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日的阳光》 楔子 Yellow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在这围墙内十公顷的地方,是少年唯一可以呼吸的空间,只能在这里呼吸的空间。 〝icamealong iwroteasongforyou andallthethingsyoudo anditwascalled"yellow"〞 不管外面风和日丽,还是颳风下雨,都与少年无关。 不论窗外虫鸣鸟叫,还是溪水潺潺,都对少年无谓。 〝sothenitookmyturn oh,whatathingtohavedone anditwasallyellow yourskin,ohyeah,yourskinandbones (ooh)turnintosomethingbeautiful〞 他的灵魂遥远而飘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何方。 似乎已经遗留在那年夏日了。 〝(ah)andyouknow,youknowiloveyouso youknowiloveyouso iswamacross ijumpedacrossforyou oh,whatathingtodo 'causeyouwereallyellow〞 每当少年闭上双眼,耳边传来这首〈yellow〉,他才感觉自己好像还活着。 每当被〈yellow〉的旋律紧紧包围,他才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it'strue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 少年最想抹去的便是那年夏日的记忆。 但同样的,他最想回到的也是那年夏日…… 那年,一切都还无恙的夏日。 第一章 秋之鸣(1) ──「你这个吸毒犯!」 ──「强姦犯!噁心的人!」 夏禾光猛然睁开眼,眼前陷入一片黑,额间滑落的汗珠扫过他的眼角,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才看清他面对的是一面被夜幕垄罩的白墙。 侧躺在床板上的他,汗水浸湿了身、染湿了衣,即使已经是入秋的十月,就算没盖被入睡,依然闷热难耐,而这个十坪大的空间内,只有抽风机能够带来包裹着热意的阵阵微风。 睡在夏禾光上铺的人因为翻身,床板发出碰撞的声音,然后便听见那人沿着床边的楼梯下床,细碎的脚步声走向这空间里唯一的厕所隔间。 夏禾光的床位就正对着那间厕所,耳边的流水声伴随着尿骚味袭上他的鼻尖。 马桶冲水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震耳欲聋,但即便冲了水,秽物的恶臭就像是深根在这十坪大的空间,无法消散。 「喂,那个新来的还是不说话喔?」某床的少年甲低声说道,但即便压低了声音,在这静謐的空间依然清晰。 「阴沉的像鬼一样。」另一道少年乙的声音同样低声答道,语气中还打了哆嗦。 「他之前在新生班大闹一场,不是搞得全校都知道了吗?还以为随便闹闹就可以出去喔?」 「对啊,全校都知道他是吸毒犯跟强姦犯了。」少年乙低笑,「说什么他是清白的、被诬陷的……干,是没懒趴,敢做不敢当喔?」 「我上次有偷听到他跟老师的对话,听说是他生日那天吸毒后强姦他女友,被捕之后还死不认帐,女方坚持不和解,活该死好。」少年甲冷哼一声。 「他可能也想说反正我们未满十八岁,不会判多大的刑吧?他在之前的高中不是资优生吗?真是装成人模人样的噁心人渣。」 「像我们这种不会读书的智商低就算了,他那种资优生还明知故犯,不就是鸡鸡痒吗?」 「干!你才智商低咧!」少年乙往少年甲挥了一拳,发出细微的打闹声音。 「笑死,反正他还不是跟我们关在一起。」 两位少年的訕笑声回盪在暗夜里,完整地落入了夏禾光的耳畔。 现在几点了? 啊……他差点忘了,这个空间是连时间过了多久都无法知晓的地方。 水珠又再次滑过夏禾光的脸颊,他缓缓地闭上眼,告诉自己该睡了。 也许醒来,就会发现其实这只是一场恶梦……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恶梦。 「同学们,翻开第三十六页,我们从上次的进度开始。」 张老师站在讲台前,眼睛扫过台下全是三分头的少年,确认少年们都翻到指定的页数后,才开始讲课。 红砖墙的教室,往外看去是围绕着红色大型跑道的翠绿操场,还有宽敞的篮球场,两旁种着好几棵大树,微风拂拭,枝叶落了一地。 十公顷的腹地,是这一群少年生存的空间。 大片的蓝天有朵朵白云飘过,金灿灿的阳光就洒落在这如同「学校」般的地方。 如果夜晚没有身处在那十坪大的舍房里,有时身处在白天,夏禾光都会有种错觉──彷彿已经回到当初还无恙的时光。 可是当他低头看见自己身着的黄色上衣,彷彿是一道囚禁他的枷锁,都在在提醒着他逃不出去的绝望。 教室里虽然不算拥挤,但二十几位少年挨在一块,汗臭味甚是猖狂。 每间教室跟舍房一样都设有露天式的厕所,如果尿急了或有便意了,你得在老师口沫横飞的讲课下、同学振笔疾书的当下,在教室后头解决你的生理需求。 夏禾光刚「入校」时,正值八月的酷暑,每日闻着汗臭味和秽物的恶臭,初期常让他频频作呕,没想到现在的他,已经逐渐习惯和陌生人在同一个空间共享露天的厕所。 羞耻心和自尊心,也许都已经遗落在当初的那个夏日了。 「各位同学,我随机抽点学号……1071103,来唸第二段。」 张老师话说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回应,张老师困惑地拿起点名簿,循着学号找到了名字的主人,「夏禾光?忘记你的学号啦?」 夏禾光有些恍惚地抬起头,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的张老师,正低头看着他。 「怎么了?来,你站起来,帮老师念一下第二段。」 夏禾光愣愣地站起身,这才想起刚刚老师唤的那串数字正是他自己。 啊……他又差点忘了,他在这个地方,名字已经被一串数字给取代。 夏禾光拿起课本,望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此时像是一群蚂蚁到处乱窜,爬满他的全身,侵蚀着他的所有感官知觉。 「老师,我……我没办法看文字。」夏禾光的声音细如蚊子,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胃里翻搅。 「已经三个月了,还是没办法读吗?」张老师轻叹,「自习课的时候来找老师。」 张老师安慰地轻拍着夏禾光的肩,示意他坐下。 夏禾光坐回椅子上,馀光瞥见四周朝他望来的目光,他下意识地低头。 「又再装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低语清晰地跳入夏禾光的耳里,他紧握的双手在桌底下无措地颤抖着。 昨夜听见的訕笑声忽然加剧,刺耳的声音穿梭来回,像把刀凌迟着他的呼吸。 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即便指甲都扎入他的肌肤而渗出血,他还是无法停止。 安静……拜託安静…… ──「禾光,我喜欢你很久了,跟我交往吧!」 ──「夏禾光,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跟我提分手!」 ──「禾光,即使我们分手了,我还是想帮你准备生日!」 ──「夏禾光,这就是你说要跟我分手的代价!」 ──「夏禾光,既然我爱不到你,别人也别想爱你!」 当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在脑海浮现,她的声嗓从先前的甜美到后来的尖锐,清秀的面孔违和地配上扭曲的笑容,夏禾光便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方才胃里翻搅的不适更加汹涌,像是要衝破他的喉间── 「干!老师,那个新来的又吐了!」 「干!噁心死了!老师,我不要再坐他旁边了啦!」 「干!叫他滚远一点!!」 第一章 秋之鸣(2) 「阳老师,你真的要这样吗?就为了一个犯罪的学生?」 吴校长气得拍桌起身,手里晃着阳日希刚呈递上去的离职单。 阳日希坐在沙发椅上,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阳老师,夏禾光都已经进去三个月了,你怎么还一直这样?」 阳日希终于抬起头,却已是满脸泪痕,「校长,他不在的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都做恶梦,我只要想到要来学校面对那群学生……我就觉得好痛苦!为什么就只有禾光有罪?为什么?」 吴校长凛然,「阳老师,我知道你是心疼夏禾光,但是当初罪证确凿,你现在这样的行为只是在袒护加害者,忽视被害者不是吗?你别忘了范雨柔也是你的学生!」 「禾光说他什么都没有做!虽然我才教他一年,但我相信他!他真的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孩子!他当初也说了,他失去意识,他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其他孩子到底做了什么──」 「阳日希!」吴校长大吼一声,制止了阳日希接下去的话,「你搞清楚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话!为人师表怎么可以这样藐视法官的判决?甚至还怀疑你自己的学生捏造吗?」 阳日希紧咬着唇,即便咬疼了还是无法停止。 「阳日希,还要我再说一遍吗?夏禾光未成年饮酒、尿液验毒阳性、书包里持有毒品、被害人体内有他本人的精液!这就是你平常爱戴的模范资优生吗?」 「校长,你不觉得这一切很不合理吗?为什么一群人一起去唱歌,却只有夏禾光又喝酒又吸毒?然后还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对范雨柔做那种事?其他人还说是夏禾光指使的?这像话吗?」 吴校长无力地坐回沙发椅,仰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日希,你就不能换个方向想想……还好他现在未成年,还能获得减刑,出狱后若表现良好,还有机会涂销前科纪录,他还是有机会重新来过,不是吗?」 「可是如果这些罪刑他都没做呢?如果……如果他是冤枉的呢?我每天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校长,我真的没办法再去面对我们班的学生……」 阳日希整个脸埋进了掌心,低声哭泣。 吴校长再次谓叹,办公室沉寂一阵都没人再开口。 「我不会受理你的离职,你先撑到这个学期结束,之后申请留职停薪吧。」 吴校长将桌上的离职单挪到阳日希的桌前。 「校长,禾光在里面……会过得好吗?」阳日希望着那张离职单,视线却因为失神而无法对焦。 「禾光是我们学校的资优生,他一定也会做得很好的,也许能够假释,对吧?」 「他才刚十七岁啊……」阳日希低喃,眼眶再次模糊。 吴校长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间,「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赶快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话才刚说完,午休结束的鐘声便在校园回盪,每一下都像重拳般深深地打在阳日希的心上。 「日希啊,千万、千万不要再跟别人提起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知道你很煎熬,但是那些说词,只会让别人认为你在包庇加害人……你要试着放下,不要再执着这件事了,好吗?」 离开校长办公室,阳日希躲进厕所,情绪缓和好一阵子,才终于在第一节上课鐘响起前,踏进了教室。 三年二班,她从二年级就担任班导的班级。 「起立,敬礼,老师好。」 班长带头站起身,全班跟着动作,向阳日希敬礼后纷纷坐下。 「同学们好,翻开课本我们从第三十六页开始。」阳日希站在讲台上说道,班上顿时翻页的声音此起彼落。 阳日希望着桌上的课本,整页的英文字母却像蚯蚓一样不停蠕动,她感到一阵反胃,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快三个月了。 她抬头环视班上的同学转移注意力,逼迫自己赶紧缓下那股不适感,却在看见某个空位时,脸色大变。 她匆匆地下台,站定那个无人落坐的空位旁,盯着桌上用各式顏色的笔刻画着各种难听的字眼。 强姦犯! 吸毒犯! 噁心人渣! 去死!! 「……是谁写的?」阳日希紧咬着牙,握紧了双拳却还是抑制不住颤抖。 班上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却没人正面回答她。 「我再问一次,是谁写的?」阳日希压低声音,这次将视线放在坐于空位前方的女同学,就像是直接了当地在问着她。 前方的女同学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于肩颈后,她微微侧过脸,发丝闪耀着光泽,纤细的指尖优雅地将发丝塞至耳后。 「老师,是谁写的重要吗?」女同学的声音轻柔如棉花,音量却清晰如铁片,句句犀利,「反正上面那些话都是事实不是吗?」 班上的同学点头如捣蒜,方才的窃窃私语,彷彿全炸开了锅,顿时人声沸腾。 「雨柔,夏禾光已经正在为他的过错赎罪,能不能……能不能别再这样了?」阳日希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内心的狂乱压抑下来。 范雨柔忽地站起身,转身看着阳日希,灵动的双眼眨巴眨巴地搧着她纤长的睫毛,直到晶莹的泪珠滚滚掉落。 班上很有默契地倒抽了一口气,几个跟范雨柔要好的女孩纷纷围上来,还有爱慕范雨柔的男同学也递上卫生纸,大伙儿脸上满是心疼。 既视感再次浮现,阳日希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意自脚尖窜升至头顶。 「老师,你怎么能这样说?」范雨柔已经哭红双眼,声音里却没有一丝哭腔,「我在夏禾光身上受到的伤害,能说结束就结束吗?他难道以为在里面蹲个几年,对我的伤害就能够抹去吗?」 其他人忿忿不平地帮腔,班上顿时粗话四起,全是针对夏禾光的言语凌辱。 「雨柔,我不是这个意思……」阳日希嚥了口口水,却更觉得口乾舌燥,「既然夏禾光已经不在这所学校,没必要再做这种事不是吗?」 范雨柔纤细的手指缓缓擦去两颊的泪痕,「就算他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也绝对无法原谅他。」 「没错!干么要原谅他这种人渣?」 「他就算死也无法赎罪!噁心的臭虫!」 当范雨柔双手摀着脸,低声呜咽,班上护航的声音再次沸腾。 阳日希抬眼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她看见了,准确来说,她又再次看见了。 范雨柔嘴角的笑意。 「英文习作第一章全部写完,下一节检讨。」阳日希冷声道,不顾班上同学的哀号,便逕自离开教室。 阳日希紧咬着牙,下顎已经绷紧成一条直线,她快步向着某个目的前进,隐忍着胃里突如其来的绞痛。 厕所的标志一映入眼帘,她便像是得到救赎般,迅速地将自己锁进最里边的厕所。 「呕──」 当绷紧的嘴一正对马桶,反胃感如浪潮般袭来,从阳日希的口中倾泻而出。 她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就只是不间断地拚命乾呕。 分不清是生理还是心理的眼泪,她已经湿了满脸。 好噁心……真的好噁心…… 范雨柔哭泣的声音、楚楚可怜的模样、眾人替她心疼的表情……还有她那彷彿胜利者的笑意── 对,没错,她正在笑,她的确在笑。 而那样的笑,跟好几个月前在少年法庭上,当法官替夏禾光下了有期徒刑的罪刑后,范雨柔掩藏在手掌心后面的笑,如出一辙。 阳日希都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章 秋之鸣(3) 夏禾光缓缓睁开眼,日光灯照入他的眼里,有些刺痛地眨了几下。 「禾光,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在夏禾光耳边响起,即使他不看对方的脸,也知道对方是谁,而自己又身在何处。 「禾光,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你在这个地方都已经成为了事实,你要想办法待下去,你才能再走出去啊……」穿着白袍的谢医师紧握着夏禾光打着点滴的那隻手,语气满是心疼,「你进来的这三个多月,你瘦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谁都帮不了你啊。」 「那我是不是病到没救了,就能出校就医?」夏禾光面色苍白,举起手遮住了自己的脸,没有一丝起伏地说着。 医护室是他这三个月以来,最常待的地方。 谢医师满脸愁容,「禾光,下次接见,你想让你外婆看见你这个样子吗?」 「外婆」两字一落入耳里,夏禾光便感觉胸口一阵紧缩,满溢的酸涩瞬间衝破他的喉间。 「禾光,只要你表现良好,就有机会可以获得假释,提早出校,但要是你再继续这样堕落消极,事情就真的完全没有转圜的馀地了。」 热泪不断滑过夏禾光的眼角,他摀着脸,让人看不清脸庞。 谢医师心疼地轻拍着夏禾光冷凉的手,「不要想太多,先好好休息吧。」 房门被轻轻地带上,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夏禾光放下被泪沾湿的手掌,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照得他满眼。 他举起手像是要遮住刺眼的光,却又像是要抓住触不到的阳。 曾几何时,如此平凡又日常的阳光,竟成了他的嚮往。 他停在半空中的手紧抓着一丝虚无,然后缓缓放下,他闭上双眼,方才还残留的泪痕再次灼热。 他被关在这个地方,已经失去了光。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除了平日外,在假日可以接见的日子,夏禾光每分每刻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夏禾光,六号窗口。」 原本在一旁等候的夏禾光,听见自己的名字后上前,当他在玻璃窗口看见熟悉的身影时,顿时湿了眼眶。 夏禾光的外婆坐在窗口的另一侧,看见自己的孙子时,露出了慈蔼的笑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指着椅子,要夏禾光赶紧坐下。 夏禾光抬起衣袖迅速抹去差点掉落的泪,在窗口前坐下,拿起话筒报上自己的姓名、学号和身分证字号之后,终于可以开始和外婆通话。 「阿光啊,你怎么瘦这么多?脸都凹下去了。」外婆满是皱褶的手掌紧贴着窗,满是心疼。 「我本来就吃不胖,可能身体还在适应。」夏禾光也抬起手贴在窗上,附着外婆的手掌。 「要多吃一点,身体才会健康,我帮你做了一些你喜欢的菜,要记得吃完,知道吗?」 「外婆做的我哪次没吃完?」夏禾光轻笑道,看在外婆的眼里却尽是不捨。 「阿光啊,对不起,不能常来看你……一个月就只能来这么一次……」外婆颤抖的手缓缓抚去眼角的泪水,「路途太远,我没办法自己坐车,每次都要等你们阳老师假日才能开车载我来……」 「外婆,又没关係,我们不是还有打电话也有视讯吗?」夏禾光有些慌张,只能无能为力地轻敲着窗口。 「那些我也都不会,还好有你们阳老师……」外婆吸了吸鼻子,再次露出笑容,「阳老师人在外面等我,你有没有想要跟她说什么话?」 夏禾光想起那位教他一年的年轻班导阳日希,二十多岁的她,跟班上同学相处起来几乎没有隔阂,她专任的英文课也很有趣,夏禾光也是因为阳日希而爱上了西洋歌。 他记得阳日希说过,他们班是她带的第一个班级。 他还记得,当初他涉嫌犯案的时候,阳日希是第一个说相信他的人、第一个说会救他的人…… 「帮我跟阳老师说谢谢。」夏禾光想了好多,却只能浓缩成最后两个字。 见不到面的人,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且……阳老师到现在还相信他吗?还是也认为他在说谎? 「阿光啊,阳老师说如果你在里面表现良好,说不定就有机会假释,可以提早出校。」 「……我知道。」夏禾光勉强堆起笑,却不敢说出他现在连阅读都有障碍。 「阿光啊,不要想太多,你就当作是转学到另外一个寄宿学校就读,等到你毕业就可以回家了,对吧?」 夏禾光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岁月在她的脸上刻画了无数条痕跡,唯有那抹慈蔼的笑容始终如一,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外婆……你是相信我的吧?」夏禾光隔了好久才开口,声音变得粗哑,原本紧贴窗口的手缩了回来,在桌下不安地紧握着。 夏禾光这一连串的细微动作都被外婆看在眼里,泪水又再次模糊她的视线。 「傻孩子……外婆永远都相信你。」外婆的手掌轻轻地拍着窗,泪已湿了满脸,笑容却依旧掛在脸上。 夏禾光缓缓地抬起手,再次将张开的手附在外婆的掌心上,即便隔着窗口,两人还是毫无分差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心。 外婆,对不起…… 夏禾光哽在喉咙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出口,泪水已经氾滥成灾。 每一次与外婆的接见,都让夏禾光的状况改善许多,他的进食量越来越好,也渐渐地接受「寄宿学校」这个说词。 虽然他还是没办法阅读,但在其他技训和课外活动都很活跃。 师长们总是鼓励他,只要他继续保持下去,就可以申请假释,一定可以通过。 十八岁生日那年,他利用自己学到的技能,替自己做了一个生日蛋糕,在校方的准允后,他在和外婆的远距视讯接见之下,一起唱了生日快乐歌。 「外婆,我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赶快毕业,回家和你一起吃饭。」夏禾光的笑容佔满整个萤幕,双手虔诚地合十。 「我也是,那是我唯一的愿望。」外婆吟吟的笑声自夏禾光的耳机传来,「阿光啊,我最爱的孩子,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即便夏禾光曾经在十七岁那年的生日踏进了地狱,曾经发誓不要再过生日,但在十八岁这年,知晓自己已经成为了必须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像是有了无尽的使命感,他必须赶快出校,赶快回到外婆的身边。 「夏禾光,你出来一下。」张老师在舍房的门口,从小窗口望向正在看电视的夏禾光。 夏禾光乖顺地站在门口,等待张老师从外头打开这道厚重的大门。 大门打开后,张老师难得没和他聊天,只是领着他走向辅导中心。 「禾光啊,老师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件是好消息、一件是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张老师的神情有别以往的严肃,夏禾光也跟着紧张起来,「张老师决定吧。」 张老师深深地吸口气,而后又缓缓地长叹口气。 「禾光,你已经到了可以申请假释的资格了,依你的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 「真的?太好了!」夏禾光忍着差点起身大叫的衝动,开心地向空中挥拳,「所以这是好消息吧?那坏消息呢?应该没有什么坏事可以干扰我现在的好心情了,下礼拜外婆要来,外婆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张老师像是要扬起笑容,却又不受控制地拚命往下掉,他甚至拿掉了眼镜,摀住了自己的眼睛。 「……老师,怎么了吗?」夏禾光的心跳莫名的加快,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想摀住耳朵的衝动。 张老师缓了好久的情绪才终于静下来,他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夏禾光不知所措的双手。 「禾光……你外婆过世了。」 第一章 秋之鸣(4) 听说范雨柔发疯了。 但阳日希并不在乎,她甚至不想忆起有关学校的一切。 阳日希是从其他老师那边听来的消息,确切的状况到底是如何,她也不清楚,因为她在高三上学期的课程结束后,就申请了留职停薪。 她还记得最后上课的那段日子,生活依旧,班上并没有因为夏禾光的空缺而有所改变,他的座位被搬到了教室的最角落,上面还残留着之前写下的难听字眼,庆幸的是同学们不再关注他了。 只是每当阳日希站在讲台上,俯瞰底下的学生时,她只要望见角落的那个座位,就会难受到无法呼吸。 同样的,她也忘不了范雨柔每天那若无其事的笑,她只觉得反胃噁心。 这样的人竟然发疯了?那还真是……活该。 当阳日希出现这样的念头时,她又感到懊悔了,因为她可是一名老师啊……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学生? 阳日希想办法在这段空间的时间忙碌,她替自己安排行程,每天按表操课,逼迫自己忘记在学校的一切。 但是她始终没有忘记夏禾光,她每个礼拜都会去找夏禾光的外婆和她寒暄问暖,时间允许的话,她会尽量安排南下的时间,让外婆和夏禾光做接见。 「阳老师,是我……」 当阳日希接起那位不速之客的来电时,她留职停薪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年。 原本以为不会再跟那个班级的其他学生有任何接触,没想到让这一切发生的始作俑者竟然主动打电话给她了。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阳日希握紧手机,即使没面对面,她光是从话筒里听见那女生的声音都觉得反胃。 「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我现在人在某间咖啡厅里……老师,你可以来找我吗?」 阳日希很快地就发现范雨柔的声音不太对劲,像是在害怕什么般得小心翼翼。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怀揣着不安的思绪,阳日希照着范雨柔给的地址,来到学校邻近的某间咖啡厅。 玻璃门推开时,清脆的风铃声回盪整间店,她往里头探了探,发现最角落带着渔夫帽的女孩背影,赶紧走了过去。 「……雨柔?」阳日希站在桌旁,试探性地唤了声,范雨柔一听见声音便抬起头,看见是阳日希后,一把抓住了阳日希的衣角。 「老师,帮帮我……拜託帮帮我!」 终于看清楚范雨柔的面貌,阳日希吓了一大跳。 她原先小巧圆润的脸蛋,此时双颊凹陷、眼窝也被黑眼圈缠了一圈,身子也感觉更加纤瘦,就连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头乌黑长发,此时都失去了光泽,分岔又枯燥。 范雨柔大概是真的疯了,但似乎是被逼疯的。 「怎么了?老师都听着。」阳日希在范雨柔身旁坐了下来,曾经厌恶她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此刻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个学生在求助老师罢了。 范雨柔紧握着阳日希的手,像是紧握着最后一根稻草般,颤抖却坚定。 「老师我错了……对不起,当初你说要和解的时候,我应该答应的……对不起……都是我害了禾光……」斗大的泪珠不断地从范雨柔的眼眶滚落。 「什、什么?你说清楚一点,是什么意思?」阳日希也同样像是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紧紧地瞅着范雨柔。 「禾光……禾光什么都没有做,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我策画的……因为他说要跟我分手,我……我没办法接受!我……我只是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我只是想吓吓他……他如果在法庭上没有兇我,骂我是疯女人,也许……也许事情就不会变这样了……老师,我该怎么办才好?」 当阳日希听到这段她日夜冀盼的话,她差点也哭了出来,但内心连日来累积的怒火也在一瞬间爆发,她拼命咬着牙,靠着仅存的理智线才没有动手打范雨柔。 太好了……这样就够了!只要范雨柔还有悔意,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馀地!夏禾光有救! 「雨柔,老师很开心你终于想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去警察局自首,或是去找律师諮询,我们一起帮忙禾光好不好?」 「真的吗?我就知道老师一定有办法!我……我真的好想禾光,我可以见见他吗?」 范雨柔原先死寂的双眼,在谈到夏禾光时便染上了一抹神采。 阳日希在那刻也终于明白范雨柔的真心,只是她用错了方法,而且还是最极端的手段,亲手将双方推入了悬崖。 「禾光在那里就只能接见直系亲属,一般人是无法进去的……但如果你真的愿意自首,也许会重新开庭,一定可以再见面的。」 「我、我愿意!」范雨柔的眼底满是坚定,「那我爸妈那边,老师你能帮我说服吗?他们不相信我的话,一直说我是生病了才错置成自己是加害人,但事实不是这样的……禾光他并没有伤害过我,他一直对我很好……」 范雨柔低下头,抹去不断滑落的泪水。 「所以你才说你是『逃』出来的?你爸妈不愿让你去自首吗?」 「对……老师,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这阵子可以先跟你住在一起吗?」 阳日希为难地望着范雨柔,她都忘记还有范雨柔爸妈的这一关,想当初在法庭上,范雨柔的妈妈还曾搧了夏禾光一记耳光。 「雨柔,你满十八了吗?」 「下个月。」范雨柔回答完,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而露出笑容,「老师,我只要满十八就不用经过我爸妈同意了吧?」 阳日希吞了口口水,没有答话,因为她对于她现在脑海里浮现的想法感到荒谬──她也想囚禁范雨柔不让她逃跑。 见阳日希没有回话,范雨柔神情焦急,「老师,那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爸妈应该已经发现我不在房里了。」 「我思考一下──」 话还来不及说完,范雨柔的手机便响起,她吓地尖叫了一声。 阳日希还没看清楚来电显示是谁,门口的风铃声再次响彻,伴随着一对夫妇的叫喊声和店员的制止声,阳日希才刚转头,身旁的范雨柔便被人拽走。 「老师!老师救救我!」范雨柔伸出手想抓住阳日希,阳日希回过神来想抓住时,范雨柔已经整个人被按入她爸爸的怀里。 周围一阵哗然,范雨柔的爸妈连忙朝四处弯身道歉,嚷着自己的女儿忧鬱症发作,眾人理解地点点头,渐渐收回目光。 「阳老师,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范雨柔的妈妈扬起嘴角向阳日希道歉,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笑意,「那我们先离开了。」 他们说完便转身离去,范雨柔低下头看不清脸庞,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范妈妈、范爸爸!等等!」阳日希追了上去,直到走出咖啡厅的门口。 只有范雨柔的妈妈停下脚步回头,范雨柔的爸爸则快步走到他们的车旁,迅速将范雨柔塞进车内。 「怎么了吗?阳老师?您也看到我家女儿发病的样子了吧?」 阳日希望着范雨柔的妈妈犀利的眼神,阳日希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即便如此,还是有可信度。范妈妈,也许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好好谈谈,雨柔说的那些话──」 「阳老师,我们家雨柔都还没从那场伤痛中走出来,您还希望我们谈什么?」