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深处》 前章 「千璜──!!」 「拜託,不要,我以后,再也不会惹麻烦,我会乖乖的,会很听话,你说的都好都算,我再也不会说不了,所以你,千万不要过去,好不好?」 那是一双属于男孩的清澈眼眸。 混杂着泪水,眼珠子碎成千万玻璃,一层叠加一层,映照出深入骨髓的悲伤,痛苦如此哀艷,哀求这般撕裂,扭转在一起,凝成舌尖上的鲜甜。 心脏剧烈紧缩,四肢僵直抽痛,而这一切,不过只是无尽梦魘的起点。 不待情绪紓缓,画面猛地一转,一张冷森的面庞撕裂男孩细白脆弱的脸蛋,从面皮中破茧而出的,是一名毫无生气的女孩,瞠着瞳孔狰狞胶着瞪着中心点。 黑色瀏海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她机械式转动脑袋,一度一度,直到脑袋瓜与白皙的颈子抝成奇异的九十度。 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她幽怨绵长地道。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一人吓得从床上翻坐而起。 一前一后,极其突兀,每一字都凌厉瘆人地打入心湖,筹成心魔。 整身浸于太过浓烈写实的虚幻情绪中,无法抽离,头疼欲裂,午夜梦回,只能凝视着漆黑的窗外,久久回不过神。 床上的人拨开黏在额上的头发,在黑夜中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湿透的衣服都乾了,久到绷紧的神经逐渐疲乏,这才往床头柜一拉,拿出药丸一口吞下。 昏沉之中,反覆告诫自己,是梦。 只是个梦,她不认识前面那个脆弱的男孩,也不认识后面那个阴惨的女孩,所以,不用放在心上。 就算这场重复的梦境,已经伴随她整整五年,也不要在意。 梦是潜意识,是内心投射。 是最普遍触摸到「内侧」的方法。 像她这样的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按着太阳穴,努力舒缓情绪。 再次入眠之前,最不受压抑的想法窜了出来── 到底要发生几次,才是个头? 【01】CH1-1 三。 精密的能量池仪器滴答滴答地走。 二。 身子腾空,穿梭于虚无之中。 一。 她听见心跳的声音。 零。 千璜睁眼,站在荒芜的旷野之中。 荒烟焦土、寸草不生,天空是诡譎的红,迎面而来的风温热湿黏,参杂复杂浓稠的血腥气味。 双脚踩踏的地方看似是普通的黑色土壤,实则更像无边无际的泥潭,整个人随着体重的挤压不断下沉,再下沉,彷彿要把人吞噬殆尽。 就算连日噩梦惨遭侵扰,也不妨碍她在此时此刻保持稳定,多年的训练,早已让她习惯以最差的精神状态应付任何需要高专注的突发状况。 她稍稍按了按太阳穴,稳定心神,平顺呼吸,整整衣衫,跨步出发。 殊不知才抬脚跨了一步,就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 回头,就见小汪站在身后,瑟瑟发抖。 「我说,姊啊,真的要往前吗?感觉好危险啊。」 天真无邪的栗子头配上完全没有男子气概的胆小面容,不由让千璜叹气。 二十多的成年男性了,怕成这样,真丢脸。 她把一脚从土里拔了出来,循循善诱,「亲爱的汪仔,我们进来不到十分鐘。」 「我知道……」 「刘医生肯定还守在能量池边。」 「这我也晓得……」 「现在放弃,百分之八十的机率会让他激动到抄你家灭你族,你想想,是面对虽然没啥同情心,但总归亲切善良的我好,还是要面对连亲切善良都没有的他好?」 「可是我怕呀……」 「这样比喻吧,假设你待在这里的压力是一台卡车辗过,那么,现在到外头,就得扛住十台卡车飆到时速两百公里的程度,刘医师可是你的师傅,你逃不了的,这样可以吗?」 「……我错了,我、我们继、继续?」 说是这么说,可小汪的害怕也无法就此消弭,他紧抓千璜的肩,无意识把她往土理按,这傢伙再怎么没胆,身理上也是个公的,手劲可不能四捨五入直接无视。 陷入泥沼的速度莫名其妙加快,千璜嫌弃地拨开他的手,拔出另一隻脚,维持上身安全。 「我都不晓得你对我积怨这么深,第一次进「内侧」就想干掉我,很有胆子嘛。」 小汪这才意识过来,怯弱地低下脑袋,「……抱歉。」 「指导员的课也上一年了,每个人的「内侧」不一样,无法预测有什么样的危险,这不是基本常识吗。」 「我知道呀,可知道跟真的看到是两回事呀。」小汪看看周边,到底还是忍不住害怕,小心翼翼地捏住千璜的衣角,「再、再说了,你不觉得这风,除了血味,还有点什么……是、是死了什么生物吗?」 生物啊。 千璜往风吹拂的方向看去。 良久,在视野尽头,一阵莫名的骚动。 「来了。」 小汪还在状况外,「什么来了?」 「你中午吃下去的牛肉丼。」 「啥?」 似是感应到什么,不等小汪反应,千璜推了他一把,下一秒一对锋利牛角破土而出,牛气冲天,激起千万尘土,同一时刻在旷野的另一端,数以万计的家牛以一百公尺赛跑的速度轰踏而至,小汪都还没站稳呢,又立刻被成群的猛牛战队撞得七荤八素,只能惨兮兮地跌在地上。 千璜倒是比小汪灵敏许多,她没搭理为何明明是个牛角,却能像隻土拨鼠搞出一桩地下袭击,在「内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她仅仅是顺着那股气流往空中一跃,待旷野另一端的牛群奔跑而来时,找准一隻面相比较衰的,直接骑到牠身上。 感受到外物入侵,身下的牛穿天哞了一声,脚踩两下,更加暴动的甩动身子,千璜颤得一颠一跛翻过来倒过去的,差点没把中餐吐出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忘对小汪大吼。 「快起来,别傻傻地被踩!或是你想当史上第一个被牛踩死的指导员?也行,我会记得带牛肚为你上香的。」 「不要、啊啊啊、不要说、风凉话啊,姊,救我啊姊!」 站不起来的小汪在牛脚中滚过来滚过去,活生生演绎了什么叫糖炒,呃,牛脚炒栗子,搭配着滋滋作响的哀号声,真有点人间炼狱的错觉。 千璜还在跟坐骑奋斗,暂且无法抽身,「镇定下来!镇定!这不是真的!不要被这里的情绪影响,快想想之前的训练怎么做的!」 「我想不起来啊啊啊!」 「嘖,真是!」 抓着面前不断晃动的牛角,千璜在极其不平衡中挺挺一个翻身,藉着落下的速度往牛头一踩,牛隻视觉受到衝击,只能无差别衝撞周边的伙伴,机不可失,千璜再扭了一把,往牛肚狠狠一踹,巨大的身躯当即倒下,在窒息逼人的突发事件中闢出一块小小的空间。 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人的「内侧」里,不论自身如何强大镇定,也敌不过宿主本人的思想与情感,动作除了快,还要更快。 她趁机拉起小汪,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颈动脉上。 「深呼吸,镇定,感受到我的脉搏了?跟着脉搏数,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受其他讯息干扰,不要接纳这里的情绪,缓和心跳,平稳呼吸,放松交感神经……」 小汪唇色发白,「在猛牛群中……」 「说了不要感受!」千璜翻了个白眼,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是霍大叔的「内侧」,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都会具象化,所有的情绪都会渲染放大,但是!这是假的,这些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只是霍大叔的「阴影」罢了,别让阴影渗透你的认知……喂!臭汪仔,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 那一厢口沫横飞的说教,这一厢的小汪已口吐白沫晕眩中。 一般而言,昏迷的人因丧失自控能力会比清醒时重上数倍,但这里是「内侧」,所有物理法则都是无效的,精神力的强弱才是一切判断指标。 只见昏过去的小汪双腿一软,与黏腻的泥沼湿黏模糊地融为一体,不过一个眨眼,下身已被侵蚀了大半,千璜只能赶紧把他抱起来。 这么一抱她才惊觉这傢伙已是这么单薄这么轻,若说这是去掉血肉只存骨架的重量,大概也合情合理。 更糟糕的是,他的身形不断在缩小,不过几秒的时间,已不復一个成年男性应有的体格,明显是精神力消耗殆尽,只能拿意识献祭的前兆。 意识是灵魂根本,一旦无法拼凑完全,小汪的精神与思想从此就会和霍大叔的「内侧」合而为一。 真到了那时候,就是所有指导员的恶梦了。 情况很糟糕。 在「内侧」,就算旁人再怎么好言相劝,但能维持精神的,说到底也只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意志力,一旦意志力消弭低落,就会成为这副面貌。 千璜转了转小汪瘦削到只剩骷髏的脸蛋,少了血肉,原先可怜兮兮的眼珠掉了下来,她砸砸嘴,接住剔透的眼球,小心翼翼按回他的眼眶里,随后轻轻一甩,把昏过去的小汪背到肩上。 半路阵亡一个队友,千璜依旧不慌不忙,整整五年的指导员实战经验让她很少惊慌失措,为了保存小汪的自身意识,本来阔绰的治疗时间只剩不到三分之一,她得快速找到离开「内侧」的出口,在小汪完全消失之前。 至于「出口」在哪? 很简单,「出口」就是霍大叔本身。 只要梳理他的精神困扰,让他摆脱当前形塑出这样的「内侧」的桎梏,「出口」就会自然而然出现。 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霍大叔。 无奈在「内侧」里,宿主可以是任何形态,全凭个人意志,不是那么好找。 背着小汪,千璜拿着方才击倒的牛隻作为挡箭牌,在其他猛牛的衝击之下冷静理智地端详四周情况。 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案子。 患者霍大叔,年三十八,患有特定恐惧症,对于猪、牛、羊、鸡等生物存在理不明说不清的害怕,好几次看到除了毛的生肉便瞬间失去意识昏厥倒地,进而前来寻求救治。 霍大叔本身具备病识感,诊断期间积极配合治疗,坦诚以待,有一说一,没有任何刻意隐瞒或夸大言词,是整个院里少数能沟通且好配合的案例。 本来嘛,会把小汪这个新手带进霍大叔的「内侧」也是想趁机增加他的实战经验,哪知这傢伙这么不重用,霍大叔这么亲切的人,外加几隻莫名其妙的牛而已,就吓到意识涣散了。 千璜一面感叹小汪的不成器,一面确定了自己的目标。 经观察发现,牛群并不是杂乱无章的移动,也不是衝着他们这些外来者,牛群是非常有秩序有策略地往某个中心点衝撞,一波接一波,攻势不断,而中心点佇立的是一隻体型相形之下略为娇小的牛隻,没有牛角,只有嚎叫,不断忍受着其他牛隻的攻击,也不还手。 在「内侧」里,宿主可以幻化成任何他们想成为的面貌。 霍大叔害怕牛群,「内侧」便呈现出他惨遭牛群残忍的进攻,这是正常的,可连他自身的形象也是一隻牛,就很反常了。 「内侧」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草,全都是投射,全都有意义,不会空穴来风,湿黏窒息的空气,满是血腥味的风,不断下陷的土壤,还有成堆暴动的牛,代表着霍大叔不易向外人道哉的、深沉的精神障碍。 千璜背着小汪,灵敏地避开牛隻的行走路线,只要不挡到牛隻的去路,牠们也就不会主动攻击,更甚着,能顺着这波流向,直接来到那头被围攻的小牛身边。 一直到距离近了千璜才发现,小牛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之所以看起来像站着,完全得归功于其他牛隻不停的向内挤压,牠连瘫倒的空间也没有。 近在咫尺的牛隻甚至在啃食小牛的身躯,恶狠狠、血淋淋,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一下又一下的咀嚼,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与风中的血腥气息融为一体。 千璜扶了扶有些滑下来的小汪,站在牛群中大喊,「大叔!霍大叔!是你吗?」 小牛哀鸣。 小牛一直在哀鸣,当牠被其他牛隻啃食的那刻起,当牠受其他牛隻报復性的衝撞起,便时时哀鸣,哀鸣像哭声,像一个软弱无助的孩子,乾巴巴瘦弱弱弱地承受任何攻击而不懂自保。 「大叔,你听我说!」千璜吼了一声,一个不注意被身后的牛撞了一下,踉蹌几步,赶紧调整好位置,再道,「你很棒,你已经来到这里了,距离治疗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你得从那隻小牛的身体里出来!」 小牛依旧哀鸣。 而这次,千璜听得懂牠的语言了,轰隆隆,来自四面八方,震得心脏颤颤。 ──我出不来! 她大声纠正,「你可以!」 ──我不行! 「你可以!」 ──我活该受罪,这是罪有应得,我不能出来。 「所以你不是不能,只是不想。」千璜拆解他的话语,梳理他的思路,「因为你觉得自己伤害了牠们?」 ──是的,我罪该万死。 「这不是你的错,人活着就得进食,要进食,就得毁坏其他生命,捕食与被捕食,猎杀与被猎杀,不是你也会是其他生物,食物链就是这么形成的,这很自然。」 ──这很自然,当然,可是我是刽子手,罪加一等,你不需要为我辩解,我甘愿受罚。 话一说完,小牛仰天长叹,四肢原地凹陷,整个躯体直落落散尽软烂的黑色泥泞中。 刽子手,三个字重重打在千璜的脑门上,声声震耳,不断回响。 橘红色的旷野,黏稠血腥的风,足以融化万物的泥泞黑土。 霍大叔他,是一名厨师。 他的「内侧」,具象化了食道与肠胃,以及一切正常消化该有的流程。 如今的他,成为被消化的一员,扎扎实实感受自他刀下殞落的生命的痛苦。 【01】CH1-3 精神干扰从来都是双向的。 若问指导员和患者在完整的「内侧治疗法」中,哪一方的危险性较高,不用说,肯定是前者。 患者可以肆无忌惮,可以疯狂暴躁,在属于他们的「内侧」里,不管不顾,肆意叫嚣。 而指导员从来都得保持理智,得小心翼翼,不得损坏患者意志,安顿患者后才能维系自身精神状态。 中途有个万一,很容易落入小汪的下场。 正因如此,对于指导员来说,「内侧治疗法」过后的冥想时间,是不可或缺的自癒过程。 从患者「内侧」抽离后,直接回归意识领域,来到自己的「内侧」。 「内侧」由所思所想构建而成,那些平日里有意识到的、没意识到的,一个细微的眼神或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全都会吸纳进自己的精神世界,累积堆叠,蓄势待发,在某个恰当的时间点,破茧而出。 潜入「内侧」,与自己的意识对话,把患者剧烈的、张扬的、毫无理性的、甚至微不足道的情绪沉淀梳理,进而排除释怀,清空所有可能诱发「内侧阴影」的种子,就是所谓的冥想时光。 这是每位内侧指导员的必修课。 很基础,也最容易学习。 可如今的千璜却是大汗淋漓,紧闭的眼珠子不断滚动,思绪紊乱。 冥想对她而言,根本是酷刑。 当年尚处研修阶段,她的冥想成绩就没有一次是合格的,这是她指导员生涯中为数不多的惨败,被当时的同期调侃了好久。 不过,纵然成绩单上一个突兀的红字,也不妨碍她其他科目超过标准的优秀,拿下同期第一宝座,风风光光进入指导员体系。 这下伙伴的取笑点从入门冥想课居然不及格,转换成了难怪从古至今神医的宿命就是治不了自己的病。 如今当年的状况不仅存在,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儘管已成为指导员足足五年,每一次的冥想时光,总还是让千璜痛苦难耐。 光是进入意识领域,就等同把每个晚上的噩梦翻出来,架着她的四肢,以牙籤撑着她的眼皮,空中悬着令她得仰起脑袋的韁绳,无所不用其极,逼迫她清醒地看到最后。 仅是翻开表层,就这般痛苦难耐,更别提接下来的软土深掘,寻找癥结,改替认知。 这次也一样。 发丝不知不觉溼透,在空中杂乱无章地摆动。 窄逼漆黑的空间,唯有一盏微弱的祷告灯,穷尽所有光线。 一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猫鑽上窜下,眨着诡异的绿色眼眸,轻巧提起脚步,细毛凉凉冷冷扫过她的脚踝,一言不发就往前头奔。 细长的尾巴捲在一道宽大的、穿着正装的身影的脚边。 那身影极为压迫地堵在面前,微微鞠躬,虔诚呢喃,伴随人体散发出来的黏稠闷热,此起彼若的应和随着呢喃共鸣出独特的声波,处于其中,听久了,竟觉晕眩无法呼吸。 鬼影幢幢,挥之不去。 而这次的情况跟先前相比,尤为糟糕。 与霍大叔「内侧」代表他妻子的大牛对视后,不知道为什么,铜铃一样的眼眸持续不断地印照在千璜脑中,时间久了,竟开始与日日夜夜对她纠缠不休的噩梦交流共振。 「万物皆是虚,浴拥在河堤……」 一片低沉稳定听不清全貌的祷告声中,大牛眼从漆黑的天花板上凌厉地睁开,瞳孔布满血丝,狰狞嘶哑地道。 「你怎么好意思毁坏我们的心血?」 千璜被吼得鸡皮疙瘩。 更惨的是紧接在牛眼之后,那名总是脆弱的小男孩出现在一角,他揉着眼睛,低着脑袋,可怜兮兮。 「千璜,求求你了,我会好好听话的,你别、你别扔下我们……」 这是她的「内侧」,是她的潜意识。 就算她从来搞不清前因后果,也压根儿不妨碍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想把男孩一起带走。 可是为什么呢?牛眼代表的霍大叔妻子,和她梦里老是徘徊出现的男孩,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好像……能够对上呢? 这些记忆是她的吗? 还是说,是在每一次「内侧治疗法」的冥想阶段,她从来没有完全清除「阴影」的后遗症呢? 祷告声、哭泣声。 哭泣声、祷告声。 声声震震,音波如低喃的诅咒。 千璜的头很晕。 高度压力之下,她几乎全身散架。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忽然一道温和的力量替她按了按太阳穴,动作轻柔,温温浅浅,这人如此慷慨,如久旱逢甘霖,千璜万分感激,想要抬头道谢。 却不知当她抬头的瞬间,一张行将就木的死人脸一瞬不顺地盯着她,睫毛甚至能扫过她的脸蛋,搧着冷冷细风。 是她,是那个老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阴森女孩。 这么近的距离下,女孩像具殭尸,短短的手指轻轻压着她的眼窝,彷彿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球挖出来──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吓!」 强烈的精神衝击让千璜猛地睁开双眼。 喘着气,背后全是冷汗,头重脚轻,四肢无力,只能恍惚空洞地看着乾净反光的天花板。 又是反噬。 而且是比起以往还要更猛烈的反噬。 总觉得,这次的头疼,好像比以往更为剧烈。 千璜无限疲惫,好一会儿都只能呆坐在地,片刻过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从口袋掏出止痛药,一口吞下。 又静静坐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抓回身体的主控权。 移动眼珠,瞥向窗外明媚的蓝天。 中午十二点,阳光灿烂到足以驱走捲纳所有光点的黑暗。 进入霍大叔的「内侧」时是十点,「内侧」与外面的时间流动速度不一定相同,完全依赖宿主的精神状况。 稍稍一动,身侧的小汪就歪歪斜斜倒在地上。 现实中的小汪不若在内侧里的矮小,这傢伙其实人高马大,外号小组里的长竹竿,可惜心智却比她羼弱不只些许,由于在「内侧」受到不少恶意压制,如今的他像个失了魂的木偶,四肢摺叠,白眼翻得很不美丽。 冷静。 呼吸。 千璜一项一项,数着芝麻绿豆大的无聊小事。 作为内侧指导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精神状态很有问题,日日夜夜的噩梦无疑是剧烈的精神耗损,之所以还能面色无波的工作,凭藉的完全是她比一般人还要强大的精神力。 不过再强的精神力也受不了这般不要命的挥霍。 她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她最好抚平所有精神问题,再继续工作。 可是,她的精神问题,大概,可能,不是工作的后遗症。 因此就算停止工作,也无济于事。 她闭了闭眼睛,让小汪靠在墙上,缓缓起身,步履踉蹌地来到门边。 梦境给她的压迫太过写实逼人,她急需转换环境舒缓情绪。 不料一推开门,震耳欲聋的拉砲炸响室内,繽纷绚烂的彩带为空白的天花板染上綺丽的色彩。 精神尚未稳定,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脑袋更上一层楼地裂开。 也不知道门外这群人究竟是贴心还是不贴心,下一秒,就见大伙欢天喜涌入室内,拿着红色布条颇有秩序地凑到她周边,一个接一个,谁也没挡到谁,显然预谋已久。 最后,齐声大喊。 「恭喜千璜,内侧诊疗法第一百位患者接触成功!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phano.1的指导员!」 欢呼惊天动地。 千璜的耳朵依旧嗡嗡作响了数秒。 这些傢伙疯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闹腾不断,兵荒马乱地大吼大叫。 「来拍照,快来拍照!纪念一下光辉时刻!」 「啊小汪还死在这儿,谁扶他起来整理一下,这模样拍下来,老婆都找不到了!」 「来,一、二、三,西瓜甜不甜?」 「甜!!」 什么啊,这事。 这种小事真亏他们记得。 千璜还没有完全清醒,整个人晕呼呼的,可有人特地为她庆祝,到底止不住开心,只能努力摆正自己的体态,祈求拍出来的照片不要丑到被有心人士拿去做哏图。 这些人全是她的指导员伙伴,交情颇深,非常爱热闹,但凡有个名头,再小的事情也能搞出八十大寿的壮阔。 她非常习惯这些人的小题大作,更不会把他们口中得来不易的成就当一回事,仅仅按捺着头疼,勉强回了两句当作参与。 「我难道不是主角吗?不应该站正中间的吗?」 「唷,这傢伙红了就大牌了,偏不给你站中间位,去旁边待着!」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汪的师傅,刘医生。 刘医生是pha里最年轻的精神科医生,大他们七、八岁,三十几岁的年纪,活脱脱一个鑽石王老五,老爱跟年轻人混在一起,此时此刻更不会错过凑热闹的时机。 有了第一枪砲火,后头的奚落更是此起彼落。 「就是,你看看你那个黑眼圈能站中间?不把你扔去熊猫园区就不错了!」 「这是怎么样日夜奋战才能让我们第一名的指导员搞成这副模样啊?昨晚跟谁玩得这么嗨,要不跟好姊妹我分享一下?」 「妈啊,这是3p预告吗?我要举报你妨碍风化!」 「白痴喔,我这明明是狗仔队的开场白!」 一群人总是如此,吵吵闹闹。 杂乱无章的精神在这样无所事事的和谐氛围下,渐渐回归稳定,慢慢有了正常生活的证据。 不是在梦里,千璜告诉自己。 她就在这里,这里才是她的现实。 待瞳孔终于聚焦,终于能看清眼前的情景时,便见一位带着些许白发的壮年男子站在门口。 脸上的几条皱褶并没有减去他一身风华,他身姿笔挺,威仪不减,见着他,大伙儿自动自发闭上吵闹的嘴,散到两旁,开出一条走道。 叶苍平,当前医学界精神科名誉教授。 也是她的师父。 千璜微愣,没想到他也来了。 他一来,就显得这次的庆祝并非普通的小打小闹。 叶医生穿着医生白袍,双手插在口袋里,笑脸盈盈跨了几个脚步,慈眉善目地站在她面前。 「恭喜,千璜,这个成就得来不易。」 随着叶医生的祝贺,不知道是谁俏皮摆出空气麦克风的手势,有模有样的递到千璜面前,让她发表感言。 千璜微微瞇起眼睛。 她是pha的内侧指导员。 她理得清别人的内侧,却摆不平自己的。 幸好,情况还不算太糟,她的朋友在这,老师也在这。 这里就是她的使命。 她可以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在意那些梦。 良久,她缓缓地,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谢谢老师,谢谢大家的帮忙。」 「从今以后,我依然会以康復精神病患为己任,透过「内侧诊疗法」,我衷心盼望,有朝一日能够见到病患不再被歧视的那天。」 【01】CH1-4(CH1 over) pha,心理痊癒联合中心,是从医疗体系的精神科分支出来的。 这里存在三大系统,其一是正规的医疗体系,其二是指引患者井然有序掌握精神世界的指导员系统,其三则是心理諮商系统。 世界卫生组织早在2000年的报告中便指出:「精神障碍疾病现时影响着全球4.5亿人,世界上每四人就有一人患有精神疾病或精神困扰,是导致全球不良健康和残疾的主因,仅次于心脏病和癌症,成为全球人类的三大疾病。」 而最初的防治诊疗手段,只有精神科与心理諮商。 随着时间演变,至今终于发展出一个介于精神科与心理諮商的第二层防护网──内侧治疗法。 作为精神治疗与心理諮商中间的衔接转介桥梁,这三层系统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张细密的社会防护网。 pha,是内侧指导员的生產地。 千璜的预感没错。 叶医生的出现諭示这场庆祝会注定不可能是普通的庆祝会。 会后,她便被叶医生拎小鸡般一把抓走,开始精密的身体检查环节。 「内侧指导员编号0153,精神力容量320,最顶级别。」 「集中性注意力10分,选择性注意力7分,持续性注意力10分。」 「精神耗损程度77%,实际运作精神力达73分,与一般内侧指导员相比为pr80水准……」 每报出一个数值,叶医生的眉头就皱了一点。 护理师笑着把所有资料交到叶医生手上,随口补上一句「不错嘛,精神状况耗弱了77%还能拿到pr80的结果,天赋异稟喔」时,叶医生的神态来到史上最便秘。 千璜站在旁边,很心虚。 类似的环节在她成功接触五十位患者时也发生过,「内侧治疗法」问世前前后后不过十年,终归还太新颖,每当她突破一个门槛,都走在开创最新医疗进度的路上,她的精神力强度,间接决定这个治疗法能往前走到什么程度。 作为「内侧治疗法」研究的主持人,还是当前精神科医学圈数一数二的名誉教授,叶医师不耐烦地把资料收进怀里,一把拖着她进诊疗间。 带着这么糟糕的精神状况工作,千璜自知要遭一顿骂,只好乖巧地让老师拖着拽着,再偷偷观察他的微表情,嗯,不耐烦逐渐收敛,应该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见机行事就对了。 就见叶医生俐落地收了几样东西,拿起夹板,沉着一张专业的严肃的脸瞧着她。 按开原字笔,认真嘱咐,「接下来,请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千璜坐在诊疗用的旋转椅上,听话地点头,「好的,老师。」 「第一,你到底交没交到男朋友?」 …… 叶老师这人,脑回路清奇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有一群无比喜欢凑热闹、小事化大大事化爆的下属,自然也不需要奢望上司有多么一本正经。 千璜扼腕,她就不应该那么把他的问题当一回事。 她满脸黑线,「我以为我在健康检查?」 「嘖嘖,傻徒弟,太肤浅了,你以为我在八卦吗?」叶医生摇摇手指,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感慨,「有健康的私生活,才会有得宜的工作状态,人的精神就像一个水缸,你不能总从里面舀水出来,索求无度,还得适时地补水进去,保持活力。」 「我怎么觉得你把窥探隐私这事说得冠冕堂皇呢?」 「你说什么?」 「报告老师,我什么也没说。」千璜一秒乖巧,「回答是,没有。」 叶医生随手在手上的表格上写了一个符号。 再问,「第二题,下班后的生活?」 「吃饭,运动,睡觉。」 「好无聊啊,好像老人家啊,一点也不青春可爱。」 「……这不是为了跟您老人家有共通话题吗。」 「什么共通话题,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份界摆清楚,可以吗?」 到底是谁先开啟垃圾话模式越界的啊?说好的德高望重呢?她从来只看到一个老屁孩而已啊。 千璜无语地看着自家师傅又写了什么东西。 叶老屁孩却是一如既往的故作正经,只要不给这傢伙发挥空间,他看上去就是一枚专业的精神科医生。 「第三题,就寝和清醒时间?」 「十二点到早上五点。」 「还做恶梦吗?」 千璜短暂的静默。 他于是心领神会,「还做啊,这么持之以恆。」 ……说这什么话,她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有毅力啊。 师徒数十年,叶医生用膝盖想也知道千璜是什么表情,当医生最怕遇到的就是明知道问题何在却死性不改的患者,这时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水,更别谈好生安慰。 他因此冷漠无情地跳下一题,「除了一个老是在哭的小男生,一个像僵尸的小女生,你在梦里还见到什么?」 精神有片刻恍惚。 太过真实的噩梦和无法忽视的剧烈头痛,有时候会给千璜一种错觉,一种不论醒着或睡着,自己都待在那个潮湿森冷的黑暗空间的错觉,里面只有哭泣和怨恨,与这个明亮的世界格格不入。 梦境是警讯,是潜意识,是一种未知的召唤,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进不了自己的「内侧」,无法顺利冥想,无法排除精神紧张,长期累积的心理压力让她一步一步,愈来愈靠近自己的梦境。 情况愈来愈糟糕,她不乐意面对,也不愿意让叶医生知道。 「小朋友。」 叶医生敏略地发现她的不情愿,挑着眉,颇有威胁的意味,「还记得当初答应我的吗?无法冥想,那就得时刻告诉我梦境,还有定时服药。」 千璜坐在旋转椅上,踩了踩脚跟,试着淡化问题,「我记得的,老师,只是,我很抱歉,一切照旧,没有任何改变。」 诊疗室沉默了片刻。 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这是精神恶化的前兆。 千璜不敢抬头,叶医生见她这模样哪里还骂得下去,只能叹一口气,俐落一句指示作为结论。 「等等去做脑电图,我看你还能精神自虐出怎样的新高度。」 「可是──」 「你还敢拒绝?」叶医生顿觉不可思议,「这位同学,需要我告诉你吗?连冥想都做不到的傢伙,是没有资格当指导员的,我已经对你百般宽容了,恶梦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核心症状,躁鬱症、思觉失调都与频繁的恶梦有关,我花了十年才让你捡回少许记忆,症状要是再加重下去,连那点破碎记忆都不需要留了!」 十年。 她的,十岁到二十岁。 千璜眨眨眼。 十岁那年,她独自一人坐在诊疗室里,与叶医生第一次见面。 那同时,也是她对自己人生的第一段记忆。 她跟是别人不同的,这是不论任务达成率有多高,多么想忘掉梦境装作专业客观,依旧无法弥补的不同。 癥结点就在这──她没有过去的记忆。 十岁以前,一片白。 十岁以后,见到叶医生的青少年时期,也是片片断断。 要一直到二十岁,她的记忆才开始清晰起来。 关于过去,存留在她脑里的记忆太零碎,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白花花充满药水味的诊疗间,根本连不成线,令人困扰。 用学术上的称呼来说明,就是解离性失忆症。 是一种当人在承受庞大的心理压力或是心灵创伤时,将伤害事件从意识抽离的症状,通常是片段式失忆,她这样全面性失忆的,非常少见。 那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清楚,最熟知内情的叶医生总说,她的十岁以前,他不清楚,十岁以后,太辛苦,不记得也好。 如今这样,就很好。 可是,没有回忆,就没有根,永远像浮萍,漂泊不定。 而她的「内侧」,那些极有可能代表她过去的人事物,总是引发她头疼欲裂的每一张面孔,她害怕面对。 正因如此,她更不敢放掉工作。 内侧指导员,是她为不多,能确定的,属于她的事情。 患者是需要她的,这点无庸置疑。 可是另一方面,如果没有指导员这份工作,没有需要她的患者,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不是。 叶医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放下夹板,弯下身子,就像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用着平等相同的高度,一件事一件事跟她分析。 「千璜,站在临床立场,你这么不要命的工作,为「内侧治疗法」取得无数新数据和成效,作为计画主持人,我非常开心。」 千璜看着他诚恳的眼眸,「嗯。」 「你所有努力,都会成为我,发起「内侧治疗法」的计画主持人,叶苍平,最至高无上的名誉,我感谢你的牺牲和付出,千璜同志。」 「嗯。」 「嗯屁啊。」叶医生直接打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傻啊,不为自己努力,为我努力干啥?我谁?精神科荣誉教授好吗,我还缺你用不要命挣来的荣誉?你就好好的乖乖的给我滚去休息,就这一个要求而已,很难吗?」 千璜傻傻地承受他的攻击。 这举动跟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叶医生时,如出一辙。 类似这种跟过去相互辉映的时刻屈指可数,她每每都会感到十分不真实。 寧静的空气混杂着古怪的药水味,叶医生见状,不由再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担心过去,可都过这么久了,不应该习惯成自然了吗?」 千璜莫可奈何,只能搔搔脑袋,略带无辜。 「真的这么容易习惯,就不需要精神科医生了,老师,您的失业之路指日可待啊。」 叶医生安静了两秒。 而后扬眉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这么不敬的发言还能接受,果然是奇葩医生。 不过奇葩医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下一秒话锋一转,来个首尾衔接。 「既然如此,按照往例做个脑电图,对你来说应该是容易许多。」 「不是吧我──」 这次还来不及说完,就被俐落打断。 「行了,别拒绝了,我可以放弃干涉你工作,但不可能真的放心,这点,你至少得好好对十五年的恩师负责,你说是不是?」 打闹归打闹,该严肃时也绝对不会敷衍,在尊重个人选择的前提下,极尽所能地保护对方,典型的叶式专属风格。 千璜抿抿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白衣长者。 这些年,在她空泛苍白的记忆里,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人,是她的老师,无庸置疑,是远行航道上的灯塔,唯一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光。 蕴含在话语里的关心细緻温和,捲起她不足外人道哉的忧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大概就是这样。 她于是慢慢的、缓缓的,点了点脑袋。 最后乖巧地补了一句。 「我知道了,老师。」 【01】CH2-1 叶医生是精神科的大佬,忙得很,研讨会、论文发表还有諮询门诊,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脑电图这种小事,犯不着他亲自动手。 做为一个贴心的徒弟,自然要为师父分忧解劳。 算准时间,自动自发往测量脑电波的诊疗间走,此刻的千璜挑眉,瞧着第n次把医疗用品掉到地上的护理师。 这大姊不知哪根筋不对,从头到尾处于一种亢奋躁动的状态,连基本的电极设备都准备得零零落落,千璜这个门外汉都看不下去,可又怕贸然出声太过无礼,只能在几个关键点默默把东西递到护理师面前。 不过护理师大姊接过手后依然不谨慎,总会粗鲁地把东西摔到正确位置上。 一来一往,杂乱无章,她开始担心待会儿的自己会像砧板上的鱼肉,无法反抗,只能受人宰割。 所幸,最后对方一句话直接让她解脱。 「你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病,等会儿会有个实习医生来,让他实战实战,能接受吧?」 「啊。」千璜一瞬间喜悦,反应过来后赶紧收起嘴角,尽量中性回应,「没问题的。」 「叶医生知道你难入睡,开了一点镇定剂给你,我先替你打,节省时间。」 「好的,多谢。」 叶医生对她的睡眠状态十分了解,剂量自然控制得恰如其分。 冰凉凉的液体鑽进血管,不过十分鐘,千璜便感到昏昏欲睡,护理师大姊又交代了几句,她没听清,只感觉大门敞开,诊疗间再没其他走动。 又过了一会儿,一人踏步而入。 比起护理师大姊粗重的脚步声,这人显得文雅许多,挪动小推车在她身后站定,千璜虽略微睏倦,可长期的噩梦使她下意识抵抗睡眠,如今自然尚未完全进入梦乡。 她听到对方矇矓地说了几句话。 嗓音明显属于一位年轻男性,虽然没听懂他说什么,可是声音低沉乾净,如春风,扫掉不少睡梦时常伴随她的阴鬱湿黏。 一会儿,她感觉到颈部有些凉,头皮跟着被扯动,他的动作很轻,不痛,也没碰到不必要的地方,稳稳当当地把她的头发绑起来。 为了让电极黏着在头皮上,这是必要的动作。 千璜这才惊觉自己忘了这步无比重要的事前准备,护理师大姊居然也没记得,果然是把器具丢三落四的专业人员。 头发绑定后,他抹上酒精和磨砂膏,细细地替她清理头皮,再温和地把导线黏在头皮上。 这人的举动非常熟练,一点也不像初出茅庐的实习医生,太细緻太稳定,简简单单一个清理头皮的动作竟被他做出头皮护养的等级,不仅如此,他身上也不是医生常有的药水味,而是一股近似青草,自然宜人的芬芳。 在这一下又一下如按摩的清理,还有清晰环绕的气味中,千璜竟然破天荒的,无知无觉地掉进梦乡。 一路好眠。 如果没有尝过失眠,就不会感激于睁开眼睛时,因修养得宜而精力蓬勃的时刻。 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源源不绝的精力盈满四肢,千璜有那么一瞬间摸不着头绪。 等等,她刚刚,是睡着了吗? 没有做恶梦的,睡着了吗? 还是其实只过了五分鐘? 思及此,她赶紧挪动身子,却不料这么一动,直接勾到一条导线,毫无戒备的大力扯动堪称登峰造极的自虐,头皮几乎命丧黄泉。 「誒,小心。」 在她痛到喊出来之前,那道清澈的声音鑽入耳里,连带的,导线一移,痛觉立刻消失无踪。 转头,一双清澈的眼眸就这么撞进视线里。 千璜一瞬间呆愣。 这双眼睛,太漂亮了。 彷彿闪耀着粼粼湖面,像新生小鹿,不曾受到世界纷扰的清明透亮。 视线后退了点,大概二十出头的面庞定在她面前,这人约莫小她个两、三岁,皮肤很白,面如冠玉,黑发在灯光下闪着光辉,看上去清爽乾净。 视线相交之下,男子也微微楞忡,不到一秒的时间,他回神,眼里的清明透彻瞬间散去,换上另一种深邃悠远,复杂难言的神态。 一前一后转换太快,千璜甚至以为前一秒令她诧异的清澈明亮纯粹是她还没睡醒的眼花。 此刻的男子不再清晰,整个人散发一种截然不同玩世不恭的气质,他不以为意地踩了几步,单手顺势插入口袋,姿态颯爽,移开目光后才解释。 「还有几个电极没拿下来,等我一下。」 千璜觉得,刚刚的自己,大概真的在作梦。 否则,怎么可能有人能把翻脸比翻书快这句话演绎得如此生动。 不过就算这傢伙态度明显转变,也不阻碍他动作依旧细緻,扯动她的头发时还是小心翼翼,一点疼也没有。 随着电极一颗颗放在盘上,千璜才如梦初醒,「做完了吗?」 他点头,「是。」 「过了多久?」 「三小时,比正常测量睡眠电波还要久一些。」他顿了顿,反问,「或是我应该叫醒你?」 ……三小时? 三小时?! 开玩笑的吧?就连平日吞安眠药睡觉,她也达不到这种程度的啊。 千璜不敢置信,再问,「是深度睡眠?」 「以电波图来看,两成浅层,很健康的睡眠状态。」他翻了翻手里的档案,转头瞧她的脸,「一切正常,来浪费医疗资源的?」 ……不得不说,目前的状况有点诡异。 明明千璜感受到前所未见的思绪清晰,可眼前这傢伙的表现,却又让她对自己的脑袋產生混乱。 所以她到底是有睡醒还是没睡醒? 还有这个人,面对陌生病患居然这么嚣张这么不客气,与那个刚刚细心温柔替她贴电极的人,是同一个? 