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华年》 之一 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 ?君生我未生 在我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你过着怎样的日子?我总无从想像。 无从想像你的年少轻狂与煞人风流,彷彿你出生就带着这种苍茫且沉鬱的气质。 -- 「小姑娘,想甚么?」 他总是这样唤我,听起来亲暱,但或许也昭示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只当我是个女孩。 「没什么,你下一站要到哪去?」 「桐镇吧,或许有好货可以收。」 我遇到他时,他说他是个旅人,游走各个城镇,偶尔从这个城镇带点东西到下个城镇变卖,换取旅费。他遇见我时,我狼狈地流落在山中,带着刚从山贼寨穴中奔命而出的惊惧。 「我身边还缺个助手,你就跟着我吧,或许可以找到好的地方落脚。」他救了我之后,如是对我说。 我以为他只是个商人,直到跟了他这么一段时日之后,我才知道他其实是做帮人保鑣的工作,没有行号,只凭着万无一失的保证在这个圈子里颇负盛名。 「你过这样的生活多久了?」 「十几年了吧。」他边说边卸下马背上的行囊。 「没有想过定下来吗?」 「我很习惯现在的生活。」他逕自拎着东西就往落脚的客栈里走,不忘丢下一句。「外面很冷,快进来吧。」 儘管他足足大了我十八岁,对一个男子来说,却还是意气风发的壮年时期,他的轮廓被刻划得如此刚毅;沧桑,却不苍老。 跟着他已好一阵子,却依旧看不透他,他总是时而沉鬱,时而邪謔,我不懂哪一个才是真的。 看着他的背影,总引起我万千思绪。 之二 我生君已老 ?我生君已老 原来自从相遇,我们便带着宿命的距离。 未曾接近。 -- 「我出去一会儿,你乖乖待在客栈。」整顿好行囊之后,他整整衣裳,这么对我说。 「你要去哪?」跟着他到客栈门口,我问。 「柳月楼。」他瞥了我一眼,撇下一笑,不知怎么,竟有些邪魅。 「我──」还没说完,他已跨出门,头也不回。「──不能跟去吗?」 又来了,每次一到新地落脚后,他总是先往外跑。 一旁打理客栈环境的小二突然抬起头:「小姐,柳月楼女子可去不得的。」 「您要不要先用晚膳?燕昊爷让我们照顾好小姐,您想用吃什么需要什么儘管说。」他接着说。 「晚点再说,我想出去散散步。」 「小姐,爷说要您好好待在客栈的,您还是别乱走吧。」 「甭担心,我出去散散心,会赶在他之前回来的。」真是囉嗦的小二,决定不理会他,提起裙襬便跨出门。 柳月楼……会在哪呢? 这里的人没有上一个地方那么亲切,总是来去匆匆,脸上也多是冷漠的神情,想问路也没人搭理,多数人还总是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我,难得有一个小贩随便用手指了指方向,才省了我在这里多做徘徊的时间。 未到柳月楼,便有一阵浓郁的飘香瀰漫,如烟如雾。 原来是风月场所。 满楼红袖,你又在哪呢? 身边穿梭的是来来往往的男客,此起彼落的话语交杂在香雾之中,我觉得自己是个突兀的存在,幸好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屈身在角落的我。 忽然,陌生的嗓音提及的熟悉名字攫住了我的注意。 「我今天可是有备而来,一定要好好欣赏凤裳小姐的绝世舞艺。」说话的男客拍了拍腰间甸甸的钱袋,银子撞击出清响。 「那你可要失望了,听说燕昊回到了杭州,凤裳小姐今日是不接客的。」 「燕昊?这人什么来头?我可没听过,凭什么让凤裳小姐不接客?」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来头可大了,帮人保鑣的看到他可都要敬他三分,不,就算要敬他十分也不为过,凤裳小姐可是他的红顏知己,识相的人都不会在燕昊人在杭州的时候点名要凤裳小姐的。」 「嘖,真是个程咬金,算了算了,我改日再来吧,失陪了。」话语里有着明显的怒不敢言。 什么嘛,还以为他来干什么正经事,原来也只是跟一般男人一样来寻花问柳。 