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古言,1v1)》 01/一叶秋 一雨后,尘污洗,新凉添。郁蒸渐消,初霁晴空排雁上,肃肃其羽,撕开了金陵初秋的口子。 残败的枯枝落叶被拢扫,人人低眉低颔,只走出老远,才敢掩饰着微微回眸窥探。 “怎可能不晓得,这可是太师的府邸。现朝的太师,还用道是谁么?” “那这是哪家的姑娘,怎敢跪于太师门前?” “走走走,赶紧走,这岂是你我能多嘴的?那位喜怒不定,阴晴难测是出了名,如今又多事之秋,怕是我们多嘴一句,传到旁人耳里,全家都遭殃。” 一只手拦了外头的手,里头朝前挥了挥,马车内落了帘,赶马夫抬鞭,马车提速而过。 知夏回了神,佯作理袖,侧在温芸耳畔,压低了声音:“好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吧,这实在不合规矩。倘若真惹恼了萧太师,怕咱家是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掉的了!” 已经第三次了。 知夏搀着温芸的手,两掌相迭,她的身体发力,欲把温芸扶起。温芸却微微用力压下了她,又拢了拢指尖。 温芸低眸,瞧见自己的裙摆边染上积街的新水,又默不作声地捻去尘泥。 跪了约一个时辰,膝下已经隐隐作痛,强撑着身子方才不倒。 她自小锦衣玉食,一句重话不曾听过,哪怕是自家祠堂也不曾跪过的。 温芸微微抬眼,注意起斗拱下的一个小厮,时不时打量她。 他寻着人疏时分上前,神色紧张,皱着眉头,“奴才们实在是听差办事,太师府中从不接待外人,与您多嘴就已经是要受重罚了,您就算是把腿跪坏了……” 小厮咬了咬牙,“也无济于事啊。” 无济于事? 温芸想到这场祸事,闭了闭眼。 宣统登基不久,一道圣旨见君心,一道圣旨定婚约。 当今权倾朝野的阁老萧寒山的姻缘落在五品官府内,世人私下议论纷纷。 幼帝冲年继位,依赖萧寒山,这婚事如何上达天听又以圣旨之意下达原不难窥探一二,但地位之悬殊,倒像是一笔制衡之术。 圣人之师,顶通百家之言,遍览群书,当知无娶无后为过大,可偏偏那太师夫人的位置空悬良久。 温家本与这当今太师毫无瓜葛,也不敢有瓜葛,若对面,连蚊蝇之声都不敢出。 前朝大阁老倒台时的血河,直堵住京城乱飘的眼与乱动的嘴。 争权斗法,皇家个个都是顶凉薄的,更论辅臣,写着“忠心”二字,那便得割下另一批人的心。 温嵩诚惶诚恐了几日,掂量着是福是祸,吓得一身冷汗,把自个儿关在后屋佛堂好几日,对外称是为母侍疾。 温芸再见着父亲,他那会便说是已被托梦,祖坟青烟冒,想来不枉小心仔细两朝终得慧眼,必定圣上是看中温家家世清明,忠正耿直,更觉飘飘然。 于是拍手一个“好”字,欢天喜地地接了旨。 那日温芸出门郊游,走街过市,温家奴仆个个都是春风满面,腰杆直挺,似乎从温家爬出的蚂蚁都高人一等。 温芸只知这亲事在嫡姐身上,听着想到的也不过是爹爹多年夙愿得偿,未来仕途一片光明。 嫡姐早年并不养于温府,温家多亏欠原配正妻,正好圆了温家大人一心的愧对。 温芸小娘则是气得三日未吃好饭。 温芸却想的是,这桩地位极其不平的婚事想必艰难险阻,嫡姐愿当先,那她就只管继续当这温家小姐,恣意宠爱就又归了她一人,胃口都好了不少。 然傍晚归家,全家啼哭,小娘揪着衣服哽咽大骂,“嵩郎,我都说了,温苒这乡野长大的怎受得了这泼天富贵呢!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就应该早早在老家指门婚事一嫁了之,如今倒好了,谁人不知那萧太师是个心狠手辣的,温苒做出私通此种丑事,是要拉全家为她陪葬呀!” 全堂一默。 小娘又抽泣一番。 桌上的茶险些翻了,震得响亮,温嵩颤抖着低吼,“都少说些吧!” 温芸记得当时爹爹的抬眼,含着泪,又慌忙地转过了视线。 宣瑞以来,萧寒山大权独揽,称之“活法”不为过。 嫡姐婚约在身,理应安心待嫁,却外出私会,打的是他萧寒山的脸,可偏偏那位连点态度都不曾透露,一个眼光都吝啬,温家过得如有今天而无明日般煎熬难耐。 今日爹爹休沐,谁料早些时辰,全府被围,父兄被那么大的阵仗架出去,温府失声,偏京城里外又一片祥和,与平日并无二样,大有泰山崩于前的变天之兆。 既如此,温芸打定了平生从未有过的一个想法。 踏入那道门,为自己活是不敢想了,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已经是不太坏的结果,可谁想连踏入那道门的机会也没有。 她吸了吸气,眼里盈了些泪光,声音也不自觉弱了下去:“大人真的无法通传一声吗?” 话音还没落下,侧门开后,男子两足定在了门前,温芸抬眼,男子的余光瞥见了不在原位的小厮,又睨了睨温芸。 小厮讪讪回位。 “温小娘子,有请。” 知夏喜出望外,忙想先起身搀扶温芸,那人又微微转眼,慢条斯理道:“只说了,请温二姑娘进去。” 进门后,霎时降了温度,一股寒气扑面。 大树有神,影照人宅,几只鸟雀踩枝扑空,吱呀几声。萧太师府是天赐皇恩逾制之造,山水园林,极尽奢靡,哪想竟生出这般诡异的寂寥之感。 更不成想的是,她被请进,好歹是客,罪罚未定,父亲依旧是五品官员,眼前人之眼却好像长在了头顶,举手投足透露着傲慢,步子还越走越快。 直缝靴带着温芸穿过后花园便寻了个理由把她晾在了里头!连揖手都不曾有!要她去见哪个婆哪个姑的,倒似她是这府的常客。 这是他萧太师的示意么。 温芸想着委屈,端望着四方的天。 重檐之中,天边轻轻挂上了淡彩,倒作了少女的天然妆扮,省了脂粉气的俗,又似初荷荷尖,教人忘了是枯荷听雨的时节,还想是夏打了个回环,做最后的别。 彩霞拖着的阴影打湿了幽长的回廊,人影罕至,难道要原路返回。 她想着刚刚那人走去的方向,转了转身。 她虽是个活泼的性子,却是个实打实的方向盲。 刚刚仔细记过的几处,又想了想,却在东拐西绕里失了方向。 而这府中,连半个赶活的女使也未曾瞧见。 越走越生蹊跷,温芸的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她听着有几声细微的脚步声,却寻不到声音的来源。 思忖片刻,微微侧身,一阵剑气冲破了沉寂,刺开了她周身微凉的空气,弯弧直指她的喉间。 佩着的那枚玉佩,绳子被剑气斩断,摔在了她的脚边。 温芸吓得睁大了眼,一口气凝在了喉口,不敢去看那块玉佩。余光中,一袭仙鹤彩绣紫罗服,微微再上眼,极其凌厉张扬的五官,双眼微眯,透出一股危险感。 她缓了缓神,原来她本是见过他几面的,只是隔得若天涯,瞧不得那么仔细。是那股生人勿近感,许了她些眉目。 “姐……夫……” 温芸柔柔弱弱地唤了声,压抑住身体的颤抖,眼睛垂了下去,聚焦在刃尖,看着咫尺的锋利,揖了揖礼。 樾-- 好久不见,愿大家都平安。 当时更新的前几章都有做修改。 喜欢的可以点点关注投投珠呀。 曾经这一章的作话是,本意写点糖磕,自然现在也没有变。会尽所能写好感情线,也写好剧情线。 02/萧门引 温芸身着亮色的衣,瞧着敞亮。 腰间细褶数十,微微转身之间,引起风动,裙摆若水纹涟漪荡漾而起。 萧寒山见到的,是这小娘子的一眼惊诧,瞪着那双桃花眼,在日头底下的琥珀色显得灵动,明显是惊到,却佯装平顺,又立马低了眉,只剩睫毛扑闪,百合髻上的珠饰微微摇动,像只受了惊的白兔。 丹唇外朗,明眸善睐,惹人注目,白皙的脖颈露出,微乱衣领,别有深意,又让萧寒山一眼识破用意。 那颗扣子没扣。 一切未在言中。 弯弧微微从她喉间向下,划过衣领边。 剑归鞘。 “拿好你的东西。”萧寒山冷声一句。 温芸回神,提着的那口气喘了过来,才敢低眸。 地上的那块本就是碎玉,猝不及防地一摔,竟又碎成了多块。 温芸惋惜不过片刻,见着萧寒山要顿的脚步,慌忙用帕子拾起了碎片,跟上了他的步伐。 温芸随着萧寒山的衣摆而行,他步子大,她得带着小碎步的跑着才跟上。 入门一笼鸟雀,无一例外地盯着她,透过笼子,才见正对一幅宏制的金陵市井图。 刚刚坐定,两个婢女不知打哪儿冒出,立马上了茶,温芸揉着手心正琢磨怎样开口,却是几个人被压跪在了门口,两侧是带刀的侍卫。 温芸转眸看着萧寒山,掂量着这事自己是能观还是不能观。 然主位的太师并未给她一眼,仿若蒸空无人似的。未提安排,她也就端坐着,接过茶,不动声色瞧了瞧,绿茶的气味,没认得出来头。 “太师饶命……”为首的只说了四个字,讲得言辞严正,似禀报要事的口吻,却抖着死命磕了几个头。 萧寒山置若罔闻地吹了吹茶,眼光斜到左侧侍卫身上。 左侧侍卫上前,“外院新来的奴才,剪坏了太后新赏下的皇菊。” 萧寒山只淡淡吐了句:“蠢材。” 两个侍卫低头。 “只是……这批是国公府里送来的,不知如何处置。” 一堂默声。 “多嘴的,拔了舌头,”萧寒山顿了顿,瞥了眼为首者,“同其余的,打死扔出去。别脏了皇帝这块风水地。” 萧寒山发了话,侍卫领了命,那几个下人竟是求饶的几句也咽下了肚子,门前沉默得吓人,滚烫的眼泪倒是砸了一地,温芸低着头,只注意到了那几抹泪斑。 萧寒山微顿。 茶杯砸得响,茶顶险些跳了出去。 两个侍卫当即觉察出不对劲,就地俯首。几个麻衣也爬着换了方向。 萧寒山转了转虎口的玉制扳指。 “出息,也是学了规矩的人。” “属下知错,属下领罚。” 温芸提着心眼把拿起的茶杯轻轻放下,放回原来那块有着些许水渍的地方。 他是至高判官,想来容不下微词。 空荡荡的厅中,剩了两人。 温芸不晓得这一出萧寒山有意与否,其实“下马威”本用不着与她,温家是怎样的门户,她不用提醒也时时谨记,还劳不动首辅虚与委蛇。 只是把她心底站着的那个小人儿,拦腰折断。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他先开口。 “我……代姐姐,来向姐夫请罪。”温芸刚想起身行礼,被萧寒山的手隔空拦下。 温芸微微蹲身时,脖颈间恰好入萧寒山的视线。 他的眼缓缓随着温芸的下颚线落到锁骨之下,然后停住,“温二,我没那么多闲工夫与你打太极。” 意思是。 她有什么话要说,她心里门清,他亦然。 温芸察觉到萧寒山的视线,摸着这话里的温度,立马跪了下去,话语里带着些哭腔,眼睛眨巴眨巴,似在睫毛挂了泪珠,“嫡姐犯下大错,是父兄教育不周,乃至惹恼太师。我朝一向以律例为上,虽未具体写明女子出嫁前私通他人是何等责罚,但实乃是不忠,一族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温芸瞧着萧寒山的指骨敲打着茶盏,又接着委屈道:“可……温二亦听说,萧太师出身进士,是饱读诗书,胸怀璞玉之人。圣旨难违,想来,缘分一场,也不会下重手伤人,我想替姐姐……” 圣旨难违。 萧寒山的指骨停在案几之上,喉间轻哼笑意,“温二姑娘好口才、好揣度。” “穿得这般敞亮,是想我话不够敞亮么。” 怎样敞亮。 是说颜色,还是做派。 温芸有些怔怔地抬眼,一时间红霞爬上了脸颊,带着被看穿的难堪,与萧寒山冷冽的视线交汇到了一起。 原来,他说的打太极,是指这个。 温芸不知怎么同萧寒山一同走进的内室,只知自己现在伏在他的书桌前,样状狼狈,可连一分一寸都不敢动弹。 萧远山的两手之间,是她颤抖的身躯,两手之外,开着的是一张张尚未票拟的奏折,上面无不提及了温嵩和温存志的名字。 倒不过不是那般提及。 而是在那某某人与某某人,某某派与某某派过从亲密,嫌有党同伐异,又或嫌有中饱私囊的后面,藏在那些长串可化作伙同“等”的名录里。 究竟是不是,要考察到父兄,怕是要些时日的。 哪有这么利索提人了事的。 萧远山气定神闲地提起毛笔,笔锋却未曾落在任何一张奏折,或之宣纸之上,笔尖划上了温芸的颤动的喉口。 温芸顿觉遍体生寒,毛笔的每一根仿佛都饱沾了浓墨,刺入她的每一寸肌肤,刺激身上起遍痒意。 仿若在定她的罪。 温芸有些腿软,唇齿黏腻在一块,方觉得喉间那只笔是扼住她发声来的,声音轻的不行,“爹爹,是最好官声之文人,平日极其爱惜羽翼,不敢……投靠逆王……请太师,明鉴……” 她越说越轻,瞥见了书桌边的全册《资治通鉴》与《战国策》。 萧寒山先为内阁大学士,后为帝师。所谓名正言顺,如今天家是,而当年逆王不是。 她虽是女儿家,但家中父兄皆为文官出身,自小亦耳濡目染诗书。 清逆王之党,乃是新朝根基未稳之时的必要举措。 泰山之大,亦溃于蚁穴,党锢之祸,历史一笔一笔都是惨痛教训。 萧寒山的下颔轻抚过温芸的发髻边翘出的发丝,眼光落在了那只行走缓慢的毛笔尖上,他微微顿笔,墨汁顺着温芸的白皙脖颈向下涌流。 他的笔锋顺着墨汁的路径往下,温芸想逃,却不料更往萧寒山怀中去了几分,难堪地顿住。 萧寒山的气息包裹着温芸,说出的话是格外凉薄,“明不明鉴,于我,并无二样。” “一笔之下,不过死生。” 温芸曾听兄长提及,有谏者以为,赶尽杀绝,是上乘杜绝后患之法。 千秋功过评论,死后纷说,他萧寒山明显不屑一顾。 碾死五品文官一家于他,便如随手捏了只蚂蚁。 不知该说是心狠手辣,还是意气傲纵。 然而只有身处其中的人知晓,在史书上略过几个字,甚至不会有载的,“五品文官家满门抄斩”,不是冷冰冰的。 不是后人,或者时人,单单一句慨叹,悲悯,又或取笑可感受分毫。 温芸这样想着,他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脖颈。 呼吸一凝。 他丢了笔,轻笑:“怕成这样。” “还想嫁么。” 滑过喉间的墨,冰凉入骨,滑进了温芸胸前的微起,又晕染而开。 樾- 喜欢可以点点收藏/投个珠珠w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洛神赋》 架空类明,服饰官阶设定都类明。按时间线来看参仿明中后,但本文与明的发展历程是并不大一样的。 服饰这一块,曾经第二章提以“褶多”为美,形容令眠穿着鹅黄新衣。虽然颜色在明朝随着发展有“下放”趋势,但官宦少女于首辅之前着“黄”并不妥,未免一些私设或细节解读故而删改。 关于发髻这一块,比较好考察的是已婚妇女的?髻,令眠此处的姑且算作未婚少女的私设。 03/花间意 “然后呢。” 蹙金绣藏在袖口之下,淡绿的大袖掩住了里头的纹饰,送上一盅酒。 温芸微微打开虎口,两手低着受了酒盅。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然只叫人觉得温婉,恬静,连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也是百转千回。 一阵新秋夜风来,沾着河上的湿气,推开支摘窗,催得席上瓷瓶里插的几枝早桂香气四溢,薄薄成雾,平添了份沾秋的雅气。客多言语,酒楼灯烧,秦淮河中多桨棹,桨棹影中多流光。 温芸紧了紧窗,避了避外面的声儿,方才笑眯眯地道:“我道,嫁。” 她脸上一幅笑意盈盈,心里却委实没那么淡定,腹里正打着草稿,生怕是编漏了哪一个环节。 但旁人看来,也就是刘琬玥这个旁人来看,温芸这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是真傻。 上边儿哪个人看不出来谁嫁给萧寒山都不过是斗法牺牲品。 她却好似得了个天大的馅饼似的。 刘琬玥抿酒的动作一顿,盯着温芸看了几眼,也便笑笑:“你是被你爹爹小娘宠坏的性子,你小娘又和你嫡母素来不对付,你竟也愿意为你嫡姐去鬼门关里走一遭。” “不过,怎么狱内说抓就抓呢,事出有因,凡事,总得有个由头吧。” 她的眉心微顿,实则是侧面打探了几回,却并不得实情,若是小事,也算得稀奇,哪有口风那么紧的时候。 温芸放下了酒,压低了声音,“明明,不是姐姐更了解那位吗,怎么倒来问我。” “萧太师啊,不怕你笑,我是贪玩,被他严厉训斥过的。哪怕是陛下,单被问书也是多惧怕的。但你问问,朝堂上下,哪有不怕他的。所以你跪于侧门,他甚至没罚你,这想来不蹊跷吗。” 总也不能是真看上了。 “你自个儿也是,不多留心留心?只怕被谁合起手来卖了也只能哭的。” 倒是她的不是。 温芸听到这,话无法引深下去,只得用眼泛了些泪,“那便和姐姐说实话吧,大概就是为着嫡姐的事。” 她说着,便要起身行礼,“姐姐是为数不多知晓此事内幕的,此事若传出,我家是名声没了,脸面也无了,外人只当是冤假错案,也便罢了。” “然而圣旨已下,凭谁都违逆不了。大概太师只是见我过于可怜,手下留情罢了。” 那要说萧太师手下留情,可真算不上。 温芸觉得,她今日胡诌的这劲儿,该转行去做讲戏文的了。 刘琬玥思忖了片刻,拉了拉温芸的手,道:“那自然。只是这萧太师是个睚眦必报的,你也瞧见了。” “既你掏心窝子,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圣旨明显是利于你家的。你真是胆大,你大概并不知,早年有几个钟意太师的,那时他大概还是刚入阁中,你晓得那些说媒的是怎样从他府里抬出来的?” 这会子刘琬玥说的话,温芸倒真是没听得一二,想必消息是锁了的,真假难辨。 然而她也只得压着心惊胆战。 温芸领情地破涕而笑:“与姐姐吃酒,爹爹晓得了定狠狠关我半个月,好不容易松快了些时日,本不该是讲这些沉闷事的,深拜姐姐了。” 刘琬玥默了默,只握了握她的手,“那你快些回去,当心些,代我向你小娘问好。” 温芸演完这腔姐妹情深,只觉得是脸都笑僵了。依依惜别之后还得揉着脸。 知夏接过了温芸的手,托着温芸上了马车,又觉着温芸的脸色不大对,小心翼翼地开口,“姑娘,和公主聊得不合么?” 温芸摇了摇头,忽又想到什么,“小娘,应该不常与宫里那位娘娘走动了吧。” “大概是没有的。老爷不是吩咐,少与他们来往么。” 温嵩是珍爱名声的传统儒士,故而也不会为了攀附权贵去结党营私。 那日之后,她的父兄很快被放了出来,然却甚至不知罪名。 她旁敲侧击,只说起曾与逆王私宴几次,不过那都是邀了半个朝廷的宴席,根本做不得证据,与她推测并无多大出入,不过是父亲在那“一干人等”之中凑数。 她却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几番话就打动了萧寒山,明明抓了父兄,可他问“嫁否”,不正确确实实给了他们家一条生门的路走。 外头倒是热闹,已经晚些时辰,隔着马车,仍能听见家家欢腾,温芸算了算,确实是要到秋节了。 知夏觉着温芸的性致实在不高,从那天出了萧府脸上就再没挂什么笑。 她只剥了些石榴塞进温芸的手里,温芸素来爱吃些酸甜的水果,却只把弄着石榴籽,也未进一口。 知夏知道“沉琮之”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得,只能旁敲侧击道:“小姐,曾经许下的愿望还未曾变么?” 温芸瞧着知夏,笑了笑,分了她些许石榴,又往嘴里含了几颗石榴粒。 “女儿家不总爱看些缠绵诗词与悱恻戏文,不过是神仙郎君难觅,既要是与这世俗相违的,又最好是站在这世俗尖儿上的。” 她低眉,“我并不喜那些东西,也从未有过预设,自己套牢了自己。” 温芸回家后,便想着刘琬玥一句“向小娘问好”。 小娘自是不好的,那日温芸归家,大约说了几句,小娘便哭红了眼,边哭边捶她,骂她年纪小不懂事,行事莽撞。 怎么样也由不得一个姑娘出面。 灯火婆娑,小娘捋着温芸的头发,拉着温芸的手,只是哭:“都怪娘不好,当初家里进京前,就应该把你嫡姐婚事操定,那大娘子总是卧着病榻的,能成什么事。到最后,却要你来为他们收拾这烂摊子。” 温芸低眉,“阿娘,我替嫡姐嫁去,换得一家平安,这已经是先前根本不敢想的局面了。” “你当那太师夫人的日子是好过的啊,我听人说,这萧太师是个心狠手辣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我们家这样得罪他,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温芸默了默。 偏见的种子,总只能结出苦果。 但她也并不是受人摆布的。 小娘抹了抹眼泪,道:“那你以后,也别见琮之了,本就是娃娃亲,也做不得数。” 温芸被记在了温家正房大娘子的名下,也作嫡女出嫁,是合着圣旨所办之事。 日子定得匆忙,眼下温家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婚事,个个人是打着二十分的精神做事,生怕哪个地方出了纰漏。 知夏叫住温芸的时候,温芸正收着一盒闺中好友送的酥糕。 “姑娘。” “这是太师府派人送来的。” 温芸微微蹙眉,左右看了一圈,便自己连同着那盒酥糕带入了房里。 那盒子做得精美,想是用什么上等贵木制成,还透着股幽香。 然待温芸打开,她凝着看了十秒,终于确认自己的想法没错后,立马关上了盒子,一下扔得老远。 “姑娘,我进来了啊。”知夏撩起幕帷。 她有些神色紧张地踱着碎步,又左顾右盼一番,往温芸的袖子下面压了本本子。 这才发现温芸的脸上红晕一片,有些奇怪,“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因为……” 温芸低眼瞅了瞅那本册子的名字,只觉得是更羞了,立马藏进了枕头底下。 樾- 喜欢可以点点收藏送个珠珠w 我是不会调侃女儿又扮柔弱又演戏的( 04/照红妆 八月廿三,说是太师府原先找媒人敲定的日子。 秋高气爽,一推开门去,微凉的寒气卷走一夜的沉顿昏聩。府里红得似火,却没烧得人心暖一些。 温芸这才想起那日媒人来府上送的帖子,说是准夫人与萧太师的生辰八字本是算过的,那是极为有缘的姻缘。 不过,那上面是嫡姐的生辰八字,与她是做不得数的,她只笑笑,说这是上天的垂怜。她这也才晓,自己年方二八,嫁的那位郎君已经二十又六。 温芸养了只顽猫,名唤阿南,这是她某日出游时在丛里捡到的,平日活泼乱跳也不怕生。 她转头望去,今日阿南却意外地端庄,只躲在一个角落里,蜷缩起尾巴,怔怔望着她。 温芸这才生出一些真要与那位太师结亲的真实感,倒叫她第一次晓得怅然是何写法。 “娘子,该走了,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嬷嬷在前面提醒。 知夏看温芸出神,方低声问了问,“姑娘,怎么了?” 温芸这才回神,转眸,挤了个笑,“好重呀。” 金簪珠钗微动,风又吹皱这蓝天。 “讨得太师欢心固然好,如若不能,更要善自珍重。” “温家,是欠你一笔的。” 长辈说了好些话,才把红盖头盖上。温芸平日里就不大爱听这类说教话,如今却是莫名听进了二三,又觉得好笑。 钟鸣三声,执事掌灯。賛者的嗓音那叫一个响亮,如公鸡啼鸣,穿透了热闹的人群。 大抵萧寒山也不大爱那些繁琐的婚礼礼节,温芸这一走,顺畅无比。她常听嬷嬷唠叨奠雁之事,想来她也只攥着衣袖,并未见什么鸟禽。 她隐隐从红布里窥探出个分寸,朦胧一看,萧寒山身材俊健挺拔,并没有一幅文人骨头般的瘦削斯文,只生出凌厉与威严。 搭手的时候,却又觉得他似天生体寒,只是这双手生得漂亮,骨骼分明。 她头一次来萧府的时候,总觉得这里冷清异常,甚至不像是有人生活过的样子。如今这一路走的是越来越热闹,总觉得人群熙攘,偌大的声响都嗡嗡在耳畔。省去许多流程,走完全程倒也不算多慢。 其中能说的是这改口敬茶,温芸的嗓音是温糯,萧寒山一贯冷冽,父母的应唤却也未得一点欢喜。 温芸心里颤了颤,又有了些猜忌。 这下屋里是冷清了,屋外是热闹,倒显得她似个局外人。 端坐着良久,肚子忽地“咕咕”两声,温芸用手撩开了一个小角,屋里无人,只剩龙凤烛烧得明亮。 她忽地想起曾经读过杨师道的一首诗,“隐扇羞应惯,含情愁已多。”红烛罗帐,锦屏鸳鸯,倘都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不知这羞从何来了。 温芸只挑着红布头,又捋了捋那金丝,可怜是真未进食多少,什么愁情羞意,她想食时珍楼的酱肉了。 “哎哟,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啊,快快放下。”嬷嬷连唱着就奔来了。 温芸从盖头里面望,笑语盈盈,“嬷嬷,我饿了。” “能否偷点吃食呀?” 嬷嬷忽而就板了张脸,道:“都是出嫁的人了,怎么那么小孩子心性。” 然这时,知夏走进来,皱着一张脸,小声伏在温芸耳畔:“姑娘,我听说,在前宴,有人伤了太师,正一团乱呢。” 温芸这下也皱了眉,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却是杂乱无序,似是惊恐。 温芸又觉不对,再问:“你亲眼瞧见的?还是……他身边人放话出来的?” 知夏道:“前厅人都这么说呢,也都乱了套了!不过,似乎刺客身手很是了得,已经跑了。” “跑了?” 萧寒山到书房时,已经换了常服,黑灯瞎火,案几前坐着个人影。 “萧大人,你也真想得出,这时候请我到这儿喝酒。” 萧寒山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边,“你也挺厉害,在夜里自己下棋。” “伤着了么,你养的那么多暗影卫呢?” 萧寒山默不作声地看了眼他的棋盘,透着点自然月光,接下了黑子,道:“我若想伤,自然就伤。” 隐言是,若不想,谁又能动。 那人笑了:“你怎么又想着要同温家结亲了,这不本只是做个样子,挡挡那些人的疯狂。” 萧寒山睨了他一眼,“棋子只能走一步,那就是废棋。” 沉默地下了几回,那人再看,白子已被黑子围城。 那人把棋散在棋盅,拍了拍手,笑叹:“输了。” “那我几时把伯父伯母接去老家,今晚?” 温芸听闻这骇事,正琢磨,随手拨了颗核桃,碾着碎壳出神,忽而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与萧寒山的目光相对。 他已然换了常服。 温芸默了默。 萧寒山的脚步顿在了屏风边,淡淡笑了笑,眼底却未有波澜,“不守规矩。” 温芸一幅委屈的样子,睁着下一秒便要水汪汪的眼,小心哽咽道:“你也未守规矩呀。” 樾- 原本这章也修到了2k5左右,不知道大家更喜欢第一次更新时候的节奏还是现在的节奏呐。 如果简短一点更好那就保留微调版本咯。 前三章还是保留了修改是直接把背景交代详细了。 1.辛丑年八月廿三,刑天王爷千秋(详见《山海经》) 2.“纳采者,谓采择之礼,故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也。”——《礼记》 05/点绛唇 秋夜总是骤凉的,一下把日头的暖推远去,婚房里却铺陈着花暖人倦的庸香之气。萧寒山的墨袍沾附着寒气,他一身拂过,略微逼退了那份铜臭堆迭出的缱绻。 温芸楚楚,不似那日惊恐的兔子,像只小鹿,眼睛很澄净。她生得是一张幼态的脸,如今浓妆艳抹,打扮得老成,浓眉掩了烟眉,倒有种故作大人之态,又有些迷蒙的憨然。 萧寒山仅信步跨来,坐在了桌边。 火红的布上,被捧了一堆核桃红枣,料想是温芸的手笔。 温芸倒不见他的情绪,似没有一点娶亲的欢,仿若也是个局外人。又说前宴有乱,他根本瞧不出受伤的反应。 他只是淡淡评价,“倒不似那日来得怕。” 温芸立马把核桃藏进袖子背在身后,摇了摇头,连动着头上的珠钗,语气扬了扬,便道:“怕。” 她试探性驳了他,又似乎是抬了他,瞥了右眼看萧寒山,见他也看自己,微微抬了抬眉。 垂眼,换了个话茬道:“听闻……姐夫受伤了……要紧么?不然我……” 不然她是带了齐全的药算作嫁妆来的。 温芸话过半截,未得应答,反而下一秒是天旋地转,手里的核桃不受控,滚到了床里,她眼瞅着红绸明火在眼前转过一圈,脖颈先被桎梏在了床榻,她脉搏上附着的是他的寒凉。 淡淡的酒气沁入了温芸的鼻腔,想来酒入喉肠,都说烈酒灼心,他却当真寒凉。。 温芸睁大眼,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惊着,也为那双墨眸忽然放大出现而心脏砰砰。她真被吓到了。 她的眼好似能触到他的睫羽,被迫着承受着他的侵袭与施压。 他的凉手在她的脖颈上微微抚弄,带着微微收紧的力道,眼底却反而有些笑意,“嫁与我的是谁?” 温芸才晓得,惹得他的并非是后面那句要紧,而是那句“姐夫”。 一则是,他的辈分与阅历实是做她长辈绰绰有余的。从前是这么称呼,端望他的态度,想来应不出错。 二是,她又不是那怜爱苍生的菩萨,她不过是个舍了半生自由的小娘子。别的也就算了,那些人说着“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呈上来那碎金纸上笔笔画画都是她嫡姐与萧大人。 他这般控着她,距离咫尺,四目而视。 温芸的手明显是温热的,她反握着萧寒山的手腕,又盈了些泪,缓缓又细弱地道来,“婚帖上便是太师与姐姐的生辰,也总不要怪我呀……” 哪有十六岁的姑娘真能完全心如止水呢。 替嫁的是她,却完全抹去了她存在似的。 他只这样听着她的哭诉,温芸又细弱蚊蝇补了句,“令眠也本不是您的良人。” 他粗糙的指头竟擦着她的眼睑,倒不是安抚,是为了把眼泪硬逼出来,缓缓划下两颊,她的耳先感受了她的泪。 仿佛听见了些心里头的响声。 随后他的那双手竟就滑进了她的锁骨,温芸有些惶恐,无奈整个身子都被他以一种绝对控制的姿态威逼着。 “令眠。” 他大概第一次晓得自己的字。 她有些难捱他过于强烈的存在感,挣扎一番,他只沉着声,翻了一页,“含过么。” 话音一落,温芸还未反应过来,只是又想了想,才知道他指的那天送来的礼。她本以为那不是羞辱,便是告诫来的。还想着砸了不好收了也不好,小人书都看不进去了。 温芸觉得自己的脸上骤然升了温,总比汤婆子还烫,比天边的火烧云还烧得旺。 算得上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了。 “嗯?” 他的手又摩挲着她的肩,偏也不一齐掀了,就在那块折磨着她。 温芸摇头。 “那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不准喊疼。” 樾-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送个珠珠w 06/红蕊芯(h) 温芸的衣衫被三两下挑起,剥得一丝不挂,落在地上。她挣扎着转身,掀起一角被褥,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心直乱跳,总觉得连着眼睛也在喷张。 红绸之中一点白,反而更衬得肌肤胜雪。 能瞧得出她是个顶顶爱养肤的。古言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温芸身上显起点点红晕,像是透了被烛火点明的红帐,又像是被微微蹂躏按下的红痕。 萧寒山从半角被褥里把温芸揪了出来,一手横打温芸两只白皙的腕子,控住她并不安分的双手,反压在了她的头顶。 她被迫与萧寒山对视。 慌乱的神情,乌黑的发丝凌乱地绕在脸颊,额头边微微沁出汗,像一块柔软面具被打破,终于露出了些真情绪。 她发了力想挣脱,却被萧寒山单只手压得更紧。他的虎口压住温芸的左手腕,拇指微扫过她的手腕,到手心,似乎安抚幼兽般。 温芸很受不得他沉着的沙哑嗓音,他上次这般,用着调情缱绻的语调,说着冰凉如“明鉴无二样”的话,吓得她发抖。 这次,他也是这样的,可低附在她的耳边。 只道:“腿,打开。” 他的手明明已经附在她的大腿内侧了,却偏偏也不肯用力,似动非动,非要她主动把他邀进来。 可莫名的,蛊惑的嗓音仿佛挠着她的后耳敏感处,激得一身酥痒,反而下身不由自主地夹了夹,抖了抖。 她被他平静的墨眼盯得难捱,好像捕食者等着猎物上门。温芸不争气的膝盖微微向外翻了翻,萧寒山便以难拒之势分开了她的两腿,挂在他腰的两侧。 冰凉的指尖翻开她的花瓣,探入花芯,直抵她的阴蒂。 再不似先前那般慢着磨她,指尖滑入后便揉弄捻搓,惹得温芸的小穴把那指头含得更紧,腿也不自觉地合拢,夹着萧寒山的腰。 一阵难捱的酥痒之后,花穴的水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如急的春夜潮水,来前细细绵绵,猛然浩浩汤汤。 温芸咬着红唇,吞着自个儿的呻吟,生怕那酥痒逃进了稀薄的空气中。 萧寒山瞧着她眉头紧皱忍着一浪又一浪的潮湿,突增力度,狠命夹了夹她的阴蒂。这快意来得凶猛又毫无预兆,只让那嗯啊的呻吟从温芸的唇齿里宣泄出来。 “别点那里……”她求饶。 萧寒山微微抖动手指尖,又逐渐增加抖动力度,迟来的快意直接侵袭了温芸的大脑,她扭到一旁,等那阵痒攀附到脊梁,疾驰而上麻醉了每一条神经,她原以为忍得住,下一秒就喘着喊。 萧寒山微抬她,任由迟来的潮水汩汩涌流,到后面,花穴的水飞溅了出来。温芸羞得想把自己埋进被褥。 然那两指在花穴喷水后,立马狠狠地插入,温芸的快感在攀升顶峰时戛然而止。她眨了眨满是泪花的眼。 他的指尖将花穴撑到最大,又上下碾磨,温芸仰着脖颈,承受着另一个高潮的来临。 她不知怎样形容这些酥进骨头的感觉,脑海里刹然闪现了些小人书的片段。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想是此种情形把放翁的诗刻入骨。 他大概到底是比她大了十岁的,从容不迫,引着她步步溃堤。 感知回归感官的时候,她才感受到穴口被送上了滚烫的粗大。 她在层迭的浪潮中反应过来,咬着半泻的呻吟求情,“能不能轻点……” “要我道歉么。”他有微微的喘意。 “我并不喜道歉。” 会重。 他松开了桎梏她的手,缓缓阖到她的楚楚可怜的眉眼上。 视线被夺,身下异样被无限放大。 下一秒,粗大直挺挺地撞入了她的最深处。 樾- 喜欢可以点点收藏投个珠w 07/夜合欢(h) 烛火摇曳,重影在温芸被覆住的双眸里。她的眼皮子颤动,反而温热了他那双手。温芸耳畔响起了几阵异响。楠木的床似做了那绵绵不尽河上的船,剧烈吱呀几下,倒如受风浪推波,动摇承之。 然后,才顿觉他送了无数酸涩与肿胀,顶进了她的肺腑,刹那间脑海一片空白,随后密密麻麻的痒难捱,痛觉被无限放大,根本难以承受这样的粗大,她挣扎着弓身,不自主地低咛,渴望把他的性器吐出去。 她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漆黑,如行人逆旅,双手都无处安放。 紧了心,便更紧了穴。 萧寒山盯着两人结合之处。 她生得一幅漂亮的穴。吃进去的残馀红蕊都娇艳欲滴,含苞待放。他的性器埋在她的里面,小腹微微隆起了形状。 隆起。 又落下。 他沉眼见着温芸小心翼翼试探着远离粗大,边吐边舒眉,待她将吐了一半时,她的水已完全打湿了他的东西。 还不够,往下渗着,一滴一滴,如秋雨夜的廊牙,顺着屋檐的空隙,积雨如线,一点一点向下落。 耐心地等着她磨,放着长线,挂着快感的诱饵,然后又狠狠地往里撞。 他把覆着的手拿开。 温芸喉间的呻吟散逸遍布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眼泪一下没了把关,仿若与下面那处在争着抢先。 她难过,觉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身子,“要破了……” “忍。”他单字下了命令,宛如一字诀定住了她的身体,抽出了她的灵魂刹那。 他于是将手覆上她胸前的微起,如捻花蕊般捻着乳尖,同时将身体缓缓抽出,如续着一朵又一朵的云,一层又一层水汽,等着温芸又下一场晚来急的春潮。 温芸知了味,他越顶越深,她只得仰着头,借着身体本能的蜷缩抽搐,酥麻爽意渐渐麻痹了下体的痛觉。 不知多少次如要往南墙般势如破竹的撞,她耳边只听到了踩着水塘般轻重缓急的水声。 温芸亦不知这场性爱做了多久,只知,光凭他那只移到她小腹上的手,她就已经又是泄了身。 按了按那里的轮廓,她被送上了另一轮高潮。 待他的白浊沾上她的肌肤,温芸不自觉地随着下身颤动。她瘫在被褥上,大口吸了几口气,却不想那股欢爱的味道如数进了鼻喉,倒叫她一时凝神屏息。 萧寒山眼里的她,则更鲜活些。红潮遍布,脸上霞云缭绕,鼻子微动,喘息着气,眼睛湿润润的,又水灵灵的,像从水里刚刚沥出的清新,又像是远山边一碧如拭的雨霁长空。 乌黑的发贴在她的脸颊,凌乱的发更添了几分惹人怜。 温芸觉着他身下那根深埋着,喘息着道,“出去呀……不是结束……” 她话音未落,只觉得那下面连着的地方变得滚烫,穴间的空气又被莫名排挤出去。 她微微睁大眼,和萧寒山对视。 诚然,未结束。 “我的发髻……还未卸呢……”她能全篇说着话已然不易,呜咽着只为了阻止那人再进一次。 然他带着她。 卸了钗子。 这下乌发真做了她胜雪肌肤的陪衬。黏在她的细薄的香汗里。 “喜桂?”他哑着嗓子,手只缓缓揉着那处被钗子迁到的发顶处。 那是只漂亮的簪子,素的很,只造了些桂花的样式,倒很灵动,让人一眼就瞧得见,瞧着舒心,放在金银堆砌起的一头金贵中。 她呜呜咽咽的大约说了是,也可能没回答。 等他结束时,温芸已然不觉时辰,更不知处境。 明明对他来说,才两次。 大概过了遍温浴,又被里里外外清理过一遍,总之温芸再聚起视线的时候,自己已经换了里衣,盖着被子,躺在偌大一张红帐里。 他走了? 几更天了? 温芸撑着些自己的意识,那些迟来的记忆才涌上了脑海。 她看了看她刚刚养了没多久的指甲,细润饱满。 然两耳后跟红。 她是挠了萧寒山多少次。 她原是想收着的,清醒的时候尚能控制一二,到了后头就由不得她自个儿了。 枕旁风易吹,那只顾着枕边,等风一阵散了,若床下算账呢。 她明儿去奉茶不会要看着无数张黑脸吧? 他有伤。没要她看。但做的时候,她隐隐抚过那个地方…… 好似,他抱过她,那个地方有着湿润的感觉。 温芸的神立马回了来。转头,却见墨色的袖子刚刚拂过床侧,她的手才听她使唤,却只抓住了一阵凉风。 在荆棘丛里走,总归求好来得安生。 凝着那人身影走过,阖上门。温芸内心微叹了口气。 她立马理了理衣服,未曾好好穿上鞋,踢踏着便追了上去。 吃到了秋夜的凉风,温芸又重推开了门,那人未走远,她追着他的衣袖。 她顿了顿,是在想称呼。 “萧大人……” 又追着上去。 温芸快要触到萧寒山,指尖却直接被一道气划开。她未站牢,往后退了三步。 萧寒山转身,只往屋顶上瞅了眼,余光瞥了瞥温芸。 “鞋,穿好。” “守远,下来。”他的眉心微紧,声音有些沙哑,但却是命令,并不容商量的口吻。 温芸随着萧寒山的目光,才寻到檐廊上的身影,披着黑色风衣。 樾- 没有内s,他俩新婚夜就走个程序( 喜欢可以投个珠珠点个收藏w(撒泼打滚 新内容啦一天一更了o 08/乌夜啼 原想是个天高云淡的好日子,征鸿嘹唳,日头并不吝啬。然入了夜里,一钩月牙弯弯,隐隐现现地沉浮在云间,只照得云迹明显。这会又羞藏在山花结节的封歇山面之后,更疏去了些月华。 倒似帘里的绰绰灯晕。 这样的夜,黑衣并不惹眼,只是身法诡谲,倏间自上飞了下来,三步并两步,一膝跪地,未曾打量,只低着头行礼。 然这礼是对着萧寒山的,却并不见得有温芸的份。 温芸定了定神,月光朦胧的夜里,她瞧不清什么,模糊的身形,却不难看出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 藏在黑衣里,大抵是官制的服饰,只绣在黑纱上的一片羽用了银丝,让人一眼能望见。 萧寒山抬了抬袖。 那人利落起了一半,眼也抬了一半,忽而一顿,又跪了下去。 温芸只觉着两人之间似有僵持,然埋在一抬一放之间,就如阵风过,她并读不懂。 如那天,他未言,大抵是许她看。 那人是实打实被晾了一阵。 萧寒山过了会开口,话里透着些冷冽:“跪了几回。” 那人头更低,声音略是稚嫩,犹豫了片刻,如禀报:“两回。” 温芸已然品出些萧寒山口吻里的告诫。 哪两跪。 是他规矩不成,因而受罚。 还是一跪为萧太师,一跪为她。 然萧太师单手而背,并未给她答案。那人遵着令退下,只是行动有些迟钝。 他起身时望温芸处一眼,与温芸的视线重迭。温芸瞧清,眉头用力,那是带着些许敌意的。 她是心里澄亮的,出嫁前父兄再三嘱托多察多思,眼睛要装得明澈,更要装得糊涂,“竞依坛坫”,但她本就不是莽撞的女郎。 叮嘱多是,一为萧府从不接纳外客,这是幼帝和两位尊太后点头的事,故而此中详细,如萧太师本人阴重不泄,旁人概帮不了。二为,人心隔肚皮,若无情无爱,相敬如宾后半辈子,已是家中能盼望的最好结局。 对照萧寒山对白日修皇菊的奴仆,一声令下生死难料。她忽然觉得这府里的萧索渊薮是蒙在白日里的布条。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她都是旁观者。似要她看得明白,又要看不明白。 她心里头想,面上却是格外鲜亮的。 萧寒山转身,撞见的是温芸一双亮亮的眼睛,嘴角挂着笑,隐隐挤出了两边的笑窝。 她行了礼,睫羽微微颤动快些,只道:“多谢……夫君。” 萧寒山如常,并未多做反应。如此倒是未盯着那处称呼。 他的眼微眯,“谢什么。” 温芸低眉缓缓道,话里有委屈:“夫君不知的是,令眠那日并非有意不守礼数唐突,实乃引路小厮都没给半分好颜色,带到半路就遁走。那时我未嫁入,也无处作声。” “今日……我便当是夫君,要稍才那位赔礼了。故而……言谢。”她的话调也扬了起来。 意思是,从前她在萧府名言不顺,故受轻待。如今她觉着,他刚刚的两跪令,是认了她夫人,她也合该改口叫一句“夫君”。 算得门清。 萧寒山却清淡笑了笑,竟也顺着话茬:“夫人说的倒是我的昏聩。” 下人没一点眼力。 他周身隐着的锋利往下退了些,但给她安了个什么唬人的罪名。 温芸连忙想摇头,萧寒山的手指却衔住了她鬓边被风吹散的发。 “你很爱试探。” 他一言定了性。 温芸的身子僵了僵。 “但你要知,这府里,白日你寻见的,都不过亡魂罢了。” 他的话惺忪平常,手已然牵着发到了她的耳后,俨有威胁之意。 温芸的神被这句话定住了。 亡魂……是指死士。 风骤然而起,挂起的残叶略过温芸的鞋,后边的发梢吹过那丛被别到耳后的碎发。温芸方才眨了眨眼,她也只望见他的胸膛。 萧寒山的笑并不达眼底,没等她反应,只淡淡换了个话茬:“跑出来做什么。” 温芸回神抬头,识趣顺着他的话,话音也低下去不少。 “令眠怕疼,然夫君并未问过令眠疼不疼。” 新婚帐暖,燕好都好似只是顺着与时弛张的皇权。相顾无言,只生得些身外的舒坦。 但她本以为他不会来。毕竟以庶换嫡,温家终难抬头。 过了会。 萧寒山的喉间滚动。 “疼?” 并未有语气,只是咬着字音。也并未知他是觉着不足一提,还是补了个问询。 温芸又自作领情地摇了摇头,只是嘴角些许向下。 “但令眠赶着出来,是想问。” “夫君疼不疼。” 话又回了燕好前的半句。 若不是见过她的眸向来湿润明亮,真似个情真意切的小娘子。 樾- 温小娘子,一章一个称呼(这章翻译一下大概是,她在演,他亦知她演 他俩大概是在一些拉扯中,日久生情。 1.阴重不泄:沉稳缜密 2.渊薮:不大明朗的源头 3.竞依坛坫:顺势而为(比较意译引申) 4.惺忪:此处为清醒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投个珠珠喔 09/沁园秋 知夏撩开帘幔,见温芸坐在案前摆弄着那块碎玉,许是在想什么事情出神,少有这样她进屋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温芸是被那阵熟悉的苦涩药味叫回了神,忙往里挪了挪,皱着眉道:“怎么还煎了药,似是不知我怕苦了这些东西。” 细嗅一阵,还沾着新的泥土气。温芸又补:“还惹着寒气。” 知夏把药撂在了老远西番莲折枝的月牙桌上才作罢。 “小娘再三叮嘱的,说奴婢不盯着姑娘喝药,到时候就寻了个由头发卖了奴婢,发卖得远远的,怕与姑娘再无相见日了。” 温芸想是被她这话逗笑,“左右说你机灵,你身契早随了我,逃学究的课都常有的,小娘能唬住你什么,借由头逞东家似的要管我。” 知夏才道:“难得哄姑娘笑一回。” “你若要我高兴,药快拿走。左右多喝一顿少喝一顿是没差的。” 她这病根原是打小就落下的,当时她爹还是在老家当官的时候,那么点个芝麻官,宅院里头也毫不安生的。后来身体好了些就当补药喝着,若缺了药材便是半月一次也是有的。 知夏换了话茬,“那姑娘这几日总对着这块玉发呆,是那晚发生什么?” 温芸稍稍要忘了这茬事了。 原是,她也不想揣测他萧太师的想法,他于她若个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可来日终究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明明是,他手底下人撞见的嫡姐丑事,温家在他心底应如茬杂草。 他是浮沉甄汰里出来的,朝堂之上只颂其功不言其过,这样的身份配了个五品官宦女儿就够令人瞠目结舌,可这口气他却是咽下去的。 她已经是打定进府受尽冷眼,可那夜他并未给她难堪,总归是礼数尽了的。 她要多问一句他的伤,不过是觉得你来我往总不要欠了几笔而不自知,当然也想取悦了他过得顺遂些。 他却凝了她一些时候,言什么并不劳多心。 后面又淡淡补了句,有话直说。娶你,你大可安生坐稳位置。 在萧太师口里听到这句话,换来的哪是安心,分明是诚惶诚恐。他一眼望见她的目的。 但她若真想凭自己意愿,早也不做这些虚与委蛇的事情,每日就访山游水了。 只是奉茶那日当真也没有为难她,大家多是淡淡的,话里都只是过场。 只有婆母瞅见温芸腰间的那块玉佩时怔了会,后来忽而拉着她多了句:“则怀从前苦,如今人人都畏他。你们做了夫妻,定是有缘分的,莫要生分。” 可温家眼里,嫁她来是平息他怒火的。朝夕恪勤是萧寒山最无法被指摘的地方,婚假未启,他却破天荒因伤告假半月。 温嵩吓得连夜提笔,是怕小厮传话都有误的态度,书信里寥寥几笔问了太师伤势,又含射朝堂上兵部尚书驳了吏部的面子,关系内阁,多要她谨言慎行,体贴夫君,连归宁都说万顺太师之意,迟个几月也不打紧。 瞧呢,她爹爹恨不得她将太师当东家供着,婆母却叫她不要生分。 萧寒山明显不喜这样的做派,那她也就不装作个贤妻每日“招摇”了。 只那日很想回封信,说这取悦太师之事不若爹爹来做好。 嬷嬷知道了连忙拦住温芸的手喊祖宗。 温芸想到这里,又有些烦躁地捋了捋玉下的穗。 他是与她是两边住的,平日也并不多见几回,见着也是行个礼的事,也未提什么规矩,倒似真的要她安生坐稳太师夫人位子就好。 只她性子并不娴静,如今嫁来这些日子看着那些明账细目的,头都昏花。 知夏叫了声温芸。 温芸才转眸看她,想着她的话。 “没什么。就闷得慌,随手拿了玉罢了。” 知夏想了想,便道:“这些天不尽的雨,姑娘下次见桂花的时候,怕只有一地残瓣了。原先这时候姑娘还做桂花饮呢。” 细细缠绵的雨敲打在油纸伞上,滴滴霏霏,飒飒的秋声是不闻的,只隐进了颤动的叶间,剪下了半树的残叶。又洗一遍金陵,让天也生得阴渍渍的,雾蒙蒙的,很像是儿时姑苏的雨季。 温芸想,柳七的诗,“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是被学究批过俗气的。但到底谁又是圣人,满纸载天下之道。最叹息是,她记忆里的姑苏,都已经慢慢模糊了。 只剩了些雨,稀稀疏疏落在心间。 小娘从不愿回去,说金陵城繁华,她的前半生是被一针一线困在了姑苏,爹爹升官到京的时候,是船摇着来的,小娘一同摇着,她是扬眉吐气的畅快。 然而她人生要最数得意的是一手好的苏绣,人家除了提她是温嵩的妾,就只说她是顶好的绣娘。她并不识得几个字,过给温芸的是一道最地道的桂花糕,一道最醇香的桂花饮。 但温芸总觉得,那里的桂花要长得比这处好些,起码自由些。萧府里的桂花自然挑的是最上乘的,从最开始的捡枝就得是精中求精,然后都长出一样不偏不倚的形来,开出一样恰到好处的花来。 知夏原是瞅见温芸两眼一亮,想来她最爱桂,走动走动也缓缓心情。 不想是温芸却叹了口气,给知夏的是两处摆手,只道:“无趣。” “种花人半点不惜花,还不如那日北湖的桂灵动些。” 知夏却没动。 温芸有些奇怪,带着些困惑地看着她。 知夏一手撑着伞,另一手在袖间微微指了指方向。 温芸顺着知夏的方向看去,却见萧寒山立在不远处,并未着那些一眼可明品级的常服,只一袭染竹的袍子,隔着烟雨。 他大概听得真真切切。 那日床笫之欢,萧寒山问她喜桂与否,是勉强在一头俗金钗中发现了两只桂花簪。 桂花不落俗,那块玉的主人亦心向往之。却被叫了一辈子的俗人。 温芸晓得了他不喜话里曲折,只行过了礼,道:“夫君罚吧。” 萧寒山却问:“原先寻桂做什么?” 温芸难得坦诚:“出门采桂,做桂花饮。但爹爹常诫嫁夫从夫,大人又是理天下事的,便未打扰。” 萧寒山却嗤笑了声。 方才淡淡问她:“想去么?” 温芸怔怔抬眼。 樾- 1.归宁:回门 2.提前说,玉佩的主人是长辈,没有啥替身什么的乱糟糟的事。(注:与简介相关) 3.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柳永(柳七) 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就是这首诗。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投个珠珠w 大概400字的笔墨解释放报更了喔,不影响大家阅读观感。 10/雨未眠 等沉钟的第三声从巍巍山顶处荡开,河边枝上的白头鹎扑棱向宇。温芸才回头,瞧见袅袅烟尘里的一角飞檐。 要到这处,过了城门,才能稍见隐隐伏伏的翠微里顶出的黄墙。