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 壹。森林的梦 我发现我在奔跑,不停的喘着气,似乎在追着什么。穿梭在高大紧密的不知名植物间,跃过突起的树根,双手攀着爬满艳紫色藤蔓的树干,拨开与人同高的巨叶。后方是跟着我出来狩猎的伙伴们。狩猎,为什么是狩猎?带领大家跑在第一个的我,只是一直跑着,也不知道究竟我们在追什么,只是绷紧了神经不断的跑。 我发现我跑在一个我不认识的环境,不是说陌生,但当然,这是个我没来过的地方,但我所谓的不认识是指这丛林好像不曾出现在我们生存的世界。撇开各种奇异古怪的动植物不说,就连天空,都是未曾见过的淡紫色,不知道身后的伙伴们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异样。 我停下观察身边的事物来专心在追逐上,我想知道我们在追寻什么,这时却看到前方不远处是一整片绿色的植物群,像是藤蔓爬满了城墙般,我摆手让大伙停了下来,我边喘着气边想,看似原始的热带丛林中怎么会有这么一片植物不自然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纳闷的我回头试图询问大家,而我身后的阿广一个箭步超越了我,越过前方的树丛,但也就这样消失在我们面前的绿墙之后。 眼前这片绿墙,上下左右都看不见尽头,上前细看发现是一种类似盾形的绿叶藤蔓。这时我感觉到一股诡譎的气氛,周遭似乎有些不同了。恐惧促使心脏更猛烈地撞击胸口。我发现,此刻只留下我们彼此的喘息声,大自然的声音不见了,像是之前的虫鸣鸟叫或流水声,现在都消失了。前方的阿广也毫无音讯,四周诡异的安静让我有我自己听力受损的错觉。 我好奇地把头探进这盾状绿叶筑成的墙一看,墙后连一寸土地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渊,底部白晃晃的,看起来像一面镜子。而阿广正不断地往下坠,无声地下坠,但崖边的我却可以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绝望与无助。我想回头向其他的伙伴们求救,告诉他们前面没有路了,不能再跑了,而且我们必须救回阿广。 但这一回头,之前来的路上所有掛上的枯藤,爬满橘色苔蘚的怪树,所有的一切全都不见了。不安恣意的袭来,放眼望去刚刚奔窜的奇异丛林竟然空空如也,脚下的烂泥、腐叶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尽的透明,而且,哪来的同伴呢,四周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 此时的我像是老鹰一样,从空中俯视,鸟瞰那镜底的深渊,看着阿广坠下直落镜面、击破镜面,然后浮摊在白镜表面,空洞无生命的双眼伴着一圈圈的裂痕推向岸边。 二。虚实交错 好亮。睁开的那瞬间阳光射进我的眼睛,好亮。身边吹来轻柔的风,看来是睡了好一会了,但到底睡了多久我真的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现在到底是几点啊,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好累好累,好想再倒回去多睡一下。 坐起身来,手撑着湿润的草地,看着制服裤管有跑步时溅起来的泥巴,似乎刚刚有场大雨。但我却睡在雨势磅礡后的烂泥草地?没道理啊,上半身的白制服衬衫一点脏污都没有,我完全想不透我怎么到这里来的,刚刚睡的觉也太扎实了一点,如果每次睡醒都可以像这样完全不记得任何事任何烦恼,那我就会开始戒掉熬夜的坏习惯了。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拿起我的背包,睡了那么久至少要去上最后一堂课,不然我的学费不就白缴了?大学上课自由,但是自由最后总是会被懒惰与放纵取代呢。 走进了教室,我走到我的位子上坐下,旁边的阿广还趴在桌上睡,口水还弄皱了他的课本,睡成这样还不如跟我一起去外面草皮躺着睡比较舒服。前面的奈玲一如以往认真的抄着笔记,而她的背影也一如往常一样,红色素面发圈下垂着黑亮的马尾,白皙的颈子下是烫的一丝不苟的白色领子,想当初这可深深的吸引了阿广呢。 「你不觉的女生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那白皙的脖子吗?」阿广带着满满爱慕的眼神望着奈玲的背影。「你到底是爱她的脖子还是爱她的人啊?你这样好像在欣赏黄色杂志的封面女郎一样,如果奈玲知道你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她一定不会接受你的告白!」我闔上手上的小说,转头看着身旁的阿广。「唉唷,这又没有关係,男生欣赏女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啊!你少用你娘娘腔的神经质评断我这个标准的男人好吗。」阿广对我翻了翻白眼,转回去看老师黑板上的重点整理。 这个假认真的人,我心想,如果他再骂我是娘娘腔我就去告诉奈玲他用猥褻的眼神看着她!对!就是猥褻的眼神。 有一个小纸团由右边拋物线划过我跟阿广间的走道掉到我空白的数学课本上,「刚刚开玩笑的!你不要告诉奈玲喔!」纸条右下方还画了一个眨眼的笑脸。我狠狠的瞪了一下右边的阿广。阿广的招牌灿烂笑容掛在脸上,他每次都用这招呢,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我就拿他没辙,拜託我借他笔记,拜託我陪他跟奈玲一起出去,他只要用这个笑容,我就完全无法气他,拒绝他,每一次都是。 鐘响了,大学的教授才不像高中的古板老师,非要教到一个段落才肯放人,大学教授才不管学生学得够不够呢,更何况刚刚是睡倒一片的微积分课程。我站起来要走出教室,想着我等下要吃什么样的晚餐,自己一个人就是有这样的问题,每次都要想着要吃什么,好烦啊。 我的视线突然地闪了一下,是灯管坏掉了吗?不是,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像是近视八百度一样,眼前就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色块,没有任何细节,而且,伴随着时不时的头痛。好奇怪,这是我心里浮出来的第一句话,好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好像我忽略了一些东西。 视线又晃动了一下。 我努力站稳,抓着桌脚使劲的稳住自己的四肢,我的头要炸裂了,我感受不到我身体的存在,我,我好像浮在水中,我好像瘫痪一样感受不到脚底传回的神经讯号。阿广呢?他怎么没有来扶我一把,他没有发现我不舒服吗?为什么就连奈玲也没注意到我的异状?她说过她喜欢我的,她说她会一直陪我的。好痛。 我放手了,随便吧,反正什么都感觉不到,我闭上了眼睛。 3。现在,我是谁 「医生,他醒了。」一句略带磁性的女性声音和右方刺眼的亮光一同传进我的感官,我瞇起眼来,分不清是因为阳光刺眼还是头痛欲裂,慢慢适应光线的眼睛微微睁开,我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位个子略显矮小的护士站在我的左手边,她转头对着走廊,想必再等待医生的到来。我眨了眨眼,看见她扶着床沿的手旁竟是之毫无血色的手,不具生命的白色上插了几根针和管子,而我感受到点滴慢慢滑入我的皮肤我的血管,原来那是枯柴是我的左手。 「清醒了吗?这次你睡了五个小时呢,你有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吗?我挺意外你这次不是哭着醒来的,每次你哭醒都会绝食两天以上,而且还不跟任何人说话,这次我学乖了,我提前帮你掉了营养点滴和食盐水,结果提前准备似乎对这次的你没有帮助呢。」医生无奈的笑了笑,「等一下你完全清醒之后我再帮你做复习復建,在这之前不要乱跑喔。」话毕医生对我微笑,并迅速地在手里的档案夹写了写放回我脚底床板的夹子,然后转身离开。护士开此帮我做些简单的检查,一下摸我的头一下捏我的手,「等下医师会回来跟你聊聊,你不要离开喔。」 一片空白。 我是醒着的。可为什么我的思绪没有流动,反而像混凝土般固定在那,我的脑中像四周的摆设装潢一样是全白的。毫无疑问的我现在是以病人的身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四肢似乎还没睡醒,想下床的我只稍稍的抖了一下,不知道是我的意念不够强还是我的身体也跟思绪一样灌了浆,凝固了。 现在我像是植物人般只能偶尔转转眼珠,其馀皆不听使唤,我的火气窜升,你他妈的给我解释清楚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对着脑中那块灰色固体大吼,为什么我会待在一间病房里?哪来的医生护士?哪来的医院?重点是我哪来的病?虽然跟强壮的阿广比起来,我看起来比较柔弱,比较纤细,但我也没生过几次病。刚刚医生说要做什么复习復建,那又是什么? 我缓了缓心中充满难题却又无解的怒火,环顾四周,这是间简单的单人病房,除了病床就只有一张圆凳放在窗台旁,虽然说是窗台,但它其实只是窗户旁向内延伸约一隻手臂长的平台,窗台上有个东西格外引人注目。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白色的墙。白色的窗沿。而白色的窗台上却放了一台黑色的收音机,是那种要放卡带的老款式。 就在我的目光被黑色收音机吸去时,医生进来了,还带着一个咖啡色的帆布袋。「准备好了吗?我们开始复习。」他把圆凳拉近床边,帆布袋就放在身后的窗台上。他从我脚底的板夹拿出看起来像是我的病歷的东西,「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他透过滑到鼻尖的圆形凹透镜望向我。 我的天啊,这问题也太污辱人了吧,敢打赌你手上那叠纸上一定有答案,你还问我?更何况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斜眼看坐在身旁这斯斯文文的男子。「我叫....」我顿在那,嘴型保持"叫"这个字少说有两分鐘以上,我努力翻过脑中字典里的每一个字,那些字我都认识,可是就是没有印象哪一个是我的名字,我的不屑化为恐惧,用几近恐慌的眼神看着医生。 「我叫什么名字?」我不安的转动眼球。 「没关係,不用紧张,你叫禾也,你的朋友都叫你小禾。」 「小禾?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说明你内在的防御机制成功的保护你了。」医生推了他圆形的眼镜。 「我听不懂。」我快被累积的问号压垮了。 「在我解释之前,我需要先问你,你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吗?我是说,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你忘了你的名字吗?」 「废话,你会忘了你的名字吗?」