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之年》 第一章 红色的白色制服 背缝了十六针,手也缝了十六针。 白色的制服变成红色的, 白色的眼眶也变成红色的。 育佐的妈妈很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而育佐的表情痛苦地在纠结着。 他的额头都是汗,他的脸上都是水。 他在哭,也在忍。 只是那当下,我分不出他到底是在忍着痛?还是忍着心里的恐惧呢? 穿过肉的针和线在一条深红色的开口上来回穿梭,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针的样子, 是半弧形的。 后来我们曾经讨论过, 如果那天没有跑掉的话,我们会怎么样? 但是沉默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我想,我们那当下都知道, 如果没有跑掉,我们一定会怎么样。 但我们其实都更知道,如果没有育佐挡了那两刀, 如果警察没有那么碰巧出现在转角, 如果育佐不是像洛克人那种英雄驴蛋, 我跟伯安,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样。 01 我很怪,伯安说的。 但其实在我的感觉中,伯安更怪,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他为什么很怪?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伯安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可是跟他长得不一样,是很不一样的那种不一样。 因为他的妹妹跟弟弟,是他的小妈生的,就是他爸爸的第二个老婆生的。这样。 伯安的妈妈很早就离开他们家了,原因是什么?他没说过。 我从没听过伯安说他妈妈的事,却老是听见他在说他小妈的事,他说他很讨厌他的小妈,「干你娘的!一个没内涵又三八、什么都不会的臭女人,一天到晚只会花钱过爽日子!干你娘的除了打牌逛街买化妆品去涂在她那张鬼脸之外,干你娘的到底还会什么?」他都是这样在骂他小妈的。 我都听到会背了。这样。 所以我也知道他跟他弟弟妹妹的关係不太好,因为他小妈都对着他的弟妹说:「不需要叫他哥哥!他是别的女人生的!不是你们的哥哥!」 最奇怪的是他爸爸也知道他小妈这么说,却不觉得他小妈有什么不对。这样。 「我爸在旁边听了,只是看了那个臭女人一眼,然后就继续看他的报纸了。」伯安摸摸下巴,「干!这是什么家庭?」伯安一脸大便地说。 但是儘管如此,唯一跟伯安比较有话讲的,还是他爸爸。那大概就是那种「这世上只有你跟我最亲了,我别无选择」的无奈吧。这样。 他爸爸一年到头在家里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只有一个月,因为他是开酒店的,就是有女人陪酒的那种酒店,每天都在外面应酬,不然就是忙着把被警察勒令停业的旧店关起来收一收,过一阵子风头过了之后再重新开张换个店名继续营业。这样。 感觉上他爸爸像是个黑道大哥,但伯安说不是,「他是个生意人。」伯安这么说。 所以伯安在家里的时候,不会有人跟他说话。即使他家里有一个小妈,一个弟弟跟一个妹妹,还有两个菲佣,感觉上好像很多人,很热闹,但他还是觉得很像是一个人住。这样。 他说我刚跟他认识的时候,都会把他的名字叫成安伯,他觉得很怪,这样。 「伯安!伯安!我叫伯安!拜託你听清楚一点!我叫伯安!」他总是这样跟我强调着。 「好的,伯安。」在那当时,我会很清楚地叫对他的名字。 然后过几分鐘之后又叫错,这样。 伯安说我不只是叫错他的名字怪,他说我吃东西也很怪。 学校的便当里,总会有一个主菜,有时是鸡腿有时是排骨有时是鱼,我总会把鸡腿排骨跟鱼留在最后才吃,这样。 「为什么你都会这样吃便当?」他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吃便当?」我皱着眉头回问。 「为什么鸡腿要留到最后吃?」 「为什么鸡腿不能留到最后吃?」 「为什么你这么奇怪?」 「为什么你每天都要说我奇怪?」 「因为你真的很奇怪啊!」 「你怎么不说你很奇怪?」 我们每天中午一起吃便当的时候都一定会有这一段对话,而且每次都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鸡腿会换成排骨或是鱼,这样。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症候群叫做「延迟享乐主义者症候群」,就是会把自己最在乎或是最喜欢的东西,留待最后再来享受,这样。 「延迟享乐主义者症候群」当中包括某种程度的工作狂。也就是说,你都已经快要饿昏或是渴死了,饿到全身都因为血醣太低在发抖了,或是渴到头痛,喉咙都开始发乾的时候,你还是会坚持下去,把手边的工作告一个大段落之后再去吃饭或喝饮料,这也是症候群里的一种,这样。 然后伯安就会说,「拜託你说话不要一直这样这样这样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能这样?」 「因为我觉得很怪啊!」 「为什么你觉得很怪?」 「就是觉得很怪,没有为什么,就是很奇怪!」 「我就是问为什么很奇怪啊?」 「就是很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奇怪……」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然后我们就开始跳针了,他拚命地说奇怪,我拚命地说这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每天每天的「叮嘱」之下,时间久了之后,竟然不知不觉地改掉了在语末加上「这样」的习惯。 这样。 伯安在国一的时候,有一个同班同学,叫育佐,比伯安还怪。 他是个标准英雄主义的人,这一点从他打电动的习惯就可以看出来。当我们在学校外面打投币式电玩,操纵着关羽赵云张飞在打黄巾贼的时候,总是会在危急的那一刻听见育佐大喊:「撑住!兄弟们!我来救你们了!」但他其实也没剩下多少血。通常都是我们三个死在一起,指着对方互相吐槽谁的战力太弱,然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继续接关杀黄巾贼。 育佐很喜欢超人系列的东西,他尤其喜欢洛克人。 那是一隻愚蠢的蓝色驴蛋,只会伸直了手发射砲弹,然后张着嘴巴跟白痴一样跳啊跳的蓝色驴蛋。 「干!洛克人很白痴耶。」我说。 「你不懂欣赏!这叫做英雄!英雄永远不怕被说是驴蛋!」育佐大声地反驳。 后来洛克人出了第二代、第三代,有好几种顏色,也增加了攻击技能。 育佐还跑去买洛克人大型公仔,而且还不拆封。「拆了封就没价值了。」育佐很专业地说。 我哪管他蓝色驴蛋有什么价值。 育佐有一个身材很好的妹妹,国二的时候胸部就已经很大了,而且还有细细的水蛇腰跟很丰腴的屁股,长得也很漂亮喔!只可惜脾气很差,大小姐一个。 育佐家里是开铁工厂的,他从小就在一大堆大型机具跟一大堆钢铁堆里面长大,陪着他的都是长得很粗壮的工人,还有那一瓶一瓶保力达b的空瓶子。 跟伯安比起来,育佐的家庭正常多了。爸爸是铁工厂的老闆,平时抽点菸喝点酒,不会出去外面花天酒地也不会养小老婆。妈妈是家庭主妇,平常无聊买点股票当做赚外快,不会一天到晚在外面花钱买化妆品跟打麻将。妹妹是个脾气坏的大小姐,除了身材很好,长得很正之外,其他的优点目前还没看到。他家里还有爷爷奶奶,身体硬朗又慈祥可爱,三代同堂好快乐。 我曾经在育佐家门口等他一起出去打篮球的时候,听见他妈妈跟隔壁邻居聊天的时候说:「我家就育佐比较皮,是个比较让家人担心的孩子。」 但是,到底什么叫做「让家人担心的孩子」呢? 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所谓「让家人担心」的孩子,就真的问题很大吗? 为什么问题不是在「家人太爱担心东担心西」呢?为什么问题一定是在孩子身上? 我觉得育佐并没有什么需要让人担心的地方啊!除了他有时候会发神经做出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外。 有一次,国三的时候,升旗典礼。 育佐是两个升旗手其中之一,而我们学校的升旗台在司令台左后方,那台子大概有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大概一个人的高度那么高。 典礼结束,旗已经升上去之后,教务主任开始说话,育佐却一个人留在升旗台上。因为全校都面对升旗台,所以很容易,也很清楚地就可以看见他在升旗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在干嘛?他在学当时非常红的麦克杰克森的舞步,不是太空漫步,是那个摸着胯下顶着屁股一前一后的舞步。 我觉得他是个白痴,为什么他在做这件蠢事之前,没想到其实每一班的班导师都站在班级旁边呢?所有的老师都能看见他那看起来很猥褻的动作。 后来训导主任罚他一边跳那个摸胯下舞,一边绕操场三圈。 笑歪了,我们全班。 当然,最爽的是我跟伯安。 育佐真的很白痴。 第二章 02 我跟伯安还有育佐是在国二的时候认识的,简单说就是二年级依学力分班后才同班。一年级时成绩很好的那些人,一定都会被编到a加班,就是所谓的资优班。成绩很差的就会被分到b段班,就是所谓的放牛班。我们三个成绩没有很差,但也不算太好,所以我们被编到中间班,老师说我们这叫a减班,如果二年级成绩够好,就可以上a加班,如果成绩很烂,就会下放牛班。 二年级一开学,我们的级任导师一进教室就伸出食指指着天花板说「上面是资优班」,然后他反转了食指指着地上说「下面是放牛班」,然后他收起手指头双手抱胸,「想去什么班,你自己选。」老师面无表情地说着,好像a减班的死活跟他没什么关係。 当时我觉得老师好像在跟我们介绍天堂跟地狱,认真一点念书就会上天堂,继续贪玩不念书就是下地狱。 只是过了一些日子,我在学校走廊上,一边喝着可乐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或学长们。那些衝来衝去在玩追逐游戏笑得很开心的放牛班学生,以及那些满脸痘痘念书念到每天愁眉苦脸的资优班同学,我不禁开始思考,老师在开学时用食指指着的方向,是不是反了? 如果不是反了,为什么在天堂的看起来很痛苦?而在地狱的却很开心呢? 「干!可乐买自己的而已喔?」打断我思绪的是伯安,他拿走我手上的可乐,然后一饮而尽。 伯安姓魏,育佐姓汪,都是处女座,都是o型,都是戴眼睛的阿呆型男生,生平看的第一本写真集是宫泽理惠的。 啊,对了,我也是,我处女座,我o型,我也戴眼镜,他们在看宫泽理惠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说了不怕你笑,当我从那本厚厚的彩色写真集里面看见宫泽理惠的胸部时,我有了生理反应,因为我从没真的想像过女生的内衣里面到底包着什么样子的东西。 我只在家里看过我妈刚洗完澡穿着内衣走出浴室的样子,那发福的身驱跟肚子附近一层层的脂肪,让我没办法从那样的身材投射出一个美丽的女性身驱。尽管班上的男生都说看a片就会知道女生的身体长什么样子。哇咧干!我家没a片,我才十四岁,是哪来的a片看? 宫泽理惠的写真集是我第一次看见女生的身体,我的生理反应让我不停地感觉到热跟脸红,我为了掩饰这种尷尬,故意指着伯安跟育佐的胯下说:「喔喔喔喔喔!这是怎样!这是怎样!」 这叫先声夺人。 然后整间教室的下课时间充斥着我们互相拍打对方「小弟弟」的声音,还有我们尖叫的声音。 我必须说明一下,不是我们故意要尖叫的,没办法,因为打「小弟弟」真的太痛了,而这种蠢事我们玩了一整天。 我们班的女生基本上对我们三个人的态度是唾弃的。喔不,我错了,应该说是「非常唾弃」的。 如果她们跟我们其中一个讲话时是有面对着我们,甚至是看着我们的眼睛说话的话,那就算她们当下嘴里讲出来的话是非常咬牙切齿而且狰狞的「陆子谦,你就是个混蛋王八蛋」,那已经表示她的态度很好了。 对,她们很不喜欢我们。 原因?没什么原因,我们就是很白目,而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很白目。 「陆子谦、魏伯安、汪育佐,你们三个下课到训导处找训导主任!」 老师很常说这句话,啊,不!是每天都会说这句话。其实听得很烦,而且很不喜欢他们说这句话时的嘴脸。每次都是一副「等等到训导处你们就惨了」的样子。拜託拜託好吗,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我实在没见过你们这么恶劣的学生!」训导主任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这句,从来没有创新过。国中听他这句话听了三年,了无新意。每次给我们的处罚,永远都是那几招,打手心打屁股打小腿肚或是跑操场二十圈或是擦全栋的窗户或是到学校门口去半蹲并且大喊「下次不敢了」一百遍。 下次不敢?怎么可能?我们永远都敢。 你可能在想,我们到底有多坏?其实我们也没多坏,只是不爱上课罢了。 爱打电动?拜託!哪一个国中生不喜欢? 上课迟到?拜託!睡饱一点对身体好啊! 成绩不佳?拜託!都不会写是要怎么成绩好? 到漫画租书店去偷色情漫画?拜託!这种事每天都有人在做,而且又不是我们喜欢偷,我们是年纪不到没办法租所以才偷,能租的话谁会想偷? 作业不交?他妈的拜託!每次作业一派就是一卡车,是写得完喔? 不合群搞小团体?拜託拜託再拜託!是别人不跟我们交朋友的好不好?最好我们有搞小团体! 我不知道老师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头痛,其实我们一点都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大问题。就算我们有问题,很多国中生都有啊,为什么只对我们特别严厉呢? 上课的时候聊天说话是很正常的,睡觉当然也是其中一项消遣,考试的时候都偷看隔壁女生的,没考试的时候一天到晚无聊捉弄女生。 说到这个,我就要讲一下,伯安跟育佐捉弄女生的方式我比较不能接受,因为他们都太过份了。 伯安曾经在女生的座位桌子左上角放一隻蟑螂,而那隻蟑螂是活的,只不过是用扁图钉钉起来让牠不能跑掉罢了。结果那个女生尖叫了半声就昏倒了,因为她极度地害怕蟑螂。 育佐最过份的是有一次体育课上到一半下雨,瞬间变成泡水课,全班在司令台暂时躲雨,他跟伯安两个人不知道去哪里抓到一隻好大的螳螂,他想试试螳螂的威力,接着他把螳螂放在一个女生脖子后方的领子上,结果那个女生吓了一跳反手一拍,螳螂没打到,反而被受到惊吓的螳螂抓伤。 我做过最过份的大概就是午睡的时候在副班长的头发上轻轻画上白色的水彩。 其实当时我不觉得我很过份,因为那是我在某一天听到她跟其他女生在聊天,说如果能把头发的其中一搓染成白色,那一定非常地好看,所以我只是帮帮她的忙罢了。所以,我还特地去买了小支的软毛水彩笔跟白色水性水彩,怕她不喜欢的话可以去洗掉。 副班长叫做张怡淳,她是我这辈子看过的第一个穿黑色内衣的女生,那个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她的内裤一定也是黑色的。 那天午睡过后,我在教室里听见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哭,摸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的天啊!为什么会这样?」我走到她旁边跟她说那是我帮她染的,而且那是水性的水彩啦,冲水就可以冲掉了。 然后我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干!好痛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疼痛的程度,让我在很多年之后再遇到张怡淳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阵痛觉。 在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理由的国中三年级,没有理由的高中联考,没有理由的夏天,没有理由的热到一个极点,没有理由的在某天放学后,木棉花没有理由的飘散了一地的学校中庭,下课的鐘声没有理由的还噹噹噹地响着,育佐没有理由地说了一句话:「干,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我承认,当下我听完那句话觉得非常怪。 因为「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这句话前面加一个干字,听起来感觉我们都还是孩子啊。 然后伯安接了一句「干,你说的对。」之后,突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不觉得那句话怪了。 像是生命突然间给我们下了一个魔法一样,「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像是一颗豆子在我们心里面的某个角落着土,然后慢慢地发芽,从即将高中联考的那一年夏天开始,慢慢地要长成一棵大树。 我们三个,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 大家都再也不是孩子的时候,回头看看我们还是孩子的那时,留下了什么? 第三章 「你们不觉得,每一件事都是註定的吗?」有一天,伯安这么问。 他会这么问,一定有他的道理。或是他会这么觉得,一定有他的道理。至于是什么道理?嗯,天知道。 「就像我今天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认真念书了,而且一定要认真去补习了,结果呢!」话说到一半,他指了指外面的天气,「你看看,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雨,这是要我们怎么去补习?这是要我怎么认真念书?」说完,他便继续打他的撞球。 对了,我们三个在打撞球。 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我们三个,在应该到老师家参加课后辅导的星期五放学后,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撞球间里面,打撞球。 那是个还没有「週休二日」的年代,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黑皮佛莱碟耐,就是happyfridaynight。而且星期六还要上半天课,星期六下午跟星期天整天,都要到老师家去课后辅导。 我们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些老师自办的课后辅导其实是违法的,因为老师向我们收「课辅费」,我还记得每个人一学期收三千块,跟学校的学费差不多,我们班有五十个人,老师一学期便多赚了十五万。 也就是因为这样,让我曾经想过,有机会的话,应该多念一点书,然后到学校去当老师,不但每年都有寒暑假,而且还能帮学生补习,一学期多赚十五万,这是多么开心的工作啊! 但是当我有一天在学校后门那间名叫「金好吃豆花」的豆花店前面看见一个老师被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围殴,我就打消当老师的念头了。 那是我去打公共电话报警的,我相信如果我没报警,那个老师会被打得更惨。围殴发生时,一堆人在路边看,根本没人去阻止或是帮忙,十几个学生打一个老师,连豆花店的老闆都只是在门口观望。 话题扯远了,回到自办课后辅导的老师身上。儘管大家都知道那是违法的,但从来没有人去检举。 为什么? 家长为了让学生的成绩更好,怎么会去检举? 学校主任或是校长为了让学校的排名跟名声更好,更不会去检举。 嗯,我们没得选择。 「所以你到底是在说註定什么?」我看着伯安说。 「註定今天下大雨,註定我们没办法去补习,註定我们要来撞球,也註定我们都要明天再开始努力认真念书啊。」伯安说。 「你真的很会屁,这个都能屁。」育佐一边瞄准桌上的七号球,一边瞄着屁话一堆的伯安。 「不然你说啊,如果今天没下雨,我们是不是就在老师家认真念书了?」 「我们也可以淋雨去老师家啊,为什么一定要停下来撞球?」育佐用力地撞了一下七号球,但是没进。 「欸!事情就是这么巧!就那么刚好我去子谦家找他的时候,你就刚好在他家楼下等他一起上课,註定我们今天三个要一起去补习,然后註定我们在骑到撞球间门口的时候变了天下了大雨,所以我们註定要进来打撞球!」伯安说。 「听你放屁,变天下雨的时候,我们明明就还没到撞球间。」轮到我打七号球,但我也打歪了,球在洞口弹了两下又跑出来。 「所以老天爷註定要我们进来打撞球啊!」伯安还在硬拗。 「随你讲啦!啊你到底是打不打?」育佐指着洞口附近的七号球,催着他快点打。 这时伯安笑了一笑,好像是他讲赢了,一脸很满足的样子。 当他弯下身准备打球时,刚好隔壁桌一样在打球的女生也同时要弯身,结果两个人的屁股撞了一下,女孩子哎唷地叫了一声。 「抱歉,不好意思。你先打。」伯安转头道歉,礼貌地让出空间来请她先打。 「没关係,你先好了。」那女孩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冷冷地说。 「没关係没关係,你先,我要瞄比较久,这样你会等很久,所以你先。」 「喔。」那个女生应了一声,然后弯下身,没几秒鐘就把球撞出去,没进。 女孩打完了之后,很快地让出空间给伯安,伯安瞄了一会儿,终于把七号球打进去。然后他一脸骄傲地走到我跟育佐旁边说,「我说的果然没错,一切都是註定的,就连刚刚撞到她的屁股都是註定的。那个女生的屁股真有弹性,撞得我连心都晃了两下,而且我刚刚跟她面对面的时候,闻到她的味道,喔!那香水味真香!」伯安一脸陶醉。 「干!你小声一点,人家会听到。」我连忙阻止他那张大嘴巴。 伯安转头看了看那个女孩,那女孩也转头看向伯安,她好像听到他刚刚说的话,转头跟陪她一起打球的人说了几句话,陪那个女孩打球的也是一个女孩子,体型比较胖。 「听到又不会怎样,我又没说她什么。我是在夸奖她耶。」伯安说。 「我听不出来那是夸奖。」我说。 「我也听不出来那是夸奖。」育佐说。 「我真的是在夸奖啦!」伯安狡辩着。 我跟育佐两个人很用力地摇头。 正当我们想说话继续吐槽伯安的时候,那个女生走到我们旁边,看着伯安,然后说了一句,「你刚刚说我屁股怎样?」 我跟育佐看着伯安,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伯安各看了我们两个一眼,然后对着那个女生说,「你的屁股很有弹性。」 「所以你刚刚是故意撞我的囉?」 「不是。」 「不是?」 「对,不是,而且我马上就跟你道歉了。」 「我管你有没有道歉,我就是觉得你刚刚摆明是故意的。」 「不然你想怎样?」伯安表情变了。 「我的屁股有弹性是吧?」那个女生脸上表情也变了,把刚刚的话重覆了一次。 「对!非常有弹……」伯安话才衝口而出,马上被育佐挡下。 「同学,不好意思,他讲话比较贱,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跟你道歉。」育佐的英雄主义发作了,他认为这时候应该是英雄跳出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他用手挡着伯安,看着那个女生,笑着说。 这时我发现跟这个她一起打球的胖女孩已经不见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你道个屁歉啊?我跟他的事干你屁事?」这女生突然大声了起来,指着育佐的鼻子骂。 「妈的你是在凶什么?」伯安真的不爽了。 「同学,你有话好好讲,不用这么凶吧?」我对着她说。 「谁是你同学?你们这些死国中生!」她的眼神发狠地看着我。 正当我们想继续接话的时候,她抢先开口,「我再问你一次!」她把指着育佐的手转了一转,指着伯安,操着很差的语气问:「你刚刚是不是故意撞我的屁股?」 「就已经说不是了,你是听不懂喔?」伯安压着声音,低沉地说。 「你刚刚是不是故意在吃我豆腐?」 伯安一听,噗嗤一笑,「拜託!你会不会太……」话没讲完,育佐又堵住伯安的嘴巴。 「同学,我跟你道歉,撞到你不好意思,他并不是故意的,没有吃豆腐的意思。」育佐依然好声好语的说。 「没你的事啦!」那女孩对育佐大声喝斥。 「干!育佐,你是在跟她道个屁歉?」伯安把育佐推到身后,「我朋友跟你道歉,你对他大小声是怎样?你以为是女生就没人敢凶你是不是?你要找麻烦是不是?我看你想怎样啦!」伯安指着那个女生。 只见到那个女生一脸快气炸的样子,烙下了话,「你们三个有种别走!」然后就往撞球间外面走。说也奇怪,这时雨变小了,天也没那么黑了。 那个女生才刚走,撞球间老闆娘就走过来了,「你们几个死孩子不知死活,她哥哥是流氓耶!你们还敢跟她吵架。她家就在这条路头而已,现在一定回家去找她哥哥来了,等一下最少一定有十几个人来,你们最好现在快点走,不然等一下一定会被打。」我们三个听得面面相覷。 「要不要先走?」我说。 「干嘛走?」伯安还是一脸气愤地对我说。 「为什么不走?老闆娘都已经跟我们说得那么清楚了。」我心里有点害怕,也难以掩饰我的担心。 「怕啥?流氓就流氓,我看多了啦!我爸的朋友哪一个不是流氓?现在走了就是瘪三!就是没种!我不想当瘪三!」伯安一屁股坐到撞球檯上,用脚踢开桌上的球,「我没在怕的啦,妈的!有种来!敢动我我就找我爸!」伯安说。 「育佐,不管了,我们把伯安拉走。」 这时育佐看了看伯安,「要就现在走,我觉得再慢我们都会走不了!」 伯安转头看着育佐,「刚刚你跟她道歉,她对你的态度让我很不爽,我没办法看朋友被欺负,我一定要讨回来。而且我根本不是故意撞到她的,她根本是在找碴,当我三岁小孩怕坏人喔?干!没在怕的啦!」 听完伯安的话,我没等育佐反应,直接伸手架住伯安的肩膀,用力地把他从撞球桌上拉下来,「不管你怕不怕,我们必须快点走,不然等等一定会很惨!」 伯安生气地甩开我的手,「干!陆子谦,你会怕你就先走,不要拖着我一起!」 「妈的你白痴喔!最好是我们三个能打十几个啦!」我也生气了。 「所以看你是要留下来三个打十几个,还是我跟育佐两个打十几个了,你自己选!」伯安说。 我突然觉得这跟老师说的天堂跟地狱的选择一样。 但其实,没得选择。 伯安这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育佐倒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从他眼神中,我知道他是帮定伯安了。 从小到大,我不是没打过架,只是那些打架都不像是打架,小学生的打架跟玩乐差不多,抓抓脸踢踢肚子然后抱着对方在地上打滚就已经算是打得很精彩了。但是上国中之后就不一样了,动不动就听到放牛班的谁谁谁跟谁谁谁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拿刀子互砍,或是某同学在外面惹到某大哥,结果某大哥烙了几十个人等在学校门口,就是为了要海扁某同学一顿。 本来小时候的赤手空拳,才上国中就变成拿椅子直接往头上或是脸上摔,或是拿球棒从小腿或背脊椎打,又或是拿着刀子往手上或是腰上砍,那有多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是啊,通常都没什么好结果。 既然知道没什么好结果,为什么还要打架呢? 男生嘛,原始的兽性与幼稚的个性所组成的动物,那年少不懂事的日子,很多不该发生的事会发生,就是因为赌那口气吧。 伯安赌被欺负嚥不下的那口气。 我赌走了就是没跟朋友兄弟同进退的那口气。 育佐呢?嗯,就是英雄主义。 在我们远远就看见那个女生带着十几个人,骑着摩托车,手上都是棍子跟球棒的时候,育佐突然笑了出来。 正当我跟伯安觉得奇怪,育佐回头笑着对我们说:「干!我现在才感觉到怕,已经来不及了吧?」 *对,育佐,已经来不及了。* 第四章 「我们三个一定打不过十几个。」在他们还没走进撞球间之前,育佐的声音有点发抖的说。 