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V1H)》 01八月末 01 八月末,南城大学。 烈日炎炎,道路旁的梧桐叶被晒得蔫头耷脑,路面滚烫,高温灼得人脑袋发昏,校园里,大路上几乎空无人烟。 陈绵绵抱着一大摞崭新的书籍,艰难地往前走。 怀里的教材堆得老高,几乎快要看不见前面的路,手臂肌肉酸痛打颤,摇摇欲坠。 太热了。 近四十度高温的正午,光是往太阳底下一站都发晕,何况她还负重走了近两公里路。 实在是抱不动了。 陈绵绵很轻地蹙起眉,屈起膝盖,万分艰难地顶住教材底部,小心翼翼,又吃力地把厚厚一迭书放到路边的长椅上,揉了揉手臂,摸出手机来看。 还是没人回。 她盯着空空的聊天框,停顿了两秒。 半小时前,她收到辅导员信息,说要通知班上的同学们去行政楼领取本学期的新教材,时间紧迫,必须在两个小时内领走,否则过期不候。 然而她的通知信息发到群里之后,没有一个人回复。 不可能没人看见。 她沉默着从那条艾特全员的消息上滑掉,点进几乎没怎么使用过的QQ空间。 同班的女生A刚发布了九张精致的全妆自拍,背景显然是同学B的床帘,偶有一张没裁剪干净,露出同学B坐在桌前安然玩手机的侧脸。 同班的男生C在社交平台上向所有不特定人发出邀约,说等太阳下山了,晚上凉快点,出门去喝酒泡吧,顺便看场他最爱的全世界最nb的乐队live。 再一刷新,无数眼熟的同学,不分男女,纷纷热络评论,大约是什么很帅一定去之类的字眼,陈绵绵没再细看。 她摁灭了屏幕,抬眼盯着马路对面的梧桐树发呆。 还是很热。 双手抱书,没空打伞,索性就没有带。灼烈的日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晒得人仿佛要被灼伤。 但心脏却闷闷地发胀。 脖颈一层薄汗,黏住几缕发丝,衣服略湿,贴住后背,黏腻又潮热,混着手臂肌肉拉伤般的酸痛,不适到极点。 甚至有点头晕。 陈绵绵站在小片树荫里,蹲了一会儿,盯着柏油马路上干透的油漆出神。 片刻后,约莫没那么累了,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忍住轻微的头晕,重新躬身抱起那摞书。 都到这里了,没办法。 “……同学?”身后倏然响起试探性的招呼声。 顿了两秒,陈绵绵回头。 身后是个男生。戴黑框眼镜,T恤短裤,脖子上挂着一串浮夸的银饰,略显嘻哈的男大学生打扮。 “那个,你一个人搬得了吗?看起来好辛苦啊。” 男生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因为搭讪而略显局促的笑。 对视几秒后,他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书,热络地开口,“我帮你吧。要搬到哪里去?” 手上骤然一轻,显得这一切都很突然,陈绵绵没反应过来,站在日光下,迟钝地啊了声。 “都是同学嘛,我看你一个女生太累了,就想帮一帮,没有恶意的。”男生见她犹豫,解释道。 实在有点不舒服,没力气拒绝别人的好意,沉默了两秒后,陈绵绵开口道。 “……十号宿舍楼。” “谢谢。” …… “啊?所以这是你们班的教材,这么热的天,你全一个人搬?” “别太过分了啊,高温天气不想出门很正常,但至不至于全班都装死,让你一个小女生来做这么重的活儿吧?” 王轩帮她把书搬到宿舍楼下的树荫里,汗如雨下,累得不行,也真情实感地生气了。 陈绵绵没接话,只是安静地说了句没事,然后转身去超市冰柜里给他拿了瓶水。 “谢谢你了。”她说。 树荫遮挡住大半阳光,只留斑驳光斑浮动,女孩脖颈上一层薄汗,在日光下隐隐闪着光。 王轩一顿。 她很白。 刚刚在教学楼下他就发现了。 身型纤细,骨架很小,五官精致。此刻过热,白皙的脸颊泛起轻微红晕,略圆的杏眼却沉静。 “……没事。” 被她这么一看,王轩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停住了想要掀起衣服擦汗的手,顿了两秒,接过那瓶水,略显局促地捏了捏。 “那我就先走了?