我瞪着医生。 「不不不,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你想不起来你的名字,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想不起来我是谁?」医生停下来看我,接着说「人生下来都有名字,不论你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失去双亲的孤儿,就算不是自己原本父母取的名字,但至少会有个称呼,而你却连这几乎跟呼吸一样频繁听到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除非是你自己不想让自己想起来自己是谁。」 医生又停下来,但这次似乎是在等我咀嚼他刚刚所说的话。我看着他「为什么我自己会想要遗忘自己?这没有道理啊。」 「人的潜意识是相当厉害的,研究指出,人类的潜意识足足是大脑意识的三万倍。也就是说,如果你的潜意识叫你往左走,大脑叫你往右走,毫无疑问的你会立刻左转,不问理由。现在你的潜意识否定了小禾这两个字,而你的大脑就别妄想从云云脑海中翻出任何相关资料。」医生换了个姿势继续坐着,而被水泥塞住的我还消化不太下医生刚刚讲的话。 4。我不要我了 什么叫做潜意识否定了小禾,否定了我自己,它是我的潜意识啊,凭什么这样否定,就像是宠物狗把回家的主人赶出家门外,这种喧宾夺主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发生在我身上?我摇了摇头,正想张开嘴要反问医生但他却先开口了。 「我知道你的问题,我再解释一下,为什么属于你的潜意识会阻止你甚至封锁你有关你自己的事,就是潜意识判定如果你知道了自己的一切,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伤害,这是动物最基本的防御措施,知道危险就会想办法远离危险,斑马总不会跑去跟狮子一起睡觉吧?」医生双手交扣,手肘撑在自己的双膝上,像是在等待例行公事结束一般。「如此,你还想继续下去吗?继续了解更多之后,可不是你说我后悔了就可以反悔的。」我跟医生对视,这是刚刚谈话至目前为止医生唯一露出严肃的神情。 「我必须知道。」我简洁扼要的讲完,虽然我的心中浮现了许多不安与不确定,但我还是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我是谁,阿广是谁,刚刚脑中有因为不稳定的情绪而闪过的一个名字,似乎很熟悉,累积了好多好多为什么,胸口像是被人用书垫着搥了好几下,怒不可言的闷。 「好吧,你又赢了一次,我真搞不懂这样子要轮回几次,说不定不论轮回几次都会是这样的结果呢。看来刚刚的谈话内容下次要录起来直接拨给你听就好了,省的我每次都要这样陪你鬼打墙。」医生做了个鬼脸,像是卸下重责大任般,医生以轻松的口吻说「刚刚那些确认是很久之前你逼我做的,你说不论如何一定要让你自己知道那个前提。」 「前提?」 「就是你不想让你自己知道一切的这个前提啊。喔对了,这个你是指病发初期,还拥有清晰的意识时的,你。」医生转身把咖啡色帆布袋和收音机交给我「这是你要告诉你自己的事,不要急于一时听完,不然会有难以收拾的后果,我个人建议是一天一卷,但我相信你会忍不住的。」医生的微笑透出无奈的感觉。「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情按床头上的红色按钮,当然,我不希望你用到它。」说完医生走出白色方形空间,关门声不断的在方形内反射,干扰,反射,干扰。 嗡嗡声。我想回盪在脑壳中的已经不是关门的声音了,是开电视会感受到的那种翁翁鸣,在脑海中绕行。原先大脑中的水泥块只是放在那,刚刚医生一席话,让静置的石块随着脑波地震不断震盪,摇晃不停也衝撞脑内,在医生的那句话「你不想让你自己知道这一切。」之后,瞬间爆炸,无数碎片四溅,一片一刀割画着我的脑,血淋淋的意识少了石块的阻碍,现在似乎可以正常运转了。 5。Tape1 我翻了翻咖啡色的帆布袋,看上去有点眼熟,但又说不出在哪看过,扳开磁铁扣,其实她的容量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里面只放了三卷录音带,分别标着一二三卷。而令人在意的是,除了三卷录音带之外,还有几张照片还一个信封袋。我把所有的东西摊在白色的床单上,左手边开始分别是三卷录音带,照片,信封袋我放在最右边,打算最后再看。 我把tape1放进录音机里,按下向右的三角符号。喀嚓,接着是带子运转的声音,沙沙的杂音出现了。「今天是九月七号,天气微凉,但仍然有满满的金黄色洒向我右边的脸颊。今天已经是我入院的第二个月了,由于我堕入思海已经越来越频繁了,所以医生建议我录下这些避免以后情况失控而没有挽回的馀地。」 「在说下去之前先跟你说一下,阿,我竟然用第二人称称呼自己耶!感觉好奇怪,」我沉默了一下「但我想不到怎么称呼耶... 又沉默了一下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个不知道多久之后的自己,医生告诉我,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对,意思就是你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这里是在市郊的一间精神病院,就是以前跟阿广一起聊天,跟奈玲一起看夕阳的河堤对面那栋灰灰的建筑物,阿广还说过那就像个很大很大的混凝土。」我吞了口口水。「我之前时不时会陷入半昏迷的状态,根据医生的说法,就是会突然变成一句没有灵魂的娃娃,表情木然,四肢僵死,怎么唤也唤不醒。初期医生有尝试使用药物治疗,但那些化学成分似乎加剧恶化了我的病情。而且只要我昏睡过去,就是好几个小时,没有任何外界的声音光线可以干扰我,一旦我进入这种状态,就必须静待其自然结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用我自己的说法是,我会无预警无缘由的陷入思绪流水之中,无法自拔,如果用实体来形容的话,就是在病床上的我突然下坠到一无穷深黯的大海中,没有边界,就飘浮在黑色混浊的液体之中,而且听不见看不到,更无法发声。我称这片黑暗为思海。」 「这种状况来的突然,所以我无法正常的饮食,也没有正常的作息,身体似乎每下愈况,医生颇为此点担忧。」我又吞了吞口水,「而且每次醒来,我左胸总会传来阵阵不太规律的撞击,想要开口说话却都被头痛与泪水抢先一步,医生有次偷偷告诉我,虽然他当精神医生也有段时间了,看过的病人也不在少数,但他总会被我吓到,像是破碎的琉璃,断线的木偶,残破不堪。」 「要说到我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田地,这是医生告诉我一定要录进去的事情,但我实在不愿意开口提及,那是多么的心碎,多么的不堪回首。」吞嚥再次打断录音。「我是在那次事情发生后三天来医生这的,我...」一个金属碰撞声打断了我录音中的声音,那声突兀之后伴随着漫长的静默,随即录音被切断。 陆。灰色建筑 我跟阿广从便利商店走出来,店内的冷气和室外的烈日真的有可能会让人感冒生病,才离开自动门几步我就开始流汗了,旁边的阿广也是。我们骑上我们的脚踏车,沿着便利商店前的大马路极速奔驰,这是炎炎夏日中我跟阿广每天一定会玩的一个游戏。这条马路虽大,但地处市郊,平常鲜少有车辆纵横,于是就被我们当作发洩联考压力的最佳行车路线。马路的底端是河堤,微微向下倾的路面使得我们更容易加快速度。阿广说,我们要骑到让风像便利商店里的冷气一样凉,所以每次我们都卯足了劲像在竞赛般疯狂衝向河堤边,有一次我煞车不及还撞上了护栏,阿广连扶都没扶我就只在旁边笑,气死我了。 很快地我们到了河边,牵着车走到我们习惯的老地方,其实就是桥旁的河堤空地,因为那边有阴影又有草地,我跟阿广很喜欢买了饮料坐在那聊天。阿广成大字型躺在我身旁,我抱着膝盖望着前方鲜红色的河川,就这样安静了许久,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不用讲话也可以很自然很开心的一起度过,不像班上那些女生只要一聚在一起就七嘴八舌聊着谁谁谁和谁谁谁在一起了,或是谁谁谁跟谁谁谁告白被拒绝了诸如此类的八卦是非,我打从心底认为那些聊天的内容没有丝毫意义,真正的朋友才不需要那么多累赘的废言。 「前面的灰色方块是什么啊?」阿广撑起上半身问道。 「我不太确定耶,听说是一家医院。」 「医院的外观会做成这样吗?」 「哪样?」 「像是建筑用的混凝土,就是那种一块长方形中间有三个正方形鏤空的那种灰色石块,我们还拿来烤肉过啊!」阿广看着我说。 我喔了一声「就是上次在惠美外婆家那次吧?浩正在搬的时候还砸到自己的脚。」阿广大笑「你这样一说,单调灰色的外观和刚好三层的高度,的确挺像的。」 「是吧,但到底什么医院会做成这种样子啊。」我知道阿广并不是诚心要问这个问题,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我也没接话,只是看着对岸的灰色混凝土。 噗通。好像有东西从楼顶上掉下来,掉到滚滚红泉中,速度太快了,我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但那东西少说有一个正常人的高度。我转头想问身旁的阿广,他平常在打棒球外野的位置,视力比我这每天盯着小说的书呆子要好多了。但我转过头去,只剩下阿广刚刚买的果汁罐,他不见了。 虽然我的反应和感觉没有说非常灵敏,但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我怎么可能没发现,又不是在变魔术。我站了起来,四处张望,但就是不见阿广的影子,他的书包还放在脚踏车的篮子里,什么都没带那他是跑到哪里去? 又一声噗通。我再转过头去看,这次我看到血河中有个不明物体载浮载沉,但我依旧无发辨别。此时我突然想到,阿广会不会是一股脑地衝向河里想把坠落物捞上来看?于是我走到河边「阿广!」我对着四处大喊,没有人回应,我看了看桥下,也没有人,这阿广到底跑到哪去了? 我正准备回堤坡旁,第三声的噗通,这下我确定那东西是一个人的大小,而且是从对岸的灰色混凝块的顶楼上落下。这次我站在河边,就快要一脚踩进血水之中,我看到了被染红的制服领。 阿广。 我想要大喊,但是我发现我发不出声音,噗通。 我想踏进血水中把阿广拉上岸,又一声噗通。 我双脚踏在猩红之中,没于膝盖之上,铁锈的味道传进我的鼻中,再一声噗通。 我没知觉了,噗通噗通噗通。 我抬头向上望,一个个阿广从天而降,带着惊讶,带着绝望,一个个落在我的眼前。 噗通。 我僵直的倒向前方,眼睛被血水染色,鼻腔灌进血水的腥臭,口中吞下血水的淡咸,耳朵透入血水的噗通噗通噗通。我感觉我随着血流随波逐流,途中不时撞上四肢因骨折而转成不自然角度的阿广,或是头盖骨凹陷一个大洞的阿广,或是因血流乾而乾扁如柴的阿广。我的视线随血流上上下下也渐渐地模糊。 噗通。 7。崩溃 我惊然坐起,张大嘴大口大口吸着气,不停喘息着,心脏像发了狂似地不规则的攻击我的胸腔,像是想夺门而出离家出走的小孩。