「妈的,我刚刚就说过一定打不过的,死不听!」我也开始觉得自己在发抖。 伯安大概是感觉到我们声音里的害怕吧,「所以,既然知道打不赢,我们至少要让那个老大倒下去。」伯安说。 像是一个承诺,一种默契,在那一剎那间,我们得到这个共识。 「对!要让那个老大倒下去。」我心里一直这么想,而且也已经打算这么做。 那是我人生最长的几分鐘。 我记得我国小毕业旅行的时候,班上家里最有钱的那个同学带了四台掌上型电玩,那是个还没有gameboy的年代,掌上型电玩还不够先进,还没发展到可以只带主机,游戏则以卡闸来更换的方式。所以他带了四台电玩,每一台游戏都不一样。 毕业旅行一共三天两夜,绕台湾一圈。我从高雄出发的时候就跟他说要借其中一台来玩,他看着我说好,但却把手里的电玩交给其他同学。 「陆子谦,你是下一个,他玩完就换你。」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车子开到台中吃午饭,我找他拿电玩,他看着我说好,然后把手上的电玩又交给另一个同学,「他比你还要先跟我借的,你排在他后面,他玩完就换你。」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车子开到新竹吃贡丸跟米粉,我找他拿电玩,他又看着我说好,然后一样把手上的电玩交给另一个女同学,「你也知道我喜欢那个女生,所以我要先借她,你排在她后面,她玩完就换你。」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车子开到第一天入住的饭店,我还记得那间饭店叫做香格里拉,号称四星级的饭店,但里面的床单有好几个被菸烧破的洞,浴室里浴缸上方的天花板有蜘蛛网,电视没有遥控器就算了,连电视上的按钮都剩不到几颗。 我找他拿电玩,他说没电了,要等明天去买水银电池之后才能借我。 然后隔天,然后再隔天,一直到毕业旅行结束,车子已经开回高雄了,我都没有玩到电玩。 我很生气,但我又不能跟他翻脸,我怕跟他翻脸他就不借我。 于是我趁车子还没开到学校,大家都在车上睡着的时候,我把手伸进他的旅行背包里,把其中一台电玩带回家。 『你为什么有电动玩具?』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面偷玩,妈妈应该是听到电玩那咻咻咻碰碰碰的电玩配音才会走进我的房间。她一进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再看见我手上的玩意儿,很疑惑的问我。 「那个谁谁谁借我的。」抱歉,我忘了那个同学的名字,而且我扯了谎。 『这么贵的东西人家怎么可能会借你?』 「啊就真的他借我的嘛。」我硬是不承认的狡辩着。 然后很快地就被抓包了。 其实这种事要被拆穿非常容易,只要拿起班级通讯录,然后再拿起电话打过去问就会真相大白。 然后我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那也才不过几分鐘的时间而已,我身上就已经都是一条一条藤条鞭打的痕跡。我的脸上都是鼻涕跟眼泪,视线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楚,从我房里的大镜子当中看见自己的反射,我的头发零乱,我的鼻涕牵丝流到胸前的衣服跟大腿上,妈妈打得我不停地跳来跳去甚至衝到客厅躲到沙发后面大喊着不敢了不敢了,她还是一鞭一鞭地往我的身体跟屁股还有大腿抽下来。 我以为那是我人生中最长的几分鐘,但很快的就不是了。 从那个女的带着她哥哥从撞球间外面走进来的那一秒鐘开始算,那真的是我人生最长的几分鐘。 她跟在哥哥的后面,而她的后面又有十几个人。 那个看起来真的很流氓的大哥叼着菸嚼着檳榔地走进来,撞球间老闆娘很紧张地走到他旁边说,「拜託啦,别再里面打,我还要做生意,要打去外面打,拜託啦。」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老闆娘说话,我只看见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我们三个看,而且脚步没有停地一路走到我们三个前面,跟着他的十几个人把我们的视线给佔满。 外面的雨真的停了。 「哪一个?」女生的哥哥张开满口檳榔红牙的嘴巴,鼻孔里喷着烟,操着台语说。 『就是他』,那个女生指着伯安说。 「少年仔,我妹你也敢动?」他转头看着伯安。 「我没有动你妹,是不小心撞到她,而且我马上道歉了。」伯安说。 「但是我听到的不是那样耶?我妹说你吃她豆腐喔。」 「比起吃她豆腐,我寧愿去吃大便。」伯安冷冷地说。 「干你妈的是在说三小……!」他话才刚说完,就一脚踢在伯安的肚子上。 「至少要让老大倒下去!」伯安的话在我心里重覆着。 我从一开始他们走进撞球间就握在手上的球杆,在伯安被踢的那一瞬间,一棒打在那个大哥头上,而且是用杆后较粗的那一端。 我只是听到一个脆脆的声音,感觉自己手上的球杆好像打破了什么一样,就看到大哥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叫,红色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而育佐立刻一脚从他的头上踢下去。 他旁边的人立刻围上来狂殴我们三个。 场面很混乱,眼睛根本睁不开,我们的眼镜早就掉在地上被踩烂了,顾不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一边抱着头一边把人撞开,忍受着每秒鐘好几拳好几棍打在身上的疼痛,其实有几度真的快站不住,我们一直被打,一路退到厕所旁边的楼梯下方,那是老闆娘放瓶装可乐跟雪碧的地方。我从箱子里拿了几瓶可乐跟雪碧往对方的人身上砸,在视线混乱当中,我看见育佐拿着球在狂爆另一个人的脸,我趁机会拉起伯安开始往撞球间的后门跑。 我们跑出后门,撞球间的后面是一条非常狭窄的水沟巷,我跑在最前面,伯安第二,而我看见育佐时,他还回头去顶住撞球间的后门。 又跑了几条巷子,我已经跑不动了,同时开始感觉身上的痛处越来越多,痛觉越来越明显的跡象。我回头看了看伯安,他捧着肚子用力地跑着,我再把视线往后看。 没看见育佐。 「干!」我大声骂了出来,「育佐没跟来啦!」我着急得拉着伯安说。 「回去救他!」伯安在路边人家的门口拿了一根扫把,回头就跑。 我也拿了一支铝製畚箕,跟在伯安后面。 我们顺着原路往回跑,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看见育佐,他被人压在地上猛打。伯安用力地把手上的扫把丢向那些人,他们很快地闪开,我也把畚箕甩到那群人里面,然后跑到育佐旁边把他拉起来,「我……啊……啊………很痛啊……!」育佐表情非常痛苦的说。 他的背都是红色的,他的手上有一条很长的刀伤。 「干你娘的十几个打三个算三小?有种跟我单挑!」伯安捡起地上的扫把,大声说着。 然后我只听到「挑你妈啦!」四个字,就感觉有一股刺痛感从我的额头往脑袋里面笔直地躦进去。 他们拿撞球要丢伯安,但是丢不准,丢到旁边的我。 然后我觉得右眼上方有东西流下来,盖住我的视线,脸有点热热痒痒的,用手去摸是湿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接着他们又开始动手,几个人围殴伯安,几个人围殴我,几个人继续踹已经躺在地上的育佐。 然后,我听见哨子的声音,还有人大喊「你们在干什么!」的声音,已经趴在地上的我从几双脚的缝隙中看见好几个警察跑过来,那些挨拳头棍子的感觉就停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痛觉,还有很多人跑给警察追的声音。 我们三个在地上躺了一下子,有个阿姨走到我们旁边说「你们别乱动,我已经叫救护车了,你们忍耐一下。」 而那当下,我连说谢谢的力气也没有。只感觉到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在抽痛,脸上也都是血。 「那个老大……倒了没?」过了一下子,我听见伯安这么问。 「应该吧……」我硬是挤了几个字给他。 那是我第一次搭救护车,我记得我在救护车上差点就哭了出来。 一个男护士问我电话,说要帮我叫父母来医院。我摇摇头,说不用,其实心里想的是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爸爸跟妈妈。 我断了两颗牙齿,都是在后排的,脸肿得跟含着小笼包没吞下去一样的肿,还有右眼上方的额头破了之外,没什么大伤害,不过身上很多地方都被球棒跟棍子打到肿胀瘀血,要一段时间才会消肿。 伯安的状况跟我差不多,只是他的头没破罢了。 最惨的是育佐,可怜的英雄主义。 我还记得警察在医院问我们话的时候,育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医生说他的状况比较严重,身上有很多地方要检查,所以不适合做笔录,然后就把他连病床一起拉走了。 我们根本就没想到育佐的伤会有多严重,一直到我们看见汪妈妈跟汪爸爸很着急的跑到医院来,听医生讲没两句汪妈妈就哭倒在汪爸爸怀里的样子,我跟伯安才对知道事情大条了。 育佐的左手断了,肋骨裂了三根,左手无名指跟食指也断了。他的背也缝了十六针,右手也缝了十六针。 白色的制服变成红色的,白色的眼眶也变成红色的。 育佐的妈妈很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而育佐的表情痛苦地在纠结着。 他的额头都是汗,他的脸上都是水。 他在哭,也在忍。 只是那当下,我分不出他到底是在忍着痛?还是忍着心里的恐惧呢? 穿过肉的针和线在一条深红色的开口上来回穿梭,我到现在还记得那针的样子,是半弧形的。 后来我们曾经讨论过,如果那天没有跑掉的话,我们会怎么样? 但是沉默了很久,没有人说话。 我想,我们那当下都知道,如果没有跑掉,我们一定会怎么样。 但我们其实都更知道,如果没有育佐挡着撞球间的后门,如果警察没有那么碰巧出现在转角,我们三个,可能会被打到残废。 这样。 伯安的爸爸当天来医院看伯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伯安跟我说他爸爸很生气,我说看得出来。然后过没几天就有警察带着打我们的那个流氓跟他的妹妹到我家来道歉,还买了很多补品跟水果,还有一叠钱。 当然他们道歉的不只是我家,还有育佐家跟伯安家。 我后来一直说伯安的爸爸是黑道大哥,伯安还是不承认,「要我说几次?我爸是生意人!」他总是这么说。 我们因为在校外打架各被记了两支大过,又因为没去课后辅导蹺课被老师用「行为不检」的罪名记了两支警告。这些都是我们回学校之后才知道的,在那之前,我跟伯安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没去上课。而育佐则休息了一个多月,他来学校的时候,手还是打着石膏的。 「要多久才能拆石膏?」伯安问他。 「不知道,医生说看復原跟復健的状况。」育佐说。 「育佐,对不起。」 「干嘛对不起?」 「如果那天我听子谦的话赶快离开那里,你就不会这样了。」他指着育佐的石膏说。 育佐看了看伯安,然后笑着说,「我没办法跟你说没关係,但是不要有下一次了,拜託。」 听完,我跟伯安笑了出来,「下一次叫伯安殿后,我们先跑。」我说。 几个月之后,育佐的石膏拿掉了。手的活动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他说断掉的那两根手指头没以前灵活。 长大之后,偶尔想起这件事,还是会觉得当年真的很幼稚。 因为我们真的觉得,倒下的不是那个老大,而是我们的青春。 *倒下的不是那个老大,而是我们的青春。* 第五章 ※ 2.等待 当你等待等得多了,你就会变得很擅长等待。 就好像包水饺一样,当你包得多了,你就变成包水饺高手。 然后你就会发现哪些水饺馅料是比较好包的, 哪些则需要一些技术跟巧手才能包得漂亮。 就像哪些人值得等待, 哪些人该怎么等待。 又或者哪些人你再怎么等, 永远也等不到。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几部重头戏会上演,不过并不是每个人的重头戏都会一样。有些人的重头戏只影响了自己,有些则影响了家人朋友,而更巨大的,就是影响了成千上万的人。 但不管影响了多少,你的重头戏里的主角,永远都只有你自己。 别说你不会演戏,在重头戏开场的那当下,你演得可精彩了。或许你正怀疑着我说的这些话,不过在你怀疑的同时,请你仔细地想一想,或是回头看来时路,那些你人生当中的重要时刻,你的表现如何? 我说真的,就算那当下你选择了逃避那重要的时刻,你也把逃避演得非常出色。 那一场架,我们没选择逃避,虽然被打得很惨,但这场人生的重头戏,我们演得很认真。有时候看到育佐手上的那条伤疤,或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右眼上方那个有些黑色素沉淀的疤,我都会去思考,那场戏到底影响了多少人呢? 是打架的所有人? 还是参与的所有人?包括那个撞球间的老闆娘,还有那个打电话叫救护车的阿姨。 还是有其他跟这场架根本不相干的人? 还是只有我们三个? 事情没有发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疑问,要经过多少年的流转,才会得到答案呢?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高中联考,我们人生的另一部重头戏。 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的我们,考上了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的学校。人生在这个时候变得挺公平的,你有多少实力就考上什么样的学校,联考制度并不会让一些白痴去唸雄中雄女或是建中附中,也不会让一些天才去唸那些录取分数连十五的平方都不到烂学校。 不过也有例外,就是那些花大钱买枪手进考场替他们作弊的人。 别以为我在骗你,这种找枪手进考场掩护的人可是每年都有,在我们班就有一个。 他叫陈一朋,班上的同学都叫他小朋。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爸爸是个有钱老闆,妈妈是标准贵妇。听小朋说他妈妈有三百多双鞋子,摆满四个化妆品柜的化妆品,装满六个大衣橱的衣服,还有两部车。 「四百多双鞋子?」我们第一次听到小朋说的时候,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对呀,」他的表情跟语气都很稀松平常,跟我们脸上的惊吓状有很大的反差,「有很多鞋子她根本就没穿过,然后过年到了就会送个几十双给别人,那时候她的鞋子最少,大概剩下两百多双,然后夏天还没过完就会再补到三百多双。」小朋说。 「哇銬!你妈是蜈蚣喔?」伯安歪着嘴巴问。 「拜託!」育佐搭腔了,「蜈蚣也没那么多隻脚好不好。」 「哎呀,你们太大惊小怪了,我妈的朋友有很多都还比她夸张的,像是那个老公是纺织厂老闆的何妈妈,她……」 「够了够了,」我打断了小朋说话,「你别再说了,那离我们太遥远。」我说。 我们相信小朋的话不是乱说的,因为我们去过他家,在高雄圆山大饭店附近,是买一块地自己盖上别墅这样。我们时常看见他被很高级的宾士车载到学校来上课,他的鞋子永远都是最流行款的nike,我们每天的零用钱是五十块左右,而他每天的零用钱是我们的二十倍。 虽然班上同学叫他小朋,但我们都叫他小明,因为他很喜欢在下课的时候找我们三个讲笑话,每一个笑话一定都会有一个角色叫小明,所以我们就这么叫他。 小明讲笑话的特点并不是他的笑话好笑,而是他常常会忘了小明以外的角色叫什么名字。 不太了解吗?我来举个例子你们就知道了。 「有一天,小华走在路上,去买了几瓶果汁。」小明说。 「嗯。」我跟伯安、育佐三个人点点头。 「然后他从商店里面出来,看见小明跟他妈妈。」 「嗯。」 「然后小强跑过去,拿了其中一瓶果汁给小明。」 「等等……」育佐打断了小明的话,「这个小强哪来的?」 「买果汁那个啊。」小明说。 「买果汁的是小华啊。」伯安跟我异口同声的说。 「哪有?明明就是小强。」小明狡辩着说。 「你刚刚明明就说是小华。」我说。 「是小强啦,小华哪里来的?」 这时我们三个互看了一下,「好好好,小强,小强买果汁。」我们无奈地顺从了他的意思。 「我要继续说囉。」 「好,你继续。」我们点点头。 「然后小明的妈妈跟小明说,小明啊,人家拿果汁请你喝,你要说什么啊?」 「就说谢谢啊。」伯安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不对。」小明摇摇头。 「不对?阿不然是啥?」我们一脸疑问。 「这时候小明看了妈妈一眼,然后转头跟小华说,吸管咧!你们说好不好笑?哇哈哈!哇哈哈!哇哈哈!」 讲完笑话之后他一个人哈哈大笑地转头离开了,我们三个则在原地面面相覷,心里想着到底是小强买了果汁?还是小华买了果汁? 虽然他讲笑话的功力有待加强,不过他倒是讲过一个我觉得很讚的。 他说:「有一天我听到我爸跟别人在聊天,那个人问我爸说,你的事业这么成功,经济富裕,要什么有什么,这辈子应该没有遗憾了吧?我爸说每个人都会有遗憾的,然后那个人问我爸说,那你的遗憾是什么呢?我爸回答说,娶了我老婆……」 小朋算是个蛮好相处的人,但是他的头脑好像不太好,在班上成绩永远在倒数第一或第二名,却因为家里有钱再加上爸妈的背景非同小可,所以一直靠关係留在a减班。 你问他「x+y=15,又x=6,那y等于多少」这种简单到靠北边的题目,他会摇头跟你说不知道,还一边傻笑给你看。 曾经有一次伯安在歷史月考的时候因为早餐吃太饱所以睡在考试卷上面,在鐘响前十分鐘才被老师叫醒开始作答,结果他考了四十七分。 而小明呢?抱歉,几分我忘记了,但他考得比伯安还低。 结果呢?他高中联考成绩特别优异,上了师大附中。 老师很意外,班上同学更意外,当我们在放榜当天回学校的公布栏看榜单的时候,在师大附中的录取名单上看见小明的名字,我们三个下巴当场掉下来。 「这……印错了吧?」伯安说。 「同名同姓吧?」我说。 「别这样,说不定是他隐藏实力隐藏了这么久。」育佐说。 我们多么希望育佐说的是真的,那会是多么酷的一件事啊! 一个国中生,三年来在课业上从来没有任何突出的表现,而且成绩还非常非常的烂,结果在联考的时候居然高分考上第二志愿!原来这三年他都在隐藏实力,学校的排名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有在联考的时候拿出实力才是真的。 身为他的同学,与有荣焉,你看,多酷!酷到可以不用穿裤子了吧? 不过人活在世界上还是别想太多比较好,现实还是比较重要。一年不到小明就离开附中了,他根本没办法跟附中的学生一较高下。于是他离开了台湾,被他爸爸送出国去了。 出国之前他还有来找我们讲笑话,不过我们都比较关心他要去哪里。他说他爸爸替他找了一间学校跟几个保母,要把他送到美国去。 「哎呀,我知道我爸他只是要我至少混个文凭或是沾点洋墨水,这样比较不会丢他的脸而已啦。」小明说。 他最后一次跟我们讲的笑话是什么,我早就忘记了,或是根本没在听。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也跟他一样头脑不太灵光,对唸书又没兴趣,而家里又没有钱让我出国去的话,我能去哪里呢?我有得选择吗? 其实不管小明的成绩有多烂,我们也没什么条件去嘲笑小明,我们自己也是模拟两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低空飞过。 我们三个考上同一间高中,学校的名字就容我不做介绍了。因为我们是学校的坏学生,说出学校名字有损校誉。总之这间学校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好学生很多,坏学生也不少。 其实我的联考成绩比他们两个好一点,但是我们说好要唸同一间学校,所以我放弃了前一个志愿。 后来我有想过如果我没放弃前一个志愿,那我跟张怡淳的关係应该会好一点。 呃……我是说,应该;可能;大概;或许…会好一点。 因为她考上的学校,就是我放弃的那一间。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的关係,好一点。* 第六章 其实张怡淳的成绩还算不错,应该不会只有这间学校的实力。 后来从他人消息得知,歷史考卷一共有两面,她只写了一面,就这样,总成绩至少少了三十分。 为此她崩溃大哭,原本设定至少要前三志愿的,结果一差千里,因此她开始暴饮暴食,结果这么一吃却变成了习惯,听跟她还算要好的同学说她高一下学期的时候胖到将近七十公斤。我当时听见「七十公斤」这个数字的时候,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那件黑色的内衣她应该没办法再穿得下了」。 伯安说我青春期进化不足,可能要重唸国中,育佐则是对我的这个念头表示嘉许,「真男人!」,他竖起大姆指说。 在被张怡淳甩巴掌之后,我有试图跟她说说话,甚至是道歉。 不过女性一辈子有几个时期都会让她们原本就已经不太稳定的情绪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像是青春期或是更年期。 正值青春期的女性好像正在从女孩转变成女人的阶段,而正值更年期的女性则是从女人转变成巫婆的阶段,这当中会转变成什么样她们自己本身也不一定会知道,所以根本没有人能拿捏女人的脾气转折到底在哪里。 所以,我没什么机会道歉,她总是给我臭脸看。 虽然说我们班的女孩子给我们臭脸看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张怡淳的给我看的臭脸特别臭。 这话我不是乱说的,我可是有比较过的。 当她去跟伯安收作业的时候,伯安会装死,她遇到装死的没輒,所以臭脸指数大概50%。 当她去跟育佐收作业的时候,因为育佐会跟她讲一些「看到窗户外面那隻鸟吗?牠把我的作业叼走了,所以我需要多一节课的时间来写」之类的废话,所以她的臭脸指数大概是70%。 当她去跟小明收作业的时候,因为小明总是对她傻笑而且想用讲笑话来抵作业,所以她的臭脸指数也大概是70%。 但是她跟我收作业就不一样了。 『作业!』她每次都像讨债一样用很严厉的口气站在我的座位旁边说。 「呃……能不能等一下,我……还差一点点没写完耶……。」看看我的反应,我比伯安育佐小明他们有礼貌多了吧? 『差一点点没写完?你便当为什么不会差一点点没吃完?』她更兇了。 「便当不吃完成何体统?肚子很饿便当当然吃得完啊,而且我还在发育耶,大婶。」我说。 然后她听到大婶就爆发了,臭脸指数破表。 虽然她特别恨我,不过我还是觉得男生要有点风度,曾经做错事就要跟她道歉。所以我还是不停地想找机会跟她说对不起。 但她完完全全没有理我,就连我在课后辅导的时候为了表示停战示好特别买豆花给她吃,结果她看了看豆花,说了一句『这豆花有毒!』然后就被她丢掉。 好几次我都觉得这个女生根本就是个混蛋,而且不知道在嚣张什么。育佐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哈哈大笑了好几声,伯安说他觉得我根本不可能喜欢张怡淳这类型的女孩子,又兇又丑又没气质。 我非常赞同伯安的形容词,确实就是这样。 讲到兇,她的脾气真的差到一个不行,当学艺股长的时候动不动就大吼大叫,那双大眼睛里面一点都没有女孩子应有的温柔,要人家交作业像是在讨债一样,每次都是大吼式的『作业!』,不然就是跳针式的『作业!作业!作业!作业!』,或是恐吓式的『你再不交我就要跟老师说了喔!』,妈的咧,晚交个几节课是会死喔! 讲到气质,曾经我看到她在音乐课下课的时候跑到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着垃圾车的主题曲《给爱丽丝》,我还真的有那么一下子觉得她有气质,结果根本就不是这样。钢琴附近像是一个结界,能够镇住她的妖气,离开钢琴之后她就变回魔鬼了。 她真的自以为会弹个几首钢琴就是气质型的女孩子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天真,看她在吃便当或是跟同学在聊八卦的时候,根本就是个三八。一讲到郭富城就好像讲到她老公一样,我曾经在下课后开玩笑在教室里面大喊「郭富城在走廊上!」结果她马上跳起来看窗外,还开心的花枝乱绽。她的铅笔盒跟笔记本里面一大堆郭富城的照片跟贴纸,有够花痴。 讲到丑,她就真的………嗯……她………欸………哎呀!反正她不是漂亮型的啦,那张脸也只有眼睛的部位能看而已,鼻子也只是普通挺而已,嘴巴就常常红红的看起来像是涂了口红,而且她常常在别人面前甩动她的头发,散发出来的味道很香…………… 咦? 好啦好啦,她算是个正妹啦,长得很不错啦。 但那又怎样呢?脾气这么差还是零分啊。 总之,我就是觉得她莫名其妙! 被甩了那一巴掌之后,我一直耿耿于怀,想找个时间道歉也不行,换过很多方法想说对不起也不行,他妈的不行就不行,嚣张个什么劲? 要不是因为毕业之后见面的机会会变少,或是根本就可能没见面的机会了,我根本就不想跟她道歉。 我问伯安:「喂,我想跟张怡淳道歉,要怎么找机会?」 「啊?你要跟那隻火鸡道歉?」伯安歪着脸说,「为什么啊?」 对了,因为她平时真的还蛮兇的,像一隻时常在发火的母鸡嘎嘎叫,所以我们私下叫她火鸡。 当然她还有暴龙、翼手龙、歪掉的雅典娜之类的外号,不过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因为染头发事件,你忘了啊?」 「喔──」伯安拉着长音说。 「给我一点建议,怎么找机会?」 「很简单啊,」伯安很轻松地说,连眉毛都挑起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肩膀,她转过来,在她还没对你开火的时候快点说对不起,就这样。」说完还拍了两下手。 「干!」我骂了出来,「一点建设性都没有!」 我问育佐:「喂,我想跟张怡淳道歉,要怎么找机会?」 「啊?你要跟那隻火鸡道歉?」育佐歪着脸说,「为什么啊?」 「干!为什么你的反应跟伯安一样?」 「呃……啊……」育佐想了一想,「因为通常火鸡都是烤来吃的,没看过人要跟火鸡道歉的啊。」育佐说。 「因为染头发事件……」我有点无力的说。 「喔!那件事喔!哇哈哈哈,那巴掌甩得真是晴空万里,响彻云霄啊。」育佐很开心地说。 「跟晴空万里有什么关係?」 「没什么关係,只是响彻云霄前面加个晴空万里,唸起来比较顺而已。」 「……喂……我是很认真的。」我说。 育佐看了看我,收起了玩笑样,很正经地想了一想,「啊!我想到了!」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天花板说「走过去,拍拍她肩膀,她转过来,在她还没对你………喂!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啊!」 靠他们两个肯定一事无成,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但我总是不得其门而入,时间也一天一天过去,就这样一直到了毕业典礼当天,那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毕业典礼,所有的毕业生都坐在活动中心里面,儘管都在同一个空间里,天堂那一边特别地安静而且有秩序,地狱那边则是玩起了丢可乐瓶跟拿打火机烧别人椅子的游戏。 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的我们,虽然没有丢可乐瓶也没烧椅子,但是我们全身都是湿的,因为在典礼之前,我们在玩猜拳,输了被泼一盆水。 所以我们进活动中心的时候,三个人身上都在滴水,遇到认识的隔壁班同学问「阿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溼撘撘?」,育佐的废话性格发作,回答说「别靠近我们,这是尿。」,然后我们附近就瞬间静空了。 因为步鞋也溼了,所以走路的时候都有「凑凑凑凑」的声音,而伯安的鞋子是nike的,有气垫在下面,但是气垫好像破了,所以他走路除了「凑凑凑凑」之外,还有「噗咻」。 