『回去吧,慕少华。』心里虽然有个挫折的声音如是说,可我却停不住自己往前走的脚步,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个凤裳是怎样的绝世美貌。 偷偷尾随着一名正好要送茶点到凤裳房间的侍女,才发现原来她的房间在柳月楼最深处,僻静得听不见前头的嘈杂。 「听说今天有人愿奉千金换你一舞呢,呵。」我倏忽一耸,是燕昊的声音,他低笑,居然笑得这样疏狂。 「那人想必是听闻燕爷的大名便知难而退了吧。」娇柔的女声传来,不难由这样悦耳的嗓音推测其人的容貌。 燕昊没有回应,却听见凤裳接着说:「听说你最近都带着一名女孩儿跟着你四处行躂?」 无庸置疑地,那是我。原来我的存在也可以是一件值得被传闻的消息吗? 「她十七了,也算是个姑娘,不能说是女孩。」我听见他话语里的漫不经心,像是在随口应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干係的事。 「不怕惹人间话呀?」凤裳娇嬈的声音绕在檀烟轻瀰的华室之中,显得更柔情万千。 「她的年纪都可以当我女儿了,何来间话?」 不知道为何,我再也听不清他们后来的对话,纸窗透出的昏黄的烛灯使我晕眩,巨大的寂静坠落在我的脑海之中,使之轰然。 我开始逃离,极其踉蹌地。而我的泪同我奔驰的脚步。 之三 君恨我生迟 ?君恨我生迟 若能窥知你的心思,或许我便可拥有反抗宿命的勇气。 可惜我始终不能。 -- 「刚刚去哪了?」他一入我的房门便这样问我。 「什么去哪了?」我隐身在屏风之后,没有现身,装作不清楚他的问题。 「小二跟我说你刚刚出门了,我不是叫你好好待着吗?」他口气温和,我却开始心虚。 「……你不在,我又闷得发慌,就出去散散心罢了。」 「是吗?去了哪儿呢?」 「……这可以不用跟你一一说明的吧。」 「你非得这样让人担心吗?像个小孩一般。」 「对!我就是个小孩不行吗?!」情绪如突然暴涨的河水,脱出我的掌控。「再说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管束我!」 他沉默良久,却让我心慌,因为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表情。 「……小二替你留了饭菜,我让他送进来,早点歇息。」 关门的声响再度使这个空间充满静默,我颓靠在床缘,脑海中一片空白。 或许是在外面走了一晚,累了;又或者被柳月楼里的香烟酒味醺得头晕,没有多馀的气力攀上床,便靠在床沿渐渐睡去了,似乎有听见小二叩门端进食物,我却无力起身回应。 直至隔日清晨因为一身痠痛而醒来。 我的双腿因交错压迫而发麻,背也因压在硬木上而发疼。先开覆在身上的薄被,我试图起身。 看来昨夜是真的睡得沉了,连自己什么时候从床榻上扯来了被子盖都毫无印象。 此时房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将我仍惺忪的意识稍微响醒。 「什么事?」 「大爷已经在马厩整理行囊了,他吩咐我告诉小姐,若您梳妆整理好了就下去找他。」小二毕恭毕敬地声音隔着纸门传来。 「知道了,你去忙吧。」 很快地我就下了楼,毕竟也没有什么好梳妆的,再多的妆扮也不可能成为天仙绝色。 而在看见那人的前一刻,我才匆匆意识到,对于昨天的争吵,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与化解。 「今天恐怕得早点上路了,有些意外。」他逕自对我说,神情自然如昔,彷彿昨天之事不曾有过。 「嗯。」我将简单的行囊掛上自己的马鞍,没有多说。却发现马鞍的掛绳上多了一个麻布囊,里头裹着白布包,以手触之,还带着温热。 「我让小二准备早点,你带着路上吃,不准再闹脾气不吃东西。」他背对着我,作上路前最后的检查。 一路上,他未再开口;而我思忖着,是否该为自己的衝动出言道歉,但我想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些倔强,固执地认为,他终究是在某种程度上伤了我。 「发生了什么意外?非得这么匆促离开?」我还是打破了沉默。 