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之曲》 楔子 徐徐微风从半啟的窗口悄悄潜入,带来夏日温度里的一点炽热。这季节的温度、微风拂过脸颊的触感,都让我忍不住回忆起那一年,如沐阳光的那一刻。 我的目光停在一叠五线谱上,彷彿看见音符在我面前跳舞、律动。 当年我才六岁,是个单纯的孩子,却始终记得,被阳光的光影投射的那抹笑容和一段动听的旋律,即使是个尚未学会欣赏音乐的孩子,心也不知不觉被融化。 儘管相隔十年,那柔美的钢琴声依然清晰如昨,只是那弹琴的人,他的长相、他的声音,早已在我脑海里逐渐模糊,想回忆起来却徒劳无功,记忆的碎片彷彿难以拼出他的模样。 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笑容,如阳光般那样和煦。 在我六岁那年夏天,爸妈带我到外婆家度假两天,小时候我是很喜欢往外跑的,所以第二天就跟我妈要求到户外「探险」,说「探险」是因为我喜欢往陌生的地方走,大概是我有遗传到我爸妈的优良基因,方向感极佳,无论怎么乱跑都能找到回去的路。 「马麻,我可以去外面玩吗?」 「不要玩太久,要记得回来喔!」看吧,她才不怕我走丢。 走出外婆家,阳光晒在皮肤上有些刺痛,我沿着行道树走,听着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边欣赏附近住家的外观,有些是纯朴的矮房,有些是雅致的别墅,只不过外婆家附近那一区域没什么住户,也没有都市那般的车水马龙,彷彿人们口中的「世外桃源」。 一个人享受午后的静謐,虽然孤单了点,但隐约中好像有柔和的音乐声传进耳里—— 那是钢琴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我瞬间呆愣在原地,竖耳仔细倾听琴声的来源,短短几个音节就彻底俘虏我幼小的心灵…… 太好听了。 我着了魔似地寻找,开始在每个住家门口停下脚步,直到琴声逐渐清晰,宛若近在耳边,我的心跳噗通噗通跳得好快…… 琴声是从一栋透天厝传出来的,我在那栋楼的门前站定,不敢置信那个弹琴的人跟我只有一墙之隔。 在一段轻快的旋律过后,音乐缓慢下来,最后停止。 停了。 我年纪虽小胆子却很大,衝动之下我按了门铃,等到我听见开门锁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 完了,他开门之后我该说什么? 想逃之夭夭也来不及了,门很快被打开,我愣愣地和来应门的人四目相对,从额间沁出的冷汗因为眼前的人立刻蒸发。 他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男孩。 「找谁?」沉默好一阵子,他问。 「刚、刚刚是你在弹钢琴吗?」 「对啊。」 没记错的话,我的反应应该是眼睛睁得比鸡蛋还大。 刚刚的音乐,都是那小男孩製造出来的?那些俐落的琴音? 他看起来比我还小欸! 「我弹得好听吗?」他微微侧头,双眼直勾勾盯着我。 「……嗯。」说实话,真的蛮好听。 「进来啊。」他将门敞到最开,嘴角轻扬。 「欸?可以吗?」我把头往内探,有些犹豫,「你爸爸妈妈不在家喔?」 「他们去买东西,晚点才会回家。」他解释完,又露出笑容,「外面很热,你确定还要站在那里?你流很多汗欸!」 「真的可以进去吗?」我却婆婆妈妈起来,一副羞涩少女的模样,「我会不会突然又被赶出来啊?」 「我家现在又没人,」他一脸哭笑不得,「进来听我弹钢琴啊!」 那么直接的邀约,我还有理由拒绝吗?对方可是极品小正太吶! 踏进屋内,冷气的凉风和小男孩的笑顏让我顿时身心舒爽。 小男孩坐到钢琴前,拍拍右方的木椅,对我说:「你先坐这里吧。」 坐下之前,我问了一个盘旋在我脑海已久的问题:「你今年几岁啊?」 「六岁。」 居然跟我一样呢…… 不!这不是重点!「你六岁就会弹钢琴?还那么厉害!」 相较于我的激动,他只是静静看着我,淡淡一笑,双眼宛如两潭毫无波澜的湖水。 我挨近他,视线扫过谱架上密密麻麻完全看不懂的五线谱,皱皱眉,「你刚刚弹的是什么?」 他指了指第一张谱上的字,「〈卡农〉。」 「可以再弹一次吗?」 「好啊。」 他照着谱又弹了一遍,整个屋子洋溢着动听的琴声,要是能天天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我悄悄观察他在黑白琴键上弹奏的双手,再看看我自己的,不禁要崇拜起眼前的小男孩来。他的手虽然是小孩子的手,但和同龄的孩子相比,手指却修长许多,难怪任何高难度的部分对他来说是那么轻而易举。 「喂,」曲毕,他喊我:「你在发呆啊?」 「没有啊。」但声音已经有点恍惚,「你好厉害喔,我跟你一样都是六岁,我就不会弹……」 「去学就好了啊。」他说得那样轻松。 「可是我家没钢琴……」 「那就买一台啊。」 两个小孩的对话,就是这么天真有趣。 「你住在这附近吗?」他单手敲着琴键,看着我问。 「不是,我是来外婆家玩的。」 「是喔?难怪没看过你。」 儘管眼前的小男孩再怎么惹人崇拜,我还是必须面对一个超现实的问题。 「现在几点了?」 他瞄了左边的小时鐘一眼,「三点五十分。」 再十分鐘,我们就要离开外婆家。 「我要回去了。」我站起身。 我的偶像抬起头,深黑色的双眸眨呀眨,眼睫诱人地搧动一股气流,流动着淡淡苦涩。 那眼神……是想挽留我吗? 「你真的很厉害,弹得很好听。」你是我的偶像。 「你会再来吗?」他问。 咦?我可以再来吗? 我会再来外婆家,我会再跑出来「探险」,所以—— 「会!」我点头,「我还会到外婆家。」 他从钢琴前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那我下次弹别首给你听。」 「好啊好啊。」我笑逐顏开,「再见囉!」 走出小男孩家,外面的热气呛得我五官都皱成一团,我快速往原方向跑,心跳逐渐加快,额前不断沁出汗珠。 「棠棠,你刚才跑去哪里呀?」坐在驾驶座的爸爸转头问。 「去……」我脑筋快速一转,「去吹冷气!」 「哪来的冷气给你吹?」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我对他扮个鬼脸,调皮道:「这是祕密,不跟你讲。」 离开小男孩家,跑了一段距离,当时,隐约有个声音从后方传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离那次去外婆家大约两个星期,我开始催促我妈妈:「马麻,什么时候要去外婆家?」 「下礼拜六啊。」机灵的她马上觉得奇怪,「不对啊,平常你不会这样问我欸,这次怎么这么急?」 完蛋了,千万不能被发现啊! 妈妈瞇起双眼,「棠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厚!哪有什么事,你不相信我吗?」我噘嘴。 她没再逼问,我则开始期待下週六的到来。 那天,我藉口想出去「探险」,跑到那个弹钢琴的小男孩家,我站在门前,望着贴在上面的一个大大的「租」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困惑了好久。 我记得他住在这里,不会错的。 按了门铃好几次,一直没人来应门,我开始慌了,忽然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们约好了……他说过要弹琴给我听的。 「妹妹,你要找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头一看,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小孩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和她对望数秒后开口,声音听起来却没什么精神:「我要找……住在里面的人。」 「他们上礼拜就搬走了喔,听说是到国外去了。」 「轰」的一声,耳边嗡嗡作响,我石化在原地。 看到我震惊的模样,她微笑安抚我:「说不定以后他们还会再回来啊,对不对?」 我望着那个大大的「租」字出神,很篤定她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小男孩温和的笑容和那双弹琴的好看手指,莫名的悵然涌上心头。 他们上礼拜就搬走了喔,听说是到国外去了。 至始至终,我们的距离都相隔太远,他才华洋溢,我连五线谱都看不懂,然后他又出国了,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谢谢阿姨。」我对那个女人道谢后,就离开了。 这就是当粉丝的命运,注定无法触碰到偶像,哪怕是想时常见面,都要歷经种种挑战。 * 「马麻,我想学钢琴!」回到家,我向妈妈要求。 她傻了五秒,才恢復正常表情,「你怎么突然——」 「不可以吗……」我垂下眼瞼。 「不是不可以……」他搔搔头,无奈摊手,「你知道我们家没钢琴。」 「那就买一台啊!」我模仿那男孩的口气。 她单手捂额,「你知道一台要多贵吗?」 「啊!」我叫出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梁雨禾家有钢琴!」 我妈妈眨眨眼,不知道我葫芦里卖什么药。 「梁雨禾也会学,所以拜託让我学钢琴嘛,我不想输给他。」 「那你要先经过他爸爸同意啊,也要他们肯借你练习。」 「没问题!」 我迅速衝往隔壁邻居——梁雨禾家,看到来开门的是梁雨禾,我紧握住他的手,很感性地说:「梁雨禾,我这辈子就交给你了!」 他秀眉一挑,超乎我想像地冷静,「你说什么东西?」 我开始娓娓道出遇到那弹琴的小男孩的过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我就跟我妈说你也会学钢琴,所以你一定要跟你爸要求说你想学,不然我就完蛋了!」 听完我的叙述,他蹙起眉头:「可是这样不好吧……」 「不要可是啦!」我打断他,忘记自己是有求于人,「打去公司问你爸,拜託他让你学钢琴。」 见他还在犹豫,我捉着他的双臂摇晃,语气诚恳:「拜託啦……梁雨禾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拜託你啦,拜託拜託……」搞得像在选举一样,我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放低身段。 也许是不忍看我这样,或是被「卢」到烦了,他转身走到电话旁,举起话筒说:「我问我爸一下。」 天知道我当时有多想飞扑过去。 电话一接通,我赶紧凑到他身边,将耳朵贴在他脸上,想听清楚他们的对话,但我什么也没听到,只有梁雨禾清晰的「嗯」、「对」、「好」的声音。 我的脸已经跟他的脸整个黏在一起了,他用手轻轻推开我,然后掛电话。 「怎样怎样,你爸说什么?」我一脸期待。 「他说,」梁雨禾喘了一口气,「不——」 听到「不」这个字,我立刻放声大哭。 「呜哇——为什么不可以……你爸怎么这样——」我坐在地上,胡乱抹眼泪。 他睁大眼睛,很显然就是被我吓到的表情,他轻晃我的肩膀,「喂,你不要哭啦!听我讲完好不好?」 「讲什么啦呜……你不能学那我怎么办……」 他叹息一声,「我爸说,不能学到一半就放弃。」 啥? 眼泪瞬间缩回去,我按住他双肩,语气激动:「你再说一次!」 「我爸说他会帮我找老师,然后如果你要练习,就来我们家弹。」他语气平和,随手抽了一张面纸给我。 「真的假的!」我兴奋地接过面纸,方才的忧愁一扫而空,抓着他的手又蹦又跳,「耶!我可以学钢琴了!」 大概是感染了我的心情,他原本无奈的表情也逐渐漾起微笑。 「谢啦,梁雨禾。」离开他家前,我豪迈地对我的贵人拍胸脯保证:「从今以后,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梁雨禾淡淡一笑,用嘴型无声表示「谢谢」。 因为有我在。 梁雨禾,年纪比我大一个月,是个很乖很乖的男生。 强调很乖,是因为他从不跟人吵架,不跟长辈顶嘴,从幼稚园开始,每年选模范生,他都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 他爸爸和我爸爸很早就认识了,而且他们还选在同一天结婚,房子也选相邻的两间,这就是为什么我和梁雨禾是邻居的原因。 梁雨禾的妈妈是知名钢琴家,据说她和梁雨禾的爸爸是在一家餐厅里认识的,他妈妈在餐厅演奏时才二十七岁,或许就是因为她年轻又才貌俱备而爱上她的吧! 不幸的是,他妈妈罹患大肠癌,发现时已经末期了。 她过世那年,梁雨禾才三岁。 他爸爸为了工作养家,必须把他交给别人照顾,我妈妈便自愿接下这任务,他爸爸原本要给予固定的报酬,但我听见我妈妈这样拒绝:「她跟我感情很好,所以我也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我妈妈口中的「她」,就是梁雨禾的妈妈。 我和梁雨禾都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彼此即是小时候的玩伴,我们一起上学、放学、练琴、聊心事,彼此几乎没有祕密。 说了这么多,我跟他的关係用四个字概括即可—— 青梅竹马。 既然是青梅竹马,适时给予支持就是必要的了。 因此,国三那年,我叫他陪我考音乐班。 从我决定学钢琴那一刻开始,我就梦想长大后能开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像梁雨禾的妈妈一样。 如果我考进高中音乐班,跟那男孩的距离是否会更近一点? 无论他是不是还在国外,无论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至少,我把「再次遇见他」,从奢望变成了梦想。 「梁雨禾,你觉得我能考进音乐班吗?」考试前一天,我这么问。 「花了那么多时间准备,一定可以的。」他总是给我力量与信心,「我们两个都要考进去。」 放榜那天,我和梁雨禾如愿考上音乐班,我们两家还办了庆祝会,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收穫。 同时,梁雨禾的爸爸也被派遣到国外工作,大概要好几个月才会回来一次,国三暑假结束,就代表梁雨禾要开始独立。 他爸爸配了一支他们家的钥匙给我,不管有没有人在家,我想练琴都能直接去,简直就是把我当他女儿了,他还很慎重地告诉我:「那台钢琴是我老婆留下来的遗物,你们因为它考上音乐班我觉得很值得。还有,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多陪陪雨禾……我看我把他下半辈子都交给你好了。」 「梁叔叔你乱说什么啊……」我囁嚅,心里却莫名感伤起来。 三岁时失去妈妈,如今爸爸也因工作不得不离家,梁雨禾却从不表现出他的孤独与无奈。 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能为梦想坚强地走下去。 * 书桌上,我凝视琴谱上〈卡农〉两字,慢慢从思绪中回神。 不知不觉,十年就这么过了呢。 那些如浪花般的回忆,在潮汐退尽之后,便隐没在记忆的海深处,然后随时光的推进逐渐模糊、消失。 曾经为了他学钢琴、考进音乐班,现在我要为了我自己的梦想而弹奏。 手机铃声忽然在口袋里响起,我不疾不徐接听:「喂?」 「杜棠嫣,你不是要去机场送我爸?」一道乾净的男性嗓音从手机另一端传进耳里,「你不会忘了吧?」 没有责备,没有生气,那般含笑又温柔的语气,除了他没有别人。 「准备要去了啦!是四点四十分的班机对吧?」 「对。」 瞄了时鐘一眼,我准备开始整理乱糟糟的头发,「等我十分鐘。」 「好。」 为梁叔叔送别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1 早晨的阳光由窗外洒下一层淡金光影,热度逐渐在屋内铺开来。 明明已经九月分了,为什么感觉夏天好像没有尽头? 开学代表新的开始,杜棠嫣,你可别第一天就迟到。 迅速梳洗完毕,拎着妈妈准备的早餐出门后,我就看见梁雨禾倚在电线桿旁,头微仰了三十度,焦距对准天空,很间适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等人。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唇角轻扬:「早安。」 「唔……你等很久了吧?」我搔搔头。 「没很久。」他依旧微笑,「只是脚有点麻。」 我双手合十,「对不起……我稍微赖床了一下。」 「没关係。」他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悠游卡带了吗?」 「带了。」 他拉住我的手腕往前跑,「快,我们搭捷运去。」 虽说是青梅竹马,但我跟梁雨禾从幼稚园开始都没同班过,直到高中一起考上音乐班,才有机会同班。 有时候我很依赖他,因为他稳重细心,很多事都能打理得很好,他能跟我同班我反而较放心,至少我在一个陌生环境里,身边还有熟悉的人。 早自习,我们音乐班的学生被传唤到音乐教室集合。 音乐教室有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一位女老师站在钢琴前,等我们全部到齐。从她的外表来看,是个年轻的老师,大约三十出头吧,但她紧抿的唇、锐利的眼神、儼然的表情,都透露出她的威严与一丝不苟。 可想而知,来唸音乐班就别想混日子。 「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进到这个班不但要有音乐底子,课业方面的表现也要稍微有点程度。」那老师环顾教室一圈后,用她清亮的嗓音开口:「我是指导你们音乐方面的老师,我姓张,负责各位早自习、社团时间的教学以及各个比赛的报名工作,我们学校的音乐班不是只有专攻音乐,其它课程你们也要跟别的班级一样回原班上课,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比较辛苦,所以进来我们音乐班,只要专攻主修的乐器就好……」 听到这里,我发觉好多人都松了口气。 「然后我们的练习时间从下週一正式开始,有可能会延后各位的放学时间,大家要有心里准备。」她翻了翻手上的资料,停顿了一下,「照当时录取的情况来看,主修钢琴的有五个,主修小提琴的有十个,学校还有另一个乐器室,早自习若没课,会开放给你们使用,里面有一台钢琴,所以主要还是让主修钢琴的人练习,然后各位是以比赛得奖为目的,高三下学期,学校都会有固定名额,给最适合的同学到国外的音乐学院唸大学或进修,不强迫,但我们希望给有梦想的人这个机会。」 国外?音乐学院?给有梦想的人这个机会? 抓到关键字,我的眼睛立刻亮起来。 「当然,比赛成绩要漂亮,课业也要维持在一定水准才行。」她又补充。 我的信心顿时减半。 转头一看,梁雨禾正对我眨眼,我回给他一个沮丧的表情。 「再来,我要说说进来音乐班的规矩。」张老师继续说,看着我们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彷彿一把锋芒利剑,「在各位从这个学校毕业以前,不准谈恋爱。」 好像有哪些人倒抽了一口气。 「我都知道,爱情会让人失去理智、失去追梦的斗志,决心考进音乐班,就不要给我偷偷摸摸!」她的语气更加严厉尖锐,「你们很多学长姐因为跑去谈恋爱,连课都给我翘了、琴也不练了,这是全校气质最优的班级,结果他们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为了爱情学会跟师长顶撞,到最后沦落到被调到普通班甚至被记过退学,值得吗?」 全班一片鸦雀无声,有人低头沉思,有人茫然地看着前方。 「如果以后想出国深造,现在就是你们的机会,所以这三年拜託各位专心在这方面,不要留下什么遗憾。」最后,她如此告诫:「只要有人违反规定,一律以校规处理。」 散会之后,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张老师说的那些话。 如果我这三年努力表现好,是不是也有机会到国外?我的梦想是不是更有可能实现? 喂!你叫什么名字? 离开那男孩家时,我有些后悔没停下来回答他的问题,也许交换彼此的名字之后,我们就不会错过了,内心也不会存留遗憾。 我好想知道,能再次遇到我是否也是他的梦想。 * 翌日我跟梁雨禾赶在早自习前到校,进教室前,我说我想到乐器室看看,他便问:「要陪你吗?」 「不用,你帮我把书包拿回教室放,顺便跟风纪讲一下。」我卸下书包,掛在梁雨禾肩上。 「好。」 长长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乐器室,正要转动门把,却听到里面传来钢琴声,我的动作一僵,魂魄也彷彿被琴声给牵去。 静静聆听了一下,每个音被俐落地弹出来,可知这弹琴的人的功力。 声音是偏向前方的,因此钢琴应该是摆在乐器室前面,我往前门的方向走去,发现靠近前门的窗户微啟,我便伸手将它再推开一点…… 然后我的目光就此定住。 一个穿着制服的男生坐在钢琴前,从他指尖倾泻而出的,正是那动听的琴声。 他的制服上绣有一条年级槓,可知他是我们班的。他有张极为俊秀的脸,瀏海整齐地覆在额前,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琴键上灵活地舞动,他过分专注,以至于没发觉我就站在窗外注视。 怎么男孩子弹琴的模样都这么动人心魄呢…… 等他弹完一首,我把门打开,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因为他位在向光处,所以我很清楚看见他黑色的瞳仁清澈如水,底部微光闪动,精緻的五官更衬托出他异于其他男孩的优雅气质。 他不发一言地望着我,似乎想在我脸上探寻什么。 「好、好厉害。」思索了老半天,我只挤出这几个字。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哪里,我随意弹弹。」他眸光闪烁,「你也来练琴吗?」 「没打算练,只是想来看看。」我把门带上,然后朝他走近。 不知道是阳光从窗口射进还是其它缘故,他突然瞇起双眼,「原来你叫杜棠嫣。」 「欸?你知道我名字?」我讶然,都还没自我介绍呢。 「制服上绣的。」他用手在胸前比划。 对吼,我怎么会忘了制服绣有名字呢? 双颊莫名燥热起来,杜棠嫣,你居然问了这么白痴的问题! 「呃……」我赶紧转移话题,「你刚刚弹的是什么?」 「凯文?柯恩的〈danceofthedragonfly〉。」 「你也喜欢凯文?柯恩吗?」我说话的语调不自觉扬起。 「喜欢啊,他的曲子我几乎都弹过。」 「真的假的?我只有弹过《绿钢琴》那张专辑里面的,难怪刚才那首我没听过。」 「你想弹的话我家有谱,可以印一份给你。」他大方说道。 我忍住差点衝出口的尖叫,「天啊你人真好!」 他哈哈大笑,「又没什么,好歹我们都是他的粉丝。」 太棒了,我遇到同好了!我内心不断吶喊。 「你可以再弹一首吗?」我双眼露出崇拜的光芒。 「那就……《绿钢琴》里面的〈sundialdream〉吧!」男孩重新把手放在琴键上,整个乐器室便回盪着悠扬的琴声。 我把手肘靠在钢琴上,双手托着下巴,悄悄欣赏男孩弹奏的认真模样。 那如蝴蝶翅膀般的漂亮眼睫轻轻颤动,瀏海背后的双眼如水,眼角微微上挑,凝视琴键的神情温柔,我听得陶醉,也看得陶醉。 一个男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又弹得一手好琴,真是太犯规了啊! 但,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呢…… 「你要回教室了吗?」倏地,门被人打开,更多阳光透进,我忍不住瞇起眼。 那人站在背光处,我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刚才的声音和她穿的制服可知她是个女生。 钢琴声停了,男孩抬起头,眉头微蹙,却微笑着:「你打断我了。」 「你说只来玩十五分鐘,我是来提醒你时间到了。」那女孩看着手腕上的錶,淡淡说道。 直到她朝我们越走越近,她的面容才逐渐清晰明亮。 女孩有张小巧的瓜子脸,一头乌黑短发被阳光照出光泽,柔顺发丝服贴在耳际,微微盖住她细緻的颈部,她的眼角和男孩一样都是上扬的,只是男孩看起来很温暖,她透出的是清冷的气质。 驀地,女孩瞥了我绣在制服上的年级槓一眼,丢出问句:「你也是我们班主修钢琴的?」 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点点头表示回答。 遇到女神了呢。 「不好意思,你听得入神我却擅自打断,我是来把我哥赶回教室的。」女孩有些抱歉地低了低头。 等一下,我听到了什么? 「你们是兄妹?」我吓一跳。 「对啊,」女孩指着她和男孩绣在胸前的名字,「我叫徐婷,他叫徐丞。」 「所以你们是双胞胎囉?」 「可是完全不像对吧?」徐婷摊手。 「眼睛,」我马上回答,「眼睛很像啊。」 「不是外表,」她斜睨了徐丞一眼,「别看我哥好像很厉害,他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弹个琴都会忘记时间,还要我提醒他。」 「你一定要一直洩我的底吗?」徐丞双手抱胸。 「看不出来我在把你赶下来吗?换我弹啦!」徐婷硬是把他从座位上推走,看他们斗嘴的画面,我不禁莞尔。 原来徐婷也是主修钢琴啊。 她弹了一段爬音后,头也没抬地对我说:「你先跟我哥回去吧,我只是来熟悉环境而已。」 正要和徐丞离开乐器室,她又把我叫住:「等一下,那个同学。」 回头,我对上一双深邃而美丽的眼眸。 「你叫什么名字?」 我给她看绣在胸前的名字,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杜棠嫣,多多指教。」 她頷首,一抹浅浅笑意爬上她的脸庞,「多多指教。」 放学后吃完晚餐,我跟妈妈说想去梁雨禾家练琴就出门了。 天色逐渐转暗,深色气息一点一点笼罩整个城市,从梁雨禾家流泻出微弱的琴声,我静静聆听片刻,最后决定转开门把,轻手轻脚步入屋内。 我的动作很小,梁雨禾又背对着我弹琴,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等最后一个音落下,我唸出他弹的曲名:「凯文?柯恩的〈throughthearbor〉,」低下身,从我额前垂落的发丝扫过他带笑的脸庞,我咧嘴一笑,「对吧?」 「嗯。」他弯起双眼,唇角牵起一片柔和。 他往左挪了点位置给我,我大大方方地坐上去,肩膀却不小心和他的相碰在一起,碍于座椅的大小,我们的大腿外侧几乎贴在一起。 「对不起。」我们同时说。 经刚刚那一碰撞,我赫然发现我们两人已占掉整张椅子,以前我跟他也常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弹琴,把椅子分一半的话,彼此还有部分空间可以活动,但现在的状况像是紧紧依偎着对方……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长大了呢。 悄悄凝睇身旁的男孩,曾经他比我矮、脸比我圆,在学校会因为个性太好而被欺负,但自从他答应跟我一起学钢琴后,我为了他变成大姐头,负责阻止取笑他、欺负他的人,曾经他比我还胆小、内向,甚至比我还脆弱…… 什么时候,他长高了、肩膀宽了、下巴尖了,拥有男性的低沉嗓音,身材日渐高挑纤瘦,一张比女孩子还秀气的脸逐渐增添成熟男孩的味道,五官更加俊逸深邃,而且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他竟然是这么好看?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把脸面向我,忽然问。 我摇摇头,收回视线,手指随意在键盘上敲着,「欸,你知道我们班的徐丞吗?」 「早上跟你一起进教室的男生?」 「嗯。」他也注意到了,我双手捧着脸作花痴样,「他超帅的吧?」 「这么快就有偶像了?」梁雨禾莞尔,「那以前的那个男生怎么办?」 「我也没忘记他啊……」轻轻叹息一声,我猜测:「他现在……应该也考进音乐班了吧?」 「如果事实上他并没去考音乐班,未来也不走音乐这条路,你怎么办?」这人虽然个性温和,面对现实问题却是一针见血。 我咬咬下唇,「我如果有机会办钢琴演奏会,他就会发现我了!」 「那你快练吧,我在旁边预习功课。」他离开位置,身旁的温度马上消失。 看着他坐在沙发上,从书包拿出课本来,我善意提问:「你不去房里预习吗?不怕我吵到你?」 他传给我一个放心的眼神,还说:「你可以弹抒情一点的。」 「这是在点歌的意思吗?」 他笑而不答,表示默认了。 把手移到琴键上,我试着闭上眼睛弹奏,弹到一半我驀然睁眼,才发觉自己弹的不是别首,正是〈卡农〉。 不知道什么原因,只知道脑海浮着那些旋律,就顺势弹了出来。 原来……原来我始终无法忘怀,从那指尖倾泻而出的动人旋律,那宛如盛夏时分掉落人间的天使,那一次,偶像与粉丝的错过……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我忍住从胸口传来的涩意扭头看梁雨禾,他神情专注地捧着教科书,我忍不住夸他:「喂,你真的很认真欸!」 「放太多感情了。」他淡淡地说。 我一头雾水,「啊?」莫名其妙地他在说什么呢? 「刚刚那首,」他抬起头,深澈眼眸微微闪烁,「放太多感情了。」 我怔住。 「巴哈贝尔的〈卡农〉,应该没那么感伤吧?」他头一偏,嘴边凝着笑意。 愣愣地看着他的笑好一阵,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回头,还摆在琴键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不久,一道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刚才,在想什么呢?」 小幅度转头,便看见梁雨禾温和的微笑,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已经被看透,况且我们是没有祕密的,所以我就毫不隐瞒地告诉他:「我在想,我跟他的错过,还有他的样子。」 好矫情的话,可是这是事实啊! 「偏偏他的样子我就是想不起来……」只不过十年,我的记忆就被冲刷掉了吗? 「你可以想想徐丞啊,说不定他符合你心目中偶像的样子。」他竟然这样安慰我。 「你是要我害羞死啊?」我把手贴在开始发烫的脸颊上。 「不然你就想想我吧,我的样子你也最清楚。」这人用那么沉稳的语气说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好啊好啊。」我无所谓地附和他,顺便翻个白眼,伸手捶在他肩上,「神经病啊你!」 然后我们真的笑得像神经病。 我在他家弹了两个小时的琴,九点准时回家,倒在床上,周围一片漆黑,我连灯也没开,只觉空虚感一点一点吞噬我。 不放弃弹琴,不单是为了跟上十年前遇到的那男孩的脚步,从不厌倦跑到梁雨禾家练琴,说穿了,只是不想独自面对寂寞罢了。 我只能让音乐贯穿我的生活,把自己的情感寄託在梁雨禾对我的好上面,我们从不认为自己亏欠对方,没有兄弟姐妹的我们早就明白,有彼此的支持与陪伴就够了。 就足够,让我们有动力追逐梦想。 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徐丞和徐婷互动的画面,我的鼻头不禁一酸。 明明是在斗嘴,为什么他们的眼神都那么温暖,一点也不锐利? 那样的氛围对我而言是陌生的,但我好想拥有。我跟梁雨禾说到底也只是好朋友,或者曖昧一点地形容——青梅竹马。 当我告诉梁雨禾那些我内心的想法,他只淡淡说了句:「不要羡慕别人,你只要觉得自己幸福、不寂寞,你就是幸福、不寂寞的。」 我没有反驳他,因为他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他总是那样告诉自己。 失去妈妈,唯一亲人只剩爸爸的他,甚至比我更独立、更懂事,那么坚强的他对我说:不要羡慕别人。 ……因为我并不寂寞。 2 週末回外婆家,我趁机走到那个弹〈卡农〉的男孩以前的家门口,我目光凝驻在那栋房子,莫名有些怀念。 自从得知男孩搬到国外后,我就没再走来这里,当时我的想法很单纯,认为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男孩,因为他和我相隔太远。 长大后才真正明白,要找到他实在不容易,我没有他的名字或电话号码,连他的长相也在我记忆中模糊淡去,想寻找也毫无头绪。 明知他已不在这栋屋子里,身体却不自主移动到这,以为还能再次听到当初的悠扬琴声。自嘲地笑了笑,我转身离去。 为什么那么想见到他?心底有个细小的声音问我。 六岁孩子哪懂爱情?说不定连那两个字也不会写。 直到后来我为自己找到解答,我对那男孩存有眷恋。 想知道他最后搬去哪里、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他是否依旧在弹琴、想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那也是一种牵掛。 这天,天气依然晴朗,鹅黄色曙光无声无息照亮城市每个角落。 我和梁雨禾准备搭捷运去上学,碰巧在捷运站遇到徐丞和徐婷,我朝他们大力挥手,然后他们笑着向我们走来。 「这么巧。」徐婷淡淡一笑。 「你们也住这附近吗?」我问。 「对啊。」徐丞回答后,目光瞥向默默站在一旁的男孩,「欸?这不是我们班的梁雨禾吗?你也住附近啊?」 「他家在我家隔壁。」我顺势把手搭在梁雨禾肩上。 「原来是邻居啊……」徐丞恍然大悟,随即结束这场寒暄,「等一下再聊吧,不快上捷运会迟到的,我们班风纪可不好讲话。」 徐婷语调平淡地说了句:「嗯,总算有点时间观念了。」 「你很吵欸。」徐丞无奈叹息。 捷运上已涌满人潮,每经过一站,似乎就更加拥挤。后来进来了三个穿着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瞥了她们制服上的一条年级槓,可见她们跟我同届。 「你们有听说吗?今年的男神女神几乎都在音乐班欸!」 「不用听说,我亲眼看到极品从音乐班走出来,还瞄到他名字。」 她们的声音在捷运里不算大,但我离她们很近,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快说!他叫什么?」 「如果我没看走眼,他好像叫梁雨禾。」 捕捉到熟悉的名字,我猛地抬头,看向站在我左后方的「极品」。 他垂着头,闔着眼,那闭目养神的安然模样,大概是没听见她们的谈话。 我转回头,嘴角不自觉勾起。 「不只他,还有一个叫徐丞,一个叫林什么的我没仔细看。」 「什么狗屎运,为什么你都能看到帅哥我只能『听说』?」 「有的我也只是听说啦,像徐丞以前钢琴比赛常得奖,我是听一个他的国中同学说的,感觉他就是个很厉害的人啊……」 偷偷瞄向身边的徐丞,他正跟徐婷讲话,似乎也没注意到那些谈话。 「厚!早知道我也去考音乐班来弥补我受伤的心灵,我们班男生完全都还是屁孩样啊!」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嘘!小声点,别被我旁边这两个极品听到欸。 「别开玩笑了,音乐班竞争很激烈,你不一定考得上,而且……」声音停顿下来,半晌,变成带点警告的口吻:「毕业前,不能谈恋爱。」 我在心里叹息,这条规定,不知道碎了多少的少女心。 「走囉,已经到了。」一道沉沉的声音把我拉回神,抬眸,我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我的后背贴在徐丞胸膛上,隐约能感觉到隔着薄薄衬衫的规律心跳,他平顺的呼吸在我耳廓徘徊,被那气息扫过的地方便染上一抹温热。 那三个女生已经走出捷运,经徐丞的提醒,我才发觉已经到站。 他的声音那么近、笑容那么近,我想起我在乐器室看见他弹琴的模样,从那之后,便将对他的仰慕偷偷放心里。 即使当初错过了,是不是只要我珍惜现在这份心情,就能暂时忘却埋藏在深处的惆悵? * 早自习,我们各自拿着刚发下来的乐谱,与坐在周遭的同学们面面相覷。老师将座位重新安排,我才终于搞清楚班上哪些人主修钢琴。 除了徐丞、徐婷,梁雨禾还有我之外,最后一个就是邱毓芯。 她大概是个外向的女生,因为从安排好座位开始,她就不断找梁雨禾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什么,而梁雨禾面对她的热忱,都是短短回应,却始终微笑着。 老师通知我们期末有两场比赛,她要各选两组四手联弹代表,而且两组都是一男一女。 「不是要你们手牵手不用紧张,把你们手上那一首练一练我要验收,我再依搭得起来的把你们分组。」她的视线在我们五人身上停留几秒,最后说:「所以你们三个女生有一个要代表个人赛,曲子给你们一週时间练习,有没有问题?」 「没有!」 如今我还未碰过乐器室的钢琴,因此放学后我叫梁雨禾先回家,自己打算花点时间去熟悉。 「要帮你把书包拿回去吗?」他好心问道。 「不用啦,你再对我这么好我会不好意思的。」 他轻笑,「好,我再跟你妈说你会晚点回去。」 「谢啦,掰掰!」 「到家给我电话。」彷彿已成一种习惯,他向我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们在楼梯口道别,回头,我发现转角处有个人影,在我和她眼神相触那一剎那,对方立刻别开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人是邱毓芯。 是我多心了吗?