训导主任看到我们,那眼神像是要冒火一样,但是他看到我们胸前口袋上方别着「毕业生」三个字,他大概一时间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对我们摇摇头。 「毕业的离别感伤」这种情绪在我们班其实没什么作用,因为我们恨不得赶快离开国中。但其实心里又很明白,高中跟国中的生活是一样的,差别只在年纪跟唸的书不同罢了。所以我们很矛盾,很尷尬,但又必须在矛盾当中找方向,在尷尬当中找快乐,不然日子不好过。 我们的国中校长很厉害,应该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强的催眠师,他不只在上台说话的时候能瞬间催眠许多人,最厉害的是当他说话一结束,所有睡觉的人都会立刻醒过来并且非常用力地鼓掌。 金式世界纪录应该到我们学校来测试一下校长才对,看他能在同一时间让多少人睡着,我有信心他会拿到「史上最强催眠师」的奖状。 我在校长把毕业典礼变成一场打瞌睡竞赛的时候写了一张纸条给张怡淳,要她在典礼结束之后到活动中心后面的那棵大树下。但是她一下子就把纸条传回来。 『没空!』 纸条上这么写着,那个惊叹号还特别用笔涂的又粗又黑。 「我只想跟你说些话,一分鐘就好了。」我回传。 『你可以现在用写的!』很快地,纸条又传回来了,那个惊叹号比上一个要小一点。 「我觉得用说的比较有成意。」我回传。 『并不会,其实都一样。』她这次没用惊叹号了。 「既然都一样,那让我用说的吧。」我回传,而且我发现我的上一句「诚意」的诚写错字了。 『你很烦!』又来了,又大又粗又黑的惊叹号。 「说定囉,等等典礼结束,活动中心后面的大树下,我等你嘿。」我回传。 这次她并没有回我话,我在传回来的纸条上看见一个大xx,她把我上一句话给画掉了。 「喂!大xx是啥意思?」我回传。 这次她又没回话,而且连xx都没有。 「我不管喔,我会在那边等你喔。」我回传。 但这次连纸条都没有回来。 过了好一下子,我等得有点急,我转头看向张怡淳的位置。 干,她睡着了。 *这世上大部份的校长,都身怀催眠绝技。* 第七章 我这辈子只等过三个女人。 第一个是我妈,第二个是张怡淳,第三个是许媛秀,她是我二十二岁那年喜欢的女孩子,我跟她曾经是男女朋友……嗯……一下子,时间很短,大概就像你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就过了的时间一样那么短。 像是一场睡眠,或是一场白日梦,或许有比这个再久一点吧?唉,我也不知道,甚至我根本不是那么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跟她成为男女朋友,事后想一想,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似乎都在等待。 而人的等待,好像会因为年纪的增长而有变化吧。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说的等待是那种真的很认真,全心全意的等待,不是那种在某某人家楼下等他一起出门逛街,或是在7-11门口等还在买东西拿发票的朋友出来的那种。 会等我妈是为了她答应我要带我去百货公司,会等张怡淳是为了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而许媛秀是等得最痛苦的一个,因为我在等她给我一点点爱,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 当你等待等得多了,你就会变得很擅长等待。就好像包水饺一样,当你包得多了,你就变成包水饺高手。 然后你就会发现哪些水饺馅料是比较好包的,哪些则需要一些技术跟巧手才能包得漂亮。 就像哪些人值得等待,哪些人该怎么等待。 又或者哪些人你再怎么等,永远都等不到。 我记得那是国小四年级那年暑假的某个星期日。 我妈在出门之前把我带到隔壁的王阿姨家,她说因为公司要加班,会加到中午,所以要我先去待在王阿姨家,等她中午下班回来,就会带我去百货公司玩。 然后我等到晚上八点,王阿姨煮得饭有够难吃。 其实后来的细节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我妈为了弥补放我鸽子,叫我爸在下个星期日带我去百货公司买遥控车,但是听我妈说我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孩子,所以我狠狠地削了我爸一笔,除了遥控车之外,还买了当时最贵的玩具:圣战士。 而毕业典礼那天,张怡淳并没有到大树下来找我,就算她来了也找不到我,因为我们导师要我们在典礼结束之后回教室再继续课后辅导,而我跟伯安育佐已经直接翘课了。 但我们翘课之后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伯安先提议到金好吃去吃豆花再慢慢思考要怎么享受这翘来的美妙假期。结果我们三个一不小心就在那里聊了三、四个小时,一直到我们班上完课后辅导放学出来。 在聊天的过程当中,我有跟他们提到写纸条约张怡淳到大树下这件事,他们听完一起鼓掌说我是勇者,竟然敢独自去斗恶龙。 「欸!」班上同学放学后,伯安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从学校后门骑着脚踏车出来的张怡淳说,「是火鸡耶,你不是要跟她对不起?」 「啊?现在?」我突然紧张起来。 「啊不然咧?」育佐挖着鼻孔,「都毕业了耶,不趁现在快点讲不然是要约下辈子喔?」 被他们两个一拱,我硬着头皮骑上脚踏车,临走之前还回头看了看他们,只见他们带着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慢走,如果你被恶龙一掌打死,我们会在你坟前上三柱香。」育佐说。 带着他们的「祝福」,我踏着脚踏车开始追张怡淳。 其实因为学区制度的关係,班上同学大部份都住得离学校不远,除了某些越区就读的之外,所以我知道张怡淳家在哪里,只是没去过罢了。 要从学校后门到张怡淳家,要经过六个红绿灯、两个右转跟一个左转,骑机车的话大概四分鐘,骑脚踏车大概八分鐘。这表示我必须在八分鐘之内骑到她旁边跟她说对不起,不然可能就要按她家电铃了。 这天很巧,六个红绿灯当中就红了三个,我在第一个红灯时就已经骑到她后面了,大概离她四、五公尺的距离。当时我在思考该怎么开口,但脑袋真的一片空白,我一度在考虑伯安他们的方法,就是骑过去,拍拍她肩膀,她转头,在她还没对我开火之前…… 不过这个方法真的很烂,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很紧张。 结果第一个红灯变绿了,她往前骑,我也跟在她后面,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第二个红绿灯是绿的,所以我们没有停车。 第三个红绿灯也是绿的,所以我们没有停车。 第四个红绿灯是红的,所以我们停了下来,依然保持着四、五公尺的距离。 第五个红绿灯是绿的,没机会停车。 第六个红绿灯,也是最后一个了,它是红的,而我的情绪也很红。 「好吧,硬着头皮也得说,反正都毕业了,不原谅我就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我心里反覆着自己的os,一直到灯号变绿我都没发现。 这时她已经离我一段距离,而且要转进她家那条路了。我加快速度往前追,终于在她快要到家之前把她拦下。 『陆子谦?』她似乎吓了一跳。 「呃……嗨!」我竟然挥了挥手,「火鸡……啊不……张同学。」我紧张地说,那个鸡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只说了一半就收口。 『你在这干嘛?』 「我……我是来……呃……」 『对了,刚刚老师很生气,』她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们三个又翘课,连最后一天当国中生的机会都不好好珍惜。』她说。 「珍惜个屁!」我说,「早就不想当国中生了。」 『刚刚老师还说会考虑要打电话给你妈。』 「啊銬!我超珍惜当国中生的日子的,是伯安跟育佐不珍惜,我会翘课是因为要去劝他们回来……」 『哼,你越来越像育佐了,废话很多。』她双手抱胸,眼神跟表情都刻意表现出一副很大人的样子说。 「你越来越像老师了。」我也学她双手抱胸,揣摩她那张学着大人的脸。 『联考都快到了还在翘课,我看你们应该会考得乱七八糟,你们三个都一样。』她不客气的说。 「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我低头鞠躬假装听训。 『对了,你找我干嘛?』她问。 「啊……」糟糕,话题一转回来,我一时语塞。 『你到底要干嘛啦?』 「那个……我……我在毕业典礼的时候,不是有写纸条给你?」 『喔!那个喔。』她想起来了。 「对啊,我有事要跟你讲。」 『我们可不可以靠边一点,』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子,『我觉得快被车撞到了。』 「喔。」 我们把脚踏车往路边移动,然后她看着我,没说话。 「干嘛看我?」 『拜託,我在等你讲话啊,谁喜欢看你?』她白了我一眼。 「喔……」 『快说啊。』 「那个……我很久以前不是用水彩把你的头发给……」 『然后呢?』她没等我说完就接话了。 「所以……嗯………我想跟你道歉。」天啊!我说出口了!万岁! 『就这个喔?』她的表情是一脸无趣。 「啊?」我好错愕,「……对……就是这个……」 我费了千辛万苦说出来的话,她的反应竟然是这样? 这个死杀千刀的。 『讲完了?』 「嗯……对。」我点点头。 『好,我收到了。』 「所以,你不生气了?」 『谁会气这么久?又不是神经病。』 「那你为什么对我特别兇?我一直以为你还在生气。」 『对你兇跟还在生气是两回事,你不要搞在一起。』 「……」 『好啦,你讲完了,我要回家了。』 「喔,好,拜拜。」我挥挥手说。 『再见!』她的再见说得既简洁又有顿点。 然后我就看着她慢慢骑走,大概离我有十公尺远了吧。 「喂!张怡淳!」我叫住她。 只见她从容地煞车,然后回头看我。 「我们……还要不要联络啊?」不知道天外的哪里飞来一笔,插中我的脑袋,我竟然问出这个问题。 『啥?』她比出听不太清楚的手势。 我把车子骑靠近她。 「我刚刚说,我们还要不要联络啊?」 『有问这个的必要吗?』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觉得我很奇怪。 「咦?」我觉得她更奇怪,「没有吗?」 『当然没有啊,哪有在问什么要不要联络的?会联络就是会联络,不会联络就是不会联络,毕业了就是这样,哪有什么好问的?跟小孩子一样。』她说得好像她毕业的经验很多,常常在毕业这样。 「喔。」 『拜託,成熟点,过了这个暑假,我们就都是高中生了,ok?』 「所以呢?」 『所以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你还不知道吗?』她说。 然后她再一次用很简洁的语气说了再见两个字,就真的骑回家了。 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这句话,育佐说过,当时我不太了解,只是不自觉地產生认同。 现在张怡淳又说了一次,我有一种被点醒了什么似的感觉,但又不知道醒来的是什么。一直到二十二岁那年遇到许媛秀,我才终于知道醒来的是什么。 醒来的,是一个叫做「长大」的东西。 因为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所以我们会开始遇到不是孩子们才会遇到的事。 包括爱情。 *是的,包括爱情。* 第八章 一直有很多人把棒球比赛拿来比喻成爱情,我相信这个大家都听说过。 就是那个一垒是牵手;二垒是接吻;三垒是爱抚;本垒就是圈圈叉叉的那个。 听起来好像中肯,思考起来有觉得有点怪的理论。 但是不管它怪还是不怪,在很多爱情理论当中,它或许算是中肯的。 我们三个人当中,最早谈恋爱的是伯安,再来是我,最后才是育佐。不管是时间、地点或是对象类型,我们三个完全不一样。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的第一次暗恋,都发生在高中,而且都是失败的。 伯安发生在高一,我是高二,育佐是高三。这个时间顺序似乎也预言了我们的初恋顺序。 高中生活果然跟国中生活差不多,依然是一堆考试跟一堆补习,还有一堆写不完的作业跟唸不完的书,还有,一堆没什么气质又莫名其妙的女同学。 唯一让我们觉得比较新奇的是社团这个东西。 一年级刚开始没多久,就有一堆学长姐每一节下课都会到班上来招生,说他们的社团有多有趣多好玩,还有多厉害的指导老师,加入他们的社团,一定会让高中生活多彩多姿。 然后我们手上就多了一张社团一览表,上面一共有数十个社团让你选择,各式各样类型都有。有球类,有多元研究类,有爱心服务类,有静态竞技类…………等等,还有保育类。 球类大家都知道,就不需要多说了,这同时也是最多人参加的社团。为什么咧?因为高中的体育课总是会跟国中一样被老师借来考试,所以大家只好利用社团活动来打球。 多元研究类的话就像是漫画社、电影欣赏社、戏剧社等等的。 爱心服务类的顾名思义就是那些社会服务社、老人关怀社、爱心远播社……等等的。 静态竞技就是什么棋艺社、扑克牌社。 至于保育类的社团,并不是真的去照顾保育类动物,而是社团本身就是保育类动物。保育类社团指的就是那些快要倒掉的社团,因为社员非常少,又请不到指导老师,每次社团活动就是社长独挑大樑在台上乱掰,所以濒临绝跡。 像是三民主义研究社、中外近代史研究社、艺术品研究社………等等,都是属于保育类的。 保育类听起来就很可怜,育佐超喜欢这种社团,我大概可以猜到他的英雄主义又发作了,所以他觉得应该去救救这些濒临绝跡的社团。 所以他选了「中华古文学研究社」,我只能说一点都不意外。 伯安比较活泼好动又外向一点,他的身材也不错,除了个性比较奇怪之外也算好相处,是那种能很快交到朋友的人,所以刚进高中时,我连班上同学都还没全部认识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在走廊上跟许多人打招呼了。 所以他进了五个社团,篮球、排球、跆拳、田径跟美术diy。 他会进前四个社团,我跟育佐是一点都不意外,但是我们一听到美术diy,就笑到喷饭了。 「啥是美术diy?」有一天中午午餐时间,我们在一起吃便当的时候,我带着满满的好奇问他,顺便拣一拣喷在桌上的饭粒。 「有这个社团喔?」育佐拿出社团一览表仔细寻找着,「表上面有吗?为什么我没看到?是保育类的吗?」育佐说。 「保你个头,美术diy社员很多的。所谓diy就是doityourself!自己来的意思!」伯安说。 「自己来?是研究打手枪的艺术吗?」育佐说。 「干!」伯安巴了一下育佐的头,「谁跟你一样下三滥?」 在育佐摸着自己被巴的后脑时,伯安继续说,「是做一些美工装饰品的社团啦,一个学长………姐叫我去参加的,他说很有趣。」 听完之后,我们继续吃便当,过没几秒,育佐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学长………姐?」育佐皱着眉头,狐疑的问,「学长姐用“一个”当单位?到底是学长还是学姐?」 「咦?」我听出其中奥妙来了,「对喔!学长………姐应该是“两个”人啊。到底是学长还是学姐?」 伯安眼见纸包不住火,「好啦好啦,是学姐啦!“一个”二年级的学姐啦,满意了没?」他特别用力地讲“一个”,一副被抓包后的不情愿。 「是学姐就说学姐,有啥不好意思的?」育佐说。 「这其中一定有鬼,你喜欢她对不对?」我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问。 「喜欢个屁!人家学姐有男朋友,是三年级的学长,感情好像还不错。」 「抢过来啊。」育佐很轻松地说着,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应该的一样的语气。 「抢过来加一。」我附和。 「我最讨厌抢别人女朋友这种横刀夺爱的人了!」伯安说。 「那如果是她自己爱上你咧?」我问。 「那就另当别论了。」 「屁啦!」育佐说,「最好这样就另当别论,这也是一种抢啊。」 「最好这样叫做抢。假设有一天我走在路上,一个人跑过来塞给我一堆钱,说要给我花,难道我这样叫做抢劫喔?」伯安反驳说。 「那当然不叫抢劫,因为别人自己要送你钱花的,不会有人怪你抢劫。」育佐说。 「那就对啦!」 「但是,」育佐用强调语气说,「感情里面就不一样了,今天别人的女朋友跑来喜欢你,而你又接受了她,从那个男生的角度来看,怎么看都是你抢他的女朋友,而且会很多人这么认为。」 「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伯安不太服气地说。 「感情里不合理的事可多了。」 「哇銬,你是恋爱老师喔,一副自己很了解那样。」我有点佩服的给育佐拍了拍手。 「其实是书上告诉我的。」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叫做《爱情青红灯》。那是我们那个年代(197x年出生的都知道)的一种无聊杂志,大概漫画书大小,里面全部都是读者投稿的情书跟爱情专家的建议,坦白说挺没营养的。 「所以我没追她,她自己喜欢我,这也要怪在我头上?」 「不怪你要怪谁?」育佐说。 「銬!」伯安骂了一声。 「所以你真的喜欢学姐喔?」我问。 「就说她有男朋友,你们两个是耳背喔?」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抢过来?」育佐问。 「抢你妈啦!」 「你抢我妈,我爸会跟你拼命。」育佐又说。 「我爸跟你拼命加一。」我附和。 「干!你们两个神经病,我是在说学姐,谁在说你妈?」 「是你先讲你妈的。」育佐说。 「是你先讲你妈的加一。」我附和。 然后我们两个就被巴头了。 后来过了好一阵子,我们都没再听到学姐的任何消息,每次社团活动,伯安都会准时出现在篮球、排球、跆拳跟田径社,他几乎从来没去过美术diy,我们问过他为什么不去美术diy,他说因为篮球社要比赛所以要练习,因为排球社要比赛所以要练习,因为跆拳到要级段检定考试所以要练习,因为田径社要测试所以要练习。 因为练习很多,所以一直没去美术diy,这听起来很合理,我们也觉得没啥不对。后来,过了一年之后,我们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伯安的阴谋。 育佐在保育类的日子,其实过得不是很轻松,他加入中华古文学研究社之后,开始发现研究这种东西的人都非常严肃,甚至有点阴沉。而他本身又没什么古文学研究的底子,所以每次他被社长点名分享一些研究的时候,他都只能说一些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东西。 「虽然他们都很阴沉,不过坦白说每一个社员个个都是学识渊博啊。」育佐说。 「所以你们社团到底是几个人?」我问 「七个,包括社长。」 「难怪需要保育……」伯安说。 「但是我真的觉得跟他们说话,会知道很多东西耶。」 「举个例子来听听。」 「像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伯虎,有一段故事叫做点秋香对吧?」 「对。」我跟伯安同时点头说。 「但其实秋香不是他点的耶,而且秋香至少比唐伯虎大了二十岁。」 然后他讲了一段唐伯虎的故事。 *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谁知那唐伯虎……* 第九章 他说,唐伯虎并不是大家本来认知的那样娶了很多老婆,他老婆也不是跟周星驰电影里面一样每一个都只在家里打麻将,而且唯一的专长就是打麻将,不给她们打就一哭二闹三上掉这样。 他一辈子只娶了三个老婆,听起来好像很多,但他真的是不得已的。 第一任是他十九岁的时候娶的,这一年唐伯虎非常非常凄惨,不只他的父母亲跟妹妹都过世了,连他的老婆都因为难產,小孩跟妈妈都没保住,几乎等于全家死光光。然后他守孝守了三年之后,娶了一个很势利的女人为妻,这个女人看上唐伯虎的才华,觉得他将来会飞黄腾达,自己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但因为唐伯虎个性的关係,官场飞黄腾达无望,这个老婆立刻离他远去。 后来他娶了第三个老婆,叫做沉九娘,就因为她叫做九娘,所以大家都以为在她之前唐伯虎已经取了八个老婆,但其实这是错误的。 后来九娘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但九娘也不太长命,没几年就死了,死后葬在苏州的桃花庵。 而他自己晚年的时候身体也很差,告老还乡之后也回到桃花庵,所以就有了唐伯虎诗集里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别人笑我太疯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其实《桃花庵歌》不是只有这两段,它中间还有三段,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都中间还有,它中间的那三段是……」(註一) 「喂喂喂!等等!」我赶紧阻止育佐,「我们并不想听中间那三段,我们想听的是为什么不是他点秋香。」我说。 「喔!那个啊!」然后育佐又开始说起故事来。 其实歷史上是真的有秋香这个人,不过以年份来算,她至少比唐伯虎大了二十岁,所以点秋香的并不是唐伯虎,而是另一个人,他是苏州才子陈元超。 陈元超有一天跟朋友一起出去玩,在路上看见秋香,一时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私下打听之后知道秋香在一个官宦人家当婢女,所以跑到那个人家应徵伴读书僮,一直到男主人的两个小孩子也很喜欢陈元超,不希望他离开,他就假借要回乡娶妻的名义向男主人提出辞呈。 男主人说:「我府上这么大,婢女这么多,你喜欢哪一个,我帮你做主。」 陈元超说:「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点秋香吧。」 「所以点秋香的是陈元超,不是唐伯虎。」 「哗───」我跟伯安听完,都是一阵讚叹。 「厉害吧?」育佐很得意的说。 「厉害厉害。」我跟伯安都对他竖起大姆指。 在那之后,育佐三不五时就会跟我们讲一些类似的故事,像是郑成功、曹操、李世民,他说这些人的一些事情,在很多我们没读到的古文学上都有记载很多有趣的事。 不过,坦白说我实在对这个没有多大兴趣。又或者应该更准确的说,我喜欢而且很乐意听别人讲这样的故事,但我自己不会去研究。 所以,我加入的社团是棒球社,因为我看见陈义信跟黄平洋那些非常厉害的职棒投手在场上都非常的风光,所以我立志要成为一个球速超过一百五十公里的投手。 「子谦,一年级的进社团都要先学会拣球,每次社团活动的练习,大概都会拣个一百五十颗吧。」刚进社团时,学长就这么告诉我。我觉得投超过一百五十公里的球跟拣一百五十颗球差很多,所以我便立志要成为最强的打击手。 然后当我有一天被自己的同学用时速不知道几公里的球砸在我的腰上的时候,我就立志……… 要离开棒球社。 就这样,离开棒球社之后,我就变成无社游民了。每次社团活动时间,我不是去找伯安,就是去找育佐。 所以我篮球排球也打,中华古文学也听,就这样一直混一直混,混到了高一下学期,夏天又要到了。 古有陈元超点秋香,今有魏伯安点学姐。 夏天来之前,育佐已经被社长点名要当上下一任社长,并且已经完成交接,伯安也被篮球社(后来变成篮球队)内定成为社长,还在他一手主导之下变成校队。也因为当了社长,又是队长,在学校的名气变大了,他跟学姐的恋情终于掩盖不住浮上抬面。 不过与其说是恋情,不如说是伯安的爱情尸体。 伯安从认识学姐那一天就开始时常写信给她,但坦白说信里面也没什么曖昧的话,顶多就是那些日常聊天,或是说一说自己对某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的看法而已。本来学姐跟他的信件往来也只是这样,但因为信实在写得太多而且通信太久了,她的三年级男朋友在毕业前没多久终于发现这件事。 东窗事发,醋罈子跟着打翻,学长烙人来我们班找人算帐也是挺正常的。 接近毕业季的某一天,学长带了一群人到我们班来找伯安算帐,那天天气超好,万里无云,气温大概有三十度,是个打架的好天气。 高中在学校打架的老套,就是下课时在教室门口大声叫名字,然后到校舍顶楼去解决。两隻雄性动物为了雌性动物展开一场激斗,其实是动物界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们说好要打架就单挑,不然大家都没完没了。 不过在人数上还是悬殊了,学长那边带了二十几个人,我们班全部男生加起来也才十五个,而真的上顶楼的只有六个,包括我跟育佐。 在单挑之前,学长问了伯安,是不是喜欢他女朋友。 伯安的回答很妙,他说「我喜欢她关你屁事?你的责任应该是好好照顾你女朋友,而不是来这里找我单挑。」 因为说好单挑,而且打完不管输赢不准寻仇,所以两边的人都没动。 伯安身材好体格棒,每天打球运动练了一身结实的肌肉,学长在身材上明显佔下风,胜负很快就看出来了。 打完架,伯安把学长从地上拉起来,「刚刚我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你应该好好照顾她,不是来找我单挑。这不是在呛你,是要你好好对学姐。」伯安说。 刚说完,教官就到了,还一次来了四个,我们学校也才五个教官,一场单挑就来了四个,主任教官一上来就开骂,一直逼问是谁找谁打架的,我们两边都没人说话,他因此训斥了我们将近十分鐘,然后要求两边人马到训导处集合。 伯安跟学长因为打架一人一支大过,我们旁边的人一人一支警告,罪名是「企图破坏校园良好秩序」。 那天放学,伯安跟篮球队在球场上练球时,我跟育佐也在球场边聊天。然后我们看见学长远远地走来,旁边还带着学姐,本来我们以为又要来找碴,但结果不是。 学长站在球场边,学姐把伯安拉到另一旁去说话,大概讲了有五分鐘,只见学姐给了伯安一个拥抱,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跟着学长离开了。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我们在学校待到晚上十点。我们并没有去哪里,就只是坐在篮球场旁边陪着伯安。 育佐问伯安,「学姐跟你说了什么?」 伯安说,「我知道学姐讲了很多,但我现在都忘光了,只记得不要再写信给我,还有谢谢,还有很抱歉。」 伯安再也没有写信给学姐了。 同时他也严重地警告我们,绝对不可以把那天晚上他躺在篮球场上大哭的事情说出去。 *暗恋,是多数人长大的必经之路。* 註一:《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开年復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第十章 接下来登场的就是我的暗恋了。 说实话我自己觉得这不太像暗恋,因为我告白过了。 伯安躺在球场上大哭的那一幕还很清晰地记得,并且不时还会拿出来挖苦他一番,他被挖苦的时候还一直警告我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我暗恋谁,更不要让他知道暗恋失败,不然他一定笑我笑五十年。 结果很快的就轮到我了。 升高二之后,分班的时候又到了。但这一次不是依成绩分班,而是依类组分班。比较喜欢文史之类的人就选择社会组,比较喜欢数理的就选择自然组。 社会组是第一类组,而自然组分二、三、四类。 哪里不一样?老师都会说这会影响到将来的专业跟工作。但老实说我们觉得唯一的不一样就是考试的科目不一样。 第一类组,考的是国文、英文、.数学、歷史跟地理。大学联考之后能选填的科系是中文、法律、国贸、外交、企管之类的系所。 第二类组考的是国文、英文、数学、物理、化学。大学联考之后能选填的科系是电机、资工、物理、数学、化学、化工、机械等等。 第三类组的考试科目跟第二类一样,但加考一个生物。大学联考之后能选填的科系是医学、牙医、药学、医技、护理等等。 