「这次要保的物品,消息有些走漏了,所以必须尽快送到,以免生变。」他从容拉着韁绳,也从容地回应我,却未看我一眼。 「等等要走山路,会近些,但有点崎嶇。」他又道。 「我没关係。」 看似平静如常的对话,背后的心绪却都已经改变了。 我的马随着他的马,行在郊道上。随着入山的路渐狭小,我们相挨越近;心中的思绪,却逐渐相远而去。 之四 我恨君生早 ?我恨君生早 如果,我用尽了努力去追赶, 有可能逆流而上,去到你身畔吗? -- 山路的难行远出乎我意料,时而颠簸,时而陡狭。我们二人都下了马,牵着马徒步而行。 「你若不舒服,说一声,我们便停下来歇脚。」 「我不要紧,赶路重要。」 这一趟路走得恍恍惚惚,我跟在他的身后,仗势着如此便可以放漫了心神,直到── 「呃──」脚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收束了我的意识。 「怎么了?」前头的燕昊马上警觉我的状况,旋身到我跟前。 「不知道是踩着什么了,突然好痛……」一隻脚顿失气力,只能将重心放在另一隻脚上,并扶靠着我的座骑。 燕昊蹲下身检视。「是捕兽夹。」 「你脚还能动吗?」 「好像……」我试图在巨大的痛楚以外感觉自己的足踝,却是徒劳,「好像无法……」 「你先坐下,我将它拉开。」燕昊搀着我做到一旁的大石上,而我这才看见我的裙襬上所染的鲜红,逐渐泛开。 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 染血的裙襬,好像与记忆里某个不愿忆起的片段逐渐叠和,霸占了思绪。 …… 『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小小年纪长得倒是挺标致的嘛!要不要乾脆留在咱们寨里伺候兄弟们,包你不愁吃穿。』 『不要!走开呀──』 『小女孩,你一定啥事都还不懂唄?让我们兄弟来教教你,现在说不要,等会你就会自己求着要留下来了,嘿嘿……』 …… 我陷在如血海的思绪里,无可自拔。 「少华,不要怕。」耳边突然传来燕昊沉稳的嗓音。 竟如于溺中攀得浮木,跟当初一样,在慌漫的惊惧中稳稳地、紧紧地攫住我。 是因为这样吗?我若有似无的眷恋便是由此而生的吗? 看着他健壮的双手掰开夹得紧紧的捕兽夹,而我踝间的鲜血也瞬间流得更汹涌。 「捕兽夹有些生锈,伤口可能需要清洗一下。」在说话的同时,他掏出随身的方巾,扎在我伤口的上方。 「还是别费心了,这山里哪这么容易找水,还是先赶路吧。」 我不想成为耽误他行程的包袱。 「不行。」 「先按照原定计画赶路吧,遇上了水源就停下来处理我的伤口,这样行吗?」 知道他是个不喜欢被反驳、更不容许自己的好意被拒绝的人,我提出折衷的方法。 「那我扶你上马吧,你不能走路了。」 「没关係,我自己来吧。」我用双手撑起身体,并抓住了身旁的树,试图前行。 「不准逞强。」他一把扶过我,将我的手拉过跨在他肩上,掺着我走,并且半扶半抱地助我上马。 不知道自己方才突然的硬脾气从何而来,以至于做出这样无谓的逞强,只知道,自己想要抗拒他对我的好。 再怎样的关心与照顾,都已经不存在意义。 他引着两匹马,在山中走着,而我在马背上,恣肆地盯着他的背影,偶尔注意脚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稍微止血,但深色的方巾也已被鲜血渍染成更深沉的顏色,带着点湿透的感觉。 不知走了多久,隐约听见流水声,自山涛中传来。敏锐如他,自然也听见了水声,他将马轻栓在一旁的树干,叫我安稳等着,说要去看看水源处。 他去了不久,一旁的丛林中却传来骚动,让人惶然。 四处探望着,心中惴惴不安的感觉横生蔓延。我所有的恐惧在那一刻成了真── 一头虎视眈眈的兽! 「燕昊──」 不知道燕昊究竟走了多远,空山之中这样的吶喊似乎无济于事。 或许我的尖叫惊动了牠,牠嘴角滴下的一滴涎未及落土,便扑了过来,朝向我座下的马。 马受惊嘶吼,几乎将我甩下马背。我硬攀着马颈,所感受到的惶恐不下马儿,另一批马虽然拴得较远,却也感知到发生了何事,抗拒着拴住的韁绳。 被咬伤的马摊倒在地上,我也跌落。 兽食髓知味地逼近。 死亡、混乱、恐惧、无法思考。 