水珠不停的从额头上脸上滑落,刚刚的梦境逼得我出了整身汗,而鼻腔里彷彿还有血腥味的残留。 我崩溃的大哭了。 阿广一次又一次的死在我眼前,那画面是如此真切,如此骇然久久挥之不去。我失控的大叫了起来,失控的像野兽的嚎叫声。我的指节深深的嵌入棉被床垫中,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使劲全力发洩,这可惊动了医护人员们。没过几分鐘就有值夜的护士衝了进来,我听不见她再喊什么,我想是在求援吧,因为我的吼叫声已经迫使听觉失去作用了,所以眼前的景象像是默剧般的播放。我看到又来了两三个人,他们试图把我压在床上,让我不至于伤到自己,而我却奋力抵抗,过程中似乎抓伤了某位或者说是某几位医护人员,我感受到他们的皮肉残留在我的指缝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们才把我制伏,大概是声嘶力竭的我已经疲累了,无从抵抗,最后就乖乖的让他们用皮带把我绑在床上。在皮带的束缚感下我渐渐的冷静下来,但是胸口的痛未曾停止,方形房间内只留下现场两位医护人员,这空间中只剩夜晚的静,他们的不安恐惧,还有我怦怦怦的心跳声。 我瞪大了眼,但思绪都不在现场诡譎的气氛中,张着嘴瞪向前方,血河和残肢的画面还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看到平常整理的一丝不苟的医生却头发凌乱的急忙衝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医生的语气带着紧张,但我有感觉他努力隐藏住自己这种情绪。 我把视线移向他,我并不是对他有敌意,但我的眼睛像甲状腺机能亢进般的向外突出,像是要向医生索命般死盯着医生。医生瑟缩了一下,但立即挺起胸膛直视我双眼。 「是个恶梦。」我乾涩沙哑的喉咙只吐出这几个字。 「那我开个镇静剂给你好吗?这会让你睡好一点。」 「不,」我坚决的说「我现在不想睡,还不想睡。」我颤抖着。 现场的空气像凝结的果冻一样,医生和我都僵持着,过了一会儿我低头喃喃的唸「我不能睡着。」我不想再面对阿广的死了,方才的梦境过于逼真,我没有勇气再挑战一次。 大概医生感受到我的坚决态度,摆出作罢的手势「好吧,那你稍微冷静的休息一下,我等下就都待在我的办公室了,有事再按红色按钮,我就会过来。」医生离开时缓和的将们带上。 又害医生加班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心里默默的说。 八。初诊 我不断捏着自己手臂上的肉,为的就是不能让自己睡着,意志力与睡意不断斗争,像两隻为争取领导位置的雄狮,一场混沌之战在我脑里展开。我几乎失去意识了,但我知道我还没睡着,我的感官四肢都还醒着,我只是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判断反应罢了。 我看着红日升起,光芒从地平线起一扫把所有水泥石林的夜影赶向西方,日出了。我走下床,双手撑在窗台,感受阳光一波一波抚过脸上,希望黎明的明亮可以焚去我夜晚的阴影,可惜我只有脸上感受到的一丝温热,而昨晚的恶梦依旧縈绕在脑海,纠结在心头。 我知道我该对阿广的死负责,但是我也不想这样啊,我的本意真的不是希望他死去,但一切都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无情,我有什么办法承受?从那之后我每天都活在后悔与自责中,那真的是万劫不復的无间地狱。所以我来找医生,我相信这种情况只有医生能帮我,就像他之前找我去他办公室时对我说的话一样,那天我感到特别的开心,全身轻飘飘的,我想是医生的话带给了我力量。 这样说起来似乎有点玄学的味道,在我还身为正常(就是还没杀阿广之前)高中生时,遇到瓶颈来找医生聊天都会感受到有一股能量,慢慢从毛细孔透入,慢慢在身体中晕染开来,然后那些负面的想法,像是阴魂不散跟着我的黑色漩涡就会慢慢消失。或许这样听起来很扯,但事实就是事实,没办法不承认的。 在事情发生之后,我第一个就跑来找医生,我记得那天是七月七号,是我杀了阿广的三天之后。我原先以为,医生听了我的遭遇之后会报警,所以我一直讲得很保守,很多细节我都刻意去忽略它,但医生不是笨蛋,在我简单叙述完之后,医生只说了一句「还有呢?」显然医生都注意到那些我刻意忽略的小细节了,这时我才抬起头来打量坐在皮椅上的医生。 棕褐色的头发,看起来相当年轻,顶多三十出头。皮肤白白净净的,鼻梁上撑着一副圆形的眼镜,看起来就像是研究所里的研究员,有三条俐落摺痕的白色衬衫,医师袍掛在角落的架子上,我问过医生,为什么他不像其他医生一样穿着医师袍,医生的回答让我更相信他是个好医生「我不想让病人感到压力。」 而刚刚所观察的,与平常并无他异,但今天平常给我温和善良且乐于助人感觉的医生像换了个人,咄咄逼人的气势与锐利的视线让我不太敢放松的呼吸。他透过镜片盯着我看「你可以继续讲下去吗?我需要完全了解病人发病的原因,这样我才能真正的帮助你。所以,」他比出了继续的手势。 坐在治疗椅上的我迟疑了一下「我一定要讲吗?」我捏着我的拇指,这是我犹豫不决时的习惯动作。医生继续透过镜片盯着我瞧「好,你现在可以不说,反正我会慢慢了解的。」貌似体贴病人而讲出的话,但我却在那圆形镜片后瞄到了一丝兴奋与嘲弄,是我误会了吧。 跟医生肩并肩走在医院的长廊,医生说以我的症状看来,应该是精神分裂初期,如果患者愿意敞开心房接受治疗,大部分的人都能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医生的话好温柔,让我觉得十分放心,这让此刻我的心情舒缓许多了。我们走到尽头,长廊底有扇窗户,橙色的阳光泼进走廊白净的地板,快日落了,但真正的时间远比黄昏还要晚了,夏日的白天总是比较长。窗前种了一些植物,看起来像牵牛花之类的植物,好漂亮,这比社会大眾对精神病院刻板印象中,死气沉沉的走廊要好得多了,我觉得真正让那些精神病患生病的原因就是因为住在像监狱一样的地方吧。 医生打开窗户旁的那间房间,这是这层楼的最后一间,若以楼梯为中线,医生的办公室刚好在另一头的相对位置。 「从今天开始你住这里吧,家里那边...」 我大声的打断医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奈玲。」怎么可能让爸爸妈妈知道呢,更何况是奈玲。 「好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论是你爸爸妈妈或是那长发女孩。」 我由衷的说了声谢谢,反正现在是暑假,再来就上大学了,不跟任何人联络也没有关係吧。 「天快黑了,你今天就先休息吧,明天再正式开始我们的疗程。对了,没有我允许不能私自外出,你总不想在出去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被陌生人套出你黑暗的过往吧?」眼镜的反光让我看不到医生的眼神。 我盖上纯白的棉被,放下悬掛数日的心,沉沉的睡去。 9。Tape2 我站在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到处开满了淡紫色的鐘形花朵,微风轻拂,我彷彿能听见清脆的鐘声回盪在耳中。牛奶白的阳光洒向大地,愜意的让我闭起眼享受着。这时鼻子却忙了起来,不停的嗅啊嗅,像是猎犬在寻找猎物一般。但我找到的却不是能令主人开心的野兔,而是如潮水般袭来铁的味道。这腥羶打破了方才慵懒的时光,舒缓的徐风开始像脱韁之野马,肆意狂放,此刻的我像是捲入暴风中,太阳的微笑似乎也被阴鬱的乌云给遮蔽,蚀骨的寒冷攀上全身,我颤抖了起来,血的味道越来越重越来越浓.... 我睁开眼,一样是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手中的录音机已然停止,但阳光的穿透窗的角度似乎更斜了一点。回想起刚刚闭眼的瞬间,深绿的草,淡紫色鐘形花,放松的心情,血腥的突击,心中那复杂的绳结似乎快要解开,此刻的我,胸腔染起一阵浓不可化的灰雾,心脏悬空凝止。 好闷。好像有重要的事情要想起来了,但又差那么一点。回想录音内容,似乎刚刚闭眼的瞬间(实际上应该不只一瞬间),就是我口中所说的半昏迷状态。好可怕,这种无预警的昏迷等于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失去时间,失去意识,甚至是失去记忆.... 太可怕了,如果说录音带中的我是九月七号,那今天又是几月几号呢?我又失去了多少时间?焦虑让我口乾舌燥,我起身倒了一杯水,看着吃力握着玻璃杯那枯瘦的手,看起来比玻璃杯更容易碎裂的手,除了时间,我似乎还失去了许多。 定了定神,我回到床上,抽出标着tape1的录音带,放入第二卷。我记得,第一卷是在莫名其妙的打断下结束的,不知道当时的我是为了什么而停下来,明明就要讲到重点了。tape2的开头,一样是沙沙的杂音,但这次出现的却不是我的声音。 「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上一卷你没有讲完的事情,在继续之前,先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医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天当我发现你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你坐在床上低着头,不停的发抖,靠近你身边你也没有反应,当我看到地上的录音机时,我猜,你应该是又发作了,又堕入思海中了。」 「原本想将你扶好躺好,让你就算失去意识,身体也能休息,但我将你颤动的身躯躺平时,我发现你的眼睛是睁开的。偌大的眼珠就快要浮出眼眶,面无表情的你泪流纵横。」 「我吓到了,我不断喊着你的名字,可是你毫无回应,最后也只好这样放任你哭泣抽蓄....沉默取代了数分鐘的磁带。 「隔天我再将录音带拿给你时,彻夜不断跳动的眼皮应证了我所担心的事。」 你失忆了。 「你说你不记得有录过什么音,还问我这是不是新的疗程,没办法,我只好继续将你没有讲清楚的事情,留在接下来的录音带中。」 十。人是我杀的 医生继续叙述着「那天你满是血跡的跑来医院找我,你说你杀了阿广,血红的双手抓着我的袍子,一直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但是当我开始问你细节时,你却语带保留,于是我直接安排你入院接受我的治疗。」 「很快地,我发现我当初的判断是对的,但是所有的症状都来的太快速,首先当然是恶梦的袭击,你几乎没办法正常的睡觉,连同饮食都无法正常,随着我每天的观察和与你的对话纪录,我发现你开始有记忆混淆的现象,而且愈发严重,所以我觉得必须先记录下来你真正的经歷,以免往后无法辨别回忆究竟是梦境还是事实。」 录音空白了一会儿「很遗憾这些都成真了,但我一样会尽力治疗你,请你相信这点,也请你相信我刚刚所讲的话。」 喀擦声,录音结束。 我呆坐在床上,双手微微颤抖,视线模糊后又清晰,像是照相机在按下快门前的对焦,但这视觉上的落差让我感到头昏。