范雨柔的妈妈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忧鬱症患者说的话可信吗?」 「范妈妈,我没有别的意思!您也知道这整件事都非常不合理!您女儿也亲口向我承认这是她一手策画──」 「阳老师!你别欺人太甚!」范雨柔的妈妈怒吼一声,阳日希吓地顿住脚步,「我一个好好的女儿为什么会变这样?不就是夏禾光那个垃圾害的吗?你身为老师,现在是在帮那个垃圾辩解吗?」 范雨柔的妈妈因为激动而声泪俱下,阳日希原先到嘴边的话此时全都吞了回去。 「对不起,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阳老师,拜託就让这件事告一段落吧。」范雨柔的妈妈抹去眼角的泪水,阳日希此刻才发现她深陷的黑眼圈,「很抱歉雨柔这孩子给您添麻烦了,谢谢您之前对她的教导,还请阳老师多保重。」 范雨柔的妈妈将近九十度的鞠躬之后,转身迈步往他们的车,车门一关上,便迅速扬长而去。 阳日希呆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车消失在眼角,她还是动弹不得。 阳日希花了一整个晚上查了法律资料,关于重审、关于冤案、关于自首……等等,她也想好了将近完美的说词,打算说服范雨柔的爸妈。 一想到这以为已经死胡同的一切,忽然又再次迎来了曙光,她就激动得睡不着觉。 在全部都准备就绪之后,阳日希却又再一次被现实打击──因为她忘了时间是不等人的。 范雨柔的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空屋。 夏禾光的外婆在凌晨过世了。 第一章 秋之鸣(5) 阳日希还记得上次带夏禾光的外婆南下跟夏禾光接见时,是上礼拜二的事。 每次早上八点,阳日希会准时出现在夏禾光的家门口,夏禾光的外婆会提着大包小包开门迎接她,阳日希一一接过,领着外婆坐上计程车,在九点之前抵达台北高铁站。 夏禾光的外婆不太能坐长途车,一个礼拜最多也只能一次。 抵达高雄火车站稍作休息后,她们会一起吃个午餐,再乘上阳日希租来的客车,开往位在燕巢的校区。 接见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鐘,除了学生的直系亲属之外,其馀人只能在接见室外等候。 阳日希坐在接见室外的椅子,这里她不知道已经来了多少次,但她却一次也没见过夏禾光。她记得上次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是在一年多前的少年法庭上。 「禾光还好吗?」阳日希看见夏禾光的外婆走出接见室后,问道。 「气色看起来好很多了。」夏禾光的外婆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还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申请假释也许可以通过。」 「真的吗?太好了!」阳日希也扬起嘴角,搂着夏禾光外婆的手,走过被阳光照得刺眼的中庭。 回程他们照着原路线,抵达台北时已经快六点了,夏禾光的外婆每次都会留阳日希下来吃晚餐,一开始阳日希还因为怕外婆太过劳累而婉拒,但夏禾光的外婆总嚷着这是她唯一能报答阳日希的事,况且她一个老人家自己吃饭多没意思,阳日希最后还是妥协了。 「外婆,您煮的菜真的很好吃。」阳日希吃得津津有味,这对长期独居在外、老是吃外食的她,无疑是一大犒赏。 「好吃就多吃点。」夏禾光的外婆堆满笑,又夹了菜到阳日希的碗里,「这些都是禾光爱吃的,阳老师也喜欢真是太好了。」 吃饱后,夏禾光的外婆又端了一盘水果上桌。 「阳老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嗯,外婆您儘管说。」阳日希将嘴里那口水果吞入腹后,端正坐姿。 夏禾光的外婆从身后拿出方才一直搁在身旁的牛皮纸信封,递给阳日希。 阳日希满脸困惑地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是夏禾光和外婆各自的存摺本和印章,而当纳骨塔和葬仪社的名片映入眼帘时,阳日希吓地将信封闔上。 「外婆,这是什么?」 「阳老师,你先听我说。」夏禾光的外婆不疾不徐地将里头的东西全拿出摆在桌上,「纳骨塔和葬仪社我很早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也都选好了方案,本来想等禾光十八岁成年那天告诉他的,但……突然就发生了那件事,我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外婆,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吗?」 「没有,我没有任何问题。」夏禾光的外婆轻拍阳日希焦急的手,「只是我年纪大了,总要有些准备,禾光从小就跟着我吃苦,我不希望我离开后又带给他麻烦,希望能减轻他一些负担。本来想好好跟他谈这些,让他能够慢慢接受……」 夏禾光的外婆低下头,满怀惆悵。 「那就等禾光回家后,亲自跟他说啊,我……我只是个外人。」 「阳老师,我能拜託的人也就只有你了,你就当作完成我这个老人家的心愿了,嗯?」 「不……我不能收!外婆,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阳日希慌张地推辞夏禾光外婆递过来的手。 「我当然也希望我能长命百岁,也始终认为我跟禾光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我很害怕人生总会有个万一,无法事事如意,还请阳老师能够多帮助我们禾光……」 「外婆!您不要这样!」阳日希见夏禾光的外婆差点要下跪磕头,赶紧上前制止,最后只好妥协收了那个牛皮纸信封。她们也约定好,夏禾光「毕业」的那天,要一起去迎接他,将这个牛皮纸袋转交给他…… 鲜明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那彷彿还在昨日的对话,让阳日希潸然泪下。 她不该收那个牛皮纸信封袋的,这就好像是打算离开的人交代完后事后,终于能够安然离去。 穿着整身黑的阳日希站在夏禾光外婆的灵堂前,望着照片上和蔼的笑容,内心尽是懊悔。 她不该接范雨柔那该死的电话、不该听她那该死的自白、更不该抱着那该死的希望,她还寧愿她什么都没听到。 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告诉她的无用,让她该死的难受。 忽然,寂静的灵堂一阵骚动,阳日希转头往门口看去,一辆黑色的厢型车停在那,吸引大家的目光,阳日希整颗心顿时拧在一起。 车门被缓缓打开,夏禾光弯身下车,三分头尤其显眼,看似交握的手盖上一件外套,脚踝上系着黑色的电子脚镣。 夏禾光低着头缓缓走来,他的肤色变黑,个子抽高许多,下顎线条也比以前还要显眼。 从前还带有稚气的少年,如今已蜕变成今日成熟的样貌,想着他近两年来的心境,阳日希又湿了眼眶。 当夏禾光抬眸与照片上的人对视之时,他的呼吸一滞、嘴角一抿,整个人跪在地,串串泪珠自他眼眶掉落,在地板上晕开。 「外婆……为什么不等我?不是说好要等我回家吗?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夏禾光的哭声充斥着整间灵堂,犹如刀片阵阵刮着阳日希的心。 阳日希伸出手想轻唤夏禾光,他却突然低头往一旁的椅子撞。 「让我去死!为什么不是我死!我要去死!」 「夏禾光!住手!不是已经答应我会冷静吗?你再这样,我们立刻遣返!」 夏禾光身旁的两名男子立刻上前各自架住他的臂膀,方才说话的另一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满脸慌张,示意那两名男子将夏禾光安置在一旁的长椅上。 阳日希愣在原地,被刚刚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她端详那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许久,才终于想起那位是夏禾光现在这所「学校」的老师,她之前带夏禾光的外婆去接见时,曾经和这位张老师交谈过几句。 夏禾光被控制行动后,冷静不少,张老师蹲在夏禾光的身前,抬头望着他的额头。 「禾光,会痛吗?」张老师见夏禾光摇头,又说道:「那要不要给外婆上个香?」 夏禾光嘴唇一抿,眼泪又掉了下来,缓缓地点头。 张老师点头示意身旁的两名男子放开夏禾光,然后将披在夏禾光手上的外套重新绑紧在他的手腕。 明白外套下遮掩的东西,阳日希难受地撇开了眼。 张老师领着夏禾光到灵堂桌前点香,他们拿着点燃后的线香跪在地上,张老师嘴里念念有词,夏禾光满脸泪痕、低声哭泣,线香因为他的颤抖而不停晃着。 上完香之后,夏禾光在一旁安静坐着,离开一会儿的张老师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瓶冰的水瓶。 「冰敷一下你的额头吧,都红了。」 夏禾光点点头,接过那瓶水瓶。 张老师此时才发现站在一旁的阳日希,一眼就认出她是谁,上前和她打招呼。 「禾光……常常这样吗?」移到角落的两人,阳日希问道。 「嗯,禾光本来申请假释通过了,但突然接到外婆的噩耗,他因为失控被关了禁闭……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张老师满脸疲惫地抹了把脸,和阳日希聊着夏禾光在校的情况,阳日希全程都揪心听着。 「你很久没见到禾光了吧?趁这个机会跟他聊聊吧。」 阳日希就站在夏禾光的不远处,却踌躇好一阵子都不敢靠近。 「禾光。」 夏禾光听见呼唤声,抬眼循声望去,看见阳日希时愣了愣。 「禾光,我有事要跟你说。」阳日希坐在夏禾光的身旁,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上礼拜我带你外婆和你接见完回到台北之后,她跟我说帮你存了一笔钱,然后……」阳日希停顿一会儿,才又艰难地开口:「你外婆突然交代我后事,我当时没有想太多……」 阳日希又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夏禾光紧握水瓶的手因为使力而爆出了青筋,她终于抬头看向夏禾光,他的眼里满是血丝,下顎绷紧成一直线。 「范雨柔在哪里?」 「……什么?」 夏禾光咬着牙低语,阳日希因为没听清楚而满脸困惑,下一秒忽然被夏禾光掐住手腕。 「阳老师,你一定知道范雨柔在哪里吧?」 「禾光,你等等……」阳日希痛得惊呼一声,试着想挣脱却动弹不得。 「范雨柔那个疯女人在哪里?我要杀了她!都是她害的!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夏禾光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在旁戒备的那两名男子立刻动身架住他,张老师也赶紧过来,将夏禾光的手自阳日希手腕上用力拨开。 「夏禾光!没听清楚我刚说的吗?即刻遣返!」 夏禾光依旧没有停止大吼,因为剧烈的挣扎而导致手腕上绑着的外套掉落,阳日希亲眼看见那束缚着夏禾光的戒具。 「放开我!我要杀了范雨柔那个疯女人!我要杀了她!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死!」 夏禾光的嘶吼声由近到远,直到一道关车门的声音阻隔他的声音,远远地还听得到车门被踹的沉闷声响,然后发动的引擎声盖过这一切喧闹,乘着车消失在远处。 夏禾光掉落的水瓶滚到阳日希的脚边,她这才终于回过神,将视线从刚才车子离去的地方收回,蹲下身捡起那瓶水瓶。 未开封的水瓶已经扭曲变形,瓶身的水珠不断滑过阳日希的手掌,落在地板上。 阳日希凝望着她手腕上大片的红,还有几道夏禾光留下的鲜红抓痕,她想起刚才张老师跟她说的话,还瞥见了夏禾光手臂上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 直到眼眶的热泪不断滴落至伤口上,阳日希终于明白夏禾光种种自残的原因── 因为生理上的疼痛,始终无法盖过刻在心上的伤痛。 第一章 秋之鸣(6) 「禾光,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当夏禾光依张老师上节课的指示踏进教务处时,三位平时跟他多有交集的老师忽然一拥而上。 夏禾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张老师拉到一旁的沙发椅坐下。 「禾光,吃蛋糕许个愿吧。」 夏禾光望着眼前那六吋大的蛋糕,上面插着「19」的生日蜡烛,心一沉。 「是口味不喜欢吗?」经常帮夏禾光做諮商的吴老师见夏禾光没什么反应,试探性地问道。 「还是说不喜欢插蜡烛?」陈老师也问道,他是夏禾光被关禁闭室时,最常开导他的人。 夏禾光抬眼面对眼前三人的目光,他们全都不安地拧着眉,等着他的动作。 「老师,谢谢你们。」夏禾光缓缓站起身,「但我不想再过生日了,对不起。」 说完便深深一鞠躬,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务处。 三名老师对于他的举动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们并不是没有预料过这种状况,只是真的亲眼见到后,纷纷感叹。 夏禾光的外婆已经去世半年多,在那之后,没再看过他的笑容。 艳阳高掛,蝉鸣猖狂,阳光撒满座校园,包覆着层层炙热。 又再次迎来夏日,每当夏禾光七月的生日来临,便是夏日的序曲。 夏禾光第一次度过没有外婆的生日和夏日。 他以为外婆过世后,他会从此一厥不振,但很意外的是,他在那天灵堂前崩溃大哭之后,情绪反而平稳很多。 但相对的,他对所有事物也都没有了情绪。他不再渴望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从前他最想得到的自由,却突然开始害怕获得它的那天。因为他不知道出去以后,他该依靠什么而活?又该如何而活?他……还能活吗? 待在这里,他反而觉得庆幸,因为他不需要思考,只要每天按表操课,也是一种苟活。 夏禾光依然还无法阅读,但望见文字的反胃感已没有之前那么严重。 他将他的重心都放在烘焙上,这是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解药,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禾光,你要不要参加歌唱比赛?」张老师在某天下课时,叫住夏禾光。 「我要准备考丙级检定,没时间参加。」 「我知道,这只是个娱乐比赛,没有什么压力。」张老师欣慰地拍着夏禾光的肩,「如果参加的话,老师可以借你随身听。」 张老师压低最后三个字的声音,朝夏禾光眨了眨眼。 「随身听……吗?」夏禾光低喃,他有多久没听歌了? 「想好的话,今天放学给我答案。」 后来的课程,夏禾光整个心思都在那台随身听上,这几年都只能听着学校指定的歌曲,他想着现今流行的歌曲是什么样貌、又想着他最喜欢的歌手是哪位。 然后,他忽然想起阳日希。 「你有没有想演唱的名单?」 当夏禾光答应张老师早上提议的邀约时,张老师笑得合不拢嘴,向他问道想演唱的歌曲。 夏禾光抿了抿唇,有些怯怯地开口:「酷玩乐团的〈yellow〉……老师有听过吗?」 「天啊!你知道这首歌?」张老师一脸吃惊,然后笑出声来,「这首歌发行时,你都还没出生呢。」 似曾相似的话,让夏禾光的脑海里浮现某个人的脸孔。 「这么老的歌,还抓得到吗?」 「别担心,我有这张专辑。」 「真的吗?」夏禾光难得露出笑容,张老师欣慰一笑。 「怎么会知道这首歌?」 夏禾光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缓缓开口:「阳老师的英文课上,我曾经唱过这首歌。」 张老师点点头,答应他等周末过后,会将随身听带来给他。 终于有渴望之事,夏禾光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甚至做起事来也特别有精神。 「我帮你放进了整张专辑,〈yellow〉是第五首歌。」 终于熬到周一,张老师一大早就把夏禾光叫到他的办公室,趁没人注意时,将装有随身听的纸袋递给他。 夏禾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纸袋,视线紧盯着放在里头约巴掌大的随身听、耳机和专用的电池,扬起笑容。 「老师,这台随身听看起来好像新的,你保养得真好。」 张老师笑了笑,「好好保管。」 一整天,夏禾光魂不守舍,一颗心都系在那台随身听上。 他好想快点听到那首歌曲。 当最后一节的下课鐘声响,回到舍房,跟室友们一起吃晚餐、看电视,夏禾光的目光总是飘向藏在他枕头下的纸袋。 好不容易等到熄灯时间,整间舍房陷入一片黑暗,夏禾光还得等到室友们全都入睡。 直到此起彼落的鼾声响彻,夏禾光才悄悄地从枕头下拿出他朝思暮想的随身听。他侧躺面着墙,就着微弱的月光,戴上耳机,按到第五首歌曲。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前奏纯净的吉他弦律彷彿在黑暗中露出的一道曙光,鼓声重重落下,敲击在夏禾光的心上。当主唱chris轻柔的嗓音环绕在夏禾光的耳边,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沐浴在阳光下,暖和了以为早已枯死的灵魂。 胸口忽地一阵热,夏禾光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手里的随身听,就放在他的胸口,紧紧握着。 热泪不断地灼烧着夏禾光的脸,他紧咬着牙,抑制自己不发出声音。 〝(ah)andyouknow,youknowiloveyouso youknowiloveyouso〞 回忆如浪潮般来袭,他想起当初第一次听见这首歌的时候,是高二那年的夏日。 他偶然看见在校园一隅听歌的阳日希,兴奋地向他介绍这是她最喜欢的乐团,也是最喜欢的歌。 自此像是对那首歌着了魔,每天都得听上一次才肯罢休。 学期末的英文歌唱比赛,他们那组便选这首歌当比赛曲目,夺得第一名。 他还记得他和范雨柔同组,第一名的奖品是两杯星巴克和两张电影票,当时已经分手的他们,还能像朋友般一同出游、聊着日常。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无恙。 而他认识这首歌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被推入深渊,直到黑暗将他吞噬殆尽。 〝it'strue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you lookhowtheyshinefor〞 他的夏日,曾经是灿烂耀眼的。 第一章 秋之鸣(7) ──「老师,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师,你是相信我的吧?拜託你救救我!」 ──「让我去死!为什么不是我死!我要去死!」 阳日希猛地睁开眼,眼前陷入一整片黑,涔涔汗珠自额间滴落下。 她坐起身来,过一阵子才逐渐适应黑暗,月光自窗外照进,洒落她整身。 方才梦里的少年又悄然爬上心头,阳日希紧紧地抱着自己,整张脸埋进膝盖。 「对不起……」 如果……如果她再早一步……再早一步就好了…… 泪水滚落而下,阳日希无法抑制地哭出声。 自从搬来台南后,阳日希几乎每夜都被恶梦惊醒,然后失眠到天亮。 夜还很深,她拖着沉重的身子,移到客厅打开电视,转到音乐台,然后坐在沙发上,向后靠着椅背,再次闔上眼睛。 阳日希在留职停薪结束后,一年前离开生活三十年的台北,申请到台南的小学任教。 这里是靠沿岸的学校,空气中不时瀰漫着一股咸涩的海水味,待在外头没多久,头发便会被海风的咸层层包裹,结成一撮又一撮梳不开的发丝。 但比起总是猝不及防下起大雨的台北,阳日希还是比较喜欢长年阳光普照的台南。 音乐台的mv持续播放,阳日希睁开眼没认真细看,往落地窗外看去,才想起昨晚忘了拉起窗帘,放眼望去是一整片海天一线的景色。 外头仍然一片漆黑,阳日希起身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预先冰在里面的蛋糕,又回到了客厅。她就着电视机萤幕的光线,将数字蜡烛插在蛋糕上。 「20」被打火机点亮线头,阳日希在黑暗中望着那抹烛光,沉默片刻。 良久,她十指交握置于胸口前,闔上眼许下愿望。 「呼──」阳日希鼓起双颊吹熄蜡烛,扬起淡淡的嘴角,「禾光,生日快乐。」 距离上次在丧礼见到夏禾光,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了。 阳日希并不是不想和夏禾光见面,而是他拒绝接见任何人。 她拿出刀子准备切下第一刀时,耳边的吉他旋律,让她顿时愣住,停止动作。 她抬眼看向电视萤幕,画面里的景象跟落地窗外极其相似,主唱chris的身影自黑暗中渐渐清晰,不加修饰的嗓音悠悠响起,彷彿一股温暖的怀抱紧紧拥着阳日希。 〝icamealong iwroteasongforyou andallthethingsyoudo anditwascalled"yellow"〞 是她最喜欢的酷玩乐团演唱的〈yellow〉。 原本平静的思绪起了波澜,她听这首歌好几十年,度过许多难忘的岁月,但此刻脑海里浮现的脸庞,竟是那只出现她人生中短短几年的夏禾光。 她二十五岁时,踏进教师生涯中第一所任职的高中,担任夏禾光那班的班导兼英文老师,那是她带领的第一批学生。 高中生比想像中好带,也或许是她比较年轻,跟学生之间的隔阂没有太深,总能像朋友般彼此对待。 夏禾光是维系班上和谐的一大功臣,他总是掛着笑脸接纳一切,同学们都喜欢围绕在他的身边,好像跟他在一起,所有烦忧都会烟消云散。 他就像是一颗耀眼的太阳,照亮着四周。 她想起那年他们高二时的夏日,她在校园一时兴起,待在某棵大树下听着歌休息片刻。 「老师,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本闔眼听歌的阳日希睁开眼,看见穿着制服的夏禾光站在她的面前,她将一耳的耳机拔下来。 「现在是午休时间,你才在这里做什么吧?」 「睡不着,就偷溜出来了。」夏禾光逕自坐在阳日希的身旁,「老师不也是在偷懒吗?」 「我才没偷懒,老师本来就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午休。」 「那为什么学生不能自己决定?」 「因为你就是学生啊,问这种蠢话?」阳日希白了他一眼。 「老师,你私底下真的很不像老师耶。」夏禾光笑出声。 「我也才差你们九岁,反倒比较像是弟弟妹妹吧。」 「老师,你为什么想当老师?」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为什么?」阳日希抬眼瞪他。 夏禾光见阳日希的模样又笑出声,然后指着她的耳机问道:「老师,你在听什么?」 「酷玩乐团,是我最喜欢的团体,听过吗?」阳日希将手机萤幕上的歌单转向夏禾光。 「coldplay?听过,但好像没听过他们的歌。」 「你们现在的年纪不都在听抖音吗?应该很少听西洋乐吧。」 「我才不听抖音,那是屁孩在听的。」夏禾光一脸嫌弃。 「你还敢说别人?」阳日希毫无掩饰地大声嘲笑。 「我每天都很认真念书耶,不然第一名哪来的?」 「我知道你很认真。」阳日希欣慰地笑了笑,「对了,你们这组期末比赛的英文歌曲决定好了吗?」 「还没耶,我跟雨柔都比较少听西洋乐。」 「你们分手了还能做朋友,说实在的,彼此都还满成熟的。」 夏禾光大惊失色,「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分手了?我们都还没公开耶。」 「呃……上次你们在楼梯间的谈话,我正好经过,不小心听到了。」 「是喔,其实你听到也没差啦,我们就好聚好散嘛。」 阳日希偷瞄着夏禾光的侧顏,见他一点失落或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不禁想起上次听到的对话内容,她记得是夏禾光提分手的,他说交往这半年多来,对范雨柔的感觉还是没有变深,所以希望她不要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听起来很像是当初范雨柔提议要交往的。 范雨柔当时沉默好一阵子,在阳日希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时,她忽然露出笑容说没关係,还说希望能跟夏禾光继续当朋友。 「老师,我也要听。」夏禾光的声音将阳日希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不假思索地将刚拔掉的那耳递给夏禾光,他又跟阳日希要手机,想要看动态歌词。 「啊,这首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当〈yellow〉的前奏响起,阳日希忍不住开口。 「喔?」夏禾光因为好奇而更认真地看着歌词,阳日希笑了笑,没打扰他。 午休结束的鐘声响起,〈yellow〉也正好唱到尾声,阳日希伸了个懒腰。 「夏禾光,该回教室囉。」 夏禾光应声,将耳机和手机还给阳日希,也跟着起身,「老师,这首〈yellow〉真的很好听。」 「是吧?这首歌发行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 「老师,我决定了。」 原本和阳日希并肩走着的夏禾光忽然停下脚步,阳日希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这组要选〈yellow〉当比赛歌曲。」 夏禾光向着阳,阳光洒落他整身,笑开的脸灿烂如夏。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allthethingsthatyoudo〞 mv里的主唱chris停下脚步,镜头渐渐拉远,此时的天光已逐渐明朗,周围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粉蓝色。 落地窗外缓缓升起的晨曦照亮大地,金黄色的光晕呈放射状染红原本墨蓝的天空。 漆黑的室内照进阳光,瞬间明亮起来,每个地方都裹着一层金黄色的毛边。 歌曲结束了,天也亮了,但阳日希的眼泪却还无法停止。 翻腾的思绪不断侵蚀着阳日希,她还无法从记忆中的那年夏日抽身。 那个少年,曾经是那么的闪闪发光。 第一章 秋之鸣(8) 「夏禾光,等等吃完午餐,回舍房整理行李,准备出校。」 眾人的目光聚焦到夏禾光身上,他顿了顿,原本要送入口中的食物停在半空中,抬头看见站在教室门口的张老师朝他一笑。 夏禾光勉强扬起嘴角回予张老师,便又低头继续吃饭。 吃饱后回到舍房,夏禾光脱下穿了五年的黄色制服,换上素净的白色上衣,拿出五年前带进来的行李袋,收拾要带走的物品。 他环视着这空间内的所有角落,这里总共有五张上下床舖,还有开放式的盥洗与如厕设备,房内始终瀰漫着各种尿骚味和汗臭味,但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到闻不出那抹恶臭了。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墙上架设一台受时间管制的电视机,只能在指定的时间观看还有指定的频道切换。除了平日白天的八小时在教室上课,其馀的时间都得在这间狭小的舍房度过。 夏禾光抬眼看向天花板角落的监视器,想像着这五年来他在萤幕上会是什么样子。 「禾光,整理好了吗?」张老师从铁窗外探头进来,问道。 「嗯,好了。」夏禾光收回目光,正对着门口。 厚重低矮的铁门发出好几道铁鍊和开锁的声音,铁门敞开后,是张老师的笑脸。 夏禾光提起行囊,跨过门槛,回头看了那道囚禁他五年的铁窗一眼,再次迎向阳光。 到了舍房大楼的门口,还必须经过有电子监控的大门,在这里的每栋大楼、每层楼,都设有铁门,没有钥匙是无法出入的。 夏禾光和张老师并肩走在走廊上,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在他身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点。 现在已是七月的初夏,蝉鸣喧嚣,夏禾光望着偌大的操场,想起曾经在那里奔驰挥洒汗水的身影,在心里悄悄和它道别。 到了行政大楼,夏禾光下意识地望向接见室,待在这里的前两年,那里是他最期待去的地方,直到外婆逝世,他已经不想再靠近那个地方。 穿过中庭,踏入回廊,夏禾光明白,他越来越靠近「出口」了。 「张老师对不起,一直没有还你。」到了大厅,夏禾光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张老师,「因为这几年你都没有要回去,所以我就私心一直收着了。」 张老师见夏禾光一脸歉疚,握住他提着纸袋的那隻手,「这个本来就是买来送你的,你一直保管的很好,这几年它能够陪伴到你,我很欣慰。」 夏禾光恍然大悟,望着张老师许久,眼眶一阵热,「……张老师,谢谢你。」 「还有,这个也是送你的毕业礼物。」张老师将他刚刚一直拿在手上的黑色背包递给夏禾光,「是阳老师替你准备的。」 夏禾光愣了愣,抬手接过那个背包。 「禾光,好好保重。虽然不希望在这个地方又看见你,但如果想要找人聊聊,老师都会在这里等你。」 张老师眼眶有些红,嘴角扬着和蔼的笑,脸上比起五年前夏禾光初见时的模样,已多了好几道岁月的痕跡。 「张老师,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很感谢你。」 夏禾光张开双臂拥抱这位如同他父亲一样的导师,张老师轻拍着夏禾光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通往自由的最后一道铁门开啟,夏禾光深吸一口气,迈出他的第一步。 他终于踏出围墙了。 夏禾光回头看最后一眼这座被围墙耸立的地域,他拉了拉背包的肩带,一个转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照着张老师先前的指示,他很快地就找到公车站牌,在无人的候车亭坐下。 已经是午后,依然闷热难耐,夏禾光已沁出一身汗。 他看着手中的黑色背包,想起那位已经多年不见的阳日希,失了神。 「少年仔,有要搭车吗?」突然响起的中年嗓音响起,夏禾光抬起头。 「要!」他迅速起身,踏进公车,投了零钱。 在找位子的当下,夏禾光感受到身旁不断向他投来的目光,他握紧背包的肩带,走到最后面的位子,在角落坐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打扮,看起来与旁人无异,随后抬手摸了摸三分头,似乎懂了目光投来的原因。 在这里生活的人,应该都清楚这附近有着一座围墙内的世界吧? 车程将近一小时,夏禾光整趟路都捨不得移开窗外的景色。 抵达高雄火车站,眼前形形色色的路人、五顏六色的衣着,让夏禾光杵在原地,久久移不开视线。 想起刚才在公车上的人们对他投来的视线,夏禾光下意识地低头,快步穿梭在人群中,在售票口买一张往台北的车票,然后在无人的角落坐下等候。 客运不到半小时就抵达,背着各式行李的人们排队等在车前,夏禾光的胸口忽地一阵热,站起身来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照车票上的座号,夏禾光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身旁的空位没多久也被佔据,因为突然和陌生人挨得如此靠近,他有些不安,从行李袋里拿出张老师送他的随身听,戴上耳机,习惯性地按到第五首歌曲。 他望着怀中的黑色背包,又想起阳日希,终于拉开拉鍊。 里头有一盒全新的智慧型手机、一顶黑色鸭舌帽、一把黄色的伞、一封信、一个牛皮纸信封袋。他先是打开牛皮纸信封袋查看,是他和外婆的存摺簿、印章和证件,还有一串熟悉的家钥匙。 他拿起那封信,封面「给,禾光」三个字映入眼帘,他认得出那是阳日希的字跡。 『亲爱的禾光: 恭喜你毕业了,请原谅我没有到现场接送你,因为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见到我,思索过后便决定不前往,对不起。 这里面的东西,除了牛皮纸信封袋是你外婆生前交代给我的,其他都是送你的毕业礼物。