「呜呜……」终究我陷入无助地啜泣,认命地静待痛楚来临。 「少华、少华,没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人摇晃着我的身子,唤着我。 睁开哭红的眼,才发现燕昊早已站在我面前,而旁边颓倒着一头兽,被利剑刺穿了躯体。 「燕昊──」此时的我未脱惊惧,已顾不及男女之间的分际,无助地投在他怀中。 「抱歉,让你面对这样的危险,以后不会再放你单独在这样的地方了。」他轻抱起我,「我在不远处找到溪流,带你去打理一下吧。」 此时此刻,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爱或不爱。 请上天允许我,允许我暂时做一场美丽的华梦。 燕昊放我在溪水边清洗伤口,而他则在后头看顾并且整理马背上的行囊,如今,我们只剩一匹马了。 我撩起裙襬,轻轻解开燕昊绑在我伤口上的方巾,没了压力后,伤口好像又稍微渗出了些血,我捧起冰凉的溪水,轻轻冲过伤口,并洗去伤口附近沾染的污泥,如此反覆。 这山中小涧虽然清浅但是湍急,我将脚踝轻轻地放入水中,都可以感受到激流冲刷的强度,有些难抵抗。 如同横隔在我两之间的宿命一般。 之五 恨不生同时 ?恨不生同时 如果能再回到原点,你是否愿意暂留脚步, 在那轮回道中等我一会? -- 之后的路程非常顺利,天黑之前便到达了目的地,唯一让我感到不安与手足无措的,是在失了一匹马后,我必须与燕昊共乘一匹。在山中我坐在马背上,燕昊替我拉着马;而出了山区之后,为了赶路,也只能与他同骑。 本想坐在他身后,他却坚持我坐在前方,以免赶路时速度太快而不稳或有坠落之虞,他说这样比较安全;但他完全不懂,对我来说这样才是危险,他不懂这比从马背上摔下更可能让我跌入更深而难以自拔的泥淖。 于是一天之内,我们从山的一头到另一头,从一个客栈到另一个客栈,跋山涉水如此容易;而命运却无法让我从此生跨越到燕昊的生命中。 在客栈安顿好了之后,燕昊依旧又往外头去了,或许是去交货,或许又去了烟花之地;而我只是在楼上的房间里看着窗外他着着一身深色素面衣裳,在傍晚的昏黄中,缓缓拐进我看不见的巷道里。 这里是个极度热闹的城市,许多商旅络绎不绝,也真难得这么我们竟然还可以在这间客栈找到能安然落脚的两间房。甫踏入客栈时,还依稀听见小二委婉地对着另一位投宿的客人说没有空房了,想来是一场错觉。 我的脚伤好得很快,虽然还无法完全使力,但扶着东西也可以稍微走动了,只是一路上的疲累让我哪里都不想去。 啜了一口店小二殷勤送上来的茶水,觉得无比甘甜。 我想,可能燕昊名气真的很大吧。 不然怎么会招待这么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呢? 或者是真累了,我竟抵不过一阵睡意突然袭上。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此刻的我,从没有想过,醒来之后竟然会身处在这样一个危险的虎口,浑身酥软无力。 「这是哪里?」深深一觉,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破旧的草屋中。 一个扮饰华丽、身形纤细窈窕的女子侧对着我,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媚眼如妖,弯眉如月,如雪的纤手毫不客气的交在胸前,美丽的眼眸中有着一股鄙夷,而一旁半是残破的竹桌上搁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小蹄子醒了。」她瞪着我,从红润的朱唇中吐出冷冷的一句。 听到她的声音,不知怎地,竟有几分耳熟,好像与记忆中一个妖嬈的柔媚声音相合。 「抓我做什?」看见草屋外隐隐约约的几抹男人身影,我问。并在心里失笑,我这般平凡的女子身上有何可争可索求的吗?先是在举家迁徙的途中被山贼劫去,今日又被这样一个条件高我太多的艳丽女子遣人擒来,我招谁惹谁了么? 女子忽然站起身,朝我走来,步履如点水,烟视媚行。 「你这般货色,怎配待在燕昊身边呢?」她使力地捏着我下巴,逼我抬起头。 「干你的事么?」斜眼瞪着她,这女人身上的香味让人作噁。