男子似乎没打算搭理她的审视。 把报告放到一旁的桌上后,直接开口催促,「没事就出去吧,我还要收拾关门,等会儿还得去观摩其他病人,在你这耽搁太久了,时间不太充裕。」 …… 如果她没会错意的话,他是不是在用一种比较礼貌的方式,委婉的嫌弃她超会睡? 千璜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脑子不疼,还是不由自主地揉揉太阳穴,「那你先走我来收吧,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对这里也是熟悉的。」 男子挑眉瞧她,颇有要她继续说下去的架势。 她于是清清喉咙解释,「我是内侧指导员,也隶属pha,只是跟你不同部门。」 这介绍似乎勾起他的兴趣,「内侧指导员?」 「嗯。」 「潜入别人「内侧」的?」 「很开心你有这么简单明瞭的认知。」 他略带怀疑地瞧了她几秒,转头再看看脑电图上的个人资料,半晌,彷彿醒悟什么,本来不以为意的表情抹上一丝诧异。 「成功率99%的内侧指导员千璜?」 类似歌功颂德宣扬成就的发言实在让人羞于面对,千璜正想谦虚两句表示没有没有大家都很了不起时,孰料对方话锋猛地一转。 「唯一失败的那个是怎么回事,这么粗心大意的吗。」 千璜汗顏,「……你的指导老师是叶医生吗?」 这种峰回路转趁人之危的补枪怎么这么似曾相识啊。 「是刘医生。」男子似乎没有听出她的调侃,还颇有间情逸致地纠正,「叶医生那种级别的,不会带我们这种刚放入鱼池里的小虾米。」 唷,还很有自知之明呢。 时机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这傢伙对她这么不客气,想来她也不需要周到到哪里去。 她于是挑眉反问,「那你知道我是叶医生的亲传徒弟吗?」 听闻此言,男子安静了一会儿。 千璜洋洋得意,殊不知下一秒,他双眼凝视着她,非常认真询问。 「我以为亲传指的是医生带领实习医生?」 换句话说,你不过只是内侧指导员,嚣张什么? 这回马枪的攻击力,掉的血,有点多啊…… 千璜默默瞧着她,再默默起身。 「你叫什么名字?」 「信玖。」 「好的,你听着,实习到「内侧治疗法」时,记得来找我,我在「内侧」恭候大驾。」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到时候就来看看到底死的人是谁! 也不知道这明显是挑衅的话哪里戳中他,眼前的人竟莫名其妙地勾起嘴角,舒心满意的姿态。 这傢伙没礼貌归没礼貌,架不住一张皮相好,这么一笑,竟有种泯恩仇的趋向,他稍稍放软嗓音,眼眸有一丝最初的清明,晶灿灿的,非常讨人喜欢。 「不需要这么麻烦。」他随意地伸展了下躯体,「要不就现在吧。」 「什么?」 「现在就让我见识见识,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的指导员是怎么开啟内侧的,我们一直很好奇。」 这个「我们」,说的大概是实习医生们。 千璜本来想说,你以为你是谁?这么嚣张还这么予取予求,谁给你的胆子。 可要说出口的前一秒,信玖却往后退了几步,非常善用零碎时间地把电极设备的电源全数关掉,再把脑电图的档案收好。 这本来是个很稀松平常的举动,可当他退开的瞬间,拉远与她的距离时,千璜竟觉得脑袋有一丝恍惚。 很细微,正常人不该注意到,可她是内侧指导员,她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极度敏感。 脚步很轻,气味芬芳,是这个人,在她身边,才让她久违的,一路好眠。 而今他只是这么一退,竟又让原本的病徵悄悄浮现。 千璜觉得不可思议。 当她回过神时,她已跨步定在他身边,按住他收拾档案的手。 这么突然的举动,信玖不仅不感意外,还有种愿者上鉤的老神在在,白皙的脸扭转向她,完全是看好戏的神态。 「怎么,想起来刚刚说过要帮我收拾了?」 被这么取笑,千璜有些尷尬,「你不是忙着吗?还能参观我这边?」 「嗯,反正是刘医生要求的,没做到也不要紧。」 ……真想把这句话录下来放给刘医生听,让他瞧瞧他在学生心中是个什么破形象,以后他在老生常谈时,还能有个地方让她发挥。 在千璜无语的期间,信玖已经把最后的废弃品扔进垃圾袋里。 他收得很快,动作俐落,衬衫在肩头处泛起一点皱褶。 末了,转向她,终于摆出正常的、有求于人的姿态,温润地笑着,「考虑好了?你方便吗?」 嚣张时无限嚣张,真的在请求时又如此诚恳。 比起方才的嘴贱毒舌,此时的他更像最一开始,那个温婉细緻替她测脑波的清澈少年。 如果他从头到尾都横行跋扈,千璜就可以毫不考虑地拒绝他,可如今的他太乖巧,太有礼貌,这么乾脆的拒绝,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千璜摸不准这个傢伙,也摸不准自己的头疼到底怎么回事,看向他时,想着,不过是个实习医生,掀不出什么大浪。 种种原因相加,她在寧静的诊疗间里点了点头,简单地扔下两个字。 「走吧。」 【01】CH2-2 从精神科到内侧诊疗中心会经过pha中庭,中庭是别緻的中国式风格,小桥流水,假山大石,花红柳绿,心旷神怡,三三两两的病人在这儿悠间散心。 千璜感受了感受,再感受了感受,惊奇地发现,脑子当真不疼,连带的,四肢也是前所未有的轻盈舒展,极为不真实的自在。 眼角馀光暗暗扫了扫略为走在她身后的信玖,就像所有的实习医生,他乖巧跟随,半点异状也没有,偶有几个病人向他打招呼,他便爽朗地笑笑,挥手回敬。 他是实习医生,当然会有接触过的病人,当然不能对病人扳着一张面孔。 所有一切都是这么的正常,彷彿只是她神经敏感似的。 她不得不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来到光线最充裕的中央亭,远远的,就见到叶医生笔挺地坐在长板凳上。 叶医生身边坐着一位成熟女性,大约三十来岁,画了全妆,打扮得时髦,眉眼带笑,大气温婉,虽然距离得远,听不到谈话内容,但一来一往,话题不断,看上去颇为投缘。 千璜脚步略为停顿,想着要不要上去打招呼。 身后的信玖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不论先前有多嚣张不礼貌,倒底是个医生,本质上还是观察入微的。 他退了几步,十分善解人意地道,「我在中庭走走看看。」 千璜有些意外,赶紧应声,「不会耽搁太久的。」 他满身的随和,「没事,慢慢来。」 看着他乾脆离开的背影,说不上来,千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此情此景也没得她犹豫,她整整心情,跨步走向亭中长椅。 此时叶医生和女士的对话刚好逼近尾声,隐约能听到「内侧」、「治疗」、「万事拜託了」、「旅途一切顺遂」等字眼。 先注意到千璜的是那名女士,她本就面朝着她,见她往这端看来,便笑脸盈盈地点点头,随后又转向叶医生。 「看来医生还忙着呢,我就不打扰你了,下次再聊。」 叶医生扭头朝她视线方向看去,见是千璜,便绅士地点头,「好的,保重,保持联系。」 女士轻盈地起身,裙襬随着风散成波浪形状。 离去前,用着与方才的和顏悦色完全不同的审视目光瞧了千璜一眼,很轻,很淡,隐约在控诉什么,倒刺般一点一点勾着她的心尖。 千璜一向对视线很敏感,此情此景,心头不由自主一抽。 不过她也知道,很多时候,暗示并不需要放在心上,太过在意,只会成为「内侧」里的「阴影」,助长精神压力。 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够糟糕了,不需要再火上加油。 她熟练地、选择性将外界的讯息过滤掉,以保精神稳定。 末了,才慢吞吞来到叶医生面前,乖巧的喊了一声。 「老师。」 叶医生瞧了她一眼,亲切微笑。 「脑电图做完了?这么快。」 千璜也不客气,「老师也是,这么快就找到人生第二春了?宝刀未老,佩服佩服。」 他嗤了一声,「那是病人,还能给你这样开玩笑。」 那人原来是病人啊。 是忧鬱症?狂躁症?还是其他? 千璜想着方才那位女士的眼神,分明极尽克制,却幽怨非凡,这种隐忍压抑的性格,比不管不顾直接发疯的类型还要麻烦。 如果要医治,可能得花费不少心力。 叶医生顺势从怀中拿出一份资料交到她手中,千璜看了两眼基本资讯,患者姓名,柳妍,年龄,三十三,病歷号码,2552779,已婚,无子女,家庭主妇,患有强烈的焦虑与躁动。 当她放下资料重新看向叶医生时,这才慢半拍的意识过来,这份资料,就是方才那位女患者的病歷。 叶医生严肃地道,「她是你下一位患者,有点棘手,要有心理准备。」 千璜心中一凝,「怎么个棘手法?」 「很难说明,你可以亲自接触看看,对了,记得先去能量池调资料来看。」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未来的治疗肯定不会像霍大叔这么顺利。 她心里有了底,将病歷翻回正面,一边扫视,不忘调侃。 「您好像很重视她啊,还说不是第二春。」 叶医生严肃道,「因为主治医生就是我,不能留下污点,懂吗。」 嗯,还是熟悉的叶医生配方。 千璜真想说您老先生请放心,您那张嘴已经后继有人了。 相比那些莫名其妙的垃圾话,叶老师操的心远比表面上多非常多。 就比如现在,他又不自觉交代了两句,简直像个担忧子女成长的老父亲。 「接下来有为期两个星期的学术研讨,在x市,我得出席,全程住在那里,等会儿就出发。患者的部分,我已经确认过了,倒是没办法时刻注意你的状况,你得小心,头疼的话,记得定时服药。」 难怪刚才那名女子会说旅途一切顺遂。 千璜转了转眼眸,「我会的,老师一路平安,记得带x市赫赫有名的明虾给我尝尝。」 他分明在担忧她的精神问题,她这个当事人却只想着吃。 叶医生感觉自己看到一隻饿死鬼投胎。 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考了几秒才道,「学术之地讲究清幽,有没有明虾不知道,但明目茶肯定是有的,回来泡个几杯给你,也好治治你的眼瞎。」 千璜笑着送走了叶医生。 叶医生的话还在她心中打转,她花了几分鐘思量。 今日刚结束霍大叔的医治,一般来说,着手接触下一个患者之前,指导员有一个星期的休息时间,而她从不真的把这段时间当放假,她习惯追踪当前患者的后期治疗,因此并不算完全空间。 另一方面,这位新病患对她的第一印象,明显不佳。 种种原因相加,她似乎不需要这么着急接触新病患,这么迅速地往刀口上撞。 不过话又说回来,左右都要带实习医生参观能量池了,趁机看看这名女士的资料,也不是不可。 这么思考,千璜便抬起头瞧了瞧四周。 没看见信玖的身影。 她只能迈开步子往周边寻。 而她今天遇到的不寻常,显然还没完。 「喵。」 走没几步,一道奇异的低嚅忽然穿入耳膜,她警戒地扭头。 声音似乎来自亭子外侧的杂草堆,远远瞧一眼,那儿空无一物。 pha什么时候有养猫了,怎么没人跟她说一下? 千璜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却再没等到类似的声音,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殊不知才跨了一步,又听到那道细微的喊叫。 「喵喵。」 这次确定不是错觉了。 循着声音而去,杂草区的后方堆了几个用不上的箱子,千璜弯下腰检查,瞧见箱子与箱子间的缝隙似乎有什么骚动,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杂草震盪的声音。 细碎的脚步声,挥之不去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置身在梦境之中,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头疼无预警的发作,她忽然有些站不稳。 这明显是个坏预兆。 完全清楚自己是什么精神状态的千璜只想赶紧离开。 可一眨眼,方才还好好的脑袋竟又无预警地开始头晕目眩,而她面前又是亭子的几级阶梯,难度倍增,根本做不到快速撤离。 焦急之馀,一个重心不稳,毫不意外,踉蹌踩进另一边的草丛堆中,情急之中她赶紧抓住身侧的梁柱,紧接着一隻攀木蜥蜴窸窣窸窣蛇行鑽出,眨眼又再往另一个缝隙躲,一前一后滑溜得很。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蜥蜴啊。 哪知气都还没吐完,又是一声「喵」。 一瞬间的错愕。 千璜慢半拍地抬起脑袋,就见亭子正上方一块阴影,一隻竖了毛的傢伙张着一对凶神恶煞的猫眼瞪着她。 背光,只能看到一坨黑,还有碧绿狰狞的瞳孔。 那深黑,在阳光下泛起一圈的波光,反射后刺痛她的视线。 下一秒,便见牠一个灵敏的伸展跳跃,张着锐利的爪子,直勾勾往千璜的脸挥去── 「喵唔──!」 【01】CH2-3 千璜曾经无数次在梦境中看到黑猫。 她记得那双碧绿的眼珠,祖母绿宝石的圆润里,瞳孔拉成细长的针状,对视之时,整身的灵魂都彷彿吸纳进那狭缝之中,动弹不得,窒息逼人。 她记得那身黑毛,但凡有微弱的光源,都会在那乌黑亮丽的细毛上反射出一道光圈,美丽的危险。 她记得牠的叫声,记得牠张牙时的犬齿,记得牠锋利的爪子,记得所有正常人压根儿不会记的小细节。 理论上,这反反覆覆夜夜缠绕的梦境早就给了她许多许多的心理准备,让她得以在面对相似的情景时有足够的抗压力。 可真的发生时,她居然还是无法动弹,纵然已无数次在「内侧」面对上百种肆意乖张的恶意,拥有百场的实战经验,可如今,这些东西简直无用武之地。 她就这么杵在原地,眼睛眨都不敢眨,肩颈僵硬,彷彿一尊雕像,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东西朝她扑腾而来。 锐利的指甲在太阳下反着光,黑影愈来愈大,猫眼愈来愈细── 「莉莉,不可以,不能伤了姊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清明低醇的嗓音划破空气。 小猫闻声吓了一跳,身子在空中歪了一侧,直直落到地面,惨兮兮地撞了一下,躯体因此拐了几部,不过牠很快又恢復平衡,反应过来后,迅速灵活地奔往声音来源之地。 信玖就站在那里。 弯下修长的身姿,伸手便把迎面朝他奔去的小猫拥进怀里,再牢牢地按住牠些微扭到的前肢。 直到此刻,千璜才发现那哪里是一隻小猫,那分明就是一个小女孩。 约莫七八岁,披散着乌黑长发,瞠着圆滚滚的大眼,娇小到可以直接抱起来的,小女孩。 「扭到了?谁让你乱攻击人,活该。」 嘴上虽然有些责怪,手上倒是很温柔,信玖仔细地揉了揉女孩小小的手腕,确定没什么大碍后,顺势替她把蓬松毛躁的长发梳理整齐,修长的五指流泻于亮丽的发丝间,阳光洒了他一身的晶亮。 两眼昏花中瞧见这一幕的千璜,竟不是时候地想起他替她清理头皮的感觉。 不慢不紧,如玉光华。 ……怪不得他这么熟练,原来真不是第一次。 这傢伙,说出来的话偶尔粗鲁,手下的动作倒是永远细緻,此刻的他完全是一名乾净清爽的年轻男子,整个人衝突得够可以。 小桥流水,小男孩与,猫,俱欢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的是一名成年男子和一名幼小的女童,明明他们没有丝毫的相同之处,可千璜偏偏就是会把这两人与梦境中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猫眼碧绿阴森的看着她,阴冷灰暗的诅咒着什么。 男孩稚嫩的脸蛋全都皱成一团,抽噎着让她别离开。 一景一物,一拥而上,紧接着,奇怪规律的祷告声,静静回响在耳边,像是道无法剥除的诅咒…… 误会女孩是她梦境中的黑猫,这事本就让她难以平復,如今,所有噩梦元素縈绕交杂在一起,脑袋于是再也不受控制的,裂开般地疼了起来。 千璜忍了忍,再忍了忍,却没想到疼痛指数倍数级成长,完全超过她平日从梦中惊醒可以承受的程度。 她想着叶医生的担忧,想着他老人家才刚出发,她可不能先出包,想着想着,焦急地从口袋捞出一颗药。 却不料当她把药丸放在手心时,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按住。 信玖不知何时放下莉莉,也不知何时距离她这么近,以一种无比奇异的眼光看着她手里的药丸。 他瞧了很久,也瞧得很专注。 半晌才问,「这是什么?」 「嗄?」 千璜有些云里雾里,可剧烈的头疼没办法让她仔细思考,也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能老实回答。 「治头痛的。」 大概是想到那张平稳的脑电图,此时的信玖语气十分不可思议,「你头痛到需要吃药?」 「对。」 「症状多久了?」 「大概……五年?」 「谁开药给你的?」 「叶医生。」 「刘医生知道?」 关刘医生什么事? 千璜很想这么堵他,可她已经晕到暂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点头代替。 信玖沉默了片刻。 而她可不想忍受他的沉默,她的头已经够痛了,多一秒都是折磨,只能稍微握紧拳头,试着甩开他。 「能放手吗?」 信玖也没有跟她僵持,当真松了手,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吃吧,热热喝,快快好。」 到底在说什么风凉话? 既然如此,刚刚又是何必? 千璜不明所以,也没那个馀裕思考他的动机,愈发剧烈的头疼害她连景物都看不太清楚,她等了几秒,确定他没有任何后续反应,这才重新按住药丸往嘴里送。 却不知在药丸就要接触到舌头时,手心下方忽然一个力道,猛地把她的手往上一弹,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药丸因此在空中划出了个拋物线,清脆地落到地面。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愈发模糊的人。 「你干嘛啊?」 他却是认真地看着她,「我改变主意了。」 如果她不被头痛所扰,如果她有平日百分之一的稳定,就能看到那双眼睛,那双,跟前一秒说着热热喝快快好的眼神,根本是两个不相容的存在。 自责悲怜,湿润柔和。 可是她看不到。 她只能听到他慢吞吞地把后面的话补完,慢得有些没底气,有些没自信。 「这次还是别吃了吧。」 儘管再怎么头疼,也不妨碍千璜此时此刻油然而生的莫名其妙。 她瞪他,「你一个正正规规的实习医生,跟我抢处方药?」 「不可以吗?」 这跟前面在测脑电波一来一往的玩笑可不同,千璜现在是真的恼了,「你有病吗?为什么可以?!」 可他却说,「所以只要你头不痛了,就可以,是吗?」 什么意思? 千璜还来不及问出口,就听到他一声咋舌,而后烦躁地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在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情况下,他另一手一伸,牢牢地覆住了她的太阳穴。 这一切,简直莫名其妙。 当信玖的气息环绕在周边时,千璜是这么想的。 可他的指尖稳定有力地揉着她的太阳穴,配合着能让人镇定的青草气味,头疼当真舒缓的瞬间,她胸怀的莫名其妙,就转为了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 这毛病已伴随她多年,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向,她都快要习惯成自然了,久病成良医,她深知没有不仰赖药物就舒缓疼痛的方法。 可这傢伙却办到了,为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她瞧着他的眼神愈发清明,数分鐘后,信玖默默退了一步,礼貌地拉开距离,收手。 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千璜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另一边,宛如黑猫的女孩大概是觉得被忽略太久,她以四肢着地,在地上延展身子,随后轻巧地走了过来,弯下脑袋蹭蹭信玖的小腿,似乎在讨摸。 「喵。」 就连叫声也丝毫不像人类刻意学习的,那就是猫叫,货真价实的猫叫。 这一声喵,喵得信玖那双怯弱的眼神中生出一丝清明,还有很多的,做错事的后悔莫及,带着些微僵硬,他低头看向女孩,额上的黑发落下。 女孩继续磨蹭。 「喵喵。」 他弯下膝盖,低下脑袋,身子一度一度往下,一点一点摆脱静默里的犹豫不决。 在触碰到女孩脑袋的瞬间,他整个人已然恢復了颯爽俐落,不再迟疑,不再软弱,对着女孩就是一抹帅气阳光的笑容。 他搔着她的下顎,「别老是喵喵叫,我听不懂,你得说说话。」 「喵喵。」 「耍赖没有用的,说话才有用。」 尾音带笑,语调里全是自信。 女孩生气了,挠了信玖一把,骄傲地踩着四肢往旁边踮了几步,猫眼珠在阳光下圆了些,不若方才那般尖锐。 信玖不动如山,只是保持笑容看着她,女孩则试探性往回望了几次。 片刻,她终于忍不住踏步,一溜烟便窝进信玖的臂弯里,千璜终于听到她沙哑生涩地吐出两个字。 「要抱。」 声音活像断掉的大提琴,说有多撕裂难听就有多撕裂难听。 信玖好脾气地点头,「好。」 【01】CH2-4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了一些时间从头昏眼花中醒过来的千璜,看着眼前两人,完全反应不过来。 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好似真的把自己当作了一隻猫,在信玖依言将她抱起后还不满足,非得把身子蜷曲成一团,为此折腾了好一番。 另一侧的信玖看似瘦弱,实际上倒是挺有力的,七、八岁的女孩子少说也有二十公斤,怀中的傢伙这么翻上翻下的他竟然一声抱怨也没有,还站得很稳。 信玖大概是在实习的时候认识这名小病患的。 可是医生和病人之间,可以亲密到这种程度吗? 不对。 这个问题不是现在的重点,重点是── 千璜感觉思绪如羽毛,隔靴搔痒,在她就要连贯起什么时,女孩却极为刚好地找好姿势不再折腾,信玖于是稳稳地抬起眼皮,准准地看向千璜。 眼神接触的瞬间,千璜本就如履薄冰的思绪,当即断裂。 跟看着女孩温柔宠溺的神态不同,现在的信玖简直能用冷淡两字形容,姿态稍微嫌弃,多看她一眼都嫌烦。 儘管如此,表面关係还是不能破坏,他客气地问,「好多了?」 一点都不好。 无关头痛,千璜单纯对这傢伙有一堆问题。 可他这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她实在很难开口。 她按按太阳穴,积攒一点底气,才能笔直地看向他,「你怎么回事?」 信玖却完全一副局外人的神色,「什么怎么回事?」 「你治好我的头痛?」 他皱眉,一副看白痴的神情,「你脑子痛到坏掉了?」 「什么?」 「我要是能治好你的头痛还在这做什么,开个直播卖治百病的仙丹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好吗。你连自己刚刚做的事都忘了?」 他的语气太篤定,气势太强大,千璜一瞬间当真觉得是自己有病。 她只能不敢置信地看他,「不是你把我的药打掉的吗?」 他不屑的嗤了一声,「你当真晕疯了?自己的救命药都拿不稳,还需要别人扶着吃,需要人扶就算了,吃完立刻失忆?你这样还能工作?」 「我吃了?」 「没吃怎么好的?」 是啊,没吃怎么好的? 就连千璜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可是,没道理啊,她明明记得…… 视线向下,试图在浓密的草地上寻找药丸的影子。 无奈此举简直大海捞针,不论怎么看,除了草,还是草。 ……难到她真的吃了吗?千璜开始自我怀疑。 话又说回来,信玖当时的语调有些可怜兮兮,跟现在完全不同,而她梦境中的男孩子,也是同样软糯的嗓音。 或许真的是头晕,让她混淆了两边? 她的记忆,已经错乱到这种地步了吗? 千璜依旧难以相信,倒是信玖丝毫不困扰,随口一句。 「现在没问题了?」 「怎么?」 「没问题就带路吧。」 她愣了一秒,这才反应过来,说好要带他参观精神力能量池的。 千璜的心态根本跟不上,只能重复确认,「还去?」 「当然。」信玖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我都冒着被刘医生痛扁的风险了,加上临危受命,好心担任你的医护人员协助服药,难道不应该让我值回票价?」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完全摸不清这人的底细,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状态,千璜只能略带保留地审视他几秒,半晌,收回视线,朝他摆摆手。 「那走吧。」 信玖点头跟上。 这次的行走,是更加寂静恐怖的两相无语。 千璜一方面还没稳定心思,没办法梳理方才到底发生什么事,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芒刺在背。 向后瞥了好几次,信玖极其正常地走在后头,他甚至都没有看她,略略侧着脑袋,短发贴在耳后根,欣赏中庭的花花草草,完全一个知识份子形象。 她不信邪,找了好几次机会偷看。 大概是第三次悄悄将眼角馀光转向后方,终于将目光聚焦在被信玖一直抱在怀里的莉莉。 莉莉似乎一直盯着她瞧,发现她终于注意到她后,骄傲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小脑袋瓜蹭了蹭信玖的胸口,齜牙咧嘴了一番。 ……这难道是示威吗? 意识到这点,千璜感觉脑门受了一下重击。 什么啊,这傢伙,小小年纪的,就懂得争宠吗? 有什么好争的?他这么纵容她,甚至没有拿出方才对待她时百分之一的不客气。 还是说,是病症问题? 千璜默默在脑中分析。 依照女孩的状态,很有可能是幻想症,非常严重,势必得仰赖「内侧治疗法」。 幻想症的发生通常起源于对某件事物的强烈慾望,但碍于社会规范或他人期许而无法满足,七岁正是上小学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脱离家庭依恋,因此幻想症的发生很有可能与家庭有关。 家庭,依恋。 信玖跟她,明显过度亲密的关係。 这么思考,千璜重新把注意力放信玖身上。 仅仅是走路而已,他看上去依旧随意瀟洒,这个年纪这样的容貌与身型,简直不要钱地挥霍他的外貌资本,这样的傢伙不管走到哪都会很有人缘,即便这里是pha,是精神治疗康復中心。 比如,在这不长不短的行走过程中,最初和叶医生谈话的美丽女士,同时也是千璜接下来负责的病患,不知从哪儿走了过来,隔着一座小桥,颇有雅致地往这边喊了一声。 「好弟弟。」 信玖脚步一顿,连着千璜也停下。 女士所处的位置高一些,信玖于是抬头,微笑,「是的。」 她一手浅浅放在护栏上,指尖如兰,精緻小巧。 这人温婉大气,如果没有精神疾病,应该是某个受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一举手一投足全是优雅华贵。 抿着粉嫩的口红,她轻轻眨了眼,问,「你之前跟我说的游戏怎么玩呀?我忘了。」 「柳姊,我现在得去参观设施,能之后找机会教你吗?」 「这样啊,这样我有点无聊。」女士微微踏步,上身靠上桥樑,笑得温柔大方,「那么,小莉莉能陪陪我吗?」 信玖低头看了一眼莉莉,莉莉也抬头瞧他。 片刻,他问,「你会乖吗?」 莉莉瞠着圆圆的眼眸,「喵。」 信玖揉揉她的脑袋,「那去吧。」 千璜默默看着信玖把莉莉放到地上,莉莉像隻猫一溜烟就消失在草丛堆里,女士见状,优雅地离开小桥。 临走前,扫了千璜一眼。 那双眼神同样带着倒刺和控诉,插满银针般尖锐的审视。 这是第二次。 不过短短几秒而已,千璜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就立了起来,浑身不自在。 加上叶医生也在场的第一次见面,她终于发觉女士的敌视不完全是病症问题,可以说此情此景,就是女士端出的,属于她一人,独一无二的特殊待遇。 简直莫名其妙,无缘无故。 这人对叶医生和旁边的实习医生是这么亲切有礼,对她却是毫不掩饰的敌视,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毛她,满头问号中,甚至连眼缘这种难以捉摸的抽象东西都当正经理由解释了。 什么都无法确定,什么都很未知,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下一轮的治疗,大概会举步维艰。 相形之下,旁边这个叫信玖的傢伙,实在很吃得开。 也不知道到底是忌妒、戒备还是怀疑,总之千璜暗暗在心中决定,待参观结束,绝对要向刘医生打探打探这个实习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01】CH2-5 女士的小插曲过后,信玖好似终于想起自己这趟来的目的,恢復一个正常的实习医生会有的勤学努力。 他加快脚步,与千璜并肩而行。 「能说说你要做什么吗?」 大概是接着莉莉、病发还有柳女士的刺激,此刻的千璜对情绪简直过度敏感,她能感觉到信玖的情绪流动,像丝线,在她的毛细孔上攀爬。 她知道,信玖或许,也不太待见她,只是碍于他的身分不是病患,不好像莉莉和女士直接对她充满恶意。 搞什么?她有这么顾人怨吗? 带一个实习医生参观内侧疗法,可不是她的本职工作,她热心大方揽下其他人的业务,还要受这么多人讨厌吗? 发现思绪开始往走向负面,千璜机警甩头,告诉自己冷静。 不要放在心上,不要介意,一旦產生负面螺旋,在午夜梦回,就会成为「内侧阴影」。 她有能力不继续加重自己的精神负荷。 停下太过飘散的思绪,千璜扫了信玖一眼,切入正题,「你晓得能量池吗?」 「精神力能量池?」 「是的。」 他的眼神往外飘了飘。 片刻,漫不经心地回復,「课堂的教学影片,看过几次。」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状态,或高或低,或集中或分散。 人们的精神状态可以看成一座冰山,冰山的表层是意识,那是最容易以理性控制的区块,意识之下的称作前意识,指的是虽然不在意识范围内,但只要刻意回想,就会浮上意识区块的中间地带。 而最不能得到控制的,便是潜意识。 它像一隻蠢蠢欲动的猛兽,从每个支离破碎的日常中汲取能量,它深深的刻在人的内心深处,伺机而动,直到等来适当的时机和环境便会一涌而上,佔领所有的感官知觉,以原始的情感引领一人的行为。 正常人可以以道德良知和社会规范压制这份饲养在精神世界里的野兽,充其量就是在午夜梦回,无法控制的掉入梦境,经歷所思所感的痛苦或喜悦。 但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不是这样的。 他们会把这份衝动搬到现实,付诸行动,毁坏社群关係。 这些人拥有的精神能量或许不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不受控制的,内侧治疗法的关键便是让指导员深入内侧,捋顺这股精神能量。 为此,pha将精神力化为具体可观察的数值,蒐集病人的精神能量后,将之匯聚到精神力能量池里,那里就像另一个巨大又抽象的网际网络,只要有一条线,就能连结到资料处理的大水缸里。 换句话说,一旦储存了病人的精神能量,指导员就有办法循着能量线找到病患,进而开啟对方的「内侧」。 能量池置于pha内院深处,重重铁门之后。 后半部的路程再没什么意外,千璜在铁门前站定,终于能摆出一名专业指导员的姿态,中性客观地向信玖告诫。 「先说好,这次只是确保通路畅通,不会有额外动作,开啟内侧就更不可能了,那需要第三方人员,将我的精神力丝线与患者的相互接触。」 「当然,我明白。但你总归会操作仪器的,对吗?」 「对。」 信玖好学地点点头,「那就是我需要观摩的部分了。」 拿着识别证刷过层层防盗系统,这里守护的是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地方,白色磁砖,白色墙壁,白色天花板,数十台精密监控的电脑,一块电子大萤幕瀟洒俐落地立在路口处,上头闪着密密麻麻的蓝光和无数个截点,显示的正是神经脉衝途径。 发现信玖多看了电子萤幕几眼,千璜颇有耐心地解释。 「神经连结动图,模拟人类脑部神经连结的模型绘製而成,一条蓝光的路径就代表一位患者的精神能量,输入病歷号码,就能得到个别病患的精神力变化走势图。」 信玖专注的盯着面板上,「这种高科技,后头花费的人力物力……数不清吧?」 「那是当然。」 带着些许自豪,千璜走上前输入柳女士的病例号码,再拿出自己的职员证感应验证。 电子大萤幕闪了一下,成千上万的病例集中运转,锁定其中一条后,放大显示在萤幕上,快速计算出的走势图记载着患者足足五年的精神状态。 五年。 不得不承认,这个时间长度让千璜感到意外。 「内侧治疗法」从临床试验到全面推广,不过也才经过五年,精神力能量池中竟有柳女士长达五年的精神资料,代表内侧治疗法一问世,她便加入了治疗的行列。 这样看来,也算是元老级患者。 从走势图的数据判断,去除刚入院的几天,柳女士的精神力变化有高有低,高的时间与家属探访时间完全吻合,可以见得她的压力来源就是她的亲人。 扣除这些时间,其馀时候精神能量大致平稳。 癥结如此鲜明,规律如此合理,不应该待在pha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指导员开啟过她的「内侧」吗? 抱着疑心,千璜瞇眼睛输入一些指令,指导员纪录一展而开。 上头有稀疏的两笔资料,执行两次任务的分别是两个人,千璜记得他们,这两人对情绪的把控力本就不算好,印象中好像执行了一、两次任务,便离开了这份工作。 她一直以为是这两名指导员对工作不上心,如今倒是有了别的见解。 会不会,正因为遇上了柳女士,才使得他们的指导员生涯如此短暂? 柳女士排斥所有的指导员,就像对她没来由的敌视? 所以,叶医生才让她注意点? 真是那样,柳女士为何还要接受「内侧诊疗法」? 带着怀疑关掉指导员纪录,千璜静静审视着走势图。 撇除患者本身的心态问题,还有个奇怪的部分。 就在今日,柳女士的精神力忽然激增,中午过后,跌回平均值,因此在图形上形成一个尖锐的高顶。 这个高点是如此突兀,就连半生不熟的信玖也能注意到,他看了一会儿,说出判断。 「长期来说,患者的精神状况把握得不错,既然如此,今日精神力高点就不是出于个人因素,而是环境因素或其他外部刺激。」 说得不错。 可问题也在这。 今天,pha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信玖转向千璜,再问,「虽然现在已降回平均值,但距离高点的时间过近,可能会有剩馀的能量波动,这样还能进一步动作吗?」 千璜倒没有丝毫犹疑,「只是测试,没问题的。」 精神力能量池置于实验室深处,有四座标准游泳池那么大,储藏着内侧治疗法从临床试验到全面推广足足五年来数以万计的病人的资料,周边围着一部一部精密的仪器以便时时把控多样数据。 池里的精神能量如蜘蛛丝光滑黏稠,一条条一串串纠结在一块儿,明明没有半滴水,却能散发出耀眼波澜的粼粼光辉。 不管是谁,站在池边,宛如螻蚁渺小。 千璜带着信玖来到池边,在这里,再小的音量都会藉着回声放大无数倍。 「理论上来说,精神能量是看不到的,之所以能直接印在瞳孔里,是叶医生研究的心血,他与生物科技专家合作研发一种能直接呈现精神能量的物质,这才得以形成现在的面貌。你应该在课堂上学过?」 信玖乖巧地点头,「学过,是不是还要戴上特製手套才能接触?」 千璜给他讚许一眼,「就在你左手边,替我拿一双。」 手套紧密黏着肌肤每个毛细孔,千璜垂着脑袋瞧着能量池的丝线,细细指示。 「刚刚在大萤幕已经先输入病歷号码了,现在你得仔细看,跟旁边的蓝色相比,稍微紫的那根就是我们要找的。」 信玖也戴了一双特製手套,他没动,只是看着千璜瞇起眼睛拿起聂子,无比专注地从那堆乱麻般的丝线抽起一根精神能量,甩掉其馀丝线后,便小心翼翼地将之捻在指尖上,手法比外科医生还要精准俐落,接触的架势却又像在抚摸一隻刚出生的小鸡仔,细心呵护,关怀备至。 一前一后的反差极大。 确定精神能量完好后,千璜便伸长了手,示意他接。 「小心点,这些蓝丝线与患者的神经元是联动的,断了,对病患就是另一种刺激。」 信玖点点头,「我明白。」 「掌控好力道后,能稍微捏一下,确认是软是硬,太过刚强代表防备心过重,会阻碍指导员开啟「内侧」;若适中,只要接触时小心一点,就能直接执行任务了。当然软硬的标准很难说,最后还是得按照经验判断……不管怎么说,你感觉如何?」 信玖稍稍体会了一下,「不硬,好像挺有弹性的。」 千璜凝视着他掌里的丝线,「患者的状态确实良好,很适合开啟「内侧」。」 而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这么高涨的情绪起伏怎么可能只有那一下,之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常安康?普通人还要消化个几天,较难掌控情绪的精神患者又怎么能够办到。 千璜不由陷入沉思。 另一边,信玖把丝线放回能量池里,瞳孔凝视着前方好一会儿,这才极为缓慢地开口。 「有个问题。」 做为实习医生,初来乍到一个陌生之地,他需要时间适应,需要时间观察,因此沉默了一阵子,千璜并没有觉得不对劲。 如今这么一句,她还真把他当作一般的实习医生,下意识回应。 「怎么?」 他却是没有看她,只是缓慢的脱下手套,声音很沉,语带保留。 「你后来,就是这么判断精神力的?」 什么叫后来? 千璜不明所以,「当然。」 「不麻烦吗?」 「叶老师的研究就到这,目前没有其他方法。」 「你就这么肯定?」 「什么意──」 尾音消失在信玖缓缓抬起的眼神里。 此时的他,看起来有点诡异。 长相还是同样的长相,眉眼也是同样的眉眼,可他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彷彿是一块已经有了裂痕的玻璃,一碰就会碎,眼珠子带着一丝摸不着头绪的氤氳,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千璜脑中顿时冒出那句老是在梦里,作为结尾语威胁的话语。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四目相对,她就这般被他钉在原地,踩进泥潭似的,动弹不得,渐渐腐败凋零。 好一阵子,呼吸都显得大声。 直到防盗门锁一扇一扇打开,一阵匆匆忙忙踉踉蹌蹌的声音慌乱传来,这才解除两人的定身魔咒。 千璜和信玖同时转头,就见小汪大口喘气,扶着强化玻璃大吼。 「姊、姊,大事不好了!」 「霍、霍大叔,霍大叔他、他,落入「虚空」了!」 【01】CH2-6 「虚空」。 疯癲的精神,最后的归处。 无法保持自我意识的指导员,或彻底癲狂毫无理智的患者,那些在「内侧」怎么也捞不回来的灵魂,都是沦落到那里的。 那里,是整套「内侧诊疗法」研究中,最为黑暗、最不明朗的地方。 pha创立以来,落入「虚空」的只有一例。 作为成功率99%的指导员千璜,唯一失败的,那一例。 「虚空」二字撞入耳膜的瞬间,千璜感觉自己掉回什么梦魘。 作为当初为数不多见证到案发现场的人,她非常清楚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地狱,会来到pha的人精神状态本就超出正常值,而落入「虚空」的人,将更加的极端,更加的失控。 心智全无,彻底癲狂,要说还是个人,都勉强了。 千璜感觉心脏怦通怦通狂跳,用力按紧太阳穴,训练有素的稳定心智后,这才勉强挤出几个字。 「什么?「虚空」?」 小汪心急如焚,「是。」 「没搞错吗?」 「没有,就是「虚空」!你要是不相信,刘医生还让我带了录好的短片过来。要看吗?」 「不,不需要。」现在可不是闹内鬨的时候。千璜努力稳定声线确认,「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分鐘前。」 「什么刺激到他?环境?人?声音?」 「不知道,刘医生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间。」 「叶老师呢?」 「三十分鐘前登机,现在是飞航模式,联络不到。」 放眼整个pha,叶医生是唯二直接面对过「虚空」的人。 如今居然连络不到! 真该死! 这下,千璜再没办法镇定,更没心情搭理还留在那儿的信玖和小汪,拿着识别证开啟防盗系统,匆促仓皇地离开能量池,飞也似闪进pha另一区研究中心。 事态紧急,小汪同样不愿意浪费时间,他望向信玖,好声劝戒。 「实习医生?千璜带你进来的?你不知道什么是「虚空」吧?那简直是一场灾难,快,咱们一起离开,出了这么一件大事,短期内不可能再有指导员开啟内侧了,你也──」 啪! 