我的头脑仍是一片空白,对于刚刚医生讲的内容,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什么叫我杀了阿广?他是我的好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杀了他?没有理由,这样完全说不过去。我试着回想记录在脑海里,关于阿广的一切。善良,阳光,灿烂的笑容,我们的河堤时光,里面完全没有一丝可以构成杀人动机的理由。 难道是失忆抹去了那段关键的回忆?这样的想法自心底冒出,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说不定真的是我杀了阿广,阿广.... 我好想念你。如果真的是我做的,那时的我怎么下得了手?当时的我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捨得让你离我而去,并永远分隔在两个世界。如果真的是我做的,当下不论我有什么样的动机,我应该会在动手之后马上自刎,跟着你到另一个世界。 真的是我杀了阿广吗? 不甘心的怀疑打败了不得不的认命,我决定重听一次医生的录音,他刚刚真的是说我杀了阿广吗?我按下倒带键,手中的录音机开始转动,出乎意料的是,带子似乎一下就转到底了。我记得刚刚明明听完一整面的啊,怎么会这么快就到底了?我疑惑的按下播放键。 「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上一卷你没有讲完的事情,在继续之前,先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跟刚刚听到的是一样的开头,我继续听着,都没有跟刚刚不一样的地方,「我不断喊着你的名字...」,我仔细听着医生讲的一字一句,像警察在监听嫌疑犯住处电话录音一般,聚精会神想找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 当我听到医生告诉我我失忆的时候,我还是失望了一下。我怎么可以失忆啊,尤其是跟阿广有关,那是那么重要的回忆...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将你没有讲清楚的事情,留在接下来的录音带中。」医生继续说着「那天你被送到我这里的时候,头都还缠着绷带,在跟我述说事情的经过时,我甚至可以看到你的血微微地透出绷带来。我本该在这时候就阻止你继续说下去,因为你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失控,结果你扑向我,开始说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甚至我不能确定那是语言。你的血跡就这样染上了我的白色的医袍,我想我不能再刺激到你,这样下去你会陷入更疯狂的状态,所以就帮你打了一针镇静剂,送你回房间。」 我看着手中的录音机,里面的磁带已经超过刚刚回带时的进度了,我纳闷着,为什么听的是不一样的内容?刚刚不是说我自己去找医生的吗?不是就要听到那句「你说你杀了阿广」吗?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内容? 视线晃动,开始有些东西涌进了我的脑海。 11。真的Tape2 顶楼安静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一男一女离去的背影。俯视的街景。有些陌生的画面渐渐浮现。 我继续听着未知的录音,「而整件事情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左右,我才完全搞懂,因为每次你叙述的时候,到最后都会陷入失心疯的状态,为了你的伤势我不得不停止询问。以下是你病歷摘要。」 病人是坠楼后从市立医院转来本院接受精神治疗之病患。据目击者的说法,他是自己跳楼的。病患刚到本院时,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初次诊讯就失控,而所说的内容大多含糊不清,但似乎跟另外两个人有关,从那些语句中我只能分辨出"不爱"和"他们"这两个词汇。 我怀疑坠楼重创脑部,对于他语言表达有极大的影响,自从七月七日入院那天,整整一个礼拜与人的对话都是断断续续,尤其当我问到为什么要跳楼这件事时,他讲不到两三分鐘后,就开始抽蓄并渐渐失去语言功能。 而我从那一个礼拜的对谈纪录中,大致上拼出事情的全貌:她拒绝了他的告白,并且跟他的好朋友在一起。在我看来这还算满常发生的事件,但是对于病人的影响极大,直接导致他跳楼,最后甚至使他精神崩溃。 「简单来说大概是这样,希望这些事时有助于唤醒被你自己封印的回忆,并祝你早日康復。」播放键弹起,声音停止。 视线开始不规则的摇摆,我感觉到有一股又一股的回忆衝向脑门,一波接着一波搧动我记忆上的锁。 好沉痛,有股暖暖却又令人难过的东西在心头散开。但至少有件事值得我开心,因为不是我杀了阿广的,是阿广自己.... 不对呀,刚刚那卷录音带明明就是对着我讲的,那为什么是说"病患坠楼"?好大的矛盾啊,我心里想着,阿广不是被我杀了吗?如果不是,那活着的他现在在哪呢?这些不会又是我的幻想梦境搞的鬼吧?如此担心的我又重播了一遍tape2,内容跟刚刚播的并无他异(第二遍播的真正版本),那癥结点到底在哪呢? 我起身踱步于床边,突然想到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希望藉由冰冷来镇定我混杂紊乱的思绪。我走向对面的厕所,刷的一声,冰凉的水从水龙头直泻而下,弯下腰捧起水柱在手心呈现晶透的液体,沁凉拍打在我的脸颊,不安与躁动彷彿都被冰封了起来,我似乎冷静点了。 看着病如白骨的,我的双手,我必须振作起来,我打从心底着么想着,我必须健康起来,我才能去找失踪的阿广。看着镜中的我,阿广,我真的真的很想念你,你现在在哪? 视线晃动。 阿广就站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他就站在我的眼前!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惊讶化为喜悦,我伸手摸向他,他也伸手摸向我。 「我好想你。」伸出右手的我低语。 他同时讲出一模一样的话「我好想你。」他的左手停在半空。 好像少了些什么。 好像少听了些什么。 来自阿广的脸庞,只有阿广的唇语,不见其声。 就在我要摸到他的同时,指间传来冰冷的触感。 是镜子。我们的手触在镜面。 我们相覷。 12。镜像 就这样对视许久,阿广惊讶地看着我一如我惊讶的看着他,有着一模一样却反方向动作的我们,难以置信的.... 我就是阿广。 我闭上眼拼命的甩头,这又是幻想作祟吧,这么想着就想把这些幻影甩开。睁开眼,满头乱发的阿广惊恐的看着我。我沿着墙壁滑下,屈膝蹲坐,不停的用头撞击我的膝盖骨「这只是幻想,这只是幻想,对,这些都是幻想,一定是我的病又发作了,对,这一定不是真的....」 可惜不论我闭上又睁开眼几次,阿广都在镜中看着我,一样的苍白,一样的羸弱,一样的凹陷的脸颊,一样病态的眼神,还有,一模一样的相貌。儘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走出厕所,停在走廊上,丝绸般的阳光铺在我的脚边,我望向窗户,啊,是一整片的光明呢。但是... 原先种在那的紫牵牛不见了,空荡荡的让更多的明曜流泻而入,窗台只留下一点点泥土的痕跡。扶着窗沿探头向外望想寻找紫牵牛的踪影,寻找印象中那独特的香味,但是除了街景之外我一无所获,只感觉暖暖的阳光停在皮肤上但体内湿冷阴沉,凝聚在心口。 我握着门把,迟迟未推开能找到答案的房门,就这样愣在廊上许久。我是阿广,阿广是我,那谁杀了阿广,不对,是某人被杀,但又是被谁所杀?还是根本没有人死?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的幻想,那,我是谁,现在我在哪里,是梦境还是纯粹的茫茫思海中的某座孤岛,这些问题有答案吗?有答案的话,是根据什么前提定义,来确定那就是真的答案呢? 我的确感受的到煦日的暖,牵牛的香,也可以感受到丧友之痛(不论我是不是真的有朋友死了)但是揪心断肠之痛,我依然感受的到。还是那些都只是大脑传递下来的假讯息,因为被浅意识所骗,所以开始欺骗我这身体的主人?那我的回忆,我的梦境,是不是也只是捏造出来的,抑或是我真的有亲身经歷过? 一个个问题如笋般冒出,一个个问题也如立即被採收之笋,一一否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真的存在?那我呢?真的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吗?我觉得我被淹没了,是最无边最无边的淹没,无止无尽。所有的受器慢慢失去功能,我在门前,但我看不到刷白的门;我在阳光下,但我感觉不到温度;我的听觉、嗅觉、视觉、味觉全都消逝无踪。时间如凝固般停滞,画面如布幕降下,慢慢变暗慢慢变暗,慢慢.... 我又陷入思海。 拾参。坏天气 灰濛濛的天,潮湿的气味,看起来等下就要下雨了,约在顶楼似乎不怎么明智。胸口闷闷的,这种天气最讨人厌了,雨要下不下的,憋在心里好不舒服。我手肘倚靠在栏杆上,放眼望去就是青绿河堤草皮,就是那个充满回忆的绿地。明天起,这里就不再是储存回忆的地方了,因为随着毕业,这里也要列入回忆之一了,好捨不得呀。 如此感叹着,天更灰了,但我看到远处仍有一丝空隙穿出耀眼的阳光。 没关係的,只要你答应了,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更美好,那我们会是多么的幸福。透光的空隙又大了些。 咿呀。顶楼的铁门被推开了,有一男一女踏进我的视线。远方打了两声闷雷。 「咦,你们怎么一起来?」我歪着头。 「我们刚刚就在对面河堤啊。」 「而且我们来是要跟你讲一件好消息。」另一人补充道。 我可以看到在他们身后遥远的天空中,有两划闪电,快下雷雨了吧。 「你说你有事要问我?等你问完我再告诉你我们要告诉你的事。」对方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 「好吧,那我要问了喔。你不要插嘴喔。」 「我不会啦。」另一人回答。 乌云又变淡了一些。 「我喜欢你。」我害羞的低着头。 我感觉到阳光取代雨水洒在我们没有防护的头顶。 「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天空放晴了。 「你在说什么?」对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不会为了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又特地叫我上来吧?」对方似乎有点生气了。 「我很认真,你有看到我在笑吗?」我迎上他轻蔑的目光。 乌云又一片一片的补回漏下光束的洞。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雷声四起。 「我们只是很好很好的好朋友。」 