第四类组考的跟第三类一样,但是不考物理。大学联考之后能选填的科系是农业发展、森林、植物、昆虫等等。 终于,我们有了选择,不再是天堂跟地狱的差别。 因为伯安对歷史跟地理很行,再加上学姐是自然组的,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他选择了第一类组。「我就说吧,什么事都是註定的,如果我的数理好一点,那我就会跟学姐一样选三类,但我数学就是烂,所以跟学姐註定无缘。」他说。 育佐的成绩上高中之后一直都是个谜,高一时共有六次段考,他考了三次前十名,三次倒数十名,落差之大,别说老师,连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任课老师当中有一、两个还曾经特别注意他在考试的举动,看看有没有作弊这样,但事实证明,他没作弊,他就是个谜。 当我们问他成绩怎么会落差这么大的时候,他反应出来的表情很逗趣,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说「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我知道原因?」他说。 「成绩是你考的,当然只有你知道原因啊!」我说。 「你考试之前到底有没有在唸书啊?还是你其实都偷偷躲在家里唸?」伯安问。 「没耶,有时候考试前我就会随便唸一下,但有时候又觉得很懒不想唸,就这样啊。」育佐解释着。 「随便唸一下考前十名?」 「就刚好唸到的都考出来了咩。」 「你还真会考前猜题啊。」 「我没猜过题耶,我只是会观察老师的个性,个性太机车的他就会出一些很机车的考题,个性比较好的就会出那种大家都会读到的。」 「既然你这么会看个性,那你为什么还考了三次倒数十名?」 「啊就有的老师面善心恶,有的面恶心善,有的人表里不一,有的人人心隔肚皮,再加上一些女老师更难观察,女人心海底针咩,没办法,这些就是猜不到。奇怪了,每个学生都会猜老师的个性啊,这不是大家都一样?」育佐觉得我们会问他这些问题很奇怪。 嗯,育佐,我说真的,我觉得应该只有你这样,我们都不会这样。 所以育佐选择了第一类组,他觉得有个伴在第一类,唸书的心情会比较好,所以他要去陪伯安。我的数学不错,理化也算ok,问他为什么不会选择来第二类陪我,他说他讨厌牛顿,所以顺便讨厌物理。我说那你可以选第四类啊,不用考物理,他说他不喜欢种田跟抓虫。 于是,我一个人转了班级,去了一个认识的人不多的班。 然后就遇到她了,人生中第一个暗恋的对象。 *终于,我们有了选择,不再是天堂跟地狱的差别。* 第十一章 那个年代的班对其实还算幸福,或许是因为恋爱去死去死团还没成立的关係,看见别人出双入对还不会太反感,而且还会替情侣的女方冠上夫姓,暱称为○太太,感觉上大家对班对的看法还算开放跟接受。 虽然是这样,但对于恋爱这件事我还是想得太多。我根本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就开始幻想我们是班对,很幸福的班对,我们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去补习吃饭,还送她回家,重点是在她家楼下还会有个晚安吻之类的。 但这种白日梦都醒得很快,只要旁边有人打个喷嚏就醒了。 她的姓还蛮少见的,姓宣,叫作志萍。不看字的话会以为她是男生,因为唸起来非常中性。一开始我也以为这个名字是男生,后来才发现我误会大了。 那个莫名其妙的年代时常流行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例如女生一定要把前面的头发梳得跟海啸要来了一样高,男生一定要在书包上写什么「追梦人」或是「恨」之类的耍帅字眼,还有那种半夜十二点对着镜子梳头会看见自己的前世,或是农历七月七日半夜十二点拿起电话拨打十二个零会接到地狱之类的鸟传说。 其实这些鸟传说我国中的时候就有了,那个半夜梳头跟半夜打电话的也是国中就有,但高中时的版本更加先进,就好像电脑软体会推出某某版本2.0一样。 所以高中时就更名「半夜梳头2.0版」,就是不只要梳头,还要喷发胶。而「半夜打电话给牛头马面2.0版」,就是不只接通后要说喂,还要加上通关密语之类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当然也包括一些听起来是传说但其实是用来追女孩子的烂手段。 其中一个就是「写对方的名字九百九十九次,写一次就默念一次我爱你,完成之后对方就会爱上你」这个鸟传说。 人在恋爱来临的时候会变笨,所以我变笨了。 我特地买了一本笔记本来写宣志萍的名字,写到四百多次的时候就被伯安发现了。 「干!宣志萍是谁?」某一次在麦当劳聊天兼唸书的时候,他举起我的笔记本大喊。 「啊……!」我当下心里一慌。 「什么?你心里有个别的女人?你不要我了吗?」育佐故作女性的娇滴姿态,用翘着小指头的右手,外加哭音指着我说。 当下被抓包之后,我一整个很不好意思,心中念头一闪,想说扯个谎唬个烂或许就这样过得了关。 「宣志萍就是我们班的啊,啊就……」我竟然有点结巴,「……一个同学他喜欢她嘛,然后说写她的名字九百九十九次就会让她爱上他嘛,所以要我帮他写个几次……就这样咩。」我说。 「你这个同学姓陆叫子谦是吗?」伯安盯着我说。 「哎呀!」眼见诡计立刻被识破,我装傻着说,「这位兄台真是有智慧啊,在下佩服佩服。可见兄台跟陆子谦很熟?」 「嗯,是啊,很熟呢!熟到我巴他后脑他都会笑笑地跟我说谢谢。」说完他就巴下去了。 「呃……谢谢。」我笑着说,但心里骂了一声干。 眼见纸已经包不住火,只好承认我喜欢跟我同班的宣志萍。 然后这两个贱人在隔天上课的时候就跑到我班上来看她长什么样子。拜託,就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对不起,我错了,她不只是普通女孩子,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她刚进一年级的时候就一堆学长跟同学在追她了,只是我们三个没注意到罢了。 曾经有个学长说,她应该是这几届里面最漂亮的了。 听完这句话让我更加有战斗力,如果能让她被同学称作陆太太,那会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 没多久后班上康乐股长办了一个烤肉会,只邀同班同学,地点是澄清湖青年活动中心。很幸运的在分烤窑口的时候,我跟她分到同一个,我只记得那天我拼命的一直烤一直烤,烤到最后我连一根香肠都没吃到,但我却很开心,因为我跟她说了很多话。 然后隔天我就发高烧了,医生说是重感冒。 打了点滴,在家里待了两天,睡了一天,我带着满满地思念和刚刚康復的身体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想看见她那张美丽的脸,并且希望她能慰问我几句「有没有好一点?」或是「发烧很难过吧?要照顾身体喔。」之类的。 『咦?你有请病假?真的喔?』这是她的反应。 过了一个月,段考结束,班上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相约一起去看电影,我私下询问了她的意愿,她想都没想就说『好啊!』。 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一次约会,就算有其他的电灯泡在旁边发亮也没关係,至少我成功地约了第一次,一定会有下一次。 但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样,我跟她没讲到几句话,她跟班上另一个女生聊得超开心,开心到几乎忘我了,连我要补习必须先离开,跟她说拜拜了她都没听见。 接着我又发高烧了,医生说是急性肠炎引起的发烧。 打了点滴,在家里待了两天,睡了一天,我带着满满地思念和刚刚康復的身体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想看见她那张美丽的脸,跟上次一样,我还是希望她能慰问我几句「有没有好一点?」或是「急性肠炎很难过吧?要照顾身体喔。」之类的。 『你好会生病喔,身体很差喔。』这是她的反应。 又过了一个月,寒假要到了。班上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要一起过耶诞节,我私下询问她跟我一起过的意愿,她说要跟家人一起,很抱歉。 被拒绝了没关係,礼物还是要准备一下。就在我还在想着该买什么耶诞礼物给她的时候…… 干你妈的我又发烧了! 而且是耶诞节前一天,每个人都在准备礼物的时候。 医生说什么我已经不管了,从诊所回到家之后,我塞了一包药入口,然后拿了钱包外套就跑出门,我妈在门里喊着『发烧耶!不休息要去哪?』 我没理她,家里大门一关就骑上脚踏车往百货公司衝。 我请专柜小姐替我选一瓶适合美女的香水,然后送到她家去给她。 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心里想着,喜欢上她之后,我已经连续三个月发烧了,这一定是一种徵象,一种信号,像伯安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註定的!我註定要选择自然组,註定要遇到她,註定要在喜欢上她之后发烧三次,这一切都是註定的! 「所以我一定要告白!在把香水送给她的时候,我一定要告白!」我心里这么说着。 然后她家就到了,在高雄县鸟松乡一处很安静的社区旁边。 她家是一栋透天厝,家里养了两隻狗。 『怎么会是你?』她开门看见我,有点惊讶。 「你好啊。」我不知道当下我发烧几度,但我不想让她听出来我生病,所以我故作健康状,很有精神地说。 『耶诞夜耶,你怎么没出去?』 「我刚出去过了,这是要给你的耶诞礼物。」我把香水递给她。 『喔!』她有些吃惊,『谢谢!』接过香水之后,她笑着说!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说,心里的勇气像泉水一样源源不绝地涌出。 『什么事?』 「我喜欢……」 话还没说完,她的妈妈就从她后面出现,『志萍啊,同学来找你,怎么没叫人家进来坐?』 然后她妈妈就看着我说『来来来,别客气,进来坐嘛,站外面又冰又冷,里面比较温暖,我刚刚切了柳丁,那柳丁是古坑的捏!好甜好好吃喔!真的是人家在说的夭寿甜喔,夭寿你听得懂吗?台语啦,就是非常的意思啦,我都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小孩到底懂不懂台语………』 她妈妈讲话好像不需要换气的一样,我连应一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她拉进去她家。 那天,我在她家待了一个小时,吃了两大盘的柳丁。 她妈妈说我看起来很乖很古意,跟宣志萍很配,乾脆我们两个就当男女朋友好了! 听完这番话,我「龙心大悦」,想说卯死了,来人家家里吃了两盘柳丁还把人家女儿追走,有吃又有拿,真是非常夭寿。 在离开她家时,她这么跟我说,『你不要把我妈的话当真,她看到每个男生都说很乖很古意,都要每个男生当我男朋友。』 「啊……喔……」我有点失望地点头。 『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还没说完对吧?』 「喔,我要跟你说的话,你妈妈刚刚讲完了。」 她思考了一下,大概五秒鐘之后,『你是说……当男朋友那个?』她说。 「嗯。」我点点头。 『你喜欢我?』 「很不明显吗?」 『看不太出来。』她说。 「那你现在知道了。」 『嗯,我是知道了。』 「那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她问。 「告白之后要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又没告白过。』 「我不知道告白之后感觉会这么空虚耶。」我说。 『我也不知道你在空虚什么。』 「有其他人跟你告白过吗?」 『有,以前的同学跟我们学校的学长。』 「他们告白之后有跟我一样空虚吗?」 『我不知道,你要去问他们。』 「那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我们要在一起吗?」 『不要,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那,当做误会一场好了。」 『也可以,我不反对。』 「那帮我跟你妈妈说谢谢,柳丁真的夭寿甜。」 『好。』 「拜拜囉。」 『晚安,拜拜。』 然后我就回家了。 很虚吧? 我知道,我也不想这样,但就是这么虚。 告白之后感觉不太妙,为了避免尷尬,我只能想出「那当做误会一场好了」来带过,不然我们还要同班,这感觉会很差。 不过,我说真的,那天晚上心里的感觉,真的很空虚。 因为吃柳丁的关係,我的发烧更严重了。那天晚上我躲在棉被里,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难过情绪从心里出发,穿过很多地方,然后从眼角流出来。 我大概可以了解伯安当时躺在球场上的感觉了。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去笑他了。 *某些情绪从眼角流出来,感觉很夭寿。* 第十二章 中华古文学研究社在育佐的带领之下,从本来只有几个人的小社团,变成三十几个人的中型社团,因为他在招揽新社员期间使出贿赂的招式。「只要你来本社团旁听一堂活动,不需填写入社单,本社长立即发给便当一个。」 我高中的时候,校园便当业竞争非常激烈。激烈到还有其中一家业者为了抢我们学校的「班佔率」,推出全班订超过四十个便当以上就多送三个。当时我们一个班最多也不过才五十个人,这等于是几乎全班都订同一家的。 结果这个方案推出一个礼拜就结束了,因为那家便当店的老闆签六合彩输光了钱跑路了,老师在事后有爆料说他会推出这个方案是为了多收一些现金准备跑路,便当有没有赚钱根本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给上游的菜商跟肉商货款,等于是恶性倒闭。 我们学校有四家便当业者在经营,学校採监督但不干涉的政策,所以业者使出什么手段几乎都没关係,只要别在便当里下毒就好。 虽然订四十送三个的便当店倒了,但其他家还是继续激烈的竞争,曾经有过一阵子鸡腿便当只要四十五块,排骨便当只要四十块还送一瓶饮料的情况,当时我们每天中午都非常痛苦,因为我们不知道该买好吃的鸡腿,还是为了那瓶饮料买排骨。(当年是一九九三年) 好天真可爱又单纯的烦恼。 话题回到育佐身上。他买便当送人这个方法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还真的蛮多人为了那一颗便当去旁听的,反正不用加入,还送便当,何乐而不为呢?只是很多人会很白目的问说:「是鸡腿还是排骨?」 结果去旁听的一共有三十几个人,旁听完立刻加入的就有二十个。 问他到底在台上都跟那些社员说了什么?他说唐伯虎点秋香。 就在我们都已经高三了,联考的压力又来临时,育佐喜欢上他的一个社员,是一个刚进一年级的学妹。 我跟伯安第一次看见那个学妹,是在福利社买饮料的时候。那时是伯安先看见她的。 「你看你看,」他指着学妹,「这个学妹很可爱,有日本人的感觉。」他说。 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娇小的女生,拿了两瓶牛奶跟两个麵包,一条杯子蛋糕,还有热呼呼的包子一颗,再外加一包可乐果,然后跑去结帐。 「别怀疑,那是她一个人要吃的。」育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在我们盯着这个学妹,心想这应该不是她一个人要吃的吧,他就跑出来了。 「她是中午没吃便当是吗?」我有点吓着的说。 「有,那是她的下午点心。」育佐说。当年还没下午茶这种听起来很高级的名词。 「你又知道了?」伯安说。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就是吃不胖。」 「为什么?你认识?」 「她是我的社员,嘿嘿……」育佐说,说完竟然傻笑起来。 看着育佐花痴似的笑容,我跟伯安互看了一眼,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要到电话了吗?」我问。 「拜託!我是谁?汪育佐耶!中华古文学研究之神耶!」他拍着胸脯,「我根本不必要她的电话,所有社员电话我都有。」育佐继续傻笑着。 「那打过电话给她了吗?」伯安问。 「没有。」 「那快点打啊!」 「你们知道吗?她吃东西的样子真的很可爱,跟松鼠一样,会把食物放在腮帮子里,让脸鼓起来………」 干,他根本没在听我们说话。 育佐从那天起开始发花痴,一整个很不正常。应该说本来他就已经不是个很正常的人了,结果那天之后变本加厉,像是dna突然发生了错乱,整个人性格突变。 首先是说话方面。 育佐开始变得讲话比较轻声细语,而且脏字的使用上比以往少很多。 原本他只要一吃到不好吃的便当,他就会说:「干你妈的这从餿水桶里面捞起来晒乾的是吗?」 或是他只要一看到那些令人发指的新闻,他就会说:「操他祖宗十八代的这是哪一种垃圾跟大便交配生出来的人渣?」 学妹出现之后,他变成这样: 「这便当还真他………们是有很大的改进空间,嗯………」 「操………………场多跑几圈之后就会发现这种人渣实在没什么值得我那么生气发火的。」 跟女生说话的时候,那种温柔的声音真是让我会想自杀。 本来伯安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结果当我亲耳听到他在补习班跟我们班导的女助教在说话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有把刀子插进我的心脏。 「汪育佐,等等帮我去楼下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大柜子拿昨天的考试卷上来好不好?我脚昨天扭到了,不方便爬楼梯。」女助教用很软很可怜的声音说。 然后育佐用非常非常让人受不了的轻声细语说,「嗯,好啊,你就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动,我现在就去拿。」 如果你因此而觉得他跟每个人说话都一样轻声细语的话,那你就错了。 「去你的甘迺迪咧!为什么你偷喝我的麦香红茶?」这是我喝他的红茶之后他的反应。 「他奶奶地阳春麵咧!伯安你香肠最好买给自己吃就好啦!」这是伯安在啃着香肠的时候被他骂的样子。 不过他只对我们这样,对别人都很好。 那段时间,他不只说话变了,连脾气也因为说话的改变而变得很温驯,像一隻牙齿很长很尖却不会咬人的老虎(咦?)。 再来是唸书方面。 突变之后他变得比较少跟我们出去,有时候我跟伯安会相约到麦当劳唸书或是去看个电影,育佐都说不要。本来我们以为他是跟学妹偷偷在交往不跟我们说,但我们骑车去他家突击检查的时候,他的脚踏车在家,他爸爸也说他在家没出门,他妹妹则是偶尔会出来跟我们哈拉几句。我们高三的时候她才高一,但是她的胸部似乎不打算停止发育,夏天时她在家的时候又喜欢穿吊嘎,那对把衣服撑得很紧绷的胸部,害我们聊天的时候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 有一天,下课时间,我正在复习流体力学,伯安瞪着大眼睛从他们教室走到我的教室来找我,这中间的距离大概有两百公尺,他在教室外面叫我的时候,我被他的表情吓到。 「干!你是见鬼喔?脸这么扭曲干嘛?抽筋喔?」 「我要跟你说……」他用扭曲的嘴巴跟我说「育佐在我们班考了第一名……」。 然后我的脸也抽筋了。 当我们问他是吃错什么药还是家里藏了一隻小叮噹的时候,他把抽屉里的参考书全部拿出来,然后对着我们拍拍那一大叠书说:「我已经全部都唸完了」。当我们继续追问这个变化的时候,他说他不小心在社团活动的休息时间听到学妹跟她同学聊天的内容。 学妹:『我们学校要上台大好像不太容易。』 学妹的同学:『要看哪一系吧,不过台大真的很遥远。』 学妹:『听学姐说,我们学校大学录取率好像不到一半。』 学妹的同学:『这样就很多了。』 学妹:『真难想像那些上台大的人要唸书唸到什么程度。』 学妹的同学:『男生唸到秃头,女生唸到内分泌失调吧,哈哈。高中男生唸到秃头一定很丑很好笑。』 学妹:『管他有没有秃头,在我们这种中间等级的高中唸书,却考上台清交成政的男生,就算秃头了也很帅。』 听到这里,育佐就瞬间耳聋了。学妹后面讲的她都没听见,只听见重点「考上台清交成政的男生很帅。」 然后他就立志,要当那个很帅的男生。 *爱情的力量,小卒子有时也会变英雄。* 第十三章 爱情的力量真的会让一个人爆发出潜能。 高三的模拟考,育佐从原本全校排名两百多,一路衝上前十名。他唸书唸到我跟伯安都深感佩服,因为他真的是个天才,只要是能背的东西,他都能很快地背起来。 而且不只是唸书这方面的变化,他的造型也开始產生了变化。不只是会注意自己的仪容,有一天去补习之前,他竟然跑去买了他人生的第一瓶发胶。 「这玩意儿要怎么用啊?靠北边了,我根本没用过这个。」在补习班上课时,他拿出发胶问我。 「你不会用喔?」 「你看过我用发胶吗?」他认真地瞪着我说。 「喔!很简单啊,」我故作正经地说,「你买的是口服型的发胶,要整理头发之前先喷三下到嘴巴里。」 「干!你王八蛋!当我白痴吗?」他打了我一拳。 「干!上面有使用说明,是不会看吗?」我回敬他一拳。 开始注意仪容之后,育佐好像变帅了很多,虽然那张脸还是很贱,但就是跟之前不一样。 「不过就是从一隻畜牲变成一隻比较会打扮的畜牲罢了。」这是伯安说的。 我心里不自觉地產生认同。 他跟学妹的感情似乎特别好,好到我们都在猜他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因为伯安说学妹有时候会在下课时间买饮料来给育佐,而育佐也会在下课时间回送一瓶饮料回去。不然就是两个人相约到学校某个树荫较大的地方一起吃便当,甚至我跟伯安等他一起放学要去补习班的时候,育佐说他要陪学妹去买东西。 这些一整个见色忘友的行径,让我跟伯安一度不爽。 「干!你他妈的有女人就没兄弟了是吗?」伯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会啊,你们永远都是我兄弟。」育佐说。 「既然是兄弟,那你就老实讲!你妹妹的胸围有多大?」我问。 「干!你问这个干嘛?」育佐搥了我一拳。 「啊……不好意思,我是要问你们进展到几垒了?」 「三小几垒?你们不要那么齷齪!我们是很单纯的。」 「是吗?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伯安说。 「我每个问题都很老实回答啊。」 「你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育佐斩钉截铁,非常肯定地说。 「没有?」我跟伯安异口同声地重覆了一次。 「对!没有。」 「怎么可能?」 「真的没有,我们连手都没牵过,我也没告白,她也没跟我说什么。」 「但是你们看起来就像在交往……」 「啊就真的不是,像是有屁用喔?」 「所以连曖昧都没有?」 「曖昧?我是不知道她晚上睡觉前都会打电话跟我说晚安算不算曖昧啦。」 「干!好幸福!你还说没在一起!」伯安掐住育佐的脖子,一边摇晃他一边激动地说。 「除了晚安,没说别的?」我比较冷静一点,我多问了一些问题当做呈堂证供。 「有时候我会想跟她说我很想你,但是我没讲。」 「干嘛不讲?」 「等我考上台清交成政我就会讲。」育佐说。 那天,他跟我们保证,有任何进度都会持续不定期跟我们报告。 我跟伯安都觉得,他们应该会在一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学妹似乎一直在给他机会。 但事实不然。 高三上学期末的毕业旅行,育佐选择不参加,除了要唸书之外,他说他捨不得离开学妹。育佐不去,伯安就兴趣缺缺了,他们两个不去,我就不想跟了。 结果大家都在愉快地准备毕业旅行,我们三个在家里苦闷着唸书。 就在毕业旅行结束前一天晚上,我在家里跟重量莫耳浓度在pk,然后电话响了,我接起来礼貌地说你好,这是我爸妈教我的电话礼节,结果对方没说话,只是一直叹气。晚上接到这种电话还挺毛的,我顺口说了句「干你妈的打电话来不说话,是在叹三小气?」来壮胆,然后把电话掛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伯安跑到我家来按电铃,说育佐出事了。 他说育佐刚刚打电话给我,结果被我骂干你妈,所以才打给伯安。 育佐出什么事呢? 其实跟伯安打来我就有猜到了,如果不是什么车祸之类的人身意外,就是暗恋失败了。 那年,我们还不满十八岁,照道理说去便利商店是不能买酒喝的。但是育佐说一定要喝,而且还要喝醉,我们只好陪他。 其实我们想喝酒的话,育佐家里就有一堆维士比跟啤酒,从家里鏘来喝就好,那是汪爸爸给他员工的福利,但育佐说那些东西都放在他爸爸的仓库,他没有仓库的钥匙。 我们也想过去伯安的爸爸开的酒店喝酒,不过伯安说那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伯安的爸爸严格禁止伯安涉足不良场所,连他开的酒店也一样。 「我爸说如果我去酒店被他知道,他会把我打死,就算是去他开的也一样。全高雄所有的酒店老闆都认识我爸,当然也知道我是他儿子,所以没有人会让我进去。所以你们要去我爸的店?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伯安说 于是,我们三个在7-11外面猜拳,输的人进去扮成熟正经买一打啤酒出来。 结果输的人是我。 其实店员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十八岁了,我买啤酒完全没有受到阻拦,就是进门拿酒结帐出门,这么简单。 我从来不识啤酒滋味,当我第一口下肚时,那种感觉真是难受。 「干!好苦啊!」我囧着脸说。 「妈的!我爸说酒不好喝原来是真的!」伯安的表情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但是,当我们都在囧脸的时候,育佐已经喝掉一瓶了。 那是十二月的冬天,又是一个耶诞快要来临的时间,我们坐在公园里的大象溜滑梯的下面那个洞,手上的啤酒冰到让我们身体一直打颤,但我想育佐可能不只身体的冷,他心里应该也很冷。 「喂!啤酒有没有薑母鸭口味的?来一瓶吧?」我故意耍幽默地说。 「羊肉炉比较讚。」伯安配合着我的演出。 但我们的演出并没有得到育佐的青睞,他连笑都没笑一个。 接着他开始说事情发生的经过。 他说学妹的生日快到了,他想买个蛋糕去送她。 早上打电话给她的时候说今天她不会出门,下午再打一次去确定的时候说要跟同学出去一会儿,晚上会回家吃晚饭。 育佐为了给她惊喜,买了蛋糕,从下午五点就在她家附近她一定会路过的地方等,一直等到晚上九点。 九点的画面不用说了,送她回家的是一个骑着很帅地fzr跑车,感觉像是大学生的男孩子。在她进门之前,他们还深深深深深深深深地吻别。 「一定要那么多深吗?」伯安问。 「干!他们亲了至少五分鐘,我都在怀疑那个男的的舌头会不会从学妹的耳朵里面伸出来,你说要几个深?」育佐一边骂一边喝着啤酒。 「这么说,她之前看起来像是给你机会,其实都是……」 「是大便啦!」育佐咆啸了起来。 是啊,我想,那些机会现在看来,应该跟大便是一样的。 学妹根本没有给过育佐机会,从育佐后来去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学妹只是把育佐当备胎而已。 如果那个大学生不喜欢她,她就会跟育佐在一起。 我猜是这样,伯安也猜是这样,事实呢? 他妈的就是这样! 育佐隔了一个礼拜,提起勇气去问学妹:「你生日当晚那个送你回家的男生是你男朋友吗?」 学妹先是吃惊,然后否认,接着慢慢地沉默,最后眼眶里泛着泪光跟育佐说对不起。 『学长,对不起,我承认我也喜欢你,但是我比较喜欢他。』学妹是这么跟育佐说的。一字不少,一字不差。 育佐后来难过了一整个寒假,连过年也没出去玩,就是关在家。如果不是我们也要各自陪爸妈回故乡过年,我跟伯安都想去陪他。 