为什么总觉得她刚才的眼神充满敌意…… 走到乐器室,看见坐在钢琴前的人,我顿时把内心的疑惑拋到九霄云外。 徐丞专注在今天发的乐谱上,右手手指敲出几个零碎音节,像是在摸索曲子的感觉。 我敲敲门板,「打扰了。」 他抬头,表情有些惊讶,「杜棠嫣?」 我耸耸肩,佯装无奈:「怎么你手脚都比我快……」 「抱歉,因为我妹回家练了,我想说乐器室没人,就先进来。」他站起身,做出让座的动作,「你来弹吧。」 「没关係吗?」他礼让的举动使我受宠若惊。 「嗯,我只是在找感觉而已。」他忽然微笑,那抹笑里多了一点期待,「而且我也想看你弹。」 「见笑了,我弹得根本没你好。」我还是坐了下来,独自练习一段。 这期间,徐丞只有静静在一旁看我练习,一句话都没说,但我还是觉得有种压迫感,而且又弹得断断续续,我试着放松下来,但全身上下的神经和肌肉彷彿都绷得紧紧的。 「嗯,没想到学校钢琴的音质也不错……」我打破沉默,其实是想让自己绷紧的心情有个出口。 「你家是不是没钢琴?」徐丞突然出了声。 「对啊。」 「那你要弹怎么办?跟钢琴老师借?」 「我国二就把钢琴课停掉了,如果要练,去梁雨禾家弹就好。」 「所以你跟他……」他把脸凑得更近,以至于我能将他五官的轮廓看得仔细分明,「不只是邻居而已吧?」 我愣愣望着他,不清楚那双深色眼瞳是否已经看透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一被他注视,内心便失防,似乎任何事也逃不过那双聪明眼睛。 「我们是青梅竹马。」别过视线,我缓缓道:「我们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就很要好。」 「嗯,看得出来他很重视你,一般都会以为你们是恋人。」他的神情掠过淡淡笑意。 我睁大眼,「哪有那么夸张?」 「我妹也这么觉得,看来回家要好好跟她解释。」他的身体向前移动几公分,制服袖子轻轻擦过我的手臂,也旋起一股微妙气流,「老实说,她对你的印象还不错。」 我转头面向他。 他又说:「当她告诉我蛮喜欢你的时候,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她本来就对交朋友没什么兴趣,结果她居然会夸奖别人。」 难怪徐婷在班上那么寡言。 「你想知道原因吗?」他微笑着问我。 看到我点头,他一字一顿,清楚道:「她说,你很『真』。」 我睇视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愣然。 「可能是她看多了虚偽的人,对你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那你呢?」我曲起摆在琴键上的手指,硬着头皮问:「你也认同你妹的想法吗?」 突然沉默下来,我只听见自己越拍越快又响的心跳,以及徐丞近在耳畔的呼吸声。 半晌,他温润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只认同,我还觉得值得。」 「什么意思?」我困惑地看向他,碰巧捕捉到快速闪过他眼底的一丝复杂情绪。 我不禁愕然,差点就看呆了。 「回家吧,女生太晚回去不好。」他收好琴谱,接着站起身。 「……喔。」看来他并不打算跟我解释。 知道彼此的家都在捷运站附近,所以我跟徐丞就一起坐捷运回去。出捷运站后,也许是肚子饿了,一路上我们都在观察附近有什么有名的小吃或美食,还说好改天约梁雨禾跟徐婷出来一起吃。 聊得正开心,忽然瞥见一道刺眼的闪光,定神一看,一辆车正急速朝徐丞的方向衝来! 眼看那辆车的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我连忙大叫:「小心!」然后不加思索把徐丞往我的方向拉过来,由于力道过猛,我们双双失去重心倒在路边,我的屁股优先着地,一阵吃痛让我连尖叫都没了力气。 慌忙中,隐约听见几声喇叭声,直到声音渐小,我才缓缓睁眼,刚才的情况使我的心脏差点跳出胸口,此刻虽然安全了,但我仍感觉自己浑身颤抖,不太能使力,还有,我必须为眼前的景象做个整理与解释。 虽然是我把徐丞拉过来的,但最后却变成我压倒在他身上,他的一隻手放在我腰际,而我双手紧揪着他胸前的制服,露出的锁骨随着喘息上下起伏着,薄薄衬衫背后好像有什么咚咚咚跳得好快,他的唇微啟,表情有点错愕,貌似也受到惊吓,我盯住他诱人的锁骨,情不自禁嚥了嚥口水,残留的恐惧全烟消云散。 杜棠嫣,看够了也该从人家身上起来了吧? 我下意识轻咳一声,捡起被甩到一旁的书包,嘴里咕噥:「搞什么啊?开那么快以为这里赛车场喔?」 徐丞用手肘撑起身子,焦急问我:「你没事吧?」 我的脸红了红,「没事。」因为当肉垫的不是我。 「吓我一跳……」他顺了顺被我弄皱的制服,馀悸犹存般。 「你也没事吧?」我问。 「没事。」他伸手想扶我起来,一面笑道:「刚刚算你救我吧?」 拉住他的手,我心虚地咳了一声:「咳,我第一次救人,技术不太好。」 「第一次啊……」笑意在他脸上扩散开来,「真开心,第一次就给我。」 咳咳,说什么曖昧的话啊,会害我乱想的。 「我、我家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先走囉!」把手从他温暖的掌心中抽开,在我的脸尚未红透之前尽快离开现场。 「不用陪你一起走吗?」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不用,掰掰。」怕他追上来,我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留一隻手在半空中挥,「路上小心!」 走到家门口,我拿出手机,拨一通电话给梁雨禾。 「我到家了。」 「嗯,今天还来练琴吗?」他问。 「我洗完澡就过去。」 「好。」 听到他温和柔软的声音,我的心跳慢慢平復了。 刚刚算你救我吧? 真开心,第一次就给我。 然后我看见,在暗掉的手机萤幕上映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3 一週后,我们五人照约定让老师验收练习成果。 四手联弹的组别分别为:徐丞和我一组,梁雨禾和邱毓芯一组。 老师说徐婷能完全表现个人风格,所以代表个人赛。 我盯着老师的嘴一开一合,依旧感到不可思议。 我跟徐丞一组?跟他四手联弹? 直到我看见我跟徐丞拿到的谱是同一份,才证明自己并不是在作梦。 「看来我们变成合作伙伴了。」徐丞对我眨眼。 「那我们怎么配合?」时间地点很重要。 「放学、假日,你有空就来我家练习吧,嗯?」 被他温柔的语气诱惑,我不加犹豫点头说「好」。 既然这样,那我必须减少去梁雨禾家练琴的时间了。午餐时间,我约了梁雨禾一起吃饭,想顺便告诉他这件事。 「梁雨禾。」听到我的叫唤,他抬眸。「比赛前我可能会常常去徐丞家练习——」 「梁雨禾!」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直接切断我的话,邱毓芯一手拿着午餐,一手拉住梁雨禾手臂,眸光闪亮,只是那双狂眨不怕抽筋的眼睛是对着男主角发光,我完全被当空气,「我们去讨论练习的时间好不好?」 梁雨禾从座位上站起来,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抱歉,我先过去讨论……」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温和,「事情办好我再去找你。」 「……好。」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邱毓芯回头,炫耀似地对我笑了一下。 莫名地反感。 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我在跟梁雨禾讲话时被她打断。 心头有些闷,我独自坐着默默吃饭。 不久,一抹身影闯进我视线里,撇头一看,徐婷捧着午餐坐在我旁边。 「你的青梅竹马被抢走了。」她淡淡开口。 很无奈地,我说:「被抓去讨论练习时间。」 「你确定?」她眉峰挑高,抬抬下巴,「你看看那边。」 循着徐婷的视线望去,邱毓芯和梁雨禾挨在角落,不知道梁雨禾耍了什么幽默,让邱毓芯笑得花枝乱颤,我看得都快起鸡皮疙瘩。 「整个人都黏到别人身上了,她在干嘛?想被转到普通班吗?」虽然徐婷是在对我说话,但杀气却是对着邱毓芯放。 「可能梁雨禾讲了笑话吧。」我低头扒了口饭,「你跟她有过节吗?」 「没有,但我讨厌她。」她很乾脆的回答。 我没追究原因,她又接着问:「你的青梅竹马一直都是这么温驯吗?」 「别再青梅竹马了,人家有名字的。」 她听话地改口:「梁雨禾一直都这么温驯吗?」 抑住嘴角抽搐的举动,我回答:「嗯,从幼稚园开始,他乖到每年当选模范生。」 「好可怕的人。」她竟下这样的结论,还问:「乖成这样,会讲笑话?」 「会啊,有时候比他爸幽默呢!」我悄声:「还有点腹黑。」 说他腹黑,是有根据的。国一时,我在走廊上遇到几个班上的男生,没注意到他们不怀好意的眼神,也不知道他们即将偷掀我裙子,这一幕碰巧被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梁雨禾看到,他迅速挡在我面前,当时我还被吓到: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偷掀裙子不道德。」挡在我面前的模范生说。 或许是看他一脸斯文秀气,其中一个男生语带挑衅:「喔?不然怎样才算有道德?」 「光明正大脱别人裤子。」模范生伸出修长手指,停在那个男生裤襠的位置。 这回答,直白又明瞭啊。那个男生脸一阵青一阵白,愤愤丢了句「神经病」就走了。 我才彻底明白,我差点被掀裙子,而面前的模范生救了我,还摆了那些变态一道。 「谢啦,梁雨禾。」我笑得开心,「你超帅的。」 「没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你还好吗?」 「嗯。」我泰然自若,「其实我有穿安全裤的……」我很小声地说,不知道当时的他有没有听见。 只有我知道,即便是模范生,也可以当个很帅又腹黑的英雄。 放学后,我本来都是跟梁雨禾一起回家的,可是这天,除了他自己,身旁还多了邱毓芯,像是怕走丢般拉着梁雨禾的书包带。 「她今天要来我家练习。」梁雨禾说。 淡淡瞟了邱毓芯一眼,我闷声:「喔。」 「那……介意她跟我们走吗?」大概是发觉我莫名的冷漠,他问得小心翼翼。 「sorry啦,棠嫣要跟我们一起走。」声音从后方传来,我讶然回头,徐婷已经把手搭上我肩膀,徐丞紧跟着她走来。 有一瞬间我瞥见,梁雨禾望着他们,微微瞇起眼。 「梁雨禾同学,你的青梅竹马我们先借走囉!」徐婷嫣然一笑,特别强调「青梅竹马」这四个字。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露出微笑:「好,记得还我。」 「哈哈,会的会的。」徐婷的眼里盈满笑意。 我一脸错愕,下巴差点掉下来,因为我从没见她笑得这么灿烂过。 出校门后,徐婷依旧满面春风,我再也忍不住:「你为什么要——」 「我这是英雄救美,」她打断我,声称自己为英雄,「邱毓芯根本是嫉妒你跟梁雨禾感情好,好在梁雨禾也很配合我,你没看到刚才邱毓芯脸有多臭?」 「我只看到她拉着梁雨禾的书包带。」我照实回答。 「我诅咒她赶快坠入爱河赶快被记过。」她冷哼。 我则哭笑不得:她们上辈子到底结了多少仇恨啊? * 週六原本要回外婆家,但我已经跟徐丞约好到他家练琴,所以就没跟去。我们约在一个定点见面,但在那里等的除了徐丞之外,还有在一旁滑手机的徐婷。 隔着一条道路看,徐丞一身浅蓝衬衫,背脊笔直,阳光在他黑色头发洒下淡金光晕,他的双手放在长裤口袋里,神情专注凝望对街,我小跑步到他们面前,徐婷看见我,收回手机,微微点头表示打招呼。 「徐婷也来接我回去吗?」我笑问。 「嗯,怕我哥在半路上对你怎么样。」 「喂,我正人君子欸!」徐丞不满地回嘴,俊逸的脸庞显些泛红。 「自己讲没说服力,棠嫣我牵着,你走前面带路。」徐婷勾住我的手,以接近命令的口吻,伸手推了推徐丞。 这场景,怎么看都像姐弟而不是兄妹啊! 徐丞的家很宽敞且乾净,室内摆设不算豪华却不失它们带给整间屋子的感觉,明亮清晰且舒适,一台钢琴摆在角落,光线反射在黑色烤漆上,闪闪发亮,天花板正中央掛了一大盏水晶吊灯,阳光由窗外渗入,使水晶呈现出七彩的顏色。 「你们先练琴,我去买饮料回来。」徐婷穿上鞋又出门了。 徐丞缓缓掀开琴盖,摆上乐谱,他们家的座椅比梁雨禾家的长一点,四手联弹应该不会发生太尷尬的事。 察觉到我注视他的目光,他转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接走我手上的谱摆上去,我凝睇他带笑的脸庞,鼻樑挺直、唇角微微上扬,从窗外渗入的阳光轻轻包裹住他弧线好看的侧脸,将精緻的五官都描上金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耀眼。 「你跟徐婷住而已吗?」两个人住这么宽敞的房子,真羡慕。 「爸妈在国外工作,久久回来一次。」他说话的同时,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正好被我捕捉到。 跟梁雨禾的爸爸一样呢,在国外奔波忙碌,留下孩子住在一个没有亲人的家里,即使在科技发达的时代能透过视讯互相联络,但孩子所希望的还是能触碰到对方的那种真实,而非透过科技看见对方却相隔遥远。 我跟徐丞靠得很近,他的袖子偶尔会擦过我手臂的肌肤,有些痒,但那一瞬间,我的心总会震盪一下。 合到一半时,徐丞的双手忽然停了下来,琴声变得单调,我恍惚抬眸,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目光凝驻于我的双手,寧静的脸庞上,像湖水那般清澈的眼瞳在光线下有种波光粼粼的错觉。 他、他在干什么呢,他居然看着我的手发起呆来了! 被他视线触到的地方彷彿要灼烧起来,我有些不自在地曲起手指,掩饰性地问:「怎么了?」 他收回目光,缓缓道:「前几天下课跟一些男生去打球,在走廊上遇到梁雨禾,就把他拉去凑人数,后来我问他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学钢琴,他跟我说他知道。」 我屏息,难道徐丞也知道我和那男孩错过的事了? 我下意识咬住下唇,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他知道我是因为那男孩才决定学钢琴,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令我意外:「虽然他知道,可是他说如果我想问为什么,还是要直接问你愿不愿意讲。」 我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你想知道?」 「因为……」他注视着我一会,眼底闪过一丝倏忽即逝的落寞,原本的欲言又止,在他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中转变为轻缓语调:「因为你看别人弹琴都会不自觉露出崇拜的表情,我就想,你学琴应该不会是被逼的,可能是因为某种因素让你踏上这条路,为了想变强,想和那些很会弹琴的人一样。」 我怔住,很想逃避他的注视,却怎么也躲避不了。我想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你会那么懂我?」实际上话到嘴边却变成:「你跟梁雨禾的感情什么时候那么好的?」 他的轻笑声乾净动听,「他那么保护你,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朋友。」 说真的,对于梁雨禾没把那个祕密说出口的事,我心里有难以言喻的感动。 「那……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学琴吗?」他俯下身来,侧着头看我,这样一来,我的表情他便能尽收眼底。 徐丞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贴在钢琴上,原本我应该要移开视线的,可是我没有这么做,反而专注地观察他,用我的眼睛细细描过他五官的轮廓,从眼角到长睫、鼻樑到鼻尖、薄薄唇瓣到微勾的唇角,都看得仔细分明,好像连在眼窝下落出的阴影也藏了些祕密,我想主动发掘,脑子却越来越混乱。 我只是不甘心,他微微一笑就能看透我的心情,我凝视他这么久,什么也没看出,只觉得眼前的男孩微笑的样子好倾城。 同样都是被淡金光圈包围、笑得温暖的人,但我必须明白,他不是当年那个弹着〈卡农〉、被我错过的男孩。 「对不起,」我别开脸,动作极僵硬,「我不能说。」 我学琴的理由,除了梁雨禾,我没办法告诉任何人。 「没关係。」好像早知道我不会回答,他笑得很淡,「不过我要告诉你,梁雨禾虽然钢琴弹得不错,长得也蛮高,可是他真的不太会打篮球。」 「哈哈,他是文艺少年啊。」我莞尔。 「他还叫我以后不要拉他去打球了,他对同队的会有愧疚感。」 虽然不应该,但我还是忍不住笑倒在钢琴前。 「琴谱上面又没笑话,干嘛笑成这样?」徐婷的声音突然在门边响起,她一手提着饮料,一手提着不断散发香气的食物走进来,「十二点了,我买了凉麵,先来吃吧。」 到别人家练琴还有免费的午餐吃,杜棠嫣你真是赚到了啊! 「等一下吃完我要先弹,一小时后换你们。」徐婷用面纸擦了擦嘴角的酱汁。 她虽然出言直率,但吃饭的举止是出奇地优雅,搭配细緻的脸蛋,难怪是学校出了名的女神。 这么受欢迎的人,怎么对交朋友没兴趣呢? 等我回过神来,徐婷已经坐在钢琴前,双手飞快在琴键上移动,每个音都被乾净俐落地弹出来,是近乎完美的弹奏。 「她认键能力好强。」我悄声对徐丞说道。 「嗯,炫技她也很会。」徐丞头也没抬,淡道。 服贴在徐婷颈后的柔顺短发微微甩动,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我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宛如一隻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充满了力量。 「国二的时候,她在全校面前钢琴表演,之后一堆男生想追她,她被烦到不想上学,还叫我当她的什么护花使者。」徐丞扶额,似笑非笑,「那些人,大概是没看过女生弹钢琴吧。」 「徐丞。」徐婷驀然转头,眼神淡漠看着徐丞,我才发觉琴声已经停止,「谁说你可以旧事重提?」 「你顺风耳啊?讲那么小声你也听得见?」徐丞瞪大眼睛。 「没关係啦!」我急忙打圆场,「因为看到你弹琴,我都想跟你告白了。」 「哟,棠嫣比男生还会讲情话欸!」徐丞笑了起来,一边偷瞄徐婷。 「我没在唬烂,是认真的。」我还特别强调。 徐婷重重按下一个音,白了我们一眼然后转回头,「够了你们。」 她以为我没注意到她唇角上弯的弧度。 那抹微笑,很淡,却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 * 下午三点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才突然想起爸妈都回外婆家去了。我把梁雨禾家的钥匙放进口袋,再次出门。 梁雨禾家的门没锁,转开门把,我稍微愣了一下。 钢琴前,一男一女紧依彼此的画面映入眼帘,男孩缓缓转头,看我的目光始终温和唯独多了点惊讶,女孩的目光锋利如剑,充满诧异与嫌弃。 瞥了他们几乎贴在一块的大腿一眼,我淡淡在心里下了结论:嗯,那椅子的长度真的不太够。 「你都随便进人家家里吗?」邱毓芯一开口就让我反胃。 我很累不想跟她解释太多,只拿着梁雨禾家的备份钥匙在面前晃一晃,「我有自由进出许可证。」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和耳机,凯文?柯恩优美的琴声便温柔地流泻出来,填满我的听觉。 「梁雨禾,你们练你们的,先别管我。」我闔上眼睛。 「杜棠嫣,你这样是在影响我们练习!」即便戴上耳机,邱毓芯尖锐的嗓音依旧能穿透耳膜,我不禁皱眉。 哪里影响了?我听音乐很守规矩地戴耳机,讲话的声音也比她轻柔,她硬是要跟我槓上就对了? 「把我当空气……」我慵懒睨了她一眼,语调平淡:「不是你最拿手的吗?」 她的面色铁青,不停用鼻子喷气,如果能喷火的话,八成想把我烧到连灰也不剩吧? 她愤愤地把头甩回去,气到手指颤抖,我很怕她等一下把梁雨禾的钢琴弹出洞来。 我靠在沙发上,不知怎么眼皮越来越沉,听着音乐,意识逐渐模糊。 睡着前一刻我还在纳闷:奇怪,我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4 我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梁雨禾家客厅的天花板,然后我正躺在沙发上,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件薄外套,定神一看,发现是梁雨禾常穿的那一件,我陡然清醒。 我居然就这样睡着了!记得刚才他还在跟邱毓芯练琴呢。 转头一看,钢琴前已经没人了。 我的手机和耳机都被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我盯着手中那件外套,稍微发呆了一下。 是梁雨禾帮我盖的吧?觉得胸口暖暖的。 「你醒了?」门被打开,梁雨禾提着袋子走进来。 「呃,不小心睡着了。」我搔搔头,「邱毓芯走了?」 「嗯,走了。」他晃晃手中的袋子,微笑,「我买了点东西,等一下做好吃的给你吃。」 做好吃的? 「欸?」瞄了手机上的时间一眼,我反应超大:「我睡掉了三个小时!」 他唇边凝着笑意,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动作极轻,「你的潜意识很希望吃到我做的晚餐。」 「好啦快去,我要饿死了。」 客厅隔壁就是厨房,没多久便传来阵阵香味,我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潜入厨房,看见摆在桌上的凉拌小黄瓜,嚥了嚥口水,才刚伸出手,手背就被人轻轻打了一下。 梁雨禾端来另一盘菜,看着我僵在半空的魔爪,摇头:「去洗手。」 我嘿嘿地笑,然后乖乖把手洗乾净又回厨房,我静视梁雨禾挺直的背影,胸口莫名一阵苦涩。 是因为这般独立的生活,才使他变成如此能干吧?小时候当大家还在跟爸妈撒娇,他就已经开始学习不依赖别人,杜绝惆悵,克服寂寞。 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他露出悲伤的表情。 我站在他身后,双手放在他肩上,下巴轻抵住那逐渐宽厚的肩膀让视线越过,语气悦然:「是酸辣汤!」 「嗯,你爱喝的。」他微微侧头,一双瞳仁清澈透亮,「快好了,你坐着等一下。」 一分鐘后,餐桌上的佳肴让我拚命吞口水,梁雨禾坐到我身旁,把碗筷递给我,早已飢肠轆轆的我便开始大快朵颐。 半晌,梁雨禾问我:「你爸妈都不在家?」 「对啊,回外婆家去了。」我头也没抬,「家里没人,乾脆来找你。」 一段沉默之后,他又开口,声音有些犹豫:「那个……你跟邱毓芯还好吧?」 我直接坦然,「不好。」 他单手支着下巴,眼神流露关切,「怎么了吗?」 「因为我跟你感情好,她嫉妒。」放下碗筷,我深深叹息,「我在跟你讲话她就打断,我要怎样她意见也很多,你不觉得她根本是在针对我吗?」 「她个性比较大喇喇吧。」 「唉,我说你啊……」我无奈扶额,「你还在帮她讲话?你对任何人都那么温柔顺从,该拒绝的时候也是可以拒绝的啊,我跟你感情好又怎样?有种就比我早认识你,四手联弹只是刚好被分到同一组,她一个邱毓芯算什么啊?」火气一上来,我就像连珠砲似的说了一大堆,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结果,梁雨禾闷闷地笑了几声,我可以感觉到他逐渐靠近,因为他的气息已经在耳边縈绕,将附近的空气添加热度。 抬头一看,他的脸近在眼前,我几乎能在他的深色眼瞳里找到我的倒影,他的唇角竟然还很自然地给我往上勾! 这傢伙,我在生气他居然还笑,我开始闹彆扭,「……不要靠那么近。」 「杜棠嫣,你该不会……」他笑得高深莫测,「吃醋了吧?」 啊啊啊,真想尖叫,他用那种温和到可以掐出一大桶水的声音讲那种可以不负责任的话,我根本没办法对他发脾气啊—— 「吃醋就吃醋,不要爽成这样。」我扯扯嘴,「我是在提醒你要自己保护自己,有人对你做一些太超过的事,要懂得抵抗。」 「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小男生了。」他扒了一口饭,嗓音有些沉。 我看向他弧线好看的侧脸,话语堵在喉咙,无法斩钉截铁地反驳他,想起邱毓芯吃他豆腐他仍微笑以对,我又忍不住叹息。 「不然,换我保护你?」 我动作表情一停,手中的筷子僵在半空,张大的嘴忘了合拢,视线缓缓向他偏去,正巧对上一双深邃幽深的含笑眼眸。 明明是一句令人心动的话,但我听了心悸,「孩子,你在开玩笑吗?」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收回笑,神情异常认真。 我差点噎住,只有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从国中开始,我就想说那句话了。」他的身子向后一靠,斜瀏海若有若无覆盖住右眼,那种瀟洒在他身上竟意外合适,「记得吗?国一的时候,我帮你解决一些对你不怀好意的男生。」 他在说有几个人想掀我裙子那件事。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记得啊,那时候我说你超帅的。」 「嗯。」他淡淡微笑,眼底凝聚一点亮光,「我很想再听你说一次。」 那个柔弱的小男孩长大了呢,会说要保护我了,彷彿一隻日渐茁壮的鹰鸟,瀟洒振翅欲捍卫整片天空。 「好喔。」我扬起一抹笑,迎上梁雨禾的温柔目光,「我也很期待你再当一次英雄。」 时光流转之间,我们看见许多人事物在改变,我们的思维、我们的观点、我们的梦,因为时间的推进,已经不是最初的模样。 ……包括我们最重要的心。 * 冬天的脚步渐近,早晨起床,玻璃窗都会蒙上一层水气,据说西伯利亚一带已形成冷高压,不久后将有一波寒流来袭。 我的体质是怕冷的类型,上学途中我不断朝手掌呵气,梁雨禾大概也发现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为我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驀然鑽进鼻腔。 「怕冷的话,穿温暖点。」他的嗓音略为沙哑。 「你没关係吗?」他只穿一件薄衬衫,我不放心。 「嗯。」他弯了弯嘴角,「我说过会保护你。」 鼻头酸酸的,他的微笑渐渐模糊,原来是我的眼眶蒙上雾气。 能被人这样呵护着,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但我体质真的很不好,每个月总有一天会痛苦到只想躺在床上。 要上体育课之前,我的腹部开始阵痛,胀胀的很不舒服,我单手撑着墙,另一隻手捂着肚子,以为疼痛会减缓些,事实上并没有,彷彿体内藏着摧残生命的恶魔,一点一点入侵我的细胞并吞噬。 有点动弹不得,我深喘一口气,手往额间一抹,竟抹下一片冷汗。 今天的体育课八成上不到了。 「杜棠嫣?」恍惚中,我还听到救世主的声音,「你怎么了?」 抬头一看,徐丞的脸庞近在眼前,还多了几分焦虑。 他瞥向我按在肚子上的手,眉头一蹙,「不舒服吗?」他轻轻拨开垂落到我眼前的发丝,「你脸色很难看。」 似乎连说话都费力气,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尷尬起来,难道我要告诉他:我经痛,可以陪我去保健室吗? 好丢脸,我才开不了口。 为什么不是梁雨禾啊?这狼狈样居然是被徐丞撞见了! 「走啊,去上体育课……」徐婷的声音忽然停顿下来,「棠嫣怎么了?」 「我带她去保健室,你帮我们跟体育老师讲一下。」徐丞说完身体微蹲,我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整个人已经被他腾空抱起,额前瀏海被他温热的鼻息扫过,不安分地飘动一下。 我睁大眼睛,忘记疼痛,吓到叫不出来! 「喂,你……」徐婷神情一动,叹了口气:「我带她去吧。」 「她没力气走路,我抱她去比较轻松。」徐丞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放心吧,棠嫣蛮轻的。」 听到这句话,心里忍不住小开心一下。 徐婷犹豫半晌,决定妥协,「嗯,那你小心。」 保健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徐丞把我放在床上,匆匆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当我看到他手上的热水袋,脸一下子就烫了起来。 接过热水袋,我连道谢都觉得尷尬,「……谢谢。」 「不会。」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多补充铁质,少喝冰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一个字也没向他提起,他光看我按着肚子就知道我经痛? 「我妹第一天来也是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脸色发白,还会对我发脾气,你刚刚那样子跟她蛮像的。」他看着我笑了出来,「不过你算温柔了,没对别人发脾气。」 我失笑,「我不会对你发脾气啦。」 开玩笑,对你发脾气我绝对会遭天谴。 「会冷吗?」他拍拍放在角落的被单,问道:「要不要盖?」 我摇头,「不用了。」伸手推了推他,打算把他赶去上课,「你先去上体育课吧,我自己待在这里就好。」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他的表情变得很无辜。 「不是啦……」他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你因为我少上一堂课,不值得吧?」 「那我如果说我想陪你在这里,你还会赶我走吗?」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看着那双泛着微光的黑色眼眸,我突然觉得把他赶去上课很不道德。 杜棠嫣,你这是自作孽啊! 「可是你一个男孩子坐在我旁边我会有压力。」 「那我跟你讲讲话就不会了。」他很幽默地提议:「还是你想听床边故事?」 「白痴欸你。」我笑弯了眼。 莫名地,刚才的痛苦全烟消云散,看见徐丞的笑,就彷彿沐浴在暖阳下,听见他的声音,宛若被微风温柔吹拂。 然后我想起梁雨禾用他清澈如水的声音说他会保护我。 我的身边有这些人守护着、陪伴着,我知道自己不再寂寞。 「欸,徐丞。」我小声唤他。 「怎么了?」他转过头来,从窗外渗进的阳光在他脸上落出几道阴影。 「你有梦想吗?」 「当然有。」他回答得很快,「我想开一场个人的演奏会。」 「真的假的?」我内心顿时百感交集,马上坐起来,「跟我一样!」 「别激动,躺好躺好。」他笑着把我按回床上,边说:「因为我希望弹给喜欢音乐而且又懂音乐的人听,你不觉得有人因为自己演奏出来的音乐露出崇拜或幸福的表情是一件很感动的事吗?」 「真的!」我点头如捣蒜。 「以前我表哥还没唸大学的时候常来我家,他看我很专心在练琴,就说我把心思都放钢琴上,以后会交不到女朋友、没有人要嫁给我。」 我语调轻松:「怎么会呢?那我嫁给你好了。」 他呆滞两秒,眼底波光微微荡漾,「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他用弧线好看的唇勾勒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我会当真的。」 这下子换我愣住,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 我的眼神开始乱飘,逃过他的视线,随意选另一个话题:「你跟梁雨禾的感情越来越好了,我发现。」 「对啊。」徐丞的轻笑隐隐掠过耳畔,「吃醋了喔?」 「有可能喔,他跟你讲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了,邱毓芯又蛮黏他的,我在学校几乎很难跟他讲到话。」好不容易跟梁雨禾分配到同一个班级,很多话我都还要用手机或去他家讲。 梁雨禾那傢伙,人缘指数是以倍数在增加的。 「可见他这个青梅竹马很重要呢……」徐丞微微瞇起眼,从他的眼缝中,隐约含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触到他那道眼神,我的心一紧,忍不住别开脸,轻声劝道:「你先去上课吧,我在这里躺着,不用担心我。」 说到底,我还是赶他去上课了呢。 没听到他的回答,我转回头,发现他正侧着头静静凝视我。 「你这样翘调一节课,别人会误会的喔。」一个男生抱女生到保健室待那么久,怎么说都会被怀疑吧? 他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吧,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起身离去。 他的背影挺直修长,向下洒落的阳光包裹着那纤瘦的身形,围出一层淡金色的光圈,然后我想起刚才,他抱我轻盈下楼来保健室,他的呼吸带着微温喷吐在我脸颊上,我还感觉得到我们的心跳產生了共鸣,只是我的似乎偏快些? 我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徐丞。」我出声喊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 他站在逆光处,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有两道在闪烁的眸光,宛如两颗璨星。 轻喘一口气,我微笑道:「谢谢。」 谢谢你带我来保健室,谢谢你帮我准备热水袋,谢谢你陪我讲了将近半节课的话。 他的体贴,他的温柔,都像他的呼吸那般温暖烫心。 「不客气。」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拂过我的脸庞、我的心。 徐丞离开了,但他的温度彷彿在周遭残留,也带走了疼痛。 闭上眼睛,脑海却浮现出徐丞的笑顏,我不禁扬起嘴角。 谢谢让我认识你。 午休起来没多久,教室外的走廊另一头似乎有什么骚动,我发现人群都是往同一个方向移动的,我向后方一看,徐婷单手托着下巴注视我。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她摇头,反问:「你好奇吗?」 发生骚动的地方隐约传来女生的惊叹声。 我看着徐婷,慢慢点头。 她用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淡道:「我陪你去。」 到达骚动现场,我不禁愕然。 乐器室外面涌满我们这年级的学生,放眼望去还清一色都是女的,她们一个一个贴在窗边,被挤到后面的则不断踮起脚尖,像是要看清楚乐器室里的情况。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里面不就一台钢琴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贴在窗户上的一个女生讚叹:「天啊,真的很帅欸!」 钢琴很帅? 我靠近人群,想看乐器室里究竟藏了何等妖孽,同时,周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清晰…… 「那个男生是谁?超帅的欸,是音乐班的吧?」 「废话,这里只开放给音乐班的来练习。」 「喔喔喔他转头看我一眼了欸!」 「他也看我一眼了!喔……快被融化了啊……」 听到眾人的对话,我才终于明白是我们班的某个极品引起这骚动的。 长得一副极品样诱惑各位少女们就已经很不应该了,再弹个钢琴摆出很专业的架势岂不更祸水? 徐婷身高比较高,脖子稍微伸长点,乐器室里的销魂风光……喔不,动人美景便一览无遗,然后我看见她紧抿的唇勾起一弯浅浅弧度。 她的笑难以解读,我正要开口,她就将嘴附到我耳边:「你想看谁在里面弹吗?」 愣住半晌,我失笑:「当然想啊。」虽然知道是我们班的,但到底是谁在里面我根本猜不着。 徐婷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带向人群中央,「借过,借过一下!」她清亮的声线在人群中特别受瞩目,我能感觉到好几道视线停驻在我们身上。 前方莫名开出一条通路,围观的人很自然地退到两旁,但八卦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那不是徐婷吗?」 「真的欸,她也是音乐班的,超正。」 「嘖,真的是女神。」 「吼,今年高顏值的都集中到音乐班了啦!」 冒着被口水淹没的风险,我的视线终于触及得到乐器室里钢琴的位置,当我把目光清楚聚焦在钢琴前的那男孩身上,四周的喧哗声彷彿瞬间模糊掉了。 一贯温顺不太有波澜的表情,即使没有笑着唇角仍微微上挑的俊秀脸庞,此刻他宛若置身事外,外头的动静似乎都无法惊扰他所沉浸的音乐世界,看着在里面弹琴的他,即使只相隔一扇窗户,我却觉得他距离我好遥远。 