的小姐,也就是上回黛姐介绍给他的眼线。 「今天晚上『暗房报导』的赵老闆会来店里。上星期我帮他牵了几条线,今天其中一个人会来见面。你们也要来吗?」leila问。 「今天就不了。我们还没去过芙蓉,第一次去就有会面进行,时间太过凑巧。」他说。 「也是……反正他们不可能只见这一次面,只是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再来芙蓉。据我所知他们交易的据点每次都是不同地方,而且管制挺严格的,陌生人很难打入那个圈圈。我猜他们今天也只是来看个眼缘而已。」leila说。 「没关係,我本来就没指望能很快探出消息。」他看了看leila问:「你觉得他们在做什么?」 leila一双洋娃娃般的大眼精緻机灵,说:「跟明年年底的大选有关吧,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他又啜一口咖啡,将另一杯热花茶推到leila面前说:「我想你早上应该不喝咖啡,不然他们家的咖啡真的很好。」 看着白瓷花雕杯里冒出的热气,leila露出满意的笑,马上拿起花茶喝了一口,说:「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待久了,有时真分不清自己是leila还是范晴,就觉得范晴这角色越来越小,哪天说不定真会消失不见。不过,这杯花茶倒是让我回到范晴了。」 「合作对象总是要先好好瞭解一下的。不过,我不只知道范晴独爱花茶,还知道范晴就是棵墙头草,只看钱工作。」他说。 leila倏地笑出声来,说:「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既然知道我只看钱工作,这人情你要怎么还我?」 「以后我会去芙蓉慢慢还的。」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答应今天来见你吗?你在我们这一行里的风评非常好,大家都说你很守信用。」leila边说边默默从方包里掏出一支录音笔,不着痕跡地交到他手上。 他将录音笔直接收进大衣的内口袋,说:「今天就算是第一次见个面,以后你知道怎么联络我。」 「嗯,那我走啦。」leila将花茶一饮而尽,拎着包包站起身,黑色铁椅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声响,「啊,差点忘了,」她倏地俯身靠向他耳旁,以极小的声音说:「有人要我传话给你,叫你不要对不该出手的人出手。」说完拍拍他肩膀,「你好像惹上很不该惹的人啊。」 水鑽坠饰轻碰的声响随着leila的脚步声一同远去,像是莫札特最后的歌剧里吹着魔笛的人,身后跟了许多看不见的动物与灵,那是与夜后征战前的兵卒排场,也似一列长长的死亡阵仗。 小钟低声问:「尹哥,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你惹上谁了?赵老闆吗?」 他忽地头痛起来,太多资讯在脑海里闪现、连结、交错纠缠,有的通往死巷,其馀留下来继续配对、选择,直到只剩最后一个答案。他几乎要看到答案的雏形了,但雏形很快又如沙影般幻散而去,什么也抓不住。leila的话、小钟的话、无声的电话,以及更久之前黛姐的话、徐采言的话、黄秘书的话、林靖颖的话,全部结成一条极细却密实的线。他拉着线一直往前走,就快走到终点。 VIII 你的人生,有没有几个再也不想回去的日子? 他有。母亲离开的日子,陈鹏安离开的日子,还有这一天,他要离开林靖颖的日子。 从宜兰回来的隔天,邵雪留下一张字条后,消失了。「你跟林靖颖分手之前,我都不会回来了。对不起,我是这么差劲的人,或许这样你能更确定自己想要跟谁在一起。」他拿着字条看了很久,然后像贴便条一样,用磁铁吸到了冰箱门上。透明的小圆磁铁,压着这张彷彿有千斤重的符咒。他想跟邵雪在一起,他明明都说了,但是他也已无法分辨邵雪这么做是在逼他早日跟林靖颖分手,还是希望他回去继续跟林靖颖在一起。他叹口气,无论哪一个决定,都很差劲。 今天是邵雪消失的第十五天。 他的心快要爆炸。 那个既苦涩又甜美的吻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无论睁眼闭眼,世界都是同一张脸,有着粉色染发、栗色瞳孔的男子,对他浅浅微笑,樱粉的嘴无声说着他唯一想听的那句话。 然而他知道,自己距离这幻象,还有一万光年。 因为对他来说,与林靖颖分手是难上加难。他们在一起五年,不是五天、五个月,而是确确实实的五年。如果最初他没有因为自私而松口跟林靖颖在一起,林靖颖如今应该早就跟另一个更好的人幸幸福福地生活了吧?但林靖颖却为了他,过了这五年不仅无爱,还一边患得患失的日子。然后如今,他更要主动开口跟林靖颖切割,说出如世界末日般的那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可是他一定得这么做。 他回想起母亲跟家里坦白的那天。那是一个大好晴天的星期日,在忙了一整个礼拜的短暂休息后,母亲难得做了一桌好菜,席上热烈的话题结束,母亲突然从房里推出一个大行李箱及两、三个行李袋,说她要离开这个家了。他至今仍无法形容那一刻的震撼,他从不知道家里藏了这么一颗炸弹,可以猛地炸开,比误入已知的地雷区更骇人,让他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地就发现自己已被炸得断肢残臂。 他也回想起陈鹏安终于放弃说服他回心转意的那天,一样是个大好晴天。那是他退掉租屋处的最后一天,隔天就将啟程前往另一个国度,他约了陈鹏安来家里取走最后一点东西。几乎空荡荡的屋子,地上堆着几落搬家箱子,只有要还给陈鹏安的那箱是用一般牛皮纸箱装的,其他都是印了搬家公司logo、看起来更牢固的专用纸箱。陈鹏安来了,他却坐在客厅里,什么也没说,眼泪直流。等到再意识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深黑,门还敞开着,而他已经没有心了。 没了手、没了脚、没了心的这七年又两个月,林靖颖陪了他其中五年的时间,让他又长回了手、长回了脚、长回了心。他怎么可能跟林靖颖分手。 他的心益发揪紧。 邵雪消失的这十五天,台北阴雨霾霾,天气跟他手中几条新闻线索的进展一样,毫无起色。直到今天终于放晴,再现那个和记忆里毫无二致的大好晴天。他约了林靖颖来家里晚餐,做了林靖颖最爱的番茄马铃薯燉牛肉、明太子玉子烧、日式炸鸡、泰式酸辣海鲜汤以及水煮几样青菜。这对于两人晚餐来说太多了,但是作为五年情人的最后一餐又太少了。如果要说这十五天之中他究竟在等待什么,一定就是在等待把心里对林靖颖的最后一丝喜欢耗完,而这最后的分毫,便是要在这顿晚餐里耗尽。 下午他传了十五天来的第一则讯息给邵雪,说他今晚就会跟林靖颖分手。邵雪好几个小时已读不回。看着通讯软体上邵雪微笑的可爱头像,他边做晚餐边想:不知道邵雪喜欢什么料理?以后自己还有机会再做这些菜吗?料理和人能够切割开来吗?他希望邵雪不要喜欢番茄马铃薯燉牛肉、明太子玉子烧、日式炸鸡或泰式酸辣海鲜汤。 摆好餐桌,退一步看去,桌上是他和林靖颖一起从日本岐阜带回来的美浓烧,抹茶般浓绿色的碗盘总是让来他家的客人惊艳,酒杯则是从西班牙利奥哈的葡萄园带回来的。他拿出为林靖颖珍藏的ilmarroneto红酒,这是义大利马龙度酒庄以百分百sangiovese葡萄酿造,保留了最多果香的一支精选bdm。儘管从没真的爱过林靖颖,他仍自认以男朋友这个身分来说,自己绝对做得足够好。 倏地,钥匙碰撞的高频声响将他从回忆里唤了回来,大门门锁转动,林靖颖打开门,没有招呼,熟稔地脱了鞋放进鞋柜。他走过去,接过林靖颖脱下的深棕色大衣,掛上门边的衣帽架。应该要给林靖颖一个吻,这是他们的惯例,但是这天不行。他心里对林靖颖的喜欢还没耗尽,看到林靖颖,死透的火苗又被风吹生起来。 林靖颖一身浅色休间装扮,像是被香气吸引,一进门就直往餐桌的方向走,站到两张餐椅之间,双手搭着木质椅背,专注地欣赏一桌好菜,接着露出浅浅的笑容,直接拿红酒倒进高脚酒杯。葡萄果香混合酒精的气味随着深红液体的奔流传散开来,甜甜的、包裹着幸福的滋味被林靖颖一饮而尽,消散在空气里。 林靖颖摇晃着空了的酒杯,转身面向他,说出这晚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上次你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吗?」 「两年前我决定转到人物组的时候。」他几乎即答。那是他们身为工作伙伴关係的结束,依照邵雪的说法,当时林靖颖大受打击。 「今天比那次更盛大呢。」林靖颖说。 他听不出林靖颖话中的含义,而林靖颖只是抿抿嘴,转身拉开椅子,坐下说:「我先开动囉。」 他走过去,在林靖颖正对面坐下,拿桌上洗好静放的美浓烧白瓷汤碗,盛一碗汤放到林靖颖的桌前。他没有动筷,而是安静地看着林靖颖手上的环保筷在桌上大大小小各色圆盘之间游走。林靖颖夹起一块炸鸡,在挤好的柠檬汁小碟上停了几秒才沾下去,说: 「我绝对不会跟你分手。」 他抬起原本落在筷尖上的视线。 林靖颖也抬眼看向他,说:「你可以跟我道歉,说你爱上了别人,我会原谅你;或者你要跟我道歉,说你没有告知我就让别人住进你家里,我也会原谅你;又或者你要跟我道歉,说你准备跟我分手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我都会原谅你。」 林靖颖的眼里没有怒气,薄唇微微勾起,彷彿只是在开一个日常餐桌上的调皮玩笑,他却怔怔愣在那里,动弹不得。林靖颖又夹一块炸鸡,这次不假思索地沾了柠檬汁放进嘴里,一动一动地咬着,像是在等待他回应。 片刻沉默,林靖颖放下筷子说:「你是在思考该挑哪一个错向我道歉,还是在想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 他缄默不语,他确实在想,是小钟前阵子告诉他的那个社内传闻吗?粉色染发的男子频繁进出他家。但林靖颖不是会被一点风吹草动惊动的人,而且他们说好了是开放式关係。他认为林靖颖之所以会如此反应,只有一种可能性── 林靖颖没有看他,笑叹口气说:「我就告诉你吧,公司里的传闻,是我放出去给社会线万雅芬的。毕竟,他真的藏得很好。我来你家这么多次、过夜这么多晚,要不是我原本就熟你,不可能会发现那些事。刚才进门的鞋柜,每一层都改以鞋子的顏色整齐排列,」林靖颖以试探的眼神看着他,徐徐地说:「还有你的私人衣物,最近都是一捲捲摺好收起来的。你知道吗?人算不如天算吧,我刚好认识一个人会这样做,而且我还知道,那个人特别会藏。」林靖颖猛地站起身,直直往那间曾是他工作室的房间走。一进房,想都没想就直接拉起床罩下襬──什么也没有,床架底下空无一物。 不过,那是因为邵雪十五天前就离开了,否则邵雪唯一的行李箱就收在那里。 「他走了吗?」林靖颖的语气难掩惊讶,下一秒又松口气,自言自语般的说:「他走了……既然他走了,你今天为什么找我?」林靖颖像颗洩了气的气球在床上落坐,失神地抚着灰白条纹的床单。 「我要跟你分手。」他开口说。 林靖颖低垂的薄唇笑了开来,「对喔,我差点忘了,他那个人最会上演这种突然人去楼空的戏码。他离开几天了?三天?五天?我告诉你,不管几天,他都不会再回来了。」林靖颖看着他,缓下情绪的神色里终于露出一丝不屑的忿恨,语带无奈地说:「好……没关係,你不用跟我道歉你让他住进来,也不用跟我道歉你想跟我分手,就道歉你爱上──」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林靖颖真的生气了。 「我爱上他了,所以必须跟你分手。」他定定地说。 「你没有爱上他!他只是被他迷惑,被他骗了!」林靖颖揪紧床单大吼道,接着又回看那一床灰白,紧抓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说:「你……你是不是跟他发生关係了?他是不是爬上了你的床?你说啊!」 林靖颖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他心想,但是他没有反驳,就算是默认了。 林靖颖扯起枕头扔向他,一手往床边柜上挥去,黑色的电子鐘与纯白面纸盒被扫落在地,「去你的邵雪,欠干的贱货!干!干干干干干!」 匡啷的声响,咒语般怒吼,他从没见过林靖颖这副模样。五年来于公于私都活泼阳光的林靖颖,此刻目露兇光,如果房里有任何尖物,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被刺上千次致死。林靖颖一对内双的大眼飘移着环顾室内,像是在搜索邵雪留下的线索,也像是在找寻足以杀人而不致死的利器,整个人散发一股骇人的气息──但是他没有感到害怕,他伤心至极。 「对不起。」他嘴唇颤抖,却字字清晰。 林靖颖啐了一声,仰头望向死白的天花板,放声冷笑起来。空寂的房内即刻被悲切与忿恨填满,将半个月前邵雪留下的沉謐全部挤散了出去,一点也不剩。林靖颖总是如此,每抵达一个地方,就能立刻插上占领的旗帜。 片刻,狂笑骤停,林靖颖大叹口气,垂下视线断续地说:「好……我原谅你,上都上了……全部我都原谅,全部!我很大器的……但是我绝不会跟你分手!」林靖颖一双疯狂的眼终于直直看向他,不容置疑地说:「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跟你分手!」 「我喜欢他,你也不在意吗?」他不想这么说,但他知道爱不爱是林靖颖的死穴。 林靖颖又啐一声,讥讽地说:「你没有喜欢他……你根本不认识他!他就是个贱货、骗子、欠干的畜生!不过我挺惊讶的,你竟然知道我跟他认识,应该不是他主动告诉你的吧?」 他忍耐着那些低俗的谩骂,静静地说:「是他主动告诉我的。再说,我认不认识他都无所谓,我喜欢上他了,就必须跟你分手。」 林靖颖俊美的脸上闪变着哀伤、愤怒、疯了似的神情,无法平静,「你不可能想要跟他在一起!他就是一颗没人要的皮球,被人踢来踢去现在滚来你这里,不是骗爱就是骗钱。你只是被他骗了!」 他心里的不适更涌了上来,「我知道你无法接受,也知道我可能一点都不了解他,但你可以不要这样说他吗?他说小时候一直把你当成亲哥哥──」 「他是这样说的吗?」林靖颖打断他,再次冷笑起来,问:「他还说了什么?我倒是想听听那个贱人还能扯多少谎!」 「你冷静一点……」他尽力按耐着情绪。 「你要我怎么冷静!」林靖颖吼道,「你说,那个贱人是什么时候搭上你的?是去star那次吗?」 陈总画得凌乱的地图、闪着红绿霓虹的数字招牌、一地被吹散的俗气传单,那晚的一切瞬间復甦过来。 他诚实地说:「对。但是我先开始的,不是他。」 便利商店那一晚,他犯下的第一个错:离开前在杯麵底下留下了自己的名片。 「好……好,是我不该让你们见面……」林靖颖错乱般的说着,「那天陈总要你去帮他买菸,我就应该阻止你……谁知道……谁知道你会买包菸买到上了那个畜生!」 「你够了没!」他终于发火道。 「不够!」林靖颖吼回去,起了波光的眼眶颤动,「我本来真的不想讲,可是如果你这么执着的话,我就告诉你……」林靖颖说着停下了话语,收起不屑的笑,正眼看向他。 「告诉我什么?」他问,心里涌上一抹强烈的不安。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林靖颖露出了彷彿难受的神情。 半晌,林靖颖以没有情绪的声调说: 「邵雪是政商界里的高级男妓。你爸那支电话,就是打给他。」 9 「我本来真的不想讲,可是如果你这么执着的话,我就告诉你……」徐言菲断续唸着手上的稿子,最后看向我说:「然后呢!林靖颖到底要说什么?欸,你不能在这里结束啊!」 把最新一回的稿子交给出版社之前,我删掉了最后一句林靖颖关键的话。 徐言菲没等我回应就劈头说个不停:「林靖颖是不是要揭发邵雪的祕密?是吧?是吧!邵雪就是尹伊晟父亲常在联系的那支电话的主人吧?我猜对了吧!邵雪到底在做什么?他一定就是这一切事件背后的关键!」 我默默瞥了她一眼,说:「对,你猜对了。」我好倦,语气流露出一丝不耐。 「天哪,我猜对了!」徐言菲少见地双眼闪闪发亮,又问:「这不是根据你自己的经歷写的吗?欸,真正的邵雪有什么祕密啊?」 我心想,编辑这种身份还真是一针见血,小说里邵雪的祕密都还没有揭发,她已经好奇起真正的邵雪了。我平静地说:「我在小说里也没有把你写成出版社的编辑,所以你不需要知道真正的邵雪有什么祕密,只要继续当我的第一个读者,看故事就好,不必问现实。」 徐言菲不服地撇了撇嘴,却像是被说动了,没有反驳。 见她一副不快的神情,我说:「好吧,那你觉得小说里邵雪背后的祕密是什么?」 昏沉的下午时间,徐言菲往椅背上一靠,说:「嗯……我想想,邵雪在便利商店上大夜班……他出身育幼院,所以没地方住是说得通的,但他跟尹伊晟父亲和商业大佬陈总都有联系,也因此被祕传媒社会线的记者跟踪……」她拿着原子笔对着头顶上死白的天花板划呀划的,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 我是尹怀伊,职业小说家。十九岁还在唸大学的时候,我以《离海归乡》荣获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隔年集结五个短篇成书出版后,成为书展大奖小说类歷年最年轻的入围者。之后持续写作,至今迈入第十个年头。我的创作灵感来自大量地研读资料,并且透过各种机会去聆听不同人们的故事,与许多年轻创作者不同,我从来不把自己甚至身边的人事物放入作品。要说生性低调也好,注重隐私也是,不过,在二字头岁数结尾的这一年,因为邂逅了一个人,我第一次想要写下自己的故事。 那个人,就是我的邵雪。 邵雪本人名叫邵宇希。他不在便利商店上班,而是一家咖啡店的店员。那是一家位于我所住的社区附近,营业时间十分诡异的小咖啡店,从下午两点营业到晚上十点,店名叫「遇上一个梦」。我从一年多前店开业时就经常光临,那时宇希还没在那里工作,顾店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姊姊,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店长李黛安。黛姐个性沉静害羞,几乎不讲话,恰好合我的意。由于要写作,我无法接受会一直找话聊的店员或者吵闹的客人。这里两者皆无,因为黛姐冲的咖啡实在很差,店里生意冷淡。 大约半年前,宇希来到这家咖啡店上班。一开始他与黛姐都待在店里,黛姐常坐在一旁看他冲咖啡,后来也开始向他讨教手法。黛姐总是被宇希惊得一愣一愣,师傅与学徒的情况剧十分可爱。一阵子之后,确认宇希可以自己顾店,黛姐就几乎不来店里了。 或许是这家小店的风格,宇希也鲜少与人交谈,总是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不想让人看清面貌的模样。然而他流露的气息实在教人无法忽视,一头栗色短发,眉毛与睫毛也都是栗色的,一双深棕色的瞳孔十分惹眼,总是冷漠的神情更显孤高,但偶尔一笑又散发春阳般温暖的神色,衬着樱粉的唇角浅浅乍现的小梨窝,几乎可谓倾城。宇希独自顾店后没多久,店里就开始聚起人潮,除了他冲的咖啡真的很好,更多客人是为了见他一面而来。 从开店到晚餐时段是店里最忙碌的时候,为了支应越来越多的客人,黛姐决定收掉供餐,连甜点都不备,单纯只卖咖啡。如此一来,晚餐时间过后,大略只会留下一些待得较久的熟客,再晚一点便几乎没有客人了;除了我。我是自由业者,本来就和一般人不同作息,即使晚餐时间不吃饭,甚至喝上一杯咖啡都没关係,我只是需要一个家里以外的写作空间。因此慢慢地,到了闭店之前,经常就只剩下我和宇希两人。我始终观察着他,维持着远观的距离——最安全的距离。直到某天店里的清间时间,我忽然发现他在读一本我几年前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那本小说集的销售与评价都普普,是我至今的作品中常被忽略的一本,卖了几年没库存后,我跟出版社便合议绝版。看到宇希在读,我有些激动,当下就以作者的身分和他相认。这很不是我的作风,我十分畏惧暴露真实的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在一场场活动中慢慢学会面对读者。可是宇希不一样,我想要靠近他,恰好就差这么一个契机。宇希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他很开心,露出这些日子以来从没见过的愉悦笑容,说那本书是他的最爱,特别其中一篇书写濒死老人度过人生最后几天的故事,他反覆读到能背下文字。 从那之后,每天宇希上完班、我写完稿子,关店后的短暂时光,我们会继续留在店里。有时他收拾、我跟他聊聊新写的故事,有时我吃饭、他跟我说说自己的经歷,那时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身边没有亲近的人可以分享写作,宇希的出现让我每天都充满期待。他很精緻、很沉定,平稳得像一颗透明玻璃弹珠,却又能轻轻一推就滑动轴心,我深深为他着迷,像是在整叠欧洲文艺片里发现了王家卫的电影,其他一切再也看不进眼里。 某天,和出版社聚餐应酬,结束时已过了咖啡店的营业时间,我刻意途经店门口,想赌赌看宇希是否还在。从漆黑的玻璃窗望进去,那个熟悉的身影独坐在吧台地上,双手环抱膝盖,蜷缩着身体,静謐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走近玻璃窗,从外头向他轻敲,敲了半晌他才终于抬眼看向我,眼神空洞,嘴唇微微开合,说着我听不见也看不清楚的话语。我指指门口,示意他我要进去,移步从正门推门而入。 店内没有一点声音,我走进吧台后方的狭小空间,在他面前弯身蹲坐下来,与他澄澈却清冷的一双栗色瞳孔对视。正想问他怎么了,他就倏地倾身向前,没有迟疑地吻上我的唇。一个吻,来自撒旦的邀请,打开了禁忌的大门。那一晚,我在盈满咖啡香气、仅留一道月光俯照的小咖啡店里和宇希发生了关係。那是我这辈子最突来,却也最无法忘怀的一次欢爱,我在如海潮强推的阵阵快感中,像是附身在了自己小说里那个濒死的老人身上,跟着他去游乐场、去动物园、去海边废弃小屋,看天边无雨而成的彩虹,听深山万鸟无踪的鸣唱──我确定我不只是着迷,而是切切实实爱上了宇希。 那天结尾,宇希一点也不陌生地偎在我身上,赤裸的肌肤被月色照得清亮,他问我能否抱他一会儿,我回抱他很久很久,久至感受到他流下了眼泪──濒死老人站在其他人都看不见的梦幻乐园入口,向前来迎接他的天使小孙女伸出皱摺满布的手。你终于来了,老人心想,老态低垂的眼眶流下无比欢欣的泪水。 后来我们没再打破禁忌,但是每天短暂的相处时光结束时,拉上铁门站在店门口,宇希会要我抱他一会儿。夜深人静的住宅小巷内渺无人踪,我总是回抱他许久,每次都像是不再有下次那般热烈地拥抱他。我天真地以为那是因为宇希对我有所眷恋,后来才知道,我们分开后他不是回家,而是前往当晚工作的目的地,接客。 这个青天霹靂的事实是林劲告诉我的,林劲是林靖颖的真身,也就是我的正牌男友。和林靖颖不同,林劲大我四岁,今年三十三岁,是现下演艺圈的当红王牌。每年年底最受欢迎男星票选,他连续五年排名前三,更得过最佳男演员奖,可说是内外兼备。 五年前我和林劲因戏结缘,当时我受邀为电视台改编剧本,那部戏后来捧红了他,杀青时他跟我告白,我接受了。原以为就是戏子浮萍游戏一场,不会长久,但这些年经歷狗仔一次次追击,每次差点曝光都是靠林劲的人脉压了下来。他在圈子里人缘极佳,我也跟着收穫不少好处;再加上,现实点说,长着一张斯文俊美的娃娃脸,却一身肌肉结实,林劲就是天菜中的天菜。 然而,我们之间并不是一段愉快的关係。林劲是个被宠坏的大男孩,极端自我且任性,他的世界中心是他自己,世界边缘还是他自己。我就是一个被他绑在身上的人偶,随着他恣意来去。他的生活很好,但不是我要的,我希望他将我松绑,只要松绑就好,我不会乱跑,我可以在他的世界里好好待着。我不过是想要这么少的一点自由,他不肯给。 他追踪所有我的ig好友,向我的脸书朋友送出交友邀请,每週送下午茶到我合作的出版社、参与剧本的剧组,订购大箱大箱的日用品寄来我家,送我数不尽的衣服、鞋子、手錶甚至名车,他用自己的一切占满我的生活,在我的手机定位,知道我常去的地方,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认识宇希。偶尔他会在咖啡店开店前去跟宇希买咖啡豆,他说宇希烘的豆子很好,很合他的口味。我原本一直单纯地深信他们就是咖啡店店员与熟客男友的关係,后来才知道,林劲早就晓得我父亲是宇希的客人,所以才会选择忽略我和宇希之间的情愫,他知道自己手上握有最后一张王牌。 而我父亲是国内最大艺人经纪公司的老闆。公司最初是舅舅创立的,几年前舅舅病逝,没有小孩的他把经营权留给了我母亲。我母亲和我在小说里描写的不一样,她没有跟别人跑掉,我也不是她的私生子。她从小就是家里的公主,无法管理公司,于是父亲自然而然地掌权。但我父亲也是个无用之人,他看上母亲家的财產入赘,我出生后不久就搞大一个小模的肚子,险些被逐出家门;对公司经营也毫不上心,任凭旗下艺人在那个花圈子里干尽乱事,最后都归口头禪一句:「天底下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事。」真是这样吗?有钱万能,什么都可以做,还能买单你爱的人。 我在林劲进入台中剧组拍摄的期间,带宇希骑摩托车去了花东一趟,这个疯狂的点子是宇希的主意。我似囚犯难得离监放风,那几天,我们在晴天下追逐白浪,与小狗丢飞盘,踩倒湿湿的沙堡又盖起来,骑车到处晃,吃路边栽种的果子,夜半朝海潮大喊,收集来自万物的回声。深黑的月色下,我们交缠的影子被水潮冲散又聚起,细沙在身上留下慾望爬行的足跡。天亮了,海天无界,白鸟低吟,我双手拾起海水,感觉被遗忘许久的自由从指尖穿刺进我的心。我告诉宇希,回去台北我就会跟林劲分手。我想要拿回自由的生活,我想跟他一起走在那个生活里。 回来台北的那晚,车停咖啡店前,宇希主动与我吻别。他握着我的手,好一会儿才说再见,我莫名感到一股离别的气味。隔天清早,就收到宇希传来的讯息写着:「怀伊,谢谢你陪了我这么长一段时间,但是应该离开你的人不是林劲,而是我。我必须离开你了,对不起。」我反覆读了好几遍,回传讯息写道:「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我会跟林劲分手,我想跟你在一起。」讯息已读未回。 第二天我如常前往咖啡店,下午客人寥寥,吧台内不再是那个头戴棒球帽的身影,我的心霎时沉了下来。黛姐无奈地笑笑招呼我,说宇希和我出游的前一天就提出离职,还以为我们要一起离开台北。我心烦意乱,想要追问宇希到底怎么了,却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我背叛林劲搭上宇希,让宇希成为世俗蔑视的第三者,现在宇希说要离开,我完全没有资格留他。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无须回想就占满思绪,宇希的笑容、亲吻的热度、依恋的抚触那样真实,我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但也不能相逼,我决定往下一步走,最艰难的一步:和林劲分手。我原以为最多就是一场骤雨,没想到迎接我的是更剧烈的闪电,林劲给我的最后一击,就是告诉我宇希是一个性工作者,而我父亲是他的客人。 我闭嘴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林劲赢了似的神情似幻象的镜面被一敲即碎,夹杂着父亲与宇希可能的交合场景,我几乎是踉蹌地逃离林劲家,把自己关回房里。饭不吃,觉不睡,像是要将一切都覆盖过去,开始没日没夜地写。写完一回就传给徐言菲,又继续写。忘了写到哪一回时,我累得睡着,梦见了宇希。他还在那家咖啡店里。只属于早晨的清白日光射进玻璃窗,将小小的店内照得透亮,宇希一头栗色短发在晨光下闪着金光,纤长的手指就着金属器材冲咖啡,静謐得让人不敢出声唤他。我沉沦于眼前的景像,想要伸手触碰,但海市蜃楼如泡沫,一碰就化作脸上一片冰凉。我摸摸脸颊,发现自己流着泪。 接着桌上传来手机低幅震动的声响,我揉揉眼,滑开手机,徐言菲传来讯息问: 「你有空来公司讨论新稿子吗?」 于是此刻我坐在出版社的会议室里,心想,这或许是能让宇希回来见我的机会。 方总编来了,轻巧地拉开椅子坐下,看了看我说:「怀伊,近来好吗?你好像瘦了很多。」 「没瘦,只是这几天睡得少,精神有点差。」我简略回应道。 「写稿不睡觉,也是年轻人才能做的事情了。」方总编笑着说。 徐言菲将印出来的纸稿递给方总编,方总编边细翻边说:「我很开心呢,合作这么多年,你终于想写自己的故事了。不过……我觉得刊载出来,可能会引起不小的风波喔。」她抬眼看向我,「同志议题不说,这是你个人的决定,你要公开的话,我绝对支持。但我在意的是,这是一个出轨的故事,你要从自己的角色里收回来很不容易,也必然会影响到你原本的形象,无论在读者或者在文坛都是。」 方总编说得没错。我默默看着她,没有回应。 方总编又低下头,翻着纸稿继续说:「你考虑过就把它当成一个创作吗?不必明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这样的话,我建议把人名改得更陌生一点。你之前没有写过探究媒体或是同志议题的作品,我觉得即使把这次的稿子单纯视为创作,对你来说也是很好的尝试。」 我没有想要尝试什么,这就是我现下真实的处境,我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或许是见我仍无反应,方总编转了话题问:「你之前在写的那个长篇呢?三个育幼院孩子的故事,主角叫做……啊,我想起来了,叫做雨熙是吧?很可爱的名字。你从以前就很擅长透过孩子的视角说故事,我认为那个长篇很有得奖的潜力喔,你写得如何了?」 那个长篇就是宇希的故事。宇希常跟我说他小时候在育幼院里的事情,我得到他的同意改写成小说。故乡与家庭这样人与地的连结本来就是我最常着墨的领域,同时我也希望能透过撰写这个作品更加了解宇希。 「我还在写,需要一点时间。」 「那就加油啦,我很期待呢。」方总编说完,将书稿在桌上整了整,回到话题问:「新稿子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就直说你想要怎么做吧。」 我定定看着方总编。我知道,这份稿子确实会在文坛与读者之间都掀起不小的波澜,再加上,照这个情况看来,我根本无法预期何时能够写完,甚至这部作品将如何完结、能否完结都是未知数。然而这一刻,我就是十分肯定,「我想要作为我的个人经歷改编发表。」 方总编的神情闪过些许惊讶,问:「你确定吗?」 或许是心意已定,我感到一股完事后的疲倦,坚定地说:「我确定。」 方总编定眼不眨地看着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这么做吧,在我们的官网以及bookfirst上面共同连载,当作你出道十周年的纪念作,他们已经向你邀稿很久了。」 