那是前朝元武帝留下的手笔,银子砸在深山里,香火远在城郭外,一时林立了数不尽的山寺。 乌篷船吱呀晃着水影里的黄昏,青天又被雨珠乱。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水汽蒸结在水面,不留心真若入了仙境。 舟子带着蓑笠摇着桨,眯眼对着里座道:“过了这场雨,就都是晴日头咯。几位客官实在不巧,等这雨停了,桂花也就尽凋咯。” 幽幽阵香盈在周遭,原是河边的桂都尽被雨打落到了水里,如今一看是明亮地缀着绸面,等过了些时日,就是败进土里的旧种了。 “瞧着两位……是兄妹?” 原先他是觉着怪,人来时他刚搁下饭碗,要说慕名旅人来金陵多是奔着钟山秦淮河等销金窝去了,不然就是些羁客秀才,偶尔踩着钟声,躲在船里不言,只喝着闷酒。 而这两位,郎君生得那般好看,只翻着本册子,并无言语。小娘子却是时不时探出去看,脸上颜色也更鲜明些,笑眼弯弯道要寻桂。 还有一位,穿着墨袍,只在船的后头傻淋着雨,瞧着也是幅怪哉的画卷。 温芸原是情绪随着船的一路向西有些低落的,却被这句话引了神。 她不动声色抬眼望了望萧寒山。原没怎么仔细打量,那样好看的眉眼想是怎么都应该是少女怀春的对象,然放于这张脸,显得在凌厉里带着几分柔,生得自带距离与威严。 “老伯何出此言?”温芸笑了笑。 “瞧着郎君端正,小娘子倒是多有性致,像是出主意的人。想起曾经有对吵了架的兄妹,也若这般,老朽斗胆一问,才知是小姐央着兄长偷着出来游玩,说是每回如此回家兄长都受训斥。” 他俩穿了寻常衣服,看不出身份,舟子的话自然是十分的心里话。 全当是说他们两人坐一处如并不熟悉般了,像吵了架的兄妹变扭也总不是新婚的夫妻。 但她头一回听这样语境里的萧寒山,只觉得将他拉入了寻常人家。 她刚要笑,觉得话里情景与萧寒山三字是离奇,一时没控制,惹得萧寒山飞来一眼。 他哪是端正呢,不怒自威。 温芸识趣把笑收了起来,喝了口桌上新添的酒。原是凉酒温来,回口还带着凉丝的。 很寻淡的味道,乍一口只若白水,后面才是烈烈的回甘。这定是自家酿的酒,一口下去,便仿佛回到了曾经姑苏逼仄的小巷子,那时用的也不过是寻常酒杯,喝的是能纠得出许多错的小瓶。 她小时候好动,拿筷子沾了凉酒吃,结果肚子闹了一宿。从此桌上见着酒小娘酒把她抱得远远去了。 “老伯,是姑苏人么?”她试探性地问。 舟子有些惊讶地回头,“内子是。” 温芸眼亮了亮,点点头。她又忽而想到什么,转头看了看萧寒山。 温芸记得,爹爹说,萧寒山是科举走的仕途,然英雄出处于何,鲜有人知。早在那么些年的宦海里,磨得只剩了金陵的音。 然故土总是一阵雨,新芽会从点点的倾落里争也冒出来。又大概是一条难以辨认的线,纸鸢上天时,是乍然轻盈,底下的客者就只遥遥指着远去的色彩。 萧寒山却并未有所反应。 没意思。 她原想引个话茬,却真好像是她想出门,他单纯陪着罢了。 她便也未开口,盯着酒盅,船摇摇,杯里的水便也晃荡,倒影着薄薄的雾霭,好像是缺了些什么。 温芸忽是站着起来,想往外探去。 发丝刚探出去半截,迎面便是打着旋儿的雨丝争先恐后地来。那黑衣人便如石柱子般站在那儿,皱着眉看着温芸。 温芸瞅了瞅,他那满怀着心事的眼神她真是看不得。仿佛她干点什么事是要害了他们萧府萧大人似的。说白了是没把她当成他们自个儿人。 他们萧大人要温家命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她再怎么说也是应皇旨嫁进来的。 温芸便学了萧寒山那副冷脸时的样子,指了指黑衣人鞋底,“你,让让。” 黑衣人有些讶异地望着温芸,温芸便也底气十足地看着他。 僵持了几秒,黑衣人眼睛往里头瞟了瞟,才得了令转身。 大跨两步,差点要让到船边上了。 温芸努努嘴,也不管他,只坐在边上,靠着船篷,手微微抄进水里。 一下凉得她有些受不了。 她捻了捻手指,又往下一抄,拦下了水面上浮着的那些新鲜落花。金灿灿的,整条河便如缀着金丝的长袍。 可船只在水中行,不免过处是一阵阵荡开的纹,她要收拢,花又随着那纹往远处飘了。像鱼儿一般,绕着她的指尖游走。 温芸原是想再往旁边捞一些,谁料她身子探出去得多,竟是失了重的不受控制往前倒去。 她闭了闭眼。 心里慌得喊不好。 另一只里面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抓着些什么东西,慌乱里却并未抓着,挥舞着扑了空。 她并不会水。 眼睫毛似要碰着水面的时候,那只手被一股大劲拽着,一下将她拢入了船篷里。 她一来二去是没站稳,头便直撞进萧寒山的怀里了。 是冷冽的松香。 还有她乱跳的心。 她和他除去大婚那日,便再未这般亲近过。 温芸回过神便慌乱地坐到一边,理了理原已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没敢望他。 脸上莫名羞得起了片霞。 萧寒山只翻了一页书,那书页顿在中间,是被她手上滴下的水珠染开了,渐渐晕了一团黑墨。 他这才慢条斯理地看了看躲去一边的她。 俨然是兴师问罪了。 温芸不作声地把捞起的桂花捻进帕里,过了过水,又去了花柄,轻轻吹了去,散在了桌上,还透着清香。 然后花都撒在了酒盅里。 她再把酒盅轻轻地推到萧寒山面前。 萧寒山却不为所动。 温芸眨了眨眼,盈了点泪,“不是故意要弄湿书的呀。” 这也算作是桂花饮了,莫不是萧大人嫌这酒廉,还是花脏,不似皇宫里的瑶池玉液。 温芸又想了想。 酒盅是她的。 原先他们是没喝过合卺酒的。 他若不喝,那她喝。如白乐天一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不过是件附庸风雅的事。 温芸伸手,想把酒盅拿回来,萧寒山的手却拦住了她。五指的指尖压在了一起。 指尖有些麻,温芸慌忙收了手。 萧寒山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半,又放下,单手合上了书。 “温令眠。” 温芸脸上的红晕还未消去,反射性地应了句“嗯”,又抬头望他。 “帕子,先擦头发,再擦花。” 樾- 甜甜哒,好磕。(有把隐刀我埋) 确实好像是爹系那味儿了( 钱塘江的大潮刚刚过去哦!国庆这段时间刚好是桂花开得最旺的时候。 赶课……等我写完这一段回过头再修。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投个珠珠喔! 11/定风波 船好似摇着驶向远不见边的天。 金陵的秋是卸去童稚双环髻的女儿,在一个夜里学着端庄的剪影束起了发,换上了纱。故而不让人觉得过于明艳活泼,又不是沉沉寂寥,只是淡淡的温婉。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秋水长不尽,画舫听雨眠。 等到舟子的木浆抵上了岸,刹然的停顿才唤醒了微醺的温芸。 应是到了城里,岸边的游人的网织般的嬉嬉笑笑时而密时而疏地飘进来。水里倒影,家家升起了明晃晃的灯,又听到了遥远的琵琶声。 雨停了。 温芸下船时,忽而想到什么,又郑重地朝着老伯拜了一拜。老伯不明所以,只接着回了礼。 温芸这才噙着笑转身,只是坐久了有些泛晕,抬脚上岸的一刻,台阶好似晃了晃,她刚要下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岸上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少年对她好似是不满颇多。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一下吹散了不少氤氲着的酒气。她在下面,萧寒山早已到了岸上。 他背对着她。 其实隔着很近,不过是三两步上台阶的距离。 但也好像很远。 并不是少年忽而紧绷着低头的缘故,她于他,大概是姓甚名谁,祖上出过何人,又有哪些事都被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而他于她,还是一个符号。 她不知道她的天平一端有些什么,又给得了什么。 他今日若是十万分里表现出几分不熟稔,也算给了她个口子多想多猜。然他总是在每一处都滴水不漏的。 又叫她看不清缘由的。 反权臣的范式,接旨给了幼帝一份面子。于夫妻的范式,隔着层帐的寒暄。 说他什么柄政骄恣,目中无人,朝野敢怒不敢言。他应是最清醒。后史若记这一笔,更可辩为幼帝牢固江山社稷,自甘掣肘,德行无咎。 宦海沉浮,翻掌为权者,岂能是她能设计揣度的。 她回神的时候,自个儿已经走上了岸。 小贩寻着雨停就陆陆续续地背着货,夹着椅来了,挤在岸边,还热腾得相互扇着扇子。 这车是珠钗,另一车是胭脂,还有一车是糖糕,叫唤得她若天仙一般,无数只手要拉住她。 然温芸若是脚步一停,总觉着后面那人便要用舞刀弄枪似的眼光看她了。 她依旧是追着萧寒山的袖子。 灯火阑珊的地方,是穿着青衣的阿婆。她只用扇子轻轻扇着那一盘手串,茉莉香就自个儿钻进了温芸的鼻腔里。 温芸停下脚偏头的时候,阿婆笑盈盈地哄,“小娘子真是水灵得不行呐!眼光也好!这是最后一季的茉莉咯,打过几日恼悔也瞅不着啦。” 温芸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茉莉的花瓣,记忆里模模糊糊有个打马来的身影,点她肩惹她回头,又往她手上戴了串新摘的茉莉花。 缘分看似很深,能延延续续若段绸线,但才晓又是那般的寡淡,如水般,浪打着走。 温芸顺着习惯回头,想找知夏要铜钱。哪知回头是一张臭得不行的脸。 是她恍惚,今日都没带知夏出来。 那袭袖子就要走远,温芸就忙得朝前拉住了袖尾。 萧寒山转了身,抬了抬袖,却见温芸抓得更紧。 她水灵灵的眼望着萧寒山,“萧大人,我想买花。” 萧寒山的眼又见了见她的手,并未作声,仅挑了挑眉。 温芸放开了他的袖子,只朝他的方向虔诚地伸了一只手。 青衣婆在那为温芸量着手腕的大小,边量边叹道:“小娘子那么惜花,来世也如花般漂亮。” 温芸点头,“夫君更是,天人之姿。” 她的掌原先是被拍落了。 他实未用力,五指根却似是隐了红晕。 她身上皮肤真是处处不惹碰。 然后,沉甸甸的冰凉落在了温芸的手心。 温芸想,他果也不吃一点亏,不散一点无利的好。 樾- 喜欢可以点点收藏或者投个珠珠w! 谢谢支持。 12/贺新郎【修】 温嵩站在枋下,手攥着朝服来回踱步。车轱辘着停到他面前,素样的幔,他遮了脸便转身。 温芸方才撩开了帘幔,见着温嵩心神不定的样子,便先叫了声人。 温嵩似有些惊愕,受着温芸的礼,方才又往马车里瞥了几眼,“太师何在?” 温芸的嘴角落了落,“内阁要事,给府里信说要傍晚才归呢。” “爹爹见我,仿若不见似的。一月未见,竟先问太师大人。” 温嵩才领了温芸进门,原先提着的心是没放下,想着萧寒山没来,心里稍稍松快了些,然想起那天光景,又觉归宁未见实乃是一件颇不能放下心的事。 他一微末言官,同萧寒山是根本没道过一句话的。 岳父见女婿,第一反应竟是慌得下跪,野史记一笔算得趣事。 温嵩走到午门的时候,行刑的太监正捏着鼻子,扇了扇风,“多能耐似的,最后还不是落到阉人手里。” 下令者更可见凉薄冷血,剥了官服直接行刑,宦官手下轻重只看上面人的眼珠子如何,那人腰下都已然是血肉模糊。 旁边几个拿着板子的,哈着腰:“公公,您放心,奴才们手下有的是分寸。” 那人瞧了瞧自己的手,便拍下了话者的帽子,“分寸?分寸是给活人的。” 几个哈腰的太监寻着声就往下跪,相互对视几眼,慌乱地举起板子。板子连着落到血肉模糊的地方,竟是没留的出一点空隙时间,砸出骨裂般的声响。 太监这才不慌不忙地转了身,朝着温嵩行了个礼。 温嵩抱直了牙牌,嘴里念叨着不敢不敢,便慌忙转了身。心里还念着“阿弥陀佛”。大周朝的官员个个眼珠子都得站岗,打着二十分的精神。 太监却抢了他道,笑眯眯地指了指方向,“温大人,您大概是走错了道呢。” 日头并不毒辣,温嵩惊得起了满身的汗。东厂的太监,仇春的手下,他心里那道横着的猜测便又自然地浮了出来。 诚惶诚恐地跨进殿里,牙牌竟是起起伏伏。 再微微抬眼,瞅见那套圆领蟒袍,再见旁边一袭红袍,他连忙便要跪下。 岳父做到这个份上。 坐在西边的人却立马笑着叫住了他,“温大人,大家都是同僚,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萧寒山复朝参的第一日,皇帝好一阵寒暄,道什么先生无恙,太后亦可安心。 旁边站着的,还有位大太监。 大太监瞧着小皇帝要风轻云淡掀过一篇,连忙上前,“陛下,太师可是新婚大喜日受得夜袭呢。” 婚原是太后娘娘提的,不过随口一谈的试探,萧寒山居然这般应了下。 皇家亏欠萧寒山一笔,如今却三言两语的冷淡想打发了。 大太监遮了遮嘴,“怕是不妥呀。” 小皇帝侧着头,压着眉毛望着愁眉苦脸的太监,思忖了一阵。 打量一周,终于寻到了本不知名姓的芝麻官的奏折,一下拿起,便往阶下砸去。 “这事,实在荒唐!”小皇帝骂了声。 朝臣跪下一片。 “刑部何在?” 萧寒山睨了睨那头的仇春,只多谢了皇帝,又呈上了一块碎布料,说程序办事,要不得特殊。 刑部若干相互打量,连忙应下。 然萧寒山只给了一眼,便直接单刀直入插进了前些日子兵部和吏部的争执。 朝野之上打着马虎眼过日子的事早已过去甚远,圣上被驳都常有,最后皇帝一句,先生是。 今而,幼帝坐在高处,仔细掂量,论了几字,“边疆之乱,守备俱废。” 他望着兵部尚书,“曹尚书以为呢。” 官员众默,有极谏者上前,“兵部吏部之争,乃是明面之上支收不合,暗里却不知曾包藏多少结党营私,私相授受。举推以来,王尚书官至高位,子为侍郎,孙为锦衣,中书、宾客满朝班,挪东仓补西仓,剩下银粮微薄,实乃欺君谤上。” 开口便是几顶好大的帽子,惹得众人跪得更低,仿佛从衣服缝隙里瞅见那是何等人也。 萧寒山冷笑。 先前库部郎中上了份让朝野震动的折子,大有内涵边乱之故是为“朝”令“夕”改,从前前朝养息,今而厉兵秣马,视祖宗之法不顾,重开边衅,败坏国事。 然宣统帝并未亲口定夺兵事之略。 收支不平,那便单论收支。兵部于是推了个主事,闭口后当场被推出了大殿,发落不明,然后便是温嵩见着的惨状。 温嵩本是眼观六路,宣统刚登基不久,便是桓王雍王势力多暗潮汹涌。推出去事小,可偏偏这出咎之处,细细往上勘察,乃是兵部侍郎。 何等机缘。 温苒便是雅集之上,与那兵部侍郎的第七子看对眼,如今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两府也只有低调从无张扬的。谏官里那“俱推亲姻”,说得他是大气不敢出。 可偏偏萧寒山并无一令而下彻查,反是出奇道,“陛下定夺便是。” 宣统定夺,那王尚书是三朝元老。极谏者,袍色都未见清。 那日进殿,众人有的没的喝茶,说是什么皇帝体恤,听得温嵩不寒而栗。 温芸听了个大概,只坐在桌前默默咽着饭。 嫡母忽而拉过了温芸的手,又将温芸的手包在了手心里,“令眠,母亲知道,你自小与琮之是心意相通的。他也是个好儿郎。你这般嫁去萧府,是苦了你了。” “便是今日,太师不肯莅临,家中也应是猜得到一二的。” “可你姐姐呢,和你原是一般样的。她从前过得苦,好不容易认回了亲爹娘,原也没有享过几日福的,好不容易遇见个知心的,这是上天的垂怜呀。可你瞧瞧,她前几日又病倒了。倘若今朝侍郎平安,往后我们两家结亲,你在萧府,自更有底气些。” 说着,嫡母又是咳嗽,又是落泪,弄得温嵩好不心疼。 他开口,“你母亲,只是想让你在萧太师面前多几句话。为父是慎重打听过,这件事与侍郎并无半点瓜葛,陛下也只说是就事论事,怕只怕是人人捕风捉影,毁了两家的清誉。” 温芸的筷子多戳了两下鱼,然后又放下了筷子。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既如此,那便并无什么大事呀。父亲和母亲想是多虑了吧。” 温芸又垂了垂眼,委屈道:“况且,父亲母亲都说了,令眠往后日子并不好过。若女儿一开口,便得罪了太师,那不仍是温家受累。” 温存志在一旁,给主位的温嵩夹了块肉,“父亲,小妹本就是替嫁,您何苦要为难她。” 温嵩抬眼望了望自己的庶子,最后脸是一片青一片红,到底没说什么。 嫡母却叹气,“你与琮之的娃娃亲,终归只能做遗憾了。令眠,你总要为你姐姐想想,她原是可以风风光光和心上人大办婚礼的。” 归宁的规矩,她如今记在了嫡母的名下,小娘是上不得桌吃饭的。她只觉得嫡母翻脸真快,得知萧寒山同意另娶自己的时候,那真是感激涕零。 如今居然要拿她清白说事,她与沉琮之,从来不是温苒与那侍郎七子般纠葛不清的关系。 小娘听到这件事,连忙拉着温芸,“你答应了?” 温芸摇头。 “千万不能答应的!她自个儿是在病榻上了那么多年的,吃斋念佛,却根本蛇蝎心肠。若不是刘嬷嬷发现得早,怕你是要早早夭折了!你又是那么懂事的孩子,打小从不爱出锋芒,她女儿回来了,什么好处不是先让着温苒的?你这样才得你爹爹怜惜了这么多年!一有事了,就想着你,要把你推出去了!” 温芸感觉小娘在颤抖,反手握住了她,反而平平淡淡道:“阿娘,令眠本就不是胸无点墨,只知玩乐的人呀。阿娘,你只需告诉我,她又罚你站规矩了么?” 小娘抹了抹泪,“说这些做什么。” 原来嫡母是这样做的名头,都说温大人宠妾灭妻,妻子是个那么温顺贤惠的人,却终身要缠绵病榻,实在令人唏嘘。 但若非是嫡母见温芸自幼时资质平平,多爱玩乐,对于争抢之事毫不上心,温芸还不能这般受着所谓的宠爱长大,又阴差阳错嫁给了那位权力中心的人。 她若在萧府过得不好,那她和小娘,就真要凭着这位贤妻良母过日子了。 “萧太师……他待你好么?”小娘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了想问的。 温芸想了想。 她笑道:“没有不好。” 小娘很是狐疑地望着她,温芸连接了下一句,“阿娘怎么见着我就问这问那的,都是旁人的事情,好似一点不想我呀?” 小娘刮了刮她的鼻子,“娘天天想着你,你惹人惦记。” 温芸笑抱着小娘的腰,“哦,阿娘。可我惦记你的桂花糕呢。” 樾- 大概是,令眠很惹人疼,因为她自小就知道掩饰锋芒,这是简介里说“千娇万宠”“不曾烦恼”的原因,这都只是旁人看来的。 但某位老爹,他爱清誉官声胜过一切。 没关系的,萧太师不会让令眠委屈的。 喜欢可以点个关注送个珠珠喔 13/长相思 红日半藏在远山后,一点朱紫浸染了天,云丝舒卷,更在远山之外。 温芸左右和小娘说了好些会体己话,有说是从前名贵的几种花草被新来的小厮浇坏了根,正房里还假惺惺伤心了许久。 又有说是王家姑娘到了议亲年纪,父亲引了几个幕僚,都被灰头土脸打了回来。 还有什么,她走了后,阿南很是烦躁,有日窜出去了,过了好些天才回来,瘦了一大圈。 然小娘总是能在曲折回肠处唠回萧府。 小娘半生扮尽贤惠,从前大娘子缠绵病榻时,温嵩还只是个地方官,养着一家子的人,还要附庸诗词雅会,面上讲是拜谒以求升迁之望,暗里在哪个销金窟温柔乡都是不得知的。 小娘自温芸小便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寻些嘴皮子漂亮的郎君,看似痴情人君,不过玩爱风月,处处留情。 她做绣娘那会便是被温嵩三首诗骗到了手,最后数年的苦日子,都要卖去她的刺绣补贴家用。 而那位大娘子,是官宦女儿,一家提携温嵩颇多,温嵩进京后,大娘子身体也日益好转,他为表赤城感恩,是冷落了小娘许久。 谁在大宅院里生存,不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 “那……你婆婆呢?可曾罚你,难为你?” 温芸细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除去敬茶那日,与婆婆并未有过面缘。然有萧寒山那句“白日亡魂”在先,她就算察觉什么,也是不敢乱说乱想的。 只得道怪。她曾打量过,并非是存心,只是萧寒山的皮囊真是顶顶好看的,然见着公婆,并未有多少分的相似。 萧大人当真是上天垂怜的人。 瞧着温芸细细想来的样子,小娘拍了拍腿,“令眠,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娘实在对不住你。曾在神仙真人那发誓,拼了命也得要你风风光光嫁给心上人,如今与娘说话都万事考量,叫人心疼!” 刘嬷嬷端着一盆刚刚起炉的桂花糕来,温芸算是见着救星般,连忙起身接过。 “刘嬷嬷,快评评理。左右我说什么阿娘是不信的。” “二姑娘,小娘这是心疼你呀。” 温芸垂眸,默了默,咬了咬还烫着的桂花糕。 听见嫡母说的那串“情意相通”之词,她是并不认同的。情意如潮水般,今日来了,明日便走了,今日亲密,明日仇敌。 “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的结局,不过兰因絮果。“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结局,不过马嵬孤魂。 温芸嗅了嗅糕上缀着的花,还透着些许沁香。 “阿娘是趁着雨来摘下的么?似还未放多久的样子。” 刘嬷嬷笑道:“姑娘,正是呢。小娘还藏了瓶桂花饮,姑娘尝尝?” 温芸眼便如子夜星子般亮了亮。 温芸小娘酿的桂花饮一向是最拿捏人的。原是桂花饮并不难酿,取材却要仔细,许多人不爱吹去花柄,任是选了再甜的酒做底子,浸泡出来也是苦涩的。 小娘的酒,进口是甘香,回味才有淡淡的苦涩。 温芸一口接一口地喝,阿南难得乖巧,趴在温芸的腿上酣然地睡了去。 知夏跑来时,见温芸眼神已然有些朦胧,她蹲下,朝着温芸眼前招了招手。 “小姐,你忘了,咱们不留吃晚饭的。” 温芸才皱了皱眉,轻打去她的手,“你又来梦里扰我。” 知夏瞧了瞧旁边的小娘,又瞧了瞧温芸,才捂着嘴在温芸耳边,“大小姐起了,在前厅哭呢,老爷叫你过去。” 温芸怔了怔,又回望了知夏一眼,有些不舍地把酒盅放回了桌上。 她低眼望了望阿南,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温芸动了动腿,阿南就识趣地跳了下去,只趴在她的脚边。 “你若舍不得,便带走吧。” 不知说的是阿南,还是桂花饮。 温芸笑着摇了摇头。 总要有些确切的东西,留作念想。 用水洗过脸,清醒了些许,温芸才和小娘道了别,去了前厅。 前厅倒是异常的安静,温芸连自个儿裙摆扫过地面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温嵩坐在堂上。 温芸走近,眼睛朝着温苒与温嵩之间移了移,她刚要行礼,温苒便响亮地抽泣了。 温芸转了转头。 和温苒红彤彤的眼对上,当真是哭狠了,那是她最得意的眼,总被人夸起,水灵灵的,如今眼皮子周围全肿得很。 “爹。”温芸喊了声。 温嵩好不容易撑起的严肃,眉目紧皱又露了馅,“令眠,这本就是说一声的事,哪有那么为难呢。” 温苒才道,“算了爹爹,小妹也挺为难的。在夫家还未立脚跟,未来怕还得我们多加照应。我也是万般心疼小妹的,做不出这种强迫的事情。” “况且,小妹是替了我的痛苦……只是,长风来口信,说是全家戒严,皇宫里却没得一点消息,这情况……与那次何等相似……只是如今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令眠了……” 温芸眨了眨眼。 “好孩子,你姐姐是最懂知恩图报的了,自她回来,什么事情都是想着你一份的。咱们温家能到现在不容易,都是亲朋相互扶持,万万不能离心啊!” 温嵩刚要深沉地开始讲着道理,知夏忙慌慌地跑进了门。 “小姐,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温芸刚要回身,温嵩的脸就拉了下来,“没规矩的东西,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知夏反而上前扶着温芸的手,“萧太师来了。” 温芸走出门时,还不忘夸赞知夏,“跟我学机灵了,晓得狐假虎威。” 知夏顿了顿,“小姐,萧太师真的来了。” 重阳过了,天早早就沉了下去。 萧寒山坐在黑暗里,微阖着眼。 一阵冷冽的风,携着淡淡的酒气盈来,还有少女淡淡的脂粉香。 温芸坐在马车车舆边上,只是稍稍撩开了一角帘幔。 许是灯彩的光,微微照亮了她的脸庞。 “萧大人,你是来接我的吗?”她的声音柔软下去,一字一句说得很是认真。 “还是……来见……” 她话并未说完。 萧寒山的嗓音混着沙哑。 “嗯,来接你。” 原想,她三言两语恋家,便放她回了。他若不在,应更自在。 温芸抬了抬眼。 两人之间,忽而滚动着一团湿润的空气。 “受委屈了?” 她会笑,平日扮笑也眉眼弯弯,如今眼睛依旧如水珠般晶莹好看,只是嘴角平平,眼角仍是垂着的。 樾- 磕不磕吧!就要前期暧昧的糖糖! 伸手,珠珠,收藏,打滚,比心。 我要上肉了,快了,尊嘟! 众人臆想:可怜的温芸,落在萧太师手里,一定受了无数委屈吧! 萧寒山:? 14/烟波玉 温芸的睫羽扇了扇,他在暗里,她并瞧不真切什么。酒劲无声地氤氲了她的脑。脸颊微微烧着。 她听见他这样问。 似乎很是认真地想了一想。 温芸有些迟疑地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这样也算作答。 萧寒山没再开口,温芸亦没有主动倾诉的欲望与打算。 西风走过温芸烫着的耳垂,顺着露出的脖颈,又趁着缝隙钻进了温芸的衣裳。才知一场秋雨一场寒,温芸冷不丁地缩了缩肩。 她搓了搓脸,好让那股拥着的酒气消下去些,又把自己的身子撑起,知夏接过了帘幔,拉得更开,温芸便松手,头先探了进去。 她微微弯着腰,捻着裙,还想到要寻个离萧寒山稍稍远些的位置。 一脚先踏进,却踩上了裙摆的尾,另一只脚连贯性往前,还未反应停下,衣裳便拖着人往前。 那股带着桂的酒香便刹那袭向萧寒山。 温芸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直直地扑到了萧寒山的怀里。 他的怀里好似是圈盈了些许热意的,不然怎么蒸红她的耳。 而他的手天然冰凉,只若玉质,扶着她的时候,凉意缓缓地沁入耻骨之上。那是无法忽略的存在。 她意识到,膝盖顶上了那块的时候,心脏轰然炸开。 她的眼瞪得大大的,望见自己的手环住了萧寒山的肩。仅是危险间,下意识要寻物攀附的动作。 萧寒山寻见她的眼,微微挑了挑眉。 温芸极力压抑惊慌,露出了个无咎的笑,僵硬吐字,“多谢夫君。令眠下次会当心。” 她眉心微向里压,责自己两句,便要借着力起身,腰间的一双手却缓缓使了劲,控住了她的身躯。 温芸只觉得那处地方散开了痒麻。 洞房夜,他亦发觉她的腰际敏感,轻触一下,整个人便躲着缩到一边。 她强撑着这份痒意,萧寒山的拇指却过界地上下摩挲着。 温芸抬眼,呼吸相迭间,他们能清楚地望见彼此的眼。 他的眼如苍墨,凝视时自带威慑。她却瞧见红丝生长蔓延。 怔了怔。 萧寒山的一只腿微微一侧,她本无支撑处,跌坐在他的两腿上。 他的脚尖分开,她只得把重心向前移,却又害怕触碰到他的身下物,只得把身体绷直。 她的右手拇指用力扣住左手的两指指尖,轻颤,传感到萧寒山的肩上。 知夏只往里看了一眼,连忙闭了眼,识趣地把帘子落了下来。 马抬蹄起,马车倏然行启,温芸上身又朝着萧寒山的肩处送去。 她没再抬眼了,萧寒山的视线微微向下巡视,会见她耳垂的红,透过衣领下,朦胧的双峦。 温芸肩又缩了缩。 因萧寒山的右手缓缓摩挲着她的耳垂。 那点酒劲似乎麻痹了神经,过了好会,酥痒才从那处漾开。 他低低道。 “受委屈了。” 这次并不是问询。 温芸定了定神,许久,声音从他怀里出来,“令眠提姐姐,夫君会生气吗?” 她唤他姐夫时,他大概是鲜明抵触的。 “你说呢。” 是威胁的口吻。 “姐姐原要令眠替侍郎求情。”温芸的话里才染上了些委屈,“可姐姐与侍郎家七郎是犯下过错的,令眠不敢提。但想提一个,若侍郎确有其过……” “能不能多加三十板子。” 他如判官般审视的眼神实难捱住,温芸不过是开个玩笑话,想得了空从萧寒山的怀里出去。 萧寒山胸膛微震,喉间滚着低哑的笑,“你想?” 温芸讶异地抬眼,“可?” 他哂。 “有何不可。” 樾- 请连起来。 你想,有何不可。 一位目中无法的权臣反派坐实(不是 15/念奴娇(微h) 萧寒山的眼似池潭深水,只有夹杂着欲望时,让温芸瞧得见微动的波澜。 他话音嘶哑,宛若夜里蛊惑的灯,诱她上前。 萧寒山的另一只手附上温芸的脖颈,细密的痒掌握在他的手心。他的两指从肩颈揉开,温芸的指尖不自觉地下压,滑过蟒袍金纹,又错愕地放开。 痒麻只能她承受。这是全盘掌握,不容她逃躲的控制姿态。他的拇指又滑过耳垂,在耳根处巡回,引得温芸本能地喘了几声。 两腿不自觉地往里夹紧。 又松开。 洞房夜里,他探过一次,便深知触碰何处,引得她泣涕连连。窈窕身姿,潜藏在纷繁布料下。 金陵的秋雨是细细绵绵。他的气息存在感强烈,她的肌肤都饱沾了松香。于是引得她下面也如秋雨连连,缓缓沁出水。 他的手往上抚弄时,仿若牵引着她的锁骨,连带着上半身也靠前,他落下,指尖绕到胸前,引得下面又落水。 温芸觉得齿间黏腻,仿若被糖水糊住了喉口。微微仰起下颔。 车行过崎岖,颠簸了神志。温芸摇了摇眼,他要做什么。 这是马车上。 她便是脸如嫣红,眼里隔着烟波,也挣扎着,“这是车舆上……” 吓到她。 她大概不晓。 浑身如雪,轻碰一下便如火烧。烟霞便显在她身上。桃花眼泛着晶莹,并不可怜,烟视媚行,很可欺。 他大概并不那么想让她瞧见自己的恶劣。 可她总爱百转千肠。 揉碎的时候,才是一幅真正的模样。 他不是圣人。更无一点解难落魄女郎的风情。 “讨些本金。”他附在她耳边。 温芸见他手指以不可阻挡之姿剥开她的扣,她慌得揽住他。 怀里也便控住了指尖。 “令眠胡说的。”她闷闷埋在他脖颈,话里有哽咽。 并非是她委屈,他于她,任何事都俯瞰全局,熟稔万分,难究过错。如迷雾中山难辨真伪。便要她一句话也付出代价。 而此时,他的动作酥麻了她的骨,她不自禁地便沁出泪,咬也咬不住,仿若失去对身体的掌控。那夜的记忆来,她是有些怕他的身下的。 萧寒山的手捏住她,拇指轻扫过她红润的上下张合的唇。 温芸的嘴角被迫含住了他的指尖。 “胡说?” 他以侵略之姿挤开了她的唇齿,似要窥探言语的真伪。 “今日教你。” “一报还一报。” 他含着字词喷张在她的肌肤,她颤抖着难耐地弓起背肌。 她的肌白,被扯开的地方,便若林中疏疏的月白。 温芸的脑半拍后才跟上他的话。 那是他的,并不是她的。于她,长绵的厌恶并不外泄,也并无快刀斩乱麻一说。他也许瞧见她眼底的犹豫。 但那是他的,怎么不要理地讨本金。 “令眠开玩笑的,并不想这样。”她有些慌乱。 他的手指尖却直接滑入了阴蒂。在瑟瑟秋夜里蓦然引得一泓泉水泠泠。 她下意识地关阖,本能地排挤异样。 “不准躲。” “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他甚少瞧见她真的楚楚可怜的样子,似要伪装得假扮可怜,又要露怯出一分二量。 这并不是他要的。 樾- 对于萧太师来说,他对令眠是报恩。(但他俩早年没有直接的故事哈,是关于玉佩主人的。) 萧寒山属于是,滴水恩会涌泉报。若有仇,深埋半辈子也会一报还一报。 但令眠视角并不知道,她只觉得萧寒山对她没有那么坏,但给的一分好,她也要琢磨半天。 他俩大概都算清醒沉沦吧(?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投个珠珠喔!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还有更的。 16/一萼红(微h) 萧寒山的指尖在她底下作乱。寻着饱涨的骨朵,顺入前面的花蒂,便往里贴了上去。时而颤动,时而抽出,搅乱一池春水,只等那水珠乱跳翻出。 车行颠簸,时而夜风推开帘幔,莹莹月光透来,温芸跪坐在萧寒山身上,氤氲成晕,做轻纱薄幔,胸前光景只若青黛错行雾霭之间。 小娘酿的酒,后劲迷蒙着温芸的神志。直到他的两指径直钻入缝隙,由不得她喘息,撑开潜游,她愈要收缩,他撑得愈开。 穴在颤抖里溢出汩汩的水。他却慢条斯理接着几处,缓缓研磨在口外。 然她若不紧紧攀附,整个人便如水中浮萍不知何处去。头又只得埋在他的肩颈。稍稍往前,便能感知他的下处。然只要是碰到那处滚烫,她便也如受惊般往回退。 他的手总是浅尝辄止,引出了她穴的痒,又不肯深深进去。 他原是说这样的本钱。 叫她卡在云山之间,往上不得,往下不能。她难耐地呜咽。 他的中指却毫无预兆地深入,十指连心,再不能自控地划在他的官服上。连同脚趾尖也绷紧。 两番扣弄,未到兴处,便抽出。温芸等着那场酥麻遍体,迟了许久,她便连呼吸也滞了。 而后的潮水便无可抑制地喷涌而出。沉甸甸的雨。 她还记得在马车内,马车外是人声鼎沸,纵然一路陌生,也尚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厮奴仆。 狠命咬着呻吟,却又泄露在唇齿。她的脸被蒸得如新妆的少女,胡乱抹了艳的胭脂。 他在她耳侧,“喘气。” “温令眠。” 他的气息带着侵略性,拂过耳边的绒毛,便要她全身哆嗦着泻得彻底。 她直直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总归不能尖叫得出来。 还要得几分薄面子。 央了他,才把小厮都打发开。温芸扶着车边下,腿软得往前倒。 手慌忙攥紧车边,另一处手肘却被萧寒山扶住。 她的眼被水浸润,只隔着蒙蒙的烟,瞧见他官服处洇着的水渍。哪怕是夜间,也瞧得一清二楚。 总归不是车舆上真的要了。 她看不得这个,转脸,觉得脸是更滚烫了些。从前叫知夏淘些闺房秘事的册子,左右不过新奇。 她从他身上下,本就是划过那处滚烫。风吹来,散开了那点酒气。 心里打着鼓。 他要去她那?还是把她带去哪。 只求相安无事时,她便是连问一句他于何处都是没有的。倘若白天来去的是死士,她无处知晓来龙去脉,唯有沉默自持。 她这样揣度着,手背擦过他的袖,刚刚咬出的口子受不得风,不免难禁地皱眉,慌忙把手藏进了自个儿袖中。 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身下黏腻,若要再来,也得先净身。他不言,她也只得低头寻着原先婚房的路去。 他两根手指就已引得她身下受不住。更遑论那根送进来。想少吃些苦头,她掂量着落了衣。 “夫君,容令眠先净身……” 她话音未落,萧寒山却掐住了她动作的手腕。 两指手背用力,硬是逼得伤口处渗出了血。 温芸看他。 他抚弄着她白皙的腕。 淡笑。 “把我想得坏入三分。” 樾-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送个珠珠喔 某人真的很坏。 譬如,要娶她他心中不过是过了一秒便答应的,但是还要吓令眠看折子。 本想教她凡事少隐忍,一报还一报,讲得好似被踩着底线了一样 17/四时好 萧寒山想,她依旧禁不得吓唬。 温芸腹诽,难道他不坏。 车舆里“凶神恶煞”,说一不二,仿佛是要把她生吞了。这会反倒看着好说话。 萧寒山略过温芸嫌隙的一眼,指尖顺着温芸的袖口,捡起她手肘间的衣褶,将半褪的衣重新拉回她的肩上。 他既是不要,温芸自个儿又把外衣更往上拢了拢。 “坐着,我去拿药。”萧寒山放回她的手。 温芸怔了怔,他要忍着么。 她顺势往里回了两步,忽而想到什么,忙得回头,珠钗都晃得响亮,一把抓过了萧寒山的袖子。 萧寒山回过头,瞧见她含水的眉目,嫣红又分明了些。 “我有药。” 温芸想了想,又是郑重补充了句,“你……别去了。” 萧寒山的眼微眯,顺着她的臂弯到指尖,落在紧拽着他袖口的指尖。捏成一团,很是用力。 温芸反应过他的视线,这样的举动不妥,便是如触刺般弹回了手。 竟是有种夫妻惜别还依依不舍的怪诞。然她只是不想那什么个侍卫还是这些个“守远”瞧见他身上那滩水。瞧见了要怎样想她。原本就没几张好颜色。 她抬眼,他不置可否地凝着她。 真是误会。 温芸想了几下,觉着是要解释,但说什么又解释不清,便踩了两下脚,往门口去。 推开门,长风灌入,罗守远的胸膛顺着门轴就转了过来,温芸本能往后退了几步。 瞧见他胸口佩的长刀。 真是忠心不离。 温芸定了神,迎着他怀疑的眼光,坦荡露了个笑,“劳烦去帮太师拿件常服。” 罗守远的目光直接越过温芸,撞上萧寒山的视线,才下意识行礼。 也就瞅见了膝下的湿渍。 罗守远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凝滞了一阵,才试探道,“属下僭越,大人受伤了么?” 一品红袍,那处染了水,自然颜色重,反倒更像是血渍。大概是行伍之人,对血色分外敏感,并不会往那处想。 仅她与萧寒山晓得其中原委,温芸脸皮还没那么厚,这样的事放上台面终究让人羞,可罗守远却是一脸正气凛然,她更是恨不得钻被子里,却又要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萧寒山的眼神微转,瞧见温芸脸上的浅笑,她的嘴角还颤了颤。 耳根却早染了耳尖的红。 他看着她,慢条斯理理了理袖,“无恙。猫翻了茶罢了。” “听命吧。” 罗守远眉心渐散,用力抬了剑,板正接道:“是。” 萧寒山拿药,温芸便指着角落的柜子,低低道,“那里,最底下那个,抽出来第叁个盒子,盒里往里找靛蓝色的那瓶就是了。” 也有她使唤他的时候。她左右思忖。 柜子瞧着窄,一抽出却见一排摆着五六个盒子,便涌来各种的草药味。 只是浅闻,各种药是半斤八两带了个遍。 似是要奔了毒窟保命般。 萧寒山瞧见那靛蓝的瓶,微开一角,又放下,反倒取了旁边的瓷瓶。 他转身,先前噙在嘴角的那抹笑便消失了。只拉过温芸的手。 温芸瞧见他动作利索,要撒那瓶里的粉,不免紧张地往后躲了躲。 他皱眉,“躲什么。” 温芸琢磨不透他今夜的想法,原进房后似乎心情好了些,现下又不大对劲。 只实诚道,“郎中嘱咐用那瓶。” 萧寒山冷哂,“医术堪忧。” 伤口本就用水过了遍,他拉着她手腕的力不容她后退分毫。她紧紧闭了眼,若要这样力道洒在伤口,免不了细密的疼。 做好准备,然他指尖落下,揉开药粉的力度却意外轻柔。 若从前有个什么磕着碰着,不管是有意无意,都是她自个儿上的药。并没有那么娇气。传到父亲耳里,多要讲她不及嫡姐端庄大方,又多叮嘱要德行自持,该有个女儿家的样,到了夫家才不至于被斥。 然大娘子并不怎么管她,反倒时常打掩护,事后小娘却时常被父亲嫌恶。有了嫡姐这般大方稳重的人,温芸也免去了些冠冕堂皇的场面。京城都夸温家大姑娘是个多么贤惠温婉的可人儿。 从前温芸房里多得是耳报神,省小娘劳心,她一概连知夏都不曾麻烦的。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模糊了他的轮廓。 她有些微微出神,乖巧顺眉坐着。 上完药,萧寒山才把瓶口盖上,瓶子微震在桌角。 换完了衣,他便跨步要走。 傍晚而归,他应未食过晚膳。 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 萧寒山便也顿住,瞧了眼她的指尖。 “做什么。” “用晚膳吗?” 他以转身抽袖作答。 温芸楚楚可怜地伸着那只手,还动了动手指。 “我手疼。” 樾- 温大人没有骂过温芸喔,开头就说过,她一句重话没听过,家祠都没跪过,这是一家表面上相亲相爱的人家。 大娘子用的高级手段——捧杀 但失败(摊手) 好喜欢写拉扯,啊啊啊,你俩要一直这样甜下去就好了!都数不清这晚上推拉了几回了。 (昨天晚上想vb放把刀,但仔细想想剧情还没开始走,太师视角还不到放出来的时候,就算啦。) 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把手弄伤的罪魁祸首是你,把知夏支开了也没法传膳布膳,药都上了,最好请负责到底。 18/千灯愿t𝑜ky𝑜𝓇𝓮8.ⓒ𝑜m 明亮的眼,流波转动,便做了泻出莹莹月光的窗棂。温芸的手指生得漂亮,纤细修长,指尖微红,好似点染了朱红。 疼。 年纪这般,还不知怎样是那事的疼。道要惩罚,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子小的。婚夜里也不过浅尝辄止,叫她知了味便停了。 再长些。 还仍是一朵花苞。不领情也罢,偶尔摇曳,吐出些露水,还要刺人,再柔软地收起来。 往前一步,又要往后叁步。 萧寒山偶尔会想她撞得赤红的样,不过深埋皮下。 他表面风平浪静,揉着她微红的指尖,等搓了些热度,才堪堪停手。楍攵將茬гo𝖚s𝕖b𝔞.©om韣傢鯁薪梿載 請荍鑶網祉 觉着好笑:“我咬的?” 怎么不是他半迫着做羞人事。 温芸把手缩了回去,口齿难得含糊,“那总不能咬萧大人吧。” 还夹着些酸楚戏弄般的话语。 有事夫君,无事便萧大人。 萧寒山眼眸微眯。 “你试试。” 温芸觉着他眼神如刀,连着脖子往里缩了缩。 “还疼便叫郎中。” 不痛不痒的一句交代。温芸这下好看的眉要拧到一块去了。劳什子的郎中,刚觉着他人好了些。 “夫君不留膳,便叫人把知夏他们寻回来布菜吧。” 她便重坐了下去。 温芸又想着他见到那么多瓶瓶罐罐的药便落笑,不明何由,但却把话亮开,“令眠担心夫君腹饥,才问夫君用不用膳,并没有别的意思。” “也……不用寻郎中。” 她把郎中两个字咬得狠,原是从前勤见郎中,不光是郎中呢,道士也常见。她遇大事从未打过退堂鼓,然瞧见那些大袍便发怵了。 原不是门清算着这边还他一嘴,那边还他一礼地扮贤惠。 这块萧寒山下了令要原来打发走的人回位。 抱着剑的黑衣还跟着一头灵动的珠钗大眼瞪小眼。 他倚在门边上,一幅目中无人的样子,眼在上边瞧着知夏。 不就是个子高了些,身材壮了些。 知夏瞧见他手边的空隙,便想迅速钻过去。碎花鞋刚刚往右前跨了步,那人立马站到了跟前。 知夏忍着,深吸了口气,笑着往旁边走,动作还没结束,那人便又在了她的跟前。 “这位大人,奴婢听得懂吩咐,不会叨扰主子的。” 她自个儿又不是没有屋子,小姐都吩咐了莫打扰,她自然会安安分分待在屋里。杵着人堵在门口是怎么样。 还是个不寻见的,白天从未瞧见过这般的脸。 罗守远冷脸冷言:“不管。” 气一下冲到知夏颅顶。 然下一秒,飞檐下来一人,低声与罗守远交待两声,罗守远冷哼一声,便打量了几下知夏,背对着她,让开了道。 知夏往空气里踢了一脚,又想着这是太师府,腿刚出去,又变扭地往前跨了一大步,只是算作前进。 知夏进屋时抱着从小娘那顺来的桂花糕,整装在盒子里。温芸嘴上念着不想要,夜里回味时肯定要发馋。 温芸喜出望外,接过盒子时满面灿烂,对上萧寒山并无甚感情的眼,她才稍稍收敛了些许的笑。 “夫君食些么,桂花糕,这是我小娘亲手做的。” 这才是她的笑。眼角上扬,秀眉弯弯,笑窝深深浅浅的,令人如沐春风。 毫无保留时。 权力的高台,他一步一步往上。再也少见。 鬼使神差,他抬袖,只拿了最小的一块,抿了半口。 这样的吃法,一块也可食个整日了。 温芸补:“夫君大抵未巡过姑苏,小娘这道桂花糕就是姑苏的味道,金陵难寻第二家呢。” 要知珍贵,才知珍惜。却不想这本不是对着人人而言的。 “还想家?”他问。 想哪里。 明明今日刚回去,分离又细细割着心头。 其实并不若这般。 金陵与姑苏向来让人恍惚。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秦淮河边也可见相似的月,听见遥遥的渔歌。 只金陵是权力中心,越靠近,人人就越近贪婪。她念的,不过是人与人最初的缘分。姑苏包容了赤裸于世时顽劣的她,金陵却为她穿上了一件件华丽的厚袍。 萧寒山讲的,应是那座要演一辈子的门庭。 温芸于是摇了摇头。 “好像未曾尝过婆母的手艺。” 她试探问出曾经旁敲侧击的问题:“听爹爹说,夫君是庐州人。夫君想过家吗?” 樾-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送人游吴》杜荀鹤 别问了令眠,言樾要掉小珍珠了。 萧大人是孤身在世,既失来处,也无归途。(一个剧透 其实萧大人问的就是姑苏老家啦,毕竟他眼里令眠今天在温府受委屈滴。 曾经旁敲侧击是指,寻桂时候她提过家乡的话题,然后看向了萧寒山,某人毫无触动。 19/江城子 温芸便如此随口问了出来。 她上回似也颇在意这个问题。许是了解一人应从根算起,然后细细揣摩,长长盘算。 他心中的丝线只微微颤动,便被自己若无其事地压了下去。 她若想知,也无不可。 又不是难开口的。 萧寒山轻笑了一声,“未曾。” “你爹爹是老糊涂了,叫他改日换个报子。” 那块只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重又落到了碟子上。 “还有公事。” 他的话音也慢慢凉了下去,“手别碰水,早些歇息。” 萧寒山波澜无惊地看她。 温芸这才意识到他要她的回应,双手送着桂花糕呢,下巴微微向下点了点。 温芸瞧着萧寒山淡淡作别,挥袖而去,只影推开门去,消失在夜色里,竟有些孤寂落寞。 他说,他并不想家。 叁两句便走了,大概这于他并不是个温情的话茬。 后面那句,大概是说老家并非庐州,温芸却把重心放在了前头。 瞧着上过药的手,思绪远去,世间人总不该是生来凉薄冷漠,难道是他与婆婆公公曾发生过什么。他并不想家,她却不止一次提了自己老家,他确实没什么反应,淡淡的,没有欣喜,也没有憎恶。 温芸咬着桂花糕,然后才瞧见那块只被咬了一口就搁置的,心里想的是,若他不喜,她下次便不多嘴了,省得还分一块糕点,这下又只食一口,让人好不心疼。 心疼桂花糕,不是他。 又转念,那是首辅太师啊,他的事何要她来操心。 然那弯弯笑意仍映在萧寒山的眼前。 他倒不想去细究里面的打探成分有多少。 人知事后,才晓得世间叁六九等,尊卑分明。贱如蝼蚁者也要向苍木攀附而生。然苍木与蝼蚁,又有何分别。乃至一场火,吞噬得了苍木,却未必拦得住蝼蚁。 一页密函被放上了折子之上。 萧寒山抬眸,楚轻舟方才落下了一身黑衣。 “你养出来的皇帝,竟是没瞧出与他父兄有何差别。”他寻了个地方坐下。 “这我从桓王夜路中半截来的,应是已经悄无声息通了有些日子了。” 萧寒山嗤笑了一声,“他长怎样,我全未管过。” 要把人捆在一根笔直的杆子上生长,多无趣。他有千千万万捆住小皇帝的办法,只是一个都未用过罢了。 他要瞧瞧,墨池里的人,究竟能否长得不同流合污些。如今瞧来,自是无半分惊喜可言。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短日是痴,长日是魔,夜里觉觉睡不得。” 楚轻舟皱了皱眉,“他要对付你。” 萧寒山把玩着那张密函,瞧了瞧上面夹着酸楚可怜的话语,随意拂在了一旁。 “自然,是时候了。” 人人都有天真烂漫容颜时,若要在这偌大的世间活下去,便要知,那容颜是坏事的,任凭是烂苍蝇还是朽蛇虫,都要眼睛不眨地往下咽。且对这世间,莫要存任何期待。 “你在等?原以为新帝登基,要做之事便尽可了了,却未见你这些年任何动作,还叫收了那两位太后塞进来的人。” “则怀,你要做什么?” 萧寒山微眯了眼,动了动指戒:“你急什么。” “祸起萧墙,知微见着。” “那便起,最好这把火烧得旺,烧得每个人发了狂,才有意思。” 楚轻舟的眉皱得更紧了,“你不让我送伯父伯母回去,是等着桓王的意思么。” 萧寒山笑道:“我在乎他做什么。” 楚轻舟摇了摇头,“那我不懂你。” “萧府冷清,内子不惯。” 大白话就是多留点人显得萧府热闹些。 这下换得楚轻舟瞪大了眼,手托住下巴,“你不是吧萧大人,你与那温二姑娘有半点话头可谈么?” 说什么棋子,信了他的鬼话。 “你瞧上她了?” 萧寒山瞥了他一眼,道:“你想什么。” “永远不会。” 楚轻舟这心是上上下下乱跳,他自然想不出萧寒山爱人会是怎样一番情境。杀人如麻,毫无怜悯,才是他。 但他一向拿主意从不与人多言,他只是负责执行。他明白他的目的永远不变,就够了。他们这些人,还苟延残喘着,也就只为了那个目的。 “过些时日,送他们回去。从庐州过。” “好。” 萧寒山又瞧见那密函上的几行字,只冷冷笑:“顺道办场马球会。” 一个个孬种。 楚轻舟领了命,又抽过密函,“那我再送过去。” 萧寒山在黑暗里闭了眼。 樾- 为了不让萧大人被人误会。 明说了。 “永远不会。”是给他自己的刀。 让楚某人知道萧寒山带温芸出去玩还要给她擦药后面还要给她出气的话。。。 喜欢可以点个收藏投个珠珠喔 p.s. 稍微解释一下,本文架空类明,马球其实在明朝算是日渐式微,比较盛行于唐宋。其中有一点原因是,朱元璋在《皇明祖训》提到对外扩张,有“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的看法,于是后来明朝统治者侧重于安内,明人没有唐人那般的扩张野心,所以也不甚重视军事训练。马球的性质越来越被视为娱乐,也不受统治者青睐。前文提到“今而厉兵秣马,视祖宗之法不顾,重开边衅,败坏国事。”就有对萧寒山的含沙射影。兵部这帮老头子还挺好玩的。(孬种 20/卜算子 数日后,温芸才晓得了金陵秋后的马球会。她幼时想学马,但总是苦于没有良师,这会自然能过了眼瘾,萧寒山说起时,温芸是听得津津有味。 温芸刚要上马车,就瞧见里头萧寒山一幅并不大舒坦的表情。 