雨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你真奇怪,这样气氛都被你搞砸了。」对方抱怨着。「不过好朋友不可以不知道这件事。」另一人说。 「我们在一起了。」我清楚地看到另一人娇羞的低下头。 磅礡大雨倾洩而下。 「虽然搞不懂你现在的意思,不过我改天会再来问你的,我们要先去看电影,再不去可就要错过时间了。」他们拉着手跑进铁门内,但我并不觉得他们是因为大雨而跑,因为他们头顶上的雨滴都避开他们,像是撑了隐形伞一样。 磅。铁门大声的甩上,我的心彷彿直接被铁门夹住,我喘不过气来。 一滴滴一滴滴的从脸上滑落。雨,你就下吧,反正我的脸也湿透了,不差你那几滴。 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我明明很有把握的,我们明明就像在一起了啊?每天晚上的电话,每次出去玩的愉悦,每次难过时的安慰,每次放学后的河堤,每次考试前的加油打气,这些不就跟在一起是一样的行为吗?为什么我提出了你不接受?而且否定得那么彻底? 我攀上栏杆大声嚎叫,无情的雨水继续侵蚀我的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点头?声嘶力竭的我站在栏杆上,用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看着脚下湍急的河水。 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噗通。 这是一滴好大好大的眼泪。 泪水染红了滚滚河面,也,染红了我的眼。 14。Tape3 - 想念 回过神来,跌坐在地上的我,颤抖的手还握着门把,好像回忆的相本又多了几张熟悉的照片,好像又记起了一些事情。 可是,那些像打了马赛克的记忆照片,根本没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眼前汹涌如巨浪的问题,又一步步的逼到跟前。站在堆积如山的问题前,我抖擞精神,我要面对这些问题,我要亲自找出答案,我必须这么做。 答案就在tape3,或是照片和信,我相信这里面一定可以找出真相。 我走进房内,照片还散落在床上,我拿起一看,是几张普通的生活照,但是画面上却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阿广和奈玲。 不,现在不能称他是阿广,因为我发现回忆中阿广是我自己的长相,但是,照片上灿烂的笑容却给我一种阿广的熟悉感。好亲切,好想念,好难过... 这是哪里来的难过我也不清楚,但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告诉我,那难过是无比真实的揪心。最后一张看起来像是亲密的情侣照,背景是一大片绿草地,旁边就是我的第一志愿-d大。 我觉得我的心又被不知名的伤心扯了一下,好痛,眼前这些快乐的照片让我打从心里觉得非常非常的,难过。我放入tape3的带子,等着沙沙声结束。 非常熟悉的声音接在开头的杂音之后「阿广,你过的好吗?自从那天顶楼之约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 想念的情绪剧增。熟悉的男声称我为阿广?所以我真的是阿广?那,这声音又是谁啊? 「你妈妈打电话请我录下我们以前的回忆,但是又不告诉我为什么,她只是不停的拜託我,请我务必录下。所以我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希望不是你出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录音,让我泪水决堤,久久不已。 我们高中同班,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每次我上课睡着,你都会叫奈玲看我流口水的样子,可是却不叫我起来。我记得有一次,我忘了洗制服,结果就随便穿了一件白衬衫来,你还在我的胸口帮我画上我们盾形的校徽,结果我们都被老师罚留校,你还很不服气的说老师一定是嫉妒我们的聪明,现在那件衬衫我都还留着呢。 我们住得很近,每天上放学都一起,夏天的时候,我们还会特地绕到河堤,途中都会比赛谁骑得比较快,有一次你还撞上了护栏,我可是笑到流泪呢。 河堤的青青草皮就像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一样,我们有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就只是静静的躺在那,看着清澈的天空发呆,有时候随手拿着地上的石子,无意义的就往水里丢,有时候你考不好,我就会坐在你旁边「你考的好那么多次,总是该换一下人吧」我这句话总是会换得你的白眼,但之后就可以看到你扬起的嘴角。 这些都好像才发生不久呢,你应该也有跟我一样的感觉吧。不知道你暑假去哪里玩呢?你一点消息也没有耶!为此奈玲可是跟我抱怨过好几次喔!她说你才毕业就音讯全无,太夸张了。 我们现在c大的课业有点重,但还算适应良好,你有空一定要来参观一下,我们学校里有很漂亮的教堂呢!啊,说到这个,我跟奈玲有去过你的学校囉,正门那片绿地真的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像是河堤边的草地一样,难怪你会那么喜欢d大。 最后一定要跟你说,我们真的很想念你,你有空也稍微打个电话给我们吧,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真的没有空的话至少要一起吃个饭,这样搞失踪很不够意思耶。 「希望可以很快见到你。」带着期待的语气。 播放键弹起。 15。日记:我以为 打开那厚厚的信封,里面其实是一本封面是皮製的笔记本,而外面的信封是用很成熟的字体写下:给阿广。那看起来像是成人的字,但是又不是我爸妈的字跡,如果是医生,根本不必特地写下我的名字,那到底是谁要给我的呢? 我把录音机收进帆布袋,收了好几次,颤抖的双手才勉强将黑色方块放进袋中,我知道我快陷入思海了,彷彿站在悬崖边缘就要滑落万丈深渊,我几乎要感觉到那坠落感,但危机意识逼我面对现实,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算了。一旦我放手,我将永远都爬不上来,回不了正常生活和正常思维。我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如果现在放弃,我将永远记不起来我过去所发生的事,我的身分,他的身分,或是我们之间... 我一定要坚持下去。 翻开笔记本,我发现,这是一本日记,一本属于我挚友的日记,而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随手手札,篇幅或长或短,特别的是,每个篇幅都像是写给某个人的一封信,第一面的开头就是- 阿广: 我真的很想念你,你在哪? 最近,我常常刻意绕到河堤边,常常刻意"慢慢"的经过河堤,我以为,那算是我们的秘密,我们共有的回忆。 我以为,你会在那里。 我以为,你会安静的坐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一如我们以前看着天空一样,有时发呆,有时思考,思考未来,缅怀过去。 我以为,只要不断的让过去的回忆与现在的生活保持连结,只要每天都能看一眼那翠绿的草皮,总有一天我会在那看到你熟悉的背影。 但一切只是我以为。 三个月了,开学三个月了,你一样没有消息,毫无音讯的你让我觉得我被拋弃了,是个过时的朋友。你现在的新生活,一点都不需要我,有新同学陪你吃饭,有新朋友找你出去玩,有新朋友倾听你内心的烦恼,而我的存在只是过去式罢了。 我是隻被遗弃的笨狗,每天都回到当初被主人拋弃的地方守候,以为哪一天主人还会回来,带我回家。 好笨的畜生。 阿广, 你到底为什么不来找我..... (翻页) 我好烦躁,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今天要跟全组同学一起跟教授讨论一个报告,讨论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是在一旁不时的点头附和。我觉得有点心虚,但他们好像也不需要我,好像有没有我都没差。 好烦。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潦草又杂乱的填满了第二面和第三面的空白) (接下来零零散散都是他的杂记) (翻着翻着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名字) 16。日记:我不明白 奈玲: 老实说我真的受够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可以变成这样的结局,我要的很简单,为什么你不能理解?我记得我们以前和阿广三个人,是很开心很开心的,无忧无虑,全心全意的信赖彼此,我要的仅仅是如此,为什么以前你做得到,现在却不行?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哭,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分手是必然的。你说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但是为什么要回去?我们不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吗?你会说这话根本就是因为你变了,你变得比我的影子更与我寸步不离,你变得更容易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我争吵,你变的不再是以前的你了。 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会说我利用你?我哪里有利用你?带你出去玩,陪你逛街,每天像不用钱的一样讲电话,这样怎么会是利用你,你真不懂得珍惜。 你不会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赏你巴掌吧?我们俩之间的事情跟阿广有什么关係?以前你都会讲笑话逗阿广笑,他难过的时候我们会一起陪他,那为什么现在明明是我们分手要怪到阿广头上? 你真不懂得珍惜。 就算分手了,我们也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情侣,那些美好的回忆也不应该否定。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我们结束之后变得如此偏激。 「我只是你与阿广之间共有的话题之一,你爱的根本不是我。」 我最不明白你的这句话。 (翻页后又是好几面空白,似乎还有几页是被撕去的。) 今天天气阴阴的,但是不会下雨。 刚刚考完试,成绩可能不乐观,但是也很难说。 房东太太刚刚来催缴房租,我跟她说要再晚几天,她只是无奈的离开。 