「羡慕么?你也可以求他带着你在身边哪?怎么,他不肯吗?」 我忍不住自己话里的讥讽,为着自己薄弱的自尊做最后一丝的反抗。 「贱人──」 居于下风还硬要逞强的下场,就是白挨了一个耳刮子,我感觉到颊上一股热麻,嘴里微微渗出一股腥甜,却无力反抗。 「唷,瞧我下手重的,」这女人依旧是傲睨地看着我,瞳眸因一丝快意而明亮起来,「虽然我真想撕烂你的嘴,可这样一来,外面那些哥儿就不喜欢了──」 听不完她的话,恐惧便化作一头白色的兽吞噬我所有的思绪。 「你想干吗?」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言语间充斥着巨大的惊惧。 「这个,」她一扬手,执起了一旁的瓷瓶,「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她笑着,美丽却那般邪恶。 下一刻,她抓着那只瓷瓶凑到我嘴边,捏开我的嘴,将里面的东西灌入。一股沁凉同时却又灼热的液体流过我的咽喉,带着一股醉人的香味,漫绕在我的鼻间。 「好好享受吧。」她勾起嘴角,如欲摄人魂魄的妖魅。「你们都进来吧。」 登时,半掩的门被无礼地推开,三四个男人涌入,看似不作表情的脸上藏着邪恶的欲念,跟那些毫无衣装文饰的的山贼比起来,他们一致的衣装齐整,但一样是禽兽。 「平常在柳月楼真是你们可真是忍得苦了,这蹄子虽然不比楼里那些花容月貌,但望护卫大哥们好好疼惜呢。」一旋袖,她侧过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兴味十足,像是等着看一场大戏。 登时,衣冠化作禽兽。 他们朝着我扑过来的画面,重叠在我身处于与在山寨中的场景,两相交错地浮现在我脑海中、眼前,袭上身的是一股未曾摆脱过的梦魘。 我感受到自己的衣衫被粗暴地褪去,耳边传来衣襟撕裂的声音。 我,止不住恐惧的眼泪,嚶嚶哭泣。 即使用了所剩无几的力气抵抗着,看来只是徒劳得可笑。 一瞬间,我有了咬舌自尽的念头,因为我这样平凡的女子,人生的路不过是嫁人生子,最重要的是贞洁,可是…… 若我死了,便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看不到那个惹我万千思绪的男子。 但,我可以带着一个已然残破的躯体去见他么?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被使力地揉捏着、搓揉着;而两隻没有力气的手被压置在身侧,紧紧併住的双腿还在与他们的蛮力抗衡着。 除此之外,就只能一直哭泣着。 倏忽,我感受到自己的体内起了一股奇异的变化,勾起了一阵遍及全身的酥痒,如万蛇鑽动,从头顶,至下腹,至── 「药效起了吧?」那个妖嬈女子明亮的嗓音穿过我脑海中的一片迷濛,「这下子你想抵抗恐怕也无法了,看你是想要乖乖献出身子呢,和他们好好享受呢,还是保有你廉价的贞洁──然后以死为代价。」 「你……狠毒的女人。」肆流的泪让我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人事物,只有身上被男人恣意触碰的感觉仍然在。 像是一瞬间的事,我听见了凤裳的惊叫,划破空气中的男人们的污言秽语,而压在我身上的重量顿时除去,然后我被半褪的上身罩上了一件质料细緻温暖的外袍,掩去了半是裸露的身躯。 隔着朦胧的泪光,我勉力看清眼前情景。 「燕、燕昊──」泪,反而更兇肆地漫流。 之六 日日与君好 ?日日与君好 你说,我是一朵岁华方好的花。 可是你不懂,我愿意为了你,捨尽生命中所有华年。 -- 隔着泪光,我恍恍惚惚地看见,燕昊揪着其中一名男子的衣领,手上的长剑架在他颈间,如秋水霜芒,冷冽的寒光透过我朦胧的泪眼,冻着我的眸。 「凤裳,你太叫我失望了。」燕昊冷漠的话语中,不带任何一丝情感。 「燕爷……你、你怎么……」凤裳上一刻的高傲羡妒的模样,在燕昊出现后即刻溃碎成满地的恐慌。 「我们的合作关係,你踰越了。」我听着出,燕昊正压抑着自己的怒气。「那日在柳月楼,你反常地留我至夜,并问了我太多私事时,你就踰越了。」 「为什么!