你原本的那支手机当初已经停话,所以我帮你重新申办了号码,手机装上sim卡开通后就能使用,里面存有我的号码,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儘管打给我。 存摺簿上的金额你都可以随意运用,那是你外婆留给你的,帐号密码也都帮你存在手机的备忘录。 禾光,未来的路还很长,期许你能够再次展翅高飞,迎向阳光,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最后,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祝你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祝鹏程万里、一帆风顺 老师阳日希敬上』 夏禾光望着信中那娟秀的字跡,久久无法言语。 他拿起那顶黑色的鸭舌帽戴在头上,像是获得护身符,不安的心瞬间消散。他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收好,拆开那全新的智慧型手机,装上sim卡,当他看见联络人里那唯一的一组号码,又不自觉地失神。 客运已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手机萤幕也因为间置而关屏,夏禾光转头看向窗外,注意到里程牌,看着上面的数字随着行驶的路段不断变换,原本平静的心情也越来越高涨。 高雄到台北约五个小时的车程,夏禾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 当预告出口标示出现「台北」二字,夏禾光的心跳就无法抑制地狂跳。 客运下了交流道,渐渐驶向市区,天空也风云变色,从原先南部的晴空万里,到北部的乌云密布。夏禾光即使在车内,也能感受到外面此时的潮湿闷热。 熟悉的台北转运站映入眼帘,客运自旁边的通道行驶向上,弯弯绕绕好一阵子,在据点停下车。 夏禾光提起行囊下车,终于踏上台北土地的剎那,红了眼眶。 这将近三百五十公里的距离,他花了五年才到达。 也许是因为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心许多,也或许是阳日希送他的鸭舌帽让他放松不少,有别于在高雄的仓促离去,他放缓脚步,细细品味着人来人往的景色。 外头下雨了,浓厚的土腥味悄然来袭,夏禾光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这从前他讨厌的雨味,竟让现在的他如此渴望。 夏禾光拿出那把黄色的雨伞,敞开的模样就像是一抹阳光,照亮着他。 耳机里不断重复播放整张专辑,此时正好又播到第五首的〈yellow〉。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夏禾光迈开脚步走入雨中,不断踩到的雨坑溅起水花沾湿他的鞋和裤管,但他不在乎。 照着熟悉的路线,他找到和外婆住了十几年的老旧公寓。他收了伞,推开有些生锈的大门,沿着楼梯往三楼的方向前进。 抵达家门前,夏禾光拿出家钥匙开锁,内心竟然比想像中的还要平静。 屋内一片漆黑,夏禾光循着记忆,找到开关,打开灯。 多年无人居住的房屋,空气中瀰漫着潮湿味和细微的粉尘,家具都盖上一层透明的防尘布。 夏禾光站在玄关,静静凝望着这一切。 他终于到家了,可是原本要等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第二章 冬之锁(1) 阳日希拿起桌历,望着被粗红笔圈起来的日期,失了神。 「怎么,那天有约会啊?」坐在阳日希隔壁的余薇凑了过来。 「没有,只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毕业了。」阳日希笑了笑,目光从桌历上收回。 「以前?你是说你之前在台北教的学生吗?」 「嗯。」阳日希点点头,「那个,薇薇,你觉得如果我送他毕业礼物,会不会让对方感到有负担?」 「当初交情如何?」 阳日希沉默一阵才开口:「算跟班上同学相处得不错吧,但后来失联一段时间了。」 余薇歪头思索,「真要说的话,老师送学生礼物,学生没理由拒绝啊,只是一种心意的话,不太贵重应该都可以吧,下班要不要陪你去挑?」 阳日希点点头,两人相约放学后到百货公司逛街,顺便吃晚餐。 最后一堂课结束,阳日希和余薇回到办公桌各自忙一会儿,便提起包包一起离开学校。 七月的初夏,将近五点的天色依旧还有些闷热,余薇骑车载着阳日希前往台南市区。 「你不是说是男学生吗?要不要送运动用品?」 到了百货公司,余薇指着整间都是黑色装潢的运动用品店。 阳日希点点头,跟着过去。 最后两人挑了最基本款的黑色背包和黑色鸭舌帽。 「等等。」阳日希在一间生活用品店停下脚步,「我想买把伞。」 「你不是都随身带一支吗?」余薇瞥一眼阳日希的包包,她因为之前长期生活在台北,包包里放把伞已经成了习惯。 「是要送我的学生。」阳日希站在伞柜前方,相中一把亮黄色的素面伞,拿起它到柜檯结帐。 两人吃完饭后,余薇载阳日希回家,阳日希将买来的东西都装进要送夏禾光的那个黑色背包里。 一顶黑色鸭舌帽,他的三分头很显眼,也许这个能让他安心点。 一把黄色的雨伞,他从阳光普照的高雄回到阴雨绵绵的台北,一定很需要。 一个牛皮纸信封袋,里头装着夏禾光的外婆生前交代给她保管的东西。 整理好后,她将刚买的信封和信纸摊在桌上,抬头望一眼掛在书桌前的月历,数字「7」映入眼帘,月初的两个日期用粗红笔圈起来,和她放在学校办公桌的桌历一样。 阳日希在信中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时,才赫然想起夏禾光的手机在「入校」后就停话了。 她匆忙起身,穿上外套,提起包包又出门,找到离租屋处最近的电信行。 买完手机、申办完号码,她回到家,坐在书桌前,将原先写的那封信揉烂丢进垃圾桶,又重新写一封。 「日希,你最近怎么一直看着手机发呆?」 过了一周,余薇自隔壁的办公桌探头问阳日希。 「有、有吗?」阳日希抬起头,将目光从手机移开。 「有啊!老是心不在焉的,该不会是……偷交男友了吧?」 阳日希瞪着一脸兴奋的余薇,「才没有。」 「对了,礼物已经送出了吧?你的学生喜欢吗?」 「不知道耶。」 「不知道?没见面吗?」 「嗯,我是託人送给他的。」 「什么?你这么用心挑礼物,理当应该见个面叙旧一下啊。」 阳日希还未开口回话,一旁经过的刘信宇忽然凑过来,低声说道:「阳老师,明天十二点喔。」 「喔,好的。」阳日希礼貌頷首,直到刘信宇消失在门口,她才收回笑容。 「约会啊?」刚刚的景象全看在眼里的余薇,满眼曖昧。 「只是请他吃饭而已,毕竟上次突然请他代班。」 「啊,你是说上次去高雄送你学生礼物,早上请半天假那次?」 「嗯。」 「哇!总算有点进展了,想当初刘老师一直丢球,你一直闪,现在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也可以趁机考虑看看啊?」 阳日希敲着键盘,假装没听到。 「我是认真的,你看你都三十一岁了,难道你要孤老终生?刘老师条件不错啊!」 阳日希瞪向余薇,「谁规定三十一岁不能单身的?」 「也不是嘛……就只是担心你单身这么久了,五年耶!单身五年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现在单身很幸福啊,可以好好爱自己,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多棒。」 余薇一脸哀怨,「也是,真羡慕你单身啊,没有烦人的公婆,也没有长不大的老公要照顾,更没有与屁孩每天吵我。」 余薇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话题顺利地从一开始说服她摆脱单身,到后面警告她最好别找死踏进婚姻的坟墓。 阳日希不时附和着几句,但其实根本就左耳进、右耳出。 放学鐘声响,整座校园顿时人间鼎沸。 阳日希的租屋处离小学很近,走路十分鐘就能抵达,这段走回家的路程,吹着午后的微风,心情都会豁然开朗,是阳日希每天最喜欢的时光。 她买住家附近新开幕的丼饭当晚餐,配着看到一半的韩剧,还自己切凤梨当饭后水果,吃饱喝足后,打开笔电整理一些上课的教材。 三十一岁,倒也习惯一个人了。 「阳老师,你觉得刚刚的电影怎么样?」 刘信宇的声音忽然闯进阳日希的思绪,让她吓了一跳,现在的他们正在电影院外头。 「嗯,还不错啊。」 「你在等什么重要的电话吗?」刘老师看向阳日希握在手上的手机,「你从刚刚就一直在注意手机。」 「喔……没有啦。」阳日希尷尬地将手机收进包包里。 「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去餐厅了?」 「等等吧,我的爆米花还没吃完。」 「那我们再逛一下吧。」 这天是阳日希跟刘信宇约好的日子,原本以为吃完午餐就会结束,没想到刘信宇说他订了两张电影票,还说他有某间餐厅的折价券,希望晚餐再一起吃。 望着刘信宇恳切的眼神,阳日希不好意思推拒。 看完电影后,两人在百货公司继续逗留,经过唱片行,阳日希在其中一个柜位停下脚步。 「你喜欢酷玩乐团?」 「嗯,喜欢很久了。」 刘信宇走到她的身旁,随手拿起一张专辑,「那你有最喜欢的歌吗?」 「我很喜欢〈yellow〉。」 「喔,那首真的很红,但红到我听了很腻,我自己是比较喜欢〈thescientist〉。」 「是吗?」阳日希淡淡一笑,将手中那张封面写着「parachutes」的专辑放回原位。 「这间餐厅评价不错耶,下次我们可以来吃看看。」他们经过有各式餐厅的楼层时,刘信宇说道。 阳日希回以微笑,没有回答,思索着下次应该要怎么拒绝才好。 「怎么了?你要逛吗?」刘信宇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没有跟上脚步的阳日希,她正在某间装潢全黑的运动用品店前面驻足。 「没有,我们去吃饭吧。」阳日希摇摇头,收回原本停留在某个黑色包包的视线。 走进餐厅,熟悉的音乐落入阳日希的耳里,让她忽然扬起笑。 「笑什么?」 「没事。」阳日希掛着笑容入座,刘信宇也在她对面坐下。 「……你觉得怎么样?」 阳日希发现刘信宇投来的目光,赶紧回神,「抱歉,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是说,我们叫一份前菜再加一份a套餐,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你点就好。」 刘信宇点点头,抬手呼唤服务生。 阳日希的神情又再度集中在音乐里,酷玩乐团chris的歌声繚绕着整间餐厅。 这首她最喜欢的歌,总是会让她想起那个少年。 阳日希悄悄拿出手机,点开空白的通话纪录。 已经四个多月了,她还是没有那个少年的消息。 第二章 冬之锁(2) 夏禾光站在流理檯前洗着碗,这里的流理台低矮,他每次都得弯身。 这间饭店十楼的日式餐厅,是他工作的地方。 洗了一整天的碗,夏禾光完成厨房最后的清洁,脱下工作戴的头巾,打卡下班。 他戴上黑色的鸭舌帽,一路上都低着头,搭上平常在搭的那班公车。 他不喜欢搭捷运,人满为患、肩挨着肩,让他全身不自在。 夏禾光的工作是从中午直到傍晚,所以每当他下班时,外头都已是一片黑。 坐在公车最后排的角落,望着窗外的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夏禾光每天最感到平静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好好欣赏这个世界,不用担心外界异样的眼光。 夏禾光买完晚餐后回到家,到浴室洗去一身的汗味。 吃完晚餐后,将一屋子打扫乾净,便早早上床睡觉。 这是夏禾光每天一个人的生活。 隔天,夏禾光照平常的时间起床、搭上平常搭的公车班次,提早五分鐘来到上班地点,当他准备推开门时,里头的谈话声让他顿时停止了动作。 「夏禾光真的很不像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耶,他为什么没读大学啊?」 「主管之前不是说他高中延毕吗?还说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依他的顏值应该要当外场啊,为什么要当个洗碗工啊?」 「电视不是都这样演吗?富二代从基层做起,我们就看谁先攻下他。」 女生们的嘻笑声自门缝传出来,夏禾光还在犹豫何时进去时,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别站在这里挡路。」阿廖将背包甩到肩上,斜眼瞪夏禾光一眼,推开门走进休息室。 夏禾光重新调整好刚才被撞歪的背包肩带,跟着走了进去,压线打卡。 今天适逢周末,要洗的碗是平日的两倍,夏禾光始终低着头做事,不说任何一句话。 「禾光,今晚有聚餐,要去吗?」打烊后送走客人,小梅在夏禾光身旁打转。 「我们这个月营业额有达标,主管请客!」茵茵顺势搭腔。 「不用了,谢谢。」夏禾光将堆积如山的碗清洗乾净,转身到工具室拿扫具开始打扫。 「自闭儿去了只会破坏气氛吧。」一旁的阿廖冷笑一声,被小梅和茵茵瞪了一眼。 夏禾光在最快的时间内打扫乾净,时间一到就打卡下班,让小梅和茵茵没机会再说服他。 傍晚时分,月星高掛,夏禾光买完晚餐不多作逗留便回家。 每当他回到家,呼吸着屋里的空气,他才感觉紧绷的身子逐渐缓和下来。 这天,夏禾光难得睡过头,幸好还有赶上平常搭的那班公车,他在后排的角落坐下,松口气之馀,习惯性地抬手想压低帽沿,才发现他把那顶黑色鸭舌帽忘在沙发上了。 他拉上窗帘阻挡窗外的阳光,低头望着不自觉攥紧的双拳,焦虑感悄然升起。 当他气喘吁吁终于抵达餐厅的员工休息室,才刚打开门,忽然一拳落在他颊上,他没站稳,整个人倒在地上,女同事们的尖叫声顿时此起彼落。 「垃圾人渣就该关一辈子!干!」阿廖大吼,揪起夏禾光的衣领,又是重重一拳。 周遭的男同事见此状,纷纷上前架住失控的阿廖,夏禾光还倒在地上,抬手抹了抹嘴角,鲜红的血渍沾染了他的手指。 「干!这个垃圾根本就不是高中延毕,而是被关进少年监狱!」阿廖扯开嗓门放声大吼,「我朋友的弟弟是你们高中毕业的,你犯罪的事蹟全校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在履歷表上写的那间高中毕业,是犯了罪被抓进去关,才没上大学!这里是你的第一份工作,等于是你前几个月才刚被放出来,对吧?」 眾人倒抽一口气,彷彿炸开了锅,整间餐厅全是激昂的谈论声。 「你这吸毒犯跟性侵犯!」 深藏在记忆中的那道疮疤,再次被现实中的话语狠狠凿开。 夏禾光眼眸一暗,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渍,冷下脸站起身走到打卡机前,周围的人全都让开了路,直到他打卡的声响划破此刻的寧静。 「夏禾光,你这人渣还有心情打卡?」 「现在是上班时间。」夏禾光边说边将背包放进他专属的储物柜。 「干!我现在连跟你呼吸同一处的空间都感到噁心!」阿廖抓起夏禾光的背包往外丢,一把就揪起夏禾光的领子。 「住手!现在是在做什么?」出现在门口的店长大声制止,「是要造反了吗?都要开店了,外场半个人都没有?」 「店长,我没办法跟这个垃圾人渣一起共事!」 店长看向夏禾光嘴角的瘀血,静默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阿廖,放手。」 「店长,你可以问问在场所有的同事,谁敢跟他一起上班?看你是要留他还是留我们?」 因为惊吓而抱在一起的小梅和茵茵拚了命摇头,小声说道:「我……我不敢……」其馀的同事们也跟着摇头。 「夏禾光,东西整理一下,跟我过来。」店长环视了一圈看热闹的员工们,又说道:「赶紧准备开店,动作快!」 眾人一哄而散,阿廖气愤地放开夏禾光的领子,还故意推了他一把。 夏禾光提起被丢在地上的黑色背包,跟上店长离去的脚步。 「禾光,晚点去医院擦药,开收据跟诊断证明书,公司会负担。」 「嗯。」 店长和夏禾光站在无人的走廊,他看似平静,但其实紧抓着背包肩带的指头都已泛了白。 「禾光,你份内的工作都做得很好,我也相信你已经改过自新,原本我跟主管是想等你跟同事们相处一段时间后,再告知大家,但是……」店长忽地叹了口气,「总之,你真的不必因为这件事而气馁,这里只是你的开始,你的未来还很长,还可以多去尝试……」 店长苦口婆心、滔滔不绝,夏禾光低头仔细聆听,却没有任何一句进入他的耳里。 「你就做到今天吧,公司会给你资遣费,不会亏待你的。」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在夏禾光心上,他才抬头对上店长的目光,那里头满是惋惜。 下午的行程忽然空白,夏禾光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搭上电梯往饭店顶楼的方向。顶楼是傍晚后才会营业的餐厅,此时空无一人,全透的玻璃门外是露天式的酒吧,摆着各式桌椅。 夏禾光走到围墙旁,向下俯瞰,台北的街景尽收眼底。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样呢? 「叮铃!」突然的简讯铃声打断夏禾光的思绪,他拿出手机查看,是每个月都会收到的手机门号缴款入帐通知。 阳日希已经帮他缴了五个月的电信费。 他点开联络人,里面只有一组唯一的手机号码,却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 夏禾光拿出张老师送他的随身听,戴上耳机,按到第五首歌曲。他搭电梯下楼来到一楼大厅,挥别这个待了四个月的地方。 搭上公车,将近三十分鐘的车程带他前往熟悉的地方,当那阔别五年再次映入他眼帘的校门口,他的内心竟然比想像中的还要平静。 酷玩乐团chris的歌声还在夏禾光的耳边繚绕,虽然没了宛若护身符的黑色压舌帽,但耳边的音乐却彷彿镇定剂,安抚着夏禾光的心。 「少年仔,你有什么事吗?」警卫室的大叔打开窗探头问道,因为夏禾光已经在校门口站了快半小时。 夏禾光将随身听收进包包,走近警卫室的窗口,警卫大叔和五年前相比没太大改变,只是多了些白头发和皱纹。 「大叔,您好,我是阳日希老师以前的学生,请问我方便跟阳老师见面吗?」 「阳日希老师?喔!阳老师她四年前就已经转校了,你不知道吗?你是第几届的?」 夏禾光愣了愣,「转校了?去哪里?」 「她前阵子还有回来叙旧呢!我刚好有跟她聊了一下,她现在在台南沿海的国小任教,还抱怨台南的食物太好吃,让她胖了好多啊!」 挥别警卫大叔后,夏禾光再次搭上公车,坐在角落的他,视线始终无法从手中的字条移开,那是警卫大叔刚才手写的纸条,上头四个字是阳日希目前任教的小学名称。 自从他回归社会后,不是没有想过要联络阳日希,而是害怕见到她……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清楚他所有不堪的人,面对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回到家中,明明整天都没有工作,夏禾光却觉得特别疲惫,倒在沙发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天色已经转黑,他随意泡了碗泡麵果腹。吃饱后,他打开落地窗打算到阳台吹风,却被忽然灌入的一阵风吓到,赶紧关了窗。 原本摆放在电视机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夏禾光一一拾起,却在看见某封信时楞神。 阳日希曾经写给他的那封信,正好就躺在警卫大叔手写的字条旁边。 一瞬间闪现的念头,让夏禾光看向时鐘,不假思索地拿起背包,回到房里随意塞了几套衣服,戴上黑色鸭舌帽便出门。 「一张到台南的票,谢谢。」 夏禾光来到台北火车站,赶在客运末班车之前买到票。 客运的末班车上只有零星几人,夏禾光拿出随身听按至第五首歌曲,熟悉的前奏自耳机传至他的耳里,他望着窗外的黑夜,此时已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路边晃眼而过的里程牌,让他想起几个月前刚从高雄离开的时候。 心跳忽而加快,似乎比那个时候还要激动。 想见她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第二章 冬之锁(3) 阳日希自从上次从台北回来后,夏禾光的背影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上礼拜为了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周六一大早就搭乘高铁前往台北。 在阳日希的朋友圈里,还保持单身的人只剩她一人,有伴的都结婚了,没结婚的也正在跟伴侣筹备婚事。 这几年参加了朋友们大大小小的婚礼,她都是隻身一人出席,坐在圆桌放眼望去,同桌的友人们都忙着料理身旁闹事的小屁孩,自己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 坐在阳日希身旁的是大学时期和她最要好的梁子晴,两人因为名字里都有「日」,一拍即合。 「那个男学生出校了吧?有联络上了吗?」梁子晴替阳日希斟满饮料杯,低声问道。 阳日希摇摇头,喝下一口饮料。 「怎么会?你不是在他手机里留下你的号码吗?」 「也许他不想见我吧。」 「怎么可能?你帮他外婆办了后事,照理说他应该要当面跟你说谢谢才对。」 「他现在才二十二岁,慢慢来吧,也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既然你都回台北了,要不要乾脆去找他?」 阳日希握着饮料杯,迟迟没回话。 将近两个小时的婚宴,在他们大学同学的大合照中落幕。 阳日希婉拒了梁子晴的接送,搭上捷运前往某处她一直掛心的地方。 熟悉的站名映入眼帘,阳日希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出捷运站。她还记得她当初的租屋处,离这站仅短短两站便到达。 阳日希站在她人生中第一所任教的高中校门口,一颗心彷彿被人紧拧着,难以呼吸。 已经将近三年没有靠近这里,它的样貌一点都没变。 「阳老师?是阳老师对吧!」熟悉的嗓音自一旁的警卫室传来,阳日希抬眼望见警卫大叔时,露出了笑。 「大叔,原来你还在啊!好久不见了。」 熟识的两人话匣子打开聊个不停,阳日希分享许多她在台南的点点滴滴。 週六的校园冷清,在阳日希的请求下,警卫大叔带领阳日希前往她曾经待过的班级。 三年二班。 阳日希停下脚步,站在门窗紧闭的班级外,视线望向教室后方的角落,如今已经看不见当年被乱涂鸦的那张桌子。 离开校园,阳日希难得搭上公车,以往她都认为搭公车弯弯绕绕很浪费时间,在台北生活的那几年总是搭捷运,就连搬去台南后,她也是寧愿搭计程车直达目的地。 阳日希坐定公车后方角落的位置,她其实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她就只是需要一个能安静坐着的地方。 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竟渐渐沉淀下来了。 公车不知道行驶多久,某间早餐店的招牌落入阳日希眼里,她像是忽然惊醒般,抬手按向下车铃,公车在附近的站牌停了车。 阳日希下车后,遥望着远处那间早餐店,她记得这里,因为夏禾光的外婆总是买这间的早餐给她吃。 昔日的记忆缓缓爬上心头,阳日希迈开脚步,前往熟悉的路线,当她抵达那道斑驳的红色铁门前,眼眶忽地泛红。 她还记得她当年每次都站在这个红色铁门前,等待夏禾光的外婆帮她开门,请她上楼。 铁门的锁传出声响,阳日希下意识地退开身子,她好奇地抬头,却在看见眼前人时,霎时停止了呼吸。 夏禾光就站在她的面前,戴着黑色鸭舌帽、背着黑色背包。 瞬间的呆愣让她忘记思考、失去行动,直到低着头的夏禾光转身远离她的视线,阳日希才回过神,跟在他的后头。 要打招呼吗?那该聊些什么呢?他为什么都不跟我联络?他是不是不想见我? 一连串的疑问不断浮现在阳日希的脑海里,却都没有任何的答案。 阳日希跟着夏禾光一起搭上公车,还跟着他一起下车,甚至一同踏进了饭店。 电梯里,阳日希就离夏禾光只有一个人的距离,他们却始终没有交集。 到达十楼,夏禾光低头快步走进日式餐厅里,阳日希因为餐厅未开放而只能留在外头。 夏禾光找到工作了,真是太好了。 阳日希离开饭店后,满脑子全都是夏禾光低着头的背影,跟着他一起走的这段路,发现他总是刻意与人群保持着距离,所以就连阳日希站在他的身旁,他也毫无察觉。 不知道为什么,夏禾光这样的疏离感,让阳日希心如芒刺。 「你最近脸色很差耶,怎么了?没睡好?」一大早在办公室,余薇在阳日希坐下后问道。 「嗯,这几天都没睡好。」阳日希手肘撑在桌上,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是不是因为昨天你家巷口外面的路灯坏了,又觉得被跟踪,让你吓得睡不着啊?」 「倒也不是──」 「阳老师你被跟踪?」坐在对面的刘信宇忽然站起身,满脸担忧。 「呃,我──」 「是啊,我们家日希当时怕极了,路灯突然坏掉,整条巷子黑漆漆的,好可怕啊!」 阳日希在刘信宇看不见的视角中,转头和余薇翻了白眼。 「我没事啦,路灯我已经报修了,应该过几天就会修好。」 「需要帮忙儘管跟我说。」刘信宇拍胸脯保证,阳日希礼貌性地点点头,「对了,今天放学后的聚餐,阳老师会来吧?」 「啊?我──」 「会会会!当然会,我们六点半火锅店门口见喔!」余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滑着电脑椅靠向阳日希,堵住她的嘴,被阳日希狠狠瞪了一眼。 放学后,又忙了一阵,余薇才骑车载着阳日希前往火锅店。 「快进来吧!」已经在那边等候的刘信宇和其他老师向她们打招呼,一同进店。 大圆桌坐满了八人,余薇和其他老师有意无意地将阳日希和刘信宇安排在隔壁,刘信宇倒也不避讳,又是为她夹菜、为她涮肉,不时递上卫生纸和纸巾,还时刻帮她斟满饮料杯,让阳日希压力大到差点闹胃痛。 「你家不是在这附近吗?我送你回去吧!」吃饱饭后,刘信宇向阳日希问道。 「不用了,我──」 「太好了!日希家巷子外面的路灯坏掉,我实在太担心了,那就麻烦刘老师啦!」余薇又抢在阳日希之前开口,甚至将她一把推向刘信宇,便瀟洒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阳日希。 「阳老师,那我们走吧?刚吃饱正好散步消化一下。」 「……好。」阳日希堆起笑,内心却在盘算着明天该赐给余薇什么样的死法才好。 天色暗了许多,阳日希的租屋处是在一条小巷里,这里的人烟稀少,零星的路灯是唯一的光源,老实说昨天自己一人走在这条小巷,再加上昨天分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的确让她有些心惊胆战。 「刘老师,谢谢你送我回家。」阳日希礼貌性地道谢,但她有点不太想让刘老师知道她实际的住处,故意在离家前几公尺先行停下了脚步。 「阳老师,你先继续走,不要停。」刘信宇忽然放低了声音,示意阳日希跟上他的脚步,「我刚刚有听到脚步声,好像有人在后面。」 阳日希瞬间头皮发麻,满脸惊恐地望着一脸严肃的刘信宇,「那、那要怎么办?」 「你家快到了吗?等等你都不要回头,直接上楼。」 「好。」阳日希紧抓着手里的包包,将家钥匙预先握在手里。 「阳老师,我先声明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让歹徒认为我们是一对的,对你比较安全,等等我会假装自然地搭你的肩。」 「好。」因为害怕而飞速的心跳让阳日希忘记思考,刘信宇低沉的嗓音就像是定心丸,让她放下了心。 「你家就是这间吗?」刘信宇跟着阳日希停下脚步,自然地抬起手臂搭上阳日希的肩── 「啊!」阳日希的尖叫声划破天际,因为刘信宇忽然被外力击倒在地,「刘老师!刘老师你没事吧?」 阳日希蹲下身查看刘信宇脸上的伤势,吓得差点哭了出来。 刘信宇迅速抹去嘴角的血渍,抬眼瞪向阳日希身后的人,猛然起身,也给那人重重一拳,那人踉蹌脚步,头上原本戴着的鸭舌帽掉落在阳日希的脚边。 「你这个变态跟踪狂,终于逮到你了!」刘信宇揪着那人的衣领,气愤喊道,「你准备去警察局吧──」 「等等!」 阳日希突然的呼喊,让刘信宇举起的拳头霎时停在半空中。 月光洒落,照亮了那人没有被鸭舌帽遮掩的脸庞,阳日希紧握着手里刚拾起的黑色鸭舌帽,心跳几乎快要衝破她的喉咙。 「禾光,你怎么在这里?」 那顶鸭舌帽的内衬,用黄色线绣着「shine」,是阳日希亲手绣上去的。 第二章 冬之锁(4) 夏禾光抵达台南时,已经将近凌晨四点了,他搭上计程车,前往警卫大叔告知他的那所小学。 抵达目的地,深沉的夜色似乎比先前刚到台南时亮了一些,夏禾光下车后在附近随意走着。 哐── 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这寂静的夜,原本照亮黑暗的光源瞬间熄灭,那高达三公尺高的路灯正冒着烟,失去了光。 一颗石子正好落在夏禾光的眼前,他瞬间察觉了不对劲,将身子藏匿在转角的墙后,侧头小心翼翼地越过墙,观察眼前的动静。 那道在路灯下高瘦的身影四处张望,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压低身子,鬼鬼祟祟地离开。 夏禾光待那人完全消失在转角后,才走近已经失去光的路灯下,他发现这附近并没有监视器,偏僻的巷弄里也没有其他人家,那人打破路灯的用意是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鸟鸣,夏禾光抬头便望见一整片逐渐转亮的蓝天,紧接而来是一道炫目的光,从远方地平线缓缓升起,原先深沉的大地,全都裹上一层金黄色的光圈。 第一次看见日出,让夏禾光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四周的声音被各式的车声淹没,他用脚将地上那颗石子踢向路边,以防路过的人们不小心被绊倒。 夏禾光回头往国小的方向前进,决定在对面的超商休息。他坐在落地窗旁的座位区,买了早餐果腹。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夏禾光终于看见有人走进校园,他看向手錶,已经快七点了。 他点开放在桌上的手机萤幕,视线停在阳日希的手机号码,心想着等等若看到阳日希的身影,顺势打给她,会不会很奇怪? 「一杯中杯热拿铁。」熟悉的女声窜入夏禾光的耳里,他转头便望见阳日希站在柜台的背影,他下意识地低头,慌张地压低帽沿。 「谢谢。」阳日希接过店员刚泡好的热拿铁,转身离开。 电动门的音乐声响起,夏禾光才想起他此行来的目的,赶紧起身想追上去,没想到阳日希在绿灯的最后五秒已事先衝到对向,待他走近斑马线时,已转为红灯。 远方的阳日希被一群小学生簇拥,一起走进校园,夏禾光懊恼不已,不想打扰正在上班的阳日希,心想着等放学的时间再过来一趟,便走回超商背起背包离开。 夏禾光沿着人行道走着,直到闻见一抹咸味,伴随着耳边传来的浪潮声,眼前是一整片波光粼粼的大海,他在一处无人的台阶坐下。 十一月的初冬在台南还感受不到寒冷,但待在海边还是能感受到有些刺骨的寒风。 忽然变大的浪潮声跳入夏禾光耳里,他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睡着了。他看向手錶已经下午五点多,赶紧拿起背包往国小的方向跑去。 夏禾光气喘吁吁地站在人行道旁,拿起手机还在思索着该不该打电话给阳日希时,她突然从侧门走了出来,夏禾光愣在原地,直到阳日希的背影远离他的视线,他才回过神迈步跟上。 原本因为奔跑而高速运转的心跳,此时逐渐慢了下来,他保持着距离,看着阳日希在附近的麵摊买晚餐,又到附近买豆花。 天色渐渐暗下来,夏禾光不是不想上前和阳日希相认,只是他满身汗,稍早前又睡在海边,全身汗味和咸味交织,臭到他连一步都不敢靠近。 阳日希走进某条巷弄,夏禾光感到熟悉,抬眼一看便发现昨晚被打破的那盏路灯,忍不住皱眉。 阳日希在某道大门前停下脚步,消失在门后,过没多久,在三楼的窗边亮起了灯。 夏禾光躲在一旁的大树下,四处看着这边的环境,巷弄里留有菸蒂,还有野狗占地盘的尿骚味,也许这些都是平常不过的事,但在这四下无人又昏暗的地方,警戒的心也不知不觉被放大了。 要是天色完全暗下来,阳日希走这条路会很危险。 当心里浮现这句话,夏禾光的步伐便无法移开,他就这么呆坐在那处,直到夜色深沉,三楼窗边的灯光熄灭,他才起身离开。 夏禾光在超商买了颗肥皂,到附近公园的公共厕所简单洗漱,顺便换上另一套衣服,一旁经过的流浪汉瞥了他一眼,夏禾光才惊觉此时的他有多么可笑。 他又走回小学对面的超商,在落地窗旁的座位区吃晚餐,拿起随身听,按到第五首歌曲。 「一杯中杯热拿铁。」