后来他跟我们说,其实失恋也不错,过年的压岁钱都可以存起来,因为完全不想出门去乱花,但我们知道那是他的自我安慰。 暗恋学妹失败之后,育佐又突变了。 只是这次只变了一个东西,就是他的眼神。 我有时候会从他的某个表情读到一种叫做陌生的讯息,好像这个育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似乎有些地方已经跟从前完全不一样。 后来我发现,原来那种陌生,叫做长大。 不只是时间会带人长大,失恋也是。 *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了,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哭呢?* 第十四章 ※3.依赖 少了他们的大学四年, 我过得不若从前的愉快。 没错,国中、高中的生活确实让人感到沉闷跟无趣, 原本该是快乐的青春期被无数张的考卷跟红色的分数给淹没。 但是有他们在,那像是黑暗中一盏明亮烛火的存在。 当我一个人到台北之后, 我才发现自己对他们有多依赖。 大学联考前大概剩下两个月左右,育佐拼命唸书唸到一个几乎忘我的境界,就连在吃黑轮的时候都在背英文单字,我跟伯安突然感觉到恐怖,然后不知道哪来的忧患意识,发觉再不认真一点可能真的会完蛋。 于是我们认真地唸了最后两个月,一天大概只睡四个小时不到,伯安跟我还说好每天半夜四点起床唸书,一直唸到联考前。起床后先打电话给对方,要确定有把对方叫醒,这才是一种正确的互相鼓励。 结果这种互相鼓励变成一种互相折磨,因为我们的起床时间越来越早。先是四点起床后,我打电话给伯安,他说他四点不到就醒了,早就在唸书了,我听了心一惊,想说伯安这个死杀千刀的竟然来阴的,当下决定一定要比他更早起床。隔天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早在三点半的时候就刷牙洗脸完毕了,连物理的考题模拟都已经做了好几题了。 就这样恶性循环,我们本来说好四点起床的,不到一个礼拜就变成三点起床。坦白说越到最后关头,我们都有点精神不济了。 但是有一句名言说得很好:「养肝千日,用在考试。」 所以平时我们一天到晚不唸书,把肝顾得非常好,当然就是要用在考试前来爆的。 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唸书方法有它一定的效果,本来我跟伯安都以为应该会落榜(毕竟当年大学录取率太低),结果竟然通通都考上大学。 育佐是我们三个当中考得最好的,这一点都不意外。但他并没有考上台清交成政,这让他非常地高兴,他说伯安说得对,一切都是註定的,没考上台清交成政是因为老天爷要他忘记学妹,所以把他留在高雄唸中山中文。 伯安考上东海歷史,而我则是考上东吴数学。 这下可好,一个留在高雄,一个去了台中,而我更远,竟然考到台北。 为此我们三个曾经冷静地坐下来商量,是不是要一起重考一年,然后全部都上同一所学校,这样比较不会孤单无聊。 伯安家的家境其实不错,育佐家自己开工厂,也算是有点钱,三个人家里就属我家最普通,虽然不缺钱,但也没有多少钱。我爸妈都是上班族,虽然两个人的薪水够让我们家过下去,但存款实在不多。 而东吴是私立学校,一学期学费再加住宿就要超过五万(当年),这比我爸一个月的薪水还多,而且还不包括我的生活费。 于是我第一个举手说「我赞成重考!」 这时心里有一点难过,早知道认真一点唸书,也不用这时候才来后悔学费太贵,又得跟自己的好朋友分开。 伯安把我的手按了下来,他转头看着育佐,「你呢?」伯安问。 「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育佐面有难色,「我要回去问我爸妈才行。」 「那你呢?」我转头问伯安。 「我不用问啦,我考上东海我爸都快爽死了,如果我说要重考要上更好的学校,他肯定爽到天上去。」伯安说。 「那你小妈不会说话?」育佐问。 「干!那是我的事,她要说三小?」 「说你不认真唸书,又要重考一年浪费时间浪费钱之类的啊。」 「干!钱是我爸赚的,又不是花她的,最好她敢说话,我一定拿东西砸她!」伯安讲得有点激动。 「妈的,你的脾气从国中到现在都这样,完全没改过。」育佐说。 「嗯,」我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我说。 「他妈的是要改怎样?人不惹我,我不惹人,是哪里错?」伯安说。 「有时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而是……」 「好啦随便啦,总之我没错的就别想要我低头啦!」伯安依然尖锐地说。 眼看伯安有点火气了,于是我们当下结束这个话题,结论是回家跟爸妈商量,要重考就同进退,只要其中一个不能重考,那就是各自去唸自己考上的学校。 结果就出事了。 当天晚上我们又回到公园里那个大象溜滑梯下面的那个洞,而这次要喝啤酒解忧愁的主角变成了伯安。 刚到公园我就发现他的左脸是肿的,而且还有点瘀伤,问了他很久,他都说「等一下再说,我现在很火,很乱,让我平静一点。」听得出来他正在很用力地压抑着脾气。 大概过了十分鐘,他才慢慢地说出事情原委。 伯安的小妈在他提出要重考的要求之后在旁边碎碎唸,唸到他爸爸也开始觉得没有重考的必要。 『东海歷史系有什么不好?大学都一样啦!随便唸一唸啦!』伯安的小妈这么说。 「我是在跟我爸说话,请你不要插嘴好吗?」伯安说。 「伯安,对你小妈有礼貌一点,我说过多少次了?」伯安的爸爸说。 「……」 『其实我看根本就不是有心要重考,』伯安的小妈接着说,『根本就是要跟那几个猪朋狗友在一起混才想说要重考,』 「我要重考关你屁事?」伯安说。 「伯安!我讲最后一次,你注意自己的口气!」伯安的爸爸生气了。 我们都看过他生气,那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哎呀!你口气很差喔?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管你,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我们小时候是日子苦到想唸书都没书唸,现在你有大学唸还要嫌,还来跟我大小声说什么关我屁事?这是谁教出来的小孩啊?』他的小妈说。 「还好不是你教出来的。」伯安不示弱地说。 『你讲话给我小心点。』 「你才要给我小心点……」 伯安说,话才刚说完,他就感觉到左脸一阵剧痛,然后眼前一片黑,一阵强烈的晕眩感立刻从额头中央往全身散开,接着他倒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溼溼的,红红的,嗯,没意外,是鼻血。 「我一直都知道我爸很强,只是我没想到会强到这样。」伯安苦笑着说,「他赏我一巴掌,我到现在还在晕,干……」他摸摸自己的脸说。 连伯安这样的身材条件都被一巴掌击倒,我无法想像那巴掌打在我身上会是什么感觉?我想我的头大概会爆炸吧。 「我就说你爸是黑社会老大吧,老大通常都很强……」我故意开玩笑的说。 「我开始想承认你的话了,子谦,他真的像黑社会老大…」伯安说。 后来伯安讲了一件事,是他爸爸一直都没告诉他的事。 伯安一直都不知道妈妈离开家的原因是什么,一直到今天,他爸爸才告诉他。 他说,他听完他爸爸的话之后,把客厅里柜子上的东西砸烂了一半,又被他爸爸给甩了第二个巴掌,「如果你在这个家过得很不开心,你就给我滚出去自力更生!」伯安的爸爸说。 然后,他转述了他爸爸说的话。 「你最好对你小妈尊敬一点,她一直都是个好人!」 「你要知道为什么我要娶你小妈吗?你知道为什么你妈要离开这个家吗?我他妈今天就告诉你!」 「你妈在外面有男人,所以我们才选择离婚。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很久,在我们结婚之前,她还跟他生了孩子,一直到你已经四岁了,我才发现这件事。我开酒店做了几十年,见过多少女人,但我对天发誓捫心自问没有对不起你妈妈,但是她却对不起我!」 「今天为什么会娶你小妈?因为她诚实!没错,她不太会说话,她常常讲一些没经过大脑的蠢话,但是她诚实,她不乱来,她很安份,她会恨你妈是为了跟我一鼻子出气。」 之后伯安说什么,我们其实听不太清楚,因为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讲的话都糊在一起了,没一句听得懂的。 我相信每个人家里都有自己的问题,而当这些问题可能影响到下一代的时候,大人们往往会选择把战线拉到未来,「等他长大一点再说吧」,「等这孩子懂事了之后再说吧」,对,他们都会这样想。 这让我不禁去思考,或许将来,我也会变成这样的大人吧。如果我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这么做对吗? 其实哪有什么对不对呢? 年纪太小的孩子,你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不懂。 已经懂事的孩子,你告诉他这些,他不一定会跟你一样有相同的想法,或许会冷静地接受,或许会经过一翻革命之后才接受。 也或许,他根本就直觉地选择叛逆,「凭什么要我接受?」或许他会这么想。 你要说他的想法不对吗?坦白说,没什么不对的。 上一代的事情关这一代屁事,又为什么要这一代来接受上一代的恶果呢? 常常听到一些宗教家说,「越难解决的事情,就必须越有智慧。」 这话说得很好,也完全没有任何错误。 但是,「智慧」这种东西,就像每个人口袋里的钱一样,每个人的口袋深度都不同,钱也不会一样多,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样多的智慧。 要两个甚至是多个智慧不一样多的人来解决一件需要相同智慧才能解决的问题,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 所以,伯安选择离开家了,他说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是的,他用的字眼是「接受」,而不是「解决」。 「因为连我爸都不知道怎么解决,而我也没办法解决。」他说。 因为如此,重考与否的这件事,我们就再也不讨论了。 伯安因为跟爸爸翻脸,决定一个人去台中,然后自己半工半读,不想拿家里的任何一分钱。 我们就这样决定「分开」了。一个南,一个中,一个北。 「家家这本难唸的经,永远都会有厚厚的一本,唸都唸不完。」育佐说。 「嗯,」我点点头,「而且还可能越唸越厚。」我说。 「妈的育佐,」伯安擦了擦他的鼻涕跟眼泪,「你还记得国三那年你说的那句废话吗?」 「哪句?我说了很多废话啊。」育佐说。 「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这一句。」伯安说。 「喔?」育佐抓一抓自己的头,「这是我说的?」 「对,这是你说的。」我很确定地点点头。 「喔,我说的,然后呢?」 「我现在才发现那句废话其实隐藏很多意义。」 「真的吗?废话有意义喔?」 「干!育佐,你这个天才,」伯安巴了一下育佐的头,「那句废话意义可大了。」伯安说。 「喔,那是什么意义?」 「那其实是一句很痛苦却包含眾多意义的话。」伯安说,并且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快说啦,卖啥关子!」我急着想知道。 伯安看了我一眼,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一直到乾了,才捏掉罐子说: 「因为它代表着长大后的一些鸟事情,会一件一件地来找你。」 听完,没有人接话,大象溜滑梯洞里的世界,是一阵沉默。 好像我们都各自掉进一个思考里,而那个思考像是流沙一样,慢慢地把我们吃下去,一分一分地吃下去,直到灭顶。 我当时在想,十八岁的我们,会在大学里发生什么事呢?又哪些会是伯安所说的鸟事? 二十岁的我们,又会发生多少鸟事? 大学毕业之后的我们,在当兵的时候会发生多少鸟事?出社会之后又会有多少? 然后三十岁、然后三十五岁、然后是人生过了一半的四十岁、四十五岁……… 那些「不再是孩子了」的事情,几经多少流转之年,会让我们在回想过去的时候感到欣慰?感到骄傲?还是只会感到悲伤跟懊悔呢? 「未来」一到,就会有答案了………………吧。 只是,那年的大象溜滑梯的洞里,那一阵沉默,让我突然感觉一阵孤单。 因为那些「未来」的故事,将不会再是三个人一起发生了。 一个南,一个中,一个北。 *那些「未来」的故事,将不会再是三个人一起发生了。* 第十五章 少了他们的大学四年,我过得不若从前的愉快。 没错,国中、高中的生活确实让人感到沉闷跟无趣,原本该是快乐的青春期被无数张的考卷跟红色的圈圈叉叉给淹没,但是有他们在,那像是黑暗中一盏明亮烛火的存在。 当我一个人到台北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对他们有多依赖。 有时候跟自己的大学同学一起到士林夜市去吃东西,会不经意地叫错名字。 「喂!伯安!帮我买一块他妈的豪大大鸡排!」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啥?伯安是谁?」同学一脸问号地回我。 「喔!没啦,我叫错名字了,我是要麻烦你帮我买一块鸡排。」我说。 「那为什么鸡排要加一句他妈的?」他还是一脸问号。 因为伯安会用他妈的来形容那块鸡排。←我想跟他解释这个,但我想他不会懂。 又或者有时候跟同学去看电影,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育佐!帮我买一包吱吱叫爆米花。」 「啥?育佐是谁?」 「喔!没啦,我叫错名字了,我是要麻烦你帮我买一包爆米花。」 「你为什么又叫错名字?又为什么爆米花会叫做吱吱叫呢?」 因为育佐会用很无聊又很好笑的废话来形容爆米花。←我想跟他解释这个,但我想…… 是的,他还是不会懂。 所以有时候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其他的室友在房里走来走去,或是在好几间寝室里穿梭吼叫的时候,我都会想说:「如果他们就是伯安跟育佐,那一定很好玩吧。」 于是,一个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的夜里,我提起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育佐,一封给伯安。 第一封先写给育佐。 「dear育佐: 我现在正看着窗户外面,一轮明月高掛在天上,那像是通往天堂的路上第一盏路灯一样的明亮,纯净无暇。你看见了吗?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你聊到月亮吗? 因为我刚刚大完便。 可能你会想,大便跟一轮明月有啥关係?其实你是对的,没有关係,但因为我突然想要写信给你,又明白你是个废话很多的人,所以我要用跟大便完全无关的月亮来当引言,才能表现出我的废话功力其实不在你之下。 好啦,别笑,我想认真的跟你说,台北不是想像中那么好玩的,虽然我已经跟班上同学还有学长姐去了很多地方,什么阳明山、冷水坑、士林夜市跟双溪钓虾,但我觉得好像是因为少了你跟伯安吧,我一直都玩不太起来。 这是习惯问题吧,我想。 从小就习惯你们两个在我耳边说一些阿哩不达、不三不四的话,现在听不到,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我班上同学说我似乎有点安静,有个女同学更说我是眼神中带点忧鬱的气质王子。坦白说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王子的气质,而且玉树临风,气度翩翩,这种光茫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注意到我,但是从别人口中听来这些讚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干!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喔,是在吐怎样的? 总之,回信给我啦,我在台北无聊死了。 祝吐死 ps:快把你妹的胸围数字交出来! 子谦」 第二封写给伯安。 「dear伯安: 刚刚我写了一封信给育佐,本来已经要去睡了,但是心里觉得写给育佐没写给你似乎不太好,所以勉为其难再写一封给你。 感动吧!快点叫大爷! 不知道你现在在台中过得怎么样?我曾经打过电话去宿舍找你,但你室友说你出去打工,早上才会回来,原来你已经找到加油站大夜班的工作了,而且是在台中金钱豹的隔壁那一间,我想,那一定很刺激吧? 听说半夜都是一些黑社会的人开着黑头车去加油,看你服务不错还会赏一些小费,这是真的吗?不过我看你这种性格,应该拿不到小费才对,只要不揍人就不错了,还拿小费咧。」 写到这里,突然哈欠连连,看了一下时间,夭寿喔,已经凌晨快四点了,本来想随便写个晚安就结束这封信的,但读了一遍发现没头没尾不太好,这时灵机一动,乾脆把刚刚写给育佐的后面三段拿来抄,只有最后几句改了一下。 「好啦,其实没啥事,我只是想认真的跟你说,台北不是想像中那么好玩的,虽然我已经跟班上同学还有学长姐去了很多地方,什么阳明山、冷水坑、士林夜市跟双溪钓虾,但我觉得好像是因为少了你跟伯安吧,我一直都玩不太起来。 这是习惯问题吧,我想。 从小就习惯你们两个在我耳边说一些阿哩不达、不三不四的话,现在听不到,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我班上同学说我似乎有点安静,有个女同学更说我是眼神中带点忧鬱的气质王子。坦白说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王子的气质,这种光茫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注意到我,但是从别人口中听来这些讚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你别想太多,这个女同学不是正妹。 我们学校正妹如云,但数学系例外,我觉得当初应该跟你们一起选择第一类组的,因为中文系的女生真是漂亮。 ok,不废话了,我不是育佐。 已经快四点半了,我要睡觉了。 记得回信给我啊! 祝随便啦 子谦」 然后,大概过了一个礼拜,我先收到伯安的回信,然后是育佐。 伯安的信是这样的: 「dear子谦: 你他妈的王子,半夜四点还没睡觉,还可以写信,我看你是过太爽了!我每天在学校的时候都在度孤(打瞌睡的意思),因为晚上的大夜班赚得真的是辛苦钱,结果你写信来跟我说你去阳明山、冷水坑、士林夜市玩,还说你们班女同学叫你忧鬱王子? 王你妈个逼!我看你是活腻了! 你在台北无聊关我屁事?我就不无聊吗? 一个人在台中你以为我很好过?我爸上礼拜寄给我一张提款卡,还写了一张纸条提醒我要照顾自己,说卡里面有几万块给我当生活费,用完了再打电话回去给他。 他妈的我连理都懒得理他,提款卡我丢进自己的抽屉,它妈的我就是不想用他的钱,老子我就是要自力更生啦!干! 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我连我爸都不理了,竟然牺牲自己上课度孤的时间来给你回信,这够伟大了吧? 感动吗?快点叫大爷! 祝随便啦! 伯安」 看完伯安的信,我笑到弯腰。 再接着打开育佐的,落落长的一封信,代表着他的废话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我笑到眼泪都飆出来。 「dear小谦谦: 我真想当面夸奖你一番!连我看完忧鬱王子那一段会吐你都算到了,人称铁齿神算陆小谦,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失敬失敬。 你知道吗?你大便之后写信给我那晚,那轮明月似乎也同时掛在我的窗前,你说的没错,那就像是通往天堂路上的第一盏明灯,指引着你赶快去跟妈祖惭悔吧! 我每天都在西子湾的夕阳馀暉下离开学校,那一道道温暖的橙光,是我对学校难以自拔的依赖,再加上日以继夜,涛涛而来,连绵不绝对你的思念,让我不禁想起学友的一首情歌: 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就连说过了再见,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给我的一切,你不过是在敷衍,你笑得越无邪,我就会扁你扁的更狂野。 其实,我应该要感激你,在大便之后竟然想到要写信给我,这种尊崇,小弟实在是收受不起。所以,为了表达我心中无限的感激…… 我刚刚也是大完便才来写这封信的,而且我还故意不洗手。你咬我啊,王八蛋。 快把信凑上鼻子闻一闻吧,我相信这张信纸上会有我的「香味」。 看见你在台北过得很开心,我也替你高兴,你在阳明山及冷水坑等等那些地方所留下的足跡,应该都会是往后甜蜜的回忆了。 只是,那些回忆,少了我跟伯安,是不是少了什么呢? 就像我在文学院的山崖上,望着那一道道从云里筛落下来的晚阳,惹得一片大海橙得发亮时,我也会想起你跟伯安,心里会有这么一句话浮上来: 「如果那两个王八蛋在这里的话,我就立刻跳下去。」 好啦,这封信到此该结束了,再写下去我真的会想跳崖。 最后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想你应该要好心一点,叫你那个女同学去看眼科,毕竟会眼花到把一个畜牲看成是王子,病情实在是严重了点。 在此报告,高雄一切安好,包括我在内。 而且我发现你跟伯安离开了高雄之后,空气竟然清新了起来,连爱河都不臭了。 祝妈祖保佑,阿弥佗佛 ps1:我妹的胸围干你屁事。 ps2:由此信可知,你的废话功力根本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神之育佐」 看完他们的信,我只有一个心得,三个字…… 他妈的…… *他……………………妈………………………的…………………* 第十六章 大三刚开始那年,农历年刚过不久,我回到宿舍之后,室友亮仔说有一通电话打来找我。 亮仔是个很爱开玩笑的人,什么话题都有办法开玩笑。不管是冷的还是热的,只要他高兴他就开玩笑,别人觉得不好笑也没关係,他高兴就好。 通常这种人有时候会不被喜欢,甚至可能被排斥,但其实你仔细想一想,他们根本不怕被排斥,因为他们永远都以自己的高兴为主,永远都过得很快乐。 而我们呢?很在乎别人看法的我们呢? 我们常在担心在意或烦恼一件事的时候安慰自己说「哎呀,想那么多干嘛?人生苦短,快乐比较重要。」 说都很会说,要做还真的挺难的,对吧? 所以相较之下,像亮仔这样可能被排斥的人,反而比较快乐了吧? 扯远了,话题回到那通电话。 「有通电话找你的。」亮仔说。 「谁?」 「一个女生。」 「有留名字吗?」 「她姓张。」 姓张?我想了一想,突然想起一个人。 「是张怡淳吗?」 「不是。」 「不然咧?」 「她说她是你的女朋友。」 「啊?」 「她说她怀孕了。」 「这是三小?」 「她说要你回家。」 「回啥家?你在说啥?」我一脸莫名其妙。 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看看你的表情!哇哈哈哈!」指着我的脸,他继续大笑着。 你看,我说得对吧?他就是这种会自己开玩笑然后自己笑翻的人,但其他人都不觉得好笑。 还好他的生活习惯不算糟,也不会有什么怪癖,例如半夜不睡唱山歌,或是听到外面有狗叫就会衝出去骂脏话之类的,所以当个室友还算ok。 「干……」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很好笑喔……」 「好啦,不闹你了,」他渐渐收起笑声,「打电话来的是你妈,要你记得回家去投票啦。」他说。 我这才想起那年是第一次总统民选,新闻天天在播总统大选的事。 这一组候选人说那一组候选人很烂,那一组候选人又说另一组候选人更烂,巴拉巴拉……… 每次有选举就这样,大家都在说对手很烂,好像他们站上那个为民服务的舞台就是要比烂的,而更奇怪的是,最后总是有烂人会当选。 但是我根本不管谁会当选,我甚至不想去投票。 不过当我反应过来,发现我的生命中竟然已经出现了「投票」这件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 妈呀!我已经二十岁了! 已经二十岁了,连一次恋爱的经验都没有。 我何尝不想恋爱呢? 刚进大学时,不到两个月,班上的女孩子就已经外销了好几个,听学长说刚进大学的学妹,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对环境还不熟,经过一些迎新或社团活动,很快地就可以拉进距离,而且大一女生比较单纯好骗,所以大一的女生时常都是被学长追走。 「那为什么没有学姐来骗大一男生?我们也很单纯好骗啊。」我说。 「因为当学姐的人在大一就被骗过了,所以当她们变成了学姐,就不会再相信男人了。」学长说。 其实我大一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约会,那是我在大学的第一次约会,就是跟那个说我是忧鬱的气质王子的那个同学。 她叫王宝惠,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一次之后,你就会用一个字来形容她:「圆」。 好啦,我承认她真的不是胖,但感觉就是圆圆的。 大概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体重我不知道,不过应该超过五十五,眼睛爆大颗的,眼黑的部份非常圆,而且清晰明亮。脸也圆圆的,两隻耳朵也是很圆的半弧形,而且喜欢用发箍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掛,看起来像是刚要升高中的小女生。 她在班上话不多,虽然眼睛很大,但眼神里一直都有一种明显的不安感,时常眼睛眨呀眨地看着四週。 同学们跟她说话,她的反应有时候很高兴,有时候冷冷的,班上大部份的同学都觉得她有点奇怪。 只有我不觉得。 因为她坐在我旁边,我还常跟她聊天。 不过一开始并不是我主动找她的,是她先跟我说话。 我记得她是问我说『那个……立可白……可以……借一下吗?』 然后我回她说「这不是立可白,这是欧蕾。」,说着说着还拿起来作势要往脸上擦。 那时我只是开玩笑,来个育佐上身,废话了一句。 结果她笑得很开心,我发觉她是个笑容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后来我常找她说话,但她不常跟我说话。我们通常都聊不起来的原因,是因为她都说完一句话就走了。 『陆子谦,你的眼镜很好看。』 『陆子谦,你的字很好看。』 『陆子谦,你的衣服很好看。』 『陆子谦,你的球鞋很好看。』 就是这样,我没什么回话的机会。 有时候我会等她叫我名字的时候立刻问她一句「今天又是什么很好看?」,但是她就会说『都不好看。』然后她就会笑得很开心地离开我的视线,留下被将了一军的我在原地。 当她再也不说我的什么地方好看之后,她改说「陆子谦,你明天有没有空?」 如果我回答有,她就会很开心的笑一笑,然后离开我的视线,留下一头问号的我在原地。 如果我回答没有,她就会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离开我的视线,又留下一头问号的我在原地。 然后她把明天改成后天,后天改成下个礼拜,下礼拜改成下下礼拜。 我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她,「你问了很多次有没有空了,你到底要干嘛?」 然后她回答说『我有问吗?』然后又笑笑地跑开了。 我才开始发觉她是个很奇怪的女生。 伯安说我的反应只比恐龙快一点点点点点……。 之后,一个非常炎热的午餐过后,她在餐厅门口拦住我。 『陆子谦,我可以找你去看电影吗?』 「喔?ok啊,要看哪一部?」 『你决定吧。』 「我也不知道耶,那到戏院再看看好了。」 『好。』 「那还有谁要去?」 『没啦!就我们两个。』 「没了?」我有点吃惊。 『对啊,……你想找别人吗?』 「啊…不是,我是以为有很多人要一起去。」 『如果你想找其他人没关係啊。』 