bookfirst是近年国内新兴的网路书店,去年开始的书籍业绩已经站上业界第二。 我说:「在官网连载当然行,但bookfirst也一起的话,似乎有点太张扬了。」 「张扬的事情就要张扬地做。」方总编认真地说,「好了,言菲,你赶快让企划组去跟bookfirst联系,问他们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进行。怀伊的稿子如果还想修改就改,我们不急着成书,不定期更新就好,但是最好能尽快进行,只要开始宣传就能带动流量。」方总编说着笑了笑,看向我说:「不好意思,毕竟你是我们家的招牌,你应该不介意早点开始连载吧?」 正如我意。 「越快开始越好。」我说,不知为何,心里一直有股莫名的、庞大到顶天陷地的急迫感,像是祕密塞不进树洞,必须让它立即爆发开来。 「太好了。」方总编愉悦地说,接着指向纸稿上的字,「书名就用这个吧,我觉得很有意思。」 那是我今天出门前最后一刻想到,临时拿了白纸就写上的几个字。 纸上潦草但肯定的字跡写着: 小说家没有告诉你 10 写在前面── 这是我第一次写自己的故事, 虽然大多改编,但情感绝对真实。 我爱上了一个人。 他突然离开, 我告诉自己不能追,不能开口唤他; 我想说尽我爱他, 说上一千遍、一万遍,用上一切方法告诉他。 这个故事献给,我的邵雪。 ■ 手机不断有讯息进来,林劲的名字在萤幕上一闪一闪,我没滑开来看。好几天了,我知道林劲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我离开,他追;我跑,他再追。这是我们在一起的五年间,我第十次向他提出分手,之前每一次都是我输。我被他綑绑了太久,关在他的世界里,跟着他一起夜黑天明,没有翅膀不能飞,残肢断着无法走。我望着偶尔从云边渗进的光,知道那里有洞,洞外头是另一个世界,却不知该如何抵达。 我边写小说的时候边想,如果林劲真的是林靖颖就好了。把林劲写成林劲颖、宇希写成邵雪、我父亲写成另一个模样,或者把我自己写成尹伊晟,都只是将心底最深处的蠢动揭开,扒下血痂,企图在暗示里埋进更多暗示,告诉读者这些角色本人完全不像里头描述的那样。真实世界丑陋、残酷、无助,同时也平凡得令人不忍卒睹。我希望林劲没有束缚我、宇希没有离开我、父亲行得正坐得直,更希望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但我改变不了事实,只能在纸上造虚幻的梦。 又是另一天的开始,正午烈阳烧得万物炙热。我敌不过林劲二十四小时的穷追不捨,刻意约了他在市内一家咖啡厅见面,期待他不会光天化日下出现。那是一家位于电视台大楼附近的知名咖啡厅,各台记者随时来去,店员与我和林劲都十分熟识。我认为林劲没有这么笨,不会因为我提出第十次分手,就心急地破坏自己营造多年的单身形象。但我错估了情势,他真的来了。 身穿牛皮夹克、浅蓝色牛仔裤,即使戴着大镜片的太阳眼镜仍藏不住一身光芒,林劲缓缓向我走来,在我对面入坐,摘下太阳眼镜轻轻擦拭,说:「你觉得我不敢来吗?」 「你可以放过我吗?」我说。 「不能。」他即答,手上的太阳眼镜反射窗外炽热的阳光,在工业风的开放天花板上映出一个个刺眼的大圆。 我说:「以前我可以勉强跟你在一起,但现在我喜欢别人了。」我准备过千百句台词,可是每次一见到林劲,就说不出最该说的那一句。 林劲没有看我,而是挥挥手招呼服务生过来,说:「两杯热拿铁,一杯牛奶多一点,另一杯不打奶泡。」 服务生认得我们,见情况诡譎,快速来去。 「对不起,这阵子太忙,差点要忘了今年是你出道十周年。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庆祝庆祝。」林劲啜一口温水,把手机调成飞航模式,萤幕朝下放在桌面。 他没事般的模样教人生畏,我几乎是说着一句想着下一句说:「这五年来谢谢你。你知道我爱过你,我非常努力地爱过你了。」 但他丝毫没有要回应的样子,继续说:「之前陈老闆介绍的那家法式餐厅叫什么?我的下一档戏刚好在他们家,我来请人帮忙预定,听说那家餐厅评价很好。」 既然如此,我也不顾他的无视,自顾自地说:「以后出远门的时候,不要再把钥匙放信箱了,那样很容易弄丢的。还有,打扫阿姨每週三会过去,记得准备现金给她。」 「这档戏可能会去台中拍,到时候会有两、三个月不能见面,你要不要一起下去?我可以陪你住在小树家。小树前阵子刚分手很伤心。他最喜欢你了,你就当去陪陪他,给他开导开导。」他说。 我也继续说:「剧本不要拖到现场才看,你很会即兴演出,但是导演会不高兴的。偶尔联络一下你妈,她每天找你。还有……如果遇到下个一人,对他好一点,他想的话就住在一起吧,让他打理你的生活,你会比较──」 「你说完了吗?」林劲语气瞬间转变,这代表已经到达他最后的底线。 我抬眼看向他说:「我们分手吧。」 「不分。」 「我喜欢别人了。」 林劲猛地一拍桌子,水杯震盪,湖面轻摇,「你喜欢谁都好,就是不能是他!」 四周立刻扬起窸窣的话声,关注的目光以我们为轴心拉出一圈圆。林劲显然十分熟悉这种状况,分毫未动。 我抿抿嘴,试着吞嚥口水说:「不要再找我了。」 我起身,快步离去。走过林劲身边时,他一把抓住我,拽得死紧,低声说:「你想要晚上的新闻是林劲跟尹怀伊在一起,还是尹怀伊为了一个男妓跟林劲分手?」 一阵冷颤袭上,我紧握拳头,努力按捺下情绪。林劲不会这么做,可是今天他一反常态。 我甩开他的手,没看他一眼就直直往外走。 「你要跟你爸共用同一个男人吗!」林劲怒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更加快了脚步。 这只是开始而已。 我和林劲在咖啡厅被人偷拍的影片在社群媒体上疯传,傍晚就上了各大娱乐新闻头条:「林劲祕恋编剧尹怀伊?!」新闻画面上,记者在林劲家一楼门口堵人,林劲礼貌地双手合十,请大家不要追问,鞠躬馈谢记者们的辛劳,人设维持得一点不差。另一批记者则包围我父亲的艺人经纪公司,公关部长王志凯笑笑回应说,父亲和我是共用同一名男性家庭医师,不仅指名道姓,更拿出诊所名片作证。我滑着手机心想,这善后做得是仁至义尽了,不晓得父亲公司私底下给了医生多少钱。 妹妹尹婕伊在一旁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说:「什么共用同一名男性家庭医师?这太扯了吧!」她捧着一桶爆米花,频频转换电视频道。 「没说是共用同一名健身教练就很好了,你还期望他怎么说?」这新闻也算是因我而起,父亲公司如何回应我都接受,只庆幸他们没把宇希推出去做挡箭牌。 婕伊将爆米花桶递给我,起身去冰箱拿饮料,若无其事地说:「你跟林劲这次真能分手就好了。」 「嗯。」我随口应一声,摇晃着半空的罐装啤酒,心里千头万绪,无法平息。 婕伊捧着数罐啤酒走回来,堆到桌上,冷不防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腕。 我感到一股剧痛从手腕窜上,说:「你干什么啊?」 我原本拉下的长袖被捲了上去,露出手腕上带红的深粉色疤痕。 婕伊语带怒气地说:「你才在做什么,为什么又这样?」 我赶忙整理好袖子,说:「我没事,你别管我。」 婕伊一双大眼怒瞪,忿忿地说:「我不管你的话,你是不是哪天要杀了自己?你到底有什么感情洁癖?自己提的分手又要这样自残,我真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看着她愤恨受伤的模样,我实在说不出口,其实我只是觉得好对不起林劲。然后,或许吧,也对不起我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伤人的背叛者。 婕伊深深吸吐几回,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转身面对我说:「哥,你已经为林劲做得够多了,你不欠他的,你知道吗?」 「我欠不欠他,要他说了才算。」我知道这么说她会生气,但还是说了。 婕伊长叹一口气,打开水果啤酒,豪饮一大口说:「好吧,那我问你,你连载里写的邵雪就是宇希哥吗?我以为你这辈子绝不会写自己的事情,结果你竟然开了连载,还在出道十周年这时候公开。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越过茶几,看着前方闪动的电视画面,嘈杂的人声与耸动标题掠过眼帘,什么也记不住。我没有回应她的提问,而是平静地说:「你有没有过很绝望的时候?觉得这世上千千万万种烂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无所谓,但上天偏偏给了你最无力招架的那一种。」 婕伊放下啤酒看向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今天之所以找婕伊过来,其实不是因为林劲,而是要告诉她这件事,「之前爸的公司里有个传闻,说爸经常打一支祕密电话,上班时间突然消失,不知道去哪里。」我一个字一个字讲得很慢,像是在拖延着不肯说出那个事实,「爸是去召妓。」 婕伊瞪大了眼,整个人石化般杵住不动,一会儿才开口:「你说爸……在召妓?」 我默默点了点头,看向婕伊说:「林劲告诉我的。他说爸是宇希在进行性交易的客人之一。」 亲口说出来比想像中容易,我又打开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地狂灌。婕伊木然地看着我,半晌都没有出声。 「想想也很合理。爸当年搞大人家的肚子,差点和妈离婚。离了婚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现在不敢偷吃小模,改召男妓。」我理性地分析,彷彿是个局外人。 婕伊震惊了好一会儿,努力收起诧异的神情说:「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爸在做什么,我担心的是你,还有宇希哥。宇希哥在做那种工作,你本来知道吗?」 我摇摇头,「他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才离开咖啡店,我从没想过他还有其他工作。」我越说越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粗心、对宇希毫不关心。「而且林劲说他不是一般的性工作者,想找他要透过特殊管道,似乎非常昂贵。」 婕伊一对修整得俏丽的眉毛皱起,迟疑地说:「会不会是林劲在骗你?他不想跟你分手,又知道你喜欢宇希哥,所以才编造这种谎言。」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林劲是骗我的,然而事与愿违,「林劲没有骗我,我跟爸的秘书确认过了,爸在见面的人就是宇希。他那个样子没人会认错。」 婕伊霎时又沉静了下来。 果然很难接受吧,我心想,精彩的戏剧情节放到现实就是残酷得教人束手无策。 眼前的电视播报趋于平淡,萤幕上放着从youtube上抓来的垫档影片,嘻闹的搞笑话声从耳边灌入,廉价得令人生厌。我打开第三罐啤酒,忽然一股反胃,衝去洗手间一阵呕吐,全是迷醺的酒气。 婕伊疾步跟上,从后头递来毛巾给我,倚着门框轻拍我的背说:「宇希哥可能有他的苦衷吧……你刚才也说了,他每天工作这么久,其他时间还要去接客,他需要赚这种钱吗?而且如果做那行很赚的话,他何必再去咖啡店上班,这说不通。」 我用毛巾擦拭着嘴角,感觉头晕目眩,扶墙走到隔壁房门外蹲坐下来,说:「没有什么说不说得通的,事实就是如此。而且爸跟他不只约在外面,也在公司里交易过。」 婕伊脸上一瞬掠过惊异的神色,很快又黯然下来。我失焦地看着眼前的空无,空气里一丝灰尘也没有,乾净到不自然。我更觉得噁心了,衝回洗手间又一阵乾呕。 婕伊仍倚着门框,默默地说:「我好喜欢宇希哥,宇希哥真的很好,可是……如果他跟爸是那样的关係,我……我希望你能离开他。」她说着像是发觉自己没有资格议论,转了话锋道:「哥,虽然我们父母健在,但从小一直就是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我不想看你继林劲之后,又要为了宇希哥而痛苦。就当是我自私好了,因为我真的很需要哥哥,我希望你好好的……」 我不禁失笑,偏过头看她,安抚地说:「不管哥哥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都会一直陪着你,好好照顾你的。」 「我不需要你照顾!我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婕伊难过地说。 我搭上她的手,走到洗手台前,扭开水龙头漱口清洗,镜子里映照出婕伊哀伤的神色。我拿毛巾擦乾脸,转身对她说:「谢谢你,婕伊,但是……」接着停了下来。我不想要快乐吗?知道了宇希的祕密,我心里过得去吗?可是这些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 婕伊低声怨道:「但是你喜欢宇希哥。我懂,就像你不听我们的劝,一次次跟林劲復合一样。」 尖刺正中红心。我没有回应,没法看向她,越过她往客厅的方向走去。她说得没错,我喜欢宇希,就没办法再去介意他跟父亲之间的关係,我就是喜欢上他了。我又感到一阵晕眩,扶着白墙跌坐上沙发。 婕伊的脚步声从后头踢躂跟来,看着我的眼满是无奈,说:「所以你写这个新连载是想让宇希哥回来找你吗?」 我点点头。 「但你怎么知道他看到连载就会回来?」婕伊的语气透着疑惑。 「我已经写得够明白了,而且,」若非无可奈何,我发誓绝对不会这么做,我说:「邵雪和尹伊晟第一回在便利商店相遇的情景,完全就是宇希跟他前任的翻版。」 「叮铃铃铃──」深夜时分,一串清脆的门铃声响起。 婕伊一双大眼瞪得更大了,我点开手机里的对讲机监控画面说:「他来了。」 11 即使预知了宇希的到来,我仍几乎是颤抖着打开房门。宇希站在门外,一身淡粉色七分袖针织衫,白色休间裤,呵着白气搓着手,白皙的脸庞透着一点红,神色淡漠。婕伊识相地穿过我们两人之间,和宇希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去。宇希一双栗色的眼四处游移,没有看向我,最后落在门槛前的黑色踏垫上,怔怔看着。 「先进来吧。」我说,将敞开的门推得更开,示意他进来。 宇希没有动静,交握的手转啊转的,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见他穿得单薄,便说:「外头很冷,先进来再——」 「林劲都告诉你了?」宇希看向我,不是疑问的眼神。 我点点头。 宇希平静地说:「我只问一件事。既然林劲都告诉你了,你还想跟我在一起?」 「对。」我回答得没有迟疑。 宇希微微蹙眉,扁起嘴,不安地咬着下唇说:「你确定……你能接受我?」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试试看。」我诚实地说。 宇希定定看向我,像是在咀嚼我的诚实,没有移开视线。我也定定看着他,想要更看清楚他的眉眼,他努力压抑却仍浅浅勾起的嘴角的幅度、侧脸的弧线、发鬓的色泽,白皙的脖子上露着淡淡的红痕。 片刻,他长吁一口气,松开了交握的手,我立刻牵住,很轻很轻,是他轻甩就能放掉的力度。他没有反抗,一双眼仍注视着我,说:「答应我三件事,不过问我和客人的事,不过问我们之间的关係,如果不喜欢我了,就放我走。」 我又累又倦,却心急也欣喜,思绪穿过脑中的千丝万缕,认真地说:「好,我答应你。如果我没做到,你就提醒我。」 宇希倏地笑了出来,终于放松下紧张,也缓解了我的忐忑。 「你的小说中,邵雪有住进尹伊晟家里吗?」他问。 「有。」我如实回答。 我当然看到了,宇希身后是一个大行李箱。 无论别人怎么说,或者我和宇希之间其实隔了多么巨大的一条鸿沟,此刻他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我的心怦怦急奏,像是要蹦出胸口,我知道我得到他了。 ■ 正午的阳光晒进天窗,在浅木色地板上框出一方一方的白亮。室内微寒,白亮处聚起冬阳的暖意,与四周形成断崖般的明显温度差。从客厅、餐厅、厨房到寝室一眼望尽,没有隔间,仅代表性地隔着一帘百叶拉门,大多时候是敞开的。浴室在客厅一侧,再往里走有两间小房,一间储物室,一间客房,这就是我家的全部了。墙是整面整面的白,家具清一色木製,客厅与寝室里有少量的收藏柜。这间五十多坪的房子对我一个人生活来说太大,加上我是个没有收藏欲的人,放眼望去十分清简。 宇希趴在客厅的毛料地毯上,正在用平板阅读我连载的副本。我做了时蔬烘蛋,烤几块小圆麵包,放桌上以纱网罩着,作为宇希的早餐。他通常中午才醒,我会陪他一起简单吃。厨房矮柜上一排家电中,咖啡机咕嘟咕嘟地烧开了水,在银壶里滴下温热的咖啡。我坐在餐桌一侧,就着笔记型电脑打入零碎的文字,实则在偷瞄白毛地毯上的宇希。他身穿素色白t短裤,一副不怕冷的模样,任天顶洒下的日光晒着。一切都太过清白,甚至看得见光线里飘浮的细小尘埃,在宇希一头栗色发丝上空舞着。 太久了,我太久没有喜欢上一个人,世界分明很安静,却因为自己内心鼓譟而显得哄闹,眼睛不经意地追着那人的身影,耳朵不经意地记下了他的声音,光是知道他在那里,一颗心就盈满温暖,所有烦恼轻如鸿毛,被微风一吹即散。 远处宇希放下平板,撑着毛料地毯站起身,往我这边走来。我拉开身旁的椅子等他,他轻巧地坐下,环视眼前食物一周后,起身越过我去拿另一侧放着的餐刀。我忍不住在他脸颊一吻,向他递上恢復常温的奶油,他的嘴角绽放一丝笑,轻声对我说谢谢,坐回位子,切一块奶油放上麵包,滑腻的油脂巍巍颤颤像是要倒。 「我可以说我的心得吗?」他开口问。 「请说。」我有些期待又紧张。 「原来你喜欢粉色染发。」 我瞬间笑了出来,伸手故作要捏他的脸惩罚。 他一嚼一嚼咬着麵包的侧脸扬起笑意,抬起视线拉起一小撮瀏海说:「好像很可爱呢,不如我也去染吧?」 我一手支着下巴看着他,睨起眼说:「不要。」 他圆睁着眼看向我,面露疑惑。 「不准你再可爱下去了。」我说。 他微勾的嘴角上露出可爱的小梨窝,话声里也散着笑意,「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心得啊?」 「想啊,但也想看你一直这样笑,跟你胡胡闹闹,看你开心的模样。」我伸手戳弄他的脸,说:「好好好,读者大人,请说。」 宇希栗色的眉眼弯弯甚是可爱,说:「第二回邵雪跟尹伊晟单独在便利商店里的那一段,我特别有感触。虽然那时尹伊晟欺骗了邵雪,美化了他跟林靖颖一起去乌斯怀亚的事,但邵雪应该没有对他反感,说不定反而印象还更好了。」 我有些意外,宇希竟然看出我笔下邵雪真正的心思,我佯装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尹伊晟没有轻易就被邵雪说服。」宇希看向我,像是在徵询我的认可,说:「邵雪引导他讲出自己的祕密,但他终究是祕传媒的第一把交椅,没有那么简单就会供出来。这里也暗示了尹伊晟的个性,跟后面的剧情呼应,他是一个非常谨慎、把握着一切的人。」 我不禁失笑,说:「可是他再怎么谨慎,还是败给了邵雪和林靖颖。先是发现邵雪也欺骗了他,又发现林靖颖根本已经察觉到邵雪的存在。」 「这也无可奈何吧。毕竟邵雪跟林靖颖是旧识,光是这样,他们就都已经领先尹伊晟一步了。」宇希说,「不过尹伊晟跟邵雪只见过几次面,就要为了他跟交往多年的林靖颖分手,是不是太残酷了?」说完他瞥向我,像是在暗示什么。 「感情本来就是残酷的,可以让人活又让人死。但我认为最伤人的,是善意的谎言。」我看向他,希望他有捕捉到我的真意。 然而宇希却转开了视线,粉嫩的舌舔上麵包顶端黄澄的奶油,接着问:「林靖颖什么都好,为什么尹伊晟不爱他?」 太过明显的弦外之音。但宇希问的终究是林靖颖而不是林劲,我于是说:「尹伊晟没有不爱林靖颖,他们只是错过了相爱的时机。尹伊晟一开始还没准备好要再次爱上一个人,等到他试着要去爱林靖颖的时候,他已经拥有林靖颖了。换句话说,他对林靖颖的一切都没有渴望了。当然,生理的渴望还是会有,可是心理没有了。」 「那么他对邵雪呢?」宇希继续问,将咬了几口的麵包递到我面前。我跟着咬下一口,感觉嘴里带上一股甜甜的滋味。 「尹伊晟在便利商店就喜欢上邵雪了,才会在离开时想赌一把留下自己的名片,所以他心理跟生理都是渴望邵雪的。」我说。 奶油融化在缺了几角的麵包顶上,油汁斜斜地滑下来,我又向前舔一口。眼前是宇希柔嫩的肌肤,樱粉的唇娇艳欲滴,我不由得吻上了他。我们呼出的气息在唇与唇之间繚绕,宇希神色迷濛,像是没料到这突来的一吻。白昼清亮的天光从窗户分明照射进来,我却感觉天旋地转。 宇希倾身回吻我,咖啡因的香气和着牛奶的鲜甜传入我口中,伴随着唇瓣温润的触感,甜美的刺激教人更加晕眩。他修长的手指摸上我大腿,在我腿根激起阵阵哆嗦,另一手按住我肩膀,力道大到几乎要将我连同椅子一起推倒。我煞了车,抓住宇希的手,将他推了回去说:「等一下。」 宇希的衣领在刚才一阵拉扯间乱了位置,露出瘦削的锁骨,彷彿在试图夺人理智。他神情变换,沉默了下来,说:「你不想要我吗?」 「不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在脑海里盘算着解释的话。 「你嫌我脏吗?」他问。 「没有。」我即答,更加抓紧他的手,他瑟瑟颤抖起来。「当然没有。」我又说一遍。 他别过头,垂下视线说:「你应该要嫌的,因为我真的很脏,我——」 「我不在意那些。」我打断他的话,追着他的视线说:「我只在意你,你……其实很怕跟别人发生关係吧?」 宇希倏地看向我。 「我知道你很害怕。」我说,「你不用怕,我不是你的客人,你不必勉强跟我发生关係,也不要觉得不发生关係我就会不要你,更不必担心会这样没了去处。我不是要跟你上床才喜欢你的。我喜欢你,无论是怎样的你,我都接受。」 终于说出口了,我在心里松了口气。那个明摆的事实太过刺人,宇希在过去的关係里,无论情人或客人,肯定都是用性来解释爱、把性等同于爱吧。毕竟他做着那样的工作,而且是从成长的分水岭,青春期的时候就开始被逼迫着做。每次一想起宇希的过去,我的心就无比紧束,非常地疼。 宇希怔怔看着我,语气夹杂着哀伤问:「为什么你知道……」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说:「我不可能体会你的心情,一想到这里就很难受。可是总觉得,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这样吧。」 宇希哀伤的神色里浮现一丝松解,我以拇指摩娑着他的脸说:「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我知道,你很矛盾,没办法自己一个人,需要有人陪,需要被保护,但是又害怕那些想要你的人。没关係,我陪你,你要什么、不要什么,我都依你。」我揪着他的视线,确定与他四目相对。 宇希美丽的眼蒙上薄薄水雾,迟疑了一会儿,像是下个交会就必须决定是否交出自己那般,怯怯地握上我的手,以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抱我……更加用力地抱紧我。」 我一把将他环住,抱得很紧很紧。 宇希出生后没多久,就被送进了育幼院。母亲很年轻时怀了他,未婚怀孕被逐出家门,走投无路,决定带着肚子里的宇希一起自杀,死是死了,但宇希活了下来。小小的婴儿从没见过妈妈,也没有爸爸,童年的记忆都是在育幼院里,那里有亲切的志工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有不同姓氏但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他的名字是院长取的,因为出生那天是个下雨天,所以取了「宇希」这个名字,院长说这代表他是雨天带来的希望。宇希很喜欢在育幼院的生活,心怀感激,从不觉得自己过得比别人差。 但人生谁也无法预料。宇希十三岁时,亲生父亲突然出现,带他离开了育幼院,进入另一个完全陌生、却称之为家的地方,开啟了他与父亲及年迈的奶奶的三人生活。宇希父亲是个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和政商与黑道之间都有往来,做些跑腿或中间人的工作,是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上头拋弃的存在。之所以会做这种走投无路的工作,正因为他父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酗酒、赌博、嫖妓样样不少,奶奶过世时甚至赖在赌场里不走。 或许就因为渣到底了,深得政商及黑道大佬的喜爱。坏事干完、散尽家财之后,宇希父亲就卖了宇希。那年宇希十五岁,某个政界人士底下的小嘍囉追来家里,看上了宇希。宇希父亲亲眼看着那人侵犯宇希,同时也看到了自己委靡人生唯一的希望。十五岁,当其他小孩课后前往补习班念书考试的时候,宇希在名为家的地方,卖身给一个又一个陌生人,不分男女,不问来由。 十年过去,宇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来客说上就上,躲在阴影里哭泣的小男孩了,他成为政商界价格最高的高级男妓,一晚可以卖到好几万,然而这也意味着必须接受客人的无限索求,那背后是多少践踏、轻蔑,多么淫秽、骇人,绝非一般人所能理解。可是,即使如此牺牲,仍追不上他父亲散财的速度,宇希家负债高达八位数,高利贷不问时间上门催讨,因此宇希好几年前就离开家里,四处为家。他坦言自己这些年来流落一个又一个男人家里,大多是情人,不能是客户,因为客户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果特别跟某人关係更好,只会坏了自己在其他客户心里的价值。不过,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离开一个男人家,不是被对方拋弃,也不是被玩腻了,而是因为他看到我在连载开头写给他的话。 宇希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一丝情绪,彷彿不是自己的经歷,而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彷彿十五岁的时候没有被人侵犯过,一点也不让人察觉他的伤有多重。可是我知道他很痛苦。我们不再发生关係,但我总会在他袒露的手臂、后颈与大腿上,瞥见那些无法忽视的、发红受伤的痕跡。他每天清晨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马上盥洗,如强迫症般用肥皂不断地搓洗,和着莲蓬大水,痛苦既咸又脏。洗净风乾之后,他会窝进我的被窝,让我抱着他,安抚他流泪到睡着。确定他睡着后,我才允许自己流下泪来。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12 手錶传来细微的震动。我轻轻移动手臂,乔出能够看到錶面的姿势,十点四十分,这代表闹铃不是第一次响了。我眨眨惺忪的眼,垂下视线,宇希栗色的短发窝在我胸前,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沉沉呼吸的起伏,庆幸刚才的闹铃没有震醒他。我更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一角,半坐起身,准备起床,才稍微离开床被,就感觉手被拉住,宇希纤长的手指轻勾我手腕,迷濛地说:「不要走。」我不可能抵抗得了他这番挽留,不禁吻上他的额头,一吻就是一连串,从眉间、太阳穴、发鬓到脸庞,最后落在他耳边低声说:「十一点杰飞要来,我真的该起床了。」他半睁开眼,挪了挪身子,如飞鸟过水在我唇上浅浅一吻,又缩回被子里闔上了眼。我凝视他的睡容好一会儿,帮他盖好棉被才离开床边。 杰飞是我父亲公司旗下的艺人,小我两岁。签约时多家唱片公司都十分看好他,但出道几年一直没红,便自一线退了下来。他是乡下北上的小孩,性格淳朴,不太能适应演艺圈的环境,曾经抑鬱好一阵子,当时我因为林劲的关係经常进出公司,自然而然地跟他成为了好友。不过他现在已经雨过天晴,去年更在金曲奖夺下年度歌曲的奖座,进入演艺生涯的飞跃期。 我正想着要先去煮一壶咖啡时,门铃便「叮铃铃铃——」地响起。被宇希耽搁了一点时间,墙上的鐘只差几步就要指上十一点了。等等再用吧,我心里溢着一股甜,披上薄衫就去应门。 打开门,果然是杰飞,我说:「那圈子没人像你这么准时了,快进来吧。」 杰飞一身低调,外套、t恤、牛仔裤清一色黑,头上的深蓝色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只说了声「打扰了」就窜进房内,直往沙发走去。他熟门熟路地边走边摘下帽子、脱下外套、丢下背包,一屁股坐上沙发,整个人仰躺在沙发上。 「欸,我坐过这么多沙发,还是你家这套最好。」他大力拍着椅垫说。 「喜欢的话就送你吧。」我说,往餐厅的方向走去倒水。 「送我?我怎么敢,这可是林劲特别请人帮你订製的。你就帮我问问他是在哪里做的。」杰飞说。 「我跟林劲提分手了。」我将一杯温水放上茶几给他,补充道:「虽然他不接受。」 「什么?」杰飞猛地坐直起来。 「你上週不是去了他在台中的片场,没听说吗?」我问。 杰飞摇摇头,神色诧异地说:「没有啊,没听任何人说。不过……这样说起来,我去的时候剧组的人的确说林劲这次开拍后不太寻常。除了上戏的时间,几乎不与人交谈,余导好像还以为他病了,问他需不需要减少戏份,早点拍完回台北。」杰飞边说边恍然大悟般的点着头,「原来是你又跟他提分手了。」 听到杰飞这么说,我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担忧。林劲在任何剧组里都是定心丸,双子座的他幽默也温暖,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而且很能带动片场上的气氛。过去和他提分手时,从没听过他这般失神,难道他知道我这次铁了心要分手?而我竟感到心疼起来。我背叛了他,逼他分手,还无知地以为他只会恼羞成怒。 杰飞见我神情转变,开口说:「你跟林劲这些年的状况我都知道,林劲也许是有些问题,可是他对你超级好、超级专情,这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确定要跟他分手?」 我叹口气说:「别人怎么看我跟他之间的事我都不介意,但是连你也只看到他对我好吗?」 杰飞无法反驳似的,刻意啜了一口水,又吁口气说:「我以为你之前跟他提分手都只是说说而已。拜託,他可是林劲欸!尹怀伊,你现在是在跟时下最热门、女性票选最想跟他结婚的男明星提分手,你知道吗?」 