「那个在弹钢琴的男生是谁啊?」 「梁雨禾啊,你居然不知道!」 「果然亲眼来看是对的,比想像中还帅欸!」 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然为什么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呢? 「喂喂喂!不相干的人通通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所有来看热闹的人的兴致,「我们班学生在练习,你们这样会吵到他。」 邱毓芯不知道什么时候鑽进人群挡在前门,她眼神犀利扫过每个人,大家摸摸鼻子各自回教室。她开了门走进乐器室,站在梁雨禾背后,她微微弯腰,几乎咬到梁雨禾的耳垂,她的态度跟刚才相比简直迥然不同。 「那个王八蛋,她以为她是谁?」徐婷语调清冷,蕴藏在里头的怒气连我都觉得恐怖。 「别骂、别骂,你是大家心目中的女神欸,别破坏形象。」我试着以玩笑般的口吻缓解她的气愤。 「告诉你家那个青梅竹马,」她看向我,表情淡漠,「姓邱的那个人心机很重,叫他不要那么乖被牵着鼻子走!」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办,女神是真的生气了。 乐器室里,梁雨禾微笑着不知道对邱毓芯说了什么,邱毓芯佯装生气地戳了戳他的背,而他也没有闪躲,依然笑得像天使。 从前那个内向的男孩,不知不觉就成了受欢迎的角色了呢。 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光鲜亮丽,被捧在掌心讚赏,被投以钦羡的目光,是眾人心目中最接近偶像的角色。 如今,梁雨禾的笑容不再只有我能独占。 从前他的快乐、他的心情,只有我明白。 看着他的微笑,我不知道胸口这股隐隐泛疼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5 週五放学原本跟徐丞约好到他家练琴,但他突然说他爸妈回国,所以练习暂时取消,延到下週一。 忍不住为他高兴呢,总算能和爸妈好好聚一聚了。 既然练习取消了,我就借了一颗篮球到篮球场去打,妈妈曾告诉我,并非只能将时间都投注于练琴,适时的运动更重要。 黄昏的天空飘浮着几朵淡橙色的云,显而易见的暮色笼罩整个校园,初冬的风带来的凉意让我忍不住拉紧了外套。 我把球托到眼前,瞄准篮框,双脚轻轻一跃,球在篮框边缘滚了几圈,原以为这球是漂亮的空心,最终却还是滚出篮框。 球落地的声音很扎实,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很响,好像徐丞那天抱我去保健室时,我频率偏快的心跳,很响,撞击着耳膜,一下又一下。 我微微一震,下意识甩甩头,投篮是不能有任何杂念的。 重新瞄准篮框,我吸了口气,双脚再次一跃,球从我的掌心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 砰,唰。打板进篮。 球落下后弹到了左方,滚到一个人的脚边,那个人弯腰捡起,然后抬头望着我,目光直接但温和,让我看清楚他脸上的浅浅微笑。 我有些惊讶,小跑步到他面前,「梁雨禾?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没事。」他纤长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喔……」刚放学时还看邱毓芯缠着他,以为他们有约呢。 「从楼上就看到你在球场,所以我就过来了。」他再次拉开笑容,「怎么突然想打球?」 「因为我今天也没事,想运动。」接过篮球,我眉毛一挑,「怎么样,来陪我打吗?」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你知道我没有很会打。」 不给他机会逃避,我抓住他的手,半强迫把他拉进球场,「没关係,我教你。」 让他站在罚球线上,我把篮球塞给他,「先投个十球来看看。」 他很听话地投完十球,最后一球落地,还乖乖地捡回来,站在原地看向我,用一种等待的姿态。 我合上张开的嘴,毫不掩饰地批评:「梁雨禾,你的投篮技术真的很差欸!只进两球……」 「抱歉,我很少练。」没有生气,他倒低声道歉起来。 他这样好脾气,我都后悔刚才不该数落他的,我轻咳一声,走到他身边解释:「没关係,照刚才的情况看来,你力道是可以的,但准度不够。」我伸手一指,「看到篮板上的红色直角没有?打那里命中率比较高。」 球从梁雨禾手中飞向篮板,打中了红色直角却因为力道过猛而反弹回他怀里,咚一声很扎实。 我傻了几秒,这文艺少年砸起篮球来也是不容小覷的。 「你的球太硬了,不要用砸的,右手持球左手放旁边辅助,体育老师应该教过吧?然后投球的时候右手手指滑动,让球离开手掌以后也在空中滚,像这样……」我示范给他看,让球在我掌心处和高于我头顶三十公分之间转动。 他照做了几次,球滑过他修长的手指,滑过指腹,接着落入掌心,动作流畅地完全不像初学者,让我不禁怀疑这傢伙以前上体育课都躲去哪里凉快了? 「嗯,很好很好,力道加大方向往前,就可以投出漂亮的拋物线,」我握住他的右手手腕,往上移动一点点,一面进行我自认为算专业的投篮教学,「右手不要握死,放松点,投的时候身体不用那么僵……」我嘴上这么说,但身边这位学生的身体仍旧不动,彷彿没听见我的话似的。 抬头一看,梁雨禾正过分专注地凝视我,长睫下的深色眼睛里映着一片柔和。 我被他看得不知所措,这才发觉贴近我胸前的是他的制服衬衫,我的右手还握在他的右手手腕处,姿势近乎拥抱,他鼻樑至锁骨的稜线分明,衬上雕琢完美的五官,真的像极了掉落凡间的天使。 霎时吹起一阵风,从他身上飘来一种很好闻的薰衣草香,吹起他的柔软发丝,瀏海凌乱覆在额前,更添加了几分瀟洒俊逸。 好看得令人屏息。 曾经那比我矮小的男孩,如今已高出我一颗头,身材也更挺拔頎长。明明从小就一起长大,我却有种追赶不上的感觉。 我松开握住他手腕的手,往旁边挪开一点距离,仰了仰脖子,「呃,你变好高。」 梁雨禾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动作极其轻柔,「我是男孩子啊。」 他嫌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不够乱。 那是他专属的一种宠溺举动,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把球投向篮框,不偏不倚砸中篮板上的红色直角,接着向内滑……唰!擦板进篮。 梁雨禾回眸,用唇牵起一抹笑,「教练,我合格了吗?」 尚未褪去的霞光沾抹在他的一身白色衬衫上,彷彿渲染成一片暖色系的天空。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我帮你还球,等一下一起回去。」他的笑容灿烂得连天边晚霞都要相形失色,「等我。」末两字宛若羽毛般,轻轻落下。 跟说话的主人一样,永远都那么温柔。 我坐在地上,拿起水壶灌水,随着水嚥入喉咙的咕嚕咕嚕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来。 我的唇抿在壶口边缘,感觉到一股很熟悉但忍不住排斥的气息,馀光缓缓上爬,那张傲慢的面容和充满敌意的眼神,其实我不想承认我所看到的是那么熟悉。 梁雨禾前脚才离开去还球,邱毓芯后脚就来追杀我。 绝对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她来找我百分之百没好事。 本来想假装没看见的,既然目光都对上了,不打个招呼似乎没有礼貌,但我开口就是句废话:「你也要打球?」 「你跟梁雨禾只是青梅竹马而已吗?」 单刀直入。 我不疾不徐盖上水壶盖,盯着地面问:「不然你觉得我们还像什么?」 「今天我本来要去梁雨禾家练习,走出教室没几步,他就跟我说他突然想起今天有事,所以练习取消。」邱毓芯冷哼一声:「是你叫他来陪你打球的?」 好像有什么连结了回盪在脑海里的话…… 今天没事。 从楼上就看到你在球场,所以我就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吗…… 「我没有叫他。」我沉沉道。 「是吗?」她绕到我面前,手握在胸前的书包带,「依我的了解,梁雨禾不会主动碰球类,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拉他到球场上。」 懒得跟她解释太多,我语气冷淡:「信不信随你。」 跟她认真,我的寿命绝对会减少好几年。 「哼,杜棠嫣,你认为你跟徐丞的事情都没人在讨论吗?」听到徐丞的名字,我胸口一紧,「我们班女生说徐丞对你特别好,你又跟梁雨禾关係很曖昧,难道你不需要为这件事解释一下吗?」 「你要我解释什么?」我口气开始不悦:「特地来跟我讲这些,你到底想干嘛?」 发现我态度转变,她的嘴角含着一丝得意:「没干嘛啊,只是提醒你已经成为八卦论坛的女主角,当心被老师抓去问话或被那两个人的爱慕者围剿。」 我心里冷笑,嘴上客套:「谢谢你的好意。」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好心?」她扯扯嘴,很不以为然,「没听出来我在暗示你离梁雨禾远一点吗?你这样会妨碍到我。」 本来要藉机落跑,听到她亲口证实,我又把屁股黏回地面,皱眉:「你知道在音乐班谈恋爱被发现的后果吗?」 「我就是喜欢梁雨禾啊,你有意见吗?」她双手抱胸,「现在先培养感情,毕业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告诉他啦!反正你尽量跟徐丞传緋闻我没意见,梁雨禾我要定了,你只要不碍到我就行。」 「梁雨禾也有他的未来,也有他的梦想,你最好不要因为你自己的私慾害到他。」 「你确定你是以青梅竹马的身分在给我警告吗?」邱毓芯的嘴边扯出一抹讽笑。 「至少梁雨禾这个人,我比你更懂。」 「really?」她挑起的眉宇藏着对我的嘲讽,「随便你怎么想,我要回去了。」 快滚! 一想到她那目中无人的态度,我就满肚子火气。 你确定你是以青梅竹马的身分在给我警告吗? 没听出来我在暗示你离梁雨禾远一点吗?你这样会妨碍到我。 呿,什么跟什么啊,她以为她是谁? 我就是喜欢梁雨禾啊,你有意见吗? 你有意见吗?你有意见吗? 有!有!当然有!要是害梁雨禾受到处分,干扰到他未来的音乐之路,邱毓芯我跟你没完! 「走吧。」一道温润乾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浇熄心中怒火。 梁雨禾微低着头,朝我伸出向上摊开的手掌,风吹乱他覆在额前的头发,我一抬头,视线就直接撞进两潭清澈。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还把我放在篮球架旁的书包拿给我,虽然我已习惯他的体贴举动,但当他拿书包给我时,我忍不住多注视眼前的男孩一眼。 宛若浑身散发着天使的光辉,男孩的唇角始终抿着浅浅微笑。 而我却没头没脑问了句:「你对谁都是这么贴心温柔吗?」 「嗯?什么?」他困惑地瞇起双眼。 「没,没事。」当我一时胡言乱语就好。 梁雨禾我要定了,你只要不碍到我就行。 哼哼,邱毓芯,你以为我会受你的威胁影响吗?别开玩笑了,我要接近谁你管不着,更没资格。 就算我改名改姓,把十八代祖宗的姓名通通改掉,也不会因为你的挑衅就畏惧退缩! 想追我的青梅竹马,有本事就不要被学校记过! * 这天晚上我没到梁雨禾家弹琴,独自在房里复习隔天要考的科目,唸完我已成精神涣散的状态,但看到桌面上的手机闪着蓝光,我拍拍脸颊,告诉自己打起精神来。 徐丞在脸书发佈一则动态消息,他表哥带了一隻狗到他家「度假」,说是一隻很喜欢散步的狗,所以徐丞帮他表哥带狗去散步,还附了一张特写。 那是一隻狐狸犬,全身的毛看起来洁白有光泽,黑又圆的眼睛彷彿是掉落在一片雪地里的黑珍珠。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害我都想扑上去把牠抱在怀里。 拨了通电话给徐丞,他很快就接起:「棠嫣?」 「为什么不带来给我牵?」我低噥。 那一端沉默半晌,才笑出声来:「喔……你说那隻狗狗啊?」好像能看见他搔头为难的模样,他接话:「可是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我也想带牠去散步,牠好可爱欸。」 天啊,我居然对徐丞撒起娇来! 「你想散步?」他似乎抓错重点,轻笑声就这么在我耳畔縈绕,那微痒的感觉从耳朵挠到心尖,「好啊,下次带你去散步。」 他一句无心的话就足以烧烫我脸颊。 我尽量不着痕跡地转移话题:「听说老师最后选徐婷代表主修钢琴的在圣诞晚会表演,已经确定了喔?」 「嗯,但是你知道一开始的人选其实是别人吗?」 「你的意思是老师一开始考虑的不是徐婷?」我讶然。 「嗯,老师原本是叫梁雨禾当代表。」徐丞淡淡说道:「梁雨禾发现当徐婷知道要选代表的时候,她其实很期待自己有那个机会,可是老师没选她,梁雨禾就去跟老师商量,看能不能改换徐婷表演,梁雨禾的理由是:既然徐婷是我们五人之中最能表现个人风格的,那让她表演也就比较能hold住全场,重点是期末她参加的是个人赛那一场,不就刚好可以在圣诞晚会上模拟一下?最后老师也就答应换代表,徐婷才有机会。」 我听得一愣一愣地,「这些事……我完全不知道。」 「我是听徐婷讲的,她说梁雨禾那傢伙好变态,竟然能把她想当代表的想法告诉老师。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可是我知道她其实很感谢梁雨禾……」徐丞的语气莫名多了一丝疼惜。 寧愿牺牲自己,也不愿看见他人失落的表情,总是默默为别人点一盏灯,也不顾自己是否深陷黑暗之中,这就是梁雨禾的风格。不争夺,不计较,虚心以自己的能力往上爬,也能够攀上心目中的梦想之塔。 「你的青梅竹马真的很了不起欸。」徐丞轻声讚叹。 「唉,他这个人啊,有时候善良到让我头痛。」我语带夸饰。 「哈哈……」沉默片刻,他却突然提起:「欸,你真的想散步喔?」 话题又被他带回来,我的心莫名震盪,「是想带狗狗去散步啦……」 「想散步的话,找一天我带你去。」他逕自接话。 我的耳根子一热,语气激动得不像自己的:「是想带狗狗去散步啦!」 安静几秒,在我害羞到无地自容之际,徐丞忽然笑了起来,那轻软如水的笑声不像是嘲笑,比较接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而发自内心的笑,「你听不出来我是故意讲的吗?」 喀啦一声,好像有什么断裂的声音。 徐丞这傢伙,天使面孔下绝对藏了隻恶魔。 「……你真的很坏。」我把抱枕按在胸前,想平缓一下逐渐加速的心跳。 他再继续「故意讲」,我就真的想让他带我去散步了。 「抱歉啦,我只是好奇你的反应而已。」徐丞接着说:「可是我表哥晚一点就要去他女朋友家了,这样就看不到狗狗囉。」 「好吧,可是牠真的超可爱,我快被融化了。」一想到牠水汪汪的眼睛,我就好想把那团毛球揉进怀里。 「可爱是可爱,但是牠会咬你鞋子。」停顿几秒,他的声音稍微变小:「我妈在叫我,先掛喔。」 「嗯,掰掰。」切断通话,我手中握着手机,视线停在前方,思绪仍停留在刚才。 想散步的话,找一天我带你去。 其实……我可以勇敢一点的。 勇敢地对他说:好啊。 书桌上一叠琴谱,我的目光停驻在最上方,卡农两字在多年的日光曝晒下,已经不再如当初般清晰。 但当年那双手弹出的〈卡农〉,那触动我心弦的旋律,彷彿昨日我还听见,初夏时分的缓缓旋律就这么留在心底多年,温润孤独的心灵。随着时光流转,那是一小段不会褪色的回忆,如同从他指间流泻出来的旋律般令人难以忘怀。 然后我遇见了徐丞。 他平易近人,总是用他的体贴温暖别人,跟他一起练琴我从不觉得有压迫感,我们有相同的梦想、相同的心情。 他凝视着我而微笑的样子,让我觉得莫名熟悉。 我好想知道十年前那个小男孩长大的模样,是否也像徐丞一样俊逸挺拔,且依然笑得动人心魄? 似乎有什么在心田落地生根,悄悄萌芽。 徐丞这男孩,在我心里的重量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6 期中考结束,加上紧接着来临的圣诞晚会,大家的心情特别烦躁。 为了今年的圣诞晚会,各班干部几乎忙得不可开交,我们班又有几个代表要表演,一整天忙下来真的是连下课都想睡觉。 唯一能振奋大家精神的只剩下八卦。 「我发现邱毓芯跟梁雨禾最近很要好,我常看到邱毓芯去找他。」 「他们期末要比四手联弹,培养默契吧。」 「可是他们的确蛮配的欸,虽然毕业前都不能交往……」 「杜棠嫣跟梁雨禾也蛮要好的,听说是青梅竹马。」 「她怎么跟那么多人曖昧不明?她跟徐丞闹的八卦还不够多?」 「她应该很庆幸老师没发现吧!」 「而且连徐婷都比较接近她,我们班的男神跟女神都绕着她打转,怎么有这个本事?」 「人家长得比较漂亮比较吃香啊!」 「搞不好她实际上是个婊子,谁知道呢。」 还没进到教室,就听到班上一群女生的对话,我后背抵着墙面,目光动也不动盯着地面,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莫名就成为话题了呢。 手臂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地抬头,徐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嘴微微动了动:「陪我去厕所。」 「快要打鐘了欸。」我有些犹豫。 她没等我答应,逕自拽着我往厕所的方向去,颈后短发微微甩动,「教室很吵。」话语中隐约藏了薄薄怒气。 我怔愣,望着徐婷的后脑勺,心情逐渐复杂,无意中又好像有一股暖意流进心坎。 「笨。」徐婷转过头来瞪我,我看见她微微染红的面颊。 放学时分,我照样到徐丞家练琴,我们剩最后一段还未合过,前面的部分都已练到水准之上,所以弹到最后一段我就跟徐丞要求休息。 他看了看时间,眼神含笑:「棠嫣偷懒喔。」 「拜託啦,我知道你人最好。」我双手合十,态度诚恳。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而且揉的范围逐渐加大,「就算你不拜託,我还是会让你休息好吗?」他明若星辰的眸里,满满的柔和快要溢出。 我差点就看到傻住,要不是徐丞先别开脸,我大概会一直这么跟他四目相对,坠进那清澈如水的瞳仁深处。 等我回神来,瞥见徐丞眼底闪过的一丝戏謔,我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 他跟梁雨禾都很爱把我的头发弄乱! 「我妹一个人读书很寂寞,棠嫣去陪她吧。」徐丞抬了抬下巴,视线飘向坐在沙发上读书的徐婷,掠过一抹淡淡微笑,「要点歌吗?我弹琴给你们听。」 「《绿钢琴》里面的都弹一遍吧。」一直很安静的徐婷淡淡开了口。 嘶……女神大大下手真狠。 徐丞侧过身不知道在找什么,徐婷首先忍不住:「你在干嘛?我都点歌了。」 「你以为我十首全背起来吗?」徐丞抬头望向徐婷,唇微微噘起,表情看起来好无辜,「等我找一下谱啦!」当他再次侧过脸,我看见他逐渐染红的耳朵。 害羞的徐丞好可爱啊。 「你可以先弹你有背的啊,而且我也听不完十首,再半小时我就要回去了。」我决定出声拯救他,其实是想掩饰自己因为他害羞的样子起了邪念,他再露出那么诱人犯罪的表情,我怕我会忍不住扑上去。 「还是棠嫣人最好……」徐丞俊秀的脸庞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看着我,点点亮光凝聚眼底,「那就先这首吧。」 彷彿蜻蜓点水般,轻快却又不失柔和,下手有力不轻率,在琴键上快速滑动但非含糊带过,那足以牵动魂魄的旋律,竟然是那么熟悉。 注视着眼前在弹琴的男孩,上方的水晶灯投射下来的彩色光芒在他轮廓清晰的脸庞落下薄薄阴影,让他一头漂亮黑发更加有光泽,看起来那么动人。 〈danceofthedragonfly〉,第一次在乐器室遇到徐丞时,他弹的就是这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刚刚笑得意味深长。 因为他知道我记得。 那天,阳光从窗口射进,毫不吝惜全落在他的白色衬衫上,他的黑色瞳仁清澈如水,看着我的眼神和煦如暖阳。 徐丞的头略微低着,微微上挑的眼角使他更加秀气,微敞的领口露出小麦色锁骨,制服下的平坦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咳咳,杜棠嫣你都在注意哪里啊? 这男孩,从第一次见面就抓住我的目光。 「很危险喔。」驀然耳边有种热气扫过的感觉,徐婷的唇贴在我耳廓,悠悠道。 「嗯?」我茫然回眸。 「你看着我哥的眼神,」她尽量压低音量,「不能对他动心喔。」 我抿着唇,默默和徐婷对望。 「我知道我哥很有吸引力,可是大家都有梦想要实现,你能保证在毕业前都不会对他有另外的感情吗?」她的声音不紧不慢。 我的心一沉,有些困惑,有些错愕。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音乐班会被规定不能谈恋爱,因为走音乐这条路只能专心。」徐婷的口气突然变冷淡,「我在说邱毓芯,当心梁雨禾被她拖累。」 我把视线转回在弹琴的男孩身上,胸口涌起一股涩意,淡淡的,却仍能使人呼吸困难。 「不会的。」良久,我以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我相信他。」 我相信梁雨禾。 但我不确定能不能相信我自己。 半小时后我离开徐丞家,却在他家门口发现一辆脚踏车,我来这里之前明明还没看到的。 仔细一瞧,那辆脚踏车竟可疑得很眼熟…… 「我的脚踏车有哪里不对吗?」霎时,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乾净嗓音,话中明显带有笑意。 此时天色昏暗,我慌张回头,便迎上一双闪着微光的含笑眼眸,在夜里宛如遗落在尘间的两颗星星。 「梁雨禾?」我拍拍胸脯,惊魂未定,「你要吓死谁!」 他没说话,只有脸上的微笑慢慢变深。 不对,他这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来这里干嘛?找徐丞?」 「来接你。」他敲敲手机萤幕,「我很准时的。」 「你怎么知道徐丞家在这?」我比刚才更惊讶。 「我跟徐婷说我八点会来接你,她就告诉我了。」他耐心向我解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但徐婷连这件事也没通知我,她真的隐藏很深欸。 「我也有跟你妈说我会接你回去,叫她放心。」 闻言,我不禁笑出来,「我妈才不会着急咧,你误会她这个人了。」我用手肘拐拐他,「欸,梁雨禾,你什么时候这么担心我啦?」 「一个女生晚上在外面蛮危险的。」他稍微收敛起嘴边笑意,牵过脚踏车并拍拍后座,「上来吧。」 我脚一跨跳上后座,双手按在他肩头,脚踏车的速度不快,晚风轻轻拂过脸颊,有点冷,风掀起披在我身后的长发,露出颈部来,我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但梁雨禾的体温从我的掌心传递至胸口,像有股暖流抚过全身。 逐渐温暖我。 我微微凑近他,他被风吹动的发稍扫过我的鼻尖,有点痒,同时也带来一阵好闻的薰衣草香。 我说过会保护你。 脑海忽然闪过这男孩曾经讲过的话,虽然他是笑着说,但神情中的认真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 曾经那被捉弄也不吭声、总要我出面替他解危的男孩,如今居然为了怕我在夜间遇到危险,专程骑脚踏车来接我回去。 我的青梅竹马长大了,变成能保护别人的帅男人了。 「梁雨禾。」我靠在他耳边唤道。 「嗯?」 「我今天午休前看到你跟徐丞坐在司令台上面,表情有点严肃欸,你们讲了什么啊?」 察觉到梁雨禾的背脊一僵,我更加困惑,我头往下探,发现他的唇抿成一直线,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波澜不惊,实际上淡淡的悵然却藏不住。 我突然有点后悔问他,「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係……」 静默几秒,彷彿听到了他若有似无地叹息,「……杜棠嫣。」 「怎么了?」 「你抓紧我,我要加速了。」他语气从容。 「啊?」 感觉到他肩膀一紧,前方的绿灯切换成黄灯,然后脚踏车便向前疾驶,我因为惯性而向后仰,赶紧扑到梁雨禾背上,手臂紧紧环住他脖子,我将脸埋进他颈窝,吓到不敢睁眼! 我控制不住大叫,「啊——」他还真的给我加速! 等速度渐慢,我伏在他肩上深喘一口气,觉得魂都吓飞了。 「吓到你了吗?」梁雨禾腾出一隻手往后轻抚我的头,「抱歉。」 我放开对他的箝制,对方的脖子被我的衣袖勒出痕跡,也不吭声,反倒过来安抚受到不小惊吓的我。 「梁雨禾,你今天真的怪怪的欸!」先是来个专车接送,再来又飆速闯黄灯,完全异于模范生平日作风。 「偶尔摘掉模范生的面具……」他扬起头,眼底柔波荡漾,「其实蛮不错的。」 他的目光深而透澈,我几乎要跌入那背后的世界。 「看、看路啦!不要转头!」我的声音变得有点不自然,遮掩不了内心的慌乱。 我们之间一直是没有祕密的,只要你不会露出像刚才那样悵然或悲伤的表情,我就不会主动去发掘任何祕密。 因为我曾对死去的阿姨保证,我会守住你微笑的表情,无论如何。 7 圣诞晚会如期在礼堂举行,由学校的热舞社开场,其实就像社团的成果发表会,我看了看节目表,发现徐婷的表演排在很后面,而我们班其他乐器组的代表则排在压轴。 台上的表演音乐放很大声,震得我耳膜一跳一跳有些耳鸣,视线微微往斜前方一偏,徐丞和梁雨禾两人有说有笑,注意力似乎并没集中在台上的表演。 从大喇叭狂泻出来的音乐让我的脑袋也开始发震,我从口袋拿出手机,无意识地就点进我和徐丞的聊天纪录,我一直滑着,毫无察觉自己的嘴角已缓缓牵起弧度。 手机萤幕的蓝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刺得双眼有些发涩,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画面从模糊慢慢转为清晰,然后我胸口一沉。 邱毓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座位换到梁雨禾左边,原本梁雨禾和徐丞有说有笑的画面怎么看怎么唯美,突然切换画面我很不能适应。 徐丞看着台前的表演,唇抿成一弯上扬的弧度。邱毓芯一隻手指着台上在表演话剧的人,一隻手掩着嘴笑,我看她的头都贴到梁雨禾肩膀上了,她还装若无其事般拨拢长发,男生看来也许是魅惑,被我看见只有两字形容—— 三八。 我绝对不会承认我对她存有偏见。 邱毓芯把嘴附在梁雨禾耳边说话,那姿势任谁都觉得曖昧。是怎样,当我们后一排的眼睛都瞎了吗? 台上的话剧表演逗得大家笑成一团,我的表情却在瞥见梁雨禾侧脸的淡淡微笑略微僵住,话剧表演已然成为背景。 是礼堂真的太吵杂了吗?不只耳膜,连胸口都被震得发疼了。 等等,这酸酸的感觉,难道代表我吃醋了? 杜棠嫣你别幼稚了,梁雨禾只是你的青梅竹马而已,他要对谁笑是他的自由吧? 我决定当个瞎子。 中场休息时间,我们班大部分都被派去后台帮忙调整布幕、灯光、搬东西、准备谱架、椅子,几个男生合力把钢琴往外搬,接着我看到班长把麦克风架到钢琴上,开始测音量。 下一个节目,徐婷就要出场了。她应该已经穿得美美的在等待上台表演了吧? 「等一下就换徐婷了欸!听说有人在礼堂后门看到她。」 「真的假的?我从晚会一开始就没看到她欸。」 「我们班的代表都在乐器室或音乐教室练习啊,有人说徐婷穿得超美的,好想看。」 「我们班的女神嘛,等一下记得到台下帮她录影拍照。」 「我也要我也要……」 徐婷还没上台就这样躁动,那她开始表演后不就沸腾起来? 主持人在大家都回座位后继续唸接下来的表演程序,我没有回位置,依然留在后台,从这里更能看清楚前台的表演。 稍微恍神了一下,就听到现场爆起让人难以招架的欢呼与尖叫声,我抬头一看,徐婷穿着一身宝蓝色的丝质长裙,群摆因为她轻巧的步伐如水波般飞扬,在冬天这季节里外面只有罩着一件淡蓝色的短版外套,她带着一贯清冷读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拉起裙摆款款走上台,长裙在灯光的照射下有些反光,宛如拉起一片璀璨星空。 今天的徐婷,美得让人屏息。 原本就气质出眾,现在又弹出治癒人心的音乐,任谁都会被融化的。 她的优雅与才华,是受瞩目的焦点。 正看得出神,听得陶醉,我的头突然被轻拍了两下,回头,看见徐丞眼底的笑意瀰漫开来,指间捏着我的一缕发丝。 「徐丞!」我愣了一下,「是你……」见到他的脸我松了一口气,但感觉到他凑近我的温热气息,同时又紧张起来,这矛盾的情绪连我自己都纳闷。 他怎么会跑来后台? 徐丞往前跨一步,用手背微微掀动布幕,注视着在弹琴的徐婷。 「你怎么会跑来后台?」最后我还是问出口。 「我一直都在后台啊,刚刚我帮其他人搬矿泉水进来,忙完了发现你站在这里,我就过来了。」他的视线仍停在前方,不动。 沉默一阵,我低声讚叹:「徐婷真的很漂亮欸。」 半晌,徐丞把手掌靠在嘴边,脸往我这里贴过来,悄声:「你别看她这样,其实她是紧张的,从她嘴唇抿得特别紧就可以知道,而且她刚刚还弹错一个音有没有发现?变不完全协和音程了。」 我不禁莞尔,这个哥哥好像是来拆台的。 聆听完徐婷的演奏,台下观眾情绪高涨,安可声不断,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整个礼堂简直沸腾起来。 「安可!安可!」 「女神!女神!」 「钢琴女神可以上台跟你合照吗?」 「女神女神,可以点歌吗?超好听的欸!」 「女神女神,可以跟你要手机号码跟脸书吗?」 大家的要求越来越不正经,场面也逐渐混乱,主持人出声维持秩序,目光始终聚焦在徐婷脸上,「那,我们先请一年级音乐班的钢琴组代表——徐婷同学,给我们讲几句话。」 徐婷接过麦克风,面对台下的热情,她眸光沉静,直直望着前方缓缓开口:「抱歉,我没准备多馀的曲子,所以今天的表演只能到这里……」 台下响起此起彼落的失望叹息声。 徐婷脸上没有多馀的表情,语气中也没有其他情绪:「很谢谢大家喜欢我的演奏,其实我今天能够站在这里,都要感谢我们班的梁雨禾同学跟指导老师,是他们给我这个机会,原本,今天要演奏的人是梁雨禾,不是我。」 闻言,台下一片譁然。 我有些惊讶她会在这样的场合坦白,偷瞄徐丞一眼,他眼神微微闪烁,唇角略微放肆地往上扬,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所以我很珍惜他们赐给我的机会,我知道能在台上弹琴给台下的人听,就代表我朝梦想前进了一步,我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努力,也不可能有机会代表上台。」徐婷慢慢地说,连注视人与说话的样子也优雅得迷人,上方灯光聚集在她身上,使她更加耀眼夺目,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高雅气质,令人觉得她美得不可思议,「最后,也希望每个人都能完成梦想,祝所有人圣诞节快乐。」 徐婷微微弯腰敬礼,现场掌声如雷,还有看起来就是很奇葩的男同学带头高喊「女神万岁」。 好惊人的魅力,我简直看傻了眼。 主持人拿回徐婷手中的麦克风,眼底闪过一丝爱慕,用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口吻说:「果然是音乐班的女神呢,琴弹得好,台风又稳,连学长我都想跟女神要手机号码跟脸书了。」 台下开始瞎起鬨,曖昧的声音接连不断,然后我瞥见徐婷脸色一沉,用眼神朝主持人丢去一把冷箭。 低下头,我准备转身离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笑。 扬起嘴角,却发现自己笑出的是苦涩。 无论是徐丞,徐婷,或是梁雨禾,他们的存在都让人钦羡,即使他们刻意低调,也隐藏不住他们本身散发出的光芒。 他们是在我身边没错,但我无法追上他们的脚步。 因为身边的人太优秀,逐渐,我品嚐到另一种寂寞的滋味。 「棠嫣,你要去哪里?」徐丞见我默默走开,赶紧喊住我。 「厕所。」我对他微笑。 我离开后台,一个人悄悄鑽出礼堂,走到科学楼旁边,趴在栏杆上,突然觉得耳朵清静许多。 我并没有要去厕所,我骗了徐丞。 夜晚的风刺骨,毫不客气往我脸上刮出裂痕,有些发疼,我瑟缩了一下,准备转身背着风向,眼前视线忽然被一个黑影罩住,梁雨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把他的外套撑开,像是要为我披上,发现我转过身来,他敞开外套的手僵在半空,光线微弱,我看不太清楚他略带尷尬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唇角勾得可疑。 老实说我有被吓到,为了掩饰这份讶异,我微笑着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 「为了跟踪你。」他淡淡回答,将手臂绕到我身后为我披上了外套,他的呼吸在我额前上方几公分处,但那抹温热很快便消失,只剩一双清澈眼眸含着水光,「不过应该是我要问你才对。」 我眸光一动,微微侧过脸躲开他的注视。 因为杜棠嫣是听话的学生,不会途中做出类似翘课的行为。 「是因为现场太吵吗?」听见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他的语气依然轻慢温柔,「还是……不习惯那种感觉,想出来透透气?」 我迎上梁雨禾的关切目光,看见他的眼中映着皎洁夜色,我忽然笑起来,内心觉得温暖而欣慰,「还是你懂我。」 无论何时何处,无论我怎么偽装隐藏,梁雨禾总能一眼就看穿,用他的温柔不着痕跡揭开防备或面具,抚慰出别人对他產生的依赖。 他终于发出笑声,同钢琴的声音一样疗癒人心。 「没办法,晚会就是这样。」他往前一步趴在栏杆上,视线放远,「反正快结束了,溜出来也是好选择。」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懂你,是多么难得。 梁雨禾从小到大都倾听我诉说,鲜少主动告诉我他自己的事,他不会反驳他人的想法,总是到最后才提供自己的建议或看法,在大家都不看好我时,只有他在背后默默支持;在心情最低落时,他不会追根究柢询问怎么了,只会拍拍肩膀给我依靠;在高兴雀跃时,他不会无视我的心情,还会陪我一起开心。 我对梁雨禾的依赖逐渐加深,但我终究要明白,他不可能永远属于我,他总会张开翅膀,飞离熟悉的那片天空,前往他所梦想的世界。 静静凝睇他的侧脸,微弱光线正好落在他的半边脸上,沿着五官的轮廓照出一片阴影,薄薄水气沾在他的长睫上,轻轻颤动宛如蝶翼,迎着风,他额前的黑发被吹得凌乱,连带撩起一份瀟洒俊逸,他的制服外套已经不在身上,为了怕冷的我,他只剩那件黑色的连帽外套。 在那双好看的眼里,温和中蕴藏一丝不被轻易察觉的惆悵,淡淡的在眼底若隐若现,微微透出他不表于脸上的孤独。 这男孩,我的青梅竹马,总是顾着关心别人而忘了自己。 梁雨禾转过头来,发现我在看他,淡淡一笑,风正巧将他的飞扬起的瀏海吹下而均匀地覆在额前,微微遮住他细长的双眼,一张脸庞我只看清楚那弯柔和的笑。 我向他靠近一步,伸出手拨开他的瀏海,露出他清澈的眼眸,柔软发丝经过我的调整,终于听话地回归原本的样子,斜斜靠拢。 我看了看他,他依然在微笑,只是更深了些。 「你头发太长,该剪了。」我尽量把他的头发往旁边拨,不然可惜他天生有双漂亮眼睛。 「这礼拜放假就剪。」他说,忽然握住我还在他额头上方的手,轻吐:「杜棠嫣……」 我吓一跳,愣愣地看着他从口袋拿出一条银色手鍊,然后绕过我的手腕,传来一阵冰凉触感。 「你、你干嘛……」 他俐落地将手鍊戴到我手上,我拿到眼前一瞧,上面有个银色坠子,反射着清冷的银光。 那是钢琴的图案。 「圣诞节快乐。」 抬眸,一抹轻浅笑容正从梁雨禾的嘴角荡漾开来。 我简直是呆住了,「为什么突然送礼物?」 这是我第一次在特别节日收到梁雨禾的礼物,就连我们彼此生日时也只是写卡片祝福或到对方家吃蛋糕当作庆生而已,只不过是个圣诞节,他却突然送我手鍊,怎么说都觉得不对啊! 「我们也快十七岁了吧,想说我们从小就看着对方长大,我一个人的时候,你都会跑来陪我,可是如果哪一天我们各奔东西,不能常见面,至少送个有纪念性的东西,以后你就不会忘记我。」他缓缓解释着,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我笑了出来,但胸口却莫名一涩。 他说的没错,哪一天我们分道扬鑣了,即使仍留在音乐界,也无法像现在这样时常见面时常依赖。 「喜欢吗?」梁雨禾瞥了我腕上的手鍊一眼,「特别为你挑的。」 「嗯嗯。」我点头如捣蒜,有股暖意自胸臆瀰漫开来,「第一次的圣诞礼物,感动到想哭了。」 梁雨禾望着我,眼里的笑意快要满溢出来。 「你想要什么?换我送你。」我一脸认真。 「我没有想要什么。」他摇摇头,「与其说是想要,不如说是希望吧。」 「希望什么?」我问。 「我希望能写一首只有你和我听得懂的曲子。」他的眼底这才有点波澜,「这是我的梦想。」 梦想。 曾经看过一句话:「音乐是人类最美丽的发明。」大概到了国二之后,我才能体悟其中的道理。 而梁雨禾的梦想,是写一首只有我和他听得懂的曲子。 听,和听不听得懂,关键在于对音乐的了解多寡与心灵和音乐所詮释出的感觉是否契合。 梁雨禾的意思,是他想写一首只有我们两人听了才会有感觉甚至是感动的曲子。 