我为你、我为你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清倌,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那是你一厢情愿。」 燕昊这是多么残忍的一句话。 一厢情愿吗?是否我心底深处极力隐藏的那一丝眷恋,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不敢想。 「呃啊──」倏忽之间,我的心口涌起一股炙流,蔓延至四肢身骸,痛楚难当。 「你对他做了甚么?」 「夜孤鸞。」我听见凤裳挫败却又试图扬威的声音。 「该死的女人,给我滚回杭州,否则我要让全杭州没有一个人敢再上柳月楼。」 剑芒一转,指向凤裳的咽喉。这般怒不可遏的燕昊,我还是首度看见。 「我得不到的,她也别想得到!」留下最后绝望的嘶吼,凤裳与她带来的那些男人们,极其狼狈地逃出草屋。 我撑起无力的身躯,试图站起身,但失却力量的身体却支撑不了,颓倒在燕昊的扶持中。 「是不是……春毒?」听着凤裳的话,我已了然,而体内的痛楚似乎随着血液,自心口蔓出。我还是把持不住害怕,泛红了眼眶。 燕昊沉默,而这样的沉默却回答了我。 若不与男子交合,我将死。 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于是我颤抖着声音,请燕昊陪我去寻找解药。 「少华……夜孤鸞……没有解药……」燕昊扶住我双臂,沉痛地告诉我。 而他眼里,有着一方深不见底的哀伤。 究竟是我脆弱了,靠在他温暖的胸前放声大哭。 「陪我好吗?」良久良久,我才止住眼泪。 如果必须这样死去,我希望是他,作我最后的依偎。 这一刻,我才清楚了自己对燕昊那股病态且卑微的眷恋。 自小,我便是倔傲而不愿服输的,不肯示弱,也从没在人前流过一滴泪。直到落在山贼手里,我才知道自己其实那样的脆弱,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 直到我逃出来,在荒山中遇到了燕昊。 我们合该只是命运中错身而过的两个人,而我却紧紧抓住了他,就像沉溺的人紧紧攫住一块浮木。 可是,我依旧如此脆弱无能,无法跨越、无法反抗命运在我与燕昊之间划下的巨大隔阂。 我偎在燕昊的胸前,人之将死,已毋须顾念礼教。 驀地,自我头上传来一阵低沉磁性的声音,是燕昊:「少华,让我救你,好吗?」 我一怔。 「我知道,女人最重要的是清誉。」燕昊的声音,此时有些许沙哑,「可是,你是一朵开得正好的花,不该凋落在这里……」 「我……真的可以吗?」眼前,又泛起一片水雾。在燕昊面前,我总是如卸甲的兵那般脆弱。 他将盖在我身上的罩袍铺在粗劣的石地上。然后,抱起我,轻轻放横。 「燕昊……」咬紧了下唇,心中惶惑不安。 「不要怕。」他在我耳边低语,吐息中那一阵成熟男人所属的香气縈绕在我鼻尖。 没有平时的戏謔,也没有方才的冷峻,只有温柔似春潭。 我觉得,我彷彿要溺了,溺陷在他过于温柔的怀抱里。 「不怕、我不怕。」 我颓坐着,看着燕昊缓缓解去自己的衣扣。下意识咬紧了唇,我按住他的手。 「让我来……」 儘管如此,没有经验的我,颤抖地差点解不开一颗,而燕昊只是敛下眼,静静看着我搁在他胸前的双手。 衣扣解尽,我褪下他的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固若磐石的胸膛。是每一回我遇上困难,第一刻寻找的地;每一回我陷入恐惧时,眼泪流过的地方。 我的脸上泛起一股氳热,不知道是因为体内的毒药,还是来自于我心口汹涌的悸动。 燕昊替我褪去残破不堪的外衣,而我的上身仅剩唯一一件遮蔽的衣兜。说了不怕的,却还是不争气。 我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燕昊…… 「痛,便告诉我。」他以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拂过我的颊,不留痕跡地拭掉了我的泪。 燕昊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的颈间、胸前,轻盈地如蝴蝶点印,从耳垂、到锁骨,惹来我身体微微颤动。