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再叫我。” “好。”陈绵绵说,“谢谢。” “没事儿。”王轩心里七上八下,揣着事儿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心思浮动。 穿过教学楼和球场,原路返回,走到行政楼下,已经热得快要中暑。 “妈的,什么鬼天气,活不活了还。” 王轩推开门,大厅充足的冷气扑面而来,却难解燥热,烦躁地抱怨着。 大厅里的人却没说话。 行政楼比教学楼豪华许多,盆栽绿植掩映,那人坐在最里面的单人沙发上,双腿分开,身体微俯,手肘撑在膝盖上,闲闲地横起手机打游戏,眼都没抬。 漆黑眼睫垂着,从侧面看,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整个人显得冷淡又散漫。 辅导员正在一旁给他倒水,又殷勤地问他空调温度是否合适,要不要进办公室坐坐,这人都没什么反应。 “不是。”王轩看着辅导员表情讪讪地走回办公室,一边喝水,一边郁闷。 “就你这个谁跟你说话都不鸟的架势,忽然发什么善心啊?” “怎么,隔着窗户看见人妹子累的,还让我去帮?” 程嘉也依旧没说话,垂着眼在屏幕上点点划划。 “……” 行,少爷就是少爷,不想理就不理。 王轩习以为常,啧了声,在旁边坐下,等他打完这局。 他坐着无聊,捏着手里还剩个底的矿泉水瓶玩儿,琢磨着,忽然开口。 “诶,你别说,之前听他们说,觉得中文系这个妹妹很漂亮,还挺不以为意的。” “当时觉得寡淡,”他晃了晃矿泉水瓶,奇道,“今天一近距离接触,觉得的确是漂亮。” “不是美艳那挂的,就温柔清纯小白花,但气质还挺出众的。” 手机里传来胜利的游戏音效。 程嘉也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垂着眼,把手机随手往旁边一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手肘一撑,略显散漫地站起来。 他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是么。” 02暗剪影 02 陈绵绵回宿舍先洗了个澡。 她最后还是没有一个人把教材搬上楼去。 那个男生走了不久,她隔壁寝室睡午觉的朋友就醒了,气得要跳脚,一边骂人一边急匆匆地下楼来帮她搬。 “他们要死是不是啊?装什么瞎子呢?也就你好心肠,要我我就直接一把火给他们烧了,不要就滚好吗?” 张彤是她从前的室友,后来转专业,就从寝室里搬了出去,脾气火爆,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路上都骂骂咧咧的。 “没事,这不搬上来了吗。” 陈绵绵一边安慰她,一边在群里发消息,说教材已经搬到女生寝室了,男生在楼下活动室拿,女生到301门口领取。 刚发出去,就收到了许多条回复。 “收到”,“来了”,“111”。 陈绵绵没什么表情地关掉手机,把教材放在门口,关门进去洗澡。 出了一身汗,黏腻得慌。 她洗完出来时,看见张彤坐在她桌前,握着手机,眼巴巴地望着她。 “绵绵。” 陈绵绵:“…?” “什么事?”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回答,“如果是让我陪你出去玩,我可不去啊。” 她声音很轻,带点南方人特有的咬字,不明显,但听起来很温柔,却又有些许不容动摇的意味。 “还有两篇稿子要写。”陈绵绵说。 “呜呜呜。”张彤叹息一声,趴在桌子上,开始假哭,“我被鸽了就算了,连你也不陪我。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乐队啊,为什么没有人陪我去看,呜呜呜呜……” 陈绵绵:“……” “我真的要写稿,这周末就要交。”话还没说完,被愈来愈大的假哭声打断。 “就是没有人爱我!呜呜呜!”张彤把脸埋在臂弯里,十分浮夸地大哭,还时不时模拟两声吸鼻涕的声音。 陈绵绵:“……” 她沉默了两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似的开口。 “几点?” “八点!”张彤一骨碌坐起来,精神百倍,“我七点四十来门口等你,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好。”陈绵绵说。 - 大学附近总是繁华的商圈。 吃喝玩乐的场地一应俱全,各种集市和活动层出不穷,夜晚尤其热闹。 陈绵绵跟着张彤踩点到场地门口的时候,已经人潮涌动,摩肩擦踵了。 “我斥巨资买的二楼!你有福了。”张彤拉着她往前走。 陈绵绵没来过livehouse,抬眼打量着建筑。 外部装修平平无奇,顶多是灯牌比周围店铺更亮一点,进入建筑内部之后才看出不同来。 穿过一截灯光昏暗的长廊,豁然开朗。 现代工业风的装潢,场地很大,入场口有穿着清凉靓丽的漂亮女孩正在排队检票,周围张贴着近日演出的大幅海报,角落里摆放着约两米高的易拉宝。 陈绵绵跟着张彤站在队伍里,缓慢前进,打量着墙壁上的海报。 最近一张是今晚演出的乐队,几个人拿着乐器站在画面中央。 要说他们小众,也不太算,因为主唱太帅,音乐节现场的视频剪辑在社交平台上爆红好几次,粉丝愈来愈多,据说巡演场场都一票难求。 不过陈绵绵不太感兴趣。 她很少听现代流行乐,单纯是陪张彤来看的。 队伍往前进了一点,她移开视线,去看另一张海报。 几位打扮漂亮的女孩正轮流换着姿势与海报合影,挡住了画面的大半,从她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那人黑色外套的一角。 陈绵绵正要移开视线时,那群女孩儿们凑在一起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原地,让她得以窥见那张海报的全貌。 看清的一瞬间,她呼吸倏然停住。 不像其他海报里那些人一样打扮得颇具风格,这张海报的主角好像很低调,简单宽松的黑色外套,卫衣兜帽半遮住额发,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下颌线干净又利落,喉结明显。 光是露出的脖颈线条与手背筋骨,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一如他站在她房间昏暗的灯光下,被分割出明暗的剪影。 “绵绵,走了!” “绵绵?” 一迭声呼唤在旁,陈绵绵顿了好片刻,才缓慢移开视线。 “你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才听见。”张彤拉着她检了票,从旁侧的小楼梯上二楼。 “没什么。”陈绵绵垂着眼踩上台阶,安静地说,声音隐在嘈杂的环境里,听不真切。 不过就算环境不吵,张彤应该也听不见。 因为她刚踏上二楼一步,就立刻震惊地低骂了一句,“我操。” “怎么了?”陈绵绵在她身后,有些疑惑。 楼梯太窄,光线昏暗,张彤不往前走,她出不去,只能在身后询问。 前面的人没说话,反手拽住她衣角,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衣角被攥得死紧,张彤脚步飞快,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陈绵绵满腔疑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她拽着走了。 一句“到底怎么了”还没问出口,随着几下鼓声,舞台上的乐队已经开场,张彤更没空回答她了,整个人趴在栏杆上大喊主唱的名字。 陈绵绵:“……” 好吧。 就知道会这样。 她没那么大热情,只是安静地站在栏杆边,看着台上表演。 整场气氛都很好,现场跟音源差别不大,主唱很会来事儿,该互动互动,该合唱合唱,往台下扔外套的时候,欢呼尖叫声可以掀破屋顶。 陈绵绵倚在栏杆边,略显无聊地往下看,甚至还看见了他们班十多个同学,其中就有那个发qq空间邀请大家去看的男生。 又是一首歌毕,主唱扯了张纸擦汗,拧开一瓶矿泉水,抬睫往二楼扫了一眼,忽然顿了一下。 两秒后,他笑了一声,摘掉耳麦。 “我说你们今天怎么老是往二楼看呢。” 楼下人群静了两秒,知情不知情的,都回头看,然后尖叫声愈发高分贝。 “——程嘉也!” “程嘉也怎么也在这里啊!” 主唱接着笑,跟着重复,“是啊,程嘉也怎么在这里啊。” “我靠!他不是退圈了吗呜呜呜呜!” “最后一场巡演我都没买到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啊啊啊啊!” “本人好帅啊,操……” 主唱听着前排的议论声,拿着麦克风,抬头冲二楼开玩笑。 “来都来了,要不要下来唱一首啊?” 整个一楼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二楼边上那人。 而陈绵绵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彤刚上楼的那句脏话,是在说什么。 ——程嘉也,也在这里。 她缓慢而迟钝地偏过头,看见那人穿着跟海报上相似的黑色卫衣,上半身微弓,手肘搭在栏杆上,眼睫垂着,没什么情绪地跟对台上的人对视。 场地的灯光擦过,照亮他冷淡的眉眼,似乎在为被旁人转移注意力而不耐。 两秒后,他直起身,转身往外走。 “没兴趣。” 他说。 03后巷口 03 “我操!今天竟然在Flipped现场看见程嘉也了!” “他妈的,这人真的好拽,说退圈就退圈,连串场顺便唱一首都不同意,真的气死我了!” “没去成他最后一次巡演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呜呜呜呜……” “他到底为什么退圈啊?明明在学校里玩儿得那么好,歌全是他写的,正儿八经火起来要签公司的时候,他反而还退出了,我真的不理解……” “嘘。听说哈,我是听说,他家里好像管挺严的,马上毕业要出去读书了,不方便露脸太多。” “也有道理……他可能真的是写歌玩玩儿,没打算把这种事当饭吃,毕竟家里那么……” 散场时,众人踩着灯光和喧嚣往外走,人潮涌动,议论声不可避免地钻进耳朵里。 陈绵绵安静地听着,垂下的手握住手机,纤细的五指并拢,攥得很紧。 “你说我们学校还挺能出名人的哈,这个主唱是我们学校出来的,程嘉也也是我们学校的。” 张彤喊太久,嗓子都有点哑,咳了两声,又毫不在意地继续感叹道,“明年他们一毕业,就看不到帅哥咯。” “你少说点话吧。”陈绵绵垂着眼转移话题,“回去喝点雪梨水。” 张彤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陈绵绵!你再这样下去,我要怀疑你性取向有问题了!” 陈绵绵:“?”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不然怎么对着这么多我们学校的帅哥,一点反应都没有,净惦记着我的嗓子。” 陈绵绵:“……” 张彤见逗到她说不出来,倚着她的肩膀哈哈大笑,一路挽着她出了大门。 夏日夜晚,风也微热,带着远处的烟火气,拂过长发和裙摆。 张彤站在边上打车,抱怨着排队排到四十多名,陈绵绵没回应,抬眼看着门口那张海报,有些出神。 方才进来时没注意。 原来这里也有。 二十岁出头的程嘉也是何等的耀眼。 抱着随意的心态组建了校内乐队,以一首自己词作的作品,径自拿下年度最佳乐队单曲,一跃成为远近闻名的最佳新人,却低调到了一种异常的程度。 不签公司,不上综艺,不搞粉丝互动,只是安安静静写歌。连巡演都仅限于主场的城市。 甚至连退出也宣布地毫无预兆。 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他闲暇时期的一些消遣,并不重要,随时可以割舍。 像她一样。 手机震动一声,把她从出神中拉回来。 陈绵绵拿起手机来看,屏幕白光映亮她的下半张脸。 “排到了排到了!”张彤早等得蹲下了,这会儿迅速站起来,报着车牌号,“江A……” 她边说边往路边走了几步,张望着来车,忽然听见陈绵绵在身后喊她。 “彤彤。” “嗯?”张彤回头,看见陈绵绵还站在屋檐下,白色的裙摆随着夏夜晚风飘荡,漂亮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我今晚不回学校了。”