轰隆一声! 没说完的话被巨响淹过。 小汪槁木死灰,瞳孔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再缓缓倒下。 肇事者信玖眼疾手快地将他扶起来,好好撑着他的重量,确定他一切安好后,歪着脑袋,挺直着臂膀,怡然自得无声无息地瞧着空无一物的室内。 片刻,才自言自语般,低沉醇厚地囁嚅了一声。 「这边没问题了。」 他方才确认过了,这个角度,监视器拍不到。 就算如此,还是把全程的影像资料删除,比较保险。 信玖换了个姿势,拽着小汪来到电子大萤幕前,萤幕前的资料还是刘女士的,他点了几个按键,开啟云端硬碟,解除同步系统,预备垃圾桶,把资料从系统里删得一点儿也不剩。 事情还没结束。 千璜登入的权限还在,他还能运用,修长的五指快速俐落地输入了一个病歷号码。 一个,他连看都不用看,倒背如流的病歷号码。 淡漠清澈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前方,頎长的身姿反射在萤幕上头,不断跳动的数字显示在黑压压的瞳孔里。 这个数据明显比其他病例还要庞大,因此花费不少时间运算,将近一分鐘后,这才得到一个横跨十五年的走势图,那里,纪载着某人从十岁到二十五岁的精神力变化量。 十五年。 前面几年,折线图标出的精神力数值全在超出常人的高点上,可这高峰却不是时时稳定,随着时间上上下下剧烈跳动,有时候甚至会跌到基线,羼弱的岌岌可危。 但不管怎么跌,但凡一个星期过后,精神力数值都会攀回到最初的高峰,那就像一个无比稳定的强者,不论受到什么打击,依旧屹立不摇。 可是,在患者二十岁那年,这个巔峰,却好似失了弹性的皮球,再也回不了原先的模样,再也无法保持最佳状态。 从巔峰直直下坠到水平基线,甚至还要更下,雪崩式暴跌,若以股市来形容,大概是好几千亿的蒸发量,足以毁灭一个先天不良列强环伺的小国家。 整整十五年的时光,放在这个冷冰冰的实验室里,不过是一张十秒能看完的数据图,毫无温度,又有谁知道当这些数字真实放在一个人身上时,后头浓缩的究竟是多么血腥残酷的忍辱负重。 信玖深知当前外头肯定闹成一团锅,他这么不慢不紧的,很有气死人的成分在,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克制,看了那张图足足一分鐘。 十五年,可以造成什么改变呢? 至今为止,他得到的答案,比他预期的还让他失望。 他悠悠移动眼珠子,萤幕的最上方,写着这个病患的基础资料,上头清清楚楚几个字── 女姓,二十五岁,内侧指导员。 胸口不明所以被怒气翻过,隐隐紧缩着。 隐忍着怒气,好半晌,拳头重重砸了那颗删除键。 此时的诊疗间一片混乱。 霍大叔原该是个好好的、壮硕的中年男子,此刻却像隻离了水的鱼疯狂抽动,他甩动四肢,四处咆哮,不让任何人靠近,但凡逮到机会就往墙上撞,好几个男医师连番上前拉还拉不动,水泥做的墙甚至被撞出了裂痕。 为首的刘医生脸上有一大块无法忽略的瘀青,显然是钳制霍大叔期间遭受的外伤,儘管如此,他依旧没有放弃,号召十来个人轮番推着扯着,这才勉强把霍大叔带进到紧急治疗间里。 「快拿护具,至少得保护好患者的头部,有没有坚固一点的绳索?什么,没有?!有什么拿什么,赶快啊!镇定剂呢?快去取一剂来啊!」 发狂的霍大叔已经不像个人了,他彷彿锁进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听不到外界的暴动,感受不到任何紧急,既原始又暴躁,只会向外发洩喧闹。 不断嘶吼的嗓音中伴随一串不清楚的嘟囔,几个音重复再重复,仔细分辨,那是「小妍」、「不生气」、「不害怕」、「不要哭」、「我帮你」。 千璜用尽所有的力量仓促狂奔,踉踉蹌蹌地闯入紧急诊疗间,一推开门,就听到医生们接连不断鬼吼鬼叫的指示,还有极其混乱的现场。 她深知情况不对。 镇定剂起不了一星半点的用处!这点她很确定! 不仅没有反应,甚至可能把其他肌肉神经搞到萎缩坏死! 跟血肉之躯无关,跟任何神经细胞无关,堕落「虚空」是意识领域,得打开「内侧」才能解决! 可千璜没有办法在此时此刻,就地开啟霍大叔的内侧,目前的技术办不到! 话又说回来,就算回到精神力能量池好了,在这么不稳定的状况下,势必需要一位对能量池完美掌控的第三方连接者存在,倘若没有,被送进「内侧」的指导员等同毫无后盾,如同没有系上绳索的高空弹跳,百分之百会反过来被「内侧」吞噬殆尽,同样落入「虚空」! pha唯一有经验处理落入「虚空」这事的,指导员是千璜,第三方连接者则是叶医生,即便如此,还是失败了! 现场有谁敢肯定自己能做的比这个组合好? 没有! 若要救霍大叔,解决的第一步,一定要叶医生在啊! 「不好了、不好了!」 在眾人一筹莫展的混乱之际,又一名指导员衝进来大吼。 「一堆不知道从哪收到消息的记者堵在外面,说是想参观内侧治疗法的治疗成效,保全拦不住,他们就要进来了!」 眾人一阵恶寒。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间点? 当年,叶医生花了多少力量才按下那桩失败案例,为的就是要让大眾对内侧治疗法安心,而今这个现场,这个架势,一片狼藉,一堆针头,甚至还有木板和棍棒,就为了遏止霍大叔的行为,这样的场面被人权拥护团体看到,能说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肆意抹黑公诸于世后,内侧治疗法也不用玩了! 【01】CH2-7 穷途末路之时,千璜忽然看到一抹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 很轻盈,像隻猫。 她猛地想起信玖方才那句极为古怪的话──你后来,就是这么判断精神力的?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她就是觉得,他知道怎么办,更正,是「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千璜几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追了出去,扯着嗓子往外头大喊。 「莉莉!」 急就章的呼救,小猫般的身影在长廊上顿了顿。 随后扭着身子,轻巧的看着她,阳光下瞳孔圆润,毫无攻击性,十分讨人喜欢。 千璜着急无比,想也没想就大吼,「你能帮帮我,帮帮霍大叔吗?再这样下去,霍大叔身上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坏,拜託!」 莉莉四肢着地,歪着小脑袋,黑发光亮萤萤,似乎在判断她说的话。 良久,骄傲地挺起背脊往千璜的方向走。 千璜受宠若惊。 她确实希望得到帮忙,不过依照方才的接触,这小女孩大概是不喜欢她的,她没想到会得到这么正面的回应。 小傢伙看上去难沟通归难沟通,举止倒是十分乾脆,她一句话也没说,喵也没喵一声,直直略过千璜,轻巧安静地走进诊疗间,千璜连忙跟上,大声吼叫驱散纷乱的人群,为莉莉开出一条路。 一群人就这么古怪的看着千璜带着一个学猫走路的可疑女孩,停在第无数次拿头撞墙壁的霍大叔身边。 但见莉莉双腿一弯,双手点地,学猫坐在地上,细长的猫眼看着不断嚎叫的霍大叔,她小小举起一隻手,拿手心按了按霍大叔的小腿肚。 谁能料想这么一按还真的有用,处于疯狂状态许久的霍大叔竟然能感知外界接触,他转头瞪了莉莉一眼,满脸盛怒,咒骂了一声。 「滚蛋!」 莉莉直接对他打了个呵欠,「喵呜。」 而后四肢一瞪,跳上霍大叔的臂膀,灵巧的在他身上摆动跳跃,蹭上鑽下,随风飘盪,简直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儿来到森林游乐场,转得不亦乐乎。 有医生皱着眉大骂,「有没有搞错,哪来的臭小鬼!」 其中一个指导员害怕地瞧着千璜,「千、千璜,你确定这样有用吗?」 千璜没有半点犹豫,「其他办法行不通,只能让她试!」 莉莉就这么玩了几分鐘,玩到霍大叔乏力,玩到霍大叔无法支撑,跌坐在地,不再横衝直撞。 这是个好兆头,霍大叔发狂的时间太久了,体内的激素逼着他持续高张,以致无论身体组织如何坏死,都暂时不会感到疼痛。 可这只是暂时的。 激素退去后,只会留下衰败的身体器官,日后得花费更长的时间才能修復回原样,现场的医护之所以如此强硬,就是害怕造成二度伤害。 如今他终于不再爆走,甚至能一屁股坐下,代表他的理智正逐渐回笼。 没想到莉莉这么莫名其妙的绕腾,真的有用。 眾人无比诧异的看着千璜,不约而同佩服不愧是成功率第一的指导员,随便拎一隻猫过来也能解决问题。 只有千璜一人看着莉莉。 以一道无限探究,不再犹疑的眼神,看着站在霍大叔腿上的莉莉。 原来信玖的质疑,是真的。 真的有其他方法可以触碰到「内侧」。 如果「内侧」真的有其他开啟方式,那信玖这个人…… 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千璜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疑心不是过度敏感,她弯下身蹲在霍大叔身边,一边监督霍大叔的状态,一边凝视莉莉的举动。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喘息时间里,眾人迅速打理现场,极有效率地重新整装,互助合作。 收拾到了尾声,刘医生担起大樑,主动处理局面。 「大家稳稳心神,我去把记者放进来,让他们採访。」 大伙谨慎点头,谁都知道记者嗜血,稍有个大意,一桿笔拿起来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大肆渲染,不论从哪里看,都要拿出最好的一面,万不能被逮住把柄。 千璜也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至少衣装头发的部分,得整齐。 莉莉站在霍大叔的肩上,乌黑的猫眼灵动地瞧着逐渐恢復秩序的诊疗室。 动物的听力通常比人类灵敏,完全把自己当作一隻猫的莉莉似乎也获得了寻常黑猫的听力,彷彿感受到什么风吹草动,黑发下的耳朵不明所以地动了动,她扫了扫四周,不知怎么,忽然轻身一跃,直接跳到千璜的大腿上。 千璜微微一楞。 还以为莉莉不怎么喜欢她,理所当然不愿意与她亲近。 眼下,莉莉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她想对她释出善意,却不知从何做起,脑中的范本只有那时的信玖,是如何对她温柔宠溺。 千璜两手僵在空中,不知道应不应该摸下去。 比起千璜的犹豫,莉莉倒是很乾脆。 她的爪子往千璜的衣袖上抓了抓,千璜自然而然地低头,这个角度,刚巧让莉莉小小的脑袋可以靠在她肩上。 乌黑柔软的长发蹭了千璜几下,若没有学猫的古怪行为,这个小女生,晶亮透彻,十分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温馨和谐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 下一秒,乌黑亮丽的长发下,传来一道恐怖的撕裂音,声声锯着心脏。 「姊姊。」 千璜一愣,这是莉莉的声音,作为人的声音。 但见莉莉缓缓仰头,扬起一抹大大的、咧到脸颊的笑容,一瞬间,像极了一隻偽装成人类的野生动物。 猫眼深邃,出血似的,血腥宣告。 「哥哥很想你。」 一时间,全身的毛细孔都竖了起来。 甩动毛发,喵呜声如骚动的宣告,莉莉怒目而起,剑拔弩张,身形灵敏,在千璜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不管不顾地往恢復整洁的诊疗室内肆意践踏。 小东西暴躁尖锐,还很有策略,尽往些缝隙鑽,翻倒所有医疗废弃品,大伙儿先是一愣,而后慌乱的追在后面,却没人抓得住。 不到一分鐘,收拾完善的诊疗间又弄得杂乱无章。 与此同时,千璜听到大批记者涌入的脚步声。 她终于理解莉莉的意图,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但见折腾一圈的莉莉回头,狠狠咬了霍大叔一口,这一口彷彿打开什么开关,霍大叔又再度癲狂起来,而莉莉拿着好好一张人类的外表,摆弄出一隻猫的行为,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到门口,恭迎记者们的到来。 人群到来,惊奇的抽气声连绵不断。 喀擦、喀擦。 一张又一张活生生血淋淋的照片,见证一方精神名医大力推广的,内侧治疗法。 【01】CH2-8 新闻头条打出来的那一刻,不论相关或不相关,不论知之甚多或甚少,所有民眾都认识了pha,以一种残破败坏的视角。 那简直是一场没有预兆的狂风暴雨,也是pha创立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内侧」之于精神治疗是个奇异点,在此之前无法想像,在此之后颠覆所有,空前绝后,史无前例,处处影响患者的精神层面,却又无人可以说明这东西到底由谁发现,源自何处,危机何在。 只有pha率先跳出来作担保,发展一套鉅细靡遗万无一失的内侧指导员制度,身体力行,一砖一瓦,以行动为证明,让内侧逐渐成为大眾信任的存在。 随着精神疾病日益兴盛,年轻的组织在短短几年内得到全球医学界的认可,「内侧治疗」成为正式诊疗方式之一,极佳的疾病控制率和几乎不存在的疾病復发率让每一位深受精神困扰的人们跃跃欲试。 如今,人人信赖的诊断方法毫无预警传出丑闻,新闻头条大大打上耸动标题,人心惶惶,街谈巷议,说什么的都有。 pha成了媒体记者的宠儿,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监视,但凡有隻蚊子飞出来都会被记者抢着凑上前採访。 「能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吗?为什么註册在案的合法精神诊疗中心会用棍棒和针头对待病患?」 「请教贵所是否有注重环境维护问题?从当天拍到的照片来看,正常人一分鐘也待不下去,清洁费花到哪儿去了?难不成是挖东墙补西墙?」 「患者的妻子痛哭流涕表示丈夫受人欺打,对此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澄清的?」 「内侧治疗法是精神科权威叶医生主导,他是否熟知诊疗现场呢?」 「可以请负责治疗霍先生的指导员出来说说话吗?」 第一波挡枪选手小汪无法承受记者们犀利的提问,哭丧着脸回办公中心,正巧遇到其中一名医师砸了砸病歷大骂。 「那霍先生的妻子是怎么回事啊?!平常死活联络不上,出事倒是投诉投得很快啊,很行嘛!」 愤慨当即得到响应,有人附和,「到底是谁去通知记者的啊!存心搞我们吗?」 「不会就是霍先生的妻子吧……」 「哇靠,你这是阴谋论啊。」 「不是啊,你们想想,时机点也抓得太刚好了吧,霍叔病发,记者就来,还能接着投诉,除了霍叔的妻子谁还做得到?」 「兄弟,你讲得我毛骨悚然啊。」 「这都不是重点,外面到底该怎么办?叶医生这几天都得主持研讨会,回不来的,院长顶得过来吗?」 「谁知道,总之先拖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贸然出面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小汪缩着脖子渡过极低的办公室气压来到千璜身边,千璜正盯着电脑萤幕,极致专注。 小汪哭丧着脸,「姊啊姊啊,不好了啊姊啊!」 千璜面色冷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情况不好。」 「不是啊,你怎么还可以这么淡定啊!你是霍大叔的内侧指导员,你也陷进风波了啊!」 「慌乱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千璜凝视着萤幕,双手按住萤幕底座,一把转向小汪面前,「替我确认一下,名单上有没有一位叫信玖的人?」 「今年的实习医生名单?看这个做啥?」小汪歪着头,把名单来来回回看了三次,肯定道,「没有呀,一个字都没对到。」 果然啊,实习医师什么的,根本就是个幌子。 仔细想想,这傢伙从头到尾也没有承认这个身分,坏就坏在,他在适当的时间,做了适当的事情,刻意让她以为理当如此。 颇有心机。 千璜冷笑了一声,「太好了,我也没见到。」 小汪还在状况外,「所以?」 千璜静静垂下眼眸。 不仅是实习医生名单,知道信玖可能有问题后,她便坐在办公桌前,细细回想所有枝节。 眼下的状况很明显,这次的意外,信玖肯定脱不了关係,莉莉显然和他是一个阵营的。 那时候,信玖说了,「我们」都在等你发挥。 既然他不是实习医生,那么这个「我们」,就不是实习医生们,而是另有其人,「他们」深知pha的大小事,选了主事者叶医生不在的时间,在一池春水中溅起波澜。 一群人,运筹帷幄,把控着最好的时机,谋画了这次的意外。 至于成员究竟还有谁,极其明显。 千璜试着调阅自己离开能量池后的监视画面,信玖很聪明,站的地方录不到,更聪明的是,她带着他进入能量池的所有片段通通失踪,就连柳女士的资料也不见踪影。 当时前来通报的小汪表示不记得任何事,也不记得是自己通报的,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但这明显出自信玖手笔。 他之所以删掉那些资料,就是为了自保,所以同样被他删掉资料的柳女士,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同伙。 何况,柳女士还清楚叶医生的远行打算,当时的她甚至能自由在中庭走动,掌握叶医生何时离开,趁虚而入,创造这绝妙的闹剧,只有她一人,做得到。 这么看来,当时在中庭小桥上,她喊信玖的那一声,等同下手通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癥结点。 千璜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 关于,柳女士的精神力走势图,那个极其突兀,飆升的高点。 要说pha那天到底有什么外部事件刺激她的精神,只有一件事,一件,她本来不以为意的事。 当日上午,正是她开啟霍大叔「内侧」的时间。 午后,霍大叔落入「虚空」,柳女士的资料消失。 这一切,真的,太刚好了。 就像办公室里的同事说的那样,霍大叔的妻子、记者与投诉,来得这么猛这么急又恰如其分。 所以,柳女士跟霍大叔,也有关係? 隐隐约约的相同点牵引着千璜的思绪,她很想把心中的谜团全凑在一起解读,可理智告诉她不行,不能冤枉不相关的人。 她思量一会儿,仔细盯着手中属于柳女士的基本资料,这是叶医生当初发给她的纸本资料,也是目前所剩无几的证据。 在小汪满头疑惑的瞩目下,千璜猛地起身,小汪被吓得虎驱一震,千璜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转身,视线定在同样在办公室焦头烂额的刘医生。 她走上前,对着霍大叔的主治医生劈头就是一问,「刘医生,霍大叔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刘医生扫了眼她手里的东西,「问这做什么?」 「我有些事情想调查,或许可以藉此解决这场灾难。」 刘医生困扰地搔搔脑袋,「不晓得呀,霍先生很保护他的妻子,名字连提都没提过,没人知道。」 千璜急急再问,「那,内侧诊疗法过后,应该有人试图联络他妻子吧?谁联络的?怎么称呼她的?」 刘医生有些头疼,「是小何。不过你不需要问他,我就能告诉你。联系不上,时间太短,现在这事又太大条,没人有心思管。」 线索断了。 千璜心灰意冷。 穷途末路之际,不知道是谁打开办公室的电视,即时新闻跑马灯似的狂刷,全都是有关pha的丑闻,本就死气沉沉的现场又被推进下一波低迷。 不过开电视的傢伙重点似乎不在丑闻上,他连转了好几台,在大伙儿感到无意义纷纷回到工作岗位后,他忽然吹了声口哨,满是讽刺。 「眾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新闻播报处,瞧瞧我们一直找不到的大忙人,正在接受电视採访呢。」 这发言引起眾人注目。 但见其中一台新闻独家採访到霍大叔的妻子,记者正犀利地询问她对此次事件的看法。 女士戴着口罩鸭舌帽,声泪俱下,字字控诉,即便从头到尾没露过正脸,还经过变声处理,可那身形、那音调,千璜就是忍不住,把电视上的人与柳女士重合。 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她专注地瞧着採访,一个字都没有漏听,一个画面都没有漏看,一直保持耐心看到尾声。 一则新闻的时间有限,记者掐准节奏,拿掉麦克风,收掉摄影机,在画面就要转切的前一秒,新闻里的女士浅浅瞧了萤幕一眼。 那一眼,猝不及防,与萤幕外面的千璜四目相交。 那是带着审视与打量的一眼,挟着恶意与嫌弃,极为敌视的一眼! 千璜曾经,被那样的眼神看过两次,她不会记错! 她低头,再看了一次手中的资料──柳妍,年龄,三十三。 纵然霍大叔落入「虚空」开始发狂的当下极为混乱,可是她还是记得,清楚记得,他嘴里喊的,唯一一个名字,是「小妍」。 就、是、她! 三十三岁,柳女士! 霍大叔的妻子,柳妍! 这到底是什么闹剧? 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亲自把丈夫推进「虚空」中,把丈夫搞得癲狂暴躁难以控制?! 柳女士有精神疾病,莉莉也有精神疾病,换句话说,作为口中说着「我们」一词的信玖非但不是实习医生,还有极高的可能也是── 果然不吃药就治好头痛这点,根本就不是她的错觉! 打通所有前因后果的千璜再也坐不住,转身离开军心涣散一盘散沙的办公室,扬长疾行。 春色洋溢,绿意盎然。 她在百花怒放的中庭里找到间适坐在长板凳上的男子。 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依旧穿着白衣,黑发整齐,整个人乾净透亮,宛如阳光醉下一湾山涧湖水。 可这次,她却抱着与上次截然不同的严肃情绪。 这么清澈的一个人,身后却压着瞧不着边际的谷底。 她想也没想就走过去,没有任何客套,没有一声招呼,劈头就是一句。 「带我去「虚空」。」 【01】CH2-9 信玖的神态,并没有因为她的来势汹汹,而有一点改变。 他凝视着她,静静凝视着她,瞳仁中有一丝好奇,指尖浅浅敲着膝盖。 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这傢伙,在意的不是她发现「内侧」或「虚空」另有隐情。 这傢伙非但不在意,他甚至早就知道她会来找他!瞧,瞧他躲都不躲,这么胸有成竹,这么大大方方在这里等着她! 这种被人拿捏着要害的感觉真差,千璜脸部肌肉略为抽搐,按捺着脾气,好久后才吐了几个字,「什么为什么?」 信玖漫不经心地站起身。 他高她大约半颗头,这个角度,这么瞧着她,颇有跟她一较高下的意味,可他很快又垂下眼眸,睫毛像把小扇子,上头隐约有光。 明明是这副架势,整个人却因为这细微的改变显得温和无害。 信玖不咸不淡地补了几句,「按照这个时间来看,你似乎是梳理完前因后果就来找我了?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不把你的发现告诉pha的其他人,慢慢地想好办法,再把我们一网打尽?」 不得不说,这个思路,确实更合理,也更有谋略。 带着这样清晰的逻辑,怪不得可以策画出这么损害pha的灾难。 千璜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笔直与他对视。 「「你们」到底是谁?你、柳女士、莉莉还有其他人?霍大叔也在你们的行列中吗?他是弃子吗?好,假设全都是好了,那你们──」 她顿了顿,再道,「那你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精神困扰。我不清楚带着这层阻碍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达成如此完美的联盟,我之所以在这里,完全是基于职业素养,我必须先了解你们再行动。」 这回答没有让信玖做出任何反应。 他还是看着她,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千璜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点心虚,她吞吞口水,再道,「退一万步来说,现在也不是究责的时候,霍大叔在「虚空」一天,就是损耗一天,作为他的指导员,我有义务把他从「虚空」捞出来。」 这回信玖终于有了反应。 他移动眼珠,好奇的问,「捞出来了,然后呢?」 「什么?」 「pha就可以从丑闻中脱身了,或是,霍大叔就可以得救了?」 「这是因果关係,没有区别。」 「怎么会没有。」信玖浅浅勾起嘴角,笑容淡淡,「99%成功率,这么粗心,你唯一失败的案例,那个五年前掉入「虚空」的患者,你还记得吗?」 千璜微微皱眉。 信玖并没有等她回答,逕直说了下去,「看来你的记忆不是很清楚,没事,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这个人最后,并没有从「虚空」里走出来,pha成功压下丑闻危机后,没有任何人敢讨论他,这不需要反驳,你只要想想这几年,有人有胆子提起这件事吗?乍看之下做相同事情的一群人,你能保证目标都是一样的?还是只是顺水推舟呢?」 ──千璜,恭喜! ──pha成功率最高的指导员! ──第一名、第一名! ──怎么这么嚣张啊! 她听了太多太多褒奖的话。 只有一人,只有信玖一人,对着同样的成就,张口就是截然不同的嫌弃。 从来没有人跟她详谈那唯一失败的案例,即便她主动提起,得到的也只是打哈哈的敷衍,久了,她难免也以为真的没事了,遂不再深究。 ──乍看之下做相同事情的一群人,你能保证目标都是一样的? 她确实,保证不了。 关于这桩案例,千璜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记忆。 可惜,她对当初的案子记忆已经不多了,只记得事发后,她瘫在床上足足一个月生不如死,后续全是由叶医生处理的,她甚至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更不会记得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原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那些跟她说一切都过去了,都没事了的同事们,隐瞒了她? 为什么? ……慢着慢着,信玖能这么清楚的说出后续,是因为,她唯一失败的那个病患,也是他们的同伴? 换句话说,今天这场灾难,算是报復? 另一厢,信玖压根儿没理会她的恍然大悟,他退了一步,笼罩的气压顿时减低不少。 「现在,让我剖析一下你刚刚说的话。」 他的语速没变,并不咄咄逼人,嗓音低醇如天鹅绒,字字勾着千璜的神经。 「你说,碍于你的职业素养,你还说,因为你是指导员,所以必须这么做,那么,我能不能理解成,如果今天你不是指导员,你跟pha没有一星半点的关係,就不会这么做了?」 「不是这样。」儘管事态有些不明朗,可千璜对这点完全可以秒速反应,「我的性格和选择决定我的素养,不管我身在何处,不管我担任什么职业,我都会救。」 「太好了,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信玖微微一笑,「既然左右都会救,既然pha是这么一群有志之士形成的组织,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pha的同事呢?人多难道不是更好办事吗?尤其,是面对一群精神病患。」 千璜竟是无言以对。 想说点什么,却感觉说什么都不对。 她已经在这里了,孑然一身的,在这里,这是多么强而有力的证据。 她从来都是以身为pha的指导员为荣,她从来都是拿着pha的志向为精神病患鞠躬尽瘁,就算现在发现整个pha一致向她隐瞒了一件事,那也是现在才知道的,她在来找信玖之前,不应该对此有所怀疑! 正因为证据是如此的确凿,她于是更加哑口无言。 「千璜。」 信玖跨步来到她身侧,嗓音压得更低,声音丝丝震耳,更显诱导人心。 「你自己都不清楚,连一句场面话都说不出口,这样为难的理由是什么,需要我告诉你吗?」 不知道为什么,千璜忽地觉得很冷。 她动都不敢动,僵硬地看着前方,「为什么?」 信玖微笑,低下脑袋,凑到她耳边,「其实很简单,因为你认同我说的,你同意pha会把我们一网打尽,而不是站在你那儿,一同理解我们。」 「你的「内侧」,你无从感觉的潜意识,在告诉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 「不要相信pha,不要交付信任,一旦全盘托出,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胡说八道!」 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 千璜压根儿就没注意自己何时伸手往信玖身上挥去。 信玖反应倒是快,退了一步,直接把她的手腕捏在掌心上,略为粗糙的手指按着她腕上的脉搏。 怦咚、怦咚。 好像被人直接掐着命脉似的。 千璜怒视着信玖,「「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信玖有些无辜地笑了笑,「说反了,现在的情形,不是你希望我们干点什么吗?例如,救霍大叔,带你去「虚空」?」 「霍大叔是你们团队某人的亲属!你们自己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 「嗯,有道理。」信玖的指尖摩擦着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眼底的阴鬱像簇火苗,渐渐燃了起来,「可是千璜,你以为,我们在行动前没有考虑过后果?你以为,我们会一厢情愿,不付出任何牺牲,就傻傻地期待不劳而获?我们已经失去过一个伙伴了,我们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走出伤痛。」 我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同伴了。 几个字,直接粗暴地验证她先前的猜测。 千璜觉得心脏被重槌砸了几下,疼痛难耐。 失去了,是,什么意思? 是离开了,没人找得到他了? 还是,其他更直接的意思? 千璜瞠着眼眸,指尖不自觉发颤,「他……在哪里?「虚空」到底在哪里?」 信玖耸肩,「不知道,或许接下来霍大叔的行动轨跡能够回答我们。」 言下之意让千璜感到诧异,「你们不打算救霍大叔?」 信玖的姿态依旧很轻松,「唔,可以先耗耗看?看是丑闻先压垮pha,还是霍大叔先撑不住,看谁比较急?」 救了霍大叔,那代表得放弃前一个伙伴,可对他们来说,只是回归现况罢了。 而不救霍大叔的好处可不只一个,一来,他们能观察精神究竟怎么抵达「虚空」,研拟方案,再试着把两个精神从「虚空」拉出来;二来,虽然得承担再也见不到两个伙伴的风险,可是,能彻彻底底打击pha的名誉,让pha就此完蛋,也不亏。 这次的行动计划对他们而言,全是有利的,被动的是pha。 意识到这个局面,千璜忍无可忍,大声喝斥,「你们真是!」 【01】CH2-10(CH2 over) 信玖温和地勾起嘴角,不声不响松开握着她的手。 这么强硬的力道放到他那里,成了一拳沙粒,缓缓散掉。 握紧的时候不觉得,分开后才感觉一阵凉,他的掌心原来是这么温热。 儘管言语上步步逼紧,但在肢体上,他从来都对她很温柔,相形之下,她则是过于暴躁。 怎么会有这种人,又乾净,又阴暗,又逼人,又温和,所有矛盾因子全揉合在一起,在一人的体内放肆流淌,像极了乍看之下清澈乾爽,但无声无息就能溺死人的冷泉。 这到底是什么精神状态? 千璜无法抑制油然而生的戒心。 这个人,从第一次出现,就带着风雨欲来的预兆。 她受不了他这么看她,总觉得会因为这双眼睛,想起些不该意识到、刻意逃避的细节或习惯。 就比如,每一次「内侧治疗法」结束,既定的一星期假期,别的指导员拿去玩乐放空,她却寧愿过劳死也要追踪病人的后续治疗。 又或者是,不论晚上的噩梦带来多大的精神压力她都未曾想过请假,不仅是她需要指导员这个身分才能认同自己,还有一部分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亲眼看到pha正常运作,更安心。 以往她并没有觉得这些行为有什么异状,如今被眼前的傢伙这么鲜明点出来,无以言喻的愧疚盈满了全身。 所有行动全都对应了暗示。 所有举止乃詔告了成因。 即便未曾意识。 不只pha,这傢伙也深諳于此。 千璜深吸了几口气。 理智上,她不应该受制于他。 管他救不救,她都有第三个选择,现在,立刻,就去找pha的同伴商量。 可不知为何,她的脚步连挪动都无法。 她曾经害一个人落入「虚空」,而她深信不疑的pha,或许可能,因为某种考量,没有救。 眼下,这场报復,因为她的失误,还会有第二个受害者。 这群傢伙这样不管不顾牺牲他人成就自我的行径,跟疯子完全没有两样,但仔细思考,却具备一套完整严密的逻辑,他们运用这些逻辑,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束之高阁难以接近的堡垒。 某种程度来说,她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不也创造出一套能说服自己的做法和逻辑了吗?她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把「特殊」换个角度看,其实只是另一场梦魘。 当千璜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走上前,反过来握住信玖的手腕。 信玖还没理解,就闻她清脆一声,「如果我要救,能让我进你的「内侧」吗?」 他乖乖地任她按着,没有拒绝,只是有些意外的扬眉,「你要救?」 千璜点头,「对,我要救,我会救,救得了霍大叔,就一定有办法救他,一定不会亏欠任何人,你这么在意这些事,「内侧」肯定会有「虚空」的线索。所以,你愿意让我进去吗?」 就算她现在对pha有些疑虑,做不到百分百信任,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奉献这么多的组织毁于一夕,她也办不到。 最好的方法就是,她尽全力,达到三全其美。 信玖愣了两秒,而后静静地笑了。 跟先前那些漫不经心或压根儿只是隔岸观火的笑容不同,这次的笑容单纯又明媚,那是埋藏在内心深壑里,是春日里盛放的群花。 千璜因为这抹笑容,恍了一下,再恍了一下。 不同于方才的针锋相对,他这样,有点,眼熟,真的。 她有点……怀念。 信玖试着抿了抿唇,好几次,好一会儿,那太过乾净的笑容才渐渐散去,换上一抹突兀的、无法连贯的不怀好意。 两种情绪交替得太快太诡异,像极了戴上另一张面具,直接抽原本的角色,压根儿不是同一个人。 这回,千璜不会再怀疑自己了。 不是眼花,不是错觉,也不是头晕造成的幻象,这傢伙本来就有问题,是他极力压抑也无法掩盖的,精神疾病。 但见过度后的信玖扬眉一笑,好整以暇地述说利弊,「即便我不负责你的安全?」 「不需要,我进「内侧」,从来不需要宿主的保证。」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到达「虚空」。」 「无所谓,总归可以试一试。」 「拿你的精神力当筹码吗?」 「对。」 「就算以上你都不介意好了,可是说到底,救这个选项,对我们来说是在做白工,挺蠢的。」 千璜想了想,「我能保证风波过后,你们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为难。」 信玖不以为然,「我们已经被这个社会归类成精神病患了,除了新闻报一报,民眾害怕一下,还可以受到什么为难?」 所言极是。 带着说不清的辛酸和自嘲,这么一句让人无从反驳的事实。 千璜试着克制自己的情绪,谈判期间,被对方牵着走,可是不智之举。 即便她清楚利弊,可再开口时,竟然还是一句:「你想要什么?」 这么随意填答的回应,信玖很满意,他勾起嘴角,一副如他所料的模样,千璜只能按了按太阳穴,真麻烦,这傢伙,很擅长利用别人的愧疚要胁对方啊。 不仅如此,这桩事件的前因后果,枝微末节的安排,甚至连她的反应,根本都在他的计画中。 臭狐狸啊真是。 信玖很愉悦,安静了好片刻,刻意拉长对她的凌迟。 而后才吐了几个字,「有个问题。」 千璜叹气,她已经快要习惯每当他说有个问题时,就会掀起一波无法预测且崩溃的后续。 她按按太阳穴,「说吧。」 「你对他有任何记忆吗?是男是女,是长是幼?」 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就是她的第一个病患,他们的同伴。 她不自觉咬紧牙根,率先自首,「抱歉。」 信玖的眼眸不意外地沉了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特别现在是他们的谈判期间,他老大哥一个不爽,再过分的条件搞不好也说得出口。 她不自觉绷紧神经。 不过情况似乎跟她想得不一样,信玖别开眼神,不知怎么,一瞬间就将失落收拾得一乾二净,开口时竟能云淡风轻。 「不需要紧张,随便看看也该知道就是如此,就是可惜啊,他的愿望很小,从来都不希望你难过,否则我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你。」 「……你在说什么?」 信玖不答,「喊我名字。」 「嗄?」 「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 什么跟什么? 虽然不明所以,千璜还是照做,「……信玖?」 信玖。 两个字,融在舌尖上。 这好像是千璜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舌头被烫了一下。 另一边,信玖不言不语,往前一踩,轻轻将她一推,她没有任何防备,直接被他推到小草丛堆里,再抬头时,发现周围全是灌木,一旦坐着,就不会让其他人发现,是一处很安全的空间。 她之前都没注意过还有这种隐蔽的地方。 只是,比起意外发现,千璜目前更感困惑的是,要求这样就结束了?还是还有后续? 完全云里雾里之际,便见信玖扬着比方才更张扬的笑容,「将就一下。」 她没能马上理解,「将就什么?」 「「虚空」在「内侧」里,进「内侧」前,都得先安顿好身体,跟指导员的流程一样。」 「可是──」 信玖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反手按住她的手腕,轻声一句,「不要着急,不需要去能量池,就在这里,我做给你看。」 「怎么做?」 信玖什么也没说,只是单手一抬。 仅仅只是如此,千璜的神思就是一空。 【01】CH3-1 在人体内,神经元之所以可以传递讯号靠的是神经传导物质,在神经元的交界处,也就是突触,经过神经衝动过度资讯。 神经传导的速度和飞机一样快,每秒可达七十到一百二十公尺,从接受刺激到做出反应,普遍只需要零点三秒,大量的、无法计数的神经元每日在体内流窜,由此孕育一个人的所思所感。 本质上,指导员开啟患者的「内侧」用的也是同一个原理。 第三方人员将两边的神经元相互接触,从指导员这方给予刺激,由病人一方做出反应,两边共融影响,由此导正认知偏误,差别只在于神经衝动从原先的单一个体,转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相互连结。 人与人之间的精神力究竟怎么样才能成功连结,叶医生给出来的答案是,精神力能量池。 然而将精神力化成实体的蓝色丝线,仰赖外部力量手动接触,再从外部来到「内侧」这个逻辑,说实话,有点脱裤子放屁。 最理想的状态,就应该是把两个相互接触的人作为同一个个体,直接在「个体内」进行连结,而不是再多拉出一个实体的精神力能量池。 叶医生目前的研究重点,便是改善精神力连接的方式,无奈行有馀而力不足,要克服的难题太多了,不能一蹴可几。 但信玖做到了。 信玖和莉莉,都以一种当前医学界无法说明的方法,成功把「个体间」,转换成「个体内」。 那里流水潺潺,鸟鸣不绝,清幽怡然。 千璜张开眼时,只见蓝天白云,群山环绕,红花盛放。 身下有什么东西正细细流淌,沿着躯干,滑过指尖,涓涓淙淙,亲和环抱。 那是水。 