银铃的女声窜入夏禾光的梦境,他猛然惊醒,窗外的阳光洒落他一身,他转头再次看见阳日希的背影。 已经早上了,夏禾光竟然在这里度过了二个夜晚。 夏禾光望着阳日希离去的背影,已经有点搞不清楚当初衝动南下的用意是什么,因为他就连跟阳日希打招呼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夏禾光将随身听收进背包里,拿出手机查询回台北的客运时间,发现手机快没电了,他心想着,要是今天还无法跟阳日希相认,他还是回台北吧。 下午他又去了一趟海边,吹着海风直到邻近放学的时间,才漫步到小学门口。 「等等阳老师来,再麻烦你们了。」前方一群男子的对话,让夏禾光竖起耳朵。 「放心,今天这饭局不就为你们两个设的吗?你追阳老师这么久了,早该有进展了!」 「唉,说到进展,我真是等到花儿都要谢了,她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要不是上次她请半天假说有事去高雄,说要送什么毕业礼物给她以前的学生,让我帮她代班,不然我根本没机会跟她吃饭。」 「这不就是天助你也吗?刚好阳老师家附近的路灯坏了,你约大家聚餐的地方离她家又近,到时候送她回家,自然也水到渠成了!」 「哈哈!路灯坏得刚刚好,今早正好听见她跟余老师的对话,说她好像被人跟踪,人在恐惧的情况下绝对会自己投怀送抱,要是成了,绝对请你们吃饭!」 那群男子大声嘻笑,甚至还上演一段接送的戏码,在后头听着的夏禾光歛起眉,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夏禾光跟着那群男子来到某间火锅店的门口,过没多久,阳日希和另一名女子姍姍来迟。他躲在骑楼下的樑柱后面,望着那名先前口出狂言的男子不断对阳日希献殷勤,紧锁的眉头始终无法松开。 过了两个多小时,他们一哄而散,那名男子和阳日希并肩离去。 在进入那条昏暗的巷弄时,眼前的两人越靠越近,紧跟在后的夏禾光因为慌张而忘记保持距离,接着便看见那名男子忽然抬高手臂想搭阳日希的肩。 明亮的月光洒落,正好照亮那名男子手腕上的錶,记忆中的某道画面忽然浮现在夏禾光眼前,和眼前的男子完美叠合。 夏禾光瞬间串起这几天所有的记忆,衝上前狠狠地给了那名男子一记拳头。 「阳老师,这傢伙真的不是变态跟踪狂吗?」刘老师气愤地指着坐在他身旁的夏禾光。 「真的不是,他是我以前在台北教书的学生。」 刘信宇和夏禾光因为纷纷掛彩,被阳日希发现是误会一场,赶紧将两人带至她的租屋处,替两人擦药。 「我的确在跟踪阳老师。」 夏禾光此话一出,刘信宇便激动喊道:「你看吧!这傢伙自己招了,他真的意图不轨!」 「禾光,你昨天晚上睡在哪里?」阳日希忽视刘信宇,向夏禾光问道。 「……超商,我手机快没电了,本来想说今天再没什么进展,就要回台北了。」 「进展?你是要什么进展?」刘信宇大声喊道,「跟踪阳老师到底想做什么?然后又不分青红皂地揍我?」 「刘老师,可以请你先不要打断我们谈话吗?」阳日希蹙眉看向刘信宇,然后又将视线回到夏禾光身上,「你突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 夏禾光抬眼,对上阳日希的眼神,忽然有些懂了他为什么会想来找她。 「没事。」 「真的没事?」 「嗯。」 「那你今晚还要留在台南吗?要不要帮你订民宿?还是你想回台北?现在应该还能搭到高铁的最后一班,我带你去。」 「老师,你可以收留我吗?」 夏禾光的话又再次让刘信宇的理智断线,他迅速起身揪住夏禾光的衣领,「妈的!你这臭小子在说什么屁话?这件事我绝对不同意!阳老师你要是真的收留夏禾光,我也要死赖在这里不走!你要搞清楚,你的学生不是当年的未成年,而是个身心成熟的男人!」 「刘老师,你先放手!冷静点!」阳日希伸手阻挡,刘信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甩开。 夏禾光拨了拨皱掉的衣领,冷声说道:「既然刘老师也是个身心成熟的男人,怎么会对路灯做那种事呢?」 刘信宇的脸色瞬间一僵,转头狠瞪夏禾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天色已晚,刘老师请回吧。」 刘信宇狠瞪夏禾光一眼,转头看向阳日希时又掛起笑,「这样吧,阳老师我有个提议,要不让你学生住我家,我们两个男人也比较好照应。」 「老师,你真的要让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刚刚打我的陌生人一起睡吗?」 眼前两位男人紧盯着阳日希,一个笑容难看、一个楚楚可怜。 阳日希思索一会,看向刘信宇,「刘老师,谢谢你的好意。」 「阳老师你确定?你要搞清楚啊!你们现在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话传出去,你成何体统?」 阳日希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刘老师,不要再说了。」 夏禾光凝神盯着阳日希的侧脸,一直以来感到空荡的胸口漫起一阵热。 「我相信他。」 这么多年没见到阳日希,她看他的眼神从未改变。 第二章 冬之锁(5) 「咕嚕──」 刘信宇走后,房内剩下夏禾光和阳日希两人,他的肚子正巧打破了寂静。 「肚子饿了?」 夏禾光尷尬地抓了抓后颈,「嗯……我还没吃晚餐。」 阳日希扬起笑,到厨房拿出两包泡麵,用锅子盛满水后置于瓦斯炉上。 「正好我也饿了,我晚餐也没吃到什么。」 「怎么会?你们不是去吃火锅吗?」 「看来你是真的跟踪我啊。」 「……」 「没事,我们就算扯平了,因为我前阵子也跟踪你。」 「什么?」 阳日希从冰箱里拿出青江菜和冷冻肉片,看见夏禾光一脸吃惊样,忍不住发笑。 「我上週回台北参加我大学同学的婚礼,就回我们之前的高中看看,然后偶然搭上公车经过了你家,你那时正好出门,我太慌张来不及跟你打招呼,就这么跟着你又搭上了公车。」 「怎么不叫我?」 「我写了信给你,也留了手机号码给你,你一直没联络我,我就在想,也许你不想见我吧?这样贸然打招呼,好像不太好。」 「不是的,并不是因为不想见老师,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而已,不知道该跟老师说什么,也不知道老师对我的想法是什么。」 「没关係,所以谢谢你现在愿意来找我,让我放心多了。」阳日希倚着流理台,看着夏禾光,「那……你为什么打刘老师?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鲁莽的人。」 夏禾光像是早就预料到会被问此问题,低下头不说话。 「好吧,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水滚了,阳日希转身将泡麵和配料全加进去,最后打上一颗蛋,熄火。 「谢谢老师。」夏禾光接过阳日希递给他的碗筷,开始大快朵颐。 「你这两天休假吗?你在饭店餐厅的内场工作对吧?明天几点上班?我带你去坐车。」 夏禾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低声道:「没做了。」 「没做了?为什么?」 阳日希盯着夏禾光好一阵子,他安静吃着麵,没有回答。 「因为被发现了。」 沉默许久,就在阳日希想放弃之时,夏禾光的回答让她的心凉了一半。 儘管没有前因后果、没有交代明确,阳日希却还是在瞬间明白夏禾光话里的意思。 「那为了庆祝你离职,明天刚好周六,我请你吃饭吧!」 「啊?离职应该庆祝吗?」 「离开不适合的工作是很棒的一件事啊,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吧。」 「那……如果一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夏禾光语气平静地问道,阳日希却在他的眼里望见了不安。 「一定会找到的,别担心。」 「嗯。」夏禾光点点头,「这附近有可以买衣服的地方吗?」 「现在都关店了,你衣服带不够吗?我有些没在穿的上衣跟松掉的裤子,你介意吗?」 「没关係。」 吃饱后,阳日希回到房里翻着衣柜,找出之前跟风买的男友t-shirt,还有高中时留下的运动裤,原本都当作睡衣穿,后来松紧带松掉后就尘封在衣柜里了。 夏禾光站在阳日希的卧室门口,默默环视着里头的摆设,很快地就注意到书桌前掛着一份月历,月份还停留在七月。 「大小好像还可以。」阳日希拿着t-shirt和短裤在夏禾光身上比画,满意地点点头,「你先去洗吧──不!等等!」阳日希忽然想起什么,慌张地衝进浴室收拾。 「你可以用浴室了,牙刷跟毛巾已经帮你放在架子上。」 「好。」夏禾光收回放在月历上的视线,抱着阳日希刚递给他的t-shirt和短裤,走进浴室。 阳日希趁夏禾光洗澡的这段时间,将客厅重新打扫一遍,然后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套枕头和薄被放在沙发上。 「想看什么自己转,冰箱的东西也都可以直接拿没关係。」 「好。」 夏禾光洗完澡,阳日希交代完后便接着走入浴室。 现在已经将近十一点,夏禾光看着电视节目,思绪却逐渐飘远。 刚才阳日希房里的桌历,七月的第一周,有两个日期被粗红笔大大地圈起──那是他的生日和出校的日子。 一直以来,阳日希从来都没忘记过他。 想着这些日子还有个人记得他,夏禾光的胸口瞬间被填满,暖得让他眼眶有些发热。 阳日希洗好澡从浴室走出来,发现夏禾光坐在沙发上打瞌睡,便关上客厅的灯。 「别关灯!」夏禾光急促的声音响起,阳日希吓地再次打开灯。 「抱歉,我想说你睡着了。」 「我睡觉习惯开着灯。」 「好吧,那你想睡就睡,我进房了。」 「嗯。」 阳日希回到她的房内,拿起吹风机将头发吹乾,滑手机滑到累了,才起身将灯关掉。 想到明天周六放假不需要早起,再加上夏禾光就睡在客厅,阳日希辗转难眠,躺了好久才睡着。 夜半时刻,阳日希因为尿意而醒来,躡手躡脚地打开房门,电视已经关了,客厅的光刺满她的眼,她得半瞇着眼才能走到浴室上厕所。 逐渐适应灯光后,阳日希经过客厅时,发现夏禾光的薄被掉落在地。 夏禾光忽然动了身子,原本紧闭的双眼睁开,四处查看,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钥匙串发出细微的鏗鏘声。 原本朝他靠近的阳日希吓地停止动作,看着夏禾光闭上双眼后再度沉沉睡去。 确定夏禾光发出沉睡的呼吸声后,阳日希才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拾起掉落在地的薄被,帮他盖上。 明亮的灯火照亮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着夏禾光熟睡的脸庞。 多年不见了,从前还带有稚气的少年,如今已是位带点鬍渣的男人,先前窄小的肩膀也变成厚实的宽肩,肤色也比高中时期黝黑了一点。 而这位少年现在正穿着她的衣服,睡在她家里,荒谬的画面让她忍不住发笑。 忽然,夏禾光的呼吸又开始紊乱,阳日希赶紧蹲下身躲在他看不见的视角。 夏禾光和刚才的举止一样,睁开眼到处张望,握了握手里的钥匙,像是都确定以后,才又闭上眼睡去。 他感觉并不是清醒的,而是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做这些事,因为他连睁开的双眼都很迷濛。 那感觉……就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心好像被人不断地向下拉扯,让阳日希的胸口闷得难受。 她知道,他一定在每个夜晚都在确认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第二章 冬之锁(6) 阵阵的香味窜入阳日希的鼻尖,她不自主地嗅了嗅,口水流下的瞬间,让她瞬间惊醒抹了把嘴角,此时鼻腔里的食物香味更加浓厚。 满室的阳光照亮整间房,阳日希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下床,打开房门。 「老师,早安。」 正在伸懒腰的阳日希停止动作,和在厨房料理的夏禾光对上双眼,她毫不犹豫地用力关上门。 「他怎么在这里?」阳日希惊恐地喃喃自语,渐渐拼凑起昨晚的回忆,全都想起后才倒抽一口气。 夏禾光昨晚睡在她家! 阳日希衝到全身镜前,皱巴巴的睡衣、凌乱的长发、嘴角的口水痕。 「老师,早餐好了,可以吃囉。」伴随着敲门声,夏禾光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阳日希抱头无声吶喊,她刚那副邋遢样,绝对被看见了。 她迅速衝进浴室梳洗,整顿好后掛着笑容走了出来,优雅地坐在餐桌前。 「禾光,早安。」 「嗯。」夏禾光瞥了眼假装没事的阳日希,在心里偷笑。 桌上两个盘子装着裹了蛋液的吐司,一旁装饰着炒蛋和水果切片。 「你很常自己做早餐?」阳日希满嘴炒蛋,不断点头称讚。 「没有,自己住的时候都随便吃。」 「我也是,我都一杯咖啡就解决了。」 夏禾光拧眉,「没吃东西就喝咖啡很伤胃。」 「习惯了。小屁孩现在也会念老师了?」 「我已经是大人了。」 阳日希扬起笑,「我知道,但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穿着制服的小屁孩。」 「倒是老师你怎么都没变?」 「少来了,我可是老了好多岁。」虽然嘴上这么说,阳日希的笑却很得意。 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阳日希看向萤幕,是刘信宇传来的讯息。 『阳老师早安~昨天睡得好吗?我担心了一整晚都睡不太好……哈哈!禾光是今天回台北吗?需不需要我开车帮忙载?我今天没事做,很间的!』 阳日希滑掉预览讯息,没有立即点开。 「禾光,你为什么打刘老师,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夏禾光顿了顿,「嗯。」 「那……就住到你愿意跟我说为止?」 「啊?」 「等等中午我们去市区,吃完大餐后,顺便去买你需要的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啊,再买个床垫好了,这样你就不用睡那么窄的沙发了──」 「等、等等!」夏禾光打断阳日希的滔滔不绝,「老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 夏禾光皱眉,一脸看着神经病的表情,阳日希回以大大的微笑。 「就当你默认囉,等等整理好,我们十一点半出门,我先回房忙一下工作。」 阳日希说完便回房,留下夏禾光还一脸懵。 她刚说了什么?她竟然要夏禾光住下来?她是不是疯了? 才刚关上门的阳日希,懊悔的心情就迅速涌上,她左思右想忽然又觉得不妥,转身握住门把准备再转开之时,昨晚夏禾光不断被惊醒的模样又爬上心头。 还没做出决定,手机铃声就响起,刘信宇这次直接拨电话来了。 「阳老师,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醒着,刚吃完早餐。」 「喔喔,我想说你都没有读,会不会是还在睡,但又很想得到答案,所以就直接拨电话了……抱歉。」 「没关係,其实我刚有看到讯息,只是当下在忙没有马上回,我也抱歉,哈哈。」 「没关係,那你的回答是什么呢?」 阳日希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禾光今天没有要回台北,他……他会在台南留一阵子,就当作度假吧。」 「他要留在台南?」刘信宇忽然提高音调,让阳日希吓了一跳。 「对啊,怎么了吗?」 「喔……没事,抱歉,我刚太惊讶了,哈哈,那他打算待多久啊?他不用工作吗?」 「他正好在转职期,我就建议他让自己休息一会儿,充完电再重新出发……喂?刘老师,你还在吗?」电话那头的刘信宇忽然沉默,让阳日希以为他是不是断线了。 「啊,抱歉,我刚走神了,我只是在思考说,我跟禾光之间有点误会,我身为长辈,是不是应该请他吃顿饭,尽释前嫌,毕竟他也是你的学生,我也不希望我跟他之间的关係搞坏,想问你们等等中午有空吗?我请你们吃饭?」 「刘老师谢谢你这么想,我会把你的好意转达给禾光,不过今天应该是没办法,改天再吃好吗?」 刘老师又是一阵沉默,才回答了「好」。 掛掉电话后,阳日希躺在床上,方才后悔的心情已烟消云散,思索着刘信宇都释出善意了,夏禾光却还是不愿告诉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十一点半,阳日希打开房门,夏禾光已经背好背包、戴好帽子,坐在沙发上等她。 「走吧。」阳日希勾起笑,领着夏禾光下楼。 预先叫好的计程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一同上车,阳日希告诉司机餐厅位置后,车子便发动啟程。 十几分鐘的车程,抵达了台南市区某间日式料理店门前,阳日希向店员报上电话和姓名后,跟着店员走入店内。 夏禾光全程紧抓着背包肩带,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吃饭了,因为餐厅的座位总是桌挨着桌,没有单人座,昨天阳日希说要请他吃饭时,他内心很抗拒,却不好意思推拒。 「这里每个座位都有木头隔间,我挑的位置是最里面的,旁边不会有人经过。」阳日希入座时,忽然说道,「你要把帽子拿下来吗?」 刚入座的夏禾光愣了愣,却在下一秒立刻恢復神色,「好。」 「你喜欢吃鱼吧?」阳日希翻着菜单,问道。 「老师怎么知道?」 「你外婆之前跟我说的,尤其是生鱼片寿司。」阳日希笑道,按下服务铃后,服务生过没多久就走过来点餐。 夏禾光端起日式的陶瓷杯喝了口热麦茶,嘴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老师,你为什么要我留下来?」服务生走后,夏禾光问道。 「嗯……」阳日希托着腮,假装思考,「等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打刘老师,我再告诉你?」 夏禾光轻笑一声,「好。」 餐点陆续从前菜、主餐、附餐送了过来,两人安静吃着,阳日希观察着夏禾光,见他吃鱼时眼里都发着光,她忍不住扬起笑。 「老师,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吃很慢耶。」夏禾光指着阳日希盘里的两块寿司。 「以前?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吃很慢?」 「高中的时候,你有时候中午会留在班上跟我们一起吃,结果我们都在午休了,你还在那边吃。」 阳日希脸一阵热,「我、我哪有?」 「有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在睡觉,一直听到『速速速』的声音,抬头就看到你还在吃麵。」 「谁说的!我知道你们都睡了,所以我每次都吃很小声很小声,真的很小声!」 「但我就是听到了。」 「倒是你,每次都第一个吃完,到底有没有在咬啊?还是你也用吸的,『速速速』的吃?」 夏禾光见阳日希想辩解又想调侃回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结果害阳日希的脸又更热了。 他们聊起当年共同经歷的时光、发生的趣事,笑容不曾在彼此的脸上消失。 彷彿那年夏日,一切都还无恙。 第二章 冬之锁(7) 「我回来了。」阳日希才刚到玄关就大喊,将脱下的鞋子放入鞋柜。 「回来啦?我正在煮汤,你饿了可以先吃。」夏禾光瞥了她一眼,又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汤锅,舀了一小匙试味道。 「煮什么汤?」 「山药排骨汤。」 阳日希洗完手后入座,她坐在餐桌前,抬眼望去正是夏禾光面对瓦斯炉的背影。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景,在一个月前,她根本完全没想过。 刚开始「同居」的那几天,她一回到家看见那双大了她半双脚的黑色运动鞋,还有站在厨房的夏禾光向她说道:「老师,你下班啦?」然后满室的佳餚香味,都会让她有种错觉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煮好汤的夏禾光关火,将汤锅端到餐桌上的隔热垫,替阳日希盛了一碗,她捧起碗,就口喝下,温润的汤滑过喉间,暖了她的胃,也暖了晚风开始变冷的十二月。 夏禾光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淡淡一笑便也跟着开动。或许是一起住了一个月,他染上阳日希的习性,现在也会细嚼慢嚥后再吞下,虽然还是比阳日希还要早吃完,但总比刚开始他都已经吃完在追剧,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才吃完。 在细嚼慢嚥的餐桌上,他们会聊聊彼此今天发生的事。 「阳老师,这我妈寄给我的草莓,你回去跟禾光一起吃吧。」在办公室,刘信宇递给阳日希一盒草莓。 「谢谢刘老师,每次都这么麻烦你,真的很不好意思。」阳日希接过,尷尬地笑道,因为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接受刘信宇的好意了。 「别这么说,阳老师的学生我一起照顾,不碍事。」 一旁的余薇刻意插嘴:「刘老师真偏心。」 「余老师你少来,你不是不喜欢吃草莓吗?」刘信宇反驳,余薇一脸被抓包,阳日希也对她翻了白眼。 「话说,禾光也在你家楼下住一个多月了吧?他什么时候回台北?」余薇问道。 「应该快了吧。」阳日希瞥了眼刻意放慢走路速度的刘信宇一眼,用眼神向余薇使眼色,而刘信宇像是听到满意的答案,坐回位子上。 余薇领会后,低下身子滑着电脑椅到阳日希身旁,小声问道:「干么?刘老师不能知道吗?」 「不是不能知道,只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的心结还没有真正打开,不敢说禾光什么时候要回台北,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禾光打刘老师的原因。」 「禾光还是不肯说?」 「嗯。」 确切来说,是阳日希没有再开口问过了。其实阳日希不只一次想过:夏禾光要在她家住多久?如果夏禾光随时想走,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却顺着她的话,就这么留了下来。渐渐的,她似乎也不太想知道当初她打刘信宇的真相了,而她心里也明白,当她再开口问这个问题时,也等同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我有个好主意,下礼拜运动会,要不要让禾光来当志工?上次约吃饭的时候,他看起来好阴沉,刘老师跟他搭话也不太理,说不定藉这次活动可以打开他的心房,接纳刘老师啊?」 阳日希回想着之前刚跟刘信宇说夏禾光要留下来的事,他特别积极,说要帮夏禾光找住宿,甚至自告奋勇让出他家的空房给夏禾光住,还能省开销,但这个提议她根本不敢告诉夏禾光,便跟刘信宇随口胡诌她家楼下的房客正好搬走了,便跟房东签了短租。 这一个月以来她有感受到夏禾光正在对她打开心房,可是步出家门,他又会再度将自己藏匿于那顶黑色鸭舌帽之下,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放心不下的原因。 上次刘老师好意约他们一起吃饭,他全程低着头,只有在被问话时应个几声,但却刻意忽视刘信宇,还好刘信宇心胸宽大,没跟他多计较。 「禾光,你要不要来我们学校当志工?」家中的餐桌上,阳日希决定问问看。 「当志工要干么?」 「下周刚好是我们学校二十周年的运动会,正好缺人手,要不要来?就一天。」 夏禾光静静吃着饭,没有马上回答,阳日希已经摸清他的习性,知道他正在思考,便也没有继续逼问。 「好。」 就在阳日希洗完碗准备去洗澡的时候,夏禾光忽然开口,她还有些发楞,随即才想起刚刚在餐桌上问的那个问题,忍不住笑。 台南十二月的冬天不太寒冷,运动会是在晴朗舒适带点凉风的周五,阳日希领着夏禾光出门,走到半路时,夏禾光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阳日希回头看,夏禾光的脸色有点惊慌。 「我……我忘记戴帽子了……」 「没关係,我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的。」 夏禾光紧抓着背包的肩带,摇了摇头,「我……我回去拿,老师先走吧。」 阳日希劝阻的话还未开口,夏禾光已转身离去,消失在转角。 抵达操场时,余薇看见她便问道:「禾光呢?你不是说他也要来?」 「他忘了东西,等等就来了。」应该吧。 刘信宇见到阳日希时,刚和余薇的对话又重复一次,阳日希总感觉他好像有点太过关照夏禾光,心里觉得有些怪异。 开幕典礼时,阳日希不时望向校门口,但等到致词结束后,始终没看到夏禾光的身影。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阳日希拿起手机拨给夏禾光,想让他不用来了也没关係。 「日希,那个戴帽子的是不是禾光啊?」一旁的余薇拍了拍她的肩,阳日希的电话正好也通了。 「喂?老师,我到校门口了,你在哪里?」 阳日希望向校门口,那个揹着黑色背包、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少年,就站在校门口听着电话,她望着这幕,不知为何,忽然湿了眼眶。 「我在二年二班的帐篷这边,等你过来。」 高挑的夏禾光来到帐棚处时,每个孩子都睁大眼好奇地盯着他,纷纷问着他是谁。 「我以前也是二年二班的,是你们的学长。」夏禾光答道,一旁的阳日希会心一笑。 不到半小时,阳日希所有的担忧全都烟消云散,夏禾光彷彿孩子王,很快跟孩子们打成一片,甚至连别班的小朋友也凑了过来,那天也许是笑容停留在他脸上最久的时候。 运动会那天过后,班上的孩子们老问着夏禾光什么时候再来学校,阳日希彷彿沾了光,笑得合不拢嘴。 期末后迎来了寒假,学校举办短期的冬令营,阳日希不假思索地推举夏禾光当烘焙课程的助手,还将她跟夏禾光抢来的丙级证照秀给大家看。 到了冬令营当天,看见夏禾光的孩子们都很开心,当讲师教孩子们做饼乾时,夏禾光会在一旁辅助。 阳日希在教室外欣慰地看着夏禾光专注的模样,直到一旁陪同的家长和她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外头凉亭跟家长聊天的阳日希接到讲师的电话。 「阳老师怎么办?芸芸不见了!禾光已经去找了,我们也通知家长了……」 阳日希都还来不及开口,电话那端就传来讲师急切的声音,她匆忙起身,跑到烘焙教室跟讲师了解状况。 约莫在十分鐘前,孩子们等出炉的饼乾都凉了之后,纷纷上前装盒,这期间也有许多家长来接孩子们。教室里人变多也变吵杂了,也许就是在这个不注意的空档,芸芸跑出了校园。 她焦急地打给刘信宇和余薇,要讲师在学校等候消息,还未离开的家长们也跟着帮忙找寻,她跑出校外,拨了好几通电话给夏禾光,却始终转入语音信箱。 在外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是没见芸芸的踪跡,手机也没任何讲师的消息,阳日希高悬的心已经提至喉咙,无助感让她差点就要哭出声。 抱持着最后一丝希望,她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学校,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校门口。 「禾──」 「离我女儿远一点!你这个罪犯!」 阳日希叫唤的声音还未出口,便被另一道歇斯底里的女声压了过去,她惊慌走近,便看见芸芸此刻正被她妈妈搂在怀里,而那歇斯底里的女声,正是芸芸的妈妈。 「怎么……回事?」阳日希因为芸芸而安下的心,又为了此刻怪异的气氛再次高悬。 一旁的夏禾光整身晦暗,紧攥着手,帽沿遮住了他脸上的光。 刘信宇忽然朝阳日希走过来,手指着夏禾光,一脸严肃,「阳老师,你口中说的资优生学生、考到烘焙丙级的学生,就是这位你引以为傲的学生吗?」 刘信宇质问的口气让阳日希感到不舒服,她皱眉,「是,怎么了吗?」 「所以,你完全不知道你这位引以为傲的学生,曾经进了少年监狱?」 高悬的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她第一时间就转头看向夏禾光,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跑离。 「禾光!」阳日希才刚要追上去,就把刘信宇一把拉住。 「阳老师,你清醒点!夏禾光是罪犯,他曾经是吸毒犯还是个性侵犯!还好我查到了他的底细,你赶紧让房东把他退了,违约金我帮忙赔没关係,你离他远一点!」 阳日希愣在原地,抬眼看向刘信宇,「你……一直在调查禾光?」 「那当然!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这么做,从他第一天来台南跟踪你,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了,要不是我查到真相,你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阳日希忽然笑了,一把抹去刚才因为惊吓而泛出的泪水,狠狠地甩开刘信宇的手。 「刘信宇,我真没想到你这人这么虚偽。」 第二章 冬之锁(8) 匆忙到家的阳日希打开家门,看见玄关那双黑色的运动鞋,紧揪的心终于松开,可是当她走进客厅,看见夏禾光正在收拾行李时,心又沉到谷底。 「禾光!等等!你先不要动!先听我说!」 阳日希慌张地拉着低头不语的夏禾光,他却无动于衷,走到阳台收着他的衣服,胡乱地塞进他的后背包,他的衣服不多,很快就拉起背包的拉鍊,背至身后。 「等等!禾光!」 帽沿的阴影遮着夏禾光满脸,他不理会阳日希的拖拉,逕自走到门口穿鞋,鞋跟还没套上,就急切地开门准备迈步。 「禾光!等等!不要走!」 「你别再管我了行吗?」 夏禾光甩开阳日希死命抓住他的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瞬间,阳日希的心彷彿碎了一地。 门锁开啟的声音响起,阳日希想都没想,衝上前紧拥住夏禾光。 她心碎,是因为在夏禾光眼里看见了泪。 「禾光……拜託你不要走……不要走,好吗?」 夏禾光终于停止动作,原本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阳日希感受到怀里的他,正在哭泣。 「老师……我以后要怎么办?」 夏禾光低下头,满脸泪痕,阳日希捧着他的脸,替他擦去眼泪。 「有我啊,你还有我,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夏禾光缓缓抬眼,对上阳日希的视线,眼泪滚滚而下。 她张开双臂,再次紧拥住他。 刚洗完澡的阳日希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望了眼在客厅熟睡的夏禾光,决定留着一道门缝才躺上床。 习惯在全黑又全静的环境下入睡的阳日希,不时会注意到门缝透进来的光,还有那串不时会被紧握的钥匙声。她并没有因为这样而感到烦躁,反而因为这些而感到安心。 因为这样就代表──夏禾光还在。 思绪渐渐朦胧,阳日希闭上眼缓缓睡去,过没多久又忽然惊醒,因为她发现刚才频繁的钥匙串声消失了。她焦急地下床,打开门向外望去,看见夏禾光时深深地松了口气。 但夏禾光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捲缩着身子,紧紧抱着自己,阳日希立刻想起当年在他外婆的丧礼上,他的指甲曾经像这样狠狠地渗进他的手臂,留下满满抓痕。 阳日希走近,发现他冒了一身冷汗,紧闭的眼像是还困在梦境中。 「禾光,没事了,我在这。」 当温热的手贴上夏禾光冰冷的脸颊,他忽地惊醒,恍惚地望着眼前的人儿。 「老师……」 「嗯,是我。」 阳日希鑽进被窝,怕夏禾光拿钥匙伤害自己,小心翼翼地将它抽走,放到一旁。 「害怕就抓住我,我在这陪你。」 那双注视他的眼,从未变过。 阳日希抬手轻轻抹去夏禾光的泪,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夏禾光靠在阳日希的胸口,和他身上相同的洗衣精和沐浴乳的香味,让他紊乱的心平稳了不少。 抬起颤抖的双手,他紧紧地抱住她,就像是终于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浮木。 夏禾光是被香味吵醒的,因为开瓦斯的啪啪声,还有煎蛋的滋滋声。 