他多瞧了眼,温芸也便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的打扮。 确实有些活泼鲜艳…… 他萧大人在朝中本就是庄严肃穆的形象,她却打扮得轻盈,瞧着许是不对味的。 平日里他全未管她,今而是她嫁他后一同出席的大日子,规矩要守,自然装束是要到位些。 她撩开帘幔的手顿了顿,朝着里头笑了笑,“我晓得日子要紧的,我换了套严谨衣裳来。” 温芸另一只手便要去寻知夏的臂弯,谁料那手刚要离开,却被萧寒山反手抓住。 他力气她当然是领略过的。 便以不可动摇之势将她揽进了马车里。 言语里还带着些压抑,“你不晓。” “早晚那么凉,穿这么点便跑出来?” 日子有什么要紧可言。 手心的温度是要与他差不多了。以往摸着都温温的。 温芸抬眼便撞上了他的视线,确实瞧着是有些微怒的模样。 第一次他这样,她还被吓得直接跪了下去。 许是相处了些时日,温芸也就明白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她先眨了眨眼,只是低着头“哦”了声,又吩咐知夏去拿。 一路无话。 秋虫默声时,草色将黄,是最后还萌绿的时节。广场惟新,埽除克净,纤尘飞而不映。 是时,起球场苑中,屏息间,锣鼓猛然敲响,月杆扬上天,折出日头的光亮,击球而出,并驱分镳,交臂迭迹。 太后与宣德帝于中而观,太师独立。 这是大周除开朝太祖以来,第一回皇帝亲临马球会,文武多齐,公卿俱备。遥传一言官提议,却中了太师的心,小皇帝点头,太后也便说了要效法大办。官者与女眷席间相离。 王听晚拉着温芸的手,一路沿着帐幔走,“你那席上有什么有趣的,不如来我那,自在。” 被妇人围着,委实是王听晚解了围。 “你打小又不爱这样的场面,现下晓得当上太师夫人是门苦差事了吧。” 这边一家是姓甚名谁的,这边一家又是哪些个皇亲国戚的,说情的论理的,居然还有意图塞房的来攀亲带故。 温芸笑着捏她手,“你怎么说这话酸溜溜的。” 她与王听晚是打小的情分,倒也是没什么多深浅的缘分,就是躲着玩泥巴的时候碰到了一块,此后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小娘口里说的那到了议亲年纪的国公女儿正是这位,说顽劣那她是比她还嚣张的。镇国公家独女,也不是怎样的门户敢上前的。 然温嵩引了几位幕僚,却不是蠢笨。镇国公家便是白手起家,功名是初辈刀山火海里拼来的,公爵沿袭,留下祖训后辈不可自视甚高,目中无主。如今这位镇国公便更是新旧朝臣之中立,叁十娶妻,叁十五才得女,看婿惟重清流之才,温芸与这位国公小姐要好,温嵩这才斗胆而荐。 哪成想被灰扑扑打了回来。 王听晚睁了睁眼,“我酸溜溜?许多时日不见你,温令眠,白救你了,你继续回那蛇窟窿去吧。” 她刚要甩手,温芸便又拽了回去,笑嘻嘻挽着她手,“做什么啊,你自个儿是今日瞧一个郎君明儿甩一个举子的,就允许你打趣我?” “你在萧太师面前,也这般?”王听晚好奇道。 温芸蓦然就想起了车上那晚,手挠了挠鼻子,演得平平无奇之状。 “自然不了。” 她定然想象不了萧太师的手段,那方面的。为不露样,温芸的思绪点到即止。 王听晚这才继续领着温芸走,“那也难怪呢,全然想不出那位娶妻的模样。” 温芸这下停住了。 “你再如此这般的话,我要与你别了。” 怎么,他娶妻的模样想象不出,她嫁人的模样便可想象了么。 王听晚这才赔笑着又拉过温芸,“做什么做什么,我开玩笑呢。” “你晓得的,我不爱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更是讨厌那些个举子玩诗弄词地赠我文,还要装得风流倜傥。” “我爹爹说,萧太师之文,可谓是奇才,后来一见,经爹爹点醒,才觉文之有物,言中有道,鞭辟入里,他曾因政论被称之为天才呢。” 那是仰慕了萧寒山的才。 “但令眠,我晓得你。这都是男人面子上的东西,怎样过日子,看的并不是这些,故而我也从不瞧这些。” 王听晚拉着温芸入帐,又是严肃了些。有才是一码事,贴心才是要紧的。萧太师这种忙着前朝政事,几乎举国之事都要过目的,贴心太难,自然不是什么郎君佳选。 温芸只笑了笑,“那你别惹我。近墨者黑,我也染了太师的脾气就不好了。” 王听晚这才有了身旁人是太师夫人的实感,还缩了缩,“那打下回,我要向你行大礼了。” 温芸猛地捶了她的肩,只是落下的力道轻轻的。 都晓得在玩笑话的。 “你要是嫁得个地位平平的,我还能给你出气呢,现下呢,你只能靠自个儿了。” 温芸盯着王听晚那样认真的神情,心里想的却是。 萧太师哪有那般不可亲。 也不……全是坏的样吧。 “对了,有件稀罕事讲与你听,你肯定不大晓得的,听说你嫡姐是气坏了。” 温芸才转头。 瞥见遥远的五品官眷席上,好似嫡母盛装坐着,以往这般的活动,她定是要带上温苒的。 樾- 周末修 马球会之后应该有大肉力因为我要把男二放出来( 21/山坡羊 pö18𝓂x.𝒸ö𝓂 王听晚又往后瞅了瞅,这才压低了声线,“我爹爹说,侍郎不大行了。” 温芸的眼珠圆润,淡淡的眉心微微聚拢,瞧着王听晚分外认真的眼神。国公甚少透莫须有的东西。 “不行了?这是什么话。” 王听晚又作思索状,然后摆了摆帕子,“哎呀,我同你明说,他腿被打折了。” “可吓人的,不过这也都是我旁敲侧击来的。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就……现在想想也只能是早年惹下的冤孽了,毕竟旁的不说,他家真算得上是子孙满堂了,侍郎身边更是莺莺燕燕的,那七郎也是与父亲差不离的,得罪了什么人,说不准。” 王听晚是家中千娇万宠长大,怕得世上寻不到第二个与她这般的家庭。父母和睦,相濡以沫。 故而,挑选夫婿,那真要是这世上顶顶好的男儿,且要两情相悦,才肯叫人点头。 温芸却心惊胆战,王听晚不知这事,仅她与萧寒山提过,现在听来,这事八九不离十是太师做的,她不过是句玩笑话挂在嘴边,他竟真的做了。 “狱里打的么?”本妏鮜xμ將在𝖕ô18𝔟t.cô𝓂更薪 請箌𝖕ô18𝔟t.cô𝓂繼xu閲讀 “不是不是,压根儿没送狱内,你这不能乱说。听说是上香路上,险些被一伙人灭了口。说也奇怪,活口就侍郎一个人,侍郎却不想声张。” 若真有冤屈,谁能拦得住兵部侍郎斡旋呢。 然侍郎算她的长辈,虽只在些许席面上过过面子,却晓得这是个拜高踩低的官,为人也并不讲情义。她嫡姐愿意到这样的洞窟里去,她自干涉不了。 只是温嵩与温苒如此看重这般婚事,不过是觉着太师难以揣度,不如傍个侍郎家庶出的小儿子要瞧得清楚些。 温芸笑了笑,“那我嫡姐气了做什么,她又不嫁与侍郎。” “那自然这婚事是搁置了。我还想问你,怎么忽然是你嫁了过去。你嫡姐的事情是你告诉的我,但你爹爹和嫡姐确实是挺小心的,女眷中晓得事情的很是数得过来的。” 温芸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垂着眼,“不便明说。” “你与我也要打哑谜了!” “并非我要瞒你,事关太师,我怎能乱讲。这事就翻页过去了。” 王听晚瞧着温芸,她若不想讲的东西,她平日怎么套也是套不出来的。她也仅是想着关照她,温芸若并不大想如此,那她倒也作罢。 温芸听到这番,却没有恶气大出的那般畅快,不知怎的,她倒希望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两人又换了话头,这才聊得畅快些,又食了菊花茶,正是聊着儿时的事呢。 知夏忽得上前来,有些犹豫地唤了温芸。 温芸拿着茶盅,微微侧头。 “仁哥儿来了,说……右佥都御史想见你。” 一阵长风来,吹起帘幔,划过温芸的眼前。这样好的日头,也曾照耀在她记忆里的很多日子。 温芸思索一阵,只是摇摇头。 知夏晓得了温芸的意思,便把脸色拉下来了叁分,再去见那帘下站着的哥儿。 只不一会,知夏又返了来。 “小姐,仁哥儿讲,见你一面便好,晓得了一些事情,日后便不会再打扰。” 温芸不自觉地寻了太师的位置,遥遥才见。 也好。 就当是与往事彻底做个割断了,省得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一道疤。 后湖的风大,吹起层层迭迭的芦苇。 一袭青衣,背着手。 樾- 22/长干里(男二章) ρō18čκ.čōℳ 细细想来,从前在姑苏巷里,高喊一句就听得着余音。一前一后来了金陵,竟是一年也找不见几回。 沉琮之家原是旧朝重臣,旧朝重文,武将之家只有骁勇而无蛇鼠之辈的,后沉老卷入党争案被清算停职,沉老气不过,一家上下却都是人命,求得了清白,乞老归家,这才有了与温家的缘分。 新帝登基,朝政不稳,太后只得几封信下,还试了试沉老的意思。沉老则表若要领兵,此事无可而谈,前朝几乎已经伤透将士之心。再三权衡下,接过大理寺卿。沉琮之则是沉家难得有力于文的,正儿八经都察院的出身。 沉琮之见温芸,从来都是常服,从未有过官服礼服。他仅用木簪挽过发,背立在水之湄。 温芸的足尖划过地面,摩擦着石子,发出轻微“咯吱”的声响,沉琮之便转过了身。泍呅唯❶璉載䒽址:põ18𝖇𝓉.©õm 乌眉淡目,他如母亲的长相,是清秀。自入了都察院,眉眼间却盈了多锋利。 温芸抬眼瞧着他,他威严而板正,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互相还打量了几秒,陌生了,不认人了。 沉琮之气得发笑:“你哑了不成。” 离了金陵半年办事,原打算是回来便下聘娶她,这事本就是大家心如澄镜的,哪想回来等着他的并非喜事一桩,却是她与萧太师的喜事。 别论是温家,父母都未曾修书一封,还是路上才听人讲起。 把他蒙在鼓里,却言都是为他好。他就如个担不起事的顽童么。 温芸也气鼓鼓:“你要找我,你不开口,反倒讲我,不是君子。” 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好了,要见她一面问一声,都是他的不是了。 “我要问什么,你不晓得?装什么。” 他语气是难得恶劣。 温芸便一脚踢了石子,径直踢向了他的裤脚,石子便溅起。 什么态度。 “你要问什么我便要答么?倘若你要问我这桩婚事,那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没有其他了。” 沉琮之更是一声冷嗤:“再没其他?你温令眠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么?” 温芸瞪了瞪眼,说着也有委屈:“你们这些郎君,最爱嘴上挂风流,你若想娶我,自应早早与我父亲小娘说定,如今倒要怪我。” 她只要话头一软,他一定投降。 沉琮之默了默。 良久,他才缓缓低声。 “温令眠,你当我是唾绒么。” 他这般讲自己,反让温芸的一腔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那好了,我便只问你一个问题。从前与你打闹惯了,你大抵不记得。那年你喝花酒醉了,我偷偷讲,我来日非你不娶,你应也不记得,然我说的一字一句是真心。我心悦你,护你,珍你。我只问你,你有无如我这般倾心?” 他一股脑吐了出来,胸膛甚至讲得起起伏伏。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无比痛快。终于能畅快地讲出来。她不会晓得,他觉得自己时而与她是登对的良人,时而觉得自己是肖想的小人,她对他从来是落落大方,他却藏了更龌龊的心思。 可那算龌龊么,他不过是早早认定了她,云胡不喜。 这下却轮到温芸默了。 他非要把曾经朦胧的窗户纸捅破了,倒好像她如个玩弄人心的人,只一味钓着他,却不想付一丁点的责任。什么喝酒,她量浅他又不是不知道,明明是怕她晓得,又怕她不晓得。 然于她而言,他是难得那么痛快真挚的一个人,又是聊得如此投契。她想的是,人生难得几知己,她自然能从微末中查探到他的心思,可他不明说,她自然无法明说。 她不想因此而失去了一段纯粹没有利益的感情。然这世间,并未有给女子权利,去定义一段若闺阁朋友般的男女关系。 若要她从男欢女爱里想,她并不能想象。总之那个壳子不是他。从内而外,若只想不失去这段关系,他们成了夫妻,她只会对自己失望。这是束缚了他,更是束缚了自己。 “你也别担心,我这样的人,你说了多少我就忘了多少。” 见她沉默,沉琮之又补了一句。 他一向是有原则的人。 “在你这里,我有半点原则可言么。” 温芸刚在心里要寻点夸他的话,却又被他下一句话给噎住。本不能信从他口里吐出多少珍言。 “我待你,从无男女之情。倘若你真要为这段过往寻个名头,你与我言,那便是朋友,便是兄长。” 温芸郑重而言,“对于你,对于听晚,都是一样的。你们若有事,让我舍命而报都是在所不惜的。” 说得如壮士赴死般惨烈。 沉琮之原本紧绷着的神情,忽然松开了,淡淡笑了笑。 轻声道:“得了吧你。” 这么多年的结,就这样两三言打开了。 风又吹来,芦苇身姿摇曳,你拉着我,我拽着你,一时间作出哗然的响。 “这世间,自然只有,哥哥护妹妹的道理。” 哥哥妹妹,这两个词说出来是那么变扭。 她若不愿,他自然不会勉强。自甘为臣,那是他的选择,不是她的。 “那萧寒山呢,你对感情划得这般清楚,然他是真能给你一心的人么?我确实未闻他的风月故事,但倘若三妻四妾后,你又当怎样呢。”沉琮之皱眉。 毕竟是一道圣旨而娶,又来一道圣旨,他萧大人是接还是不接呢。 温芸坦荡言:“你知道,我从不将就。” 即使婚姻是圣旨之定,感情这件事又不是捆绑一起便能产生的。 她要讨好他,自然也是自己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她的夫君,她的认定,从来是把一颗心给出去的人。 她能感觉出萧寒山对她的一点点纵容,不需要很多,倘若要另纳,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苗头,她也会尽力全身而退,直接请了和离。 她们女子的尊严,在男人眼里不过来去的衣裳用物,不是建立在比较,就是建立在附庸,温芸对此深恶痛疾。她不这样活。这是她的真话,从未流露过,却从来坚定。 沉琮之苦笑了笑:“仍是你。我的诺言亦不变,他日受了委屈,尽管找我。” 他难道是将就的人。 见过了傲立的梅,怎么还看得下其他的花。 他转身,挥手自兹去。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樾- 我在婆里搞纯爱…… 因为等会要出去我就先发了,我尊嘟很想写到萧大人和沉兄见面的场景……不要担心沉兄还没有这么快走流程退场,应该下章来得及见面。 唾绒:这里可当备胎意义看。古代妇女刺绣,每当停针换线、咬断绣线时,口中常沾留线绒,随口吐出,俗谓唾绒。 这里标题有意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里》李白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送友人》李白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行香子》苏轼 23/古调笑 “属下瞧得真切,右佥都御史是单独约了夫人,两人前后脚到后湖,并无旁人紧跟着。只是不知是否是右佥都御史下令,四周多伏侍卫,未免打草惊蛇,属下只得远窥。” 萧寒山若有所思地摆弄着酒盅。 “属下还瞧见……” 压低嗓音的人默了默。 萧寒山言:“讲。” “属下,属下还瞧见,夫人踢了右佥都御史一脚。” 他讲出来汗颜,却委实瞅见这一幕。大人轻飘飘吩咐一句盯着便可,他自拿捏着怎么盯,盯到什么程度。话说到尾巴气量越来越小,然受得训练要他声量不变地述。 若说两人逾矩,自然也没有,远远瞧着不过是隔着分寸讲话的两人,只那一脚亲近些。 萧寒山喉间滚出冷笑。 打草惊蛇。不过世人大多贪生怕死罢了。天底下,有什么新鲜事可言。 他与她是轻松自在。 对面桓王遥遥望着飞扬的尘泥,只道:“陛下好性致,眼瞧着草将衰,还特意办了马球会,不可谓不惜时啊,多久没有这般景象。” “这尘烟,倒叫人想起皇兄钟爱的山寺,盛时,香火不断。” 衔着气音缓缓道来,一时惋叹。 皇帝都办马球会,只有上行下效的道理。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前帝正德帝惟爱诗赋书画,雅集在金陵那是一茬一茬,如春风一起青芽冒尖。正德生平最恨臣子言兴兵作仗,宁可如流水般白花花的银子送往边境。倭寇肆虐,政策却对内而非对外,只求着袅袅香烟庇护得了万千寒士,黎民百姓。 如今办马球,还是太师点头,那将是怎样一场新式风靡便可窥得一二了。 违先帝之旨,是为不孝,然太师点头,史官们颤颤巍巍也得写个好字出来。 死人开不了口。 “但请教先生。”小皇帝斟酌了几字。 桓王转眼,也笑着拱手:“请先生不吝赐教。” 萧寒山睨去一眼。 “桓王以为何为法。” “自是效古之完人,法古之美事。” 萧寒山笑了笑,“死事一堆灰。陛下何在?” 从未有当朝帝师如此贬过往之范,却又似乎把皇权抬上了一个台阶,真是忠言。 桓王听得面色微僵。 小皇帝想想,天赋皇权。他总觉着屁股烧得慌。问题又抛还给了他。陛下么,父皇得以是陛下,他确也是陛下,古往今来,陛下还嫌少么。 皇叔夜宴那日只与他讲了一句话,“若萧太师在,你便永无可能如你父皇般,成为天下的陛下。” “若桓王行法,那近日兵部竟是冤案了。” 桓王的太阳穴跳了跳—— “令眠,陪我说说话吧。” 刘琬玥逮着温芸并不易。 要试她与萧寒山的关系更不易。男女分席,微末细节难以察。 温芸正躲着那些世家攀亲的,寻条小道回席都是件费力费脑的事儿。刘琬玥从身后冒了出来,温芸连忙回头。 扬起了个烂漫的笑:“姐姐,你若要我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要行礼,立马被刘琬玥的手拦了住。 还如往常般的伶牙俐齿。粗瞧瞧,竟是没瞧出些受苦的样。 刘琬玥笑着摇摇头,“你如今是太师夫人,与你说话都得掂量的。” 在长公主嘴里听到这话。 刘琬玥的手环过温芸的臂弯,远瞧着两人是对亲密的女郎。左一言右一语的,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 温芸却隐隐觉着刘琬玥有意使了力,要引着她走。 温芸觉着奇怪,一步走过,便默不作声地瞧着两人走过的地方。 倏然。 温芸抬眼间,一支箭失正急速压迫她的瞳孔。 刺破空气,尖锐的声已然预响在耳畔。 气流猛然向两周散去。呼吸凝滞,耳边嘶鸣喧闹刹那收声。 待反应过,温芸便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臂弯上的力气却俨然加重。温芸转眼,瞧见的是刘琬玥更凝重的表情。 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刹那间,一声熟悉的呼喊响起,“温芸!” 耳边一凉,而后才是一支箭从她耳边擦过,直中那支迎着她而来的箭。 箭矢被瞬时拦下,自箭首至尾,猛烈炸开,破开它的那只则直冲长空后落。 接着,又是一箭。 乘胜而追,直刺落了马上之人,正中要害。 场上顿时一片混乱。女眷惊呼不断,锦衣卫直直把场子围了起来。 首领等着萧寒山的指示。 萧寒山仅是看着那端,往旁边随手扔了弓,挥了挥手,“去搜。” 温芸跌落前,瞧见的是那双靴子,忙慌慌地赶了来。 然那双手却并未如预料般碰上。 她腿软往一边倒,紧闭了闭眼,却投进了一个冷冽的怀抱。 沉琮之的手僵在半空。 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颤动的心,朝着萧寒山郑重揖礼。 “并不劳右佥都御史费心。” 萧寒山搂着温芸,话里寒凉,缓缓抬手免了沉琮之的礼。 24/云鬓乱(微h) 沉琮之收礼时微微抬眼,撞上了萧寒山凌厉的视线。 日光泛在萧寒山眼底,却显得他的眸愈来深邃,两箭射去,周身散着难以忽视的戾气。 沉琮之原来就站在温芸与长公主不远的地方,他的本意不是打扰,却也做不到那样洒脱,表面越忍得波澜无惊,温芸的那些话响在他心里就泛起一荡接一荡的涟漪。 那一声温芸他是急着提醒,却也掂量着声量。她如今需要多思多虑的事情多,马球会又是有着无数双不同名姓的眼,他自不会傻到把他们这段关系当作把柄送出去。 他原想多嘴一句。然他又瞧见温芸紧抓着萧寒山的一只臂弯,背对着他,整个人的力气都续在了那上面。 他在心底嘲了嘲。 她有了名正言顺的夫君。 沉琮之皮相上挤出了个笑:“微臣多虑。” 萧寒山打量着他前后矛盾的足,冷哼:“确实多虑。” 沉琮之的笑又僵了僵。 “报——” “讲。” “大人一箭毙命,乱贼当即落马。属下等粗查时那人已断气,然属下见乱贼内衣中布料眼熟,与大人曾呈过的碎布料颇为相似。其中,或许有些联系。” 飞鱼服递过了割下的一段布料,萧寒山仅仅瞥了眼。 “沉大人查得有头绪了么。” 是皇帝下旨要彻查的太师受刺之事,所供之物却仅是一块怪异的布料。而太师居然将事委以刑部,乃为罕见。 凭做工能瞧出绝非等闲之辈所用,然无人敢下手查太师的脉络,多晓一个字,手足难保一日。事便如此悬而未决。 沉琮之如是而答:“尚未。” 萧寒山更笑,话里冷讽:“沉大人若无事,该多虑如何决断狱案才是。要萧某替刑部和都察院决断,疑罪从有,一个都不放过。莽撞是罪,招惹是罪,凡罪者一律死。” “陛下……” “陛下不会有异议。”萧寒山打断,傲慢而不屑,“沉大人,杀伐果断些,优柔寡断成什么事。” 优柔寡断。 沉琮之微微蹙眉。 他知道。 原来他们都心知肚明。 萧寒山的手不动神色轻拍着温芸,顺着气,温芸胸膛起起伏伏压在萧寒山怀中。 柔软,隔着衣料,时而轻撞在他的腰间,时而又离开。 温芸调整完原想离了萧寒山的怀,萧寒山那只手却拍在了她的腰际,远看只觉他在安抚,实则只有温芸晓得,他手上用了力气,只是这个姿势身上重量基本全压在他身上了。 她竖着耳朵把两人唇枪舌剑听得门清。萧大人今天话匣子仿佛是开了的。 “萧大人,我要起来。”温芸用他俩才能听清的声音嘟囔。 萧寒山的手微顿了顿,方才松开了她。 温芸没有那么不经吓。事出有因。 多年前的夜,金陵从未有过这样的大雪,簌簌的雪,晃得人睁不开眼。积雪已迭至膝下,她为埋于雪中的妇人撑伞。 这是她第二次见她,第一次她唤住了她,在马足下救下了妇人。第二次,她已经难辨她的模样。 然骤雪之势难敌,耳边只有呼啸的北风,如刀子划过她的脸。 忽而,耳边的空气被破开。箭羽乘风划过她的脸颊,她尚未反应,一箭封喉。 刹那间,妇人的身子重又跌入了雪中,仅剩一只手,被温芸牢牢握在了手中。 身下的雪,刹然嫣红。 在那支箭矢直飞来时,温芸脑里霎时浮现出幼时的记忆,鲜血翻涌的画面,浓稠的红喷涌而出,不过顷刻,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逝去。 因为一支来自茫茫雪夜之中的暗箭。 每一次颤动都是对死亡的逼近,妇人最后的力气,都给了两个字,“不公!” 如天地撕裂般的吼,割在温芸的心上。 缓过神,才发觉沉琮之疏离问安,温芸开口,嗓间仍黏腻,“多谢大人关怀。” 那端依旧是围着乌泱泱的人,透过熙攘时的缝隙,才见众人围着长公主问安。 长公主方才推开人群,很是担忧地瞧着温芸,“夫人,没事吧?” “我……本宫实在是太害怕了,一时间真的是被吓住了,愣是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明明上一秒还与夫人说说笑笑的,怎么就……” 她方才才想起什么,朝着萧寒山处露了有些惨白的笑,“萧先生。” 萧寒山朝着刘琬玥的方向睨去一眼。 为保太后皇帝安危,锦衣卫急速清了场,官宦家眷亦被吓得不轻,落逃似的上了马车,抬速而走。 萧寒山瞧着温芸额头沁出的汗,湿了两鬓的发。 他抬手抚了抚,将碎发别过了耳后。 “怕么。” 温芸抬眼,眼睛亮亮的,是湿润后的蓝天。 她无法想象,萧寒山究竟是以怎样的速度反应过来,然后直接射中了那支咫尺的箭矢。 这般箭术,想必军中也甚少行伍人可达。 温芸怔了怔,才挤出了一抹笑。 “怕。幸而有……” 萧寒山却仿若对着她发髻上颤动的珠钗出神,喉间轻笑,打断了她,“让他们赔命,好不好。” 温芸听不懂这话,震撼之余,露出些狐疑地瞧着他。 他们,指谁。 刚要开口,黏腻的手心送进了玉质般的凉。 然后五指合起她的手。 引她走。 温芸这下注意全在了那双牵起的手上,他在前走,他的手掌摩擦过她的手心,生起细细的痒。 爬上了脸。 “腿还软,便拽着。” 温芸眨巴眨巴眼睛,顺着他的大步,小步小步走。 然后才闷闷又认真,“我才不是胆小鬼。” 马车摇啊摇,直到到了府里还晕乎乎的,温芸还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被剥光了。 萧寒山咬在她的耳垂,唇齿间的气息流动逼红了她的整个后耳根。 她底下不争气地自动夹了夹他。 “想要吗。” 他的舌尖附上了她的耳尖。 她被挑得缩了起来。 身前,温芸被他揉得泪眼婆娑,刚摇头,底下便湿漉漉地流了水。 “说想要。”他嗓音暗哑地引诱。 是我恶劣。 我想要。 令眠。 樾- 25/玉漏迟 说想要。 话头咬着温芸的耳朵,牵着远去的思绪,温芸微微张了口,湿润沾染了寒气,她的舌尖点到了串串的凉风,便才往回缩了缩。 差点被骗,温芸忙得咬紧了牙关。 她生得水灵,红扑扑的脸,唇不染也若沾了胭脂,然她就卷了唇,用上牙咬住了下唇,硬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眼睛也生得漂亮,亮亮的好似天上的辰星,笑起来弯弯的如钩月。 她又在他呼吸的潮汐间又闭上了眼。 萧寒山的手缓缓覆上了她的穴。 蒸腾的暖感受到玉质般的存在,她的指尖下意识微曲,难耐剐蹭着身下的褥布。 他猝不及防将两根手指送了进来,入得温芸的眉心微微皱起。 异物送入的不适散在腿间,脚趾尖用力,克制住收缩的冲动。 萧寒山再坏心地将手指送入半程,便屈指,毫无章法地扣弄。 每一次都出没在意料外的地方,每一下都让穴不自觉地收缩,引得她溃不成军,浮漾湿湿,快慰蔓延至上肢,温芸才激着抖着落水。 点点滴滴,淅淅沥沥的,好像在下着春雨。 指尖潮湿,萧寒山便退了出去,触及穴口,好似在咬着他,又压住她穴的收缩,两指撑开,逼着那水汩汩落下。 温芸的呜咽从喉间溢了出来,等着水涌,他又将穴口的水缓缓揉开,揉到她的腿根,待他手放开,寒气附来,凉得她下意识紧闭。 他拉开了距离,淡淡轻笑。 好似嘲着她的嘴硬身软。 温芸有些不服地想着。 唇齿倏然贴到她温热的脖颈。 那些细细绵绵的想法猛然都飞去了脑后,血液便凝结在那,如流水滞留,全身的敏感都集中到了一块,好痒,好麻。 “嗯……” 呼吸出的潮气都落在她起伏的脉动中。 她细碎的呻吟从唇齿间疏疏落落地抖出,忙转过脸去,躲过他的袭。 他好似要蛊惑,把她拉入池,共淋一雨,云情雨意,要她放下紧绷的,羞涩的,戒备的敏感,温润的潮水慢慢吞噬着她的神经。 她迷离间,他的手指又猝不及防顶了进去,又快又狠,往她时而猛烈颤抖的点上送去。 温芸的喉间一下染上了哭吟,手拽着身下的褥布。 他顶入时,她咬着牙,忍着快慰四散而开,眼里又氤氲,底下不受控制地流着水。他一下抽出时,寒气紧逼而来,又满心怅然,觉得空空然的。 如此往复,时而快,时而慢,温芸再也受不得,夹着腿要去了,他却偏偏控着她的膝盖,还把手指抽了出来。 刹那安静。 温芸的胸膛起起伏伏,身体有些难耐地扭。 染着她清液的手指沾上了她膛前的蕊尖,然后大掌又附了上去揉弄。 “不想要吗?”萧寒山的嗓音暗哑,循循善诱。 她的腿夹着他的腰。 已然有些沉沦,温芸颤动着睫羽,雾蒙蒙的眼前,只见他的轮廓。 想要。 萧寒山见温芸的手指尖缓缓松开了褥子。 温暖瞬间搂了他满怀。 温芸的两只白皙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肩,整个脸都贴在了他的颈肩,力气都还在了那上头,把他的头也微微带下了些许。 萧寒山的动作微顿,手在回抱的空中。 “做什么。”他的嗓音依旧沙哑。 温芸捏着点哭腔,学着他的样子,吐出湿润的空气。 “你……不想要我吗?” 一团沉默稍稍凝滞在了空中。 回应温芸的是他身下物粗重而直接地顶入。 樾- 令眠:是你想要的不是我哦。(眨眼 26/于中好 那下顶得猛烈而猝然,温芸底下还紧绷着,便被一道大力破开,直顶到那个点上,引得她抖抖索索起了痉挛。 酥麻夹着微刺的疼涌入身中,随着潮起潮落的喷薄四散到手脚,无处使力,又激得她手紧挽住他的肩头。 他底下对着她,缓缓抽出后又猛地顶上去,一些余力而不留,与他先前逗弄她的样子是完完全全不同。温芸受不来这样的快麻,嗓子里的呜咽快要唤出时,她便直直咬上了他的右肩。 嘴里咬着呻吟,就伸出爪牙挠人。 “何时学的手段?”他低声问,隐忍着力道。 温芸又怕张嘴便是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便含糊地在他耳边服软,“慢点……” 萧寒山缓缓抱起她的腿,往上深深顶弄,又惹得她咛,才缓缓往外退。 温芸觉着好受了些,等绵长的酥痒过去,才喃道:“本是你想要。” 萧寒山闻声,也没搭话,反倒放慢身下的速度,顶撞进去的时候就朝着那点去,还慢慢地研磨,待她吸得紧时,又缓缓退出去,引得泉水泠泠。 这样来来回回,他反倒是把整个抽出去了,留给温芸的是隔着肌肤的瘙痒。 温芸难耐地转头,手也有些烦乱地交迭着。 萧寒山轻声笑,“现而呢?” 坏心眼,一点亏都吃不得。 温芸狠狠地想。 她却对着底下的空洞与得而又失的怅然低了头。 手挂得有些酸了,便放开了他的颈肩,只有些羞涩,还未很熟稔地道,“想,你……你进来呀。” 萧寒山也便顺从她,顺着她落下的手,他将她的膝盖压至她的肩头,遂着她的意,将粗大顶进去,只又是那般慢的速,到了中程便又停了。 仿若在隔靴搔痒,温芸受不得这样的磨,脸颊烧起来,细声言:“快些……” “到底快些还是慢些?” 温芸好想拿着拳头往他肩上砸两下才解难。 又要磨着她。 “快些呀。” 她越说声音越若蚊蝇,羞得像是往脸上翻了红墨了。 肌肤沁出了汗,两鬓的碎发染了湿,萧寒山瞧见她眼里的波光粼粼,又觉她面红耳赤的样貌分外可爱。 捋过她的发,也顺势往深处发狠了顶弄。 越来越狠,身下水便源源不断地涌,水声拍在他们之间,温芸都想把耳朵闭起来。可舒爽却不饶她,捉住了她一道沉沦。 身下好似一只摇摇晃晃的乌篷船,雨里载着她飘来沉去,然晃得欲来欲烈,仿若船篷都要晃断的架势。 她眼神乱晃到下头,瞧见那块隆起又落下,便慌得转眼。 受不住他快而深地顶撞,便起着腰要逃些,吐出了他的粗长,又被他捉着,不容挣脱地弄得更深。 却觉得出声还是件羞得事,不由自主控着喉间,被他顶出许多细细碎碎的呻吟,清醒意识也一阵阵远去,只有一浪接一浪的快慰朝她扑来。 他三两下便又送了她去,待她过了那潮,又顶送多次,才离身泄了出。 温芸气喘吁吁。 迷迷蒙蒙间,温芸觉着被宽大的臂弯抱着,便顺势也搂了搂。萧寒山的动作微顿,然后抱着她去净身。 温芸却不晓这样的事在杅中也可行,她被哄着趴在一边,他便从后顶了进来。 她还对这无甚准备,只得从着他的力道微微伏着些腰。 他这回却是要得绵长,只有温润如水的快慰没过她的神经。 温芸脱了力,最后也只得由着萧寒山净过身,又擦拭过,方才又抱着她回了床榻。 温芸着了已重新换过褥子的床榻,手便来回牵扯,硬要裹进被褥里。 萧寒山才在她耳边哑声威胁:“别乱动。” 温芸听着声才醒了醒神,又眨了眨眼,刚想翻过身,却又被他宽大的肩拢住。 这是个彻彻底底的拥抱,有力而沉稳。 澡豆中的檀香与清冽的松香盈在了她的鼻腔,温热拥在了脸颊,动作便都停了下。 他今日怎么忽然留下。 困意随之退散,温芸才想起这桩不明不白情事的开头也是毫无预兆。 “你……不回去吗?”温芸小声地问。 萧寒山默了默。 换了个话茬。 “明日,爹娘便启程归家了。” 家这个字,从口中出,竟是分外陌生。 温芸眨了眨眼。 归家,萧府非家么? 婆母曾嘱她莫要与萧太师生分,想来在萧太师那也是一样应付母亲的事情。 心情忽又落了落,不过片刻,又平常心来。 “如此……婆母会心安。” 萧寒山晓得了她想差了地方,把两句连在了一块。 手顺着她的发,只道:“是怕你梦魇。” 萧寒山在旁处瞧,她当真那时被吓得不清。 然于原先,那支箭应是对着他来。 樾- 小天使们,一人抓住啾一口! 27/子夜歌 温芸被他环圈着,只觉得他的存在太过强烈。 气息相迭,温芸的反应有些迟滞。 若不提还好,若要提及,箭矢从耳边刺破的感官记忆又变鲜活。飘忽一阵,那场雪夜的事过于蹊跷,且在暗处的人仅以那妇人为目标。可想来,不过两面,那妇人眼里虽总盈着泪花,眼神却坚毅无比,哀恸,苍凉与果敢浑然一体,显然是体味遍世情冷暖才有的模样。或许是孩提年间第一次见生命刹然逝于眼前,短短弹指间,不过如一片雪的飘落。 妇人的呐喊响彻,难补身上所背之沉重,生命却如飘雪般轻卑,头抢地的一刻,热血都埋进了冰凉的土。 公与不公,于个体,都成了一场茫茫的雪,埋葬。 那夜回去,原先是受了风寒,那妇人死去的惨状又一幕幕回映,温芸便缠缠绵绵生了两月的病。妇人曾在最后往温芸的手里塞了一块玉佩,作感念之状。然温芸并瞧不出里头的特别。出于告慰,温芸后来便始终佩着那枚妇人的玉佩。 若要说怕,是草场上的现实与记忆的画面相迭,那箭射来,正对瞳孔,先知的死亡压迫紧逼了神经。然她反应后下意识便是躲,可刘琬玥却紧拽着她。 她要做什么? 要温芸一命,这理由不免显得荒谬。小娘曾有恩于皇太后,早年有所走动,她才与刘琬玥相识。 倘若不是要她的命,那便是要借着这个举动换到些什么。刘琬玥想打探什么? 温芸有些出神,样状沉浸在了神识,萧寒山的手便缓缓附上了她的眼。 “不怕。” 只是淡淡的一句话。 他的动作猛然将温芸拉回现实,温芸的心在昏暗里不自控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好像戏文里总爱这样陈词,不怕,我在。 他却并没有后话。 温芸觉得脸上起了层薄薄的红纱,呼吸微微滞住。 “哦。”她后来这么回。并不熟悉的对白。 引得身后一阵低哑的笑。 倘若他不在,她就把被子一股脑卷起来了,笑什么笑呀。 脸更滚了些。 他手似乎感受到了她脸颊处的红热,竟还往下移了移。 瞌睡虫都被赶跑了。 温芸又忽而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他有些过分的手,在怀里利索转了个身。 萧寒山凝着她的动作。 温芸问道:“怎么这么突然,公婆要走。” “他们不属于这里,令眠。” 意思是,他们自己也想走。并非是他要强求。 “不会落人口舌么?” 有父母尚安而分居,并不要讲天伦之乐了,乃为大不孝。 温芸说不上来什么,但过了这么些日子,萧寒山于她,是完完全全与传闻中的那个名字隔开了。倘若他坊间再添一笔恶名,她的天平也似乎是微斜向他。 萧寒山的笑沾了点冷,“不合伦理?” “那是留给死人的。” 生者到死都为了死后的名节流芳,殚精竭虑,虚与委蛇,将一堆凄凄朽木白骨奉为圭臬,是为笑话。 温芸默了默,试探性地问,“那……夫君准备程仪了么。” “并不用。” “那……” 萧寒山的手捏住了温芸生得小巧的下颔,半带威胁:“不睡做点别的?” 温芸连摆手,楚楚可怜地眨巴着眼,“最后一个问题。” “讲。” “大人和父母,是从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么?” 萧寒山与公婆便好似陌生人般,不过举手投足多做点礼节。然婆母那天的嘱托,她能瞧清,那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 “未曾。” 萧寒山答得利落,她的话音刚落,他的话头便接了来。 他没必要在这些话里给她设绊子。 温芸的话一瞬间卡在喉咙口,要上不下,这算得上是怎样的回答。怎么会有人生来与父母隔阂陌生如此。 她小时候还不免嫉妒兄长,从来父亲多落的两眼也是在哥哥身上的。这点感情的计较并非是被世俗所驯化,恰恰只是最平素的渴求。可人若是失望多了,自然所求也算无了。 最后她声音低着,既是思量又是疑:“年年岁岁都如此?大人不会觉得孤独落寞么。” “亲情算得世间最最珍贵的东西了,萧大人。你若不想备程仪,那便我来。” 温芸很认真地抬眼,望着他藏在黑夜里墨色深沉的眸。 他的眼在打量着她,长久未作声。 温芸见他没什么反应,就当作是同意,又怕他正酝酿着坏心思,又翻了个身,滚回了原来的地方,把被子拉得没过头顶。 萧寒山只听得见她闷在被褥中的声音,“令眠要睡的,睡了。” 萧寒山瞧她一下蜷到床边,把被褥闷在身上,一下有了两座矮矮的山丘。 亲情,很模糊的字眼。她若不提,他自默认这东西早已退出他的人生。又或许,以那般惨烈不堪存在着。 萧寒山嘱咐了人莫要吵温芸睡,某位想着备程仪的就一觉到了日上三竿。 樾-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的令眠。 下章来看令眠摘柿子。 28/西笑吟 温芸蒙着被子,遮着帘缝间泻出的团团光斑,在褥子里睁眼。 今日似乎是有要紧事的。 要紧事。 待昨夜的记忆挤开了瞌睡,温芸便一把掀起了褥子,拽上衣桁上的常服,连拖着绣花鞋推开了门。 日光直照了进来,暖气洋洋一下推开了秋晨的余尾凉,也便止住了她匆匆忙的脚步。未曾适应,温芸眯了眯眼。 廊下知夏抱着胸,很是安然地贴靠在柱边,两腿还蹬着,脸一边泛着柔软的光,一下一下啄着胸口。想是听到声响。猛然睁了眼,头往门处转,瞧见温芸推开了门,还在四处打量。 知夏揉了揉眼,语词黏腻在一块,慢慢起身,“小姐,你醒啦。” 温芸懊恼。 他非要和她做那些事。 瞧着这日头,怕不是萧老和夫人都快到家了。 “知夏,你今儿怎么没叫我?” 知夏有苦说不出:“那是太师吩咐的。还有他身边那个……” 知夏讲着回头望了望,瞧着檐牙上干净,又阴阳怪气地咬牙道:“守远大人。” “他真是万事尽心,都拦着奴婢不让进院子,刚不久才把奴婢放进来。姑娘这边日头好,奴婢就眯着打盹了。” 温芸摆了摆手,身子又往廊前后探了探,朝知夏勾了勾,低声:“来。” “我叫你和彩心彩晴一同多留心府里下人小厮一举一动的,他们两个年纪小我也没仔细嘱咐,你可还记得留心?” 知夏这会醒了神,晓得温芸要讲要事,点了头,颜色也正起来:“自然记得,奴婢时时刻刻留心的。” 温芸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晓得,萧老和夫人今日启程了么?” 知夏睁了睁眼,“并未听说萧老和夫人要启程的事。守门的有位小厮不是曾与姑娘说过几句话么,叫年洵来的,左右一来二去奴婢也与他相熟了,基本是话问了没有支吾的。没同奴婢讲过这件事,想来今日也与往常并无不同的。” 温芸凝了凝,那是午后,或是夜里启程?萧寒山要安排什么事,外院的自然是不会提前知晓的。 “小姐,是……”知夏瞧着温芸的神情,忽得有了些揣测。 温芸小声与知夏道:“先前,我不是叫你与哥哥送信,言要多晓太师么。然哥哥递来的消息却是有误,除去萧太师的生辰与仕途经历,我们是一概不晓的。但哥哥不会弄假,可见朝野里的消息是这样,那便要换条路。倘若从婆母那里入手,或许会轻松些。恰好今日,他们要启程归家。” “归家?” “是,归家。然这些字一点都不能从你我口里流出去。” 知夏听了命。 迟疑着开口:“小姐还是多思多想,但奴婢却觉得太师对小姐是好的。那天小姐从府里出来,萧大人问过几句便要为小姐做主,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听说侍郎病着都把七公子叫去训话。再说萧太师未来也未必会对温家怎样,说不定老爷还能沾光荣升呢。” “我不过提了阿姐玩笑一句,太师就下了那么狠的手。从他的手笔,原谅温家,不蹊跷么?若不时时警醒,只怕有日被温水煮了都不晓得。”温芸话凉了下去。 知夏不明白,“小姐,萧大人待你不好吗?怎么就不能是他看上你了呢。” 温芸笑了笑:“他待我好,缘由呢。你也瞧见,他是薄情至极,漠然一切,我又怎样成得了意外?” 他萧寒山是做诸葛孔明般的人物么,这些日的接触,温芸觉得他不是。 “可……” 温芸这会子细细打量知夏,就差对着知夏的鼻尖了,“才几日呢,手胳膊便往外甩。老实讲,是不是萧大人给你打什么好了。” 知夏连着摆手,还立了三根指头在耳边,“苍天明鉴,奴婢心是死心塌地跟着小姐的,剖开心来写着的也全是小姐的名字啊。” 温芸很是严肃地盯着知夏,过了会,笑气从肚里破了开。 “逗你呢。” 知夏瞪大眼,“小姐现在变得这样坏。” 温芸想着,又摊开纸,提笔沾墨,知夏站在一旁,她晓得温芸这又是在给兄长写信。 “你定日回去的时候,千万记得叮嘱小娘,和宫里别再有往来了。我私里觉着,长公主与皇太后他们与太师并不对付。温家要存,就只能闭嘴。当然,哥哥要是能探到什么消息是最好的。” “记得,留心与长公主相关的。” 知夏慎重接过,依据惯例留在了装着平日糕点的盒子底部。 温芸未松手,反而轻轻拍了拍知夏的手背。 知夏抬眼,温芸笑盈盈地道:“知夏,寻个梯,架到西院墙边。” 梧叶新染了秋凉,被画师洒上了一点黄,立马晕染开去。西风吹来,沙沙而落,还在空里打着旋儿。梧叶新黄换得是柿叶的鲜红,苍劲的树枝下摇摇晃晃揽着一串串灯笼。 柿子是熟透了,远瞧着个个都涨足了势,憋足了劲儿,光是溅地上的汁都已是陈陈新新好几番花样。 温芸与知夏同时抬头望着柿树,温芸的嘴角快要勾着耳垂了。 知夏很是担忧地估摸着高度,忧心忡忡道:“小姐,你原先不是叫了几个小厮打过几棒了么,奴婢前些天去瞧那晾着的柿饼,可有模样了,小姐都没尝过呢,现下又要摘柿子做什么?” 温芸衣裳都是选了轻便的换,这会子手已经握着横木了,脚早一步够到了最低的一阶。 “那又不是我摘的,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不准拦我。” 知夏话音才落没多久,温芸两三下便爬了几阶。 知夏又瞅着挽着的篮子与剪子,方才着急喊:“小姐,别着急呀,你篮子与剪子还未拿呢。” 温芸头也未回,就朝着知夏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知夏小心翼翼地将篮子放于温芸手腕处,温芸便是爽快利落地挽了去。 知夏瞧着那明亮的衣袖摆两下的功夫便够到了高度,立马招了两小厮。 “低头站着做什么,又没罚你们,赶紧扶着呀,夫人有半点损失都够你们掉脑袋的!” 西院是瞅着建成了便空置的地儿,打理的频次也相对少得多。温芸有次食多了有些难受,便想着消食走动走动,走着走着到了西院的角落,眼瞅着这一片枫树那一片柿树的,欢欢喜喜抽出许多藤条来,长得似野生般恣意潇洒,果子也是大大小小可爱得紧,先前是馋这一口,现下有借口亲自摘,怎样不是一件快活事。 知夏在下边儿的心是沉沉浮浮,然温芸却如老手般老练稳健,一剪刀下去,咔嚓一下便是一个滚红的果子落篮,听着声音都是熟度刚好的甜柿。 风乱起时,只是偏爱吹动温芸的碎发,灵动吻着她脸颊。曾有郎君向小娘子搭讪,便说温芸若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姑娘。知夏觉着怎样做的仕女图也比不得眼前这般鲜亮动人。 又瞧见那块玉,温芸手巧重拼了那块玉,穗缨也乘着风起。 温芸爬的更高些,坐在高一阶,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佩带却不着声色地缠到了枝干上。知夏要提醒,却转眼瞧见了颀长的身影。 她刚要行礼,被萧寒山单手止住。 回过神,温芸并未发现树下的异样,只用心在挑柿子,身子往后一靠,那佩戴系得松,便直直坠了下去。 温芸反应过来,心里大喊着不好,眼神追着那块玉,心疼得紧。 玉却未如预想落到草上,反而落到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中。 樾- 喜欢可以投个珠珠点个收藏喔。 你会孤独吧,怎么能这样呢,我来替你孝敬父母。(x) 不打探你,我打探别人。(√) 谁先动心,当然是萧大人。。。 好想吃柿子,好像今年我还没吃过。(擦泪 (小时候嘴馋,也干过打柿子这种事来着,结果是落了一地汁,心痛 29/重叠金 温芸的眼神循着那双手,再果不其然地瞧见了萧寒山。她却微微怔住,没来头地想是他脸色未必会好,他却只拿着玉瞧她,一会的错觉,竟再他嘴角见了弧度。 日头好,光毫不吝啬地洒,萧寒山的挺立凌厉的五官也模糊柔和了几分。 温芸以为晃了神,闭了闭眼又睁开,萧寒山的手合紧了玉佩,一把收在了身后。 温芸下意识对上萧寒山似笑非笑的眼,心里忽而打着鼓。 她便知道,那笑没那么简单。 怀里已然不如来时轻松,再抬眼,靠近自个儿的一边的恰到好处的柿是被她尽揽入怀了。红彤彤的,沉甸甸的一篮子。 倘若在要往上登,收进眼底的便可是愈加碧绿的天,越过墙门,指不定会逢见雀鸥歇脚,筑巢,要是觉了人又慌乱地扑棱走。 风起,只晃动了抽出的新枝,叶却索索摇曳,磨出一阵好声响,又飘一地,还留下风展过的迹象。 然秋风是有性子的,既如半开的花,又如新启的酿饮,是一种半开又半醉的状态,不若春风缠绵又不若冬风凛冽,起时是烈,走时又轻,划过脸带着微微的刺,然后便是不放过一点缝隙地钻,温芸觉着鼻头有些痒,轻揉一下,便实打实打了个喷嚏。 高处不胜寒。 温芸余光里见萧寒山那要阴下的脸。 上来还不够熟练,下去便是轻车熟路了。篮子挽在手肘,眼睛盯着横木,脚走一级,手便往下下一级。 软底触着底下的一刻,手里便一轻,萧寒山接过了那一篮子,便往后塞进了罗守远的怀里。 罗守远只愣了片刻,便知这是令,又神色慎重地捧着篮柿子,退到萧寒山身后。 萧寒山的一身大衣落到了温芸的肩头,温暖一下拥住了温芸,萧寒山身上的淡松香也便钻入了温芸的鼻。 温芸要行礼,膝盖才刚弯了一点,臂先被萧寒山拦住。 “几时叫你见面便行礼了?”语气里染着些不善。 温芸眨了眨眼。 那便不行。 温芸直了直腿,仰头看他,“大人下朝啦?” 萧寒山喉间微震作了答。 温芸又赔着笑,手却如蛇行环到了萧寒山的身后,手指尖估摸着要碰到那块玉,萧寒山却直接把背着的手抬了起来。 她下意识跳着往上够了够,那穗缨也便往上飘了飘。 温芸放弃,努了努嘴,夹着点委屈:“还给我。” “这玉佩,很重要么?”萧寒山只拎着佩带,把玉佩抬着瞧了瞧。 于他不过是要稍抬眼的高度。 是啊,当然重要,当初又不知拜谁的福碎了一次。 温芸心里嚷嚷。 表面却一片耐心的样子,只把笑展得更大了些,语气却学着他的不善,“自然重要,这是位娘子赠的,只留了这个物件给令眠,心紧得很,令眠补了好几个夜才补好的。” 话里还格外加重了“好几个夜”。 原以为还要向他再求求情,谁知萧寒山的掌牵住她的左手,把玉佩轻拍进了她的掌心。 “既是重要,那便珍重。” “身子更重要。” 更要珍重。 要嘱咐,便直说么。 犹豫也不带的,温芸如数应下,点着头。 瞧他脸色便晴些,温芸就冲着那篮子柿子去了,罗守远下意识行礼,还把篮子拉远了些。 温芸咬着牙,“做什么,这是我摘的。” 罗守远朝着远处看了看。 温芸便想明白了,他是以为萧寒山要收了这篮子柿子呢。 愚忠的木头。 好似是萧寒山使了眼神,罗守远才递上了篮子,有些不服,却又低着头,“属下知错。” 温芸没多计较,闻着柿香心情就好,还是新下的柿,不赶新鲜枉了她使力气摘了这么多下来。 挑着一个便用手绢擦了擦,又垫在柿底防着汁儿,小心翼翼用指尖破开那层皮,熟得刚好,如脱蛋壳般顺利,汁水沁着就流了出来。 只撕了两瓣,半个柿肉就都露了,温芸一口咬了下去。 果然是深秋霜后的柿,只有了果甜,涩味都隐着尝不大出了。 待一口完,温芸想起身后的萧寒山。踩着两三碎步过去,小心包着汁水,往他嘴边送了送。 萧寒山瞧着温芸亮晶晶的眼,好似发现什么宝物般欣喜。 鬼使神差地张了口。 温芸见萧寒山的眉蹙,连忙开口堵住,“好吃的,很甜的。” 他并不大爱食甜。 然萧寒山见她一幅“你要说不好吃我便会分外难过”的模样,只咬下一口,咀嚼三两下便咽了下去。 “怎么样?”温芸邀功式地眨眼。 萧寒山忍着不适淡道:“甜的。” 30/秋夜雨 罗守远平日也就黑着脸,如今亲眼见萧寒山吃了半口甜柿,小小年纪的五官仿佛是被米往四周糊住了似的,浑然苦大仇深,叫人觉着定是从娘肚子里滚出来时眉眼被捏皱了。 知夏瞧着他端着一篮子柿子,又盯着萧寒山处,好似比平日的脸色更沉了一番,阴沉沉似闷雨的天。 不经意瞥过一眼,有几个柿还微微涨破了口,原先在树上多是鸟雀留,摘到树下便立马招来了点点黑虫。 他这差事当得也不怎么样。 知夏要靠近的时候,罗守远很不带一点好意,目不斜视,却是冷声道:“走远点。” 知夏环着臂弯啧了啧嘴,低着声音提醒:“守远大人,你不向来嫌我差事办不利索么。萧大人要你拎着柿子,你便要好生看好啊,你瞧瞧怎么手边招了那么些虫子。” 于是他满脸的不好惹裂了道缝,指尖弹走了飞舞的乱虫,随后换了个更为凌厉的视线,带着一种“你也配质问我”的鼻气看她,知夏缩了缩脖子。 温芸眉眼弯弯食完了一个,一边心不在焉抹去指尖留存的汁水,一边眼若游丝地望着那篮红柿。原本萧寒山不来,她铁定先藏几个,待过几日嘴馋了过过瘾,如今他来了,反倒不好伸手。 