我双手攥着水杯,看着杯里澄澈的水说:「既然大家这么爱他,就还给大家吧。」 「还给大家有什么用?他就只死心蹋地地爱你……」杰飞默默地说。 分隔客厅与寝室之间的百叶拉门后方传来窸窣声响,我知道是宇希起床了。宇希住进来之后,我就把寝室换成遮光窗帘,怕白昼直晒的强光会打扰到他休息,中午之前与客厅之间的百叶拉门通常也都是关上的。 宇希拉开拉门走了出来,里头寝室的窗帘已经完全敞开,正午的太阳斜斜射得一床洁白,彷彿连空气都洁净无瑕。 杰飞从林劲的话题里猛地回神,瞪大双眼盯着宇希看。宇希没有不自在的样子,走过我身后,一手划过我的后颈在肩膀处停下,对着我和杰飞说:「早啊,要帮你们冲个咖啡吗?」我向他点点头,宇希睡饱后可爱的笑、轻柔的抚触、领口隐隐露出的锁骨、白皙的肌肤,以及这十足刻意的举止在在激起了我的情慾。他绝对是故意在杰飞面前这么做的,因为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宇希背对着我们走向厨房深处,杰飞的视线始终盯着他不放,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忿忿看着我低声说:「干!尹怀伊,就是他吗?」 「谁?」我问。 「你以为我没看你的新连载吗?而且你那房里就一张床,还能有谁?」杰飞又转头望了望宇希的背影,说:「你才刚跟林劲提分手,就已经找到这种货色的新男友?干,你要别人怎么活。他住在这里吗?你不是说绝不跟男友同居?他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我觉得有点眼熟?」杰飞摸了摸后脑勺,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没地方住,所以住在我这里。」我简单地说,「好了,你今天有什么事要找我?」 「喔,对,」杰飞重新坐好,靠回沙发上说:「听说葛姐要自立门户了。」 「葛姐要自立门户?」我非常惊讶。葛姐可说是父亲的接班人,在父亲无能的带领下,公司这些年的新人几乎都是葛姐签下的,大家心里也一致认定葛姐就是台面下的掌权者,公司将来势必会交给她。 「不只这样,据说她还会带走一票人,」杰飞看了看我说:「包括林劲。」 即使我没有参与父亲的事业,仍不得不内心一震,却说:「大家都是有签约的,没有人想闹得不愉快,而且新公司没个底,如果我爸出手干涉,还有可能被电视台封杀,林劲不会这么傻。」 「林劲还在势头上,他去哪里,钱就去哪里,电视台就算真想封杀他也下不了手。不过我现在觉得,他是因为你提出分手,才会答应跟葛姐走的。」杰飞又瞥了瞥我,说:「你看,林劲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吗?如果当年不是你的剧本捧红他,他怎么可能站上一线?再说了,老闆那样无能眾所皆知,林劲也从没说过老闆的坏话,在背后都没有。」 「林劲是靠自己的实力成功的,我只是凑巧推了他一把。而且他是个很懂分寸的人,所以媒体才会这么喜欢他,对他这么好。」我不想话题继续绕着林劲转,于是说:「不谈他了,葛姐呢?就我所知葛姐家里状况不好,前几年才还清欠债。她如果愿意等,说不定没几年我爸就不做了,公司直接是她的。她何必要挖走同一批人,自己从头开始?」 「她看不惯老闆的做法吧?公司最近气氛挺怪的,老闆经常不在,聚餐应酬的对象也都跟之前不太一样。这是我私下听老闆的秘书说的。」杰飞说。 不只是最近,我心想,已经好一阵子了。 这时,宇希踏着猫般的步伐拿着两杯咖啡走回来,放上茶几,将一杯推到杰飞面前。宇希一出现,杰飞就又立刻紧盯着他看,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干嘛啦!」杰飞瞪我一眼,直对宇希说:「谢谢、谢谢你啊。」 「不客气,你们聊。」宇希说完便离开客厅,往寝室去了。 望着宇希的身影,杰飞的表情益发困惑,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杰飞确实见过宇希,有一天他会想起来,但不是今天。 ■ 冬天拖着尾巴不走,眨眼已是春天。走出便利商店,夜还未深,外头却已一片深黑。视线所及漆黑如墨,抬头望月,仅细细如眉,但四周闪着无数星辰,一明一灭在夜空上竞相争艳。我一手握着宇希的手,一起收进外套口袋。空气乾冷,我们外衣的肩肘相碰,激起细小的静电。我以眼角偷瞄他,他抬头仰望星空,完全没在看前方的路,无畏地任我牵着往前走。 这是一趟突发的旅程。向出版社交出新的连载篇章,揭发了邵雪的职业,徐言菲就一整天不断讯息轰炸,我决定暂时忽略,连同另一个不断播打进来的电话号码,全部选择不看。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不想被打扰,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宇希一起度过。几乎每天都有工作的宇希也刚好空出了时间,此刻我们俩才能在这家标高2050公尺的便利商店外,吸吐着仲春山上冷冽的空气,提着零食与啤酒,并肩走在这条无光的路上。宇希提议要玩问答游戏,正热烈进行着。 「最喜欢的顏色?」他问。 「黑色。」我笑说,觉得这个答案普通到无聊,「你呢?」 宇希环顾四周整片深黑说:「草绿色。」 我想着明天太阳昇起时,眼前这片深黑就会被换上青草的绿色,唤醒现下死寂里歇息着的丝丝生机。我看向宇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身处黑暗之中的人,而宇希,为我的人生带来了下一次天亮的可能。 宇希以另一手在我眼前挥挥,问:「红酒还是白酒?」 「红。」「白。」 我们同时出声,说完宇希瞥了我一眼,他终于发现家里的白酒都是为他而买的。 「牛、猪、鸡选一个。」他又问。 「你晚餐没吃饱啊?」我开玩笑地说。 「快点回答啦。」他嘟起嘴怨道。 「牛。」「鱼!」 我们大笑起来,我回瞪他说:「你真的很调皮……」 宇希吐吐舌,继续问:「旋转木马还是海盗船?」 我延续着笑意说:「这又是什么问题?我选旋转木马。」 「哦……」宇希一双水濛大眼注视着我,说:「你也会怕海盗船啊?」 「你别淘气。」我伸手想惩罚他搔他痒,他一个箭步退开,但牵着我的手没放,被拉得笔直。 我轻轻使力将他拽了回来,趁机抢下提问权说:「印象最深的电影?」 「《霸王别姬》。」宇希想都没想就说。 「你这个答案太犯规了。」我即刻抱怨。 「那我猜你喜欢……《香水》?《教父》?」宇希揪着我的眼睛看了看,追加道:「《花样年华》?《比海还深》?……《新世纪福音战士》?」 我又笑了出来,说:「你脑袋真会转。」 「eva很浪漫啊。」宇希美丽的眉眼绽放着笑,接着说:「你怎么不问我最喜欢哪部小说?」 「难道不是我那本短篇小说集?」我回问。 「是啦……」宇希又不好意思地噘起嘴。 「有多喜欢?」我可不会错过这种好时机。 宇希粉嫩的嘴噘得更高了,片刻又忽地笑出来,贴近我耳朵说:「喜欢到上了作者的床。」 我也笑了出来,伸手搔他的腰,拉他的手再次攥进口袋。 宇希嘴角散着一股甜蜜,没有停下发问:「那……最期待结局的漫画?」 「一定是《nana》啊,虽然它应该注定是badending。」我忆起虚构世界里角色们复杂无解的纠缠,感到一阵苦涩。 宇希踢着地上的碎石子说:「如果是badending,你在期待什么呢?」 「故事都是有潜规则的,比如只要有人拿出枪,就必须射发子弹。以潜规则来说,结局必须跟前面的走向做出反差,如果前面很苦,最后一定要甜。可是《nana》不一样,它一开始就暗示了是个悲剧。不过,莲都死了,娜娜还恢復得了,剧情已经脱离初衷,回不去了。」我握了握宇希温热的手,说:「话虽如此,我还是对结局抱有一丝期待。」 「想要推翻命定的结局,是命运不放过人,还是我们不放过自己?」宇希淡然地说。 我看向宇希问:「你相信命运?」 宇希仰望星空,洩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命运,我怎么会遇见你。」 不管是不是命运,我都会去找你的,我心想。但我明白,对宇希来说,把人生归类到命运那一局,会比较好过。 「我的人生,能有happyending吗?」宇希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能啊,」我给他安抚的笑,「但怎样对你来说才是happyending呢?happyending也是很因人而异的。」 「happyending吗……」宇希停了下来,怔怔思索着,澄澈的眼看向我。 就在我期待着他的回答时,无人的山路上,一阵清晰的哭声传来。那声音太过突然,我和宇希霎时愣住,紧牵着的手松了开来,转向彼此的方向回头看,一位约略幼儿园年纪的小女孩正站在我们身后几公尺处哇哇哭着。我的馀光注意到更远的后头,有一个像是她母亲暗暗的身影也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就在我仍琢磨要如何开口向女孩搭话时,宇希已经走上前去,在女孩身前蹲了下来,说:「小公主,你怎么了?」 或许是听到「公主」二字,女孩立刻缓了抽泣,一双红肿的大眼圆睁说:「小小不见了……」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放声大哭。 「小小是谁,是你的好朋友吗?」宇希不慌不忙地问。 女孩用力点头。 「那我们一起去找它,好吗?」 女孩更用力地点了点头,向宇希伸出了手。 宇希牵起女孩的手,站起身时,貌似女孩母亲的女子追了上来,「小萱,小萱,」女子气喘吁吁地喊着,看向我们说:「真抱歉,这孩子搞丢娃娃,找一晚上都没找到。」接着转向女孩说:「小萱,现在已经好晚了,小小可能去别人家休息了。你看,我们还有新的娃娃啊,它跟小小长得好像呢。」女子手拿一隻可爱的粉色小熊,在女孩面前强装愉悦地舞着。 女孩挥手打开小熊,带着浓浓的鼻音尖声道:「我不要!它跟小小一点都不像!」 我注意到宇希的脸闪过一丝落寞,却仍向女孩母亲投以没关係的柔和眼色,对着女孩笑笑说:「哥哥陪你去找小小。你能告诉哥哥小小是什么模样吗?」 女孩牵着宇希的手握得很紧,可爱的童音缓缓说了起来,边说边往山边小路走去。我向女孩的母亲点点头,两人以落后眼前最爱几步的距离,从后头一併跟上。 月亮露脸,星辰闪闪,我们成双走在山间漆黑的小径上,以手机手电筒清明的光照着土路与四周高高的草丛,探寻着可能藏身其中的迷途小熊。女孩说那是一隻粉红色,肚子上绣着一颗红色大爱心的小熊娃娃。宇希与女孩手牵手走在前方,我和女孩母亲紧随其后,虽然距离不是太远,但宇希的声音很小,夜晚呼啸的风声掩去女孩与宇希的对话,我仅能从两人的神色勉强看出,女孩不再是哭着流泪的模样。 夜色渐深,群星愈亮,温度更低了些。我们循着小径仔细地绕一圈,大概两刻鐘后,又走回最初买零食及啤酒的便利商店外,没有发现小熊的踪跡,甚至一点人跡也没有。女孩沮丧着小脸,女孩母亲则是一副万分抱歉的神情,无论我怎么说没关係,仍频频向我致歉。我真的一点也不介意这个突发事件,触动我内心的是,宇希没有向我寻求帮助,而是独自一个劲地安抚着心伤的女孩。我感觉像是看到了年幼的宇希在安抚着更加年幼的女孩,那身影好单薄、好寂寞,让人很想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可是那个心伤的世界隔了层帷幕,我触及不了。 我们在便利商店外头停驻,宇希取下脖子上的围巾,圈住女孩小小的身躯,让她坐在玻璃门外的长椅上,接着对我们三人说:「等我一下。」便跑进了便利商店。 一会儿再出来时,他手上拿着一把剪刀和黏胶,又向女孩母亲借了新的粉色小熊及一支口红,在女孩身旁坐下说:「小萱,哥哥来施个魔法,让小小今晚回来陪你,好吗?」见女孩立即露出惊喜的期待眼神,宇希补充道:「但只有今天一晚喔。」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正思量着宇希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翻出一边裤子口袋的内里,剪下一块爱心形状的布料,接着转开口红,轻柔地为爱心涂满红色,微微伏贴到新小熊的肚子上。 「是小小!」女孩一双乌黑的眼雪亮起来,高举着小熊开心叫道:「妈妈,妈妈,小小回来了!」 女孩与母亲脸上都扬起了笑容,高兴地看着多了红色爱心的小熊,我也笑着转头看向宇希,然而宇希脸上却沉静得没有一丝喜悦。 女孩转身大声向宇希道谢,宇希掛上浅浅的笑容,弯身抚摸她的头说:「哥哥的魔法只能让小小回来一晚,你答应哥哥,等下跟妈妈回去之后,好好跟它一起度过这最后一晚,好吗?」 女孩依旧是似懂非懂的表情,却雀跃地直点头,最后和宇希打了承诺的勾勾才不捨地向我们道别。我始终注视着宇希,他呵着白气,视线望得很远,无言地送走了母女俩。 我重新为他围上围巾,问:「怎么了,你好像不开心?」 宇希垂下脸,看着我为他围围巾的手说:「人为什么这么恋旧呢?因为我过去从没爱过,所以不懂吗?可是总觉得,她那样执着地喜欢一样事物的模样,很动人。」 「因为从前很美好,所以忘不了。这是很好的事情啊,能够拥有美好的回忆。」我把围巾一端穿过他衣领前的空,再轻轻将两端拉紧。鹅黄色的毛线在他精緻的脸庞前鼓得像一颗大棉花球。 他的声音更小了,视线依然没有看向我,问:「所以你对林劲也是这样吗?」 「嗯?」这个问题太过突然,我倏地愣住。 宇希露出心灰般的笑,说:「虽然你总说跟林劲在一起很痛苦,但我却觉得,你之所以逃避他,其实是因为你还喜欢他、离不开他,即使你知道必须离开。」花白的雾气在我们之间蒸升,宇希搓揉着双手取暖,淡淡地说:「我是那个破坏你们之间的第三者,本来就没资格说什么;我们现在在一起的时间,也都是多出来的、原本不属于我的时间……所以,我懂,现实太多痛苦,而你太温柔。我不介意的,无论谁还在你心里,我都决定要等你了。」 宇希握上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我却细细颤抖了起来。原来宇希一直都知道,我心里还有林劲。 「不是的……」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不是你破坏我跟林劲,是我自己喜欢上你的。」 宇希轻皱眉头,露出疼惜的笑说:「谁是谁、谁又如何都不重要,我喜欢你。而且……你接受了我,像我这样的人,你也愿意接受我。所以我决定等你,即使是离不开林劲的你,我等。」 山间夜鸟轻啼,宇希的话如落花瓣瓣,轻柔地沾附到我身上。眼前直视着我的栗色瞳孔凝聚着无庸置疑的坚定,我过分紧束的心上拉扯过猛的线倏地断裂,所有情绪瞬间散了开来。 宇希加重了握着我手的力道,说:「那你可以答应我吗?好好跟林劲说再见。无论要花上多久时间都没关係,他非常爱你,即使这让你不舒服了、让你很想逃离,你还是要好好对待他的爱。有一个人这么爱你,是很珍贵的,不要让他更伤心了。然后,不管我们最后走到哪里,你都要为尹伊晟和邵雪写一个好结局,」他停顿了下,又说:「我想看他们一起走到最后。」 宇希一字一句说得非常真诚。看着这样的宇希,我心里更加懊悔了。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我说过会和林劲分手却没有做到,我连背叛都承担不起,还要宇希替我跟林劲着想。更差劲的是,我让宇希把我的糟糕和他的无助混为一谈,我却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我为什么会这么无用又窝囊?这样的我是不是已经伤了宇希很深? 我的话声颤动,说:「好……我都答应你。」 宇希松开我的手,轻轻捧上我的脸,千般温柔地在我额头留下一个吻。我只能怔怔看着他,彷彿下一个天亮就要来临,终有一丝光线会照进我藏得最深的渊底。我一直以为深渊从不渴望太阳,是我想错了,再骇人的祕密,都仍渴望能被接纳的一天。 宇希伸手摸向外套口袋,掏出一朵四瓣的幸运草轻柔地抚平,递向我说:「生日快乐,怀伊。如果可以,我想把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给你。」说完浅浅笑了起来,他拿着幸运草细茎的手转啊转,绿瓣像跳芭蕾的女孩身上的蓬裙,一圈圈转出起伏的美丽伞影。 我从没告诉过宇希这天是我生日,也没在网路上留下过任何生日资讯。但是我完全明白,宇希之所以知道这个日子,并且也知道我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因为,我和宇希之间,还隔着一个人。那是每次一浮现我脑海,我就杀掉一次的名字。宇希的笑容很美,这浑然天成的一刻,我的心却被伤得更深了。 13 男人崭新的浅蓝色衬衫敞开,深灰色羊毛外套随着剧烈抽插的节奏蹭着他的大腿,分明是舒适的毛料,他却感觉一股粗糙不洁。男人极度躁进,中年肌脂不匀的身躯猛烈晃动,夹杂了飢渴与忿忿的撞击弄得人疼。他赤裸地倚在偌大的实木办公桌边,双手撑在玻璃桌面上,栗色的发丝被男人一把抓住转了过来,硬要吻上他的嘴角、脖子到锁骨,咸湿的唾液带着腥羶的杂味。下午烈阳从整面落地窗直射进来,帘子也没拉上,窗外高低起伏的城市稜线平铺眼前,他觉得自己距离那世界如此遥远。 室内冷气风强,吹得他一身哆嗦,自然地拉升了快感的强度。男人半佈细纹的手抚过他细汗淋漓的腰间至下腹,握上两股间燥热的硬挺,粗暴地搓揉。他刻意淫叫出声,不间断的。男人对他的声音很是着迷,总要他叫得很大声,即使身处与外头仅一墙之隔的总经理办公室里,也要叫到不只让门外的秘书听见。所幸男人年岁不小,体力平平,痛苦就这么片刻,且男人大方豪爽,已是不错的客人。但男人这天像是别有所思,从见他进门就愤恨不息,又掐又咬又撞又拽,甚至把他推上洁净的整面向外玻璃窗,做得窗面吱嘎震颤。终于完事,男人仍双眼紧盯着他,从开始的炯炯到迷濛,就是恨意不少。 「您今天怎么了,是谁惹您这么生气?」他笑笑开口问。 男人一一扣上衬衫釦子,恢復衣冠楚楚,许久才说:「你,为什么住在我儿子家?」 他被男人的这句话震住了。虽然他早料到自己住在尹怀伊家里的消息迟早会传出来,却没想到这么快。 男人向他走来,眼神如火烧,一手掐上他脖子,将他直直推向沙发。他不能反抗,不敢叫出声,转眼男人另一手已经拉下外裤,沾了浓稠腥液却仍硬挺的慾望再次插入他体内,他感到一股久违的被玷污般的恐惧。下一秒,男人猛地松开掐着他的手,他呕吐般喘一大口气,却见男人拿出手机说:「我现在就打给那个不肖子,让他看看他跟什么人在一起。」 手机扩音里传出号码拨通的等待声,男人拽着他的头发死命往沙发上压。他直摇头,声音断碎成片,「不要,拜託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不要打给他。」极度的恐惧让他全身颤抖,和着一股酸意从胃底涌上,他觉得自己真要恐慌到呕吐出来。 男人将手机晃到他眼前,画面上是他最爱的人背对走在海滩上的身影,那身影真像是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男人说:「需要我提醒你吗?你是什么人?你是谁的人?如今你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他当然知道,而且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只是想要陪那身影再多一天,多一分鐘,多那还来得及一吻的一秒。 ■ 宇希住进我家之后,我还是习惯在他上班的日子尽量去咖啡店陪他。有时怕打扰到他工作,我总是远远地坐在最里头的窗位,看他专注地冲咖啡、点餐,偶尔也会和客人聊上几句,露出愉快的模样。这样单方面看着他,就能让我混乱的心平静下来。我知道这是宇希带给我的不安全感在作祟,我太想要独占他,而这却是最无法达成的愿望。 这天下午要去出版社开会,我没有陪宇希去咖啡店。距离会议还有一些时间,我在家改写小说,再读几本国外文学杂志的专访,准备出门前,忽地想起方总编说过喜欢宇希冲的咖啡,便临时决定外带几杯过去。 从店外清亮的玻璃窗看进去,店内客人满坐,但在吧台里冲咖啡的人不是宇希,而是店长黛姐。我的心沉了下来。宇希说要去工作,因为出门时间与平时相同,我便自然地以为他是要来咖啡店。他很少白天去见客人,但他确实说过有些特别重要的客人,是必须随唤随到的。我忽然想起早上他接到一通电话,打到他工作专用的那支手机,他只看一眼就移步去阳台谈了。隔音门关上,我微微瞥见他言谈间神色黯然,但听不见一句对话。此刻回想起来,应该就是现在那位客人打去的吧。 我木然地佇立店外,看着黛姐在店里忙进忙出,任初夏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很温暖,我却只能心冷地转头离开,努力放下思绪,慢步前往出版社。 这天的出版社里也一样忙乱,眼前的会议桌旁除了方总编与徐言菲,行销部的三名企划和徐言菲底下的两位编辑也来了,桌上摆着附近高评价的甜点店蛋糕,以及外带回来的咖啡。正式议程刚结束,进入休息时间,我身边唯一的那位男性编辑打开笔记型电脑上一份文件,里头是他们整理好截至本週所有针对新连载的读者来信。我一边看着萤幕上一行行来自陌生人的热爱与批评,一边听邻座出版社编辑与企划们的热烈讨论。 「欸欸欸,林靖颖跟邵雪,你们会选谁?」穿着大学t的年轻企划问,期待的眼神闪闪发亮。 t恤上印着一隻粉红豹的企划说:「绝对是林靖颖,可爱又性感。」 斜对座戴塑胶粗框眼镜的编辑说:「不对,一定要选邵雪啊。邵雪跟林靖颖就是林黛玉跟薛宝釵,贾宝玉当然会选林黛玉。」 坐我对面的徐言菲默默开口说:「我也选林靖颖。林靖颖是真心爱着尹伊晟,但邵雪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又怎样?邵雪就是那种所有人都会迷上的类型。」最后一位黄衣服的企划说,眼神鬼祟地飘向我。 我假装继续看着萤幕上的读者来信,没有回应。 方总编出声道:「我喜欢邵雪。邵雪很神祕,但性格柔软又温柔,有种令人好奇的悽楚感。不过确实如言菲所说,下个礼拜大家就会发现,他从一开始就对尹伊晟另有所图。」 「什么意思?」红楼梦编辑焦急地问,似乎担忧起下注对象会由红转黑。 现在连载刊出到第六回,下週第七回开场,邵雪就要向尹伊晟坦白他是故意接近他的。但在场只有方总编与徐言菲先看过我后面的稿子,方总编笑笑神祕地说:「你们下礼拜就会知道了。」 「吼唷——」一行人流泻出失望的叹息。 我为这幅画面感到一股作者胜利的开心,回头继续瀏览读者来信。先前徐言菲已经转过一些给我,让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倒像是在荒地挖宝的心情,不介意就会轻松许多。一旁的出版社同仁仍议论纷纷,聊到star俱乐部里的情节,臆测着尹伊晟父亲背后到底有什么祕密。我快速往下滑动滑鼠,却在一封邮件上停了下来。 男编辑见我突然顿住,靠近一看,早有所知地说:「就是这个读者!很奇怪,刚开始连载的时候,他就来信说绝对不能公开邵雪本人的职业。」 那封信只有一行字,署名给出版社,开头没有称谓,乍看不太礼貌地写着「请务必转吿尹怀伊」。我默默心想,即使到现在,应该也只有妹妹尹婕伊和林劲知道邵雪本人,也就是宇希真正的职业。方总编和徐言菲虽然看了后面的稿子,但里头写的是邵雪的职业,不代表就与真实相同。因此来信的人肯定是知道我和宇希在一起,又知道宇希工作的人。而且对方应该不认识我,才会透过出版社转告。 「可能只是太投入或者恶作剧的读者吧。」编辑说。 我内心觉得有异,「你可以帮我回覆他,请他联系我的私人信箱吗?」 「不必吧,尹老师,这种来信多的是,不劳烦您亲自联系。」编辑说。 编辑说得有理,但我莫名在意,正琢磨是否该坚持的时候,方总编开口催促一桌子人说:「好了,聊天时间结束,大家快回去工作吧,我还有事情要跟怀伊说。」 方总编分了桌上的蛋糕,招手赶着失望的羊群离开。门关上,确认外头同事已经走远,她拉上对内窗的百叶拉帘,在桌边大位落坐说:「尹伊晟父亲是邵雪的客人,这是真的吗?你愿意告诉我邵雪本人是在做什么的吗?」 我想过上千种方总编可能的提问,但这果然是所有人都最在意的一个。我看着方总编,一边想着宇希此刻不知身在何处。未知令人恐惧,知之也同样令人恐惧,我诚实地说:「跟邵雪一样。」 方总编的神色更严肃了,「你确定要这样刊出来吗?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如果你们在一起,你就不该照实写。再说了,你为什么会去跟一个……」她眼神闪烁,似乎在找寻合适的字眼,接着说:「跟一个性工作者在一起?林劲呢?」 这当然听来刺耳,但我十分明白,这次连载让出版社承担了极大的压力。十年前出道时,我因为得奖成为文坛宠儿,之所以一路跟着方总编,正是因为无论我想尝试什么,她都支持。中途我岔去参与电视台编剧,出版诗集、图文小说、绘本,被原本的读者质疑,又遭到文坛轻视,说我堕落了只想赚快钱,只有她仍鼓励我。可是这次不同,我公开以一个出轨的故事出柜,犯了双重禁忌。方总编肯定接收到许多业内的耳语批评,她一定都帮我挡了下来,没有告诉我。 「我跟林劲分手了。」我说。 「所以你连载里写的都是真的。」方总编的神情不似震惊,反而有些难受。 「你相信我吗?」我看着她问。 「我当然相信你。」方总编没有迟疑地说,「但我怕我不懂你了。」 我叹口气道:「连载里大部分的设定都是虚构的。你也知道,我父亲公司根本没有那些事,林劲也不是旅游记者,我更不会没事去俱乐部里找人。所以,就算邵雪的职业是真的,他本人不是公眾人物,应该不至于受到影响。而且,他不同意的话,我是绝不可能这样写的。」见方总编的神情没有缓和下来,我继续说:「我知道……我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但我第一次这么想要写出来。你觉得,像我这样乍看正人君子、形象良好的小说家,跟邵雪那样受命运摆弄而被社会拋弃的性工作者,谁才是这个世界应该关照的人?我跟他本人在一起,纯粹就是因为我喜欢他。感情一直都是最难解的那道题,但我不想只把感情放在无解的层次上,我想跟社会对话,性工作者就不能被爱吗?媒体和企业的社会责任在哪里?我想把这些包进带了一点悬疑的故事里。可能我野心太大,做得不够好,基本设定也太惹话题,但是──」 方总编打断了我:「没关係的,怀伊,我没有要评断你的行为,你说的我都明白。其实不管你怎么做,我都很高兴你面对了自己,这就是你在创作上很重要的进步了。身为你的总编辑,我已经同意你这么做,就会全力保护你和你的作品,这是我的责任。只不过,你就容我多说一句??我一直有种感觉,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你是不是想要利用这个故事去做什么?」 我忽地愣住,不明白她的意思。须臾沉默时,桌上手机传来细微震动,我垂眼一看,是杰飞传来的一张照片,底下写着:「你的新男友为什么会跟老闆在一起?」 那是宇希与我父亲在公司电梯厅前的一张偷拍照。即使只瞥了一眼,我仍看见了,父亲的手轻搂宇希的腰,流露出一股十足占有过后的气息。我从心底到整个人打了一个冷颤,颤抖着按下删除键,杀掉那张照片、那个称呼、那个一次次浮现我脑海的名字。 这时,方总编的声音从远处逼近,说:「我认为你想利用这个故事去报復——」 「咔啦」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打扮十分凌乱的男子走了进来,像是惊觉我和方总编正在密谈似的,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抱歉,我看我已经迟到,就直接进来了。」 方总编叹口气说:「没关係,我也差点忘了。」接着转向我说:「怀伊,这位是週刊部的新闻主笔严家祈,今天找你来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他们部门有事想要拜託你。」 「我直接跟他说吧。」严家祈说,拉开我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方总编在他身后将门关上,我嗅到一股久违的不安气息。 「前阵子我们週刊部收到一份名单,当中不只政治人物,也有大家熟知的企业主和大老闆。不过,除了名字,就没有其他更多资讯了。寄信的人一行字都没写,假名也没留下,email是个免洗信箱,找不到来源,整件事相当莫名其妙。但神奇的是,后来我从同业那边辗转听说,原来很多家媒体都收到了名单,不过各不相同。也就是说,我们合理怀疑,必须把所有名单都集合起来,才是真正完整的名单。」严家祈说。 「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係?」我问。 「我们週刊部拿到的名单里,有你父亲。」严家祈淡淡地说,又问:「怎样,你心里有底吗?」 我叹道:「只不过是拿到几个名字,你们就认为里头有文章?这种恶作剧应该不少吧。」 「我不知道别家媒体怎么想,但我们手上的名单里刚好有一位是我们正在追踪的对象,我们怀疑他已经收贿多年。」严家祈看向我,往后倒向椅背说:「收贿是小事啦,不过如果不分党派,联合政商、黑道都在祕密交易就是大事了。你应该感觉到了吧?对方提供我们的名单里,就有一位是我们出版部的知名作家,也就是你的父亲,还有一位是我们正在调查的对象。这绝非偶然。」 「告密者很可能是业内的人,」我接上话说,「不然就是名单之一。」 严家祈露出愉悦的神情,看向方总编说:「他很聪明嘛。你说得没错,我早该来见他一面。」 「我只是建议你跟怀伊见个面,没有要他帮你更多。」方总编神色严肃地回应。 「嗯哼~」严家祈弯身向前,一手支在膝盖上,看着我说:「那我就直接问了,尹怀伊,你有没有兴趣当我们跟你父亲之间的线人?」 「没有。」我即答。 严家祈睨起眼,手指在膝盖上无节奏地敲着,说:「我们已经观察你父亲跟你好一阵子了。我这样说,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跟我父亲几乎没有联络,我是不可能帮你们追查他的。」我说。 他更加快了敲击膝盖的节奏,说:「我知道你们没有联络,但我也知道自从你离家后,你父亲就一直找人在追踪你,好几年了。我不觉得这是因为他讨厌你这个儿子,我认为刚好相反,他非常在意你。」 严家祈这番话我并不讶异,我知道父亲有雇人在调查我,我说:「就算他在意我,我在这个时间点回去跟他和好更奇怪。」 方总编似乎忍不住了,插话道:「家祈,我说过了,这件事很危险,我不赞成怀伊去协助你们。」 严家祈一眼也没有瞥向方总编,对着我继续说:「那我再给你一个诱因吧。我知道你父亲跟你,还有邵宇希之间的关係。」他倾身向我,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恨他吗?如果他真是黑金交易里的一环,而且我们有把握能把他抓起来。」 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桌上再次传来震动的声响。我的手机萤幕亮起,画面显示是父亲打来的视讯电话。 