她正躺在河床上,细碎的砂砾和石头伴她左右,阳光明媚,身子凉爽舒适,即便浸染在水中,衣衫却没有沾上任何窒碍沉重,轻飘飘的,像浮在海面上。 全身舒展毫无压力的放松很难不让人沉醉,千璜傻傻地看了一会儿天空,过后猛地惊觉不对,赶紧坐了起来。 怎么可能浸了水还觉得身子轻,衣服裤子全是饱和状态,体力再好也该觉得重才是。 换句话说,这里可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桃花源,更不是未遭破坏的旅游景点。 这里是「内侧」。 与她以前看过的那些歪曲颠倒的「内侧」通通都不同,这么一片大好景致,这么一个舒爽情境,竟然是「内侧」。 这怎么可能。 就算不是精神病患,以一个普通人来说,但凡有欲求,有希冀,都会幻化为督促他们前进的精神能量,理所当然也会有深沉的、不被人接受的、只能好好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念想。 这些零零总总的思绪,放到「内侧」里,都不该是这么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从前千璜总以为「内侧」愈乾净愈舒适对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愈好,如今身处其中,不由毛骨悚然。 太舒服了,真的。 舒服到,真想就此待在这里,足不出户,再不面对外头的满目疮痍。 从这里醒过来,抱着决心,去感受外面的风风雨雨,那会多么累,多么的,需要勇气。 千璜楞然了许久。 这里就是信玖的「内侧」吗? 如果真是如此,她好像能略为明白,为何这个人,会如此的矛盾两极。 她从河床中站起身。 信玖的「内侧」富足丰饶,鸟语花香,愜意十足,就算如此,长期作为指导员的经歷在心中告诫她,不要逗留,不要观望,不要沾染患者一丝一毫的情绪,那只会让自己陷入和对方一样的精神状态。 她得稳定自己的心神,屏除这些感受,按照指导员惯例,在这偌大的范围中,找到信玖。 他在这里,在属于他的内侧里,很有可能不是原来的样貌,她得专注,得小心,不能放过一丝一毫不对劲。 走过河床,绕过矮坡,略过百花盛放,春天的暖和伴随她的脚步,跳上山丘,视野一展,千璜才惊觉这里比她以为的大。 山势绵延,若垤若穴,横扫万丈,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真实、这么壮阔的「内侧」。 距离她最近的山腰上,有一座建筑。 哥德式建筑,石砖墙壁,藤蔓细刺,年代悠久,像是什么古蹟。 千璜缓步走上前。 建筑物的门口用铁丝悬掛一块松落的吊牌,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看老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推门走进去,老旧的门扉吱哑一声,有灰尘从上头掉落。 在「内侧」里,一景一物都是暗示,千璜不想错过这些细微的提示,拚命解读,可截至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倘若在真实世界有这么一处地方,也压根儿不显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沉住气。 在「内侧」或烦躁或慌乱,都是不智之举。 对比外头的阳光明媚,建筑内部很暗,一片死寂,冷意森森地从脚底爬上躯干,鑽心的凉。 一明一暗,一净一深,极大的反差,多么像信玖。 这里肯定藏着某个秘密,某个,让信玖变成如今样貌,以及他与他的同伴,霍大叔和她第一个患者下落的,秘密。 千璜在玄关处观察了一会儿,左侧有一座迈向二楼的阶梯,前方则是一条走道,走道尽头似乎有一扇门,看不清,那儿一片漆黑。 正当她苦恼于该往哪里走时,一串银铃的笑声一穿而过,千璜瞬间绷紧神经,脚步一扭,毫不考虑地登上二楼阶梯。 比起一楼的阴森,二楼倒是明亮许多,带着舒眠的薰香,柔和的黄光打在唯一一条狭窄的走道上,左右全是房门,每个房门掛着房牌号码,看上去能容纳不少人居住。 这里是什么民宿吗? 千璜不确定,只知道笑声并不是出自其中一道房门,它不断绵延在走道深处,或大或小,或近或远,欢乐无比。 追了好一阵子才听出来那是两个女孩的声音,一道比较纤细,另一道较为响亮,好像在谈论某个男孩,尽说些对方的蠢事。 听久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其中一道声音有些耳熟。 她们欢笑谈论了多久,千璜就追了多久,偶尔她会听到几个关键字,什么「父亲」还有什么「午餐」,她都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前方又出现一座楼梯,这是回到一楼的楼梯,感情她跟着她们绕了一圈回到原地。 带着做白工的无奈,千璜下了楼梯。 不过这里也不完全是她方才见到的一楼,而是一个偌大的餐厅,中央摆了三个木製长桌,大约有五十来个座位。 与此同时,她终于看到女孩儿们的身影。 高一点的是位青少女,梳着公主头,身段发育得挺好,声音很纤细,明显是个细心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另一个则矮一些,年纪小很多,七八岁的模样,说话做事粗鲁生涩,两人在流理檯前忙上忙下。 一会儿,一个在边缘本就没放稳的盘子被碰了一下,往外一滚,一系列的意外显然是出自粗鲁女孩的粗心大意,好在她反应也快,紧急弯腰把盘子重新接住。 便见她握拳低吼,「nicecatch!」 少女见女孩如此莽撞,不由提醒,「小心点,别摔破盘子,父亲会生气的。」 「唉唷,盘子而已,随便啦,还要弄午餐,不快一点根本没办法十二点准时开饭,五十人的饭菜啊呜,想想我都头痛,要煮好久的。」 「慢工粗细活,心急成不了事。」 这话完全削减了女孩所剩不多的耐心,她叹了好大一口气,盯着盘子,又盯着身边的少女,而后露出一个极度諂媚的微笑。 「姐姐、姐姐,你手艺比较好,帮我多煮几份好不好?让其他同伴吃的开心点也是功德一件嘛,我十五你三十五?你说这样好不好?」 少女瞪着对方,好片刻叹了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过后,把一摞碗碟往自己这侧搬。 感情真好啊。 是姊妹吗?若真如此,她们的父母定然很慈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个小傢伙长得也不是很像,是姊妹的可能性不高。 千璜盯着她们一前一后地忙活,分工有序,极有默契,当少女搆不到柜子上的调味料时,女孩早就先一步拿起矮凳,放到少女脚边让她踩上,少女会感激地道谢,女孩则会扬着一抹大大的笑容,开心接受表扬。 木桌上的餐盘一个一个地盛满,香味渐渐从餐厅扩散出去。 差不多准备到尾声时,少女对女孩嘱咐一声,「你去外头提一桶水进来,等会还要清洁打扫。」 「没问题,姐姐。」 女孩一蹦一跳地走出去。 少女则在此时幽幽解下围裙,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把方才温馨和乐的画面吹得烟消云散,也吹得千璜竖起警戒。 直觉告诉她,有什么要发生了。 但见少女一扫方才的和顏悦色,垂着脑袋,面如死灰,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做足了准备,才提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餐厅。 千璜见状,静静跟上。 餐厅外的走道与玄关大门的走道是同一条,换句话说,这里便是方才看不到尽头的漆黑。 少女踟躕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往深处走,一步接着一步,每走一步,脚步就再增添点沉重,最后她停在走道尽头的门前,垂着眼眸,静静看着门上的纹路。 那里笼罩着浓厚低压,压得人抬不起头。 千璜见少女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有足够的勇气抬起小手敲敲门。 片刻,门微微敞开,一隻手伸了出来,将少女迎了进去。 轰趴一声。 少女走进去时,门扉顺势关上。 千璜从暗处走出,盯着门板,想也不想就伸手,打算直接开门。 谁料手才伸出一半,她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一扭头,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某人的怀中,那人修长的五指坚定地把门板压了回去。 信玖黑白分明的眼眸凝视着门板,跟少女凝视门板的神情一模一样,死气沉沉,无以言喻的压力。 他抿着唇,好半晌才瞥了她一眼,轻浅一句。 「别开。」 【01】CH3-2 千璜窥视过无数人的「内侧」。 精神病患的慾望受制于社会伦理,极尽压抑后,症状成了唯一宣洩的出口。 而在「内侧」里,在这个他们压根儿就不需要压抑慾望的世界里,他们会变得奇形怪状,融于「内侧」,不易辨认,指导员要花尽心思,才能分辨其中。 如今这傢伙直接送上门,堪称千璜职业生涯里的头一遭,这么完整,这么主动,这么乾脆,让人升起怀疑。 她盯着信玖,试着探究对方的意图。 在「内侧」的信玖似乎不比外侧那般老谋深算,看上去单纯无害得多,年纪也小了些,不过说小也不算太小,至少骨骼已发育完毕,是成年男子的身形,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比较不健壮,大概是高中生状态。 高中生。 一般人就算不自知,在「内侧」也会下意识选择最安全的形象进行活动,因此形象也能间接解释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高中生,这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她来到信玖的「内侧」已有一段时间,别谈霍大叔和她的第一名患者了,她甚至对信玖本身也知之甚少,这让她很惶恐,不论宿主是否欢迎,太长时间待在他人的「内侧」,总归是消耗。 如今终于见着他,连带得到一些线索,她安下心来。 一消停,便有心思注意他处。 于是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和这傢伙的距离,实在过分靠近了点。 不,不是过分靠近,精准来说,他根本就是把她抱在怀里,像抱小动物一样,她的双手在他的胸口,她甚至能感觉他撑着她臀部的手臂,基本上是完全离地的状态! 意识到这点,千璜大惊,想着要挣脱。 信玖倒是灵巧地把她抓住,有些无奈道,「别乱动啊。」 他抓得这样轻松,这样没道理。 千璜终于察觉不对劲,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也不是原本的样子,手掌小小的,胳膊短短的,身躯只能靠在信玖的胸口上,他单一隻手臂就能支撑她一屁股的重量。 她诧异地转向信玖,「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吧?! 无奈还来不及深究,紧接着又被自己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 她惊愕地按住喉咙,浑身不对劲。 这个,声音。 是那个粗鲁女孩的声音。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很耳熟,这个声音,放在自己身上,竟一点也不突兀。 ……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玖细细地瞧着她,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动作。 不仅是外貌的差异,此时的他似乎也温和许多,总是带点深意的眼神变得单纯透亮,没有半点攻击性,好片刻他伸手,手心轻轻按着她的额头,安抚似的,挠了挠她的脑袋瓜。 而后才不慢不紧,轻盈地取笑,「这得问你,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 说的是啊。 在「内侧」,形体大小等同精神力强弱,好比最初在霍大叔的体内,小汪便羼弱的无法维持身形。 换句话说,她不知道在何时,在何处,已经深受信玖的精神力影响,成为比他弱小的样貌。 训练多年的职业素养,就这么容易受这傢伙干扰?他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因为开啟「内侧」的方式不同? 不得不承认,信玖的「内侧」古怪非凡,超出千璜担任指导员累积整整五年的经验,「内侧」是浑沌空间,再微小的变动都会掀起龙捲,她不敢忽略任何细节,只能谨慎以待。 在她思虑期间,信玖垂着眼眸,一点也不嫌麻烦,不间断地揉着她的脑袋。 动作很规律,力道很温和,指尖全是细腻,这么按着按着,千璜纷乱的思绪默默回归原位,本来很在意的问题慢慢从心上松落。 三番两次,按着又是按着,随着他的节奏,波澜的心绪变得安妥平稳。 她没有半点奇怪这傢伙怎么一进到「内侧」对她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甚至压根儿没往那里想,只是感受他的指腹,点点热意,再受着他的力道晃了一晃。 啪撘,一声。 沉淀的情绪忽然激起丝丝水花。 千璜猛地反应过来。 不是啊,这傢伙根本就是在拿摸动物的手法摸她吧?还是嫻熟到堪称自然而然的程度,而她还很蠢的让他这么做? 意识到这点,她不由瞪他,「你当在摸猫呢!」 「你不喜欢?」信玖好笑地反问,「我看你感觉挺舒服的。」 「我哪有!」 「是没有喜欢,还是没有觉得舒服?」 这两个问题有不一样吗? 千璜很想这么回击,无奈声音刚提到喉咙,忽然想起测量脑波的时候,他也这么做过。 差别只在于,那次是公事公办,而这次,单纯出于自愿。 不仅如此,这回还包含了细緻繾綣、无以名状的示好和纵容,她本就对情绪极其敏感,就算细微如尘埃,也不会错认。 如此寧馨和睦的氛围,使她脑中当即浮出另一幕,关于他也曾以同样手法,安抚莉莉的一幕。 其实那时的她,焦点全在他的手上,一直,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很漂亮,动作很轻柔,刚刚揉着她的脑袋时,也是。 毫无徵兆地,千璜在那一瞬间驀然理解当时窝在信玖怀里的莉莉,为何会对她示威。 精神力强弱不能直接代表个人能力。 比如莉莉,她的精神力肯定不低,否则不可能成功压制落入「虚空」的霍大叔,可她对精神力的掌控度同样不高,所以在外头无法表现得像个正常人,进而成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患」。 再拿千璜自己举例,每日每夜的噩梦累积的精神压力导致她的精神力极度衰弱,就算控制力再强,也不会大过能使用的额度,因次每次前往「内侧」,她都需要极其谨慎。 换句话说,最恐怖的,是那些精神力强,控制力同样强的人。 掌控得了现场,掩盖得了痕跡,外侧清俊瀟洒,「内侧」富饶充盈,外加足以承受两个完全不相容的性格与状态,信玖的精神力,毫无疑问是数一数二的,放在指导员群体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的车尾灯。 这样一个男孩子,却能够在安抚对方的时候,做到全心全意,专心之至,半点分心也没有,外加不须说明就可以理解的纵容温和。 这可是如果他愿意,就可以在「内侧」把大部分指导员拉入「虚空」的超强精神力啊。 但他却这么浪费地,放在这种小事上。 杀鸡焉用牛刀。 何等的,让人欣喜。 ……等等。 她何必呢。 她完全没必要对这傢伙有这样的感情啊。 察觉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千璜赶紧甩甩脑袋,保持镇定。 不仅是「内侧」的信玖跟外侧不太一样,她自己,似乎也不太对劲。 做为指导员,她深知自己现在的反应全都源自外侧受到的暗示,当时的不以为意不过是口是心非,内侧映照的只有真实,再不愿面的事情都会清楚的剥开来摊阳光下。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受到的「内侧」干扰已经够多了,外部暗示再加进来,简直火上加油! 再说了,她一个正正常常成年女子的状态得不到他的温柔以待,倒是这副鬼屁孩模样让他呵护备至,这傢伙是怎样?对小女生都这么耐心的?罗莉控吗? 愈想愈觉无语,千璜瞪着还在等着她回应的信玖,恨恨地吐了四个字。 「都不喜欢!」 随后举起没什么力道的小手直接巴了他的脸蛋一下。 信玖没预期,稳稳被打个正着,唉了一声,她便故态復萌,趁势挣扎,反抗强权。 「我要进去!放我下去!」 「誒你,你,嘖。」 说实话,小孩儿再怎么挥也痛不到哪里去,麻烦就麻烦在伤不得又抓不了,信玖只好把她抱高了点,再抱高点,好声好气劝戒。 「行行好,别进去了好吗?」 「你愈是不让我进去,就愈代表癥结点在里面,你觉得我会听你的?」 「要不然,」他双手用力一拢,抬头,逼着她与他四目相对,条件谈得那叫一个乾脆俐落,「我带你去我房间?」 【01】CH3-3 这话的效果也十分显着。 千璜终于停下乱七八糟的伸展操,低头瞪着信玖,两手乖巧地放在他肩上,一时接不上话。 房间是私人空间,也是最能反映精神状态和心理健康的地方,摆设、布局、私人物品,每一样东西,每一道痕跡,都在透露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一个人的神思情感。 为了快速找到关于「虚空」的线索,她实在很难拒绝探他房间的机会。 可是…… 她危险的瞇起眼睛,「你房间?」 信玖微笑点头,「对啊。」 「这是你家?」 他顿了顿,瞳孔里有什么爬了上来。 好片刻他才道,「……对啊。」 「从小生活的家?」 「嗯。」 「那么,那两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世间难得双全法,我这也不例外。」他好慷慨地笑了笑,「要嘛,我现在放你下去,你能推门确认那两个女孩的去向,要嘛,现在跟我离开,去我房间。只能二选一。」 还以为他单纯点了呢,看来只是她的错觉。 千璜冷哼,「你很会谈条件嘛。」 信玖丝毫不受她的调侃影响,「这叫人生阅歷丰富。」 「冒昧确认一下,你应该比我小?」 还敢在她面前谈人生阅歷? 信玖无比自在地承认,「小三岁,但那又怎么样,你现在,可不比我了解这里。」 确实。 比起围绕在他身边、那些间接影响他的其他人,能够呈现个人状态的房间说实话更直观,也存在更多线索,「虚空」位于「内侧」的不明地带,倘若区区一个信玖她都搞不定,她又凭什么夸下海口救人。 她得儘快解决这一切。 于是道,「去你房间。」 信玖很满意她的选择,垫了垫她的重量,换了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转身便往楼梯迈去。 脚步颠簸,衣料摩擦,肌肤熨烫。 攀上二楼,千璜便感到不妥。 应该说,她早就觉得不妥了,无奈好几次被他扯开话题,差点忘了这事。 就算她现在只是个小屁孩的模样,可心灵上不是啊,一个成年女性,跟一个毫无关係的成年男性这样亲近,怎么看都说不过去。 她拍了拍他的肩,试着文明沟通,「说真的,我能自己走的。」 信玖没再多说什么,如她所愿将她放到地上,终于能双脚着地恢復自由,她很欣慰,一下便把信玖方才限制她的举动拋在脑后,随手抓住他的手臂,更快地往前走。 「走吧走吧,我就要看你有什么秘密藏在里面。」 进入「内侧」后的千璜,确实不太一样。 那些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精确指出的、不同寻常的表现,信玖倒是都看在眼里。 譬如,她此时的一言一行,像极了那名年幼的粗鲁女孩,有点幼稚、会讨价还价、想办法偷懒的小女生,而不是在pha,大放异彩、冷静理智、审时度势的指导员。 信玖看着扣在他手腕上的小手,眼眸暗自沉了下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在外头,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后知后觉,这么毫无防备心地与他有肢体接触。 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她来到这里后,情绪变化可是比在外头张扬了百倍,会怒目、会诧异、会撒娇抗议。 ……其实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而他也明确感受到,胸口有什么东西节节高升,慢慢往临界点踩去。 信玖就这么不吭一声地跟着她走,直到她停下脚步,扭头怒视他一眼。 「不是啊,怎么变成我走在前面了?你该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他有点诧异她的幼稚,随后又忍不住取笑,「谁让你不知道路还走前面的?」 千璜这才察觉是自己过于心急,总觉得有点蠢,可又不好承认,只能嘴硬道,「难道不是因为你走太慢吗?」 「我一步能抵你两步,我走得慢?」 「你那是用步幅来看,实际上,你腿长,摆动花费的时间也会比我长,掐头去尾除一除,还是你比较慢。」 「这么破的物理跟谁学的?」还掐头去尾除一除呢,好歹考虑一下步频行吗,伽利略都要哭给她看了吧? 被嫌弃,千璜只好使出杀手鐧,「说好了带我去,你不主动一点带路,还敢嫌我物理差?」 信玖哑然失笑,说这个不服输的小鬼是外头成功率第一名的指导员,会有多少人吓疯。 他也不跟她争了,将她一挽,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的错,来,来这。」 已经先跟着女孩们走过这里的千璜对这一整排的房间并不陌生。 信玖站的位置,跟其他的房间门板没有任何不同,唯上头写着二八一八四个数字,方便辨认。 二八一八。 数字也是暗示的一种,她在心头默念了两次。 二八一八。 开门时,她下意识看了隔壁的房间一眼。 那里是二八一六,双数排,很合理,没有任何异常。 可是,为什么呢? 她总觉得曾经有谁站在那里,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恰当与否,随心所欲,随时随地,想闯便闯,从那儿走到这儿,推开门,就与这头的人儿放肆吵闹。 那样的欢笑,暖得她推门的指尖温和柔软。 房间里很朴素。 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橱,一张书桌,一扇掛在正中央的窗户,阳光在外头熠熠煜煜,室内凉爽舒适。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光线反射下,一点细小的灰也没有。 若说房间能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那么信玖当前的精神,可谓毫无杂质,尘埃落定。 真是诡异。 真叫人怀念。 千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朦胧中,总感觉有个人大大方方越过她的身体走进室内,室内有个男孩正在看书,一见有人来,马上把书藏到被子里,惊恐弱小地质问对方怎么都不敲门。 那人非但不觉自己有错,还笑着调侃,说,怎么,小黄书啊?这么看不得。 歪头,再眨眨眼,人影一一消失,只剩空无一物的房间。 这种既熟悉又沮丧的感觉混合在一起,十分诡异,千璜有一瞬间无法抽身,几秒后,暗暗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 冷静,不要过度感受,不要陷入信玖的「内侧」。 过后,她扭头仰着脑袋,瞧着在她身侧站得直挺的宿主。 信玖没看她,他同样凝视着这里,以一种很古怪的眼神,与方才她看着房间时一模一样的情绪。 并且,更加地崎嶇深刻。 他的情绪感染力是这样强,强到,千璜几乎可以理解他的惆悵,那是许久未归,那是怀念温和,那是小心翼翼,深怕一不留意,就再次灰飞烟灭的谨慎。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衝上前拍拍他的脑袋,跟他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还好下一秒,指导员的基本素质发挥,好好按捺心头的衝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千璜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他影响到这种程度,目前唯一确定的是,不管「内侧」长成什么模样,都不完全是真实世界的场景,他不能太沉醉于此。 她于是扯下他的衣袖,「信玖?」 随着她的动作,他膝盖一弯,身子矮了一截,这声呼唤也让他猛地转头,转得极快,带着惊喜,满脸期待地看向她。 千璜几乎是反射性的伸出手指,藉着他转头的动作,她的指尖顺势陷进他的脸颊肉里。 那一刻,那双眼睛晶亮透彻,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以为他的眼泪就要掉下来。 那是,总是出现在她梦里,要她不要离开的,眼泪。 ──姊姊,哥哥很想你。 莉莉当时有点莫名其妙的话,在这一刻却是这么真实,真实到,千璜浑身发麻。 短暂的闪神过后,信玖的理智逐渐回笼。 他闭上眼睛,拨开她的手,按了按太阳穴,控制心神。 已经非常明显了,不可能误判了。 这个人,的的确确,或者该说,至少,存在两面性格。 现在,在这里,在连遮掩都有难度的「内侧」里,千璜无比确信。 一面是,思虑悠远,运筹帷幄,讲话实在不客气,综观大局的一枚小狐狸。 另一面却是清澈单纯,毫无瑕疵,一碰眼泪就会啪搭啪搭流下来的男孩子。 这种诡异的矛盾混合体其实在外头就有显露,只是不明显,又这傢伙小狐狸的那一面可以很好压制一切,对他来说,在「内侧」大概不是件好事,那会使所有异状数倍放大。 但对她而言,却是难得一见的机会。 ──人格分裂。 临床上,非常罕见。 成因不明,学界普遍认同创伤性生活事件是必要元素,治疗的第一步骤便是,确认到底有几个人格存在,并尝试接触。 而今,在他人「内侧」多待一秒都是耗损的前提下,这个极为鲜明的空缺,根本就是个不容错过的珍贵机会。 【01】CH3-4 刚刚是如何触发的?因为她碰了他? 基于职业需求,她想,她得再试一次。 千璜几乎是没怎么犹豫,当场扯住信玖的手臂,拉下他的身子,伸长短短的手碰了碰他的脸蛋。 「让我看看。」 小狐狸信玖可没有那么好说话,他警觉地站直身子往旁边跨了几步,立刻拉远与她的距离,「刚刚还有个傢伙不让我抱,这么快就反悔了?怎么,发现我很有魅力?来不及了。」 她追上,「不是,才不是,别往脸上贴金,我这是担心你。」 「省省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就是职业病犯了吧?怎么,有跡可循了,真不容易啊,优秀的指导员,你就仰赖单薄的线索推推看,再用你引以为傲的圣母心净化一切啊。」 「等等,你讲的话会不会太刻薄了?」 「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你吗?不好意思,本人生活安康,不劳担忧。」 「少来了,真的安康,你还会到pha搞出这些事?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吧,这个身体有几个人格?你是主人格还是副人格?」 「你们治疗都是直球对决的吗,真长见识!我要投诉,pha的内侧指导员培训是灌水了吧!」 「反正你也不是脆弱的人格,我这叫做对症下──哇喔!」 房间本就不大,容不得两人一追一赶,信玖仗着人高马大佔尽地利,顶着八岁体型的千璜实在伸展不开,回嘴之馀一时不察,竟没注意到脚下的障碍物,笔直地拌了一脚,直接跌个狗吃屎,完美地摔在地上。 信玖见状,惊觉自己做过头,赶紧上前,单膝跪下。 「怎么,还好吗?没受伤吗?」 千璜蔫蔫地挥了挥手,信玖只好凑上前,伸手把她抱起来。 本来也只是打算确认她的状况,殊不知下一秒,她整个小小的身子靠到他的胸膛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脑袋。 声音无比怡然自得,「别跑了,我抓到你了。」 ──我抓到你了,你输了,东西交出来,我要拿给父亲。 她总是故技重施。 她总是佔他便宜。 但凡她想要的,拿不到,就这么装。 一时间,梦回午夜,他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机不可失,千璜捧着他的下顎,捏着他过于白皙的脸蛋,身子往后一退,瞧着他。 「信玖,听话点。」她沉下嗓音,重复,「让我看看。」 这次,信玖没有再动。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此刻的信玖并没有像刚刚那么失控,眼神是平静的,神态是收敛的,沉沉的,静静地,定在原地,任人玩赏观看,好像很习惯这一切,很习惯,被人架上檯面,当作实验品,地看待。 这样乾净俊逸的脸蛋,有一处看不到边际的深渊。 相比老谋深算难以捉摸,这副模样,倒让千璜有点不忍心。 她伸手,短小的手指努力梳理着他的短发,那是安抚,是慰问,他闭上眼睛,受着。 直到他的脸部肌肉渐渐舒缓,她才问,「你后来,离开家了?」 信玖想了想,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实话实说。 片刻,他看向她,眼神没有一点闪烁,「对。」 千璜觉得是实话。 她再问,「离开多久了?」 「太久了,不记得了。」 「你曾经,哪怕只有一秒鐘,想过要回家吗?」 他又安静了一会儿,「我从来不曾想回家,回去了也没有意义。」 千璜不放过任何微表情,重复确认,「当真不想家?」 「当然。」 「你是不想家,还是只是因为,你想见的人,已经不在了?」 信玖微微一楞,「什么?」 她深入试探,「是那个后来去提水的女孩子?」 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基于他方才的反应。 触发另一个人格的要素,除了她碰了他的脸颊之外,就是声音了,听到她的声音时喜悦万分,却又在理智恢復后,黯然失色。 在信玖的「内侧」,她的声音因不明理由,跟那个女孩子完全相同。 若说有什么可以解释一前一后的反差,惟此而已。 信玖看着千璜,那双无所谓的阴鬱眼神随时间愈发透亮,浸了水似的。 是这个。 信玖的另一面。 被深深压制的另一面。 一个字都不需要多说,千璜能感受到他在那几秒内,又浓烈又失控、几乎无处可躲的情感,而这份情感却没有一个支柱能撑着,失了照护的眷恋,成了一盘散沙。 人格分裂,通常是主人格在幼小时候受到极大的心理创伤,为了保护自己,诞生出一个具有特定特色的副人格解决困境,副人格通常会有不一样的思想习惯,不一样的反应行为,以此保护无法面对现实、脆弱无助的主人格。 这样看来,「信玖」,是副人格的机率,很高。 而「主人格」,那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男孩子,很明显,已经不成原样了。 「他」甚至连主控权都拿不回来,无法压抑副人格,无法进行人格切换,只剩一抹残存单薄的影子。 像鬼魅,唯有在关键时刻才会隐隐浮出。 这样残破。 终于找到了,信玖那晦暗不明,极其矛盾的「内侧」成因。 愈是了解他的「内侧」,就愈有机会触碰到「虚空」。 关键时刻,不能大意。 千璜揉着他的脑袋,像他方才对待她那样,轻飘飘,温浅浅,柔软遍地,一下又一下。 虽说在人格分裂中,副人格是为保护主人格而生,可本质上,这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彼此间存在竞争关係,毕竟身体只有一个,而意识有无数个,大伙儿都想让聚光灯打在自己身上,好自由自在控制身体进行活动。 主人格与副人格之间或友善,或竞争,或能全面掌握对方,或只是单向输出,关係非常多样,若能釐清信玖本身是什么状况,对「内侧」的探究无疑是一项莫大的进展。 于是她问,「你喜欢那个女孩子?」 信玖眼眸中的波动已经一消而散,他冷哼了一声,极其不屑。 答案不言而喻。 千璜再问,「那「他」呢?」 他安静了一会儿,哼了哼,当作认可。 看来信玖是知道主人格的状况的,就是不晓得主人格知不知道信玖的经歷。 千璜漫不经心地延展话题,「能跟我说说那个女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这傢伙小狐狸的一面这么活跃,单刀直入刺探主、副人格的关係可能会让他竖起警戒,最好还是旁敲侧击,从相对不那么严肃的话题开始。 她静静等着陷入沉默的信玖。 他的神情很平静,与其说他在反抗,不如说他是在总结看法,这让她稍微安心,幸好没踩到他的雷区。 现在需要的,除了耐心,还是耐心,她得等,等到他相信她。 只是再好的耐心遇上这个压根儿不知道何谓委婉的傢伙,还是有点崩裂。 下一秒,就闻他脱口嫌弃。 「是一个很糟糕的傢伙。」 千璜一楞,「嗄?」 「粗鲁、暴力、好吃懒作又老爱找漏洞鑽,嗓门很大,靠太近耳朵会被震得很疼。」 「什、什么?」 「还特别没同情心,别人都看哭的故事她可以哈哈大笑,感伤的时刻她会满脸问号,知道谁怕蛇,就故意抓了蛇往那人脸上丢,哦,对了,她甚至在一个下雨的夜晚里,捏死了一隻黑猫。」 「……猫?」 「对,你没听错。」信玖面无表情,「一隻小猫,连两隻手掌合起来的大小都不到,她连想都不想,直接掐死。」 「……」 「最过分的是,她把我们发誓要保守的秘密,毫不留情地告诉别人,她出卖我们,害得我们被迫、再不情愿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离开家,孑然一身,远走他乡。」 信玖缓了一下,看着处于无语状态的千璜,满脸不屑地道,「你倒是说说看,这么糟糕的人,他为什么还要想念她?」 【01】CH3-5 他的口气那么重,眼神这么专注,乍看之下真像在质问她,问她,为什么要做那些噁心事,为什么要丢下他们? 这样的句式,跟老是缠在她梦里,那些虽然出自不同人,但从来都是挥之不去的每一句话,简直完美契合。 ──千璜,你不要、不要过去好不好?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时间感一瞬间扭曲,轰咚一声,外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炸裂。 「内侧」的每一个动静每一个变化都非常重要,一时不察,就会危害生命,可千璜却难得无法分神注意那古怪的声音究竟怎么回事。 只因信玖这么看着她。 这让千璜莫名有种,明明是她在套他话,却好似被他反过来掐住的错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吐了几个字,「对不起。」 时间点很微妙,搞得像她必须为此事道歉似的。 听闻此言的信玖也不客气地挑眉,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千璜不太自在,摆摆手,试着补救。 「……让你想起这样的回忆。」 他别开眼神,几秒而已,已经恢復原先毫不在意漫不经心的模样。 她于是知道,他不会再说了,谈话失败。 要找下一个机会,恐怕比这一次还难。 而她已经待在他的「内侧」太久了,就算现在感觉一切良好,但可怕的地方在于,在逐渐加热的沸水中,青蛙是感受不到痛苦的,甚至会悠哉游泳,直到窒息翻肚的那一刻到来。 他从没答应会平安地让她离开他的「内侧」,她完全相信他有这个能力无声无息蚕食她的精神力,溃堤崩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某种程度而言,这是一场看谁先倒下的消耗战。 大话说在前的她,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举白旗投降。 局面有点不妙。 情况陷入胶着之际,一道细微的声音忽然打破此刻的对峙。 「喵呜。」 总是如此,莫名其妙的,总会有一道猫叫声。 这种时候,这么纤细的叫声,扬着极高的频率,足以牵动正常人的神经,遑论在这一刻,这样停滞不前的局面。 千璜一时间有些紧张。 她往声音来源看去,那是衣橱。 审视了一会儿,才问,「你连「内侧」都有猫?」 信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有些懒散地原地坐下,「你能去看看。」 「我能开你的衣橱?」 「请自便。」 「这么好讲话?」 「不开也行,乐见其成。」 「别别,你最大方了,那我不客气了。」 千璜站起身,馀光扫向信玖的时候,总觉得他似乎又更矮小了些,身子也单薄了点,不过此刻的他正盘腿席地而坐,白色上衣本就宽松,这么随意目测大概也不准。 她于是拋开脑中奇怪的念头,站在衣橱前。 回头看了看信玖,确认他没有任何阻止她的意思,这才把衣橱门打开一半,再看他一眼,他比了个请的动作,她当即敞开── 一坨黑压压的东西直接砸向她仰着的面庞! 「唔呃,什么鬼!」 信玖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千璜赶紧把那东西从脸上扒下来,满身无奈。 这是什么幼稚的招数啊?这跟小学生在门上夹板擦让老师一开门就头眼昏花的招数有什么不一样?! 正想发作,却不料怀里的东西动了动,一扭头,但见一双晶莹剔透的猫眼锐利地瞧着她,见她转正,不客气地伸出猫爪一抓── 「莉莉,过分了啊。」 信玖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一把抱起黑猫往旁边走,双手并用,俐落制住牠的动作。 千璜瞠大眼眸。 此情此景,何曾熟悉。 不过这次终归不比上次,上回在中庭,信玖一唤,莉莉便有意识地收回攻击,而这回的莉莉不再是个人了,「她」成了一隻真正的猫,一隻充满野性浑身带刺的黑猫,儘管信玖及时抓住她,却不能阻止她的爪子在千璜脸上留下掌印。 被刮过的脸蛋隐隐疼痛,千璜愣愣地看向信玖。 虽然看着他,眼里却不是印着他,而是跟方才的幻影如出一辙,一名年幼的女孩,满满佔据她的视线。 女孩曾经,在路边,遇上一隻浑身湿透可怜兮兮的黑猫。 那时的她还好小,举着花花绿绿的儿童伞蹲到小猫身边,说要养牠。 身边的人和她一样小,是个小男孩,他为难的摇摇头,说,父亲不会肯的。 她反驳,说,父亲最疼我了,一定会肯,而且,我保证不会弄脏家里,小猫所有起居生活我会一手包办。 后来,父亲确实肯了,可她却只有三分鐘热度。 反倒是跟她一起的男孩,对牠百般关爱。 幻影消失,视线依旧还在信玖身上,千璜没有错过他跟小黑猫搏斗的每一刻。 跟在外头不同,信玖的抚摸对这里的莉莉并不管用,牠极度躁动,不停扭动,不断嚎叫,细长的身子估溜一下就滑走,完全不受控。 信玖只能双手捧着牠,好声好气哄着,「抱歉、抱歉,别怕,没事。」 千璜瞪着这一切,仍旧不敢置信,「莉莉真的是猫?」 他分神扫了她一眼,「你有毛病?」 「……」 对啊,她在说什么?傻了吗。 她怎么会把眼前这隻猫,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路边捡到的黑猫,还有好好做为一个女孩子的莉莉混为一谈呢? 这里是「内侧」啊,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就算莉莉作为一隻大老虎现身也是有可能的,她在想什么呢。 「比起这个。」信玖打断她的思绪,「有留下伤口吗?入侵「内侧」者不能受伤,你应该理解我在说什么。」 「内侧」的伤,全都是精神上的伤。 跟擦破皮嗑了头只要结痂就会康復的皮肉伤不同,「内侧」的伤更像季节性关节炎,若没有处理好,日后但凡碰到相似的情境,就会復发。 跟特定情境出现的季节性关节炎也不完全相同,「内侧」的伤甚至会牵引其他负面情绪,构建不真实记忆,形成负向漩涡,到那个时候,根本不需要外力,从精神上就能逼疯一个人。 千璜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三条爪痕。 不过没有伤口。 这算轻微的,只要在「内侧」维持现在的镇定,出去后冥想久一点就能解决了。 她望向信玖,「还好,没事的。」 他哼了两声当作回应。 此刻的信玖依旧忙碌,莉莉的逃脱持续上映,不断秀出各种花样各式招数,目标很明确,一心一意,只想从他交叠的手臂逃脱。 不得不说,以旁观的角度而言,画面很滑稽,黑猫像一条会动的毛毯,前一秒还趴在肩上,下一秒已往腰际溜,缠缠绕绕,很是滑顺。 