毕竟这是她与公婆的礼,满满一篮下来东挪一个西藏一个终归是不好,破了原先的意境。 “何来想到摘柿?”萧寒山瞧见她眼巴巴的样,便顺口问。 温芸转眸,想到什么,又环了环四周,给架梯的几人使了使眼神,几人便利索地退了下去。 “自然是程仪呀。”温芸刻意压低了声音。 萧寒山如墨深的眸转到那处去,微眯起了视线。倒不是瞧见那篮柿子如何,而是原本退下的一行人,左侧落后了两步。 温芸抬头,却恰巧见萧寒山望向远处的眼神变化。 夜幕这样垂落来。知夏正拿着梳篦琢磨着花样,在妆奁里搜来寻去翻到一对两色钗,对着镜里朝着温芸发髻比了比,又有些犯难,“小姐想怎样的花样?” 秋雷是在这样一个好日头天的夜里砸下来,声如裂帛撕响,银瓶乍破。整个天穹都回荡着余响。随着就是雨点子一个印子一个印子地接着,密密织成了一张晚秋的网。风雨都扑打在窗子上。 知夏的手因着雷声抖了抖,又默默放下了钗。 “好生奇怪,这个天里打雷。” 温芸有些出神地望着鉴子,没来由想到梅尧臣的句子,“春雷不发蛰,秋雷不收声”。 那是秋日反常,向无一日雨,今无一日晴。倒不曾见过这般稀奇的天。不过今岁春雷倒并不响亮,或是攒续着力气散在了秋的韵尾,不免醒人一岁又将去。 温芸反而扶住了知夏的手。 “要那么多花样做什么,梳个最寻常不过的就好了。” 知夏愣了愣,便应下:“原奴婢手粗笨,小姐嫌我不会花样,如今倒好了,自个儿先不要了花样。” “小姐还要去吗,现下这雨打风吹的,小心惹了寒气,不值得的。” 温芸转了转头:“不值得?” 她转而有些气鼓鼓,声音也闷了下去,“你见我今日同萧大人说这是程仪,他什么反应?” 知夏一心只想着气一气那个罗守远了。温芸常叫她要一步三留心,她今日却贪了别处的神。 只得搪塞:“自……应是喜?” 温芸拍了下知夏的手,也没觉出知夏的半推之感,只嘀咕:“你何尝见他喜?明明是变了脸色,莫不是嫌我的礼。” “那便是没眼光。总归又不是讨他的好。” 温芸晓得他母亲不是嫌贫爱富的,更不是什么都放的进眼睛里的。她与萧寒山婚宴上流水般的礼,她连抬眼瞧都不曾瞧一眼。几次见她,着得肃静典雅,只盘一只木簪,周身淡淡沉香。 这般的人,会爱的自不是金银满屋,亦不是胭脂俗粉,一篮果香,悠悠行路遥遥,在金陵种下种,便能在另一处开出花。 知夏却并未发觉什么异样,还想着萧寒山吃了柿时罗守远的难堪样,便道:“奴婢未曾发觉。” “只是觉得……小姐是不是对着太师上心了些?” 温芸转身,坐着望着知夏,拿起指头点了点自个儿,“我?” 知夏抱着梳篦点了点头。 温芸忽得一下起了来,快步走到屏风里的桌边抱起了那篮柿子,在里头说话,“你白跟我了!” 知夏只愣在原地,温芸里头的话听得清个大概,然于怎样情态下讲,却不得而知。 温芸这下动作利索,披好了外套便手拉开了门,寒凉包着潇潇雨汽猛然扑面。鞋前,是差两步达门槛的一袭墨衣。 才拦了温芸险些要冲出去的两步。 于是温芸便与萧寒山合了一伞。 需得承认,他这般样高实在很是遮得住雨,两人走着便刚刚好。 温芸脸却偏要偏向一边,偶尔雨丝还攀上她的一边。 樾- 一个小误会,为令眠打开一扇新窗户。 一雷惊蛰始。 31/踏莎行 yu sh uwu.biz 伞不动声色往温芸的前斜方倾了倾。 飘来的雨好似细针,一道秋凉一道寒,只在脸上落下印记。 温芸步子原先是比萧寒山小那么些步子,这会是愈走愈快,衣袖尾端擦过湿漉的石,飘袖间人比萧寒山还早走三分。踩过积水的小塘也若未见似的,湿渍攀爬上了裙裤。 原先说着夜间行路,温芸也争着道要好好送行。转眼忽又变得恹恹的,眉眼微笼络,说些许累了要歇息。 便歇息成了这副模样。 敢给他摆脸色了。 温芸几步还要往前,却未想他的靴早两步横于前,身一侧便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的神经还牵着烦闷,眼里是瞧见了,步子还未来得及停,便抱着篮与他撞了一怀。 温芸想扯了步子往旁边挪,下颔却被他冰凉的指骨触达。拇指与食指以不可回避之力控住,缓缓抬起。 温芸的眼也便被迫着抬起。 水光浸漫的昏黄灯火映在碧澈的眼里。 温芸瞧了两眼,又转眼看怀里染上湿气的柿子,低着发髻想要绕开他。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us hu w x.c om 摆明并不大想理他。 这般避如蛇蝎的样状实在不堪看。 萧寒山的指尖上发了力,把她制在了原地。温芸受了些疼,便又瞧他。波光粼粼的眼望进他的墨眸,反还有些责怪。 “夫君要做什么。”她坦荡地问。 他滞了片刻,睫羽微落,“有心事?” 温芸又想把脸撇过一边,只是被控着,只能微微浮动珠钗,声音也似浸在了秋雨之中,“并无。” “温令眠。”他的声音也冷下去了多。 “嗯。”她偏偏还这般轻轻应了声,自然接住了他的生硬。 心里头在冷笑,却只低声威胁:“是否我近日惯你太多。” 她话里的真真伪伪他都不追究,是他多怜惜她几分,朝野上下,可有一人敢几次驳他的面子。 尽收眼底的秋雨,那些水汽便在她眼里弥漫了开,亮光在眸中时隐时现。 萧寒山心中忽而生出许久都未曾体味过的一丝悔。 温芸强忍着哽咽,吞了吞咸苦,开了紧抿着的嘴,“大人是不是嫌弃这一篮礼过于轻。” 萧寒山的眉微蹙。 温芸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便立马领味到,应该是她想错了。 那那般神情,他是见这篮柿子想到了何等不愉快的远事,还是……瞧的根本不是这篮柿子。 他刚刚的情绪也并不大好。 想到这,温芸的话里只更多添了委屈,把原先的情绪顺了下去,“想来大人并不晓得感情的你来我往,并非是世上金银珠宝之价可堪衡量,所谓礼轻情意重,柿取事事如意之意,是望公婆一路顺遂平安,所愿所念皆所得。” 他有了一瞬的默然。 萧寒山自未过于感情之处多虑三四,从前更遑论男女之意处过多逗留。他的动作竟引得她出这副牌词,必是瞧见他有两三处的不寻常。 他自诩做事滴水不漏,温芸却能窥探一二,她当然不若她自个儿表现得那般无辜而自愚。但却把心思想到了这篮东西上。 她许是误打误撞法,他却未提过,五娘爱柿。只是在那场鲜红血肉换白骨的事后,还苟延残喘一口气的人,都要藏好自己的喜怒,最好冰凉,最好冷漠,要冷清冷心脱胎换骨地咬着牙,拖着一口气,往前走。 她要送柿,还是亲手摘下的,五娘自然会欢喜。 这也许是她口中,最为珍贵的“亲情”二字。 “从何臆测?”萧寒山撤了两指冰凉的手。 瞧见她有些许凌乱的发丝,上面的水汽都凝成了珠子,没来由地为她轻抚了抚。 温芸有些被动作镇住。 她会想这是不是个手抚心慰的动作。儿时,嫡姐还未归家的时候,她撒野了玩疯了跑回来,爹爹虽会念叨几句,也会无奈梳好她带着长风气息的发。 会吗。 她觉得先前那些没来由的烦闷被风已然吹去了不少。 “费心了。”他哑声道。 从她怀里接过了篮,替她松了力。 萧寒山与温芸前后脚过了侧门,温芸见婆母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裙,便要探入车舆。 温芸便扬起了笑,连忙喊住:“婆母。” 五娘回头,见萧寒山在檐下撑着伞,伞下是他与温芸。 两人立着,倒不似婚时那般站着隔老远的距离,一瞬间让人瞧着还生出一幅良人之感。这大概只能归于年老人的通病了。五娘忽而觉得眼有些痒,没来由地揉了揉。她便又下了车舆,撑着伞迎着两人去。 温芸在前行礼,萧寒山只在后头淡淡致了意。 五娘扶起温芸,眼神又给萧寒山作了答。 “婆母,实在是令眠的过咎,忽而落了雨,我这屋里头没来得及早做准备,这才迟了些。” 五娘温热的手主动盖住了温芸的手,也笑了笑:“不妨事的。” “公公呢?”温芸带着问询,往婆母的身后瞅了瞅。 五娘拉住温芸的思绪,淡淡笑道:“他身子骨不大利索的,平日歇息得也早,我们收拾得也不早了,我便叫他先在里面歇息了,这会子估计已经眯住了,便不用知会了。” 温芸也便点头,又回头望了望萧寒山,他只立着,单手于身后,应是并无话头讲的样。思索片刻,温芸从萧寒山的臂弯里环了环篮把手。 萧寒山的深眸转过看她。 温芸这会已然不似出门那样心有怒怼,笑着糯道:“夫君,我同婆母再讲几句体己话。” 她伸了伸手。 他没动。 “伞呀。”是一股撒娇的语气。 萧寒山凝了片刻。 也就不顾他淋雨。 然瞧着她又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便好好把伞塞进了她的手里。 罗守远自是会上前的。 温芸上一刻见他冷面,下一刻便照做。 细想来,好似这样的场面在这并不算长的时日里也能闪过几回。 哦,他原来吃这套的呀。 温芸依旧盈着笑转身,很郑重道:“婆母,我想再与您讲几句话。” 实则走得也不相远,不过是多了几步的距离。 温芸把一盒做得精致的柿饼与新鲜的柿子都一齐拎给了婆母,还笑道:“这是令眠亲手摘的柿子,就今儿刚从西园那边摘下的。我阿娘从小教我礼轻情意重,虽与婆母不常碰头,却能觉婆母是风节之人,便聊以此为赠。不知何时还能与夫君共同尽孝,愿婆母与公公一路顺遂,此去万事如意。” 五娘很是动容地接过,眼里不免多了些氲湿。上回这样收到柿,应是数十年前的光阴了。还能记得她是谁,欢喜什么的,更是寥寥无几,藏在了一日又一日的尘埃里。 “婆母多带衣物了么,北上的路遥,怕是会更冷些。” 五娘拍了拍她的手,“带了的,好孩子。” “我自小对远门是犯怵的……故而对远行也很少有估算,婆母此去,大抵是要些时辰的吧。”温芸斟酌着开口,却讲得即为动容与情真意切。 五娘难得也掏心窝子了一回,“往东平之路,也不算多么难走。” 她盯着温芸的眼,没来由地讲了句,“记得我与你讲的。” “和则怀好好的。” 温芸滞了滞,便很快恢复原样,嫣然挽了挽唇角。 五娘与萧寒山更多是沉默,一腔话便都落在了温芸这。相见的时候是有着无形壁的隔阂,离别如一阵风,忽而吹近了一些人事。 罗守远与另外两个黑衣人一直跟着萧寒山后,倏而无比郑重地跪下行了大礼。 五娘转身重新上车舆的时候,萧寒山才在雨里轻道:“顺风。” 五娘的动作顿了顿。 都听到了。 潇潇雨不尽的夜里,萧府比往日更为寂静,鸟雀都已躲进雨幕之后,枝叶大多已经被先前的风霜打去。 雨点子只砸在地上,两马沉闷嘶鸣,不安地动着蹄,踏声三两下,混入了雨声之中。 车夫抬鞭,两马如释而出。 在漆黑的马车厢里,张兆旭闭着眼。张五娘静坐着,珍重地放着程仪。 张兆旭的眼张开,很冷静地转眸看向五娘。 “五娘,你似对那个姑娘很有好感。” 五娘默了默,又问:“此话怎讲。” “倘若没有,我们便早该一走了之。多在这里待的每一片刻,呼吸的每一份肮脏血腥的空气,都叫我窒息。五娘,我不信你没有这般的感觉。”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在地下,在牢里,当蹿鼠,当暗蛇,没有一日有过安生觉。来到金陵的每一日,我更恨不得直接拿了剑冲进皇城,好过无尽的等待。我更恨不得,一箭穿透那帮人的胸膛,史书上留我张兆旭三字多用尽批驳,那才叫畅快,操劳案牍,默守官常,那都算些什么。” 五娘攥紧手心,话讲得斟酌:“可勉诚,你不行。” 张兆旭忽而冷笑,又点了点头,“是,我不能。” “但当年名单上的每个人,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是开过一个字的口的,写过一个字书的,这些年来我都记得深入骨血。” 五娘叹了口气,“是。” 她又有些小心,“但勉诚,事成后,你回望,地下人鬼不鬼,地上人生不生,死不死,又……又得到了什么……则忠小时还曾恣意过,则怀是含着血恨长大,骨里只有凉薄,人世间一点欢愉不曾……” 张兆旭很怪异地望了五娘一眼,又笑了笑,“五娘,你晓得么。我们这一趟要过庐州。” “则怀安排的?” “是。倘若挨不得这般岁月的苦,要忘掉那么多河边的无定骨,那我们便再去看看,看看亡魂的冤屈有没有被这可恨的岁月冲淡。” 五娘这会只剩了沉默。 樾- 32/西江月 温芸目送着辘辘车行,车轮仅划破地面,露出车痕,雨丝又填平,砸荡起层层涟漪,随着风起,细细密密敲打摇动着车厢。 长远去了,只有惊夜的马嘶鸣,很快晃动着成了一个墨点,一拭而过,散进了不尽的雨夜寂寥之中。 萧寒山不动声色地站在温芸的身后,湿漉的地面映着模糊的人影,能见温芸攥着袖口,凝着车马,很是肃重。 仿佛这般的送别叫人生出情真意切的不舍与萧索来。 萧寒山淡淡看着。 她说,亲情很重要。 然万事情融其中,便如坠淤泥一般,用力扯不断,散力便要溺亡。 若要论亲情二字,闭眼而去,他如今能想起的,竟只是温令眠在船上摇摇晃晃,讲着从前寻常巷陌里的一点一滴。他的片刻动容,也不过是作为旁观者,瞧着人世间这戏剧来回反复。然究其动容,源头应是她一双亮晶晶的眼,道诉真情。故而有了些许让人信服的理由。 自他记忆能连篇的时候,从未有接受过温芸这般对感情的论断。他似乎天然欠着一笔账。五姨与张叔以苦恨洗心革面,数十年如一日,紧绷着心中弦,那场战役成了每个人心头的千斤铁,万斤石。他们不敢走进已经沦为废墟的祠堂,只是会为他一遍一遍复述血腥的场面,那是在深埋记忆的痛苦,或是皮下瘙痒的懊恼悔恨的宣泄。 倘若这般刻骨的血脉相连,连带着仇恨与枷锁的压迫,叫做亲情。 而另一端,要世人万不能忘,夜夜甚至来入梦的亡魂,或许在凄冷冰凉,风雨连天的地下,无数双手托举着他,无数双手又妄图将他拉下。 如此看,他确实应该渴望着某一块缺失的部分。他的内心却坦然。 若要给一句掏心肺的话,他识事后没有尝试过这些事,甚至觉得低下求亲人之爱都过于可怜。但她要问,他可以讲,曾经孩提时或许有过一瞬的失落与渴求,但他如今亦非孩童的年纪,只觉得可笑。 而此刻,温芸执着伞转身,他只是望向了她的眼底。 温芸隔着水汽蒙蒙,见萧寒山独立于檐下,他的眼眸深沉,波澜不惊。但温芸就是这么瞧着一身墨黑的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原先探出了些口风,她内心还有些雀跃,正琢磨怎么与兄长提及,婆母的话却又分开了温芸的几缕思绪。她从前未放心上,是觉得与萧寒山这般人怎可能有好好相处的时候,但细想想,他确然未动过她分毫。 她好像有点能看清他。 与此同时,她又有了些许想要宣之于口的问题。是原先有,但如今似乎有了些吐露的底气。 触动她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是隔着很远距离,一句克制而疏离的,“顺风”。 温芸此时无比确定,这应是他自内心的言语。可这一来一往的话,却那么自持与冷淡,仿佛和一切温热都隔着天然的屏障。 她只想到两个字,孤独。 但他会陪她去寻花,沽酒,知夏有些话或许是对的,对她来说,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坏人。她更无法用最初陌生人的局外目光来权衡利弊。 温芸往前走了几步,特意绕开了积水塘,脚下仍还是溅起了小范围的水花。 她仰起头,灯花都落尽眼底,“萧大人,其实你也会难过吧。” 萧寒山原想接过她伞的动作顿了顿,只凝着她。 温芸想了想,又补道:“你和婆母真的没闹过事情么?我总觉得,婆母是很关心你的呀,你也并非那般无动于衷。婆母与公公这下一去,大概你们要再相见,也不如这些天方便了吧。” 温芸这些话脱口,总觉得会引得他一句“你太过爱试探”。但转念,她又觉得,如今的他不会这般讲。 萧寒山默了一阵。 “不需要。” 温芸震了震。 他的话音比刚才还要凉,仿佛浸透在了冷雨之中,“只需人怕我,关心我做什么。” 温芸气不打一出来,嘴里鼓着一股气:“话不能这么说……” 她的话没完,忽然一阵风来,直往她衣裳缝里钻,鼻子一下就痒痒的,还没反应过来,老老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萧寒山脸这才暗下来,“话自不必在雨里说。” 他的眼神划过站在另一旁的知夏,“还不扶她回屋?” 知夏的手要搭上温芸的指尖时,温芸反倒反握住了知夏,只是眼神却始终在萧寒山身上。 “堵我话做什么。倘若人人敬你,畏你,那世事多无趣。” 萧寒山滞了片刻,只往前几步,将她披肩系好。 “无需有趣。” “你若真要辩,待寒气消了再说。” 樾- 好久不见! 带来直男一枚。 33/青玉案 p o18ar.co m 温芸仔细揣摩一阵,细细密密的痒从心里面划过。 她隔着郁腾的雨汽,眼神明亮,“萧大人,我觉得我没有误会。” “你在关心我。” 她一字一顿说得光明磊落,在潮湿的秋夜里,倒好似他不够坦荡。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o m porn8.co m 萧寒山微眯着眼,喉间很自然地滚了声“嗯”。 温芸原想他或许会迟疑些许,没想到反应是如接一句家常话。 温芸的手被知夏扶着,知夏的另一只手打着伞,快要走到房门口了温芸才回过神来。他回得这样迅速而不迟疑,她却要迟疑些许了。 倘若她要问的是掺杂着感情的关心,萧寒山答的却是对于“妻子”位置应有的责任关心也并无不可能。她平生并未有要自我感动的时候,却难有下言。 她或许想,他也有凡尘人的一颗心,或有些许时候为她跳动的可能。倘若是这样,换作平日,她只觉得温家或许能松口气,并不是一个两个的套困他们于雾中,但今日,她又好像有那么些多的思绪。 他是那般自负,她如今能懂一二,他不是多么吝啬刁钻,而是自负。他想给便给,但定是宁我负天下人的派别。 这世间无不是利益换利益,等价便有谈资,便能交换,他更应是深谙此道。若要他抛开所得谈付出,想来是更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她也不是随便的人。若要入她心,定要剖白得仔细,有一丝一毫的不纯粹,那她也会如咽着生饭般膈应。可他的言行,她说全然没有触动定是虚伪的。 温芸入神地想,并不注意脚下,没来由先是脚上发冷,回神才见是一脚踏进了较深的水塘里,她下意识地提了提裙摆,见水就这般晕了上来。 没带想的就叫了出来,连带着是知夏的一声叫。 “呀,小姐,你怎么还往前走呢,这边已经到了呀。” 知夏的伞才刚刚又撑到温芸的头顶。 细密的凉雨扑上温芸的脸,那些胡思乱想才消去了大半。 她定了定,又提了提裙,回了个头,“没事,湿了裤袜罢了,马上换了就好。” 待沐浴后,温芸抱着膝盖,知夏要给温芸落帘熄灯。 那大概他不会来。 知夏打量着温芸出神的样子,小心开口问:“姑娘,要歇息了呀,在想什么呢?” 温芸抬头,过了会才道:“信呢,还没给吧。” 知夏回道:“没呢,刚压在里面,想着过些日子定时采买的时候,我再出去和小唐汇合,然后叫他把信给少爷的。” 温芸点点头,“对。” “今日,我也许晓得了一个秘密。” 知夏睁了睁眼。 温芸思忖几分,又道:“这件事,旁人你一概不要提及,我会写了信告知阿兄,托他暗中查探,然怎么样下手,或许还是个问题。” “小姐,奴婢记下了。” “你识得听晚身边的丫头,但有法子能约出来见么,最好是悄无声息能见的。” 知夏苦思片刻,国公府本就是戒备森严,王姑娘平时出行又没有那么大肆声张,倘若要忽而去见她身边的丫鬟,难免做不到悄无声息,反倒还引了他人的猜忌。 正要摇头时候,知夏忽而想到王姑娘议亲之事,眼又亮了亮,“小姐,王姑娘不是正议亲么,门庭来来往往的,也是有空子能寻的。” “况且,若小姐真要找王姑娘有什么事,相约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啊。” 温芸想着,这也不失为一种法子。婆母的几分真情流露定不假,倘若是去东平之路,又恰对着萧寒山所说的“回家”,结合着萧寒山自己反驳的庐山之论,他是东平人么? 这便多了无数种可能,不管哪些,都是很要紧的。原先她只想着或许萧寒山的松口与太后长公主有干系,她要是天真想想他是为她出气而寻侍郎家麻烦也就够了,倘若他不是朝野中所流传的寒门贵子,不是庐山之小户所出的旷世奇才,那一切又是另一幅模样。 他的狠辣她不曾见过,然年纪轻轻便可入阁,还直领了倒袁之案,刀光血影毫不留情,背后是怎样的动机?若是真为江山社稷除宿弊,为何兄长讲萧寒山自仕途起所书之正直,为君执事寥寥无几,甚至怠于寻祖宗之法来利事。 “小姐,什么事这么扰神呢,已经不早了,该歇息了。”知夏瞧见温芸想事出神,又点了句。 温芸抬眼,示意知夏落帘,摇曳的火烛很快变得微弱下来。 更深夜里,雨稀稀落落停下,一盏昏灯悬在了雾里。 楚轻舟推门而入,摘了淋透的外衣,唇齿还未大开,对着萧寒山手边的热酒便是一通下灌。 一半顺着脸颊划入脖颈之间。 萧寒山瞧不得他猴急的样,只冷嗤:“别坏了我的酒,急成这样。” 楚轻舟扔下酒壶,又用袖子拭过唇边,一边插着腰,一边还粗喘着气,“不是,小的给你办事是不错,不犒劳小的,还要笑我,下次谁给你办事。” 萧寒山抬眼,“暗影卫不是死了。” 楚轻舟耸了耸肩,“那玄夜门也是办实事的好么。” “有事就讲。” “你说的对,你府里这帮人确实立马通风报信去了,不过趁着夜色,有事歇脚时候,悄无声息换车不是难事,我已经把伯父伯母先安置在城外咱们的庄子里了,但原先那辆,确实一直有人跟着。” 萧寒山笑了笑,“那不正好。” “赶尽杀绝不好么?你非要做这么一出戏干什么,则怀,我确实没看懂。” “前朝时候,你每一步都没出过错,哪怕是袁巩这样的人物,这样盘根错节的苍树,你砍起来也从不拖泥带水,如今明明大仇将报,你却开始放起长线了,为什么?” 萧寒山只道:“这样有意思。” 楚轻舟瞧着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怨你,也不是怀疑你的心。咱们这些人的寄托,最终不都是在你的身上么。” “那我便问问你吧,轻舟。” “他们最终求的,是史书上的一笔反冤么。” 楚轻舟顿了顿,没来由地低了头,“自然不是。” “是啊。要是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又有什么趣。只为将那朱笔所亲书反逆,两叁笔改成无过,又有什么意思。”萧寒山凝着他。 楚轻舟似是明白,忽而眼神变得慎重,“那么……你对温芸呢。” “我不信玄夜门能探得出来的事情,暗影卫会没发现。她托温存志查办事情,自然,温存志这几次是够小心了,但温家哪个不是孬种蠢材,以为有什么通天关系,能给他们遮遮掩掩。你知道,还默许了。” “她是温嵩的女儿。” 萧寒山的唇角勾了勾,“你若是要问这个,开头弯弯绕绕那么一圈做什么,也不是你的作风。” 楚轻舟被他看出意图,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我自然是怕你真的中了美人计。” “你是真切瞧过她。”萧寒山冷笑。 楚轻舟有些纳闷,他这是哪门子的关注点。 “没有,你媳妇儿我自然是婚宴上见过一面罢了。”他连忙是否认。 “那你见着,她佩着的那块玉佩么。” 楚轻舟与萧寒山的视线撞在冷夜之中,楚轻舟是震惊,萧寒山是冷静。 “她救过钱姨。” 楚轻舟的神色凝重。 这是件值得慰藉的事么,于他来看,并不一定。 他当然了解萧寒山。 曾对他有过一点好的人,他咬牙拼死,割腕献血也会报答滴水之恩。 樾- 34/孤鸿影 萧寒山亦默认他会明白。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潮湿沉默的稀薄空气。楚轻舟两掌无意识地相搓,头只沉着,满腔的话竟被堵在喉口。 若要说是责怪,他想萧寒山难有这般情绪。换作是他楚轻舟,没有这个本事沉着这么口气。他是放逐罪臣之子,艰难里成人,偶有人平视几分已是珍贵,像他们这样的人,是没有祈求温暖的本能的。那是被一片一片削去的鳞片。 他要喊出声,不过是因为萧寒山踽踽独行这么些年,风雪里为他们薄薄一系,仅存的血脉开了一道有光之路。 他自信他不会被京城风花雪月与纸醉金迷,浮靡轻矜所俘,只是萧寒山对温芸的特殊,是府上府下都能瞧得清的。倘若要讲是解答,未免生了嫌隙。 想来也只是提起过往之事,总是让人有种乍然还生之感。好似吹尘,才见黄沙下的折戟,旧忆的山横亘在岁月的黄土与心脉之间,化为喉口的一阵顿涩。 楚轻舟再开口时,嗓音里已夹着沙哑,眼珠不经意转向了萧寒山的身上,又有些慌张地移开,“钱姨……走了有很多年了吧。” 萧寒山靠在椅间,只淡淡回了他一句,“嗯。” 楚轻舟扯了扯笑,声音几不可闻,“我明白。” 当年的钱姨,原本是南下,躲过了那场祸患的。她是正统而出,学的是光明磊落,举止礼仪的事情,瞧着秩序崩坏,国无国章,奸者上位,忠者远排,亲者恨,仇者快。因而满腔愤恨,执意寻求一个答案,最后依旧是骨亡魂枯,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只是走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起了漫天的霜雪。钱姨走前还在安慰着他们,转眼刀剑拼杀,血海奔涌过,光阴匆匆,再转身,不过是一抬臂挥袖间,已经是如此光阴。尸骨未存,谁都不敢放弃尚有一丝希望。 尽管谁都知道,这希望渺茫。甚至这希望,也只是种在他们寥寥几个人的心间罢了。 “那么温家呢?真正历史见光的那天,他们就要背上骂名了。到时候,你想过怎么交代么?她现在还并不知道这些事,并不代表以后不知道。能拖住温存志,难道我们的步伐会为此停下?” 萧寒山抬眼,“你似乎把她想得太昏笨了。” “倘若她是讨这种交代的人,也站不到你面前。” 楚轻舟在暗里微微掐住了自己的手。 其实还有个问题,梗在他的喉口。他是否能确认,这里面干干净净完全是恩情,而未掺杂着半点星沫子的别的感情。 可萧寒山是怎样的人,是千沟万壑,偏要勉强。他若认定的事情,旁人言行一概不做数。 “好。但则怀,你若真要护她周全平安,就不该让她惹眼。马球会上的事,你真当是在场人嚼舌根嚼出来的么?总不至于让我在旁人嘴里也听到了那么多细细密密的东西。” 落帘之后,温芸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手轻轻掀开帘子,隔着窗瞧见朦朦胧胧,隐隐绰绰的烛光。滴漏整夜的雨的回响只在人心头,这会已然停下,微微的酣然声在遥远的墙角。 温芸伸手拉了件外袍,觉着屋子里有些闷神,便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的一条缝隙。露了只眼睛,左右一瞧,院里安安静静的,偶尔树梢上的水珠子落了下来,溅砸在了地上。 温芸便将门推得更开了些,冷意立马顺着缝隙侵入,走遍了全身,温芸却觉得醒神。她这夜迷迷糊糊又睡不住,倒不如起来松松筋骨。 一脚跨出门槛,温芸也便左右扭了扭腰身,再走近院子里,反手捏着肩,偶又从肩头敲打至脊背。 雨后总是清冷的,温芸正放神,瞧着远处树坛子里有了几点新绿,顿觉着秋雷也算催了点好消息。 没走两步,先是一股血腥味飘进了鼻腔,温芸本能皱眉,脚步还未停下,身后一只手便制止了她。冰凉的触感,温芸下意识往旁边躲闪,却觉得那股血腥味越来越浓烈。 “你要做什么?”质问的话语,温芸后半拍寻得了这声音的源头。 是罗守远。 大半夜的,蹲在屋檐上,那也就罢了,估计又是出门去做了什么肮脏事,怎么这样大的雨也没洗掉他身上那股血腥味。 “睡不着走走,萧大人命你这也要管么?”温芸实在挂不住笑,有些咬着牙地转身,反手拍开了罗守远的掌。 却未料,她也未有多用力,那沾满泥的靴便连退了两步。 温芸原以为他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又譬如是给萧寒山效了她必然不知晓的命,反正手上估计是沾着不干净的血,她看不惯,却也干涉不了什么,可谁叫他偏要这般晃荡。 然他后退的那几步,明明不是原本应有的能力,那这血便只能来自他自个儿了,受伤了? 温芸抬眼,瞧见罗守远忍着痛般的,一手攥紧了肩头,头撇向了一边。身上衣服都是湿淋淋的,衣摆几近是泡在泥水里久了,一半晕开的地方都沾着泥。 他咬着后牙,声音极度压抑,“是属下多虑,告退。” 话说得不真不切,礼也是不行分毫。温芸撇了撇嘴,然瞅着他那一幅虚弱逞强的样子,又觉得更不顺眼。 她站着没动,轻轻唤了一声,“罗守远。” 她第一次以有些命令的口吻喊他,罗守远的脚步顿了片刻,嘴角艰难扯了个笑,“有什么吩咐。” “你这样见到我,就觉得我也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 罗守远还没等温芸话讲完,就敷衍至极低头,“属下唐突。” 温芸差点半口气没喘上来,莫名地瞧着他,“那行,我问你,你蹲着几时了?” “不久。” “那就是刚回来。不管你是帮谁做事,做了什么事,衣服不换,伤口不处理,好似不把命当命一般。” “过来。”温芸冷了脸。 罗守远抬眼,愣了一愣。 温芸声音扬了扬,“知夏,把我创口药寻来。” 过了一会,才传来了一声模模糊糊的答复,先是反应了一声,随后才正声回答,“是,小姐。” 罗守远压着伤口的手紧了紧,几滴血滴进了水塘,缓缓晕了开来。靴子先行,“不必了。” “你把我院子弄脏了,讲声不必就好?我也没有那么好说话。” “你也没把我当过主子,我清楚。但你命也如街上随走遇见的每一条命一般,于我。瞧见了我就顺手帮一下。不是每个人都活得如你们这般心胸狭隘。” 温芸自然是带着气的,但瞧着那瘆人的血,罗守远的脸色是夜色都盖不住的苍白。还要来管她,是怎样为这萧府卖命呢。 知夏带着小跑来了,罗守远的脚却也顿在了原地。 他当然承认,他想她,叫住他,不过是想着要乘虚而入,伺机报复,那他也认。这回自然是他有错在先。 温芸指了指廊下的位置,也没什么好气了,“那儿,要我请你去坐着么?” 温芸又朝着知夏吩咐了声,“打盆水。” “热水么,小姐?”知夏有些犹豫。 现下仆人也都歇下了,平日有吩咐会多留一个神,现而要热水总是要现煮了来的。 温芸扯了扯嘴角,瞧了罗守远一眼,他是僵硬里带着不舒服,“冷水就行。” 温芸笑了笑,转头拉住要去烧水的知夏,“听见么,缸里打盆冷水就好。” 罗守远也没坐下,只是靠着廊柱,眉目狰狞地低着头。 等那盆水放到廊椅边,坠下的声音是极其穿耳的,半盆水差点晃了出去。罗守远睁眼看了眼知夏。 知夏见他眉眼凶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好气,“没人欠你的。你要嫌弃奴婢就帮您泼身上了。” 罗守远盯着那盆水良久,字从喉间蹦出,“好。” 知夏谨慎地盯着他,“好什么?” 他干燥的唇只是滞然地动,声音也散了力,“泼上来就行。” 知夏本能望了望温芸,温芸也就摆了摆手。那是他选的。 撕开肩上的伤口,温芸背着走远了些,只听到廊间水落地的声音,伴随着罗守远的一阵低嘶。 眼下是温芸反手递来的一瓶药。他们这般刀剑舔血的人,自然知道怎样用药,怎样包扎伤口。 等到罗守远重新将衣物盖住了伤口,温芸才转身。 “成了,走吧。别总以为我要干点什么来害你们萧大人和萧府。” 罗守远的夜行岁月里,从来没有道谢一说。 萧寒山要他的命,于是他便给,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他走出院门的一刻,曾有过迟疑。但兄长,但萧大哥,好似不曾教过他,怎样是道谢,又该怎样道谢。 知夏瞧着罗守远走远,有些发愁地望着院里的一片狼藉。 “小姐,你管他做什么。你瞧他那白眼狼的样子,你就算是给他十分好,他也不见得会记得一丝一毫的。” 温芸摆了摆手,“小娘在庙里发过愿,只要我身子好了,便要积善行德。我也发了愿,我希望待我好的人都能长命百岁。况且,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小姐,你何时发的愿?这么些年没听你提起呀。”知夏有些惊奇。 温芸默了默,眨了眨眼。 “那你便当我是怕血吧。善后不好,恐生事端。” 知夏瞧着温芸要回屋里,忽然笑出了声,喃喃道,“小姐你这才是实话吧。” 樾- 滚回来了。 消失的时间在卷绩点和论文。日夜颠倒,我尸体不太舒服。 总之有在认真生活,绩点对我真的挺重要的,所以先放下了小说。 35/拾翠羽 后夜合着虫鸣迭迭浅浅睡去,温芸也睡得不安生,翻来覆去良久,最终迷迷糊糊蒙过去。说她坦然对着血迹,那自然是虚话。少时的记忆总是触目惊心的。 照道理,现下有什么事情需要罗守远匆匆在夜里伏行,又负伤而回呢?她眼熟的萧寒山身边人并不多,罗守远几乎算形影不离,可见心腹,自然身上功夫少不了。送行完公婆,他去做了什么? 梦魇就入梦来缠着了她,那样猩红破碎的画面太过恐人,醒的一刻随着粗喘却忘记了大半。 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出了一身冷汗。手将身体撑起,被褥就顺着滑下,那一层薄薄的汗如冰结覆在了身上。 知夏听见声响,掀开了帘子,瞧见半块被褥已经到了床下,放下手中盥洗的东西,便笑道:“小姐,你竟还踢着被子呢,叫小娘知道了肯定得笑你。” 知夏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转到了温芸身上,见她神色有些异常。 知夏俯下身去,温芸回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惺忪的哑,“没事。魇着了。” 知夏神色盈了些忧虑,见温芸脸色渐渐有了活气儿,才又将将出声,“小姐那便起了?这会时辰刚好呢。我把水送过来?” 温芸揉了揉额头的碎发,只把知夏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很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帘子拉开后,一下见了光。 今天是个难得好日头。亮堂一下盈满了整个屋子,有股说不上的暖洋洋的感觉,照得嵌蓝融金的地方也都亮莹莹的,家具也久违地套上了暖黄,细里还见悬粒融在半空之中。 知夏刚要起身去给温芸取水,温芸却是实打实地打了个喷嚏。后知后觉,果然嗓子毛毛的,鼻头也酸得很。 每到是要秋换冬的时候,温芸常常起身都有些这般的反应,自也未多往心里去,补药喝得多了,药性也没那么明显,算是常情了。 只叫了知夏又温了盅梨汤,坐在妆镜前,先是将汤润了润唇,待唇间已足够,温度也散去不少,便又灌了两口下去,喉口果是清爽不少。 霜也化了,秋冬交际的日子,枝丫上都是光秃秃的,院里更是一点色彩也没有。土也不是那样有新鲜气,颜色也脏的,暗沉的。 不过刚来金陵的那几年,温芸最盼的还是雪。因为金陵的雪总是如约,而在姑苏,常常望长了脖子,天老爷才舍得洒下碎雪几两。 侍弄着头发,温芸远远地望出窗外,有些烦闷,很是喃喃地道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知夏,金陵何时落雪啊。” 原是句不着前后的糊涂话。 知夏理着东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也顺着话茬讲笑,“那得去问我阿妹了。” 原叫晓冬的那个,留在了小娘那里伺候。 “最好是小雪,还带着点雨星子的,那样最好,人瞧得见雪,雪也瞧得见人。”温芸又暗暗地补了几句。 “小姐说话忒奇怪,像是心事这一落,那一茬的,若既要不负光景,不如踏门而出,寻点乐子呢。”知夏抱着水,缓缓直起了腰板。 温芸听着几句,便有了些许的兴致在脑门上,随后那阵吹过窗沿的风便散了她的想法,只是觉得浑身懒懒的提不起劲儿,也只得窝在房里随手翻了几页书。 晚膳也没用多少,一桌子算得上是温芸喜欢的菜色,不过动了两三筷子就要摆手撤了,等知夏忙活完,温芸恹恹地窝在床上,只旋成了一个小团。 温芸来月事的时候不常是如此,不过这次格外难捱,知夏原先讲要把大夫开的方子再抓来煮三顿,温芸立马把被子拉高,蒙住耳朵,知夏只得听见那闷闷的声。 “左右熬熬就过去了,我真的喝不得那药的!” 又要躲药,从前在府里也与小娘这般斗智斗勇。知夏半吊着颗心,自然原先药左推右拒的,疼在温芸身上,但过了头两天也就无事了,小娘才没那么强迫。 知夏守着夜,待温芸睡得有些熟了,便想着阖门去,只透着那斑斑月光,帘间缝隙,哪想温芸皱着眉头,两手紧紧攥着胸口处的被褥,很是难捱的样子。知夏低声唤了几句,却不见温芸答复。知夏这才有些慌了神,手连忙覆上温芸前额的刹那,就如一下伸进了滚烫的热水,吓得人要一缩,划过鼻头处,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 知夏连忙撑着身子起来,并不晓得发热缘由,那便最好是请大夫,差点踉跄也顾不得,推开门,夜里依旧是那样寂静。 唤醒了几个常打杂的从温宅里带来的姑娘守在门口,知夏便跑了出去。 风一来,稍稍吹醒了她慌乱的神,攥着袖口,快步至庭院口,却见遥遥屋檐上的黑影,一动不动的,如尊佛像般。是罗守远无疑。 委实不想与他打交道,这人一向是脾气如牛倔的,脑子也不活络,是是非非实在是生硬,耽误了小姐病情才是最最不妙的。想着抄小道也无妨,知夏装作未见转了个向,加紧了些脚步。那人却默默从屋檐上翻了下来。 动静不大,偏偏那几片砖瓦的翻动,知夏还听得一清二楚。 她多往前几步,那人只在后头跟了几步,佩剑摩擦着衣料,在夜里格外清晰。 她转身,他便立定。 未等她开口,罗守远先出了声,“何事。” 总归听来并不是很刻薄酸涩的口吻,也少了他平日那股孤傲之感,仅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 知夏深吸口气,神色无比肃正,语气却是止不住的颤抖,毕竟是第一次在萧府来了病事,“夫人浑身发烫,叫了几声都未醒,奴婢正是要去求大人寻郎中来。” 罗守远怔了怔,思忖片刻。黑夜里,知夏瞧不清他的模样,原也不期望他有什么样的反应,不要误了时候便好,要跟那随他跟,实在是没有解释的时机。 知夏忙地转身,正要往萧寒山的主殿去,只罗守远低头克制一句,“属下去禀。” 她仿佛像是听岔了,再回神时,罗守远背影都远了,只见黑夜里的黑影窜动,声响却微乎其微,檐上如机关运转,不过片刻,又寂静如故。 温芸仍是半梦半醒里,只觉自己像被烈火灼烧一般,赤足逡巡在沸水岸,只觉得整个人缥缈难定,天旋地转。又觉着自己是架在袅袅香龛里,要化成那松烟蒸腾去了。小时在土灶边烤火偷食,哪怕走神烫到发丝那般,都没这样过。 她原先是睁开眼睛过一趟的,还短暂想着自个儿意识清醒,可抬手不见知夏,又觉得恍如梦境之中,又昏昏而去了。 -- 顷刻间,一阵寒凉忽过,温芸下意识便寻着那阵风扑了上去。 萧寒山天生体寒,原只是稍稍抱起温芸的上半身,温芸便两手顺势环住了他半身,脑袋还自顾自地不受控往他怀间靠。 萧寒山微挑了挑眉,望见怀中。 知夏照着吩咐去取了水,手脚却顿在门口。原是罗守远没走多久,知夏回院的功夫,萧寒山便过来了,他瞧见温芸惨白的唇,眉眼间难得露出些易懂的情绪,蹙眉吩咐着知夏寻水。 知夏应了声,向来也手脚利索,跨门而入哪想成见这般,萧寒山很是克制地环着温芸,温芸却仿若见状冰山,抓稻草般圈抱着萧寒山,显然整个人是迷迷糊糊的,清醒时从未有过如此不顾场面的亲昵。 自然这是个旁人见着分外缱绻有情的姿态,更使不得三者破坏,知夏那忙慌慌的步子就忽得滞住。 只是萧寒山能感受到,温芸浑身都在蜷缩着颤抖,发力的手指更是死死纠住他后腰的衣料。 萧寒山余光瞥见知夏的影,只不动神色抽了只手去接,“我来。” 知夏识趣递了水,便退到了外堂,屋里尚且点着几盏烛火,不经意瞥过几眼,透过屏风,也只能遥遥望见两个相迭的模糊人影。 温芸呼吸很粗重,时不时张嘴呢喃,萧寒山便顺着她的呼吸喂了几口水,然也是喝一半吐一半。擦拭后,缓了缓她的背,又沾水润了润温芸的唇。 温芸喉间呻吟着什么,萧寒山未听清。 原先一幅活泼泼的样,如今好看小巧的五官都挤在了一块。 他少有主观地感到疼痛过。 但她主观地给过他,他难体会的,欢愉也罢,愁绪也罢。 凉手缓缓覆上温芸通红的脸颊,指尖摸索过滚烫的眼角,温芸更无意识地埋进了他手里。总之很是没有防备的,又瞧着便让人心里有股胀痛感。 “认得我是谁么。” 萧寒山不过自语,烧成这样,能听见他讲话都是不容易。温芸那些喉间的呢喃却恰好捡成了能懂的字词,“小娘……” 温芸的眉皱得更厉害,又好像是觉着不对,烦躁地蹭着萧寒山的手,“阿兄……” 萧寒山脸色渐渐阴了阴。 “温令眠。” 院里传来脚步声。 “程大人到了。” 36/寒病醒 程玠岁把完脉,又将被褥角按好,此时萧寒山也只坐在了床脚,屋里就他们叁人,他不看也便知他神情。 “受了风寒,又是月事体弱,两相加重,病自然来得快,来得重。”程玠岁不徐不缓地道来,手头理着东西。 他又抬眼瞧了瞧萧寒山的眼。 对视了一会。他瞟过不远处的窗边影子。 萧寒山察觉到程玠岁的意思,只手指抬了抬,淡淡开口:“无妨,把话说完。” “她体弱,应该是自小落下的病根。本受寒是事小,体质虚弱,什么病也得多注意着,都是要受罪的,病去如抽丝。”程玠岁压了压声音。 “病根?” 程玠岁转眼看他一眼,明白大半,又顺着解释:“对。依我看,她是小时候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慢性发作,索性后来也看了医,只不过毒素难清。” 他们无需多言,言外之意尽在几个眼神交流之中便可解决。以往不过是,问脉,开方,两人这么默契多年。 “你口里吐个难字,倒罕见得很。”萧寒山掀了掀眼皮。 名医最受不得医术质疑,便是一口气上来,又顾着他身份,只得硬着解释:“非我推脱,我向来有八分讲八分的,那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是小时候调理不得时,失了良时,自然往后都只是微薄补救。” “我并不大想听你讲这些。”萧寒山冷冷。 向来最有效的沟通是讲法子,而不是说那些曲折回环,前缘因果的事情,浪费时间。 程玠岁自然明白,只是尽力归尽力,他自然有他的法子。可缘由事情是需叮嘱的,不与他讲清,未来出什么岔子,他这活阎王不得先拿他开刀么。况且他府里那么多势力涌动,眼睛和耳朵纷繁,他也得掂量着目前能有几分拖出,不坏了他的事。 让萧寒山面上做得领情也是个得靠脑子靠口才回环的事。 程玠岁叹了口气:“有法子,八九成把握吧。多的你自不用我说。” 萧寒山眼光落在程玠岁身上,微微颔首。 瞧着萧寒山身上许久未见过的几丝紧张神色,程玠岁颇有几分好奇。然转念环伺,又觉得什么话都还不到时候拖出。 于是又要把话压下去,音量也低了些,只慎重问:“你这府里,何时准备动手?” 萧寒山闻言,不明意味地淡笑几分,“急什么。” 程玠岁恨道:“拉倒,当我随口一问。” 默了一刻。 见他神医碰了壁的模样。 “不远了。”萧寒山又答。 程玠岁走出萧府时,特意回首瞧了瞧檐廊制廓。唯有点灯的地方才显出些与黑夜的分割线。萧寒山的话才慢慢从他心里挤出来。 那时,他也才来金陵,萧寒山也不过刚中举。萧府还没有这般气派,用料也不似这般精工,岁月痕迹自然有。修扩后,烟火气又多散了几分。只是萧寒山不愿身迁,才留得程玠岁凝望追忆一番。 程玠岁粗闻了萧寒山派来耳线的描摹,便带了几帖药,诊过一番与判断大体无误,便嘱咐了先熬去风寒的药剂,剩下的要明日再派人去他府中取。 府里只有知夏和罗守远留守在了院内,知夏向来做活是利索的,煎药这事更是惯手,索性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温芸便由萧寒山亲手喂下药剂。 知夏犹豫着接过空盏,心里打着鼓,又不作声色微微抬眼查了萧寒山,只稍判断,又低了眼。 “看什么?”萧寒山忽而冷笑一声。 知夏手抖了抖。她与萧寒山这位正主的交道,几乎都是温芸在场的情景下。而今榻上温芸正迷糊,她自然拿捏不住分寸。 微动不易察觉的神情,都能被萧寒山捕捉。实乃偶尔探察主子言行是做仆的惯性,这也是细心体现。这么些日子,她也多少有些底。能用在温芸身上,萧寒山却是个异常不喜他人过多揣摩的。 知夏立马端着空盏,膝盖利索地着了地。“奴婢不敢。” 萧寒山瞥了眼,“有这眼力见,倒不见你伺候好主子。” 知夏暗自咬唇,这是说她心眼用错地方。青天可鉴,她这不是事事给温芸留神着,好等她醒来细细禀告。自然在萧寒山这里,人心隔肚皮,话都得绕着几个圈才能说通。 “大人责骂是。只是……”她犹豫着。 萧寒山微微眯眼,“讲。” “昨夜,罗大人负伤,小姐瞧见了……您必知,小姐是个软性子的。虽不明何事,但那毕竟是太师心腹,不好装作不见,故而廊下多站了会,吩咐奴婢去清理拿药。想来……是风里多来回了几句,惹了寒气……是奴婢照顾不周,奴婢请罪。” 知夏话讲得明白,很是有温芸的影子。 罗守远什么性子,又对这院什么想法,萧寒山自然明了。他未曾坦白的事,罗守远丝毫不会去揣测。他交予他的事情,自然是不留余地,拼命也会办到。 温芸喝了药,睡得并不安生。月事来的时候,总是要难过一阵。然这难过也不是她能掌控的,月里吃的不巧,月事来得时候就分外难熬一些,有时倒过了头天便察觉不到什么了。 显然着了风寒,是难过得紧的。温芸只觉得耳朵边那些碎碎的言语犹如棉团,时不时叨扰她,搅和在脑中。 那痛是一阵阵的,回转了身子,就团缩成了一只虾状,直往床榻的角落滚。 屋里的灯只留了远远的几盏,萧寒山难见温芸的神情,却也料想得到几分。那张原本明眸皓齿的脸,估计都皱在了一块儿。 他把她从角落捞进怀中,温芸粗重的鼻息全都喷在了萧寒山的肌肤之上。这其实是一种很亲密的感官触觉。哪怕他们有过肌肤之亲,气息相融,气息缓缓游走在另一个人身上,而他只能感受,是很不一样的。 萧寒山的手淡淡抚过温芸的眉心,慢慢揉去她的紧皱。 温芸昏昏沉沉的,介于昏醒之际,许是药效慢慢上来,温芸渐渐觉得脑子清醒了,感官也苏醒了不少。淡淡的檀香环盈在她的周遭,那是她逐已熟悉的味道。 甚至,后来才想起隐隐作痛的腹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忽然凝息,有只温热的手的存在难以忽视,徐徐慢慢地揉着,揉过的地方,痛也就缓和了不少。 温芸倒希望自己仍是昏睡的,意识也就这样昏睡过去。 她其实没告诉过身边人。 房里不免大娘子的眼线,她弱症难消,要再被钻空子更为难捱。 所以,很长的岁月里,她独自辗转反侧,咬咬牙就过去了。这其实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惺忪平常。甚至要提,什么苦闷烦心之类的,平日里也不一定能想得起来这茬子每月都要来一次的事情,毕竟已经习惯。 可是,他这样揉,消下去的痛意反而蔓生在她的血骨之中,愈来愈清晰。好像这次就很难再咬牙坚持下去了一般,脆弱。她依旧佯作原状,尽管不知萧寒山是否晓得她已有些朦胧意识。 今夜的月比昨夜的圆吗。 温芸头一次主观冲动漫过了许多理智的排辈,暗自为他写了供词。 他也许是个好人。 37/心意动 温芸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缩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大概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清醒,温芸还下意识地确认了气息的主人。 目光可即的衣纹,银线缠着金丝绣的竹样,自然是萧寒山无疑。然肌肤之亲后,他们都没有过这种全纳式的怀抱。只是她乱动时,他会用宽阔的两臂圈住她。再细看,她那两只不安分的手更是紧紧缠着萧寒山的腰间。 此刻她的手指的微微颤动出卖了她,想的自然是最直接的触感,随后如霞般的红意才慢慢地爬上了温芸的脸颊。 她刚想藏起自己不受控的小心思,眼神便心虚地往上瞟了瞟。 瞬间与萧寒山对视。 过了一怔,温芸紧闭着眼,连卷着被褥就滚到了床榻的边沿,仿佛能逃似天边的速度。 萧寒山本是闭着眼小憩,她晚上睡得极不踏实,他向来神思警觉,自然也基本没有真的沉睡过。约莫是辰光刚至,程玠岁就把药差人送到了府,温芸不知道,自己已然在无什么意识的时候喝下过一盏苦得发涩的药。 自然,温芸醒来时的小动作,也很轻易地被萧寒山发现。也发现了她病后神思混沌,不似寻日里机灵,睁眼还对着怀中发愣,脸还不自主地红透了。 她转身过去刹那,他更见她脸颊边的红意。 眼见着她要撞上床脚,萧寒山伸手轻轻用力,就把她捞进了原先的怀里。还散着点温芸日常用的桂花头油味。 温芸心里早已骂了自己那两双手好多遍,从前爱乱抱被褥也就罢了,贴着萧寒山便也要乱抱,她没有想着吃他便宜的意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萧寒山强迫着她对视,有些好笑地瞧着她面带尬意,“抱也抱了一整晚,跑什么?” 温芸烧得有些脑子乱乱的,便也拽着被褥,水灵灵地盯着他半含打趣的眼,却是半天也吐不出个字来。 “嗯?” “令眠昏得不知人事,许是大人腰,抱着舒坦……”温芸下意识就把心里想法脱口,下一秒又在心里大喊不好,理智总是追着冲动跑。 她虽然晚上的烧已经退了大半,迷迷糊糊,用沙哑的声音讲出这话,叫萧寒山哭笑不得。 