我微微怔住,从没听过他提过是原因之一,其二,是因为—— 难度太高了。 当一件成品需要的材料太多,製作技术又要高,那付出的不仅仅是时间、经验、能力。 还需要生命。 这是我的梦想。 但若是梁雨禾,我相信他做得到。学音乐的,本来就是把生命投注在音乐中,为这个世界留下更多美丽的乐章。 「嗯,好棒的梦想。」我低声呢喃:「加油。」 我抬头看他,莫名感觉到一股酸楚流过胸腔。 是感动吗?为什么我反而有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 「你呢?你还很想再看到以前那个男生吗?」梁雨禾问。 我的身体一颤,脑海竟意外地浮现徐丞的脸。 果然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吗? 「对,很想。」眸敛下,我沉沉道:「一直都很想。」 也许再遇见那男孩的机会渺茫,也许那男孩根本就忘了我,但这些都不是我回答地心虚的理由。 真正原因是似乎有什么人已逐渐占据我的心。 寧静中,一阵嗡嗡声在梁雨禾口袋里闷闷响起,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便接起。 不久,我发觉他神色一变,眉宇微微蹙拢,声音也稍急:「你别怕,别怕,我去找你,先等我。」然后他收好手机,脸庞几分忧虑尚未褪去。 「怎么了?」我凝视着他,语气平淡得连我也诧异。 「邱毓芯怕黑,她现在一个人走出礼堂,好像已经哭出来了。」他的神情儼然,像是把这件事当成了责任,「抱歉,我先去找她,晚会应该是结束了,你也赶快找伴回家。」 我默默望着他,低温几乎把我的脸冻僵。 他轻轻叹了口气,帮我把披在身上的外套往内拉紧,不忘温柔叮嚀:「天冷,衣服多穿点,晚上外面不安全,早点找人一起回家,知道吗?」 「嗯。」我恍惚应声。 「到家打给我!」他小跑步离去,伸出一隻手在空中对我挥。 焦急时会嘮叨,是梁雨禾独特的风格。我看着那往黑暗里跑去的男孩,双眼有些失焦。 我不知道梁雨禾记不记得,但我知道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赶去邱毓芯身旁的他,小时候是个胆小鬼,怕黑,怕鬼,还怕打雷。晚上睡觉一定要开小灯,打死也不听鬼故事,打雷时耳朵摀得死紧,身旁还一定要有人陪着。 胆小鬼小男孩真的长大了呢…… 正要往回走,模糊中依稀有人朝我跑来,直到那身影逐渐靠近,一头黑发因为跑步而飞扬起来,修长的双腿慢慢缓下步伐,熟悉的温润嗓音传来:「棠嫣?是你吗?」 听到那声音,我的呼吸停滞,心轻轻一颤。 徐丞在我面前止住脚步,轻喘:「晚会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我跑来这里?」 「我从礼堂后门出来遇到梁与禾,我问他你跑去哪了,然后他就告诉我……」徐丞把手放进长裤口袋,微笑:「他要我跟你坐捷运回去。」 「你要跟我回去?」我望着他的笑,有些失神,「那徐婷怎么办?她一个人回去更危险。」 「所以我拜託梁雨禾顺便当她的保鑣囉!」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让我当你的保鑣送你回家,这是你的青梅竹马特别交代的喔。」 幸好是晚上,他看不见我突然烧红的脸颊,也不会知道,其实当下我有多么开心。 我们并肩往校门走去,途中经过礼堂后门,角落唯一一盏灯亮着,我视线不自觉往那方向瞥,馀光便捕捉到一个让人意外的画面。 邱毓芯双手环到梁雨禾背后,紧紧揪住他的外套,脸埋在他胸前,似乎还听得到微弱的啜泣声。 梁雨禾略微背对着我们,所以没察觉有人正从他们背后经过,他原本摆在双腿边的手缓缓抬起,眼看就要回抱在他怀里哭泣的女孩,但他的手在离女孩的背大约十公分处僵了一下,半晌后又摆回腿边。 我移开视线,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但走没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剎那间,我的心彷彿被什么轻轻拧了一下。 梁雨禾伸出一隻手,在邱毓芯头上轻轻拍着,像在安抚一隻受到惊吓的小动物,那么温柔,那么熟悉。 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 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伴随着闷闷的打雷声。尔后我终于忆起,以前打雷时,梁雨禾摀紧耳朵,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时,我轻拍他的头,在他耳边留下的安抚话语…… 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 接着,梁雨禾坚定的声音再度回盪在脑海…… 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小男生了。 冷风吹得我眼睛又乾又涩,我用手背按住,好让手的冰凉来减缓不适。 「棠嫣,你眼睛怎么了吗?」察觉到异状,徐丞停下脚步关心。 「有点乾而已。」我朝他挤出笑容,「没事。」 我不知道来自胸口的这股酸楚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而我却突然想起刚才听了梁雨禾的梦想后对他说加油时,他眼底快速闪过的感伤,倏忽即逝,但我仍看见了。 我再也弄不明白我们当下在悲伤什么。 即使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感情深厚,我们终究会分开。 8 一波寒流过去,气温逐渐回升,钢琴比赛的日子也紧跟着来到,恰巧是我们学校放寒假的第一天。 四手联弹分为两个阶段比赛,我和徐丞是第一天的,邱毓芯和梁雨禾是第二天的,而徐婷也是第二天的场次,但比赛场地不在本地,要跨县市。 张老师负责载我们到比赛场地,留两个音乐老师在学校指导其他选手。报到完毕,我和徐丞照号码入座,我们的位置是靠走道的,能清楚看见选手们入座的情形,虽然以前已参加过很大场的钢琴比赛,但这场是我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参赛,加上每个选手看起来都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全身上下的神经便不自觉紧绷,这次的成绩攸关到日后能否到好学校进修,况且我的搭档还是曾有过「光荣战绩」的徐丞,说什么也要争点好成绩。 今天的徐丞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将他原本就挺拔的身形衬得更加修长,额前瀏海往上梳并定型,使他的双眸更加明亮,简直就像个王子。 感觉到路过我们这排座位的女选手和几个女工作人员的目光不时落在徐丞身上,而当事人却毫无察觉,我心里莫名有些不快,有股想把那些人的眼睛通通遮起来的衝动。 唉,长得好看也是一种罪。 「会紧张吗?」徐丞忽然问。 我看着他呵呵傻笑,觉得脸部肌肉异常僵硬,我反问他:「你不紧张吗?」 「以前就紧张过了,现在比较没感觉。」他转过头来,脸上漾起笑容,「而且这次有你陪我,怎么会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着说出那句话我的心就噗通噗通跳得好快,快到我的身体负荷不了,居然开始胃痛了! 该死的说什么甜言蜜语啦!害我忘记第一小节要怎么弹了! 我握紧拳头,觉得掌心正慢慢沁出汗。 驀然一隻手轻轻覆盖住我的拳头,一股暖意从那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传来,流入我乱了步调的心里。 「不用紧张的,我在你身边。」徐丞在我耳边轻语。 天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紧张啊!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把整首曲子弹完的。 但我很清楚,当我们弹完后,台下的掌声震耳欲聋,徐丞的掌心贴住我微凉的掌心,双双下台一鞠躬…… 欸?等等,他的掌心贴住我的掌心……牵手? 是掌声太大震得我魂都飞了吗?连幻觉也出现了。 他敬礼完就松手了,所以其实也不算牵手吧? 杜棠嫣有个坏习惯,就是一件事可以在心里纠结很久。 等全部都比完已将近中午,张老师站在门边迎接我们,平时严肃的她此刻用唇抿起一道弧度,褪去平日儼然的神色,肯定是对我们的表现感到光荣吧! 啊……我好像看到菩萨。 张老师把我寄放在她那里的包包还给我,然后站到我和徐丞中间,两手分别在我们的肩膀上按压,一面说:「我有看你们弹喔,今天状况很好,比练习的时候合得更有味道,依评审的角度,我相信可以拿到不错的成绩——」 好了,张老师,我只要等你这句话就够感动了。 张老师把我们送到学校,然后我跟徐丞到一间简餐店解决完午餐后,就搭捷运回去。 我们走出捷运站的途中,似乎因为我们穿的衣服比较正式,路过的人都不断对我们行注目礼。 「欸,徐丞。」我扯扯他的衣袖,留住他。 「嗯?」他回眸,眼神温和。 我咬了咬下唇,抬起头苦笑,「再来我们就不能一起练琴了。」 他注视片刻,薄唇拉开一抹极淡的笑,但笑意却传不到眼底,似乎也有点不捨,「对啊。」 其实,在一起练琴练久了,任谁都会衍生出感情的。 「不过你想跟我四手联弹的话……」他的眼底闪过一道淡淡光芒,语气轻得宛如一阵微风,「我不介意你再来我家弹。」 「好。」 我笑着向他挥手,挥别这一学期在一起练琴的光阴,我相信我们未来仍能迎接各式各样的挑战,演奏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四手联弹,为彼此共同的梦想迈进。 就在我站在路口停红灯时,转角处忽然窜出一个身穿黑色帽t的人影,我一个闪神,那个人便用手摀住我的嘴,力道大得我使劲挣脱都无济于事,我想开口大叫,却只能发出「噎噎呜呜」的声音,任他将我拖往小巷。 我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连救命都来不及喊。 我眼睛闭得死紧,但却迟迟等不到他把我敲昏,才惊觉那个人正扯住我掛在肩上的包包,语带威胁:「如果不想死就别动。」 他是要抢我的包包! 叫我别动就别动,以为我会那么听话吗?现在是大白天欸! 该死的是这个人还以一种拥抱的姿势绑架我,根本就是个宇宙霹靂大变态! 我像吃了熊胆抬脚往后踢去,对方闷哼一声,飆出脏话,我趁机把包包抱在怀里,频频后退,「不要靠近我,不然我就报警!」听起来很勇敢,但我的双脚一直在发抖,心脏也几乎跳出胸口。 重点是,这坏蛋专挑这种比较不受瞩目的巷子对我下手,我该如何求救? 那个人的狼爪再度朝我伸过来,一手抓过我包包的带子,一手准备要掩住我的嘴,这次他的手中握着一条手帕,一阵刺鼻的气味迅速掠过我的鼻腔,我暗叫不妙,用包包的带子跟他拔河,并且奋力闪躲,我忍不住慌张尖叫:「啊——走开!」 接着我的头发被他猛力扯住,痛得我无力抵抗,我跌坐在地上,手紧拉住包包的带子不放,「你这个土匪快滚啦——」我扯着嗓子大吼,已经顾不得形象。 在我奋力跟那个人搏斗之际,一抹白色身影衝进我被吓出眼泪的模糊视线里,宛若天使降临。 天使扑向那个身穿黑色帽t的人,然后我感觉手中一轻,那人已松开拉住我包包带子的手,因为他被压倒在地。 目睹这惊险的一幕,我呼吸都要停了。 「棠嫣你快跑!」天使回头衝我喊着,他苍白的面容带着焦急,在一片朦胧中逐渐清晰,和徐丞的脸重叠起来…… 不!那个救我的天使就是徐丞! 趁徐丞回头看我,歹徒拳头一挥,打偏了徐丞的脸,覆在他额前的发丝飞扬起,我看见他痛苦地皱紧眉头。 我胸口一疼,我怎么能够丢下他独自制伏歹徒!而且……歹徒毕竟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多久徐丞就占下风。 对了,我应该可以先报警吧? 我手忙脚乱从包包拿出手机,但我的手一直发抖,好几次连包包都快抓不稳。就在我成功拿出手机时,我听见徐丞闷嚀一声,猛然抬头望去,他单手捂着腹部,那神情像是极力隐忍某种痛楚般,但他另一隻手依然紧揪着对方的衣领不放,歹徒已经半挣脱徐丞的箝制,右手往上举起,在我看清楚他手上握着的东西以后,我用力倒抽一口气,脑袋再也无法正常运转。 歹徒拿起枪对准我,那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枪。 我怔愣在原地,无法形容的害怕与愕然将我的目光变得空洞,彷彿我的灵魂早已不在,只剩傻掉的躯壳。 「棠嫣快往右跑!」徐丞的声音接近咆哮,直直撞进耳膜。 眼看歹徒的手指就要扣下板机,转瞬间,徐丞站起身朝我扑过来,拉着我的手往右一拽,紧接着一声枪响,我的心狠狠一跳! 徐丞压在我身上,我的视线越过他肩膀,落在歹徒有些惊慌的神情上,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刚才真的扣下板机。 这一鸣果然惊人,引来了不少路人,因为不久之前就有人报警,所以歹徒跑没很远就被警察带走。本该松一口气的,但还压在我身上的徐丞浑身颤抖,脸色更加苍白,好看的眉宇此时拧在一块,他甚至还勉强自己挤出笑容问我:「你……你有没有受伤?」 我的心简直揪成一团。 「没事,我没事。」我赶紧回答,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很痛吧?你刚刚被打到肚子——」我往他的腹部看去,脑袋彷彿有什么东西炸开,连带我的理智也跟着粉碎。 一大片怵目惊心的红从他洁白的西装晕开来,在他腰部左侧的位置慢慢扩散,我惊愣看向徐丞的脸,他的睫毛不止颤动,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逐渐失去血色,他手指也开始泛白,轻握着我手的力道正缓缓消失,他的手冰凉得让我心悸! 徐丞他……为我挡下了那一枪…… 他正在流血,他竟然还先问我有没有受伤! 我的眼前忽而模糊一片,眼眶彷彿被什么滚烫的灼烧。 「欸,你们两个有没有怎么样……啊娘喂,流这么多血!欸帅哥你振作一点……」旁边有人主动来关切,脸上满是震慑。 徐丞在我怀里逐渐虚弱,最后伏在我肩上昏了过去,我转头向旁边的人大喊,儘管声音变得沙哑难听:「快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 「已经有人打电话了,救护车很快就来。」模糊中,我听见有人这么回应我。 流血的并不是我,但当我看到那洁白西装沾染了依然持续在扩散的鲜红,便感受到一股椎心般的痛,痛进了骨髓。 我眼泪不停地掉,近乎束手无策地,我用力抱紧失去意识的徐丞,唇贴近他耳廓,颤抖低喃:「徐丞你千万不要有事……你一定要好好的,拜託你要好好的……」最后我哽咽到说不出话,头靠着他的肩任眼泪滴落在他的白色西装,晕出点点水渍。 要是你为了保护我有了万一,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双手抱膝,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 院方已联络徐丞在国内的家属,至于还在国外奔波的父母还没办法立即抽身回国。 不久,徐婷从长廊的另一端走来,随着她越来越近的脚步,我感觉一阵晕眩在脑袋里翻腾,双眼隐隐发酸。 她几乎面无表情,但清冷的眸光中彷彿闪过一丝忧虑。 我想也没想就扑向前抱住她,眼泪又开始哗啦哗啦掉落,「呜……徐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徐丞才会这样的……呜……对不起、对不起……」 哭了一阵后,徐婷掰开我环在她颈后的手,双手按住我肩膀,淡淡命令:「棠嫣,你看着我。」 我抽咽着,微微抬眸。 「为什么要道歉?」她的语气很轻,听不出怒气,「嗯?」 「徐丞他是因为我——」 我还没说完,她便打断:「我已经听说了,你遇到抢劫犯,而且他还非法持有枪械,我哥为了保护你,自己不小心挨子弹,对吧?」 我紧咬下唇,头点得很沉重。 「你会哭成这样,代表你也很害怕。」她伸手拨齐我的头发,叹息的声音从我耳边拂过,「我来的第一句话是想问你有没有吓到、有没有受伤,结果你居然跟我道歉还哭得那么吓人……」 徐婷含笑的话语刚落,她便将我抱在怀里,手在我背后轻拍。 他们兄妹两人,本性都温暖得让人觉得不被感动是个罪。 「我哥会不惜一切保护你,代表他寧愿自己受伤也不要看你痛苦。」她贴在我耳边说话,温热鼻息擦过我发冷的脸颊,「你现在只要相信他会没事,就够了。」 「嗯。」伏在徐婷肩上,我低应。 手术室的门打开后,走出一位年轻医生,隔着口罩和朦胧的视线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他看了看我跟徐婷,开口:「哪一位是伤患的家属?」 「我是。」徐婷往前站出一步。 「伤患的情形不严重,因为子弹只是擦过腰部,并没正中要害,我们先为他做了紧急止血,不过失血的状况就比较严重,很幸运地也找到血型符合的血,而且伤患本身没出现排斥跡象。」医生说得很慢,我听得心脏病快要发作,「但是伤患还在昏迷中,清醒过后我们将把他转到一般病房。」 「能先安排住院手续吗?」徐婷问。 「可以的,先到另一边去办。」医生指了一个方向。 「好的,谢谢医生。」徐婷点点头道谢。 陪徐婷办好住院手续没多久,院方便通知我们徐丞已经恢復意识,待会就能到一般病房看他。 听到消息后我重重呼出一口气,觉得内心各种苦涩终于有了出口,眼泪再度失守,我赶紧用手背抹掉。 杜棠嫣,人家都没事了你还哭什么,不许哭不许哭! 「你再哭,我就要偷偷告诉我哥……」馀光瞥见我擦眼泪的动作,徐婷语带戏謔:「可爱的杜棠嫣同学哭起来很恐怖喔——」 我下意识用手掩住脸,然后破涕为笑。 十五分鐘过后,我们找到徐丞的病房,徐婷轻轻转动门把,和我一起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徐丞躺在病床上,手腕上绑着点滴管,摆在胸前,修长的手指放松开来,那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幸好,幸好手没有受伤。 他寧静而沉沉睡着,如蝶翼般美丽的长睫听话地不再颤动,熟睡的他脸庞映着一片柔和,呼吸细而平缓,薄唇微微啟着,露出上排洁白的牙,模样祥和得让人忘了自己正凝视着他。 怎么有人连躺在病床上睡着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那么像天使。 脑海突然闪过徐丞昏倒前一刻,那张苍白的面容,极力压抑着痛苦却仍要在我面前微笑的模样,我的胸口又是一紧。 「他睡着了。」徐婷上前帮他把被子往上拉,嘴里不饶人地轻骂:「笨死了,自己要逞英雄还让自己住院。」 但我没有看漏,徐婷深沉的目光闪过一丝心疼。 「徐婷,」我轻唤她,神情坚定,「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到病房外,我深吸了一口气,对徐婷开口:「今天晚上,让我在这里陪徐丞,好吗?」 徐婷静静凝睇我良久,没有任何表情,两个字从她微啟的唇间蹦出:「不行。」 我一脸错愕,她却蹙紧眉头,双手抱胸,「你是因为心里愧疚,觉得他是为了保护你而受伤,才跟我商量这件事吧?」 我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她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首先,你家人同意你在医院过夜吗?第二,你不要愧疚,因为你没有犯错,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人好好静一静然后休息。」她背抵着墙,盯着地板上的一点亮光说:「我在这里顾他就可以了。」 我站到她正对面,看着这明明内心担忧却从不表现于脸上的傲娇女孩,莞尔一阵后,我缓缓开口:「徐婷,你听我说。」 她抬眸迎上我的目光,神色淡然。 「我很清楚我家人的个性,只要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想在医院过夜,他们就会同意,我觉得在一个救命恩人受伤后我却没陪在他身边,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还有……」眼看徐婷的神情似乎已不再那样坚持,我接着说:「明天你就要去比赛了,辛苦了那么久,如果前一天才没睡好,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她的眼底忽然有波光闪烁,彷彿有什么正在动摇。 「你一定很看重这次的比赛,所以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好好发挥。」我拉起她的手腕,轻轻握在掌心,「让我留下来,可以吗?」 一阵好长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兜转,徐婷的手微凉,我能感觉到她体内正翻滚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儘管她的表情再怎么毫无波澜,仍无法掩饰逐渐盈满她眼眶的点点亮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婷把我抱住,将脸埋进我的颈窝,声音闷闷传来:「该死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善解人意?」 我愣了半晌,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回抱了她。 因为知道什么在对方心里是重要的,因此更想彼此守护,即使什么都不说,不愿向彼此坦白,也想为对方留点温存。 尔后,徐婷对我说:「我先回家一趟,晚一点会送晚餐过来。」 「嗯。」我微笑着,以眼神示意她放心。 「我哥就拜託你囉。」她拍拍我的脸颊,唇角勾起一抹轻浅微笑,「谢谢。」 目送徐婷消失在长廊尽头,我慢慢收敛起笑容,同时嚐到一丝淡淡的苦涩。 手肘此刻也突然刺痛起来,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弄了一小块擦伤。 大概是在和歹徒搏斗时造成的吧,我竟然一直都没感觉。 其实,并不需要对我说谢谢的。 因为……都是我自己愿意。 9 我打电话告诉妈妈,因为同学受伤又没人陪他,所以想在医院过夜,妈妈也欣然答应,只是我并没说自己差点被抢劫的事。 结束通话后,我再度回病房,徐丞依旧闭着双眼,睡得很熟。 我蹲在床边,静静凝睇他的睡顏,我就这么看着他稜线分明的侧脸,任一分一秒流逝。 额前瀏海微微覆住他细长的秀眉,灯光在俊挺的鼻樑边落下阴影,他穿着的医院衣服领口微啟,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缓缓起伏,他的眉宇忽然往内蹙拢,像是做了什么悲伤的梦。 我的手在他额前轻柔拍着,最后指尖却忍不住往下,抚过他清秀的脸庞、尖细的下巴、白皙的颈项……然后在肩头处停下。 忍不住想,好好记住这男孩的轮廓。 我甚至想抚触他的心,想确认里面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能够有为我挡子弹的勇气?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他越是爱护我,我越无法看清、越没勇气确认他对我的真诚是出自于什么原因。 他有为人挡子弹的勇气,我却连向他吐出困惑也不敢。 徐丞的睫毛微微动了动,随后便睁开眼,但因尚未适应这里的光线而稍微瞇起。 他在眨了几次眼后和我对上视线,起先有些惊讶:「棠嫣?」 我淡淡微笑,眼眶却不知不觉乾涩。 「你怎么在这——呃……」他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忘了自己还带伤,神情突然变得痛苦。 我匆忙扶住他肩膀,「你别动!受伤的人好好躺着。」 无可奈何,他只好再次躺下。 医院充斥着刺鼻的药水味,加上刚才情绪的强烈波动,头有些发疼。 「抱歉,居然被你看见我狼狈的一面。」徐丞低声说,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总是将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出来,宛若王子的他,因为自己狼狈的模样让他人撞见了而感到难堪。 但,他是为了保护我而不惜自己狼狈! 「徐丞,你不要再说了。」我低下头,欲抑止不断从胸口涌上的酸楚,声音沙哑颤抖:「你知道当我看到你在流血我有多慌吗?你知道当你倒在我身上那一瞬间我有多害怕吗?」 「棠嫣。」他伸手想触碰我的脸,我咬着唇,抬头看他。 「你知道你快把我吓死了吗?」视线朦胧一片,我掩着嘴,压回衝出喉间的哽咽,「为什么你要保护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你受伤。」他语调轻缓,却让我的心震盪起来。 越是简单的理由,我越无法明白。 「你知道你躺在这里我有多紧张吗?人的一生能找到几个为自己挡子弹的?你真的……真的差点把我吓死……」我垂眸,几滴泪在床单上晕开,顏色逐渐变深。 「你也救过我一次啊,那时候我也觉得你很勇敢。」他是指有次放学回家途中,他差点被车撞的那次,「我很快就会好了,不用担心啦……」 徐丞握着我的手,嘴上一面安抚,他的掌心贴在我的掌心上,从上头传来阵阵温暖,相较于他手心的温度,我的心反而过于冰凉。 「我跟徐婷说我会负责,所以今天我在这里过夜。」我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突然不敢看他。 「嗯。」彷彿能感觉到他眼里盈着的笑意,我听见他温润的声音如轻风般飘来:「你再这样哭,我会忍不住想抱你。」 他那句不知道是认真还是戏謔的话语逐渐烧红我的脸颊,我握紧他的手,把脸埋进被单里,「不要盯着我看,徐婷说我哭起来很恐怖。」 「好,那我不看。」他握着我的力道慢慢加深。 知道徐丞没事,醒来后意识清楚,我心里便不再那么恐慌,彷彿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了下来。 但想到今天要待在他身边一个晚上,我竟然莫名有些紧张。 发觉光握着他的手就会乱了心跳的频率,我深喘一口气,站起身对徐丞说:「我先去外面一下。」 才刚跨出一步,我的手再次被握住,我微微一凛,双脚便这么定在原处,无法动弹。 「别……」徐丞浅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挠上我的心尖划过一道心疼的痕跡,「别走。」 回头,积在他眼底的黯淡逐渐扩散,那略显焦虑的表情像是要挽留什么,我彷彿看到一个无助的小孩,紧抓眼前的依靠不放。 我望着他眼里的光芒流转,呼吸一凝,心脏开始狂跳。 「陪我。」怕我挣脱他离去,他再度开口。 他注视我的眼神带着渴求,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窘,却无法掩饰他表现出来的小小任性。 突然看他这个样子,我更无法狠下心离开,那怕是一秒鐘,我也要尽我所能陪在他身边。 我坐在床沿,轻拍他的手背,浅浅微笑着:「嗯,我就在这里,不走。」 他这才弯起唇角,缓缓闔上双眼,只是手指仍紧扣住我的手腕。 彷彿,这样他就能感到无比安心。 傍晚过后,徐婷准时带着晚餐来到徐丞的病房,我们像平日那样吃饭聊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九点。 「好了,我该走了。」徐婷率先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收拾留下的垃圾后准备离开,回头又瞄了徐丞一眼,「人家女孩子特别为了你在医院过夜,之后要好好谢谢人家欸。」 徐丞忽然笑得很灿烂,「知道了,你明天加油。」 「嗯。」徐婷淡淡应声,转头对我留了句话:「我哥如果偷吃你豆腐,要跟我讲知道吗?」 我的心轻轻一颤,有些心虚地别开脸。 被徐丞触碰到的那片肌肤,开始慢慢在发热。 「你脸红什么啊?」徐婷困惑地眨眨眼,「还是你偷吃我哥豆腐?」 「都没有啦,你别乱想!」我急忙送她出去,阻止她脑海里继续衍生其他令人害羞的问题。 「很可疑喔你们两个,晚上别乱来欸。」 「明天比赛加油,我会顾好你哥的,你放心睡吧。」我选择忽略她的胡言乱语,转移话题为上策。 咳咳,最好是我会对一个伤患怎样啦! 送走徐婷之后,回到病房,徐丞已经躺好了,但目光却直直投向门这边,似乎是在等我回来。 夜晚气温骤降,我把拳头握在嘴边呵气,慢慢走到床边,问他:「冷吗?」 「还好。」他往右移动一点位置,正要叫他别乱动时,他看着我微笑起来,「这个位置让你睡。」 贴心的他空出床边的位置,正好能让我的手枕着头睡。 好像有暖风拂过心头,我帮徐丞倒了一杯水放在旁边,轻拍他的头,「嗯,你赶快睡吧,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纤长的眼睫动了动,嘴里咕噥着什么我听不是很清楚:「可是我突然不想好起来……」 「嗯?你说什么?」我把耳朵往前凑近些。 「没事。」他轻澈的双瞳里映着我的倒影,眼底隐约有水波荡漾,「我是说,你很会照顾人。」 「有吗?」我不禁笑出来,这点程度竟然有人称讚我。 他的神情逐渐黯淡下来,褪去嘴边笑意,双眼流转着不知道是哀伤还是苦涩的光。他这表情使我一愣,胸口竟也开始微微泛疼。 「在我的记忆中,没什么人会这样陪着我、照顾我,就算有,也是很小的时候吧,等我大一点爸妈都长期在国外,我发烧了不是我妹陪我去看医生,就是我一直睡觉然后让它自然退烧。」 我静静凝视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底下似乎藏着不轻易浮现出来的孤独与哀愁。 当我看见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淡淡沉痛,我突然好想给眼前的男孩一个拥抱,如果能够成为他的依赖、成为他的安全感,我会倾尽所有,只为守住他真实的笑容。 我们都看得太浅,谁知道光鲜亮丽的表面是由多少寂寞与眼泪堆砌而成? 当学会在眾人面前隐藏、忍耐,便能自己擦乾眼泪、戴上坚强的面具,继续向前走,告诉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许狼狈、不许软弱,因为大家所认识的自己,是那样出眾完美。 但藏在深处的伤痕依旧存在,内心依旧寂寞。 「没关係,没关係。」我把手放在他肩头拍着,期盼自己的话语也能为他捎去暖意,「至少现在我在这里了,不是吗?」 他看我的眼神慢慢明亮起来,「嗯。」接着他伸出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手指微微收紧,「那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到睡着吗?」 我用唇抿起浅浅微笑,「嗯。」 即使你从小就被要求完美、从小就在学习如何隐藏自己的哀伤与孤独,但在我面前,不必偽装、不必逞强、不必强迫自己忍耐,因为我就近在咫尺,你一伸手就能触碰。 温柔的你,勇敢的你,真实笑着的你,是你原来的样子。 而我喜欢的,就是你原来的样子。 *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再次睁眼,已经一片漆黑,隐隐感觉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件外套,我顿时清醒,一脸惺忪回头—— 黑暗中,我迎上一双宛若璨星的眼眸,唇边含着的笑一贯温和。 说真的,我有点意外会在这里遇到梁雨禾,从出事以后,我跟梁雨禾便没联系过,他怎么知道我跟徐丞在医院? 「梁雨禾……」一开口才发觉口乾舌燥,声音低哑:「你怎么——」 「担心你。」他轻声,大概已猜出我要问什么。 「现在几点了?」看了还在熟睡中的徐丞,我用气音问梁雨禾。 「快十二点。」 「这么晚了,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们到外面去说,好吗?」梁雨禾瞥了一眼我和徐丞交握在一起的手,建议道。 我悄悄松开徐丞的手,跟着梁雨禾走出病房。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医院?我妈有跟你讲吗?」我继续问刚才没问完的问题。 梁雨禾摇摇头,「我打给你你都没接,徐丞也是,我就打给徐婷,她才告诉我的。」 我喉间一涩,「抱歉,我切静音所以——」 「没关係。」他的声音彷彿穿透厚厚云层传来,温暖地包裹着我。 我尽是搞出些让人担心的事来。 接着,我看着梁雨禾从长裤口袋拿出ok绷,正感到困惑时,我的目光触到他落在我右手手肘的视线,我的身体不自觉颤了一下。 他发现我的伤口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他向前移动一步,轻轻拉起我的右手,凝视那片擦伤好一阵,彷彿他暖暖的视线就能让伤口瞬间癒合。我看着他撕开ok绷,往伤口贴下去,动作精练不笨拙,抬眸一望,梁雨禾长睫下的双眼深遂如夜,寒冷的季节里,他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擦过我的脸颊,眼底迅速闪过的一抹心疼在我心里盪出涟漪。 「你不会想要问吗?」我直直看进他眼瞳,欲从那凝聚在底部的淡淡光晕发现什么。 「嗯?」 「你都不会想问我:『你很害怕吗?』、『你有没有吓到?』、『徐丞伤得严重吗?』、『你还好吗?』这类的?」 他静静凝睇我一会,医院的灯光映在他漆黑的眸里,宛如嵌上了点点星光,他的手极轻地握在我伤口的下方,语调温软问了句:「痛吗?」 他竟然无视我的问题。 突然一阵锐利的刺痛迅速从手肘爬上心头,我咬着唇,那犹如针扎般的疼痛绷紧了我每根神经,伤口很小,但此刻却痛得让人直想掉泪。 明明到刚才都没感觉的,为什么梁雨禾一贴完ok绷,那里就像灼烧般地难受呢? 「嗯。」我点头,诚实道:「痛。」 他的手慢慢上移,最后以适度的力道握在我的伤口处,隔着一层ok绷,他的掌心也有些凉,温度透过ok绷微微沁凉了我的手肘,稍稍减缓了那种刺痛的感觉。 然后我再次抬眸,整齐瀏海背后一双细长的眼睛也正巧对上我的目光,薄唇轻轻抿着,我似乎瞥见藏在他眼底的一丝情绪,但我终究弄不清楚那到底是落寞还是……怒气。 因为我几乎没见过他生气,不知道那真正的模样。 「你问我,我都不会想问那些问题吗?」彷彿听见他叹息一声,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一定有吓到。」 眼眶隐约有热气瀰漫开,我只觉喉咙一涩,视线便开始模糊起来。 感觉到他俯下身,像是要察看我的表情,我下意识地把头一偏,抑止不断上窜的那股酸楚。 为什么他默默的温柔与体贴,此刻会让我感动到想哭? 他修长的手指撩开垂落到我眼前的发丝,缓缓道:「还有,我知道你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我极力隐忍,但鼻酸的感觉呛得我快无法呼吸。 我哥会不惜一切保护你,代表他寧愿自己受伤也不要看你痛苦。 因为,我不想看你受伤。 你再这样哭,我会忍不住想抱你。 在我的记忆中,没什么人会这样陪着我、照顾我。 别走。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一定有吓到。 在胸口肆意扩散的酸楚已达到极限,我双眼一闭,泪水就滚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蕴藏许久的慌恐、担忧、不捨、心疼,也一併流泻而出。 徐丞流着血倒在我身上那一刻,我很慌恐。 徐丞进了手术室,而我在外头等待的时刻相当漫长,我很担忧。 徐丞拉住我的手,眼神渴求地说出「别走」时,我很不捨。 徐丞说着他内心深处的孤独,眼底流露出淡淡苦涩时,我很心疼。 从前我不明白,自己的情绪受另一个人左右的感觉是什么样子,而此时此刻,我深深体悟到了。 深深感受到,自己也无法为对方做些什么的那种心有馀而力不足的感觉。 没有任何词语能形容,当下我无措到害怕而浑身颤抖的心情。 驀然身子一热,梁雨禾张开双臂拥住了我。 时间彷彿就这么凝结,他的怀抱温暖而安全,这样的依靠总是在我最需要时出现在我身边,悄悄拂去我所有的恐惧与忧愁。 「别怕,别怕,」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喃如耳语:「我在你身边。」 我把下巴抵在他肩上,任眼泪静静淌下。原本被各种阴霾笼罩的心情,因为他温暖的那句话注进一丝光芒。 令人莫名安心。 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 似乎好久以前,我也对这男孩说过类似的话。 现在,自己反倒过来被安慰了呢…… 「梁雨禾。」待情绪稍微平復下来后,我轻唤他一声。 「嗯。」 「明天你要比赛欸,在这里陪我耗时间行吗?」 他的轻笑声在耳边回盪着,「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 「我又不是病人,你要看的是徐丞才对吧。」