不过身在其中的信玖可就不那么好受了,尤其到末期,莉莉长长的尾巴一捲,身子一缩,黑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耐心用罄,活脱脱炸毛边缘。 千璜瞧着瞧,不由皱起眉,「牠不喜欢你?」 「有什么问题吗,我什么时候受猫喜欢了?」 ……也是喔,最喜欢他的莉莉,说到底,也不是真的猫。 不对,不对。 她不能被转移焦点,不能跟着他的思路走。 千璜摆正一瞬间被带偏的思绪,修正自己的发言,「其他猫不喜欢你当然无所谓,可你喊她莉莉,这是你的「内侧」啊。」 只要是莉莉,就会喜欢他,化成大老虎都会喜欢,何况是这隻小黑猫。 信玖依旧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敢打赌牠肯定也不喜欢你。」 这就有点挑衅的意味了。 千璜不是很服气,就算她在外头不受莉莉待见,可不代表在「内侧」也是,「内侧」靠精神力说话,一旦感受她精神力足够强大,这小东西就算是畏惧也得敬她一分。 她于是靠上前想给这傢伙一点顏色瞧瞧。 哪知才跨了一步,本就不安分的莉莉加倍躁动。 只有信玖时牠虽然也挣扎,但总归还在手部能掌控的范围内,如今她一靠近,牠便完全不给面子尖锐长鸣,猫爪狠狠往信玖手背一挠,信玖吃痛,反射性缩手,牠趁势灵巧一跃,四肢点踏在房间唯一的窗前,绿眸带着森冷,静静瞧着他们。 情况不对。 千璜当即把注意力从莉莉身上挪向信玖,在他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之前,一个跨步,更快握住他的手腕,展在光线下。 果然,她没看错。 跟她脸上的伤不同,这次信玖手背上的伤,是真的流出了嫣红的血,而他似乎也不愿她过多关注,仅仅僵了一秒,当即把手往回抽。 【01】CH3-6 ──莉莉抓伤你了?! 又是那道古怪的影子。 千璜甩甩脑袋,试图保持清醒。 可信玖未思考就往后藏的动作简直是精准的触发点,画面彷彿按了播放键,怎么也停不了。 一样是在这个房间,一样是两名年幼的男孩女孩,当女孩抢到男孩往后身后藏的书,顺带捞出一隻伤痕累累的小手的那刻,她大吼大叫。 男孩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头很痛,想找个藉口搪塞,却又老实惯了,一句谎话都说不出。 形同默认的反应让女孩彻底愤怒了。 「牠怎么这么坏,我要把牠丢掉!我不要养牠了!」 「等一下、等一下!」男孩赶紧抓住她,「牠不是故意的,牠之前很乖的,是自从你爱上西洋棋,不管牠后,牠才这样的。」 女孩瞪大眼,质问,「什么不管牠,我不是偶尔还会来看看牠吗?」 「这不一样。」男孩弱弱地反驳,「当初是你先发现牠的,牠最相信的就是你,你现在偶尔想到才来看看牠,所以、所以牠可能……觉得……被拋下了。」 愈说愈小声,愈说愈无力,似乎怕伤到女孩。 女孩转转眼眸,消化了一下。 好吧,这样看来确实是她理亏在先。 但就算如此,男孩还是无辜的,这猫发怒也该搞清楚对象,怎么可以伤到男孩! 她止不住生气,「可是你受伤了。」 男孩试着讲理,「加上你,牠已经被拋下两次了,再有人靠近,牠当然会怕,所以没关係,真的。你不想照顾,我来照顾,我不会拋下莉莉,牠以后会很乖,你相信我。」 嘴上说得那样好听。 女孩每每回想,都很后悔自己那时的不计较。 后来的男孩,得了破伤风,烧了足足三天,中间一度烧达四十度,吃了退烧药也没效,她守在他床边胆战心惊,真怕他烧成白痴。 她很怕,非常怕,左思右想,愈发不安,觉得是拋下猫咪的报应。 她真怕男孩再也醒不过来,于是在当天晚上,在男孩烧着入睡后,鼓起勇气,找到挺着身子、高傲站在窗前睥睨一切的黑猫。 都说猫是有灵性的,这隻猫,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而今,黑猫站在窗前,用着细长的眼眸,变幻莫测凝视着千璜和信玖,眼眸像颗绿宝石,折射层层叠叠的虚幻。 漾在女孩心头的害怕毫无递减直接转移到此刻的千璜身上,她瞪着信玖的伤。 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不能这样。」 信玖不由嗤笑,「这位指导员,我的「内侧」,我的精神状态,受点伤怎么了?我还每分每秒都在跟自己碰撞呢。」 「没那么简单。」 千璜瞪着信玖,惊恐的,瞪着他,「我说,你是不是变小了?」 「你傻了?」 「我认真的,你不觉得我们的身高差距,没有那么多了吗?」 此话如醍醐灌顶,信玖似乎想到了什么,诧异地扭头看向她。 直到此时此刻,千璜终于确定,刚刚那个,真的不是错觉。 不是她变大,而是信玖变矮了。 从黑猫出现的那一刻起,延续到现在,随着时间流逝,他逐渐变小,而她,始终没有变化的她,经由消涨,如今已不须抬头,就能直接对上他的胸口。 现在的信玖,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 这完全,不该是宿主「内侧」会出现的情况。 从来只有入侵者因宿主精神压制迫使形体產生变化,她还不曾见过哪个宿主可以在这么短时间内,不断变化自身形象。 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关键要素。 只是此时此刻,无缝衔接女孩记忆的千璜只有害怕,连带把信玖不断缩小的状态也归咎到黑猫身上,根本无法理性思考。 是黑猫在报復他们,是黑猫的问题,现在应该要做的,就是抓到黑猫! 谅她再怎么控制心神,脑中也只剩下这个念头。 千璜急急扭过脑袋,窗櫺上,朗朗晴空之下,黑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碧绿的眼眸中,呈现另一幕极其相似的场景。 那个夜里,女孩站在静謐的室内与那双碧绿细长的眼眸对视,外头乌云密布,隐约雷鸣,她身后握着一綑麻绳,指尖不断摩擦上头突起的粗糙。 她告诉自己,要治好男孩,就得抓住黑猫。 至于抓住后要干嘛? 不知道,总之先抓再说。 她还小,那么小,仅仅抱着愧疚行事,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无端揣测因果,实际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告诉她,抓住黑猫对男孩的病情没有任何帮助。 恐惧像颗大石,直接摔进千璜的心湖中,她知道有异状,她知道不应该,她知道这里是「内侧」,不管多荒谬的情境,都是虚假的。 这些她通通知道!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受不受侵扰,完全是另一回事。 不知不觉间,她渐渐松了自己的神思,缺了控制的精神力如脱韁野马,在「内侧」放肆奔流,少部分甚至与不明物体合而为一。 「内侧」开始缓缓改变。 万里晴空成了昏天暗地,鸟囀潺潺换上雷声不断,哥德式建筑暗了下来,变得幽深阴冷,周边似乎还回盪着古怪低频的祷告声。 从刚刚开始,关于小女生与小男生,关于他们生活的点滴,种种一切,如梦似幻的画面,这些东西,只有千璜看得见,信玖并没有跟她处在同一频率上。 儘管如此,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并没有使他惊慌失措。 真要说,还得用熟悉万分四字来描述。 此时的信玖顶着十二、三岁的体型,乾净的脸庞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那些属于千璜的精神能量,终于打开了。 不得不说,有点失控。 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就像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把钥匙,他对她而言,也是一样的,他们相互较劲,相互磨损,就看谁的精神力先败阵下来。 因此,站在信玖的角度,逐渐倒退的体型,虽然是精神力受到打击的直接证据,但更多的是,促成千璜此刻精神状态的祭品。 是他有意为之,是他心中期盼。 他压根儿不意外。 只是,不论他再如何縝密设计,中途还是有超出他预料的部分。 就比如,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触发关键,竟然是这点。 他握紧了被莉莉抓伤的手,手背上的青筋与嫣红的血跡突兀地撞在一起。 在这之前他百般不解,发现之后倒是有点…… 不对。 不要在意。 他不能在意。 信玖闭了闭眼,安定心神,再睁开眼看着这一切。 当前他要做的,就是集中精神力,好好瞧着她,不错过任何细节,不放过任何情绪,慢慢判断,缓缓釐清。 【01】CH3-7 千璜不断逼近窗户。 一次一次前进的步伐,一下一下扯动信玖的思绪。 好片刻,当信玖终于弄清楚千璜想要做什么的瞬间,身体下意识动了起来,比脑袋动得还快,他压根儿没考虑合不合时宜,伸手就是大喝阻止。 「等一下!」 「等不了!」 女孩的恐慌促使千璜大声拒绝他,她挥开他的手,逕自往前走,就像女孩紧握麻绳靠近黑猫一般,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此时的千璜似乎被什么带领着,完全无法思考,无法控制自己,纯粹凭着一股本能,着魔似的靠近窗前。 信玖在她后头喊道,「慢着,冷静点,好好想想,你抓猫做什么?」 千璜低吼,「我不知道!」 她甚至不经大脑,脱口就是句句理所当然,那是在清醒理智的时候,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话。 「抓猫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抓?抓老鼠抓蛇顺便告个无聊的密又怎么了,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你不能出事。」 突然的断层与解答,信玖一瞬间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重复,「抓蛇?」 便见千璜的背影无比坚定,「对啊,书上写的,说蛇汤健康又营养,你这么容易感冒,动不动就咳咳咳的,万一咳死怎么办?我又不怕蛇,抓一隻会怎么样吗?」 信玖听明白了。 上千个睡不着惊醒的夜晚,每每鼓起勇气想探究、最后都还是以退缩做收尾的问题,那些问题的答案,就在面前,只差一步,就能碰到。 可是,这个走向,似乎跟他过去十年深信不疑的解答,不一样。 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五味杂陈地问,「你是,为了这个去抓蛇的?」 千璜依旧看着黑猫。 煞红了眼,抽空了灵魂,理所当然地复述。 「怎么样都好,到头来也没用!刘白目竟然跑去跟父亲举报,说我带危险生物回家,我一气之下把那条蛇往他脸上丢!幸好柳姊帮我说话才没事的。」 信玖消化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那你为什么要捏死莉莉?」 「关你什么事!你这傢伙,跳不高跑不远的,病的要死,好好留在这边平安长大不就好了吗?管那么多干嘛?想跟我一起逞能冒险?下辈子吧!」 一字一句,咒骂得丝毫不客气,简直没有口德。 那傢伙总是佔他便宜。 那傢伙总是肆意行动。 可关键时刻,她从容不得她以外的人欺负他。 声声如尖刺的责怪里,全是关心。 所有令人费解的行为里,都有他。 信玖驀地觉得脑袋发热,热中有疼,头疼欲裂。 行动跟着迟钝了起来。 此时此刻,千璜已经来到窗边。 黑猫静静瞧着她,发出细长的喵呜声,尾巴一捲,小小的脑袋扭向窗外,后肢立起。 ──牠准备跳下去! 视线里,小女孩察觉黑猫的意图,心脏一紧,她抓紧麻绳,三步併作两步,连忙朝牠扑去! 千璜想也没想,步上女孩身影,单脚蹬地,跳上窗台,一点犹豫也没有,随着消逝在窗櫺的细小后肢一跃而下! 「等等,千璜,不行──!」 信玖的声音在身后一穿而过。 有好几分鐘的时间,千璜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身子腾空的瞬间,因为这声呼唤,雾霾笼罩的神思驀地恢復清明。 他喊她的次数并不多,之前只有在外头喊,这是第一次在「内侧」,并且喊得这样清晰,这样用力。 先前在外头,千璜只觉他喊她名字的咬字气息似曾相识,带着说不清理不明的牵连,而今在赤裸得无法遮掩的「内侧」里,她竟觉得,无以言喻的想念。 她不知道前一秒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正在下坠,她只知道一抬头,就见信玖也从窗台上跃了下来,毫不迟疑。 仰着脑袋,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眼角莫名带上湿意。 再否认,就太矫情了。 她确实,应该对他万分熟悉。 他们肯定,一起相处过好一阵子,师承相同的人,有无需言喻的默契和习惯。 那是,十岁之前,被她忘得一乾二净的记忆吗? 他这样的人,她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就忘记了呢? 还是说,单纯因为,他只是个副人格? 所以,她十岁以前的主要记忆,是跟他的主人格在一起的吗? 思绪动盪,情难自抑,连带的,身边的一景一物突生变异。 本来,身处二楼,就算跳楼也该是眨眼的事,说什么都不该下坠这么久。 本来,这是个鸟语花香春光明媚的中世纪建筑,处处散发美好与烂漫。 可此时此刻,这场岁月静好像虚幻的梦,轻轻一槌,裂成千百碎片,碎片尖锐刺眼地落下,深深插入绿意湿润的土壤中,同时啟动了什么开关,空间开始抽搐扭曲。 黑色血水涌了进来,所有盛放美艷的树木花朵一棵棵、一株株往某个定点收缩捲纳,地基不断下陷,成了布满血雾的十里浪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黑夜笼罩,看不见尽头的汹涌滚滚波涛,像隻小兽,虎视眈眈。 一颗巨大的绿色猫眼从不断流动的黑色浪潮一睁而开,里头流淌奇异的绿色波光,落下的千璜和信玖一前一后,咯搭几声,重重撞在平滑的瞳仁上。 不痛,就是撞上猫眼的同时,整身也渲染上诡异的绿光,视线彷彿直接黏在身上,处处是疙瘩,浑身不对劲,如同他人静默不语的凝视。 极其空泛无力。 「内侧」改变得过于剧烈,千璜无法承受,更惨的是不知哪来的祷告声古怪地低吟咏唱,一节叠上一节,馀音就着四面八方鬼哭神号,精神和思绪被干扰到极致,震盪不断,好一阵子只有恍惚和昏沉在脑里不受控制地衝撞。 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两眼昏花,四肢无力,冷汗狂冒,这种情况很常见,在她每次被自己的恶梦惊醒时总是如此,她应付了上千次了,理应能摆得平。 千璜不断告诫自己,不断鼓励自己,努力稳定心神,违抗情绪,拚死拚活,好不容易才睁开眼。 殊不知,周围景色印入眼帘的瞬间,浑身的鸡皮疙瘩一涌而上。 她再也无法控制全身颤抖。 她真的,还在「内侧」里吗? 眼前的景色,跟日日夜夜纠缠着她的梦境,简直如出一辙。 现在的她,到底是醒着,还是早就睡着了? 【01】CH3-8 千璜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心慌。 不知前因,不晓后果,就连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都是模稜两可。 如果这真的是梦,那么,它将成为这么多年来,上千场类似梦境中,最逼真颤慄的一场。 怎么办? 这是哪里? 她醒得来吗? 或许,不该用「醒」这个字眼。 是现在的她到底能不能,找到「出口」。 眼前的状况太未知,一点线索都没有,整整五年的指导员经验在此刻完全无用武之地,千璜焦急难耐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想起,她并不是一个人。 信玖是跟她一起掉下来的。 那傢伙,肯定更能看清现况! 思及此,千璜急匆匆转头,眼神扫了四周一圈,没见到,再扫了一圈,依旧没见到。 她急了,站起身,第三次扫视。 这回,终于见着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子软弱地瘫在绿色猫眼上,那身影,跟前几秒的模样,有极大的不同。 心头生凉,千璜有种不好的预感,连滚带爬扶起那抹身影,凑近一看,十指开始不受控地颤抖。 怎么会这样?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孩儿的骨架。 信玖因不明理由,又变得更小了。 他现在的模样,或许已经跟她在「内侧」的年纪相去不远了,都是七、八岁的状态。 局势完全超出掌握,好像有股力量直直抓着她的心脏,把她往死里拽,她呼吸不过来,慌乱焦急之下,只能毫无意义地把信玖抱进怀里,一手撑起他的重量,另一手不断拍打他的脸蛋。 「信玖、信玖,醒醒,醒醒,你到底怎么了啊!」 信玖没有任何动静。 脑中隐隐生出一些猜测,可这些猜测倘若合理,就太荒谬了,她不愿多想。 她只能摇摇他的肩膀,再摇了摇,恼怒抱怨。 「快醒醒!不要装了!你的精神力又没有那么弱!如果那么弱,干嘛要跳下来啊!」 声音回盪在无尽的漆黑中,诡异的绿色猫眼伴随在侧。 「信玖!你醒醒啊!」 黑影缠绕,无声无息,湿黏阴鬱的氛围挟带排山倒海的沮丧浪潮,身体好重,根本使不上力,精神力削弱到尽头,千璜一度无法承受。 「信玖……唉。」 拍打的力道逐渐减弱,她的视线覆上模糊。 不受控的脆弱念头,开始在心头滋长。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为什么她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信玖也是被她拖累的吗?她这么糟糕,真的没问题吗? 她会不会,永远深陷在这里,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与月亮? 百转千回,心力衰竭,鬼影幢幢,「阴影」盘旋,低喃幽怨,声声怨怨,足以耗弱一切强大的精神能量。 如同摩天大楼高的积木塔,抽掉最核心的几块重心,结构惨遭破坏,鏤空且摇摇欲坠,差一步,便会崩落成一盘散沙。 若千璜能拿出平日作为指导员的一半理智,便会清楚知晓,崩坏成这种状态的「内侧」,与「虚空」之间的距离,不过临门一脚。 可少了心智坚定与可依靠的对象,她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除此之外,还有阵阵縈绕在四周、低如咒怨的祷告声不断撞入耳里,循序渐进,得寸进尺,极有技巧地逼出心头所有荒凉无措。 「内侧」开始衰败,开始溃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沮丧无尽,她松下肩膀,不再挣扎。 准备放弃之际,一道低如蚊蚋的声音忽然传来。 「……行了,别打了,再打都能去见父亲了,我醒着呢。」 千璜顿了顿,动动手指,试着凝聚一些精神力。 好片刻,才惊喜地审视面前的男孩子,「你还活着?」 信玖没睁眼,「借你吉言。」 过度紧绷的心脏瞬间安定下来。 一放松,顿时觉得全身无力。 她垂着脑袋叹息,「你在搞什么啊?」 「这个先放到一边。」信玖额头,喘了一口气,「千璜,听着,听我说,想着我就好,想着我说的话,其他的,什么能不能出去,这里是哪里,会不会有危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不要想。」 千璜眨了一下眼。 信玖催促,「你有听到吗?」 「……有。」 「做得到吗?」 「……可以。」 「很好,专注,吸气,灌进胸腔,气沉丹田。」 千璜照做。 可是那阵阵的祷告声,如此渗人。 信玖却精准地打断她的思绪,「想到什么都不重要,别管它。吐气,吐乾净。」 她闭着眼,再次听从指令。 「重复五次,分心也无所谓,拉回来就好。普通人一天会產生六千两百个念头,千璜,你是指导员,你知道哪些念头重要,哪些不重要,重要的留下,不重要的丢掉,不要被他们干扰。」 重要的留下,不重要的丢掉。 这里是哪里?不重要。 祷告声好吵?不重要。 他们会不会死掉?不重要。 心脏很窒息很痛?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正在,好好呼吸。 重要的是,信玖的声音,很稳很规律。 「做得很好,再维持五个循环。」 低沉的嗓音灌入耳里,千璜依旧闭着眼。 信玖到底是什么人?不重要。 她遗失的记忆跟他有关吗?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呼吸通畅。 重要的是,她开始能控制自己的手脚。 重要的是,她的脑袋终于不再如水泥僵硬,可以正常运转。 儘管「内侧」依旧阴森幽怨,但盘旋在空中的「阴影」,那些莫名的暗潮汹涌,随着控制力道的增强,渐渐平静。 千璜恢復少许的身体主控权,并终于重获一点精神力。 一切暂时稳定,睁开眼的同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涌上心头。 如同信玖所说,她是指导员,她知道哪些念头重要,哪些念头不重要,她缺乏的,不过只是一个让她在那个当下,可以抓住的浮木。 正因为她是指导员,因此,在稍微压制奔腾的精神力之后,她完全知道,信玖方才,做了什么。 原来,真不是她的错觉,只是她不敢深想罢了。 瞪着依旧躺在她怀里闭着眼的信玖,这回,她戴上一个全新的、奇异的目光,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开他的额前发丝。 说荒谬,其实也不尽然,理性思考,能做到这件事,压根儿不奇怪。 在「内侧」,宿主会呈现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型态,潜藏在某处。 ──她一进去,就不是原身状态,而是维持着七、八岁的模样,坏就坏在她遇到信玖后,才注意到这点。 指导员开啟「内侧」后,首要任务就是找到可能长得奇形怪状的宿主。 ──她还曾经感到诧异,诧异于,这次竟跟以往的每次都不同,宿主竟然自投罗网,主动来寻她。 顺利接触后,得时时刻刻维持精神稳定,千万不可以被宿主牵着鼻子走。 ──好几次,好几次他另一个人格隐隐现身,他费了一点心力,压制这一切。 指导员得一边导正宿主的精神状态,一边保护自己,在被宿主的精神力量吞噬之前,找到「出口」。 ──分明是她想套他的话探究他的主人格在先,却不知怎么,演变成她总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幻影,关于男孩和女孩的幻影。 仔细想想,打进入「内侧」以来,他对她的说的话,隐隐约约,就带着刺探精神状态的意思在,只是因为她没有从前那段记忆,所以丝毫未觉。 除此之外,还有莉莉,不管在「内侧」或外头,如果以他的观点出发,莉莉不可能与他疏离。 可是「这里」不然,莉莉牠,更像那隻被女孩冷落的黑猫,暴躁,忧鬱,无差别攻击。 最最关键的,就是方才那些稳定心神的指引了。 那些指引不是别的,就是一名指导员,正常,要对患者说的话。 所有结果指向成因。 所有成因不过只是促成结果的台阶!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里根本就不是他的「内侧」!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也不是什么指导员角色! 情况恰恰颠倒! 这个「内侧」不是别人的,就是她的! 主动开啟「内侧」的人,是他! 他,才是那个入侵的角色! 终于反应过来的千璜完全说不出话来。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她应该要一开始就发现,她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 不、不,是这个傢伙的每个动作和言语都在误导她,是这个傢伙刻意为之! 最蠢的是,这还不是他第一次用这招,加上假扮成实习医生那次,她已经白痴到连续两次掉进同一个坑里! 被当成白痴耍得感觉实在不好,千璜抓紧他的衣衫,忍不住质问。 「你为什么要骗我?」 信玖的状态,并不好。 看体型就知道,他从一个正常的二十二岁的成年男性,变成如今七、八岁的男孩模样,无疑是被她的「内侧」彻底干扰,不仅如此,莉莉在他身上留下的,是货真价实的伤,是能吞没情绪的心魔。 儘管如此,他依旧不慢不紧,很有兴致地勾起一边嘴角,轻松自在地回復。 「怎么能说骗呢?你好好想想,当初跟我说了什么。」 千璜瞪他,他也不急,一一细数。 「你说,想调查前往「虚空」的线索,你说,你必须进到我的「内侧」,因为我跟霍大叔,还有你的第一个案例,有很深的关连,对吗?」 没错。 没一个字有差错。 但这些话,跟如今的局面,有什么直接关联吗? 千璜看着他,屏气凝神。 信玖颯爽一笑,「现在,我得告诉你,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不是我的「内侧」也做得到,你瞧瞧,瞧瞧周边一切,好好回想你见过的一景一物,这些,不都已经,完整地为你解惑了吗?」 「梦境,就是潜意识投射,「内侧」,不过是把这些具像化罢了,这是你的「内侧」,由你的精神世界所创造。」 「千璜,这里不仅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从来就没有什么「你们」,这里是,「我们」的,家。」 【01】CH3-9 成为指导员以来,千璜的情绪一直都是稳定的,没有失控过。 就连最初在进行指导员培训,所有人都还笨手笨脚无从下手的第一堂课,她也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其他指导员手足无措。 她总是怀疑这么容易的事为什么做不到的。 她总是好奇他们的心结究竟在哪里。 而现在,她也成了其中一员。 她原来也是其一员。 从前总是理所当然的无知无觉,大概只是因为,情境不对。 从来就没有什么「你们」。 这里一直是「我们」家。 承认的瞬间,彷彿打开一道深锁的大门。 抱着身形与她相彷的信玖,四周空间忽然扭曲。 一道又一道看不清是什么的阴影纠结缠绕,在他们身边闢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窗口。 透过窗户,能清楚看见室内景致,里头精緻高雅,绒布遍地,一个高大的背影正站在一尘不染的壁炉边,而那名青少女,那名因信玖阻碍以致不清楚后续、最终走进未知房门的青少女,正怯生生盯着那抹高大身影,如待宰羔羊。 高大的身影审视少女一会儿,带着无以言喻的压迫与威严,浅浅开口。 「今天的份,准备好了?」 少女低头囁嚅,「是的,父亲。」 「你看起来很不情愿?」 少女沉默几秒,否认,「没有的,父亲。」 那人在炉火馀烬中,温婉叹息,「你的年纪已经具备基础的防备意识,一旦有防备,萃取出来的,就不够纯,其实七、八岁的年纪,才是最好的年纪。」 「别、别,别拉上她!她受不了的。」听闻此言,少女惊骇抬头,面容全是恐慌,「我可以的,我来就行,我够「纯」的,所以,别让她知道这些,求求你了,父亲。」 那人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像个处刑者,缓缓伸手,提起女孩的下顎。 带着亲切的笑意,他波澜不惊地看着恐慌到开始发抖的少女,道。 「小妍,你是个好姐姐,也是个好教徒,父亲信你,信你单纯洁白的奉献,信任你的纯粹。」 语毕,五指猛烈施力,少女瘦小的脸蛋深深凹陷在粗糙宽厚的掌心中,下一秒,另一手端起一杯水便直直往她嘴里灌,灌得猛烈,灌得深刻,灌得液体呛进鼻腔,见分量不足,再接着灌。 柔弱的呜咽呼天抢地,小手不断挣扎,不断挥动,哀鸣那么真实,那么恐惧,听者都不忍,可局中人的动作却更猛烈,后来甚至捏着她的脖子,避免她将太多液体吐出来。 精緻的房间,温暖的炉火,残暴冷酷的行为。 千璜不忍直视,侧开视线。 这么一撇才发现那名从楼上跳下来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那里,静静地,直直地,丝毫没动静的,看着这一切。 黑猫已经被她抓着手里,抓得那样用力,用力到无法动弹。 那一刻,千璜总觉得自己的视线与女孩连在了一块儿,她能看到女孩的瞳仁一眨也不眨,她能见到倒映在她眼中的景象是如何残忍暴力,她甚至能听到她喃喃说了几个字,说的不是别的,就是「父亲」。 「父亲」,「父亲」。 善良亲切的父亲,为什么要灌姊姊水,他在跟姊姊玩嘛? ……这是玩吗?姊姊都哭了啊。 等一下、等一下。 怎么脱衣服了啊? 等一下、等一下! 棍棒、拿棍棒干嘛啊? 为什么还要到火炉前烤呀?! 当一隻比成年男性的手臂还要粗的铁棒用力砸在少女的背部时,当少女无法控制放声尖叫时,当烤到上千度的热铁直接烙在细皮嫩肉发出吱吱作响之际,视野猛地一黑。 狂风暴雨呼啸而至,千璜一瞬间被迫退了好几十里,一个人孤单无助地站在风雨中,头发溼答答地黏在脸蛋上。 「你在干嘛?」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名年幼的男孩害怕地站在女孩面前,瞳孔一瞬也不瞬,盯着她手里已经一命呜呼的黑猫。 此情此景,无疑案发现场,连反驳都太多馀。 身后全是汗津,指尖隐隐颤抖,千璜说不出半个字,傻傻地站在女孩身边,任由男孩不解害怕地瞪着她们。 好半晌,才闻他抖着软糯的嗓音,道,「你、你……捏死莉莉了?……我不是说了,没关係的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千璜没办法解释,女孩同样无法。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相较她,女孩更快有了反应,但见她踩了踩脚跟,下一秒,令人诧异地、残暴凌虐地把黑猫往更远的地方扔。 「妈的小畜生,死了活该!」 三双眼睛盯着空中飞出的拋物线,几秒后,重重摔落在地,乓噹一声。 看着这一幕,男孩的喉咙彷彿被什么人狠狠掐住,顶着高烧淋着雨,僵在原地好久好久,四肢都无法动弹。 久到伞都被狂风吹坏了,久到衣服都被雨打湿了,才缓缓地,狼狈地,往女孩扔黑猫的地方走去,小心翼翼把那具尸体捧在怀里,抱着,揉着,看着,眼泪串珠似的,随雨水落下。 而女孩从都到尾,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远一点、再走远一点,别回头,走得愈远愈好。 不能连你也看到、也知道,这个「家」,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此时此刻,空间再度扭曲。 如今的千璜正站在一处静謐的室内中,一排一排的木製长椅沉静立于一尊圣母神像前,室内很安静,建筑很庄严,图像与壁画,洗涤与救赎,各式图腾表述精神依靠,安静沉淀,能够数着心跳,感受跳动幅度。 站了一会儿,隐隐约约,一丝啜泣声縈绕在整洁的厅堂中。 千璜想也没想,随着声音走去。 只见最前排的长椅上,那名女孩缩着小小的身躯,软弱无助地将额头埋在膝盖上。 感觉有人走近,女孩狼狈地抬起头,抹抹脸上的水痕,大眼水汪汪地瞧着千璜。 四目相对。 真实可见。 这是第一次,千璜终于不再觉得这人只是个幻影。 也是第一次,她彻彻底底明白,女孩是真实的,真实存在在这里,真实经歷那些撕裂与纠结。 两人对视许久。 女孩眨了眨眼,开口先问,「你看到了吗?」 千璜下意识点点头。 「姊姊烫伤的那块皮肉,爬满一堆白白胖胖的蛆虫,你也看到了,对吗?」 这回,她不敢动弹。 倒是小女生的眼泪不受控地掉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这个,她也不知道。 女孩继续质问,「「父亲」干嘛打姊姊?下一个就是我了是吗?到底为什么呀?「父亲」不是要我们相亲相爱,要我们永远在心中保有彼此,要我们永远爱着彼此吗?这么教导我们的「父亲」,为什么可以破坏规则?这又算什么「家」啊!你告诉我啊!嗄?!」 「家」。 「我们家」。 何仁育幼院。 脑中生出杂乱的残影。 千璜看着黑猫,想着莉莉,看着信玖,想着那个为黑猫掉眼泪的男孩子,最后还有,那名走进残暴房门的少女。 那是姊姊。 也是柳女士。 后来的她,是千璜的病患。 她名叫,柳妍。 所以,信玖才会说,她自己的「内侧」,也能替她解惑。 醒悟的瞬间,从脚趾末梢窜至头发根部,千璜身上的每一处部位,阵阵发抖。 长椅上女孩依旧歇斯底里,她重重踩踏地板,哭闹成一团。 「你告诉我啊!我以后怎么办啊?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打扫、一起做饭、一起感谢、一起用餐,偶尔睡前还会有枕头大战,虽然还是有些讨厌的人,可是每天都好快乐啊!」 「你说说看,我以后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像以前一样快乐啊!」 不想记得,那么,忘掉就好。 想要快乐,那么,忘掉就好。 只要忘掉,一切就能回復原状了。 千璜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抽乾了身子,浑身无力,她在女孩面前弯下腰,缓缓的、虔敬的,下跪。 她一直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 她一直困惑,为什么这声音会在她身上。 那些信玖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每个瞬间,那些她看着不明所以的每个幻影,那些时候,原来是这样。 在那泪流满面满是防备的姿态下,在那孤单无助愤懣悔恨的面容下,千璜伸手,捧住女孩后脑,额头轻轻贴上她。 「对不起。」 对不起,忘掉你。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这样勇敢。 谢谢你,给了我后来的无忧无虑。 现在,你跟我一起走吧。 何仁育幼院的,千璜。 小时候的,我自己。 【01】CH3-10(CH3 over) 记忆轰趴一声,秒速归位。 连带的,那总是出现的、关于女孩的幻觉,一消而散。 所有记忆,所有精神力,瀑布般注入她的体内,揉为一体,从今尔后,将成为千璜无法卸下的重量,永生跟随。 即便找到封尘已久的记忆,填补那些莫名其妙的时刻,此刻千璜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对劲。 十岁前,十年。 这段记忆放于整整二十五年的生命中,仍太过零碎,与后来的境遇连结不起来。 她在十岁的时候就认识叶医生了。 在一处白花花丝毫没有顏色的空间里。 她是怎么从「家」里,走到诊间,她是怎么认识叶医生的? 就算她的从前是刻意忘记的,可是后来,至少十五年的岁月里,总该出现蛛丝马跡,总会想起点什么。 为什么后来的她,从没有一时半刻找到年幼时的记忆呢? 为什么非得出现这么关键的一个信玖,以这么直接的方式刺激「内侧」,才能想起来呢? 她极致混乱。 「内侧」随着她的思绪动盪不安,透亮碧绿的猫眼在脚底下来回滑动,空间收缩扭曲,黑色长浪又翻腾了起来。 恐惧像一节一节的小虫,浑身软毛,蠕动身躯,悄悄从指尖攀爬至躯干,她避无可避,颤抖搔痒,无从施力。 喀咚,清脆一声。 千璜僵着脖子,一度一度移动视线,信玖瘦小的身影因此慢慢印入眼帘。 声音来源其实很平实,仅仅是因为她施不上力,连带松开怀中的人,他不得不再度躺回猫眼上,身躯擦撞时进略为发出声响。 垂着眼眸,抖着瞳孔,她瞧着他的模样。 此刻的他,已不是七、八岁,不是与她年龄相仿的模样。 此刻的他,跟大雨中瞪大眼睛看着黑猫的男孩,简直如出一辙,充其量不过就五岁,病懨懨,软趴趴,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 ……不能继续这样。 她不能太过陷入自己的思路回圈中。 不管记忆如何紊乱,不管他再如何云淡风轻,她是宿主,他是入侵者,这才是眼前最紧迫的问题。 儘管「内侧」杯盘狼藉,多年来指导员的身经百战让千璜能把两者区分清楚,能自动地、理智地分析信玖当前的状况。 从踏入「内侧」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人的精神力就注定对峙耗损。 她想知道他的身世他的病情,进而挖出前往「虚空」的方法,他同样想找到幼年时期,那些关于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因此,他以指导员的角色干扰她的思绪,将主人格歷经的几个关键事件,在她的「内侧」以另一种方式重演上映。 每当一个「内侧阴影」出现,等同交出了一份,属于她亲自填写的答案。 作为入侵者,他只能旁观,只能解析,不能认同,不能沦陷,万万不可站在她这边,就算是同情也不行。 而他明显没有做到。 换了个角度,他看到了一切,那些曾经让他无限费解,无法释怀的细节,他开始理解,开始原谅。 若在外头,这样的转变并无不妥。 可一旦进了「内侧」,就是精神力主导的天下。 对抗不了她的逻辑思路,就是反噬,就是吞没,他的形体只能逐渐缩小。 信玖的状态,改变了几次? 二十二岁的原身、高中生、十二岁左右、与目前的她年龄相仿的七、八岁,最后是现在的,五岁状态。 前前后后,至少,受了五次摧毁。 又「信玖」这个人格还是童年时期,受从小玩伴也就是她,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衝击之下,为避免主人格认知失调诞生的解药。 而今连保护主人格的「信玖」都变得如此弱小,倘若真的跌入「虚空」,会对主人格造成什么伤害,会不会危及本身,「信玖」最后又会怎么样,这些通通是千璜的知识盲区,是「内侧治疗法」推出以来前所未见的案例。 从指导员的角度来看,不能赌。 从私人角度来看,更是不能赌。 这可是陪伴着她度过那个梦魘般童年的男孩子。 这还是那个成年后每次都在她梦里掉眼泪,让她心酸到惊醒的男孩子。 管他到底是主人格还是副人格,她压根儿就不希望他再出任何差错。 目前她能做到的,就是让他从「出口」离开。 理好思绪,千璜深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身子凑到信玖身边,重新把他往怀里抱。 「信玖,能听到吗?呼吸,好好呼吸,你的精神得稳定。」 虽然无法动弹,但信玖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忍着不适,缓缓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扯着脸部肌肉,笑了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稳定?精神疾病又不能格式化成机器人。」 说得真好。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有精神开玩笑。 千璜被他搞得有些恼怒,「你到底在干嘛!你是入侵者,我的思绪是你引导的,为什么可以把自己搞成这样?怎么,人格分裂还能跟自残行为共病吗?」 「如果一个分裂出的人格本身就有自残行为,就不能说是共病,你病理学学得不怎么样。」 「信玖!」 见她恼怒,信玖不由笑了笑,「实话实说,事情本不该发展到这地步,不过,考虑后,我觉得,到底得给他一点机会。」 千璜没听懂,「什么?给谁?」 他没有回答。 那微妙的时间点中,她忽然理解,他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主人格。 是在她梦里,老是抽抽搭搭,哭着让她别走的主人格。 这应该是信玖第一次,这么直接提到主人格的存在。 莫名有种普通人死前交代后事的既视感。 千璜胸口一抽,鬱闷一涌而上,扭曲着脸孔,硬声硬气地转移话题。 「撑着点,我会找到「出口」,留点体力,你得自己出去。」 不料他说,「不用找了,我知道在哪。」 「你知道?」 「嗯。」信玖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最后一个结,关于,你为什么背叛我们?为什么毁了「我们家」?」 「千璜,你的潜意识,你的「内侧」,让我看看。」 这完全就是一道指令。 一道指导员专属,干扰宿主「内侧」的指令。 千璜的神思一瞬间从脑部快速抽离,在漆黑无尽的汹涌海潮中,扭转出一处乾净的空间。 同样是在那个庄严的厅堂中,圣母像静静看着他们。 不一样的是,相比事发当日的狂风暴雨,此时此刻,阳光普照,温婉遍地。 