「醒啦?我快好了。」在厨房忙活的阳日希转头看他一眼,「你先去刷牙吧。」 夏禾光点点头后起身,同居这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在阳日希之后醒来。 坐定餐桌前,厨房一片凌乱,夏禾光将餐桌上的杂物整理好,空出地方。 正好完成餐点的阳日希端着两个盘子置在桌上,「可以开动了!」 「……这什么?」夏禾光看着盘子里的食物,有一坨焦黄明显看到壳的炒蛋、黑了半边的培根跟吐司,唯一正常的只有翠绿的生菜。 「我本来想做三明治,可是我太久没煎蛋,太晚翻面,就变炒蛋了……吐司我本来想做你常做的法式吐司,但真的好难,你到底是怎么煎成金黄色的?然后我又想说都做好了要把它叠起来,可是这也好难……所以就乾脆都摊开来,美式拼盘不是都这样吗?还是你也可以再自己叠起来。」 「嗯。」夏禾光俐落地用刀叉把配料都铺在吐司上,盖上另一片吐司后,一口咬下。 阳日希盯着静静咀嚼的夏禾光,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怎么样?」 「好吃。」夏禾光边说边从嘴里挑出蛋壳,「不过你还是煮泡麵就好。」 阳日希只听到前面那两个字便沾沾自喜,自己也吃了一口,却是满满的焦味,嫌弃地放下手中的餐点,抬头便看见夏禾光吃得一乾二净,只留有蛋壳碎片。 「今天不用去冬令营吗?不是还有课程?」 「我请余薇帮我了,我目前还不太想看到刘信宇,我昨天骂他是个虚偽的人,见了面也很尷尬吧。」阳日希边说边耸了耸肩,「他竟然一直以来都在调查你,真可笑,他以为他是谁?徵信社都没他这么间。」 「可是他说的那些的确是事实,而且迟早都会被发现──」 「那又怎样?他就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揭别人的疮疤?」阳日希一脸愤恨。 「我想……他真的很喜欢你吧?而且我来台南的第一天就跟踪你,他会担心也是应该的。」 「之前打他的人,现在反倒替他说话了?」 夏禾光没说话,正要开口询问他是否应该回台北时,阳日希忽然的靠近让他吓了一跳。 「嗯,脸色好多了。」阳日希抬手覆在夏禾光的额头上,「体温好像也没昨天那么冰了……嗯?不对,怎么越来越热?你该不会发烧了吧?」 夏禾光迅速躲开阳日希打算再凑近的另一隻手,「我已经没事了。」说完便起身离开餐桌。 昨夜阳日希的体温,还残留在他的怀里。 吃完早餐,阳日希外出一趟,回来时正巧碰见下楼的房东张阿姨,两人寒暄了几句。 「对了,下礼拜过年你跟你弟弟有要回台北吗?」 阳日希顿了顿,忽然想起家中的夏禾光,她当初骗张阿姨说夏禾光是他的弟弟,「对喔……要过年了。」 「别看台南的冬天好像没什么,回台北记得穿暖点啊。」张阿姨说完便准备离去,被阳日希叫住。 「张阿姨,我的租约是到今年七月对吧?」 「是啊,怎么?这次也是要直接续租一年吗?」 阳日希犹疑了一会儿才开口:「张阿姨,我六月再给你答覆。」 回到家中,整间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阳日希有时候都怀疑夏禾光是不是有洁癖。 「禾光,你要回台北吗?」 正在阳台晒衣服的夏禾光一愣,似乎因为慌张而望着阳日希说不出话来。 阳日希发现自己问得太过直接,连忙补充:「我绝对、绝对没有赶你的意思喔!只是因为刚遇到张阿姨,她说下礼拜要过年了,我是在想……你要回去看你外婆吗?你从高雄回来后,这是你第一个过年吧。」 夏禾光没有马上回答,继续晾着刚晾到一半的衣服。 「那你呢?你也要回台北?」 「我在台南这几年的过年都是在这里过的,不回去也无所谓。」阳日希打开落地窗,穿上室外拖鞋,也从洗衣篮里拿出衣服,「你……你过完年后,还会回来吧?」 「为什么?」夏禾光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阳日希疑惑地与他对视,「为什么过年都没回台北?」 阳日希淡淡一笑,「我没有可以一起过年的家人。」 正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没有任何阴影遮掩,这似乎是两人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照耀下,凝视着彼此。 「那跟我回台北,一起过年。」 夏禾光的话轻轻的,却重重地打在阳日希的心上,悄悄起了涟漪。 第三章 春之花(1) 车门刚打开,刺骨的寒风立即灌进车内,阳日希忽然回想起上礼拜张阿姨跟她说的话,她的身子已经被台南的温度惯坏了,现在吹点台北的寒风就娇弱到想缩回车里。 她和夏禾光一前一后走出客运,睡了将近四小时,她伸着懒腰舒展睡到僵硬的身子。 不是不愿搭高铁,而是夏禾光垂着眼问能否搭客运,因为他喜欢坐车,阳日希见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不忍心拒绝。 已经许久没坐客运的阳日希,车身摇摇晃晃的,让她上车没多久就倒头呼呼大睡,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枕在夏禾光的肩上,嘴角还有口水痕,整张脸因为丢脸而热得要命,倒是夏禾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等我一下。」经过超商时,夏禾光说完便走了进去,阳日希在外头看到他买了一包东西结帐,立刻拆封后,用双手不停地搓揉。 「你买了暖暖包?」阳日希笑问着刚走出来的夏禾光。 「嗯。」夏禾光将手里已经预热的暖暖包递给阳日希,将剩下的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你呢?」 「我不用。」 夏禾光拉起阳日希的行李继续迈步,阳日希手捧着那包暖暖包,连心也暖了起来。 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台北转运站人满为患,让室内的温度提高不少,阳日希注意到戴着帽子的夏禾光又低下头,拉着他到一旁人较少的地方。 视咖啡如命的阳日希到星巴克买了热拿铁,另外帮夏禾光点了杯热摩卡,第一次喝到巧克力和咖啡混在一起的味道,让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中午他们在附近吃拉麵,阳日希滔滔不绝地计画着这几天的行程,夏禾光全程点头附和。 经过服饰店时,阳日希拉着夏禾光停下脚步,拿起一顶黑色毛帽。 「你要买?」 「嗯,想送你。」没等夏禾光的回应,阳日希逕自摘下他的黑色鸭舌帽,替他戴上毛帽,「嗯,就决定是这顶了。」 「等等。」夏禾光拉住想去柜台结帐的阳日希,拿起一旁薑黄色的毛帽,戴在她的头上。 阳日希有些不知所措,还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模样时,从柜檯折返的夏禾光已经结完两顶帽子的钱,走了过来。 「先回我家放行李。」夏禾光看着镜中的阳日希,淡淡一笑。 「嗯。」意外获得一顶新帽子的阳日希笑着跟上。 坐了几站捷运,阳日希跟着夏禾光一起出站,很快就发现他的不对劲。 「怎么了吗?」 「就……没有帽沿,很不习惯。」夏禾光不断地用手压着帽围,几乎快要遮住他的眼睛。 「看我。」 夏禾光疑惑地看向一旁仰头的阳日希。 「觉得不安的时候就看我,我就在你身边。」 阳日希的鼻头和两颊被寒风吹得发红,被夏禾光尽收眼底,胸口漫起的热烫着他的心。 「好。」 时隔多年再进到夏禾光的家中,阳日希有些难受,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曾经坐在那张餐桌旁,和夏禾光的外婆一起吃饭;曾经坐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和夏禾光的外婆一起看着电视。 她看向忙里忙外的夏禾光,似乎因为许久没回来,积了灰尘,他正到处打扫着,而她发现了,他始终没有打开过外婆的房门。 也许,从他回来这个家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没有进去过了吧? 「禾光,我睡客厅就好了。」 「我房间整理好了,你睡我房间。」 打扫完的夏禾光坐回沙发上,喝了一口刚才阳日希倒的水。 「那怎么行?这可是你家耶!」 「我家我说了算。」 「可是──」 阳日希话还没说完,见夏禾光一脸疲惫,她想起他整趟车程都挨着他的肩,让他无法歇息,便识相地闭上嘴。 「晚餐前叫醒你?」 「嗯。」夏禾光闔上眼向后倒进沙发,「老师你不会又偷偷准备什么暗黑料理吧?」 「不会了好吗?」阳日希大声反驳,夏禾光瞇着眼笑了笑,过没多久便传来深沉的呼吸声。 阳日希到夏禾光的房里拿了条棉被,盖在他身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夏禾光醒来时,外头已是一片黑,他有些讶异地坐起身,看着自己空着双手,乾爽的颈脖和发梢,重点是……客厅的灯没开。 「醒来啦?睡得好吗?」发现动静的阳日希从夏禾光房里走出来,开了客厅的灯,「你从白天睡到天黑,我怕我突然开灯会吵醒你,吓到了?」 阳日希见夏禾光一脸呆愣,赶紧坐到他身边。 「……没事,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你饿了吗?我们等等去吃你家附近那间麵摊好不好?之前你外婆外带过一次给我吃,有点怀念。啊对了,明晚是除夕夜,我们煮火锅守岁吧!明天我们早上先去看你外婆,然后我们再去买食材,我刚有去厨房确认过有卡式炉,要再买一些瓦斯罐。」 夏禾光静静凝视着滔滔不绝的阳日希,扬起淡淡的笑。 「好。」 在附近的麵摊吃完晚餐后,两人在附近随意走走,经过了人声鼎沸的夜市。 夏禾光见阳日希一脸渴望地望着那处,本想开口要带她去,却在想起自己的处境后又把话吞了回去。 「走吧,回家。」阳日希转头看了夏禾光一眼,随口哼歌领着他走回他的家。 路灯将阳日希的影子拉得頎长,就落在夏禾光的脚下,他踩着黑影慢慢走近她,直到与她并肩。 夜晚,他们各自入睡,阳日希躺在夏禾光的床上,环视着被黑夜笼罩的房间,第一次睡在他的房间,心情有点奇怪。她看向房门,门缝透进客厅的光亮,她起身悄悄开门,窝在沙发上的夏禾光已沉睡,露在棉被外头的手,还是握着那串钥匙。 她乾脆将房门大开再躺回床上,位在门边的床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客厅沙发的尾端,阳日希望了最后一眼,便闔上眼入睡。 隔天出门前,夏禾光到他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条黑色的围巾围在阳日希的脖子上,又拆了一包暖暖包塞进她的手里。 「你呢?」 「我不用。」夏禾光套上一件厚外套,戴上昨日买的黑色毛帽,领着阳日希出门。 虽然高雄不比台北冷,但他可是曾在冰冷的舍房里、躺在硬梆梆的木板上,待过五年的冬天。 搭上捷运前往阳明山的方向,那是夏禾光的外婆长眠的地方。 阳日希还在台北的时候,有事没事都会来探望他的外婆,自从搬去台南后,已经将近三年没来了。 两人并肩走往夏禾光外婆的塔位,站在窗格前,各自闭眼默想。 夏禾光倾诉完跟外婆的话后睁开眼,转头看向阳日希,她还闭着眼,双手合十紧贴在唇上,眉头时而紧皱、时而松开,嘴角也跟着扬起和落下。 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切的夏禾光悄悄扬起笑,想也知道阳日希在跟外婆说些什么。 阳日希想说的话都说完后,弯身拜了三次才结束,睁开眼便和身旁的夏禾光对上视线。 「你好啦?我肚子好饿,我们去吃饭。」 「好。」 他们在夏禾光家附近的全联採买食材,准备回家时,经过一摊正在卖新年周边的摊位。 「我们可以买这个吗?」阳日希指着仙女棒,两眼发亮。 「你想玩?」 「嗯!过年不就是要放烟火吗?这个没声音,我们可以在阳台玩吗?」 「阳台玩太危险了,我们可以去顶楼。」说完,夏禾光一脸困惑地看向阳日希,「老师,你确定你三十一岁吗?」 阳日希笑得开怀,「我太久没过年,脑子有点不好使。」 回到家,等他们备完料,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在客厅的餐桌旁席地而坐开始围炉,桌上摆满火锅料,置在卡式炉上的大锅滚着热汤,搭配着新年的综艺节目。 将近午夜十二点,阳日希抓起那袋装满仙女棒的袋子,拉着夏禾光起身外出。 抵达空旷无人的顶楼,他们就着夜光,用打火机点亮了仙女棒,绚烂的火花瞬间照亮黑暗。阳日希双手各拿着一支仙女棒胡乱比划,残影在空气中留下好几道金黄的光线。 「五、四、三、二、一!禾光,新年快乐!」 「嗯,老师也新年快乐。」 阳日希转着圈,笑得灿烂,仙女棒在她周围交织成一圈又一圈的光影,好似金黄的彩带绕着她飞扬,就像是在夜空中跳舞的精灵。 夏禾光望着这幕,想把这画面,永远收在心里。 第三章 春之花(2) 一早的暖阳,将阳日希给晒醒,她睁眼就被窗外的阳光刺了满眼,她头痛欲裂,想起身时,却被身旁的庞然大物吓得惊声尖叫。 「喂!夏禾光你怎么在我床上啊?」 被踢下床的夏禾光也瞬间惊醒,一脸哀怨地扶着他的腰。 「是谁昨天吵着要我陪她睡的……」 「是我吗?」 「就是你。」夏禾光瞪着阳日希,「我真没想到老师发酒疯这么可怕,你要不要看看外面你喝了几瓶?」 阳日希转头看向客厅,地上到处散乱着酒瓶,她记得那是昨天玩完仙女棒后,她拉着夏禾光到楼下超商买的。 「就……呃,我太开心了嘛!也很久没喝了……」 「一直吵着说不准我睡沙发要一起睡床,我说不要就一直又哭又闹。」 「我……我真的这样了?」 「而且还咬我。」夏禾光掀起他的袖子,前手臂上有个明显的齿痕,阳日希吓地倒抽一口气。 「这这这……这我咬的?」 「不然呢?我昨天说要上厕所,你不肯让我去,害我尿床了。」 「什么?真的假的?」 「假的,所以收回你那突然变嫌弃的脸,还有也不需要查看你的床有没有湿。」 「……喂!夏禾光,你耍我啊!」阳日希下床,跟在夏禾光的屁股后面走出房间,「禾光,我平常真的不太喝酒的,我昨天真的只是因为太开心了,对不起啦!」 夏禾光没回话,继续整理着昨夜客厅留下的狼藉。 「你生气了?手是不是很痛?」 夏禾光默默地看向阳日希,她垂下嘴角,跟他装可怜。 「请我喝星巴克的那个。」 「那个?啊!你是说摩卡吗?没问题,你要喝几杯,我都买给你!」 「嗯,你先去洗澡吧,全身酒臭味。」 见阳日希蹦蹦跳跳地衝去浴室,与昨天又哭又闹的样子判若两人。 若不是她昨晚喝醉,夏禾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这五年来的心境如此煎熬──内疚自己没有提早告诉他关于外婆的事,悔恨自己没有早一步说服范雨柔。 待到初四,他们避开人潮,选择这天搭车回台南。 过完年后,迎来了周一,是学校学开的日子。 走进办公室,大家互道新年快乐,阳日希却感到莫名的怪异,因为每个向她祝贺新年快乐的老师,都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 「阳老师,新年快乐。」 「嗯。」 阳日希连头都没有抬,对桌的刘信宇有些尷尬地坐回位子上。 邻桌的余薇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你还没来之前,每个人都围在刘老师旁边,问禾光的事。」 「那刘老师说什么?」 「他告诉大家都已经过去了,是他不该这样揭人疮疤。」 阳日希听完立刻大翻白眼,「他搞什么?搧人巴掌后又给糖吃?他凭什么?」 她因为动怒而提高了音量,余薇赶紧将食指附在唇上,示意她小声点。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禾光他真的……?」 阳日希看向一脸小心翼翼又满脸期待的余薇,深深地叹了口气。 「过阵子再跟你说吧,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嗯,没事,当我没问……抱歉,你心情已经够乱了。」 阳日希今天已经忽视了刘信宇无数次,一半原因是因为她现在的心情太过焦燥,怕跟他正面对上,会让她忍不住破口大骂;一半原因是因为她不想和他谈论夏禾光的事情。 可是阳日希没想到,刘信宇选择和她正面对决。 「阳老师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在大庭广眾之下说出那件事。」 「嗯。」 午休到凉亭附近散心的阳日希,遇到了刘信宇。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悔意的人,脑中忽然浮现范雨柔的脸庞,当时也像现在这样,低头向她认错。 但道歉了之后呢?夏禾光受的那些伤,又有谁能够帮他消除呢? 「那天之后,我传了很多讯息给你,也打了电话,但你都没回应……」 「抱歉,我回台北了,忘记带手机。」 阳日希随口胡诌,因为刘信宇的每条联系,都被她滑掉了。 「没关係。」刘信宇尷尬地笑道,没有戳破,「我因为太过担心,所以有去你家看看,刚好遇到房东太太,她说你和你弟弟一起回台北了,我便接着问你家楼下是不是租给你弟弟,但房东太太说,你跟你弟弟住一起……阳老师,你……你真的跟夏禾光同居吗?」 「对。」 刘信宇的脸色大变,「你真的跟夏禾光在一起了?」 「如同我跟房东太太说的,夏禾光就像我弟弟一样,家人住一起会怎样吗?」 「但……但他以前是你的学生!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我不在那间学校了,禾光也毕业了,有什么问题吗?」 「但……但是,他曾经犯过罪!而且还是……有可能会伤害你的罪!」 「如果我告诉你,那些罪都不是事实呢?」 「怎么可能!我亲自去你们之前那些学校,是那些老师亲口说的,我也从校长那里得到了证实!而且我还打去高雄那间少年监狱──」 阳日希默然,刘信宇赶紧噤了口,尷尬地低下头。 「那你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你去查证那些事、那些罪的确都是真的,但如果你当初是选择先私底下来问我,我很愿意跟你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却选择用最暴力也最直接的方式揭开这件事。」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我怕你可能被夏禾光骗了。」 「在这件事当中,受伤最重的只有禾光,而我什么都无法为他做,就连现在我也不知道能跟你说些什么,因为那些已经服刑过的罪,我现在不管说再多,都只是像在为他辩解。」 「阳老师,也许真的是我误会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说,我会听的。」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刘信宇一脸为难,没有答话。 「我只希望你能够明白,禾光不是那种人,而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他。」 回到二年二班的班上,现在还是下课时间,孩子们的吵闹声响遍整间教室和走廊。 阳日希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的办公桌,和教室里的景象產生了鲜明的对比。 「老师。」 「芸芸?怎么了吗?」 阳日希回神,低头看向站在她身旁的芸芸。 「老师,为什么大哥哥没有再来学校了?我想把糖果拿给他。」 芸芸递给阳日希一颗糖果,她看着手中的糖果,内心一阵酸楚。 「他最近都不会过来了,但我可以帮你拿给他。」 「为什么?大哥哥是不是很伤心?」 「没事的,芸芸不用担心。」 「真的吗?我上次迷路,遇到大哥哥,他看见我的时候拿糖果给我吃,要我不要哭,还说吃糖果就会好了。我也想把糖果给他,希望他也不会再哭。」 「哭了?你说禾光哭了吗?」 「嗯,大哥哥那时候跟我说,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第三章 春之花(3) 第三章 春之花(4) 「禾光,你怎么去那么久?我本来打算去找你了。」在玄关处的阳日希碰上夏禾光正好开门,终于松了一口气。 夏禾光低着头没回话,将手中的购物袋递给阳日希,越过她走进客厅。 阳日希望见他帽沿下的双眼,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角,「禾光,怎么了?」 像是触动开关的咒语,夏禾光的眸光一暗,却在抬眼望见阳日希时微光闪烁。 这五年来,她也是唯一没改变的人,就在监狱之外。 「怎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阳日希慌张地抬手抚去夏禾光的泪,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模糊一片的她。 「老师,你大便真的好臭。」 「……」 马桶终于通了以后,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这一个小时对阳日希来说简直是天大的酷刑,看着夏禾光处变不惊地打开马桶盖、面对飘满大大小小屎块的污水、拿起马桶吸盘吸了又吸,全部一气呵气的模样,让她羞耻到想挖个地洞鑽进去。 这期间瀰漫在厕所的臭味,完全没见他的眉头皱过一下。 「老师,我还可以再看一部电影吗?」就寝的时间到时,夏禾光问刚刷完牙的阳日希。 「可以啊,看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回到房间的阳日希,关上灯后准备入睡。紧掩的门缝透进客厅的光,儘管电视的声音微弱到听不见,还是能感觉到极细微的人声。 「吵到你了吗?」 夏禾光看见阳日希打开房门时,拿起遥控器又将音量减了几格。 阳日希泡了两杯热茶,搁在茶几上,「没有,我只是也睡不着而已。」 「要不要我从头播?」 「不用,你继续看。」 两人席地而坐,身后靠着沙发,安静地看着电影。 「老师,你为什么要留我下来?」 「那你呢?那时候为什么要我收留你?」 夏禾光静默好一阵子才开口:「因为那时候不希望老师一个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电影,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阳日希看向已经仰头靠在沙发上睡着的夏禾光,沉稳的呼吸声徘徊在她的耳边,缓缓绕至心上。 「我也是,我也不想要你一个人。」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搞不懂自己当初衝动的原因,阳日希此刻终于懂了。 「日希,你真的做到这个学期就结束了?」在办公室,余薇赖在阳日希的桌边,一脸哀怨。 「嗯,房租正好到七月也结束了,我会回台北,到时候来找我玩?」 「台北好远啊……你是要回到你之前那间高中教书吗?」 「不是,我申请了另外一间高中。」 「那之后都不会再回台南了吗?」 「或许吧?但我会来台南玩的。」 阳日希将视线转回电脑萤幕时,正好和对桌的刘信宇对上视线,双方都愣了会,阳日希率先微笑示意,刘信宇才回以点头。 被忽视了许久,好不容易接受到阳日希的善意,刘信宇终于鼓起勇气,在午休时,约了阳日希到无人的凉亭见面。 「阳老师,你会离开……是因为我吗?」 「不完全是,我本来就预计做到这个学期,只是又刚好发生了那件事。」 「……禾光他也会跟你一起回台北?」 「嗯,他和我的家本来就在台北。」 「那你离开是因为他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听芸芸的妈妈说了,关于禾光的事……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 阳日希漠然,轻声说道:「你只想相信你所相信的,我说了有意义吗?」 冬天过去后,迎来了春暖花开,距离阳日希离开的日子剩没几个月了。 六月的初夏,学期末前,刘信宇偕同余薇打算帮阳日希办欢送会,起初阳日希还想推託,但余薇烦人的功力让人不敢领教,只好答应了。 「要不要找禾光一起来?也许他能跟刘老师来个世纪大和解。」 「不需要吧。」阳日希冷笑一声。 欢送会当天,阳日希已经事先跟夏禾光说会晚点回去。 「会喝酒吗?」 「会吧。」 「嗯。」 这是他们当时的对话,夏禾光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也许是酒酣耳热,也或许是即将和大家离别,阳日希的心情比平常高昂,倒着一杯又一杯的酒,四处和每个人敬酒,就连余薇在旁边阻止她也没用。 「我去外面吹吹风。」中场时,已经微醺的阳日希离席到餐厅的门口坐着发呆,想着夏禾光现在做什么。 「你还好吗?」刘信宇跟了出来,坐在阳日希身旁。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你等一下怎么回去?」 「坐计程车吧。」 「我载你回去吧?我没喝酒。」 「不用,你怎么会没喝酒?很不嗨耶!」 「因为我想载你回去。」 阳日希转头瞪向不讲理的刘信宇,「跟你这种人讲不通。」说完,便起身想再回到餐厅。 「阳老师。」刘信宇起身,拉住阳日希的手,「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能不能给我一点机会?」 阳日希正打算回嘴时,整个人忽然被一股力道向后扯,带她回过神时,手已经被另一个人给牵住。 「可是她不喜欢你。」那个牵住她的人说出了她原本想说的话,她抬头看见那人的瞬间,便露出了笑。 是禾光啊。 刘信宇脸色大变,「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接她回家,所以不用你费心。」 「你到底凭什么?你这乳臭未乾的臭小子!你知道你跟阳老师差了九岁吗?」 「那又怎样?总比你这个岁数白长的老头,用那种不正当的方式想靠近你喜欢的阳老师吧?」 「你!」 「禾光,我想回家。」阳日希站在夏禾光身后摇摇晃晃的,正好阻止了差点举起拳头的刘信宇。 夏禾光牵着阳日希的手加重了力道,眼神依旧锐利地瞪着刘信宇,「嗯,我们回家。」 拿完阳日希的包包和外套后,夏禾光牵着她的手离开了餐厅。 初夏的夜晚有点闷热,他们互相牵着的那隻手都沁出了汗,还是捨不得分开,夏禾光也因为这个原因,打消了叫计程车的念头。 阳日希跟着夏禾光的步伐,一路上都仰头望着他的侧顏,她虽然醉到头有些晕,但思绪依然清晰。 「禾光,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不知道走了多久,阳日希停下脚步,就在她家巷口的那盏路灯下,是他们在台南第一次相遇的这个地方。 阳日希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大约a4大小的卡片,递给夏禾光,他疑惑接过,卡片的封面是盛开的向日葵插图。打开卡片,里面用着五顏六色的字写着各式注音和不同风格的插图,这唯一的相同之处,是每一句的开头都是「大哥哥」。 「是孩子们送你的卡片。」 夜灯打在阳日希的身上,彷彿在黑夜中发着光,让站在暗处的夏禾光捨不得移开眼。 「老师,我可以抱你吗?」 还没得到应允,夏禾光便逕自将阳日希拉进怀里,紧拥着。 第三章 春之花(5) 七月八日,是夏禾光的生日,阳日希前一天就预先订了蛋糕。 「今天晚上要待在家等我喔!」 「我哪天没待在家等你了?」 阳日希一早出门前,特别和夏禾光交代,被他轻笑调侃。 即使放暑假了,阳日希还是有回学校帮忙一些暑期辅导的活动,预计到七月底再离开台南。 夏禾光没多想,照着阳日希之前製定的「课表」,认真地「上课」。 阳日希的书房有一个五层的书架,原先空着的最上面那格,前阵子摆满了绘本,都是要给他看的。 夏禾光很想要一口气全部看完,但秉持着那张课表,他还是忍了下来。 在这个看书的过程中,他似乎渐渐地找回了从前喜欢看书的热忱,他忽然有些期待之后可以开始看漫画的日子。 将近傍晚六点,在外头跑了一圈运动回来的夏禾光,在巷子口看见阳日希提着大包小包,从计程车走了出来。 「怎么那么多东西?」 「吓死我了!你干么不出声啊!」 夏禾光突然出现,害阳日希吓了一跳,他笑着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才没有!」 「这袋是什么东西?」 阳日希扬起得意的笑,「秘密。」 进了家门,夏禾光帮忙把那个方形的纸袋放在客厅的桌上后说道:「我煮了咖哩,你饿了可以先吃。」 「好,你先洗吧。」阳日希应声,将桌上那个纸袋冰进冰箱,然后到厨房拿了两个圆盘,各自装好各半的咖哩和饭,端到客厅的桌上。 现在的晚餐,他们习惯配着电视一起吃。 「我突然想到,今天是七月七日,你那袋该不会是蛋糕,想庆祝情人节吧?」 洗完澡后的夏禾光入座,忽然转头问阳日希。 「啊?对耶!我都没想到今天是七月七日!」 「……所以不是吗?」 夏禾光不想承认他的心沉了一秒。 阳日希摇头笑了笑,「继续看电视吧。」 到了十一点半,阳日希整个心思都在墙上的时鐘,电视演了什么完全不知道。 午夜十二点前的最后十分鐘,阳日希到浴厕却不是因为尿急,而是偷偷地将浴厕的日光灯给拆掉。 「禾光,厕所的灯坏了,你可以帮我换吗?」阳日希朝客厅喊道,夏禾光过没多久就走了过来。 「有买新的灯管吗?」 「有,在这里。」阳日希从旁边的橱柜拿出事先买好的灯管。 趁夏禾光还在忙活之际,阳日希赶紧衝到厨房从冰箱拿出蛋糕,躲避夏禾光的视线,端到了客厅。 「禾光,你换好了吗?」阳日希边说边插上蜡烛,点火。 「快好了。」 阳日希听到厕所传来移动椅子的声音,赶紧起身到客厅电源开关的地方,等待着夏禾光的动静。 夏禾光跳下椅子,打开厕所的灯,瞬间灯火通明,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门口时,却发现外面一片漆黑。 「停电了吗?老师?」 夏禾光循着黑暗走到客厅,两道烛光立刻落入他的眼帘。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夏禾光的呼吸一滞,愣在原地,清脆的歌声响彻整室黑暗,微弱却金黄的烛光闪烁,映在阳日希笑开的脸上。 他想起过年时拿着仙女棒转圈的阳日希,如同那晚一样闪闪发亮。 在他最害怕最厌恶的黑暗中,拥有着阳日希的光,真好。 夏禾光扬起笑,在阳日希的对面坐下,看着蛋糕上插着数字「23」的蜡烛,才想起自己太久没过生日,已经都忘记这天的日期了。 「许三个愿望,吹蜡烛吧!」 「我可以许一个就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实现的,只有一个。」 夏禾光的眼神炙热,透过烛光漫溢过来,阳日希像是被烫了一瞬,差点忘记呼吸。 她轻咳一声,赶紧回过神来,「……好吧,那你别说出来,听说这样比较容易实现喔!」 「嗯。」 夏禾光双手合十紧闭上眼,阳日希在烛光中悄悄描绘他的轮廓,直到他睁开眼吹熄蜡烛。 「禾光,祝你生日快乐!」阳日希拍手欢呼,打算起身开灯时,夏禾光忽然拉住她。 「等等。」 他将数字蜡烛的2和3颠倒放置,变成「32」后转向阳日希,再次点上蜡烛,「老师也许愿吧,今天也是你的生日。」 阳日希愣了愣,「你、你怎么知道今天也是我生日?」 「十七岁那年,我的生日蛋糕分你吃过,你忘了?」 那年,六月的学期末,范雨柔特地买了蛋糕到学校,让大家提前帮夏禾光庆祝,他当时切了一块蛋糕分给阳日希时,和她说了声生日快乐,让她吓了一跳。 「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说是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的。」 「嗯,快许愿吧,你可以许三个。」 「不,我也只想许一个最想实现的。」 像是忽然获得了愿望,阳日希兴奋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闭上眼许下愿望。 夏禾光凝视着她,直到阳日希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她嫣然一笑,吹熄蜡烛。 「阳日希,祝你三十二岁生日快乐。」 夏禾光低沉带点笑意的声音,伏着黑夜向她袭来,将她全身包围,暖得胸口发烫。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过生日了。 第三章 春之花(6) 收拾好行李,阳日希告别这住了将近三年的套房,和夏禾光坐上长途客运,一起离开台南。 「禾光,我们已经离开台南了,可以告诉我当初打刘老师的原因了吗?」 夏禾光愣了愣,似乎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被淡忘了。 