我也跟着笑出来。 「我比较担心你。」他淡道,环在我身后的双臂紧了紧。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那句话为我带来一点力量,留下一阵轻风拂过心头,同时拨去不知何时存于深处的不安。 「喔,那个……」我支支吾吾了一阵,在他耳畔小声说:「谢谢你来看我。」 「不用谢,是我自己想来的。」他说话时,胸腔明显震动,乾净而沉稳的嗓音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的身体被梁雨禾抱暖了,他依然没打算松开我,就这么让我靠在他胸前,聆听底下清晰而真实的心跳。 当处在温暖的环境太久,稍微一寒冷,便容易冻伤。 而这样会让我更加依赖眼前这个人。 「梁雨禾,你什么时候要放开我?」我带着笑意问道。 沉默了半晌,他问:「你要去睡了?」 「嗯,你也该回家囉,明天好好比赛。」他终于放开手,我握拳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加油。」 他俊秀的脸庞浮起一抹笑,伸出拳头平平地停在半空中,看到这手势,我立刻明白,随后也伸出拳头和他的相碰。 小时候,我们就是以拳头相碰来为对方打气,只有我和梁雨禾才知道的动作。 我们手指的关节碰在一起那一刻,梁雨禾的眼里彷彿映了点点光辉,他浅浅微笑着:「嗯,加油。」 我目送他消失在长廊尽头,低下头发现梁雨禾的外套仍披在肩上,淡淡的薰衣草香飘来,又不禁感到窝心。 果然从他的温度离开我身上之后,便开始觉得冷了。 明天虽然没办法到现场加油,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最耀眼、最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绝对能够,赢得眾评审的讚赏。 为自己的梦努力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展翅飞翔了。 加油,然后谢谢……我最爱的青梅竹马。 10 徐丞三天后就出院了,而他爸妈回国的日子也将近,他受伤时,最亲的人不在身边实在很可惜,毕竟徐丞似乎非常希望自己醒来后,在身边陪着的是自己的亲人。 但也多亏了他爸妈没赶回来,我才有机会陪在他身旁。 「不要做激烈运动,不要拉筋,钢琴的话近期也先别弹了,忍耐一下等伤口癒合——」从徐婷口中得知徐丞出院了,我马上打电话给徐丞。 「棠嫣。」他打断我,声音轻软温柔。 「怎么了?」 「你是不是照顾我上癮了?」他的话语里明显带有笑意。 我的脸一下子烫起来,「我哪算照顾你……」 「那些话我都听医生说过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在手机另一端轻轻笑起来,彷彿耳边就有他的温热气息,「不过你特别打给我,我还蛮开心的。」 我呼吸一滞,唯觉自己的左胸深处有什么越来越响,挤到嘴边的话突然忘了怎么说出口,只好訥訥道:「真的吗……」 「真心不骗。」他坚定的声音传来,但我就是知道他此刻正笑得暖和。 趁我的脑袋还能正常运转,我跟他道了再见然后掛断电话。 杜棠嫣你真的完蛋了,快要无法自拔了你知道吗? 刚才衝到嘴边的话竟然是「我好想你」,幸好,幸好仅存的理智警告我不该如此莽撞,幸好我即时结束通话。 这分感情,默默收在心底就好。 阻扰彼此追梦的热忱,是不被允许的。 没多久,手机收到一则讯息,是徐丞传来的。 「过年那几天你有空吗?我们约出去好不好?」 望着手机愣了好一阵,我想起前几天梁雨禾告诉我的话…… 我爸爸要回来了,我们两家能一起过年吧? 而我二话不说就回答「好啊」。 一边是久违的梁叔叔,梁雨禾也很期盼我们两家能藉机聚一聚;一边是不知何时悄悄住进我心里的男孩,他难得邀约,我却在那一刻犹豫了。 怎么办,我答应了梁雨禾,但我又好想和徐丞一起出去…… 忽然间觉得,在抉择中为难简直让人痛苦至极。 因为,我不想看你受伤。 我在你身边。 我是说,你很会照顾人。 我比较担心你。 啊啊啊,我为什么要回忆起他们对我说的那些肺腑之言? 杜棠嫣,别再纠结了,从心之所行之前请遵守原则。 我深深叹了口气,像是把肺里积存的无奈与苦涩都叹了出来。 「那几天有事,可能没办法再约出去,真的很抱歉:(」 按下传送键,我安慰自己,未来的机会多的是,别太沮丧。 很快地,徐丞又回传,我盯着手机萤幕,揣测他此刻的表情。 「没关係:)」他附上的微笑符号,让我坏心地希望他当下有那么一点失落。 没关係。 没关係,我们下次再约吧。 * 原以为梁叔叔这次回国会待久一点,没想到才初五就被传唤到瑞士开会。 「这么紧急,你都没好好放假。」腻在梁雨禾家的我,看着梁叔叔收拾行李,然后听见梁雨禾低声道。 「没办法啊,要开重要会议,接下来还要继续跑丹麦。」梁叔叔拍拍梁雨禾的肩膀,「ok的,还有棠嫣陪你呢。」 梁雨禾将目光对上我,唇角勾起一抹不知道是欣慰还是苦涩的笑。 梁叔叔的馀光闪过的悲伤显而易见,他脸上的微笑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愧疚与不捨,我都明白,他比谁都更希望能长久陪在梁雨禾身边。 失去母亲,那么做爸爸的更该为孩子做些什么,因为无法填补孩子的寂寞,便只好努力在事业上打拼,但似乎,这样的结果只维持了经济,使之不愁吃不愁穿,而孩子依旧孤独。 哪怕只是一个拥抱,都能让彼此知道自己是真实地拥有对方。 「我订明天早上的机票,你跟棠嫣一起送我好吗?」梁叔叔宠溺地抚摸着梁雨禾的头,深情注视。 「好。」我率先回答,毫不犹豫地。 梁叔叔投以我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他的手机响起,他站起身,往厨房走去,「抱歉,我接个电话。」 梁雨禾望着他父亲离去的背影,眸光些微黯淡下来,彷彿有什么坚硬的在那温和的表情背后慢慢碎裂,诉说着谁的失落与忧愁。 我知道他是不会轻易让自己真正的心情敞露在外的。 轻咳一声,我唤着目光深远的他:「欸,梁雨禾。」 「嗯?」他转过头来,嘴角轻微上扬。 「明天去机场之后,我们不要直接回来好不好?」 他眨了眨眼,深色眸子逐渐映出一抹好奇。 「我们去那里。」我单手托着下巴,心情已渗入一丝期待,「好久没去了。」 只见梁雨禾的微笑逐渐加深,神情盪漾着几分温柔,声音也温和得彷彿能掐出水,「好啊,就去那里。」 * 翌日,我和梁雨禾送梁叔叔上飞机后,就回市区搭捷运到某栋大楼的观景台上,隔着一层玻璃,仍能俯瞰底下风景,道路上排成直线行驶的车辆受阳光照射宛如在流动的光条。和梁雨禾第二次来这里,这样的场景已经存在好多年,犹如光阴从未歇止。 「欸,没想到你也还记得这里耶。」我用手肘撞撞梁雨禾。 他低笑,眼底氾滥着怜惜,「当然啊,你那时候哭得那么伤心。」 国一某次期末考,老师说前五名的同学可以拿到一场音乐会的门票当奖品,当下我信心满满,因为自己通常都是班上前五名,热爱音乐的我,怎么可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然而轻敌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掉到第六名。 音乐会入场券掰掰。 除了伤心我再也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我当下的感受。 看着前五名的同学拿着奖品互相讨论要搭捷运还是公车去时,我的心情简直糟到不行,臭着一张大便脸直到放学。 看到梁雨禾在校门口等我时,我马上就哭出来了。 隐忍许久的失落,压抑许久的不甘,在见到熟悉的人之后一併瓦解崩溃。 梁雨禾先是错愕半晌,然后什么也没问,只是拍拍我的肩,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那天他就是带我来观景台,夕阳馀暉在天边洒落出一片暖系色彩,在整个城市中扩散开来,只是当时的我无心欣赏。 最后我哭着告诉他,我因为考第六名而无法拿到音乐会入场券。 从来没有一次成绩是我那么在意的。 梁雨禾什么也没说,从书包默默拿出中音笛,凝视着远方,唇轻抿着吹口,悠扬轻脆的声音就这么流泻出来,在周围縈绕。 当时我几乎忘了怎么哭泣,只觉得自己彷彿置身一场小型的个人音乐会,面前的男孩缓缓闔上双眼,那音乐似乎在传达某种安慰和鼓励的讯息。 「梁雨禾,为什么你连笛子都能吹得那么好听?」等他吹完,我边吸着鼻子边问。 「所以,去不了音乐会你也不用难过了对不对?」男孩目光和煦,晚霞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射出光斑,和阴影相互交错。 之后我一直记得,有人在观景台吹笛子给我听,虽然我始终没有问,当初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后来想想,他到底吹了什么,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以前的那个我,你就把她忘了吧!」我凝望城市遥远的那一端,缓缓勾起嘴角,「现在的我视野不那么狭窄了,有更长远的目标,一次跌倒就丧气的话,我不可能撑到现在。」 身边的梁雨禾不知道把手伸进背包里拿了什么,只听见一直有金属相碰的声响,实在是太好奇了,我忍不住转头一看——他左手已经拿着一支银製长笛,右手还扯着背包的拉链,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愣住三秒,忍不住笑出来:「你干嘛啊?」 「开音乐会。」说着,他把长笛移到唇边,一阵悠远温婉的旋律便轻轻地飘出来。 阳光反射在银製长笛上,我微瞇着眼,面前男孩的眼睫轻颤,振动周遭气流,旋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他的目光凝驻在遥远的某一点,但眼里映着的一片柔和让他无论是什么表情都像个天使。 三年前他吹着中音笛,温润沉稳的声音抚去了我的失落与不甘,今天他吹着长笛,清亮悠远的声音彷彿在诉说谁的梦想与感情。 过了三年,他吹出来的音乐除了好听,我再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最贴切。 梁雨禾的音乐有种能让时间冻结的力量,我缓缓闔眼,享受着属于我们的这段时光,那音乐温柔地包覆着我的心、我的每个细胞,好像所有的情绪包括欣喜、悲伤、惆悵、感动,全收纳在曲子里。 我从没听过涵盖这么多种感觉的曲子,彷彿在诉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越听越不清楚到底是甜中带点酸涩还是哀伤中带点淡淡的甜。 好像有什么在拉扯我的心,不然为什么那里会隐隐发麻? 梁雨禾慢慢将长笛移离唇边,观景台周遭依然回盪着那优美的旋律,久久不散。 「天啊刚刚那是……那个男生吹的吗?」 「根本专业的欸!」 在观景台的其他游客纷纷投来崇拜的目光,我看见梁雨禾瞠大双眼,表情嵌上一抹愕然,淡定的眼神也闪过无措。 吹到忘我,竟然没注意到观景台上并非只有我们两人。 「那个帅哥,你还是学生吧?吹得超好听的欸!」 「刚刚是在表演吗?可不可以再吹一首?」 「哎哟!你好有气质欸,可以拍一张照片吗?给我女儿当生日礼物。」 「你好厉害喔,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们逐渐被包围,接着淹没在不断涌上的人群中,梁雨禾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处变不惊,只有我知道从他紧抿的唇就能察觉他正懊恼着。 我不禁扶额:他以为这里跟三年前一样无人造访,而我还真没提醒他周围有游客。 这下可好,我们该怎么脱困?大家丢出一大堆问题,简直就像一群八卦烦人的记者。 驀然手腕一紧,我被一股力量往人群外拉,刚进来时分明没什么人的,难不成都是被他的长笛声吸引来的? 顺着我被拉住的手往前一望,梁雨禾加快脚步向前跑,身后的各位粉丝也不是省油的灯,急忙追上来—— 「他好像是之前那场钢琴比赛四手联弹的其中一组欸,难怪觉得好眼熟……」 「那个女生是谁?他女朋友吗?」 「应该是吧,感觉那首就是吹给她听的。」 围绕在四周的议论声逐渐后退变小,我的视线从头到尾都锁在跑在我前头的男孩上,风撩起他的黑发,撩起我们的紊乱呼吸,心跳的频率偏快,我已分不清楚是因为和那首曲子產生了共鸣还是快跑的关係。 「欸,梁雨禾。」我放慢脚步,使点力让他跟着减速。 他回过头来,有些不安地往后方张望。 我不禁莞尔,「没追上来啦。」没问他三年前吹的是什么曲子,但今天,我真的很好奇,如此打动我心弦的曲子究竟为何,「你刚刚吹的是什么?旋律好特别。」 他的唇轻轻一抿,便牵起一弯柔和,「这是祕密喔。」 我的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喂,说好没祕密的欸!」 「以后会跟你讲的。」他望着前方,微笑道。 「现在就讲啦!」 「以后再讲。」 「梁雨禾是小气鬼。」我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 「不小气不小气,」他的语调依然轻软,「我请你吃好吃的。」 「冰淇淋松饼、辣炒年糕、大阪烧各来一份谢谢。」梁雨禾要请客,身为他的青梅竹马当然不用客气。 阳光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包裹住我们自由洋溢的青春,为了我们的梦想,为了我们不想失去的人,即便自己选择的路再怎么漫长,因为有音乐相伴,也不再觉得辛苦。 音乐是我们的第二个灵魂,左右情绪、赋予灵感。 梁雨禾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走在街道上,他好像就成了一种安全感,悄悄在我心里住了下来,我彷彿也早已习惯他在我心里占了一个位置,温柔待着,不曾越界般。 而这男孩逐渐成长茁壮,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成为焦点,似乎备受瞩目后,便难以让人触及。但此刻,他不是任何人的偶像,他只是我的青梅竹马,只是个陪我逛街的大男孩。 那么单纯而平凡。 11 高一下学期,班级练习的时间增加了,我们到处表演、比赛,几乎也没什么玩乐的时间,有时我甚至一到家倒头就睡而且直接天亮,加上为了让成绩维持在水准之上,我还时常跟梁雨禾切磋琢磨,但班上前三名的宝座始终是梁雨禾、徐丞和徐婷在轮流。 我们班大部分较不重视学科成绩,认为能顺利毕业考上音乐学系即可,少数几个为了抢到国外进修的名额,正默默努力着。 「你们三个根本怪物,琴弹这么好,每次又前三名,我觉得我追得好辛苦啊——」我用物理讲义盖住脸,对梁雨禾悲鸣。 他只是轻笑,技术高超地转移话题:「不是要问电的应用吗?我现在教你。」 「梁雨禾!」一道清亮但对我而言是尖锐的女声从后方传来,「你过来一下!」 邱毓芯的语气听起来是雀跃的,但我看到梁雨禾的神情带点犹豫,心里反而有点小开心。 但邱毓芯积极起来真的不像人,她直接走到梁雨禾身旁抱住他的手臂往外拖,脸上笑意不减,彷彿发生了什么好事,「快点啦!来看一下。」 我就这么被丢在教室,茫然盯着物理讲义,眼神寒得欲将眼前一切冻成冰。 忘了说,邱毓芯最近突然变得相当积极,每当梁雨禾在和我说话她一定会竭力打断我,接着就同刚才一样,把梁雨禾绑架出去。我很清楚她想要激怒我,而她似乎就快成功了,我心里也明白,她是真的很喜欢梁雨禾。 所以杜棠嫣,跟那种幼稚的人计较你就输了! 更离谱的,是有次梁雨禾帮忙搬一些资讯器材回教室时,手里拿着一包饼乾的邱毓芯顺势把一块塞进他嘴里,趁着对方双手都没间着不好拒绝的时候进行这么曖昧的动作,旁边的同学早就忍不住起鬨—— 「邱——毓——芯——」 「很甜蜜欸!为什么就不餵我吃?」 「吼!快给我一副墨镜啦!」 我默默移开视线,喉咙有些哽住。 好像有谁朝我骄傲地弯起嘴角。 「弄得八卦满天飞,是想被转到普通班,还是想被退学?」在邱毓芯走近我们时,徐婷清冷的声音冻结周遭空气,只让邱毓芯听得见的音量,但似乎有什么在这之间爆破开来,「要玩扮家家酒,这里不适合,别因为你个人的慾望影响其他人。」 邱毓芯的脸色一沉,方才的傲人气魄消失无踪。 大概是没想过会和班上女神槓上,当徐婷出击就代表她已无法忍受。除了邱毓芯,史无前例。 还有,上次梁雨禾被邱毓芯拖出教室,是因为四手联弹的排名已经公佈。四手联弹的名次,梁雨禾跟邱毓芯那组和我跟徐丞这组分别拿到全国第三跟全国第五,最厉害的是徐婷,拿到个人赛全国第二,她往后的比赛成绩也相当耀眼,简直快比她哥还专业。 原本是想找一天跟他们庆祝,就在我跟梁雨禾在讨论时,有人又故意凑过来想把梁雨禾拉走。 「梁雨禾,这个假日我们找几个人要庆功,你要来喔!」 翻个白眼,任何人看到我毫无掩饰的表情都能知道我极度不爽。 但就是有人不懂如何察顏观色。 「嗯,我考虑一下。」梁雨禾很给面子没有当面拒绝。 「不用考虑了啦!好不容易有这么漂亮的成绩,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啊!」 我紧握双拳,在胸口的怒气已经压抑许久,我再也忍无可忍,「邱毓芯!」 在场所有人都被我咬牙切齿的语气吓到,但此刻的我已经满腔火气顾不得他人眼光,「你没看到我们在讨论事情吗?发言要有先后顺序你懂不懂?」 「我只是约一下梁雨禾啊又没介入你们的话题。」 她不是刻意忽略我发火的重点就是她智商过低的问题。 「这是一种基本的尊重,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以为你真的能随心所欲吗?」 结果她眨了眨眼睛,表情无辜地扯住梁雨禾衣角,「呜……杜棠嫣好凶……」 我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她还在给我假掰! 这次我没迎面直击真是他妈对不起我自己。 「对嘛,杜棠嫣你干嘛火气那么大?」 「有什么话好好说,干嘛把气氛搞僵?」 其他同学开始展现正义的一面,纷纷朝我投以责备的目光。 而搞出这种状况的原因似乎变成是我的错,似乎装得委屈些便能成为受委屈的一方。 那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总共忍了多少委屈? 原本还很有气势的我收回气焰,觉得无论怎么表明自己的立场,依旧是被忽视、被践踏。 「喂,你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心灰意冷之际,梁雨禾平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眸敛下,内心彷彿笼罩一大片乌云,口气淡漠:「你们慢聊,我先离开。」说完,我转身就走。 「杜棠嫣,等一下要吃饭了你去哪里?」梁雨禾的声音略微急促。 「去厕所,不要跟来。」这谎言,我不知道已经用了几次。 抱歉,我实在不希望任何人来吵我,谁叫他们当眾在梁雨禾面前让我难堪。但我为什么要在意为什么想逃跑? 我真的不知道。 校园里的吵杂使我的心情更加烦躁,我越走越慢,脚步也愈趋沉重。 我只是约一下梁雨禾啊又没介入你们的话题。 杜棠嫣,你什么时候会为这点小事吃醋了?真的越来越不像你自己。 「你一直往前走……」突然,身后响起一道比春风更温柔的声音:「肚子真的不饿吗?」 赫然回头,正巧迎上徐丞含笑的双眸。 我几乎吓傻,没想到他居然一声不响跟在我后面。 看到他的瞬间,我竟然无法赶他走,无法再逃跑,喉间彷彿被什么哽住,胸口也隐隐发酸。 察觉到我的异状,徐丞目光闪烁了一下,流过一丝心疼,「你还好吗?」 似乎不经思考,我的身体往前一倾,将头靠在他胸前,双手揪着他的制服,呼了口长气。 在女生情绪低迷的时刻用那么温柔的语气关心,他知道已经犯规了吗? 听着他胸口下一阵一阵的心跳,我自己的好像也越来越响。 好像,有一隻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头发,很轻很轻的。 「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不好?」我问。 然后,我听见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好。」 坐在学校的鱼池旁边,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彼此之间莫名多了一种尷尬,似乎是刚刚举动的曖昧尚未退散。 几分鐘过后,我开口了:「我是不是有点幼稚啊……」感觉到徐丞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后,我又说:「最近我居然会在意邱毓芯一直找梁雨禾的事情,还会因为他们一些动作觉得生气……」 「你跟梁雨禾有那么久的感情了,这是正常的。」 「是吗?」我也希望是如此,「而且梁雨禾那不太拒绝别人的个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他越长大越受欢迎,耀眼到大家都想抢着站到他旁边,可是我又不想跟他保持距离——」 「那我问你,」徐丞打断我的滔滔不绝,「你跟我站在一起,曾经感到自卑吗?」 表情僵在脸上,徐丞幽深的双瞳里倒映着一脸愣然的我。 我想说「没有」的,但依然选择沉默。 他弯起手指敲了我额头一下,话里尽是不能抗拒的认真:「不要感到自卑,永远不要,因为你也有资格散发你的魅力。」 他的话语宛若一阵清风拂过心坎,安慰也好、真心话也罢,听到有人这么告诉我,我好像也不再那么悲伤。 低应了他一声,我马上低下头,深怕他察觉我不小心泛红的眼眶。 半晌,他的声音再次传来:「那条手鍊……是梁雨禾送你的?」 转头一看,徐丞凝视着我手腕的银色手鍊,眼神有些沉。 「嗯,他说是圣诞礼物。」我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的声音低而轻:「我妹不会送人那种东西。」 「那你怎么不猜我妈或我爸?」 彷彿听见他叹了口气,「这是男生的一种直觉。」接着他微微向后倾,双手放在石头上撑住身体,嘴里模糊地说了些话:「以后你心情不好不一定只能找梁雨禾,可以跟我说……我都会听的。」 望着他不断偏到另一边的侧脸,我不禁莞尔。 「好。」假装没发现染上他白皙脸颊的红晕,我的心飞扬起来。 以前我认为,人要有个长远的目标才算梦想,如今我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满足就能让人嚐到幸福的滋味。 * 放清明的那个连假,我爸妈约了外婆要去扫墓,但我没有跟去。 因为这一天是梁雨禾生日,我蛋糕已经订好了。 一定会有人觉得困惑,梁雨禾明明是个万人迷,他生日应该会有一堆人抢着帮他庆生才对,但他怎么没被约走? 因为他几乎不告诉别人他的生日,也不喜欢别人帮他庆生。除了以前那个任性的我说好每年生日都会买蛋糕来庆祝之外,鲜少人知道他真正的生日。 晚上七点洗完澡,我拎着蛋糕跑到隔壁梁雨禾家,在手触碰到门把那一刻,从里面流泻出悠悠的琴声,却宛如能穿透那扇门,直达我心。 听起来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的哀愁。 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走进屋内,悄悄站在梁雨禾后面,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之间来回舞动,我的心莫名纠结在一块。 我听出来了,那是理查克莱德门的,〈给母亲的信〉。 平时总是带着温和微笑,也没有人能发现他隐藏很好的悲伤,只有在别人背后,他才会用双手弹出对母亲的思念。 我很庆幸这样的他我能看见,同时也心疼他的独自隐忍。 曲毕,在他尚未把头转过来之前,我将双臂环过他胸前,轻轻抱住他。 好像有谁的呼吸顿了一下。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在他最寂寞的时候,还有我在身边。 「生日快乐。」我把下巴抵在他肩头,语调微扬:「我买蛋糕来了。」 「嗯。」他点点头,笑意再次从他唇边荡开来。 我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边,我拿出蜡烛和打火机,点燃蜡烛、梁雨禾也许完愿之后,我就开始切蛋糕,一连串动作无比流畅。 因为我真的很饿,我连晚餐都没吃就跑来他家了。 与我相较之下,寿星吃得可优雅多了。 「咳……」我乾咳一声划破这诡异的沉默,「看电视吗?还是租个电影来看?」 他把遥控器递给我,「想看什么自己转吧,我都可以。」 于是,我开始转台,刚好转到一个频道,一部电影才正要开播,叫「五月之恋」。 男主角叫阿磊,女主角叫瑄瑄。 他们在网路上认识后,便决定见面,但阿磊不知道瑄瑄住在哈尔滨,在相处之后衍生出感情,经过一段时间的分离,阿磊藉着某个机会远上哈尔滨找她,结局感觉很匆促,却也带给人一种甜甜的、拥有青春真好的感觉。 电影描述的不是轰轰烈烈的那种爱情,是一种淡淡的、再也平凡不过却只有自己觉得可贵的爱情。 伸个懒腰,转头一看,以为梁雨禾会睡着,没想到他竟专注地凝视着电视萤幕,似乎仍捨不得某个画面般。 我莞尔一笑,默默地关掉电视。 「我要回去了,蛋糕你放冰箱,留着慢慢吃完吧!」我站起身,对他浅浅一笑。 「喔……」他抬起茫然的脸,像刚神游回来,「谢谢你的蛋糕。」 道别之后,我一转开门,浩大的雨声猛地灌进耳里,吓得我魂差点飞掉。 今天整天日都晴朗无云的,怎么突然下雨,还颳起风来? 看着几乎是倾倒而下的滂沱大雨,我一愣一愣地,在默默关上门之际,梁雨禾温和如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雨下这么大就是不让你回去了。」回头,他就站在我后方,笑得醉人,「暂时先待在我家吧,反正你爸妈也还没回来。」 于是我又走回屋内,一面困惑着:「奇怪,刚刚也没听到雨声啊,梁雨禾你家的隔音效果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是这样喔……」忽然,从玻璃窗瞥见一道亮光闪过,我双眼瞬间睁大,扭头望向梁雨禾:「你要去哪里?」 「我……去房间一下。」他手还扶着楼梯旁的扶手,面色淡然。 刚刚那是闪电啊!他还要一个人去房间干嘛? 说时迟那时快,「轰」一声,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一落,四周同时一片漆黑,我连梁雨禾最后的表情都没捕捉到。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梁……梁雨禾,」我听到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在楼梯那里吗?」 他没有回答我,但我隐约感觉到他正在走路,而且向我靠近。 「杜棠嫣,你在窗户那里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状况下,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对,你在哪里你不要乱走——」 「你就在那里,别动。」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他完全我行我素,反倒要我别动。 我一个人心里焦急,回忆里某个人因为打雷和停电而吓哭在我怀里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正当我手忙脚乱想从口袋拿出打火机时,一道白色亮光倏地划破这一片漆黑。 抬眸,梁雨禾拿着手机,那道光便是由他手机内的手电筒发射出来,他的脸庞被清楚照亮,此刻我看见的不是一脸无措害怕以及泪眼婆娑,而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在黑暗中仍显好看得没逻辑的五官轮廓。 「你……」我瞠大双眼,支吾了半天还是抓不到开口的重点。 眼前的人身子一低,属于人的体温直接覆盖上来,一股温热逐渐扩散开,侵入我有些发凉的双臂,黑暗中,我们的呼吸都很沉,窗外雨势又更大了,连在屋内也能听见雨滴在路面弹开的声音。 好像有谁的心跳越来越响,几乎盖过彼此的呼吸。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那个怕突然停电、怕打雷的胆小鬼?」梁雨禾带点戏謔的语气,让我瞬间清醒。 「你不怕了?」 「早就不怕了,不然我怎么可能说得出那些话?」 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小男生了。 不然,换我保护你? 「啊……」彷彿什么从心头卸下,我脚一软便顺势蹲坐下去,拍拍胸口,「太好了……」 记忆中那个因为害怕而哭泣的男孩,终于能被我封存在心底了。 他跟着蹲下来,表情无辜地注视我:「我这个负担就那么重吗?」 「开什么玩笑,你要是一辈子都跟打雷停电过不去也是很让人担心的好吗?」我低喃着,同时也拿出手机点亮手电筒,放在墙角增加一点亮度。 接二连三还打了几次雷,但我再也不会心慌,只要身边的男孩不再担惊受怕,我也不需再为谁焦心。 「雨还是很大呢……」我倚在墙边,视线穿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无意识地轻声说了句:「其实不太想回家……」 「那就在这里过夜啊,我不会赶你走。」 明明讲得那么小声,我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了,却依旧被他听见。 我把视线悄悄往上挪,竟瞥见他嘴角噙着一缕笑意。 晚上停电就什么事都无法做,我用手在充满雾气的玻璃窗上写字,而梁雨禾只是拿着手机,掌握着最佳光线。 「真是不公平,为什么你名字的笔划那么少,我的就要写那么久。」我在玻璃窗上写下一些人的名字,正好写下梁雨禾的,便一边抱怨。 梁雨禾的轻笑在小小空间里震动,「你想跟我交换名字?」 「白痴啊哈哈哈……」我笑了出来,「也不是不行啦,你的名字蛮中性的,好像也不错——」 「杜棠嫣。」突然,他叫了我一声,打断我的滔滔不绝。 「怎么了?」我一抬眸,便撞见他的手指握住我一缕发尾,縈縈的灯光下,他的神情柔和地宛若月色。 「你的头发好香。」末字一落,我们目光对上,他的脸庞轮廓被染上光晕,眼瞳晶莹透澈,我的倒影清晰可见,凝视那双美丽眼眸,我彷彿就要坠进那深不见底的两潭湖水。 微光闪烁之馀,似乎有什么无法看透。 因为我们靠得很近,彼此的呼吸相叠在一起,梁雨禾一说话,吐出的气息便会撩起我脸颊旁细细的发丝,此刻他的注视,竟胡乱拨动我心弦,让我莫名有些紧张。 「因为我刚洗完澡,而且……」我抬起手肘推推他胸膛,「你靠太近了。」 「喔,抱歉。」他嘴里道歉,但好像没打算要拉开距离的意思。 我看他分明就是还会怕。 「电怎么那么久都还没来……」我叹了口气。 我们蹲坐下来,背抵着墙,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人在黑夜里谈话,手机的手电筒点久了有些发烫,我们索性关掉所有灯光,真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反正我们都知道对方就在自己旁边。 后来,梁雨禾问了我一句:「如果你真的遇到当年那个男孩,你会想跟他说什么?」 这问题使我一愣,明明在脑海里反覆上百次的话语,如今要说出口却感到彆扭。 「我可能会想问他……」沉默良久,我听见我略哑地开口:「你还记得我吗?」 当时谁也没留下姓名,一个六岁小孩的记忆,也不能保证是最清楚完整,也许他的样子变了,也许他已经不再弹琴,也许他根本就不记得我的存在。 如果他真的不记得我,那我这样记住他到现在,是否值得? 「欸,梁雨禾,」我轻声唤他,「你觉得那个男孩,他还记得我吗?」 这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但我就是想知道答案,即便是谎话。 「会的,他会记得的。」手背传来一抹温度,好像有谁的掌心覆盖上来,「你不用担心。」 他用沉沉的嗓子告诉我:他会记得的。 有股暖意就这么流进心坎里,毫无预警地。 不知不觉,我把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当成了最佳解答。 在我沉沉入睡前一秒鐘,我听见短暂的「啪」一声,隐约感觉到闔上的眼帘外一片明亮。 接着又是谁打横将我抱起,让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12 停电的那个晚上,我就这么在梁雨禾家过夜了。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在弹钢琴,身旁有个人影越来越清晰,最后和我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我听见身旁的人在我耳边说…… 「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没有转头看他,听那声音可以知道他是个男孩,是我朝思暮想的。 后来按捺不住好奇,我转过头一看,那个人的脸被阳光照得太亮我几乎快看不见,隐约勾勒出一点五官的轮廓。 记忆中那抹笑,始终那般温和。 不久,人影消失在我眼前,我却看到梁雨禾站在不远处,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神情平静如湖水,我想叫他,但他的脸却忽然变成徐丞的,我心一紧,伸手想触碰什么,徐丞的脸又马上变回梁雨禾的,两个人的脸就这样变来变去,弄得我眼花撩乱,我不自主跑向前,眼前的男孩又莫名消失,就在我一头雾水时,有谁从身后轻轻抱住我,令我浑身一颤…… 「对不起。」那接近呢喃的耳语,阻塞我正常思考的线路。 还来不及整理发生的一切,我右脚一踩空,便顺势往下坠,心脏一停,我嘴张开,下意识喊出一个人的名字—— 然后我就醒了。 好奇怪的梦,所有在梦里的一切都好奇怪。 那抹温和的微笑究竟是谁的,是谁从背后抱住我、那像风一样轻的声音是谁的,最后往下坠我下意识喊出谁的名字…… 我都记不清了。 醒来后,我只觉得空虚,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睡在梁雨禾的房间,梁雨禾则窝在一楼沙发。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多,他依然睡得香甜。 朝他走近,我蹲下身,静静凝睇他的睡顏,这一闔眼就宛如天使、睫毛长得像蝶翼的男孩,脑海里竟突然闪过梦里他神情平静的那一画面,我心一揪,左胸口莫名发疼。 此刻他秀眉轻拧,一下又舒展开来,我用手轻轻抚过他前额,顺了顺微微翘起的瀏海,属于他的独特的薰衣草香飘盪在空气中,他睡得很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做梦。 那个在我耳边说「对不起」的人,是你吗? 那个满怀愧疚的声音,是你吗?还是徐丞?还是另一个男孩? 其实真正令我在意的,只有那句「对不起」。 彷彿要豁出去什么,或是放开什么,或是因为私心做出什么,那句从心深处混着愧疚与悲伤倾吐而出的「对不起」。 但那个声音早就在脑海里模糊掉,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梁雨禾!」 我的手僵在他额前,梦的最后一幕赫然闯进脑海。 而我顿时茫然了,原来在紧要关头,我喊的是他的名字。 不过也是情有可原吧,毕竟他是除了爸妈以外我最信任的人了。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着梁雨禾,内心会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这样悄悄望着他,也会像有什么滴在水面溅起涟漪。 不是强烈的那种,反而平静得令人讶然。 彷彿那场梦一般。 窗外阳光洒落下来,铺上一层淡金光影,馀光瞥见一闪一闪的,原来是我的手鍊反射的光芒,比他为我戴上时更加夺目。 我的目光便停驻在手鍊的钢琴坠子上,久久都没移开。 * 经过不断的参赛、各种大大小小的歷练,不知不觉就高三了,一个准备要为自己未来做抉择的阶段。 梁雨禾、徐丞,还有徐婷,他们无论是音乐还是成绩方面,始终如一地出色,我们班还有人感叹:主修钢琴的是不是智商都比较高? 事实上并无关智商,而是毅力与对自我的要求。 因此我努力想追上他们的脚步,成绩也维持在水准之上。 这样是不是,朝梦想更迈进一步了? 书桌上那叠〈卡农〉的琴谱因为岁月的流逝有些泛黄,但一份乐谱究竟承载了多少思念与期盼,甚至梦想的重量,唯有信念会给予解答。 十二月中旬,寒流肆虐的季节,我们都忙着准备一月底的全国音乐大赛,但手指因为太冷而冻僵又要将曲子詮释到最好,实在折磨人。 星期五放学,很多高三都留下来晚自习,而音乐班的则留在音乐教室练琴,我跟梁雨禾说想到乐器室练一下再回去,叫他别等我了,于是徐婷就跟他一起走,这画面令人欣慰,因为我碰巧看见邱毓芯瞪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张脸比大便还臭。 等等,为什么徐丞没跟他们一起走?还是他也留在学校? 