她说。 纤细的手指摁下锁屏键。 屏幕光熄灭的前一刻,显示出聊天软件的背景。 黑色头像的账号在眼前一闪。 【Ye】: “后巷口。” “过来。” —— 开文三更诶三更!有没有好心的宝贝给我投珠珠!(抹泪假哭博同情 04颗粒感 04 与人潮拥挤的出场门口相比,后巷显得十分寂静。 爬山虎点缀在围墙上方,茂密地垂下。路面很窄,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尽头,车身在夜色下闪烁着金属的色泽。 很熟悉的车。 她第一次到南城时,也是这辆车来接。 只是…… 陈绵绵隔着暗色的车窗玻璃望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穿黑色外套的少年略显散漫地坐着,一只手搭在窗沿上,神色寡淡地半阖着眼。 ……只是当时没有他。 方才被无数人注视期待着的人,此刻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她。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像汽水瓶里悄悄上涌的气泡,突如其来中,又带着点隐秘的欢欣。 挥绝莫名其妙的情绪,陈绵绵踩着砖块站定,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回公寓。”身旁的人略微抬眼,视线落在前面,没什么情绪地吩咐道。 声音落在空气中,低而沉。 司机应声,点火起步,调转方向盘。 窗外夜色隔着一层玻璃闪过,车内依旧寂静。 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们一般不怎么说话。 陈绵绵略微偏头,从后视镜里看见程嘉也的眉眼。 冷淡而倦怠,看起来livehouse的不耐依旧持续到现在。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他心情不大好。 几秒后,她安静地移开视线,什么都没有说。 程嘉也的公寓就在学校附近,十几分钟就到。 他不住寝室,常年外宿。 上了楼,指纹解开锁,进门。 陈绵绵走在前面,下意识想伸手开灯,指尖刚触及开关,手腕倏然被另一只手攥住。 不算温热,修长的手指仍带着夜风的凉意,曲起关节,扣住她。 “不想开。”程嘉也在她身后说。 很近。 声音隔着一点空气落到耳道里,似乎可以听清音质里的颗粒感。 很轻的呼吸拂过耳畔,胸腔的起伏似乎贴住后背,让人一阵心悸。 陈绵绵顿了好片刻,抿唇轻声道,“……那我先去洗澡。” 程嘉也嗯了一声,松开她。 陈绵绵在黑暗中往前走,手腕上的温度仍残留着,好像要把人灼伤。 好奇怪,她想。 明明做了那么多亲密的事情,还是会因为一点细枝末节的接触而心跳声砰砰。 - 陈绵绵洗完澡出来时,客厅依旧没有开灯,只有尽头的房间露出一点昏黄的落地灯光芒。 黑暗能够很好地掩饰她略显无措的神情,甚至踏进房门的前一刻,她还在想,要怎么跟他讲。 但程嘉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刚一进入房间,手腕就被人攥住。 迎面而来的冷冽木质香笼罩在她鼻息间,坚硬的身体压上来,后背抵上墙壁—— “砰”一声,房间门关上了。 与此同时,程嘉也的吻落下来。 动作不疾不徐,甚至还有几分缓慢的意味,却只有她能感受到,他有多不容拒绝。 唇瓣落在唇角,短暂相触,呼吸交错。 接着,他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驾轻就熟地撬开齿关,毫不犹豫地长驱直入。 舌尖扫过上颌,又强势地卷过侧边软肉,最后勾住她的。 唇舌交缠,连呼吸都被掠夺。 他明明是缓慢的,是轻柔的,但紧密贴住的身体,捏住下巴的拇指,掐住她侧腰的另一只手,都显出些许不容拒绝与高高在上的感觉来。 程嘉也心情不好的时候,气压尤其低。 即使陈绵绵并不是这一切的诱因,却时常承担这样的后果。 