「我知道只要我和刘老师还是同事,你就绝对不会告诉我原因,对吧?」 「嗯……」夏禾光犹豫了一会才又开口:「我到台南的第一天晚上,刚好经过你家门前的那条巷子,路灯……是被打破的,我看见了那个人的手錶。」 阳日希沉默一阵后,扬起淡淡的笑,「是吗?」 之后的路程,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夏禾光拿出随身听,将其中一耳递给阳日希,她接过后戴上。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theywereallyellow〞 熟悉的歌声繚绕在耳边,阳日希忽然想起六年前在学校的那棵大树下,她也像现在一样,和夏禾光并肩坐着,一起听着这首歌。 「禾光,谢谢你。」 阳日希的低语模糊不清,直到她睡沉的脑袋瓜歪歪斜斜地靠在夏禾光的肩上。 他垂下那侧肩膀,让她能够躺得更舒适。 窗外阳光普照,照亮了大地,也映照着夏禾光脸上的笑容。 回到台南时,正好是晚餐时间,他们随意找了间小吃店解决,便回夏禾光的家里整理行李。 「禾光,要不要也顺便整理外婆的房间?」 阳日希轻声问道,夏禾光静静地站在外婆的门外,久久都没有动作。 「禾光,我去外面走走,晚点回来。」 体贴他也许需要沉淀的时间,阳日希离开了夏禾光的家。 走在台北的夜空下,阳日希有些怀念,台北的夜晚因为高楼大厦比台南明亮很多。 她经过附近的一处公园,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这里的公园很小,晚上九点多后几乎没半个人,她坐在盪鞦韆上,兴致高昂地盪了又盪,像个孩子笑得开怀。 直到看见有人牵着孩子走近,她才放慢速度,假装随意地晃着鞦韆。 看向手机,已经快十点了,夏禾光还没有来讯息,不知道他整理好了吗? 「阳日希。」熟悉的声音响起,阳日希转头,便看见了夏禾光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就出来晃晃碰碰运气,找不到你再打电话。」夏禾光边说边在旁边的鞦韆坐下。 「我之前……有跟你说过我没有可以一起过年的家人,你还记得吗?」 「嗯。」 「我十五岁那年生日,我爸跟我妈大吵一架,我妈跟我爸摊牌她找到我爸外遇的证据,他们隔天就离婚了,我爸立刻跟小三共组家庭,我妈每日以泪洗面,后来交了男朋友后也很少回家了。高中三年,我几乎都是自己度过的,大学后就自己搬了出来。」 「……都没有再联络了吗?」 「嗯,很少,我妈也跟当时的男朋友共组家庭了,我后来没再跟他们见过面。那一年之后,我就没有再庆祝过生日了。」 每到过年,两边的爸妈都没人邀请,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而自己的生日,除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知道以外,她几乎不会告诉别人她的生日。 阳日希转头望向夏禾光,才发现原来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看着自己,内心小小惊慌了一下,但很快地就整理好心情。 「所以,你上次帮我庆祝生日,我很感谢。」 「我也是,外婆走了以后,我也没在过生日了。」 「我有猜到,所以我每年都帮你过了。」 「帮我过?什么意思?」 「你每年生日,我都买一个蛋糕和你的岁数蜡烛,祝你生日快乐。」阳日希见夏禾光一脸惊讶,连忙补充:「抱歉,我是不是很鸡婆?」 夏禾光摇了摇头,「以后,我们一起过吧,生日跟过年。」 夜空明亮,却比不上他眼里的星光,阳日希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顿时呼吸有些紊乱。 「好。」 在台北落脚后的第一个夜,阳日希彻夜难眠,因为夏禾光已经睡在原本外婆的房间,门外的客厅一片漆黑,不再从门缝透进光,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翻身换个姿势,微弱的月光自窗户透进来,照亮夏禾光的书桌,她想像着当年穿着制服的他,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唸书,鼻头就一阵酸。 他再次回到这张书桌,已经睽违了五年。 台北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夏禾光也决定要开始找工作回归社会,阳日希帮他上网註册了人力银行,填写履歷表。 「来,下巴压低一点,看我这边。」阳日希站在夏禾光面前,手里的手机对准着他,「你别笑,太尷尬了。」 夏禾光收回笑容,再次挺直身子,定睛看向阳日希的手机。 「ok!我调一下光,你的大头照就完成了。」 夏禾光呆呆地看着阳日希拿着手机和笔电忙活,心里已经开始期待着成果。 放上履歷后过了一个礼拜,终于有人丢了面试讯息,阳日希兴奋地又叫又跳,别人看了还以为是她收到录取通知。 面试当天,夏禾光换上白色衬衫和西装裤,在阳日希的鼓励下,终于踏出门。 「夏禾光先生,请问您的学歷只有高中毕业,工作经歷又只有去年四个月的清洁工作,我能否请问一下,您高中毕业后的这五年在做什么呢?」 果然问了,这个夏禾光担心了几百万遍的问题。 他回想起不久之前阳日希跟他说的话:「你就告诉面试官,说你那五年都在精进烘焙的技术就好啦!」 「可是……这样不会很像在欺骗对方吗?」 「怎么会?毕竟你在『学校』里学烘焙学了五年,也是事实啊。而且你那时候未满十八岁,也服刑完了,是不会有前科纪录的。」 阳日希的话犹言在耳,他握紧双拳,直面着面试官,颈脖都已冒了冷汗。 「夏禾光先生?」 面试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夏禾光忽地站起身,向面试官九十度大鞠躬,「对不起!我可能不适合贵公司!」 像逃难般离开那间公司,夏禾光独自走在街上,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和皮鞋,都是阳日希特地帮他准备的,而他竟然逃跑了,真没用。 「先生,不好意思,能否打扰您几分鐘?」 一位浓妆艳抹穿着套装的女人忽然上前攀谈,夏禾光下意识地想压低帽沿,却发现刚逃跑时,忘了戴上帽子。 「先生,真的只要短短几分鐘,您的外型非常好,体格也不错,有没有兴趣进演艺圈?」 「没兴趣!」夏禾光迅速逃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 阳日希听完夏禾光的叙述后,笑得东倒西歪,被夏禾光白眼回去。 接连好几个面试,面试官都问了同样一个问题,夏禾光也同样都答不出来。 就在夏禾光决定自暴自弃去工地当工人时,阳日希忽然兴奋地将手机萤幕秀给夏禾光看,那是他们稍早前叫外送的app平台。 「干么?要我去刚叫外送的这间店应徵吗?」 「不是,如果你现在还没办法面对人,你可以先当外送员啊!没有老闆跟同事,更不用面对客人,多适合你!」 第三章 春之花(7) 夏禾光用外婆留给他的积蓄,买了一台gogoro,为此他还去考了驾照。 「你都三十二岁了,还没有机车驾照?」 「就……一直以来都坐捷运嘛!而且我明明就有汽车驾照,你那什么嫌弃的脸?」 因为这样,所以阳日希也跟着一起考了。 死也不要全身粉的foodpanda,夏禾光理所当然地选了黑绿相间的ubereat。 一切都准备就绪,夏禾光开始接外送单后,阳日希一下子担心他会晒伤,一下子又担心他会迷路,要不是她没有机车,她可能真的会一路跟踪他确保他的平安。 九月开学,阳日希到新的高中报到,正好和大学同学梁子晴成了同事。 「早上载你来的是谁啊?交男朋友了?」梁子晴看见阳日希满面春风地进办公室,立刻上前询问。 「才不是,只是个认识很久,感情还不错的弟弟。」 「喔喔~是小鲜肉耶!」 「就说了不是。」阳日希对她翻了白眼。 教材一下子从简单易读的小学跳级到复杂艰深的高中,阳日希没什么心情和梁子晴开玩笑,马上就进入了备战状态。 阳日希教的班级是一年三班,当她站在讲台上,望着底下穿着制服的学生们,总会不自觉和当年那班的学生影像重叠,好几次都有种差点反胃的衝动。 「你脸色不太好耶,还好吗?」梁子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上前关心。 「没事。」阳日希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些无力。 「因为想起了当年的学生?」 「……嗯。」 「那你那个男学生联络到了吗?他还好吗?」 「他好很多了,我也得振作才行。」 想起夏禾光,阳日希立刻坐直身子,打起精神。 夏禾光骑着机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从来都不知道骑车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 滑着手机接单,到店家取餐,再送到指定地点,戴着口罩和安全帽不用接触任何的人,持续了快半年,度过跨年和过年,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梦寐以求的工作。 这天,夏禾光停在一间麵包店前面,目测约三坪左右的大小,整面落地窗清楚地看见里头的麵包橱窗,他下车打开玻璃门,响起了风铃清脆的叮咚声音,麵包香扑鼻而来。 「欢迎光临。」站在柜台的老闆起身喊道。 「您好,这是您点的餐点。」 在等老闆拿钱的同时,夏禾光望向后方的烘焙室,上半部全透的窗户,看见里头一位穿着制服的师傅正在忙活,一旁摆着烤箱、搅拌机、发酵箱等等熟悉又陌生的烘焙仪器,他才想起他已经将近两年没接触了。 「他是我的学徒,这里的麵包一半以上是他做的。」老闆笑呵呵地答道,递钱给夏禾光。 夏禾光礼貌点点头,准备离去时,正好与进门的客人擦肩而过,对方拿起一旁放置的托盘和夹子,边捡选着麵包,边和老闆谈天。 夏禾光在玻璃门前停下脚步,也拿起一旁的托盘和夹子,瀏览着各式层架,这里的麵包就摆放在已经冷却的铁盘上,没有任何的标示和价格。他见刚才的客人直接结帐,像是都熟透了这里的价格和品项。 因为不清楚价格,他挑了最保险的白吐司,还有阳日希最爱的巧克力豆豆麵包,和自己跟阳日希都喜欢的菠萝麵包。 选好后拿到柜檯,老闆边介绍麵包的保存方式和价格,结帐的金额没有想像中的贵。 「欢迎下次光临。」老闆呵呵笑道,夏禾光和他道谢后,便离开了麵包店。 送完这张单,刚好是阳日希的下班时间,夏禾光发动机车,骑往她的学校。 穿着制服的学生们自校门口蜂拥而出,夏禾光停在对街等候,望着此般景象,忽然捲进回忆的思绪,泛起淡淡的忧伤。 人潮逐渐散去后,远远的,他就望见阳日希提着包包准备走向校门口,他扬起嘴角,趁绿灯时穿过了马路。 阳日希停下脚步,滑手机像是正在打字,在远处的夏禾光手机立刻响起,发现是阳日希传来问「到了吗?」的讯息,又扬起了笑。 他迈步向前正想跟阳日希打招呼时,突然出现的男人叫住了阳日希。 那名男子身形修长,身着浅蓝色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细框的眼镜增添几分斯文气息,两人相谈甚欢。 「阳日希,回家了。」夏禾光冷着脸,看向阳日希。 「禾光,你来啦?」阳日希向他挥手,又转头看向那名男子,说道:「周老师,明天见。」 那名男子像是还想多说什么,被夏禾光一瞪,便又闭上了嘴巴。 「你买了什么吗?哇!是麵包!」阳日希边说边抢走夏禾光手中那袋麵包。 走到对街停放的机车旁,夏禾光终于忍不住问道:「刚那个人是谁?」 「他是教数学的周宇洋老师,也是我隔壁班的班导,我们班的学生都满喜欢他的。」 那你喜欢他吗?夏禾光忍着没问出的话,暗笑自己的幼稚。 「你怎么吃得满嘴都是?等一下要吃晚餐,这个吃完不要再吃了。」夏禾光伸手擦去阳日希沾满巧克力的嘴角,将她手中的纸袋没收,掛在车前的掛勾。 发动机车后,还在因为为刚刚周宇洋不爽的夏禾光,浑然没发觉后头坐着的人儿,脸红得像颗苹果。 隔天的中午时刻,夏禾光又接到了那间麵包店的单,老闆见到他时,笑呵呵地向他打招呼,他也顺道又买了麵包。 之后几天都没接到那间麵包店的单,有点嘴馋的夏禾光,趁午后单量减少的空档,骑到那间麵包店。 「咦?我有点东西吗?」 「没有,我是来买麵包的。」夏禾光靦腆地笑道,拿起一旁的托盘和夹子。 「你来得正好,我们的葱花麵包刚出炉,你嚐嚐看。」 没等夏禾光的回应,老闆就撕了一把葱花麵包塞进他的嘴里。夏禾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嘴里便被浓浓的葱香溢满。 「嗯!好吃!」 「呵呵,这算是我们家的招牌之一,你现在看到铁盘上的那些,全都被预订光了。」 「咦?那我刚不就吃到别人的?」 「有留几个给现场客的,送你一个。」 因为突然得到了好处,夏禾光感到不好意思,这次买的麵包比上次还要多。 等待老闆结帐的同时,夏禾光的目光又被后方的烘焙室吸引,望着里头的师傅忙进忙出,他总是会想起当年在「学校」里的回忆,等待麵团发酵的过程,那种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理,让他忘却所有的焦虑和不安,他很感谢自己遇见了烘焙这件事。 「虽然很不想说这些,但我必须跟每个新客交代,我这家店只营业到三月底。」 「啊?」忽然从思绪里被拉出来的夏禾光,惊慌地大声回应。 「呵呵,不用这么惊讶,这也是我们传统麵包店的宿命,越来越多装潢更漂亮的什么文青麵包店,年轻人也渐渐地不愿来光顾我们这种又老又旧的店,再加上现在超商量大又便宜,上班族拿了就走,更不会有时间慢慢挑选了。」几乎都笑呵呵的老闆忽然叹口气,「我以前啊,全盛时期请了两三个师傅在做,但做这行太累了,工时长又赚得少,后来只剩阿德还在,我现在跟阿德两人能做的量有限,现在也几乎都是老顾客在撑。」 「完全没有转圜的馀地了吗?」 「阿德要去接他家里的事业,我们找不到接替的学徒,我一身老骨头,一个人也做不来,只能收掉了。」 「怎么会找不到学徒?不是可以放在人力银行上吗?」 「你说那个什么108跟514喔?阿德有帮我放啊!但来面试的听到时长跟薪水就摇头了,还有人笑我们这种薪水怎么敢放上来……唉,我还能说什么?」 「那、那找到学徒后,店就不会收了吗?」 「这当然是我所期望的,但离月底只剩两个多礼拜了,我人力银行也关掉了,收店的决定已经势在必行……」 「我!我可以啊!我可以当学徒,而且我还有丙级证照!就录取我吧!」 第三章 春之花(8) 上班第一天,夏禾光早上八点报到时,老闆和阿德已经整装完毕在烘焙室忙活了一阵子。 「呵呵,我好久没教人了,我随意教教,你随意学学。」老闆边揉着麵团,边呵呵笑道,「你目前先学外场,熟记我们全部的麵包品项和价格,我们每天九点开门,你要先打扫外面,盘子啊、架子啊、落地窗之类的,整洁乾净就对了。」 夏禾光愣了愣,「我……我需要面对客人吗?」 「呵呵,当然啊!不会让你第一天就做麵包的,你做的每个东西都是要给客人吃的,东西出来了,你要试着推销,告诉客人它的好,让客人愿意买;再来,客人吃完后给你的反馈,你也要懂得回应人家,最重要的是,你要吸取客人的建议,内化成自己的,让你每次做出来的东西都能比上次更好。」 夏禾光艰难地点点头,问老闆能不能戴着帽子上班,老闆爽快地答应了。 约莫九点半,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夏禾光慌张支吾的模样被老闆看在眼里,他趁着空档来到外场和客人间话家常,言谈间瞥见了比平常还要整洁的环境,原本都有刷痕的玻璃被阳光照得透亮,一直都随意摆放的铁盘井然有序地排好,就连地板也正发着亮。 老闆满意地露出笑,拍拍夏禾光的肩膀,要他不用紧张。 「跟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未来的接班人。」 夏禾光仓皇抬头,「不、不是!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我还在学习──」 「真的假的?我们老吴不用收店了啊!」 「太好了!老吴你要出头天了!」 「我要跟我女儿说她以后不用担心吃不到葱花麵包了!」 「今天菠萝麵包我要买十个!」 眾人七嘴八舌,恭喜着老闆,也不断拉着夏禾光的手要他好好干,夏禾光突然被那么多人包围,慌得晕头转向,只能不断点头说好。 麵包出炉后,老闆笑呵呵地帮客人们结帐,夏禾光在一旁帮忙,默默记下各种品项的价格。 忙了一整个早上,他们直到将近两点才得空休息,早上出炉的那些麵包几乎销售一空。 「以前我麵包做得多、客人也多,每次都从朝五晚九的,很累啊,现在做的量变少了,虽然赚得少,但几乎都完售,有时候还能提早打烊,轻松很多。」 吃午餐短暂休息时,老闆边吃饭边向夏禾光说道。 「我早上来上班的时候,看到你们已经在做麵包了,请问你们是几点上班的?」 「这栋房是我的,我就住在楼上,通常我都是六点开始动工,阿德是七点来的,因为他要忙到关店,所以早上我就不让他那么早来了。」 「那、那我也可以早上六点来吗?」 「你这样会太累,我怕你会被吓跑。」 「不会!我没关係,我在家很间!」 老闆呵呵笑了许久,「知道了,你就六点来吧。」 午休过后,阿德继续回到烘焙室做麵包,老闆便留在外场招呼客人,顺便教夏禾光。他告诉夏禾光,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现在只能做上午的时段,下午就让阿德独自作业到闭店。 这天也许因为早上客人们的口耳相传,带来了比前几天更多的人潮,架上的麵包几乎一摆上后就立刻被劫走,夏禾光第一次做外场,慌得手忙脚乱,麵包的价格也不晓得,几乎都是客人告诉他多少钱,他才有办法结帐。而每个结帐的客人看见夏禾光,那期盼的眼神,让夏禾光既感到千斤重担,又感到喜出望外。 忙完一整天,大概五点打烊,夏禾光整理完外场后,又到烘焙室帮忙阿德善后,清洗器具。 阿德的话不多,总是掛着靦腆的笑,基本上都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但夏禾光问他问题时,他都会简单扼要地说明,直到夏禾光了解。 隔日五点半就起床的夏禾光,塞了一片白吐司就匆匆出门,窗外的天空还未全亮,但他却觉得他的心情艷阳高照。 「以后叫我吴叔就好。」吴叔领着夏禾光进门,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踏进烘焙室。 吴叔列举今日要製作的麵包品项,也带他走了一圈器具和材料放置的位子,告诉他闭店跟关店前都要确认库存量,然后让简单的备料试着让夏禾光做。 七点一到,阿德便出现在门口,换上制服后,加入他们的行列。 「八点了,吴叔我先去外面打扫,准备开店。」夏禾光边脱下围裙,便说道。 才正打算开口要他出去的吴叔,满脸笑呵呵:「好好好,快去。」 大致理解了所有的流程,夏禾光比昨日冷静许多,唯独面对客人时还有些结巴,甚至不敢对视。 「弟弟,你看起来很年轻耶!几岁了?」一位中年大妈低头想看清夏禾光帽沿下的面容。 「二、二十三岁了。」 「哇!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啊?大学毕业了吧?当完兵了吗?」 「……」 「怎么不说话?」 「这边总共一百三十五元,感谢您的购买。」 夏禾光将装好的袋子递给她,头依然低着。 中年大妈愣了愣,随即笑道:「好,谢谢你啊!」 「谢谢光临。」夏禾光的声音和玻璃门上的风铃同时响起。 店内暂时没了人潮,他有些虚脱地靠着墙,直到新的客人上门,他又再次打起精神。 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人问夏禾光有没有女朋友?大学毕业了吗?当完兵了吗?他都会有种很想立刻辞职的衝动。 这天打烊后忙完,已经快七点了,阿德离开后,夏禾光还在门口踌躇不前,他想起刚来上班的前一天,他曾经问过阳日希的事情── 「我要不要直接跟老闆说我以前的事?这样直接去上班好像不太好……」 「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想说没关係,但我觉得你还没熟悉那里,老闆也还没熟悉你,现在贸然说出口不是明智的选择,你要不要再等些日子看看?」 阳日希的话还犹言在耳,但上班不到一个礼拜,夏禾光就因为内疚而睡得不安稳,他总觉得这样好像在欺骗吴叔,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工作,但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期盼,如果发现他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好人怎么办? 「禾光,怎么了吗?」发现夏禾光的吴叔,向他走了过来。 「吴、吴叔,我有话想跟你说。」 吴叔脸瞬间垮了起来,拧起眉,「该不会要跟我说你不做了吧?」 「不!不是!」 「不是就好,想说什么都没关係,吴叔洗耳恭听,先坐下吧。」吴叔领着夏禾光坐在一旁的阶梯上。 夏禾光低下头,久久没说话,吴叔没催他,静静地待在旁边等待。 「吴叔,我……我之前跟你说我的烘焙室在学校学的,证照也是学校安排考试的……」 「嗯?」 「这些话绝对没有虚假,只是……只是那个「学校」不是一般的学校……是……」 吴叔望着欲言又止的夏禾光,见他一手紧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都陷入了肌肤,一把抓起他的手。 「你会自残?」吴叔掀起夏禾光的袖子,上面佈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抓痕。 「呃!不、不是……」夏禾光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赶紧拉下衣袖,「就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嗯,做麵包的不能受伤,以后手臂有你烫的了,呵呵。你刚说什么学校?职业学校吗?」 无法抓手臂的夏禾光,紧紧地握住双拳,直到指甲渗入掌心,让他感到一丝痛楚时,他才缓缓开口:「是……少年监狱。」 夏禾光不敢抬头看吴叔的回应,又继续说道:「我……我在里面待了五年,去年夏天出校的,就是在那段期间学了烘焙,考了证照。」 吴叔忽然抓起夏禾光的双手,用蛮力摊开他的掌心,「我说过了吧?麵包师傅手不能受伤。」 夏禾光望着自己掌心那一道又一道深深嵌入的指甲痕,终于抬头看向吴叔,「我、我犯过罪!如果吴叔介意的话,我就做到今天,薪水不用给我没关係,趁阿德还没走之前,你们还可以找看看其他人──」 「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不想欺骗吴叔……」 吴叔放开夏禾光的手,彼此静默。 「少年监狱是什么样的学校?」 「是……是跟普通学校一样也是一到五上课,只是要全年住在舍房,不能外出。」 「是吗?那跟当兵还真有点像,我那个年代要被关两年。」吴叔呵呵笑道。 「但当兵还是比坐牢自由……我们每天都被监视,到处都有监视器,就连上厕所也是。」 「自由吗?我反倒觉得现在的少年监狱满自由的,我以前进去的时候,跟你们现在待的地方完全是天壤之别,哪还能读书?有监视器又怎样?有很多看不见的角落很黑的!可以告诉我你犯的是什么罪吗?」 「是……是吸毒跟性侵,虽然说这些有点像在辩解,但案发当时我是没有意识的……」夏禾光回答完后,忽然越想越不对,瞪大眼看着吴叔,「吴叔,那个……请问你刚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你以前……进去的时候?」 吴叔看着夏禾光呵呵笑道,拍了拍他的手。 「我以前年轻的时候,杀过人。」 第四章 夏之日(1) 阳日希在家迟迟没等到夏禾光的消息,她点开和他的对话视窗,他说完「我会晚点回去,你先吃。」之后,她后续传的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应。 将近九点,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阳日希立刻衝到玄关。 「禾光,你去哪了?」 帽沿下的夏禾光缓缓抬起头,望见阳日希后,原先黯淡的眼眸渐渐恢復光彩。 「吃饭了吗?你去哪了?」 「我吃了麵包,不饿,在附近走走而已。」夏禾光边说边低头走进屋内,阳日希一瞬就感到了不对劲。 夏禾光洗完澡后早早就进房,让阳日希根本没机会和他谈话。 午夜十二点,阳日希辗转难眠,轻声走进夏禾光的房间,坐在他的床沿。 「禾光,你睡了吗?」 「……睡不着。」夏禾光面向墙,低声说道。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被吴叔发现了吗?」 「不是……是我自己说了。」 「你自己说了?所以吴叔叫你做到今天就好吗?」 「不是,吴叔希望我继续做,他说他相信我。」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阳日希小心翼翼地抓着夏禾光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他双手摀着脸,颊边看见了泪水。 「老师……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你还会愿意帮助我吗?如果你帮助我后,发现我那些难堪的过去,你还会对我那么好吗?」 阳日希抬手将夏禾光拥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当然,我会愿意站在你这边。」 夏禾光的啜泣缓而无声,他紧紧靠在阳日希的怀里,和吴叔稍早前的对话,又悄悄浮上心头── 「我年轻时交到坏朋友,为了义气和面子而被怂恿杀人,我十五岁时被抓进去关,等我出来时刚好是你这个年纪,我很努力要变好,但世界跟社会却不允许。之前那群坏朋友三番两次来烦我,不断告诉我身边的人说我是杀人犯,我为了逃离他们,跟家里断绝关係,自己一个人来北部,因为太饿偷了一间麵包店的麵包吃……那时候的老闆就是我的师傅,他收留我,教我做麵包,我也很争气,帮他的店带到全盛时期,那时候很累,却很满足。」 「所以是现在这间店吗?」夏禾光问道。 「不是,这栋房子是我的啊。」吴叔呵呵笑道,「我师傅老了,那间店后来教给他儿子接管,他儿子知道我以前偷过麵包,又眼红我做的麵包比他还要好,试图把我逼走,那时候沉不住气提了离职……唉!真可惜,我应该要拿资遣费才对啊!」 「吴叔,你都没结婚吗?」 「有啊,我后来租了店面,三十多岁自己开麵包店,越赚越多,那时候跟常来的女客人看对眼就结婚了,没想到老天果然还是不想让我太好过,我前妻偶然发现我那段难堪的过去,跟我离婚了,她的家人当时还买了一堆鸡蛋帮我洗麵包店呢!呵呵。」 夏禾光沉下脸,现在满脸笑容说着过去的吴叔,当时该有多无助呢? 「唉,别那个脸嘛!」吴叔笑呵呵地拍了拍夏禾光的肩,「我自己也还算是幸运的,我那时离开那个地方,偶然经过这里,发现这户人家要跑路,我就用很低价买到这间房子,四十多岁开店至今,我也六十五岁,可以领退休金啦!呵呵。」 「吴叔,你好厉害……」 「不厉害不厉害,世界上比我苦的人多着呢,我现在也算是享清福了。其实我真的很不想收店,因为不想要我师傅创造的香味就此失传……所以禾光啊,我很庆幸遇见了你,没想到我这独居老人在有生之年,还能跟别人说我的故事呢!呵呵。」 吴叔温暖的大手紧握着夏禾光,笑瞇的眼几乎看不见眼珠,夏禾光却望见了他眼底的坚信…… 回忆至此,鼻腔瞬间满溢洗发精和沐浴乳交织的香味,夏禾光靠在阳日希的肩颈,不自觉又抱紧了她。 如果……如果他当初没有遇到她,现在的他……会在哪里呢? 隔天週末,一早醒来,阳日希的身旁已经没了夏禾光的身影,她走出房间,夏禾光已经事先在餐桌上备好了早餐。 看向时鐘已经早上九点多了,阳日希独自入座,望着餐桌上的麵包,想起现在正努力工作的夏禾光。 已经连续五天,夏禾光都是五点半出门,晚上将近七点才回来。 有时候常觉得心疼,但见他每次神采飞扬地说着麵包店的事,她又感到非常庆幸。 因为那样的神情,彷彿又让她望见当年那位一切都还无恙的少年。 下午,阳日希决定去探班顺便买个麵包捧捧场。 坐捷运大概十多分鐘的路程,阳日希走出捷运站,沿着人行道走了一小段路,远远的她就看见夏禾光停放在外头的机车,便开心地迈步靠近。 这间麵包店看起来窄小,但整片晶亮的玻璃落地窗让人有种宽敞的错觉。 走到门口,还未打开门,阳日希便望见里头的夏禾光站在柜台,他戴着阳日希送他的鸭舌帽,正悉心地帮客人包装与结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紧张,但在欢送客人时,笑容却非常真诚。 叮铃── 「欢迎光──老师?你怎么来了?」 玻璃门的风铃声响起,夏禾光望见阳日希时,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嗨,来看你有没有认真上班啊!」 「我……我一直都很认真啊。」夏禾光搔搔脖子,耳朵都红了。 「禾光,有客人啊?」吴叔从内场走了出来,笑呵呵地看向阳日希。 「吴叔你好,我是禾光的老──老姊!我刚好经过,就来看看禾光,想买个麵包。这饮料只是因为今天刚好买一送一买的,请你们喝,不要有压力。」 阳日希将三杯饮料放在柜台,吴叔笑呵呵地要夏禾光拿一杯进去内场给阿德。 等夏禾光回到外场时,吴叔已经逐一向阳日希介绍店内的麵包品项,阳日希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阳日希夹满了一整个托盘,来到柜檯给夏禾光结帐。 「老──老姊,你买那么多吃得完吗?」 「别担心,我刚好晚点要去找子晴,想送她吃,而且刚吴叔介绍成这样,害我每个都好想吃,哈哈!啊对了,晚上我就在子晴家吃了,你自理吧,不用管我了。」 「好。」 吴叔这时候突然插嘴:「你们姊弟俩住一起啊?」 他们俩人一愣,随即一同回答:「对。」 「好好好,感情真好。」吴叔呵呵笑道,「你们差几岁啊?」 「我们差九岁。」 「原来如此,是因为年纪差太多,所以看起来不太像吗?」 「呵呵,或许吧。」阳日希笑道,拿走麵包袋,和他们道了再见便转身离开。 而夏禾光直至阳日希的身影消失之前,眼神从未在她身上移开过。 吴叔在一旁望着这副景象,忽然扬起笑容。 呵呵,这眼神看起来就不是姊弟啊。 第四章 夏之日(3) 阳日希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跟夏禾光说到话了。 不是因为吵架,而是因为阿德离职后,夏禾光接下师傅的职位,每天都是凌晨五点半出门,将近九点才回家,常常回到家就是洗完澡就回房睡了。 有时候好不容易提早到七点回家,也是倒头就睡在沙发,直到阳日希买晚餐回来,才边打着盹边完食。 阳日希看他每天这么累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和他间话家常。 但是有一件事,一直从上礼拜就困扰她到现在。 「意思就是,他平常很努力的不把你当女人看待啊。」在办公室,梁子晴听完阳日希的疑问时,理所当然地回答她。 「我当然知道是这个意思啊!可能我跟他很熟了,他才不把我当女人看,这很正常也没什么,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努力』?」 梁子晴瞇着眼打量着阳日希,原本对那位「弟弟」毫无关心的她,忽然激起了好奇心。 「你跟那位『弟弟』没有血缘关係吧?」 「对啊,我说过了,我跟他认识很久,已经形同家人,没有血缘关係又怎样?」 「需要我说白一点吗?他很努力不把你当女人看,因为怕会產生其他的感情。」 「其他的感情?什么意思?」 梁子晴望着眼前认真疑惑的阳日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单身太久,心里面都长灰尘,被蒙蔽了吗?」 「什么啊?你讲清楚一点好不好,这跟我单不单身有什么关係?」 「唉,不管是小弟弟还是周宇洋,都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啊。」 「什么啊,梁子晴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不是听到我的名字?」经过的周宇洋忽然凑过来,一脸懵。 梁子晴拍了拍周宇洋的肩膀,「加油,虽然我觉得你不会赢。」 「宇洋,你来得正好,我有学生的考卷要问你。」阳日希顺势叫住了他。 关于「女人」的这个话题,经过了好些天,阳日希也渐渐淡忘了。 周末,好不容易休息的夏禾光,睡到中午才起床,两人久违地一起吃了午餐。 「吴叔打算请一个工读顾外场,因为我现在动作还太慢,吴叔必须时时刻刻帮我,刚好有个客人的女儿在准备重考大学,说下午可以来帮忙。」 「重考大学?