这答案一闪过脑海,我几乎是用跑的去乐器室。 还未开门,一阵悠远温婉的琴声便穿过窗户的细缝传出来,几个重音过后,我悦然一笑,那熟悉的按键力道,柔中带刚,能驾驭好曲子想传达的感情的,就只有徐丞了。 轻轻转动门把,我看到他睁大眼睛注视我,可见我的出现不在他预料之中。他显些黯淡的下眼皮、透露出些许倦意的脸庞,都能让人知道他有多努力在做好每件事。 但,他好像特别看重这次的比赛。 「我以为你跟他们先回去了呢。」徐丞揉揉眼睛,仍不忘微笑着。 「我是要练琴,结果又被某个跟我一样认真的人抢先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曾经问过他,明明家里有琴为什么还想留在学校练,他回答:平常就练惯了家里的琴,他想多接触家里以外的,才不会因为弹到不是家里的钢琴就感到陌生而心理上退却。 我朝徐丞走去,在他面前站定,等我对上他微微睁大且闪烁微光的双眼,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已不自主地覆上他头顶。 「你看起来很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带着心疼的语气问,手在他头上温柔拍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微仰着头,一双深邃如夜的眸子彷彿要让我坠进去般,抑或要从我悄悄烧烫的脸上挖掘什么。 我们就这么深深对望,让我以为时间真的静止在此刻。 完了,杜棠嫣,你的手就是个罪该万死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丞握住我停在他头上的手,接着慢慢移开,最后加深了一点力道,便松开了,覆盖在手背上的温度也瞬间散去。 我有些愕然地注视着他,他别过脸去,露出他逐渐泛红的耳垂。 「棠嫣,」他轻唤我的名字,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我想让你听一首曲子。」 那短暂的沉默害得我心跳都快停了,原来只是想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啊。 「什么……什么曲子?」我佯装镇定,其实心跳有点失了节奏。 「先把门锁上吧。」他指了指乐器室的门。 搞神祕吗?还不想让别人来打扰,这岂不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咳,杜棠嫣你真的够了。 照徐丞所说把门锁上后,他就按下了第一个音,紧接着第二个音落下,我还面向门,而背对着钢琴,但眼睛已经先瞪大。 这十多年来重复在脑海里播放无数次的曲子,如今却与那个正坐在钢琴前的人所弹奏的重叠在一起。 彷彿躺在我家书桌上的那份乐谱活跃起来,将收藏在内的难以言表的思念与盼望一併倾倒出,夹杂着淡淡的悵然。 我还怔愣在原地,心里无限困惑着:徐丞为什么弹这首? 然而旋律依然进行着,过去那个小男孩弹琴的模样不断浮现,几乎要侵噬我所有思绪般,我和那小男孩,以及我和徐丞,相处的种种画面也几乎扰乱我的记忆。 徐丞和那小男孩,会有什么关係吗? 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 「〈卡农〉。」 我僵硬地转身,内心一阵忐忑。在我触到徐丞温柔视线的剎那,眼前却一片朦胧。 无论是弹奏的感觉,还是那双修长漂亮的手,还是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全都与当年的那个男孩那么相似。 彷彿有哪一区块的记忆被唤醒,这一切的一切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依旧难以置信。 「原来你叫杜棠嫣。」 「欸?你知道我名字?」 「制服上绣的。」 好像多年以前有个声音被我拋在了背后—— 喂!你叫甚么名字? 我嘴微张,似乎要这么做才不会吸不到空气。 「你家是不是没钢琴?」 「对啊。」 我怎么能够这么迟钝…… 「那……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学琴吗?」 「对不起,我不能说。」 像被雷劈到一样,我傻在徐丞面前,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明明在这之前自己演练无数次,到头来终究成了一片空白。 曲毕,徐丞扬着嘴角看我,什么话都没说,似乎想等我先开口。 再次感觉时间是静止的,曾经打好的草稿在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是那个弹〈卡农〉的小男孩?」 他点点头,眼底的柔和快要满溢出来,「看你的反应,是想起来了吗?」 他不知道,他是我一直惦记着的人;而我不知道,他一直记得我。 「为什么你现在才……」我满腹疑惑,像抱着一团死结,「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既然你早就认出我了,我也根本没忘记过你……」 「因为,我知道你没认出我。」徐丞开始娓娓道来:「我弹〈卡农〉给你听的那一天,你走了之后其实我有追出去大声问你的名字,可是你很快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结果出乎我预料的是,一个礼拜还没过完,我爸妈就带着我跟我妹搬去英国,可是我一直掛念着你,吵着要回国,直到要唸国中,我妈才肯让我们回来,于是我决定高中的时候考音乐班,觉得这样遇到你的机会能大一点,可是又想,说不定你早就不记得我了,也不会为了一个小男生才去学琴、考音乐班这样,所以我其实怀着很忐忑的心情来做决定。一开学,我就在班上寻找你,可能那时我太紧张,没有即时发现,是后来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我才确定,你就是我在找的那个女生,还记得吧?你一开门就说好厉害,我从你说话的语气开始怀疑,然后最主要的是这么多年了,你的长相没什么太大变化,而让我确定的关键,是你的表情,你看到我弹琴的时候,露出那种崇拜的眼神,和当初一模一样!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的选择简直太正确了,好像一切都在照我的想像进行。」 我听得都出神了,完全就是像听自己的心路歷程。 接着他叹了口长气:「可是,老天真的很爱开玩笑,因为你好像完全不记得我,而且你还有个青梅竹马,我真的以为你已经忘记我,自己失望了一段时间,我一直想找机会试探你,只是都没勇气,我还猜想你会学琴是不是因为我,跟我想找你的企图一样,直到你说你练琴都去梁雨禾家练,我才觉得我真的是自作多情了,也许是你们两个说好要一起学琴。所以我就安慰自己,你真的忘记我的话,至少我还能这样待在你身边,本来我是希望在这次比赛拿全国第一,再把真相告诉你的,可是……刚刚我真的是忍不住了,就想说乾脆豁出去吧,不管你记不记得,我还怕我没拿到全国第一是不是就没机会说了。」 「笨死了……」我埋怨地看着他,伸手抹去不小心滑落脸颊的眼泪,「你大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你隐藏得太深了!」他一脸哭笑不得,「你让我完全看不出来你还有六岁的记忆。」 一个误以为,就造成了两个人的错过。 十几年前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有追过来问我名字,高一入学,我以为他不是当年那个小男孩,这些日子,他以为我早就不记得,而我以为我在找的人依旧离我遥远。 他很清楚我就是他在找的人,我却不知道我在找的人近在眼前。 于是我们再次错过了两年,第三年总算相认重逢。 我们都有够大的胆量报考音乐班,面对长期以来的盼望却不够勇敢。 于是一直带着那份羈绊,走过匆匆岁月。 「我没忘记过你,徐丞。」我望进他的深色眼瞳,轻声道:「每年生日愿望就是希望能遇到你,当年你搬去国外我却毫不知情,我怎么能够忘记?」 他眸光一闪,难掩平静神情底下的激动。 「徐婷知道这件事吗?」我忽然好奇。 徐丞摇头,「我们家的人都不知道。」 这种既复杂又酸涩的感觉忽然在胸口氾滥,我无法形容。 在过去某个时空错过的两个人,却在另一个时空相认了,不是徐丞隐藏得太深,而是我不够敏锐,这些年来我督促自己努力求进,为了找回曾经那段缘分,却始终没想过,根本就在自己身边。 缘分不是用找的,该属于谁,就会自动回到谁身边。 仔细观察徐丞,他的秀气五官跟记忆中那张模糊脸庞竟有些相似,反而让我回想起那小男孩当时的样子,透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樑、不笑也略微上挑的唇角、笑起来宛若天使下凡…… 为什么我一开始没看出来? 「请原谅我的百感交集,」我深感羞窘,「我还是觉得在我眼前这个人是我惦记多年的那小男孩很令人不可思……」 是什么让我连「议」字都还没说就自动住口? 驀然身子一热,徐丞站起身拥住我,将他的体温包裹住我冷得有点发颤的身躯。 心跳整整漏一拍,我双手僵在半空,动也不敢动。 原来刚才才叫我去锁门啊。 「看吧,我的体温很正常啊,这都是真的,不是梦。」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将我的耳垂、后颈都染上他的温热气息,「太好了,你没忘记我。」 彷彿有谁松了口气,我的视线越过他肩膀,微微抿起一抹笑。 「小时候练琴,没人说过我弹得好听,就只有你。」一直往高处爬的徐丞,是这样珍惜我的讚美的,「我们有一样的偶像,一样的梦想,还有句话我收在心里很久了,应该要送它去该去的地方。」 环在我背后的双臂紧了紧,我在屏息之馀,清楚听见徐丞的声音在这个不大的空间内扩散开来—— 「棠嫣,我喜欢你。」 徐丞温和如水的声音像风一样轻轻拂过,这句话彷彿歷经长长岁月,才真正送达属于它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告白应该是要心跳加速、百感交集的,但我反而是松了口气,原以为会出现的情绪都没有。 心里好像在说:幸好,他喜欢的人是我。 想散步的话,找一天我带你去。 不用紧张的,我在你身边。 因为,我不想看你受伤。 徐丞的那些话依然縈绕在心头,似乎证明了他的真心。 原来真的是我。 「嗯,我知道。」我淡淡回答。 为什么反而,有种什么忘记被填满的感觉? 「你喜欢我吗?」他单刀直入,使我有点招架不来。 我故作镇定,缓缓闔上双眼:「嗯,一直都很喜欢。」 只要暂时忘掉自己的身分,有些话就有勇气说出口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徐丞,小时候的、记忆中的、现在的、想像中的,都很喜欢,我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还抱着我的徐丞,把脸埋进我颈窝还越埋越深,像隻爱撒娇的小动物,我忽然看见他可爱的一面。 「欸,老师规定不能谈恋爱的。」我非常破坏气氛地说了一句,宛如大梦初醒般,回归需要正视的现实。 「没关係,我可以等到我们毕业。」男孩的小小任性令人忍不住莞尔。 我轻轻笑出来,声音在口腔震盪。 但,这一股闷在心里的不安与犹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彼此呼吸的气息在耳边縈绕,我后来却发现,从头到尾,我都没伸手回抱徐丞。 完全弄不清原因,只觉得自己似乎动弹不得。 记忆中那首埋藏一段缘分的〈卡农〉,总算被弹出最完整的旋律。 13 隔天起床,我仍觉得自己在梦里。 身体还感受到一种被拥抱的温度,许许多多都向我证明我所遇到的都是真的,但依旧觉得不真实。 我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这么矛盾的人了? 而这件事,我好像还没跟梁雨禾坦白。 他知道徐丞就是那男孩以后,会不会惊讶到说不出话? 于是我传了讯息告诉梁雨禾我要去他家,站在他家门口,我忽然止住开门的动作,在指尖触到门把的瞬间,我的心彷彿被什么拧了一下,微微酸麻。 从听到徐丞是那男孩的事之后,浮上心头的感觉都变得很莫名其妙,整个身体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 深深吸了口气,我转开门踏进屋内,一眼瞥见梁雨禾在桌前,拿着几张像是乐谱的东西在研究,看到我走进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那些纸藏进桌旁的抽屉,嘴角缓缓牵起弧度:「弹琴吗?」 「呃,嗯……嗯!」我心虚地笑了笑。 随意弹了几首最近练成的,我觉得我有些心不在焉,明显弹错很多地方,索性停止弹奏,只有右手压着几个和弦,防止变得静默。 驀然,梁雨禾含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果然是梁雨禾,心思总是细腻得让人隐瞒不了任何事。 我继续压着和弦,同时思考着我该从何说起。 最后,我让自己以平淡的口吻开口—— 「徐丞跟我告白了。」 对方沉默了大概三秒,然后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八卦,微微点头,「嗯。」 「跟你说你可不要吓到,」我深吸了口气,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其实那个小男孩就是徐丞。」 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没有讶异的模样,平时一贯温和的表情竟然多了几分警戒,「是你自己发现,还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那道眼神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且不知所措,我吶吶道:「你怎么……」 他愣了愣,随即收回视线,并别过脸,彷彿欲言又止。 气氛莫名尷尬起来,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来回滑动着,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承受不住此刻的寂静。 「欸,你会为我高兴吧?」过了很久,我率先打破沉默,却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我是不是在期待他说些什么? 在一段好长好长的沉默以后,传来他平淡、带点无奈的声音:「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我木然望着他的侧脸,满怀错愕。 是你自己发现,还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对不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他一开始的语气让我觉得像是在确认,甚至是逼问?为什么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一切一样?为什么他的那句「对不起」,听起来那么愧疚? 我希望能写一首只有你和我听得懂的曲子。 如果你真的遇到当年那个男孩,你会想跟他说什么? 「你觉得那个男孩,他还记得我吗?」 「会的,他会记得的。」 对不起。 梦里那句贴近耳廓充满愧疚的道歉,听起来像徐丞的,但在现实中却与梁雨禾的重叠。 所有盘旋在我心中的疑问,不知不觉就衍生出一个结论。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徐丞是那个小男孩?」脱口而出的同时,我多么希望这不是事实。 梁雨禾没有回答。 他沉默就代表默认,认识他这么久,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快说不是啊!我内心不断吶喊着。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抬起头,什么也没说,也没为自己辩解。 好像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瞒着我?」我艰难开口,觉得说一句话都会无比难受,「看我这样子,像个迟钝的傻瓜,你很开心吗?」 看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我忍不住握紧双拳。 谁都可以认为我是傻瓜,独独你不行。 「你明明知道我很想再遇到那个小男孩,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咬着因情绪起伏而颤抖的唇,极力压抑喉间那股酸涩,「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他没说,你就要这样一直瞒下去吗?」 他迟迟没回应,那彷彿事不关己的态度使我更加恼怒与不解。我走到他面前,双手大力往桌上一拍,「梁雨禾!我在问你话!」 「如果我说是的话呢?」他缓缓抬头,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我几乎是傻在原地,「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敢置信。 在我的记忆里,梁雨禾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更不会刻意隐瞒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他,他却偏偏隐瞒了我特别看重的这件事。 我是那么地相信他! 「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傻瓜,从来没有,我也知道你跟徐丞感情不错,可是我如果第一时间就告诉你徐丞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又能怎么样?跟他早早相认?早早在一起?你还会一直要自己精益求精吗?」他直直看进我眼瞳,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什么,「已经考进这个班,是不能谈恋爱的。」 「这是最基本的我会不知道吗?重点是知道一切的你更不应该隐瞒,你知道再一次遇到对方一直是我们的梦想吗?」 「杜棠嫣。」他轻唤我的名字,与我的口气相比温柔许多,「你必须牺牲一些东西去完成你另一个梦想。」 能开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正是我另一个梦想。 「我不懂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觉得我脑袋一片混乱,忍不住朝他大吼:「你知道我一直很想再看到他,为什么寧愿擅自帮我做决定也不愿意先告诉我!你说啊你凭什么!」 明明不想凶他的,可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回想起这段日子里,我和徐丞、邱毓芯和梁雨禾、梁雨禾和我的关係,我只能把自己没有主动向徐丞确认的疏忽怪到梁雨禾头上,怪他不该知道真相却刻意瞒着! 在我心中只容得下徐丞这个男孩之前,就该告诉我了!如今梁雨禾在我心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子,我居然是最后才知道真相的! 「对,我凭什么……」梁雨禾低声呢喃,像是自言自语,在他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后,他再度和我对上视线,「凭我是你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这四字听在我耳里,竟含着淡淡哀伤,使我的心狠狠一跳。 不要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 「青梅竹马又怎样?我跟你不是一直都没有祕密吗?可是你隐瞒了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事,还算什么青梅竹马!」 他的双眼瞬间睁大,很快便不着痕跡地收回那情绪,眸光则逐渐黯淡下来。 「对不起。」他再一次向我道歉。 我快速衝出他家,努力想忘记他凄凉的神情,但那彷彿已经凝固在我脑海里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冷静,杜棠嫣。 我无法再待下去,无法再直视他的脸,我怕最后会一时衝动说出令自己后悔莫及的话。 青梅竹马又怎样?我跟你不是一直都没有祕密吗?可是你隐瞒了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事,还算什么青梅竹马! 我身子一凛,脚步定在自己家门前。 我……并不是有意要那么说的。 忽然一股浓烈的苦涩在胸臆间瀰漫开来,我紧按住胸口,严重喘气。 梁雨禾眼底的黯然哀伤,不知不觉就占据我整个脑海。 * 星期一早上,门口没有梁雨禾的身影。 他先去学校了我不意外,但内心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这天早晨特别寒冷,去学校的途中我也特别心不在焉。才刚踏进校门,我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来电者是徐婷。 「喂?」 「棠嫣,你还没到学校吗?」她的语气竟意外地掺入些焦急。 「我才刚从门口进来,怎么了?」 「走快点,听说梁雨禾跟我哥快打起来了。」 我顿时傻住,脑袋里好像各种线短路无法好好分析接收到的讯息。 梁雨禾跟徐丞?无论我怎么想也没办法想像这两人快打起来的画面。 我脚步还是不自觉加快,「那两个人要怎样才会快打起来?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我刚刚去找老师,才刚走到办公室就接到我们班那个最安静的女生的电话,她是那样说的,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脱身,所以才打给你——」 我快速打断她,「好我知道了,掰。」 我几乎是用跑的前往教室的方向,最后在教室外走廊和楼梯间的转角看见他们。 其实也不是快打起来,只是梁雨禾单手揪住徐丞的衣领而已。 我不断喘气,梁雨禾一看见我,便放下抓住徐丞衣领的手,低声向徐丞说了什么就转身进教室,表情淡得令人觉得陌生。 当我发现两个人神情都异常严肃,就明白肯定跟我有关係。 我慢慢走向徐丞,一脸担心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勉强微笑着,眼里却满是忧愁,「嗯,没事。」 「我能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徐丞轻叹了口气,犹豫了半晌,然后拍拍我肩膀,「去别的地方说。」 传了一则「放心没什么事」的讯息给徐婷之后,徐丞带我到司令台上面,他要说一些他跟梁雨禾私自谈过的事。 「高一上学期,我跟梁雨禾就蛮要好了,也忘记是聊到什么,我就跟他说:小时候,我遇到一个女生,我们说好会再次见面,可是最后我搬去国外,然后我们就错过了。上礼拜我跟你坦白的那些话,其实我也跟雨禾讲过,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困惑有些特别,我跟他说,那个女生就是棠嫣,可是棠嫣好像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还问他,棠嫣有没有跟你提过一点点我的事,一点点也好,可是他却说,没有。」 我登时怔住,各种讶异与不解瞬间浮上心头—— 梁雨禾那时候对徐丞说谎了。 我没有戳破,没有提出我的困惑,我低下头,不看徐丞的眼睛,「嗯,你继续说。」 「记得我讲过吗?我有问雨禾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学琴,他叫我直接问你……」徐丞的声音缓了下来:「所以,他会知道你为什么学琴,原因是不是跟我没有关係?」 我双手交握着,掌心冷得有些发麻,「我学琴的确不是因为你,我从小就很崇拜会弹琴的人,我只是想多会一项技艺而去学琴,报考音乐班的理由,才是为了离你近一点。」 我尽量以最自然的语气说出口,为了梁雨禾一个莫名其妙的谎,我必须製造更多的谎,把事情的经过都合理化。 他到底还在我背后说了多少谎话? 「喔,这样啊……」徐丞的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接着又道:「所以之后我常会跟他聊这方面的心事,他也都会安静地听我讲这个讲那个,其实你手上戴的那条鍊子,是我偶然看到雨禾把它放进口袋里才知道是他送的。」 越来越多我不清楚的真相浮出水面,我身上每条神经也越绷越紧。 「后来,好像是高二期末吧,我又问他,有没有把我就是那个小男孩的事告诉你,他说没有。」徐丞顿了顿,浅浅喘了口气,「他跟我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所以冒然讲出真相很奇怪,如果你其实是记得的,突然跟你坦白,又会乱了你生活的步调,影响你追梦的毅力,所以他选择不说。当时我觉得他人真的世界无敌好、体贴善良,在他抓住我领子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可能只是不愿承担这责任。」 我已经整个人傻住,似乎徐丞从头到尾都在讲火星文。 「他这样知道一切却沉默着,假装全部都跟自己无关,在紧要关头却又说些替人着想、头头是道的话,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什么……什么目的?」我瞇起双眼。 「在他跟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我告诉他,可是,我喜欢上棠嫣了。他问我是要告白吗?我当时好像没有回答,他就建议我,要的话,就等毕业后吧,离开这个有禁爱令的学校再说出真相,不要这时候影响你的心情等等的。可是我没有听他的建议让他很生气,早上他把我叫出去我就知道你可能都告诉他了,他问我,不是说好毕业后再讲吗?这样会毁了你一直以来的努力。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我搞错了……」徐丞目光深远,微微上翘的唇角藏了难以捉摸的情绪,「他在害怕,抓着我领子的手也在抖,明明是他把我按在墙上,为什么是他在害怕?后来我就想,他一直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离他远去吧?」 「什么意思?」我问。 「你们相处那么久了,也都很了解对方吧,他多多少少也会发觉你可能有点喜欢我,如果在毕业前就告诉你一切,可能就会毁了他想把你留在身边的计划——」 我嘴微张,望着徐丞,连眼睛都忘了眨。 「我只是猜的,猜的啦!」徐丞乾笑了两声,揉揉我的脑袋,「看你惊讶成什么样子……」 听完徐丞说的那些话,我的心早已揪在一块。 原本对于梁雨禾的所作所为及他刻意编造的谎言,既困惑又难解,但徐丞刚才的那些分析及猜测,我好像能够逐渐明白…… 那种怕失去什么、怕什么离自己远去的感觉。 青梅竹马又怎样?我跟你不是一直没有祕密吗? 从何时开始,我们学会了隐瞒真相,用谎言守住自己所珍视的? 我们在彼此的谎言里挖掘真心,也在彼此的真心里发现谎言。 当下我没有好好弄懂梁雨禾每句话底下的心情,一味斥责、埋怨,错过再次互相了解的机会。 当下对上他悲伤而悵然的眼神,我不是没察觉而是选择忽略。 假装没看见,假装不曾发生,可能就不会心痛了。 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揪心的感觉,我张开嘴,大口呼吸,彷彿唯有这么做才不会窒息。 凭我是你的青梅竹马。 才不会,窝囊地让眼泪流出眼眶。 14 很多时候,我会被自己爱面子的个性给气死。 明明可以向梁雨禾道歉,说自己讲话太过分了,之后便能和好如初的,却始终提不起勇气,硬要等对方先放下身段。 这种时候,总会有人趁虚而入。 邱毓芯看我跟梁雨禾似乎闹僵了,再次恢復死缠烂打模式,总是在我面前炫耀她的「功力」。 「雨禾雨禾,放学可以去你家吗?」 「怎么了?」 「有点想念你家钢琴的触感……」妈呀,这种话亏她讲得出口。 「想来弹琴就说啊,什么钢琴的触感。」那温和得彷彿能掐出一桶水的声音隐隐含笑,令我心头一紧。 我垂下头,刻意闪开了邱毓芯锐利的视线。 「棠嫣。」忽然,一道温润乾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头一看,是徐丞,徐婷则跟在他身后。「没事的话,来我们家练琴吧?」 徐婷则对我浅浅一笑。 他们知道我跟梁雨禾目前的情况,总会询问我要不要到他们家弹琴,这一对贴心的兄妹,实在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嗯,好。」我忍住快要掉泪的衝动,「谢谢……」 从徐丞家回去的途中,一个人步行在拉下夜幕的城市里早已不是第一次,灭顶的孤独之感却铺天盖地袭来,内心的一股涩意也彷彿发酵般堵在胸腔甚是难受。 我走得很慢,整条路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我好像能够听到咒骂声与抱怨声满溢整个空间,但我就是不想抬头,不愿面对,像个完完全全的废人在马路上游荡。 杜棠嫣,你再那么拉不下脸,你就真的要失去一个青梅竹马了。 倏地一阵刺耳的喇叭声衝进耳里,还来不及反应,我被一股力道带往路边,整个人顺势贴上温暖的胸膛。 「……要看路啊。」听到那一贯温和的嗓音,我猛然抬头,瞬间从恍惚中回神。 梁雨禾眼里尽是疲惫,秀眉轻拧,慢慢松开拉住我的手。 我们对望数秒,经歷一段尷尬的沉默,我才开口:「你怎么——」 他直接将手上的袋子举高,「我去超市买东西。」他抬了抬下顎,「快到家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真的是再一个路口就到家了。 既然在家附近遇见了,我是否该把握住机会说些什么? 眼看就快走到家门前,心跳也跳得更混乱,要说的话依然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各自走到家门前,我愣愣地注视梁雨禾,他转过头来跟我说了句:「那我进去了,掰掰。」 我心一慌,连忙喊住他:「等一下!」 他停住动作,再次转过头来。 「我……」一开口,便有一股酸楚涌进鼻腔,难以形容的涩意不断上衝,剎那模糊了视线,我唇一瘪,眼泪不争气滚落眼眶。 似乎这段时间以来我也受尽委屈般。 梁雨禾眼底泛起波澜,见他神色一动,又逐渐走向我,在我面前停住。 我胡乱抹着眼泪,肩膀一动一动的,想说话却又讲不出口。 梁雨禾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手指轻轻滑过我眼角,「哭什么呢……」 「没、没有……我、我只是要跟你道歉……」我的眼泪疯狂乱掉,完全不受控制,「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我颊边的手一停,低声问:「道什么歉?」 「呜……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讲那种过分的话,」我抽噎着,「对不起啦呜……你一定很难过的可是我现在才说……」 好像听见他轻若风的笑声,他的手移到我头上,顺着头发抚摸下来,「没事,没事。」 现在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像不要钱。 「你冷静一下,来我家我煮晚餐给你吃吧。」他转身背向我之前,手轻捏我脸颊一下,有些冰凉,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伸手抓住梁雨禾的衣角,很没逻辑地又说着:「呜……对不起……」 对方倒是没觉得不耐烦,只是淡淡说了句:「没事,你别道歉。」语气里藏了多少欣慰与感情,我已经无法推测,「你肯跟我说话,我就很高兴了。」 我心一颤,鼻水都忘了吸回去。 原来谁都没勇气向前跨一步,明明只差一步的距离就能拥抱,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却只因为害怕对方走得更远而失去勇气。 当我们在前方回头了,才发觉对方紧紧跟在身后等着。 * 高中一入学,张老师就向全班宣布,高三下学期,会有固定名额,给最适合的同学到国外的音乐学院唸大学或进修,有人说教务处有透露,今年即将有主修钢琴两名、主修大提琴一名有机会被录取。 消息一被放出来,大家都开始议论纷纷。 「主修钢琴有两个人有机会欸,好强……」 「我觉得徐丞跟徐婷最有可能,他们兄妹根本钢琴天才。」 「我觉得是徐丞跟梁雨禾欸,徐婷感觉就不会想出国进修。」 「我觉得一定是他们三个其中两个,音乐天才又学霸根本神等级。」 我也觉得。 现在的局势就是他们三人很被看好,我却开心不起来。 不是因为羡慕嫉妒而感到悵然,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有人即将离我远去,到更广阔的世界发展自己的未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后来,我决定拨了通电话给徐丞,问他如果最后被选上了会出国吗? 另一端沉默良久,他却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这……」我心虚了一下,「这种事怎么能问我意见……」 「因为我会为了你放弃出国。」 耳边「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在心上炸开,促成加速的心跳声。 徐丞又说了:「本来我回国考音乐班就是看能不能再遇见你,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我也没理由再飞去国外吧,我有我自己的未来要打算。」 听见他的真心话,我的心彷彿也逐渐放晴。 「那,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轻咳一声,他缓缓道。 「嗯,你说。」 另一端的呼吸声略沉,像在耳际挠着使我有点紧张。 「其实,」我感觉得到他也屏住了呼吸,「我没在那个名单里。」 我的背脊一僵,嘴忘了合拢,就惊叫出来,「什么?」 所以他刚刚只是在试探我,会不会想让他出国吗? 不对,让我更惊讶的,是徐丞没在名单内。 「吓到你了?」另一端的他却笑着。 「当然!我以为你百分之百被选上的!」我仍不敢置信,「所以我们班到底哪两个在名单里,你知道吗?」 咚咚咚,我的心脏像在敲锣打鼓。 「嗯,我知道。」他平淡的口吻底下彷彿也压抑着某些情绪。 「……真的假的。」 「真的,是徐婷跟我讲的。」徐丞顿了顿,接着说:「她跟梁雨禾就在名单里。」 心里有什么抽了一下,隐隐拉疼了某个脆弱的部分。 即便这结果可想而知,亲耳听到后胸口依然隐隐发疼。 「如果徐婷被录取,她会去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的个性你也知道,她说能去就去,没录取就在国内把这条路走好,那是她的命。」 令人莞尔的回答,就是徐婷的风格。 但似乎,好像,彷彿,我更在意另一个人。 「你跟梁雨禾和好了吧?」我还未开口,徐丞就问了:「如果是雨禾被录取,他会去吗?」 不知为何,我忽然提不起劲继续这个话题。 「还是我换个问法,你会希望他去吗?」 「这真的不是我能够为谁决定的一件事——」我吁了口长气,既无奈又酸涩的感觉在全身流窜。 「棠嫣,很多时候,你知道你不能帮谁决定某件事,可是别人却可能因为你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他一字一字清楚说道:「你在逃避。」 他说,我在逃避。 好像能感觉到他趴在琴键上仰头看进我眼瞳的模样,那一注视,心思就会被全然看穿。 除了逃避,我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至少,你一定不会出国。」我试着让语调有些轻扬,「对吧?那个弹〈卡农〉给我听的小男孩。」 徐丞笑了起来,声音在耳畔低回:「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 「什么时候?」 「说情话的时候。」 「……我要掛电话了,手机烫。」好险他看不见我的面红耳赤。 将发热的手机晾在一旁,我瘫在床上,陷入茫然。 我只能窝囊地说些被包装好的话,才能假装自己没那么在乎。 能暂时骗得了别人,却始终骗不了自己。 * 后来,徐丞跟我分析,因为徐婷和梁雨禾在个人发挥的方面比他突出,能抓到整首曲子的核心,而他自己觉得在个人秀方面还有进步的空间,所以徐婷和梁雨禾会在名单内是毫无疑问的。 春天的脚步远了,夏天也就近了,大学的录取名单也即将公布。 但最受人瞩目的,是我们班究竟谁最终被国外音乐学院选中。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我要去扫区打扫前,被邱毓芯叫住。 平时她的眼神不是嘲讽就是嫌恶,这次眼底竟然有笑痕。 好像要向人炫耀一种胜利。 「干嘛找我?」我沉着脸,表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 「聊聊天而已。」她依然是那含笑的表情。 我不禁觉得荒谬,「我们的交情已经到可以聊聊天了?」 「都快毕业了,讲话就不用那么带刺了吧!」她的态度异常平顺使我全身爬满鸡皮疙瘩,「你会在国内读大学,对吧?」 「是又怎样,你什么时候变成那么关心我的未来了?」 「我才不是关心你的未来,别自以为了。」她微微上挑的嘴角透露了一丝嘲讽,「你在国内那我就不用担心了,只是我突然搞不懂……你们两个各自都在想什么?」 我们两个?她现在是跳到哪个话题上了? 「雨禾决定出国,我原本以为你可能会跟去或他放弃这个机会留下来呢!」 我胸口一紧,怀疑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决定出国……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决定的? 见我一脸愕然,邱毓芯皱起眉头,「怎么?你还不知道雨禾是那个唯一被推选上的吗?」 唯一被推选上的…… 「他还没告诉你啊?」她的眉头锁得更紧,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我没听他讲过。」我的喉间一阵乾涩。 「什么啊,我以为他有先跟你说呢。」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拍一下手,「啊,可能是他刚接到通知就被我拦截到了,我好奇就先问他了……」 莫名地,邱毓芯的声音感觉越来越小,我的心也逐渐下沉。 我并不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 明明决定出国的是他,为什么却好像是我要离开,胸口涩得难受? 「杜棠嫣,杜棠嫣!」邱毓芯提高了音量,将我飘走的魂唤回,「发什么呆啊我还在讲话欸,我刚刚说,所以雨禾也不是为了你而留在国内,他的牵掛根本不是你,所以你也别装得跟他纠缠不清的样子。」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地烙印在我心口上,然后再慢慢撕裂,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她凭什么有资格说那种话? 「我跟我家人商量以后要出国进修,可能我现在不是那么突出,但我只要努力求精,我也会成为配得上雨禾那样优秀的人,我们以后可以合作,可以在国外一起发展……」她铺着完美而灿烂的梦想之路,像在嘲笑我的逃避与无知。 到底为什么,我的心会有种被侵噬的疼痛? 「杜棠嫣你听好了,你再也不能阻止我想要追求什么,我很清楚我要的,我会坚持到底,我不会像你一样,欲擒故纵,总是逃避假装自己都不用负责任!」邱毓芯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 在她面前,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而我不知道,今年夏天,我将会看见并认清内心的一切。 15 放学鐘响,我跟朋友们道别后就离开教室,而梁雨禾也很自然地走在我身旁。 一路上我们都没多说什么话,直到下捷运站,要走回家时—— 「那个……」 「那个……」 我们两个异口同声,不禁对这依旧不变的默契莞尔一阵,我说:「你先讲吧。」 「没关係,你先。」梁雨禾坚定地看着我,眼底盪着柔波。 「好吧!」我望向远方,心头又莫名涌进一股酸涩,彷彿是在梦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听邱毓芯说,你拿到了出国进修的名额。」 他低应,「嗯。」 我努力嚥下衝上来的不适感,口是心非地说:「恭喜啊,早就知道你可以的。」 「你希望我去吗?」 为什么大家都要问我这个问题? 「那么难得的机会,当然要去啊!」我仰着头,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憋着的,「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们都很羡慕你呢。」 梁雨禾不说话了。 一阵沉默以后,我又低声呢喃:「只是梁雨禾,我总有种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的感觉。」 偷偷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使我的心又闷了。 「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从来就没生你的气。」他立刻回答,话里流露几分真诚,让人不禁要去相信他,「我刚刚想跟你说的,就是出国这件事……」 当完好的镜子出现裂缝,不主动修补,将会越裂越开,最后修得一点也不专业,只会照出一个不再清晰的自己。 而我已经不知道,我是怎么看梁雨禾,他又是怎么看我的。 我可以确定的只有,对于这件事,我是捨不得的。 他的牵掛根本不是你,所以你也别装得跟他纠缠不清的样子。 我不会像你一样,欲擒故纵,总是逃避假装自己都不用负责任! 好像我是个傻瓜那样,一个人心里难受,还假装没事。 假装跟自己没关係,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快要失去什么了? 到最后再让眼泪掉下来,也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了。 * 很快地,梁雨禾是唯一被国外音乐学院选拔出的消息,在班上,甚至校园内传开。 「听说今年被选中的是个男生欸,特别厉害连徐丞都给打败的那种。」 「长得帅又有音乐天赋,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啦!」 「而且他特别低调的感觉,这么晚消息才被传出来。」 走在走廊上,时不时都能听见四面八方的议论声。 当徐婷告诉我,她也觉得梁雨禾比她更适合那个机会,我更加认为梁雨禾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曾经腻在一块的,如今我却彷彿快要触碰不到他。 五月底一个週六,梁雨禾主动要我去他家,我毫不犹豫说「好」,便衝出房间。 也许我应该,好好珍惜剩下能相处在一起的时间。 梁雨禾坐在钢琴前,入神地弹着一首曲子,轻轻的、淡淡的,听了却莫名哀伤而沉重。到了中间难度稍高的部分,我听出来了…… 是萧邦的〈离别曲〉。 望着他挺直的背脊,听着〈离别曲〉,莫名地我鼻子有些酸。 我慢慢走到梁雨禾身边,从他身上飘来的薰衣草香依旧熟悉而让人安心。 回过神来,梁雨禾正抬眸看我,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弧线,但在他那双宛若能说话的眼睛里,却盈满了悲伤。 我不禁愣然:能出国进修不是梦寐以求的吗?为什么会那么悲伤…… 除了和梁叔叔道别时,我从没看过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我把手肘搭在他肩头,「你叫我来,就是叫我听这么难过的曲子?」 也许把离别想得轻松点,彼此就不会难分难捨。 「不是这首。」梁雨禾摇摇头,「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 「先闭上。」 「喔……」我闔上双眼,嘴里仍咕噥:「你要玩什么花样?」 「别担心,闭着就对了,不能偷看。」 怀着微微忐忑的心情,我闭着眼睛连带呼吸也摒住了,直到听见一声悠扬的长音,我才逐渐放松每条神经。 彷彿能看见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在琴键上移动自如,优婉深长的旋律从琴键缝隙流泻出来,轻轻的、柔柔的,宛如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顺势勾起深处一段记忆。 高一那年寒假,送梁叔叔到机场那天,梁雨禾在市区观景台上,用长笛吹的那首曲子,几段旋律竟跟此时他在弹的这首有几分相似。 我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首曲子,脑海里总会闪过许多回忆、许多我们两人一起说过的话……那些特别温暖而难忘的记忆,彷彿深深刻在心版,永不褪去般。 好多好多画面都鲜明起来,腿长的他为了让我能跟上脚步,总是刻意放慢步伐走在我身旁、夕阳下他抬手挥着说再见的脸庞被馀暉照亮、在我哭泣时他将我拥进怀里的温柔举动,以及每次抬头都能迎上他含笑的温和双眸……似乎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始终在我身边。 因此我没设想他会有离我远去的一天。 忽然有股酸楚涌上感官,使我涩得发疼,我悄悄睁眼,下一秒,却彷彿被雷劈到般,惊讶到都忘了要呼吸。 梁雨禾依旧专注地弹着琴,但他明显悲伤的眼神及滑落至下顎的眼泪,都清楚告诉我,他内心的不捨及压抑。 一睁眼便看见他泪流满面,配上那动听的旋律,当下我多想再向前一步,伸手抹去他颊边的泪痕。 彷彿也有热流要涌上来般,我赶紧闭上双眼,深怕下一秒换我溼了眼眶。 原来,我们都在压抑,都在纠结,都不愿意让彼此看见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子好像结束了,但我没有马上张开眼睛。 接着是一段好长的沉默,犹似我们都在沉淀心情,最后,我听见梁雨禾开口:「好听吗?」 「嗯,」我微笑着,轻声:「很好听。」 非常好听,扣人心弦那种。 「嗯,」他深沉而缓慢说着:「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弹琴给你听,你眼睛先别张开,让我说几句话。」 接着,我感觉到他离开琴椅,属于人的温度逐渐贴近,然后我的手被轻轻牵起…… 「我会不在很长一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下雨要撑伞,别淋雨,没事别乱跑,没有我的地方很危险,冷的时候一定要穿多一点,不要逞强……」梁雨禾开啟了他的嘮叨模式,手若有似无地滑过我手腕上那条鍊子,我情不自禁握紧他的手,感觉到他手背上溼一片,肯定是刚才滴到了眼泪,「想练琴随时就来我家弹,晚上也不要太晚回家,肚子饿不要只吃泡麵,冰的东西也别喝太多……」 听着听着,我紧闭的双眼好像快要决堤了。 「还有,徐丞对你不好的话,我一定不会饶了他。」 搞得像要永别一样,我咬咬唇,硬是吞下一口酸楚。 「那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他慢慢松开我的手,我只觉得我的掌心倏地一空,握住了虚无。 不要走! 心狠狠一跳,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的会是这样一句话,那般强烈而直接,如今我才发觉自己是不希望他离去的。我一个心慌,手向前胡乱一抓,没抓住他的手,反而捏到他衣角。 「棠嫣?」 我眼睛闭得死紧,真正说出口的却是:「刚才那首是什么歌?」 面前的人沉默了,我们的呼吸交杂在这个空间里,莫名觉得有些紊乱,一会儿,我又感觉有谁的温热气息喷吐在我脸颊,沾染了点薰衣草淡淡的香味。 就在我忍这段静默忍到快炸开时,梁雨禾低沉却好听的轻笑声冷不防在耳边响起—— 「祕密。」 祕密!又是祕密!为什么他就是不愿透露这首的曲名呢? 我终于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他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 「你什么时候才要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软了,但仍紧抓着他衣角。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他说着,唇角勾起的笑那样醉人,却没有映在眸里,成了一抹看了也感到痛心的笑。 他是那么坚强地笑着,但眼底的黯然早已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 隔天早晨,我梳洗完毕,手机才刚连上网路,徐婷就用免费通话打给我。 「棠嫣,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我早就起床了,」週日清早,什么事这么紧急,「怎么了吗?」 「你现在能去梁雨禾家一趟吗?」 「能啊,怎么了?」 「那先去他家一趟吧,之后我再打给你……」 「等一下!你不说原因要我现在去他家干嘛?」我握紧手机,听着徐婷淡漠却又隐隐带有叹息的语气,我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一端沉默了,只听得见浅浅的呼吸声。 然而此刻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沉默,「别不说话!是不是梁雨禾跟你说了什么——」 接着,徐婷一句话直接截断我剩馀能思考的能力…… 「梁雨禾在半小时之前,就搭上飞机了。」 16 我不知道我怎么下楼,不知道怎么衝出家门的,我只在关上门前听到妈妈从厨房内走出来喊:「今天又不上学你衝那么快干嘛?」 我整个人都失去理智的感觉,徐婷的声音始终在耳边清晰…… 「是他跟我说,今天早上提醒你去他家一趟,可能有东西要给你,其他详细情况我等一下再告诉你。」 怎么可能……明明他还有一个礼拜才要出国的,我一直拨电话给他,即使知道打不通,但我还是觉得很慌很纳闷很不甘心。 为什么他一句再见也没对我说? 明明就在隔壁而已,我还是有些喘,打开梁雨禾家的门,他家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大概只是有些东西他带走了,大概只是…… 他走了。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这空无一人的家,感觉像是在做梦,视线瞥往钢琴的方向,琴上好像放了什么东西。 几张纸钉在一起,大概是琴谱,最上方的一张,顶端还留有梁雨禾的字跡—— 〈themusicofthedream〉。 梦想之曲,是这首的曲名吧。 翻着翻着,直到最后一首,我的目光便就此定住。除了底部有小小的「赠棠嫣」三个字之外,还黏了一张便利贴,在我清楚看见便利贴上的每个字后,我瞠大双眼,一颗心已经跳得不像是自己的。 彷彿他写下的是魔咒,让人再也无法理性思考。 「棠嫣,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抱歉,我没办法跟你说再见。」 打不通的电话,找不到的人,使我更加心烦意乱。我撕下那张便利贴,曾经的许多疑点似乎又重新浮出脑海…… 我希望能写一首只有你和我听得懂的曲子。 你必须牺牲一些东西去完成你另一个梦想。 凭我是你的青梅竹马。 徐丞和梁雨禾闹僵的那个早上告诉我的一些话,也逐渐露出清晰的样子…… 他这样知道一切却沉默着,假装全部都跟自己无关,在紧要关头却又说些替人着想、头头是道的话,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他一直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离他远去吧? 所以说这一切到底都算什么?一直以来以为他把我当青梅竹马看待,以为我们之间只是像亲人那般单纯。 而我从头到尾只是个被矇在鼓里的傻子。 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好似目光深远在规划我的未来,为什么就是不说你喜欢我? 「你以为你用写的,然后这样一走了之,就不用负责任了吗?」我冷笑一声,捏住便利贴的手微微颤抖,「梁雨禾你真的很自私……」 但此刻比气愤更深的是悲伤,难过他的不告而别,难过他对我的隐瞒,难过他仗着自己聪明欺负我这个傻子。 后来徐婷打给我说她到梁雨禾家门口了,我们两人便在这几乎空荡荡的屋子里,说着些被遗落在某处的祕密。 「梁雨禾一大清早就把我吵醒,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所以我就赶到他家,他跟我说,接下来他会向我坦白一些祕密,要我有心理准备。」徐婷不疾不徐地说着,「他说,你从六岁就一直惦记着一个男孩,这也是你决定走上音乐这条路的主因,他把你们以前发生的事情都讲述了一遍,本来我是抱着听故事的心态在面对,直到他说到一个重要的点上,我才感到震惊。」 「因为他说那个男孩,就是你哥徐丞。」我淡道,「对吗?」 「对。」她深吸了一口气,「当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说你其实一直不知道那男孩就是徐丞,是最近徐丞跟你相认你才确定。」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心情莫名很沉重。 「你是不是想知道,梁雨禾怎么知道你在找的人就是我哥、为什么知道后却不告诉你?他清楚所有状况,却选择对你、对我哥有所隐瞒……」她凑近我,看进我双瞳,「你最好奇这个,对吧?」 我被她注视得有些喘不过气,只能点头如捣蒜。 「我告诉你吧,」她坐直身子,「高一的时候,我哥向梁雨禾提到你的事情,他想从梁雨禾那得到一些你的讯息,但梁雨禾都没告诉他,甚至还想阻挠我哥去找你相认,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紧张。 「因为他喜欢你,他想留住你。」 我的呼吸骤然一停,鼻头忽然发酸。 徐婷按住我的肩膀,说:「他其实一直很愧疚,也对你很抱歉,他知道他这样很自私,可是他说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我抬起头,眼泪差点就要流出眼眶。 「棠嫣,你们是青梅竹马,他比谁都要了解你。」徐婷轻轻说着:「你或许会责怪他,但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怔愣,「什么意思?」 「冒着被你埋怨的风险,还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投入别人的怀抱,他说,那就像心被划开一道伤口一样痛。」她解释道,隐隐叹息一声,「我问他为什么不亲口向你坦白,他说没时间了。」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似乎蒙上一层水气般。 「为了成全你和我哥,他提早出国,一方面是没有勇气听到你们在一起的消息,一方面是不敢跟你道别。他怕多看你一眼,就更捨不得离开。」 闭上双眼,我感觉到有滚烫的东西滴落在手背上。 「本来这些话是没有要让你知道的,他主要是拜託我记得告诉你起床后来他家一趟,为了让我清楚事情的原委,他才选择全部告诉我,但我觉得这些话还是要让你知道。」有点想缓解凝重气氛的感觉,她故作生气样,「你们三个真是够了,瞒着我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听我哥说你们还有一段故事。」 梁雨禾家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像他身上的味道,明明平时就闻习惯了,但此刻我却想将那味道永远烙印在心里。 「从梁雨禾口中我可以知道,重新遇到我哥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毕业后你真的会跟我哥在一起吗?」徐婷的问题使我忽然一阵茫然,她把一张面纸摺好放进我手里,「你现在哭成这样,我不相信你只把梁雨禾当成青梅竹马。」 耳边嗡嗡作响,徐婷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当初我不跟他吵架,如果当初我不说那句过分的话,如果当初我不拉他考音乐班…… 如果当初。 我说梁雨禾自私,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他的不告而别,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惩罚。 他已经是我心里的一块肉,抽离以后就变得空荡荡的,像他的家一样,几乎什么也不剩。 看着眼前这只摆了一台钢琴的屋子,我忽然觉得心很痛,痛到让人窒息,那种灭顶的悲伤感,瞬间袭捲全身。 我拿出手机拨电话给梁雨禾,依旧只听到机械般的声音。 突然好想跟他说说话,听听他温和如水的声音。 如果能够,我还想告诉他,我很后悔。 后悔为什么现在才发觉自己喜欢他。 「别打了,」徐婷的声音划破寂静,「没用的。」 然后我放下手机,抱着她痛哭失声。 明明只是出国唸书,梁雨禾却彷彿人间蒸发般。 手机不接、讯息不回,平常他也不太用社交软体,就更找不到他了。 我不停地拨号,发疯似地想联络上他,从原本的「您拨打的电话未开机」到「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直到最近变成「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很懊恼,很烦躁,我已经为了他失眠快两星期。 为了离开我,非得做得那么绝是吗? 「王八蛋梁雨禾,你干脆一辈子都别回来了!」我终于失去耐性,大力把手机往床上一丢。 * 高中毕业后,我每天都到梁雨禾家,弹着他留下的那份乐谱,熟悉的旋律勾起在深处的记忆。 「你刚刚吹的是什么?旋律好特别。」 「这是祕密喔。」 观景台上,他吹着长笛,优雅的模样像极了掉落凡间的天使。 「刚才那首是什么歌?」 「祕密。」 「你什么时候才要告诉我……」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他出国前一天,弹着琴流下眼泪,眼底的悲伤显而易见。 而我才恍然大悟,那些天他为我弹的,就是这首。 〈themusicofthedream〉。 一首格外扣人心弦、能与我產生共鸣且使我忍不住潸然泪下的曲子。 为了查清楚这首曲子是谁的作品,我透过各种管道搜寻,都查不到任何结果。我翻看每一张乐谱,仔细审视就怕遗漏一点线索,终于我在最后一页发现几个很小的、类似签名的英文字。 然后我瞪大双眼,心跳差点停止。 我希望能写一首只有你和我听得懂的曲子。 这是我的梦想。 捏着乐谱的手止不住颤抖,梁雨禾温暖的微笑和痛心的表情交错着在我脑海里反覆闪烁。 他做的每件事都是经过策划的,这些年来我只知道他是个做多过于说的人,却没察觉他已经心思细腻到这地步。 y.h,是雨禾的英文缩写。 我早该发现的。 他独自远走高飞,却把他的一个梦想留了下来。 我每天弹那首曲子无数遍,将旋律深刻地烙印在脑海,彷彿弹着他创作的乐曲,就能一步一步走近他。 可是他已经走了,走出我的生活。 以前我认为他太优秀,我总是在他身后追着他,在断了所有联系之后,我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岁月一天天在流逝,我对他的思念只有更加氾滥。 回忆里,他总是对我笑得那么温柔,他清澈的双眸里水波荡漾,我却从未发现,仔细看能够映出一个女孩的倒影。 如今回想起他每一个表情,竟都使我的心隐隐泛疼。 「梁雨禾,我真的好想你……」嘴一瘪,我的视线又模糊一片。 我寧愿他打我、骂我,也不要他用这种方式一声不响地离开。 抱着那份乐谱,我坐在钢琴前,悄悄掉下眼泪。 17 六年后,在一家法义风味餐厅里,刚弹完一首理查克莱德门的〈告别的时刻〉,店里一个跟我关係还不错的服务员凑到我身边,轻声:「欸,棠嫣,你要下班了吧?」 「快了,怎么,有客人要点歌吗?」 「不是啦……你男朋友来坐有一阵子了,我看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要不然……」她笑得很曖昧,眼睛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直眨。 我扭头看了一眼坐在附近的那个人,轻轻叹息一声。 「我知道了。」收好琴谱,我再次瞅向那个服务员,「我说你啊,如果实在太间,要不我帮你跟上司说你想换个更有挑战性的工作?整天只会八卦店里来了哪些人,你怎么不改行当娱乐版记者?」 「呜……别别别,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吧……」她双手合十。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有,」我瞇起眼,微笑,「他不是我男朋友。」 走向坐在角落的那个人,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托着腮说道:「你真的不用特地赶来这里等我下班,凭我们的交情,一通电话还不能解决吗?」 「因为今天我开心啊,想赶快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他从刚才就一直难掩笑意,我当然没有看漏。 「好吧,你说,什么好消息?」 「上次我让你听的那个demo,今天有製作人找我谈,他觉得很不错,决定要採用,搞不好很快就会上市了。」 我也很替他高兴,「看吧,就说没问题的,我听一次就觉得被採用的机率很高。」 他微笑着,「之后我想花多点心思在写歌,写有关青春校园的。」 「那些青涩的感情吗?」我忍俊不禁。 「嗯,差不多。」他点头。 就在这一刻,我的思绪不小心飘到了过去,我想起我们穿着制服在乐器室练琴,想起我们比赛得奖时的那份喜悦,想起我们并肩走着还偷偷心动的瞬间…… 什么时候,那些时光成了最让人怀念的。 「想什么呢?」最后,是他拉回了我的魂魄。 「欸,徐丞,」我轻唤着他的名字,「如果当初我没有喜欢上梁雨禾,我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面前的他微微一愣,深澈的双眸不着痕跡地闪烁一下。 高中毕业那天,徐丞照我们的约定,再次向我表白,因为我们说好,毕业后就交往。 原本,我以为一切都会照计划走。 但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最后推开了徐丞。 是的,我推开了他,然后逃跑了。 因为后来我发现,我对徐丞的感情是像对偶像那样的崇拜心理,曾经有过怦然心动,但那仅归究于欣赏及爱慕。 所以最终,我们并没有在一起。 「你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梁雨禾,对吗?」在被我拒绝之后,他率先点出我始终没勇气坦白的祕密。 「嗯。」在他面前,似乎什么都无法隐藏,「对不起……」 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在那件事之后,徐丞对我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窝囊也特别王八蛋。 徐婷其实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果,所以一点也不错愕。我们三个上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分别前往自己擅长的领域,徐婷因为很熟电脑打谱软体,所以开始接打谱、电子化改谱、编辑乐谱这类的工作,徐丞大学主修理论和作曲,毕业后尝试手机铃声的创作,自创的词曲在网路上也小有名气,还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则到处接案子,在特殊场合进行演奏,再当当家教,生活得也挺充实。 徐丞的工作性质比较弹性,所以有空就会来找我,最常就是在我演奏的餐厅里看见他坐在某处等我下班。 转眼间,已经过了六年。 我面前的他淡淡开口:「就算你当初没喜欢上梁雨禾,你也未必会跟我在一起。」 回过神,我凝视着他唇边若有似无的弧度,心微微一揪。 「因为后来你会弄清楚,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 虽然已经过了那么久,这却彷彿彼此心里的一道伤疤,轻轻一按,也能感受到从深处传来的痛感,因为懵懂而撕扯过留下的感觉,格外深刻。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混蛋?」我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摇摇头,他说:「我应该去理解你,我只是觉得不甘心,毕竟从小到大,陪在你身边的都是他,不是我。」 徐丞的话使我胸口一阵酸涩,闷得我浑身难受。 「他还是没回来,也没跟你联系,对吧?」他直直看进我双眼。 咬着下唇,我缓慢地点头。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我只能说,就算他一直都没消息,你还是喜欢着他……」徐丞瞥了我手腕上的手鍊一眼,嘴边的笑意始终没往心里去,「对吧?」 梁雨禾在高一圣诞晚会那天送我的手鍊,我至今依旧戴着,彷彿成了习惯,又似乎是捨不得拆下那份牵掛,只是上头钢琴图案的坠子,已然没了当初的光泽。 这次,我没有再向徐丞点头。 因为我怕任何一个动作,都会使我极力隐忍的眼泪随着抵挡不住的思念倾洩而下。 回到我在外租的小公寓,脱下高跟鞋,我瘫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原本被倦意淹没的身躯在看到萤幕上的画面后下意识地弹跳起来。 我转到的是某家新闻台,画面中,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子正弹着钢琴,舞台上聚光灯使他的侧脸更加俊逸迷人。 睁大双眼,我几乎忘了要呼吸。 弹钢琴的那个人,就是一直杳无音讯的梁雨禾,时隔六年,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报导说他准备进行世界巡回音乐会,在他求学的期间,已经创作了不少乐曲,据说在欧洲引起很大的回响,但他向来行事低调,从不接受媒体採访,能增加曝光率的机会他都避免了,唯独近期要举办世界巡回,才有开放宣传,因此在华人地区,鲜少人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物。 「近十年来最年轻音乐家钢琴王子首次巡演将于伦敦开场」,新闻标题掛着足足三分多鐘,他在欧洲打响了钢琴王子的名号,然而他消失的这些年,我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此刻他却出现在电视里…… 依旧那么乖巧而文质彬彬。 外界称他是华人的骄傲,说他才是真正会弹钢琴的人。 没多久,切换到下则新闻了,我仍杵在原地,恋恋不捨般。 曾经我是他最亲的人,如今我只能在电视或报纸上见到他。 内心在挣扎着,我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好不容易有个能亲眼见到他的机会,怎么可以轻易错失? 于是我上网寻找购票网址,幸好是首次巡演,人气尚未爆增,我还能订到靠前的位置,只是略微偏高。 演出地点是英国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 购票成功后,我悬着的心才总算着陆。 哪怕他还没有要回来,那就换我去找他。 因为六年前,他还欠我一句再见。 * 三个月后,我跟徐婷约了见面。 「怎么突然约我,心情不好啊?」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我正色说道。 「干嘛,该不会你妈找人跟你相亲然后你想拜託我去帮你处理掉吧?」她一张嘴间着就是调侃我。 「嘖,别闹啦,说认真的。」我把梁雨禾巡演的门票摆在她面前,「你看我买到了什么。」 她仔细一瞧,抓准票上的关键字唸了出来,「y.h……世界巡回音乐会……」接着她望向我,眼底总算有了波澜,「真假?他出国学个音乐就开始巡演了?」 我耸肩,「谁知道呢,我是看到新闻才去买票的。」 「他还是没跟你联络吗?」 「嗯。」我点头。 徐婷轻叹一声,继续端详那张票,「你真的要去找他啦?」 「嗯,六年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说就没了。」 「需要我陪你吗?」她一脸担忧。 「我自己去吧,你也没票,去这一趟不值得。」我低声,语气很轻:「而且有些话,我想勇敢一点,亲自告诉他。」 然后我们互相沉默了好一阵,徐婷才又问:「对了,你说要跟我商量什么?」 「喔,对!」我这才想起找她的目的,「我去找他这件事,先别告诉徐丞。」 徐婷挑了挑眉,「你想瞒着他?」 「我有我的考量,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去找一个在国外的朋友叙旧。」 犹豫了半晌,她才答应,「好吧!希望这次你们就别再错过了。」 「谢啦。」我上前抱了抱她。 「你们这一对青梅竹马真的是很三八,也不知道在彆扭什么,他一走就是六年,你也就真的给我单身六年,根本瞎折腾。」她嘴上尽是埋怨,抱我的力道却不轻。 「你才三八,我很快就会回来啦!」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谁都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无法轻易割捨或抽离,包括徐丞和徐婷。 但此刻我最想见那个远在英国的他。 除了「好久不见」之外,我想我应该要问他——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18 週末,我独自飞到了伦敦。 把所有工作都往后挪,该推的推掉、该请的假也请了,也许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但我不介意为了梁雨禾疯一次。 徐婷说伦敦时常下雨,伞要带在身边。 但今天的伦敦,天空是淡淡的蓝色,衬着几片灰白渐层的云,没有想像中的那种阴雨天气。 梁雨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的吗? 从小就盼望能到欧洲旅行,因为徐丞他们也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几年。随着他们的脚步,我也来了。 音乐会晚上七点半才开始,我把行李搬进饭店后,在附近遛达一会儿,才慢慢走向演奏地点。 在走进演奏厅的途中,走廊的两旁贴满了各个音乐家要演奏的宣传海报,在最靠近演奏厅的那一区,贴的全是梁雨禾的。 我停下脚步,站在其中一张面前,深深凝视。 身穿白色西装的他,弹着同样洁白的钢琴,修长的手指放在琴键上,宛如他本人就在我眼前弹琴,他闭着双眼,长睫毛让他整个人散发着异于常人的魅力,海报上印着大大的「y.h」,一旁还有些称颂的语句像是「样貌才华集聚一身」、「年轻却散发成熟魅力的钢琴王子」之类的。 我伸手拂过海报上他的睫毛、鼻子、嘴唇、下巴,拂过他的脖子、肩膀、手臂、手指,彷彿这样就真的触碰到他一样。 在我心里,他一直像个天使,完美无瑕。 演奏厅的灯光昏暗,我几乎是摸黑找到自己的座位。望了望四周,如果座无虚席,那就是一场大规模的音乐会了。 一小时过后,观眾席的灯光忽然熄灭,然后我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明明不是我要表演,为什么我会这么紧张? 黑暗中,前方有钢琴声悠然响起,轻轻的,缓缓的,像要诉说一段好长的故事,随着琴音渐弱,台前布幕也慢慢拉开…… 掌声四起,柔和的灯光下,这场音乐会的主角在钢琴前舞动着十指,像海报上的一样,一身白色西装,女孩心目中的王子,正式出现在大家面前。 而我不敢相信,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他,竟变得如此光彩夺目。 他和其他钢琴家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没有过多的炫技,而是以悠远温婉的旋律抓住听眾的心,时而清亮悠扬,时而低沉哀伤,他的音乐会不着痕跡地流入灵魂深处,抚平每一道曾经的伤疤,然后就能暂时忘记悲伤,沉浸在这场音乐盛宴里并享受着。 我专注听完每一首,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身旁一男一女的交谈,他们说的是中文,但带着点腔调,应该是从中国大陆来的。 