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舒坦?” 待萧寒山说出这话,话里的意味便又颇多了。温芸也不再是小姑娘,当然听得出他言外之意。且怀疑是他非要这般引她的思绪过去。 温芸知道自己话泼出去收也收不回来,只得忍着喉咙的沙哑喃喃,话软了下去:“乱讲的……令眠不是故意的……” 实则她思绪乱成麻。 毕竟她昏昏醒醒的,神经最脆弱的时候,是他环着她的。那她再抱回去,顶多算是礼尚往来。 看她迷糊的样子,他低低有笑意。但瞧着样子,比昨日好了不少。 手顺着心意就压过了她有些零碎的发顶,又转而覆上了她的额头。 温芸撇过眼,他的手寻常都是冰凉的,这会好似因为肌肤相抵变得温烫,他的存在感太高,温芸觉得这场没来由的高烧又席卷而来了。 暖阳懒散顺着帘子泻下,温芸猛地从他怀里撑起身。 院里静悄悄的,温芸再转眼看辰光,估摸着应已接近午时,再转眸看了看也已穿戴整齐,徐徐坐起的萧寒山。 他陪她,所以没有上朝吗。 萧寒山整理着外衫,一边拢起床帘,“饿么,饿的话叫知夏传膳。” 温芸顺着话音抬了抬头,眨了眨眼,又清了清嗓口,“大人吃过了么?” 墨般的眼瞧着温芸,挑了挑眉,“你说呢?” 她这么紧抱着他,他哪有空隙去用膳的。温芸觉得自己也是烧糊涂了,话开始不经脑子就往外蹦。 “以后晚上少站风口。”萧寒山又道。 萧寒山知晓她病来,许是罗守远脱口而出了吧。毕竟那是个对着主子忠心不二的木头。 温芸默默点了点头,“令眠知道。只是前夜难眠,往院里走了走,不经意受凉……” “给大人添麻烦了。”温芸后又小声地补道。 又是低眉顺眼,萧寒山莫名有些看不惯。 “体质差,多注意。不然叫知夏盯着你。” 温芸听了顿时眉头紧锁,就差五官拧在一块。原以为离了温府,好歹小娘与知夏几个远了,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这下好,萧寒山若开口,知夏估计心惊胆战做表面功夫。 不过,这是一趟她真的成了亲的实感。以往叁灾六病的,爹爹兄长是请大夫勤,真正睁眼闭眼陪在身边的,想来也就小娘和身边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 往常她对着萧寒山,总要再叁思量,才说话,行事,然她一病,精气神就弱下去,说什么做什么反应不来,心里只得默默腹诽,他说的话,并无差错,身体终归是自己的。 “没有怪你。”他又补。 意思是,不麻烦吗。 温芸思索着这个问题良久,用膳的时候还对着这话稀里糊涂的。 她往日真的没有与萧寒山做夫妻的实感,因为没有具象感知,更没有想象力能将她与他放在夫妻的框架里展开。 故而,从一开始,她早就做了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的准备。 也没有办法去给所有问题写下一个自以为是的答案。 用过膳后,温芸又觉得头有些昏沉,风寒是这样,鼻子堵住气,做什么都不利索,也不舒坦,索性就滚在床上熬过煎熬的时刻。倒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喉口的疼肿消下些许,腹部不时的阵痛已然好了许多,倒没有刚来时那般的气势汹汹,仿佛腹部翻江倒海般扭曲在一块。 知夏瞧见温芸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天色渐晚,几乎只有微弱的霞光躲在山脚,故而屋里早点起了烛火。 “小姐,你醒的可巧。太师要去处理公务,刚走没多会呢。”知夏一刻也没松神,和温芸对上了眼,便立刻伏到了床榻前。 温芸和知夏这一日都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时间,温芸有些事情自然也无法问出口。幸而萧寒山给了她个气口。 她知悉地点了点头,又拉过知夏的手,“萧大人……他今日一直在吗?” 知夏轻笑:“是呀。夜里也是萧大人亲自守着小姐的,白天萧大人特意告假了呢。” “哦。”温芸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其实……萧大人待小姐真的挺好的……奴婢今日白天在外面守着,碰到那木头,弯弯绕绕问了些话出来。” 温芸示意着知夏继续。 “萧大人,说是向来不近女色的,别说红颜知己,青梅竹马都没有。奴婢又问那木头,萧大人待小姐好不好。” “那木头原本闷闷的,然后又点了点头。” 知夏顿了顿,瞧温芸却不是她预料的反应,“奴婢原还想问……” 温芸又抬眼,思忖了一阵,道:“你近日胆子愈发大了,你问这些,罗守远原封不动讲与萧大人,会怎么样?” 知夏愣了愣。 “奴婢叫他不许说了……” 她话脱口而出,又好像不那么对劲。 其实温芸听到,没有分毫动容是假的。 萧寒山对温芸来说,似乎仍旧是团迷。只不过,吸引着她靠近。 38/旧事提 知夏按例给温芸端了补药,不过里面多加了几味调理风寒的中药进去。温芸眼瞧着那碗黑漆漆的浓汤端到她面前,她都能在汤面上瞧见她自个儿溃败的眼神。 咬了咬牙,温芸接过那盏药。 “小心烫,小姐,我来吧。”知夏怕碗底烫着温芸。 其实已经凉过一阵,温度该是刚好。温芸把药换到了手里,仰头一股脑就灌了下去。 刚喝下去的时候还好,等那股暖流缓缓从喉口顺下,反上来的苦涩让温芸不自觉地反呕,连忙抓了丝帕捂住了口鼻,缓了好一阵子才顺过气。 又顺了盏茶,灌了下去,过一过唇齿间苦涩的药气。 温芸擦去唇上的茶水,紧皱着五官抱怨,“知夏,你定是水放少了,这药似比以往的还要再苦些。” 温芸这般折腾半天的喝药,都落在萧寒山耳里。待温芸喝完,萧寒山才敲了敲门。 原是为了避寒气,屋里门窗都被吩咐关紧了。 叩门声传来时,温芸刚要叫知夏再去往茶壶倒些热水。温芸并未多想,以为是底下婢女,抬高声量应了句,“进。” 瞧见知夏走过屏风行了礼,温芸才顺着瞧见了萧寒山。顿时觉得嗓间痒痒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药是我命太医新开的方子,按照你原来方子,药效聊胜于无,平白吃着作用也不大。”萧寒山不徐不缓地跟温芸解释。 温芸捏着被角,“那原本是苦的,如今是更苦……” 她从心底的埋怨想找个口子发泄,然而转眼眼底便见萧寒山的右手,摊开,手心间绽开一颗蜜枣。 温芸不常有机会多看萧寒山的细处,她愣着,拿起蜜枣的时候,瞧见手腕间一道淡淡的痕迹,粗看像是刀痕。 且是伤疤。 掩饰过些许错愕,温芸亮晶晶地看着萧寒山,“谢谢夫君。” 蜜枣从温芸的舌尖化开,那时她在想,她应该会一直记得这一种感觉。甜意化开了苦的喋喋不休。 “带那么些药来,上品屈指,大多平平,做什么用?”萧寒山待她嚼完,才开口问道。 萧寒山原先以为,她带着琳琅满目的药,是怕他哪天将她毒了,又或是被谁暗中下些不干净的手段。程玠岁一诊,他自知其中有隐情,他大概未曾查出来的那些宅门内事。 温芸微怔。 他几乎未曾有问过她这般的问题。大部分情况,他吩咐手下便可完成。那么这件事,是他想听她嘴里的话。 忽而,他为她上完药时,震下瓶子便走的画面浮上心头。 她那时觉得他深不可测,阴晴难定,最是这样的动作难以琢磨。稍稍串联,温芸也是向来通达人情事理的,忽而有了些许明白。 他或许以为,这是她防备的表达么。 她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不过,血肉模糊的往事,最后也会变成血痂,静静地只留在那一块地方,只有人要去深究,要去揭开伤口的时候,才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温芸深吸了口气,想了想措辞,便开口:“令眠自小虽不是药罐子,但如夫君知道的,体质虚弱,经不得病,故而药都是自小小娘备着的,她怕我在太师府不便,一举一动都打着夫君的名号,故而嘱咐我带上的。” 萧寒山望进温芸澄澈的眼底,“小时候中过毒?” 温芸又一顿,可见他手下人的确医术精湛,不是寻常民间名医可堪相较的。 “对。不小心吃错了东西。”温芸挤出了一个笑。特意略去了要点。 可惜萧寒山瞧见的,是她还有些惨白的唇色,脸上血色也较往日少了许多。 大概明白六七分眉目,查起来也不难。 温芸觉得怪哉,这几日,萧寒山总在塌边,睡前她叮嘱自个儿手啊脚啊莫要乱来,但总归睡得算酣甜。 第叁日的时候,温芸迷迷糊糊听见了萧寒山早起的动静,好似叫她注意保暖,温芸就索性把被褥盖过了头顶。 知夏叫温芸起身洗面时,带来个消息:“小姐,罗守远正在院里跪着呢。” 温芸敛水的动作滞缓,只觉惑然,蹙眉抬眼:“他?” “跪着做什么?” 知夏低眉摇了摇发簪,“正是奇怪呢……” 想到什么,知夏又喃喃补充:“我刚打完水回来就瞧见他在那了,太师身边竟是这等古怪木头,委实难相与。” 温芸仿若捉住什么信子,歪着脑袋敲着知夏出神的样子,用手指弹了弹水。 “做什么呀,小姐。”知夏忙得回过神。 温芸一幅若有所悟地点头,“你提起他,总是神思飘然。” “别瞒着我事情啊。”一幅要威胁的样子。 知夏这才反应过来温芸在打趣她,立马瞪大了眼睛,“小姐,苍天可鉴,奴婢哪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呀!” “奴婢讨厌他还来不及!”知夏又咬着后牙槽补。 温芸想了想,知夏瞧见罗守远,两步子要并五步子远,两个鼻孔方向都是从未对上过的。 转眸见知夏那副要蹿起来的样子,颇为狐疑着点了点头。 多裹了一件衣裳,推开门去,便瞧见罗守远立刀跪于院内。稍许凌乱的发丝还挂着些湿气。 “罗大人,这是做什么?”温芸直截了当地问。 不知是否是温芸的错觉,罗守远身上先前那股不甚掩饰地疏远锋利消散许多。他颔首,一手伏在膝盖之上,俨然只给人顺从。 这是温芸未曾见过的样子。与那夜流着血光很是不同。 “来告罪,夫人。”罗守远保持着原本的姿态,话也吐得利索,只若在呈报军令。 倒也怪哉,这人除了向着萧寒山的时候上下尊卑分明,何时如此待她。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夫人这词也能从他口里托出。 温芸瞧了瞧知夏,见她也是一脸茫然。 又转头,清了清嗓,“何罪?” “深夜冒犯夫人,害夫人卧病,属下难辞其咎。”罗守远的脑袋又低了低。 明白了个大概。 “萧太师命你来跪的?” 罗守远老实摇头,“不是。” “是属下自己。” 倒更蹊跷。 木鱼开窍了。不是件蹊跷事么。 “大人是赏罚分明的人,上行下效,是我自个儿没注意添衣,不怪你的事。”温芸思来想去,又道。 罗守远抬头,眼睛睁得比平日还要大许多。 瞧着,她的反应似乎不在他的料想之内。 “怎么?”温芸又问。 罗守远以为温芸要借着机会,多鞭笞他几下,好解从前他的不敬。她与萧寒山素未谋面,他自然不觉得她有何资格站在萧寒山身侧,堪当萧夫人。 只是如今。 想法溃堤。 他缓缓摇头,声量不自觉放弱许多,“夫人海量。” 小事大事,他总是紧绷着一幅神情。神色正经得不行,温芸想轻笑,又觉得破坏这似乎是在表忠心的场面,又强忍了下去。 也一幅正派的腔调,“自然。” “既然你喊我一声夫人,那我也便吩咐大人事情。” “但凭夫人吩咐。” “你与我没什么不同,如今都是病人,”温芸缓缓道,“你若对萧太师忠心,当然更要保重自己,才好保全他。” 罗守远愣在原地,随后他听见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属下遵旨。” 39/帝王心 一封半开的折子递到了小皇帝面前。 底下跪着一行红衣。 小皇帝拿着瞟了两眼,身旁太监就颇有眼力见地将折子递给了龙椅后的幕帘。 “陛下,”卫国公颤颤巍巍举着牙牌,咬着半白胡须道,“国,立易,守难。而今陛下尚年幼,一切根基尚不稳固,将一切押注太师之身,微臣惶恐。” “陛下年幼,已然饱览群书,是皇天命定,九五至尊。当知,史上无不有,假以摄政之名,大权独揽,拥兵自重。若姑息,假以时日,难保不出第二个袁道。祖宗基业,幸仍交予陛下,先皇临行前,亦吩咐臣等朽官,鞠躬辅佐。可……而今萧太师行事,概以自我,目无尊主,岂不昨日袁道?” 卫国公言至后,言辞愈发激动,乃至几言毕,便咳嗽着跪下。 谁人都知,倒袁一案,萧寒山乃是最大的功臣。彼时朝堂乌烟瘴气,臣以青词佳作,居庙堂之高,冤情难鸣鼓,忠言无以上达天听,桓王景王等派亦只得委顿朝堂,蓄力待发而不得。 先皇糊涂了半辈子,清清醒醒,反而使得朝堂党派林立,却又难有一党能真的大权独揽。一度有倾覆之兆时,忽而将大半权力放给萧寒山。 何处的权力交接都是无数流血牺牲。太子巡盐遇害,景王惨死,桓王被远排,亲疏之分重新洗牌。 宣统正是景王嫡子,虽是先帝唯一皇孙,景王一脉实在势单力薄,从未争储之意,却未料倚靠着萧寒山,被托举到皇帝之位。 然,在宣皇爷爷圣诏之前,宣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是坐上龙椅之人。那些日子,母后断断续续同他讲了许多的话。 宣统那时不懂。 却发觉,往日温婉舒良,默不作声的母后,变得模样不同。 瞧着卫国公咳至佝偻状,宣统立即皱着眉吩咐,“仇春,还不快扶卫国公到一旁歇息。” 仇春得旨,连提着声量喊两声奴才该死,便使了眼色给手底下几个机灵的,抬了楠木椅,几个人连着搀扶卫国公坐定。 兵部尚书亦跪,“臣附议。” 宣统瞧了瞧新提任的黄裘。 “萧太师……是朕自幼的老师。终日督促朕,勤勉学习,方才有了朕的今日。与太师守护大周,是皇爷爷临终前的遗愿,身为人子人孙,又怎能因些细枝末节,去削赫赫功名之臣?岂不寒了众臣之心?” 大理寺卿出列,“若功高盖主,目无尊主,滥用大权,又当如何呢?” “陛下,您尊师重道,乃是国幸。可萧太师,摆明不是要与您一同守护大周的忠臣。” “祸起萧墙,若火苗微弱而不灭,那等火势渐长,岂不已无回还之力?” 折子一下从堂上飞下,重重地砸在了众臣前。 “荒唐!太师不过多提携几个旧阁学士,你们不念在太师曾勤王救驾,反倒要叫皇帝难做,这便是忠臣之派么?” “娘娘……”卫国公情急,又立起力争,“人才,乃一国之本啊……您难道已忘记,昔日袁道把持内阁,用人唯亲,乃至民苦臣愤难以上达天听,若把持选材用人事小,勾奸,是否为事大?” 帘内深吸一口气,又接连问道,“国公所言,可已有什么眉目?空口无凭,应不是国公做派。” “太后娘娘——”桓王起身,亮了嗓音,打断了太后的问询。 桓王作揖,“先前萧太师连提两名学士,又委以巡盐重任。此事,太师已定,想来皇上也难却情。可此二人,私下却收受钱财,大肆哄抬盐价,搜脂于民,此非祸患之苗?” 桓王又笑了笑,“您别忘了,前朝太子,正是在巡盐路上遇刺。” 桓王缓缓向前,又扣上一道折子。 小皇帝将那道折子平摊于偏殿案上,沉思片刻。 “皇叔想亲查这个案子?” 桓王眼神扫过一旁的仇春,停过几刻,便开口,“自然,是交由大理寺卿为上。” 宣统迟迟未有应答。 “只是会伤太师的一点锐气罢了,陛下不必如此犹豫。”桓王又劝,“作为皇叔,我自然想大周朝永远姓周。作为臣子,先前同你说,萧太师边疆开始拥兵,那是关乎危亡之事。蔓草之长,难图,又何况是人心难测。机会不是时时有,打压也伤不了多少情分。反而君臣之间,更有威严。” “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真正的皇帝,不是么?” 朱笔落。 桓王带着笑走,仇春瞅在眼里。宣统缓缓从案前抬首,此时偏殿极静,唯有二人的呼吸声。 “仇春。”宣统唤了唤。 那是自幼便跟着他的太监。 “奴才在。” “你说,我应该这么对老师吗?” 毫不通情,直发往了大理寺。 年轻的皇帝,才偶尔露出帝王家罕见的犹豫。仇春瞧见宣统一直紧握着的拳心。 仇春想了想,摇了摇头,“奴才斗胆,不该。” “若有猜测,理应寻了太师问清缘由,如此顺着桓王行事,难免离了人心。” 宣统抬眼,打量了他两下,才慢慢道:“你是这么想?” 仇春立马跪了下去,“奴才蠢笨,只是心里头这么想,便这么说了。” 宣统笑笑,不再看着他,盯着那张摊开的折子:“你陪我长大,我当然知道你什么性格。但你若这般想……” “朕倒不如把事情做得更绝些。” “陛下……” 仇春有些震惊,看见宣统眼底划过的一次狠意,怔住,只见他攥着的手心,慢慢松开。 那神情,他仿若见到了前朝太子还在世时,露出的凉薄。 40/迟歉意 约莫五六日,温芸的风寒尽褪了。喝最后一幅药剂的时候,温芸不得不感叹,医术高低,在患者身上是显而易见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寒山夜里开始陪着温芸入眠。温芸暗地里被迫改了许多床上的小毛病。譬如睡不安生时,她曾爱翻来覆去,也爱踢被子。而今,脑里牵了根弦,叮嘱自己手脚安分些,于是她只会睡得不省人事时滚进萧寒山的怀里。 习惯是一件后知后觉的事情。 再收到温府的信,是长姐温苒要大婚的消息。听闻这消息时,温芸忽然有些感慨。 几月前,兵部侍郎还是风风光光的高门显贵,自从兵部侍郎遇害,兵部尚书易主,一切都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侍郎七子乃是侍郎嫡出的小儿子,原与温苒是推推磨磨,婚事定或未定的状态,有种怀里抱一个,还想要走马再观花的架势。侍郎遇害后,婚事搁置,过不久一家忽而就很快地接受了温苒,再不言其他,侍郎七子的风流花边也少了许多,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请柬落在案几几迭小书边上,不知是温芸哪天随手搁置的。萧寒山瞧见的时候,温芸才想着没与他知会一声。只是萧寒山瞥了一眼就过去了。 这些天,温芸摸清了些他的脾气。赶热闹的事情,他一概没兴趣。索性他身处高位,要推脱不过是叁言两语就可解释的。 转念,不知大婚那日,萧寒山有无注意到那生辰八字。侍郎七子与温苒的婚宴,恰好是温苒的生辰。 他大抵也未曾留意。 不过温芸捡了个临近的日子,仍问了,萧寒山那日正在书房,提笔落字间却应了。 “那日得空。”萧寒山是这般解释的,语气颇为寻常,“陪你去。” 大婚那日附近,金陵的天都是灰蒙蒙的,总是要雨不雨,乌压压的云卷压在天边,看得也让人心情困闷。索性雨在大婚那日便猝不及防地下了。 大风起时,红罗绸缎被关入,一袭迎亲的抓紧了时间,匆匆忙忙引了新娘子上轿。至于温府里头是怎样的动静,温芸并不晓得。 因为太师夫人身份,温芸早早被安排在了侍郎府中,与多数世家官宦女眷一起。脂粉气交迭一块,长者聊着婚丧嫁娶,小辈聊着闺房琐事。 温芸手指已经在花生壳上漫无目的地摸了好几回了,也似无意识地掰开,再将花生子儿塞进嘴里。什么这家公子哥何时多了个外室要找正妻,那家房里填了个妾鸡犬不宁,温芸瞧着他们就如见着十几张嘴巴不停张合。 也不知怎的,没人敢过来贸然问东问西的,见她无不行礼问好,然后合礼而去。与马球会那日倒是大不一样。 许是她能狐假虎威了罢。 总觉得身边好似空落落的。温芸瞧了瞧旁边的知夏,也是一幅神游模样,到口的话便又咽下了肚子,一把把手里的花生壳反扣到桌上。 忽而,一阵风风火火。珠钗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一袭白衣左右大摆着袖口,大步跨进厅堂,直奔着温芸这块来。 看到几个长辈,嘴角撇了撇,便做着半礼打招呼。下座几个人还未能反应过来,王听晚便一屁股坐到了温芸的对面去。 “你这是怎了,火急火燎的?”温芸好笑地看着王听晚,一眼就辨明她火气从脖子胀到了脸上。 打量两番,小厮还没来得及看茶,温芸便把自个儿的茶往王听晚那头推了推。 王听晚直接接过温芸的茶,想也没想,拉开茶盖,便是叁两口灌下了肚子,帕子愤愤擦过唇边水渍。 又瞧着那头丫鬟才迟迟地追着王听晚来。 “尽在一帮子妯娌间受气了,晓得你在这厅,我便跑来了。”王听晚讲着,还有些气喘吁吁。 温芸连忙叫知夏去寻茶续上,一边又笑,“还有人敢给你气受。” 王听晚脾气是出了名的,一有看不惯的便转头就走,话里也不饶人,和她呛起来,她向来是不给别人台阶下的。温芸也是头回见她在别地儿受了气,一幅落荒而逃的样子。 见王听晚顺了些气,温芸又凑近道,“以往你不都同我讲些,你撒泼打滚的韵事吗,今儿怎的,嘴皮子退步了?” “非也。”王听晚摇了摇手。 “你自知道,我家那些几房几房的亲戚,有哪些是上了正道的?左右都是靠我爹爹撑着家族,一干人混吃等死,”王听晚仍在气上,“如今还有脸皮背地说我,说什么,别再挑挑拣拣,到时成了黄脸婆,就是天上的公主也无人娶,能不气人?” 温芸拖着腮,“然后呢?” “然后我自然是呛了他们,我说他们夫君叁妻四妾,感情过得顺遂啊,”王听晚声量忽然提高,“我有个婶婶,是最最笑话的。” “竟同我说,哪个男人不莺莺燕燕,说我小孩心思,天真烂漫。说我爹爹不娶不续,又全是因为王家亏欠沉家。左右一帮子人找着了共鸣轰上来,我真懒得再与他们多嘴。” 温芸忽然哑了声。 王听晚只顾一股脑说完,待气顺了些,又转过眼,看向温芸,只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回手打在了她的手腕上。 温芸下意识缩了手,有些埋怨看着王听晚,“痛呢!” “你想什么呢,你要觉着我婶婶那话对,咱缘分就今日告一段落!”王听晚扬言威胁。 温芸笑出了声,“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自幼与你同气连枝,何曾变过?” 只不过,她的想法来源于小娘半生的低眉顺眼,王听晚的想法却来自父母和顺恩爱,便不肯有一点沙子揉进眼睛。 “这还差不离,”王听晚手指不自主地卷着丝帕。“寻不到有缘的,我大不了就不嫁,到时候给我爹娘养老送终,再不给那些旁人吸血吃肉的机会。” 她随后又跟着哼了一声。 莺莺燕燕,温芸忽然想了想萧寒山那些坊间的可怖传言。 她忽而有些好奇。 温芸瞧着这话茬实在引王听晚恼火,又觉着该给她差开点话,只得悄悄打量她。 神思片刻,温芸笑眯眯道:“提那些不上道的人作甚?倒是你,怎么今日穿得那么肃静?” 王听晚听这话,吹了吹鼻子,“你阿姐成亲,我难道要给好脸子?你原本可以同我一块,寻个情投意合,一心一意的郎君,若不是因她,怎会叫你受委屈。如今她大婚,还是她生辰日,我自然穿得晦气些扫扫她的运,哪能让她事事如意。” 温芸眨了眨眼睛,戳了戳她手逗她,“那真真要谢谢听晚好姐姐了。” 王听晚这才脸色好了些,“这还差不多呢。” 知夏捧了茶来,“小姐们说什么体己话呢,眼看着要开席了,不赶赶热闹?” “这有什么劳什子热闹?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的人。”王听晚最是讨厌场面腔,先起来,一把拽上了温芸,“走,去晦气晦气他们。” 温芸被王听晚逗得发笑。想起前些日子收到温苒的信,说是难登太师大堂,求得温芸赋闲时见一面,有些话要与她说开。 温芸原本没想着去,谁料她那向来自视甚高的姐姐又多托人,言语一次比一次谨小,又想到小娘如今还在温府,凡事表面功夫还得做,便最终答应了。 寻了个有要物落在府里的由头,温芸又悄悄回了趟温府。 眼看她温苒又是泪眼婆娑的,温芸一看便头疼,她想着自己不若也装得多虚情假意地哭给她看算了。 然而她那日走近,温苒就差些跪了下来。 温芸只问了一件事,那日温苒旧情败露,是否是有意为之。 “令眠……姐姐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知道。牺牲妹妹来成全我的余生,我该死,该千刀万剐,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温苒话全托而出,顿了顿道,“抱歉……” “萧太师,毕竟没把你怎么样。” 她良久才哽咽反问:“……不是吗?” 临走前,温芸一直回想着温苒的那番痛哭流涕的肺腑之言。倘若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她应永远不会将头低得这么下。 倘若一个溺水久了的人,遇到了浮木,自然也会抓住不放。她说,她自十岁才有了爹娘宠爱,曾经的空白,让她对任何东西都患得患失。她太过害怕失去。 斤斤计较,反而弄得姐妹不像姐妹,说仇人,又似乎多亲密在意。 温芸以为,温苒与侍郎七子这类,可谓是相看对眼,充满爱意的配对,怎样婚前也该是快活的。毕竟这也可谓是一场高攀的姻亲。 可为着夫家前程,为着郎君前程,为着宅里母亲余生,向权势低头的时候,不也是那般零碎,那般不堪。温芸原先对兵部侍郎遇害那事便有所猜测,那日温苒的举动似乎更是坐实了这一点。 温芸那时觉得一切都没了什么意思,淡然笑了笑,只有些冷漠道:“我不会动你的,阿姐。” 人人好似都知道,萧太师很护着自己那位因一纸诏书而娶了的姑娘。 “小娘,才需要一声你们的道歉。” 不仅需要他们母女的,还需要温嵩的。 41/少年事 回神间,温芸瞧了瞧手边的酒盅,映出了双兴致不高的眉眼,打拢在一块。 明眼人也能瞧见,如今这太师夫人,和那位嫡姐不对付。只是她成为权力的某个象形时,这样一点点举动才被关注起来。 温芸也懒得为温苒和侍郎七子未来的日子做派头,只低声问了知夏:“这是桂花酒么?” 知夏凑在温芸耳边答:“是,说是七少夫人亲自叮嘱准备的。” 温芸撇了撇嘴。 净都是算计与虚情假意。 王听晚往温芸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肉,“你俩主仆嘀咕什么呢。” 温芸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心里头这般想想,她是真好桂花酒的,连着喝了好几盅,醉意全都浮在了脸颊上。 “我醉啦,旁边走几步,还剩半盅记得留给我。”温芸带着半迷蒙的眼神嘱咐了句王听晚。 王听晚瞧她这模样,该去吹会风醒醒神,便也点头,只笑道:“小酒鬼。” 小酒鬼总不好在人家院里乱逛,想着原先厅堂连着后院,粗略一眼,记得有一池鱼,便拉着知夏过去吹吹风,醒醒酒。 风吹过来,是逐渐干涩的冷。金陵到了这个时节就是这样,让温芸很不舒服。 知夏有些急,虽说冷风醒酒,温芸风寒才刚刚好了,这会要是又惹了寒,萧太师估计要给她个狠狠责罚。 “小姐,不如找个人少地方坐坐,这风吹着惹寒气呀。”知夏小声劝道。 温芸撒开手,摇了摇头,“不去,我要看鱼。” 好没由头的话,知夏估摸着温芸是真有些醉得上头了。鱼是有什么稀奇的,这么吸引她。 “我记得,爹爹从前送给过我一尾鱼。” 更没由头了。 知夏记得,温芸养在缸子里的,有日阿南趁人不注意,偷偷跳上台子,把那个小缸砸碎了,还顺带吞了那尾鱼。 温芸那时候,哭天抢地的,不知道该怨谁,把自己关在房里,闷闷不乐的。 这是她和爹爹的秘密,当时小娘不让温芸出去玩,温芸便央了温嵩,温嵩只抱着温芸到溪水边,说给她钓鱼玩。只可惜那一整日下午,温嵩都没钓成一条鱼。 后来爹爹说,一定钓起来一条,给她做生辰礼物。 再后来,爹爹升迁了,温苒也被找回了家,爹爹虽然还记得她的生辰,不过都再是送些金银赏玩的东西。外人觉得,温嵩更宠她。只有温芸知道,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多的期许。金银赏玩,也就变成了打赏安抚罢了。 温芸长大了,才懂。温嵩也是个宦海沉浮的人,那么谨小慎微,怎么会不懂得后宅的那些事情。他只是不敢承认,觉得自己怎么会错。 相信一个毫无根基,出生草芥的绣娘妾室,会有着九曲十八弯心肠,去坑害主母,坑害嫡女。他也估计早忘了,曾经是如何写着热烈的诗词,去追寻一位绣娘,绣娘为他生儿育女。 温芸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是突然想到很多片段。也许是离自己的生辰近了,再想到今天是温苒的生辰,许多热闹与冷清相比,一点点难过,无处宣泄。 “知夏。” “嗯?” 温芸郑重其事,一板一眼吐字,吐出许多酒气来,“我不再是小姑娘了。” 知夏瞪大了眼。 “我也不需要生辰礼物了。”温芸抓着知夏的肩,点点头。 曾经,不过是期待着转变,也或许总渴望去证明些什么。而今,大概不需要了。 知夏愣了愣,很不明白温芸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要回了温芸点点头。 转念一想,过几天就是小姐生辰了,莫不是触景生情。 “小姐,过些天就是你生辰,你在说糊涂话呀。”知夏笑笑,扶了扶温芸的手。 温芸含着醉意笑了笑。她原本不大在乎的,现今想来却觉得胸口闷闷的,不知为何。 那纸定好的婚书上的生辰也是温苒的。 原本不算在意,现想来说不出,道不明的不舒坦。 小厮瞧见温芸和知夏两个人的影子立在池边,心里立马松快:“太师夫人,太师正寻您呢。” 温芸上轿时还迷迷糊糊的。 “好像……还挺早呢……”嘟囔着。她印象里是,还没开席多久。 想了想前些片刻发生的事,坏了,那半盏酒还寄在王听晚那儿,她好似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喝醉酒,浑身都懒洋洋的,温芸也没力气再去想怎么和听晚说这事。 到轿子里,温芸觉着有点头晕,便没什么意识地往萧寒山的身上靠过去。 萧寒山瞥了瞥身边的小酒鬼。 “还认得我?”萧寒山话音凉凉的,属实瞧不惯她这模样。 在府里温顺得像只小兔子,偶尔的反骨全都露在了外面。好像他给了她多少规矩吃似的。 温芸听了,反应了一会,然后抬头。要用手指描摹他的轮廓,才能稍稍去些重影。 好挺的鼻子。 “夫君……”温芸傻傻笑了,“我当然认得你啊……” 这下轮着萧寒山无话讲了。 温芸嘟了嘟嘴,又含含糊糊问:“做什么把我带出来……这么早……” 萧寒山目视前方:“你不闷?” 温芸残存的意识顺着萧寒山的话头走,对……她去池边看鱼,确实是在宴席上闷得很,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吹吹沉闷。 “夫君,问你个问题,不要生气……”温芸不依不饶地道。 往日没见她那么缠人。 萧寒山喉间低低应了一声。 “你年少的时候……有过喜欢的人吗……”温芸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仿佛很努力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温家那档子事,萧寒山不可能不清楚。温苒和兵部侍郎家叔儿情投意合,那乃是稍微打听就能听闻的绯事,太皇太后和桓王一开始打定的,就是温芸的主意。 自然,他也在那几册探报里,晓得温芸曾有个青梅竹马的郎君,似乎也颇得温嵩之眼,那日在马球会上,也是很领会他俩的年少之谊。 此次婚宴,也确说得上是相知相许的一段修成正果,她在想些什么,他自然窥得一二。难怪醉成这般模样。小孩气性。 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来借酒消怀。 他跟小酒鬼置气什么。 “没有。”萧寒山回得很干脆。 他自然不像她。 他是在王朝气数将近,民生凋敝的环境里出生。 他与他们如此不同。与京城的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何以问寻常。 42/生辰面 十一月廿五。 温芸手头盘着一串金丝绿的翡翠镯,抬手,阳光缓缓透过玉石,那抹贯穿镯子的嫩绿瞬间舞动起来,盈盈一水间,转青又黄,丝丝缠绕,轻巧灵动。 “王小姐眼光真好。”知夏在温芸身后更是不止赞叹。“大多人唯爱寻满绿的镯子,工匠也便日复一日锤凿着类似的绿货,这样独特的镯子实在难得,丢水里头都更见灵动。” 温芸笑了笑,便顺把镯子带进了手腕,“大多人着迷阳绿,不过为背后的铜钱万两,更为与众不同,身份昭贵。自没有不对。只是我不注重这个罢了。为得这镯子,我还听她好一顿数落。就为着前几日没与她知会就跑了呢。” 知夏捧起旁边的镶着金丝的盒子,“小姐还记得那日婚宴上,自个儿说了什么?” 温芸有些茫然地转头瞧着知夏,显然她不胜酒力,说的浑话也是随口就忘了。 “你说再不要生辰礼物了。”知夏随口提醒道,半是打趣的模样。 温芸被敲打,忽而那日站在池边的胡言乱语就蹦进了脑海,立马就护住了手腕,挺了挺腰板,找补:“这怎么算的是生辰礼物,这起码得是补上的新婚礼物。” 收到用心礼物,怎会有人不欣喜。 箱子下压着一张纸条,是王听晚的一手好字——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她说不想要,只是提醒自己少些期许,自然也会少些失落。譬如,她现在已不是待嫁闺中的姑娘,已不能有事无事缠着小娘撒娇,要她亲手做糕,再煮一碗长寿面。再譬如,她也不敢想萧寒山能为她大操大办,他是否晓得她真正的生辰,还是个问题。 惟愿,万事如意,家人平安。 温芸放下一把小青菜的时候这么想。 借了小厨房昨日剩下的半碗鸡汤,又用长勺搅了几下,方才用木盖把水蒸气都押进了锅中。 本身萧府前院后院伺候的人就不大多,温芸也是头一回踏进给她那块送饭的小厨房。知夏每日会来盯着,故而温芸早早打发了一干人,一个人撸起袖子便是一阵捣腾。 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升腾的白蒸汽,温芸手指小心往木盖上触了触,温度概是刚刚好。 温芸便很是自然地往后伸了伸手。 等了会儿,知夏没把发好的面递过来。 “知夏,把面给我。”温芸没有转身,又稍微提了点音量,另一只手已然准备掀开盖子。 又等了好会,温芸有些不耐烦,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转身去催的时候,才觉手心一重。 也就顺手将发好的面条利索抖进了汤中,嘴里还嘀咕:“这样慢,不是说发好了吗。” 她又拿了双长筷,插进中间水沸腾的眼里,将面条搅开,便痛快地拍走了手中剩余的粉,悠然转身。 早就说怎么不对劲,好想闻到了松木味,萧寒山俨然背手站在了温芸身后。 温芸没防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人怎么进来都没声音的。 萧寒山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眉蹙了起来,“退什么,后面是灶台。” 他不拉她,她指定就往高温的台沿边撞过去了。 最后温芸多下了一碗面。 晨起的时候,温芸就暗暗盯了他许久。瞧着萧寒山一如往常,心里暗叹了口气,算了。这回她信了,他俩是被一道圣旨捆在一块的表面夫妻。 嗯……夫妻。 他自没有什么理由需要在她面前伪装的,毕竟温家这种门户,他轻轻一捏也就前途散尽。哥哥暗中打听,与萧家相关的毫无下手处,也没寻见温府有什么前尘往事的账还,姑且放下大半个心。 经过了这么些时日,她自然发现,萧寒山对她似乎真的没什么敌意,尽管她仍不清楚这样的相敬如宾是从哪儿来的。也许只是睡多了。 所以他会照顾她,她也会体谅他,只是再多额外的,就没有了。 她若是案板上的鱼肉,估计早已被温火煮了。温芸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病坏了,忽而想法有些不着边际,怎么会生出那种期待,在萧寒山身上。 她甚至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妥协。萧寒山说今日朝堂有要事,概要晚归,她答应了一声,就又转过去睡着了。 他如今出现,反而让温芸有些不知所措。原先给自己讲好的道理,现在脑子又变得混乱。 正如热气腾腾的面,萧寒山理所当然从她手中接过,端到了厅内桌上。温芸便随着他进了厅。 他很寻常地口吻问:“怎么忽然想到要亲自下面?” 温芸气也无处发。 想了想,他真把这两碗面当成寻常汤面了么?明眼不应一下就瞧得出?她与小娘学的做法,只不过她手拙,不会雕花,便舍弃了那些什么菜心雕个“寿”字上去。 温芸的心情有些沉闷,尽力掩饰。萧寒山有些好笑地瞧着她慢慢吞吞的动作。 一根面条在碗里挑挑拣拣,拎起来,又很是小心地嗦了半天。 萧寒山反置了木筷。 “令眠。”萧寒山叫住她。 温芸翻着青菜叶的筷子顿了顿,抬眼看他,“嗯?” “谁给你气受了?” 他瞧她现在的模样,就和打了霜后焉了的菜苗一般。耷着个脑袋,不晓得在想什么。如若有委屈,他自然不可能让她受着委屈过夜。 温芸盯着萧寒山如墨玉般的眼睛,眨了两下眼。 “你。” 温芸又眨了两下眼。 她的睫毛很长,好像羽毛在他心上扫过两下,留下一阵痒意。 温芸放下筷子,两手相迭在胸前,趴在桌子上,很郑重道:“萧大人,你不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萧寒山的眼微眯,“然后?” 温芸觉得他反应也忒冷漠,好歹也是同床共枕的关系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把原本想一口气吐出的话换了个说法,声音却染得委屈:“大人既吃着我煮的长寿面……同我道声生辰快乐,也行吧……” 温芸也觉得这种情绪来得莫名,但她此刻也道不出什么前因后果,于是只想听他说句生辰快乐罢了。 萧寒山有些讳莫如深地低头瞧了瞧那两碗撒着葱花的面。过生辰这件事,于他仿佛是前世的记忆,太过模糊。 模糊的事情,本无法产生瞬间的连接。 萧寒山默了片刻,温芸觉得古怪,抬眼瞧了瞧他,愈发有些不明白。她过生辰,同她道一句,生辰快乐,是难事? 温芸有些震动的心又好像砸进了水中,仍由潮水慢慢覆盖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作罢。 “生辰快乐。”忽而,萧寒山慢慢道。 不同于很多时候,温芸听到的生辰快乐。没来由的想,萧寒山的声音,一往给人的感觉是沉稳,波澜不惊。从寂寂无名的山野走向风诡云谲的朝堂,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分出紧张,又或者过多的欢欣。可温芸觉得,这四个字在他口中,应不是那么寻常,甚至是陌生。 视线相交于空中,温芸忽而慌了神,瞥开了眼,心却开始猛烈跳动。她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好,只是很生硬地蹦了两个字,“谢谢……” 默默低头掩饰脸颊的发烫,温芸又拿起筷子,“不要嫌我做的不好吃,以往也是小娘给我煮的长寿面,想来也应没有婆母煮的好……” 温芸于是卷了一筷子沾满鸡汤的面条送进嘴里。 萧寒山不置与否,只问:“以往也这样过?” 好生奇怪的问题。过生辰还有什么别的过法不成。温芸仔细搜罗,世家小姐自然过得纷呈许多,大开府宴是有,最让人期待的也不过是祝福,礼物,长寿面。 自然还有许愿。 温芸咬着筷尖,想了想,道:“嗯。就在府里过。不过,去年过生辰的时候,我同小娘说,下次要去山上看日出,等生辰那日的太阳升起,我再许一个大愿望。” 萧寒山盯着温芸讲,温芸讲着讲着,眼神便飘到顶上了,好像慢慢地回忆,将过往的事情徐徐倾泻出来。 沉默片刻,萧寒山淡淡问:“明日,来得及么?” 温芸的动作一滞,转眸,又灵动地撞入了他的眼里,不明所以:“什么?” 43/夜游山 温芸才晓得,他说明日,是带她见生辰第二日的初日。 其实原没有传言,说在生辰的初日下许愿,愿望便会实现得更快些。只是她许久没出去爬过山,想象着在万籁俱寂中,迎接自己的感觉,应该很好。就像出生那日,小娘欣喜地欢迎她的到来一般。 人到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开始对某些人,某些事,产生意义。等待初日,好像是把她的意义,重新刻画一遍的方式。 秉烛夜游,温芸也曾想过。只是以为会在一个大雨滂沱后的晚上,她小心提着裙边,从雨巷中穿行,走过幽静的丛林,跨过溪流的石桥,漫步而出,见江枫红遍,对岸灯火阑珊,渔歌悠远。 现实是,萧寒山与她撑着两盏灯笼,去向上寻,藏于漆漆林间,落叶堆积的青阶。 温芸在半梦半醒间,被唤起,原本意识并不清醒,怎样起来穿衣,出门,上马车都迷迷糊糊。等一脚踏上石阶,才有实感。脚下是起伏的石,潮湿的肌理,吸入鼻腔的,是冰凉而湿润的空气。 四处茂密树林,只能分得清粗壮的树干,枝干向天去,密密麻麻升长,遮蔽天日,环抱着四野。只有微微烛光,向上闪动。 温芸步子小,亦步亦趋,原是并肩而行,不一会,便落了萧寒山两叁步的脚程。 他的墨色大氅,衣尾的绒毛不时扫过她提着灯笼的左手。温芸抬眼,他的发藏于厚厚的狐绒之下,只有发冠映着火光。比她高出好多的身形,徐徐引着她向前。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她与萧寒山脚踩在枯叶与露水上的声响,烛火在空气中跳动,迸溅,偶有动物在林间窜动,惊起树鹊。温芸感受着呼出的气变成薄薄的雾,打湿鼻尖,从胸口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喘息声。 移步异景,温芸借着微弱散开的烛光,瞧见点点红枫开始出现,脚底也开始有了许多残败的枯枫叶,堆积在石阶根处。 向上,温芸渐渐觉得腿部的发力越来越明显。近年都未曾多登过山,并吃不消一气就卯足了爬到山顶。 为了延缓腿部的酸胀感,温芸的脚步又渐渐放得更慢了些。 待温芸差了萧寒山几阶台阶后,萧寒山忽而停了脚程,转向温芸。 温芸没有停下,用手撑着膝盖,又爬了两步,低头时候,瞧见萧寒山递来的手。 她眨了眨眼,将左手的灯笼换置右手,将手心迭在了萧寒山的手心上。 那人就把她的手包裹住了,用力拉了她,温芸便也借势向上。他的手心,好似树干的肌理。好像能摸到风化的印记。 瞧见温芸跟上,萧寒山的手也未放开,他在前头,牵着她慢慢向上。他虽脚步放缓了些,却仍不是温芸能跟得上的。 于是温芸用力往后拽了拽萧寒山。 黑漆漆的,她只能看到烛火跳动在他的脸上,火光描摹出他锋利的轮廓。 “走不动啦,萧大人……你松开我吧。”温芸轻轻挣了挣自个儿的手,总觉得手心里还捏着一把汗,湿漉漉的。 没料萧寒山反手,把她欲抽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好没来由。 她听见他的笑意从胸口震动。 温芸鼓了鼓腮帮,想到什么就从嘴巴里流了出来,“笑什么。” 萧寒山没正面回答她,而是抛了个砖:“再走一会,前面到半山腰了,有地方歇脚。” 好像忽然给她指了个奔头,温芸居然真的往前超了他两叁步,手还拉了拉他,示意跟上。 这会,萧寒山只在心里默默笑。 待到视野开阔,已然有薄薄微光从林隙蔓延而开。这原是条通向寺庙的路,大周的不少山都是如此的建制,故而平台修得平缓,也使旅人可以短暂驻足。此时,已然可以眺望远方山谷的云雾飘渺。 温芸和萧寒山忽而很默契地放开了手。温芸下意识握了握手心,置于空中,很快感受到了凉意,原来真是出了很多汗。 总之,不是她的。温芸心里想。 毕竟深秋山间凉,她背上沁出的点点薄汗,只有衣物摩擦间能感知到。 山的另一头,可以望见如练江水。 温芸的呼吸声慢慢恢复,静静凝视着脚下混沌的人间。 一只手,送上水袋,忽而横在她视野之间。 温芸有些困惑地收神。 见萧寒山盯着她的脸,下意识抿了抿唇,几块干涸的唇皮打架在一块,温芸才又用舌尖润了润,明白了两分,接过了水袋。 温芸捏过水袋时,手指间滑过皮,顿觉有岁月的痕迹,毛糙已被抹去,入手有些熟稔错觉,定是长久使用过的。 不动声色看了看构造,边缘挂着牙状的白骨,头上纂了个孔,麻绳缠绕,挂在一串丝线上,编织的丝线间隙甚多,多用奇色,更不像是大周朝的样式……倒像是,边疆行军人的用物。温芸觉得眼熟,是因为从前在邻国贩子的摊上见到过类似的款式。 按道理,萧寒山这类墨客文人,以唇齿为剑,以笔锋为指的,不会有这些东西。她买那些异域玩意也不过是赏玩,总不会有人平日要买了这东西用,还一定要是行军用途的。 温芸满心疑惑,很是无意识地对嘴,将水灌入了喉间。温热弥漫过喉口,又温暖了血液。难道这水袋是一直藏在狐裘内里。 然,温芸才后知后觉。她好似直接对着喝了。 她与萧太师……唇齿相依,未曾有过。 知夏在府里小心打探来的消息,萧寒山向来不喜欢旁人动他一丝一毫的东西,他的东西,更不允许别人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她这些日子,当然安分守己,他不在时,书房等地她一概未曾踏足过,东西也一样未曾动过。 温芸心喊着坏了,转眼看过萧寒山。 他注意她异样的眼光,挑了挑眉,“怎么?” 温芸定睛,确认了好片刻。 他没气。 于是提着心眼咧开了笑,“没事。就是觉得这水袋,不常见,有些好奇。” 萧寒山结果温芸手里递来的水袋,又默不作声盖上了塞子。 “自然,江南少战乱,不寻见。”他只挑了些表面的解释。 温芸其实想追问,那你为何有。 提及此,温芸明显觉得周遭的气压低了许多。 她现在懂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天色将起。 “走么。”萧寒山淡淡问道。 温芸忙跟上他,点了点头,喉间还“嗯”了一声。 他们很快把隐在雾中的古寺甩于身后,越往上登,山也就越陡峭了起来。路也变得不再寻常,要踩着石子与湿润的新泥,温芸便只好搓上袖口,将裙归拢至一处,又提起来。 然而,石头嵌在土里,松松紧紧实难判断,况天色虽亮了些,烛火的光便也不起过多作用,温芸走得慎重。 先是用脚尖轻轻拨弄,又用力踩踩,才敢往前迈出一大步。 萧寒山在前头开路,这法子也用着好,温芸心里暗自得意,怎么想到下一脚忘了探虚实,没等自个儿反应过来,石头便开始松动,温芸慌得往旁边一拐,没成想身子直接倒了过去。 心里大喊不好,口中惊呼。 要摔得满脸泥了,温芸紧闭着眼,等待着那种黏腻的土壤与酸痛混合的感觉降临。 谁料,撞入的是一个冷冽的胸膛,夹着檀香。 眼睛本能变得湿润。 萧寒山自是反应敏捷,瞧她要倒下,立刻退了两步把她捞进了怀中。 不省心。 他要叹气,温芸却叫起了疼。 “摔到哪里?”萧寒山正要把她扶起来。 温芸更大声唤了他一声,叫痛,手立马攥住了萧寒山的手臂,委屈巴巴:“右脚,崴到了。” 萧寒山低头,温芸瞧不见他的神情,只感觉他的手掌扶上她的脚踝,冰凉凉的,还带点麻,她忍不住往回收。 萧寒山的手控住了她乱动的腿,往脚踝处轻轻按了一下,温芸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了。 “嘶” 的一声穿过萧寒山的耳膜,莫名刺痛到他,收了力道。缓缓把她的袜又往上拉了拉。 温芸疼得泪眼婆娑的,抬头往上望了望,天色开始慢慢变亮。马上要到山顶了。 可是,要继续往上走,疼得做不到。下山的话,他们原定的是另一条更为平缓的路,也吩咐了人在另一个口下接应。 正是苦恼的时候,萧寒山往前站了站,又弯了腰。 温芸不知道这时候应不应该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没有动。 “愣着做什么,上来。”萧寒山瞥了眼她。 温芸后知后觉,“哦”了一声。 手慢慢从他肩后绕过,环住了他的脖颈,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又把萧寒山的灯笼接了过来。 萧寒山将她背了起来。 温芸终于对他的身高有了体感。好像闻到的空气也与她刚刚闻到的有所不同。明显感觉他放慢了脚步,一步一印。她的耳畔刮过清晨的微风。 温芸悄悄打量着萧寒山,看见他颈部的青筋隐隐绰绰,思绪乱飞一阵,又慌忙瞥过脸去,换了一面伏在他的肩头,把红意都埋了起来。 温芸的头发,扫过萧寒山的颈边,扇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痒。 “令眠,别乱动。”他的嗓音沙哑。 “……哦。” 他安安静静背着她,温芸鼻息间盈满了他的味道。 44/金陵晨 日出,而林霏开。 赤霞万丈,红日凌江。 山头的树木都零落,只有些劲草蔓延。视野一下广阔,古人就有慨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金陵城星星点点,都做脚下土。温芸瞧见的时候,是说不出话的。 她直睁大着眼睛,瞧着火红的太阳,迸射出猛烈的光芒。 心脏,好像在随着太阳,一同跳动。 “生辰快乐。” 萧寒山站在温芸的身后,又重复了一遍。 温芸觉得,初日把山间的风都烫热了,所以,风卷着他的话音,也烫到了她的耳朵。 耳坠被风吹得晃动。 她也听见自己的心,开始了更加猛烈的跳动。 她于他,开始产生意义了吗? 她不知道。 心中压抑的期待被捧出,被满足。 在钟山顶的初日,温芸觉得,他对她,产生了极为具象化的意义。 温芸没有说谢谢,只是点了点头。 忽而又想到什么,抬头向他眨了眨眼:“萧大人,你往日生辰怎么过?” 萧寒山见到她眼角湿润痕迹,便转了神,牵了牵嘴角。 “没有长寿面,没有爬山观日,没有生辰快乐。”他低声,说着与现实发生在她身上,全然相反的境况。 温芸下意识反问:“为何?” 