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飘忽不定。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灰暗阴鬱。 (又有好几面空白) 窗外下着雨,我觉得潮湿的空气快让我窒息了。 好无力,什么事都不想做,不想去上课,不想出门,甚至到刚刚我都还不想起床,错过午餐时间的我只能吃着家里放着快过期的泡麵。 自从跟奈玲分手后,我好像没了灵魂,没了知觉,只有躯壳和为求生存的飢饿感。但我又不是因为她的离开而闷闷不乐,就算她再回来求我復合我的答案仍会是一样的。最近只是纯粹的不开心,没有原因,或者是说我不知道原因。 好累。 (这两个字穿插在接下来的几页空白页中。) 刚刚下完一场大雨,没关窗户的房间溅进了许多雨水,我的书桌上都是水渍,我放在窗边的包包还因此湿了大半,那可是阿广当初送我的生日礼物呢。 我得把它拿去烘乾。 (翻页) 原来最近的坏心情还是同一个理由。 (翻页) 阿广,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17。最后一页 我觉得有东西在燃烧。 每翻一页,左胸腔内那颗炙热的跳动,就会如火药爆破,撕裂炙焚一次。胸前被熊熊烈焰一波又一波的燃烧。 好心痛。 好友思念的一笔一划都加剧我内心的纠结,越拧越紧,我胸口像被榨乾的毛巾一样,没有空隙,就快要不能呼吸。眼泪顺势被挤出眼眶,滴滴落在好友的思念旁,模糊了视线,模糊了墨水,渲染开的一片在白纸上,晕开在心里。 好难受。 接下来的好几面,我的大脑都无法感应到视觉神经所传回的讯息,无法解读,无法辨识,眼前的景象只是一些条纹色块,毫无意义。潜意识的保护又发挥作用了吧,难以面对的事实威胁到潜意识,致使逼迫大脑失去作用,来保护我自己不至于受伤。但直到最后一页... 阿广: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跟你说话 (木鱼般空心的脑袋被敲响了) 我把对你的思念,转化成文字,想像日记就是你,每天都跟你说话,告诉你我过的如何,今天发生什么事等等。直到前天,奈玲突然来我家找我,说她很想我,也很想你。她说她要出国了,想要离开前来打个招呼,她甚至告诉了我,过去我不愿面对的事情。 对不起,现在才明白。 我没有意识到,对你的思念如此强烈,在他人的眼里有多么的异常。常常刻意挑你可能会经过的路线;绕到你家附近,只是为了看着你成长的地方;吃你喜欢吃的餐厅,喝你喜欢喝的饮料;种种行为只是想要骗过自己的意识,让自己相信你还在我身边。 我没注意到,自己懦弱的屈服在别人的观点、社会上的刻板印象与价值观。为了逃避别人的眼睛枷锁,我选择了忽视,选择了变相扭曲的行动,选择了跟奈玲在一起。 毕业之前那阵子,我觉得你很不对劲,好像在避着我,却又好像没有,总之有些不明的氛围,把我们隔开。虽然我问你,你都说没什么,但我能感觉的到那层屏障,即使你奋力假装一切正常,但我就是感觉的到。我觉得我必须做些什么,让我们之间恢復以往,我决定增加话题,增加你对我的注意力。 所以我跟奈玲告白了。 动机很单纯、很简单,但不是出自内心的喜欢她。她说,其实自从上大学后,少了你的我跟他之间,就完全走样了。她不气我那记耳光,她说那真的把她打醒了。 「你排斥同性恋吗?」奈玲问。 「严格来说不排斥,你如果交了一个女朋友,我会很祝福你,很替你开心,但是 「绝对不可以跟我有关。」我讲的斩钉截铁。 「有人跟我告白我会飞也似的跑开,甚至讨厌他。只要跟我无关,我就无所谓。」沉默间我补充道。 「那」奈玲远望窗外开口问「你记得我们毕业那天吗?就是我们在一起的那天。」 「怎样吗?」 「你记得阿广找我们去顶楼,说有事情要告诉你」我点了点头,对那天的印象是天气阴阴的。 「你记得他说什么吗?」 沉默。奈玲望着窗外开始落下的雨。 「有什么重要的吗?我记不得了。」我还真想不起来他讲了什么。 「果然你压根没听进去。」奈玲起身,走向大门准备离开。 「你给我说清楚。」我抓住奈玲,她扭开我的手,只讲了一句话。 「他说他喜欢你要跟你在一起。」 水泥的走廊,背影,撑开的伞,截断的雨丝,空荡,渐渐变深的柏油,水洼上的波纹。 泪水直坠。 原来不是玩笑话。 原来我错过的我内心的期盼与渴望,我错过我做梦也求不到的机会 错过了你。 我明明记得这段我们谈话的内容,但是当时我为什么会扯开话题,我为什么不接受呢? 我讨厌这个社会,我讨厌老旧的刻板印象。我害怕别人投以鄙视与轻蔑的眼光,害怕别人表面装作接纳但私下却窃窃私语,当作玩笑看待,就像我自己对别人做的一样。 我逃避了,下意识的跳开,牵着我不爱的人逃离,藉着她的手离开你。残忍,好残忍,我根本是个下贱的浑蛋。 我不奢求你原谅,这么自私的我使我自己失去了与你做朋友的机会,你躲我这么长的时间,是我应得的,而且甚至称不上是报应。 这样的惩罚远远不够,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对不起。 小禾 拾捌。面具 我感觉身上的毛毯快滑落了。睁开眼,我蜷缩在座位上,前方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亮起,身旁的小禾仍低着头,我替他拉了拉毯子,座位附近是一片沉寂,连平常最有活力的西田也受不了昏暗的光线和强烈的冷气,昏昏欲睡。我看窗外是一整片化不开的墨水蓝,其中有几粒耀尘点缀。我想快到了吧,我们好像是预定晚上八点十分着陆。 这次的旅行大家都期待很久呢,看着眼下建筑渐渐增大,听着机长流利却快到让人听不懂的既定广播,乘客们陆续抬起头。 我们到了。 一个个身着学生制服的旅客缓缓立起,大家拿起自己的行李鱼贯走出机门,我摇醒小禾,他睡眼惺忪的跟着我离开座位,从他忘了拿自己的行李来看,他根本还没睡醒吧? 拖着三个行李(小禾是其中之一)走出去时,我瞥到一个也穿着学生制服的人,以这样来说应该是我们同班同学,但我分辨不出他是谁,甚至连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因为他脸上掛了一副刷白的面具。 就是市面上卖给大眾拿去彩绘用的一般面具,但是毫无表情加上两个深邃不见眼白的洞,整张脸给人一种诡譎神秘的感觉。等下去问一下奈玲他是谁好了。 我们在机场大厅集合,白面人也在其中,除了白色面具可以辨认外,他还穿了一双抢眼的橘色布鞋。「大家先把东西放下,要去厕所的快去快回。」班长美代吆喝着。 我跟小禾去了厕所,出来的时候我又看到白面人了,但好像有点不对劲,刚刚亮橘色的鞋换成普通的帆布鞋了,而且我还看到面具后垂了马尾。「原来是女生啊」我心想,随着人潮我慢慢走向大厅,用很优间很慵懒的步伐,刚刚美代的话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难得的毕业旅行耶,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走到我的行李旁,发现面具人早就到大厅了,坐在行李堆旁,不停的看着手錶「后面的拜託快一点」这听起来像是美代的声音啊,她怎么会带着面具?而且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我走上前想问问美代,我拍拍她的肩,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的雀斑一样散佈在脸上。 面具呢?浩正 「你刚刚都在这里吗?」我望着她浅褐色的雀斑。 「对啊,我得帮大家顾行李。」 「怎么了吗?」另一人插话。我转向她,是奈玲啊。 「没什么,我好像有点眼花。」 「还没睡醒喔」奈玲笑了,我也看到她白色的帆布鞋了。 我真的眼花了。 「看来大家都到了,那我们要出发囉。」美代对着大家说。 「等一下,小禾还没回来。」我瞄到身旁多了个行李,但是行李旁没有熟悉的身影。 美代瞪大了眼「你在做梦吗?算了算了,不用理他,我们要赶等下十点的秀。」我感受到每个人都投来压迫的眼光,怜悯、不耐烦、惊讶,层层的隔离目光将我隔绝。 我火气上来了,这么重要的旅行你们竟然不等小禾,好歹他算是你们三年来的同班同学耶!我正要衝过去抓住她,奈玲拍了拍我的背「不要想了啦,事情都过三年了,我知道你想念他,但是不要扫了大家出游的兴致嘛,等会痛快的玩,忘记他吧。」 「你在说什么?」 「你刚刚是梦到小禾吗?」 「刚刚小禾就在我身旁!」我真的生气了。 我衝向洗手间,大喊小禾的名字。没有回应。说不定小禾在机场其他的地方迷路了,我得把他找回来。我转身要离开,看到镜中我的倒影。 一张惨白、毫无灵魂的面具出现在应该是我脸庞的位置。我吓呆了,后退了几步,诡异的是,面具没有随我而动。 我的右手摘下了面具「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小禾的脸缓缓的说着,汩汩血泉从嘴角冒出,眼窝渗满暗红,白色的制服全被染色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19。母亲 又是这乾净的房间,在一样的位置坐下,啜着一样冒着热烟的茶,我静静的等着医生的答案。 「福田太太,我能体会您爱子心切的思念之情,但是根据令郎目前的状况,实在不适宜办理出院,就算您已经拿到上头给的出院许可,也恕我无法签下同意书。」医生将同意书推回我面前,热茶持续冒着丝烟。 「为什么?我已经经过千辛万苦拿到了出院许可,为什么医生你要拒绝?我日日夜夜就盼着我们家阿广,即使她心理受创,甚至到最后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无所谓。」 「我只是希望我能陪着我的儿子。」我坚定的说。 医生推了下滑落的眼镜「我了解您的心情,但请先听我仔细解释一遍,相信我,留在这才是真正对阿广好。」 「记得我之前跟您提过的belladonna疗程吗?虽然它仍在试验阶段,但对于阿广的案例来说,治疗状况相当的成功,」「那他为什么不可以...」我打断医生。 医生举起手阻止我继续说「请耐心听我说完,福田太太。」「我们在阿广生活环境的周围种了一些belladonna,也就是颠茄,希望透过它的毒素產生的幻觉来抑止阿广失控的心灵。换句话说,这是个以毒攻毒的疗法。」 「您也知道,阿广的精神分裂的相当严重,但他这种分裂并不是指阿广本身分裂成多重人格,而是指他的思绪已难返常态,因为他为了保护自己而将自己封闭起来,而且这情形越来越严重。」医生停下来望着我,但我只是呆滞的盯着远方。 医生不放弃的继续说道「而我们的治疗方法可以让阿广的思绪和幻想都受到控制,让他可以不用再陷入无止尽的幻想,让他可以不会被自己的潜意识过于保护,让他可以继续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事,甚至不记得小禾、不记得我是谁吗?」我的怒火已无法抑制,现在好像是穿着白袍的实验人员在跟白老鼠的母亲讲说你儿子没事,不用担心,不过我们要继续借用你儿子来实验。 医生看似无奈的摇了摇头,在我眼里却无比的讽刺「不是不记得,只是有点搞不清楚。」「他当然知道小禾是谁,他也知道你是谁,他有些时候甚至还知道我是谁。