她整个人被动地贴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吹干的发尾晕湿了单薄的T恤,在肩胛骨下方染开一片深色。 程嘉也扣住她侧腰的手往上,指尖曲起,捻着那一点湿意,来回游走。 痒。 陈绵绵偏瘦,单薄的肩胛骨略微凸出,受指尖若有似无地来回撩拨,整个人难以自控地抖了一下。 两个人贴得更紧了。 程嘉也约莫也洗过澡,夜风凉意褪去,身体在紧密相贴中逐渐升温。 他的手探进衣服里,毫无隔阂地覆上敏感的柔软,触感如此明显,酥麻感直抵神经,陈绵绵又是一个轻微的痉挛。 还在接吻。 绵长的单向掠夺中,他偶尔大发慈悲地留给她一丝空隙,依旧抵住鼻尖,给予她一个短暂的喘气机会。 衣服里那只手仍然在作乱,时而在乳晕处画圈,时而捻住乳尖揉捏,还时常恶劣地并起两只,毫无章法地揉捏着。 敏感点被刺激拿捏,因为接吻而喘不上气来,陈绵绵整个人都在发软,几乎快要顺着墙壁往下滑。 程嘉也倏然松开她,在黑暗中抽身离开。 短暂的脚步声后,薄薄的塑料外包装撕开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片刻后,他转身回来。 长臂一把揽住侧腰,防止她往下滑的同时,一片薄薄的塑料包装塞进陈绵绵的手心里。 包装袋发出轻微窸窣的声响。 接着,略显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中还带着点喘,灼得人发烫。 “戴。” 她听见他说。 —— 无所谓,有的人屁话不说两句,只会让老婆帮戴套。 谢谢大家的珠珠!不会投的宝可以退回书本页,点击“我要评分”就好啦,这个对我蛮重要的,感恩! 05无人处(100珠+ 05 滚烫的热意就在手边,仿佛可以隔着空气感受到那点灼热。 黑暗中,一切都落针可闻。 呼吸声好像就在耳畔。 那一瞬间,陈绵绵几乎就要受了这蛊惑,气息不稳地低下头去。 纤细的指尖触及包装一角,被锋利的尖角扎了一下,轻微的痛感传来,才倏然使人回神。 “我……” 陈绵绵缓慢地抬起头,尽力平息急促的呼吸,在黑暗中寻到他的眼睛,顿了两秒,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道。 “我今天……不太方便。” 声音很轻,带着惯常柔软的语调,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程嘉也顿了一秒,微微低颈,注视她片刻。 直到看得陈绵绵垂头,他才顺着她的视线往下扫了一眼。 陈绵绵的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 小腹轻微坠痛,睡裙底垫着白色的卫生棉。 最近太忙,完全忘了生理期将至,刚刚洗澡时才发现的。 空气一片寂静。 程嘉也没说话。 片刻后,停留在睡裙内的修长指尖擦过内衣肩带,缓缓抽离。 “下次可以提前说。”他没什么情绪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缓了缓,转身要去开灯。 “……别。” 这回轮到陈绵绵喊停。她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摁下卧室灯光开关的动作。 程嘉也动作一顿,就着背对她的姿势,缓慢偏过头来。 他略一扬眉,虽没开口,陈绵绵依旧能感知到他眉宇间那点不多的疑惑。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就是下意识觉得,只要他背对着她走出两步,铺满房间的灯光一开,他们就又要变成对面无话的陌生人了。 校园里平淡擦肩,人群中移开视线,只能在无人处背对着所有人,才能够偷偷接吻的陌生人。 她不想这样。 纤细的手指握住他腕骨,一点一点,轻柔地往上磨蹭。 指腹擦过肌理分明的小臂,轻微颤抖着勾过上臂内侧,再从胸膛处往下,一路轻抚到黑色T恤下摆。 片刻后,指尖微曲,撩起下摆。 指腹毫无隔阂地触及到少年坚硬的腹肌。 虽然无声,但再明显不过的挽留。 陈绵绵感受着手心的滚烫,看着黑暗里那双沉静而淡漠的眼睛,张了张嘴,很轻地道: “……我可以用手。” 