而他的一隻手,绕在我颈后解着衣兜的绑带,不一会儿,我的单兜便滑落在腿上。 曝露的肌肤接触到略微寒凉的空气,但凉意还来不及渗入,燕昊厚实的掌便温暖地覆上,彷彿春风,吹开了枝头上一朵含苞的花,一朵为燕昊绽放的花。 在静默却浓烈的情慾瀰漫中,我真真确确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燕昊的吻,落在枝头的花上,留下的湿濡犹如春日的雨水,花朵在那样的滋润下,愈开,愈盛、愈红艷。 「燕昊、燕昊……」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但我的低喃却溢出唇齿,柔媚得连自己都讶异。 我感受到燕昊身躯轻微的一颤,而落在我身上如蝶印般的轻吻,转而成带着一点力道的啃嚙,引来我一阵酥麻,无可自拔,在意识恍惚中,我扯下了燕昊的发带。 倏忽,黑发如墨,垂流在他宽阔的背上,如绝涯悬落而下的黑色瀑水,那般壮丽。 「小姑娘,你太淘气了。」燕昊略带邪謔的声音,朦胧地传入我耳里。 像是惩罚一般,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抚上乳尖,如褻玩般,把玩着那一朵为他而开的花。而我的体内像產生了一股电流一般,传递到下腹── 燕昊的手也转而向下探去,汲取着我股间汨汨的春潮。他侵入的指,像前来探路的旅人,在未曾有过足跡的花径中徘徊来往。在他的抚弄下,双腿间无法自制的涌流,浸染了底下舖垫的锦袍,如一幅春光瀲灩的画。 而我的意识早已溃散在体内高涨的情慾之下,只能依顺着燕昊的行为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像是玩得够了,燕昊流连许久的手勾上我的颈,缓慢地将我平放;另一手,则褪去他自己下身仅剩的褻裤。 他降下身,温热的身躯与我的叠合,我腿间搁着他的霸气,如王者持着他的权杖,君临天下。那样的霸气炙热地烫着我的双股,如火焚烧。 毋须言语,我闭上了眼等待他的降临。燕昊身一沉,将自己深深地埋入,直到花径的尽头。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我与燕昊如此的接近。 彷彿横亙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復存在,彷彿在我用尽气力之后终于来到他身畔。 儘管只是一场梦。 初夜的痛楚巨大地袭来,我不想叫出声,下唇却被紧守的牙关咬出一道血痕,散出血味。 「少华,别怕。」我深抿的双唇间覆上了燕昊的气味,他以舌温柔地撬开我紧咬的牙关,而唇上渗出的一丝血跡被捲入、融散在我俩交缠的吻里,泛开成一片浅浅淡淡的腥甜。 繾綣良久,直到我不再惧怕,燕昊才继续了身下的动作;他主导着的律动,时而狂烈、时而悠缓,奏着一首激情且缠绵的歌。 而他,如一隻大燕,领着我攀飞到无垠的苍穹。 直至最终,我们都释尽了体内最后一丝的慾求。 燕昊翻身倒卧在我身边,墨黑的发丝沾黏在他肌肤的薄汗上,吐息中仍有未平復的急促,慵懒中带着狂放。 而从浓烈情慾中稍稍回復意识的我,直至现在,才清楚地看见燕昊眼中,有着我未曾见过的绝望── 之七 为君捨华年 ?为君捨华年 君似涉尘燕,妾如花方好; 为君捨华年,一夕红顏老。 -- 在草屋度过的那一宿,是燕昊搂着我,沉睡至天明。 我自前夜的疲累中悠悠觉来时,燕昊已然转醒,却是丝毫没有挪动身体,任我睡着。 对上他慵懒敛着的眸,我慌乱地别开了眼,昨夜的激情,仍歷歷地在我脑海里,不觉脸上热红。这次,我知道不是因为春药。 燕昊带着我回到城中的客栈,然后他说,要带我回到家人身边。 「你怎么会知道?」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最终落脚在哪里。而我的惊讶,却不是为此。 「前阵子凑巧打听到的。」他开始收拾其行囊,一边应着我。 那一刻,有一股衝动涌上我的喉口,想告诉燕昊我有多想留在他的身边。 但最终我没有说出口,不知道该用甚么身分与立场去说。 一夜欢愉,能代表什么吗?更何况那还只是燕昊为了替我解毒的权宜行为。 