只是他可能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或是他是为什么入院的,或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愤怒的拍桌「可是上次会面他竟然喊我阿姨,还要我告诉阿广说他很想念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受不了这文质彬彬的黄鼠狼了。 「冷静点,福田太太。」黄鼠狼像是被天敌老鹰的掠食俯衝吓到般,医生瑟缩了一下「那次我也跟您说明过了,那时候的阿广还以为自己是小禾,而他的确知道你是阿广的母亲。」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罢了。」医生语气平淡。 他说罢了?他竟然说罢了!他到底在不在意阿广啊?我不管,我一定要把阿广带离这鬼地方。 我怒视眼前的反光镜片「我就是要带阿广走」冷冷的丢下了一句,头也不回的我离开了整栋建筑唯一有空气流通的空间。走向同一楼另一侧的房间,那儿的空气凝滞不动,我觉得房门很难推开应该就是因为如此。 门后的景象绝对不是我原本想像中的样子。 颓坐在床上的阿广,两行白泪汩汩直下,嘴巴微开的远望不带一丝一毫生气,空灵的静置在那。对旁人来说就是一座没有生命铜像,也像是在美杜莎眼前绝望的石像。 我衝到他的身边,不停的摇晃他僵死的身躯,呼唤他的名字,他仍没有反应。我感觉我被外力拉离我宝贝的儿子,那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肝啊。让我回去他身边陪伴他,让我回去,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福田女士,请你理解,阿广现在时不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崩溃的大哭,歇斯底里的尖叫,但是过一会就会恢復原状,他有自己选择相信的东西,待在这里,那些他所选择的,就会是真的,只要他留在这里,他就不用面对那些残酷的事实,他就可以任意抹去他不想要的记忆。只要他留在这里」 「他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贰0。乞求 我立于牵牛花海中。独特的香气,好吸引人的香气,让人不得不多吸几口。我俯身摘了一朵,置于掌心,但我发现,那并不是牵牛花,而是一种别致的鐘型花,较牵牛花稍大些,但花瓣的纹路也更细微,仔细端详,由内向外晕开的淡紫色,多么迷人啊。受其深深着迷的我越看越近,而越近那香味愈浓郁,而我也愈陶醉于其中,一股愉悦的清流在我身体里穿梭。 一阵轻风。吹走了我掌心的紫鐘,它随风飘呀飘,直至天际。而我身旁的紫色花海,也随那股轻风,一朵朵一朵朵飘散,整片浓而不化的紫渐渐斑驳凋零,只剩枯藤落叶洒落一整片血红的大地。 一瞬间,连猩红土壤也如散场般缓缓被无尽透明的布幕取代。我站在高空上,四周一无所有,毫无边际。一股熟悉感传来。疑惑的我开始不停的跑,我觉得似乎只有跑,才能让我找到熟悉感的来源。 一背影,如此熟悉的出现在远方,跟我一样立于高空,那遥远模糊的影子好像就在那等着我。我更努力的跑,努力靠近那摇曳的影子,而小禾的脸慢慢清晰,我们的距离渐渐缩短。但就在我伸出手要抓住他的同时,小禾踉蹌往后栽倒。 他看着我的双眼,有些复杂的表情让我参不透,像慢动作一样的往后倒,之后不停的下坠,头下脚上的他越来越远,离我的脚底越来越远,落水前的那一剎那,倒映在血水上,他的脸,我知道那是充满歉意与痛苦的表情。 *** 我的视觉渐渐恢復,小禾的日记还躺在我的怀里,而我不停的泪流,僵硬的四肢让我无法挥去泪痕。我瞄到有个人进来,那身影让我全身酝酿起满满的熟悉感,思念却困住了我的全身。我尝试转头看着那不停摇晃我的人,但就是无法移动半吋,又尝试几遍后,我放弃,我想,乾脆就连我的人生也一起放弃吧。 另外一个人把她带走了,我好难过,我想好好的看看她,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她是谁。心绞般的痛席捲全身,我开始断断续续的抽蓄,我知道我要堕入另一片思海了。 我放声大叫。 我想要留在现在啊,我想要搞清楚现在啊,我想要握住现在啊,为什么总是在最后一刻夺走我握在手心里的记忆?神啊,如果有神存在的话,请给我机会让我把握现在吧,过去我错过了太多,我失去了太多,我不想再重蹈覆辙。给我一个机会吧。对于偌大的祢来说,那是个连微不足道的蚂蚁也会拥有的要求啊。 如果狠心的祢连这也不肯,那起码给我一个原因,留下一个为什么我连蚂蚁都不如的理由,让我能懺悔,能乞求祢原谅。 神啊。 21。监禁 洁白的走廊,乾净明亮的空间却有一丝忧鬱的氛围,我走进二楼右手边最后一间房间,门上贴着前天事情发生后致电来家中的医生名字。我握着铝製的握把,顺时鐘旋转。 一如门外的洁净,房内一丝不苟,三面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及病歷,正中央是一典雅的木桌,桌上已经放了两杯冒着白烟的热茶和一份貌似病歷的文件,招待区旁放了一张皮製诊疗椅,就是阿广最初受诊的位置吧,想到阿广我不禁一阵鼻酸。 事发后我就没有办法见到他一面,我可怜的孩子,想必一定相当寂寞吧。本来今天要帮他带来他平常最喜欢吃的鸡蛋糕,就是每逢傍晚都会在巷口的那摊鸡蛋糕,从小学起阿广就很爱吃,当我发现他放学回家却吃不下晚餐的时候,总能在垃圾桶发现装蛋糕的纸袋。摊贩阿伯可说是看着我们家阿广长大的呢。听说我今天要来,好心的老闆就说要送我两袋,我婉拒了,因为院方不准我带任何东西探望阿广,正确来说,今天来这根本不是以探望的名义。 「福田太太,这边请坐。」眼前斯文白袍男子客气的请我做到招待区的沙发。「您好,我是前天连络你的仓本医生,也就是阿广的主治医生,同时也是主要观护人。今天请你亲自跑一趟的目的,是希望您能够确实了解目前的情形与治疗状况。」原来只是要告知我目前的情况啊,那为什么不以书面通知,非要让我亲自跑一趟,而到了现场却不能见我儿子? 我屏住呼吸,直盯桌面,医生继续说「令郎的情况远比我预期中的严重,他越来越容易做恶梦,半夜的值班人员总是能听到一两次的怒吼声或尖叫声,但当我白天询问他时,他却什么都不说。他已经开始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若继续坐视不管,他将会失去他的心智。」 「您是指?」我面无表情的盯着木桌。 「他最终会失去整个人格」医生略带同情的看着我。 「我不明白」 「这样说好了,阿广现在被关在我们这机构,但他其实是被关在他自己的心里,慢慢的,我们眼中所看到的就不是您记忆中的阿广了。」 「怎么可能?!」虽然惊讶的提问,但我想其实我自己知道答案。 「病患的病情直接由最初发病起因影响,就阿广这个案例来说,他所经过的创伤对于他自己来说是极度难以面对,所以导致了他的病情急速恶化,现在,我们对于治癒抱持着悲观的看法。」医生摇了摇头「虽然判决下来,阿广只需要待在我们的院所内,接受我们医护人员严密的看管就可以。但其实阿广自己对自己的判决却远远大于被软禁在这,甚至苛于关在市立监狱,与那些真正的罪犯共处。」 泪水已模糊了仓本医生的面容,但我强忍将溃堤的难过,心如死灰的问「有没有办法可以救救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就算入监服刑,出狱后他还是可以有光明的未来,崭新的人生,求求你医生,帮帮阿广吧。」虽了解希望的渺茫,但我仍要尽到为人母的义务。 「今天把您找来,就是为了这要求。」医生把桌上的文件推到我面前「救阿广办法不是没有,但有些风险需要承担,所以在这里需要您的同意。允许我向您介绍<belladonna计画>」 22。<Belladonna计画> <belladonna计画>是专门用来抑止幻觉的精神治疗法。belladonna即颠茄,全株有毒,包括略带甜味的浆果。不论闻到、吃到,都会中毒,尤以食用之毒性吸收最强。其花为淡紫色鐘型,具有特殊香味,常吸引动物昆虫靠近。其毒性会引起幻觉、抽蓄、四肢僵死、视力模糊,严重的话可能会致死。 鑑于许多精神病患的思维失控,从最初的轻微幻想,到最后的虚实不分,本所研发了此颠茄疗法,将其命名为<belladonna计画>,本计画主要藉由颠茄之香味来引发病患之幻觉,偶尔加入其果入餚,增加其效益,透过颠茄引起的幻觉来抑制病患本身的失控幻想。 病患本身的幻觉幻想是由于逃避现实所產生,为一负面且有压力的幻觉,而由颠茄所引起的幻觉是自然的,不用思考的天马行空,效果佳的话有舒压之效。一正一负的交互作用,能在脑中產生最适当的平衡状态。 本计画能使病患抑鬱之心灵慢慢得到解放,让其害怕面对的事时得以释怀,从颠茄带给他如吸毒快感中获得短暂的满足,然后渐渐打开心房,越过创伤,最终返回正常生活。 以下为医生手书。 由阿广的例子来看,他一开始的症状很轻微,只是偶尔的噩梦,但渐渐噩梦越来越逼真,迫使他无法分清楚事实为何,他自己的潜意识找到了一种方法使自己免于此苦:白日梦。 阿广开始漫无边际幻想,起初我对此抱以乐观态度,很少有病人会自己找到方法舒压,但随我一一记录下他的梦境(包括恶梦与白日梦),我发现开始有混沌的情况產生。原先噩梦的内容出现在自己的幻想中,也就是说,其潜意识扭曲了阿广的整个人生,黑变成白,白变成黑。 至此之后,阿广的发病(堕入思海)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直到最近我发现他完全搞错了自己入院的原因。于是我配合其演出,希望能暂缓病情。但事实并未如我所想,阿广持续恶化,所以我不得不提出此计画。 「大致上计画内容如此,但我要另外说明一件事,福田太太」 「是钱吗?多少都不是问题,再多我都能想办法,而且阿广他爸有留下一笔足以我们母子两过下半辈子的保险金。」我的眼神因希望而发光。 「不不不,您误会了,此计画不需费您任何一文,完全由本机构赞助。我要说的是,这个计画尚未通过政府评估,所以执行上需要您的同意,只要您一同意,我们可以马上展开治疗。如果您同意的话,请在这里签名。」医生递出钢笔。 「没有通过评估?你的意思是这计画仍在实验中?你要拿我的儿子做实验?你在开什么玩笑!」希望之光昇华成锐利的敌意。 「福田太太,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您想想,这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可能拯救阿广的发法,即使它不合法,相信身为阿广母亲的您,仍会毫不犹豫的同意。重点不在阿广是不是实验品,而是最终成功那个结果。」 阿广能回到您的身边一起生活。 我旋开笔盖,签下我的赌注。 23。可以回家了 在医生连拉带拖下,我不甘的离开阿广的房门,两年了,我终于可以摸到我所疼爱的阿广,唯一的阿广,在空荡荡的家内孤伶伶的过了两年,我几乎融入了冰冷的地板与墙壁,物化成其中一样傢俱,虽生活于此但却死寂一片,这样根本不能称为"家"。 其实阿广落得今天这下场,全都要怪我,如果我有仔细思考,如果我有认真关心,阿广也不会犯下那样的荒谬,而且也不会造成另一间空荡荡的家庭。