严家祈瞄了一眼,笑说:「还真说人人到啊,你要接吗?」 我没有理会,把手机翻面向下,问:「你刚说你们有什么把握?」 「每家媒体拿到的名单里都有同样的一个名字,我们认为那人应该就是关键,而根据最新的调查,你父亲跟他的联系非常频繁。我觉得你父亲很有可能就是他对外的交易桥樑。」说完他眨眨眼,靠回椅背又问:「如何,要不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沉默了下来,桌上的手机已恢復平静。 要说我与父亲,早就是形同虚设的名义父子了。父亲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莫名地厌恶我,尤其在我大学写作得奖后,厌恶更甚,让我不得不搬离家中,独立生活。从小亲戚们都说,我一点也不像父亲的孩子,我名列前茅、品行优良,反观父亲却是个无能又花天酒地、贪财入赘的老头──但我终究是他的儿子,他再如何不良,至少从没伤害过我。 「我没办法。」我说,看向严家祈,「我没有做过线人的经验,也不懂你们的行规。如果你们真的掌握了很多资讯,为什么不直接跟警方合作?」 严家祈长叹口气,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说:「什么事都跟警方合作的话,我们媒体人还要吃饭吗?就只能报导些下三滥的丑闻了吧。这件事我认为只牵扯到钱,不会有危险,所以才来拜託你的。」 一旁的方总编再次开口:「那只是家祈你个人的想法,危不危险,你们谁都无法保证。」 我说:「抱歉,我真的不能。如果最后你们证实我父亲有罪,我不会包庇他。但现在一切未明,我就不能以他可能有罪的这个前提去协助你们。」 「啊──真是顽固,」严家祈双手抱头搔乱头发,不情愿地说:「好吧好吧好吧,不干就不干。你是小说家吧,那你告诉我,如果写小说的话,这件事的背后主谋会是谁?」 这倒是个有趣的提问,虽然也像是质疑起了我的清白,我问:「名单里有媒体圈的重要人士吗?」 严家祈扁起嘴,想了想,摇摇头。这下他的模样比刚进门时更邋遢了。 我继续说:「如果是我,我会让告密者是媒体圈的重要人士,同时也是黑金交易的名单之一。他之所以会把事情揭露出来,还一次寄给那么多家媒体,正是因为他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但他对媒体圈还抱有一丝希望,想要在最后看看,自己深爱的媒体圈里到底还有没有清流,或者真的所有人都沦陷了。」 严家祈放弃似的趴在会议桌上,看向我说:「很有意思嘛……我们手上的名单里没有媒体圈的人,不过不代表别人那里也没有。」 「你别当真。」我笑说,「我说的只是小说,真实世界没有小说这么复杂縝密,大多是意外。」说完靠回椅背,与他拉开了距离。 「这件事不可能是意外。」严家祈啐了一口说,「但我懂你说的,真实人生比小说多了更多未知数。」 「无论如何,祝你顺利了。」我递上结束话题的祝福。 他呼一口气站起身,从皱巴巴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桌上,说:「以防你回心转意。这件事牵扯到的人非常多,别家媒体肯定也在四处找人帮忙。如果你有听到什么消息,或者想起什么事,给我一个机会,跟我联系。」 我点点头,送走了严家祈。偌大的会议室里恢復寂静,我拿起桌上四角微微皱褶的名片翻看,对座的方总编带着鬼祟的眼神望着我,谁也没有开口。小说与现实刚好吻合的机率是多少?要在小数点后面加上几个零才足够?方总编大概在臆测这件事吧。但我知道她不会问。她从刚才我听到父亲名字的平静反应应该已经看出来,我早就知道我父亲有问题了。 14 林劲结束台中的拍摄工作,提早回来了。 我从剧组那里听说,儘管上戏时依然维持专业,但林劲的状态已经非常地差,导致余导最后不得不调整剧情,让林劲提前结束拍摄,回来台北。除此之外,公司里的人也告诉我,林劲一併推辞了接下来两档重点合作,等于未来近半年的时间会呈现几乎休息的状态。这对人气已经如日中天许久的林劲来说,绝对是很坏的决定。在演艺圈瞬息万变的生态下,他极可能因为缺席这一、两档在观眾面前露脸的机会,进而影响下年度的各种广告代言及片约,这一差少说也是上千万。 我打开手机,通讯软体上一整排往上滑也滑不到起头的对话串,全是林劲传来的。晚上八点、下午三点、半夜两点、早晨七点,任何时间,断断续续,满满都是林劲的讯息。从一开始愤怒的谩骂,到最后只剩下卑微的伤心,我全都没看,也没有接听他打来的电话。手机通话纪录上,红色的电话号码后面累积的数字近千,这代表他已经打上近千次电话找我,没有一次接通。林劲总是如此,像一把利刃架在别人的脖子上,把人逼到了极限,实在过意不去就又心软回头找他。但我不能再这样了,必须狠下心与他了断。 天黑了,通往葛姐家别墅的路上街灯昏黄,车子一路弯弯绕绕向上,眼前尽是深黑的山林。今天是林劲的生日派对,往年都在饭店举办,今年移到了葛姐在山上的透天别墅,我不禁想起先前杰飞告诉我的传闻:葛姐要带林劲离开公司。不过今天应该谈不到这件事了,自从上次在咖啡厅和林劲不欢而散,我就没再见过他,如今几个月过去,我有点担忧林劲的精神状态能否支应这一晚派对,以及待会儿真的见着他时,他能否实现对我的承诺。 杰飞打着方向盘,将车子缓缓停进别墅前的暂停区。入夏后山上温度宜人,只穿一件短袖也不觉得冷,四周除了整排独栋别墅人家的灯火,再没其他光源,天顶灰云遮住了月,连同星群,一併隐身到灰黑之后。派对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始,我们先到,就是为了避开其他来客。 停好车,我与杰飞两人杵在车里,各怀心事,谁也没动。一会儿,杰飞开口说:「你确定要去见他?」 我点头应道:「总不能一直避着不相往来吧?他毕竟也是公司底下的艺人。」 杰飞嘖了一声,说:「悲伤的五个阶段,我看他已经走到第四个,接下来就是接受了,你根本不需要去这一趟。你们以前分手闹得多夸张,你都忘了吗?这样我很担心。」 「是谁之前还怀疑我不是真的想要分手?」我瞥了杰飞一眼,玩笑地说:「他也不会杀了我,我如果一直躲,传出去人家觉得我孬。」 杰飞激动起来,怒说:「谁说你孬我就毙了谁,干!我只是想到你们以前那情景就觉得可怕,他现在状况很不好,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杰飞说得没错,我和林劲分手十次,就几乎像是上演了十次以死相逼的戏码。我们本人或许已经习以为常,但看在旁人眼里肯定怵目惊心。 我说:「这一行里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我一定要得到他一声确定。」 杰飞看向我,换上另一副认真的神情说:「既然你这么有决心,那在你走出去之前,我们就说个清楚。你那个新男友跟老闆的事在公司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老闆带着年纪足以当他儿子的年轻男子进出宴席,不只如此,还有更夸张的,你要听吗?」 我没有看向杰飞,而是望着车窗外高级别墅另一面完全沉寂的树的夜影,整片山林漆黑得连轮廓都模糊不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你不必说了。」我淡然应道。 「那你还──」杰飞咬牙停住,神色恼火,大叹一口气说:「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去淌这种是非?再说了,你有必要把事情都写出来,让自己承担一切骂名吗?你不会不知道你的连载在网路上跟演艺圈里都闹翻了吧?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沉默片刻,转回话题说:「我要跟林劲分手,就这样。」 杰飞压抑着情绪说:「好……好,今天就谈你跟林劲。你们等下如果谈不拢就算了,今天这日子特殊,你不要为难他,我真的很怕他——」 我打断杰飞的话,说:「不会有事的。」接着打开手机,滑开我与林劲的对话串,递给杰飞,「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开,但他已经这样写了,我就是去见他一面,做个了结。」 杰飞接过我的手机,将萤幕上最后一行字来回读了又读,那是林劲今天清早传来的最后一通讯息,简单几个字写着:「你今晚来葛姐家,我们就分手。」 走上通往二楼大门的阶梯,我在最后一阶停了下来,两侧浑圆的大立灯上蝴蝶与花的浅浮雕透着暗影,我轻轻抚摸,看向另一手拿着的手机萤幕画面,是宇希站在湛蓝大海里被白浪淹过大腿的远景。那天阳光炽热,宇希背光的身影在太阳的平射下几乎呈黑,侧着的脸完全看不见表情。但我记得他的表情,他很开心。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答应了宇希,我就能做到。 「你来啦,」葛姐打开门,只看了我一眼就身姿摇摆地往里头走回去,说:「他在最里面的房间。」 「打扰了。」我走进去,没有停留,直直就往最里面走。 葛姐停在大厅与走廊的交匯处,叼着菸,淡淡地说:「百年也只能修得同船渡啊。情人一场,好聚好散。」 「我会的。」我与她擦肩而过。走廊灯光明亮,尽头是一扇关着的门。只要走过这段长廊,抵达那扇门前,再往前多走几步,或许就能从此自由。这段路这么长,太长了,为了抵达那里,我已经走了这么多年。 尽头的房门没锁,再回神时,我已经站在门前。我轻轻转动门把,打开了门。房里一片昏黄,眼前三面墙上是復古桃红色玫瑰与深绿荆棘交缠的壁纸,向外的那面墙边,墨绿色的丝绒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窗户仅打开一条细缝,冷气低声运作着,我有股走进散场后的王家卫电影的错觉。而下戏的主角,林劲背靠床架坐在地上,鹅黄色的衬衫拉出黑色牛仔裤外,脚边是一个空了的酒瓶,旁边还有一瓶剩下约三分之一的泥煤威士忌,不是他钟爱的口味。 他手拿形似鬱金香的格兰凯恩酒杯,低着头说:「想我了啊?」话声极冷,没有一丝温度。 我关上门,朝他走去,走到与自由只剩最后一步距离处,蹲了下来,说:「我依约来了,我们分手吧。」 他轻轻摇晃酒杯,美丽的琥珀色液体散出刺鼻的气味,我看着他,他却放远了视线。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躲着你的,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以后」这两个字显然起了作用,他倏地转头看向我。他的黑眼圈很重,眼神极度疲倦,有些醉意,更多憔悴。 我继续说:「以后我们就是普通朋友了。你想找我的时候就跟我说,我不会再躲,我会陪着你,直到你能离开我的那一天。我愿意这么做。」我一字一句说得万分真心,「但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想给他一个承诺。」 林劲神色诡譎,嘴角微微勾起,轻笑道:「你是说邵宇希吗?」 我点点头,「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很荒唐,竟然爱上我爸在交易的对象。但是,我真的喜欢他。」 林劲话声微弱地说:「你喜欢他……可是我爱你啊。你不爱我也没关係,我是林靖颖,我只要跟尹伊晟在一起就够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悽苦、近乎哀求的林劲。我感觉一滴水滴下心湖,仅一滴水,就掀起狂潮般涟漪,我不禁整个人颤抖起来。我看着他,微震的手握上他拿着酒杯的手,说:「你不在意我爱不爱你,可是……」我已经太久不敢直视这个事实,「我爱你啊。」 林劲手上的酒杯一震,险些翻落在地,他一双空无的眼瞪大,怔怔看着我。 「尹伊晟当然是爱林靖颖的,」我说,一隻眼睛流下了泪,「他只是又爱上了别人……」 林劲眼眶颤动,一手猛地抓住我说:「爱我就不要离开我。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我无法直视那双眼──那双我从来都不可能抗拒的眼,如今似世界末日。我移开视线说:「我没办法。我尽力了,好尽力了……继续跟你在一起,有一天我会消失的。我已经伤痕累累,甚至无法復原。我爱你,但是你必须放我走。」 林劲眼底流泻教人不忍卒睹的悲伤,悲伤极速聚成一池清澈湖水,积满他眼眶。他放下酒杯,伸手抚上我的脸,擦去我的眼泪。他的手冷得骇人,空气、酒杯、人声、客室,我们身旁的一切全都冰冷刺骨,直入骨髓,只有眼泪是温热的。 「求你了……」我说。自由只差一步,我却听见从心发出的一声碎裂轻响,裂痕如冰原一震,一切就要崩解。 林劲的手冻结一般,底气却似攀生的藤蔓深入我脸颊,问:「跟邵宇希在一起,你开心吗?」 我应该要点头微笑,让他心碎放过我,但我却砰的一声碎成细沙,怎么抓也抓不住。我浑身颤抖,从很轻很轻地摇头,到定定地否认。我直视林劲的眼说:「很痛苦……比跟你在一起更痛苦。」 林劲那张永远俊美的脸终于扬起一抹牵强的笑,说:「那是因为你很爱他啊。」这剎那,他伸手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好,我放你走了。」 我分不清是谁的眼泪决提。我看着他,眼前一片模糊,但我不需要看,我记得他的每一寸每一毫,我在他的侧脸留下一个吻,与眼泪同样温热的,最后一吻。 驶离葛姐家的车内寂静无声,杰飞没有开口问我「怎么了?」、「还好吗?」,甚至没有目的地。我在心里预演过上千次与林劲分手,没有一次同此这般,林劲从不屈服、从不示弱、从不流泪,那个屈服、示弱、流泪的人总是我。然而如今我终于懂了,那是因为我早已放弃,而林劲却一直坚持爱到最后。 我的双眼被眼泪的热度螫疼,窗外即逝的风景似煞不住的时间列车,将我一格格载往从前。我站在名为从前的观景窗前,最后一幕是那年夏天,我和林劲一起飞了一趟洛杉磯拜访朋友,之后驾车一路绕道往北,哪里荒凉就往哪里开,目的地是一千多公里外、十几个小时车程的黄石公园。 驶过了原野,驶过了沙漠,我们轮流驾驶,开一段路就停靠片刻,解个手,抽根菸,看仅一个十字路口的荒乡小镇,等一柱狗群慢步过黄土路的红绿灯。晨间温度爬升,夜晚骤降,乾燥的风在视野吹出一座沙城,黄色晶粒纷飞,世界化作三毛笔下的大漠,浪漫也绝情。白日之间即使不说话,体内的水也会随咸汗蒸发,我们在后车厢备好大罐大罐的水,随地解放,千草荒芜,世界静至无声,没有人在意文明。 抵达黄石公园时,我们的租车已风尘僕僕,入住木造的百年旅社,开窗就能看到名景老忠泉。我们在黄石公园待了两个礼拜,每天正午才醒,醒了就外出,带着一点乾粮一路走,不问时间,累了就踏上归途。我随手拍的照片集满云端,里头尽是林劲、天色、山林、动物,各式生命蓬勃的景象。在这般恍若穿越进古老的时间中,天黑就是入夜,入夜后沙城捲入漩涡,万鸟失踪,仅星月作陪。我与林劲于是夜夜欢爱,如亚当初生,震得陈旧的木头床架吱嘎作响,夜半引来隔壁不知哪国旅客的生气谩骂。旅客换了又换,谩骂的语言改了又改,唯有林劲在我吻他时扬起的笑容与银铃欢声,从未变过。我在他的腹肌上似拨弦般弹着童谣的节奏,轻盈地吟唱doremifasosososo;他会拿饭店床头的廉价原子笔在我手腕上游戏般作画,心情好是一颗心,再好就有两颗心,更好的时候,他会为心戴上一座小王冠,写上数字1。 每天每天,我们忘了名字、忘了身分、忘了过去与未来,只在乎在巨大的生息之间尽兴留下一行即逝的诗句。太仓一粟,无谓没人闻问,在此之前我们从未真正知晓自由。 回忆的观景窗被雾水朦胧,我闭上眼,试着感受那被后来生活冲散的自由,却什么也没有。如今这些都将真正化成沙,或许下一个旅人过境时,沙会再次聚作沙城,让美好窜进别人的海市蜃楼,而我已经必须继续往前走。 再见了,林劲。 15 上 打开门,我一个踉蹌跌进宇希怀里。第一个念头想着,宇希在家,他在等我。宇希伸手圈住我肩膀,将我环进他的怀抱,我偎着他的脖子,感受宇希独有的那股轻轻暖暖的温柔。他一手轻抚我头发,一手牵起我的手,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百分百专注地注视着我。 「欢迎回来。」宇希的声音似天籟。我却不知为何,原本仅一滴水的心湖下起了雨。细细绵绵的雨,落在浅蓝色湖面上,海潮尽退,只剩晶白的波光闪闪。 「我回来了。」我应声道。红日从心湖一端缓缓露脸,我知道我就要等到,下一次天亮。 宇希与林劲并非全然不同,我们三人最大的敌人,那隻夜夜现身的兽,名叫寂寞。不过林劲的寂寞是把所有人拉进他的城墙,天神似的摆弄家家酒堡垒里的人偶。不上心的人偶放一边,喜欢的人偶紧紧抓着,谁来挑战都不放手。而宇希完全相反,宇希是隻揹着自己城墙的独居蟹,他的世界神祕而迷人,却只有自己看见,偶尔幸运的人得伴他走过一程,但终究只是一程,不够永远。我在城墙与林劲最后一战,大娃娃哭着送我离开,我放下歉疚步出城门,想跟独居蟹说,我们一起去吧,抵达某个地方,那里有属于我们的城墙。你不必再揹着家,我也无需再借住他人的城堡,我们一起据一座城,誓言永远。 宇希的吻落在我的发鬓,如蝶翼稍停,又翩翩飞去眼角、眉梢、额头,落至鼻尖与我渴求着水的唇。他栗色的瞳孔注视进我的眼,我轻轻闭上,以身体感知温柔的抚触,馀光里是他美丽的浅浅笑靨。指尖抚过肩胛、锁骨,抚过我胸前的敏感,一股冰凉自肋骨之间划下,如走格子般在下腹停留。一股不可抑止的慾望从身体深深深处涌上,我浑身哆嗦,私慾高涨,不只蠢蠢欲动。窗外吹进夏夜凉风,吹动白丝帘幕,大床另一面的整片玻璃镜上映着宇希清晰的身影。他跨坐在我身上,一身赤裸,月光洒进浅褐色的木板地,为宇希披上一层白纱,从镜里望去,像是生了一副羽翼。 宇希缓缓地移动身躯,寻找愉悦的交合姿势。他皱眉轻笑,带着一点疼痛的表情,散发一股可爱的害臊,我猛地一顶进入他,再徐徐一动一动,与他贴合得更加紧密。他双手往后撑着白色床单,毫无保留地袒露出炙热的慾望,樱红的嘴角流洩情不自禁的呻吟。我加剧了向上抽插的力道,感觉体内一波波热浪汹涌而出,无法抑制。快感急速飆升,镜中人影一跃一跃,呻吟益发销魂。我坐起身,伸手将他拉近,曲起大腿,如约翰蓝儂紧贴小野洋子那般交缠。他勃起的阴茎蹭着我的腹肌,迷离的眼神微微瞇起,教人无限疼惜。我倾身吻他,以湿润的唇舌探入,舔拭齿间。这须臾,即使靠得再近也无法成为一的我们,之间距离归零,从上到下,爱液温热交融。他在我身上迸射白色的花朵,我在他体内还以浓稠白液;一束一束,一注一注。天界降生的天使,用他唯一所知的温柔方式,安慰了斩断林劲的我。 清晨天白,我转身侧躺,从背后环住宇希,将他圈进胸口。他握着我的手至唇边亲吻,看向窗外天色说:「这是什么感觉?」 「什么?」我吻着他白皙的后颈,腻着发梢温存,栗色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散着一股荷尔蒙的气味。 他偏过头看向我,眼睛眨啊眨地说:「就……胸口涨涨满满的。」 我们温热的肌肤相贴,我紧搂他的肩膀,靠近他耳边说:「傻孩子,这是幸福的感觉啊。」 宇希甜美的唇瓣蹭着我的手,留下丝丝电流般的酥麻快感,「谢谢你,为了我离开林劲。」 我将他搂得更紧了,「我早该跟他分开的,是你拯救了我。」 宇希没有回应,但我能感觉他吻在我手上的唇角轻扬,他说:「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跟林劲一起在店里的情景。」 「我也记得啊。」我说,「那天林劲突然说要去店里,我好紧张,怕你们两个相见。没想到林劲一进门就说,那个店员好可爱。他说的就是你。」 说来诡譎,每次想起那一天,我总会会心一笑。我内心始终暗想,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我和林劲和宇希可以自在相处,像那天那样开心。如果这辈子无法,可能寄望遥远的来生吗? 宇希笑着摇摇头说:「不是那天,是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我好奇了,「我怎么记得是这天。」 「因为那时你还不认识我。」宇希翻过身,面向我说。 我伸手拨齐他的瀏海,凝神注视着他问:「什么时候?」 「嗯……大概是我开始上班的一个月前吧。」宇希栗色的眼珠转转,像是在回想时间,「那天我原本只是路过店外,想买咖啡。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大部分的咖啡店都已打烊,店里也只剩下你和林劲两个人。我先看到林劲,想说这个大明星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接着就看到了你。」宇希勾勾嘴角,扬起可爱的笑说:「我就想,啊,那是尹怀伊欸。」 我倏地愣住,拨弄他瀏海的手停了下来,「所以你还没进店里工作就知道我是谁了?」 宇希看出我的震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对……啊。」 我木然了,接着就发觉自己的愚蠢。我每部作品宇希都有读,而我也从不是不露脸的作家,宇希认得我的长相是理所当然。我心里涌上一股似曾相似的氛围,直觉地说:「你怎么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 宇希微微皱起眉头,「我只是一个读者。更何况,你可是跟林劲在一起。」说着话声益发微弱。 他做错事般的神情很是可爱,我问:「吓到你了吗?」 宇希倏地从怯怯变得忿忿,说:「当然啊,谁知道是林劲都会吓一跳吧。尹怀伊跟林劲竟然是一对,我花了好久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禁笑了出来,双手捧起他娇嗔的脸,在他额头一吻,「可是现在我只爱你一个人了。」 宇希有些害羞地笑,脸颊泛上一阵潮红,窝进我怀抱。我任他倚着胸膛,与我阵阵急奏的心跳贴合起伏,近到彷彿一把生日小叉就能刺起我心脏。我感觉血液聚满胸腔,里头张狂的跳动揭示着心之所在,我说:「虽然这样讲很奇怪,但是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好爱你。」 宇希扬起一双迷濛大眼,脸颊依然红润可人,噘着嘴说:「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说这么多。」 「不只是一见钟情吧。」我轻抚着他的栗色短发说。 「那是什么?」宇希问。 「小时候我很喜欢弹珠,一颗一颗,指甲大小般的透明弹珠。我收集了非常多,全部装在一个喜饼铁盒里,一拿起来就匡噹匡噹地响,打开来就能看到弹珠互相折射出的五彩光芒。很刺眼,但我并不讨厌那股刺眼,明明是透明的珠子,为什么能如此闪耀?我对那股刺眼入迷到着魔的地步,每天都攥着盒子。」我看向宇希,他栗色的眼散着澄澈的光芒,我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透明,就像那些弹珠一样。虽然后来知道,你是因为想从痛苦里解脱才清空了自己,但我还是觉得,你是我遇过最纯净的人了。」 宇希轻扬的嘴角流泻出一丝苦,说:「我怎么可能是最纯净的人……」 我将他抱得更紧,说:「写小说是非常伤神的,为了体会每个角色的心情,必须不断去反芻那些虚构的经歷到像是亲身体验过一般,才写得出足够真实的文字,所以我心里累积了比一般人更庞大,也更复杂的情绪体验。这很伤神,让我变得混沌,唯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心像是被洗净了,从没这么自在。」 宇希轻笑起来,「我的确是想忘了痛苦,但不是清空了自己,而是放下了自我。」他看向我说:「我就是一块海绵啊,别人给什么我就吸收什么,无论好坏,全都接受。特别是你。」 我愣住看着宇希,忽然觉得痛苦起来。宇希微微皱眉,露出心疼的神情说:「没关係,可以接收你的一切,我觉得很幸福。」 疼痛也是一种幸福吗?我垂眼抚向宇希的手,白皙的手腕上浮着浅浅刀痕,「还痛吗?」我问。 「我不怕痛。」他淡然地说。 「那你怕什么?」我忽地问。 「怕离开你。」他抬眼看我,「我想待在你身边,离你最近最近的位置。」 此刻的我们靠得太近,慾望、爱、以及其他一切我对宇希的情感都高涨到巨形,「最近就够了吗?」我说,「那样的话,我一点距离都不想要。」 我再清楚不过,我和宇希之间只剩下最后那一点距离,如果他是那块吸收了我一切黑暗的海绵,那么现在,为了跨越这最后一点距离,我就必须让他在我身上也划下致命的一痕。 宇希怔怔看着我,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眼神蒙上些许迟疑说:「你确定?」 我点了点头。 宇希垂下眼,沉默片刻,翻身仰躺望向死白的天花板,开口说:「以前很痛苦,没有生活,工作的时候躺在床上不知道心里能想些什么,幻想的梦不敢作,真实的梦又作不了,好像包着张皮肉,底下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不想回家,又没朋友,离开一个住处就再也回不去,整个人生都是空的。」 我轻握他的手,侧躺着支起上身,看着窗外渐亮的日光褪去宇希脸上的阴影。我一直幻想能跟宇希一起去一个地方,一个永远白日的所在,在那里我们不会再被这个世界伤害──然而,可能有那样一个地方吗? 宇希继续说:「这一行里,大部分的客人都很沉默,不会说自己的事,我们像是连聆听的资格都没有、比玩具还不如的一次性商品。我不想当一次性商品,便开始在第一次交易时就坦白身世,从育幼院时说起,只是如实地说。但几乎没有例外,所有人听完后,马上就会对我侃侃而谈,然后就会想要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他停顿片刻,看向我说:「只有一个人不一样。那人从不回应我的过去,也不提及自己的事。直到有一天,我在读你当时刚出版的新书,《狐狸公寓》那本绘本。那人看到了,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却主动开口说,那本书的作者是他儿子。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回家一查,竟然是真的。」宇希抿抿嘴,咬起嘴唇,「后来我就没再看过《狐狸公寓》了。我感觉自己背叛了你。我一直自认是你的忠实读者,至少我们还有这一层若有似无的关係,但是从那之后,就连这样单向的距离,也拉开了一万光年那么远。」 《狐狸公寓》是我跟插画家好友pinky合作的绘本,故事的主角小狐狸molly,一开场就离开了公寓──牠的家在公寓三楼──出门旅行。后来猴子小偷来了,molly家的门便再也没有关上,接着松鼠哥哥来了、羊奶奶来了、兔小姐来了、猫大爷来了……故事的最后,molly旅行归来,回到公寓门口时,壁虎先生刚巧离开molly位于三楼的家,一阵风吹过,房门就此关上。 关于父亲与宇希之间这个最禁忌的话题,即使多么想要逃避,我都知道是逃不了的。虽然宇希说得淡然,连一个会刺痛我的字都没有提及,但我还是想起了那些被压抑在脑海、从未回到潜意识里的记忆。从我心脏流出的血液变得更加汹涌,不只流向血管,而是被一刀剖开般的狂涌而出。因为,重点从来都不在父亲与宇希之间……重点从头到尾都是,我就是那个伤害了宇希的人的儿子。 「对不起……」我说,猛地抱住宇希,抱得非常紧,彷彿宇希真是一块轻薄的海绵,可以治癒我、吸纳我刀口涌出的所有血液;也像是我们真能一点距离也没有,他的血液能流进我身体,促发我的心再度一蹦一蹦地活起来。宇希的手在我背后抓出红痕,轻柔的发丝蹭着我的锁骨猛摇头,好似在诉说他无意伤害我。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我说,非常痛苦,却也如预料中释然。我们十指交扣,裸身相亲,我觉得再也无所畏惧。我要跟他一起去寻找那个没有伤痛的国度,我要为他解开所有枷锁,和他一起见证每一次天亮。 我努力掛上抚慰的笑容,捧起他的脸庞说:「以后……以后我就是小狐狸molly,你就是我的家。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那些人伤害你了。」 天地沉静,万籟俱寂,宇希像是要安慰我似的,吻上我被泪水浸湿的唇。 我失温的心脏再次感受到房里逐渐回暖的日光。 即使世界,仍未天亮。 15 下 夏日河畔,凉风徐徐,灰色高墙外是湛蓝的河水,高墙内是整排参天绿荫,无论怎么看,都是宇希会喜欢的景色。我外带两杯咖啡,走在绿荫后排灰白色连栋五层公寓前的行人道上,一路安安静静,午后的斜阳在红砖路上晒出树影,光彩熠熠,折射下一道道短暂而刺眼的光芒。我在其中一栋公寓大门的邮箱前停了下来,比对手机上的住址,就是这里了。按下电铃,无人应声,但红色铁锈的大门鏗然打开。 上次在出版社的会议上,我默默记下了那位读者的信箱,礼貌去信询问对方是否认识宇希。对方很快就回覆了,开宗明义地说他是宇希前男友,知道我在连载里写的邵雪就是宇希,也知道宇希住在我家。我试探地问他,宇希是哪一天离开他家的,他给出了正确答案,于是我们约下了这次私会。我没有告诉宇希,但在见面前去宇希店里外带了两杯他手冲的咖啡,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至少是一种善意。 公寓楼梯深灰的磁砖地潮湿黏滑,散着一股老旧的气味,两侧铁门内隐约传来收讯不良的收音机声,以及新闻台千篇一律的播报声。走上四楼,右手边的人家大门敞开,我仍礼貌地按了门铃,一个清爽短发戴着金框眼镜的男子走了出来,几乎没有正眼看我就说:「进来吧。」 「我不是来跟你聊天的意思。」我说。 男子回过头,抬眼看我,一双锐利的眼十足男子气概,说:「不然你是来干嘛的?」 我没回话,他更拉开了门,说:「我知道,你想来看看邵宇希的前男友是个怎样的人。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确实如此,我走了进去,问候道:「打扰了。」 门边一个原木色矮柜上并排着几双鞋,男子打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双黑色的室内拖给我,便逕自往房里走去。我穿上拖鞋,合脚得刚好,目光所及是一半米白一半草绿的油漆刷墙,宇希喜爱的顏色。墙上一个没有数字的木质掛鐘,黑色秒针踢躂走着,三人座沙发是抢眼的暖橘色,米白色茶几,米白色电视柜,通往餐厅的墙边有一小座水族箱,里头的清水反射着墙面漂亮的草绿色,和水里青绿的藻类相映成辉。 我环顾室内,在沙发坐了下来,将咖啡放上茶几。这里就是宇希的上一个家,极富现代感却也不失温暖,感觉能为纯白系的宇希添上许多色彩。也或许我应该这样理解,这里就是眼前男子为宇希所准备的家。 男子从里头房间走出来,将一张名片放上桌说:「我是邹俊笙。我在『一页报导』工作,是个记者。」 「我知道,我是尹怀伊。」我简短回应,指着外带咖啡说:「这是宇希冲的咖啡,我想你可能会想喝。」 