而八岁的千璜,自那日后暴躁之致的千璜,跟这个表面和谐温馨的「家」简直格格不入。 她不再天真可爱,不再无忧无虑,她对「父亲」百般顶撞,对姐姐大吼大叫,对信玖毫无耐心,她跟所有人都相处不好,三不五时,拿起东西就砸,换了个新的,再砸。 这样的千璜,在「父亲」眼里,不再「纯洁」,跟废了没有两样。 「父亲」决定送走她。 她因此在那日,见到自愿认养她的,另一个大人。 一名三十左右的男性。 那人带着一顶卡其色的牛仔帽,腹有诗书,一副知识份子的模样。 小小年纪的千璜起初并不愿意与他交谈,连「父亲」都是这副模样,其他大人又怎么能相信,他们通通虚偽又可怕。 直到那人向「父亲」提议,独自与她相处一会儿。 关上门的瞬间,那人在她耳边悄声,劈头就是一句,「我知道你「父亲」有问题。」 几个字而已,瞬间让千璜抬头瞪向他。 他见状,不由微微一笑。 「唔,我想你知道精神力是什么,如果我的消息没错,在何仁,你们每日虔诚感恩祷告,就是为了塑造完整的「内侧世界」吧?」 小千璜继续瞪着他,不发一语。 那人毫无芥蒂,自顾自地说下去,「「内侧」是什么?「内侧」是由精神力构成的,每个人的精神深处都有一个「内侧」,把所有人的「内侧」连结在一起,就能组成「内侧世界」。」 「育幼院的孩子,无父无母,身世坎坷,渴望自由,一旦「内侧世界」成形,从此以后,你们就能在那个世界里过着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能就此解放灵魂,因此首要任务是,绝对诚敬,绝对纯洁,不要怀疑,保守秘密,相信「父亲」,拒绝诱惑,阻挡魔鬼。」 「你们的「父亲」是这么告诉你们的,对不对?」 这人知道的如此深入,如此不寻常。 小千璜的警觉心瞬间立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唔,别紧张,别那么戒备。」那人和蔼的笑着,单膝跪在地上,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以此增加亲和力,「有问题的是你「父亲」,我是来帮你的,你其实不应该怀疑我,不是吗?」 所言极是。 可她还是无法放心相信一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 那人也不着急,这么机警的孩子,更讨他欢喜。 他云淡风轻地开口,「孩子,动动你聪明的脑袋,如今你在「父亲」眼中不再「纯洁」了,你接受了魔鬼,他想放弃你,你以为,他还会好心地让你带着祷告的秘密,安好无缺抵达「内侧世界」吗?」 「你以为,他不会想办法把你处理掉吗?」 「孩子,相信我,送你走,只是第一步,不管你答不答应都得走,前脚离开,后脚「父亲」就会把你处理掉,你必死无疑,所以只有现在,只有我可以,让你完好无缺。」 把你处理掉。 几个字而已,直接刺激小千璜想起在门扉之后,见到姊姊的痛哭失声,还有那一条一条,往皮下组织鑽的肥嫩蛆虫。 那样的苦痛会毫无阻碍的重新呈现在她身上。 她也会受到热铁烙肤,会以最近的距离,看着皮肤滋滋作响,爬满蛆虫。 稍微想像,就让她心惊胆战,再不敢犹豫。 就算这人是陌生人也无所谓,比起近在咫尺的魔鬼,陌生人都显得亲切可爱。 小千璜终于放下张牙舞爪,怯弱地正视眼前的人。 牛仔帽下的双眼盯着她,没错过她半点情绪转变,男子完全能读懂小孩儿的害怕,她愈害怕,这次的领养就愈顺遂。 他好整以暇等待她的情绪发酵,渲染全身,再掐着最适当的时间,开出条件。 「听着,我能带你出去,保你平安,如果你希望,我甚至能让你忘掉这段记忆,只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开啟「内侧」。」 小千璜的瞳孔倏地收缩。 那人继续说服,「这不是什么大事,对你来说甚至很容易,你不满你的「父亲」已久,为什么要替他保密?」 是啊,这么恐怖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助紂为虐。 可是,一旦说出去,等同背叛了育幼院的大家。 沉默纠结,再三取捨,女孩伸手揉了揉眼睛,最终只能脆弱地吐出最重要,也是她最在意的一点。 「那,你能带姊姊跟信玖一起走吗?」 「他们跟你不一样。」男子抱歉地摇摇头,犀利指出关键,「他们相信「父亲」,因此就算你想,他们也不会同意离开,只有你可以,你是特别的。」 女孩垂下眼,进退两难。 男子伸手按了按她的脑袋瓜,轻声抚慰,「你在这里洩恨砸东西搞叛逆,是救不了你的同伴们的,唯有在外头,你才有回旋的馀地,才能做出超出「父亲」预料的事。」 「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跟我走。」 她沉默了好久好久,男子也陪着她好久好久。 太阳西下,在璀璨斑斕的夕阳中,她慢慢看向满是书卷气息的男子。 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眸,蓄着满满的泪水,却死都不肯将泪水落下。 「我愿意……跟你走。」 阴影,消失。 「出口」,大敞。 「内侧」,崩解。 意识,回归。 离开「内侧」的千璜快速睁开眼睛。 蓝天白云,悠扬和平,身子下,颠颠簸簸。 【01】CH4-1 白云浮动,空载悠悠。 车轴轆轆,一片祥和。 千璜傻傻地躺了好一阵子。 此番进入「内侧」,她不是入侵者,本不该承受回归现实的乏力。 可碍于这次事件太过特殊,遗失的记忆过于庞大,带着爆炸的资讯量,她没办法迅速消化处理。 身下又振了几次。 费了好几分鐘将思绪梳理完毕,千璜僵硬地转动脖子,挪动视线,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pha的中庭花园里。 不仅不在花园里,甚至不在pha里,此时此刻,她正躺在一台医疗用的小货车上,窗外除了蓝天白云,还有高速公路。 她惊吓地翻坐而起。 却不料动作过大,直接撞到车顶,唉唷一声,不得不跌回去。 前方座位,一名妆容精緻的女人听闻动静,优雅地转过头看她。 扬着精緻的眉,她道,「醒了?」 一隻手臂撑起身子,千璜诧异地看着她,「……姊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育幼院里,为她遮风挡雨的,姊姊。 同时也是她的病患,霍大叔的妻子,柳妍。 听见这声称呼,柳妍很是意外,强力压制表情,试着不让自己看上去太动摇。 片刻,还是忍不住吐了几个字,「恢復记忆了?信玖做的?」 ……信玖? 千璜反应过来,赶紧转头,这才发现后座不仅她一人,还躺着另外两个昏沉睡去的人。 一个是霍大叔,另一个正是信玖。 外侧的信玖当然不会是「内侧」弱小单薄的模样,此刻的他跟初见时一样,修长健壮,眉清目秀,妥妥一个健康正常的二十二岁男子,就是唇色有些白。 确定他安好,她悬着的心立刻落回原位。 另一边,一瞬间的慌乱后,柳妍立刻恢復理智,她压根不打算听她的回答,她就是收回目光,调整坐姿,挺着背脊,不冷不热一句。 「既然你醒了,那信玖也快了。」 换句话说,不需要问你,问他也行。 柳妍对她的态度,比预想中还要冷淡。 重拾童年记忆的千璜,能合理推测当年她离开后,到底留下什么让他们面对。 为了让她全身而退,领养她的男子可以说是杀伐果决,几乎看不出怜悯之心。 那时候她还太小,不了解事情的全面,也不了清楚养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她确定,她看过「父亲」上法院审判的新闻。 后来的何仁育幼院,是谁管理的,她不知道,等着姊姊跟信玖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内侧世界」究竟成形了没有,她更是不知道。 纵然这些她通通不知道,但姊姊的态度,还有最初信玖的态度,都说明了一切── 她是背叛者,她毁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过得并不好。 当年信玖最小,被保护得最好,可能无法清楚感受差异,但是姐姐不一样,姊姊大她八岁,她离开那年,她已经是一名十六岁的青少女,不可能是非不分,傻的像个蠢蛋痴痴地保有天真。 所以,对姊姊来说,那是比热铁烙肤,还要糟糕的生活吗? 千璜突然很讨厌自己,离开前还斩钉截铁想着要把他们带出去,离开后却没来由得直接忘记一切。 真糟糕,真混蛋。 她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怪不得,怪不得梦境中幼小的自己,总是狰狞着瞳孔,说出这句话。 此情此景,关心也不是,窥探也不是,哭诉更不行,千璜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倒是前方座位忽然传来一声喵呜,但见一坨黑色的团子从柳妍腿上一跃而起,直直往后座鑽,扑通一声,大大方方地趴在信玖身上。 那是莉莉。 七、八岁左右的女孩,莉莉。 似乎是听到柳妍说的话,她很是期待,鼻尖还嗅了嗅他的衣衫,乖巧等待。 莉莉。 这个女孩子,与千璜童年时期捡到的黑猫,当然不是同一个,不过只是取了相同的名字罢了。 如今,千璜可以很准确地推断女孩莉莉的来歷,她离开后,「父亲」肯定要找另一个人接替她的位置,才能继续打造稳定的「内侧世界」。 莉莉的出现,就是源自于此。 千璜本就不应该认识她,只有后面还留在育幼院的人,才会知晓曾经出过这么一隻货真价实的,黑猫莉莉。 就算如此,此时此刻的千璜还是有种说不上的情绪堵在胸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看到莉莉,就会想到在风雨着顶着高烧哭得无声无息的信玖,无须言喻的伤心难过。 看着莉莉,愈发觉得此时她以黑猫的姿态按着他胸口的小手,有点烦人。 千璜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莫名其妙。 只能继续沉默。 路况很好,车开得平顺。 好一会儿,另一个前座,也就是这部车的驾驶,颇有馀裕地把柳妍不屑说出口的关心拋在空中。 「千璜,感觉还好吗?」 这声音,耳熟的让千璜愣在原地。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后照镜,便见那人也正盯着她,眼带笑意。 她皱眉头,确认,「刘医生?」 他眼角的皱褶多了一条,「是我。」 「你也是他们的人?!」 「怎么,你不是恢復记忆了吗?没想起我?」刘医生很爽朗地调侃,「不过你从小就不太待见我,还老是拿蛇吓我,我在你的记忆中可能不太重要?哈哈。」 ……蛇吗? 刘医师是……刘白目啊? 形象差距太大,千璜一下接受无能,「可是你跟他们──」 「你信不信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嘴巴撕烂。」 一道肃杀的威胁截去还没说完的后半段。 声音卡在喉咙处,柳妍的双眼在后照镜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凌厉狠绝。 那个从来都很温柔的姊姊,那个只要她撒撒娇,就会对她宽容以待地姊姊,那个寧愿承受伤害,也不愿让她受罪的姊姊,像看着杀父仇人一般,看着她。 千璜于是连半个音也发不出来。 就像回到小时候,做错事被柳妍责怪,一方面觉得委屈,一方面又怕她从此不理她。 不过这样的情绪也只持续了几秒。 几秒后,成年的习惯覆盖一切,她能稳定动盪,仔细思考,因此更可以明白为什么柳妍此刻这样愤怒。 没恢復记忆时还情有可原,明明恢復了,却一口一个「他们」、「他们」,「他们」到底是谁啊?这是把自己摘乾净的态度吗? 千璜应该要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相互衝突,不仅如此,这部车子里的所有人,所有关係,少了后面的朝夕相处,多了横在中间的陌生疏离,导致她更不知道应该把现在的他们放在心上的哪个位置。 她于是沉默。 刘医生瞧了瞧千璜,又看了看柳妍,分神拍了拍柳妍的手背,试着缓颊。 「行了,千璜也还乱着呢。」 「pha成功率第一的指导员乱?笑死谁?」 「就算成功率第一,还是个普通的人啊。」 柳妍哼了哼,避开他的接触,身子往另一边靠,看向窗外,「别在我面前当医生,平常治疗得不够烦吗,还有几分鐘到?」 刘医生看了看导航,「大概十五分鐘。」 要去哪? 太过专注这辆车里的人际关係,以至于千璜此刻才萌生这个问题。 应该说,她终于开始关心这个问题。 让pha陷入丑闻,本就是一个精心策画的布局。 直接与她接触的是信玖,利用霍大叔扰动pha秩序的是柳妍,暗中推波助澜的是刘医生,关键时刻补刀的是莉莉。 这本来就是一个合作无间、天衣无缝的布局,她不应该天真地以为与信玖达成协议,整件事就能结束。 准确来说,当信玖让她躺在一个没人会发现的小花圃时,当这个地点是由他来决定,并且只有育幼院的同伴找得到的那刻起,她就该察觉还有后续。 瞧瞧,瞧瞧目前车内都是什么阵容啊,简直是一个整整齐齐的何仁团队。 可恨她一心想处理「内侧」,一心想找到「虚空」,压根儿没放半点心思判断外头的情况。 现在最要不得的就是慌。 千璜按着太阳穴,努力梳理思路。 若说还有后续,那么,让pha陷入丑闻,或是找到「虚空」,就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他们要去哪里,还要干什么? 要分析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看看这辆车上,谁最有可能,不是出自自身意愿地待在这里。 这个人……是她? 是她?! 他们要她,做到某些事情?! 所以那时候,不论信玖开啟哪边的「内侧」都可以,只要让她暂时失去外在的行动能力,他们能在不考虑她意愿下,顺利把她带走,就行了?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01】CH4-2 焦急渗入胸口的瞬间,不知道谁的电话响了起来。 后照镜中,柳妍看了一眼刘医生,刘医生顿了顿,瞥了眼手机萤幕上的通讯人,思考了一会儿,按了免提。 「喂,老师,一切辛苦了。」 千璜瞳孔收缩。 能被刘医生喊老师的,只有叶医生。 pha的丑闻闹成这样,叶医生在研讨会分身乏术,想来也只能远距关心。 不过眼下叶老师还不知道刘医生,也就是自己的关门弟子是此次计画的一员,千璜说什么都得给老师一点提醒才是。 思绪一转,当即想製造点背景音影起电话另一端人的注意。 无奈柳妍对千璜的行为完全瞭如指掌,才一张嘴,她便扫了一眼莉莉,莉莉心有所感,懒洋洋地从信玖身上站起,灵巧一跃,直接按住千璜的脸蛋。 千璜被她撞的,不得不倒回椅垫上,有口难言。 刘医生顺利与叶医生交谈。 「是,是,没问题,院长已经处理好了,公关稿也发出去了,新闻是今天早上播的,有了解释,舆论风向好转许多,一定能顺利摆平这次风浪。」 「老师别担心,pha一切顺利,大伙渐渐步上轨道,霍先生妻子的投诉,也因妻子患有精神障碍得到不少人的谅解,另外,院长特地拨出人力,一通电话一通电话向病患家属解释,大致上,家属都很能体谅,也对我们很放心。」 「没有人退院,是的,一切正常运作。」 「老师,研讨会还没结束,请您千万不要烦恼,好好休息,这儿还有我。」 「嗯,好的,谢谢老师关心,老师一切安好。」 「老师再见。」 电话掛断的同时,莉莉懒洋洋地从千璜脸上离开,窝回信玖身上。 终于能说话的千璜不由大吼。 「你骗叶老师?!老师这么用心栽培你,你怎么可以骗他?!」 柳妍静静扫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丝不屑,这个不屑在于,原来,即便她恢復记忆,她还是pha的指导员千璜,不是何仁育幼院的千璜。 「他们」至始至终,依旧是「他们」。 刘医生似乎也跟柳妍有相同的情绪,不过相比柳妍,他更贴近pha,也振作得更快,因此只是耸耸肩,好整以暇地反问。 「你哪个字听到我在骗老师?我不是陈述事实吗?」 千璜不置可否,「老师并不知道你也是其中一员,这就是隐瞒,隐瞒跟欺骗,你觉得不一样,是吗?」 「先把字元义的问题放在一边。」刘医生叹了一口气,「千璜,你难道不好奇,这么大的丑闻,为何一下就解决了吗?」 这么个问题,当即让千璜冷静下来。 她盯着刘医生,刘医生看着前方的路,想了想,趁着空档把手机从置物处移出一些。 而后他道,「密码一二三四,自己打开,去看今天早上的新闻,看了你再告诉我,你的归处,到底是这里,还是那里。」 千璜盯着卡在中间位置的手机。 隐隐约约,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想看,却又有点不敢看,最终,到底抵不过好奇二字。 拿过刘医生的手机,解锁萤幕,点进今日头条,便见头条新闻几个大字── 案情反转!指导员背景起底!竟隐匿精神病史! 总感觉,每个字都看得懂,组合起来的意思却不是让人很明白。 千璜傻傻地看着萤幕上的新闻内容。 这是什么? 什么叫做「负责治疗霍先生的指导员,竟隐瞒精神病史接受指导员培训」? 什么叫做「院长大感震惊,表示情况完全超出预期」? 什么又叫做「内侧指导员本就需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不适合具有精神疾病史的人员担任」? 最后那句「本次案件极为特殊,将交由法办,pha往后将严格审查内侧指导员病史,凡有隐匿或不实者,绝不宽待」,又是什么意思? 千璜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文盲,似懂非懂地看完了整篇报导。 刘医生从后照镜瞧她,适时补了一句,「即时新闻转播应该出来了,是院长接受採访的,去看看。」 她没能马上反应,傻傻地看着后照镜的刘医生。 倒是趴在信玖身上的莉莉不知怎么关心起了外界,四肢一立,往她身上一凑,手掌拍了拍萤幕,直接按开侧边栏的转播画面。 pha院长的声音当即縈绕在整个车内。 那是pha每个重要场合都会出现的声音,对千璜而言,极为熟悉的声音。 「这次的事件,最具争议的一点,是pha怎么可以粗鲁暴躁的对待精神病患,首先,我代表pha为社会大眾致上最深的歉意。」 转播里的长者诚恳地在闪光灯下鞠躬。 「而我要今天要说明的,也是这点。这次事件,是在眾多巧合下极其罕见的一桩案例,并非pha治疗患者的常态,期望民眾不要将之当成常态。」 「相信当前民眾已非常清楚,第一个巧合便是霍先生的妻子针对pha的投诉,我很惋惜,霍太太患有的精神疾患让她混淆现实,尽把虚幻的想法搬到檯面,将社会舆论导向负面共鸣。」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指责霍太太,精神患者本就需要社会多一点包容,这也是我们pha竭尽全力的使命,作为pha院长,我在此恳求社会大眾给予精神病患一些痊癒的空间,不要让他们受舆论暴力影响。」 一声冷笑打破长者稳定诚恳的发言。 但见柳妍一手拄着脑袋,极其不屑地扫了一眼刘医生,开口就是一句刺。 「真是,人好好啊,你们院长。」 刘医生搔搔脸蛋,好脾气地什么都没说。 千璜并没有注意到这短短的插曲,当前的她,整个人陷在院长说的每一个字里。 他说的内容,她很熟悉。 以前,在培训指导员的课堂上。 现在,在每个鼓舞激励的庆功宴中。 如果信玖没有把她推进「内侧」里,她大概也会无限同意他的论点。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此刻的她,竟会因为院长的发言,感到些微气愤呢? 什么叫做因为她患有精神病,所以请给她多点包容? 她是自愿患有精神疾病的吗?她的精神疾病,是别人造成的! 她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错误,再受到普罗大眾的特殊对待? 就算本质上是好意,可一旦这么做,等同区分谁强势,谁弱势。 千璜忽然想起,在她要求信玖带她进「内侧」时,他曾经自我调侃这么一句── 我们已经被这个社会归类成精神病患了,除了新闻报一报,民眾害怕一下,还可以受到什么为难? 是啊,只要点出特殊性,就会被宽容。 可是,他们真的想要被特殊对待吗? 那每一次因特殊而生的宽容,是不是都在提醒他们,为什么会变得特殊? 她没有答案,直播依旧响着。 院长依旧温文尔雅。 「第二个巧合,也是我们昨晚才掌握的资讯,关于负责霍先生治疗的指导员,竟然也具备精神疾病史,这点。」 「我们很震惊,也很遗憾,内侧指导员本就是工作压力极高的职业,探究他人的精神问题,梳理他人的精神困扰,这些业务本质上,很容易为指导员带来精神负担,因此pha极为注重指导员的心理状态。」 「儘管如此,有精神病病史的人,依旧无法承受跟一般人相同份量的精神压力,尤其「内侧」还是个精神能量相互影响的地方。正因为此次治疗霍先生的指导员曾有过精神病史,治疗过程中触发了指导员的精神压力,才导致霍先生后续的行为问题和精神癲狂。」 「两个巧合结合在一起,形成最终新闻报导播出的画面,我深感抱歉,亦愿意负起部分责任,整治内部流程,但在这里,我必须澄清,这是极特殊案件,pha依旧以精神病患的权益优先,请各位给我们一点时间处理内部问题。」 「谢谢大家。」 闪光声和掌声结束后,一片短暂的静默。 新闻直播过后,是连续播放的相关影片报导。 「接续pha院长的说明,继续为观眾带来相关消息,本台独家获得pha内部员工爆料,指称这名治疗霍先生的指导员平日便经常超时工作,完全不顾精神状态,负荷这么强的工作压力,又能与同事正常相处,现在想想,极为恐怖。」 「相关资讯还需要进一步认证……」 「精神科医师指出,具有精神疾患病史者更要注意自己的精神健康,有以下方法可以保持精神稳定,一般民眾也可以在平日生活中试试看……」 莉莉小手一拍,打掉不断播放的相关新闻,而后倒在后座上把刘医生的手机滚过来丢过去的玩。 刘医生和柳妍不说话,信玖和霍大叔还没醒来,排除莉莉玩手机时发出的细碎摩擦声,整部车被一股诡异的气氛笼罩。 千璜都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直到刘医生的手机二度响起,莉莉把玩的动作微微一顿,将手机叼在嘴里,灵敏地往前坐鑽去。 柳妍顺了顺她的长发,接过手机,再开了免提。 刘医生应声,「您好。」 「医生医生!」小汪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满腔的惊恐,「你看到院长的声明新闻了吗?」 「看到了。」 「千璜姊真的有精神病史?!」 刘医生顿了顿,措辞略带保留,「从病歷上来看是心因性失忆症,当初的主治医生是叶老师。」 「真的假的啊!失忆症?!那难怪她总是能不要命的工作啊!」电话那头的小汪打了个冷颤,再问,「那她现在在哪里?」 「在我这。」 「喔,妈啊,太好了。」小汪松了一口气,「刘医生,你真应该好好检查一下千璜姊,仔仔细细检查,千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我就觉得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不是很正常,怎么能在「内侧」那种地方说说笑笑的嘛!」 刘医生抿了抿嘴,「是吗?」 「当然啊,你不知道,现在所有指导员都闹翻了啊,刘医生,你们精神科医生平常就不该拿千璜姊当标竿,我们怎么比得过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要我说,千璜姊自己也该有自觉,明明有精神病史,怎么还会想当指导员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职业──」 喀的好大一声。 小汪在电话那端的话没能说完,只因柳妍面无表情地掛了电话。 刘医生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因为她的自作主张恼怒。 精神不正常的人,这么一个指称,连带囊括了除了千璜以外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自然也包括柳妍,她听不下去,理所当然。 他仅仅沉默片刻,视线便转回前方,专注开车。 【01】CH4-3 至于千夫所指、首当其衝的千璜,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她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被贴上精神病患这个标籤的一天。 当她身处其外时,可以正义凛然,可以斩钉截铁,口口声声为精神病患努力,就像pha最初的设立宗旨,永远为病人着想,永远付诸自己最大的贡献。 可是身分一转,当她身处其内时,却受到了同样身为pha成员,同样说着会为患者考量的伙伴的指责。 那可是曾经为他喝采的伙伴啊,那可是从来以她为荣的同事啊。 现在,她不过只是多了一个标籤而已,更大一部份,明明就跟原先的自己别无二致。 怎么才一眨眼,一切说法,全都不同了? 安静片刻后,柳妍猛地捶了一下车门,到底忍不了这口气。 她瞇起眼睛,危险地看向刘医生,开口确认,「那是你们的指导员?受过培训的?」 刘医生诚实以对,「是。」 「怎么,不能当指导员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职业,那能当什么?心理师?喔不,不适合,因为也容易被影响,社工师?老师?……诸如此类,是不是都不行?因为这些,通通很容易被其他人影响!」 「我倒想问问这个社会有哪个职业不需要和人群互动,这白痴,偽善成这样,他为什么不乾脆说,精神病患可以成为任何职业,只要不要影响他就好!如果真是这样,要不要全都关起来最好,最不影响别人?」 「pha是怎样?赚着精神病患的治疗费用,满口什么愿景,什么志向,什么再就业,一转头,一桶脏水就倒在精神疾病上,表面一套实际一套,作戏做得跟真的一样,到底谁有病啊!」 是啊,到底有病的,是谁呀? 庆祝成功接触一百位病患的景象还歷歷在目,如今千璜眼中只剩一片狼藉,所有人的面孔全都扭曲成抽象画,声声咒骂縈绕在耳边,恼人非凡。 ──你的「内侧」在告诉你,千万不要相信pha。 好烦啊,原来是真的。 信玖说的,原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所有冠冕堂皇,所有巧言令色,只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无法感同身受罢了,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原因。 她不过承受一刻便觉摇摇欲坠,而他们,他们何仁小团队的每个人,可是带着这份眼光走了数十年啊。 这种腹背受敌的感觉,让人丝毫不敢放松片刻,就怕又被抓到偶一为之的错误。 这些疾病,到底是谁造成的? 谁,才是正常人? 千璜很混乱。 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遭,她顶着正常清晰的脑袋,却仍旧无法如平常那般俐落乾净地处理情绪和思维。 当她些微回神,便闻一道笑声猛然从她的喉咙间溢出。 银铃般,非常清脆的笑声。 笑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不仅刘医生和柳妍又再互看了一眼,就连不管世事的莉莉也探头瞧了瞧,机警地窝回信玖身上。 千璜按着嘴角,好片刻才发现自己竟然笑容满面。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这么荒谬的情况,除了笑,她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无奈她还蠢到为何仁小团队拖霍大叔下水的举动忿忿不平。 原来,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归处,不过只个会在危急时后把她推下火坑的地方。 原来,自许为正义的她,到头来,才是真正可怜的人。 她的归处是这里,还是那里? 当她被打上精神患者这个标籤时,还有得她选吗? 千璜笑着按了按鼻樑,突然很想见见叶医生。 她想知道,她的师父,费尽心思只为治好她的失忆症的老师,总是把她放得比研究还要重要的老师,那位令人尊敬的精神科医生,对当前局面,到底会有怎么样的回应。 车依旧平稳的航行在高速公路上。 驾驶座上,刘医生紧握紧方向盘。 他观察后照镜中的千璜好一阵子,这才压低嗓音问了句。 「她没事吗?」 坐在副驾的柳妍耸耸肩,「没事,信玖成功了,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只要等信玖醒过来,一切就按照计画进行。」 高速公路的环境噪音并不小,这本该是两人的轻声细语,本该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对话,谁能料想却猛地被另一道声音插入。 「什么方法?」 突然的应和让两人楞了一下。 但见千璜偏着脑袋,眼神平静无波地从后照镜里看着他们,镜子里的眼神,阴鬱,黏稠。 两人一时间无语。 千璜一点也不意外他们的沉默。 但凡涉及何仁,涉及整桩由何仁团队製造的混乱,儘管只是个小细节,他们的嘴也会像蚌壳一样紧。 她若想弄清现况,若不想像如今这般如此被动,只能被局势拖着走,适时多一点威胁,才是正确的选择。 千璜于是好声好气地劝导。 「刘医生,姊姊,接下来,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事,告诉我,最糟的情况就是我不配合,但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很大的机率,会做出超乎你们预料的事。」 「我想,「父亲」那次已经够糟糕了,你们应该不想再遇上第二个残局?」 反正当前,关于pha,只有叶医生能给她解答,而叶医生,暂时见不到。 何仁的问题,解答就摆在面前,她实在没必要拘泥在无解的问题太久。 怎样可以最快打破僵局,就怎样下手。 可这番威胁,却直接戳中柳妍的敏感神经。 下一秒,她凝着嘴角,凌厉地瞪向她,「怎么?终于有勇气承认你当初是故意找麻烦了?我真想问问你,我们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让你有胆子这样回报我们?」 千璜没料想柳妍竟归纳出此番结论。 正想为自己辩护,却没料想同一时刻,天塌下来都无关紧要的莉莉忽然抬起脑袋晃了晃,小手扒了扒身下的信玖的衣衫,确认什么后,欢喜地嚎了一声。 「喵。」 满是愉悦的叫声引得千璜转移目光,连柳妍都忍不住回头。 什么会引得莉莉如此反应,压根儿不是一道会產生争议的题目,这傢伙醒得真是时候,刚好可以打破现在双边对峙的僵局,不仅是千璜,就连柳妍的心思也全都跑到那里。 三道热切的目光全投注在一个焦点上,便见那双紧闭的双眼持续滚动,观者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脉搏与心跳持续跳动,好一会儿,他的眼皮终于掀了开来。 那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目光,放在清俊少年的脸上,直接为灵魂增添一道华丽色彩。 作为入侵者,还是精神极度受干扰的入侵者,男子理所当然浑身僵硬,费了点力气才能坐起身,趴在他胸口的莉莉随着他的举动顺势滑下。 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最该为此欣喜的莉莉,却在此时挪动双腿,乖乖往千璜身边空出的位置坐下。 不过此时的千璜还没发现这个诡异之处,信玖清醒带来的愉悦,一下子便压过知晓pha拿她当危机牺牲品后伴随的心寒。 她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期待他的第一句话,期待他能搞定现况,不管是她与整车人当前彆扭难解的关係,或是pha对她的冷处理。 那傢伙总是很不客气,说话一针见血,绝对没问题。 便见身边的人按着脖子左右转了转,舒展筋骨。 直到他转头,见到她的瞬间,当即扬起大大笑顏的那刻,千璜才发觉不对劲。 「千璜。」 他这么喊,双眼如湖水,清澈纯净,声音里全是讨好和欢喜。 千璜猛地一楞。 这可不是正常的信玖会对她的态度。 ……这个人,是谁? 【01】CH4-4 「为什么是你?」 另一边,柳妍比千璜激动了不只百倍。 她扯掉安全带,狠狠砸了座椅一把,瞠着瞳孔,张牙舞爪,没有人会怀疑下一秒她直接把副驾驶坐拆掉的可能性。 连刘医生都忍不住提醒,「小妍,高速公路。」 「闭嘴,那不重要,开了罚单你也给我缴!」柳妍狠狠瞪了一眼刘医生,随后转过脑袋,纤细的五指几乎快抓破座椅的真皮。 她瞪着「信玖」,每一字都咬得很用力,「左泉!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左泉。 左泉? 「信玖」的,主人格? 或许该说,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千璜诧异地盯着身边的人。 原来,就是他啊。 理论上,千璜并非第一次看到他,毕竟他们从小一块儿相处长大,她应该对他熟悉非凡。 可现实面是,他们已经分开足足十五年,就连曾经对她那么友善的柳妍也完全变了个样子,又何必谈论当时更为年幼的左泉。 十五年,真的太久了。 久到物是人非,久到沧海桑田,只馀翻天覆地的一片残局。 千璜静静看着左泉,看着他因柳妍的大吼大叫缩着脖子,看着他默默移动身子,胆小怯懦地往她身边靠。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很神奇。 这人确实,不是信玖,打死她她也无法想像信玖有生之年会做出类似的举动。 这么弱小的孩子,歷经她背叛后留下的一团糟的何仁,大概真的需要一个像信玖这样无所畏惧满腹心机的人格出现,才能收拾残局,才能稳固心智。 坏就坏在,顶着这张脸孔,露出满腹委屈与害怕的模样,在连自身记忆也尚未完整处理的她看来,相当的割裂。 这是人格分裂。 是她一手造成的,人格分裂。 另一边,面对气势万钧的柳妍,左泉简直有口难言,不知不觉抓紧千璜的衣角,这才勉强吐了几个字。 「……我、我不知道啊,我一醒来,就变成这样了啊。」 「开什么玩笑!」 左泉被吓得几乎快哭出来,「……我说真的啦。」 千璜自觉左泉如此状态,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愧疚让她连忙伸出手挡在他俩面前,试着缓颊。 「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讲吗?」 「喵。」 莉莉也在此时轻轻一跃,跳到濒临爆炸边缘的柳妍身上,柳妍瞧了她一眼,稍稍恢復冷静,这才再度转向左泉。 她吸了一口气,稳住。 而后才道,「信玖呢?让他出来,现在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 左泉欲言又止,支吾了老半天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无助地看向千璜,眼神水润透亮。 明显是个求救讯号,千璜知道,只是这样无助的面容,让她心中燃起了一丝古怪──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那些在「内侧」看到的,关于她和他的记忆,虽然不完整,但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啊。 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 无奈柳妍的气势太过强大,左泉根本撑不了太久,更没办法等到她明白,二度拉了拉她的衣袖求救,千璜只好回神,拍拍他的手背当作鼓励。 「好好说就行,信玖在哪?」 左泉咬了咬嘴唇,好片刻,也只敢看着千璜回应,「他……不在。」 柳妍秒速逼问,「什么意思?」 他缩了缩,千璜只能换个柔和的语气重复柳妍的话,「什么意思?」 「……就是,不在。」 连续两次,柳妍大概也知道由她来说问不出个所以然,因此只能不情不愿地瞪向千璜,用眼神示意她问下去。 千璜搔了搔脸蛋,有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妍居然跟左泉这么不合?这么不合他们这些年是怎么相处的? 不过,想知道信玖的下落的念头,明显远大于前者。 于是她也不过份纠结,直接切入正题,「你说的不在,是他现在不在这部车里吗?这点我们知道喔。」 左泉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而后摇了摇头,吐了几个字,「不是,车子,是身体。」 他的用字遣词,比预想中还要简单,还要幼稚,简直像个学龄前的孩子。 临床上的人格分裂症状非常多样,几乎是一人一病症,不过大体来说,每分裂出一个人格,主人格的记忆或多或少就会出现差错,当然也有副人格长期佔据身体主控权,以致主人格误以为自己仍旧年幼的案例。 可是,左泉这个状态,并不属于这两者。 柳妍这么问,明显代表左泉知道信玖的存在,甚至能答出信玖的现况,另一方面,信玖也知晓左泉的状态。 既然大部分的记忆没有丧失,主人格就该随着时间长大,换句话说,左泉应该要有正常二十二岁成年人该有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般表现。 不过眼下,比起左泉的状态,千璜更在意他的回答。 她甚至都不需要柳妍逼迫了,紧皱着眉再问,「不在意识里?」 左泉终于松开面部表情,好似她帮他解决了个大麻烦,开心地点点头。 千璜再确认,「也不在「内侧」?」 「对。」 「完全没有他的身影?」 「嗯。」 「他有留下任何话给你吗?」 「没有。」 话语结束的同时,车内一片死寂。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千璜清楚记得,当时在「内侧」,信玖跟她说的最后一段话。 他说,他知道出口在哪。 她也确实有打开,所以眼下,主人格左泉出现在这,合情合理。 作为副人格的信玖不在意识里,可能只是因为,难得一见地完全失去主控权,以致左泉暂时感受不到罢了。 不过另一边的柳妍可没有这些讯息,她好似瞧见什么世界末日,连生气的力量也没了,只能无力跌回副驾驶坐上,莉莉抓着她的衣裳喵了几声,她却没心力安抚她,双手相互死死捏着,无神地看向窗外,一个劲的喃喃自语。 「所以信玖失败了?不可能啊,没道理啊,五年耶,五年的努力,怎么可以说失败就失败。」 作为精神科医生,刘医生不可能不对发病前兆敏锐。 他分神看了她一眼,提醒,「小妍。」 听闻此言,千璜这才跟着反应过来。 对啊,甭管柳妍怎么与她争锋相对,她是狂躁症患者的事实,是不会变的啊。 一旦发作,偏执就会如影所形。 而另一边,刘医生这么短促的提醒,明显对柳妍没用。 便见柳妍更加用力的握紧双手,十指指甲全陷入白皙的肌肤中,留下恐怖的红痕。 「信玖回得来吗?回不来怎么办啊!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听他的,早知道我就该坚持自己去的,我怎么可以让弟弟深陷危机呢。」 「小妍。」 「霍哥怎么办?霍哥还在「虚空」里的啊,他为了我,连正常人的生活都不要了啊,信玖都不在了,我要怎么让他从「虚空」里出来啊。」 「柳妍!」 柳妍惊恐地转头,「小曄我是不是不应该──」 刘医师使了个眼色,莉莉当即从柳妍的腿上站了起来,一个跳跃,直接往柳妍脸上扑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跟霍大叔病情发作,莉莉跳上去安抚的景致,不可谓不像。 千璜屏气凝深,专注的看着莉莉的动作,看着柳妍肩颈逐渐放松,再看着她松开直接捏出血跡的十指……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愈发茫然。 何仁小团队死都不肯说的秘密,或许比她以为的来还要,惊世骇俗。 当莉莉滑下来的同时,柳妍已恢復镇定。 刘医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可以了?」 柳妍垂下脑袋,「抱歉。」 「自己要注意。」 「我晓得。」 似乎,从何仁走出来的孩子,就没有一个符合正常社会所谓的正常标准。 千璜看了一眼身边完全状况外的左泉。 左泉,人格分裂,柳妍,狂躁症,莉莉,幻想症。 这难道也是「父亲」刻意打造的局面? 好片刻,就是当柳妍彻底回归平静之后,刘医生这才开口接续上个话题。 「状况没你想的那么糟,这不是还有千璜吗?」 然而千璜二字简直是柳妍的怒点开关,刘医师这么一提,当即换来柳妍的怒视。 