萧寒山噙着平淡的笑意:“因为,我有个姑姑,从小带我长大。” 顿了顿,又道:“她的祭日,是我的生辰。” 幼年相依,亲密无间,他出生的日子,却是她逝去的日子,多么戏谑讽刺。 温芸觉得,他的语气,似乎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可这么重要的事情,却用这般平常,语调平平,言辞质朴的口吻,缓缓道来。 她光听着,就觉得悲从心中来。 “她死前,我并未记事。那时候怎么过,没印象了。”萧寒山又淡淡补。 “所以令眠,我记得你的生辰。”萧寒山将她的碎发别至耳后,“但我没概念,对这个日子。” 不知道需要对寿星道,生辰快乐。或者说,根本也没人再在意过生辰。萧家存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带着别人的命在活。没有长辈,没有幼童,没有对生的欣喜,只有对死的仇怨。 温芸抬眼,仔细地打量着萧寒山,明明霞光射入他的眼,眼底却很沉,依旧波澜无惊,风平浪静,平淡得可怕。 “你不是想许愿吗,许愿吧。”萧寒山轻笑。 仿佛是只是说件陈年旧事,一切都是轻描淡写。 温芸回过神,胸口觉得如堵住了棉花一般闷。 她指了指身旁,声音也变得有些沉:“萧大人,你能往前来些吗。” 萧寒山抬了抬眉,不明所以,但也动了两步。 温芸看向已然跃出群山的太阳。 她希望。 万事如意,家人平安。 还有…… 萧寒山一直对她这么好。 早些年,她从哪里的学究那里听来一些话。养儿能防老,故而父母养儿。为人子女,定要知恩图报。让父母承欢膝下,为父母披麻戴孝。 所以,温芸很早就不祈求,父亲要一直对她好。对她好的条件太多了,她没有办法承受得来。他的好要有那么多,要给正房,要给温苒,要给小娘,要给哥哥,要给她。最要紧的是,还要给朝廷。 其实,旁人只要一直对她一般般好,她便会一直记着这份好。譬如,此刻,她终于能肯定他的好。 没来由的,温芸许下这个愿望的时候,觉得自己开始变得贪心。 因为这样,她有理由,想对他好。 她好像许了很久的愿。 萧寒山想提醒,愿望多了,神仙也不知该实现哪一个。 到口话成了:“许了什么。” 许愿说破就不灵了。 温芸心想。 身体动作却成了—— 她朝萧寒山的方向转了过去,轻轻垫起了沾着新鲜泥土气的鞋。 桂花头油的香,混合着寒凉的风,灌进他的鼻腔。 萧寒山低眸,瞧见温芸澄澈的眼,不饰粉紫的唇,划过他的下颚,轻轻盖在他的唇角。 她轻颤的羽睫,好似振翅的蝶。 45/前缘解 温芸这几日总是神思紊乱。她自个儿也没能明白,怎么自己山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盖上去了。就觉得,待她这么好的人,好像过得并不好。不知道做些什么舒缓心里的郁闷,凭着下意识就这么着了。 以至于下山的时候,萧寒山背着她,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而且,她与萧寒山还甚是默契。彼此缄默其口,谁都没再提这一茬。 日子好似很平常地过去。闷得慌的时候,温芸就拿些诗书出来抄,此日正抄到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巧,一阵猛烈的风吹过窗户,吹翻了书页,一阵笔墨氤氲而开。 温芸瞧着染了一半墨的扉页,已然抄录了大半,深吸一口气。起身想将窗户碰上,免得风再作祟。 刚要再坐下,知夏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不好了,小姐,不好了!” 温芸转身,瞧见知夏提着裙边慌不择路地跑进了院子,又直冲进屋。 “小姐,快走!” 温芸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迎上前:“出什么事了,先把事情讲清楚。” “奴婢去照例给小姐煎药,听见前院好大的声响。奴婢便躲在暗处,分明瞧见,无数的官兵,正在砍杀府内的小厮侍卫!” 温芸瞪大了眼,“砍杀?萧府的府兵呢?” “奴婢也觉着奇怪,这些人,都一个个不还手似的,奴婢就见了几个被封喉,吓得立马就跑回来禀报了!萧大人去上朝了,这个点却还没回来,定是出什么乱子了……小姐,你不然赶紧想想法子……” 知夏话音未落,忽闻廊中瓦片一阵暗动,再一抬眼,一身披黑衣男子已然落进了院中。身手一瞧便知不是寻常人等。 透过半开的窗,楚轻舟与温芸相视一眼。提步便往屋子方向来。 知夏立马拉住了温芸的手,整个人挡在了温芸的身前。 “小姐……”温芸感受到,知夏的身子都在颤抖。 可方才与此男子对视,却觉得他眉眼惺忪,眼神只透露着悠然自得,很是奇怪。 更奇怪。 他抬手,往门上敲打两下。 声音很是懒散,“萧夫人,能否让属下进来。” 温芸警惕地盯着门口,高声问:“你是谁?” 楚轻舟深吸一口气,得了,萧寒山估计是没交代。萧寒山一向把交代的事委与他。 于是自报:“属下楚轻舟,是萧太师的……下手。” 口边的发小,硬生生咬回去,实在不是滋味。 楚轻舟回了这句话,里头就没声响了。他有些不耐烦,但转念想,他要多说什么,萧寒山知道了肯定唯他是问。奈何时间不等人。 于是,两手用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迎着温芸带着敌意的眼神,楚轻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今日颇具风险,为万无一失,我奉则怀之命,前来护你们。信不信自便,时间紧迫,总归现在只能跟我走。” “你们要是僵着,我便只好打晕了你们,再把你们送到安全地方去。” 温芸反手握住知夏,暗暗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对着楚轻舟牵了牵笑:“信你。” “走吧。” 温芸牵着知夏向前,擦过楚轻舟的肩边。 楚轻舟原以为还要好说歹说两句,毕竟任谁,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都难以抉择。她倒是果断。 “不是说时间紧迫么?”温芸转身瞧他。 楚轻舟意外地抬了抬眉。 “跟我来。” - 朝堂之上,小皇帝蹙着眉,望着一众臣服的谏官。 “报——”禁卫自殿外飞奔而来。 “陛下……刚刚派去萧府的人马,竟……竟已被全数剿灭。”禁卫言辞动容,全身颤动。 帘后许久没有声响,忽而高扬一声,“什么?” “陛下,娘娘,萧太师包藏精兵,此为罪一,如今边疆蠢蠢欲动,萧太师远置姻亲,此为罪二,买卖官员,把控盐路,民间怨声载道,此为罪叁;若听之任之,则为国之大患啊!必定先关押入狱,命大理寺严加审判!”卫国公再直谏,胸中似有万分笃定,慷慨激昂。 朝堂一默。 桓王徐徐从侧边走出,余光瞟了瞟远处的萧寒山,周全礼数,字字清晰:“臣,附议。” 萧寒山瞧着跪了一地的人,忽而很想放肆地笑出声。 权力之庙堂,哪里还分什么人是人,鬼是鬼。每一个都是吸饱了血液的蝗虫,青面獠牙。一朝旧事平如何,朝朝更迭,永远有人趋之若鹜,便永远有人猪狗不如。 何来苍生,何来正义。不过熙熙攘攘为利来,熙熙攘攘为利往。 萧寒山只低低嗤笑了一句:“急什么。” “老师,此言何意?”沉默了良久的小皇帝,才忽而出了声。 “仇春。”萧寒山漫不经心扬声,“搬把靠椅来。” 仇春有些不明所以,不知所措地望向宣统。 宣统咬了咬后牙槽,暗暗点了点头。 仇春使了个颜色给手下的小太监,小太监刚领了命,忽而被萧寒山叫住。 “麻烦仇春公公了。” 仇春更是吓得一身冷汗,低头瞟了瞟宣统,又瞟了瞟萧寒山,立马弯腰去办。 萧寒山靠在一旁椅背上,轻笑:“桓王殿下,不是要对薄公堂么?” “那便来吧,一样一样来。卫国公,你不妨再把萧则怀的状状罪责再呈一遍。” “不过,”萧寒山的笑意更深了些,“若有一处我可翻供的不实,您老先下狱,如何?” 卫国公猛然看向桓王。 “您瞧桓王做什么,”萧寒山补了补,“不是您,要告我个,判臣之罪么?” “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皆有充足证据。”卫国公仗言顶上。 萧寒山没等宣统和太后回话,径直拍起了手。 回响在大殿之内。 “那便开始吧。” 桓王瞧着萧寒山半倚在檀木椅上,姿态睥睨,再看小皇帝,似乎根本无心听事,只蹙着眉,看向一旁毫不相干的地方。心里一阵钟鼓大作,不好。 “黄裘,先提御林军来,让卫国公瞅瞅,所谓死于萧府的人马,萧府的精兵,卫国公眼熟不眼熟。” - 温芸睁了睁眼,“所以,公婆仍在京城之内?” 楚轻舟在暗室之中叹了口气:“是。当日守远驾同制马车,往东平而行,途遇刺客,他们确认了守远的身手,方才安心离去。” “我能同你讲的,大抵就这些。你不用担心则怀,他只是在与皇帝同演一出戏。” 楚轻舟又继续:“其实,你本不应卷进这些事中。可权力纷争,总会旁及无辜。则怀要做的事情,已经到尾声了。你小娘与太皇太后有交情,她便以为你会偏着她,才先要将你放置于萧府。太皇太后与太后争权,皇帝与桓王争权,明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当日你嫁进来,桓王的手下便蠢蠢欲动了。” “马球会上,要来刺探你虚实的,是桓王一派。你大概也许不清楚,长公主在其中也帮衬了颇多。只不过,温府萧府,其余要明里暗里接近你与你小娘的,我几乎都拦了下来。长公主身份特殊,猜忌心重,只得在暗中窥视。” 温芸沉思。 原来,刘琬玥是为了长兄夺权,而来试探她口吻。那次无端飞来的箭矢,也应是他们操纵下的手笔。 萧瑟府宅的前朝小厮侍卫,竟都是卫国公府的死士。 栽赃陷害,这一条线竟是从宣统登基之日便开始铺起。 桓王既是上朝留下的皇子,又与长公主关系最为密切,自然是轻易能与太皇太后等旧朝势力拧成一股。权臣是威胁大,却忘了,皇帝与太后忌惮权臣,也仰仗权臣,怎么样也不会让桓王与太皇太后得势。 如此,萧寒山与宣统先除去桓王,便可革除旧朝势力,换得朝堂新鲜血液流动。 “而今,即将年节关头,边疆祸起,最为需要的,就是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前去御敌。” 温芸蹙了蹙眉,“这是所谓,尾声之事?” 楚轻舟默了默。 萧寒山命他讲出部分原委,自不包含他们最终的复仇之事。倘若,此行顺利……离为萧家翻案的日子,也便不远了。 只是,萧寒山似乎并不想要温芸插入其中。故而,有关这段的原委,萧寒山只要他把信息都模糊去掉。 楚轻舟忽而笑了笑,“只是,夫人为何见了我一面,便肯信了呢。” 温芸咬了咬唇,指了指楚轻舟的腰间。 楚轻舟顺着温芸所指的方向看去。 “倘若我讲错,大人多担待。”温芸深吸了一口气,“我曾于萧大人贴身物品上,见过这一纹样。我原以为,这只是普通来自异域的东西,方才见大人,忽而觉得,应是你们的某些符物。” 楚轻舟腰间系着彩色丝线,麻绳缠绕着白骨,只不过,他腰间的是块碑状物,而萧寒山的水袋上,是个牙骨。 楚轻舟听完,手把玩着腰间那块牙牌,翻了翻,笑着点了点头。 他是萧家带大的野孩子,自幼在军营与玩伴结识,与萧寒山一同长大,早已是过命的交情。若要论了解萧寒山,他可自居第二。萧寒山自然从未动过什么男女心思。倘若多月前,没有一旨婚嫁,他以为萧寒山与他,完成萧家的平反,定当远骑群山万里,再不踏入金陵城半步。 与温芸不过打了几个照面,只觉得,她哪里是京城传闻里千娇百顺的文官庶女,有胆有识,难怪会与钱姨有所交集。 萧寒山若要栽在她身上,也不为过。 46/萧寒山 温芸只在暗室里待了半日,楚轻舟便将她领了出去,再见萧府,前院地上竟都是残存的斑斑血迹,让人闻之作呕。 楚轻舟察觉到温芸的不舒服,只是加快步伐,护着温芸回了原先的院子,又安慰她,定命人连夜将萧府冲洗得一干二净。 萧府这下彻底清净了下来,真真是连点活人气都没了。温芸忽而想起来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守门小厮。这样恐怖的血洗,恐怕…… 温芸不敢马上面对这个消息,只是恹恹地命了知夏,若有得空,稍加问询,心里根本没有多少期待。好在,内院的奴仆,几乎没有受到牵连。 按照楚轻舟的说法,前院都是桓王的势力,姑息养奸,只为等“多行不义”,那么,那一支趁着萧寒山上朝空隙,为将前院屠杀殆尽,栽赃萧寒山的,应也是桓王的做派。 温芸忽然想不起小时候同长公主玩耍的回忆,只觉得如此割裂,这般面目全非。曾经在溪水畔赤脚嬉戏的人,与举起屠刀同室操戈的人,午夜梦回时,灵魂会相重迭么? 温芸原以为,那夜萧寒山会很快回来,毕竟楚轻舟说了,小皇帝和萧寒山在引蛇出洞,事情妥了,人自然也就回来了。直到入了夜里,也不曾瞧见萧寒山与罗守远的一片衣羽。这是温芸第一次知道,萧寒山没有在萧府过夜。 心里好像有块石头,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边的角落,知夏来下帘子的时候,才瞧见温芸那小小的一团身影。 “小姐,怎么还不睡?” 温芸没答,眼睛也没抬起来。 “吓到了?”知夏又猜。 知夏打量打量温芸,她虽瞧着是一介闺阁女郎,但见识远在书本之外,知夏这是知道的。 心里有浮起来了一个猜测。 “小姐是……担心萧大人么?” 知夏话音放得轻,却烫到了温芸的耳朵。 温芸下意识地和知夏对视两眼,立马瞥过了脸,“担心什么,不担心。” 温芸刚说罢,就把知夏手里的被褥抢过来,一个骨碌就攥紧了被褥里面,还把被子拉得老高。 他那么有本事,怎么需要她担心。 温芸愤愤想。 知夏看着床里的一个小山丘,忍不住想笑出声。又觉得,笑出来事小,温芸肯定得给她两下,又立马捂了嘴,悄悄把帘子放下。 被褥里仿佛还残留着萧寒山身上的味道。 他又不在。 没来由的,温芸心里的火又烧得更旺了些。他最好是别回来了。 时不时关心她一下,给她喂药,替她揉肚子,背她上山看日出……说让她好好安心当萧夫人…… 她情愿他一开始就对她冷冰冰的,如今,算什么呢……等她习惯了他在床前,偶尔替她盖被子,偶尔在梦里抱住她……现在就叫个楚轻舟来打发她,她好像就只需要像个木偶娃娃听话便可以了…… 而听楚轻舟的那一番话,温芸更觉得,她就像个局外人。倘若她托哥哥暗中多留心,是为了保住温府上下的一条活路,现在无疑是说,他们无关紧要的很。 这是很好。 不过他最好还是别回来了。 免得看到他,她真的忍不住问出口,这些日子算什么。毕竟,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郎,是知晓万般道理,仍会真情流露的年纪。他知道她那么多事,现如今,她也知道了他那么多事,怎么反倒是越来越看不懂,如镜中花,水中月。 再晨起,温芸叫来知夏,得到的还是一夜未归的消息。 就一连这样过了几日,楚轻舟说外院一概清扫完毕,换上了心腹府兵,侍卫等,温芸也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没有再多问什么,不就是他们尔虞我诈么,他们不稀罕同她讲,她也懒得再有兴趣去问。 约是过了五日,金陵的第一场大雪终于纷纷落下。 刚飘雪的时候,温芸只觉得头顶湿湿的,手往外一伸,方才发觉冰晶缓缓在指尖融化,化成了几粒水珠。 庭院散步,自然没料到雪要纷纷,命了知夏去取手暖,又觉得不如躲进院里,好好生上炭火顶上一壶茶,再瞧着雪落枯木,也算是求上得中的法子,刚过完寒气,她可是对病去忌惮万分,现是不敢拿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了。 温芸便转身回去,奈何雪点子是忽而加重的,她只得把披风拉在身前,挡挡湿气,脚上的步子是越来越快,呼吸也有些急了。 刚要转个方向去,温芸猝不及防地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温芸只得放下披风,眨了眨眼要看清来人。 白雪就这样随风胡乱地飘来,要糊弄她的眼。颀长的人影突然变得清晰,他依旧高大,依旧沉着,她只瞧见他眼下有些泛青,眼睛依旧深邃,如墨般瞧着她。 她在他眼睛里看见了自个儿。 眼睛湿润的时候,他宽大的狐氅已经环住了她的肩,周身浓烈的檀香就此萦绕。 好像万物凝结在了眼前。 鼻头立马开始泛酸。 她的拳头没来由地敲在了萧寒山的心口边,本来想挺直腰板细问,到口只剩哽咽:“萧寒山。” 不是萧大人,不是夫君,她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就像个胆大包天的莽夫。 温芸忽而觉得前几日自己那些满不在乎,想来是如此的煎熬。 萧寒山怔怔瞧着她那双开始泛起红晕的眼,泪珠凝结在眼角边,拳头没来由地砸向他,叩问他,他好似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刚想蹙眉问,她怎么了。 “你是不是骗我?” “你不是说无事吗,为什么连信也不来一封?要做事了,便寻个手下来搪塞我,叁日五日的不见踪影,还有之前,你要来房里,也是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温芸深吸了一口气,话都是抖着的,“你当我是什么人,萧寒山?” 她越想越觉得气愤,那些自个儿跟自个儿盘条捋顺的道理忽而是一条也想不起来,看到他的那瞬间,觉得自己无比的挫败。 她与他差的那些岁月,就好似鸿沟一般横跨,她要去诘问,显得稚嫩,无趣。她想跨步去赶上,又觉得怎么都不够,她是女郎,天然在这世间少了一大半的活动空间,也少了一大半的人生可能性。他所经历的,是她从未,也不可能经历的,若要经历过的人会懂,她自然难有推心置腹的共鸣。 事事都在他掌心翻动,他更不是个倾吐的性子,那他们之间这点若有似无的感情,究竟算得上什么呢? 倘若以后遇到些什么真坎坷,结局就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真真无趣到了极点。 温芸觉得雪往脸上扑来,眼泪一股脑流出来,流到唇角,咸味散开,和雪化成的水珠都连到了一块。 萧寒山第一次见她这样,仿佛找到了一个口子,把真情实感全都泻了出来。而那些话,好似锋刀,在他身上留下血痕,一点一点挖开他的心。 好像烙印,又一寸一寸烙在血骨肌理里。 她在等他。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萧寒山在心里苦笑。老天原来待他不薄,他也会有今天。 人生近叁载,才头一回有这般温情的体验。 她还想再问,呜呜恹恹的,萧寒山却一点也没听进去。 他两只手捧上脸颊通红的温芸,抚走如断线珠链的泪,压抑着颤声,气息全成白雾,“自然是夫人。” 温芸已经瞧不清他,只觉得眼前变得分外模糊,她还是很倔强地打量他。 什么啊。 把她当什么。 自然是夫人。 哪有这样耍无赖的。 47/颈处欢 风雪都卷进衣衫,她被他一下抱起在肩上,越过石板,走过松林,冽冽冷气又关阖在门外。知夏早在屋子里生上了碳,昏沉的暖,随着炭火偶尔的迸溅充盈一室。 昏头昏脑被放上了床,脸颊上的水痕本来冰凉,又被烧得滚烫。 萧寒山霸道地把她押在角落,手附着她的头,唇齿划过她的眉眼,又划过她的鼻尖,再轻轻碰到她的唇角。 檀松味萦绕在温芸的鼻息,她又没来由地鼻头酸涩。 她的发丝凌乱,粘在脸颊的两边。温芸晓得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才半推半就的想要把发丝拨开。 萧寒山钳住了她的手,并在发顶,压着她乱动的身子,另一手拂去颊边的错乱。 温芸糊涂地想,自己不是来发难的么,怎么变成这回事了。 他要的凶,她是知道的。 前些日子是念着她身体抱恙,未多折腾她。可现而,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布料原本就被剥去大半,她用腰腹扭了扭,全数摩擦在他的身下。 他有一瞬的凝滞,气息喷薄在温芸的耳垂:“你不然,上来晃?” 温芸的肌肤倏然红透一片,好像红日漾开的天。他那手还不断逡巡,引得身上滑过的地方都是细细密密的痒。 喉间的呻吟就这般脆弱地被逼了出来。 温芸便不知如何被他哄着爬上了他的腰,坐在他的滚烫上,穴里还不争气地流了水。 在他的轻笑里,她微微含进了他,肿得难忍,她又想赶忙放弃,身子都被自个儿撑起了大半, 他的双手又扶上了她不堪一握的腰,往下按的时候,下头也往上撞,撞得温芸含着呜咽就倒进了萧寒山的怀里。 这个姿势吃得太深,萧寒山稍稍撞她几下,便软得如一滩水,脑里更是一团麻线,只跟着他上下起伏,泻得狠了,红潮遍布,好像风雨飘摇的小舟,随着他动摇承之。 她叫得嗓音沙哑,他把她押进被褥,再狠狠地顶进那一池春水之中。 温芸半梦半醒,已然有些神志昏聩,他附在她耳边:“令眠。” “嗯?” 谁在叫她,她泻得难受。眼前早已是一片糊涂。 “确有一事,我骗了你。”萧寒山暗暗道。 温芸心里的石头狠狠砸了下来,这种时候,他再往里顶,她的泪花又顺出来了。 看吧,他骗她。 “婚帖之上的,也不是我生辰。” 他抚过她的眼角。 再接下来的,她被激得昏了过去,几乎是听不见,也记不得了。 总之,那喜结连理的一纸婚书上,说的相合八字,不是她的,也不是他的。 多好。 他们不是一旨皇诏捆在一起的囚徒。 “还有。” “让你担心了。” 她埋在他的颈处,听见他说。 里里外外都被折腾了个彻底,温芸醒来的时候,早已是日上叁竿。 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自己的脑袋。 好像喝断片了一样,好多画面忽而全都如潮水般涌进脑中。 浑身像散架,脚好不容易爬到了床边,伸进有些泛冷的空气里,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还未反应过来,萧寒山便将袜褥套上了她的脚,又把床边的鞋给她穿上。糊里糊涂的,还连带着衣服都套上了。 她有些不解地瞧着还在房里的萧寒山。 此时,他不应上朝去了么? 48/骁家军 温芸的眼昨日是哭狠了,肿得不行,就这样有些迷茫瞧着萧寒山,还眨了眨眼。 脾气是已经消了大半。 “你怎么还在……”温芸这么想,便这么问出了口。 萧寒山正弯腰给她套外衫,闻言顿了顿,掀了眼皮盯着她。 “昨日不是急着要解释?” 捶他,咬他,喊着萧寒山云云,先前的好脾气装都不想再装的模样,大抵也是他惯出来的。 她听不见他的话,他便只好头疼地将她拐上了床。 萧寒山坐于床沿,方才慢慢解释:“此事,并不宜过多人知晓。太后,也并不知晓。事既已安排妥当,桓王在明,皇帝在暗。一切事动,全看桓王与卫国公的动作。” “探子来报时,正是突发,那时我已然入宫,只得吩咐人传信宫外,楚轻舟自然懂得要先带你去暗室一避。” 温芸又眨了眨眼。 “故而,并非瞒你。”萧寒山又补。 她心在四野,而他却玩弄阴谋。许多事情,根本无需装进她的心里。 他已然没有选择成为一个满心澄澈,伸张正义之人。 可温芸有。 “没有了?”温芸问。 萧寒山亦答,“嗯。” 温芸沉默了片刻。原本脑子里就是乱糟糟的,他突然提及,她也难寻一个小处开口。循着本能,忽而张开手,环住了萧寒山的肩颈。 她压在他耳边,有些闷闷道:“那你受伤了吗?” 萧寒山怔了怔。 想要回抱的手指凝在了半空,指尖收回了掌心。 她听见他说。 “没有。” 闭了闭眼,又唤她:“令眠。” 因是与她无关,与温府无关,萧寒山只挑着为何没告诉她这件事的原委细细道了一番。 温芸是在温存志的来信里方才晓得这一场骇人听闻的事件细枝末节的来龙去脉。 温存志并不知道,这是萧寒山与宣统的一场好戏,而只觉得萧寒山的翻供可谓跌宕起伏,让人着实捏了一把汗。他多书,幸而皇帝太后信任萧寒山,此事得以善终,也望温芸保重自身。 零零散散将这些事情会在一块,温芸大抵上有了眉目。 原来是,桓王,太皇太后这一干旧朝势力欲夺权,又明与小皇帝结盟,表面顺承,要为皇帝慢慢收回萧寒山手中的权,挫一挫萧寒山的锐气。 萧寒山在察觉这一切后,应是姑息养奸,待桓王动作,等到桓王终于忍不住,要拉出埋在暗地里的线时,他与小皇帝再翻供,杀桓王个措手不及,也逼得他再使不出后招。 温芸又知晓不少里面的细节,新婚夜萧寒山遇刺的刺客,与当日马球会暗害她的死士都有着相同符物,桩桩件件指向卫国公。严刑拷问下,方才托出桓王,长公主等背后暗许之事。 姻亲远置,是用来放烟雾的,所谓人才把控,盐巡之事,温存志猜测,都是钓桓王等人上钩的饵料,而小皇帝与黄裘是内情俱知的。 签字画押,定罪是跑不掉。可边疆祸事起,小皇帝却一反沉默点头,要叫桓王领兵,攻退边奴,以功抵过。 狠手。 倘若这一切都是一张精细的网,多少步步为营,大部分人在此时前,没有得到一丁点消息。正如萧寒山所言,此事,原本应当知晓的人就不过寥寥。 而萧寒山的目的……是为寻保卫边土领兵打仗的头将? 温芸想了半日,才顿觉这是一步相当妙的棋路。桓王为代表的旧势力不可小觑,萧寒山势力更是没有受到一点动摇,反而更让人觉得根深蒂固。桓王要保命,定会竭力远击外敌。 而长公主与太皇太后,又无法挣脱皇宫,成为一步更不可或缺的相互制衡之棋。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不过,温存志的信中,有一处地方,温芸不甚了解。 兄长提及,他忽而想起前朝旧事,原本,前朝有着极为精锐的一支部队,称为骁家军。统帅是大周两叁朝难得的骁勇善战之辈,只不过极度自信,逆旨率先攻打边城,最后竟全军覆没,还是朝廷再次出面,再申和善共处之意,方才平息祸事。 有此案例当先,大周上下,朝野民间,也都奉行保守之策,以和为上。骁家军一案,成了当时文官集体倒戈的口诛笔伐。邻国只要做得不过分,图个叁城五池的,大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搪塞许多钱财为息。 是多年不曾有出兵打仗之事了,他才提及几笔。 温芸也只当是长了些见识。 只是但从温存志的寥寥几笔,她却费解。 为护国挺身而出者,怎么反倒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而这是那段历史的真相么?温芸留存自己的想法。 倘若她是前朝人,她定要说上几分大逆不道的话来。 49/除夕夜 “小姐,你要的屠苏酒。” 声音同风卷了进来,积雪一层如粉般被吹散。知夏推门进,一手抱着一坛酒,另一只脚勾着门边,整个人进来,便迅速转身,一手一脚阖上门,把风雪都关在门外。 温芸瞧着知夏把酒往桌边一放,便跳到炭火边取暖,通红的手蜷缩着,待有些烧了,又存了存余温,双手抓了抓耳垂。 温芸正想着写对子,笔是在砚台上滚过几轮了,词是一概没进脑子。瞧见知夏这模样,她也挤过去同她一块伸手。 知夏往旁边让了让,小指碰了碰温芸,“小姐,你手比我还凉,手炉要换吗?” 温芸摇了摇头,“想词想得出神,刚觉得冷,过来同你挤挤。” 深冬雪重,气温就这般愈来愈寒,瞧见湖上结冰的时候,已经添了好几重厚衣。除夕将至,温芸只跟着小娘身后忙过几回,也是个半吊子水晃荡的。萧府冷冷清清,照知夏向罗守远打听的,往年府里也不曾好好过过,只是等过了年,小皇帝和太后都会邀了萧寒山进宫里叙旧。 又据兄长所书,那日事发后,朝堂之内显得尤为慎惕,部分事一概噤声。小皇帝又顺着太后东赐西补了许多,论为补偿。温芸也曾问了萧寒山,既然公婆还在金陵,是否同过除夕。 萧寒山只笑笑,“老家热闹,他们瞧不上金陵。” 温芸翁声点头,示为了解。 那便是真往东平去了。 故而,掰着手指头算算,除夕府里也还是她与萧寒山过。两人碰到一块,萧寒山无所谓过节,温芸却习惯热闹,于是试探提了几个法子,萧寒山都无异议。 说他是通晓圣人之言,原来才是最随意规矩的。 往日在家里顺着老菩萨老祖宗的旧例,她也多少受得束缚。如今也乐得自在,只是为守岁,免了一通说教与行礼,便吩咐了知夏要采买的东西,还叫好好叮嘱后厨烧些佳肴。 温芸还未忘记一事,想到前些日子稀里糊涂落得的下风,串联几个月不明所以的际遇,有一种蓄力的拳头都砸在了软绵绵的雪里之感。 温芸左思右想间,脚一歪,跨进了小厨房。 厨子厨娘是萧府用惯的,萧寒山把此事托与温芸后,他们也一概听她的差遣。 “夫人,菜宴即刻便好了。” 见温芸带着知夏跨进小厨房,两叁个为首的上前来招呼。 温芸暖暖笑了笑,“府里下人不多,有些也恩赐还家过节了,叫你们剩下的都聚一聚,贺菜可有眉目了?” 那人讪讪抹了抹,“自然先做主人家的,奴婢这些底下的,得等大人夫人落定了,再瞧几分剩的翻翻花样。” 温芸眉心皱了皱,“叫你们一同做,还守些乱规矩。” 几人又低头,五六双眼睛来回转,不知如何回话。 萧寒山是个眼底容不得沙子的,下命犹如军令,而这几个月,他们也是发现,温芸是截然不同的,凡事都是先体恤照顾,可细想想,春风化雨般的手段,更是令人得四处留意,不敢出岔子。 知夏顺着温芸的话讲,拿着腔调,“夫人交代,自有夫人的决断,还不快快加紧起灶?” 几人后知后觉大喊是是,得了命,开始招呼忙在灶前的姑娘做新活。 温芸瞧着他们一边忙去,又清了清嗓子:“有道鱼汤,我原先交代的,可正闷着?” “回夫人,正文火炖着收味呢。” 几人都被遣走,温芸领着知夏,很是随意地翻了盖子。 用手肘戳了戳知夏,知夏端了一罐白盐,温芸不动声色便挖了一大勺,很是仔细均匀地落了下去。又滞空思忖半刻,补了大半勺进去,拍了拍手,便阖了盖。 50/合卺酒 萧寒山总是公务缠身,这便是官居高位的责任,即便是府里的日子,大半时间也在书房处理事情。年节关头,本是一应事务都该停了,可边陲祸起,一封封军报传进金陵,小皇帝总要和萧寒山商量着来,故亦难有闲暇。 待夜色落下时,温芸见萧寒山披雪而返。 她瞧着他落氅,眨了眨眼,“用膳吧,夫君。” 很是乖巧,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暖服,露出白瓷般的小脸,笑眼波光流转,萧寒山却觉得有些说不上的怪。 她安静的时候是像只白兔。 相处这么些日子,他也熟悉,她是惯会哄人的小狐狸,只是披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样。 就如这般样的时候,最是有些坏点子在心里盘算。 她便两手托着腮,看他起筷。 萧寒山随心,敲了敲她呼出白雾的鼻头。 温芸下意识闭了眼,往后退了下,皱了皱眉:“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萧寒山一下拉过温芸,那双如墨般的眼就倏然放大在温芸面前,身上还带着未消散的寒意,温芸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夫……夫君……” 他周遭的冷冽,混着松香,强势地侵占着她的鼻腔。 屏气凝神。 四目而视。 她大气没出一下。 “喘气。”萧寒山声音染着笑。 不过是想逗逗她,不经吓。眼睛一下瞪得大,好像只蹲在草里,被猎户发现的白兔。 温芸有几缕坏心思,自然不经吓,两手拳状要从萧寒山怀里挣扎开。 萧寒山的手箍在她的脑勺,拇指缓缓揉着耳后背,温芸觉得那块愈来愈痒,连带着烧,她快要缩进萧寒山的左手环臂间。 “菜要凉了……”温芸的话里全是柔软示弱。 萧寒山胸腔里震出了些笑,手上才松了力,温芸慌慌地回到他对面。 明明在床上已经是很多次亲密无间……倘若那都是各自欲望驱使,那么在这样红烛摇曳的冬日,她刚摆好菜肴,他刚处理完公务,热气腾腾将他们都环绕,怎么会有这般温情的时刻。 “叫小厨房做的?” 萧寒山几筷夹起了些素菜。 温芸诺诺,也顺着他的几筷子下筷,又不经意偷瞥了他几眼。 心思绕了叁两圈。 “夫君,先喝汤吧,盛上来有一会了。”温芸咬着筷子道。 他们相处,一向不需要一干人伺候。 萧寒山这个习惯,温芸也很快相合,她自小本也不是喜欢麻烦下人的。 温芸安安静静,就这么看着萧寒山那双骨骼分明的手,干脆利落拿起瓷勺,浮着葱花,白油油的两叁勺落入碗中。 萧寒山托着碗,双目转向温芸,温芸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她忽然有些懊恼和后悔。 萧寒山神色如常,平静地喝完了一整碗,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若不是温芸曾先尝过两口,她便要以为这汤是真的鲜香入口,是能得萧太师青眼的上等佳肴了。 明明是,温芸送入口了一两勺,便皱眉吐舌,灌了一整杯茶,才压得住那股咸味。 温芸顺着萧寒山的手,又见他舀了一整碗。 萧寒山惺忪平常地淡问:“钟意鲫鱼汤?” 温芸强压住心里的万般惊愕,声线却比刚刚低了许多,“年年有余,取个好意头。” “萧府所余,夫人细查,应还满意?” 他话里带着些笑意与调侃,温芸更是怔怔望着他。 她当然晓得萧府万贯金银,小皇帝命人抬金银是整箱整箱往府里送,更不要讲那些店铺买卖京郊田地数不胜数。 故而她才觉得萧寒山怪癖,他是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府里却无丝竹管弦,寻欢享乐,大部分时候都是冷冷清清。然而细处下来,温芸知他就是不喜热闹的性子。 怎么这样说。 她红扑扑的脸又烧了起来,手不由地拦住萧寒山的虎口。 他挑眉瞧她。 一口下去便是半碗。 温芸没直视他,手又用力了几分,“别喝了……” “你有气,别留着到新年。” 萧寒山粗糙的拇指搓了搓温芸的手,另一只手接过,一饮而尽。 她但凡想想原先舌尖上那点难忍,百倍千倍,自个儿也仿佛体验了个遍。 温芸这下气是真消得四散了。本来这就不是个可以互换的交易,何苦用折磨来换得一点上风的扳回一城的洋洋胜利感。 她做什么稚气的事情。 温芸撇了撇唇,温热的双手又反手压住了萧寒山的动作。 他见她的睫羽扑簌簌,又听她低声:“别喝了。” 温芸没喝酒,就先醉了。悔意先冲了脑,她抱来那瓮屠苏酒,换了萧寒山的那碗汤。 她硬说喝酒也算,萧寒山灌了两叁杯,温芸也陪他两叁杯。 “令眠。” 温芸迷蒙地抬了抬头。 “你怎么这般心软。” 他笑。 而后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上下相碰的银盏,两个手腕环在了一块。 温芸的眼前雾蒙蒙的,看看萧寒山,没来由地咧唇,“萧大人,我们成婚的时候,没有喝过合卺酒。” 她眨了眨眼。 冲他怀里近了几分。 “你记得吗?”她声音糯糯的。 酒气就全吐在萧寒山的脸上。 51/火树花 萧寒山听着她撑着胆子喊出的名讳,不由掐住了她的腰。她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么。 温芸不满他没有回应,努了努嘴,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说话呀。” 萧寒山捉住她不耐烦的手指,“小酒鬼。” “才不是。”温芸听到了,反应了半刻,很肯定地否定。 “老人说,”温芸顿了顿,“喝了合卺酒,才算礼成,你肯定不知道。” 两只纠缠的银杯,映着萧寒山沉思的眼,映着温芸浅浅的笑。 他酒量自然好,她的那些胡话,他也能很好反应过来。他记得,他知道,和她的这些日子,是与从前多么不同,而这样些不同的日子,于他生命里也难能可贵。 “补上,我就消气。”温芸觉得自己在狠狠威胁,腮帮却鼓鼓的。 萧寒山注视的酒面晃了晃,倒影着她的灵动,与他半沉的眸,然后渐渐变得模糊。 就这般气息交织,不知谁先泄了气,两杯酒这样推推搡搡灌下了喉。 温芸含着他的气息,一顿天旋地转,她也不怕,抱着他的肩头,还有些笑意。 气氛这般浓,也就水到渠成寻欢。深入的时候,温芸觉得含不住,要往边上逃,萧寒山便困住她,用的力道更重了些。 温芸不是刚吃味的小娘子,她被他搅得止不住泄水,她也咬着战栗与呻吟,如数发泄在他肩头。 快慰似潮水般汹涌,他的喘息打在她的耳垂,温芸又没骨气地泻了一身。 她下面收缩含着他,萧寒山亦觉对味,送她上了几回云端,又重重落下,她的咬痕细细密密留在他的两侧,他边用力深顶,边揉着她的肚子,另一手抚过她的轮廓,去找她的呻吟。 “从后面,试试么。” 他哄着她,温芸“不”自还在喉口,早已被翻身,他的手控在了她的腰间,将枕置于肘下。 温芸觉得快要被顶到床头时,他又一手抚着她的头顶,一手将她拉回了那滚烫之上。 她咬在他的手指,他发狠撞入抽出,她也不收力,唇齿间是鲜浓的血腥。 没头没尾来了两回,最后他抱着她去净身。 温芸被水汽打湿了思绪,触凉时才渐渐反应过来,她原要讨个上风,上风不成,捉弄一下萧寒山也是好的,结果事难控,全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迷迷糊糊间,温芸听见萧寒山在榻边唤了一声。她才强撑着把眼睁开,“嗯?” “不是要守岁,醒着没?”萧寒山的声音难得这般温润。 话茬从温芸左耳进,她筋疲力尽难道非他所为?左手边握拳往他怀里敲打。 萧寒山察觉她的小动作,等着拳落进怀,软绵绵的,掀不起一点疼,又反手把她包裹住。 温芸扯了扯手,蹙了蹙眉,这下眼睛渐渐明朗了。 “有炮竹烟花,瞧不瞧?”萧寒山与她对视。 温芸眨巴两下眼,顷刻便坐了起来。 “真的?” 雪早已渐渐停下,萧寒山往温芸手里塞了暖炉,又牵着她另一只手,往湖边去。 温芸亦步亦趋,回头望知夏,却低头见雪地里成双的鞋印。 后知后觉,这是与萧寒山过的第一个年关。 很……神奇的知觉。源于现实与想象的很不一样。 “回神。”萧寒山在前面拉了拉她。 走至湖畔,温芸瞧见罗守远捂着耳朵奔来,刹那间,几圈炮竹开始噼里啪啦迸溅,明明灭灭,在黑夜里炸出许多瞬时的火花。 再抬眼,七支焰火窜天,霎那间,灯树千光照,渐渐繁缀远天,落下便成火树银花。 紧接着,更多簇轰轰烈烈地炸开,好似星火坠落人间。温芸闻到了不同于冬夜寒彻的味道,带着点烟熏火燎,记忆却慢慢爬上了幼时扒过的草木灰味,巷子里的烟火雨混着泥土新,还有,火炉迸开的炭木焦气,萦绕着萧寒山身上淡淡的松木香,一点一滴回现。 独属于他们。 温芸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花样,眼睛睁得大,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萧寒山默不作声地瞥眼,在她明亮的眸间看到一场盛大的焰火绽放。 再几串近处的炮竹点燃时,萧寒山的手压住了温芸的耳朵。 好似炮竹都绽开在水中。 温芸不明所以转头看他。 萧寒山勾了勾唇,右手稍微开了个缝隙,“许愿吗?” 除夕夜也是留存愿望的时候,来年怎样,虽不取决于时运,但亦要问问内心的声音。 不过,温芸认真想了片刻。她的愿望,在钟山上已然许过,人若贪心,神仙听不见那么多愿望。 眼瞧着要落幕的焰火,温芸迅速伸手,往前一抓,然后握紧手心。 萧寒山附在耳边的手被她拉过,那个拳头缓缓放置他手心。 “啪。”温芸模仿道。 五指倏然张开,在他手心放了一个偷来的火花。 萧寒山止住了想要合拢的冲动。 “萧大人,我的愿望在山上许过了,”她言笑晏晏地望向他,“新年的这个愿望,送给你,帮我一起许了吧。” 温芸在萧寒山的墨眸里看到了自己有些发红的鼻尖,和很明媚的笑。 正是湖天相映的明亮即将暗淡时。 “确定?”他的手还没动。 温芸又补,“嗯,许给你自己。” 她想来,萧寒山肯定没做过许愿的事情。照这么说,上天应多多照顾,他一个人留了多少愿望的机会呢。 偶尔几粒雪花飘在萧寒山的长睫上,渐渐化成了水。 画面与记忆重迭。 又如同老树,倏然抽条出了无限新的枝丫。 她的眼睛太明亮。 他不由思忖,这世上是存在天生便有爱人能力的人吗。 参考-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隋·杨广《正月十五日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诗》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唐·卢照邻《十五夜观灯》 52/苦世道 年节气氛正浓,正是鞭炮齐鸣,合家欢庆的时岁,一匹快马疾驰过城门,穿街走巷,直奔宫城。一报边疆两城失守,一报桓王领军在外,受伏击重伤,阖宫家宴自都蒙上一层阴翳面纱。宫铃妙乐,丝竹管弦同谈笑一齐哑声,这股子沉郁气氛也逐渐蔓延至金陵城中。 萧寒山几日都于宫中,据阿兄传言,兹事体大,边疆垂危,这是大蛮动真格了。太皇太后先是没沉住气,破天荒宣了萧寒山单独一面,接连着又是太后与小皇帝设宴,邀几位重臣入宫话家常,表面如此说来,实则已暗潮汹涌。 民间都能抿出事态复杂,一时流言四起,民生物品涨跌如攀山跳水,有人自命不凡指点江山,有人夹着尾巴准备一改奢靡,原先不为人知的英雄话本、讲史话本也开始慢慢四散开来。 逢人道贺新春外,普罗不免都把目光转到战乱之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两城口子开了,接下来是温火细烹,还是大火燎原,无人知晓。 萧寒山这几日忙是常理,温芸多问了两句。 萧寒山敛袍动作一滞,笑答道:“不过朝事定夺之时。我自是为府里添余而不遗余力。” 暗戳戳说她那句年年有余呢。 温芸脸又微烫,忙把他推开。 他又交代自己抽不开身,她若想找点解闷的,温府还是国公府,她自来去。 萧府眼线彻底除了,萧寒山便也没再拘过她去何地。要觉得府里清冷,把阿南带回来也未尝不可。 先是去温府拜了年,与爹爹和大娘子都做拜了一番。这下大娘子是彻底无所后顾地缠绵上了病榻,可这病却来得怪,先是气势汹汹,后劲却不足。清清醒醒,又糊糊涂涂半辈子,温芸难说出些扎心窝子的话,只是好话更不可能说出一字半句。 小娘也是笑笑,绣着花线摆了摆手,分毫都要计较的日子,那得每天泡在毒药里,糊涂着糊涂着倒也算得清醒。 温芸在打发着下午漫漫,随口又聊了几句温苒。 “问温苒做什么,”小娘这才停下手里功夫,“她那是嫁得如意郎君,怎样的好日子,与温家再有什么瓜葛。” 温芸眨了眨眼,手挽进小娘的臂弯,“怎样算得好日子?” 小娘顿了顿,线头往篮里一扔,大叹了一口气:“阿娘是觉得神仙菩萨保佑……你真不知,你刚刚出嫁的那些日子,阿娘过得是多心惊胆战!” 不过又冷笑两声,“温苒以为侍郎府中日子好过,哪晓得规矩是不一般多,更不要讲……府里都是几个不中用的孩子,老侍郎脱了一身皮,只差遁入空门了。这一家子,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是苦是甜,她自个儿咽下。” “眼下世道不太平,阿娘又听说了太师府变故,个中缘由,我是理不清的,你阿兄同我多讲几句也是无用。令眠,你要多为自己操心才是!”小娘又拍了拍温芸的手。 温芸笑了笑,“阿娘,我晓得的。” 小娘瞧见温芸并未大改的神情模样,竟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只是很容易看出,萧太师待温芸定是差不了的。气色看起来,倒是比出嫁时还好了许多。恭维她的话如今也是听得越发多了,好些个拐着弯的,半辈子不走动的亲戚,都来沾亲说故,自然是错不了。 她自然有些得意。这是她养出的好女儿。 竟说这温芸与温苒的姻缘,可不谓是造化弄人四字。这样下风的结局,病榻那位自不甘心,小娘可又觉是种天道轮回,老天有眼。她多通自保之道,从不教温芸恶人之法,否则又与恶人何异。 温芸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阿娘提两嘴前日的变故,她不接这话茬,关于太皇太后,关于长公主,她只字未提。 小娘端着茶点进门时,忽而一拍脑门,“有件事险些忘了同你讲,宫里那位昨日来了信,本就没什么来往的了,非说眼下要我进宫聚聚,这不怪哉?” 温存志也劝小娘莫去,温芸顺着点头,他说了两叁句,便拉温芸在旁边讲些私话。 “有件事……虽说是小事,我想妹妹应当有所了解。”温存志神情变得严肃。 温芸也便收起了笑。 “近日里,前朝骁家军的事,在民间忽而传得沸沸扬扬……我原在信中,与你讲了一二,却不知,我们家还与这桩事有所牵连。” 温芸拧了拧眉,“牵连?” “其实也不算……”温存志挠了挠眉,“只是,前朝党争风气太重,中立之人未必能有好下场。骁家军叛旨这件事情,早已被袁立定性,父亲亦觉得无所纷说的事,便也顺手写了封附议,痛斥此军大逆不道,开边衅,不守修养的祖宗之法,乃至大蛮狮子张口,大要金银,还嫁与公主联姻,割去叁州放才签订盟约。” 其实甚至撤军令都没给 “后来呢?”温芸问。 温存志耸了耸肩:“据传朝堂不派兵增援,无一人幸存,全数惨死于战场。” “父亲只这么一次站过明显的队,你上次书中问我,我并不知情,只是前些天与父亲闲聊得知。又想,事无大小,有则有,你得知道。”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王听晚暗地里戳了戳温芸的手,“好好听书,难得出来玩一趟。” 温芸这才回神。 眼下讲史话本最好是与实事相合,这一出《骁家军》,原本是冷僻到不行,而今却是时下最受瞩目的篇目,但凡一出,是座无虚席。 惊堂木一拍,“再说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朝堂的探子,竟出了严重的差错!敌军之数,原比来报多出整整四万,可怜那肖家首领,英勇善战,死在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可叹那骁家军,如此精锐,竟,竟全数覆灭,惨死于战场,无一人幸免……” 说书人说至此,言语激荡,又辅以叹息,声线颤动,拉得人心弦阵痛。 一堂均是深深吸气,长久叹出,默了一阵。 有人拍案,“可叹!骁家军,原是我大周最精锐的一支部队!虽我朝历来重文轻武,有此首领与军队,不也是史书可载的一大功事!” 叹息一声:“只可惜,此战惨败!” “兄台有所不知,所谓骁勇善战,乃是要有勇有谋,否则,与匹夫又有何分别?匹夫之勇,史上数不胜数,何来大功一说?乃是大愚之为!我朝自开朝一战后,便与邻国契约,是奉行以和为贵,如此一支反旨之军队,不是我朝祸患?要我说,是此役,增了大蛮南图之心,更是如今边疆祸患的源头!此将,是祸患至极!” 更有激反:“难与你这般鼠目寸光之辈多言!真是贪生怕死,缩头乌龟!” “一味忍让,便是落得亡国下场!若非有骁家军此战,震慑大蛮,怕是前朝早有亡国之兆!哪还有什么修改盟约,姻亲相换之余地呢。而今,叁州已拱手相送,这可是桓王亲率军队的结果!这就是不重武力的下场!无用!” “那我倒是要问问兄台,前朝撤兵的诏令都下了,骁家军目无尊主而只有将军,抗旨不遵,与叛贼何异?亡了也是——” 说书人急着一拍案:“诸位,诸位——” 他又拥上笑意:“不过是前朝故事改编,许多细节处,乃是不能考究的,大家自当故事听,听过,能有所感,便是这故事最好的宿命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53/重拾玉 宿命…… 温芸浅咬这词。 “令眠。”王听晚唤她。 温芸转头。 “你玉佩掉了,”王听晚从椅凳上拿起那块玉,又递了过去,“小心啊。” 温芸是这出戏听着入神,才有些尴尬地要去接。 不成想,王听晚的手又往回收了收,“诶,借我瞧瞧,忽而想起从未仔细琢磨过你这玉呢。” 两人就这般走出堂去。 “什么来头啊。”王听晚拿着玉,在阳光下照了照,“怎么裂成这样还留着?” 温芸借着王听晚不察的空隙,便拽下缚玉的织绳,空中转了两圈,便随手回到了温芸的怀里。 “这么宝贝?”王听晚眨了眨眼。 温芸笑笑:“你要知这裂痕怎么来的,必定要心疼我了。” 王听晚这下来劲:“怎么说?” “这原是长辈送的白玉,我第一次去萧府那日也贴身带着,”温芸细道,“不巧,被萧大人摔坏了。” 此话有些添油加醋搅乱是非之嫌。只不过,她总不能说,萧寒山第一天就拿剑指着她这件事吧,她想来也是后怕的。 摩挲着这块玉,原本只是想带着,为雪里的妇人积点善行,她死的冤屈,所说冤魂是在人间孤苦游荡的,她于心不忍。 手指尖摩挲着玉石背面的“尧”字凹处。 一直以来,温芸都以为这是那位妇人的字,或是很重要的身份标识。现在也是这般认为,只是许久没瞧了,从前觉得这字刻得陌生,现又觉得这字写得很是眼熟。 “那你得让他赔你一个啊,萧太师那可是富可敌国呢,你这指定要换个,碎了寓意不好。”王听晚是一幅“原来如此”的模样。 “碎碎平安,不是这样说的吗?”温芸反问。 王听晚愣了愣,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争辩的事情,也摆了摆手,“你要觉得寓意好就戴着,我也就是随口,你懂我的。” 王听晚话说得有些前后不搭,此时话本故事的结局,仍旧震荡在温芸的心间,王听晚瞧着也是思绪凌乱。 “真没想到……”王听晚思道,“前朝还有这般骁勇的军队。” 温芸一股凝结的气深深吐出。 “听完只觉得怅然若失。” 温芸又转念,“如此时刻,我们倒欣赏到同一块去了。” 王听晚忙要捂温芸的嘴:“你知道便是了,人多口杂,还是免宣于口的好。” 