「没没没,我们两个去也可以。」我说。 那天约好晚上七点她到学校大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再看电影。 但是我忘了要一起吃饭这一段,所以我在宿舍一边打电动一边嗑了一个便当,等到时间到,我到了大门口之后,她问我想吃什么,我竟然很白目地说「还吃?我都快撑死了!」 她当下没什么反应,我猜她是饿着肚子跟我去看电影的。 电影看哪一部我也忘了,不过我记得是一部会让人哭的片,因为她真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走出戏院。 然后她就把我吓到了。 她哭完之后说她很渴,要喝水,我去买了水给她,她喝没两口之后开始喘,然后额头开始冒汗。 「你怎么了?」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没……没事,我只是有些不舒服,快点宿舍就好了。』她说。 送她回宿舍之后,她连再见都没说,只是挥挥手,连看都没看我就往宿舍里面跑,我本来以为她隔天会不来上课,结果隔天她很正常地出现在我旁边。 「你昨天……」 『没事啊,休息过了就好。』 「喔……」 我本想继续追问,但是话只吐到喉头。 接着她常常找我看电影,或是要我带她去打篮球。 因为我篮球打得不好,运动方面不擅长,所以我跟她说打篮球不行,然后她就说『那羽毛球?桌球?保龄球?排球?撞球?』 我当下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抓不着她的想法。 后来有一次在同学聚餐当中,她去了厕所,我跟身边的男同学在聊天,但是他们班的话题围绕在我身上,其中有个同学跟我说她其实在喜欢我,我听完哈哈大笑,却正巧被从厕所回来的她看到。只见她眼睛快要喷火一样地走过来说: 『我喜欢你很好笑吗?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然后我就傻眼了,当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我那时候的错愕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一面跟她道歉,一面解释着我大笑不是因为她喜欢我,而是因为我觉得不太可能会有女生喜欢我。 但是她完全不听,拿着东西就离开,而且还一边走一边哭。 我们班的男生拍拍我的肩膀要我保重,我们班的女生要我负责把她哄到不哭为止。 我写了mail,上课也写了纸条,还到宿舍门口去等她跟她说抱歉,但她完完全全不接受。 后来过了没多久,她就在女生宿舍的浴室里用头去撞破镜子,目击者说她自己一个人站在镜子前,有点喃喃自语,然后猛力往前一撞,镜子破了,她的额头被玻璃割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不停地冒出来,被舍监叫救护车送医院缝合。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患有焦虑症,高中时还送出国去看医生,也吃了药,情况大幅改善,但上大学之后,以为病好了,就不再服药,结果復发。 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家去,并且办休学那天,她打电话到我宿舍来。 『子谦,对不起……』说完,她就哭了。 「干嘛对不起?」 『以前……我……』 「喔!那个啊,你别放在心上,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不要想太多,赶快回去养病吧。」我安慰着她。 『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吗?』 「嗯,我知道。」 『那你喜欢我吗?』 「啊……我……」 『你不喜欢我没关係,不要讨厌我……』 「不会,我不会讨厌你。」 『那我们明年见……』 「好,你好好把病治好,明年见。」 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 是病一直没好,还是重考考上其他学校,或是有其他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就这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离爱情那么近,是这种结果。 没多久后,我接到伯安的电话。 他说:「我交女朋友了。」 *为什么畜牲会交到女朋友?* 第十七章 我在前面说过,我们三个第一次暗恋的顺序是伯安,再来是我,最后是育佐。而恋爱的顺序也一样。 所以大二那年伯安交了女朋友,再来换我,最后是育佐。 不过若是以追求女生所花的时间来算,顺序就整个倒过来了。花最久的是育佐,再来是我,最后才是伯安。 育佐追他的第一任女朋友花了四年半,我花了两个月,而伯安呢? 「十天。」 「干!」 「畜牲!」 干是育佐说的,畜牲是我说的。 伯安的女朋友是在加油站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认识的,静宜大学的学生,跟我们同年,名字叫朱晓慧,唸的是会计系。 伯安说一切都是註定的,我真的开始相信这句话。 他说加油站的领班每天清晨五点半过后就会到便利商店去买报纸回来看,有时会顺便买一瓶牛奶请伯安喝,但从来也没有叫他去买。但是有一天晚上好死不死他在来上班的路上,在离加油站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被突然从路边停的车底下衝出来的猫吓到摔车,虽然不严重,但擦伤处处,而且脚有扭伤。于是那天伯安受託去替他买报纸。 就这样,他跟晓慧就见面了。 「干!」他在电话里面说,「你知道惊为天人怎么写吗?」 「我知道,吃惊的惊,为人处事的为,天堂的天,你是畜牲不是人的人。」 「靠北边………」 然后他就在电话里跟我详述了他跟晓慧怎么开始聊天,怎么要到e-mail(那年还没有手机,电信已经开放民营,但尚未开台营业),怎么约出来看电影,连怎么签手跟接吻都说了。 但我听完立刻忘光!我不容许自己记得一个畜牲是怎么交到女朋友的。 我问他,「你有跟育佐讲这件事吗?」他说有,而且跟育佐讲完马上打给我。 「那育佐说什么?」 「干。」 「我问你他说什么,你骂我干嘛?」 「我没骂你,他就是说干。」 「真难得他没有废话,一针见血。」我哈哈大笑地说。 伯安第一次带晓慧出来跟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有问她,为什么大夜班是女生在站,不怕危险吗?她说其实不是她一个人,那家便利商店的老闆跟老闆娘都住在店里面,就是仓库后面。然后我又问,为什么要做便利商店的大夜班?她说因为她是夜猫子,她觉得晚上活动比较自在。 「所以你跟伯安一样,都是上完大夜马上接着去上课?」 然后他们两个点点头,「对。」 他们两个看起来很登对,也很甜蜜,好像在一起很久一样默契十足,不过伯安却因为晓慧丢了加油站大夜班的工作。 因为他的领班喜欢晓慧已经很久了,一直追都追不到,约也约不出去,结果被伯安追走,他一整个非常不爽。 有一天晚上,他的领班故意找伯安麻烦。明明已经排了四部车在等加油,他就是自顾自地看他的漫画,不管伯安怎么喊他,他就是不工作。 领班为什么这样,伯安其实心里有底,上大学后的自力更生让他成熟了许多,心想平时领班偶尔请他喝牛奶,也对他不坏,所以他也不想跟领班计较。没想到领班在下班的时候故意走到他的旁边,呛他一句「干你妈的你小心一点!」 「我们两个在人行道上吵了起来,吵完他转头就走,我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他是去摩托车上拿安全帽,狠狠地朝我丢过来。」伯安说。 这是伯安第三次打架了,前两次有我跟育佐在,这一次他一个人孤军奋战。 隔天,伯安就去跟站长请辞,理由是大夜班的工作影响了他白天的课业,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他跟领班没办法再继续一起工作了。 伯安没做之后,晓慧也跟着同进退,辞掉了便利商店的大夜。 他说领班註定要为了一隻猫摔车,所以他註定要去买那一份报纸,也註定要跟晓慧在一起,那顶安全帽註定会砸在他身上,而他们也註定要离开大夜班的生活。 把註定论搬到育佐身上,会不会跟伯安一样得到验证? 我说给你听,你自己判断吧。 育佐在大三那年找到他喜欢的对象,是一个大四的学姐。 坦白说一开始我都记不住那个学姐的名字,因为我们都学姐学姐地叫,后来就习惯了,根本也懒得去记她的名字。 其实我一直没办法相信,育佐竟然会花四年半的时间在追一个女孩子,这并不是说他这个人很花心,而是四年半真的很久。他们之间经歷了大三、大四、育佐两年的当兵,还有学姐出国游学半年。 为什么这么难追?坦白说,只有一个原因。 『我实在很难接受年纪比我小的男生。』学姐说,『连小一个礼拜都不行。』 育佐有问过学姐,那要大几岁才ok?学姐说大十岁以上都能接受。 「那你交过男朋友吗?」 『当然交过。』 「年纪都几岁?」 『最小的大我八岁,最大的大我十五岁。』 「为什么你喜欢老男人?」 『男人的成熟魅力,是你这种毛头小男生不懂的。』 「我只小你一岁,我不是毛头小男生。」 『你是,你是小我一岁的毛头小男生。而且正确来说,你小我一岁又四个月。你处女座,我金牛座。』 「那你喜欢处女座吗?」 『不知道,没遇过,没感觉。』 「那你喜欢毛头小男生吗?」 『要我说几次?我喜欢年纪大的,我不喜欢毛头小男生。』 「年纪大的比较早死。」 『不会,我会把他照顾得很好。』 「不要照顾了啦,早死就让他死一死,这样你就能拿到遗產。」 『遗你个头。』 「如果你一定要三十几岁的,那你就当我三十好几了嘛。」 『你看起来像啊,但身分证没办法骗人。』 「那我去改身分证?」 『你神经病!』 「我不是神经病。」 『你是,而且很严重。』 「那你喜欢神经病吗?」 『谁会喜欢神经病?』 「我在想,如果你喜欢神经病,我愿意为你变成神经病。」 『天啊……』讲到这里,学姐崩溃了。 别说是学姐,我跟伯安听到育佐转述这段对话,我们也崩溃了。 育佐跟学姐是在他们学校海研院前面的堤防旁边遇到的,那时育佐跟他班上的吉他社同学正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唱歌,几个大学生在海风吹拂之下,一口啤酒一把吉他,弦乐飘扬之下唱尽伤心与快乐的歌,真是一种享受。 然后学姐就出现了。 「干!你们知道惊为天人怎么写吗?」育佐学着那年伯安打电话给他时的口气。 「………」我跟伯安都无言了。 「如果没有那几瓶啤酒,如果没有我的同学,如果没有那把吉他,如果没有那溼溼黏黏的海风,如果我没有喝醉,我就不会认识学姐了!你们看,这就符合了伯安说的註定。」育佐说。 是的,那天,他喝醉了。 平时就没在喝酒,酒量不好很正常,偏偏他同学跟他说唱歌前喝冰啤酒会开喉,飆高音绝对没问题,而且喝越多唱越高。 然后他就醉了。 他说在半醉半醒间看见学姐一个人坐在堤防上,他拍了拍他同学的肩膀,问说那是不是鬼?但是他同学还没回答,他却自己走过去问学姐。 「喂,小姐,你是人还是鬼?」育佐在堤防下对着学姐喊着。 学姐一转头,育佐吓了好大一跳。 「干!你们知道惊为天人怎……」 伯安反应很快,出手也很快,立刻从他头上巴下去,「你他妈的快说啦!惊为天人惊为天人,我只惊一次啊你是要惊几次?废话怎么这么多?」 「我没办法不废话,学姐那个回头真的吓到我了,我想不到我梦中的那个女孩竟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梦中的女孩?」我问号很大一个。 「对!我梦中的女孩!」 「你是说,你梦中的女孩跟学姐长得一模一样?」 「呃……」育佐犹豫了一下,他抓一抓头,「我是说……」 「干!」伯安出手真的很快,「根本就没有梦中的女孩对吧!你不要再废话了!」 「噢!很痛耶!」育佐摸了被打的后脑勺,「我只是想强调她的美丽而已……」 「好啦,我们都知道她很美丽,你快点讲。」我很受不了地说。 「因为她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嘛,我猜她应该是心情不好,我就问她说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她没说话,只是笑一笑,我回头跟我同学比了手势,他们就开始替我伴奏了,而且为了不让自己破音,我还一边唱一边喝酒。」 「你唱歌能听喔?」 「超好听的好不好!」然后他就开始唱,「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好好好,很厉害很厉害,别唱了,你继续讲。」我赶紧阻止他继续唱下去,不然他可能会唱三十分鐘。 那天晚上,育佐唱了好几首歌给学姐听,他的同学在旁边伴奏,他站在堤防下,学姐坐在堤防上,育佐说,那像是求婚的画面一样的美。 「然后我就告白了。」 「啥?」我跟伯安都不敢相信。 「我跟她告白了。」 我跟伯安互看了一眼,心里觉得不妙。 「你再说一次?」 「我?跟?她?告?白?了。」 「为什么会唱歌唱到告白?你才刚认识人家耶。」 育佐摇摇头,「没办法,气氛使然,太完美的画面了。」 「她有叫警察来吗?」 「干嘛叫警察?我又没非礼她。」 「那你怎么告白?」我问。 「我就说我很喜欢你,跟我交往吧,说完就打了一个很大的咯。」 「那学姐怎么说?」 「学姐跟我同学说我喝醉了。」 「然后呢?」 「那个咯是我最后的印象了,后面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同学隔天说我躺在地上直接睡着。」 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的事发生在育佐身上,其实我跟伯安都不觉得意外。 只是他当时可能自己都没想到,那几瓶啤酒的酒精催化之下所换来的,是四年半的苦苦追求。 四年半当中,学姐并不是一直维持单身,她曾经不断地劝育佐放弃她,也曾经跟其他的男生在一起。育佐虽然难过,却完全没有任何怨言,他说只要学姐开心,他就会跟着开心。 「对方开心我就开心,爱情就这么简单的道理而已,所以她爱谁,其实不是重点。」育佐说。 这是他继「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之后,第二句能列为名言的话。 伯安说的註定论,在育佐身上验证了吗? 与其说老天爷註定让他们相遇,不如说育佐註定要辛苦这四年半。 又或者应该说,学姐註定要栽在育佐的手上。 因为学姐最后决定跟育佐在一起,而那天,他做了一件很浪漫的事。 那四年半的时间里,学姐的恋情似乎不是很顺利,中间的波折我不太清楚,育佐也没告诉我们很多。 只是当学姐难过时,她就打电话给育佐,听听他的废话,心情就会好很多。 一直到她跟男朋友分手了,她心灰意冷离开台湾去美国游学,顺便疗疗情伤,开始跟育佐用e-mail联络。 有一天,她打开e-mail,发现育佐寄来一首诗: 「我爱风箏,但线不在我手上, 在云的背上,你自由地遨翔。 灯烛将熄,我愿是烧到尽头的芯蕊, 火尽情地烧吧,生命本来就该有光亮。 阑干星斗,纵横交错在天上, 珊珊来迟的月,映了一地白光, 处处银白,是星与月迷幻的交响。」 很难想像育佐这种废话很多的人能写出这样的东西,而且还在诗里面藏了一句密码。 『就是那句密码骗到我的。』学姐状似气愤地说,但脸上满是笑意。 「我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很美的一句话。 好像浪费多少生命去等待都没关係,因为一切都值得。 *我在灯火阑珊处。* 第十八章 育佐二十岁时遇到学姐,到他们确定在一起那一年,我们都快二十五岁了。 而我跟许媛秀,也是在同一年分手的。 有时候我很想问育佐,那「灯火阑珊处」,是一个地方?还是一种感觉呢? 因为等待许媛秀的爱,我像是站在冰天雪地里,感觉不到被爱的愉快。 其实我在大三的时候,有一个曖昧的对象。 那是一个外文系的女孩子,联谊的时候认识的。 她跟我说她前男友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体贴又爱生气,疑神疑鬼又佔有欲强,分手之后又很纠缠,死抓着不放。『两个个性不合的人,在看清了事实之后,就不要在一起了嘛,不要浪费时间,不要磨光了刚开始的快乐回忆,分手了就分手了,为什么还要一直纠缠呢?』她说。 然后她问我,为什么男生会这样? 我回答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大概是他还很喜欢你吧。 我不否认对她我有一些想像,但是想像再怎么美好,都是我自己的脑内补完。 所谓脑内补完,就是一切都尚未明朗化,事情也才刚开始而已,就已经在脑子里面发展完成所有后面的故事,或是幻想往后会发生的事情,但其实根本不会照着想像的发生,就只是自己在幻想,这叫做脑内补完。 我也不否认她确实有一种会让人自己挖洞跳下去的魅力,或许是因为她比较主动的关係,通常男生比较难抵抗主动的女生,如果她的外表又不错的话。 不过,儘管我脑内补完,儘管我挖洞给自己跳,我心里还是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而且我很明白地知道,那个不舒服的感觉,叫做安全感。 我们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次饭,还一起上过阳明山看星星。在这些类似约会动作之后,我们没有任何承诺与约定,甚至连一点点「我们是男女朋友」的默契都没有,即使她会牵我的手一起走,又即使我曾鼓起勇气刻意地在看星星地时候搂住她的腰。 但我们是男女朋友吗? 不,这一点从来不曾被解答过。 有一天,她约我一起去吃晚饭,在学校门口,一个男的挡住了我跟她的路。那男的指着我问她说「这是谁?」她连想都没想,就衝口而出「我男朋友」。 她的答案让我很讶异,又很莫名其妙,而眼前是眼睛里冒着火的前男友,面对一个可能是来找麻烦,并且随时可能挥拳过来的人,我的身体状态又很警戒。 总之,那当下,我一整个很紧绷,好多情绪跟状态同时上身。 大概三十秒鐘左右的沉默,没有人说话,三个人就只是站在那里。 然后那个男的开始大哭,停不下来的那种大哭。嘴里说着什么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忘记我之类的话,因为他一边哭一边讲,我听不是很清楚。 我本想跟他解释说其实我不是她男朋友,但是她拉住我的手,像是在跟我打pass,然后又勾住我的臂膀,故意作出亲蜜的样子,我感觉得到她是故意的。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男的还在哭,就连我们都已经上了机车,戴上安全帽了,他还站在原地哭。我问她,为什么要骗他? 她的回答是,『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说不定我们明天就真的在一起了,对吧?那你觉得我有骗他吗?』 突然间我觉得这个女生那张嘴巴很厉害,跟她相处,我开始有一种压力。 大概两三个礼拜之后,我们去逛饶河夜市,在夜市入口处,她突然问我:『在这种这么多人的地方,你会敢跟我接吻吗?』 当下我脸红到后耳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坦白说我根本没跟女孩子接过吻,我甚至没想过我的初吻会是被要求的。 「二十一岁了!我的初吻终于要送出去了吗?」我当下想的只有这句话,其他的,一片空白。 然后她把唇凑上我的嘴巴,然后很快地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不到三秒鐘,她的头往后,双唇离开了我的嘴巴,主动结束了亲吻的动作,然后看着我问。 『你不会?』 「不会什么?」 『接吻。』 「严格来说,不会。」 『从来没有过?』 我没说话,只是点头。 『所以刚刚那是……』 「对,我的初吻。」我故作镇定,还故意笑笑地说。好像这时候应该要瀟洒一点,不然旁边很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我的蠢样。 从夜市头走到夜市尾,她很开心地拉着我到处吃,到处看,而我一直在想着刚刚那个吻,回忆着刚刚她舌头的味道。 「原来,是这种感觉。」我心里的os这么说。 载她回到宿舍之后,我问她,亲了,吻了,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 她笑一笑,用右手食指摸了一摸我的嘴巴,然后深深地吻了我。那一吻真的很久,她的口水像是有酒精一样,我有一种快醉了的感觉。 然后她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我们明天就分手了,对吧? 说完,她摸摸我的头,像是在跟一个孩子说晚安,然后笑了一笑,就转身走进宿舍了。 我终于知道,我就是她的下一个前男友。 如果我不在乎心里那种不安全感,不自禁地喜欢上她,那么,下一个在学校门口哭泣的人,就会是我。 我是不是该庆幸我根本就还在一阵懵懂阶段,对我跟她之间的事还没有一个头绪,或是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之前,就已经结束这段曖昧呢? 伯安说这个女生大概是被欺骗过感情了,一次就累了,与其再去认真的爱一个人,不如轻轻松松地来来去去,只要不确定彼此关係,只要不给任何承诺,她永远都是自由的。 所以,如果伯安说的是正确的话,那么,我大概可以了解这样的心态。 而且,我也真的该庆幸吧。 至少她给了我一些「训练」,让我在遇到许媛秀的时候,不至于太逊咖。 *受伤过的感情,一次就累了。* 第十九章 「干!你们知道惊为天人怎么写吗?」 终于,轮到我对他们两个畜牲说这句话了。 大四即将要毕业之前,我在亮仔的生日庆祝会上,遇见了许媛秀。 亮仔,你们还记得吗?我的室友,那个很爱开玩笑,一整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生日会嘛,差不多都是那样,好多人挤在钱柜的大包厢里面,刚打过蛋糕大战的现场才清理完毕,跟服务生要来擦脸跟衣服上奶油的卫生纸塞满了两个垃圾桶,狂欢之后的空虚,人开始一群一群地分散。这一群人在抽菸,那一群人在拼酒,比较厉害的就一边抽菸一边拼酒,另一群人就一直霸着麦克风不放,然后就会有几个比较安静的,坐在原地,看着别人玩,而他只是面带微笑。 许媛秀就是那个比较安静,坐在一旁微笑的。 而我呢?我是那一群在抽菸的,那年,我刚学会抽菸。 这样的party,通常会有一半的人是你不认识的,因为那是别人带来的朋友,别人你都不认识了,那别人的朋友你当然也不认识。 当我第一眼看见许媛秀的时候,我就拼命地拉着亮仔问「那个看起来超有气质的女生是谁?」 亮仔往我指着的方向看去,然后看了看我,说他不认识。 我说不管,你给我想办法。接着亮仔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当我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候,他已经走到许媛秀旁边,指着她大喊说「喂!这是谁的朋友!我室友想认识她!」 许媛秀脸红了,我转头把自己贴在墙壁上,一整个想撞墙自杀。 一个女生举手了,她也用跟亮仔差不多的音量大喊说「那是我的好姐妹,是谁要认识我姐妹?」然后,亮仔指着我,还是用一样的音量大喊「就是那个黏在墙壁上的,他是我的好室友,想认识你的好姐妹!」 该死,那间包厢里至少有二十个人,每个人都在看我跟她,然后,开始有人鼓掌起哄,有人拿酒杯给我,有人拿酒杯给她,「快去敬她啊!」我被亮仔一把推了出去。 就这样,我们被拉在一起了。 经过短暂地聊天跟自我介绍之后,我们很快地就陷入找不到话题的窘境。我是个没什么跟女孩子聊天经验的男生,她是个安静内向型的女生,只要我没说话,她就会恢復一种静止的状态,看起来像是等待开花的百合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从九点进到钱柜开始,一直唱到将近凌晨三点。 亮仔故意拿走我的摩托车钥匙,她的朋友也故意说要快点回家,所有人起哄说要我陪她散步,不要太早回家。 虽然我非常紧张,但心里其实是开心的。 我转头问她,你家住哪里?她说,在很远的公馆。 「可是我的摩托车钥匙被拿走了,没办法载你,我们坐计程车?」我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走回去也可以。』她说。 「走回去?很远吧?」 『我很喜欢走路啊。』她说。 「那我陪你走回去。」 『你喜欢走路吗?』 「没喜欢过,不过或许可以从现在开始培养。」我说。 我们从松江路的钱柜,走到台大旁边的公馆。从凌晨三点开始,走到六点,天已经亮了。这一路,我们从平均一分鐘五句话,到十秒鐘五句话,接近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快速地累积着对彼此的熟悉。 就在快到她家的时候,她问了我一个问题,『第一次就让你走这么远,你会不会开始害怕走路呢?』 「不会啊!走这么久的路,得看跟谁一起。」 『如果是跟你室友呢?』 「你说亮仔啊?这么远的路,根本不可能会跟他一起走,我会骑着摩托车把他碾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会想骑摩托车把我碾过去?』 「因为我还想再跟你走下一次啊。」我说。 我够诚实了吧。 『那下次,我们要走哪一条路?』她问。 我想了一下,突然天外飞来一笔,「我们下次从台北车站走到市政府好了。」 『为什么选这条?』 「因为配合我们今天走的这条路,就能在台北画一个叉叉了。」 『在台北画一个叉叉?』她听完,摀着嘴巴笑了起来,『好有趣的说法。』 在一片浅橙偏白的天初亮之际,她的笑容配上刚露脸的微微日光,那真是一幅完美的画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改天我们再去高雄画一个叉叉。」 『为什么高雄也要画一个叉叉?』 「因为你是台北人,我是高雄人,一人一个叉叉,比较公平。」 听完,她又笑了,『好,我会陪你去高雄画叉叉。』她说。 在她家楼下,我们用小指头打了勾勾。 小时候我们都在心底深处答应过自己,跟别人打了勾勾的约定,就一定要实现。 但是,长大后的勾勾呢? 就,不一定了…… 对吧……? *你跟别人打过的勾勾,实现了几项?* 第二十章 我跟许媛秀,其实应该算是单恋。 虽然,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礼拜就上了一垒,第二个礼拜上了二垒,第三个礼拜上了三垒,一个月后就回到本垒得分了。 但,当恋情一结束,我回顾跟她的过往时,我真的觉得,我们是单恋。 我?单恋?她。 为了累积初恋故事的厚度,我几乎每一件事都找她一起做,有意义的如到国家戏剧院去听歌剧,或是到国家音乐厅去听交响乐团的表演,没意义的像是坐在西门町的路边数计程车的数量,或是买一份加了很多大蒜的大肠包小肠,吃完之后比谁的嘴巴比较臭。 走完松江路到公馆这条线之后一个礼拜,我们又完成了台北车站到市政府,台北的叉叉画完了,我开始计划着高雄的叉叉。 「就从中正技击馆走到爱河吧,然后再从火车站走到劳工公园。」我指着网路上的地图,一股劲儿地对她解释着路线。 『那高雄的叉叉画完了之后呢?』 「那我们就到台中去画叉叉,再到花莲去画叉叉。」 『为什么?』 「因为一个叉叉表示着两条线相交于一点,台北高雄台中花莲四个地方画了四个叉叉,就有四个点,四个点连起来,就是在台湾画了一个大叉叉了。」我说。 『那然后呢?』 「画完台湾的大叉叉,我们就结婚吧。」我说。 天知道我是哪来的勇气跟哪来的发神经,说完之后我自己也吐吐舌头说我是开玩笑的。只见她有些惊讶,表情却还是笑笑地。 『你别发神经了。』她说。 「你不觉得这样很酷吗?」 『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结婚这种事不能这么随便的。』 噢!买尬! 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只是这一次听完的感觉,竟然是难过的。 