「关她屁事!」 「怎么跟她没有关係,最后一个看到信玖的人不是左泉,而是千璜,她最清楚他是什么状态,事情还有转机。」 她不以为然,「你确定她会说实话?」 「她为什么不会?」 「她为什么会?一个八岁就会为了让自己过得舒坦快乐,就把「内侧」秘密交给外人的傢伙,有什么值得我们信任的?」 「这是听谁说的?」 千璜第二次主动打断他俩的对话。 错过上一回的机会,这次她肯定要成功为自己平反,她于是挪动位置,好让自己的表情能印在后照镜,以表诚恳。 这么一句反驳,却引得车内又是一片静默,好片刻,才闻柳妍哼了声。 「刚刚你才亲口承认,现在是自打嘴巴吗?」 「我不是为了让自己舒坦快乐。」千璜试着简明扼要的澄清,努力争取认同票数,「刘医生,你相信我是吗?」 无奈刘医生安静了几秒,好一会儿,才直接表示,「抱歉,千璜,这是两回事,我相信的只有,你不愿意信玖出什么差错罢了。」 柳妍不客气的讽刺,「证据这么多也赖不掉,大概只有左泉那个盲目的小笨蛋相信你吧。」 什么证据? 跟她当初离开何仁有关? 千璜紧皱眉头,回头,希望在场唯一支持她的左泉能给她一点线索,可惜左泉却完全没抓到重点,只是对她灿烂一笑。 「我当然相信千璜,我永远相信千璜。」 是啊。 这才是她的困境啊。 连信玖都是到最后,亲眼看见她的「内侧」才改变看法,目前的她又怎么可能凭藉三言两语颠覆他们的认知。 再说了,最初的信玖,之所以愿意开啟她的「内侧」,愿意让她恢復记忆,本质上也不是因为相信她,只是想要给左泉一次机会罢了。 她在这里,根本孤立无援。 这让她有些灰心丧志,萌生了一丝乾脆什么都别管,一切照旧的消极念头。 可随后想想,又觉到底不能如此。 信玖和左泉,一身两魂,一体两面,刘医生说得没错,她再如何无情无义,再如何混乱不明,也不可能让这个人有事。 再说了,关于信玖,关于何仁,还有很大一部份是她不清楚的,她同样想弄明白。 他们两边,在这个点上,势必得互退一步,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 【01】CH4-5 千璜吸了好几口气,稳定心情。 感情牌对他们无效,但利益分析,只要是个正常人,就算是再愤怒再没理智,都会听进一二。 她垫量了几分,这才开口,「我可以把我在「内侧」看到的情况全部说出来。」 柳妍不屑,「我可不信──」 「相对来说,你们要也要告诉我,间隔了十五年,你们来pha,把我拽入「内侧」,让我回想起从前的一切,目的到底是什么,一个情报换一个情报,很公平。」 诚如她所料,柳妍剑拔弩张的姿态沉了下来,只要把利益推到前面,后头是什么心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过分纠结,左右不过是交换,各取所需,谁也没佔着谁的便宜。 便见她景緻的眼妆在空气中凝结,沉默片刻,眼珠子转动,视线钉在千璜身上。 从千璜知道这人是她的患者后,从千璜知道这人是她的姊姊后,这是她们第一次四目相对。 直面的,没有半分斜视。 完完整整的凝视。 半晌,但见柳妍嘴角微微一勾,张口直接拉满嘲讽值。 「很好,懂威胁了,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有没有人说过你跟叶苍平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千璜不以为意,「叶老师总是很关心我,我就当你是称讚了。」 「呵,关心?看到那些新闻,你还觉得是关心?」 「院长是院长,老师是老师,我只听叶老师怎么说。」 「这洗脑教育做得很好啊。」 「或许。不过,你也不遑多让啊,这么愤世嫉俗,是被谁洗脑吗?」 这下柳妍真的恼了。 跟前半段的大吼大叫不同,那时候的暴躁,单纯只是她对现况没耐心罢了。 如今的她缓缓转身,瞠着眼眸,抿着嘴角,整个人崩得死紧,直直看着百里奔驰从视线不断流逝的高速公路。 从小就是如此。 儘管现在的没耐心跟小时候完全不同,但生气时的状态却是一个样。 千璜有点后悔直接踩在她的痛点上,尤其当她注意到她身后的衣衫,领口的部分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可怖的伤疤时。 那是为她扛下的伤疤,刻在肉身上,永远存续,永远提示着什么的痕跡。 她其实,真的不应该。 可是,若不这么做,就只能在原地鬼打墙。 现在的他们,就得互相伤害,才能往前推进。 衣角被拉了一下,千璜下意识转头。 大概是车内气氛过于窒息,左泉感到些许不安,不自在的扭扭身子,看着这样的他,她忽然明白为何此刻坐在她身边的是左泉而不是信玖了。 信玖那隻小狐狸,走一步算两步,他大概早就料想到,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他,她就不会掌握他们需要的资讯,柳妍也就没有直接跟她接触的理由,想当然尔,更不存在交谈空间。 不交谈,何谈相互了解。 他既已知道真相,就不会让伙伴被蒙在鼓里。 就不会让她在他们心中继续顶着污名。 这么思考,千璜忽然觉得心中某一块,很吵。 她伸手,按了按左泉,试着用肢体宽慰他,别太担心。 然而她心中想的却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信玖不是左泉?按照她好不容易取回的记忆来看,根本就不合理啊。 车内安静了好片刻。 久到刘医生都把车转向匝道出口,久到千璜都以为没戏唱时,忽然几个轻浅的发音打破沉默。 「小曄,别去了,调头,找个空地。」 刘医生侧着脸扫了柳妍一眼,沉声嘱咐,「别吵架。」 「我知道。」 柳妍顿了顿,随后抬眼,从后照镜中犀利地看向千璜。 「就谈谈。」 车停在一处荒芜的空地上。 脚边是黄土陡坡,凉风吹得人心惶惶。 千璜按着头发,扫了一眼从驾驶座走下来的刘医生,忍不住开口。 「停在这里,是杀人灭口比较方便吗?」 刘医生一脸鄙视,「不好意思,你还没重要到让我愿意从此以后带着前科过生活。」 ……很好,这个回答很刘医生。 比起柳妍、信玖或莉莉,这些人之中,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非刘医生莫属,从以前到现在,他与她的距离始终一致,最能看清她的动向。 他是以怎么样的心态看着她离开何仁,又是以怎样的眼光看着她为pha卖命,千璜心里完全没底。 可刘医生却一如往常胸有成竹,简直把她如临大敌的表现当放屁,哥俩好地拍了两下她的肩膀。 「别在意我,我确实出生何仁,但我也是精神科医生,两种角色又不衝突,我不会像柳妍那样对你不谅解……唔,好吧,可能还是有点过不去,不过,不管你接下来做什么,我都能理解。」 如此宽容的发言,像极了一名正常的精神科医生会说的话。 虽说最没底,可这些人之中,又属刘医生的立场跟千璜最为接近,她倒是因此体会出别的意思。 她不由怀疑,「不衝突吗?我出生何仁,在这一刻,成了我做为指导员的致命缺点。」 刘医生笑了笑,「这就取决你最终要如何看待此事了,选边站,起初可能有点伤,但最后,才能让自己过得去。」 「千璜,指导员培训,还记得吧?不要听信病人说的任何一句话,要看他们的行为,这样才能准确无误地开啟他们的内侧,信玖之所以开得了你的「内侧」,就是因为他「看见」你了。」 「等会儿,你跟小妍也是一样的,好好谈,理解吗?」 一字一字的谆谆嘱咐。 一点一点勾起千璜的童年记忆。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何仁看刘医生不爽,大概是因为这傢伙太会说教,整天唸紧箍咒般絮絮叨叨,她烦得紧,才会老是跟他对着干。 不过如今,在最没有依靠的时候,这样的碎碎唸成了另番体贴,害她有那么一瞬间嫌弃小时候的自己,如此浪费。 无知无觉地,肆意挥霍那些爱着她的人的心力。 刘医生啊,信玖或左泉啊,乍看之下虽然跟以前差很多,可认真看看,好像也没有差多少。 那么,姊姊也是如此吗?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冰释前嫌,但至少要,好聚好散。 千璜盯着他,默默在心里立下目标后才点点头,正式收下他的用心良苦。 刘医生露齿一笑,「好了快过去吧,小妍在瞪我了,等一下又要被她追杀,爽到你惨到我,多赔本。」 她依言乖巧转身。 谁知才刚跨步,车窗忽然摇了下来。 左泉从敞开的车窗探出头来,满脸纯真,「哥哥,千璜,我也能去吗?我也想听。」 「我带了彩虹灭鼠板出来,要不要比比看?三战两胜。」 刘医生完全不愧对精神科医生的身分,开口就扔了个乍听之下莫名奇妙的诱惑,殊不知这东西还当真让左泉这隻使命必达的跟屁虫犹豫,他皱起眉头,好片刻,可怜巴巴地看向千璜。 「……那千璜,我玩完再去找你,这样可以吗?」 那小眼神,那委屈两难的模样,瞬间让千璜笑出来,「可以啊。」 刘医生推了推她,「行行,你快滚,这是男人之间的战争!」 这招调虎离山使得高明啊。 千璜略感好笑的走了两步。 然而几秒后,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见到幼龄举动的左泉,见到躺着不动的霍大叔,见到莉莉猫一般懒洋洋趴在椅垫上,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柳妍,还有,她自己。 脚边,车辆在空无一物的旷野上,沿着杂草生长的位置停得方正整齐,四个边留下的空间完全一样,丝毫无误差。 她忍不住出声,「刘医生。」 见他抬头,才慢吞吞地扔了个问题,「你也有精神困扰,对吗?」 刘医生微微一楞。 片刻,笑着道,「你可是pha的首席指导员。」 这是什么回应? 千璜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却丝毫不介意,摆摆手,拿出玩具时附带一句,「快去吧。」 最初,在霍大叔的「内侧」里,千璜做为指导员以片面资讯武断推测霍大叔的病源来自与妻子隶属不同群体带来的歧视,这个推测其实完全没问题,错就错在,她猜错了群体。 并非经济状况,而是,对普通人而言,患有精神疾病的伴侣,本就比寻常人更难捉摸。 柳妍隶属的群体,包括千璜在内,所有从何仁走出来的孩子,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患有程度不一的精神病,这个精神疾病,很明显,是环境激发而来的,是「父亲」造成的。 「父亲」到底要如何打造「内侧世界」呢? 所谓的「内侧世界」,实际上又是什么? 千璜愈想,冒出的问题愈多。 【01】CH4-6 踩着略为沉重的步伐走向柳妍,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停下。 柳妍站在崖边,风吹散长发,手上的鐲子折射着阳光,此时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敌意,货真价实,能做到心平气和谈话。 然而,基本的防备到底还是存在。 便见她别过脑袋,直接切入正题,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 「老样子,轮流提问,猜拳,赢的先,不准说谎。」 千璜脑中忽然冒出何仁的冬天,极为寒冷的时候,她总是不会让她提水,不会让她冻着双手。 这样好的一个姊姊,如今,丝毫不在意她。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情,她无比顺从地回应,「好。」 两人同时伸手,剪刀、石头、布。 ──吓,我又输了,我不要啊,拜託,我真的做不了这么多。 ──那你先做一半,剩下的给我。 ──太好了,姊姊最好了! 千璜看着自己的石头,以及面前柳妍的布。 柳妍甩了甩手,面无表情道,「我先问。」 每一次毫无疑问的公平,都会让千璜心头刺一下。 可她又清楚的知道,不应该,柳妍从前的谦让,是因为对身为妹妹的她疼爱有加。 现在,可没有。 千璜闭了闭眼,同意,「好。」 柳妍丝毫没有停顿,「在「内侧」,信玖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他说他知道出口在哪里,他要看我的记忆。」 这话一点问题也没有。 柳妍有点怀疑,可又挑不出刺,只能慢吞吞道,「换你。」 提问权转移,千璜却没有半点愉悦。 她为难很久,也考虑很久,在柳妍同意与她谈时就在考虑,考虑利弊,考虑重要性,前前后后无比纠结,最后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念头。 她最想知道的,果然还是这个,但凡面对柳妍,就会让她无比在意、只此一样的问题── 「我想看你身后的伤。」 身后那片,被「父亲」拿着铁棒烫出来的伤口。 简单几个字,柳妍完全无法控制表情,直接转头瞪着她,不敢置信的确认。 「你要问这个?」 「对。」 「这不是一个问题。」 「那就当要求吧,后面几轮你也可以。」 柳妍的神态极其复杂,好一会儿才勉强吐了一句,「比这个有价值的问题多的是。」 隐隐约约,似乎在劝她回心转意。 千璜没有犹豫,「就这个。你得坐下,把头发拿开。」 柳妍有点彆扭。 可她还不知晓信玖的全部情况,没有反悔的馀地。 她只能僵硬地席地而坐,伸手往后脑一捲,柔顺乌黑的长发全都挪到胸前,长痛不如短痛。 颈子后方,一颗别緻的钮扣。 千璜伸手碰了碰扣子,柳妍微微抖了抖,她假装没看到,拇指与食指一抵一扭,凭空将扣子解开,肌肤暴露于荒芜的空气中。 柳妍的皮肤很好,千璜第一次在pha的中式庭院见着她,还不知此人何许人也时,就惊艷于她的穿着打扮,还有心情调侃她是叶医生的第二春。 如今印在她瞳孔里的画面,先是细嫩光滑的颈项,后面连接着一大片怵目惊心的焦黑死肉,一块一块如水蛭突起的脓包黏在上头,通红焦黑,火星表面都比这平整光滑。 衣料遮着,看不清边界到底延伸到哪,看不出当时还没发育完全的柳妍,究竟吞下多少屈辱。 看着看着,千璜的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另一边的柳妍度过最初的不自在,倒是愈发心平气和,模样过于安然,甚至激起千璜的不满。 她不解道,「「父亲」这么对你,你还这么信他?」 柳妍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知道?」 千璜抿着嘴,尽量控制胸口翻滚的愤怒,静悄悄地把领口上的钮扣扣上。 然而压抑了几秒,还是无法克制。 「你寧愿接受这些伤,却不愿意接受我离开何仁,不愿意看到「父亲」上法院承担自己的罪刑?」 这下柳妍终于醒悟千璜的意思,正因为醒悟了,眼神无法控制地带着惊奇。 「这是你背叛我们的理由?你这么早就知道了?」 「随便,怎样都好,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信。」 这么破罐破摔发言,压根儿不是pha的内侧指导员会说的话,这分明就是在何仁育幼院,那有些任性难搞的小傢伙会说的话。 柳妍因此沉默了半晌。 几番思考后,才悠悠吐了几个字,「你不懂。」 这三个字简直是最烂的搪塞说词,不仅一点帮助没有,还直接把听者当成毫无行为能力的小屁孩,无比令人恼怒。 千璜一下就炸了,「我怎么就不懂了?我为什么会不懂?好,就算八岁的我不懂好了,现在我已经二十五岁了,难道还会不懂吗?」 相比她的愤慨,柳妍倒显得波澜不兴。 「你那时候才八岁,次数应该没有多到会让你放在心上的程度,我多希望你慢一点懂,或着,最好永远不要懂。」 「什么跟什么。」 「你忘记你的出生了?何仁是育幼院,我们是孤儿。」 「所以呢?」 「所以,在学校,就是会被笑没父没母没人爱,就是会被当成病菌别人看都不想看你一眼!远远的就说好脏好脏不要接近他!这种精神折磨跟肉体伤痛,你选哪个?」 这么一个解释像极了原子弹,炸得千璜翻天覆地。 隐隐约约,有个极为清淡的记忆从脑中飘过。 她那时,只有八岁,是刚上小学的年纪。 别的同学开口闭口就是爸爸妈妈,一堆我爸说我妈说如何如何的,而她口中说的,是「父亲」。 似乎有同学曾问她问什么是「父亲」,她如实已告,说自己是孤儿,没有爸爸妈妈,然后,换得了对方一个怜悯的神情外加一句── 「嗄,你好可怜喔,没有爸爸妈妈,难怪你不能穿漂亮裙子。」 那时候的她,听到这么没心没肺的同情,大概也是有点生气的,可是她没有放在心上太久。 因为她有姊姊,有信玖,她回到何仁的生活,无比快乐,压根儿不需要把这点小事记在心上。 可当时的姊姊,是十六岁,高中生的年纪。 再难听的话,再莫名其奇妙的排挤,想来她早已千倍百倍地承受过。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傻傻地忍受「父亲」所做的一切。 她不过只是在尚未成年的自己仅有的世界中,勉强选择一条能够接受的道路,苦其心志地,承受这一切。 而她,小小年纪的她,什么也不懂,天真愚傻地接受姊姊给的庇荫,一转头,再把姊姊苦心维持的归宿搞得分崩离析,美滋滋地享受养父给她的新生活。 这怎么能让人不生气。 理解的瞬间,千璜哑口无言。 柳妍却不愿太过纠结于此,三两句便把这段过去画下句点。 「我们跟他们不同,从出生的那刻起,就不同了,这是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不同,如果父亲能为我们打造一个没有纷争的「内侧世界」,一点痛而已,为什么不能忍耐?」 意识到从前的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千璜无法控制满腔的罪恶。 精神折磨和肉体伤害,选哪个?谁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只有,那时自以为是的正义,跟这些年pha口口声声说着要保障精神病患权益而出发的行为,简直如出一辙,偽善到了极致。 孤儿院,精神病患,或者其他与寻常人有异的标籤,总存在某些隐而不见的歧视,能活活把人逼疯。 更荒谬的是,疯了的人,还得心平静气地望着那些原罪者高高在上假惺惺的慈悲和施捨。 到底谁才是疯子? 另一边,柳妍倒是不在意千璜波汹涌的情绪,她就是整整衣领站了起来。 不过再看向她时,已不再是全副武装,倒有点想假装严肃却不彻底的微妙抽搐。 她按着半张脸,稳定声线,「别想了,我们都改变不了过去。回到正题,第二轮提问,你的「内侧」出口是什么?」 千璜却没办法那个快接上她的思绪。 她知道柳妍说得很有道理,也知道谈论以前对现况根本没有助益,可她没办法不去想。 就像方才,都这个节骨眼了,她还是下意识把柳妍口中那句「你不懂」当作年长者的颐指气使。 原来那也不是什么颐指气使,不过只是不希望她受伤的保护伞罢了。 只要想着当初的姊姊是如何为她着想,她就无法不在意。 她仅能带着愧疚,慢吞吞地给了一个答案,「是领养我的人,当初他跟我进行一个交易,我才会离开何仁。」 「领养你的人?」柳妍忍不住重复那几个字,小心翼翼地道,「你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千璜点头,「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后面是在叶医生的诊疗间治失忆症。」 失忆症三字,让柳妍多抽搐了两下。 她审视她,良久,到底不想节外生枝。 「这题结束,换你。」 千璜很难保持思绪清晰。 可柳妍在等她,她真不想再违逆她的心意,只能揉揉太阳穴,勉强拋出一问。 「为什么姊姊在pha的资料有五年之久?pha将「内侧治疗法」推到大眾面前不过五年,你是第一批患者?」 这回,听完问题的柳妍,花了更久的时间看她。 面色五味杂陈,红脣数度开闔,她盯着她,想从微表情判断这问题究竟是真心疑惑,还是纯粹只是装无辜的障眼法。 好片刻,她终于投降,「这都不记得?那药,有那么厉害吗?」 药? 完全不需要考虑,千璜立刻想起信玖也曾对她吃的药提出疑惑。 ──谁开药给你的? ──叶医生。 ──刘医生知道? 这段对话在当时听起来只觉有些莫名其妙,如今竟生出别丝意味。 信玖并不晓得她有服药,可他亲眼目睹过她的头晕发作,而柳妍和刘医生虽然清楚她时常服药,不过却不知晓她的精神状况到底有多差,毕竟,但凡关于她的精神问题,向来是叶医生负责…… 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柳妍在原地转了半圈,似乎在思考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最终,她选了个极为奇妙的切入点,「你对「虚空」了解多少?」 千璜压根儿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牵扯到「虚空」,她只能老实回答。 「除了掉入「虚空」会对人体造成的危害之外,其馀完全不知。」 柳妍继续试探,「你晓不晓得,撇除霍哥,在我们所知的范围之中,还有另一个人曾落入「虚空」?」 霍哥,说的肯定就是霍大叔,柳妍的丈夫。 这次千璜没有疑虑,「信玖提过。」 柳妍的表情更加微妙,「信玖跟你提过?」 千璜再傻也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信玖提示她的讯息很多,隐瞒她的事情更多,她和柳妍所拥有的资讯极为不对称。 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鬼打墙的循环,却不知远远的便瞧见左泉朝她们跑来,举手投足间完全是个傻里傻气天真无邪的小男孩,三步併做两步,急煞在柳妍身边,兴高彩烈地歪头询问。 「姊姊,千璜好不容易出现在我面前,我想问一个问题,一个就好,能先让我打岔一下吗?」 反正,此时也是个无从解释的僵局。 柳妍无可无不可地摆摆手,「行,你问。」 下一秒,就见左泉期待万分地看向千璜,劈头就扔了句。 「千璜,五年前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对吧?」 五年? 五年,正巧就是她接触她的第一个病患,并害对方落入「虚空」的时间点。 据信玖所说,那人是他们的同伴。 换句话说,她的第一个病人,是左泉? 她急急确认,「那时落入「虚空」的人是你?」 此话一出,连左泉都茫然了,他呆了半晌,看了柳妍一眼,后者对他耸耸肩,他只能好委屈地解释。 「千璜,你不记得了啊?那时落入「虚空」的人,是你啊。」 【01】CH4-7 ……什么? 什么跟什么? 落入「虚空」的人,是她?! 左泉跟柳妍完全是两个极端,后者不论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而前者则丝毫不给她消化的空间,劈哩啪啦就扔出一长串话。 「玖十七岁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姊姊说「内侧治疗法」要正式推广,我当时好开心呀,有了这个机会,再打扮成病人的样子,一定可以见到你!」 「可是玖说不行,姊姊也说不行,他们都说很危险,我不明白呀,自从你八岁离开何仁,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到你了呀,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所以,我就瞒着姊姊和玖去找你了。」 千璜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眼角抽搐了两下,她甚至还花了好片刻才意识过来他口中的玖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信玖。 主、副人格居然熟悉到可以互相对话吗? 这样听来,一般状况下,左泉似乎还很听信玖的话? 左泉压根儿没搭理千璜的震惊,头也不回继续疯狂追忆,资讯量如洩洪的河堤,差点暴涨。 「那时你看到我吓了好大一跳,本来能吓到你我是很开心的,毕竟千璜胆子总是很大嘛,好像就没看过你没自信的样子,可是,你居然也跟姊姊还有玖说了一样的话,你说,很危险,赶快回去。」 「你还说,只要我在这里,何仁的秘密很快就会被挖出来,这会让我们更危险……对不起,那时候我真的应该听你的话,不该闹脾气,不该哭着求你留下来,这样你就不会被那个坏人发现了……」 「千璜,我一直很想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为了清除我留下的痕跡,还有为了拖延那个坏蛋,你才会落入「虚空」,对不起,让你这些年这么难受。」 ──千璜,拜託,我以后会乖乖的,你不要走。 日夜縈绕在脑子的哭泣忽然涌了上来,千璜莫名感到头晕目眩。 明明自从遇到信玖后,明明从信玖打开她的「内侧」后,彻底挖开她所有埋在潜意识的挣扎后,就不再有头疼的问题。 可如今左泉这番话,直叫她旧病復发。 她按着脑门,试图釐清现况,「总说着要我留下来的人,是你?不是信玖?」 左泉焦急地摆摆手,「怎么可能是玖,玖这么聪明,才不会害你,是我,是我太笨,对不起……」 「那么,我会失忆,精神耗损率过高,精神力愈来愈薄弱,进不了自己的「内侧」,无法冥想,是因为,这几年,我一直在「虚空」?」 「对。」 这声回復,并非出自左泉,而是柳妍。 有了小傢伙前面的絮絮叨叨,她终于能顺利回答她的第二轮提问。 「所以,关于你的问题,为什么pha有整整五年我的精神资料,原因很简单,从你落入「虚空」开始,「内侧世界」对那傢伙就不是秘密了,他缺的不过只是打开「内侧世界」的钥匙。」 「虽然你失忆了,但只要想办法把你从「虚空」捞出来,你仍然知道怎么开啟「内侧世界」。」 「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地步,「内侧」暴露,我们无力回天,但「内侧世界」肯定要守着,我们得时刻掌握你的状况,所以由我做为病人,小曄做为精神科医生待在你身边,密不透风地监督你。」 到此,柳妍忍不住哼了一声,「不过那傢伙倒是够贼的啊,果然夜路走多了,总会比常人更懂得哪里需要谨慎,但凡他怀疑与何仁有关的病人,主治权全都在他手上,小曄想替我删掉都没办法。」 「等等、等等!」 太过庞大的资讯量让千璜赶忙举起手阻止他们,急匆匆把最关键的癥结点挑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怎么开啟「内侧世界」?」 柳妍理所当然,「是啊。」 「不是的,我不知道!」 「「虚空」位处「内侧」深处,本就是极为破碎的地方,你出来后,还没重新进入自己的「内侧」重整一切,记忆当然不完整。」 「可是,如果我真的落入「虚空」,为什么我还能控制我自己?为什么还能继续指导员的工作?」 这回柳妍顿了顿。 而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清冷地堵住她,「这是另个问题,你得下一轮问。」 「我──」 压根儿不给她机会,柳妍抬手拍了拍身边的人的肩,开口就是一句命令。 「左泉,想说的话都说了,想道歉也让你道歉了,先去小曄那等着。」 小孩儿心性的左泉怕极了柳妍生气,赶紧点点脑袋,迈开腿就走,不过走了几步,到底还是没忍住,隔了一段距离,扭头喊了声。 「千璜。」 千璜心里着急,看向他时少了些许耐心。 不过左泉依然笑得十分天真可爱,「没有啦,我只是想告诉你,从黑猫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喜欢着千璜,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喔。」 黑猫那时候? ……是还在何仁时,她不慎捏死黑猫的那一天? 这是什么话?又是什么时间点? 她不确定的重复,「喜欢我?」 「对啊。」 「左泉你……几岁?」 他笑得很透彻,「五岁呀。」 左泉走远了,只馀千璜一人傻傻咀嚼着乍听之下极其简单,实际上似乎又可以颠覆什么的发言。 左泉,在她杀死黑猫那天,开始喜欢她? 那时候的他,分明就是哭了,不从那一刻开始害怕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喜欢她。 除非── 一张极其清晰的画面从千璜脑中闪过,她忽然浑身发麻。 ──你喜欢那个女孩子? 当时在「内侧」,她为了探究信玖的精神状态,曾试探性问了这么一句。 信玖一声极其不屑的冷笑,连落下的尾音都盈满了冷淡,可是,当主词转变成「另一个人」时,他再不甘愿,也只能承认,是的。 是的,另一个名叫左泉的人,喜欢她。 这个人,五岁,在信玖十七岁时,找过她。 在他的世界观里,信玖是会长大的,可他自己的时间,永远停滞那里,不曾动弹。 五岁。 那是谁的声音? 这样沙哑乾涩,这样呢喃痛苦,就连哭都不敢太大声。 那是谁的身体? 这样脆弱不堪,风一吹,每个毛细孔都跟着刺痛。 五岁,连称做男孩子都有点勉强的小孩儿,在那个闪电交加的雨夜,亲眼看到一直陪着他的最佳玩伴,想都没想,一把捏死黑猫,再把尸体像垃圾般毫不留情地往旷野上砸。 湿漉漉的黑色细毛受到重击掉在荒土上,从此以后,再不动弹。 几分鐘前,他还能感觉牠小小的身躯,心脏有力地跳动。 几分鐘后,只馀一具冰冷残破、什么也不是的尸体。 他费了好大的努力才让自己走近黑猫,把那小东西抱在怀中,试着以自己的体温温暖牠。 可是,更多的是,连努力都做不到的事。 莉莉不会再回来了。 他最好的童年玩伴,他最喜欢的千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从今尔后,那个人,是个顶着千璜外貌,把莉莉弄死的坏傢伙。 五岁,世界观还没形成的幼年时期,发生第一次,难以忍受的精神失调。 不久后,她大摇大摆离开何仁,成了他们眼中丧尽天良的背叛者,「父亲」甚至因为她上法院接受审判,他在何仁看到的一切,一片狼藉。 所有放在眼前的事实,还有身边每个人,无一不在告诉他,她有多糟糕,有多可怕,有如何如何不好。 他知道。 他深知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甚至也曾被她亲手伤害过。 他所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全都在割裂他的认知。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想念她,找到她。 那就这样吧,从此以后,他再不要想念她,再不要见到她。 这些由里到外他压根儿就不能做的事情,就交给另外一个人吧。 他把所有认知失调的空间,全部都给这个人。 千璜傻楞楞摀着嘴,总觉得舌根有一处鲜甜。 ──姊姊,哥哥很想你。 莉莉口中的哥哥到底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人格分裂,即使临床上的症状非常多样,但有一个特徵是恆定的──分裂出来的人格,不论高矮胖瘦是男是女有什么样的口音或技能,年龄,是永远不会变化的。 这是第一次,千璜这么希望自己判断错误,希望自己总结的重点能被大力否决,如此,才不会如此刻这般,胸口好似被一颗巨石狠狠压着,慢慢研磨捣碎,完全喘不过气。 「……姊姊。」 柳妍闻声瞧她,「怎么?」 「你想问,信玖的下落,对吗?」 「当然。」 腹部绞痛,疼痛难耐。 千璜摀着脸,静静蹲下身子。 信玖那傢伙,讲话总是太隐晦朦胧,太点到为止了点。 他在她的「内侧」见到一个又一个,由她亲手给出的、当时这么做的理由后,陪伴他熬过这些年的信念因此再一次遭受毁灭。 他能设想后续,能为柳妍和她製造沟通的机会,能让所有一切步上轨道,所有细节他都有能力触及有能力安排,唯独一件事做不到。 他不能原谅自己。 不能原谅那个,从未相信过她的,自己。 所以,他顶着约莫五岁的身子,说要给「左泉」一个机会。 怎么能说是给「左泉」机会呢? 这根本就是给那时候年仅五岁,未见到黑猫死去,对世界尚充满美好与祝福的自己,一个机会啊。 千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呼吸,喉咙锁死,无法畅通。 好久好久才勉强吐了几个字。 「姊姊,对不起。」 柳妍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对不起,我误会太多事了。」 「左泉」这个人格,是在极其衝突的认知失调中诞生的。 「对不起,信玖很可能,落入「虚空」了。」 从来都不是什么副人格,「信玖」本身,就是主人格。 【01】CH4-8 大概是心理情绪影响身体健康。 不只是腹部绞痛,就连视线也开始模糊了起来。 千璜双手紧按太阳穴,低着脑袋,等着柳妍凌厉无情的审判。 柳妍在她身边来回踱了几步,此时的她显得居高临下,压迫感极沉极重。 半晌,她朗声开口。 「pha对「内侧」的了解程度,就结果来看是很高的,所有指导员都打得开「内侧」,也能顺利进入。但就过程来看,不过是习得皮毛罢了,开啟「内侧」根本不需要什么精神力能量池,也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用钱砸出来的精密仪器,开啟「内侧」最核心的关键,在于「内侧世界」。」 一串突如其来的解释,让蹲着的千璜猛地抬起脑袋,诧异地盯着柳妍。 可柳妍丝毫不觉哪里诡异,极其自然地讲下去。 「「内侧世界」是什么?一般「内侧」是私人空间,进入前一定要取得主人许可,而「内侧世界」是个公共区域,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随地进入,同一时间,也允许数十或数百人的精神力连线,每个人运用自身精神力,共同打造出一个最美最理想的「内侧世界」。」 「当然,那是「内侧世界」顺利成形后才会有的效果,最初的奠基打造,需要一些特殊能力,就像房子盖起来之前需要地基和鹰架。「父亲」在何仁教我们吟唱的祷告语,给我们程度不一、量身订做的打击,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精神力,各自分化出不同的特殊能力,以此做为「内侧世界」的地基和鹰架。」 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在为「父亲」辩护吗? 千璜再也无法按捺情绪听下去,她忍着浑身上下的不对劲站起身,出声打断柳妍难得详尽的解释。 「姊姊,我在说,信玖的事,我很抱歉!」 柳妍却是瞧了她一眼,风马牛不相及地拋出一个问题。 「你曾跟信玖一起待过「内侧」,猜猜看,信玖精神力的特殊之处是什么?」 突然的转折让千璜微愣,「……什么?」 「人格分裂,虽然只有一具躯体,但有一个以上的独立意识,因此每个人格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内侧」,可是,那些人格也全都是同一个人,换句话说,信玖本身拥有的「内侧」,不只一个。」 听到这,千璜才反应过来柳妍并没有扯开话题。 不仅没有扯开,还把前因后果都讲得清清楚楚。 她不由屏气凝神。 柳妍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远方。 「他的特殊能力,名为「多重」,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随时随地切换「内侧」,就算意识受到伤害,也可以拋出最不重要的「内侧」来承受。」 「所以,要怎么以最小损害,把一个落入「虚空」的人捞出来?对我们来说,答案就是,「多重」。」 千璜听明白了。 就因为听明白了,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为什么何仁团队会让信玖来接触她? 因为她本就在「虚空」,只有信玖有把握能全身而退,所以,当知晓她恢復年幼记忆时,柳妍才会说,信玖成功了。 又为什么,在她终于反应过来信玖落入「虚空」时,柳妍不仅没有咒骂她,反而还极其详尽说了这番来龙去脉? 因为,如今情况,不是别人害的,是信玖自己选的。 是他自愿的! 柳妍再愤怒,也怪不到谁的头上去。 她只能像现在这般,有点头疼地看着崖外云层。 「信玖从没做过什么任性事,或许也有,但都是左泉做的,次数还少的可怜,他总是考虑周到,总是步步为营,虽然不确定他想做什么,但作为姊姊,我无条件替他处理后续。」 听闻此言,千璜不由抿起嘴。 信玖能预测得了一步、两步,预测得了三步、四步吗? 他这盘棋,到底下得多大,基于什么理由,又想顺便完成什么事? 这傢伙,果然很难了解。 此刻的柳妍倒是比千璜豁达许多,她瞧着满脸扭曲的千璜,轻飘飘一句。 「这些回答,也是你刚刚问的问题的答案。」 「嗄?」 「为什么你明明落入「虚空」,还可以控制自己,还可以当指导员?答案很简单,你的精神力,也分化出不同的特殊能力了。第三轮提问结束。」 千璜愣了五秒鐘,才意识到柳妍可不是什么慈悲心发突然愿意详尽向她解释现况。 非但不是,还使了招先斩后奏,也不先问问她的想法,直接给了个相对之下不那么妨碍现况的回答堵她的嘴。 毕竟柳妍想知道的只有信玖的下落,其他的,她有自己的渠道能解决,不再需要进行第四轮提问,不再需要白白送她资讯。 切割得可谓相当乾净。 如此无情,千璜一时难以接受。 哪知更糟的还在后头。 下一秒,柳妍修长纤细的腿伸了过来,掐准角度,往她膝盖后方的凹陷处俐落一撞,千璜不得不弯下身子,柳妍趁着空档抓住她的双手往后狠狠一扯,脚板不客气地朝着她的小腿肚踩下去,她只能狼狈地跪在地上。 手腕紧紧套上绳索,四肢全被架在身后,千璜没有任何挣扎空间。 前前后后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犹豫,活脱脱一桩预谋犯案。 双脚跪着,施不上力,双手缠着,无法动弹,柳妍强制压着千璜的臂膀,她只能看着面前的黄泥土壤,苦苦一笑。 「我以为我们谈得还算顺利?」 「很顺利。不过,不好意思,这是两回事,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把你从pha劫出来?」 ……是啊。 「内侧世界」需要她的精神力作为基本组成元素,所以信玖才会大费周章把她从「虚空」捞出来。 可同时,离开「虚空」的她,等同重新拿回过去所有记忆,他们得确保她不把开啟「内侧世界」的方法洩漏出去。 这样看来,确实只有控制她的人身自由,才能同时达到这些目标。 何仁小团队的行为动机全都完整了,可感情上,千璜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尤其,这么对待她的人,可是曾经的姊姊。 她抿抿嘴,不甘心地问,「你难道没有想过,我无条件协助你们的可能性?」 柳妍的声音清清淡淡,随着崖边的风飘散四周,「可能会吧。」 「可信你一次,就让何仁分崩离析,这还是放在小时候,关係最单纯的时候。这些年我们各自长大,我遇到霍哥,你遇到你的叶老师,我们各自有各自觉得重要的人,还有判断利弊的方法,你不得不承认,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单纯原不原谅的问题,不过就是,我承担不起相信你第二次的风险罢了。」 一番话,说得千璜哑口无言。 是啊,她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两者兼得。 她若要协助何仁,就肯定是站在叶老师的对立面。 而她还没听过叶老师的说法,怎么可能,单凭院长撇清责任的发言,就拋下这么多年叶医生与她的师徒之情呢。 柳妍的发言,够现实,够中肯,是她太蠢,以为可以两者兼顾。 远处,左泉在大呼小叫。 那傢伙闹得欢快,莉莉都忍不住嚎了一声。 千璜只能看到遍地黄沙,手腕很痛,膝盖也很痛,脑袋愈发昏沉,根本不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 好一会儿,几串脚步声急急忙忙地传来。 「被挖出来了,还有照片。」 是刘医生的声音。 柳妍压着她,极其不屑,「呵,为了pha的名誉,那傢伙果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未成年儿童的照片也好意思供出去。」 「千璜、千璜。」 慢一步过来的是左泉,他想也没想,直接蹲在她面前。 莉莉正站在他肩上,跟窝在信玖身上时的状态完全不同,此时的她挺着背脊,极其紧绷,一旦左泉做出什么傻举动,她会有阔绰的时间阻止。 左泉看着有点狼狈的千璜,泪眼汪汪。 「你会不会痛啊?我求姊姊放开你好不好啊?」 千璜微微摇头,「不用,不要,这样就好。」 因为此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比较好。 如果,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如果,她之后,第二次伤害到他们,那不如现在,照着柳妍的心意,更好。 风声太大。 