那差不多十八岁吧。」 「嗯,上次她有来店里,说她吃吴叔的麵包长大的,以前熬夜读书都是吃吴叔的麵包当消夜。」夏禾光笑道。 「那她以后吃的就都是你的麵包了耶。」 「对啊,想到以后我做的麵包也能成为别人熬夜通宵的粮食,心就感觉热热的。」 阳日希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该说是……神奇吗?还是欣慰呢?从前那位不敢接触人群、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敢和别人对视的少年,现在竟然有了热衷的事。 「禾光,你……有没有考虑再重回学校,补上大学学歷呢?……我不是说你学歷不够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以前很喜欢读书,学校里也能多认识同龄的朋友,从前失去的,你现在还年轻,还有机会补足。」 夏禾光没回答,静默许久,阳日希有些慌张地想再说点什么时,就见他缓缓开口── 「我这辈子不想再进学校了。」 五月,阳日希近期因为学校的期中考,每天忙到不可开交,多半把工作带回家做,已经很久没有再去麵包店找夏禾光一起吃晚餐了。 晚上七点多时,阳日希洗完澡出来,看见夏禾光睡在沙发上,吓了一跳。 「禾光,你怎么在这里睡?今天这么早下班?」 夏禾光被吵醒后,揉着眼睛坐起身,「嗯,可瑜很会卖,也会帮忙整理,最近这几天都比较早下班。」 「可瑜?你说那个新来的柜台妹妹?」 「嗯。」夏禾光打了个呵欠。 「……你刚刚说你这几天都比较早下班,可是你前几天怎么都八点多才回来?」 「可瑜有些习题不会写,我刚好都还记得,就留下来教她了。」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悄然爬上阳日希的心头,「是吗?但也不要太累了。」 「嗯,说到这个,因为可瑜的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说想要请我当可瑜的家教,所以我下礼拜只要有提早下班,基本上都会留在店里教她功课。」 阳日希在夏禾光身旁坐了下来,满脸担忧,「你确定吗?你每天五点半出门上班,做麵包又站了一整天,这样不会太累吗?」 「还好,赚钱不会累。」夏禾光笑道,「我好饿,你可以煮泡麵给我吃吗?」 「你还没吃?我帮你叫外送好了,吃泡麵多没营养。」 夏禾光拉住阳日希拿起手机的手,「就想吃你煮的泡麵。」 忽然的碰触让阳日希的内心一阵惊慌,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扬起笑说道:「知道了,你先去洗澡吧,洗完就可以吃了。」 「嗯。」夏禾光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往浴室。 阳日希望着自己的手腕,方才夏禾光握住的地方还留有馀温,是太久没跟夏禾光对话了吗?她怎么突然这么在意起肢体碰触了?之前甚至还抱着一起睡,也没怎样啊……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示意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便起身到厨房忙活。 期中考结束后,阳日希的工作量终于减少许多,她看向手机已经快六点了,夏禾光约莫在五点半的时候就传来麵包店已经打烊的消息,她告诉他会帮忙买晚餐过去,和他们一起吃。 阳日希在麵包店附近的小吃店买了四份炒饭和两碗汤,抵达麵包店时,发现玻璃门是锁着的,便拨了电话给夏禾光。 「喂?你到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又带点磁性,阳日希顿时有些失神……夏禾光在电话里的声音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日希吗?」吴叔忽然在身后出现,呵呵笑道,「我刚去超商,回来就看见你了。」 「吴叔,好久不见了。」阳日希笑着向他打招呼,然后告诉电话另一头的夏禾光,自己会和吴叔一起上楼。 他们进门到了二楼的客厅,阳日希远远地就听见了里头的吵闹声。 「闭嘴,你再吵,我把你嘴巴封起来。」 「来啊来啊~你敢封,我明天就要告诉所有的客人,说你喜──」 可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夏禾光的大手摀住,站在门口的阳日希望见这般景象,登时愣在原地。 「日希,怎么不进去?」后头的吴叔探头出来,听见声的夏禾光迅速地收回手。 「我买晚餐来了。」阳日希扬起笑,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餐桌上,夏禾光见状连忙过来帮忙。 可瑜兴致勃勃地凑到阳日希的身旁,睁着圆润的眼打量着阳日希,「原来你就是阳日希姊姊啊?」 「嗯,怎么了吗?看来你就是可瑜了。」阳日希也迅速地打量着她,娇小的身材和一头短发,青春洋溢。 「唐可瑜,你别在那边闹。」一旁的夏禾光瞪她一眼,她则对他扮鬼脸。 「快吃吧,饭都要凉了。」摆好餐点后,阳日希在夏禾光的对面入座。 整顿饭下来,阳日希和夏禾光没说到几句话,几乎都是吴叔在跟阳日希搭话,而对面的唐可瑜跟夏禾光老是眉来眼去,甚至还有肢体上的接触。 阳日希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不但可以一心二用,还可以利用眼角观察别的地方,因为她竟然能一边回应吴叔的话,一边注意着对面那两人刚刚手臂碰到了、她举起手在打他、他摸了她的头、他…… 「日希,你在发什么呆?」吴叔的话忽然将阳日希从眼角的世界拉了出来。 「什么?」 「我是说,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位男士,是不是你男朋友?」 「姊姊你有男朋友了?」唐可瑜忽然起身大喊。 阳日希吓了一跳,「没、没有,不是啦!就说了只是同事而已。」 「所以那个同事在追你喔?」 「没有啦,你想太多了。」 「喔。」唐可瑜理解地点点头,坐下身时,对夏禾光比了大姆指,被他瞪回去。 阳日希从刚才就闷在胸口的一股思绪,顿时又更沉了。 吴叔切了水果,大伙儿又移动到客厅继续聊天,此时夏禾光就坐在阳日希的旁边。 「你不舒服?」 夏禾光突然的搭话,让阳日希心跳漏了半拍,「没有啊。」 「但你刚饭没吃完,通常那样的量,你不是都吃得完吗?」 「就……可能今天比较没胃口吧。」 「那你刚应该分一些给我。」 「你不是还帮忙吃可瑜的饭吗?这样太多了。」 「又没关係,我吃得完。」 阳日希笑了笑,想起稍早前唐可瑜将饭挖给夏禾光的景象,心又更闷了。 散会后,唐可瑜的妈妈来载走她,而阳日希坐上夏禾光的机车。 「你……跟可瑜的关係还不错耶。」坐在机车后座等红绿灯时,阳日希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她很吵又很白目,但读书满认真的。」 「是吗?」阳日希笑道,却发现了嘴角的苦涩。 绿灯了,机车徜徉在街道上,夜晚的凉风打在他们身上,阳日希好像明白了从刚才到现在堵在胸口的那股感受是什么。 ──是酸楚。 第四章 夏之日(4) 还没搞懂酸楚和苦涩从何而来的阳日希,已经两个多礼拜没看见夏禾光了。 上週因为夏禾光当可瑜的家教,总是很晚回家,但公休的周日还能一起吃个饭、聊个天,但现在连周日唯一的相处时光也被剥夺掉了。 吴叔介绍夏禾光给认识的朋友儿子,让他假日到咖啡厅打工,顺便学习製作甜点。 「你对着手机叹气做什么?」在办公室,梁子晴问道。 阳日希望着和夏禾光的对话视窗,对话全都是「我刚下班」、「我吃饱了」、「我要回去了」、「别等我,先睡吧。」,而他一天比一天还要晚归。 「没事。」阳日希关掉手机萤幕,一脸哀怨。 「啊!我把饼乾带来,结果竟然给忘了。」梁子晴从抽屉拿出一个纸袋递给阳日希,「我周末去台南玩,买了这个要送你,你跟你室友一起吃吧。」 阳日希接过袋子,一看见里面的饼乾满脸欣喜,「哇!这是禾光最喜欢的连得堂煎饼耶!」 「禾光?你是说你弟弟吗?」 「嗯,对啊。」 「那就给你弟弟吃吧,量满少的,别被你室友发现了,免得说你偏心。」 「喔,好的哈哈哈,子晴谢囉。」阳日希尷尬一笑,这才想起来她之前告诉梁子晴说弟弟住她隔壁,她则跟室友合租房子。 阳日希立刻拍了饼乾的照片传给夏禾光,但直到她下班前,都没收到回覆。 捷运人满为患,阳日希在一旁候车,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夏禾光,但上次他和唐可瑜打闹的模样一涌上心头,她就立刻打消了念头。 该怎么说呢?她好像没有勇气再看一次。 回到家,隻身一人,彷彿又回到从前独居的生活,她总要一再确认玄关的鞋子、浴室的牙刷和毛巾,然后再打开夏禾光的房间,看见他的衣物,才真的确信夏禾光还待在这个房子里。 睡前,阳日希将饼乾放在他房间的书桌上,留了张纸条,便回房就寝。 隔天一早,餐桌上的麵包旁,放着一张纸条,熟悉的字体写着:『谢谢饼乾,光。』 阳日希把那张纸条带到学校,把它铺平放在透明的桌垫下,有事没事就看它一眼、有事没事就扬起嘴角,但她自己却没发现。 周末,先前都会睡到中午才起床的阳日希,今天难得八点就起床了。 「你怎么那么早?」夏禾光看见她时,吓了一跳。 「我想载你去上班啊。」阳日希边说边入座。 夏禾光失笑,「怎么那么突然?」 「我很无聊啊,而且你不觉得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吗?」 「有吗?」 阳日希的脸垮了下来,「我们明明住一起,却已经两个多礼拜没碰到面了。」 「好像是耶,但我觉得你就在身边,所以没什么感觉。」 听夏禾光这么说,阳日希忽然觉得有点丢脸,她是几岁了,还在在意这种东西? 出门后,夏禾光本来想跟平常一样载阳日希,但她坚持今天都要由她服务,他只好妥协。 但当夏禾光坐在阳日希身后时,她就后悔了,因为夏禾光的长腿就靠在她的大腿两侧,双手搁在他自己的腿上,不时触碰到她的腰,让她都无法好好专心骑车。 「你骑那么慢,我可以顺利抵达吗?」夏禾光调侃,语气却是笑意。 「当然可以!」 到了夏禾光打工的那间咖啡厅,正好也有其他人刚停好车准备进店。 夏禾光和阳日希道再见后,便和一旁的男生打招呼,那男生转头看了阳日希一眼。 「你女朋友?」 「不是,是我姊姊。」 结果骑回家的路上,阳日希满脑子都是刚才夏禾光和他同事的最后对话。 一到家,阳日希就疲惫地倒向沙发,也许是因为太早起床,也或许是因为刚刚骑车用掉太多精力,也可能是太过在意刚刚的对话…… 等阳日希再次醒来时,已经下午两点了。 她随意吃了泡麵,看了之前追到一半的韩剧,就这么待到晚上。 她忽然想到,以前她去上班的时候,夏禾光都是这样一个人在家等着她回来吗? 晚上九点多,阳日希收到夏禾光已经下班的讯息,便匆匆地出门。 「禾光哥,你真的不去喔?」 阳日希还未骑到咖啡厅门口,就看见几个人围着夏禾光。 「嗯,不去。」夏禾光答道,一双眼望着某处,「阳日希。」 阳日希停下车,心跳莫名慌乱,抬眼便看见夏禾光朝她走来。 「等、等很久了吗?」靠,她干么结巴? 「姊姊!」早上和她对过眼的男生凑了过来,「姊姊,我们要去夜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夜市?好──呃,不用啦,你们年轻人去就好。」阳日希连忙改口,然后满脸担忧地看向夏禾光,「禾光你……能够一起去?」 夏禾光想起之前过年时,她恋恋不捨地望着夜市,却因为他的缘故而没有提议要逛。 「一起去吧。」夏禾光拿起安全帽,将阳日希赶到后座,「晚上我来骑。」 那名男生欢呼一声,便将消息带给后面等候的其他人,随后一群人发动机车跟在后头。 久违来到夜市的阳日希笑得合不拢嘴,下一秒又突然想到夏禾光,立刻查看他的状况,发现他正若无其事地和身旁的人聊天,悄悄松了口气。 「禾光哥,我要吃地瓜球!」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阳日希循声望去,是一位身材姣好、烫着大波浪的小女生,手还拉着夏禾光。 夏禾光走到地瓜球摊,一次就买了三包五十元,一包给那个女生、一包自己吃、一包…… 「你不是也想吃?」 阳日希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让她不小心失神。 夏禾光见她没反应,拉起她的手,将地瓜球塞进她手里。 又来了,那个奇怪的馀温又残留在她手上了。 「禾光哥,我要吃臭豆腐!」那个捲发的小女生大声说道,阳日希这才发现她是这群人里面唯一的女生,也是一直黏着夏禾光的人。 阳日希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女生拉着夏禾光衣角的小手。 到了臭豆腐摊,他们一行六人入座,阳日希本来想坐夏禾光旁边,但那小女生一个跨步就佔到了他旁边的位置,她只好选择坐在夏禾光的对面。 夏禾光简单地向阳日希介绍大家的名字,她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只记得那个小女生叫做荷莉。 「我要四份大的,两份小的,其中一份小的泡菜要多一点。」夏禾光像老大哥一样向老闆点餐,阳日希也是刚才才知道夏禾光是这群人里面年纪最大的,其他人都是十九或二十岁。 「姊姊,你大禾光哥九岁啊?」斜对面的荷莉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向阳日希,「那你就跟我们差了十几岁耶。」 「呵呵,对啊。」阳日希有些尷尬地喝了一口店家附的红茶,想着自己和这群小朋友差了整整一轮,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坐在这里。 「两份小的放哪边?」 老闆在这时正好送来餐点,阳日希才想起刚才夏禾光每个人都问了,但却没问她要吃大份还是小份。 「泡菜多的放我这,另外一份是她。」夏禾光指着自己的位置和荷莉。 「禾光哥,你是在做臭豆腐甜点吗?」眾人笑道,纷纷指向夏禾光手中那盘臭豆腐,他正仔细地将泡菜塞进臭豆腐切开的隙缝里,多的就继续叠在其上。 「好了,臭豆腐甜点。」夏禾光边笑边将手中那盘臭豆腐移到阳日希面前。 原本还在考虑想跟夏禾光交换份量的阳日希愣了愣,「这份是我的吗?」 「对啊,你之前不是都这样吃吗?只是我叠得比较美。」 「谢囉,也没有很美啦。」 方才在胸口涌起的情愫又开始波涛,阳日希笑着吃下一口「臭豆腐甜点」,抬眼便和斜对面的荷莉撞上视线,阳日希微微一愣,荷莉被发现了也没打算躲开,豪不避讳地回以微笑。 「禾光哥,我想喝饮料!」 吃完臭豆腐后,阳日希总感觉荷莉黏夏禾光黏得更紧了。 人潮越来越多,阳日希跟在后,望着前方那两个人的背影,刚才还在胸口波涛的情愫,此刻又全被一股沉闷给压了下去。 「阳日希,走路不看路?」夏禾光忽然停下回头,让阳日希撞个正着,「之前不是说想喝黑糖波奶?」 阳日希看向招牌,开心地笑道:「嗯!」 在等待饮料的同时,阳日希一直有感受到目光,转头便看见荷莉投来的视线,但这次她却移开了。 阳日希感到困惑,却在拿到夏禾光递给她的黑糖波奶时,又忘得一乾二净。 随后而来的客人忽然涌上,顾着喝饮料的阳日希被推了一把,下意识地想抓站在她身前的夏禾光,却被身旁的荷莉拦截,一把挽住夏禾光的手臂。 她不确定荷莉有没有看到她伸出的手,因为荷莉明明是背对她的。 阳日希愣在原地,两人亲暱的背影逐渐淹没在人群中,原本就堵在胸口的沉闷,此刻像是千斤重,不断地将她向下拉……再向下沉…… 「阳日希,跟好。」 忽然响起的声音,阳日希抬头就望见夏禾光靠过来的脸庞,身体随而被往前拉,跟在他的身后。 一股温热自她的手心传递至全身,她低头一看,夏禾光的大手正紧紧地包覆着她。 周遭喧闹的人群瞬间消了音,深藏在内心的那抹情愫越来越浓烈,自胸口传出的声音如浪潮般向她袭来,直到逐渐向她淹没── 扑通、扑通…… 第四章 夏之日(5) 「弟弟」。 这个名词,夏禾光本来没有太在意的,但自从那天看见阳日希和周宇洋,他就无法忽视内心的慌乱和焦虑。 他很不想承认,周宇洋就是他心目中憧憬的样子,稳定的教师职位、适当的黄金年龄,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台车。 当他看见周宇洋打开副驾驶的座位,阳日希掛着笑容等在一旁,他的内心就像是崩塌了一块,无所适从。 他和他们之间,彷彿隔了一道无法打破的墙。 他离阳日希,好遥远。 新的工读生叫做唐可瑜,夏禾光还在外场时,见过她几次,她常常跟着她妈妈一起来买麵包,嘴巴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让夏禾光都会有股想叫她闭嘴的衝动。 她很娇小,一头短发,夏禾光总是会不自觉把她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 「可芸,你这题前面解的都对,到中间就错了。」下班后的家教课,夏禾光和唐可瑜待在吴叔家二楼的书房。 「可芸?可芸是谁?」 夏禾光愣了愣,望着唐可瑜睁圆的眼,尷尬地说道:「抱歉,我有个认识的人名字跟你很像。」 「喔~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喜欢的人?」 「不是……」 「唉唷!别害羞嘛!都几岁了还这么闭俗?她长怎样?可爱型?漂亮型?」 「就说了不是,而且她只是个九岁的小妹妹……」 「九岁?天啊!禾光哥,我没想到你竟然是恋童癖!太噁心了!」 「……」 原本兴奋的唐可瑜在看见夏禾光的死亡凝视后,乖乖地闭上嘴。 「我之前在国小当过志工,有个叫芸芸的小女生跟你很像,吵得要死,也都是短发,她本名叫李可芸,刚刚只是口误而已。」 「我哪有吵得要死啊!嘴不就是要拿来讲话的吗?」 「……那我们先把考卷写完,再来讲话。」 「喔。」唐可瑜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该认真的时候很认真,「那我把这份考卷写完,你要告诉我你喜欢的人的名字喔!」 「……」可恨之处,就是爱聊八卦又爱谈条件。 「我就当你默认囉!」 然后耳根子就顺利换得了将近三十分鐘的清净时光。 就在这时,夏禾光的手机萤幕亮起,他点开讯息,是阳日希传来的饼乾照片,是他之前在台南时,很喜欢吃的连得堂煎饼。 「阳…日…希…她就是你喜欢的人啊?」唐可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脸曖昧。 夏禾光迅速盖上手机,「唐可瑜,考卷写完了吗?」 「喔!脸红了耶!果然就是阳日希!吴叔,禾光哥喜欢的人叫做阳日希!」 「唐可瑜!你给我闭嘴!吴叔,你不要听她乱说!」 自从那天之后,唐可瑜就像是抓到了夏禾光的把柄,时不时地捉弄他。 「你什么时候要告白?」 「你这题明明算式都对,为什么最后的答案是错的?」 「我可以看阳日希的照片吗?她到底是可爱型还是漂亮型?」 「……」 「哇!没想到禾光哥你这么清纯耶,我才讲到她的名字而已,你就脸红了?」 夏禾光深吸一口气,忍着想掐死唐可瑜的衝动。 「我真的很想知道嘛!不看照片也没关係,你只要告诉我她是谁,我真的好奇死了。」 「我跟她不会有结果的,告白了也没有用,她只把我当弟弟而已。」 「弟弟?所以你喜欢的人年纪比你大喔?大几岁?」 「……九岁。」 「九岁?哇靠!禾光哥你的range很广耶!最小的是九岁,换到这个竟然大你九岁!」 「……」 那天,阳日希带着晚餐过来,夏禾光千叮嚀万交代要唐可瑜别说漏嘴,整顿饭下来,几乎都要消化不良。 「禾光哥,你真的不打算告白吗?」隔天,唐可瑜劈头就问。 「嗯,就这样吧。」 「但我觉得你不是完全没希望啊,不试试看?」 「什么意思?」 「昨天我一直感觉到阳日希姊姊很在意我。」 「你想太多了吧?」 「真的啦!这是女人的直觉,很准的!」 夏禾光原本死寂的心忽然燃起希望,却在想起周宇洋时,再次灰飞烟灭。 「算了吧,我哪比得上她那个同事,人家是黄金单身汉,我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而且曾经还半年多死皮赖脸地住在阳日希家。 「什么身无分文?你很努力赚钱啊!你也不是流浪汉,你要当下一个吴宝春耶!」 夏禾光被唐可瑜的一番话给逗笑了,心里的阴鬱挥别不少。 也因为那番话,当吴叔问他要不要学做甜点时,夏禾光立刻答应了。 吴叔朋友的儿子才大夏禾光五岁,自己创业开了间咖啡厅,因为厨房助手假日临时有事不能上班,情急之下想请吴叔帮忙,吴叔才帮忙引荐夏禾光。 做甜点跟做麵包的心情很不相同,做麵包时讲求体力活,再加上要赶着出炉拚数量,总是尽可能地快狠准。但做甜点就不太一样了,更讲究细心度和精緻度,一天常常才限量几个。 为了多赚点钱,有时没有上家教课的晚上,夏禾光会跑一些外送的单,空间时间就多看一些关于烘焙的影片。 虽然很累,但他不想认输。 因为时常想着阳日希,他都不知道他已经两个多礼拜没看见她了,所以当她提起时,他心里反而有些开心,那代表她是有在在意他的吧? 那天在夜市,他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他的焦虑,也不想让阳日希担心他,所以他总是尽可能地保持镇定,不断地提醒自己「没事的,阳日希就在我身边……」、「没事的,阳日希就在我身边……」、「没事的,阳日希就在我身边……」,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荷莉从头到尾都黏在他身边。 地瓜球、臭豆腐、黑糖波奶、可丽饼,他记得这些是阳日希想吃的,他们曾经一起看综艺节目时,她对着萤幕里介绍的夜市美食嚷嚷着。 他一直记在心里,所以上次看到臭豆腐摊时,就买回家给她吃了,看她一脸兴奋地把泡菜全塞进臭豆腐切开的隙缝里,再一口塞进嘴巴,他在心里发誓:下次一定要带她去夜市。 夜市的人潮比想像中的还要多,他一直忍着想牵阳日希的手的衝动,他不想要再被她当成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阳日希,跟好。」 当他发现阳日希落单时,他终于如愿牵起阳日希的手,他焦虑的心才终于抚平,同时也升起一股自傲,觉得自己顿时是年长者,他才是照顾她的那个人。 「要吃可丽饼吗?」夏禾光还牵着阳日希的手,转头问她。 「不、不用了。」阳日希始终低着头,他才想起阳日希很少吃消夜,会不会因为这样导致消化不良,再加上越晚人越多,也有可能因为空气变得太过混浊而不舒服。 他牵着阳日希,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直到门口,传了讯息告知其他人他们要先离去的消息后,便载着阳日希离开。 直到回家,阳日希都没看他一眼,但他根本没发觉,只催促着她赶快进房休息。 深夜,夏禾光辗转难眠,他不断地望着自己刚刚牵着阳日希的那隻手,残存的馀温似乎深刻烙印在心上了,而他竟然不知不觉想渴望更多。 「再等我一下下。」他低喃,握紧拳头,像是想紧紧抓住什么一样。 再等他一下下、一下下就好,等他学会做更多麵包和甜点、等他赚了更多钱、等他买了车…… 「禾光,我在想我应该要搬出去比较好,我不能再跟你住在一起了。」 但他忘记了,时间是不等人的。 第四章 夏之日(6) 今天是夏禾光漠视她的第五天。 「我知道了。」 在阳日希那天和夏禾光告知要搬出去的消息,夏禾光沉默好久就只说了这句话,没有任何情绪,也不问任何原因,这几天更待她像个陌生人。 其实阳日希原本以为夏禾光听见这个消息会是开心的,因为她仔细地想过,如果夏禾光之后有了心仪的对象,交往后势必会带回家,那她和夏禾光之间的关係就会变得诡异跟难堪,如果真的有血缘关係就算了,但他们无亲无故的还住在一起,怎么想都不对。 夏禾光有他应该待的地方、应该亲近的朋友圈,他不该再跟她这个「姊姊」搭在一起。 他们之间,九岁的差距,太过遥远。 「你干么找房子?」在办公室,梁子晴突然凑过来,害阳日希吓了一跳。 「我必须搬出去了。」 「为什么?你跟你室友吵架?」 「没有吵架。」也许……算是冷战? 「你弟弟不是住你隔壁吗?不然就先跟他住啊。」 「弟弟之后也会有对象想带回家,不该跟姊姊一起住吧?」 「说的也是,对方要是知道自己的男友跟姊姊同居,那感觉超怪的吧?」 原本还在因为不捨而动摇的内心,听梁子晴这么一说,让阳日希更加确定了。 「不过你为什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梁子晴满脸担忧。 「我室友也是同样的状况,他以后也会有对象的。」 「女生还好吧?你室友有对象的话,应该是去住她男友家,到时候就搬过去了,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啦!」 「但房子是他的。」 「那正好,她当你房东啊!不是更方便?」 阳日希长叹一声,低头将脸埋进书里。 「别这么闷闷不乐的,明天周六,晚上我们去喝一杯?朋友有难,我老公会准许的。」 听见晚上要喝酒,阳日希有稍微打起一点精神了。 下班后,阳日希传讯息告诉夏禾光她晚餐要自理,他难得立刻已读,吓得她赶紧锁屏。但直到她跟梁子晴抵达热炒店时,夏禾光都没回传讯息。 「喂!都还没吃饭喝什么酒啊?」 「没胃口。」阳日希说完,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梁子晴见阳日希低头喝闷酒,也识相地不打扰,逕自吃起饭来。 「他每天都会帮我准备早餐,我以前很少吃早餐的。」 「谁啊?你室友?」 「他很会煮饭,之前下班回家,看到满桌子的菜就觉得好幸福,尤其是他煮的汤都好好喝,我以前很少喝汤的。」 「那你就不要搬出去啊!她也没赶你吧?」 「他也很会打扫,每天都把家里整理得乾乾净净的,我根本没机会打扫,如果以同居人的角度来说,我是不是很废啊?」 「该不会就是因为你不煮饭也不打扫,她才有意无意地想赶你出去啊?那这样就是真的满废的。」 阳日希苦笑,又再次斟满酒杯。 「但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跟她说说看啊!你们可以分配家务,干么要急着搬出来?」 「他对我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我怕我再继续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依赖他……到时后离不开怎么办?到时候……亲眼看见他有了对象,我要怎么办?」 「阳日希,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越听越奇怪……」 「他不会主动开口要我搬出来的,说不定已经有在打算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虽然那一天还没到来,但我不想看见他为难的样子,我没有信心承受得住……」 「喂!阳日希,你干么哭啊?我怎么觉得……觉得你喜欢你室友啊?是我误会什么了吗?」 「喜欢?对啊……我竟然喜欢他……好可笑……我竟然喜欢一个小我九岁的人……真是不知廉耻……齷齪无耻……」 梁子晴倒抽一口气,「干!原来你喜欢女生?靠!亏我还一直想撮合你跟周宇洋耶!我应该早点看出来你最近闷闷不乐的原因……日希对不起,我错了!我告诉你,你喜欢她也没关係,这年代哪管什么性别跟年龄,你就勇敢去追她啊!我绝对支持你!」 「不行……在那份感情越来越壮大之前……我必须先离开……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阳日希哭得淅沥哗啦、肝肠寸断,梁子晴因为心疼她,也跟着哭得泣不成声。 「日希,一直有人传简讯给你耶,你要不要看一下?」微醺的梁子晴将手机拿给阳日希,她却因为太醉,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日希,要不要叫你弟弟来接你?你今天这个状况也没办法见你室友吧?」 就在此时,梁子晴握在手中的手机响了,她看向萤幕显示「夏禾光」,赶紧接了起来。 「你是阳日希的弟弟吧?快来接你姊姊,她已经醉翻了。」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一阵,问了地址后便掛上电话。 过没多久,一道修长的身影朝他们走来,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阳日希,回家了。」夏禾光蹲在阳日希身旁,仰头望着她。 阳日希睁开惺忪的眼,看见是夏禾光后露出了笑,捧起他的脸。 「是禾光啊……最我们最棒的禾光……你明明是这么的优秀,不该发生那样的事情……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再早一点说服范雨柔……如果我当初提早跟你说外婆的事……对不起……」 「阳日希,这件事你上次喝醉时,已经跟我道歉过了。」夏禾光抬手轻柔地抚去她的泪水,「我不是说了别在意了吗?」 阳日希摇摇头,「不……是我没有尽到老师的责任,我是个失败的老师……如果没有那件事,你就会以资优生的身分高中毕业,考上好大学、当个轻松的上班族、谈美好的恋爱……」 「别再说了,我们先回家。」夏禾光背过身,将阳日希拉到肩上,弯腰背起。 「你该不会就是当初……阳日希曾经教的那位高中男学生吧?」 夏禾光愣了愣,望向满脸震惊的梁子晴。 「原来你们不但联络上,而且还那么熟了啊。」梁子晴透过夏禾光的表情得到了答案,「你外婆过世那阵子,她真的很痛苦,直到你『毕业』都一直掛念着你……总之真的是太好了。」 夏禾光低着头,感受着身后的人儿向他传来的心跳声。 「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你多陪着她吧。对了,你有看过她室友吗?听她说小她九岁,我看她明明就不想搬出去,跟室友感情也满好的,但她却担心室友有对象后,会不好意思开口要她搬出去,哭得淅沥哗啦的……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她的室友,我们可怜的日希。」 「……等等,你刚说什么?阳日希喜欢我?这怎么可能?」 梁子晴望着一脸困惑的夏禾光,「嗯?我是在说她室友──等等,难道你就是她室友?你不是住她隔壁吗──不对,你几岁了?如果是当初那位学生,那就是小阳日希九岁?她室友也是小她九岁──该不会就是你吧!原来你们一直以来都同居?」 「……」 「所以阳日希的室友不是女的,那她就不是同性恋了?靠,那我刚干么像个白痴一样咒骂自己?所以她口中那个很会打扫、很会煮饭、对她很好的人就是你?」 「……我好像要先走了。」 梁子晴抱头喃喃自语:「等等,我必须釐清一下……所以阳日希以前在高中教的那位学生叫夏禾光,而他就是前阵子接送她上下班的弟弟……然后她回台北后,其实一直同居的室友就是夏禾光……她刚刚说她喜欢她室友,意思就是阳日希喜欢他?喂,夏禾光──」 梁子晴抬头,眼前已经没了半个人。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学生、弟弟、室友,是三个不同的人,没想到竟然全是同一个人。 好啊,阳日希这个死女人,没想到她城府这么深,眼泪根本为她白流了! 第四章 夏之日(7) 阳日希缓缓睁开眼,阳光照亮满室,她头痛欲裂,还有些恍惚。 她翻个身,发现床铺宽敞到她的手臂竟然没有悬空,瞬间惊醒。 她坐起身,望向四周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摆设,才想起昨晚跟梁子晴喝到烂醉。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不合身的黑色t-shirt露出肩颈的大片肌肤,她吓得尖叫一声。 「怎么了?」外头的夏禾光打开房门,阳日希慌张地用棉被包裹自己。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我昨天怎么回来的?我我我怎么睡在你的房间?」 「你先别慌,你昨天喝醉,我刚好打给你,就揹你回来了,是你吵着要睡我房间的。」 「我?我说要睡你房间的?那那那我衣服怎么换了?该不会──难道我硬上你了?」 夏禾光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涨红,「并没有!你吐了一身,我只是帮你换外衣而已,而且我昨天睡客厅。」 「喔?是吗?」阳日希的声音有些失落,随即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脸也瞬间发热。 「我等等要去上班了,我煮了解酒汤,你记得喝。」夏禾光别开眼,关上了门。 阳日希羞得整个人鑽进棉被,恨不得放声大叫。 外头响起大门开锁的声音,阳日希回过神,连忙衝出房间。 