邹俊笙在一张圆凳上落坐,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去宇希的店里找他?」 「那样的话,你就不用写信去出版社,有事直接跟宇希说就好了。」我说。 他拿起依然温热的咖啡,双手捧着,没有喝,看似恋恋不捨。我这时才仔细地打量了他,他身穿墨绿色素面t恤、深蓝色牛仔裤,右手手腕内侧有一个隐约难见的小刺青,刺着一个像是太阳的抽象符号,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宇希。他的发色深黑,金属镜框下一双眼睛清朗,身材健壮。应该跟我差不多岁数,或者稍大一些,乍看下来是个乾净正经的人。 我直接开了口,问:「为什么不要我公开宇希的职业?」 邹俊笙放下咖啡在茶几上,缓了缓才说:「宇希是我们的线人。」 我内心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问:「你让宇希当什么线人?」 邹俊笙默默把弄着咖啡杯说:「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宇希父亲是周游在许多政治家与黑道之间的联系人。我前阵子收到一份名单,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我们合理怀疑,名单上的人都收了很大笔的政治献金,或者所谓黑钱,而且应该就是宇希父亲在居中联系。」 他所说的,显然就是先前严家祈告诉我的事。我问:「你说你收到一份名单,所以你不是以『一页报导』的记者身分在追查这件事吗?你说的你们又是谁?」 他的神情一下子警觉起来,顿了顿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跟名单有关的事情?」 我思考了下,决定坦白:「对,我知道很多家媒体都收到了不同的名单,『一页报导』一定也有,但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邹俊笙静静地看着我,又沉默了片刻才说:「准确地说,是『我』收到了一份名单,不是『一页报导』。名单是寄给我的,我现在正跟几个信任的朋友一起在调查。」 「记者收到爆料名单,却不在公司里调查……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名单上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你想要私下处理;不然就是名单上有你公司的上级,所以你没办法公开调查。」我细看他的眼神,说:「是后者吧?」 邹俊笙的眼神毫无闪烁,甚至连一眨也没有,只说:「总之我们有一个组织在调查这件事。」 我已经猜到这之中可能的关联,但还是要问:「这跟宇希有什么关係?」 邹俊笙叹了口气,说:「名单里有不少人是宇希的客人。这样你能理解吧?宇希不只是他父亲这个桥樑的儿子,同时也跟名单上那些人已有私底下建立好的联系。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最好的,而且是现成的线人人选。」 果然如我所想,既然我父亲也在名单上,加上宇希的介入,只有可能是这个原因。严家祈当时就说其他家媒体一定也会四处找人合作,但我万万没想到会牵扯到宇希身上。我刚才的不安瞬间转为愤怒,说:「你的意思是,为了追踪名单上那些人,你不仅要宇希跟他们维持关係,还要冒着风险帮你们取得资讯吗?」 邹俊笙显然听出我语气中的怒意,表情也透露出他知道这么做并不妥当。他默默点了点头,说:「对,那份名单很重要。如你所知,各家媒体都收到了不同的名单,但是知道宇希他们父子可能与这整件事情有关的人,只有我们。他们不在名单上,而是因为我们原本就在调查宇希父亲,才会连起这条线索,我们可说是取得了先机。如果现在宇希那边的线索断掉,就等于大把时间都前功尽弃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把宇希当什么了?」我不意脱口而出。 邹俊笙皱起眉头,又叹口气,「尹怀伊,宇希为了你离开我,所以我调查过你。你的评价是很两极,但多数都说你是个理性的人,你冷静点看看眼下的状况就会明白,所有站在我这个位子的人都会这么做。」 「你要我怎么冷静?」我驳斥道,「你这是把宇希置于危险之中!他已经不得已在从事那个从小就剥夺了他人生的工作。你知道他有多痛苦吗?你知道人永远都不可能习惯那样的生活吗?你现在还要利用他那份工作,要他去为你鋌而走险,接近名单里的那些人?你怎么确定那些人不会伤害他?」 我的话显然戳中了邹俊笙的心,他移开视线,眼神这才闪烁起来,黯然地说:「就算我没有要他当我的线人,他还是会继续做那份工作。这就是宇希的生活方式,他也清楚他无法摆脱命运。」 我更加不悦了,「谁说他无法摆脱?谁要你擅自决定他的命运?」 「不然你能怎么办!」邹俊笙忽地大吼向我,应声打碎方才所有冷静。 我定定看着他,心想,还能怎么办?鐘摆不停止地滴答往前走,就像在走过过去所有我独自拆解未来的时间,那些时间凝聚成如今我心中唯一的答案。 邹俊笙像是悟出了什么,顿时沉寂下来,不可思议地说:「难道你……你打算帮他还了家里那些债务吗?」 我没有回应,但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邹俊笙看出我眼里的肯定,惊异地说:「你认真的吗?他家里负债好几千万!就算你还得起好了,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直视他的双眼,不可能更认真地说:「我就要这么做。」 「你……你到底为什么对宇希这么执着?」邹俊笙看似万分疑惑。 「宇希改变了我,不,他拯救了我,让我离开林劲、正视我父亲,也正视我自己的创作。他是我至今人生遇过最珍贵的存在……就算他不爱我,我也不可能放开他了。」我边说边意识到,我需要宇希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无论谁来阻扰、谁来争夺,我都不可能把他让给任何人,「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因为当你们的线人而受到任何伤害,或者发生什么我们谁也无法保证的事。」 气氛陷入凝滞,我们定定注视着彼此,茶几上的咖啡冷了,白烟不再升腾,一股苦涩的气息包围我们,那是咖啡渣到底的苦味。 片刻,邹俊笙打破沉默,有些悲伤地说:「我从没想过他会回来我身边,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只爱着你。不过,我答应过他会将他父亲绳之以法,我必须做到。我理解你的担忧,但光是替他还清债务是不够的,他父亲永远都是个祸害,这点你应该同意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异常真诚,我思忖着说:「你说的我懂,但我真的不希望他再介入这些事情了,宇希的生活已经很难受了。」 「我知道……」邹俊笙默默地说,「你能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吗?」 「你需要多少时间?」我问。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让步,但邹俊笙说得没错,必须解开宇希父亲这个结,而那是我无法插手的领域。 「我现在不能确定,但你帮宇希解决债务的事,我帮他抓到他父亲,我们之中如果有人进展到需要让他撤离的状况,就让他撤离。你放心,我不会食言。宇希当然是我们眼下最重要的线人,但我绝不会做出有害于他的决定。我相信你,可是你也要相信我才行。」邹俊笙看着我,眼神相当坚毅。 见到邹俊笙之后,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所有跟宇希在一起的人,都是真心爱着他的,我一点也不特别,只是其中之一。邹俊笙想要藉由记者的身份去揭发宇希父亲背后一连串更深的恶行,与我想要拿全部财產去帮宇希清偿家中的负债,没有一点不一样,我们都是在以自己最有可能达成的方式,努力想让宇希重获自由。看到这样的邹俊笙,我释怀了,或许他真能解开从十三岁起就禁錮在宇希身上的枷锁。 「好,我相信你。」我回应了他。 之后我们续聊了一会儿,我告诉他宇希的近况,他跟我说明目前掌握到的资讯,以及背后可能牵连的层面。他坦言「一页报导」的老闆确实在他收到的名单之中,这与我父亲出现在我出版社週刊部收到的名单里一样,代表告密者绝不是随意投递名单的。告密者之所以会把整份名单拆开来寄给多家媒体,背后必有其目的。当然,最直接却有些愚昧的猜测是,告密者很可能希望事情尽快被揭发,但他没有主动告发,就暗示了告密者本人极有可能牵扯其中,而这与我之前告诉严家祈的臆测不谋而合。 邹俊笙表示,他们在进行调查的这个组织没有名分,也不可能主动向哪个週刊平台投递报导,因为无法肯定对方的清白。因此只要掌握到更进一步的资讯,就会直接和警方合作,早日查清真相,不会像其他媒体可能为了做新闻而隐瞒不报。邹俊笙说得十分果断,而作为他告诉我「一页报导」老闆也在名单之中的交换,我把我父亲也在名单上的事情告诉了他。如果他们手上掌握的名单越完整,或许就能越快接近真相。 虽然这个真相,最后带我们走进了没有人料得到的未来。 16 我僵着肩膀,微微移动手腕,在键盘上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终于写完了,育幼院的故事。宇希清晨回来见我写近尾声,坚持要陪我一起,此刻他披着白色小毯,枕着我的手臂睡着了。我已经告诉他会如何完结,他笑说作者是我,我想怎么写都好,只希望能有一个可爱的书名。我早就想好了,并且已经偷偷藏进了新连载之中。既然是写宇希的经歷,人们在下雨天会希望什么呢?我决定叫它《小晴天》。 整理好稿子,一併寄给方总编和徐言菲,关上电脑时已近正午,今天宇希上班的咖啡店公休,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将他移到寝室里睡。他半睡半醒地睁开眼问:「写完了吗?」我轻声回应:「写完了,你睡吧,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作品的灵感。」我亲吻他温热的脸颊,为他盖好被子。房里向外的遮光窗帘闭着,仅露出一条小缝,抓着机会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直射进来,在地板上打下一道白亮,像是一笔水墨画上白纸的负片。我坐在床沿,注视着那狭长白墨映在宇希被子上起伏的摺痕,之间灰影幢幢,空气中微粒闪闪,我暗叹,如果能对人世不闻不问,岁月便恍若静好。 见了邹俊笙之后,我将一切事情向宇希坦白。宇希很惊讶我们私下见面,似乎对自己向我隐瞒了线人一事感到愧疚,但对于我们共同做出的决定却一点也不讶异,只说:「你们都是温柔又能体谅彼此身分的人。」然而,就在我以为能够专注解决手上难题的时刻,很快地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一家新兴的媒体平台爆料我跟林劲分手的新闻,里头以明确的年份日期标志着我们交往的始末及重点大事,从旁人的角度来看,那整理精緻得攀得上林劲的名声,清楚明白,证据确凿。 突来的緋闻瞬间闹得满城风雨,连带我的连载一同蔚为话题,谈话节目主持人拿着放大列印的文字贴上珍珠板,赤裸裸地朗读出尹伊晟和林靖颖分手的段落;学校草坪上野餐的年轻学子,激论着出柜作家尹怀伊如何把林劲写成林靖颖,想要在其中翻出些林劲真实的影子。 我和林劲分手本是事实,我决定不予回应,希望这新闻能在每天都有新剧登场的名人事件中早日淡去。却没想到,我父亲公司为了转移林劲出柜的震撼弹,公开散布宇希进出我家的照片,暗示是我早有新欢而拋弃林劲。此举等同直接出卖我和宇希,将林劲打造成彻底的被害者──儘管如实。接着,这些照片在公司里掀起比业外更汹涌的轩然大波,原本我父亲与宇希之间的关係已经在公司里吵得火热,现在更加证实了林劲最初的那句话:尹振国和尹怀伊这对父子确实在共用同一个男人。 别人怎么看我都不在意,但我感到非常对不起宇希。我没能保护他,因为我、因为林劲,再因为我父亲,几乎是把宇希推上了浪尖。宇希在电视上曝了光,即使照片大多不清晰,有的还贴心打上马赛克,但终究是上了全平台所有新闻。如果被宇希的客人发现我跟宇希在一起,加上我还一边在刊载改编现实的连载小说,极有可能对邹俊笙正在进行的调查產生影响。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在我首要的关注里了。 一连串的事件爆发后,父亲久违地传来讯息,明确写着: 「马上跟邵宇希分手,这是命令。否则你会毁了这一切。」 我看一眼,明知不回应更好,但是我忍不住: 「不分。」 片刻,讯息再次传来:「邵宇希不是你的,他不能属于任何人。」 我愣愣看着父亲这句回应,很久很久。 照射在宇希被子上的光影倏地颤动,应是外头风大吹动了枝叶,正午的灿光影影绰绰,不禁意地揭开了我心上未癒的伤痂。好几天了,我没有再回覆父亲的讯息。我掀开被子一角,爬上床,窝到宇希身后抱住他,被棉被烘暖的身体温温热热,散着宇希独有的气味。我蹭着他的后颈亲吻,冰冷的手指在他身上激起粒粒哆嗦,他转身面向我,整个人缩进我的怀抱,像是一隻发现了主人的猫。 父亲说宇希不能属于任何人。不是不属于,或者无法属于,而是不能属于。 但能不能该由谁决定?天能下雨,地能撼动,水能覆舟,火能猎巫;我说,卲宇希只能属于我。 ■ 想要展现跟一个人在一起的决心,该怎么做? 带他去参加婚礼。 初秋天凉,我和宇希驱车南国,前往国境的尾巴。这天的婚礼新人是我刚进文坛时就对我十分提携的前辈,作家萧文仁与画家男友卢驛。瀟洒的抽象画喜帖上写着:「怀伊,等你带新男友来震撼全场!」我不禁失笑,这边可是被一连串的难题追赶得应接不暇了。 宇希坐在副驾驶座,闔上喜帖,笑笑地牵着我的手。车内播放着明朗的乐声,时间与我们同步前行,越往南白云越白,蓝天越蓝,宇希的笑容越是绽放。我紧握他的手,他倾身向我,含一颗糖滑进我嘴里,我从小小狭长的后视镜与他交换视线,他灿笑的眼底盛放万种风情,甜美倾城。 我与林劲的过往公开了,我和宇希的现下公开了,甚至我跟父亲之间的间隙也公开了,然而我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清爽感。我拋下这一切,远走南国,与宇希携手走进结婚典礼的会场,百坪草地上,帆布白棚前方并排着一列列观礼座椅,两侧是繽纷的迎宾餐点,在苏格兰格纹桌巾上堆出层叠起伏。宾客脸上是笑,比追在孩子笑声后头洒下的阳光更加灿烂;鲜花缀满会场,黄色紫色浓郁过分的鬱金香,与新郎之一卢驛的油彩画作竞相争美。宇希松开我的手,独自缓步往前走,我在他眼里看见一丝闪烁,他却回头对我微笑,一脚踏入名为幸福的结界。我望着他的身影走向眼前绚烂的喧嚣,而他是披了白光的天使,与眾不同。 一会儿,萧文仁远远地向我招手,小跑步过来,西装笔挺地拥上我说:「尹怀伊,你真的来了!」 「这是当然的啊。」我笑说,回应他同样热情的拥抱。 他拍拍我肩膀,「离开台北很不错吧?」 「是啊,託你们的福才能来这一趟。」我说。 「他呢,在哪里?」萧文仁问。 「在那儿。」我指向宇希。宇希正站在两位新人的放大照前静静看着。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卢驛亲笔画的两人合影。 萧文仁猛地笑出来,说:「干……还真的是他。刚才我跟卢驛就在猜,那个美人到底是谁带来的伴?结果就是你,尹怀伊你真的是……」 「大喜之日你骂什么脏话啊。新闻铺天盖地,你就不用特地糗我了。」我说。 「我没啊,新闻上的照片又看不清楚,等下一定要好好瞧瞧他本人。」说完,萧文仁对我眨眨眼问:「要聊聊吗?」 我心领神会地随他步上草坪,人声逐渐淡去成背景,连同色彩,仅剩下一片青绿。婚礼这天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我看着眼前总是率性而为的萧文仁,回想着彼时的我们是如何从十年前一路走到了如今。 我开口说:「你们……是怎么突然想结婚的?你跟卢驛交往十几年,以前我问过好几次,你都说结婚是多馀。」 萧文仁看向远方的山景,停下脚步说:「大概两年前吧,我读了一本小说,十几万字的小说,写的却只是一个人的一天。但是读到最后就会发现,那是那个人生命的最后一天,而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跟着停下了脚步,因为他说的正是我的作品。 「我边读时就边想,如果这天就是我的最后一天,我就要马上跟卢驛结婚。我人生一定要做这件事,我就跟他当这一天的伴侣也没关係,因为这就是我的永远了。」萧文仁说完,竟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我是不是很傻?卢驛从交往开始就每年每年说要定下来,而我四十几年的人生看了多少末世故事、末日电影,结果却是因为你的小说,才让我发现我是想跟他结婚的。」 「永远」这两个字在我耳边回响,分明是我自己写的小说,萧文仁的话却在我心上掀起了涟漪。 萧文仁看向我说:「你以前不也总说不要同居,不必跟谁定下来吗?这也不是错,毕竟像我们这种从事创作的人,需要更自由、更丰富的情感经验,『定下来』这三个字听来刺耳又侷限,彷彿会杀死灵感。但你听我个忠告,再这样坚持,以后肯定会后悔。」 我轻笑说:「那是以前了啊,我跟我男友现在就住在一起。」见萧文仁即刻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补充道:「不过最初是因为他没地方住,就莫名这样开始了。」 「所以你连载里写的都是真的?」萧文仁问。 我笑叹口气,说:「连你这个作家前辈也要问这个问题吗?连载里大部分的人物设定跟故事有改编过,但感情线和剧情走向几乎都是真实的。」 萧文仁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我读的时候一直觉得,尹伊晟对邵雪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着迷。虽然你没写太多邵雪的事情,但是从尹伊晟喜欢他的那种状态,就会让读者不自觉地也跟着喜欢上邵雪。然后林靖颖那角色很让人怜惜……」萧文仁观察着我的神情说:「你还放不下林劲吗?我总觉得你是带着很深的感情在写林靖颖那个角色,他的愤怒,还有他对尹伊晟的狂热都太真实、太强烈,如果不够投入,是写不出来的。」 我淡然地说:「我已经不爱林劲,也不想念他了,我跟他真的结束了,不过连载还没有刊到那一段。」 萧文仁也不意外地说:「是啦,从你看你男友的眼神就能感受到,你喜欢他,就像尹伊晟喜欢邵雪那样近乎偏执。但我再提醒你一句,偏执是人性中最难缓解——」 萧文仁话说到一半,草地另一头突然传来大声的呼唤:「文仁!文仁!」身穿简式西装的司仪样男子跑了过来,小喘着气在我们面前停下,说:「崇明他们家里临时有事,实在赶不过来,怎么办?」 「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萧文仁少见地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见状问:「怎么了,崇明他们是谁?」 萧文仁和司仪样的男子同时看向我,互相交换了眼神。我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嗯?」 卢驛从桌上拿起一条金色缎带,随手转几圈绑成一只小领结,比上宇希的领口说:「我看他戴什么都好看,你们觉得呢?」 宇希偏过头,因为陌生而有点紧张地看向我,我说:「都好看,但金的比较好,刚才红的太艳了。」 一旁萧文仁也开口:「我也觉得金的好。幸好你们两个穿得很正式,真是太恰好了。」 若不是新闻闹得轰轰烈烈,到哪里都逃不开相机的追击,我和宇希也不会衣着如此正式。这天我身穿深蓝色丝质长袖衬衫,宇希比较畏寒,穿的是白色绒布衬衫,下身均一色是黑色西装裤。 「如果说你们两个才是今天的新人,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卢驛笑说,将金色领结别上宇希白衬衫的领口,又用发胶帮宇希稍微抓了一下头发,栗色的发丝细细分明,在灯罩的强光下闪着金光。我和萧文仁站在他俩身后,四人的身影同时映进化妆桌的大镜子中,卢驛沉静瀟洒,萧文仁英挺率性,宇希出尘脱俗,教人移不开视线。 司仪从帘后现身,看了我们好一会儿才说:「准备好了吗?花童已经要出场了喔。」 「好了好了。」萧文仁也彷彿是被司仪的话声给唤起而回过神似的。卢驛转过身,帮萧文仁理顺身上的三件套背心,两人穿上西装外套,新郎定装。化妆桌前的宇希也站起身,我牵上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司仪站到我们身旁低声说:「哎呀,两位伴郎真是比新人还帅了。等下你们自然就好,手要牵着也没关係,或者这样,」他边说边把宇希的手挽上我手臂,「这样通常比较不会紧张。」 一旁的卢驛闻言笑说:「怀伊是典礼老手了,不会紧张。」 此话一出,司仪像是认出了我和宇希,却也爽朗地说:「很好很好,两位可以先出去就位了。新郎请等一下,我会再进来叫你们。」 宇希看向我,笑靨靦腆可人。我们携手走出白棚,外头草地上的观礼座椅已经满席,宾客簇拥在白棚前方的好视野区,人人脸上掛着期待的笑容,满场跑的孩子也停驻了脚步,关注起典礼。 一会儿,愉悦的乐声扬起,司仪宣告仪式开始,我们身前的两名小花童走上红毯,手撒白色黄色的五瓣小野花,走道两旁宾客拉响的彩带为地上铺满金亮。我在满席视线与人声中听到我的名字,瞥见人们小小吃惊的神情,以及相机喀擦喀擦的声响──和我心中预演相同的情景。所以,没有关係,南国日照正盛,太阳底下没有祕密,此刻我和宇希在一起,就是所有提问的答案。 「接着有请今天的伴郎——」司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喧哗声将我们的名字盖去,我迈出脚步,比想像中更加轻盈,前方红毯漫漫,而我眼里尽是宇希微笑的侧脸,再无其他。如果有一天,不,未来的某一天,我也要这样牵着宇希的手,走到牧师面前那个象徵了永恆的位子。 新人进场,致词,敬酒。我和宇希站在那个永恆位子的下一阶,我不时以馀光偷瞄他,他从头到尾都专注地看着萧文仁与卢驛两位新人,像是站在银楼外头望着橱窗里闪亮鑽戒的小女孩,必须踮着脚尖才能看得仔细,却依然那么那么地认真,那么那么地投入。宇希握着我的手一点也没有松懈,但眼眶已雾水粼粼,我对这一幕涌上一股心酸。一直到新人走远,我们仍定定站在原地。 「好像一场梦。」宇希低声说。 「不是梦,都是真的。」我说。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是真的很幸福。」我又偷瞥宇希一眼,他以修长的手指拭着眼泪,我留了空间给他,没有安慰,而是说:「卢驛从小就没有父亲,所以他一直透过画作在找寻,进而创作出『名为父』那一系列的作品。但那系列的最后一张,他画的却是文仁哥。他告诉我,遇上文仁哥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他缺少的从来都不是父亲这个角色,而是自以为自己得到的爱不够完整。」 「自以为自己得到的爱不够完整……」宇希静静地復述着,看着两位新人走远的身影说:「大家都说,在不完整的家庭里出生的孩子,长大后也会排斥成家,但我始终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啊,」我动动牵着他的手,说:「我们有一个家了,不是吗?」 宇希微微扬起嘴角,这才看向我,「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傻孩子,我说过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悄悄转移着话题说:「如果家是一个形式,那婚姻就是一个誓言。」 「誓言……代表什么?」宇希问。 「代表一辈子啊。代表这一生,我只下这一次决心。」我说。 宇希像是听出了什么,看向我问:「什么决心?」 我从西装外套口袋拿出一个白色绒布小盒,喀的一声打开。宇希没有出声,而我看着里头闪着光芒的白银戒指,却停顿了下来。我想过千万种可能,无论感受好或坏,结局都是宇希拒绝我,于是我说: 「我没有要问你那句话,对不起,如果你有期待的话。」我边说边觉得自己简直胡言乱语,在戒指面前我瞬间忘记言语,说不出更动人的告白。「这就是我对你的誓言。你能先帮我保管吗?等到有一天,你想要回应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就行了。无论那是哪一天,我会一直守着这个誓言,因为这一生,我只做这一次决定。」我长吁一口气,放松下紧张,抬眼看向宇希。见他沉静的眼又起了粼粼水雾,我急着填补这片刻空白,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可能会生气,但——」 但宇希轻踮脚尖,在我额头放上了一吻,「谢谢你,怀伊。」他的手覆上我手中的白绒小盒,说:「你的誓言,我收下了。」 漫天纸片,乐音回盪,人声如潮,然而这一刻没有任何感受能超越宇希这一句话。 世界哄闹恍若无声,世界彩色也恍若白净,宇希笑笑的唇角轻呼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全世界,在我耳边留下那永恆的三个字: 我爱你。 幕外1 我是邵宇希。 「你怕痛吗?」男人问。 尖刺状的硬物压在我脖子青色的血管上,男人轻巧地转动手腕,我感到一股冰凉与紧张。尖刺距离我心脏脉动的血液太近,彷彿下一秒就要刺上,又一再落了下来。 我勾起嘴角一丝笑,说:「你要试试看吗?」 尖刺顺着锁骨往下,在赤裸的肌肤上大胆行走,益发冰凉,益发紧张。我妄想男人只要一瞬走心,硬物就会插进我心脏。男人说:「怕痛的话,我教你。」 我没有接话,而是扬起视线,偏过头对上男人的眼,倾身更靠向他。尖刺戳进白皙的肌肤,男人忍不住嚥下一口口水,兴奋的预感,等不及要急速往下的节奏。男人说:「肉体的痛,习惯就好,死不了人的都不够痛。」男人握着硬物的手没有松缓,尖刺在我胸上往下划下一道暗压过度的红,停在两股之间。我感觉体内脉动的血液跳得更快了,隔着一点时间差,身上那道过度暗压的红便渗出微微血丝。男人俯身贴向我,伸舌舔拭细小的鲜红,接着说:「心里的痛呢,更简单了。心里的痛都是因为人。电视剧里不都有说吗?如果不想因为失去一个人就失去一切,就不要把那个人当成全世界。」 男人湿滑的唾液在我身上激起粒粒哆嗦,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举动,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温润的舌瓣舔上我的脖子、下巴,在嘴角一吻的同时,尖刺银闪闪的亮面在我大腿根部摩娑。男人说:「不过,小希,你不用担心,没有人会为你伤心的,因为没有人会把你当成全世界。你是我们所有人的。真是太棒了,对不对?活着太痛苦了,这世上还有像你这样只会为人带来愉悦的人,简直是濒危动物了啊。」 我接过各式各样的客人。有年纪足以当我爷爷却仍生龙活虎的;有衣冠楚楚,只要帮他口交,或着看着我就自己打手枪的;有澡也不洗、前戏也不上,几分鐘就缴械但整晚缴上好几次的;也有带我外出,去深夜还营业的酒楼大包厢,两个人静默吃着一桌合菜的。他们给我一样多的钱,我回报他们心里同等价值的一段时间。我常说,接客就只是这般而已。 太多年过去,如今我已经几乎不再想起最初的事情,连同在育幼院里似乎是美好的回忆,也只剩下我和客人口述的那千篇一律的缩减版,再也无法从中淬出当时的美好了。打从离开育幼院,回到那个名为家的地狱之后,我就只剩下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我没有心、没有感觉、没有意志,别人要我热情点我就热情点,我见习过按摩房后的整套服务;要我娇媚点就娇媚点,我练习着av网站上放荡娇喘的女优形象;要我冷感点就冷感、女人点就女人、畜生点就畜生──我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是,但无论是什么,都不是我自己。 从事交易的一年后,我第一次去服务一位据说是演艺圈龙头的客人,对方大概五十岁年纪,西装笔挺,神情肃穆,乍看就非一般人。虽然年岁半百,但熟稔各式床上花招,一边做一边指引我。第一次完事后,他说实在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比他在演艺圈里遇到的各色大牌小模都更令他心痒难耐——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淫荡得不合时宜。之后他便成了我的常客。 一日交易结束,我间来无事,趁他盥洗之际翻了他的公事包,大抵是些预期中的无趣物品,但有一本书,书名叫《离海归乡》。我以为五十岁有点什么的客人,应该是读蒋勋、黄春明、龙应台这类名家,然而却是个我从没听过的作者,名叫尹怀伊。即使有些好奇,我也很快就放下了这份好奇,因为那年我晚上接客早上唸高中,身心状况很不稳定,厌食过、忧鬱过、自杀过,什么荒唐、不荒唐的事情都干过。真要说做过什么好事,只有一件:为了躲人,我总是逃到图书馆里躲着,小黄片里常见的一排排生锈的铁製书架莫名让人有种安心感,连爱都可以做,还有什么藏不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本书,《离海归乡》。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它封面上的海非常蓝,让我想起了《海水正蓝》,于是我将书抽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我和作家尹怀伊的开始。 在基隆唸大学的女子潘若琳,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台东生活。她没坐台铁、没搭客运、没有自己的交通工具,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孩是一路走回家的。《离海归乡》里所写的,就是她这一路的风景与经歷。我没去过台东,甚至没去过比基隆更远的地方,但怀伊的文字有股魔力,彷彿让人真的化身成潘若琳,去见那些从没见过的风景,经歷那些从没经歷过的经歷。全书最尾收录文学奖评审的评语写着:尹怀伊的文字就像假日入夜后仍壅塞的高速公路,单看如蜗牛般行进的一辆辆客车毫无意思,但他非常懂得如何控制这数千个小铁盒,在它们的一停一动之间,数百公里的高速公路被串成一条极美的曲流。