这是违逆国策之论。 “茶楼,上去坐坐?”王听晚又指着铺子牌面问温芸。 温芸也便随着王听晚的身影提裙而上,知夏几个人跟在后头。 隔间里,王听晚要拉着温芸说些体己话,便又把后头几个人支在隔断外了。 “我原是想拉你看出热热闹闹的本子,”王听晚解释,“不料,如今满城风雨,大都在谈着这些前朝旧事,民心所向,惹你恼神了吧。” 温芸摇头:“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民间人心惶惶,权贵若只观风流韵事,那便真是王朝遭殃了。这种本子多上上,不是坏事。” “在理得紧。”王听晚点头。 “说来,我前些日子还见了沉琮之一面。” 温芸端茶的手一顿。 王听晚含笑继续:“哎,他啊,是个顶耿直的。见不着你,偶然和我碰到了,要我托了些话给你,不知你准备听么。” 温芸不动声色放下茶盏:“有何需要准备的,直讲无妨。” “他说,太师与你并非良配。他行事诡谲,恐有逆反之心。”王听晚敞话。 温芸消化片刻,并未作声。 王听晚喝了口茶,继续:“我试探过爹爹口风,他言事态复杂,叫我全不要掺和。” “令眠,你怎么想?” 温芸眨了眨眼,斟酌道:“若你爹爹也无法下判词,这话不是句废话吗。” 左右真假半开,听过不若不听。 王听晚道:“只是,我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他总不会害你,况且他如今又是朝廷要职,我才带到这话,也为念着你们一些情分……我本是以为你们能成一对的呢……” “听晚,”温芸叫住,“不会的。” “怎么不会?” 温芸顿了顿,不知怎么形容,只好蹙了蹙眉:“总之……我对他并没有男女之喜爱,只是当成了自幼的玩伴,说亲那本是阿娘定的,别的,我现在想来,全然没有别的心思。” “那你对萧太师呢?” 温芸怔怔抬眼。 54/桂花簪 萧寒山回府的时候,已是近黄昏暮色。 几日连着听兵部清算着账目,又要与太后和太皇太后周旋,神思自有些疲惫。 捏着眉心走向正院,足至门槛,却因一声微弱的猫叫顿住。 侍女正要抱着阿南行礼,阿南从侍女的臂弯里直直与萧寒山相望,很是谨慎姿态。 萧寒山少有养过活物。 养时需呵护,需耐心,需接受违逆,养久了难免生感情。 从前,他费心养过马驹,上好的马匹,不过征战亡的宿命。一身入局科举后,也没有了草原纵马驰骋的机会。再然后,有费神思索该如何花心思的,估计只有怎么顺着温芸开心些。 见她从一身警惕,打探,紧张,慢慢变得放松,慢慢自如,一点点将萧府染上她的印记。 罗守远跟在萧寒山身后。 萧寒山侧目:“夫人刚抱回来的?” 罗守远正色答:“据报,是夫人回温府后,命人隔日送来的。” 萧寒山再打量阿南。 抬手示意下人起身,只见阿南四肢埋在怀里,留琥珀色的眼睛大大瞪着。他没来由地想起温芸刚入府的样子。 有灵性的动物随主,倒是有双和温芸一般漂亮的眼睛。 他不是圣人,也没想过要做圣人。 对着这样的眼,很难说出“不”字。 “夫人出去了?”萧寒山漫不经心转身。 “与国公小姐听戏去了。”罗守远也如实答。 两人走出不远,檐牙上黑衣跳下跪禀。 “报。” “讲。” “大人吩咐的药,程大人已经配过来了。” “嗯。”萧寒山一只背手,另一只微微一摆。 那人却跪着未动。 “怎么?”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请大人赐教。为何给温大娘子下了慢性毒药,却要再下解药?” 萧寒山眼中温意渐消,冷笑出声。 “出息。” 那人头倏然低下。 “人死了有什么用。” 痛苦,自然是要活着受折磨- 温芸上马车前,还特地和王听晚好好地打了声招呼,免得上次的不告而别。 王听晚深叹一口气:“得,你是有夫君的人了,我怎么敢押你再喝盏茶?下次再聚。” 温芸上车舆时刚刚回神,转眼要掀起车帘时,差着门框半个额头,眼瞧着要撞上去,温芸下意识地闭眼,却撞得一片温凉的柔软。 还没反应过来,人被就一阵冷松香拉入了车舆之中。 撑着温芸额头的手也便放下。 温芸顺着仔细一看,萧寒山的左手骨骼隐隐泛红。 她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一番,落到他手上:“萧大人……你没事吧……” 和萧寒山的眼对上,她又问:“疼吗?” 萧寒山到口的“不疼”忽而止于唇齿,改词:“疼。” 忽而好奇,他答疼,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温芸直直拉过萧寒山的左手,隐隐看见红印,往上吹了吹。 再索性便两手交迭,把萧寒山的手捂了起来,温暖传遍他的手心与手背。 很顺手而随性。 瞧她十分认真在研究那道红印,萧寒山默了一会,另一只手顺着温芸的肩,便往她头上插上了簪子。 温芸下意识地抬头。 “哄你的,不疼。”萧寒山直迎上目光,抽回左手。 另一只手,又往温芸空空的怀间塞了只手暖。 温芸愣着眨了眨眼:“什么啊……” 她摸了摸耳后鬓发,又凭着感官感受继续往上,手指尖才摸到温凉的玉质感。 他粗粗往发髻中一插,没有破坏原先梳好的样式,她顺着手便摘下来,至于手心。 一支木簪,上面嵌着一丛桂花,大小错落有致,是白玉做的,其中一朵花中还缀着一颗珍珠。 这必然是能工巧匠所为,也要定制者懂得摹状貌。 温芸怔怔:“萧大人送给我的吗?” “自然。” “怎么忽而想到给我送这个?”她的眼睛亮着。 很早以前,便准备了。 只是在想,什么花样,怎么镶嵌,更合她。 “新年礼物。” 萧寒山顿了片刻,见她神情未有多大波澜,又补:“不喜欢,可以给我,我再带你……” 他手已经伸出去,温芸立马往后退避叁舍,把簪子捂在怀里:“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没有要回来的道理的。” 萧寒山神色微敛:“当心。” “我喜欢,我很喜欢,谢谢大人。”温芸的眼开始亮出星星。 话头至此,萧寒山有意逗她,眼微微眯:“怎么谢?” 往往带着这样眼神缓缓向她下巴下瞧,就是性事开端了。温芸想起很久前,也是车舆上,他拉过她。他向来做这些事是霸道得紧。 温芸脸有些发烫,下意识手立马捂上萧寒山的眼。 温热的掌心盖在萧寒山的眼皮上,天地一下昏暗,唯有清冽的桂花香袭来,微微的冰凉落在他的脸颊。 再拉开距离,温芸的手才有些抖动地收回。 萧寒山察觉她的欲望,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温芸一阵天旋地转,被抱到了萧寒山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只觉得身后愈发滚烫。 没有这么敷衍男人的吻法。隔靴搔痒。 萧寒山有毁灭性的想法,欲图实施的时候,想起她半含水雾的眼。 罢了。 她在这些事上总不经吓。 他的鼻息在她的脖颈间存在强烈。 温芸连忙想着岔开他的思绪:“萧大人,我今日原先并不太高兴来着。” 萧寒山有模有样掰过她的脸,打量一番。 “今日做什么了?” “和听晚一起,听书,喝茶。” 萧寒山挑眉:“她欺负你了?” 好像他上次也这样问她。不同的是,那时他说一报还一报,她还会觉得后怕。而今,心头却涌上了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不是……” “今日听的是,前朝骁家军的书。听完,想到这支军队的下场,总觉得不是滋味。”温芸又坦白,“前几日,又知晓爹爹为这件事上过书,更觉……百味交杂。” 实则更多是难堪。 常言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身上留着温家的血,自然怎么样都和温家是密不可分的。倘若她是前朝人,她宁死也不会写出那样一封犹如树倒猢狲散,风吹墙头草般的上书。 纵然成王败寇,英雄流血,为国流血,有何言耻之处。 更不要说……这件事不久便成了秘闻。再被谈及,每个人都扣上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之谓,岂不黑白颠倒。 “所以总觉得有口气憋在心里。” 萧寒山未动。 温芸转眼对上他漆黑的眼。 “怎样的下场?”萧寒山盯着她。 温芸觉得奇怪,萧寒山是前朝拼来的功名,这事,他应该是知道的比她多多了。 回忆说书人之辞,她道:“朝堂召回,未遵,全数惨死于战场。” 萧寒山冷冷一笑。 温芸不解。 只察觉周遭温度倏然降下。 “你爹呢,也如此言?” “爹爹闭口不谈,我阿兄也并不知其详情……” 萧寒山再打量了温芸一番。 “下场是,一半南蛮军被灭,幸存骁家军回京途中,被另一支大周军队全数灭口。” 温芸错愕地望着萧寒山。 消化着短短的一句话。 良久,温芸深吸一口气:“如若这般,可惜我非前朝生人,亦可恨非男儿身,无女投官处,否则定要写上两笔逆辞。” 听她吐露,萧寒山有片刻默然,缓缓抚过她的鬓边。 “令眠,你博览群书,当是女中英豪。” 男儿有何好做,若是男儿身,只怕负了她的柔软与感性。再言前朝的政治环境,萧寒山怎么舍得让她去趟浑水。 “萧大人,那你呢?若知晓内情,怎忍坐视不理?” 萧寒山并不愿再为这段故事加上确切的年注,再仔细陈序事情先后。从未有一刻想把温芸拉入这段往事之中。 她问起,他在心中答。 在逃亡。 亡命之途十余载。 他自诩天资,也只得一步一步向上爬,而今才有了万般筹码- 55/选字南 两人回屋时,侍女匆匆将阿南从檐廊里捉住,低眉给萧寒山和温芸行礼。 温芸的湖蓝色绒袍停在萧寒山的步靴前。 “知夏,你把阿南抱进来吧,外头可冷着。” 她又转头朝萧寒山眨眨眼。 “你说了算。”萧寒山答。 温芸咧开一个笑:“我怕萧大人不习惯和猫呆一块,它可能有点闹。” 萧寒山已然牵着她的手腕踏进了屋。 温芸有些暗暗感受,萧寒山以前便总是叮嘱她要注意身体,打她惹了风寒以来,他是一丁点寒气都不愿让她沾的做派。 布菜的时候,温芸偷偷跟着在内室逡巡的阿南,趁它不备,便抓住了它的两只前脚,顺势就抱了起来。 萧寒山见温芸摇着阿南的一只前爪从屏风内走出。 “萧大人,我未曾与你正肃介绍过,这是阿南。” 阿南埋头缩在温芸怀里,橘黄的毛融在温芸的衣绒中。 温芸觉得怪,又补:“它往日倒不怎么认生的,许是换了个环境,还没适应。” 温芸又抱着阿南坐到了萧寒山对面,阿南这才露出了那双琥珀色的眼。 “这是萧大人。” 温芸又细声细气地同阿南指了指。 阿南没想跳走,温芸任它躺在膝盖上,它便有些放松地开始打量起了萧寒山。 不知怎么,想起曾经在温府的日子,也不知是不是腿上的暖意缓缓流过了全身,倒让温芸生出一些家的感觉。 “阿南,有什么寓意么?”萧寒山抬眼看她。 温芸扯了扯嘴角,仿佛没温书被学究考问之感。 “没有……我抱它回来的时候,桌上刚好摊了本诗集,随意瞥见的第一个字便是南,觉得与它有缘,便叫阿南了。” 萧寒山默不作声压了口茶。 温芸歪头努了努嘴,“不好听么?简单才上口。” “好听。”萧寒山又抿了一口茶。 温芸近来好像很能读懂萧寒山的某些神色意思。总之现而,她能感受,他有些口是心非。 “真的?”她狐疑。 萧寒山转眸,瞧她对这个问题莫名砸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要我怎么说,”他挑眉,“与你小字一般好听,令眠。” 完也。 温芸架不住地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眼,觉得耳垂有些发烫。 怎么就成这样了。 架不住。 萧寒山瞧着温芸慌张借口腿麻,打发阿南去另一块玩耍。 再回桌上时,菜已俱布,温芸很自然发现了一道新鲜玩意儿。印象中,身边都没有做腊肉的能手。 心念一动,刚想开口,眼神已经飘到知夏处。 知夏瞧见温芸夹着腊肉的筷子,从袖口抽了一根手指,几若不可见地往萧寒山方向指了指。 “怎么?” “萧大人原来喜欢吃腊肉。”温芸了然般夹起了一块。 萧寒山笑意淡淡,“谈不上。” “那这是?”温芸有些疑惑。 “楚轻舟送来的。他秋冬爱捣腾。”萧寒山不紧不慢解释,“那日他吓着你了,知你爱美味,借花献佛。” 温芸狐疑又甚,“他亲手做的?” 味浸咸甜,倒是比她曾去过的燕云阁味道更入口些。 “不信?”萧寒山眼神转向她。 温芸咬着筷子,“瞧他更像是个行伍粗人,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而萧寒山对这些,闭口不言更多,如今却是自然接了下去。 “他自幼是遗孤,会这些,很正常。” “大人和他……”温芸眨了眨眼,“自幼要好?” 萧寒山笑意微深:“何出此言?” 温芸并不知晓,只觉信任二字,在萧寒山身上难察,而他又对楚轻舟了解颇重,楚轻舟对萧寒山亦非全是下属之态,故而出言。 “你……”温芸思忖片刻,“好似从前并不大愿意同我讲这些。” “一种感觉吧,觉得你们应该关系不错……”温芸又顿,“怎么这么看我……” 一种颇为探究的眼神。 萧寒山的气息愈近,温芸屏息,后知后觉他的手挽到了她的腰间。 腰间有些发麻。 萧寒山取过她腰间的帕子,压了个四方的角,轻捻过她的嘴角边。 她睁大的眼睛,像亮光的黑玉,质地光滑,却又柔软。 这种眼神帮她擦嘴角…… 但她好像也只是觉得疑惑,不再像从前,心里又要盘算出好多种可能来。只是本能先于反应地相信,他对她并非锋芒。 验真亦如是。 “若你说朋,说友,他是。”萧寒山放过她的帕子,才不紧不慢地回答。 “自幼相识,也是。” 与遗孤自幼相识?萧大人的身世真是一团谜般的存在。 “原谅他么?”萧寒山随口。 温芸一时还没反应,之后才想起,所谓借花献佛,不就是赔礼道歉。 她倒全然未把“吓到”这事放在心上。 “嗯……”温芸想了想,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是真心话。 萧寒山微眯眼,“你原谅旁人倒是容易。” 温芸猛然就想起了她给他下了整整大几勺盐的汤。 一码归一码…… 她又朝他眨眨眼。 “萧大人也不是旁人呐。” 见萧寒山那股疑有危险的气息消下去,温芸后知后觉,总觉得有些像顺毛的意味。 但萧寒山又很难想象作寻常动物,阿兄从前信中某词冒出,狼,好似是为恰当。 “想去看雪么?” 萧寒山后来这样问她。 56/舟一芥 其实白雪纷纷,萧府往日人烟稀少为冷清,冬日却是个赏雪的不二之地。萧寒山随口补了两句楚轻舟宅子甚多,有几处院景不错,胜在郊区,山湖相映自是赏雪妙处。 只是日子。 后来温芸问过萧寒山的生辰,他随口告诉了她。定去赏雪那日,却正是他的生辰。他正如表现得那般,大抵不愿提生辰,只是陪着她出去走走。 若是亲人亡故的祭日,生辰自然难是一个欢欣的日子。 事情定好,楚轻舟便信来,说宅子已备,此些日子晴朗,湖边走走便是惬意。谁想那日竟是大雪纷纷,只得执伞而行。 而温芸也是未料,这宅子难望边际,粗略估算,应是萧府的叁倍之大,瞧不出楚轻舟是这么个藏富于胸,不甚表露之人。 行至湖边,温芸便有些吃力,手默默往腿上捶了两下。萧寒山快她两叁步,就在前面停住了。 温芸朝他眨眼。 “萧大人,雪中泛舟,你觉得如何?” 其实温芸的扮戏技巧是一贯很差的,萧寒山见她水灵灵的眼波流转,便晓得她怀揣着另几分心思。 “你身板若吃得住冻,我自然无话。” 萧寒山顾忌的是她身体底子虚,冻着几分,怕是寒气侵体,近些日子才养起来一些。 温芸自是早就要知夏备好了红泥小火炉。 萧寒山给温芸收过知夏手中的伞,手扶着她走进船篷之内,才连着自己那把收起。 罗守远在岸边走了半步就止住了。 温芸瞧他,雪落满身,黑袍之上分外明显。几月前他就这般板着脸踩在船尖上,一动不动盯着她。 而今对上温芸的眼后,罗守远自觉地颔首低眉。 知夏默默往边上走了两步。 险些就碰着呆木头的衣角了。 知夏得知小姐的绝妙计划后,是心里大喊着崩溃的。她才不要和这呆木头待在一块。 再往后退一步,罗守远转头。 “你要去哪里?” 知夏堆起笑意,“小姐叫我四处走走。” 木头皱眉,“你认路?” 知夏腹诽,是是,就您罗大人认路。 “不认啊。” “那就别给主子添乱,”罗守远声音提起一分底气,“去屋里等。” 知夏见他一幅命令姿态,转身便往一处木屋边走去,丝毫未带犹豫,似乎很是熟悉。 心里更是暗叫不好,他真认路。 -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可惜船只摇曳,篷中炭火通红,燎燃的是一壶热茶。 温芸悄然叹气,许是宽阔湖面大雪,也让人顿感沧海一粟。沧海一粟也罢了,想到若要贪杯几盏酒下怀,更是伤身,怎么不算人生俯仰之间,身不由己。 自然也不是想到她自己,她甚少顾影自怜,只是想到城中百姓自危,想到萧寒山,他轻描淡写过的幼年,位高权重又如何,微末小民也罢,都能生出同一番感慨来。 瞧见温芸啄米般抿着茶出神,萧寒山指骨往桌前敲了敲。 温芸对上萧寒山的眼,忽而就把想法说了个七八。 萧寒山笑了笑:“你该去写话本,如此情由景生。” “是我乱想,”温芸鼓了鼓腮,“从前背过的诗借由景浮现,我乱带入罢了。” 萧寒山见她低眉,心情不升反降,迟滞一会,忽而把人拉入了怀里。 温芸坐在他怀里,下意识地转头。 萧寒山自然而然将她冰凉的手握在双手间,缓缓摩挲。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他在暖自己的手,而见她出神,便索性直接这样来暖她的手了。 “我这没委屈给你受。”萧寒山道。 “嗯?” “你若总移情,伤的是自己。”萧寒山又补。 温芸原以为他并不懂得女儿家的九曲回肠心,原来是太懂,所以都默默看在眼里。 但这话说得也有几分不对。 “死人的心才是凉的,我的心热腾腾的在这呢,”温芸道,“我也有笔账的,对我好的,不好的,我有数的。” 萧寒山凝视着她。 照她的话,他早是个行尸走肉了。 过了很久,他笑了笑,“我呢,给我写了几笔杀账?” 温芸慌忙捂上他的嘴,他的生辰,他姑姑的祭日,真是什么话都胡来。 她望着他的眼,却是分外认真的神情。 想起他的问句,温芸摇了摇头:“萧大人,你都说了没委屈给我受,我哪里能给你记账啊。” 混精。 学会用他的话来堵他了。 萧寒山心中所想甚少放在嘴皮上,这句话却是真心话。 但她。 她的心是热的,他的心早已死在了翻山的路上,他不舍得让她用这么一颗滚烫的心来一点一点唤起他。 以后,自然也不会有人欺负她。她可以随意遍游,温家,皇家也不敢再以她为棋。 温芸反手,试着环住他。 昏昏沉沉趴在他肩上,闻着松木香,温芸眼皮几乎要耷拉下去。 “令眠。” “嗯?”温芸迷迷糊糊。 “你想回江南么?” “嗯……”温芸下意识点头,然后才意识到萧寒山的问题,从肩头把自个儿撑了起来,“怎么这么问。” “你夜里梦话,要回江南赏花弄诗。” 温芸有些惊异,“知夏从未见我说过梦语。” 自然是萧寒山编的。 “我听见了。”他信誓。 温芸有些心虚,“我不喜京城,其实我也想做闲云野鹤来着,你说我热心泛滥,其实我也自私,我想自由。” 只是,盛世里的人才有选择,如今边关不平,再歌舞升平,都不过是祸患之表。她说自由,免不了是官宦之家托举起的幻想,倘若在路有冻死骨的地方说这话,是真空读诗书了。 “但这只是想想,”温芸又追答,“我有我的责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话有什么好听的。” 令眠。 人不为己,才是天诛地灭。 萧寒山轻轻抚过她的发髻。 “嫁过来,也是。”他道。 那并不一样。 之前,她自然背着亡家灭族的胆战心惊赴旨,这是她为儿为女的责。那时她也未想过婚姻,只觉得不要像父母这般到头只能喊算了。 如今…… 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如果是和萧寒山,这样的日子也会是她想要的。除了衣食住行上的照顾,萧寒山几乎不会拘她做什么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寒山做得很好,所谓妻妾奴仆的后宅事,温芸一点也没有体味到过。反而……很像是回到了少年,四处游玩。 如今便来看雪。 温芸不知这话怎么说,只觉得要驳,舟子却在前喊:“大人,夫人,前处便是湖心亭了。” 57/湖心亭 雪下得如纷飞羽绒,地上很快便积了一层雪,泥土星子和瘦干的树杈翻在雪里。温芸一脚踩上去,绵软的质地,冒着新鲜的雪气。 萧寒山瞥过两眼,亭间石桌上按着笔墨,料想是才放无几时,眼神便落到了温芸身上。 顺势牵过她的手,不紧不慢道:“你也想学遗民墨客?” 温芸莫名,眼神飘近他,顺着他的神色方向,“怎么知道这就是我布置的?” “楚轻舟能有这雅致,也不会整日在宅里大喊无趣,舞刀弄剑了。” 温芸顺着他的口吻,仔细想象了一下,没忍住笑哼了一声。 只是承认,“确实是我所命。” “萧大人你先答应我莫要嫌弃……毕竟我才疏学浅,什么都是叁脚猫的功夫,九流的本事……” 萧寒山只伸手,两根有力的手指捻在了她一鼓一瘪的脸颊上,剩下的话也没让温芸讲出来。 温芸有这么些琐言碎语是想起了长公主很久前的劝言,知道萧寒山在正事上是极致的严苛,鸡蛋里也得挑骨头。 她并不觉得寻常赠礼有何相送必要。 沾过笔墨,温芸也未犹豫,落笔顿挫,提笔利落,顺着节奏,一口气便书完,压着的笔锋一抬—— 松筠长照眼,沧浪十年心。 温芸也没什么底气,只觉得运的气从身体流转一番,长长吐出,才看向萧寒山。 文斋小老头一般的架势。 她却有些被萧寒山的眼神吓到。 深得骇人,只凝着她,好似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 “不……不喜欢?”温芸也难确定,她是个赏尚能评点一二,作诗不过玩玩的末流,祝福却是诚心的。 望他经年所受苦,皆寸寸有回响。 萧寒山的手覆过她的后颈,微微向前用力,温芸脚未站稳,往他怀里倒去,却只觉得刹那鼻息间,萦绕着他强烈而不可置否的气息。 唇上盖着他的喘息,进而湿润着他们两人的唇齿。他吻得用力,倒不如说啃来得贴切。温芸想呼吸,却引得萧寒山更得寸进尺,她有些头皮发麻,腿还有些不受控地打颤。 温芸没见他这般失控过,露出她所并不熟悉的一面,更为强势,更为浓烈…… 包裹得她要窒息,喘不过气来。 她捏着萧寒山的衣襟,开始有些用力地推他。 “萧大人……我……”温芸在唇齿间喃,“喘不过气了……” 萧寒山反应了几拍,才缓缓放开她,只是手还在她脖颈之后,慢慢抚摸着她的呼吸。 湿润的眼睛,和红彤彤的唇。 萧寒山啊萧寒山。 就这般失控。 仰头叁尺的白月,也愿舍几分予他渡苦。 温芸见他无话,才平复着小声道:“萧大人,今日是你生辰,今日祝你欢愉,你也许心有不安。” “我知道人人有自己的难以宣之于口,”温芸又补,“不知是不是你嫌我年纪小,很多事你好像只是在默默做,不想同我说。” “所以……只祝你得偿所愿。” 萧寒山望着她。 温芸倒并不想把场面搞得多么煽情,把准备过的话说完,才捏了捏耳坠,瞥过眼神。 “我也信你不会骗我,伤害我。” 如果这场婚姻是一道圣旨的明威暗迫,他们也许有过猜忌,有过试探,温芸此刻更想把这条路当成她主动做出的选择。 “不会。”萧寒山不曾犹豫。 温芸后知后觉,额上飘过了几片雪,冰凉融化在眉间。他圈住她,印在了上面。 萧寒山所要的,只有想与否,没有做不到。 他并不信神灵佛法。 倘若世上有,只管让温芸万事如意便罢。 58/天法道 温芸和萧寒山回到岸边时,雪已概停。风滚起积雪,积在吹起的衣摆上。楚轻舟早已候在岸边,同萧寒山点了点下颔。 “萧夫人。”楚轻舟又郑重地看向温芸,“多日不见。” 温芸扬了扬嘴角,“大人。” “屋里添了新炭,夫人进去暖暖?”楚轻舟也笑意盈盈,后半句压住了声音,“借萧大人一用。” 进书房,楚轻舟被冷地一绊。 狼狈不过刹那,楚轻舟心念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若无其事板了萧寒山一眼。 “我这书房怎么平添了几分醋味。” “不是叫你在书房等么。”萧寒山也无视他的揶揄。 “那哪儿能啊,”楚轻舟笑眯眯,“现在在我地盘上,我是主,你们是客,尽一尽地主之谊,应该的。” “正事。” 楚轻舟轻哼一声无趣,便大马金刀地往主座一坐,翻了封压在书间的信,递给了萧寒山。 “你嘱咐的,我哥自然没有办不到的,”楚轻舟道,“何况,他在边疆领兵打仗这么多年,军粮如何,百姓如何,他只会比我们更清楚。”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花了些时间,字字详细,萧寒山亦无所遗漏,眼神扫过最后两行,顿在“好”字之上。 只二字评,“挺好。” “也算是……算是不负肖叔所望。”楚轻舟点头。 “肖叔看人还真准,小时候你和我哥在军营习武练剑,还是不相上下的,”他感慨一时,陷入了回忆,“可肖叔偏说,你适合文,他适合武,文武两全,缺一不可。” “如今是句句应验,你做了太师,他成了将军,何尝不是命运呢。他有帝王志,你却是辅臣心,我自小同你们长大,更觉得肖叔了不得。” 父亲。他能看孩童的命运,却也不会料到自己英年就战死沙场。麾下人人爱戴的神将,也抵不过后背的弯刀乱箭。 “桓王那边估计实在挺不住了,我哥若再不动兵,恐怕……恐怕他是没命活着回来了。” “太皇太后还没急,我们急什么,再等。” 楚轻舟打量了萧寒山几眼。 眼神依旧犀利,他站在半明半暗之中,只觉得棱角更为分明。说话字字果伐,不掺一点个人感情。 这不经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在逃亡的路上,他们年纪不过刚懂人情世故,稚子却非童言。萧寒山说,只有武器能自保。 楚轻舟答,他若为剑,他便为枪,捅进这个迂腐王朝的腐溃处,才叫畅快。 帝王之术,是猜忌,是制衡,是谋略,却未有一笔为苍生而书,为江山社稷而声。 只不过……太皇太后与太后的算盘,恰好歪打正着,温芸不是任由他们摆布的棋子,见萧寒山与温芸感情亦笃,楚轻舟甚有些欣慰。 “温家那笔,你大概还是不追究了。” “温芸是无辜,温嵩却难辞其咎。可对温芸来说,那也是她的父亲。” 萧寒山的眉心微蹙,“你在说什么?” “怎么,你没打算等事成后,把日子继续过下去?要论心,我猜温姑娘在你府中先前的日子也得满心顾虑,虽说父债未必要子偿,但这笔账怎么算也不会是泾渭分明的。” “是我,要还她。” 萧寒山听着楚轻舟的苦口婆心,等他讲完,才慢慢道。 “她有她的日子,更自在的日子。” 楚轻舟听着话茬越发不对劲,五官也渐渐沉下去,“你们这也是做戏,貌合神离?” 萧寒山睨了他一眼。 “不是,”楚轻舟拧着眉头,“你非得给自个儿找点不痛快?压在身上的石头快要落了,不轻松些?” 萧寒山扯了扯嘴角,“轻舟,像我们这样的人……” 他的目光在遥远的天边。 “机关算尽的人,强求圆满,只怕是祸患先行。” 因果报应,事在人为。然而天道轮回,他强求过的事情太多,如果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应验……他在这件事上,相信代价。 唯独温芸,他只想尽力让她快乐。 59/鸿门宴 温芸走进屋子里,静得连她自个儿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鼻尖的寒意融在潮湿温暖的空气之中,循着微微鼾声,温芸瞧见趴在桌子边的知夏,双手环着半个脑袋。 再一环视,温芸见到靠近窗口边的罗守远背影,抱着剑,一动不动。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 这番情景,说是怪异却和谐的很,反倒她像一个外来客撕开了画面的协意。 知夏眼皮动了动,蹙了蹙眉,还以为是罗守远的动静,眯着往前挥手,嘴里含糊道:“你不是说安静么……” “没见我睡了啊……” 温芸不动了。 罗守远也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行了礼,站在角落。温芸发觉,他是连呼吸都带着克制,否则怎么她只听见自个儿的呼吸声? 那头知夏却是翻了两下,顿觉没了睡意,迷蒙着眼,估摸着小姐也快回来了,一抬眸,只见温芸正笑意盈盈瞧着她。 知夏脑子猛地一清醒,瞌睡虫赶跑大半。 “小姐……你刚回来?” 瞧着温芸还惹着冰天雪地的湿气,知夏下意识反应。倘若不是……有些习惯刻进骨子,往日在府里,她定要受小娘的训了。 温芸也是笑眯眯地点头,准备准备就要启程归府了。后来在路上,屋里那副画面怎么也在眼前消失不掉,温芸想着这事出神。 若要说怪事,还不止一件。 年节就这般过去,冬要远走的脚步却是不见,只是多下了几场雨,积雪早已融进新泥之中。 那日知夏正理着被褥,拍着厚厚的绵,不免想道:“去年似乎比今年暖的早,今年倒是一点没有入春的迹象,雪也是这几年少见的多。” 温芸从书里抬起头,转身,手拿着书搭在椅背上,“春来不觉晓。再说,这才刚过完年几日呀,你便那么想着时光如梭?” 雪倒确实是满京城,与往年大不同。 知夏挠了挠鬓边,“是吗?” 瞧见温芸又转过去埋头苦读,知夏打趣:“好像小姐读书塾时没这般勤奋呀。” 温芸未抬头,只道:“惜春未免太晚,我惜冬,时光莫蹉跎,如何?” 未等来的春日,却是宫里的常公公行色匆匆而至了。 这会拜的温大人,温嵩自然二话不敢言,书信一份,便叫小厮速速交至温芸手中为妥。 萧府接应人照着往日的例,接过信,就要给院里的知夏姑娘送去,却被一只劲手从后夺了去。 莫名地转头,却见罗守远人高马大地在身后,不由往后退了几分。 罗守远自是未言,转身便走了。留下门口小厮上下揣摩掂量了半天,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罗守远自带着这封着实有些“着急”的信见了萧寒山与楚轻舟。 书信出自太皇太后手笔,无非是想念云云,邀令眠于宫一见,好解想念之苦。 楚轻舟颇为抑扬地读完了全信,啧啧赞叹:“实乃言辞恳切的长辈,读来只觉温暖。” 话里却是藏不住的揶揄。 “太皇太后倒是有本事,长公主的路子被我们堵住了,年节前后话里话外的邀约也被你回绝了,太明白温嵩的秉性,敢在你眼皮子底下拿人。” 自然是萧寒山去赴的这一场阔别叙旧约。 常公公看到萧寒山的刹那,手脚都凝滞了一瞬,眼神交汇片刻,萧寒山波澜无惊,常公公心中大石落地,不作声色,只默默引着萧寒山进了正殿。 “娘娘,萧大人到了。”常公公在殿外跪。 殿内许久未有回响,过了好一会,宫女才匆匆到殿前,引着萧寒山入殿。 坐着下围棋的妇人,头发半百,不见珠光宝气,只是打扮得贵态,却不显山露水。屋里陈设皆是比例之内,鲜有张扬。 手边一瓶白梅。 黑子落,白子却未下。 “则怀,你来了。” 嗓音却是分外平静。 “娘娘是在等着萧某?”萧寒山笑。 张芙斜着抬眼,也朝着萧寒山微微颔首,“并不知,你会来。” “或许是……没想到,你愿意来。” “娘娘办鸿门宴的手段,萧某自有所领会。” 张芙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迟钝了一会,便抬手,将殿里的宫女都打发了下去。 不解地朝着萧寒山,“这话,这话从何说起呢?” “先帝生前如此信任你,将幼帝,将江山社稷都托付于你,那是君言,如何能逆?本宫请萧夫人,不过是太久没见着那孩子了,想念得很,招来膝下关怀几句罢了。” 萧寒山听过,只道:“俗世缘分,娘娘何必圆转曲折。” 张芙笑笑,“原来萧大人知道。那不知,萧大人听着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从前本宫陪先帝微服私访,途遭不测,幸得那孩子生母援手,这么多年,关系一向是再好不过的。你知,本宫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长公主与那孩子,也是私交甚好,萧大人不曾闻?” “娘娘,你我皆心知肚明,此行为何。”萧寒山淡淡望去。 张芙与萧寒山的眼神凝滞在交汇一刻。 挟官眷以令大臣,不过是史书中轮回的常见一笔。 “大人,把本宫想到什么地方了,”张芙继续温和一笑,“长公主,你也考过她书啊。也算半个一家人,是吧?” 张芙并没有底,想来萧寒山与温芸感情渐深是真,她原先试图安插的这枚棋子,竟就这般被天衣无缝地护住了,毫无进攻机会。只赌,朝中桓王势力,萧寒山还未查到与她和长公主有关。 萧寒山未语,并不置可否,只慢慢拂过衣摆,坐在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 “萧大人饱读圣贤之书,想必是通情达理。桓王呢,虽不是本宫亲生,却实是本宫瞧着长大的,如今在外征战苦,实在是昼夜难安,心有所牵。怎么说,朝廷也应尽后援之责。” 张芙顿了顿,更是和风细雨,“只是如此,望令眠能传达给大人。” 萧寒山耐心听完,挑了挑眉:“娘娘,希望萧某如何做呢?” 张芙心中猜想消失一半,想必萧寒山还未将朝中来龙去脉探察干净。 她笑意更甚,“本宫听皇帝说,大人一直未允派兵增援,实为不解。那是他皇叔,大人怎可一再阻拦?” 萧寒山勾了勾嘴角,“不解?” 拿着皇帝当令牌倒是乐得轻松。 “那萧某为娘娘解惑。”萧寒山指腹擦着扳指。 “桓王殿下所带精锐,乃是其心腹,手下大将莫不如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桓王殿下用人唯亲,岂是萧某可拦?此为其一。” “桓王殿下如娘娘,从来奉行兵来割城,将来和亲,如今自噬孽果,萧某何以再派其手下,往战场送死?桓王殿下若惜才,定也同意萧某做法。此为其二。” 张芙的笑渐渐挂不住,难以置信地望着萧寒山,“你,你说什么?” “兵部有多少旧朝臣兵,多少娘娘与殿下的暗线,”萧寒山压着眼皮看去,“娘娘,自然比萧某清楚。” 张芙深吸一口气,再也无法维持平静。萧寒山,他竟然全部知道。 回想往事。 萧寒山自旧朝上位,制度改革,建言献策,鲜有令先帝不满。唯独兵家之事,却是放任皇亲国戚,偶尔干涉一二。张芙以为他不懂,更以为他是太懂,兵家之事,易招仇,更易引火烧身,才觉此人并不为敌,或可成友。 可其在先帝身边多年,竟最后选了冷室亲王的独子培养,将太子扯下储位,而竟真能使先帝传位于宣统。她与皇帝日益离心,不过是她太想太子继位,操之过急,彼时暗潮汹涌,此举若败,枉为人母。 她始料不及,先帝太忌讳操之过急之人,晚年更是多疑信道,放任萧寒山痛改内阁,更赔上了亲儿的一条性命。 “娘娘不觉得自个可笑,”萧寒山冷哼,“当年再鄙夷不过的桓王,如今却要与其为伍,还要扮成舐犊情深?” 张芙瞪大眼,“这么多年,你是装的?” “就为了这一刻,为了帮皇帝固位,你如此绸缪,不惜以国为赌注?” 实乃人之性也,难以迁。 张芙这么些年,心中沟壑,仍是权权相争。 “娘娘如今还不明白?自你们贪图享乐,不知百姓饥馑,趁一时之快,杀忠良,饲邻国之时,是否想过历史重演,上阵的会是与自己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乃至如今势单力薄,昼夜难眠?” 张芙紧蹙着眉,想要从萧寒山那张始终平淡的脸上寻找一丝丝熟悉的痕迹。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认识肖家人?” 萧家……肖家? 不可能。 60/蝼蚁命 骁家军,不是全数已经死在战场了么。 就连……当时肖府留下的所有女眷,也都秘密处理了。 萧寒山的出身,她当然知晓。寒门子弟,平平无奇,不过是读书奇才,与肖家可谓是一点牵连都不会有。 “娘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萧寒山转眸,与张芙眼中的恐惧对视。 张芙死死盯着萧寒山,良久,才道:“这么说,你怎么都不愿出兵援助了?” “萧大人,你说了这么多,总不要告诉本宫,你丝毫未动兵部的一兵一卒。”张芙更是冷笑一声。 “萧某自然不是无情之人。” 张芙咬着笑,“大人与我说了这么多,却说自己有情?条件呢。” 萧寒山起身,“要救桓王,自然无妨。” “只是,谁来救救你口中的骁家军呢?” 张芙攥紧的手心掐出了狠狠的痛感,不可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那是叛徒!是差点改国策的叛徒!全军阵亡,萧大人,如今早已是宣统了!” 萧寒山不甚在意地继续转了转扳指,“娘娘,当年真相如何,还需要萧某与你温故吗?” “萧某说了,你自然最清楚该怎么做。” “否则,就与长公主,准备准备,给桓王收尸吧。”萧寒山笑了笑,“只不过,尸骨无寻,你的权力梦,也就黄粱一场,罢了。” 萧寒山说罢,轻轻拍了拍衣摆,撵去身上几不可见的灰尘,平淡走出了正殿。 张芙难掩心中的震惊与困惑,多年前的梦魇又萦绕在了脑海之中,望着萧寒山的背影,张芙后知后觉,跌跌撞撞追了出去,撕裂地问:“你是谁!你是谁!你别走……” 张芙要继续从殿门口追出去,却只见常膳守在门口,见萧寒山的一袭黑衣已走出老远。 “娘娘,娘娘……”常膳搀住张芙颤抖的手,“您千万当心身子啊,萧寒山可是带着近卫进的宫!” 张芙含着泪,缓缓转头,看向常膳苍老的脸,忽然有些不记得。 忽然那些记忆又分外清晰了起来…… 那是与如今时节相差未久的日子……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还没有被刺死!肖家,那算什么东西,真以为自己能打得胜仗,功震一方了? 张芙当然明白,若此战胜,肖大帅定是受到重赏,在朝中,乃至国内,成为英雄般的存在。他自然与太子不成一派,倘若此战胜,如何能保得住太子的位置?皇帝本就疑心深重,表面糊涂,却永远不会放任一方势力滋生势大。这些年的筹划,怎可使其付之一炬! 所以……她惊闻,骁家军真的以一当百,杀出血路,只要援军及时,就有胜仗可能时,她不是喜,而是深深的恐惧! 所以……所以,她谋划了一场绝对不出差池的局。 绝对不出差池! 张芙望着常膳,已经是泪流满面。 “常膳……”张芙的嗓音都在害怕地颤抖,“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本宫的?” 常膳低头,平淡地回:“回娘娘,是太子殿下巡盐途中去世的那一年。” 张芙突然笑了一声。 去世的那一年。 萧寒山!他到底和骁家军有什么关系?张芙一时间难以想象,把背交给最信任的人,却是最信任的人屠光了全军,怎么可能还有活口?至于肖府的女眷,那是她看着手下办的事,眼皮子底下! 除了那个乳母,被乱箭射死,哪个不是没能逃出那场火灾? 远房?对了……他姓萧……那便更可笑。为了当年事情不暴露,有点关系的血脉早就被暗中屠杀殆尽。 志士?只有这个可能了。 是在哪里找到了只言片语,要伙同骁家军?这是他的志向?所谓的苍生,所谓的黎民? 张芙不由地笑出了声,先是冷笑,慢慢地弯起腰,笑得放肆,宣统登基后,她从未笑得如此放肆,任由眼泪滑落进唇齿。 “娘娘……”常膳紧紧扶住张芙,“不如,不如就按萧大人所言。起码……起码能保住命。” 是了,萧寒山提桓王,他的命就如蝼蚁一般。那她呢? 张芙擦了擦眼泪,恢复了些神志,捏住常膳的手,“常膳,让琬玥走……要快!” 让她认罪? 她是有错,难道先帝就没错了?这件事,哪个皇亲国戚,哪个命理重臣,没有掺和?她若是认罪,百官谏言书,落笔的人,统统不能放过。 61/无名作 萧寒山抬脚走进书房,却见正座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搭拢着件裘衣,手里攥着书的页脚。宫中对峙那点阴戾缓缓消散。 环身,拍了拍衣摆,脚步声轻轻落下。 小小身影在温度升高的空气中醒来,发现被环绕在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松木香淡淡萦绕在鼻腔。 萧寒山从她的身后,压在桌前,随手翻着她面前的书。 是本诗话。 怀里一阵翻腾,萧寒山未分神,只是边翻边评:“哪里寻来的这书?” 温芸喏喏:“我从书架里翻出来的。” 萧寒山淡道:“胆子大了,我书房里的东西都敢随便乱翻了。” 倒并未听出什么语气,平静得很。 温芸转头,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手拽在他的臂弯里,无辜地问:“不可以吗?” 萧寒山这下停下了动作,仔细瞧了瞧怀里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指尖无意识摸索着她的发尾。 声音喑哑:“可以。” 过了一阵,又补了一句。 “请便。” 萧寒山不自觉压低了身姿,鼻尖划过温芸的睫尾,徐徐向下。眼神盯着那处湿润的红。 温芸眨巴眨巴眼睛,忽而用手往外推了推他。却没推动。 “怎么。”萧寒山的声音依旧沙哑。 温芸依旧是这副神情,手上用力,维持着尚可有气呼吸的距离:“那……大人还记得……令眠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时候的事情吗。” 一笔之下,不过死生。这是萧寒山教给温芸的第一课。 萧寒山微微压眼,小狐狸这是记仇讨债。 温芸未曾料,萧寒山直接抓过她的手腕,他的强烈气息瞬间包裹住她,唇上的冰凉却是轻轻一点。 “错了。” 气息好像飘在温芸的耳根处,刹那就染红了她的耳垂。 她瞥过头去,移开目光:“哦。” “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不我们继续谈这本书的意思……”温芸捂了捂自己的耳朵。 萧寒山唇角勾了勾,放开了温芸,转而哗啦啦拎了拎那本无名亦无出处的书。 “喜欢,还是讨厌?” 温芸摇了摇头,“都不是。” 萧寒山笑意加深:“说说。” “只是好奇。”温芸正经道,“前面翻到批评李太白与杜工部,觉得评得甚为犀利,此后却又笔锋一转,两者相较,认为太白始终不及子美,与唐时诗坛之主流不同。想来,作者许是年轻豪言,生逢乱世之志人。” “可是,此书却无名无款,许是大人故人手笔?” 萧寒山细细听完温芸所道,又瞧了两眼那团笔墨。 “他的早年顽劣之作,被你说得有多稀奇。”萧寒山不以为然。 温芸不动声色打量萧寒山不屑的神情,她猜错了? “这确是我故友所作,不过,”萧寒山顿了顿,眼神又转向她,“此书非豪言,乃狂言。没什么好多留神的。” 说罢,萧寒山便随意扣回了那个册子,轻飘飘一提,又一笔带过。 看出温芸想着话还没问完,萧寒山继续道:“若有缘,他来金陵,我带你去见他。” 温芸脸上又盈了笑,萧寒山的眼神却变得危险,她立马正襟:“保证是诗书论道。” “夫君,那你怎么看?” 萧寒山抬眸,良久只道:“坚定夫人自己的想法,即可。旁人的,并不重要。” 温芸又撇过头去了。 他极少这么叫她。温芸脸上热腾腾的。 顺着温芸眼神方向,萧寒山却发现了另一趣物。 温芸抬眼片刻,也发现了自个儿的稚作。一张兰花图。不过是她为适应笔墨随手挑出的一株墨兰。 然,她画技可谓是草草。若她作诗写字尚能被先生欣赏,作画却是要贻笑大方的。先生曾旁敲侧击,卖弄文采即可,笔墨之画,还是能藏肚便藏肚罢! 温芸的手慢了萧寒山一步,见他有些兴致,手足无措。不想认下这一茬,溜为上计。她便一手提着并未仔细穿着的绣花鞋,一手攥着裙摆,要从一旁空隙钻出去。 萧寒山却直接从后按住了她的肩膀:“跑什么。” 他顺着温芸拉起的裙摆,蹲下身。一手握住温芸的脚踝,另一手将鞋子拉过了脚后跟。 温芸低眉,柔和的光照在他脸上,棱角被衬得分明,骨骼清晰,神情柔和,并未有其他情绪在。 “忘了着凉受的罪了?” “没有。” “说过许多遍,好好穿鞋。” 温芸见他起身,也没抬头:“烧着炭呢。” 萧寒山见她如个小兔子,低着头也瞧不见什么神态。 “以后记住没?”他轻轻用食指与中指夹了夹她的右脸颊。 “哦。” 温芸这时候感觉出了,完全是长辈的口吻。那也自然,他本来就比她大了许多。 再回神,萧寒山提起她搁在一旁的笔,稍稍沾了点水,铺开未完的画作,在兰叶上点上了几笔,成了花。 温芸拿起,栩栩如生,好看也是好看,神韵到了。 “画龙点睛。” 萧寒山在她耳边轻笑:“夫人画得好,是锦上添花。” 温芸没转身,眨了眨眼,脸颊有些泛红。 他怎么堂堂威严帝师,开始学会睁眼说瞎话了。不会是她偶尔太过油嘴,不小心把毛病过给了他吧。 温芸这样想,还觉得有些有趣,嘴角忍不住扬了扬,再转眼看萧寒山,却见他深深地望着她。 温芸到嘴的话忽然止住。婚后,萧寒山的目光甚少是带着打量,胁迫的压力。也甚少在他眉目间瞧见过于明显的情绪流露。 他好似没反应过来她的转身,温芸就见他盯着自己。这种眼神并不带着敌意,是带着一丝眷恋。 她总觉得自己读错了。 “找你,原本有事。”萧寒山的眉目恢复了寻常。 温芸也便洗耳恭听。 “最近京里有事发生,少出去,嗯?” “但你好忙,听晚那里也不能去?” 萧寒山默了一会,伸手又摸了摸她的脸:“去吧。” 温芸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却并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无从问起。 62/真相白 温嵩正和萧府的门前侍卫斡旋。 架子不能放下,借着过路为由,软硬兼施,侍卫却毫不留情。自太皇太后托信后,萧寒山暗里就止了外界与温芸的通信。 那十天,隔叁差五,温嵩都要来探一探口风,萧府却严得连只麻雀也不曾放进去。 温芸不知道父亲来过,亦不知萧寒山所说的“有事”为何,待府里自然也有别的乐子可寻。 大约是月中的时候,王听晚命小厮传话,几个亲戚被调离了京,拖家带口走了,她也终于落得清净,再不用面对叁姑六婆请来的“好郎君”。家里寻了个戏曲班子,邀温芸去府中一聚。 命人套了马车,知夏扶着温芸上去。 这日气温回暖,温芸便撩起帘子,让风透透车里的闷胀。 到国公府的路程不远,有一段大道要走,知夏便提醒:“等会过路怕是吵闹,小姐不妨落了帘子,待清净了再说。” 温芸摆了摆手:“我顶爱热闹的。” 街上乌乌泱泱,比往日要更沸上几分。戏楼里唱念做打,好长一声“骁家军——”抑扬顿挫,便是温芸不留心,也就这么听着了。 “这么快就改了戏?”温芸有些诧异。 知夏自然也听到了,这街坊小巷里的故事,是他们底下人口耳相传,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她知道的比温芸多。 温芸问起,知夏知无不言,笑着道:“小姐,你绝对是有所不知。” “说来听听?” “就这几日,我听府里小厮还有街坊都在传,朝廷给骁家军平反了!” 温芸一愣:“这么突然?” 她以为是菩萨显灵了。 知夏又道:“是。而且……是彻彻底底的平反!详细的,我也不太能懂,只听说是突然有证人朝上鸣冤,原来骁家军被前朝奸臣所害。那场大战,朝廷没有援兵增援,反而是派了去歼灭骁家军的队伍,这才导致的惨败,无人生还……皇上与太后得知详情,实为震怒。” “是,皇上下了命令,朝中正在清算这一笔。”王听晚拉过温芸的手,将自个儿的消息脱了出来,“我爹知我心系此事,前日下朝,就同我原原本本讲了这事。” 印证了知夏在车上与温芸所话。 朝中之事,唯有官者尚能理清一二。温芸原先不知这事,便没有多问过萧寒山。现在想来,不知他所说的京中有事,是否为这一遭。 温芸心中五味杂陈。 “那么,当年真相,究竟如何?” 王听晚吸了口气:“怎一个惨字了得。” “小姐,戏曲班子在候着了,是否移步?” 王听晚摆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待会儿我自然带着萧夫人去后院。” 待堂中人具清,王听晚才开始细细道来此事。 “你知大周国策,初年休养生息。而后皇帝,也不敢违逆太祖所定下的各项法例。然而战争不断,前朝与大蛮之战是定夺边关之关键,必打不可。可惜,皇室,内阁都不愿打,只想各种法子和解事了。肖鹏举将军,是骁家军首领,为护国而领兵去了边疆,可惜战报不真,最终是以寡敌多。” “这场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碾压仗,就偏偏到了相持阶段……只待援兵到位,战局立马可以反转。先帝派太子领兵,可谁知……这支队伍,不是为了支援骁家军,而是去灭了骁家军的……战报却说,是肖将军判断有误,此战惨败,全军覆没。割地让池后,朝中都把骁家军当成亡国之罪人,有集体言官书信,请将此迹写于史书,使得后人铭记祖训,莫忘几要亡国之徒。” 温芸听完,只觉得心尖颤动。 几近窒息。 她记得,温存志跟她讲过,温嵩也是这些言官之中的一位。 “那……前线将士,全部阵亡,京中呢?”温芸咬着唇。 王听晚更是深深叹了口气:“全数屠尽。前朝太子下的命令。” “和骁家军沾上一点关系的,都被秘密全部处理掉了……据说手法无比残忍。而肖将军府……大火在大雪前降临,熊熊烧了两天。” “没有活人了。” 没有活人了。 千万人,就这样死于非命,死于同胞手中,死于权力相争。 血流成河。 还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何等残忍。 而温芸没有忘记,温嵩,她的父亲,也是这一切的一把推手。 “真相如此……才算大白。” 王听晚讲完,笑着拍了拍温芸的手:“我爹说,幸好他那时已远离朝堂争斗,这才没做个罪人。