「那个,我就确认一件事就好,我……我昨天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站在玄关已经穿好鞋的夏禾光抬眼看着阳日希,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道:「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夏禾光有些严肃的神情,让阳日希隐隐感到不安。 「还有,赶快去洗澡,换回你自己的衣服。」夏禾光边说边戴上鸭舌帽,阳日希瞥见他耳根的緋红,目送他转身关上了门。 她这才低头看向自己,宽口的t-shirt变成了斜肩,露出她里头穿的黑色内衣,明明有穿居家短裤,却因为过长的衣襬而有种里面什么都没穿的错觉,两条宛若筊白笋的双腿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 「靠!」阳日希抱着自己身体咒骂一声,脸红得像烤熟的虾子。 将自己打理好后,阳日希终于得空拨电话给梁子晴,接通后,另一头就劈哩啪啦骂个不停,阳日希只能卖笑赔罪。 「所以你跟他说我喜欢他了?」听完梁子晴昨晚的概况后,阳日希整个头皮发麻。 「他好像不太相信,我还没跟他二次确认,他就揹着你离开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干么不说话?话说,你们昨晚有没有打得火热啊?我怕你太飢渴,吓到人家小朋友耶!」 「才没干那种事!」阳日希气得立刻掛上电话。 阳日希来回踱步,想起夏禾光出门前跟她说的「我们再谈」,心情顿时沉到了谷底。 他指的「谈」……该不会是要拒绝她吧?说不能接受她的心意之类的? 也是……再怎么想,被自己的老师喜欢上也太奇怪了吧?而且还是大自己九岁的老女人?谁都想逃得远远的吧? 阳日希将自己捲缩在沙发上,离夏禾光下班还有五个多小时,她必须在那之前先把自己的心情给整理好…… 「……老师?阳日希?」 呼喊声吵醒了阳日希,她睁开眼看见夏禾光放大的脸庞时,吓得跳了起来。 「抱歉,吓到你了,我下班回来就看你睡在沙发上,我买了晚餐,一起吃吧。」 夏禾光将晚餐放在桌上,摆好餐具,打开电视转到综艺节目。 「好,谢谢。」阳日希还有些失神,想着她前一刻不是还打算整理心情吗?怎么一醒来就见到本人了,是要她怎么面对? 他们俩人并肩坐着,电视节目上搞笑的桥段,嘉宾们笑得东倒西歪,他们却双双望着萤幕发愣。 「禾、禾光,今天咖啡厅比较早下班?」阳日希试着打破僵局,却因为结巴而在第一秒就后悔开口。 「嗯,老闆晚上有事,所以就提早关店了。」 「嗯嗯。」 再次陷入沉默的空气,还好还有综艺节目的填补。 阳日希顿时没了胃口,她看着桌前那份炒饭,忽然想起上次带晚餐去麵包店的那晚,眼前的两小无猜让她的胸口闷得发慌。 轻轻地冷哼一声,阳日希抬眼时,发现夏禾光投来的目光,一阵慌。 「怎、怎么了吗?」 「我没什么胃口,我们可以先来谈谈吗?」 「可是我很饿耶!先等我吃完吧?」阳日希狼吞虎嚥,决定先採取拖延战术,能拖一天是一天……「咳!咳咳!」 「吃慢点!你吃太快不是会胃胀气吗?」夏禾光轻拍她的背,抽了卫生纸帮她擦去口水和泪水,这举动反而让阳日希有点想哭。 他之后会交跟他年龄相近的女朋友、会像现在这样帮她拍背、会煮饭给她吃、会帮她打扫房间、会对她很好很好…… 「范雨柔跟我外婆的事,一直让你放不下吗?」 阳日希愣了愣,「什、什么?」 「那一直以来都不是你的错,我也早就释怀了,你不需要一直放在心里。」 「我……我昨天说了那些吗?」 「嗯,上次过年喝醉那次也说了,我说了要原谅你,你却生气要我别原谅你,还咬我,这才是那天的真相。」 「……」 「昨天也是,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可是我不想再听见了,阳日希你能做得到吗?嗯?」 夏禾光的语气宠溺,阳日希却觉得心更沉了。 「还有另一件很重要的事。」见阳日希终于点头,夏禾光将阳日希的身子转向自己,「在你现在清醒的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清醒的时候?」 「嗯,你昨天酒醉时有说了原因,但我只想听现在清醒的你所说的话。」 阳日希瞳孔一震,已经说了原因?她昨天说了什么? 「我……我就只是因为……因为你以后也会交女朋友,可能会想带回家,如果你跟女朋友说跟姊姊住在一起会很奇怪,况且……我们也真的没有血缘关係。」 「所以我不交女朋友,你就不搬出去了?」 「那怎么行?你才二十三岁,人生还很长,你会认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会发现你的好、理解你的一切……不管怎么想,都不应该再继续住在一起了,你现在工作也稳定了,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不该再跟我这种老人一起过吧?哈哈。」 阳日希试图用笑来缓解气氛,但却让夏禾光的脸更加森冷。 「没喝酒的阳日希真不可爱,昨天明明边哭边说她有多喜欢我,不想离开我──」 「呸呸呸!我才没有!」阳日希胀红着脸用手摀住夏禾光的嘴,看他露出的那双眼满满笑意,她赶紧收回手,拽在怀里的手心还残留着他唇上的馀温,让她的心一阵痒。 「要说实话了吗?」 心跳声紊乱激昂,思绪也乱七八糟,阳日希紧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啟齿。 夏禾光忽然抬手抹了抹她的眼角,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又哭了。 「喜欢你……喜欢你又怎样?看到你被那些小女生贴,觉得一肚子火又怎样?你有你应该去的地方,你应该展开新的人生,不该被我绑住,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是吗?」 夏禾光捧起阳日希哭花的脸,「嗯,现在诚实多了,那要不要听我说了?」 「……如果是拒绝的话,可以不要说吗?」 夏禾光淡淡一笑,「我有个一直很喜欢的人,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叫做〈yellow〉,那首歌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孤单又漫长的时光。」 阳日希凝神,终于敢对上夏禾光的视线。 「她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抚平了我所有不安,让我重新找回快乐是什么。可是越喜欢就会越害怕,害怕自己跟她年龄差距太大、害怕她只把我当小孩、害怕自己不能够给她最好的……好多好多,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直到她跟我说她想搬出去,我才明白,我的生命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阳日希眸光轻颤,眼里的夏禾光早已模糊一片。 「所以昨天我喜欢的人跟我告白的时后,我高兴到失眠了一整晚。」 夏禾光靠得很近,阳日希都能感受到他吐出来的气息,方才还残留在她手心的唇温又爬上心头,她想都没想,仰头吻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阳日希发现自己的失态,慌张起身,夏禾光即时拉住,倾身伏在她身上,两条手臂撑在她的左右,将她困在沙发的角落。 「又想吻了就跑?」 「……又?」 「昨天吻完我就睡着了,害我一个人冷静了很久。」 「我我我没印象啊!」 「你看,把人亲了又失忆,做老师的就可以这样耍赖吗?」 「我才没有!你、你才是!做学生的可以这么霸道吗?」 夏禾光笑了笑,呼出的气息全喷在阳日希的颈肩,此刻的距离太过曖昧,他的上半身几乎都压在她的身上。 夏禾光的眼眸似是覆上了一层光,满眼的星空漫溢。 「阳日希,在这个世界上,理解我的人有你就够了。」 第四章 夏之日(8) 躺在夏禾光的双人床上,这是阳日希第一次枕在夏禾光的怀里。 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的拥抱,是在台南时替她办的欢送会,有些微醺的她,将孩子们的卡片送给夏禾光,那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那时候她就听见他的心跳声了,可是她不想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就破坏他们之间建立好的和谐,她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太过在意,那只是一个学生在表达谢意的拥抱罢了。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那心跳声的频率,就悄悄地进驻她的心了。 「我的心跳声是不是很吵?」夏禾光发现阳日希又靠得更过来,整个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他有些慌张地低下头,满脸通红。 「我的心跳声更吵,扑通扑通……我都觉得要从我喉咙里跳出来了。」 「我也是,觉得心脏好像要爆炸了。」 夏禾光笑了笑,搂着阳日希的腰,弯下身像平常一样鑽进她的怀里,紧靠在她的颈肩,鼻腔里瞬间盈满她身上的香味。 「我还是习惯这样抱着。」夏禾光低声呢喃,若有似无地吻着她的锁骨。 「我也是。」阳日希扬起笑,轻轻地朝他的额头吻了一下。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逐渐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强而有力的平稳频率。 自从那天之后,阳日希每晚都睡在夏禾光的床,每晚都拥着他入睡。 「禾光,要不要试试看开夜灯睡觉?」晚上,阳日希上床前问道,「即使开着灯,你每晚也还是都睡睡醒醒的,试着在黑夜中睡着,也许可以睡得比较沉。」 自从离开「学校」后,夏禾光每晚都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因为他害怕在黑暗中醒来、害怕自己又回到之前那幽暗的舍房、害怕他回归「正常」的一切会不会其实只是一场梦?所以他每晚都会醒来,确认房内的摆设、确认手里拿着的是自家的钥匙。 「我会陪着你。」 阳日希握住夏禾光的手,温热自手上传递过来,夏禾光紧紧回握,「好。」 「毕业」后,这是夏禾光第一次在夜晚的黑暗中准备入睡,他枕在阳日希的怀里,却不敢闭上双眼,明明他的鼻腔里充斥着她的香味,明明他的手真实地搂着她。 他知道阳日希睡觉的习惯是全部熄灯,但确认彼此心意之后,每晚都是在亮灯的情况下入睡,他不只一次想提议关灯睡觉,却都因为没有勇气而作罢。 阳日希为了他牺牲,他也得为她努力才行。 夏禾光缓缓闭上双眼,没了手里的钥匙,他改成紧抓着阳日希的衣角。 全黑的思绪里,他想起刚才闭眼前的漆黑,恐惧的思绪悄然而升,他突然好害怕睁开双眼,害怕睁眼会看见舍房的那道白墙、害怕床铺成了硬梆梆的木板、害怕鼻腔里的香味全都变质成尿骚味、害怕…… 「禾光,别怕,我在这。」 阳日希细柔的声音划破寂静,将夏禾光从那漆黑中拉了出来,他倏地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冒了一身冷汗。 眼前的景象缓缓聚焦,她的胸口映入眼帘,香气扑鼻而来,小手正轻抚着他的背。 他的眼眶一阵湿热,朝她的怀里一蹭,紧拥着她像是要把她牢牢地嵌进自己的身体。 他好像,却快要可以从那恶梦中醒来了。 「怎么样,看你黑眼圈那么深,是不是每晚都跟小鲜肉男友打得火热啊?」在办公室里,梁子晴一脸曖昧地看着阳日希。 「没有火,只有热。」 阳日希打了个哈欠,连日来都开夜灯睡觉,夏禾光惊醒的次数比之前还要多,她每次都得出声轻抚他的背,才能缓下不断发抖的他。而他的每一次惊醒,都会更加紧拥着她,像是在确认她一直都在的证据。 他到底有多害怕黑暗?思及此,阳日希就心口难耐。 「怎么?别告诉我你们到现在还只有抱抱睡啊!你们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是单身飢渴好几年的女人,我就不信这样共处一室还能全身而退?」 「谁像你一样思想齷齪?」阳日希翻了个白眼,「禾光有心理疾病,没办法在黑暗中入睡,我最近在慢慢帮助他,现在他已经好很多了,至少突然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我就是跟着睡不安稳。」 「那要不要我教你让男人爱上黑夜的办法?」 「你想干么?不要乱出餿主意,我绝对不会採用!」 梁子晴似笑非笑,眨了眨眼,「保证一夜好眠。」 夏禾光这阵子下班,没有家教的日子就会早点回家,踏进家门闻见阳日希身上熟悉的味道,他才能感到安心。 每晚抱着阳日希入睡,变成他每天活着的意义,现在他已经可以接受关灯入睡了。 「你今天心跳怎么那么快?」夏禾光从阳日希的怀里退开,抬头仰望着她。 「有、有吗?」阳日希忽然很庆幸现在灯是关的。 「而且下半身为什么离我这么远?」 「有、有吗?我就只是照平常躺着那样而已。」 「还有,你今天怎么穿我的衣服当睡衣?」 「你、你的衣服大件,当睡衣很舒服啊。」 「是吗?」夏禾光再次拥入阳日希的怀里,其中一隻脚自然地蹭进阳日希的腿缝之间。 明显地感受到怀里的人儿瞬间一僵,夏禾光再次抬头看向整张脸皱在一起的阳日希,「不舒服吗?」 阳日希睁开眼,慌张说道:「没、没有!」 「你……没穿胸罩?」 窗外的月光洒落,恰巧照亮了阳日希似红非红的脸蛋,她像是被抓包似的,紧咬着下唇。 夏禾光的指尖滑过阳日希平坦的后背,得到了证实的答案,让他的心跳驀地加快。 「为什么没穿?」夏禾光低喃,大手缓缓地移到她的腋下,碰触到柔软的乳缘。 两人的呼吸一滞,夏禾光吞口水的咕嚕声划破寂静,身下的热胀让他有些艰难地移动身子,大腿的裤摆早已因为移动而整个撩起,所以当他想抽回卡在阳日希腿缝间的大腿时,突然间碰触到的溼热,让他吓地僵住了动作。 「你没穿内裤?」 阳日希紧抓着夏禾光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眸透着水光,「嗯……」 夏禾光眸色一暗,感觉心如止水的地方忽然波涛汹涌,将他彻底淹没。 「阳日希,是你先打破结界的。」夏禾光低喃的声音变得粗哑,大手窜入阳日希的衣摆下,瞬间罩住整颗浑圆,轻缓地揉捏着,感觉怀里的人微微一震。 夏禾光抬眼盯着紧闭双眼的阳日希,指端摩娑着她的乳尖的同时,身下的大腿也故意蹭着她的湿热。 「啊……!」突然窜出的呻吟声让阳日希吓了一跳,慌张摀住自己的嘴巴,却在睁眼的同时,望见直盯着她看的夏禾光,「别看!」 阳日希羞红着脸,用小手摀住夏禾光,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掌心,让她又吓得缩回了手。 夏禾光笑了笑,将自己被压在阳日希身下的手臂抬起,托住她的后颈,仰头吻住她。 湿热的唇瓣紧贴,夏禾光才终于感受到内心一直以来有多么渴望这一切,他蛮横地撬开阳日希的贝齿,用舌尖尽情地攻略,像是要吸取里头所有的空气,直到窒息。 「唔……」终于喘不过气的阳日希出声抗议,夏禾光才回过神来退开。 「你害我没办法呼吸了。」阳日希责备说道,眼神却是迷离又语气娇嗔,嘴角缓缓流下的唾液沿着脖子顺流而下,滑过诱人的锁骨,落进她的上衣里──夏禾光的太阳穴倏地紧绷,那是他的衣服。 因为侧躺再加上宽大的衣领,领口整个露出阳日希的一边肩颈,露出整片雪白的肌肤,而那微微隆起的乳缘,清楚地看见夏禾光的指节包覆其上。 在阳日希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夏禾光已经起身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窗外的月光正好照亮他泛着贪婪和飢渴的一双眼,阳日希身子一缩,明白自己即将落入火坑。 「你害我没办法睡觉了。」夏禾光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嘴角勾起迷人的笑。 他好像,从此以后都会开始期待黑夜的来临了。 第四章 夏之日(END) 「怎么样?心理疾病是不是立刻治好了?」在办公室外的走廊,梁子晴在阳日希的耳边曖昧说道。 阳日希满眼死亡瞪视,「你把我狠狠推入火坑了。」 「呵呵,『火』热的『火』坑吗?看你虽然一样有黑眼圈,但气色一级棒爹斯啊!来来来,让我来採访一下,请问多年来乾枯的沼泽一下子被滋润是什么感觉呢?」 「……」 「哇!我们阳日希小姐生动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她满脸通红表示满意!」 「……闭嘴!」 「据我了解,阳日希和小鲜肉差了九岁,能否分享一下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呢?」 「……没什么困难的。」 「哇!意思就是轻而易举、单刀直入呢!最后有没有什么建议,可以给想跟年下交往的姊姊们呢?」 「……年下……太棒了……但是好累……」 梁子晴放声大笑,好在此刻是下课时间。 「阳老师是中暑了吗?」一旁路过的周宇洋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两位怪异的女人,一个满脸红到感觉随时会昏倒、一个狂笑到彷彿快缺氧。 「没事啦!『夏』天中暑很正常啊,多照点『光』就能治好了。」 梁子晴故意加重关键字的力道,阳日希赶紧抬手摀住她的嘴,拉着她离开。 周宇洋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神色落寞,「看来……已经在一起了。」 阳日希和夏禾光两人的生日即将到来,夏禾光得到吴叔的允许,七月七日这天下班借用店里的烘焙室,两人打算一起亲手製作生日蛋糕。 「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像〈第六感生死恋〉?」夏禾光站在阳日希身后,一手环抱着她,一手用抹刀将鲜奶油涂上蛋糕。 「哇!二十几年前的电影竟然从你嘴巴说出口?你那时还在排队等投胎呢。」阳日希呵呵笑道,双手转着置放在转盘上的蛋糕,和夏禾光默契十足。 「在台南的时后,你不是要我每日看一到两部电影吗?我把你看过的清单全看完了。」夏禾光故意在阳日希耳边低语:「是不是要给我奖励?」 阳日希因为发痒而娇嗔一声,转身生气说道:「我警告你喔!以后不准再一个晚上三次了,真的很累!而且你隔天还要上班,我真的很担心你会累垮……一次刚刚好,知道吗?」 「知道了,所以以后就是一个晚上一次。」 「嗯,没错──不对!你刚说什么?」 阳日希瞪向一脸贼笑的夏禾光,用指头抹了鲜奶油沾在他的脸上,夏禾光抓住她的手,将她沾满鲜奶油的指节含入嘴里。 「你应该早点说你有这种癖好,想让我舔?还是想舔我?」 「夏禾光你──你真的学坏了!」阳日希羞红着脸,迅速收回手。 「老师那么笨,什么都不会,学生只好无师自通了。」夏禾光双手撑在阳日希的两侧,弯下身在她唇上一啄,笑得灿烂,「阳日希,生日快乐。」 「禾光,你也生日快乐。」 午夜十二点了,他们用手机播的音乐,正好播到了coldplay的〈yellow〉,他们齐声唱着,帮快要完成的蛋糕做最后装饰。 在梦里,阳日希发现自己正在哭,身上穿着的却是从前高中的制服。 「大姊姊,你在哭吗?」一个矮小的弟弟映入眼帘,睁圆眼,仰头看着她。 阳日希不理会他,继续哭着,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鞦韆上。 「你别哭了好不好?还是你要不要吃我的生日蛋糕?」 阳日希抬头,看见眼前的小弟弟提着一个蛋糕盒,哭得更兇了。 小弟弟一阵慌,决定拿出自己的生日蛋糕摆在地上,将数字「9」的蜡烛插在中间。 「大姊姊,今天我生日,我可以送你两个愿望,你就别哭了。」 阳日希被他的话打动,擦乾眼泪,「蛋糕是吃的东西,你放在地上很脏耶,而且没有打火机要怎么许愿?」 「还是你要在这里等我?我家就在附近而已,我可以回家拿打火机。」 「你是要拿蛋糕回去吃的吧?你家人正在等你,你赶快回去,别管我了。」 「没关係,外婆会体谅我的,而且外婆之前说过,第一个被我看见哭的女生,就要娶她。」 阳日希终于破涕为笑,「少在那边乱说!你这个年纪的小女生,每个都很爱哭啊!」 「但我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啊。」 阳日希哈哈大笑,方才的阴鬱一扫而空,她跳下鞦韆,和小弟弟一同坐在地上。 「你刚刚自己说要给我两个愿望的,不能反悔喔。」 「嗯嗯!你快点许愿,假装把蜡烛吹熄就好了。」 阳日希闭上眼,双手交握在胸前,「那我的第一个愿望……我希望有人能记得我的生日;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有人能爱我。」 最后一句宛若气音,阳日希眼眶又泛起一阵湿热,她睁开眼,假装吹熄蜡烛,小弟弟捧场地拍手,阳日希有些尷尬地抿了抿唇。 「第一个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啊!你生日什么时候?」 「……今天。」 「真的?大姊姊你跟我同一天生日耶!我现在不但记住,还帮你庆祝生日了!」 阳日希靦腆一笑,「嗯……对啊,谢谢你,我竟然能在这最后一天,过我的生日。」 「什么最后一天?你要去哪里吗?」 「我明天要搬去大学的宿舍了,之后……可能不会回来了吧?本来以为最后一天在家里,能够得到爸妈的生日祝福,没想到回到家还是一个人,根本没人记得我的生日。」 阳日希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大姊姊,我知道我最后一个愿望要许什么了。」 「你要许什么?」阳日希吸了吸鼻子。 「我的愿望就是让大姊姊当我的新娘,以后我会每年帮你庆祝生日,买很多很多蛋糕给你吃!」 阳日希噗嗤大笑,甚至都笑出了泪,「小屁孩,你是在撩我吗?」 「我是说真的!所以你一定要再回来找我,我就住在oo路oo巷的o号o楼。」 「好吧,我可以考虑一下。」 「那你一定要记得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 铃── 阳日希从睡梦中惊醒,抬手按掉手机的闹铃。 名字?那个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她竟然不知不觉忘记了这段过往。 「怎么坐着发呆?」站在门口的夏禾光探头而出,「赶快刷完牙吃早餐了。」 「喔。」阳日希回过神,到浴室梳洗。 梦境虽然有点模糊,但的确是记忆中的画面没错,怎么会突然梦到呢? 「怎么又在发呆?」在餐桌上,夏禾光搓了搓阳日希的脑袋。 「我刚梦到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久到我已经忘记这件往事,所以突然梦到,让我觉得心情好奇怪。」 「是什么梦?」 「我以前高中时曾经在公园遇到一个男孩……哇靠,已经十五年前的事,我怎么突然梦到?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什么男孩?你该不会潜意识还忘不了他吧?」 「哪有!我根本连他长怎样都忘了,连名字都不知道。」 「不管,你今天晚上等着被寿星惩罚吧,今天寿星最大。」 「才不要!而且我也是寿星耶!我今天也是最大的,年纪也比你大!」 「嗯,寿星我呢,会让另一位寿星喊得不要不要的。」 「……」 夏禾光现在升格为师傅后,已经改成早上七点上班,所以他们俩人每天还有时间能够一起吃顿早餐。 等夏禾光去上班后,阳日希也着手开始准备上班的事宜。 到了办公室,只有知道阳日希生日的梁子晴祝她生日快乐,还送上一袋礼物,她兴奋打开查看,见里面是黑色水手服,一脸茫然。 「老师跟学生交换一下,很讚的。」梁子晴在阳日希耳边曖昧低语,阳日希仔细看才发现那件水手服的上衣和裙摆短不拉嘰的,满脸通红地将那袋礼物塞进抽屉。 整日的忙碌……不,是阳日希满脑子都是那件穿水手服,让她淡忘了今早做的那个梦。 终于下班回到家,两人久违地一起准备晚餐,忽然怀念起从前在台南同居的日子,便计画好下个月一起去台南度假。 好不容易吃完饭也吃完昨晚做的蛋糕,阳日希满脑子都是她藏在房间的那袋礼物,但夏禾光难得说要到附近散步,见现在时间还早,她便答应跟随。 他们牵着手漫步在附近寧静的街道,经过一座公园时,阳日希停了下来。 「这座公园……怎么有点眼熟?」 「你忘啦?我们第一天回台北的时候,你在这里盪鞦韆,我在这里找到你的啊。」 没错,她在这里盪过鞦韆,可是……那次是第一次看到吗? 「突然想到一件很久远的黑歷史,我曾经在这座公园跟一个陌生人求婚耶。」 「跟陌生人求婚?」 「等等!眼神先不要那么杀,那是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了,大概九岁吧?我那天生日回家经过这里,有个大姊姊在哭,我还耍帅地说要送她两个愿望,而且更扯的是,我许的愿望是要娶她,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好笑。」 阳日希缓缓停下脚步。 「我当时还叫她要回来找我,不过我那天之后就没再见过她了,我也不懂我那时是鬼迷心窍吗?后来上了高中……现在说这个有点奇怪,但其实我是因为范雨柔的形象跟之前遇到的那个大姊姊很像,才决定跟她交往的。」夏禾光尷尬地搔了搔脖子。 「……那个大姊姊长什么样子?」 「时间太久,我后来也忘记有这件事了,只记得她当时穿着高中制服,一头黑发大概到锁骨吧,眼睛大大的,身高好像跟你差不多……」 夏禾光转头望向没跟上的阳日希,路灯打在她的身上,前一阵子刚剪去发尾的浅发,现在正好是原本的黑发,就落在锁骨的部分。 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落在夏禾光的心上。 「……你早上说,你曾经……在公园遇过一个男孩?」 「『外婆说过第一个被我看见哭的女生,就要娶她』……那个男孩是这么跟我说的。」 夏禾光愣在原地,定睛看着眼前的人儿缓缓走向他,直到她和脑海中那模糊的人影逐渐重叠,曾经破碎的记忆意外获得了圆满,混乱却热烈的思绪顿时一涌而上。 「你干么哭啊?」阳日希吓了一跳,慌张地擦去他的眼泪。 「我也不知道……眼泪就一直流……」 夏禾光弯身窝在阳日希的怀里,呜咽的模样活脱像是隻楚楚可怜的小狗。 「那……我告诉你一个可以止住眼泪的方法。」 「什么方法?」夏禾光从阳日希的怀抱退开,看着她的一双眼还流个不停。 阳日希抓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道:「我的房间有一套水手服,是梁子晴送我的生日礼物。」 夏禾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眸光一亮,勾起嘴角。 阳日希在他眼里看见深夜才会出现的神情,明白自己跳入了火坑,转身想开溜,但夏禾光早就看穿她的意图,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让老师我好好调教你。」 夏禾光在阳日希的耳边低喃,下腹已经深根记忆的痠麻感让她身子一阵软,脸颊瞬间发烫,下一秒,她已经整个人被他扛起背在身后。 两人嬉闹的笑声回盪在小巷,划破天际。 那天,是夏日的夜晚,他们成为彼此的光,照亮了黑暗。 ──「禾光,去年生日你许的那个唯一的愿望是什么?」 ──「你猜猜?」 ──「我觉得我好像知道耶。」 ──「是吗?那你呢?你许的那个愿望又是什么?」 ──「你猜。」 ──「我觉得我好像也知道。」 ──「真的?那我们一起说好了──」 ──「我希望阳日希能够永远幸福快乐。」 ──「我希望夏禾光能够永远幸福快乐。」 theend 后记、当黑夜被阳光所释然 这个故事大纲很快速的在两天内就写完了,几乎是豪无悬念地写到结局。 放置一段时间后,我想要回头开始写这作品时,却意外地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在一片白纸的情况下,我着手开始询找关于少年犯和矫正学校的相关资料。 故事的背景建构起来后,原本模糊的少年影子,也逐渐清晰了轮廓。 就像是原本藏在暗处的少年,向着光朝我走过来,对我诉说着他的故事。 而阳日希却反倒是倚着夏禾光而衍生出来的角色,因为有了夏禾光,才有她的样貌。 她不论夏禾光在暗处还是明处,都义无反顾地牵着他的手,带给他无限的光亮。 少年因为她而再次发光,她也因为少年而绚烂。 他只向阳于她,而她的光只为他绽放。 在写这个作品时,是真的体认到角色是真切活着的这件事。 每个角色的出场,我在动笔前,会先在脑中构思「它」的模样、「它」的表情、「它」的动作,更重要的是──「它」会说什么话。 待手感来袭,我便打开笔电,敲下「它」的每一个字句。 但神奇的是,写的当下都与我先前构思的方向不尽相同。 「它」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操纵着我写下,成为了应该成为的「他」和「她」。 就连这部作品的书名和角色的名字,即便我先前想了许多备案,却始终把我带往同一个方向── 直到《那年夏日的阳光》这几个字落下文字,「夏禾光」和「阳日希」的名字也随之定案。 章节部分也是,原本预计切成将近十段的章节,写作的当下却忽然想只切成四章就好。 也因为如此,正好发现四章刚好分为了四季,春夏秋冬里又很刚好的符合我故事的四个阶段。 更重要的是,最后一章的「夏之日」又正巧呼应这部作品的书名,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关于〈yellow〉这首歌也是。 原本只是因为私心很喜欢这首歌,总想拿它来当我某部作品的主题曲。 《那年夏日的阳光》开始下笔时,这首歌就这么完美的融入了。 不管是夏日、太阳、阳光,还有矫正学校的制服,都这么刚好的身为「黄色」。 对夏禾光和阳日希来说,他们就是彼此的〈yellow〉── lookhowtheyshineforyou. 他们是彼此眼中最闪亮的那颗星星,照亮无尽的黑夜。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这部作品在告诉我:它准备好了,我只需要动笔完成它。 最后,来说说四章目录的一些细节设定。 关于「秋之鸣」──无处悲鸣。 延续楔子的黄色,深秋进入到带点忧伤气息的橘色。 就像是在夏末苟延残喘的蝉鸣声,延续到初秋。 夏禾光和阳日希一开始无声的呕吐声,到后来深夜独自的痛哭失声; 范雨柔一开始声嘶力竭的控诉,到后来孤立无援的哭诉。 关于「冬之锁」──打开心锁。 冬天失去了顏色,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冰冷而黑暗。 夏禾光的心上了锁,黑夜像是一座监牢囚禁着他,无法逃脱。 手中握着的钥匙如同潜意识的渴望,希望有人能打开他的心锁,照亮黑暗。 而在最后,阳日希拿走他的钥匙,用尽全力拥抱他,让他能够再次迎接下一个天光。 关于「春之花」──心花朵朵开。 原先空白的画布,迎来春暖花开逐渐沾染色彩。 夏禾光的内心除了黑与白,终于拥有了其他顏色。 两人之间春心荡漾,如同盛开的花朵,成为向着彼此的太阳花和向日葵。 关于「夏之日」──回归日常。 确认双方心意的彼此,再次迎来了夏日。 火热的夏天就像红色,也燃烧着两人之间的爱火,缩短了距离。 两人一起回到那年都还无恙的夏日,所有伤痛都已释然。 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故事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促使我咬着牙也要把它完成。 每次写不下去或是没灵感时,我总是会在内心呼喊着:「夏禾光跟阳日希赶快来找我!」 很神奇的是,剧情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这说出来感觉自己好像神经病xd) 很难说明自己内心的感受,但是除了感动,最多最多的是感谢。 谢谢这个故事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谢谢那个少年告诉我关于他的故事。 谢谢我在2022年的这个夏日,完成了《那年夏日的阳光》。 2022/8,禾子央 -- 沉淀了一段时间,觉得内文有很多描述不足的地方 在人设跟大纲都不变的状况下,之后会重新翻修,并更改为新的书名 到时候会再通知大家!感谢阅读支持:) 2022/11,禾子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