而这所谓数千个小铁盒的一停一动,指的就是怀伊在故事里为所有角色打造的每一句话及每一个小动作。另一位评审则说:尹怀伊像是在小说的所有人物心里都放了一个大声公,让人几乎要怀疑他身体里就住着二十四个比利,否则不可能将每个人物的内心都掌握得如此透彻。 评审的话我只潦草看过,但感觉啵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破开,我不自觉地流下了泪。 高中毕业之后,我没有继续就学,但是逃家的日子,我仍习惯躲到图书馆。我读了更多怀伊后来的作品,以及封面或目录上印了「尹怀伊」三个字的各式报导与杂志。怀伊在访谈里说他最喜欢的作家是三毛,我于是一整个礼拜窝在图书馆里读完三毛全集;有阵子他在节目上提到为了写下一本类型小说,正在重读阿嘉莎?克里斯蒂的全套推理,我便也跟着在图书馆里读完整套阿嘉莎?克莉丝蒂;我甚至只和在图书馆认识的男人交往──会进出图书馆的人,应该不会是坏人吧。 然后,我鼓起勇气去见了怀伊──参加他的新书发表会。手扶梯向上,抵达信义诚品三楼的手扶梯口,因为人潮过多,只能再稍微往前几步,停在看得见远方活动布幕的位置。表定时间快到时,一位短发俐落、身上掛着出版社工作人员牌子的女生挤进我身边,因为瞥见我手上拿着怀伊先前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最后一趟旋转木马》而向我搭话。原来她是怀伊的责任编辑,名叫徐言菲,她说很少见人喜欢这本短篇集,眉飞色舞地跟我分享起成书背后的故事,激昂的话声引来身边过多的目光,便把我拉到一旁的工作人员小区,又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儿才离开。我有些开心,却也对这突来的邂逅感到一头雾水而杵在原地,正因此,我才近距离看见了怀伊。 怀伊身穿整套米白色太空棉休间服,一派轻松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因为我愣着没动而撞着了我,「啊,抱歉。」他伸手扶住我,看到了我怀里攥着的书,露出惊喜而温暖的笑说:「你真特别。」 就在这一刻,一股陌生电流直通我体内,穿透皮肤、神经,扒开血肉,窜进我身体最深处无人探寻的那片泥沼。一隻无形的手往下挖,我感到内脏翻搅、天旋地转;再往下挖,直到碰到那块颤着微弱律动的残肉──名为心的產物,它怦咚、怦咚地跳了起来。 这感觉太过陌生,令人惊慌,我撇开他的手,仓皇地逃离现场时,一些早被遗忘的往事莫名地浮上脑海:小时候的放学时间,同学的妈妈奶奶会聚在校门口挥着手、张开双臂,等着迎接可爱的孩子,而我什么也没有;书包里的铅笔袋、水壶、便当盒,全是学校无人认领的遗失物,但我会满脸笑意地收下;朋友谈论的电视节目、新书漫画、出游景点,我全都不知道,无法融入圈圈;因为融不进圈圈,我玩不到公园里的盪鞦韆,打不了球场上的球赛。所有物质的、非物质的、大家共享的,我都是最后一个拥有,甚至从没拥有过。于是我放下了欲望,努力忘却希望为何物,我杀死情感。 然而,见了怀伊一面之后,不管是名为希望或者欲望的某个东西瞬间活了过来,它再次跳动的节奏既熟悉又陌生,让我原本死寂的生活里吹起了狂风,黑幕骤下大雨,躁鬱倾盆。这份命运像是紧追着我不放,我接着就发现当初公事包里放了《离海归乡》的五十岁出头的演艺圈龙头,我多年来的常客,就是怀伊的父亲。那晚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当时男友住处的大楼,那些我以为从不记得的所有我与尹振国的床上记忆猛地衝上脑海,我在玄关前剧烈呕吐,像是要将那颗怦咚跳着的残肉给吐出来一般,挖着喉咙催吐。吐出来吧,为什么吐不出来?为什么上天连让我拥有心里的最后一点美好都不肯?我只是── 「那就是爱啊。」回忆里,育幼院院长婆婆在我手心画下爱的符号后闔起,轻拍我的手背说:「小希,你闭上眼睛想像一下,下雨了,身边的人都走了,黑黑的尽头处有个人影撑着伞向你走来,那是谁?」 第一次姑且是我大意,第二次就当是命运的追击,那么第三次呢?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深夜还营业的空荡咖啡店里,怀伊和林劲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我怔怔看着,他始终面带微笑,特别是林劲说话的时候,他专心聆听的模样温柔至极。我感觉一阵风拂过我的心,大雨将息,恐惧褪去,只剩下那颗不停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稳稳地托捧了起来。隔天,我去便利商店辞了工作,到咖啡店跟店主黛姐说我要去上班,她喝了我冲的咖啡当天就正式雇用我了。之后的之后,就如所有连载的读者看到的这般,我走进了怀伊的世界。 不可能如此幸运。 刚住进怀伊家的头几天,他去出版社开会,那天咖啡店公休,我晚上外出买吃的顺便到附近走走。怀伊家的社区是知名高级住宅区,以治安良好、环境清幽闻名。可能是太过新奇,我走着走着忘了时间,再回神时,竟是怀伊叫住了我。他小跑步喘着气来到我面前,我一愣一愣地好奇他怎么来了,他说回家没见着我,以为我离开了,又说我真的想走也没关係,他只是要确定我有地方可去……全部全部,都是硬撑又温柔的话语。我木然地想着,我怎么可能离开呢?而且他分明一点都不想要我走,追了这么远,为什么逞强?我好懊恼也好伤心,于是给了他一个吻。除了给他一个吻,我不会其他安慰的方式了。 怀伊这般逞强的温柔,散见各处。他帮我洗净的衣物整齐折起,收回大大小小的透明收纳袋里;他让我摊着我那箱行李,维持着随时都能离场的状态,同时一边为我购入新的生活用品,用油性笔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和他的物品一起放在家里同样的地方,双双陈列。他对我说:「这些就是你的。就像孩子回家,永远都有那个属于他的房间、他的生活,没有其他人可以使用这些东西,这里就是尹怀伊和邵宇希的家。」尹怀伊和邵宇希的家,这是真的吗?我感觉心脏怦咚、怦咚跳得更快了。 怀伊喜欢带我出门,在大街上牵我的手、亲吻脸颊,就像普通情侣那般自然;他不会帮我点餐,不随意为我决定,全都让我自己选择;明明宠我到不行,却说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被宠坏。他相信我、依顺着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不消说,我过去遇过的所有对象,无论外貌多么正人君子,门一关上,每个都是一个样,上来就做,做完再做,我成天尽在满足男人无止境的慾望。但怀伊不一样,他总是拥抱我,赤裸着拥抱时,我能感觉他的慾望蠢蠢欲动、勃发壮盛,但他不会逾越那条线,他说过什么都依我,他真的做到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从遇到他之后,我倏地从十年来的荒淫里清醒,第一次发现自己拥有感情。儘管嘴上说他仍喜欢林劲也没关係,却完全不能想像他跟林劲在一起。他还会亲吻另一个人吗?会跟除了我之外的人发生关係吗?会温柔地牵另一个人的手,对他说爱他吗?我不要,我不想他跟任何人有一点关係。这样一想,跟我在一起的怀伊,肯定非常痛苦。让怀伊如此痛苦的我,是否真的不该属于任何人?但他还是……说要跟我在一起,接纳了我的一切。 这些事情,所有幸福的、难受的,怀伊都不可能写进连载里,就像他不会写出尹伊晟对邵雪多好一样;而我也从不奢望完美的生活,我只求过得平凡,跟一般人一样没什么好说嘴的平凡。可是,命运引我来到了怀伊世界的中心,这里有微风吹过,有暖阳高照;那双无论如何始终牵着我的手,如果我真能永远不放开…… 南国婚礼回程的路上,我要怀伊改道途经海滨,夜晚风大的海滨堤防边,我们在黑色房车里分享体温。炙热的欢爱结束后,我依偎在怀伊身上,亲吻他细汗涔涔的胸膛。他紧搂着我,很紧很紧,像是害怕我随时会化作流水溜走一般。 「我们现在是不是在重现尹伊晟跟邵雪的第一次?」我开玩笑地说。 怀伊笑笑轻抚我的头发,「可是他们是在后座做的欸,而且是在山上。」 「在后座,这么刻意?」我问。 「邵雪本来就是故意约尹伊晟的啊,还是你现在想去后座——」 我睨起眼,惩罚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转了话锋说:「帮我戴上。」 怀伊一时间有些困惑,接着伸手往身后的外套口袋里掏,又说:「欸,不对,已经给你了不是吗?」 我调皮地笑笑,拿出那个白色绒布小盒,喀的一声打开。 「你喜欢吗?」怀伊问,眼神万般温柔。 「像喜欢你一样喜欢。」 我伸出手,让他为我戴上戒指。映着月色馀辉的一圈闪亮,誓言熠熠夺目,在无名指上那么契合。我的双眼忽地盈满水雾,朦胧起来,嘴唇颤抖,肩膀阵阵颤动。我无法控制,不敢看向怀伊,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月光皎洁,赤裸的肉身掩映着风影,我窝进他怀里,不意放声大哭出来。 我好脆弱,他好勇敢,甘愿不问一切爱上这样的我。 幕外2 我是林劲。 五年前在高雄的片场上,刚拿到最后一段剧本的几天后,那个首次合作的年轻编剧向我搭话问: 「你是不是对方士强的结局不满意?」 拍摄进入第三个月,平时大多是导演在和演员对戏,虽然我私下观察那位年轻编剧时常和其他演员互动,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跟我谈话。他看起来太年轻了,可能小我五岁,这代表他只有二十五岁左右。听说他不到二十岁时就拿下文学奖,是文坛极具声望的超级新星,但这一行里不乏热闹出道最后落得一片歌手的惨例,加上编剧这份工作近年在业内被严重压榨,结果就是一窝蜂改编小说漫画的剧码。我不是很认同这种做法,等于在恶性扼杀编剧圈,而这次的剧本也是改编那位年轻编剧的一篇短篇小说,称不上完全的戏剧原作。 我看了看他,他眼神锐利,神情相当认真。我说:「方士强应该要选择张可枫,而不是岑寧儿。」 「为什么?」他的语气像是真心要听我论述。 我愣住,说:「张可枫不是女主角吗?而且没有剧本会让一出场就是情侣的两个人最后还在一起,何况这是部三角恋。」 当时我们在拍摄的戏,名叫《爱上你的未来式》,是一部近未来的爱情剧。剧中男主角方士强和岑寧儿本是一对情侣,某天,方士强阴错阳差地进入一个vr实境的未来预言,在预言里,他得知将有另一位女子进入他的人生,就是张可枫。并且,预言暗示他,张可枫才是他人生真正的女主角。vr实境结束后,一切确实都照着实境中的预言进行,他遇到了张可枫,开啟了一段错综复杂的三角恋。然而,vr实境里的预言为何成真?现实与实境哪个更加真实?如果没有进入vr实境,原本的未来应该如何?我从前几天拿到的最末段剧本得知,眼前这位年轻编剧将方士强的结局写给了岑寧儿。 年轻编剧说:「我不是要知道一般剧本会怎么走,我问的是你──也就是方士强,为什么想要选择张可枫?」 我心想,选泽张可枫或岑寧儿都没差,这不是我真实人生会思考的问题,但是他既然问了,我就姑且回答:「我已经在实境里经歷一次我和张可枫未来的好结局,vr都这么说了,现实也这么走,我为什么要回去选择岑寧儿?」 「你这么迷信吗?vr跟现实稍微重叠,就代表未来一定会一样吗?」年轻编剧直接地问,「方士强喜欢张可枫是一种被内建的情感,他『感觉』自己会喜欢上张可枫,但那不一定是他的真心。」 我迷惑了,作家转做编剧确实不符专业,观眾根本不需要深究方士强的真心为何,而是剧组必须决定要餵给观眾怎样的答案。正当我暗自不以为然时,年轻编剧又开口了: 「不过??你说得没错,张可枫是女主角,故事一开头就暗示了方士强会跟她在一起。」他偏过头思考着,须臾就下了决定说:「好,我现在就回去改剧本。不好意思,我会尽量不耽误后续的拍摄时间的。」说完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快步离开了。 他这行径着实令人感觉很不礼貌,但他神情异常认真,像是已经完全投入在思忖该如何调整剧本。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想要试试这位文坛新星到底有多少本事。 结果就是,四个月的拍摄期终于结束时,最后一晚的庆功宴上,我在眾声喧腾的会场外向他直球告白。 他没有吓到,一双聪明的眼斜斜瞥向我,竟说:「vr告诉我,我们不会有好结局。」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说。 「什么承诺?」他问。 「两年。」现在是在打合约吗?我差点要笑出来,忍着笑意追加道:「超过就自动延长。」 他大概觉得我很可笑,真的笑了出来。但我为他的笑深深着迷,温柔又精明,世故也可爱。 他又问:「什么誓言?」 「三个字,」我觉得自己简直比过去四个月上戏时还认真,肯定地说:「我爱你。」 和怀伊交往的这个结局出乎我的预料,《爱上你的未来式》这部戏一夕爆红也同样出乎预料。一次公开所有集数的平台策略,让观眾一晚上就能把戏追完,隔天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一举将戏名和我的名字推到了热搜第一名。当时我已经出道几年,却一直是男配角的份,后来我才听说,最初是怀伊主动向导演推荐我的,圈内流传的说词是:方士强只有林劲能演。 「干,霸道到我都要兴奋了。」我说。 私人游艇随海水起起伏伏,怀伊身上的天蓝色衬衫敞开,帆间吹着闷热的风,我摘下太阳眼镜掛在领口,跨坐到怀伊腿上。他抬头看我,是我无法抗拒的热切眼神。 「你之前几部戏都演得很好啊,完全摆脱刚出道时的青涩。」他说。 「哦……原来你已经观察我这么久,我好开心。」我压住他的手,倾身吻着他的唇角、下巴。 「你可是林劲,」他看向我说:「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连我妈都迷你。」 我腻着他汗湿的脖子亲吻,说:「那太好了,以后我们结婚没人反对。」 「林劲想结婚,这话绝不能被经纪公司听到。」怀伊笑说。 「经纪公司算什么,你说好就好。」我开玩笑地说,内心其实相当认真。 现在回想起来,怀伊从没再回应过我任何一次告白。我太傻、太幼稚、太骄傲,以为怀伊不可能离开我,没去在意他为了跟我在一起,吞下了多少委屈与妥协。我们租下饭店一间房,却必须相隔两小时进出才不会被记者拍到;为了帮他庆祝生日吃一顿饭,我在深夜包下餐厅;一起工作的片场上,他只能远远看着,私下帮我处理一切大小事,让我安心上戏;我想要更靠近他,他二话不说搬进我家社区。怀伊很爱我,而且温柔又体贴,我真心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两年前,我因为《普神之躯》获得最佳男主角,却为我们的关係默默拉开了终幕。 《普神之躯》是我从没尝试过的歷史剧,光是拍摄就非常辛苦,每次上戏前都要准备数个小时,一拍摄又接连好几天。我原本十分犹豫,但怀伊鼓励我,说这个剧本跟製作团队都极好,要我一定接下。他说会陪着我,于是我答应了。我在颁奖典礼上感谢怀伊,电视播放时剪掉了那段,但现场大家都听到了。遥远的会场二楼怀伊坐在包厢里,我可以看见他始终温柔的笑。 然而,之后却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无法支应从天而降的压力,片约、代言,所有工作一下剧增,瞬间拉开了我与怀伊之间的距离。我发现当我想他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些什么;我记不得我们上次一起外出是哪天,一起吃饭是哪天,他拥抱我是哪天。我原本拉得死紧的那条牵在怀伊身上的线,断了,这令我害怕至极。儘管他一直都在那里,我却觉得我要失去他了。 我不能失去他。 真要说的话,怀伊其实从来都没离开过,是我败给了自己的脆弱和占有欲,把他逼到了死角。我明明最明白的,我和怀伊的工作性质很像,必须不断地转换身分,在自己与虚构的角色中一次次进入又抽离,这对我们理解他人有很大的帮助,但对自我却是极大的耗损。而我在真实生活中,也将怀伊筑进了我的城墙——我定位他的手机,监看他的邮件、讯息、社交媒体,最后更发疯似的在他家里装上监视器。 他没有阻止我,什么都任着我。他自责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可是他真的不懂,对于深爱他的我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危险。没有人抗拒得了他的温柔。我必须把他攒在手心,我不得不。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年前突然出现的邵宇希。其实,在邵宇希进入怀伊的生活之前,我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因为他是我经纪公司老闆,也就是怀伊父亲的性交易对象。我之所以知道,正是因为跟怀伊在一起,让我对老闆比其他艺人更多关注,我很快就发现每个月都有一个年轻帅哥进出老闆办公室,神祕的时间,神祕的会面。我跟一般人一样,乍看都以为他是公司即将签约的新人,毕竟他实在太过耀眼。有次我无意记错与老闆约谈的时间,秘书凑巧不在,我就不小心误闯了他们交易的场面。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我握着老闆这一个把柄,老闆也就没追究我和怀伊在一起的事情。 在演艺圈里,我见多了邵宇希这种祕密客,但他给我的感觉跟其他人很不相同,他看起来极度哀伤,俊美的脸上掛着的笑容非常虚假。而且他小我近十岁,却能与老闆这样等级的人交易,绝非等间之辈。性工作者这种人,若不是刚入行,能撑下来的都不是普通人,儘管手收巨大财富,但要面对的压力、羞辱和攻击,包含身体和心灵上的,超乎一般人所能想像。某方面来说,他们坚毅惊人,什么都不怕,因此就连邵宇希那样看似无害的可爱动物,也绝对不能轻忽。 那段时期,工作过于忙碌让我忽略了怀伊身边的交往,他说待在家里很窒息,一年多前白天改去咖啡店写稿。那家咖啡店的咖啡真的很差,因此清幽,而我竟也就放下了戒备。等我发现怀伊变了的时候——他越来越多笑容,恢復到从前的模样——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不再感到窒息,因为找到了新的空气,那无所不在的存在,名为邵宇希。 不如就把邵宇希跟老闆的关係告诉怀伊吧?但我没有,那是为人道德的最后一条防线,如果跨越了,只会显得自己卑劣。于是我私下多次告诫邵宇希,不能再接近怀伊了,但邵宇希始终无视,甚至回应我:「我只是个杂碎,你为什么怕我?」利用贬低自己来嘲讽他人,邵宇希绝对是个恶魔。 跟怀伊在咖啡厅不欢而散,我满心后悔地起程前往台中拍戏之前,收到了一封怀伊寄来的手写信。如果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没有心痒去望一眼信箱,就不会拿到这封信,也就不会在片场失控崩溃。信里坦白写着他是如何对不起我、爱上邵宇希的。我知道他写这封信是为了在最后当那个恶人的角色,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怀伊是个万分逞强的人,他寧愿背负起全世界,无论期待、指望、谩骂还是痛苦,他就是十字架上的救世者,让你愧疚又感恩地几乎要以为自己无罪。 然而,就在我狼狈地结束台中的拍摄回来台北,因为推掉了未来半年的戏约而被葛姐招去公司一趟时,竟意外地遇上了邵宇希。我情绪不稳,看到他出现在公司更燃起一肚子火。我跟着他到一楼,把他拉进楼梯间,开口就骂:「你他妈的到底想怎样!你还有良心吗?跟爸爸上床,还想跟儿子在一起?」 他定定整理着凌乱的衣领,放下捲起的袖子,我瞥见他手腕上有一道粗绳勒过的痕跡,暗红色的深痕在白皙的肤色对比下特别显眼。 他没有看我,无声调地说:「那你要救助我吗?给我钱帮我还债,好让我去跟怀伊上——」 我没让他说完,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他踉蹌后退几步,偏过头去时,我注意到他脖子上也有一圈菸烧的痕跡。 我更生气了,「在怀伊面前一个样,在别人面前又一个样,你这么会演,自己去赚啊!」 他啐了一口,轻笑道:「抢不赢人就侮辱人吗?抱歉……但这种等级的侮辱也太藐视人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怒道。 「我就是这样的人。」他默默地说。 「那你就离开怀伊!」 他低喘着气垂下视线,好一会儿才说:「你好像没搞清楚……是谁离不开谁。」 我忍无可忍,趋前揪起他的衣领,厉声说:「你这个……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贱货!」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内心莫名涌上一股悲伤,「……你凭什么抢走怀伊!」 他终于抬眼看我,眼神却是出乎意外的坚定,「就算我真是一个贱货好了,怀伊爱的人也是我,不是——」 我这次猛地一拳揍向他侧脸,梯间回响着哐噹的声响。他后退好几步,跌靠在扶梯边,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又啐一口说:「你就算打死我,他也不会多爱你一分。」 「你……」我实在忍无可忍,「好……没关係,像你这种人,怀伊很快就会忘记的,他再怎么爱你,都只是现在而已。」 卲宇希冷眼看向我,像是真忍不住了,倏地忿忿地说:「你不要再只想着自己!不要再只嫉妒我!你认真看看怀伊好吗?」他眼里真有忿恨,不是哀伤或讽刺,而是结结实实的恨,「你知道怀伊每次跟你提分手之前,都在手腕划上一刀吗?你知道……他因为觉得自己背叛了你,因为你告诉他我跟他父亲的关係,因为他想跟我在一起……」邵宇希话声颤抖,整个人震颤起来,「因为这些,他寻死过多少次吗?他的温柔背后,已经累积了太多自己的骨骸……」 他在说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我石化般愣住。 「你什么都不懂,」卲宇希神色悲凄,像是就要失控,「你一直活在他的保护下,掏空他的人,挖空他的爱,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你别想骗我……怀伊他不可能做那种事……」我感觉心就要冻结。 卲宇希抓住扶梯,稳住脚步站好,看似强忍着情绪说:「我再烂也不会烂到要诅咒怀伊来打击你!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他不能再跟你继续下去了,如果我没出现,你要把他害到什么地步?」 「谁出现都好,就不能是你!」我挣破冻结的心吼道,「你光是存在就足以杀死他!你身上也许沾的是别人的体液,但更多是怀伊的血。你以为他真会爱你身上那些伤?他才不会想插一个所有人都干过的洞!」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根本不需要跟邵宇希这种人比下限,但我无法忍受他把我说成是残害怀伊最深的那个人,那绝不是我。 邵宇希似被电到般整个人沉静下来,木然地举起双手,彷彿真的沾满鲜血那般看着,说:「对,我就是个被操烂的贱货……但那又如何?如果怀伊是溺水的人,我就是那块浮木;如果他沉入渊底,我就当那条绳索。我什么都不是;所以,为了他,我可以成为任何东西、做任何事……不管陷得多深,多么痛苦,我都会陪着他。他依靠我而活,我也依靠他而活,我们只能这样拥有彼此了,一旦谁放开手,另一个绝对活不下去……」 「怀伊很坚强的,」我断然反驳道,「他不可能会因为没了谁就活不下去。」 「你果然不懂吗……」邵宇希看向我,「你跟怀伊太像了,这就是他没办法离开你的原因。他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你的一切黑暗、痛苦、不得已,还有你的光芒与才华,他全都懂,所以他不可能责怪你。」卲宇希默默地说,水雾却已盛满眼眶,「没错,他很坚强,但他也有极限的啊,他连自己都无法治癒了,你还要他承担你的一切?你一定没看过他身上那些伤疤吧,怀伊他……他绝对比你想像的还要爱你,他说付出就是倾尽一切,他就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不懂?」 邵宇希的语气越来越坚定,而我越来越失神。我踉蹌地往后退,哐的一声撞上围栏,「他真的……在伤害自己?」 邵宇希一手抚弄着另一手的袖口,莫名欣慰地说:「现在好多了。因为我告诉他,只要他做什么,我就跟着做。」袖口底下是他手腕上更加鲜明的红痕,一条条小蛇般的肉色突起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几次之后,他就不再伤害自己了。」 我整个人颤抖起来,脸颊一阵冰凉,一行泪从眼眶流下。卲宇希叹口气说:「这没什么。我可以为他疼痛、为他缩小,我原本就卑微地爱他,如同他曾经那样卑微地爱你,那真的很煎熬……」他边说边摇了摇头,看进我眼底,「你口口声声说不能没有他,但你又为他付出了什么?你真的爱他吗?」 一滴泪滑进我嘴角,咸咸的水何时变得如此苦涩? 或许邵宇希说对了……不,他确实说对了。从头到尾都是怀伊,是他拥抱了全部的我,脆弱的、孩子般的、为所欲为的我。真相太过残酷,真相又太温柔,我想我这次必须,放他走了。 17 「不用找了。」我递出攥在手里的伍佰元大钞,塞进发丝灰白的年迈司机掌心,另一手推开门,一刻都不能缓地衝下了车。大雨倾盆,仅几个跨步的距离已将我全身淋湿,我揣紧背包踏进饭店玄关前的遮蔽处,声音与视觉同样骇人的雨点在眼前狂暴地打上世界万物。时近深夜,大雨的世界人烟寥寥,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到极致。 玻璃门打开,身穿黑色西服的服务生即刻上前接待:「先生,请问您——」 我挥手阻断了对话的可能,眼珠快速追逐大厅里少数几位房客,觅得电梯所在便快步跟上去。雅緻冷绝的偌大铁箱往上,载着三更未归的旅客前往今晚的宿处,我这才从背包前口袋翻出手机,滑开,简短的讯息写着:1703。 铁箱在十七楼停下时,只剩下我一人。空调低低作响,梯厅前散着一股酒精过分清洁的刺鼻味,我顺着眼前深黑壁纸上镶金的楼层标志,右转进1701至1705号房的长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珠的液体从发根潺潺流下,滑进我眼眶,一阵细微的疼痛窜上时,水珠已又滴答打落脚下巴洛克风的短毛地毯。我感觉水的潮湿从肩膀处扩散开来,衬衫不知何时完全贴上我的后背、上臂、扎进裤子的腰际,彷彿刚才与外头世界仅数秒的短暂接触,已让大雨找到敞开大门的钥匙潜进我身体。源源涌出的水,使我的人同心一併加速失温。 经过1702号房时,我忽地醒觉我没有房卡,接着就看见前方地毯上映着一小道光,有扇未关的门。我走了过去。厚重的房门与门框之间卡着一隻白布鞋,布鞋后跟绣着一条草绿色的缝线,我以失温的手轻轻推开了门,眼角馀光瞥见房门上刻着的数字:1703。 门口落着几根菸蒂,然后是翻倒的酒杯、被挤压成怪形的啤酒空罐、各种形色的小包装套。我拾起布鞋,与门内另一隻成对的摆放在一起,注意着不踏到地上零碎走进房里。室内灯全亮着,清黄的灯,这家饭店的照明不似三级廉价旅馆,明亮得刺得人眼疼。与长廊同样的空调声低低吹着,嵌进墙壁的大电视上闪动着肉色的残影,从外头延续进房的短毛地毯上迎来更多碎玻璃、腥羶的套子、细针、橡胶绳与残破得分不清是衣物还是被子的东西。我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半身以下的距离,什么都出现了,就差那么一点灰尘。 就要走到尽头处,因外头夜世界已落幕而深黑的落地窗倒映出窗前蜷着瑟缩的人形,我熟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小被,走上前,在他身后跪了下来,一把将被子披上赤裸带红的身体——狼群过境,咧齿狂噬,小羊散着最后的奄奄一息,真恍如祭神的祀品。 「我来了,」一滴水滑下脸颊,我确定那不是雨,「我来了……」我倾身抱住宇希,泪水决提。 纯白的小被,纯白的衬衫,纯白的肌肤,我抱着一身纯白下了计程车,回到无光的家。不知是情绪已重得无法负荷,还是忍耐超越了极限,我被一切感官衝击,感受不到他一点重量。他好轻好轻,近乎透明。我将他放入半温的池水里,拭去透明之外沾上的一切顏色,无论那是什么;同样透明的清水一併洗涤着我的心,我的感知在反覆无神经的动作下,缓缓回復正常。我再次抱起他,放上乾燥软绵的床,因温暖而恢復实在的躯体,彷彿刚才一切都仅是梦,包括大雨,皆已歇息。 「怀伊……」孱弱的声音传来,熟悉的指触在我掌心动了动,我猛地回过神来。 「你醒了?感觉如何,还好吗?」我好疲累,心神絮乱,握紧宇希的手。 宇希徐徐摇了摇头,无力地低语安抚着我:「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我心想,心上的痛楚比身上的疲累更深了。我轻抚他的脸,再说不出话。 越来越张扬了,像是有人在警告着我什么,要我不得无视;而我说过会保护宇希,但事实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他打从十三岁起就被推入的那个地狱里,他明明什么错都没犯过,却早已尝遍刀山油锅、血池砾刑。他总说没事的、他不在意、也不怕痛,只有唯一一个请求——在一切结束之后,能看到我,我能拥抱他,跟过去每一天一样,不畏惧他的伤,不介意他被玷污,不逃避他如此残破。 人都以为自己做得到,然而更残酷的事实是,真做不到。因为让人畏惧、介意又逃避的,是那个无力承受而尽显懦弱的自己。每当入夜,空荡的房里只剩我一人时,我益发难以入睡,心速狂飆,惧怕又要收到宇希传来的讯息。就算闔上眼,脑海中更残暴酷虐的场景越演越烈,幻想与现实似交缠无解的线,只能狠下心剪开、断开神经,刺心般疼。 「怀伊……」宇希握上我的手,「过来,抱我。」他的嘴角牵起一丝笑,那是即使我写遍凄楚二字也无法形容的悲凄。他握着我的手,以手背轻拭我脸颊上的水珠,说:「我想要你抱我。」 我翻开被子,侧躺上床,让他赤裸的身体依偎着我,微弱的心跳贴着我的胸膛上下起伏。我闭上眼,感受彼此频率相同的呼吸与血液,彷彿从我左心奔出的热流真能一路直抵他心脏,治癒他,抚慰他。我们同声同息,我的一切与他同步,无须言语。尹伊晟说,只要两个人心上的距离够近,无论现实离得多远,都不会觉得寂寞。