「现在是倒数第二首吗?」女人问。 「好像是。」男人回答。 「听说y.h巡演的最后一首至今未公开,只有买票来听的人才听得到,曲名好像也是保密的。」 「是要给听眾惊喜的意思吗?」 「可能吧,反正我是很期待了。」 曲毕,台上的钢琴王子凑近旁边的麦克风,像是要说什么话。 「……接下来这些话,我想用中文说。」听到那温润的低沉嗓音,我感到莫名激动,「最后一首,其实是我六年前创作的。」 台下一片寧静,而我则下意识停止了呼吸。 「每个人都在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包括我自己,而我的梦想,就是看到一个人过得幸福,过得快乐。」停顿了半晌,他接着说:「她是一个我喜欢了很久的女孩,我希望能写出只有我和她听得懂的曲子,所以六年前,我为她完成了一首……即便她不在现场,我也想弹给她听。」 然后他重新将手放到琴键上,一段熟悉的旋律便倾洩出来。 他在弹〈themusicofthedream〉。 那深深烙印在心里的旋律,那些日子弹着弹着脑海便浮现出他的脸,就算他不对全世界公布这首的曲名,我也清楚他在弹什么。 我闭着双眼也能弹出这首,但每个音符透过他的手指都彷彿被赋予生命般,整首曲子承载着丰富的情感,逐渐占满我的胸口。 他成功了。 他说他想写一首只有我和他听得懂的曲子,当其他听眾一脸享受而只有我在强忍泪水时,我知道他已经做到了。 此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希望他不是流着泪弹的。 因为我听到了,梁雨禾,我亲耳听到了。 钢琴王子下台一鞠躬,台下掌声雷动,音乐会完美落幕。 各家媒体早已在外面守着,看着梁雨禾被人群簇拥的样子,我悄悄起身,离开现场。 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我撑着头发起呆来。 现在我也不能随心所欲见他了,这六年来,到底都改变了些什么? 直到人潮开始疏散,我才移动身子,捶了捶有些发麻的双腿,等在长廊的尽头。 我想让他明白,只要他愿意抬头,就会发现我一直在等他。 不知道经过多久,一抹熟悉的身影绕过转角出现在长廊另一端,他手机贴在耳边,貌似在跟人通话,但下一秒他忽然望向前方,我们的目光瞬间对上。 他停住脚步,双眼慢慢瞪大,脸上写满错愕。 时间彷彿凝结了,几秒鐘的对望匯集成永恆,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 还是记忆中的他,只是更加成熟俊朗,白色西装将他的身形塑得更加匀称且修长,五官轮廓比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精緻、立体。 还是记忆中的他,只是长大了些。 「sorry,i'llcallyouback.」他对着手机另一端的人说完,便掛了电话。 无数次想像过我们重逢的画面,但却从未想过我会这样目不转睛望着他,说不出半句话。 「你怎么……在这里?」似乎刚才的惊讶还未缓过来,对于我的忽然出现,他仍一脸不敢置信。 「来找你的。」我说,微微一笑。 他眼神一闪,「你是来听我的音乐会吗?」 「嗯。」点点头,我忍住要拥抱他的衝动,语气故作轻快:「很成功,恭喜你。」 「所以刚刚那些话……你都听到了?」他的表情略微尷尬,说话也吞吞吐吐地。 我当然知道他是指他在台上讲的那些煽情的话。 「嗯。」我回答。 但为什么他的眼底仍旧闪过一丝惆悵?就算我来到现场听完他的音乐会,我在他的眼里仍看不到任何喜悦。 只有满满的悲伤,占据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们去外面走走好吗?里面有点闷。」我向他提议。 「好。」 于是我们在户外的空地并肩走着,慢慢的步伐,让我有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 他率先问我:「你跟谁来的?」 「我自己来的。」我说。 「自己一个人?」他的语调上扬,眉头微蹙,「太危险了。」 「你忘了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到处跑吗?」我抬高下巴,「而且来这里找你,我就没打算让人跟着,只有徐婷知道我的行程。」 「为什么?」 顿了顿,我让自己的声音溶在空气里,「有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说。」 夜幕低垂,路灯将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都鼓起勇气飞来伦敦堵他了,那有些事我也该勇敢地问清楚了。 「这么多年,为什么你都不联络我们?」 我想,这个问题,大概不只有我一个人想知道原因。 他也清楚终究躲不过,所以乖乖摊牌,「学音乐心里真的不能有太多杂念,我为了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只好断开会让自己分心的人事物的关係,但是感情确实没有想像中那么好克制,我原本以为我能调适得很好,其实内心还是会忍不住。」 「你后悔吗?」我拋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确定希望得到何种回应的问题。 身旁的他半边脸庞被阴影笼罩,这副模样竟好看得过分,他淡道:「曾经后悔过。」然后,我听到他很轻很轻地说,声音几乎快被风吹散,「……但现在不会了。」 馀光瞥见,浅浅笑意逐渐在他唇边扩散开来。 「但你都要开始巡演了,为什么不主动联系我们?」我半埋怨地说:「还是我看新闻才知道的……」 他叹息一声,有些委屈,「我想说之后会办在国内,到时候你们也会知道的。」接着,他的表情很快就黯淡下来,「而且我觉得,我还是没勇气面对你跟徐丞……」 「喀」的一声,我的内心彷彿有什么断裂的感觉,「所以,你觉得高中毕业后,我跟徐丞就在一起了?」 「……不是吗?」他转头看我的眼神温柔而悲伤。 又是这种表情! 他总是这样,明明心里比谁都在乎,又什么都不说,表面上做出一副淡漠的样子,其实所有情绪全放在眼里! 那样的表情抽得我心一阵一阵地痛,我咬牙,大步向前一跨,然后挡在他面前,「梁雨禾,为什么你明明很聪明,有时候却又笨到让人想哭呢?」 他倏地愣住,看起来有点慌。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一个人来找你,为什么连飞来英国这件事都瞒着徐丞?」说着说着,莫名一把怒火就衝上来,「你别老是自己决定我感情的去向好不好?六年前你一声不响地走了,就留下一份谱,断了所有联系,在这里学你的音乐,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有想过那些年我是怎么去适应你从我生活中抽离的日子的?」 他秀长的双眉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再度刺痛我。 「我来找你就是希望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可是你却认为我跟徐丞在一起了,又想要推开我。」视线忽然模糊一片,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觉得深处最柔软脆弱的地方被什么拧了一下,「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抱你的衝动,希望我们可以回到过去那样,这些话,我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说得出口你知道吗……」 我在他深情的凝视下哽咽了,他抬起手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道:「但有些事就是回不去了,不管是徐丞,你,或是我,你们互相喜欢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他真的是要彻底把我逼疯! 「我对徐丞的喜欢是像对一个偶像那样,我真正喜欢的是你!」我把手掌贴在左胸的位置,拍了两下,「早在你出国前,住在这里的人就不是徐丞了。」 梁雨禾慢慢瞪大双眼,按住我肩膀,长睫一颤,「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早在你出国前,住在我心里的人就不是——」 他打断我,「上一句。」 我想了一下,「我喜欢的是你……」 他慢慢松开按住我肩膀的手,当他瞥见我手腕上的那条钢琴手鍊,一抹很淡很淡,却彷彿如释重负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 我向前一步,抚摸上他的脸颊,「为什么你在某些方面可以傻成这样呢?」 「我不介意为了你当一辈子的傻瓜。」他眼里的温柔快要满溢出来。 「说什么呢。」我捶了他一下,再厚着脸皮问一句:「那我现在能抱你了吗?」 尾音刚落,梁雨禾便伸手将我揽进他怀里,在这带有凉意的夜晚,格外温暖人心。 四周一片寧静,我头抵在他胸膛上,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偏快。 「以后这种事情自己决定,就别问我了。」他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边,让人感到全身酥麻。 这傢伙,来国外学音乐还顺便学撩人就对了? 我突然想起还身处街道,匆忙从他怀里挣脱,「欸,如果被媒体拍到会不会对你有负面影响啊?」我左看右望,确认没有狗仔之类的人出没。 「这里不太有夜生活,早早就没什么人在外面间晃,更不用说媒体。」他说着让我安心的话,轻轻抚摸我的头,「而且跟你一起上新闻,也挺好的。」 这个人是刚刚被我抱傻了吗? 「好什么好?你会掉粉的!」我激动道。 他冷不防悠悠说了句:「我的粉丝有你一个人就够了。」 「梁雨禾,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这么噁心?」 他唇角扬起,看了一眼腕上的錶,说:「不早了,我载你回去吧。」 于是我在原地等他把车开来,顺便告诉他饭店地址。 其实距离很近,我只是想再跟他多待一会。 「伦敦的天气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糟嘛……」我看向车窗外,打破太过诡异的沉默。 「那是你来的这天刚好是晴天,」他解释道:「一般来说,下雨才是正常的现象。」 「为了迎接我,刻意放晴了是吧?」我也是蛮不要脸的。 梁雨禾微笑着,看我的眼神满是宠溺。 事到如今,我觉得这一切彷彿一场梦。 因为我们都不够勇敢,不够坦率,面对感情我们寧可靠自己的感觉猜测也不敢求证,导致人与人一再错过。 互相折磨这么多年,是时候让彼此的心有个归属了吧? 我们都不再是最初懵懂青涩的模样,不甘心再错过,也不愿再轻易放手。 他的笑容,我要誓死守护。 「梁雨禾。」我身子靠在椅背上,姿势有些慵懒。 「嗯?」 「我们在一起吧。」轻轻地,我说。 车停了下来,我看到我要入住的饭店的招牌在眼前亮着。 在驾驶座上的男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然后递给我,说:「存好,别丢了。」 我接过来一看,有些困惑,「这什么?」 「我现在的手机号码。」 看着那一串数字,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想哭。 「杜棠嫣。」他的叫唤把我从那股情绪里拉了回来。 「怎么了?」我抬起头。 「来我这里吧。」他的目光对准了远方,透过微弱的光线,我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朵。 「啊?」我没有听错吧? 「我陪你去退房,你来我这里住吧。」他边说边解开安全带,朝我温柔一笑,「女朋友一个人在外面住,我不放心。」 血液瞬间直衝脑门,我整个思绪还停留在「女朋友」那三个字,久久无法回神。 这么多年,我等的似乎也只是这一句,从原先的青梅竹马,晋升为能被他捧在掌心呵护的那个人。 最后的理智被掐断,松开安全带,我扑上前紧紧抱住他。 「好,」下巴抵在他肩上,我喜极而泣,「你要我去哪住,都听你的。」 有那么一剎那,他似乎是愣住了,身体微颤了一下,才缓缓腾出一隻手,在我背后轻拍。 抱歉,梁雨禾,让你久等了。 曾经你对我的好、为我默默付出的所有,我要用一生的陪伴来偿还。 * 在伦敦的第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 我抱着梁雨禾每天睡着的枕头,闭着眼傻笑。 依旧是那熟悉的薰衣草香。 他昨晚把房间让给了我,但床的空间明明够两个人睡,他还是执意要睡沙发…… 总之,我男朋友就是个正人君子。 两天后,他在另一个城市要办第二场音乐会,同时也是我预定要回国的日子。 我们理所当然上演了一段依依不捨。 「还没调整好时差你就要回去了。」梁雨禾在一旁帮我收行李,声音中半带点撒娇的感觉。 「没办法啊,我不能丢着工作不管。」我也是百般无奈,「等你巡演到台湾的时候,我再带徐婷他们去看你,到时候记得给我们挑个vip座位。」 「一定会的。」他答应道,然后便拖着我的行李,边叮嘱:「我载你去机场,下飞机记得发讯息给我。」 「遵命,」我勾上他的手臂,小鸟依人的样子,「我的王子大人。」 19 回国后,我悄悄通知了徐婷,她正好忙完手边工作,于是我们约好一起吃晚餐。 一见到我,她毫不留情就开啟损人模式:「你这一脸刚思春完的样子,我没猜错应该是见到你的钢琴王子了吧?」 于是我把在伦敦发生的所有事都向她摊牌了,当她知道我那几天都在梁雨禾家过夜后,她摇着头叹了口气。 「他就是个护妻狂魔。」徐婷扶额,「结果你这么大一个诱惑在他房里他都没对你怎样?」 「没有啊,人家可是正人君子。」我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你傻啊,这时候你主动把他推倒,事后叫他负责任,也不怕他再逃跑啦!」 我直接翻一个大白眼,差点没晕倒在桌上。 「我说你大老远飞去英国,就只听了场音乐会然后拿了手机号码就回来了?」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们莫名其妙空白了六年欸,不留一些劲爆的回忆吗?」 我真的不懂当初徐婷是怎么成为眾人眼里的高冷女神的,认识她越久我越觉得她这个人不只奇葩能形容。 沉默了半晌,我缓缓道:「就是因为这六年太莫名其妙,所以我才要让他觉得,我是个值得用一辈子来珍惜的人。」抬眸瞅了她一眼,我嘴边扯出一抹自信的笑,「霸王硬上弓不是我的风格。」 坐在我对面的徐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我知道了。」接着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桌子,「那我哥怎么办?」 我思考了一阵,才下定决心,「我之后会亲自告诉他的。」 「唉,他大概又要偷偷伤心一阵子了,高中毕业你拒绝他那时候他真的是失魂落魄了好久。」徐婷托着下巴,语气带着点心疼与无奈。 我苦笑了一下,即便心怀愧疚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感情。 「好啦,你跟梁雨禾现在好好的我就放心啦!」她握住我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慧黠的表情,「我不担心他对你不好,我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向你求婚,你的伴娘我是当定了!」 「三八欸你。」我莞尔。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法预料的事,茫茫人海中,究竟谁会穿越人群找到你,和你相遇,任何人都说不准。 六岁那年,误打误撞走上学琴的路,还顺道拉梁雨禾一起,原本我以为,这是一条重新牵起我和徐丞的缘分,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在确认自己心意之后,六岁那年牵起的竟是我和梁雨禾之间的羈绊,彷彿命中注定般。 而徐丞成了我们人生中的一个方向,间接让音乐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同时也成就了一个资质良好、潜力无穷的才子,在我们这些人之中,梁雨禾确实是最优秀、成就最高的。 他不但完成了他自己的梦想,也正在完成我的。 因为我曾经说过,我想开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 那是在英国的那六年,他能坚持下去的动力。带着我的梦想起飞的感觉,会更有力量,也较不寂寞。 梁雨禾是这么对我说的。 两週过后,我主动约了徐丞。 这一天,外面下着细雨,一整天都没有放晴,宛若谁在天上哭泣。 从咖啡厅的玻璃门望出去,手里的咖啡还是温热的,正冒着烟,氤氳中,玻璃面慢慢起了一层薄雾,模糊了外头的熙熙攘攘。 忽然,有人在我背后点了一下。 转头一看,便迎上一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庞。 「找我啊?」徐丞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说吧,什么事?」 他托着腮,让我不禁回忆起高中时我在他家练四手联弹的日子,他总会这样注视着我,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能感觉到他有一双能看透人的眼睛。 这次我勇敢地直视他,彼此的呼吸在空间中几乎交缠在一起。 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眨了眨眼,露出略微失措的神情,「怎么了?这样看我……」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一刻他不要再勉强自己笑。 这么多年,我印象最深的依然是他最真实的样子,那个偶尔也会耍耍嘴皮子,或是眼眶泛泪的徐丞。 然而一个那么好、那么温暖的人,终究还是我在伤害他。 「徐丞,」咬了咬唇,我低声道:「我跟梁雨禾在一起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问道:「他回来了?」 我摇头,「是我去找他的,他在办世界巡演,下星期会到台湾,我们拨空去看他的音乐会吧。」 徐丞紧握拳头,「那个没良心的,还知道要回来开音乐会。」 此时此刻我只能苦笑。 「结果到最后……」他的声音悠悠传来:「还是你们两个走到一起了。」 他眼底悄悄闪过的一丝悵然,使我的心忍不住一揪。 「对不起。」世界上最不需要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但人们却最常用它。 「没事啦,别再说对不起了。」徐丞将目光落在我脸上,语调轻快:「你能一直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还一直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我已经很知足了。」 外头淅沥雨声已然成为背景,徐丞的双眸此时就像两颗璨星,在微弱的灯光下隐隐闪烁着。 「告诉梁雨禾,要是他敢把你害哭,小心我半路杀出来把你抢走。」他如此扬言,「我最好的朋友要是没有幸福一辈子,我会找他算帐的。」 我推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跟徐婷都很三八欸。」 「谁叫我们是亲兄妹。」 下了近乎一整天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曾经很羡慕学生时代的自己,只有一些单纯的小烦恼,穿着制服背着书包,一副学生的样子,彷彿就永远不会长大。我们各自扛着包袱、藏着祕密、怀着梦想,不知不觉已经走过匆匆岁月,只能尽己所能不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大人。 小时候的梦想犹如童言童语,但谁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就这么带着初衷成长茁壮。 也许在更多年以后,我会羡慕现在的自己吧,有了音乐相伴,还有不离不弃的朋友,甚至也找到了愿意珍惜的爱情。 时光荏苒,没有谁的人生是不迷惘且不留遗憾的,但我相信只要曾经勇敢过、努力过,仍有机会保存一段特别的记忆。 那终究会是我们心中最值得纪念的模样。 * 这一天,是梁雨禾来台举办世界巡回音乐会的日子。 每巡演一站,他的人气就往上急增,甚至是翻倍在涨,多数网友都在有关他的报导下留言夸他年轻帅气又有才,听一首曲子就直接路转粉,还有更夸张的在问择偶标准,说想嫁他了,之后就能天天享受音乐盛宴。 害得我总要忍住回覆那些人的衝动:放开那男人!我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 主要是钢琴王子谈恋爱的消息尚未公开,我如果跳出来说什么奇怪的话引起争议,反而不妥。 而靠关係取得的特权就是免费拥有三张vip座位的票,早就考虑到他会人气爆增的问题,票肯定一天内售罄,所以他特地把票从国外寄回来给我。 当我们三人赶到现场时,已经有大量人潮等着要进场,所有公告栏还有内部墙壁贴的全是梁雨禾的宣传海报,现在只要提到y.h,十人之中有八个会露出崇拜的表情。 「嘖,梁雨禾这傢伙真是越来越帅欸。」徐婷看着海报,用手肘撞了撞我。 「还差我一点。」一旁的徐丞嘴上说的是损人的话,唇角却扬起弧度。 「既然来了就要看本人。」我半推着他们走,「快进去吧!」 观眾席几乎快要坐满,正要入座,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拿起一看,才发现是梁雨禾传讯息给我。 「到了先来后台找我。」 我只好跟徐婷他们报备一下,再动身往后台走去。 到了后台,我看见梁雨禾正在跟助理交谈,他一见到我,便向对方说要找我单独讲几句话,就拉着我进了他的化妆间,他说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但助理那八卦的眼神我才没有看漏。 「紧张吗?」我拉着他的手,关心道。 他只是摇摇头,语调轻软:「你在我就不紧张。」 「少来,都办那么多场了。」我撇过头,心里却一阵甜。 「对了,我写的那首,〈themusicofthedream〉……」他问:「你会弹吗?」 「开什么玩笑,你为我写的欸!」我很自信地说:「闭着眼都能弹。」 「那就好。」他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却令我感到不对劲。 「干嘛?突然问这个。」我忍不住提高警觉。 「没什么。」收起他的一脸神祕,他又问:「你跟徐丞他们一起来的是吗?」 「嗯,他们已经就座了,大家都很想你。」我出手替他整理上衣领口,一面问:「你这次巡演完,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沉默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是没听清楚我的问题,他就开口了:「我决定回来了。」 闻言,我猛地抬头,直视他深邃的双眼,「你认真的吗?」 「我已经考虑好了。」隐隐感觉到他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接着说:「其实早该回来了,我并没有很习惯国外的饮食,而且我也想做点单纯的工作,像你这样的。」 我惊喜地望着他。 「还有,我这个人……」他缓慢凑近我,喷在我颊边的气息温热而让人心醉,「不太适合活在聚光灯下。」 我一拳轻轻捶在他胸口上,「你的粉丝都排队排到太平洋去了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 「你可以当头号粉丝。」他抓住我停在他胸前的手,秀眉一挑,「那这位粉丝,在偶像上台前,有什么鼓励的话要对他说吗?」 「嗯……」我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你先闭上眼睛。」 「好。」他很听话地闭上了。 「不许偷看。」我再次叮嚀。 「好,不偷看。」 确认好他没有偷偷睁眼的跡象,再东张西望好一阵,整个空间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然后我把自己原本平稳的心跳弄得紊乱不堪,显得此刻我很狼狈。 杜棠嫣,你实在不适合做坏事。 「杜棠嫣,你还没想好吗?我快要睡着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心一慌,怕他耐不住忽然睁眼,便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碰,很轻、极轻的那种。 速度快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然后我看着他瞪大的眼瞳里,映着我紧张的倒影。 有人说初吻要小心翼翼,但刚刚那个……似乎又太过随意。 唉,不管了,我感觉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好、好啦,你快去准备吧,我先回去了。」此刻,开溜为上策。 不料,下一秒我的手腕被握住,梁雨禾把我带进他怀里,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我感觉到他的呼吸柔柔地拂过我脸颊,在我真正看清楚他藏在眼里的情绪之前,一个吻已经缓缓落了下来。 这次的加深了些,因此我可以感受到嘴唇互碰的柔软,像棉花糖在触碰到嘴唇的那一刻便化开的感觉,还带着一股熟悉的清香。 是薰衣草的味道。 他的吻让人莫名安心,意外地抚平了原先慌乱无措的情绪。 在他的唇离开之后,我睁眼便对上他温和如水的目光。 「以后这种事,还是让男生主动吧。」梁雨禾摸摸我的头,脸上闪过一丝戏謔的表情。 在他的宠溺之下,除了羞赧,更多的是幸福,荡漾在心头,不腻。 「不过……梁雨禾,我其实之前就想问,为什么总能在你这闻到像是薰衣草的味道?」我既好奇又困惑,「从我认识你以来,不曾变过。」 他在国外的那六年,薰衣草的味道总会让我忍不住想起他。 若不是有谁特别钟爱,同一种味道不会在自己身上留太久。 「因为我妈喜欢。」最后,他这样回答,脸上掛着笑。 那抹微笑,淡如月光。 20 回到座位后不到十分鐘,观眾席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如同在伦敦那一场,黑暗中,前方熟悉的钢琴声悠然响起,轻轻的,缓缓的,像要诉说一段好长的故事,随着琴音渐弱,台前布幕慢慢拉开…… 掌声四起,柔和的灯光下,婉转的旋律从钢琴王子漂亮的手指间流泻而出。 他今天身穿黑色燕尾服,使他的肩膀看起来更加宽阔、双腿更加修长。 他的音乐特别神奇的地方在于能轻易抓住听眾的心,并且恰到好处,毫无催眠的功效,因为每一个音都准确地敲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然后便会如着了魔似地喜欢上他的音乐。 眾目睽睽之下,他以卓越的能力成为焦点。 也许别人只会看得见他的光鲜亮丽,认为他是数一数二完美的天才,曾经我也那样以为,但事实上,在我们看不见的背后,他比谁都努力而坚强。 他不但没有凭藉自身的天赋骄傲放纵,反而利用它填补自己的缺憾,使自己日渐优秀,在国外闯出成就、实践梦想。 每个看似完美的人,我们只不过是没看见他们背后的歷练与付出。 成功没有捷径,只有不断要求自己,才能将自己雕琢得更加无瑕。 不知不觉,终于来到最后一首,眾说纷紜,而至今仍未揭晓曲名的神祕曲子。 梁雨禾凑近旁边的麦克风,熟悉的画面,让我不禁莞尔。 「最后一首,我想邀请一个人来完成。」他低沉而温暖的嗓音在演奏厅环绕,「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台下掌声如雷,附加一些凌乱的欢呼声,然后我看到梁雨禾站了起来,稳稳走下台。 我看着他越走越近,而且是朝我这一排的方向。 最后他停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 现场一片譁然,一旁的徐丞跟徐婷都傻了眼,与我们同排的、距离梁雨禾很近的听眾,全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你干嘛?」我压低声音。 「〈themusicofthedream〉。」他凑近我耳边,「你可以的。」 下一秒,我被他拉离座位,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钢琴前。 他疯了,这是他的巡演,竟让我来当压轴。 瞬间从观眾席移到台上,这样的角色转换令我觉得特别奇妙,我转头往台下望去,却因为舞台灯光炫目,反而什么都看不清楚。 梁雨禾站在后台阶梯上,透过布帘拉开的一点缝隙注视着我,多少给了我几分安全感。 我把手放在琴键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试着忘记自己现在的身分,我要替他完成这次的音乐会。 当优婉深长的旋律逐渐回荡在整个演奏厅,脑子里浮现的全是梁雨禾六年前离开前一天那泪流满面的模样,然后我心头一震,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曾经,办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是我的梦想,而现在,梁雨禾正于这条路上顺利前行。 这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舞台,而我正演奏着他创作的曲子。 原来,最终我们还是完成了彼此的梦想。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靠内心的感觉来完成的演奏,直到我放下双手,听着从台下传来不绝的掌声时,我才明白—— 完成自己的梦想,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梁雨禾走到我身边,牵着我步向舞台中央进行谢幕,他一手拿着麦克风,另一手紧牵我,他将目光放远,用他乾净的嗓音说道:「也许大家会困惑,明明是我的个人演奏会,为什么最后会让一个女孩来完成最后的神祕曲子……」 我转头凝视着他,台上灯光将他的侧脸照得动人心魄。 「因为这场音乐会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身边的这位女孩说过,她的梦想是开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而我的梦想,是写一首只有我和她听得懂的曲子,我让我心爱的女孩在音乐会上弹奏我为她创作的曲子,这一生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现场的欢呼声、掌声,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听他说着那些肺腑之言,我竟然有点想哭。 「这里,是我们一起成长的地方,所以今天这场对我而言更有意义。」梁雨禾不紧不慢地说着,像在宣读什么誓言般,「在正式谢幕之前,我要谢谢一个女孩,谢谢她在这里等了我六年,从今以后的每一个六年,我想用来好好爱她。」 放眼望去,我的视线模糊一片。 「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梦想。」这句话,他是看着我说的,眼里闪烁着什么我没看清,但我猜大概是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承诺与深情。 直到鞠躬结束,梁雨禾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 后来徐婷告诉我,这种敢在音乐会现场当眾表白的男人,别再拖,直接嫁了。 于是我的男朋友面临被逼婚的状态,看来他要提前把鑽戒准备好了,否则时不时就会被追杀。 但其实他什么时候要求婚我无所谓,他在音乐会上那突如其来的告白已经把我感动到只要一想起就会泛泪的程度,加上他那宛若向全世界宣誓主权的举动,我并不担心有谁会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这样的深爱,求之不得。 * 隔天,y.h首度公开恋情的消息透过各家报纸及媒体迅速传开,钢琴王子当眾表白的新闻瞬间闹得沸沸扬扬。 梁雨禾说,这里是我们一起成长的地方。 也是承载最多回忆的地方。 青春的模样太过抽象,我们无法具体描绘究竟是由哪些元素拼凑而成,也许有爱情、友情、梦想,甚至是迷惘。 似乎缺少任何一种,我们的青春都不会完整。 但我最喜欢,也最念念不忘的,是怀抱着大大小小的梦想的我们的样子。 那时的我们,纯粹而勇敢。 不断在向前跑,偶尔回头看看,会发现那些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就等在那里,无论自己是否有成就。 就像梁雨禾,带着我的梦想走遍天涯,最终在我们重逢以后一同实践。而徐丞和徐婷,则无条件陪伴我度过每个孤独的时刻。 我们共同完成了属于我们的乐章。 期盼在许多年后,时光会让所有遗憾变得美好而有价值,并将我们塑造成让自己骄傲的模样。 希望我们的梦想之曲,未完待续。 【全文完】 后记——写在每个梦想之后 完结的那一刻,我内心是平静的,一改从前的波涛汹涌。 其实好几年前就在构思青春三部曲,却拖到现在才完成,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捨,像一个养了多年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 〈幸福之星〉最单纯,讲的是情感上的依赖与信任;〈苍穹之翼〉最虐心,讲的是伤后的成长与多年等待守候;〈梦想之曲〉最多元,讲的除了面对情感的逐渐成熟,还有人对于梦想的执着,及勇敢克服怯懦。 最初,我的设定是杜棠嫣在还未跟梁雨禾联系上之前,就自己成功办了个人钢琴演奏会,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梦想,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但后来我觉得,这样的情节太过美好,故事写多了,反而希望写出来的东西能多一些遗憾与伤感,塑造出来的角色若都一帆风顺,似乎没有机会让他们学会成长、蜕变。 我喜欢跟着我笔下的角色一同成长的感觉,跟着他们一步步实践梦想,是幸福且美好的。 其实杜棠嫣是个让人羡慕的女孩,她从小到大都被爱包围着,无论她想做什么,总能获得支持,她纯真得倘若一张白纸,却拥有特殊的魅力。 写着写着,似乎唤醒了曾经那个视音乐为梦想的我。 因为从小就开始学钢琴,对办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也怀抱着憧憬,确实是小时候曾有过的梦想,但却由于种种因素,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被扼杀,毕竟这不是一件努力过就能完成的事,除了努力,还要遇到契机,再加点运气,甚至需要克服更多难关,并非一般人能承受的压力,也就让我把那个梦想悄悄放在心底,我不像杜棠嫣他们能带着一个梦想长大且从未改变,也没有梁雨禾那样优良的资质和令人羡慕的运气,和他们相比,我懦弱而不够勇敢,寧可安于现状、留在舒适圈,能活成这些角色的模样,似乎也是我的一个梦想吧! 不过还好,他们可以带着我曾经的梦想活在我心里。 〈梦想之曲〉横跨了一段略长的时光,从六岁到十八岁,再经过六年,也就是二十四岁了,对我而言,时间跨度大的故事写起来也是一种挑战,该怎么让读者感觉到角色们的成长,在每个转折后,该怎么写才能让读者感受到某个桥段背后隐含的意义,都是我不断在求进的。 故事中,杜棠嫣学会了勇敢,徐丞学会了成全,徐婷学会了把真心交给自己所珍视的人,梁雨禾学会了表达而不再总把心里话藏得很深。 青春里有太多祕密,即便感情再好,仍会因为有所顾忌而选择藏在深处,然后才產生各式各样的误会,或是错过。 但美好的回忆之所以难忘,是因为其中参杂了一点遗憾,就像我们总说人没有绝对完美,唯有带着缺憾的完美之人,才能更显出他的与眾不同。 最后还是那句话,谢谢一直支持我的人,让我在写作这条路上保持前进的状态,谢谢喜欢我写的故事的你们,代表我们心连心。 青春三部曲,正式完结,但属于我们的青春,还会继续。 紫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