或许我只是他生命里的其中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个。 「嗯,谢谢你。」于是我答应了让他送我回到家人身边,无视心底的挣扎。 一路上,我依旧与他共乘一匹马,我坐在他身前,感受他持着疆轡的双手环绕着我。就好像那一夜他温柔又安稳人心的拥抱。 我常常祈求老天让我作一场美丽的梦,可当老天真的赐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却又为了它只是一场梦而悵然若失。 梦若曇华,我早该醒悟的。 燕昊驱策着身下的马,速度快得让我不禁心想是否燕昊这般急着要送走我。想到这个可能,心里又像是失落了什么。 「燕昊?!」停在驛站休息时,瞧见了他的脸,我不忍惊呼,「赶路太累了吗?」 他原本有着奕奕神色的脸庞此刻泛着一丝苍白,连眼神都黯然了不少。 「不要紧,是寒风太冻了。」他只是这样说。 在不分日夜的策马前行下,终于到了燕昊所说的我的家──对我来说却只是个我再陌生不过的地方。 「──进来坐坐吗?」努力了好久,才说出口这句话。 「不了,我还有要事。」 「是吗,那你路上小心……」我低下头,也敛下满心的失落。 「小姑娘,等我忙完,再回来看你。」燕昊扯出了一抹笑在他苍白的脸上,并伸出手轻抚着我耳际的发。 「嗯!」我开心地应着他的话,心情有如一盏瞬间被点亮的灯。 那日,他幽深如黑潭的瞳眸里点染着一丝诀别的哀伤,完全不似我所认识的、那个来去瀟洒的燕昊。 但是,因着他那一句话,我每日都在窗前等着。 过去了一个月、一季、一年,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他来。到了一年之后的春天,一对燕子筑巢在我房外廊簷下,可是我等待的那隻燕却始终没有回来,而我的春天,也就因此而未曾到来。 直到某一天,下过一场春雨的午后,随意漫翻的书上有着一个名词攫住了我涣散的心思: 「……夜孤鸞,是为春毒之一。服下此毒者,三日夜内若不与另一人交合,将血脉尽裂而亡。而与服毒者交合之人,毒性将悉数转嫁至其体内,三日而亡。……」 字字句句如锋利的刀,剜着我心头的血肉。 夜孤鸞,顾名思义,夜夜孤鸞。 我慟哭出声,惊动了廊簷下的燕,牠惊慌地飞离巢穴,夹杂着破哑的嘶叫。 我才知道,为何燕昊眼里会有那样的绝望、那样的哀伤。我才知道,我所等的那一隻燕,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隻燕,已经坠落在归乡的路上。 我想起某一日他曾经偷偷跟我说,他的旅途就是护送一件又一件的珍宝,并以此为乐。而我,竟成了他最后以生命护送的人。 他如此早地离开了我的生命,若有下一世,是否他也会再度远远的走在我生命的前方,教我追不上? 终究是命运呵。我失笑。 我忘了那一个心痛到恍惚的下午是如何过去,只知道重回意识状态时,我卧在我的床上,一睁眼便看见爹娘满心的焦急与忧心。我觉得,自己彷彿死过了一次。 却还是笑着对爹娘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一直到好几年后,我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开始有着一个又一个媒人上门,告诉我哪家的公子有多好多俊多有前途。 我总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父母拗不过我的任性,只是慨叹。 我就这么等着,等到我已过摽梅之期,常常上门间话的大娘们与我娘讨论着我。 「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是不肯嫁,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年纪。」 这些话,我默默听着,但不曾反驳。 因为她们都不知道,为了燕昊,我早就已经决定捨尽我空有的方好年华。 捨在他怀里那一个无悔的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