然而,此刻我轻抚着宇希凝脂般带着伤痕的裸背,他单薄的气息呼上我胸口,我不冀望其他人能懂,因为不再寂寞之后,袒露出的是更深不见底的黑洞。 宇希单臂支起上身,吻上我的唇,一手探入让白被层层保护的色慾,摸向我的裤襠。 「宇希……」我抵抗着体内狂躁的骚动,无法回应他的吻。 「不要忍耐,不要难过,」宇希甜美而催情的吻挟着心跳的节奏腻上我的脖子,柔声说:「上我,让我更记住你,直到只记得你的程度。」 从冰点到燃点不用一秒,我不顾必然的疼痛,一把将他翻身压到身下,方才勃起的硬挺猛地抵进赤裸的臀瓣之间。他已碎裂,而我将把他摧残得更加碎裂──只有我能这么做,只有我能摧毁他,又捧起他;一次次杀死已然濒死的他,再一次次救回碎裂的他,拼成我想要的模样。 我更向前挺入,身下的人不意呻吟出声,无论第几次听都令人慾火燎烧的色气娇喘,拼织出一张巨大而绵密的网,温柔地将我们包覆,吸纳了所有苦痛与细碎。我确定与他稳稳交合,俯身吻上他的侧腰、后背,我们毫无空隙地贴合着身躯,不能更紧密地拥抱彼此。原始的野性益发在体内跃动,心跳的脉动往下直衝两股之间,一跳一跳刺激着炙热的硬挺。我撑起上身,唤醒体内的兽,更加猛烈地抽插起来。宇希回眼看我,栗色的眼因疼痛而睨起,轻扬的红唇紧紧咬着。一股征服的野望涌上我身体,我放下一切伤感,加剧了抽插的力道。 夜色下,匍匐的兽袭上心爱的猎物,一爪一爪抓着毛皮,一寸一寸舔着鲜肉,心急到哆嗦,却不忍吃下。猎物的呼吸益发絮乱,交错着喘息与呻吟,一声声唤醒野兽发烫的热慾。我与宇希双手十指交扣,他低唤我名字的声音被衝撞得断碎成片,我忍不住吻上他湿润的唇,像是要吞下他唇间流洩的所有淫语——全部,邵宇希的全部都只能属于我。 一阵阵电流般快感推进着抽插的节奏,我被完全的慾望驱使,感受宇希在我身下颤抖到抽蓄,紧握我的手到痛,禁不住高潮或实在疼痛而叫喊出声。我的思绪只剩下深入、深入、再深入,彷彿深入能直通灵魂。为了超越那上千次无论欢愉或胁迫的交合之上,为了抵达如他所愿只记得我的境地,我必须比所有人都更疯狂、更贪婪,干到他心脏发痛,做到他全副身心没有自己只有我。 片刻,一瞬狂电衝过我身体,我射精在宇希温热的体内。随着浓稠的白液暖暖溢出,疲惫的神经突然甦醒,我倏地失去力气,以最后一丝气力抽出腥羶的硬挺,翻身仰躺在他身旁,似狂蚀血肉后的兽大口喘息。 宇希迷离的眼看向我,搓揉我冒着细汗的发丝,又给我额头轻轻一吻,像是肯定着衷心小狗的主人。我更加确定这是我的真意,我说过什么都依他,成为狗、成为兽、成为杀人犯甚至恶魔──我都愿意,因为他也是如此待我。 我仰躺到宇希柔嫩的大腿上,任他最私密的气息将我团团围住。天花板上半掩的月光映出灯影,摇摇晃晃,摆成一首催狂魔般却人耳不闻的乐曲,在疼痛渐趋痲痹的热浪逐渐冷却下,任疗伤的时间滴答逝去。宇希轻抚我的脸,冰凉的指尖彷彿有魔力般褪去我身上粗鄙的毛皮;我握着他的手,感受我们向彼此体内传送的热度。我们治癒着彼此,渐渐再次幻化为人。 我闔上眼,轻声说:「我们把这房子卖了吧。我还有一些存款和其他资產,应该够帮你还清债务。」 宇希抚摸我的手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我继续说:「以后就住个小房子,反正人嘛,够住就好。我可以继续写作,也可以去补习班那种教作文,跟学生相处应该很有趣。」我边想边微微勾起嘴角,真心觉得这样的未来也很好,宇希的手却颤抖了起来。 我没有睁开眼,而是双手握上他的手说:「对不起,向你递出戒指,因为我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承受不住忌妒,那让我好痛苦、疯狂到走火入魔……一定要占有你一点什么才能消解那股怒火。但这是不行的吧……这样根本一点都不行。」我边说边感觉着宇希的颤抖,而我也难受得震颤起来,「我想通了,只有解脱你,才能解脱我自己……所以,我不是要用还债来交换你的未来,也不是因为你戴了我的戒指而义务地要对你负责,这就是我自愿的。即使再怎么想要你,比起占有,我更希望你能自由,就像动物应该在草原奔跑、鸟儿应该在天空飞翔,我也希望你能拥有自己的未来。不管那个未来是什么、里面有没有我,都没关係。当然……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是最好。」 即使已经歷了一切情感,此刻我才终于得以面对自己。如果不是宇希对我全然的坦白与付出,我不可能走到这一步。我们之间不是谁单向地成全谁,也不是一个人0.5合而为1,而是两个完整的1。我希望宇希能成为他自己──在我帮他清偿债务、邹俊笙制伏了他父亲之后,一定会有光明。我感到一股完全的释然。 忽地啪嗒啪嗒,一滴滴泪珠打上我的脸。我睁开眼,宇希栗色的眼看着我,泪水满溢眼眶。他赤裸的身上没有一件衣物,只有手指上银光闪烁的戒指,是他随身携带的誓言。 总算来到这一刻,我心想,兴许这苦涩的一晚他绝未料到会有这么一句。我长吁一口气说:「我没有反悔喔,我说过这辈子只做一次决定,就是跟你在一起,这是绝对不会变的。其实,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一丝可能你会拒绝我,就觉得心好痛好痛,但我还是……我还是想……」我说不完,感到一阵酸楚。 我仰头看向宇希,他哭红了双眼,话不成声地说:「除了你……其他什么未来我都不想要……」 我在心底松了口气,接着问:「那我可以,当作这是你对我的誓言的回应吗?」 宇希终于露出这晚的第一抹笑,更大的泪珠洒下来。他直点头,哭成了泪人儿,我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捉弄般的说:「不要哭嘛,邵宇希爱哭鬼。」 他嗔怒着皱起眉,唇珠微微噘起,却像是说不出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我。我坐起身面对他,他仍低垂着脸擦着泪,我轻拍他的头,不知是今夜第几次将他拥入怀中。 「之后我们放个长假吧,远离这一切,去哪里都好,去找我们的下一个家。离开台北也行,可以先住上一阵子,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好吗?」 宇希低垂的头轻点,我分不清他是在啜泣还是在点头示好,细珠成串的眼泪沾湿我胸膛。他没有回应我的提议,而是问:「你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永远都不离开我?」 「那是当然的啊,」我也终于得以绽放这晚的真心一笑,抬起他潮湿的脸,在他唇上一吻,「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所以,我们结婚吧。」 咸水凝结在宇希栗色的长睫毛上,晶晶粒粒闪烁着霓虹的光芒。他抬眼看向我,美丽的眼底是眼泪成海,海天交际被染上一片金黄,我知道那个永恆的天亮就要到来。他颤抖的红唇怯怯扬起幸福的笑,说出那句最美的话:「好,永远跟你在一起,就是我的happyending。」 18 ※小蓝提醒:加写了序章"第0回",请回去前面收看喔~~~ 下了决心之后,一切都快速运转起来。首要任务是卖了房子。当初搬进这个社区,本来就是为了靠近林劲,现在了却这桩心事,可以安心搬离,加上这边的房子行情一直不错,房价也成长不少,怎么看都是好结局。我释放消息给圈内熟识的房屋仲介,很快就有人感兴趣,于是我和宇希开始积极整理家里,同时寻觅暂时安身的新住处。 我将纸箱立起黏牢,放到一旁说:「真是不好意思,要你帮我整理东西。」宇希的所有物本来就少,几乎无须整理就能立刻搬家,因此这下成了宇希在帮我收拾。 天气渐冷,房里开着暖气,宇希穿着天蓝色素面大学t和白色短裤,坐在成落的书堆当中,认真地整理着说:「可以帮你做点事,我很开心。」 我却有种莫名的心烦,「你难得有空,我本来想带你出去玩……」 宇希露出可爱的笑,看向我说:「以后多的是时间啊。而且不管做什么,跟你待在一起就很好。」 这房里大多是我不需要的旧书,宇希说想看看,留下喜欢的,现正一本本打开瀏览又闔上。 「之后你想去哪里玩?」我看着宇希,在心里默默画着未来的蓝图。 宇希停下手上的动作,仰头望向天花板,思考着说:「去哪里好呢……我好多地方都没去过,什么动物园、游乐园、一般情侣会去的地方、小时候大家都去的地方,我都没去过。」 宇希的话声里听不出遗憾,反倒像是对每个地方都感到好奇。不过我听着很不开心。实在太令人生气了,邹俊笙那个笨蛋,连动物园都没带宇希去过,还说喜欢宇希,这些男人真是太差劲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灵光一闪,问:「你想去看狐狸公寓吗?」 宇希一双大眼瞬间亮了起来,「真的有狐狸公寓?」 「有啊,在台中。不过就是我写作的灵感起源啦,里面当然没有molly。」 宇希明亮的眼又倏地睨起,说:「我当然知道……真有molly也是在动物园吧。」 我拿他的可爱没輒,笑着说:「那下次一起去吧。」 「好啊。」宇希也笑着回应,注意力又回到眼前一落落书堆中。 我偷懒地看着他,心想,当初是生命里哪一个环节转了弯,将宇希带来我身边的?是开始写《离海归乡》的那一刻吗?还是答应林劲交往,进而搬到这个邻近咖啡店的社区的那一刻?还是宇希鼓起勇气,告别读者身分接近我的那一刻?无论答案是什么,命运都像是一步步不可回头地,将我和宇希接在了一起。 「对了,我告诉婕伊了,她说一定要来当我们的证婚人。」我说。虽然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但眼下除了妹妹之外,我想不到几个人可以告知这个喜讯。 宇希嘴角扬起弯弯的弧线,说:「是吗?她能接受就太好了。」 「当然接受啊,她可开心了。到时候我们就找她跟杰飞一起去吧,需要两个证婚人。等搬完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如果能在今年完成是最好。」我边说边想着,未来的蓝图渐显清晰。 宇希却说:「可以这样跟你在一起,我心愿已了,有没有登记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你在说什么?你答应我了欸,」我抗议道,「而且这一生还好长,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一起去做。」 宇希眉眼笑笑地说:「我知道啦,只是感觉认识你好久了,从你的第一本书到现在,你已经陪着我完成了好多事,虽然你大多不知道……」 我拎起一个空纸箱,走到宇希身旁坐了下来,说:「那我要谢谢你,从第一本书到现在一直以读者的身分陪伴我。以后也要请你多多指教了。」我打断他翻着书页的手,牵起轻轻一吻。 宇希笑了开来,眼神流露甜美的幸福,「我才要请你多多担待呢。」 宇希的笑靨太美,近乎虚幻,总会让我忘记现实有多少困境。我想像着未来一切烦扰都落幕后,我们能平静地生活,我能如何地宠腻他,或者他会如何地宠腻我,那般简单的幸福从来都遥不可及。 正沉浸于幻境时,手机忽地震动起来,是杰飞打来的视讯电话。宇希朝萤幕瞥了一眼,问:「是林劲的记者会吗?」 经宇希这么一提,我才想起今天是林劲自我们的緋闻风波之后,第一次公开记者会。新闻一定会报导,但要在现场才听得完整。我滑开手机接听视讯电话,另一头的杰飞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像直播那样将手机面对记者会现场,只见林劲一身黑色西装,正走出来准备入座。几天前,林劲已经告诉我今天会举办记者会,我们没多说什么,因为我相信他,一定能专业地把事情做得完美。 宇希放下手上的书,握上我的手,沉默着没有说话,与我一同静静看着不清晰的转播画面。 林劲调整麦克风,先微微欠身才说:「我是林劲。不好意思,今天这样的大雨天还劳烦记者朋友们跑一趟,真是非常感谢大家。今天主要在回应先前的风波,虽然过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先跟大家说声对不起,占用了社会资源,非常抱歉。针对我和编剧尹怀伊之间的事,接下来我会好好说明。」 记者会现场闪光灯不停,台前却只有林劲一人,就连林劲的经纪人葛姐也不在视野里。我想这必定是林劲的意思,但画面中的身影万分孤寂,我感觉心被划了一刀,流下熟悉却眼不能见的红水。我一直都知道,林劲非常寂寞,一边在现实与虚构的世界里穿梭,一边顶着万眾瞩目的光芒,那道压力甚至间接压垮了我,而他却不能被击倒。 林劲换了称呼继续说:「六年前,我和怀伊在合作《爱上你的未来式》时相识,继而交往。直到几个月前,如大家在新闻中所看到的,我们分手了。非常抱歉,没有在第一时间出面说明,为社会大眾做了错误示范,也给一些对象带来困扰,再次致上我最深的歉意。」林劲说着,又起身深深鞠躬,片刻才重新落座说:「我和怀伊是和平分手。怀伊是个很好的人,是我因为演艺工作过于忙碌而忽略了他。他现在有了新对象,我非常祝福他们,如果大家有看怀伊出道十周年的小说连载就会知道。我也认识对方,对方并非演艺圈、也不是文化界的人,所以希望大家可以留给他们一些空间,不要议论他们的隐私。至于我和怀伊,现在仍是朋友,这绝不是官话。前几天我跟他沟通过,为求简要,今天就由我代表我们两人,一起在这里向大家致歉。未来,我们彼此都会继续在各自的领域努力,做出更好的作品,也希望关注我们的粉丝、观眾、读者都能够继续支持我们。谢谢大家。」说完,林劲缓下了神情,长吁一口气说:「经纪公司答应我可以开放三个问题,不管什么,我都会据实回答。」 透过画面可以看到现场满满的记者举起了手,林劲笑说:「你们也不要问得太辛辣,现在没有电视直播,不能公开的还是会被剪掉。好……后面n台的陈记者,请说。」 「请问你因为緋闻出柜,有什么话想说吗?」 林劲点点头,毫无意外的模样,答道:「我想这一题经纪公司应该比我更困扰吧。我其实并不介意出柜,我跟怀伊在一起,现场的记者朋友大家都是知道的吧,我从没有要刻意隐瞒。当然了,也要感谢大家没有为了收视率就擅自帮我公开。」现场第一次扬起一阵笑声,林劲微微松缓的表情很快又严肃起来,说:「不过,对于我的观眾来说,一定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衝击,在此我再次致歉,造成误解、困扰或难过,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不过,我想现在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不管是什么身分、喜欢怎样的对象,在社会上应该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与理解。我希望大家可以多留一些空间给萤光幕上的人,让这些人能够更自由地做一般人都能做的事,我相信这也会让演艺人员更乐于跟大家分享喜讯。接下来……t台的王记者,请说。」 「请问尹怀伊连载里写的内容都是真实的吗?」 林劲笑了笑,说:「早知道真该让怀伊一起来开记者会,你们说是不是?」现场再度扬起一片笑声,林劲接着说:「那是怀伊的作品,我不方便替他发言,但是根据我对他写作的了解,他会在作品里做许多转换,就像大家知道林靖颖是我,可是也完全不是,我跟林靖颖很不相同。这些都是怀伊创作的一部分,我完全尊重他的写作意志,因为他真的是一个非常认真、努力,又极有天份的创作者。如果大家好奇,不妨自己去读他的连载自己评断,但更重要的是,希望往后大家也能继续爱护他、支持他,让他为我们带来更多好作品。那么,最后一个问题……w台的叶经理,请说。」 叶经理开口道:「林劲,不好意思,反正都最后一个问题了,你就给我们记者朋友一点撒必死吧。听说是尹怀伊向你提的分手,请问你现在还爱他吗?」 叶经理的话声未落,现场已掀起窸窸窣窣的人声,林劲的神情明显停顿了下,却仍笑了笑说:「我可以回答,但你们所有摄影机跟手机录影都关起来,录音也是,这段不能公开。」 杰飞的手机动了动,却没有马上按下暂停,我能感觉林劲正注视着这个方向,一定是知道我透过杰飞的手机在看着他吧。他那么一说,大家自然也猜到答案,只是还欠一个高潮。下一秒,我的手机萤幕画面瞬间暗掉,杰飞掛断了视讯电话,四周一下恢復寂静。宇希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平抚了这片刻伤感。须臾,手机传来杰飞的讯息,不必滑开萤幕就能看到预览画面,一行字写着: 「他说现在还是非常爱你,衷心祝你幸福。」 就这样,我与林劲的緋闻风波终于平息,我没问杰飞林劲在记者会上最后到底详细讲了什么,但是从当天所有新闻报导看来,林劲再次以深情的形象收拢了所有媒体与观眾的心。而在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值得崇敬、闪闪发光的大男孩,我也衷心希望,有一天他能非常幸福。 事情至此,只剩下最后一件,也是最棘手、并非我们所能掌控的那一件──邹俊笙调查中的黑金内幕。我先解除一些存款与资產,替宇希偿还了部分债务,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先停止宇希的交易工作,只留下最后几名邹俊笙名单中疑似关键人的对象。虽然我极力反对宇希再与那些人接触,甚至为此和他争执了好几回,但他仍坚持再给邹俊笙一些时间:「这是我欠他的。我离开他,他还坚持要帮我,所以我也必须帮他。」我拿宇希没办法,决定私下去见邹俊笙一面。 冬阳正盛,万木凋零,河畔灰白色的五层公寓如昔,黯淡无光。红色铁锈的大门敞开,我往上走,第二次来到邹俊笙位于四楼的家。两房公寓不一样了,墙壁重新刷了淡白,三人座的沙发铺上新的橄欖绿布套,唯一一样的是邹俊笙仍是一人生活,刚刚好的房内没有添加更多人味。 我一走进去,他便说:「恭喜你了。」 我将咖啡放上茶几,问:「什么?」 邹俊笙往餐厅的方向走去,回头看向我说:「宇希不是答应你了吗?」 我在橄欖绿沙发上落座,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站在餐厅矮柜旁以马克杯喝水,平静地说:「当然是宇希告诉我的。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是吗……」我没想到宇希会告诉他,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见的面,这让我心里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邹俊笙走回客厅,在单人沙发上坐下,说:「你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吧?」 「对,请让宇希撤出调查,拜託你了。」我说。 他默默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也是。」 「你们进行得还顺利吗?」我问。 「还算顺利。前阵子开始跟警方合作,如果宇希继续参与的话,就会把他列入证人保护计画。」 「宇希身分特殊,跟警方合作对他好吗?」性工作者在台湾是违法的,虽然罚则不重,但我不希望宇希的纪录上有这种污点。 「像他这样的证人常有,可以通融。不过你想让他抽身,我也完全明白。」邹俊笙看向我说:「宇希父亲已经罪证确凿,现在还在追查上头几个重要人物,牵一发动全身,所以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我能向你保证,一定会将宇希父亲绳之以法。」 「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我诚心地说。虽然也有些不情愿,仍说:「这样的话,可以请你去跟宇希谈谈吗?让他撤出调查。他怎样都不听我的,我很担心他会——」 「他会怎样?」邹俊笙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默默地说,「我只是……不太放心。你觉得有可能请警方的人保护他一阵子吗?」 「我以为你们要离开台北?」邹俊笙说。 「应该没这么快,这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还需要一些时间。」我说。 邹俊笙思考了下,说:「好,我会去跟警方商量,但这件事牵扯的范围太广,警方也才刚介入,不一定保证能行。」 我同步思忖着是否要加速离开台北,看向邹俊笙说:「只能这样试试看,拜託你了。我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还你这个人情,只能向你道谢。」 邹俊笙金框镜面下的眼角笑笑,说:「可以啊,宇希就交给你了。如果让他伤心的话,我会杀了你。」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说,非常认真,接着起身道:「那我就告辞了,保持联络。」 邹俊笙送我到门口,又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关于你父亲……」 我停了下来,问:「他怎么了吗?」 「我们觉得你父亲在这次的事件里可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但不知道为什么,关于他的调查总是有很多矛盾。如果你有间接听说什么,或者觉得哪里奇怪,就随时联络我。」邹俊笙语重心长地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邹俊笙说:「之前我跟林劲还有宇希的新闻曝光时,我父亲传过一则讯息给我,说宇希不能属于任何人。」 「宇希不能属于任何人?」邹俊笙复诵着,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不确定这跟黑金交易有没有关係,但就莫名有种不安。」我说。 「嗯……我知道了,我们会尽力追查的。有任何状况随时跟我说,保重了。」邹俊笙拍拍我肩膀。 这天,跟邹俊笙道别时,我以为我们将会有好一阵子不再见面。但世上唯有命运能如此突然,我和邹俊笙很快就会再次见面,而且是以谁都没有想到的方式。 19 我沉沉地看着眼前灰白的天花板,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好像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宇希靠着我的背,转过头问。 我轻点他的鼻尖,笑说:「连载,可以收尾了。」 今天是我和宇希待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搬去新的租屋处。那是林劲透过关係介绍,一间位于古亭站河堤旁的小公寓。跟现在的住处比起来,更接近市中心,附近大部分人潮是学生,环境清幽,住户单纯,我和宇希去过一次就定下了。 这阵子已将绝大多数的行李搬去新家,剩下一些大型家具,明天才要一起过去。今晚找来婕伊和杰飞一起晚餐,当作离别的派对。宇希下午要去咖啡店一趟,我也要去出版社讨论新的出版计画,在此之前,或许有点时间可以为连载稍微收尾。 小说创作终究不是真实人生,除了那些以终生为题的作品,大多只是描写一段时间中所发生的故事,王子公主幸福结局就已足够,不需要往后想得更远,那已经不是纸上的领域。也正因此,我感觉就是现在了,连载必须结在这个完美的句点。句点之后,我和宇希会继续开创属于我们的人生,那是我只想和宇希独享的世界。 「你想好结局了?」宇希问。 「结局就是尹伊晟跟邵雪在一起啊。」我笑说。 「怎样的在一起?」宇希转身面对我,双手环着曲起的膝盖。 「嗯……我也不知道欸。我想等到我们登记之后再写终章。」我说。 「为什么?」宇希偏过头,露出小小的疑惑。 「想看看到时候心情会有怎样的不同吧。」我答道。 宇希睨起了眼,「会有怎样的不同?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不知道耶……我就想到时候再写嘛。」 到底会如何不同,我也没有头绪,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那张许多人不屑一顾的纸可以视作永恆。虽然,这世上哪有所谓的永恆?可是每次看着宇希,我总会想起这两个字。我想要每天、每天、每天都看着他,直到尽头——如果这就是所谓永恆。 宇希眨着一双水亮大眼,继续好奇:「那其他部分呢?尹伊晟在调查的事情,后来怎样了?」 「之后邹俊煒会登场,他的身分是祕传媒的敌对公司『暗房报导』的记者,他会出来阻碍尹伊晟的调查,尹伊晟因此丢了leila那边的线索。正困顿时,邵雪就被尹伊晟的父亲介绍给了『暗房报导』的郭老闆。」 「所以邵雪会成为尹伊晟的线人吗?」宇希问。 「不算是,因为尹伊晟不愿意。但是郭老闆很喜欢邵雪,所以邵雪确实获得了一些内幕消息。他发现尹伊晟的父亲跟郭老闆私底下其实是合作伙伴,并非表面上的敌对关係,而这两位媒体大佬加上邵雪自己的父亲,都一直在为执政党及各大企业做假新闻。」 「尹伊晟的父亲不是好人吗?我以为你想在故事里塑造另一种父亲形象。」宇希越说越扭捏,像是自觉碰触到敏感话题,眼神有些怯怯。 我轻拍他的头说:「我已经不会再被父亲的事情影响了。」 宇希微微噘起嘴,湿润的唇瓣蒙着一层水气。我忽然想起,最初在咖啡店认识宇希时,他几乎不笑,也很少表情,然而此刻眼前的人是如此活灵活现,真实到透明。该感叹吗?还是开心?我轻叹口气,回答宇希说:「人有时候身在那个行业里,就必须顺应里头的行规。尹伊晟父亲的确不是坏人,他只是也利用了假新闻的便利而已。」 宇希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那尹伊晟要怎么帮助邵雪?他不像你有这些积蓄吧?」 「邵雪也不像你有这么多债务……」我说着笑了出来,诧异于如今我们竟能毫无芥蒂地谈论这件事。但宇希带着小小抱怨的嘴噘得更高了,我说:「好啦好啦,尹伊晟的确没办法在债务上完全帮助邵雪,所以我计画让邵雪的父亲被抓起来。不过我不想让尹伊晟亲自揭发这整件事,毕竟尹伊晟对他父亲还是有感情的,他们没有血缘关係,但他父亲在母亲离开之后仍接受了他。因此我会让他只告发邵雪父亲,然后将郭老闆的假新闻内幕告诉邹俊煒。」 宇希又疑惑了,问:「邹俊煒阻碍他调查,他还要告诉邹俊煒?」 「他不认为邹俊煒是坏人啊,因为邵雪曾经喜欢过邹俊煒。」我边说边观察着宇希的神情,「另一方面,他也犹豫事情爆发会对他父亲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所以,虽然告诉了邹俊煒,但他是交给邹俊煒自己决定,看邹俊煒要攒着祕密当作把柄在『暗房报导』里一路往上爬,还是会直接利用这个爆料一次扳倒两位媒体龙头。」 宇希明白似的说:「尹伊晟应该不想再淌那个圈子里的浑水了吧。」 「是啊,他想跟邵雪重新开始过新的生活。」就像我也只想好好跟你过新生活一样,我心想。「其实只要处理完邵雪父亲那一块,以剧情来说就达成目的,可以进入终章了。」 「说到这个,我一直有个好奇……」宇希忽地露出小读者般的神情,说:「虽然你在故事各处都藏了玄机,但书名『小说家没有告诉你』所暗示最重要的讯息,真的就只是邵雪的工作吗?」 「呵,」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能说啊,你看到最后就会知道了。」 「什么,连我也不能说吗?」小读者微微抱怨的模样很是可爱。 我点点头,说:「嗯,但是等我写好,你就是第一个读者。」 「好吧……」宇希不太情愿地转着眼珠,又思考着说:「林靖颖呢,他还有戏份吗?」 「我让他跟尹伊晟分手之后就离开祕传媒,所以基本上不会再出来了。不过或许可以安排他跟邵雪对话一次,就当是他们两个人的……和解吗?」我边说边想。 「他们两个可以和解吗?」宇希说着垂下了视线。 「不能吗?」我试探地问。 「邵雪以前什么都没有,所以他的忌妒心是很强的,不可能像尹伊晟直接去找邹俊煒那样坦然。」宇希没有看向我,而是抱着枕头淡淡地说。 我知道宇希在说的其实是他自己,于是说:「所以我没让林靖颖再出场了啊。」 宇希洩了口气,低声说:「我是不是好自私……以前从没想过能跟你在一起,我的身份也完全没有立场独佔你,没有期待就没有欲望,但现在不可能那样了。」 我心疼地拉拉他的手,却笑说:「听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嗯?」宇希抬眼看向我。 我捏捏他的鼻尖说:「我就要你每天缠着我、霸佔我、需要我,你就死命这么做吧。」 宇希像是抗议似的接上话:「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我笑说:「我的邵宇希又爱哭、又怕黑、又黏人,不能自己独处,我只能全心照顾他一个人了。」 宇希小小瞋怒的脸瞬间笑了出来,一对水汪大眼再显古灵精怪,说:「啊,我想到了,你要不要为林靖颖单独写一章?以他做第一人称说一次故事,大家一定都很想看。」 「干嘛对林靖颖这么好?我看是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写林劲吧。」我说。 「那你也帮邵雪单独写一章啊,不过要把我写得好一点喔。」宇希笑着,又说:「算了,输给林靖颖也没关係啦,悲剧角色总是比较受欢迎。」 我轻戳他的脸颊,「你喔,越来越调皮。」 「因为我爱你啊。」宇希就这么顺着接了下去。 我霎时有些愣住,又马上回过神来,「等等,这句话我要录音下来。」 「干嘛这样……」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随时听啊,当铃声啊,还可以传给邹俊笙呢。」我开玩笑地说,点开手机上的录音软体,确实递到宇希面前。 「你认真?」宇希一双大眼眨啊眨的。 我直点头,「那当然。」 宇希看着我,嘴角勾起浅浅的笑,话声嚅嚅却清晰地说:「我爱你。」 「嗯……是不是要再加个名字?」我提议道。 「我爱你,怀伊。」宇希不好意思地说,「好绕舌呢,感觉怪怪的。」 「还是要讲全名?」我追加说。 「尹怀伊,我爱你。」宇希说完逕自笑了起来,说:「好像什么幼稚的高中生告白。」 「不会啊,我觉得都挺好的。」你爱我就好,我心想。 我们在一片嬉闹中录了一连串的「我爱你」,玩到差点忘了时间,才匆匆准备出门。我先送宇希去咖啡店,再前往出版社开会。分开时,我们驻足在咖啡店午后透光的玻璃门前,风暖日丽,我将他栗色的发丝拨至耳后,仪式般不能更仔细地细看他精緻的脸;他拉着我的手晃啊晃,暗示着不想分别。 「总觉得你不一样了……」我莫名地脱口而出。 「是你改变了我啊。」宇希说。 我忍不住环住他的腰,在他唇上一吻,「不想放开你了,真想把你绑架回家……」 宇希呵呵笑了起来,「好啊。」 在他眼底,我彷彿已看见未来的每一天。「好啦,晚上见,我爱你。」 「我也爱你。」 ■ 放入切块的白萝卜,转大火,我在瓦斯炉旁等着。待会儿水滚了再转小火上盖,至少还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煮软。