因为我在她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疏离。 很快地,我们就毕业了,身为一个男人,毕业就立刻面临要去当兵的悲哀,这对一段刚开始的感情来说是一种威胁,尤其在我这么喜欢许媛秀的情况之下。 伯安说当兵就当兵,是在怕三小?一边说还一边拍着胸脯,拍完之后咳了两声。育佐则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地说无所谓,反正当兵对他来说就像是被强姦,既然无法反抗就躺下来好好地享受吧。 我没办法把当兵这件事当做享受,所以我没办法跟他们两个一样豁达,对于当兵,我极度地悲观与厌恶,我甚至有一种可能会死在部队里面的错觉。我跟许媛秀讨论过,如果我当兵的时候,她遇到了想兵变的对象,会不会第一时间跟我说? 『我会,而且我会很直接地说。』这是她的回答。 我听完的那瞬间,心里有一种矛盾的感觉出现,好像我很高兴她不会骗我,又很不高兴她竟然无法给我绝不兵变的承诺。 但其实承诺这玩意儿有几两重呢?而爱情又有几两重?如果有了承诺的爱情就可以天长地久,那为什么分手的人何其多?感情重要的绝对不会是那些能被保证的事,或是说一些听起来像是保证的话。 当年的心智尚未成熟到可以想得清这些道理,只是一心地认为她应该告诉我「亲爱的,我绝不会离开你。」这句话,因为我也这么想的。 但是,当你认为自己不会离开对方,这并不表示对方就该同样地待你。 听来很不公平,对吧?但其实產生不公平感受的是你的心态。 为什么? 因为「爱是自由的」。 你很爱他,你自认不会离开他。但他哪天遇上了别人而想离开你,你是没有权力要求他留下的。因为当初你遇上他时,并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去爱他,相对的,也没有人能阻止他来爱你,这就是爱的自由,每个人都自然地拥有。 所以,许媛秀对于兵变与否的答案,其实才是对的答案。 因为我没有权力阻止她去兵变,那是爱的自由。 伯安说,许媛秀的脑袋比我清楚多了,因为男生当兵,一当就是两年,以前爸爸他们的时代当得更久,还有三年的,这动輒以年为计算单位的岁月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义务去等待另一个人的。 然后育佐一副想表达意见的样子,我立刻就叫他闭嘴了。 在到区公所兵役课交出毕业证书之前,我跟伯安育佐约好了在金好吃豆花店等,吃过一碗豆花之后再去交毕业证书。 那像是离别的豆花,吃得我是难过得要死。 伯安跟育佐知道我皮夹里有许媛秀的照片,两个畜牲拿着照片一副专家评鑑一样地品头论足讨论起来。 「嗯,眼睛很有灵气。」育佐说。 「那对眉毛非常秀气。」伯安说。 「穿着很大方不会小家子气。」育佐又说。 「你们再讲下去我就要生气。」换我说。 交了毕业证书之后,我们询问了一下兵役课的人,什么时候会把我们调进去?他一副被问了几百万次一样非常不耐烦地说:「下个礼拜就有一梯次,我可以立刻让你们进去!」 通常这种情况之下,伯安会第一个发火。你也知道,他脾气不好。 但是那天,他不但没有发火,反而还心平气和地说「请别生气,我们可以了解你为什么对这样的问题很不耐烦,但我们有询问的权利,这是你的工作。」 我跟育佐都吓了一跳,对于他的改变,我们都很吃惊。 离开兵役课之后我们立刻问他,为什么刚刚不发飆?他说,晓慧说他是白痴。 「晓慧说,一件事情,不管是大事小事,发火也是处理掉,不发火也是处理掉,那为什么要选发火?」伯安笑笑地说。 跟晓慧在一起之后,伯安的人生开始转变了。其实一开始我还会听到他对晓慧的抱怨,说她很囉嗦,又很爱管东管西。不过好像日子久了,对彼此產生了生活上的依赖,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自己。 就拿骂脏话这件事来说吧,晓慧对伯安一生气就猛飆脏话的习惯一直很不喜欢,常常耐着性子纠正他,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伯安说他现在骂脏话从把人家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兼祖公祖母都扯进来,被改到只骂一个字,我跟育佐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时,晓慧放下了筷子,擦擦嘴巴,拍拍伯安的肩膀说,『这也是一种进步啊。』 于是,我在想,爱情会让一个人发生转变,那许媛秀会对我带来什么转变呢?又或者,我会带给她什么转变? *画完台湾的大叉叉,我们就结婚吧。* 第二十一章 育佐是我们当中第一个拿到兵单的,再来是伯安,最后才是我。 我拿到兵单的时候,育佐已经当了半年兵了,伯安也已经进去四个月,他们两个都在台中的成功岭当教育班长,我写信给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一直叫我去当他们的学弟。 就在我心里急着想快点进去当完快点出来的时候,台湾发生了九二一大地震。 南投很惨,台中也很惨,就连台北也倒了几栋房子。育佐跟伯安的部队被派到灾区去賑灾,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他们说,那像是被上帝惩罚一样。 那时我人在高雄,虽然是有感地震,但感觉摇晃并不算大。在睡梦中被地震摇醒之后,我摸摸头,又继续倒头大睡。一直到早上,我才接到许媛秀的电话。 『你还在睡!你知道地震吗?』 「嗯……」我恍惚着说,「我知道啊……」 『你知道台中很严重吗?』 我听到台中两字,立刻惊醒了过来,想到两个畜牲还在台中,心里非常着急。我拨了他们的手机,都打不通,打了他们部队的电话,全部佔线。一直到几天之后,他们打电话给我报平安,我才松了一口气。 在这种天灾当中能活下来,是不幸中的大幸,育佐说他从来不曾感受过那种摇晃,伯安说那感觉很像有很多人不停地甩动你的床,一定要把你从床上甩下来那样。 是的,他用的是「甩」这个字。 我记得一九九九到两千的那个跨年,全台湾都还在一种有点悲伤的气氛下,因为九二一地震的关係,那个晚上,台湾有两千三百二十一个家庭瞬间破碎,因为他们都失去了亲人。 跨年的时候,我跟许媛秀在高雄的某一间复合美式餐厅里,主持人说在我们都还能活着跨入二十一世纪的此时,应该要替那些地震中死去的人祈福,并且许愿未来能更好。 倒数十秒,很多人都低下头祈祷着,许媛秀也是。 我是个没信仰的人,但看她这么认真在许愿,我也就配合她,在倒数三秒的时候,我抱着她,并且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在一阵欢乐声中,一九九九年走了,两千年到了。主持人大喊着新年快乐,台湾平安,店里满座的人都在欢呼着。 「刚刚你好认真在许愿喔!」我看着怀里的她说。 『我不只在许愿,我还在祈祷呢。』 「那你许了什么愿?祈祷了什么?」 『我不能讲,讲了就不准了。』 「是这样吗?」 『是的,那你呢?你刚刚有许愿吗?』 「当然有。」 『那你许了什么愿?』 「你不是说讲了就不准了?」 『有吗?』她故意装傻,『我刚刚有说吗?』她说。 那晚,我们在一阵歌舞声中,抱着对方喝着啤酒,享受着热闹环境中的两人幸福,当时,我有一种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的错觉。 隔天,在送她去坐车回台北的时候,我在车站告诉她,我昨天许的愿,是希望我会一直很爱她,而我希望她也一样。 而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两千年一月初,我收到兵单,要我在二月中到成功岭去报到。新兵训练一个月后,我被分配到高雄仁美的砲兵指挥部,开始过着每两个礼拜跟许媛秀见一次面的生活。 当兵的日子,坦白说,厌恶归厌恶,在习惯了之后,发现日子其实过得蛮快的。不知不觉,育佐已经退伍了,伯安也已经是连队里的老兵了,老到连都不会动了。 大概在离我退伍只剩两个月不到时,许媛秀到高雄来找我,『我们来完成高雄的叉叉吧』她说。 她在高雄待了两天一夜,那晚住在我家。我爸妈是一整个非常欢迎,在她刚进家门就不停地跟她说话。 「我家子谦没欺负你吧?」我爸说。 『没有。』她笑笑地回答。 『哎呀!我家子谦从来没交过女朋友,更不用说带女朋友回家了,真是欢迎你!』我妈说。 『谢谢。』她笑笑地回答。 「我家子谦真的没欺负你吧?」我爸说。 『嗯,没有。』她点点头,笑着回答。 『肚子会饿吗?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我妈说。 『陆妈妈,不用了,我吃饱了才来的,谢谢。』她说。 「我家子谦真的没欺负你喔?」我爸说。 『嗯,陆伯伯,真的没有。』她又笑笑地回答。 『那我去切水果给你吃。』我妈说。 『陆妈妈,谢谢,不用麻烦啦。』她说。 「我家子谦……」 然后我爸就被我妈打了。我是一脸很绿的在旁边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我还在烦恼她应该要睡在我房间还是客房,我爸爸趁她在洗澡的时候走进房间跟我说:「我刚刚故意把客房弄得很乱,我想她应该不会想去睡那里。」 面对我爸的行为跟他说的话,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即使我很想竖起大姆指说干得好,但我实在没办法把现在的爸爸跟以前那个严肃的爸爸连在一起。 「或许是他想快点抱孙子吧!」我也只能这么想。 儘管我爸帮了我一个大忙,但她当晚还是睡在客房了,因为我妈用很快的速度把客房恢復原状,一边整理还一边说『奇怪,本来很乾净很整齐的啊,怎么会变这样?』 我爸听见后故作镇定,拿起报纸装死,没多久又被打了。 因为我家的阳台跟客房是相连的,那天晚上,我溜到阳台去敲客房的窗户,她还没睡,打开窗户趴在窗沿上,就这样跟我聊天,一直到天快亮了,我才回到房间去睡觉。 我承认,我超想衝进去客房陪她一起睡的,但是我妈有告诫我说不准,她说女孩子肯来我们家,就算不是认定,也是一种肯定,绝对不能乱来。 当下我相信我妈所说的肯定,真的。 只是,感情好像只有肯定是不够的。 如果,她还喜欢着别人的话。 是的,她忘不掉她的前男友。 即使我跟她「在一起」了两年。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在一起。* 第二十二章 她在离开我家时,偷偷地在我的枕头下放了一封信。 高雄的叉叉,我们只完成了从中正技击馆走到爱河那一段。 在她回到台北之后,我就很少接到她的电话,她也很少接我的电话。时常是我打去,响了十二声,然后转进语音信箱,我对着语音信箱说我很想念你,感觉像是个白痴。 育佐退伍之后,回到家里继承家业,汪爸爸的身体在年轻的时候操坏了,某一次突然昏倒被送医急救,医生说肝指数过高,超过三百六,(正常是四十),被严重警告是肝功能危险群的患者,不能晚睡,不能抽菸喝酒兼熬夜,不能烦恼太多。汪妈妈说还好育佐及时退伍回家撑起工厂,不然汪爸爸大概会……嗯……点点点。 伯安退伍后,到专补国中生的补习班去教书,听他说第一个礼拜就抓到学生在上课时偷翻色情漫画,而且那名学生的裤子拉链没拉。 「你在干嘛?」伯安拍了一下那个学生的肩膀。 伯安只是这么问而已,那个学生吓到大哭,补习班的班主任立刻打电话请学生家长来,要他们了解一下学生在补习班的行为。 伯安说,他一度怀疑那个学生在上课的时候一边看色情漫画一边自慰,不过跟他的同学打听之后,他知道那个学生上完厕所后时常会忘记拉拉链,所以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行为偏差。 于是他跟家长说,学生在青春期会偷看色情漫画很正常,不需要大惊小怪。 然后他就被班主任叫去大骂一顿。 「当老师之后才知道当年我们老师的辛苦,他妈的国中生真的很白烂。」伯安说。 「你还敢讲?当年就是你最白烂。」育佐应了一句。 「很敢说喔你!当年是谁先开始玩打小弟弟游戏的?就是你!汪育佐!」 「谁叫你看宫泽理惠写真集看到流口水?打你小弟弟是提醒你不要太变态。」 两个快二十五岁的大男人出现这种对话,我在旁边听到笑翻。 然后我就被打了。 育佐带着学姐到我家楼下来找我的那天,是我的退伍日。 学姐刚从美国回来不久,身上还有一种刚从国外回来的奔放感,我说的是穿着,不是说她很放荡,不要误会。 然后育佐打了电话给伯安说要庆祝我退伍,一起吃个饭,伯安刚从补习班下课就赶过来,手上还有没洗乾净的粉笔灰。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学姐吗?久仰大名。」才刚坐下来,伯安对学姐作了个揖说。 『别再叫我学姐了,请叫我彩娟,我姓叶,叶彩娟。』学姐介绍着自己。 「好的,学姐。」伯安说。 「没问题,学姐。」我说。 『请不要再叫我学姐了,不可以叫我学姐。』她作势生气地说。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你们跟我不同校,不可以叫我学姐。』 「可是育佐是我们的同学。」我说。 「我们同学的学姐,就是我们的学姐。」伯安说。 『是喔?那育佐的爸爸是不是你们的爸爸?』 「不是。」我跟伯安同声说。 『那我就不是你们的学姐。』 「是的,你是我们的学姐。」 『我不管我不管!不要再叫我学姐了,请叫我彩娟!』 「好的,学姐。」伯安说。 「没问题,学姐。」我说。 然后她呈现半崩溃状态,哼的一声,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要爆发的样子。她先看了看我们,然后看了看育佐,育佐故意装作不干他事的表情,立刻被扭了耳朵。 『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亏啊?』学姐说。 被扭着耳朵的育佐表情痛苦地说,「好啦好啦,这两个王八蛋交给我来处理。」等学姐一放手,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很严肃地说「两位亲爱的同学、朋友、兄弟,请你们不要再叫她学姐了,对一个已经二十六岁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并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接受年纪的数字被摊在阳光下去审视,更何况是一个已经二十六岁的女人呢?」 很好,他还是一样废话很多,旁边的学姐已经快要变身超级赛亚人了。 「所以,请你们叫她汪太太,不要叫学姐。叫汪太太比较亲切,叫学姐是我的专利。」他说。 这时我跟伯安互看了一眼,他又接着说: 「来,跟我唸一遍,汪─太─太。」他一边唸一边指着嘴巴强调着嘴型。 接下来育佐的惨状,请容我不再详述了。 不过,我必须说明一点,那天育佐不停地用汪太太称呼学………嗯……彩娟,而彩娟完全没有否认,甚至回称他汪先生,这甜蜜的样子看在我跟伯安眼里,简直就快要瞎了。 伯安为了不让育佐专美于前,他立刻宣佈了一个消息,朱晓慧已经决定离开台中,要搬到高雄来跟伯安一起住,两个人在一起了五年多之后,正式进入试婚阶段。 「为什么还要试婚?人家跟了你五年多了,还要试什么?」育佐问。 「当然要试啊,我想试试看她到底有办法替我从地上捡几次臭袜子跟丢在床上的汗臭内衣。」伯安说。 「所以要捡几次你才要娶人家?」我问。 「依我严苛的魏氏标准,大概四百次吧。」 「那我觉得依她更严苛的朱氏标准,大概会叫你直接去吃屎吧。」育佐说。 然后我们立刻现场连线给晓慧,把刚刚伯安说的话告诉她。 连线结果很快就出炉了,伯安的下场是吃屎四百次,她就答应嫁给他。 就连不在场的晓慧跟伯安都能透过连线这么甜蜜,再加上育佐那个王八蛋一整个晚上汪太太来汪太太去的,看在眼里,我真的快要瞎了。 然后他们问我,「许媛秀呢?你退伍她为什么没来?」 伯安,育佐,我说真的,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来。 当时,我替她编了一个理由,跟朋友出去旅行了之类的吧,我也忘了,因为当下我的感觉很两极,我一边为自己的兄弟得到幸福感到高兴,一边为自己的爱情感到寂寞。 坦白说,在我退伍前两个礼拜,我就已经找不到她了。 退伍前一个礼拜,她连手机都换了,原本我至少还能对着语音信箱说我很想念你的,后来连语音信箱都没有。 我想这是她选择的方法吧,刻意地断了联络,就像把风箏放到远远的天上,然后割断线,风箏就离开你了。 风箏就离开你了,许媛秀就离开我了。 我是在退伍前没几天发现藏在枕头下的那封信的,说得更明白一点,其实是我妈要替我洗枕单的时候发现那封信的。 信不长,但心痛很长。 『亲爱的,我的,曾经的子谦: 两年前你出现,我的心动里,藏着点心痛。 如果不是我朋友硬是拉我去亮仔的生日趴踢,那晚的我,应该会倒在床上,用力地哭泣。 因为在那之前的几天,他离开了我,选择了另一个人。 到底该不该跟你在一起,在我还爱他的时候?我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在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而当我每次都在你的笑容里忘记他的样子,我以为,那就是真的忘记了。 可是没有,在你去当兵后的几个月,一个颱风刮过北台湾的夜里,我在我家楼下,看见淋溼了全身的他,跟我说抱歉。 我承认我软弱,我答应让他回到我身边,在我身边还有你的时候。 好多次我都想跟你说,但是我总是说不出口。你曾经问过我,如果我要兵变,会不会告诉你?而我记得,我的答案是会。 但是,我真的做不到,当你身不由己在部队里过着你厌恶的日子,我真的没办法在那时离开你。所以我告诉自己,就陪你到退伍吧。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真的喜欢你,但是我爱他。 媛秀』 信不长,但心痛很长。 我是说真的,心痛,真的很长。 我说过,我这辈子只等过三个女人。 第一个是我妈,第二个是张怡淳,第三个是许媛秀。但其实,在许媛秀离开我之前,我以为我只等过两个。 人要发现自己在爱情里被彻底地当成傻瓜的时候,必须是承认自己是傻瓜的时候。 我以为我早就跟许媛秀在一起了,但其实没有。 在我承认自己是傻瓜之后,我终于知道,原来我在那个自以为是恋爱的单恋里,等了许媛秀两年。 然后得到一句:我真的喜欢你,但是我爱他。 到底是谁发明了「喜欢跟爱是不一样的」这句话的? 干你妈的到底是谁? 又到底是怎么样的神人能从自己的身体里面分辨出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然后把他喜欢的人归类到喜欢,再把他爱的人归类到爱的? 为什么我没办法分辨出喜欢跟爱的差别?又为什么有人能分辨? 又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些把爱跟喜欢分开的人好像比育佐更有废话超能力?因为我真的觉得话都你们在讲!都给你们分辨就好了啊!我们都等着被归类就好了! 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们,一个终于跟追求了好多年的女孩子在一起,一个跟在一起好多年的女孩子进入试婚阶段,而我,跟在一起两年的女朋友,在「在一起」的时候「不在一起」,又在「不在一起」的时候「分手」了。 喔耶!我真的喜欢你,但是我爱他。 爱是自由的! 恭喜我吧,他妈的! *永远完成不了的,高雄的叉叉。* 第二十三章 ※ 4.流转 时间洪流滚滚, 带着世界上的任何一切飘流着, 就连地球也一样,随着洪流渐渐老去, 更何况是我们。 而在洪流里生存, 人必须学会,并且习惯转变, 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转变成适合那个阶段的样子, 这是必须、必然的。 再也不用过着每两个礼拜上一次台北去找她的日子了。 再也不用。 一个你真的很爱的人突然从你生命里消失,不管是用什么方式,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痛苦。 育佐说那像是大便在裤子里面,而且还是软便。你的表情其实是痛苦的,但当别人问起你怎么了?你又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大便在裤子里。但是,当大便慢慢地从大腿流到小腿,然后滴到地板上的时候,大家就会发现,原来你是大便在裤子里了。 「原来你是大便在裤子里了就表示原来你是失恋了。」育佐说。 我说真的,这种比喻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隔年,夏天,某一个我呈现半失眠状态的深夜里,手里的电视遥控器已经按到不知道要找哪一台节目来看,刚熄掉不久的菸,又点燃一根新的,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就只是睡不着。 然后,我接到伯安的电话,他很开心地在电话那头大喊着「我要当爸爸了!」 伯安跟晓慧同居试婚了一年,这一年当中,他们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因为他们开始发现要两个完全不同个性与生长环境不同的人住在同一个屋簷下,而且还能和平理性兼相爱的相处,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他们同居试婚两个月后就开始时常吵架,通常都是一些生活习惯不和的吵架。像是晓慧时常抱怨伯安的习惯不良,抽菸就算了,菸蒂菸灰总是乱丢,不管是厨房的流理台或是浴室的洗脸盆,时常都会看到一滩黑黑的菸灰在上面,讲了好多次讲不听,骂也骂了,架也吵了,就是改不了到底卡掉菸灰的坏习惯,最后晓慧祭出重罚,她也不想骂了,也不想吵架了,她每看见一次菸灰,伯安就得交五佰块当做旅行基金,而且不得异议。 这一罚下来,效果惊人,不只是金额吓人,改掉坏习惯的效果更是显着。 实施后第一个月,伯安一共缴了九千五百元,那是他四分之一的薪水。 第二个月,伯安还是缴了五千块。 第三个月过了一半,伯安一块钱也没缴,他终于学会不再乱卡菸灰。 「那真是恶梦,我连作梦的时候都梦到过我卡菸灰在洗手台,结果晓慧要跟我离婚。」伯安说。 但是晓慧也不是完全没有被伯安詬病的地方,伯安就说她很常买多馀的东西摆在家里,如果是不会坏掉的东西那就算了,但是她时常买一堆会坏掉的食品,像是布丁、吐司、罐头,或是几天没吃就会熟到烂掉的水果,家里就两个人,吃也吃不完,每次都要丢掉。 晓慧买东西的习惯其实不算ok,因为她真的不太「精准」。 家里就她跟伯安两个人,但是她的碗橱里有十一副碗筷,如果说常有朋友去拜访一起吃饭那就算了,但是从头到尾都只有我跟育佐,偶尔出现一两个她自己的同学朋友或同事这样。 「她常说先买起来放以备不时之需,但是她的不时之需真的很恐怖,」伯安说,「我家里的垃圾袋大概可以用到民国一百一十年,我家里的手电筒有六隻,抽取式卫生纸多到我必须把它拿去补习班当礼物送给学生,不然储藏柜放不下,丢掉又可惜,更不要说我家的电池了,我的妈呀整个抽屉都是!还好她不是那种会去买名牌精品的女人,不然就算我是王永庆都可能会倒闭。」 后来他们的解决方法是每次去大卖场买东西,钱必须放在伯安身上,晓慧身上不可以有任何一毛钱。晓慧要买的东西,必须经过伯安同意才行。 而伯安大喊自己要当爸爸的那天晚上,他跟补习班的其他老师一起去聚餐,回家时看晓慧的表情就觉得怪怪的,以为她在生气,但是一问之下又没有。 「结果我在浴室里面看见七根验孕棒非常整齐地排在那里,跟我们当兵的时候在排队一样。而且不是两根三根,是七根!七根耶!每一根都是两条线!」伯安事后告诉我们,听他的形容,我能想像那到底有多壮观。 晓慧当时还很温柔地对伯安说『对不起,我知道买东西不能买太多,但是我真的很怕不准,所以才买了七根。』 晓慧的怀孕,让伯安的生命立刻成长到另一个阶级,他已经不能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人了,而必须是一个肩负家庭生存使命的真正的男人。 不过,最让他感到困扰的,不是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是当两个人的婚姻决定在即,她却从来没见过他已经八年没有任何联络的魏爸爸。 那时,伯安烦恼着该怎么回去面对爸爸,我心里想着的是八年过去了,好快呀,伯安离家那年,我们才只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十八岁小伙子,怎么突然间大学也唸完了,兵也当完了,算一算年岁,怎么已经二十六了呢? 「闪避了八年,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说。 「魏伯伯应该会很想看见晓慧肚子里的小伯安。」育佐说。 我们本来想陪他一起回去的,但是他想了一夜之后,决定自己带着晓慧回家。我跟育佐其实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一定认为,他自己离家的裂痕,他必须自己去解决,多少朋友兄弟去陪都一样。 不管晓慧这些年对他造成了多少感化,我们都知道,他灵魂深处里还是那一个理直气状脾气死硬的魏伯安。彷彿我们又看见那个当年在撞球间里直接跟流氓对呛的小男生。 只是他已经长大了。 过了一阵子,伯安把我跟育佐请到他家去吃饭,而且还叮嘱我们,千万不要跑错地方,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说了一个地址,那个地址吓了我跟育佐一跳,因为那是他「本来」的家。 多年不见的魏伯伯,脸上皱纹变多了。 我们十五岁那年在医院里看见的他生气的样子,如今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痕跡。 如果你今天才认识他,而我们告诉你他当年有多兇悍,他的势力强到叫流氓到我们家里道歉送钱兼送礼和解,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因为眼前这个不时掛着笑容又鬓发半白的伯伯,是没办法让你联想到「兇悍」两字的。 伯安的小妈所生的两个孩子,一个唸高一,一个唸高三,他们很多年没看见这个「哥哥」,很陌生,却也很有礼貌。 而他跟小妈之间的关係,在表面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当那天吃饭时他替小妈舀了一碗汤,而小妈点头微笑表示感谢,我想那就是完美的第一步了。 对于快要当爷爷的魏伯伯来说,大儿子回家了,又要有孙子可以抱,我想那天他是全天下最开心的人。他拿出了一瓶二十五年的约翰走路,对着我们说「我是开酒店的,什么没有,酒最多,今天我们一人一瓶,喝完才能走。」 我们三个加起来喝了一瓶,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魏伯伯自己喝了一瓶,却一点事都没有。只能说平时有喝有差,跟开酒店的老闆喝酒是一件找死的行为。 后来我们问伯安,他回家那天,魏伯伯说了什么? 他只是笑一笑,然后眼眶有点氾泪地说: 「他笑着跟我说:『大概是我长得太丑,脾气又太兇了,你跟你妈妈,才会抢着离开我。』」 *人都会长大的,差别只在长得快跟慢而已。* 第二十四章 育佐跟学姐的感情稳定地成长,金牛座的学姐让汪妈妈甚是喜爱,后来才知道汪妈妈也是金牛座,印象中星座书里写金牛座都是顾家兼节检,而且对任何花费都有计划,标准天生的理财专家。 「理财个屁!根本就是抠门专家!小气到让人想哭!」育佐一脸非常受不了的表情抱怨着,「妈的我在市场里看见葱油饼想买两个来吃,她竟然说再一个小时就要吃晚饭了,两个葱油饼的钱可以省下来,哇咧靠北边!两个才三十块!是要省怎样的啦?那我不吃两个只吃一个才十五块可以了吧?十五块也不让我吃是怎样?我是有对她那么坏吗?她说想吃铁板烧我就带她去,想吃日本料理我就带她去,结果连吃个十五块的葱油饼都可以抠门我,到底是在抠怎样的?这时候我就真的很怀疑为什么我爸能跟金牛座的相处那么久?这么抠门………」 对不起,请原谅我中断这场转播,因为我实在没办法记得他到底说了哪些话,他连抱怨都非常囉嗦,废话很多。 汪伯伯已经完全退休的同时,育佐完全接下他的工作,成为新的老闆。