从小阿广就不曾让我担心过,外向的他交了很多好朋友,功课虽然差强人意,但不曾学坏跟人打架,说难听点,他就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孩子,如今,他怎会有如此不凡的人生? 起源我想是刚毕业后的旅行,独立的阿广说想在上大学前先出国看看,增广见闻,他还笑笑的说是让紧绷了三年的神经放松休息一下。我不疑有他,替他办了延后入学,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走走。如果我有仔细思考阿广出国的原因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发现些什么,说不定我就可以阻止这一连串的悲剧。 但是我没有。 除此之外,我连他那句「我出国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小禾」都没察觉异样,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而且如果我有关心他回国之后,为什么没有要先回家,他说他先绕去一个地方,晚一点再回来。现在想起真的是后悔不已,听到那番话我竟然只是去帮他准备他回来可以吃的点心、宵夜,而不是问他要去哪,去做什么。 如此失败的母亲活该与冷掉的鸡汤陪伴,直到噩耗降临。 现在阵阵懊悔频频涌出,在这偌大的白色大厅内与阴鬱交错传出一波一泼的哀愁,我好想衝上楼紧紧的抱住我亲爱的儿子,但就在我要步出医院大厅时,我看到了门外的警车,那股衝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担心。 我低着头,快速的移动我的步伐,想装作没事的样子快点离开,心里想着:不会叫我、不会是我、不会是来带走阿广的... 「请问是福田崎幸女士吗?」员警将我拦下。 该死,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会要抓走阿广带他去坐牢吧「是的,我是。」我战战兢兢的回答。 「您好,等下麻烦您跟我回去做个笔录...」我马上打断他「我什么也没做,我们阿广也什么都没做,我儿子他素行良好,法院还准许他假释,所以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如连珠炮般的一口气讲完。 「不,您误会了,我们是想请问你有关仓本医生的事,至于阿广那方面,刚刚我们接到通知,您可以直接带他回家了,等会让我们派来的医生问阿广几个问题,确定他的精神状况后,他就可以离开了。所以看您要先带阿广回家后再来局里,还是要与阿广一起来。」员警语气平平的解释。 可以回家了,跟阿广一起。 「为什么呢?」看起来好像仓本医生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我的嘴角和语气实在忍不住上扬。 「他擅自使用法定禁止的疗法,被阿广法院里的观护人发现举发,今天我们是带着逮捕令来的。」 「什么?是belladonna疗法吗?」员警点点头。 我愕然,虽然很高兴能接阿广回家,但是阿广平白无故被误诊,说不定这正是使他病情加剧的原因,我似乎得想办法讨回公道,但看在能带阿广回家的份上,这笔帐还是改天再算吧。 24。漫画里 恍惚之间,视线内充满单一的白,没有阴影渐层,也没有色彩区别。不是黑,就是白。像是漫画一样,我的手用黑线框出,身体四肢也是黑色线条勾勒出来的,这细细的发丝是区别自已与床铺的唯一元素。 洁白的一片,让我无法分辨现在的时间,看不到天光,也分不清夜幕,时间随空气凝固,困住了我的感官。 突然,我感受到左前方的白纸被人画上一竖一横一竖,ㄇ字形分明与纸上,而ㄇ字形中间好像有撇笔草草的一笔,细细的,而且我看到它轻微旋转了一下。 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形从ㄇ字形中跨入,像是漫画的草稿人物一样,身上撇画了好多笔,身为漫画内容的他却像是作者一样,凭空画出一把板凳,坐在我的旁边。 「你好,我是你另一位观护人,敝姓万城,以下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这句话是用看到的,而不是用听到的。(就像是漫画的对话框,框框箭头指向万城先生) 「请问你的真实姓名是?」 「福田广」箭头指向我。 「请问你所在的地方是?」框框在万城的左方。 「我的脑海中」框框在我的右边。 「你可以解释一下吗?」万城左边的框框又改了内容。 「我想这就是思海,我现在应该是处于半梦半醒间,我记得我在接受心理治疗,而我的心理医生说,要正视梦境的内容,面对真实的自己,所以我才在这里跟你说话,我想你就是我浅意识的化身吧。」框框里满满的字,还可以看到旁边附註的os:不屑。 「你知道接受心理治疗的原因吗?」左边的框没有附註os。 「潜意识的问题果然都很犀利。老实说我不清楚,但我想跟小禾有关,我目前的推论是我告白失败而导致自己崩溃。」 你明明就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是在考试吗?(这是我脑海里的对话框) 「什么是崩溃?」万城的框框很快的改成这行字。 「就是会常常堕入思海无法自拔」这是目前为止最认真的回答。 「除此之外呢?」 「伴随一点抽蓄和身体僵硬吧」我不是很确定,所以框框改成虚线的。 「那可以解释有关浅意识吗?」 旁边插了一句我的os:跳得还真快。 「就是你啊」我右边的对话框多加了一个青筋的图案。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魔术般的变出一朵淡紫色鐘形花。 「紫色的牵牛花」 黑色的面具转而朝下,在一叠文件上涂涂写写,还是在床单上涂涂写写? 「万城,出来一下」来自白纸后方的对话框。 四周又恢復成一片雪白,只留下脚边的一堆文字蚯蚓。好奇的我把这些零碎的黑拉近眼前一看。 25。母亲们 (白底黑字) 受刑人:福田广 罪行:杀人 动机:不明 刑罚:无期徒刑,因精神分裂改判10年有期徒刑,并监禁于市立医院附属精神病院 详细情形: 犯人于97年8月27日游学返国后,与被害人万城禾也相约于母校顶楼,因不详原因将被害人推下,使其坠楼当场死亡,据目击者指出,嫌犯犯下罪行后并未逃跑,而是居高临下冷冷的盯着死者尸体,检察官依其罪行及冷血态度重判无期徒刑,嫌犯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其罪行,却也没有悔意,面对被害者家属不但没有留下一滴眼泪,甚至连一句道歉也没有。 被害者家属(万城禾也之母亲)表示,犯人与禾也是多年的好友,不知为何会痛下杀手,奇怪的是,在整理禾也的遗物时,赫然发现儿子留有简短字条和一个他常用的咖啡色帆布袋: 「妈,这袋子里的东西是要给阿广的,不论我在不在,请您交给他。」 这类似遗书的证物是本案唯一之疑点,但根据诸多目击证人的笔录来看,最后本案仍以杀人罪成立终结。 (在黑与白的围绕下,我看到了下方抢眼的红色戳印) 假释通过 (平面的四周多了阴影而呈现立体状,我看得见顏色了) (浅意识还我自由了吗?) 门开了,进来了一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你可以离开了」伸手示意我马上离开,我起身下床,疑惑的看着他,在面具下,我们的视线相交「把文件还我,你不该看这个的。」我发现我手上拿着一白色档案夹,这是哪来的呢?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手上,而且我没有看,请放心。」对方只是看着我。 我走下楼,门口等着的是许久未见的母亲,我迫不及待的衝上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但她马上把我推开「阿广,你跪下」母亲严厉的喝道。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分隔许久的亲子重逢,为什么母亲要一副我犯了滔天大罪的样子斥喝我?话虽如此,我还是一头雾水的跪下了。 「不是对我」母亲指向我的身后。 身后是一个手拿防毒面具的人,摘下面具后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女的,而且年纪可能跟母亲不相上下。我转头疑惑的看着母亲「跟人家磕头说对不起」严肃的语气和莫名其妙的话让我更摸不着头绪。 「你照做就对了」母亲原本磁性的声音现在变得好深沉。 三个响头后,眼前那位女士已泪流满面,母亲走上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家阿广对你唯一的小禾做出那种事,你还愿意帮我们争取假释,付出我这辈子都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请你务必告诉我,我该怎么补偿你。」母亲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假释,并不是为了让阿广获得自由。杀一个人,不是用几年,或是用多少钱,就可以还得清的。我的定义里,一命本来就该用一命还,而现在你的儿子之所以还自由的活着,是因为我儿子拜託我给他一条生路,是我的儿子原谅了他,让他活下去。」 基于我对于小禾的爱,我决定让他活下去,而且我也不会愤愤不平,虽然小禾原谅了他,但他没有原谅他自己,他把真正的自己,现实中的杀人犯关进自己内心深处的监牢,不用我这法官出面,他自己也有正确的抉择,不论他这么做是为了求自保还是自我惩罚,对我来说都足够了。 而我那笨儿子也真傻,如果不在乎世俗眼光而跟阿广在一起,今天我们就不会承受丧子之痛和悯子之愚了。禾也真的是为爱所困,毕业当年失去了机会,隔年再在一起就好了,为什么要提出离开呢,说什么为了赎罪,但临行前还硬要见阿广一面,所以这罪也不能全怪在你阿广身上。 而我要跟你们道歉的事,我没想到仓本会如此狡猾想利用阿广来证实自己的颠茄疗法,对此我真的感到很遗憾,不过庆幸的是,虽然阿广的精神状态已全然失序,但他连同那残酷现实的最恆久、无边的淹没也一同封印,刚刚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还是阿广,只是他是在"扮演"阿广,全部讨人厌的情节对白都被他丢弃,就算是小禾也是。 面前的女士泪水已乾,她将我扶起,看着我说「现实,是观眾要面对的,主角只需要认真的活在自己的角色中,只要你投入的演出,那真实性就可以打动观眾,获得喝采。」我的疑惑丝毫没有减少「我想我们以后都不会见到面了,你们保重。」说完她转头就离开,离去的背影好像有勾起一丝网在我心上的利索,被她这番话一扯,我的心脏就传来被撕裂的痛,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扶起母亲,我想我唯一能从那位泪已流乾的女士那明白的事,就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得认真过活,陪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