举国就快要知道这件事,肖将军,骁家军,他们是英雄。” “前些日子,我们听完话本还有所疑虑,令眠,可见你的嘴开过光呀,他们真是沉冤得雪。” 温芸牵强地笑了笑。 “那……如何清算?” “据太皇太后亲自下的命令,与当年事件有关的,一个不留,全都下狱,从严处置。” 也就是,温家也逃不过。 萧寒山却一点消息没有跟她讲过。 温芸忽而想起,萧寒山曾在马车上与她说过的话。 不对。 谁说无人知晓真相。萧寒山,他知道…… 这件事,若没有他的首肯,定是进行不下去的。他一早就想为骁家军翻案…… 萧,肖,骁。 温芸心中不得不有了一个可怖的猜想。 温家生她养她,纵使这一路她过得也不算顺遂,可谁家又是十全十美,谁的路又走得万般得意。在那里,有人害她,有人只把她当做工具。但那曾是她的家,有过温暖的时刻,而小娘,依旧还习惯眷恋着那里。 小娘还在,尚可称为家。 温嵩有罪,但不是全家之罪。 温芸拉住王听晚的手,勉强地笑了笑:“听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忽而想起还有些事,要回温府一趟,可能难陪你听曲了。” “咱不是事先约好的么?”王听晚撇了撇嘴。 “罢了罢了,你有要事,我也拦不了你,下次要陪我——” 知夏急匆匆地在门口喊:“小姐,小姐,刚刚温府的小厮过来传话,说老爷着急见你,有要事,还请你不管是在做什么,赶紧回家一趟。” 63/动摇心 夜里,温芸躺在曾经自个儿的床上,应说是挺熟悉,一夜好梦才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迷迷糊糊听到了众马奔驰,铁蹄过黄沙的踢踏声。可一睁眼,透过床帘,被风吹过的竹影摇摇曳曳,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知夏。”温芸平躺在床上,头看着床顶,放大了声音喊。 知夏在门外,循了温芸的声响,推门而入:“怎么了,小姐?” 知夏拉开床帘,温芸坐起:“你有没有听见外面什么声响?” 知夏仔细回味了一番:“没有啊……” 温芸轻轻捶了捶脑袋:“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心里有些不太平。” 知夏笑了笑:“萧大人不是说,不干我们的事吗?小姐虽对骁家军一案有疑虑,可大人亲笔手书,保了温家平安。倘若是别人的事,小姐也得待明日再细细考虑呀。” 温芸睡前,见知夏安慰的笑颜,心神微定,这般自我安慰也睡了过去。可一睁眼,却是被知夏愁颜所叫醒。 “小姐,似乎出大事了。”知夏垂着眼,手里将绢布绕了一圈又一圈。 温芸抓紧起了身,边梳妆边问:“有消息了吗?” “我听小厮说,刚刚沉大人好不容易从采买的小门进来报信,正在前厅和老爷一块。” “沉琮之?” “应该是。” 确实是。 厅前再见,座上宾下意识地起了身。 温芸先向温嵩行了礼,转眼去看沉琮之。 他竟穿着官服。 沉琮之捏了捏袖口,似是艰难开口:“夫人。” “沉大人。”温芸也回了礼。 再看温嵩,脸色无比深沉,比昨日还添了几分愁虑。 应该是发生大事了。温芸心里笃定。 却未料到是易朝换代如此的大事。 “就在不久前,太后与皇上的亲信冒死给我传了信,今日所有上朝的大臣,全数被扣在了皇城。昨日夜里,原本驻守在边疆的军队竟一举攻入了城中。今日早些时分,为首将领已经攻入皇城。我见温府被一众官兵围困,觉得蹊跷,找了各种办法,才进来与你们通气。” 沉琮之亦是面有忧虑。 “如此突然?” 沉琮之点头,冷笑了一声:“萧寒山,他要反了!” 温芸听到,下意识蹙眉。 “什么意思?” “里应外合。他萧寒山是内,楚中原,那个楚将军是外!他们按下桓王早已战死沙场的消息,把朝廷骗得团团转,哄得太皇太后彻查骁家军案,朝廷集体都关注着这件事,人心惶惶,实则是为了让楚中原这支庞大的军队悄无声息地绕路到京城附近城中歇脚,不被大量发现。昨晚他们连夜赶路,一举撞入了城池,直奔着皇城而去!” 温芸觉得不对:“你怎知萧太师是内?如此雷厉风行,只怕是这一谋反的消息自下而上都被锁住,这才能攻得出其不备,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不错。”提到萧寒山,沉琮之冷冷道,“皇上如此信任萧寒山,根本不会料到,他的老师谋划这场逆反已经数十年!而除了萧寒山,又有谁有本事能只手遮天,将消息藏得那么好?” “兵部上下,皇上与太后总是忧心,是否有太皇太后的势力掺杂,可他们应该如何也想不到!萧寒山的势力已完全渗透进了上下,皇位早已岌岌可危!” 温芸总觉得其中有不对的地方,刚要开口,却被沉琮之打断。 “令眠,你还不明白吗。你,温家,不过是萧寒山的一颗棋子而已!他娶你,只是为了打消太皇太后与太后的猜忌。可他深耕朝堂,狼子野心,如今命兵将温府围了,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温芸怔了怔。 不是被他的话点醒,而是萧寒山所说的温家无虞……难道,是指这样一场改朝换代的大事……而她却一点也不知晓。 她本能里,早已先做出了相信日夜枕边人的冲动。 但她不明白。她的内心也开始有了一丝动摇。 只不过,她想问的是,为何。 “你在为谁做事?” “自然是太后与皇上。” “你爹爹呢?” 温嵩神色凝重地打断了温芸:“令眠,这不是现在要问的事。” “琮之,如今局势到底如何?” 沉琮之向温嵩微微一鞠躬:“伯父,如今叛军围了重要的几座殿,皇宫中的死士仍在拼死抵抗。我正奉陛下之命去调遣南部兵部官兵救援,实在是大周危亡时刻。此番前来,是要伯父明白朝中发生之事,莫要为存志兄着急,他们还不敢将朝堂官员悉数绞杀。府中还请小厮关好各个门,以免混战时波及。” 温嵩点头,嘱咐一旁家仆:“都听到沉大人的话了吧?” “是。” “好,好。琮之,你是好孩子,现下不知你是否还能寻到外面官兵的漏处逃出去,赶紧去调兵才是啊!” 沉琮之扯了个牵强的笑,又看了看温芸:“伯父放心,我已然将兵符交由亲信先一步去了军营,事不宜迟,我也启程,若此战真能救出皇上……” 沉琮之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止住。 向温嵩与温芸作揖告辞后,便决意地转了身。 哪知一只脚刚踏出前厅,一把亮剑从天而降,带来锋利剑气,直冲他的脖颈之间。 剑尖与其血管,不过毫厘。 温嵩瞪大了眼,吓得连忙退了几步,“快,快救人……” 几个家奴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檐上一阵砖瓦迅猛的翻腾声,一群黑衣纷纷从檐上飞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度控制了在场的所有人。 除了温芸。 罗守远一手执剑,一手背立。 沉琮之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一圈,闭了闭眼。 “你们要做什么?” 罗守远向来沉默,两根手指轻微一动,在空中划了个急速的剑花,剑柄当前,留了几成力,猛地往前一送。 直直捅在离沉琮之心脏几分之远的地方。沉琮之不敌,一个踉跄,捂着胸口往后退。罗守远又乘胜,一手劈在了沉琮之的后脑勺,用了十足的力,沉琮之刹那倒下,蜷缩在地上。 另一黑衣从罗守远的身后闪出,以剑直指肩膀。 温芸倏然出声:“等等,不能杀他。” 黑衣未动。 罗守远利落收剑,向温芸行了礼:“夫人,萧大人命属下接您回家。” 回家? 温芸强扯笑意:“敢问大人,将我家布置了天罗地网,也是萧大人的意思?倘若我跟你们走,恐怕下次再踏入温府,就是为我亲人收尸吧?” 温芸不明白,明明前些日子赏雪作诗,萧寒山答应了不会再骗她,那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他当真如此自负,认为所作所为一定成功,从而连亲近的人都能不置一词吗? 还有个可能。 他从未有将她划入可信赖的范畴。 有多少海誓山盟,也只是利用。 之后经年,是否都付笑谈。 罗守远的头低过双手之揖:“夫人,这是为护您与温家安全。大人说了,此战决不能有失败的任何因素,温家不参与,对谁都好。至于沉大人,过了今夜,一切事定,不会伤他分毫。” 温芸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在府中?” 罗守远道:“夫人回了便知一切真相。” 温芸咬着唇,点了点头:“好。最后一次,我信你们。” 知夏留在了温府,温芸只身一人,由罗守远护着,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很快便到了萧府。 “萧大人呢,他在哪?” 罗守远不语,仔细吩咐了几个侍卫后,府里人员几乎被清空,他领着温芸,到了萧寒山的书房。 “夫人,属下在门口等。” 温芸推开了无比熟悉的这扇门。 没有人。 如果这是最为寻常的一天,那那道阳光应看上去使人心口发烫。细碎的尘埃在那道光晕中打转,好似这是极为寻常的一个晴天。 温芸再一定睛,忽而发现了桌上多的一个金丝边木盒。 她轻轻拉开锁,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块陈旧的玉。 是如此,无比的熟悉。 温芸在身侧的手,每根手指都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发狠地用力。 有些难以置信,扯了扯身上挂的那块玉佩,没扯下来。 原来是泪水盈眶,已然模糊了视线,扯块玉佩都扯不下来。 待滚烫滑落到唇边,温芸才深吸着气,低头,两只手去解那块系着的玉佩。 她把两块玉放置在桌上。 对上了缺口。 显然,这原本是一块整的玉,而她从来拿的,是另一半。还有一半,就在萧寒山手中。 温芸摸索着两块玉,猛然一翻。 马,尧。 竟然是骁字…… 他是骁家军的后人?遗孤?朝廷追杀了那么多年,应该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竟然活着。 那他唯一要做的,定然是向这个王朝复仇。 大火在雪前,烧了整个肖府…… 也就是说,她遇到的那个妇人,是肖府的人!应与萧寒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究竟何意? 放了一块玉,相当于告诉她,这一切的羁绊都只是因这块玉而已。见个面,解释几句,当真有这么难吗? 好不容易走过了相互猜忌,才试着信任,一起过生辰,去泛舟赏花,去爬初日的山,去亭中赏雪,她实在不能说,他对她不好。 因为好,她贪恋着这份温暖,还保留着心底的信任,他的承诺。 聪明如他,绝对知道能握住这块玉佩的她,一定对那个妇人有所帮助,所以……所以他也因此,只要不坏他复仇大事,给她好颜面,尚且平和相处,留温家活口,一切都能照常。 难怪,初入萧府,他会毫发无损地放她走。 她是不是要感谢他的深明大义,恩仇分明。 他要告诉她,这么些日夜,一点感情也没有?否则为何不现身? 温芸唇齿颤动。 这是她的猜测,她不愿在心里,给任何人,仅凭猜测而判了死刑。她要萧寒山亲口告诉她。 这是真的,理智这样告诉她。 她却依旧止不住的难过。 64/楚中原 大殿之中。 太后抽出龙椅旁的悬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都让开。” 殿门大开。 此时萧寒山正背着手,踱步于大殿之外。 而楚中原,遥望着寿安宫。那是太皇太后住的地方。 火势正渐渐大了起来。 “则怀,不如你先去寿安宫吧。听听临死人的遗言,也算是让她有始有终了。” 萧寒山脚步一顿,冷笑:“不凝,自然要去,只是还没到时候。” “萧寒山——”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天际。 萧寒山回眸,见太后正拿着那把先帝留下的剑,一步一步,从死士中走出来。 “太后娘娘?”萧寒山挑了挑眉,“考虑好了?” 太后用力握着剑柄,眼眶通红,要把萧寒山烫出一个洞来:“呵。” “萧大人,楚将军,非要本宫如此,你们才肯亲自说上几句话吗?” “娘娘未考虑好,自然派下人传话几次就好。死一个,死两个,对于太后娘娘,又有什么要紧。” 太后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早已筹划今日,何必送我儿上位!萧大人,太子死后,这朝代姓什么,难道不是你说了算?你何苦逼我们母子至此?” 萧寒山轻笑:“非也。” 太后一愣。 “你说什么?” “萧某如何有能耐,筹谋两朝?建功易,守攻难。” “若非娘娘与陛下,求权之心如此急迫,与太皇太后一派联合,这权力之巅的位置,自然还能坐几年。” 楚中原淡道:“娘娘与陛下忘本,就别怪则怀心狠。如今朝廷的桩桩件件,哪件不是暗里争权夺位,可还有人为天下苍生一计?” 太后怒斥:“借口!” “娘娘似乎忘了,自己与当今陛下,曾是最远离朝堂权力中心的一派。若皇帝肯踏踏实实,则怀何以要另谋君主?这个朝堂都是他的弑父血仇,他倘若为了复仇诛了桓王与太皇太后,那是因果报应。”楚中原继而说道。 “可我们,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中原故土,而诛你们。” 太后轻轻松过握紧剑柄的剑,转而将剑指向了萧寒山。 萧寒山未退,身后将士立即剑指上前,弓箭手拉满弓,只待一声令下。 萧寒山哼笑,徐徐往前走了两步,食指与中指夹住剑锋。 “还在等,等着沉大人为你们谋求援兵?” 太后的眼眶渐渐湿润:“萧大人,为何不肯再给陛下一个机会?” “您不记得了吗,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是在襁褓里躲着哭泣的婴孩。他是您看着长大的……杀我,杀我吧,您放过他……” 萧寒山抬了抬眉:“太后娘娘,你与陛下谋划着如何置我于死地,我却懒得杀你们,脏了我的剑。” 他一脚踹上太后的腹部,太后狼狈地摔到地上,连同那把剑,也扔了出去。 “这是你们的答案。” 萧寒山给了楚中原一眼。 又瞧了瞧不远处的火光燃天。 “我去送送故人。” 萧寒山穿过楚中原重建的精锐队伍,踩过刀剑与甲衣,遥遥听见身后的那座大殿喊—— “老师,老师——” 65/火光天 “温令眠呢?”楚轻舟马不停蹄地跑进萧府,看到罗守远,焦急地问。 罗守远有些不明所以。 “哎来不及了,我回头跟你解释阿远,她在里面吗?” 罗守远点了点头。 楚轻舟推开大门,却见到温芸还半含着泪花,手里攥着两块玉。 此时温芸刚好要去找萧寒山问个清楚,却见楚轻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只看过一眼,楚轻舟就知道了萧寒山的用意。 他手掌一拍脑门,急着踱步:“萧则怀,你简直是个疯子!” 温芸瞧见不对:“你说什么?” “你千千万万别误会则怀。”楚轻舟瞧见温芸的模样,就觉着她误会了,连忙解释,“这一块玉佩,是他乳母之物,你定然是助了她,她才给你的这半块玉佩。” 温芸默然点了点头。 “他这个人小时候,是在刀山火海里捡回的一条命。滴水之恩,都足以让他扣头相报答。更别说,他早就栽在你手里了。” 温芸蹙了蹙眉:“那他不留一言,只留下这块玉,什么意思?” “所以我说他是疯子。复仇一事即将了结,他要扶我兄长上位,这是支撑他走到如今的动力,也是一座大山般的压力……他心里过得太苦了……” “他想成全你的自由。” 而甚至,对任何事如此自负,十拿九稳的一个人,甚至没勇气去确认,温芸是否爱着原原本本的他。而他将这归为束缚。 熊熊火光之中,常膳引着萧寒山到了偏殿。 火势即将要波及到这一块。 只见张芙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慌忙地跑过连廊,还险些踉跄。 她仿佛有所感应地回头。 “萧寒山,是你——” 张芙无所顾忌地朝萧寒山扑了过去,苍白如骨双手已经试图要掐住萧寒山的脖颈。 凭什么,凭什么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流着血的生命,早就该在十几年前死了! 她要触及萧寒山的时候,常膳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张芙跌坐,不可置信地指着常膳:“常膳,你……你是他的人?” 常膳平静地道:“娘娘,奴才不是谁的人。奴才是天下人的仆,而非你做恶事的狗。” 张芙笑得放肆:“呵,做恶事的狗?他萧寒山蛰伏朝堂这么些年,机关算尽,只做阴谋之事,难道算不上小人?” “先是给我一丝挽救桓王与琬玥的希望,叫我狠心下手罚了那么多曾经的旧党忠臣,到头来,原来是要要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好一手调虎离山,好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啊,萧寒山!” 常膳勾起了笑意:“娘娘,旧党忠臣?哪一个不是吃着平民的血,忠良的骨头?自相残杀,不是你教的他们吗?” “你闭嘴!” 张芙指着萧寒山,恶狠狠道:“你,你究竟是谁!” “肖鹏举的幼子。” 张芙看萧寒山唇齿张合,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的兄长,还有你……我是派亲信刺杀,还与我禀报的!” “所以说,娘娘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觉得此命不该绝么?” 火星子在空中四撒乱舞,萧寒山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眼神却有着决绝的果断。他缓缓拉起弓,箭矢朝着张芙的心口处。 “则怀,不对——拉弓者,一定要杀伐果断。目标,盯紧。拉弓,就要拉满,射程之内,不留活口,这才是好射术……” 幼时,父亲的话忽而萦绕在了耳畔。 随着脑海里的音貌,萧寒山松了手。那支箭矢,极速地飞向张芙的心口处,她还未挣扎,只是眼睛死死地盯住萧寒山,便被一击毙了命。 萧寒山笑了笑,笑出了声。 他仰头,看着火光万丈。这样的灼热,如浪潮般喷涌而来,就快要吞没他。 为你们报仇了啊。 看到了么。 府里人死的时候,是这般感受么? “则怀,还不走吗?”常膳见萧寒山长久地仰望着被火光吞没的天,“马上就要烧过来了。” “走?” 萧寒山忽然想起了温芸。 66/心悦否(正文完) 看见那块玉佩,会怎么想呢。 怨他? 这么多年了,他萧寒山是一把所有人复仇的剑。捅进这些人溃烂的身体时,他的使命就完成了。剑之后的使命呢?漂泊?寻主? 人人说他通晓百家之言,可他哪有那些海晏河清的志向,他与楚中原是很不一样的。 世人只见皮囊,如何窥得内心。 温芸也许偶尔会想起他,想起那把被磨得锋利的剑,也许也不会想起,谁会爱着一把因仇恨而生的刀。从此天高海阔,她凭着自己的意愿选择,如何生活,去哪生活,和谁生活。 他呢,还清了从前骁家军所有人对他的关爱,纵容。 用阴谋,说的很对。 阴谋的人,多一分也是难以承受的恶果。 温芸总是说相信善恶轮回,神灵佛法。他不信这个,信的是她。也许这一场火,能带他到九泉之下,痛快地再去见那些亡魂。 他感受着热气,感受着燃烧着扬起的颗粒。 如释重负,难计得失,或许是这样。 “常叔,你走吧。” “则怀,你要做什么?大事已尽,你总不能想着……” 就在这时。 “萧寒山——” 清脆的声音,从遥遥的地方响起,冲破熊熊的火海,还带着疾奔的脚步声。 萧寒山回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迅速地一点一点放大。 鼓点与她的脚步声,一齐敲击着他的胸膛。 还在回响。 直到他看清,是温芸。 温芸跟着楚轻舟跑马,跑进宫中,下了马,又用了最快的步伐跑到这里,终于见到了萧寒山。 火光里的萧寒山。 他要做什么? “令眠……” 温芸冲过去,觉得他的状态不对劲,二话不说,使出全身的力气,拉着萧寒山的手就往外跑:“你不要命了?” 一路狂奔,将火光扔于身后,飒飒的冷风吹过两人脸颊,仿佛恍惚间跑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温芸慢慢停了下来。 双手撑着腿,喘气。 萧寒山在火里的样子,有点把她吓坏了。只见他颀长的身影,依旧淡定地面朝着滚烫,偶尔咳了几下,嘴角却含着稳操胜券的轻狂的笑。 似乎让温芸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影子。 没有那么沉稳,却恣意潇洒。 “你要做什么?”温芸叉着腰,喘着粗气问。 萧寒山笑了笑:“同归于尽,或许。” “疯子。” 萧寒山继续含着笑:“令眠,你发现得有点晚。” “为什么要同归于尽?和坏人一起死,那么有成就感?” “提他们的首下黄泉,也算完了我父兄的遗愿。” 温芸盯着他:“那我呢?” 想到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温芸有些哽咽。楚轻舟同她在路上讲了很多,他们的从前,娶她以后萧寒山的想法。 她有所动容,更多的是害怕。他或许就想引导她误会,好气得一走了之,成全他的想法。 她看清了自己的心,他没有,怎么办。他对万事都无比笃定自信,除了感情。感情似乎是只认了死理。 “夫君,我挺想打你一巴掌的。” 应该有很多人都想这么做,只不过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 萧寒山张开了手:“来。” 温芸深吸了一口气,见他当真,还要来抓她的手,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夫君,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一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你太过聪明,万事都做得滴水不漏,我若问出这种问题,你会觉得我是个傻子。” 温芸脱口而出。 “你爱我吗。” 萧寒山抬眼与她相视。 良久,唇齿已本能地挤出了音:“爱。” “所以,你爱我,情愿放我自由,是因为你认为,我嫁给你是被太皇太后和太后利用,是形势所迫,你了结了他们,也自然可以放我去广阔天地,不再受人掣肘?你想我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你对我更多是恩情使然?” “夫君,你这么笃定吗。你有没有想要问我,问我爱不爱?” 萧寒山默了默。 “令眠,有时我觉得,你是太阳,你是飞鸟。” 而他,浸润在仇恨里数十年,是人吗,还是恶狼,他自己也会恍惚的。 “不敢问吗?”温芸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萧寒山没想过,除了床上,他会惹她哭。他轻轻擦过温芸眼角边的泪水。 温芸就把语气软了下去,“我要生气了,反正你死不了,过了今日,你也别想哄我了。” 萧寒山的嗓音喑哑,妥协般问:“你……心悦我吗?” 他以为,不过是心悦,不心悦,温芸却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因为你从来没想过,你在我心里也会是太阳,是飞鸟。是不是你失去双亲太早,还没有教会你什么叫作爱,还是深仇大恨远远排在爱之前,让你已经不相信了爱?” 他就只是尽她的一切,对她好。 “为什么伸张正义是阴谋?为什么离开你我就会自由?我从来都是被夫君打动,是你,不是令眠想象中的,也不会是你刻意塑造的,我知你心悦我的全部,其实我也一样。” “萧寒山,我心悦你。”温芸的眼泪忽而就止不住了。 她知道了。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看见他的阴暗面,所以他从来不说,也不倾诉。 “这一点,我来教你。我受伤时,你会心疼。那你就知道,如果今天你受伤了,乃至……我也会同样的疼。如果我的选择由你来做,我同样不会自由。” 萧寒山的心,随着温芸的所言所语颤动,柔软。 轻舟从前问他,他会爱上温芸吗。他说,永远不会。 于他,这份定义模糊又清晰。在他的人生前半程,他爱的人都已相继远走,阴阳两隔,这样多余的感情,是沉重,对他人亦然负担。 他可以剑指帝王,筹谋朝堂,却不敢轻言爱。但他漏算,言不言可控,感情生发如何可控。 人生唯一的漏算。 “你懂了吗?” 温芸又重新看向他。 好久好久,风经过他们,衣摆已被一阵一阵吹起,温芸想听见他的回答—— 他教了她那么多,做了她那么多回的底气。他那么聪明,一定一教就会。 萧寒山的手覆于温芸的脖颈,轻轻吻去她唇边的咸涩。 “夫人,我带你回家。” 萧寒山顺势摸过她被勒红的手心,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楚轻舟教你勒的缰绳?明日我找他算账。” 温芸在他怀里笑。 萧寒山曾恣意打马,跑过猎猎生风的辽阔原野,背过万千亡魂的重担,翻过巍峨的峻岭,跨过寂寂无名的至暗岁月,阴谋浸染,蛰伏朝堂数十载。 看见她的时候,她朝他无所保留地笑,带他尝过最普通的花酒,试过最寻常的生活,教他最朴素的道理,却是毕生难以企及的珍贵。 他好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了栖息地,停泊靠了岸。 (正文完) 后记 其实和po的缘分应该来自于我的高叁,那时候压力太大了,得知这个网站后,偶尔躲进po里放空一下自己。 后来上了大学,萌生了想写小说的想法,仔细看了一圈,还是觉得po创作更自由,就决定把第一本放在了po上。 其实写《惊蛰》梗的时候我一点不成熟,仔细想想只是一种冲动,应该是在文学史的课上萌生的一种想法,对的,我们nf人的思维挺跳跃的,总之灵感来源绝对和惊蛰核心梗相去甚远,当时想写两个苦瓜。一个自幼受到正房迫害的庶女,一个自幼全家因权力争斗牺牲的遗孤。想给这两种过往与故事发声,就是写文的冲动。狼兔cp,虽然两人性格相去甚远,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叁观却非常契合,这很互补。 关于惊蛰这个名字,两个人在遇到彼此之前,都是“蛰伏”的伪装态,因为遇见了彼此,相遇就像命运的雷鸣,从此人生旅途将不同。互相教会了彼此很多东西,才慢慢做回了自己。 至于情节,原本设想的是多写一些拉扯,但很明显能感觉到,令眠和则怀是互相温暖的类型,他们相互喜欢,爱上完全是点点滴滴中的水到渠成。至于原来设想的字数,其实原本我是打算中间有一段破裂的情节(因为期间我看了一些理论,准备塑造一些矛盾起伏),但后来,过了很久重新填坑时,我思考,这是否必要。又翻回大婚的晚上,翻回还未深入了解时,泛舟的晚上。我觉得那些矛盾并不是考验,是我给他们设置的关卡,并不是所有的爱都一定要经过死去活来才叫真爱。所以我后来试写出一个类似互相救赎的逻辑。平淡的,但真切的。 至于整篇文,喜恶是私人的,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接受任何的评价。自我认为是有很多地方不足,或许未来再写这一类题材的时候,我能找一个更精巧的切口,更跌宕的叙事。技巧或许拙劣,情感却是真挚的。我只是陪了令眠与则怀很短很短的一程,他们之后的生活,虽然不能面面俱到的写出来,但绝对是纷呈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后面走剧情比较多,肉少了很多。有个原因是萧寒山觉得温芸身子太虚了,要好好调养一阵。正文里总觉得没地方说这句。po番外会带肉。还有剧情的有一些点可能只在文里出现了一两次,没有详细展开,这个在番外的萧寒山视角里会有补充印证。暂且这些番外会写。 关于拖了这么久才完结。退一万步讲,我就不能一手抓雅思,一手抓留学,一手抓考公,一手抓选调,一手抓教资,一手抓文考,一手抓考研,一手抓作品,一手抓实习,一手抓面试,一手抓创业吗?(笑。愤怒满地爬。当然空闲时间是有的,累了一段时间就想摆烂,摆烂完发现又有新的事情压过来了,遂短短一篇文到最近才写完。但我的生活好像也与文无关,就不展开了。我要求自己是有始有终,所以肯定还是会写完的。未来如果有机会再写,依旧是这样。 惊蛰对我来说是写完的第一本小说,尽管它稚嫩,当然有超级重要的意义,所以吧啦吧啦写了一堆。前期有追更的宝宝肯定也记得我时不时就会在作话里写一堆,因为其实写东西,尤其前面,我几乎是代入式的写法,不代入每个角色似乎就得不到确切的描写,就写的很慢,不过后面在慢慢改变这一个习惯。文字得到反馈是超级幸福的体验。所以就算只有一个人看,我也会觉得非常感激。 总之如果这些话也有幸被你读到,谢谢阅读与支持。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2025.3.5惊蛰言樾 番外01/苦尽寒山 萧寒山已很难记起,当“肖州远”的日子。 出生时,他的父亲肖鹏举就已经是大周朝中鲜少的将军之一。 肖鹏举少年成名。在与大秦的关键一战——邵关之战,两军双疲之下,肖鹏举领着两名亲信,设谋冲破层层军事重防,斩大秦将首于剑下,惊艳朝堂,有勇有谋却又知进知退,是不可多见的军事奇才。 两名亲信中的一名,就是楚中原与楚轻舟的父亲,褚广宇,后来也成为了肖鹏举的左膀右臂。 肖鹏举给长子起名为“肖致”,此时骁家军壮大,一切欣欣向荣,意有收复失地之宏愿。次子起名为“肖州远”,此时朝堂乌烟瘴气,旧志难圆,州远,思念之意更浓,难言之隐愈甚。 萧寒山与二楚年纪相仿,在军营中长大,练武,学文,一样不落。在他们尚小的年纪,肖鹏举便断言,楚中原有大将之风,而萧寒山更有文臣之相。他俩性格也是相合甚好。倘若两人能齐心协力,刻苦习文练武,立志成就一番事业,大周未来或许还有所期冀。 一语成谶。 却不是肖鹏举所设想的路径。 当时袁巩把朝,太子与皇后蠢蠢欲动,皇帝亦心知肚明,故意纵容。朝上岂能再容下一个太过正直,太过难操控的臣子。况且这臣子,是即将功高盖主,乃至写入大周史册的护国将军。 逃亡的路上,五娘与五叔告诉他,从策马的那一刻,他便不能叫肖州远了。那是一支极为精锐的小队,紧急万分的时刻,肖致把活着的希望,让给了弟弟。傀儡替死,造成假象。 然而,追杀不是一场底牌尽显的仗。 肖鹏举手下的精锐能将,朝廷如何不知。杀不尽,祸患无穷。追至穷途末路,天涯海角,那是上头下的死命令。 终于,在庐州的路上,队伍被找到了可趁之机。唯一的错漏是,情报有言,肖鹏举与二子已死,此行要灭口的,是正在逃亡的精锐下手。 这也就给了当时幼小的萧寒山唯一的生路。 五娘与五叔护着他,藏在了一处厚高的杂草垛中。萧寒山亲眼看着,不久前还围着一块儿啃干粮,论去路的叔伯们,被数百人的刀剑迅速屠尽。血溅在高高的草垛上,也溅进萧寒山的眼里。 他紧紧握着剑柄。 他太小了。 他明明有剑,却护不住任何一个想要护住的人。 在杂草里躲了叁天,再叁确认那数百人浩浩荡荡离开,他们才得以脱身。寒冷的冬,饥寒交迫,吃上了躲避追杀后的第一顿饭。 “想好叫什么了么,小少爷。”五叔问他。 在庐州,在忠骨化魂之地,他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 “萧寒山。” 他再也不是肖州远,也再也不是肖府的小少爷。 五娘和五叔明面上并不算肖鹏举的亲信,是与褚广宇沾亲带故,绕了几个圈后,并不算是什么显眼人物。 逃亡,就这样提心吊胆。终于,跋山涉水到了东平,这里是五娘与五叔的故乡,穷乡僻壤,大都没什么文化,见闻更是难以传声。就在此化名住下,生活。 等到一切都终于安排妥当,已经是一年之后。五叔才敢把询问的信寄到曾经的旧识处,打听情况。 萧寒山在那时才知,留在京城肖府府中的人,全被大火烧死。他母亲的祭日,他们全府的祭日,是他的生辰。 至于读书,科举。一个人若有了绝对不能失败的理由,后退即是万丈深渊,寒来暑往,唯有拼命二字。也就只有这一条命,一条由无数死亡换来的新鲜生命。他总恨自己成长太慢。 同样在拼命的,还有楚中原,楚轻舟。同样的隐姓埋名。 向这个王朝复仇。 臃肿的机构,昏庸的皇帝权臣,无用的军兵,争权夺利的皇室,这样的朝廷不配有肖鹏举,不配一心护国,收复失地的骁家军,更不配统治这片土地。 萧寒山与楚中原、楚轻舟的重逢,在他入仕的第一年。 旧时玩伴重逢,都以为彼此已永隔人间,却如数换了姓名。他们都还记得彼此惹事闯祸的点滴,却从来再也不会提及。 萧寒山是惊艳朝堂的寒门文才,楚中原却学会了掩其锋芒,只在立了微末军功之后,与朝廷请命,去护卫边疆,暗中扩张势力。 萧寒山愿做明面上的靶子,搅弄朝堂风云,一切史评他通通不在乎。历史重演,让世人皆知,骁家军是功臣,大周当朝才是罪人。 自相残杀。 有意思。 自太子死后,萧寒山就这样默默观望。直至宣统—— 历史又是何等的相似。 原想借着大蛮之手,太皇太后与太后内斗之间,还骁家军以清白。复仇,扶楚中原上位,还完一切恩情,报完一切仇恨。 他的命大部分是由“欠”构成的。作为肖鹏举的幼子,他的命是千万人的命换来的。仅此而已。他如果不能完成复仇,谈何自我。 又凭什么有自我。 至于完成之后。海晏河清吗。 他读过万卷书,当知这一切不过是奢望。就算有,也不过是轮回之内。后数百年之事,他与楚中原都无力左右。 无趣的尘世。 他们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应该看到了吧。一身孑然死,倒也符合他。 只是,人机关算尽,也总会有意料之外。 萧寒山第一次见到温芸。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灵动的眼睛,像小兔,又像小鹿。 彼时她应该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太后和太皇太后希望制约他的一颗棋子。温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原本并不值得他多费心。在曾经的上书名录上,最后一笔清算即可。 听闻温苒私会外男,萧寒山先是觉得好笑。温嵩到底是旧朝臣,选择和原先的兵部侍郎一块。那是太皇太后和桓王的一派。 温芸很不怕死地上府的那一日,他倒也并不想给什么好脸色,晾着就忘了,还是罗守远提了一句。他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风度君子,见血的事他做得多了,是个姑娘也不会心软。 只是看到了玉佩。 那是他的乳母,钱姨的玉佩。小时候,萧寒山贪玩,把那块完整的摔碎了。钱姨无奈教导他许久,说,剩下的一半,她会舍命保护。萧寒山从未想过,这么多年,还能看到故人的遗物。 他一向恩仇分明。 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如果温芸想嫁,那他便娶。她在他身边会更安全。如今他有能力了,想护的人,从没有护不住一说。 萧寒山其实从未有对妻子有过想象,只是命运的一个回眼,把温芸送到了他的身边。让他有机会对过往进行偿还,他会对她好。 相处一次,萧寒山知道,温芸不是传闻里不知礼节的享福二小姐,相反,她很聪明,审时度势,眼睛总是在转,心里在盘算。 派人去探察了温府。 前尘旧事,温芸是无辜者。她聪明,他却并不想她费心。做夫妻,尽夫妻之实,为她少几分顾虑,也少几分眼线的口舌。 只是不过几面,她问了句多年再没人问过他的话。 疼吗。 他有点想把那些虚情假意的试探忽略,相信她的表面之词。 她太会讲故事,讲幼时的故事,讲家乡的故事,其实萧寒山都听进了心里,却不知如何表露。比她大了这么多,她做得许多事,他都觉得有意思。 他也有短暂的一段顽劣幼年,只不过记事的那一段实在是太短,太短,代偿不了温芸的快乐,也代偿不了思念。 人,事,地全都面目而非,他没有来路,亦无归途。 太久没有靠近过温暖,萧寒山常常把很多事认为转瞬即逝。 在婚后,这段并不算长,甚至可以说短暂的时光里,他开始渐渐贪恋她。 他想要的,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得到。唯一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占有是恶劣。 知道她在温府过得并不好,萧寒山有一瞬的毁灭性冲动。从小被下药,捡了命回来,不争不抢不出风头,对温嵩怨言难出,与好姑娘搭边的词,她一概让给温苒。 被算计了,还要以家为重,替她那姐姐来萧府走一趟。倘若那日她没有带佩,他不敢想自己会做什么。 如此漫长的人生时光。他会替她慢慢把账讨回来。像毒侵入骨血。 萧寒山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报恩,还是贪恋她的柔软。 她生了一场病,他好像也跟着病了。 他第一次体会如此绵长,病在她身,疼在他心。调理她的身子,他也并常不与她实质发生关系,只是抱着。 慢慢,她会回抱他,主动抱他,用力地抱他。 萧寒山确切地在温芸的眼里见到了难以掩饰的欢欣与难过。 他默默记下。 再多的,萧寒山不舍得要了。如果天道轮回,好人蒙冤死,终将真相大白,恶人自食其果。但这是他一路筹谋算计来的,他手上也沾了血,也沾了不相干人的血,已然说不清他究竟是个杀戮的恶人,还是喊冤的好人。 温芸或许也喜欢他的“好”,可皮囊之下的恶,他从不敢流露。胆怯流露。 他会一直这样对她好,但完整的他,表皮之下是腐烂。 生辰的那一日,他确信了她最想要的自由。 她跟着他,终究是她吃亏。 事成之后。 不管是做蝴蝶,还是飞鸟,自在飞吧。 她太过懂事聪明,此后,活得恣意些,任性些,那才是她的天性。 他要下地狱,也已无所恨事。 萧寒山有点挑剔。死在河里,太过冰凉。此生大部分的事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是自负的,怎样也要是漫天的火海,也算死的热烈,青史一笔,无论好坏,他不做屈居人后之事。 同归于尽是骗温芸的。他会先处理完所有人。他的死由恩友见证,他以此提张芙之首下黄泉。 萧寒山没有想到温芸会来。 她说他是疯子。 是啊,这么多年了,能活着数十载只为复仇一件事,怎么不算疯。 她该怕了吧,这样的他。不再是盯着她每日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寒来暑往要多珍重自己的他。 是玩弄人心,断人生路的恶。 可是。 她拉着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从熊熊的灼热中,不停地跑。凉风一遍一遍打过脸,她的发丝和衣袖在他的眼前晃动,好像跨过了数十年的光阴,从无尽折磨的黑暗里,一点一点走向了光明。 她说,她也会切身的疼。 她知道了。 原谅了那半块诉说不了任何的玉佩。 有他的自由…… 她说心悦。 从未有过的感受流遍全身。他看见她坚定的眼神,时光好像倒转回初见的那一天,他多么想对着从不相信的神明叩叁叩,多谢把她带到他身旁。 舍予他温暖,将一个心也行将就木的人,从身亡的边缘拉回人世间。 从此,正史之上,他有了来路,心中,亦有了归途。 前半生他为仇恨生,后半生,他为温芸活。 番外02/春满姑苏(全文完) haoju1.com 离那场火光剑影已经过了一年之久。 待大局落定后,萧寒山便寻了个理由,辞了楚中原与楚轻舟。逃世机概如此。与温芸一大半时光在游山玩水,也去了趟东平,领她重新认识了五叔与五娘。入冬的时候,温芸玩累了,问他何时回金陵,萧寒山不语,之后便带着她回了姑苏。 热闹巷中的宅子,是温芸一眼就挑中的。做绿豆糕、桂花糕、海棠糕的老铺子都扎堆在一块,宅子离繁华不过走几步的路,又靠着城里的河,去哪儿都方便。 要到成交的时候,萧寒山还慎慎问了一句:“当真喜欢?” 温芸就蹙眉:“什么话,当真呀。” 于是萧寒山便勾了勾唇,利索拿了契。 那时温芸没品出是什么意思,后来才在萧寒山与楚中原的信中晓得了原委。 “内子一回乡,流连忘返,看中一方家宅,甚欢欣。吾曾发愿,佑令眠今生欢愉,不相负。不凝兄之盛情,吾恐负。” 温芸翻着那封被退回的信,搁置一旁,又拆了楚中原的回信。只见信纸寥寥两字,力透纸背。 错付。 温芸觉得有意思,萧寒山要推掉楚中原的再叁请愿,竟是最后拿她做令箭,楚中原竟也就此作罢。 她当然知道他其实并无意于名利朝堂。 萧寒山从后面抽过温芸手中的信。 “令眠,何时养成拆人私信的习惯?” 温芸转头:“不可吗?” 萧寒山低头笑笑,轻轻将她的碎发别过耳后。 “我还没有和陛下认识,你要这样抹黑我,他定以为我是个不讲理的蛮横……”看更多好书就到:ye hua4.c om “唔——” 温芸话未落,萧寒山的手便覆过她的后脑,身姿压低了,就盖上她的唇。 唇齿已然被趁虚而入。温芸要推他,萧寒山便用力,含过她小巧的下唇,又重重捻在她的唇珠。鼻腔间盈满他的味道,温芸只觉得一阵发麻,腿慢慢软下去,腰却被萧寒山的另一只手控住,将她抵在桌前。 像是安慰幼兽般,萧寒山的力道又轻下来,滑过温芸的嘴角。 一息尚存。温芸终于寻间换了口气,萧寒山的手缓缓绕过她,捏住她的下巴,又用力捻了上去。 温芸下身被他抵着,只觉得大事不妙。她还没准备在这开始,只是碰巧路过他书房,又碰巧遇见罗守远。 要没得他的令,罗守远能把信随手就给了她么。 恶人先告状。温芸要呼吸不过来,只得主动含过他,又用力地往下一咬。 萧寒山微微喘息:“夫人不蛮横?” 温芸眼神已经有些游离,几有委屈,含着雾气看他:“你再说我蛮横?” 萧寒山轻笑:“嗯,我蛮横,你最可爱。” 温芸又迷迷糊糊被他哄着,双手主动攀上了萧寒山的肩,萧寒山分过她的双腿,缓缓顶了进去。 温芸呜咽几声,萧寒山又含过她:“舒服的,令眠,别怕。” 温芸全身的重心只得撑一点在桌边,被他抱起,绵长的快感慢慢攀至脖颈,她埋在他肩:“嗯……我受不住了……” 萧寒山笑她,又含过她的耳垂,便开始渐快地往前,温芸控制不住,他深深顶入的一瞬便紧紧地附住了他。 拍打声与水声渐重,温芸便夹不住呻吟,要他慢些,换来的只有萧寒山力道更重的顶弄。 她酸得不行,一阵猛烈的快感,潮热的水不受控地落下,她仰过身,又被萧寒山扶住。没放过她,只往她最敏感处弄,温芸又叫着将他紧紧夹住。 那样潮水汹涌过两回,温芸喊着求饶,眼里一半含着水,指尖不断滑过萧寒山的背。 “萧寒山……萧寒山……” 温芸快要呼吸不过来,萧寒山便又覆过去给她换气。 “做这事还这样唤,夫人分明不想结束。” 温芸嘴角一挂便止不住地想哭,他又一往深去,那些泪水就像春雨般流了出来,“夫君……夫君……” 她身子刚刚养好不少,却也承不了太强的快感,萧寒山便顺着她,在她又一次的顶峰中,插入深处,悉数泻出。 是某一日,温芸忽然说做了噩梦。梦见几年后突然大病不起,一点征兆也无,仍是神医也无力回天,险些再也睁不开眼。 也是欢好将尽,温芸小声道,萧大人,我们要个孩子吧。 萧寒山对此事从未提及,一是觉得温芸年纪尚小,年轻的时光该多给山川风光,个性志趣。二是做母亲太过辛苦。他有过遗憾,母亲的最后一面他没有见过,更未有尽孝道一说。 故而绵延子嗣,未必是生命延续,更未必有过多欢欣。 温芸蜷缩在他怀里,又问他会让这样的事情重演吗。 不会。 那就要一个吧。 只不过温芸身体底子并不好,房事渐多,也没有期待的动静。后来两人便也宽心,有时该有,缘分未到也急不得。 还有一事,温芸也是后来才知。大局定后,萧寒山与温芸隐在姑苏居住。楚中原与楚轻舟私服游过姑苏,温芸以为这是第一次与楚中原打照面。其实与楚中原的相识,比她印象中的要早许多。那本曾经所见的无名诗论,便出自楚中原之手。 过了惊蛰,淅淅沥沥的雨照旧落了姑苏。 天总是阴阴的,雾蒙蒙的。这样的日子嗅起来混着早花香的潮湿。 温芸近日神思困顿,往日虽爱赖床,也不频繁,最近却总要睡到午膳时分。 这自然还有萧寒山由着她的成分在。就算夜里做得晚了,他早起,每日是先帮她喂了阿南,又照看一遍她的花花草草,细瞧生长得好不好。今日是绿豆糕,明日是海棠糕,来日又想山楂糕,有些铺子是要天蒙蒙亮就去候着的,萧寒山便也亲自给温芸排着。 总之醒着的时候,温芸还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他如今不理政事,时间自然多了出来,温芸也便习惯了。原本是知夏的许多活,萧寒山做了去,知夏也成了闲人一个,便与温芸学着弹琴诗话了。 膝上的酸疼却算是这个春天冒出来的。 去年的春,温芸与萧寒山南下,她活蹦乱跳。秋雨时节,也并未有膝疼的征兆。今春,越近清明,膝上的酸疼便厉害些。 初有这征兆时,萧寒山命罗守远把远在南边寻游的程玠岁喊了回来。程玠岁算是被罗守远半逼着回来,披星戴月,马也跑死了几匹,等到了姑苏仔细一瞧,程玠岁便有些看好戏的模样。 “她近来被逼着跪过规矩?” 萧寒山皱了皱眉,胡诌。 论说这两年,不就是温芸嫁过来的日子,他哪里来的规矩给她跪。 程玠岁笑了笑:“你再想想?” 便只有当年事发,她跪在萧府门口的那一个时辰了。 萧寒山生平从未生过后悔之感,只是这一事,他心中大概再也过不去。 他那时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小他很多的妻子,他心甘沉陷。 每日药敷,热敷,翻来覆去好几遍,萧寒山总是沉着眼做这些事。温芸有时想让他放宽心,过了大几日便已经好多了。他打断她。 远远比真枪刀剑入身来得疼,对于他。 这日,天难得放晴,萧寒山抱着迷迷糊糊的温芸下了床榻,置在妆台前。 温芸正擦完脸,眼睛飘过铜镜,见萧寒山很是认真地望着她。 她转头对萧寒山笑了笑,带着惺忪的鼻音:“好严肃呀夫君,怎么了?” 温芸现在自然很轻易能读懂萧寒山的一举一动。 萧寒山恢复了寻常,只摇了摇头,又熟稔地接过温芸递来的梳子,缓缓梳过她及腰的发尾。 温芸打着哈欠:“要用桂花头油,就是……” 话音未落,温芸便突然一阵反胃,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拎着热完的山楂糕,知夏有些迟钝地反应。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孩子就这样悄然来了。 萧寒山平日就把温芸当孩子般细养,温芸从来只觉得他做得太好,觉得怀孩子也没什么。 但这不是个乖顺的孩子。起初的几个月,温芸那点好胃口不剩一点,往日爱吃的统统吃不下,吐得厉害,萧寒山皱着的眉就没松过。 后来,温芸食欲是回来了些,小孩又在肚子里翻来覆去的闹腾。 温芸那段时间忽而变得格外多愁善感,萧寒山常在夜里默默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小娘和五娘都来了。 萧寒山没顾得着看孩子。他看见温芸浑身淋漓、惨白的样子,沉默了很久。 他一直握着温芸的那只手,等她渐渐睡过去。 没有松开。 不敢松开。 很久之后,温芸开玩笑说要不要再养一个,给姑娘做个伴,萧寒山脸一瞬沉了下去。 欢颜的名字是他们一起取的,今宵欢颜,她不必背着父母的期待,不必活成别人的样子,也无需是父母的见证。她只需要自由,快乐,活成自己。 事实上小欢颜也确实如此。从温芸怀上她时就能见端倪,她天生就是个恣意活泼的个性。出生后,小欢颜反倒不太让温芸操心,她喜欢笑,哭闹的时候并不多。 抓周宴的东西,是大家一起准备的,摆在开阔的院内。在温芸的怀里,小欢颜不带一点迟疑,扭头抓向一只飞过的蝴蝶。 温芸顺着欢颜的方向看过去,视线穿过围着的人群,瞥见了更稀罕的事。 罗守远与知夏在角落的那桌躲热闹。 木头做事认死理,却用心。 给知夏夹菜的时候亦然。 知夏和温芸坦白的时候,脸红彤彤的。 温芸想到了些从前的趣事,学着知夏的口吻道:“我讨厌他还来不及。” 知夏把脸埋进臂弯里:“小姐你又要打趣我。” “可是……他后来对我很好。” 罗守远将事情道与萧寒山,萧寒山并无诧异。温芸送知夏出嫁的那天,哭红了眼睛。新娘子其实很欢喜,温芸是偷偷躲在萧寒山怀里哭的。 原先的宅子在繁华地带,自然没有建得太大。欢颜一点点长大后,他们便更常带她去郊外的宅子住。 又是一个春天。 小欢颜追着蝴蝶。 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温芸就看着欢颜跑来跑去的背影,迷迷糊糊地道:“夫君,你等会偷偷去给我买个糖人吃吧……” 萧寒山低头,怀里的人眼睛眨巴眨巴,缓缓就闭上睡着了。 草长连天,燕绕堂回。 温芸喜欢这样最寻常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