不过因为那些已经跟了汪伯伯二十多年的老师傅个个经验老道,所以虽然育佐表面上是个老闆,但其实他是工厂里最菜的人。 就算从小看着汪伯伯做事,育佐还是一切从头学起,他必须学会该怎么跟原料商进货,并且注意国际金属价格的波动。汪伯伯把所有的绝招都教给他,只希望他能把这间铁工厂继续维持下去。 有一天,我跟伯安到育佐家去找他要一起去海產摊喝点小酒man’stalk一下,看见多年不见的她妹妹抱着一隻玛尔济斯在他家门口间晃。 『咦?两位,好久不见。』看见我们之后,她首先跟我们打招呼。 「是啊是啊,小妹妹都长大了。」伯安说。 『我才比你们小两岁,哪是小妹妹?』 「我们的意思是说你很年轻啦。」我说。 「你在外面干嘛?」 『要带我的狗去看医生,牠好像有点感冒。』她说。 「所以你在等计程车?」 『我在等我男朋友。』 话才刚说完,那隻狗就把头一直往她的乳沟里面埋,『好啦好啦,你也是男朋友啦,高兴了没?还吃醋咧。』她对着那隻狗说。 各位应该都还记得她以前就是个发育很好的小妹妹,所以当我们二十六岁时,她是个二十四岁的大美女,身材依旧火辣。 不过育佐还是说他妹妹脾气很差,大小姐一个。 纵使如此,有好身材的女生还是会吸引男人的目光。 「干……」伯安突然用气音地骂了一句。 「你干嘛?」 「我好羡慕那隻狗。」他说。 好啦,我承认,我也很羡慕那隻狗。 过了一下子,一辆bmw双门跑车停在我们身后,她跟我们挥手说了拜拜就上了跑车,一阵引擎声浪汹涌过后,跑车就消失在路口了,这时育佐也正好走出他家门口。 「那个男的,是一个议员的儿子。」育佐说。 「你是说你妹的男朋友?」 「对,他爸爸是现在的议员,上一届的副议长,家里有钱得很。」 「然后呢?有啥八卦?」 「记得我们国三那年撞球间的那场架吗?」 「不会吧……」 「对,他是那群混混里的其中一个。」 听到这句话,我跟伯安都很讶异。 「真的假的?」 「你怎么确定?」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他指着自己右手上那条刀疤,「这条跟我背上那条,都是他划的。」 「干他妈的动他!」多年没生气的伯安突然火了。 这时育佐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先别火先别火,人家现在是美国休士顿大学的研究生,一整个彬彬有礼。」 听到这里,我跟伯安的下巴都快掉了。 「接好你们的下巴,我当时听到也是吓一跳,下巴掉得比你们还厉害。」 「怎么差那么多?」伯安说。 「对啊,怎么从小流氓变休士顿研究生?」我也充满了好奇。 育佐站到我们中间,伸出双手掛在我跟伯安的肩膀上,然后笑着问「当年,我们比他好到哪里去?」 「干!」伯安第一个抗议,「这你就说错了,我们当年可不是流氓。」 「嗯,我赞成伯安说的。」我说。 「我当然知道我们不是流氓,因为我们一直都是好人,对吧?」育佐说。 「对。」 「所以从好人变成好人,中间完全没有距离,这有什么难的?」 「嗯?」我跟伯安还在消化他说的话时,育佐又继续说了。 「而他呢?他从流氓变成好人,中间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这改变够困难了吧?」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懂了他的意思。 「所以,我觉得他比我们厉害咧。」育佐说。 「所以他划了你两刀耶,没关係?」伯安问。 「他曾经到我房间里跟我下跪道歉。」 「所以你妹妹被一个曾经是小流氓的人追走,没关係?」我问。 「有啥关係?她自己喜欢就好囉。而且我觉得他应该比较惨,因为我妹不好对付。」 「所以你真的没关係。」 「没关係啦,都过去了。」 「完全没关係?」 「对啦,没关係啦!」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啥?」 「你妹的胸围到底是多少?」 然后,长长的巷子里,回盪着育佐的骂干的声音。 说了这么多,好像都没有说到我自己。 其实我们三个人的人生一直都黏在一起,我的人生中有好大一部份是跟他们一起过的。但黏在一起不代表一样,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而且重点是,没有人可以跟另一个人交换人生。 我退伍之后失业了半年多,因为工作不太好找,所以待在家里让我爸养了半年。 米虫当了半年之后,我爸看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把我拉到他同学的公司去,说是有缺人,去帮忙几个月就好,但是我一待就是一年多,待到连伯安的儿子都出生了才离开。 那是一家中油的外包厂商,负责中油某些机具的维修保养工作,时常爬上爬下扛东扛西的,我的身材不壮,扛重物的时候常常感到非常吃力,但其实做得还算习惯,虽然我并不适合那个工作。 我唸数学系的,我有一项专长是数学,但我却跑去做工。而我的同事们都只有国、高中毕业,他们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大学毕业的人要去那里。他们个个身材壮硕,连伯安站到他们旁边都不见得有他们壮。 有一天我在把货车上面的材料跟工具卸下车时,一根原本躺在车上的大铁条突然倒下来,砸中我的左肩膀,我听到肩骨喀的一声。 一声惨叫,一阵晕眩,几个同事吓了一跳,赶忙把已经躺在地上的我七手八脚地抬上老闆的车,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要把我送到医院还是送去接骨推拿师那边。 那时我心里想着:「拜託!当然是送医院啊,怎么会是接骨推拿师?」 后来他们投票结果,决定把我送到整骨推拿师那边先接骨再说。 伯安说的,真的没错。 一切都是註定的。 因为我在接骨师的诊所里,遇见了张怡淳。 *所以育佐他妹的胸围到底是多少?* 第二十五章 伯安的儿子出生之后将近半年,他才跟晓慧请喜酒宴客。 那天来了很多许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包括国中时很讨厌我们的那些女生,跟高中时同校的一些学长、同学跟学弟、妹。 他是我们当中最先结婚的人,小伯安出生的时候,我们已经二十七岁了,他跟晓慧在她怀孕时就已经办理公证结婚,那结婚证书上的两个证人签名就是我跟育佐,当我在他身分证上看见配偶栏里印着「朱晓慧」三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落寞。 这落寞跟搞断背山没关係,拜託不要想到那里去。 「谁的名字会印在我的身分证上呢?」我心里这么问着。 是问天?还是问神?还是问自己呢? 他跟晓慧的婚礼办在高雄的汉来饭店,我跟育佐是理所当然就是伴郎。至于为什么会在汉来,那是魏伯伯的决定。 我们知道他的势力庞大,所以那天本来「只开一百桌」,后来加到一百二十桌,我们一点都不意外。 「我也不知道多出来的两百多个人是哪来的。」伯安说。 我说真的,以他的身材,穿新郎装真的很帅。 那天魏伯伯超级开心,抱着小伯安到处敬酒,小伯安才六个月大,却像是已经学会爷爷的应酬功力了一样,见了人就笑,爷爷喝酒他也笑,后来魏伯伯好像有点不胜酒力了,抓着我跟育佐两个伴郎不停地挡酒,我跟育佐喝到最后也有点受不了,魏伯伯在我们的威士忌里面加了乌龙茶,「这样可以多敬三十桌」,他说。 我抓了个时间空档跟魏伯伯说谢谢,他问我为什么要谢谢。 我说十五岁那年打了一场架,如果不是他去处理,我们可能被打了还要跟对方打官司。 「那事不用谢,我的儿子被打我当然要处理,而你们喔,年纪小不懂事,衝动起来打架是很正常,不过现在别再这样了,都长大了,要多想一点。但是啊……当年啊,你们算是幸运的了,」他一边说,一边把站在旁边的我跟育佐拉近,靠在他的身体上,「你们当年没遇到真的狠的,如果你们遇到那些砍人不眨眼的,伯安早就没了,你们也早就没了。」他说。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既冷静又平静,彷彿人生的风雨于他已然像是船过水无痕,没有什么好臭屁,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不禁感到佩服,并且心想,从他身上,我应该可以听到很多故事吧。 那天被我跟育佐笑得最惨的,是喜宴厅外摆设的那个告示牌,上面写着「魏朱府喜事」。 我跟育佐说:「你看,餵猪耶。」 育佐说:「没错啊,晓慧是在餵猪啊,伯安是畜牲耶,她当然在餵猪。」 然后我们笑弯了腰。 儘管如此,伯安牵着晓慧进场的时候,我还是红了眼眶,眼泪只差没掉下来而已。 育佐说我很娘娘腔,这种场合只有女孩子会哭,男孩子是在哭什么?然后过了五秒,他就把我手上的面纸抢了过去。 那时,我问育佐说,下一个,应该就是你了吧? 他说,他希望跟我一起,同时办比较不会让那么多朋友同学跑两摊,很麻烦。 所以遇见张怡淳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育佐的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徵兆,我甚至不是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的。 因为她变了很多,所谓的女大十八变。 那天我被送到接骨师诊所之后,我的同事们很直接地把我抬到师傅面前,也不管后面还有人排队候诊,他们就很大声地说:「师傅啊,他的肩膀刚刚被铁条砸到,骨头好像断了耶,快点帮忙看一下。」 师傅看起来大概五十岁,不过头发有点白了,只见他很冷静地说:「肩膀骨头断了死不了,去后面排队。」 然后我又被扛到候诊区去坐下,同事们拍拍我跟我说他们要出去抽菸,要我乖乖坐在里面等,不要动。 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陆……子谦?』 「嗯?」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你是?」 『张怡淳。』 「啥?不会吧!」我真的吓了一跳,「你怎么变这样?」 『变怎样?』 「就是……啊……欸……就是跟以前差很多这样。」 『以前很恐怖吗?』 「呃……也不会啦,但跟现在比就是差很多。」 『差多少?』 「大概台北到高雄那么多。」 『你跟汪育佐他们一定一直都还在联络对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刚刚那句台北高雄的废话很像是他会说的。』 「看来你比较了解他。」 『是吗?你们三个都很好了解吧,而且你好像没变多少。』 「天生丽质的人再怎么变,应该都还是那副年轻样。」 『不,是一样老。』 「嗯,我确定你是张怡淳。」 大概过了三秒,我自己笑了起来,肩膀上的伤也同时因为震动痛了起来。 『你肩膀受伤啦?』 「是啊。」 『被铁条砸到?』 「你怎么知道?」 『刚刚你朋友讲那么大声,大家都知道了。』 「喔……」我顿了一下,「那你呢?」 她指了一下她的脚,『我昨天骑车摔倒,脚去扭到了。』 我看着她的脚踝,嗯,肿得挺厉害的,膝盖附近有些擦伤。 「那你现在在干嘛,工作了吗?」 『对啊,我在银行工作,你呢?』 「你看我一身脏兮兮也知道,我在做工。」 『什么工?』 「在中油,我是外包厂商的工人。」 『你为什么会去当工人?你根本不像工人。』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是我爸爸朋友的公司,我只是来帮忙,结果一帮就一年多了。」 然后接骨师叫了她的名字,她示意我等一等,然后走入诊间。 过了大概十分鐘,她走了出来,扭伤的地方已经包了起来。 『换你。』她说。 「啊?师傅没叫我啊。」 『他叫我叫你进去。』 「那你呢?你要走了吗?」 『不然呢?』 「喔……」我又顿了一下,「那……我们会再联络吗?」咦?我怎么好像问过这句话? 『你觉得有必要吗?』 「你觉得没必要吗?」 『你觉得有必要吗?』 「你觉得没必要吗?」 『我在问你。』 「我在问你。」 『是我先问你的。』 「不,是我先问你的。」 『你应该要先回答。』 「为什么我要先回答?」 『因为男生要让女生。』 「那应该要让你先回答啊。」 这时候接骨师走了出来,「你要不要先来处理你的肩膀?处理完再把美眉好吗?」 「喔。」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师傅点了点头。 『那,拜拜囉。』 「啊……好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些失望,「拜拜,有缘再见。」 然后我转身走进诊间,她也转身走到柜檯去付钱。 接下来我就很惨了。 师傅摸一摸我的肩膀之后说我很幸运,骨头没断,但是肩膀跟手臂相连的地方脱臼了。说完之后,诊间都是我的惨叫声,我想连马路上的人都能听到。 包扎之后,我走出诊间,看见张怡淳还坐在刚刚的位置上。 「咦?你?」 『很痛喔?』 「干!超痛德!」你看,我痛到把「的」的发音讲成德了,而且还牵丝。 『嗯,我听见了,听你的叫声就觉得很痛。』 「阿你不是要走了?」 『是你说有缘再见德。』 「你不要学我说话,那是因为很痛才会把发音讲歪了。」 『我觉得还不错笑。』她哈哈了两声。 「所以咧?你干嘛还在这里?」 『是你说有缘再见德。』 「是啊,然后呢?」 『真有缘啊陆子谦,我们又见面了。』她说。 *註?定。* 第二十六章 十二年不见,张怡淳还还是很美。对啦,我是用「美」这个字。 国中时被她甩了那一巴掌之后,那阵嗡嗡作响的痛觉在我心里活了十二年,在接骨所遇到她时,我都还能感受到那阵痛觉。 所以当她跟我说要离开接骨所时,我心里又有另一种痛觉。 这痛觉跟十二年前的是否一样,我分辨不出来,就像我分辨不出喜欢跟爱的差别是一样的。 我问过张怡淳,你觉得喜欢跟爱的差别在哪里? 她说:差别在使用的时机上面。 然后我花了五秒鐘想通了这句话,并且在想通的瞬间原谅了许媛秀,而且不是普通的原谅,是打从心里原谅,并且在原谅她的同时,也爱上张怡淳。 张怡淳的爱情故事跟我差不多,她在大学的时候被劈腿了两次,让她一再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笨女人,因为男人总是告诉她「对不起,我很喜欢你,但我比较爱她」,她一度相信了喜欢跟爱的差别。 『后来我就知道了,那只是使用时机上的差别而已。你还想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是爱他,你想跟他分手的时候,就剩下喜欢了。』她说。 那天,我在接骨所里跟她交换了手机号码。 我问她说,这表示要继续联络吗?她说不是,是要让我好好地记住这支电话,但是不准打。 我把遇到张怡淳的事情告诉伯安跟育佐。 当时伯安正在骗小孩,已经一岁多的小伯安变得很爱讲话,虽然说什么完全听不懂,就是咿咿呀呀这样,叫爸爸的时候都说「八」,叫妈妈的时候都说「麻」。 「所以她把电话留给你,却叫你不准打?」 「对啊。」我说。 「这是什么招?」 「我哪知道?」 「难道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欲擒故纵?」 「欲你妈个贡丸汤啦,最好是这样。」 「干!陆先生,你讲话很脏喔,我儿子会听到啦!」 「……」 「……欸,我刚刚有骂干吗?」 「有……」 然后我听到他在跟儿子道歉的声音,还有晓慧在骂他的声音,没几秒就掛了我的电话不理我了。 我打给育佐的时候,是学……嗯……彩娟接的,她说育佐正在洗澡,要我晚点再打,或是等育佐回电。 大概十分鐘后,育佐回了电话,我把事情讲了一遍,他听完又开始废话了。 「那隻火鸡有变成老火鸡吗?」 「嗯……看起来不老。」 「她也二十七了耶,应该要嫁人了吧?」 「为什么二十七就应该要嫁人?」 「女人超过二十五岁都应该要去买个警示灯掛在身上闪啊闪的,警告所有人说她就快要过期了,再不带回家供起来的话就会臭酸。」 「哪会?」 「为什么不会?二十五岁算好了,还能掛警示灯,等到三十岁就不用掛了,直接贴一张符在额头上比较快。」 「什么意思?」 「都已经成妖孽了,就要懂得镇住自己的妖气,不要再出来害人了。」 「干!你废话很多耶!」 「我没有在废话,我是说真的。反正女人超过二十七岁还没嫁出去都是个性有问题的。」 我想了两秒鐘之后,「……那你旁边那个人……」 我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他被扁又被骂的声音:『你现在是在讲我个性有问题是吗?你这个废话比正经话还要多的老头!』嗯,听起来彩娟出手相当的有劲。 好吧,育佐的部份我们就跳过去好了,他爱白目被打死是他家的事。 三天之后,我接到她的电话,她是指张怡淳。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说,语气听来很认真。 「咦?」 『你在咦什么啦?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是你叫我不准打的。」 『好,那你今天晚上不准吃晚饭。』说完她就掛了,是掛电话的掛,不是死掉的掛。 我有一种走在路上被招牌砸中的感觉,一整个莫名其妙。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吃晚饭之前还真的想了一下该不该吃,是不是真的不准吃?虽然结果我还是吃了,但吃完感觉有点怪怪的。 晚饭过后她又打电话来。 『你吃饭了吗?』 「我……」 『吃了对吧?』 「呃……不算。」 『什么叫不算?』 「我只是把一些东西放到嘴巴里,经过食道之后暂时存到胃里,没多久后就会出来了,所以不算。」 『不要学育佐耍嘴皮。』 「对不起。」 『你是不是吃饭了?』 「对。」 『我不是说不准吃?』 「我刚刚是真的有考虑一下是不是要听你的耶。」 『但你还是吃了啊。』 「不吃会饿啊。」 『那你打电话给我会死吗?』 「不会啊。」 『那你为什么不打?』 「是你说不要打的。」 『既然你都会听我的话不打电话了,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不吃饭?』 「因为不吃会饿啊。」 『你在跳针啊?』 「是你在跳针吧?」 然后她『厚』了一声,就把电话掛了。 我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之际打电话给伯安,却不小心按错手机的快捷键,打到育佐那里去了。 「咦?」这是我的咦。 「咦?」这是育佐的咦。 「啊怎么是你接?」 「………」他愣了一会儿,「不然周星驰的电话会是周杰伦接吗?」 「是我打错吗?」 「我怎么知道你要找周星驰还是周杰伦?」 「那我找周杰伦好了。」 「哎唷唷,不错喔,还知道要找我。」他开始学起周杰伦说话。 「呃……还是算了,麻烦你叫周星驰接电话。」 「有没有搞────错!真是一语惊醒我梦中人。」 「吓得我屁滚尿流失了魂。」 「你干嘛抢我台词?」 「干,我干嘛跟你演这么久?」 「干!是你打电话来的耶。」 「我打错了啦,我是要找伯安。」 「什么?你拿明朝的剑斩清朝的官?………」 对不起,我掛了他的电话,跟他讲电话真的是灾难。 *掛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五哥吗?我人在一九三七年的上海……* 第二十七章 儘管育佐废话多的毛病改不了了,学……嗯……彩娟还是决定嫁给他。 她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情操真是让我们深感佩服。 育佐结婚那年,我们三十岁,小伯安都要准备上幼稚园了。隔年小育佐在云林出生了,长得跟育佐超级像。 「啊!完了,这孩子……」我说。 「真是可怜,看来得劝他离家出走才行。」伯安说。 「喂,你们两个讲话很毒喔,像我不好吗?」育佐说。 然后我跟伯安想了几秒鐘。 「啊!完了,这孩子……」 「真是可怜,看来得劝他离家出走才行。」 你可能在想,为什么小育佐是在云林出生的?其实是他们两夫妻极度疯狂的行为所导致的。 在学……嗯……彩娟怀孕将近九个月的时候,她向育佐提出了要去剑湖山搭大怒神g5的建议,身为丈夫,为了孩子跟太太的安全,应该立刻驳回才对。 「好啊!我带你去!」育佐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不过想也知道孕妇是不可能可以上游乐设施的,这点育佐也知道,他只是心里想着带老婆一起出去走走也好,反正设施她都碰不得,他还可以替她玩,所以大怒神跟g5都是育佐一个人坐。 就在他搭完g5之后,学……嗯……彩娟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好像是时候见面了……』 「见面?」 『对……』一边说,彩娟还一边冒汗。 「跟谁见面?」 『你儿子……』她说。 「子谦,你一定要体会一下,那种“见面”的感觉。」跟他认识了十几年了,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认真地说话。 小育佐比预產期早了十八天出生,不过非常健康,体重超过三千公克,是个白胖小子。彩娟说怀孕时期汪妈妈给她吃了很多补品,都补到小孩那里去了。 但是她生完孩子之后,看见她的身材,我们觉得,应该是母子俩都补到了才对。 伯安跟育佐问我:「喂,什么时候换你?」 「换我什么?结婚吗?」我说。 「当然是结婚,不然呢?出家喔?」育佐说。 「你这样说不对,不是出家,」他挥着手说,「是与爱情一起埋葬。」 「不管是结婚,出家,还是与爱情一起埋葬,都不应该问我的,你们应该要问张怡淳才对。」我说。 我跟张怡淳在一起的第一天,是我打电话给她的第一天。 那天我在跟伯安确定了她的想法之后,猛然发现自己是个白痴兼木头。 打错电话给育佐之后,我拨给伯安,把我跟她跳针的对话讲了一遍,伯安说她的意思是:「我叫你别吃晚饭,你都可以违背了,为什么我叫你别打电话,你却这么听话?」 有时候女人真的很难理解,不,应该说是一直都很难理解。 希望人家打电话给她,讲一声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呢?转了一大圈,以为这样很浪漫,或是觉得男生应该要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拜託,天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处理一件很简单的事。 于是,我终于打电话给她了。 「喂。」 『干嘛?』 「打电话给你啊。」 『我不是说不能打吗?』 「其实你是希望我打吧?」 『没有啊。』 「哎唷,都已经二十七岁的女人了,不要这么幼稚,被我说中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什么幼稚?』 「承认你要我打给你,承认你一直否认的行为很幼稚。」 『哪有?』 「唉,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在你家附近最后一次说话的时候,你在回家之前跟我説了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忘了。』 「你说,拜託,成熟点,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是吗?』 「是啊,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所以,成熟点吧?」 她呵呵笑了几声,然后我听见她吐气的声音。 『那换我问你。』 「你问。」 『你还记得那年,你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什么?」 『你问我,我们还会不会联络啊。』 「喔,对,我记得。」 『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回答吗?』 「记得,你说会联络就会联络,不会联络就不会联络,这一点都不需要问的。」 『那你知道我转过头要回家的时候,心里很难过吗?』 「为什么很难过?」 『你果然是木头。』 「……」虽然我无言,但我心里其实是开心的。 『哎唷,都二十七岁的男人了,别幼稚了,被我说中了就要承认?』 「承认什么?什么幼稚?」 『承认你是木头,承认你一直不承认的行为很幼稚。』 「你为什么要学我说话?」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喔。」 『快点承认啊。』 「好,我承认我是木头。」 『还有呢?』 「我承认我很幼稚。」 『非常好。』 「那你也应该承认一些东西了吧?」 『我要承认什么?』 「承认你十几年前觉得我是木头,是因为你喜欢我。」 『我为什么要承认?』 「因为我想当你男朋友,所以你不承认的话,我当不成。」 『有这样追女生的喔?』 「有,我就是这样。」 『哼!幼稚。』 「我承认。」 后来她考虑了三秒,然后说她承认。 两个都承认的人,下一步应该就是在一起了,应该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了吧? 我后来有向她承认,当年看见她的黑色内衣时心想着应该也穿黑色的内裤这件事,不过她跟我承认,那时她其实没有黑色的内裤,而黑色内衣是妈妈的,她把它借来穿。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从黑色的内衣开始,聊到以前的许多事,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失落,又感觉到些许安慰,那些青春都不会再回来了,而我们竟然也这样跌跌撞撞长大了。 我把这些年的日子跟她分享,包括我们的高中,大学,伯安怎么追到晓慧,育佐写了「我在灯火阑珊处」给彩娟,还有那个患有焦虑症的同学,那个把每个男生都当成前男友的曖昧对象,以及让我伤心的许媛秀。 同时,她也跟我分享了她这十几年的日子。 时间洪流滚滚,带着世界上的任何一切飘流着,就连地球也一样,随着洪流渐渐老去,更何况是我们。 而在洪流里生存,人必须学会并且习惯转变,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转变成适合那个阶段的样子,这是必须、必然的。 所以这些流转之年,在「流」与「转」之间,我们翻了又翻,滚了多少圈呢? 我们在这些年后回头看看以前,是不是还能认识以前的自己呢?有多少人回头想想自己曾经的失去、曾经的拥有,还有曾经的幼稚,不会发出会心一笑的? 大部分都会吧。 那会心一笑也代表着一种长大呢。 我有问过张怡淳,为什么十多年后在接骨所遇见我,明明说了再见却还留在那里等我呢? 她说:『十几年前掉了的宝贝,十几年后能捡回来,谁会不低头一拾呢?』 前面说过,育佐结婚那年,我们三十岁。 应该更强调一点说,我们「都」三十岁了。 那时我跟张怡淳已经在一起三年,没吵过架,没生过气,彷彿那个註定要陪着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遇见了,却把对方搞丢了,十几年后又不小心捡回来一样。 「註定的啦,跑都跑不掉。」伯安说。 是啊,伯安,你真是神算。国三那年就让你参透了註定的真理,你大概是神仙转世投胎的吧。 所以,我跟张怡淳什么时候结婚呢? 就如我回答育佐跟伯安一样的话,这要问她才对。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应该要问她才对。因为我早就把求婚戒放在她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也就是她化妆檯的抽屉里面,但是她偏偏都没发现。 我在戒盒里面,还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放学后,到活动中心后面的大树,有话跟你说。」 我猜,依她的聪明,一定会知道我的意思。她一定会在放学时间,回到我们国中母校,在活动中心后面的大树上,寻找我要说的话。 而我在那棵大树上,用立可白写了「我在灯火阑珊处」七个字。 什么?立可白太脆弱,等她发现回去看的时候可能字都不见了。 别担心啦。 一切都是註定的啊。 *一切都是註定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