微小的乐声从客厅飘进来,琴音与吉他交错的旋律听着令人舒心,我一边滑手机看群组讯息,一边盘算着连载终章的剧情。锅里是宇希最爱的清燉牛肉汤,加入许多洋葱与薑,调味也多些米酒,这是我们冬日餐桌的必备。一旁的料理台上放着几种绿叶、切片海味,以及刚熬好的汤粥,都是为只爱清淡的宇希所准备的。 明天就要去新地方展开新生活,只要有宇希在,似乎就不那么念旧难忘了。六年前因为林劲而开啟的人生篇章,即使好几次想要划下句点,我却从未真正想像过结局。说到底,人是无法拋弃过去的,除非发生事件失去记忆,或者患了病停住时间,过去一直都被拖在脚后,黏稠而寂静,益发沉重。若不是宇希对我伸出手,我根本无法往前走,他的笑容始终在前方,深入我的心跳、呼吸,穿透地心引力,引领着我走到了这里。 我点开手机上与宇希的对话串,看着最新几则讯息,是「我爱你/我好爱你/我最爱你/我更爱你」的甜蜜斗嘴。窗外细雨绵绵,冬风颯颯,吹动枯枝刮着窗框,偌大的房里只有我一人,我却从没感觉如此温暖,清楚知道自己确实有所依靠。那么对宇希来说,如果从今我全力守护他,给他安全感,哪天他也能不再怕黑,不再畏惧寂寞吗?我希望我不只是他身边又一个男人,而是如初生般完全崭新的世界。 「叮铃铃铃──」一阵清脆的门铃声响起,我看看时间,应该是婕伊先到了。我将煮滚的热汤转小火上盖,边往外走边说:「门没锁。」 门打开,婕伊围着暖蓬蓬的粗毛线大红围巾,呼着白气搓着手跑进来。她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赶进了一丝凉意。 婕伊直直走到风箱式暖气前烘手,小喘着说:「外头好冷啊,你怎么没去接宇希哥回来?」 我帮她取下围巾与大衣,掛上门边的衣帽架,「原本要去接他,但他说我要准备晚餐的话就不必去了。」 暖了手,婕伊跳着愉快的步伐往厨房去,说:「好期待见到宇希哥喔,我还没看过你送他的戒指欸。」 我跟在她身后,也往白烟裊裊的厨房走去,「跟我手上这只一样啊。」 婕伊迅速往我手上瞥一眼,「喔……我就要看宇希哥戴。」 我笑笑倚着料理台,拉开抽屉拿出几个碗勺说:「好啦,快帮我一起做晚餐吧。」 炉火弱烧,清甜的香气飘出锅盖,和着温热的暖意,一点也不似离别的场景。这是我下定决心帮宇希还债之后,第一次跟婕伊见面。虽然先前都告诉过她了,但总觉得她应该有不少话想要当面说。我又开一炉火,热锅,下料,默默煮着食物。 婕伊在木头砧板上细细切着葱段,说:「哥,你真的确定要这样做?」 「什么?」我问。 「帮宇希哥还债啊。」她以馀光扫过我,说:「就算卖了这房子,也凑不了那么多钱吧。我记得这房子不是还有贷款?」 「嗯。」我简短应了一声。 「那其他的钱要从哪里来?」婕伊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面对我问:「你不会是去跟爸──」 她话音未落,我便开口说:「卖了房子之后,剩下的林劲会帮我。」 「林劲?」婕伊双眼瞪大,万分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以锅铲轻翻锅里的食物,静静地说:「你不要告诉宇希,他不知道。我不想让他觉得亏欠林劲。」 婕伊转回身,看着砧板上段段碎碎的白葱,没有动作,好一会儿才说:「那哥哥你呢?你就接受了?」 「只要能跟宇希在一起,让他恢復自由,怎样我都接受。」我说。 「可是……」婕伊又拿起刀子,看着反射了厨房清光闪闪的刀面说:「这样我都要同情起林劲了。」 我搔搔她的头,安抚着说:「我以后会慢慢还他的,我们已经说好了。谢谢你,但你不用替我们担心。」 婕伊斜眼瞄我,说:「你不会是签了什么卖身契给他吧?杰飞都告诉我记者会上的事情了。」 我也回瞄她一眼,「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跟杰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 她转开视线,继续切起葱段抱怨道:「还不是你跟林劲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真没看过像你这样令人担心的哥哥了!」 我笑说:「好好好,是我不对。帮你做个日式炸鸡赔罪可以吗?肉已经醃好在冰箱了,你等下帮我拿出来,等宇希跟杰飞都来了再炸。」 「哇!这么好,谢谢哥哥。」婕伊瞬间又扬起开心的神情,接着问:「哥,你跟宇希哥什么时候要去──」 这时「叮铃铃铃──」的清脆门铃声再次响起,婕伊赶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说:「我去开门!是不是宇希哥呢?我们最可爱的宇希哥哥~~~」又笑又跳地蹦去玄关。 我盛起锅里的菜,端到外面餐桌,但来者不是宇希,而是杰飞。 「嗨。」杰飞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拍去身上的雨水。 「外面雨很大吗?下雨天还叫你们过来,真是不好意思。」我说。 「没,」杰飞脱下外套放上沙发,「雨刚才已经停了。」 我顺着杰飞的视线望向窗外,只剩深蓝的夜色,已不闻雨声。风更大了,我忽地感到一股极冷。 婕伊一脸失望地对杰飞说:「你这么早来干什么?我还以为是宇希哥呢,白高兴一场。」 杰飞挑衅回道:「成天宇希哥宇希哥的,到底是你哥跟人家在一起还是你啊?尹怀伊,你最好好好看着你妹妹,不然她哪一天要对邵宇希出手……」 婕伊从后头猛地给杰飞的后脑勺一击,说:「你不懂啦!宇希哥跟你们这种只用下半身思考的死异男完全不一样。」 「你不也是喜欢死异男吗?」杰飞摸摸后脑勺,抗议地说。 婕伊哼了一声没反驳,调头往厨房的方向走回去,却半途在餐桌前吃将起来。我回到热锅旁调整炉火,试一口汤,很刚好。一切都像是恰巧抵达了某个点,刚刚好的时间,刚刚好的人,刚刚好的关係;婕伊与杰飞在餐桌旁嬉闹起来,也是刚刚好的笑声,刚刚好的欢愉。我陷入一股人生到此已经足够的静默。 外头喧嚣忽地停住,婕伊的声音从餐厅传来:「哥,你的手机在响!」 「你帮我看一下是谁。」我回应道。 婕伊拿着手机走来,说:「不认识的号码耶,要接吗?」 我点点头,盖回锅盖,到流理檯洗手。婕伊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好……我是他妹妹。对……对,他──」她说着突然停住,一双大眼木然地看向我,原本靠在耳边的手连同手机落了下来。我看出她抹了唇膏的红唇细细颤动,眼神莫名闪烁地直盯着我,张嘴却没有出声。 「怎么了?」我接过手机,说:「喂,我是尹怀伊。」 肃穆的男声从另一头传来:「这里是文山第二分局。尹先生,不好意思,请问邵宇希先生跟您是什么关係?因为他手机上的通话纪录几乎都是打给您的,找不到像是家属的人。」 对方的声音听来异常凝重,我定定看向婕伊,对着手机问:「宇希他……怎么了吗?」 婕伊脸上倏地流下一行泪,整个人倚着门框摊坐下来。我身后厨房里汤锅咕嘟咕嘟的声响益发壮大,手机另一头的男声清晰地说:「邵宇希先生一个小时前在罗斯福路路口发生严重车祸,肇事者疑似刻意追撞逃逸,已经送往医院抢救,但──」 20 「我爱你喔。」 甜美的声音传来,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同一片清白色的天花板。一旁白色纱帘透进灰蓝色的天光,冬日晨晚,应该还不到六点。我想起以前这个时候,宇希刚回到家,盥洗完身体还热烘烘的就缩进我被窝,我会轻轻拥抱流着一样热烘烘的眼泪的他。但是现在,无论再如何伸出手,都只能自己拥抱自己了。 我躺在床上,朝同一片天花板伸出手,没有力气,举不了多高。我微微张开手指,银色戒指在晨光下闪着极淡的光芒,我佈满细纹的手指好瘦好瘦,戒指松松晃晃地套不牢。 半夜林劲临时被剧组唤走,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护士刚离开,十分鐘后才会再过来。我的手落回床上,微微偏过头看,那张写着「十分鐘确认病人状况一次」的大纸还稳稳地贴在床边一侧的墙上。 我撑着床架勉强坐起身,将枕头直立在身后,往后斜靠躺着。枕头底下压着一张纸,像是直接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林劲仓促的笔跡写着:「活下去,求你了。」 我微微蹙眉,一阵酸楚从胃底涌上,直通泪腺,但我已经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对不起。」我轻声说。房里见不着一枝笔,如果有,我想拿来在林劲的字旁边写下同样这三个字。 我将双脚移到床沿,双手撑着床头柜,缓缓站起身。纸片飘落在地,我没办法捡起来。手上传来一阵刺刺麻麻,像是蚂蚁成群爬过,我勉强定睛看,是手腕上一道道新生的红疤在发疼,但我也再感受不到一丝痛。 墙上时鐘滴答一声,提醒我还有九分鐘。我摸着被子缓步绕过床脚,面外的墙上,纱帘后头是紧闭的大片玻璃窗,窗户锁得死紧,一点缝隙也打不开。 我背对着灰蓝色的晨光慢步走出病房,廊道上没有一个人,四下寂静无声。我一步步走进梯间,踏着阶梯往上。梯间灯光清白,微弱的逃生门指示闪着绿光,映在偶尔与我匆匆擦肩的医护身上。绿灯行,红灯停,但不知为何在医院里,我总觉得绿光是死亡世界发出的讯号。 宇希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 我眨眨眼,感觉眼眶一阵湿热,是因为这几个字又跑进脑海吗? 「宇希很怕黑的……他不能自己一个人……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里……我要陪他,我要跟他一起走……」 他们说,当时我只是断断续续重复喊着这几句同样的话,从手术房到往生室,再从殯仪馆到火葬场。 礼仪师帮他整理得很好,穿上他最爱的衣服,脸颊画得红红热热的,彷彿只是睡着了一般。但并不是。我发狂似的喊他、推他、拉扯他,他像是真成了一尊美丽的陶娃娃,再也不醒来。 「不可以……不能让他自己去,让我一起去吧……求你们了……让我跟他一起,我不能离开他……」 我硬是拽着宇希僵硬的手,拥抱冰冷的遗体,给他最后一吻。在他终于被带离我的视线时,我崩溃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之后,我知道我只剩下一件事——朝那个绿光的方向前进。不吃,不喝,不睡,不再说一句话;寻死,被救起来,再寻死,再被救起来。婕伊、杰飞、林劲、言菲轮流来我家,像是狱卒监禁着囚犯。实在没办法了,他们送我住进医院的特殊病房。我手上插满营养剂的点滴,因为安眠药而睡睡醒醒,等着每次睁开眼就会是无间地狱,眼前却尽是同一片清白。 言菲总说:「你不是答应邵宇希,要为尹伊晟跟邵雪写一个好结局吗?还没写出来,我不准你死!」 杰飞会拿各种食物放在病床桌上,像玩游戏般跟我说话,要我多少吃一点。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连转动眼珠都无法。他终于忍不住的时候,会猛踹我的病床床脚吼骂,护士会进来安抚他,送他离开。 亲爱的婕伊,每次来都会带一束鲜花。从踏进病房开始,就能听见她呜呜噎噎的啜泣声。不忍看可爱的妹妹哭得太伤心,我会尽力坐起身,可是实在说不出一句话。天色晚了怕她不走,我总是闭眼装睡,再听她呜呜噎噎地离开。 林劲是最常来的,也是唯一不会说话的,只是静静坐在病床旁边,看着我。有时我会觉得,他像是在看着我逐渐走向死亡。因为来去都很轻巧,我渐渐习惯了睁眼就会看到他。稍微能沟通的时候,他会握我的手,以指尖在我掌心写字,我会用眼神回应他。他会在深夜帮我拉开窗帘,在白日为我熄灯。 邹俊笙也来了。宇希的葬礼上,他从头到尾跪在地上,如醒悟自己是杀人兇手般绝望。我好像揍了他,我不记得了,一切都既远又近。究竟过了多久?我已经不受时间的管辖。 但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好起来,死亡跟活着一样需要力气。 我开始吃饭,喝水,睡觉,再次站起来,走出户外,像确实活着那样。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世界继续往前走,我却不断原地回头。 倚着梯间的扶手,我看一眼手錶,还有六分鐘。 越往上走,人跡渐少,有些楼层的梯间甚至关着灯,只有绿光指引着我方向。我好累,好无力,一步都难再往上爬了;但我必须往上爬。 现在到第几层了?这么想的时候,眼前忽地出现那双熟悉的白布鞋,鞋身沾了一点泥,脏脏的。而布鞋的主人,那个我秒秒盼望的身影,不可能忘记的声音,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背对着我往上走。 「现在动物园里最热门的动物是什么啊?应该不是熊猫、无尾熊或企鹅了吧?啊,是水豚吗?水豚好可爱,我看过新闻上牠们泡在水里的影片,那应该是在日本吧,水豚好大隻呢,看得人好疗癒。不过等我们去动物园的时候啊,我一定要第一个去看狐狸。咦?木栅动物园没有狐狸吗?怎么会……」 那个身影没有回头,一昧地往前走,边走边说。我伸出手,他加快了脚步,我摸不着。 「虽然我不是很想,但你不是说要像你小说里的那个老人,去完动物园再去游乐园?欸,现在台北没有游乐园吧,是不是要去外县市才有?我想要坐那个,会一直转圈一直转圈,或者一路狂飆向上,很可怕的那种游乐设施!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国中毕业旅行的时候好像有去六福村欸。我坐在大怒神上面不下来,同学都吓到了,他们大概觉得平常很安静的我不会玩那种游戏吧。可是,很刺激啊,不断暴衝,上上下下的,可以让人忘记所有事情……忘记那些我那时候一点也不明白的事情。」 我感觉脸颊一阵冰凉,一滴一滴咸水从下巴坠下。 「其实我很喜欢现在这间房子,一眼到底,好特别。我们以后的家,也把隔间都打掉好不好?这样不管我待在哪个角落,你待在哪个角落,我们都能一直看到彼此了。不过你有很多书跟资料要放齁……还是要分出一间储藏室,可以大一点,东西都放那里面?反正我的行李很少,都给你放没关係。我只想要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床,然后客厅要铺一张很大很大的地毯,像你原本那张米白色的长毛地毯,我要在上面……跟你做坏坏的事。」 他的声音笑了起来,脆脆的,好开心的爽朗笑声。我却觉得哪里更痛了。是手吗?因为割腕的伤还没痊癒;还是腿?我太久没有下床走这么多的路,何况是一路往上。但好像都不是,应该是心吧。一这么想,心脏就强烈剧痛起来。我不禁停下脚步,紧抓胸口,低低喘息。 「以后你继续写作,大部分时间也会待在家里吗?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回去学校再唸点书,或者去学些东西,说不定可以做些不一样的事。虽然说待在咖啡店、就在这一行里工作也不错,但我今年才二十六岁,好像还可以多尝试。对了,如果你以后又接编剧的工作,是不是又要到处去了?我可以跟着吗?我当你们的咖啡小弟。」 我垂下眼,一行泪流下来,滴答落在我手腕发红的伤疤上。眼前的身影越走越快,而我却越来越没了力气。 「我们登记之后,要怎么称呼彼此啊?如果有人问,尹怀伊是我的谁,我就回答『他是我老公』这样吗?尹怀伊是我老公,尹怀伊是我老公……欸,我要讲一百遍。」 你想讲几遍都可以,我心想,看着眼前的身影,我的眼泪益发无法抑止地流下。 我跟着他的脚步,打开通往顶楼的大门,踏上屋顶平台。清晨没有一丝风,空气冷若冰霜,我只穿着医院的病人服,一袭冰寒透进肌肤,激起阵阵哆嗦。我双手搂着手臂,拖着沉重的步伐,一心追着眼前的人。 那身影忽地停下,肩膀细细颤抖起来,「可是……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哪里都去不了了……我死了,又回到一个人,我又什么都没有了……怀伊呢?怀伊去哪里了?」他慌张地左右顾盼,我迈步向前说: 「我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但只要一往前,他就离我更远,怎样都追不上。 「怀伊……怀伊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为什么?为什么我死了……我……我应该要听怀伊的话,不要再帮俊笙调查了,是我的错……我摧毁了我们的未来……」 转眼我们已经来到高台边缘,他一脚踏上矮围墙,我伸手抓他,依然什么也抓不到。他不在那里,但又真真实实地在那里。 不是你的错,不是的……我心想,也跟着踏上矮围墙,站到他身旁。我想看清楚他的脸,他却像是故意避着我似的,始终没有看向我的方向。 远方的地平线隐约浮上红日的光芒,金光清白,将眼前的城市遍地照亮。不愿分离的群鸟在云边转弯,落下几隻失速的孤雏,一隻飞到了我鞋边。 我身边的人定定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光亮,「我要去找怀伊,他在等我……」说着,往前方一片空无,迈步踏了出去。 「宇希!」我倾身向他伸出手—— 天亮了,那个永恆的天亮终于到来。 孤鸟腾空飞翔,而我跌进了宇希的怀抱。 「你终于来了,怀伊。」 「嗯,这次我们真的能永远在一起了。」 ★后记才真的完结喔。 后记 十年后── 公车一路颠颠簸簸,沿着淡金公路,开往哥哥及宇希哥一同长眠的山上。 我滑开手机,第n次打开那隻影片,是宇希哥答应哥哥的那天,他们传来的喜讯通知。影片还没有开始播放,眼泪已聚满我眼眶,我抬手擦拭,却擦得一脸湿。 「今天呢,是我尹怀伊,和邵宇希的大日子。」画面上哥哥拉起宇希哥的手,举到摄影镜头前,银色的戒指折射出盛艳的反光,即使想看也看不清楚。 宇希哥笑容灿烂,有种愉悦的害羞,看着哥哥的眼神万般温柔。我一次次往回转,为了看宇希哥那一抹笑,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矇矓了视线。 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哥哥,没有一天不后悔自己对这样的结局无能为力。是什么时候开始,注定了哥哥将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悲路?但现实却是,再怎么去想,都改变不了他们已经离开的事实。人为什么如此脆弱,和他们的爱相比,一切都轻如鸿毛。 哥哥离开后一年,邹俊笙揭发黑金交易的真相。与警方合作拉长了调查的时间,但证据确凿,一举扳倒执政党里的政治家与名声浩大的大企业主,连同中间及底层联系的黑道与祕密个体户,全被缉拿归案。其中当然也包括宇希哥的父亲。但这一切之所以能揭密的关键,是因为告密者正是我们的父亲,尹振国;而更令我惊骇的是,哥哥也牵涉其中。 父亲知道哥哥与宇希哥在一起之后,曾拿一大笔钱想要买通宇希哥,让他离开哥哥。哥哥得知后,怀疑起父亲的财產来路不明,进而发现里头有黑钱流通。据父亲的说法,当时他正因误判局势遭到上头胁迫,被哥哥说服决定揭发黑金交易。不过,因为后头影响的层面太广,加上无法判断媒体单位的清白,于是在哥哥的提议下把名单拆开发散出去,赌一赌能否遇到正义之士。 然而,哥哥意外得知宇希哥也牵扯其中,萌生强烈退意。先是向宇希哥求婚,又解除财產打算卖了房子帮他还债,甚至想要离开台北重新开始,都是为了远离这一切。哥哥对宇希哥的爱近乎走火入魔,就连父亲也害怕起来,因为父亲知道黑金交易背后的关键人正是宇希哥的客人之一。那人头衔太大,且对宇希哥十分迷恋,父亲畏惧哥哥遭牵连受害,几番劝退哥哥跟宇希哥在一起。但哥哥不可能接受……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关键人最后製造意外杀死了宇希哥…… 事到如今,虽然我无法完全相信父亲的话,但也已无从得知,为何哥哥没有直接举报父亲?为何要隐瞒如此巨大又难解的祕密?邹俊笙也是他们计画中的一颗棋吗?发现宇希哥介入其中,哥哥该有多痛苦?而我也无法不去想像,如果哥哥当年举报了父亲,会不会今天他和宇希哥都还好好地活着?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感到后悔莫及。 而与父亲有关的,除了上述种种,还有我在哥哥离世后很快就发现,哥哥的手机通讯软体上,留着父亲曾经传给他无数被删除的影像纪录。警方调查时曾想復原那些资料,确定不与黑钱有关,但被我阻止了。当然与黑钱无关,我知道那些都是什么,那是一刀刀刺在人心的深黑人性。或许是为了逼迫哥哥放弃宇希哥,也或许那就是父亲的真意,父亲不时将宇希哥交易的影片及照片传给哥哥。如果说,哥哥和邹俊笙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宇希哥,林劲则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哥哥,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不得不找一个罪魁祸首的话,对我来说,肯定就是父亲了。 事件终于落幕后,邹俊笙就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多年来我追踪后续报导,也没再见过邹俊笙的名字。而父亲被抓起来之后,母亲因为哥哥离世接连父亲入狱的打击,直接将经纪公司交给了葛姐,不再过问世事。几年前,葛姐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公司,表示以后仍打算将公司还给我这个家里唯一馀下的血脉,我拒绝了。 大概是同个时期,哥哥离世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小晴天》,荣获了国际书展的小说类大奖。我和林劲讨论后,决定拿出奖金及一笔钱,以哥哥与宇希哥的名义开办一个辅助国内育幼院的基金,由我全权管理。同时,我们也决定出版哥哥未能完成的遗作《小说家没有告诉你》。当年连载时引发了太多喧嚣,出版社收到不少恶意与批评,让方总编与言菲想要待风波过去再出版,但是我和林劲极力坚持,决定就以没有结局直接出版。作者栏位上放着哥哥与宇希哥的合照,书里最后一页印了一行文字,写着:「那一天,他们终于一起成为了永恆。」出版后不久,遇上哥哥冥诞,我们收到非常多的读者来信,其中也有鹏杰哥的信,夹带着他们夫妻与孩子的全家福合影。 林劲在哥哥离世后,暂别了萤幕两年,之后以幕后製作及导演的身分回归,鲜少再演戏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无法再回去和哥哥一起去过的片场,更无法再投入戏剧里即使只是虚假的感情。我知道这些年林劲身边有过一些人,也知道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可是只要问起他的最爱是谁,他的回答永远是哥哥。哥哥原本的房子没有卖掉,我把它连同哥哥的一部分遗物,一併转手给了林劲。虽然他们不曾一起住在那间房里,我却觉得这世上仅剩最珍惜哥哥的一切、甚至比我更痛苦得无法復原的人,非林劲莫属。即使很残酷,但我深信他是能保有哥哥所有美好直到最后的人。 哥哥留下的遗物很多,我没有特别整理,而是让它们几乎如原样般留在原位,维持着哥哥离世前的模样。哥哥所有东西的密码都是他第一次见到宇希哥的日期,我知道,但装着不知道。哥哥的书桌上,至今仍散着几张只写了几行文字的白纸,桌前放着一小瓶密封的白沙,上头系着一条淡金色的缎带,桌下则压着一片四瓣幸运草的押花,倒映着纯白的透明玻璃垫下是镀金般的这一点绿,恆久的美教人泫然。 宇希哥的遗物相对少得多,其中包括一整套里头写满笔记,记录了他与哥哥对话的哥哥作品。应该要烧还给宇希哥的,但是我捨不得,像是要为哥哥保留住宇希哥仅有的一切似的,全部留了下来。 至于我,五年前和杰飞结婚,如今怀希也已经三岁了。我们常给她看哥哥和宇希哥的照片,跟她说哥哥他们的事情,告诉她她有一个好棒的舅舅,舅舅现在在很远的地方,跟他最爱的人在一起,终有一天,我们都会再次见到他们。 我搭乘电梯直直往上。将带来祭奉的东西摆好后,走到哥哥和宇希哥的塔位前,打开那个小窗,玻璃里头是他们永恆不老的合照。我时常有空就来看他们,漫长的公路旅程能让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但每次来,看着熟悉的名字与生卒日期,眼泪还是会忍不住掉下来。不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接受他们已经不在,而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今天塔内有些人潮,我静静站在那个小窗前,拿手机里怀希的照片给他们看,诉说着我因为失去哥哥而生气黯然,只剩下怀希这一丝美好的人生。 忽地,一排排塔位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喊着:「邵雪!邵雪,你去哪里了?」 我停下碎语,因为分不清声音的方向,自然地朝午后烈日的光亮处看去。 高塔无门扉的拱门外,迎光的方向,站着一个栗色短发的小男孩。他的正脸一晃而过,一双栗色的瞳孔吸引了我的视线,我不自觉地往光亮处走去。 正对炙热的太阳,刚才栗色短发的小男孩杵在迎光的围栏前,他的侧脸非常美,从眼角到下巴画出一条我熟悉的美丽弧线。他身旁站着一位差不多同龄的小哥哥,一双眼锐利有神,嘴角散着温柔的微笑。 小哥哥说:「我是尹伊晟,你呢?」 小男孩银铃般的声音说:「我是邵雪。」 再回神时,我已经在小男孩身前蹲下。他小小的脸转向我,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说:「姊姊,你怎么哭了?」 我的眼泪成串落下,豆大的泪珠洒在地上。我紧握他的小手问:「你真的是邵雪吗?」 小男孩澄澈的眼笑成一枚弯月,轻快地说:「是我啊。」 我看着他,不禁就脱口而出:「你可以答应姊姊吗?不要再离开尹哥哥了……这次一定要一直一直,跟尹哥哥在一起,好吗?」 小男孩没有不解的神情,而是扬起最灿烂的笑,说: 「嗯,我会一直一直牵着尹哥哥的手,永远跟他在一起。」 (全文完) ********** 今年二月底,正好写到结尾时,因为狂刷《咒术回战0》,让我下定决心写了这个结局。 我超爱《咒术回战0》qqqqqqqq(五伏/伏黑总受可……等等,才第二段就歪楼。)里香○○,五条○○夏油,《咒术回战0》在我心中是个超级be,却每刷都感动得泪流满面。他们分离了,但直到最后,因为分离,他们才更确定彼此是最重要的,而且,成为了意义上真正的永恆。 我想写这样一个结局。 在此之前──时光倒回到今年年初──我想写一个三角恋的故事。 高中初恋被直属学姊最好的朋友劈腿,大学毕业后的情人交往后才发现自己竟是第三者。我一直记得,阳光灿烂的教室里,劈腿男友来找我,好友说:「你不生气吗?他竟然还敢来!」可我真的一点都不生气;我也记得,从夜店喝完酒直奔前任家门口,逮到那对狗男女(其实人家才是正宫)的画面,后来我从他家一路走回我家,那时凌晨三、四点,好几台车停下说很危险要载我,而这就是怀伊《离海归乡》这部小说的原型(笑)。 我一直非常厌恶第三者。但很奇怪的,实际遇上后却不那么恨了。回想起来,世人对于劈腿者似乎都是一昧地责备,从来不会有人去问:「欸,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当然也不会有人说明白。因此我选择了从背叛者的角度来书写;当然不是要鼓励第三者,或许就是想要试着原谅吧。 真实世界的情感非常复杂,无黑无白,只有灰色地带。不像有些剧集或小说、漫画那样,只要把第三者描绘成一个坏人、疯子、或者根本天选之人就好,我想无论对劈腿者、受害者、第三者来说,背后都有很多的不得不吧,因为感情就是如此纠结又沉痛的东西,很难被任何一个别人所理解。 你曾经一瞬坠入爱情却发现那是地狱吗?因为崇仰一个事物而什么都甘愿付出吗?害怕失去于是做尽连自己都惊骇的事?即使痛苦受伤也不愿醒来?我想透过这个故事尽量地表现出真实情感的复杂、浓烈、却也温柔得令人疼痛的模样。怀伊成全宇希不随便跟他发生关係,宇希成全怀伊还爱着林劲,所以当怀伊切断林劲,宇希也献出自己;对他们两人来说,从头到尾的掌控者、居上位者都是宇希;虽然怀伊切断了林劲,但最后在医院里,或许能感受到怀伊跟林劲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希望读者多少能微妙地感受到这种种没有明说的情感。 我在前作中利用了很多剧情来带动两位主角的情感,这次则想要「透过对话」堆叠出情感并推进剧情,所以每一场对话都让我心神受损(笑)。只要有三位主角其二的对话段落几乎都重写了,不只一次。这时候该说些什么?现在该处理哪一种情感?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要走到哪一步了?实在伤透脑筋呢,也希望读者有机会从他们每一次的思辨中觅得一些自己有所共鸣的心情。我常觉得这世上很多情感都好孤寂,如果能缓解其一,我都会感到莫名开心。 至于结局,应该说,在书写并修改这个作品长达六个月的时间里,我从没想过he;即使如此,我也想过各种版本,要长痛还是短痛?怀伊在第13章中跟严家祈说:「真实世界大多是意外。」于是我决定在最后两章直接急转直下,挑战短痛这条路,若没有收得完整收得美,那也是我能力不足(泪)。宇希的设定是一个无法翻转命运、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无论有没有遇上怀伊,他很大机率都会如此结局;怀伊的设定是个对所有人都好、因而让自己的心被瓜分蚕食到近乎零的人,如果没有遇上宇希,他可能就不会走。但是对我来说,这是好的结局。我在无数次回头看之后所补上的第0回里所写的:「永远」这两个字,不是很虚假吗?我们大多时候都只是,渴望着某一瞬而已。即使是一瞬就好,我相信他们非常幸福。 儘管是个有些复杂沉重的作品,身为作者,还是写得很开心。特别是在里头穿插了许多怀伊的作品,能够微小地写进更多故事里的故事,满足了我的大纲欲。下次预备要写两年后林劲的故事,但等到够格端出来面世,应该又要大半年之后了吧。我知道我是个无法轻松愉快的写手,所以真的万分感激每个收看的人,也非常希望阅读这次作品的人愿意跟我分享心得与各种批评指教,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地感激又感动~~~最后再次谢谢pttbb-love版,以及版上的每一位,我会继续努力的,下次见。 小蓝2022好热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