刘医生和柳妍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 隐约听到柳妍提了句,「声音调大。」 而后手机传出新闻播报的声音。 「本台独家消息,相关人士找到相片资料,指出十五年前震惊全国的育幼院事件,当时举发院长有虐童倾向的女童,与此次案件负责治疗霍先生的内侧指导员极其相似,算算年纪,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当年案件发生于蔡姓神父经营的一家育幼院,育幼院以宗教为背景照料无家可归的孤儿,十五年前,遭育幼院一名获得领养的女性孤儿指控虐童、暴力等多桩刑事案件,进而对簿公堂,育幼院的经营权转移,八年后,法院取消育幼院收养孤儿的许可证。」 「知情人士提供当时法庭上当事人的照片,与pha职员照片相互对照,可以看到几个相似之处,最关键的,就是藏在睫毛下的泪痣。」 「小小年纪就懂得保护自己,勇敢指责他人错误,女童当时被大眾冠上勇者美名,现在看来,仅八岁就懂得把自己的监护人告进法院,确实不是寻常人会做的事,不排除精神疾病倾向,间接证实pha院长声明……」 不知道为什么,转播声音起初很清晰,后头却愈发模糊。 千璜的脑袋昏昏沉沉,隐约间,感觉手腕与肩膀被另一个力道压住,原本属于柳妍的力量顺势消失,想必是刘医生换手。 刘医生扣着她的力道却比柳妍轻了不只一点,千璜的四肢因此些微舒展,明明应该舒服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精神却愈发不济。 柳妍拿着刘医生的手机,在她面前单膝跪着,带着些许挑衅,悠悠一声。 「听到了?这就是你相信的人,眼光真差。」 千璜没有反驳。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听清柳妍到底说了什么。 脑袋很重,无法控制,脖颈之处,垂得愈来愈低。 刘医生似乎先发现不对劲,焦急地说了几句话,下一秒,柔嫩的掌心冰冰凉凉地贴在千璜的脸颊上。 柳妍一个施力,把她的上半身重新支撑起来。 「千璜,不舒服吗?千璜!」 小时候,在何仁的家里,每每想赖床,她就会躺在床上装病。 那时的姊姊,总会坐在她的床边,焦急担心地把她摇醒。 好久没听到姊姊喊她的名字,千璜微微睁开眼睛,总觉得,矇矓之间,眼前的人的神情,柔嫩的嗓音,似乎跟那时重叠在一起。 真叫人怀念。 她重新闭上眼,懨懨地嗯了一声。 「不行,别睡,清醒点!」 柳妍着急地拍着她的脸蛋,「这是进「内侧」的前兆,有人在利用精神力能量池把你拉进「内侧」!」 每个字都听得懂,组起来却不成意思,千璜的眼皮愈来愈沉重。 「小曄,为什么!信玖应该早就把我和千璜的精神力资料都从pha的系统删掉了,没道理还能运用精神力能量池啊!」 刘医生同样无比困惑,「这点……我也不明白。」 啊,是这样。 原来信玖不只删了柳妍的资料,连她的也删了吗? 可是…… 千璜撑起最后一点意志力,抓住柳妍手腕,极其艰难地吐了几个字。 「指导员……最后结训,都会留一小罐,神经细胞,在,叶老师那。」 柳妍大骇,「什么!」 刘医生也是万分震惊,「我没有听过这种事!」 千璜却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她只知道,柳妍对着刘医生喊了几句,而后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焦虑无比地说了些什么,嘴巴开开合合,她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最终,败给困倦,眼睛沉沉闭上。 世界于是一片黑暗。 【01】CH4-9 张开眼睛时,千璜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呼吸平稳,四肢正常,鼻息间有一丝烧焦的味道,她盯着脚尖,握紧双手,缓缓地瞧了四周一圈。 破碎的窗花玻璃,焚烧后染红的拱顶碎块,还有散落在四周残破不堪的建筑痕跡,远处,明媚清澈的小溪早已乾涸,河道上堆积着许多破败的室内用具。 她认得出来,这是她离开后,受到破坏的何仁育幼院。 是她的「内侧」。 感觉很奇怪。 以往她进到「内侧」总是需要一二再再而三的告诫自己,集中精神,不要受影响,不要被干扰……诸如此类,不断的自我激励。 可这次却不一样。 她从来没有以这么饱满这么完整的精神状态进过自己的「内侧」,她甚至可以明确说出眼前的景象出自她十八岁,当她从新闻上看到何仁育幼院要被拆掉时,偷偷摸摸溜回来看到的景象。 这里不再有信玖,不再有姊姊,不再可能重演任何,她视若珍宝的童年记忆。 当时的她,胸口全堵着难以明说的沮丧。 可是,如今的她,却因为这番沮丧,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力量穿过四肢百骸,无穷无尽,翻涌而出。 耳边依旧盘旋着低频沉吟的祷告声,她终于清楚这声声祷告的来源,不是别的,就是从小「父亲」教导他们吟唱的祈祷文。 大概是彻底脱离了「虚空」的束缚,如今这些祈祷文,不再是激得她头疼昏厥的魔音穿脑,而是让人沉淀的一片祥和。 原来,这才是正常的,「内侧」应该要有的状态。 没有对比没有伤害,直到此刻,她才能接受这几年,她一直待在「虚空」的事实。 千璜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復心情。 她知道,这是她的「内侧」,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在毫无准备之下,无缘无故来到这里,定是有人刻意入侵。 既然不是何仁小团队做的,那就只会是pha做的。 当前,在pha,最想见到她的人是谁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即便知道前方等着她的肯定不会是温情接纳,甚至极有可能是千番算计引她出洞的陷阱,千璜还是只能往前走。 脚下,怪石嶙峋,鏗鏗作响,每踩一步,她就能回溯一桩曾让她空白无措的记忆,就像失而復得的宝物,她可以一件一件,重新放回自己的记忆库里。 能够如此精准地诱捕宿主,堪称教科书等级,是个极为高端的入侵者。 千璜虽知这与博弈无异,却也无从选择,只能束手就擒地,被猎捕。 似乎,每回面对那个人,她都没有别的选择。 八岁,她被领养。 十岁,为了帮助还留在育幼院的姊姊和信玖逃离束缚,她依循养父的建议,到法院控告「父亲」。 育幼院的门板被深深压在土堆之下,何仁二字已被时间磨得看不清。 千璜的记忆如跑马灯流畅无阻地闪现。 十岁的她,天真地以为只要提出控诉,姊姊和信玖就自由了,却不知这场官司打了足足八年之久,依照无罪推定原则,「父亲」在这几年依旧管理着育幼院,她也只能继续跟随养父生活。 两边井水不犯河水,无可奈何,只能静观其变。 这八年内,何仁对她来说,简直像断了线的风箏,丝毫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而她,履行与养父的约定,将「内侧」的概念与运作法则完整交出。 不过她也没傻到全盘托出,机警地省略了与「内侧世界」相关的部分,毕竟,「内侧」是个人的事,她可以自己承担。 一旦牵扯到「内侧世界」就会把何仁的大家拖下水,她不能让姊姊和信玖再受到任何危害。 精神力能量池,是在这样资讯缺漏,以及养父持续不懈的实验中,一点一点打造出来的。 坐得下五十人的大餐厅如今被一颗巨大石块挡着,压根儿看不出原样。 比起勉强还拼凑得出残破形象的一楼,他们曾经的房间,位于二楼的房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璜这才明瞭那时,在她的「内侧」看到与从前几乎无异的房间的信玖,为何会难得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们家,早就不存在了,不可能回得去了。 可恨的是她还很愚蠢地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家。 多么白痴的问题。 多么揭人疮疤的残酷。 换做是她,可能也做不到信玖那样的不动声色,大概率会朝柳妍爆走不屑的路线一去不復返。 这样看来,信玖的沉定,当真无人所及。 按捺住满腔感慨,千璜继续往前走。 十八岁,最终审判出炉,「父亲」获罪,何仁从此再不能收养新的孤儿,原本隶属于何仁的孩童,依序转往其他社福机构。 当时,但凡她提出请求,希望养父能让她寻找姊姊和信玖时,养父总会说,他完成与她的约定,让「父亲」离开何仁,可她却尚未将「内侧」结构完整告知,现在离开,就是不忠不义,毫无信用可言。 她无从反驳。 十九岁,在养父对她的严密监控下,「内侧治疗法」终于完善,临床实验取得飞速进展,甚至得到学术界普遍认可,能够正式推动到社会大眾身上。 二十岁,她以内侧指导员身分接触「内侧治疗法」的第一名患者,却没想到,站在她眼前的,会是左泉。 「内侧」是精神力组成的地方。 就算她不知道后来的何仁发生什么事,也压根儿不妨碍她认出这份精神力,跟信玖的精神力简直如出一辙。 养父对「内侧」的执念可不一般,对pha的第一位病患更是重视非凡,此刻,在这里,但凡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都会晓得。 为了不暴露「内侧世界」,她这几年可谓如履薄冰,这才让养父误以为她对「内侧世界」所知不多,万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簣。 她只能要左泉赶快走。 可左泉不懂。 年仅五岁的左泉,根本不懂轻重缓急,哭闹之下,错过了最佳的离开时机。 彼时身处左泉的「内侧」,那里以左泉的意识和心绪为最高原则,就算千璜再怎么有危机意识,作为入侵者,还是无法颠覆宿主的个人意志。 左泉实在暴露太多了,多到养父必定会对她提出质问,与其面临那种进退两难的窘境,不如现在!立刻!快刀斩乱麻! 她于是彻底放弃自身安全问题,倾注所有精神力逼迫左泉离开「内侧」。 而她,因为这般鳩佔鹊巢的选择,耗光所有精神力,最终落入「虚空」,重要记忆几乎丧失。 后来的她,自然,再也说不出什么是,「内侧世界」。 最优的加密手段,就是连自己都忘记。 这几年,面对记忆空白的她,叶老师的说法从来只有一套,关于,她的十岁到二十岁,他在为她治疗解离性失忆症,这一套。 而今,她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解离性失忆症,那不过只是一个蒙混过关的说法罢了。 她的精神障碍,另有其他。 即便落入「虚空」,即便刻意失忆,依旧无法完全抑制何仁出生的她,精神力总量和控制力比普通人稳定且庞大的事实。 因此二十岁后,在养父的指引下,她接受一系列的指导员培训,加入pha的治疗行列,承担足足五年的指导员工作。 反正,只要她还留在pha一天,「内侧世界」的秘密总有曝光的一天,他只要慢慢等待,慢慢尝试,让他手上的最佳种子,长成最茁壮辉煌的样貌。 当然,这是在中途没有杀出任何程咬金的前提下。 一路走进育幼院深处,千璜的脚步停在何仁曾经的礼拜堂里。 从前庄严的圣母像残破的掉在地面上,覆在上头的玻璃碎成网型辐射状,一排一排的木製长椅东倒西歪,压根儿看不出曾经的整洁与救赎。 远处,有一个人。 他在最前方正中央的祷告台,安之若素地坐在即便荒废依旧端庄华贵的金属祈祷椅上。 明明是信仰气息这么浓厚的地方,那人看上去依旧像个完美科学实证主义者,讲求证据,不畏迷信,整个画面看上去极为衝突。 千璜稳住呼吸,踩好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一个毫无缺漏的、请君入瓮的陷阱里。 当那人站起身转向她时,她刚好停在阶梯前方,只能微微仰着脑袋,凝视着在祷告台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的长者。 长者白衣飘飘,一身风华绝代。 她先是闭了闭眼,做好心理准备,才恭谦有礼地称呼。 「老师。」 那人听闻此声倒是笑弯了眼角,神情跟往日依旧,和蔼有佳。 「还叫老师啊,怎么,这五年叫不够?」 千璜没有回应,此情此景,她还想挣扎一下,就像当初,她在他面前,总会假装自己不了解「内侧世界」。 可他却毫不留情地戳破,「别装了,你那点小伎俩我还会上当第二次吗,这个场景就是最佳证据,你恢復记忆了。」 精明的眼神移了几度,鏗鏘有力地拋出几个让人不容反驳的称呼。 「是吧?叶千璜。」 叶千璜。 从十岁到二十岁,这声呼喊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因此不自觉地抖了两下。 柳妍听到她同时提起养父和叶老师的称呼时,之所以露出无比古怪的表情,答案不言而喻。 千璜抿抿嘴,小弧度地低下脑袋。 确实,装不了。 躲不掉,这势必到来的谈判时刻。 好片刻,待千璜做好心理准备后,这才顺从地承认。 「是的,我恢復记忆了,爸爸。」 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就是叶老师。 一手教会她指导员守则的精神医学界大佬。 同时也是当时收养她的人,她的养父,叶苍平。 【01】CH4-10(CH4 OVER) 八岁,千璜第一次见到叶苍平,在何仁育幼院的接待室里。 彼时的叶医生非常年轻,书卷气息,英俊瀟洒,笑起来完全没有距离感。 当他拍她的脑袋,当他说着跟他走,当时的她,打从心里相信他。 相信他可以把她担忧的一切,乾净无痕地抚平。 叶苍平从容尔雅地从祈祷台上走下来。 他环视四周好一阵子,不由笑了笑。 「恢復得不错嘛,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十八岁的时候,偷偷瞒着我溜回何仁看到的风景。」 谈笑风生,没个正经,还是老样子。 可如今的千璜,补齐了十到二十岁之间的记忆,见着这副模样,不明所以的紧绷。 平心而论,养父待她好吗? 不能说好。 要说待她不好吗? 也不能不好。 叶苍平对待她的方式,一直保持着一个很微妙的平衡,抓不出什么错,可也说不上什么对。 在那段青少年时期,她衣食无忧,好好长大,不需要跟一堆人挤着吃饭睡觉,有个人的空间个人的娱乐,活得像一般的、正常的同龄孩子。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她被禁止接触关于何仁的一切,还有,她总是得坐在他的诊疗间里,为他说明并想办法具象化「内侧」的概念。 对从未接触过「内侧」的人来说,「内侧」的原理实在过于抽象,当时的她太年幼,不是医学学科专业,太艰涩的词汇说不上,他们经常沟通失败。 最终都是她妥协,以自己的神经细胞模型作为示范,让叶苍平从外部自由干扰她的脑波。 花了好几年的心力,精神力能量池建置完成,可她却休息不得,她的任务,转变成精神压力测试。 压力测试的种类很多,主要目的就是测试她可以承受的压力上限,叶苍平每回都会精准纪录压力测试的数据和结果,这些资料在几年后,综合统整成指导员对患者执行治疗的最高标准。 不能破坏患者内侧、不能以精神力压制宿主……诸如此类的原则,都是在那时候设定的。 一次一次不断的测试,神经细胞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损,和一般细胞不同,神经细胞没办法迅速自由的再生,未来会变成怎么样,根本说不准。 但在当时千璜的角度看来,并无不妥。 一诺千金,受人之託,就要忠人之事,她没道理半路喊着受不了,尤其,后来证实,叶苍平没誆她,「父亲」确实离开了何仁。 可这只是当年的想法罢了。 有些不可逆的后遗症,得更后面一点才看得出端倪。 譬如,千璜终于恍然大悟,为何在指导员培训中,那些寻常人都怕的要死的情景,她会无知无觉。 只因这些强度,她老早就经歷过,还是在青少年时期,脑部尚处发育阶段的时候,便日日夜夜受此摧残。 她早就没有感觉了。 若不是何仁,若不是信玖,她会继续,万物麻痺。 养父这样,对她算坏吗? 此刻的千璜还是说不上来。 成为内侧指导员五年来,叶苍平对她可以说是事事关心,这份无微不至,远远胜过前面十年,她每每坐在诊疗间里,憋着一口气努力不嚎出来时,他冷静理智继续推动拉桿,加强输出精神压力的每一刻。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补偿。 或是单纯就是,研究告一段落,他终于有足够的心力好好对待她。 否则,两种明显存在落差的模式,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面对她的沉默,叶苍平倒也不以为意,随口一句,「我离开pha,搭飞机前往研讨会的那天,你没吃药?」 药。 千璜此时对这个字无比敏感。 失忆后,她一直以为那是平稳她精神的处方药,如今看来却别有另番风味。 特别是,她确信自己,在十几岁时为了替他建构出完整的精神力能量池概念,当了数也数不清的白老鼠时。 信玖意外于她定时服药的举动。 姊姊和刘医生,则压根儿没看过她发病的情况。 那药,或许,压根儿不是单纯让精神稳定的药。 那药,或许还加入了许许多多的中枢神经兴奋剂,使精神更加混乱,以此尝试究竟该如何做,才能让她离开「虚空」。 愈到后期,她的噩梦愈频繁,本质上,或许就是源自这些药。 叶苍平是精神医学界的大佬,终极大佬,向来很有实验精神。 这番推测,并非完全不可能。 「不过,无所谓,就结果来看,是一样的。」 叶苍平叹了口气,发自内心一句称讚,「挺厉害的,我研究了五年研究不出个所以然,你们一个下午就搞定「虚空」了,怎么办到的?」 果然啊。 真不是她误会啊。 她确实是在被实验着,不管是青少年时期,还是指导员时期。 原来爸爸一直都是那个爸爸,从来没有变过,他在她的指导员时期会如此细心照料她的每一件事,大概也只是想知道她的精神状况有什么样的改变。 本质上,这也是实验的一种,并无不同。 只是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才误以为老师对她,关爱有加。 能在这里得到叶大医生的称讚,千璜不知道应不应该感到荣幸,只能訥訥回復。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她最多,只知道是谁有办法,实际上,并不知晓究竟如何操作。 叶苍平似乎也不意外,云淡风轻地拋出一个略微爆炸的发言。 「也罢,你不知道,沉信玖肯定知道,我应该问问他才是。」 瞳孔有那么几秒瞬间瞠大。 沉信玖。 千璜都不晓得他原来姓沉。 何仁的孩子,要嘛,就是原本就有自己的名字,再不然,就是跟「父亲」姓,若受人领养,就跟养父母姓。 如果信玖姓沉,那代表,他后来,也有收养他的新父母吗? 是何仁被迫拆迁,孩子们得转移到各处的时候吗? 感受到她的目光,叶苍平不由笑了笑,「怎么,你没见过他吗?x大医学院的孩子,他是pha今年的实习医生啊。」 千璜不自觉提高音量,「他真的是实习医生?」 「嗯,假不了。」叶苍平无所谓地补了一句,「他面试时的考官还是我呢。」 ──那傢伙倒是够贼的啊,但凡他怀疑与何仁有关的病人,主治权全都在他手上。 柳妍这一声随口抱怨忽然从脑里跳出来。 换句话说,叶苍平掌握的,与何仁相关的人,或许不只是病患。 就连医生团队,实习医生团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或许他,早就知道信玖和刘医生有问题。 所以,刘医生才会惊骇于指导员得交出神经细胞一事。 所以,何仁小队之所以可以顺利把她从pha劫走,毫无漏洞地趁着混乱完成这么全面的计画,是叶医生放纵的。 就为了,让她从「虚空」里回来? 为了,从她身上顺利得到「内侧世界」的相关资讯? 千璜有点不敢置信。 这个人,竟是这么城府深沉的吗? 若是如此,那么,信玖会这么乾脆的把后续扔给柳妍处理,原因是什么,就有跡可循了。 总不能所有人都耗在劫走她这等小事上,总要有人去做另一手准备。 另一侧,叶苍平仍胸有成竹,云淡风轻。 他捏了捏肩膀,松松筋骨,轻飘飘一句,「好了,玩也玩够了,想见的人也见到了,你在哪里?我派车接你回来。」 这发展有点超出千璜认知,「……回去?」 「怎么,不回来吗?」叶苍平好笑地看着她,「或是你想重新投入老朋友的怀抱?别傻了,别自取其辱了,他们不会相信你的,既不知道沉信玖的身分,也不知道如何离开「虚空」,可见他们根本没把你当自己人。」 虽然是事实,可被这么直白的点出来,千璜依旧有些五味杂陈。 她嚥嚥口水,消化了一下,这才缓缓吐了几个字。 「……我,没有那样认为。」 叶苍平挑挑眉,「是吗?」 「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张开双手迎接我,我也没有那么傻,只是,爸爸,新闻都播成那样了,我根本就没办法继续当指导员,还回去吗?」 在她看来无比严肃的问题,放在叶苍平身上,却彷彿撞在软软的棉花堆里。 他恍然大悟,「啊,你考虑的是这个啊。」 随后再道,「放心,你有精神疾病史这件事,已是世人皆知,总会得到谅解和宽恕,最多就是不再当指导员,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帮忙呢。」 当她串联一切,发现叶苍平是如此之人时,她没什么感觉。 当她意识到,自己就是叶苍平的实验品时,她依然没什么感觉。 毕竟,这些问题,行之有年,她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可此刻,这些话,这么理所当然的发言,听在千璜耳里,一阵恶寒。 她终于明白柳妍在车里,阴阳怪气地对刘医生说「你们院长人好好啊」时,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态。 就连此刻的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爸爸,你确定吗?这样没问题吗?」 叶苍平还古怪地看向她,「有什么问题?」 「怎么没问题?」 千璜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我可以理解你想研究「内侧治疗法」,我也可以接受你以我的精神压力为标准制定指导员治疗准则,因为那些,都是为了精神病患做的研究,都是为了医学突破,你是精神科医生,有这样的热忱,合情合理!」 「可是,怎么你现在的说法听起来,精神疾病不仅仅是个疾病,还是个可以藉此谋求好处以退为进的最佳利器呢?」 叶苍平难得沉默了片刻。 儘管如此,那也只是片刻,而后他依旧不咸不淡,悠悠哉哉回应。 「目前的重点是,出事了,舆论闹得满城风雨,要尽快止损,否则未来「内侧治疗法」再也无法施展在病患身上,既然有损害最小的方法可以选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绕远路?」 「问题是!爸爸,解离性失忆症,根本就不是我的病症!是你在病歷上这么写了,别人才当真的!这不叫损害最小,这叫文过饰非,是拿一个假的缺陷换别人的同情!」 叶苍平却是一笑。 「就算没有失忆症,也有别的毛病,你们何仁每个孩子都有病,这点小事还需要我告诉你?终归是你们闹出来的事情,你不会这么小心眼,不愿意为你的老朋友付出一份心力吧。」 这是这么多年来,千璜第一次在这位长者身上,体会到何为荒谬。 她憋着气瞧着周边破败的摆设,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情绪,吐了几个字。 「别开玩笑了。」 叶苍平瞧了她一眼。 她继续说道。 「老师,你不是这么教我们的,为什么会出事?是环境问题还是个人问题?症状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症状能帮助患者维持生活!秉持这个概念,才会需要指导员发现癥结点,改变患者生活环境,确保精神稳定!」 「什么叫做「何仁每个孩子都有病」?那是我们愿意的吗?为什么你把这一切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呢?」 「pha上上下下,从医生、指导员再到心理师,花费那么多心力精神治疗每一个经手的精神病患,不是为了让其他人从此有藉口犯罪耶!」 这下,叶苍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他并不跟她争执,只能顺势转移话题,改为对她的宽慰。 「行了,千璜,这么大人了,别闹脾气了,自尊不值多少钱,风平浪静才是最好的。」 千璜冷冷一笑。 「风平浪静后要做什么,继续你的实验吗?接下来是什么,换「内侧世界」了吗?」 「可是老师,你知道吗,你的实验在我看来,也不值多少钱。」 「我要我自己选择的正义。」 尾声一 一丝阳光从破败的礼拜堂窗花上透了进来,打在叶苍平脸上。 脚踩洁白的大理石地砖,绚烂的光辉衬得他的眼神愈发阴狠危险。 带着些许皱褶的面孔微微一凛,冷若冰霜地确认。 「你的意思是,不跟我回去了?」 千璜暗暗吸了一口气,「不是,我只是在问你,愿不愿意换个处理方式?」 他挑眉,「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抱歉,我也没必要告知目前的所在位置了。」 这话,让叶苍平有些头疼的按了按脑门,原地来回踏了几步。 「傻孩子,你还真以为你的老朋友会接纳你?我告诉你,不会的,一旦你离开pha,只会孤身一人,精神病病史曝光,会失去很多就业机会,你当真以为自己一人在外头能好好过活?」 千璜并不受他威胁,刻意往他的痛处踩。 「为何我只能二选一,就像你接下来预期的研究计画,我还有「内侧世界」呀,但凡放出风声,应该会很多人需要?」 一瞬间,叶苍平略带皱褶的眼皮中,带上狠戾。 千璜正觉不对,谁知他完全不给她喘息的空间,下一秒,脚边一根断掉的石柱腾空而起,飞速往她所佔的位置砸,激起好大一片尘埃! 「内侧」的所有一切,以精神力做为主导,所有想法所有行动,但凡付诸足够的精神力,就不是空谈。 精神力究竟是什么? 涵盖的范围,可能比普通人预想中还要广。 想像力、意志力、专注力、续航力、个人信念……所有存在于脑部的能量,通通是精神力的一部份,正因如此,那些为了研究创新废寝忘食没日没夜的学者,本身就具备极为强大的精神力。 不仅仅是强大而已,「内侧」脱离了肉体束缚,任何会随着年纪衰败的器官,也都能藉由精神力强大起来,在这里,在「内侧」,一旦这些为领域深耕的学者开始癲狂,那可完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范围。 尤其,此刻的叶医生,遏制她的想法,如此强烈,声势张扬,更为精神力添上一把柴火。 所谓,天才跟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内侧」将这点,毫无遗漏地具象化。 倘若叶医生动真格,即便在「内侧」,即便精神力高人一等、何仁出生的千璜,也不一定能站到上风。 千璜虽然早早知晓这点,但她还是没料想叶苍平会说动手就动手,动作因此慢了半拍,在石柱距离她不到十公分之时,险险往旁边一滚,可背脊又同时受另一片残骸阻挡,无法完全伸展。 千钧一法之际,她抝动关节缩回手脚,石柱轰然落地,骨架错位,整个身子于是严丝合缝地卡在两大块残骸之间,尘埃呛得她连连咳嗽。 但她不能放松。 忍着些微疼痛,她大吼,「老师!你怎么可以破坏指导员的内侧守则?!」 叶苍平冷冷一笑,「不好意思,规则是我订的,我当然可以视情况修正,既然你已拿回全部的精神力,这点程度对你不过一碟小菜,我不先下手,还等着你发挥敬老尊贤的美德吗。」 语毕,一颗足足有身体五倍之大的石块再度朝她袭来! 整个身体卡得完美无缺,千璜无法动弹,只能瞪着那颗巨石离她愈来愈近,留下的阴影愈来愈大,快速遮住她整个身体,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隙。 石块上的黄色粉尘落下,沾染到千璜的鼻尖上。 她闭上眼睛。 嘖,真是。 在面部就要与粗糙石砾接触之际,千璜终于跟自己妥协,集中精神。 四肢即将被压住的瞬间,精神力如水般流畅释放,蚂蚁成群般渗入坚硬无比的巨大物体中,感受自己的精神力穿透大石的那刻,千璜的神思猛地一拧,石砾顿时凭空膨胀,下一刻,终究承受不住那力道,化为万千齏粉。 巨大无比的石块当场炸成千万细碎的二氧化硅分子,窗花光线的照映下,礼拜堂的空气一时间闪闪发光,彩色玻璃繽纷璀璨。 可这画面,却让千璜直觉不妙。 她捏着肩膀,一点儿也不手软地扭动关节,让错位的骨头咖咖两声回归原处,这才赶紧从壅挤的残骸中爬起来。 一抬头便看到叶苍平摀了摀胸口,嘴边有丝丝血跡。 果然如此。 即便叶苍平的精神力的產量过人,但在「内侧」,精神力能不能完全发挥,与控制的熟练程度有关。 跟精神科医生比起来,有事没事就得工作的指导员,更能在「内侧」熟练使用精神力。 跟一般指导员比起来,即便千璜前些时候一直待在「虚空」,她对精神力的掌控程度,在pha,也是数一数二。 更别提信玖把她从「虚空」拉回来,记忆完整恢復,精神力全套回归的现在。 即便她已刻意控制力道,可不论怎么控制,「内侧」是精神力相互抗衡之地,不论哪一方,受到压制,就是耗损,耗损到一定的程度,就只能掉入「虚空」。 此外,这里,还是她的「内侧」。 叶医生身为入侵者,一但受伤,便会造成不可逆的精神摧残。 就算叶苍平此刻的处理方式并不让千璜满意,可外头那么多的精神病患,那么重要的学术研究,她不可能真的狠得下心,把当了她十五年的养父亲手推进「虚空」。 刚刚那种毫不客气直接破坏反制的力道,果然会造成内伤! 问题是,叶医生对她这么不客气,简单防御根本没有效! 不能以精神力正面碰撞的话,那…… 只能物理性躲避了。 叶苍平本还扼腕于第一招出其不意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成果,接下来可能很难再对千璜造成任何伤害,可眼下千璜不温不火的温吞态度,倒是让他打开另一条新思路。 他抹掉嘴角的血跡,悠悠转换姿态,此时的他犹如获得皇族嘉勉的免死金牌,君临天下地站在原地,伸手浮动起另一块瓦片。 眼眸一定,毫不留情地从空中二度甩了出去。 这下情况有点诡异。 明明这是千璜的「内侧」,明明她的精神力也不糟,可却莫名其妙,被叶苍平接连不断以精神力操控的飞石残片搞得连连逃窜。 左闪右躲,完全处于下风,情急之中,千璜的脑子也没放弃运作,她深知这么躲并非长久之计,这么挥霍地使用精神力会更快耗尽,叶苍平与「虚空」的距离,只会愈发接近。 爸爸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这么胡乱消耗精神力是为什么? 她又要怎么做,才可以毫无缺损地把爸爸逐出「内侧」? 另一边,叶大医生也并非表面看上去的无脑暴衝。 他向来不走暴力进攻路线,他要的就是智取。 那一块一块由他操控飞腾在空中的碎石瓦片,一会儿往千璜的左边鑽出,一会儿又从右前方飞过,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的攻击,实际上都渐渐把她导向一处死角,每一块她顺利躲过的残骸,悄无声息在她身后一一聚拢,只是她忙着躲避和思考对策,压根儿没半点发现。 这里是千璜的「内侧」,呈现的是千璜的记忆,她对这里熟悉无比,不论左转或右拐,全都依照直觉进行,乍看之下漏洞百出,可在她的「内侧」,她的直觉才是最可以信赖的东西,她压根儿不认为会出差错。 她就这么一路跑跳鑽闪,直到衝进一处颓败大理石雕群中,视线撞在一堵光华的墙面时,才终于察觉不对劲。 不对,这里压根儿不该出现这么一道墙,应该有个缝让她鑽才对。 仔细一瞧,这堵墙的材质跟周边建筑材质极度不相配,她呆了两秒,醒悟的同时瞬间转头── 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她闪过的所有斑驳建材正全部吊在空中,满布成一张巨大的扇形,稳稳占据整个破碎空间,光线照射下,大石头小石头耀眼非凡,中心点瞄准的不是别人,就是她! 身后那堵墙,本就不应该存在! 那是叶苍平用自身精神力铸造的墙,在她为了回復所有记忆,主动走进礼拜堂之前,为她精心准备量身订做的礼物! 他早就打算来个瓮中捉鱉! 尾声二 宽敞的长排木椅,圣洁的雕刻,端庄的建筑,即便崩坏到只剩四分五裂,依旧不难看出曾经的雕栏玉器和庄严肃穆。 可此刻,何仁这块曾经受到神像祝福的祈祷场域,冷冰冰地凝视着也曾在此地吟唱过祷告语的何仁孩童。 千璜嚥了嚥口水,盯着这些奇形怪状如千针雨的残骸,对着她。 客观来看,就算这些无以计数的石块砸下来,她也有能力化解,坏就坏在,倘若她直接了当破坏这些精神力產物,所有伤势都会原封不动地返回爸爸身上。 这种程度的连番衝击,轻而易举能让他落入「虚空」。 至于她,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就算直接承受,大概,也不至于羼弱到直接跌入「虚空」。 两全相害,取其轻。 不过话又说回来……爸爸真的会砸吗? 他难道不害怕她临时反悔,即时反抗吗? 他知道她有办法化解,他这么做是存在风险的,真的要赌这么大吗? 千璜抿着嘴,视线从空中星罗密佈的石块中渐渐往下移,而后定在悠间缓步朝她走过来的叶苍平身上。 叶苍平举着手,站定在废墟之中,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在哪?」 千璜四肢紧绷,好片刻,慢吞吞地吐了几个字,作为提醒。 「爸爸,你要知道,如果我反抗,你会落入「虚空」的。」 叶苍平闻言,略带挑衅地扬起一边眉,「你会反抗吗?」 「你会砸吗?」 「呵。」 冷冷一笑穿过整个破败的哥德式建筑,「小朋友,跟我玩心理战,你还早十年呢。」 语毕,石块碎屑箭雨般衝锋而至── 精神力掌握在个人手里,就算是高速奔驰每小时三百五十公里的列车,但凡投入足够的精神力,也能说停就停,不需要搭理任何现实世界的物理法则。 即便是此刻,千璜依旧打从心里认为叶苍平不过只是想吓吓她。 当石块距离她五公尺远时,她不甚在意。 距离三公尺远时,她觉得,这时停手,也绰绰有馀。 距离一公尺远时,她默默退了一步,总觉得自己似乎,过度自信。 距离五十公分时,她看了叶苍平一眼,真心不认为他会,冷血至此。 因此接下来,她亲身体会了一把所有石块如何做到将人捣成蜂窝,而她又是如何,血染砂石。 一下接着一下,箭雨般漫天遍布的大石毫不客气地往她身上衝撞,砸到她不得不退了好几步,砸到她不得不跌坐在地,砸到她头眼昏花,又迎面而来一颗大石,硬生生把她往地上辗。 当所有石块落下,她早已躺平在残骸之中,傻楞楞的看着被房顶遮去三分之二的蓝天,两眼发直。 爸爸真的没有收手。 而她也真的没有反抗。 原来,即便相处了十五年,爸爸也丝毫不在意她。 说什么心理战,从来都不是心理战,这次,比的不过是,谁对谁比较重要罢了。 千璜瞪着天空,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有点热。 比起叶苍平这波攻击造成的精神伤害,总觉得,猝不及防的事实更叫她心里难受,更扰动她的意志。 她忽然想起最初在pha的中庭,信玖得知她在吃药稳定精神时,一开始本不想搭理她,最后,却又忍不住阻止她。 不仅如此,来「内侧」见爸爸之前,面对她的头晕昏厥,一直对她爱搭不理的姊姊,紧要关头也卸下所有武装,焦急地要她振作一点。 还有总是对她好言相劝的刘医生,从来都是张手欢迎她的左泉,即便从未相处过,依旧不会对她恶言相向的莉莉…… 为什么呢? 这些跟她相处不满十年,中间还受到她背叛的最初的家人们,都愿意放下戒备对她释出善意,即便他们的疑虑尚未得到紓解,即便他们也不知道她终究可不可以信任。 又为什么,她的养父,她为他鞠躬尽瘁十五年的养父,在她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后,却依旧,丝毫不在意她呢? ──不要听信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要看他们的行为,这样才能准确无误地开啟他们的「内侧」。 刘医生说的话猛然撞进千璜脑中。 她终于明白这两群人有什么不同。 何仁小团队的每一个人,再怎么对她有所埋怨,到底也不会真的伤了她。 可叶苍平,她的养父,嘴上尽是些华而不实,真出了什么事,第一个牺牲的不是别人,就是她。 她一直以为,十五年,也算足够长了。 如今的她却在想,她到底,为什么要为了那一点点的情分,把自己重新推入火坑呢? 破碎建筑和少许蓝天的视线里,一人缓缓上前,遮住她的半个风景。 叶苍平弯下腰,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抓起来,还是那句老话。 「玩够了?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在哪里?」 千璜全身瘫软,施不上力,眼睛肿得跟金鱼一样,不发一语。 此时的她分明是盯着叶苍平看的,可脑袋却莫名其妙浮出另外一件事。 大概是动作太类似了,这么近距离的压迫,这么抓着她的领子,简直跟柳妍如出一辙。 在她被他强行拉进「内侧」之前,柳妍也是如此抓着她,激动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那时她说了什么,她真没听清楚,可如今,叶苍平几乎是復刻的言行举止,让柳妍的口型模模糊糊地重新呈现在眼前。 ──千璜,你现在有听到也好,没听到也罢,但只要你在「内侧」见到叶苍平,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给我想起来! ──听好了,你的特殊能力,叫做「言咒」,你要知道称呼才能精准使用它! ──你真以为99%的成功率是你因为你很适合当指导员吗?不是!那是因为你经常莫名其妙啟动「言咒」! ──不要再像当指导员那样老是废话连篇劝人向善了,也不要再老是催眠自己集中精神了,怎么你还当自己是传教士啊?「言咒」被你用成这样,真太他妈浪费了! ──给我听好,就叫「言咒」!记好,「言咒」! 「言咒」。 千璜在心中囁嚅了两声。 同一时刻,真有什么虚无的东西从胸口流向四肢百骸,最终涌上指尖。 她本不该知道这东西要怎么使用的,本不该! 可当她心里念着这两个字时,却有种,无师自通的衝动! 叶苍平还抓着她的衣领,「别装了,老是装死有什么用,诚心建议你,该换个招式了。」 她有些怀疑,「是吗?」 「对呀。」 「那,放手。」 那一瞬间,全身那股奇异的能量狂妄喷发,涌泉般流洩。 叶苍平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什么事,攥紧她领扣的手丝毫不受他控制,驀地松开。 千璜乾咳了一声,摀着嘴,强撑着身子,再道,「站起来,后退。」 话落下的瞬间,叶苍平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子居然完全依循千璜的指令,站起来退了一步。 不对。 指令还不够明确。 千璜摇头,修正自己的发言,「退五十公尺。」 此话一出,叶苍平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巨手紧紧握住身体,整个人立刻直直移动了五十公尺。 有了馀裕,她稍微歪斜地站起身,握了握自己的掌心。 「言咒」。 原来这就叫「言咒」。 是姐姐情急之馀,再没搭理什么一问一答的游戏规则,白白送她的一份大礼。 按照当前状况来看,是一个不损及对方精神力,就能达到自己所有目的的特殊能力。 怪不得,怪不得她在pha的指导员治疗纪录里,成功率可以来到99%。 在千璜醒悟这些小细节时,远处,五十公尺开外,一道低低的笑声传来。 抬头,便见叶苍平摀着半张脸,露出的瞳孔带着兴奋与着迷。 「终于,终于让我看到了,这就是「内侧世界」的钥匙吗?真有魅力啊。」 「怎么,千璜,要不要考虑跟爸爸合作,我能保证之后的世界,由我们俩共享。」 千璜松开拳头。 胸口的气息仍旧滚烫。 她呼出一口气,以她从未想过的平稳声线,一声清晰可见的指示。 「不好意思,爸爸,请你从我的「内侧」离开吧。」 「言咒」发动。 叶苍平根本来不及挣扎,砰咚一声,凭空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在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前,她听到隐约一句宣告。 「叶千璜,你不用担心,我会找到你的!」 他会,她知道他会。 可她暂时,没有心力担心这件事。 她低头,破败苍凉的哥德式建筑依旧散落在她脚边,七彩窗花透进的光线依旧醒目。 千璜知道,此后,她将走向与过去十五年,截然不同的道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