话音落下,又是一瞬的寂静。 好半晌。 程嘉也微微偏头,看着她,很轻地挑了挑眉。 她声音很轻,还带着点不明显的颤抖,脸小而白净,在俯视的角度下显得肩膀格外单薄,像一只惊惶护食的小兔。 胸腔里积郁多时,算不上愉悦的情绪倏然散了。 程嘉也垂眼,看着缓慢探向他小腹的那只手,半晌,饶有兴趣似的开口。 “行啊。” —— 这是加更,晚点还有一更,啵啵 06腿分开 06 后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陈绵绵不知道。 从垂眼毫无章法地套弄,到程嘉也伸手揽着腰把她扔到床上,好像不过短暂一瞬。 陷入柔软的被子里时,陈绵绵还有点懵。 手上仍带着些许粘稠的潮意,指尖灼热,手腕略微发酸,有些茫然地停在那里。 停下来之后,腕骨处的酸涩才越发明显。 好像时间也不短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 程嘉也没什么表情地反手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线条明显,却又不过分夸张的少年躯体,单侧屈膝跪在床边。 “技术太差了。”他简短地解释道,神色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有嗓音微哑。 陈绵绵几乎瞬间就红了耳朵。 好在依旧没有开灯,应当也是看不清楚的。 “不好意……” 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程嘉也俯身握住她脚踝,长指屈起,轻松圈住,向旁分开。 陈绵绵愣了一下,下意识蹬了一下腿制止,忙道,“我来例假……” “我知道。”程嘉也似乎有点没耐心了,话音短促,好像方才的那点兴趣已经散尽了。 好像偶然对她有片刻的纵容,不过只是一些由朦胧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语调平静,却不容拒绝地命令道: “腿分开。” 空气安静片刻。 一片黑暗中,光影浮动,一时落针可闻。 陈绵绵顿了两秒,蜷了蜷手指,缓慢地分开双腿。 睡裙早已松松垮垮,领口半向下滑,露出大片锁骨,与隐隐可见的胸口起伏。 柔软的棉质面料下摆堆在腿根处,双腿分开后,白皙纤细的腿根和平坦的小腹一览无余。 程嘉也单腿屈膝半跪着,垂眼看她腿间。 白色的内裤,没有乱七八糟的、极其富含性暗示的心机与弯弯绕绕,只是一些再纯洁不过的荷叶边与蕾丝,包裹着饱满的花苞与平坦的小腹。 还在因为呼吸而略微起伏,显得青涩又生动。 程嘉也顿了两秒,极力压制似的,撩起眼皮看着她,简短地解释道,“不进去。” 话音刚落,他又俯身捞起她,双手扣住纤细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在空中将人翻了个面,坐在他腿上。 睡裙因为动作而被撩到肋骨处,单薄而光裸的脊背贴住身后人的腹肌,几乎毫无隔阂地接触,热意和坚硬的触感一同传来,似乎能感受到胸腔的共鸣。 陈绵绵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直到程嘉也调整姿势,在她耳边复又出声。 “腿并拢。” 他低声道。 轻微的气音落到耳道里,又是一阵若有似无的痒意。 陈绵绵下意识照做,接着感到腿间有什么突兀而明显的东西,缓慢垂眼去看。 方才不得要领抚摸片刻,却依旧没有丝毫纾解的性器从她腿间支出来,上翘的弧度恰好贴住白色的底裤,隔着一片薄薄的卫生棉,依旧能烫得她倏然一缩。 她整个人坐在程嘉也腿根处,后背贴住他胸膛,紫红色而狰狞,与少年模样极为不相符的性器从她腿间探出,被柔软细腻的腿根软肉挤压。 程嘉也原本双手向前握住她腿弯,此刻松开,一手去寻她的攥住被子的手,一手从睡裙下摆探上去,划过一起一伏,随着呼吸微鼓的小腹。 他从手背那侧覆上她的右手,握住她,带着她放在她腿间那东西的顶部,并成一个浅浅的圆环。 乳肉又被握住,指腹快速扫过乳尖,让人猝不及防轻哼出声。 陈绵绵下意识往后仰头,后脑落在少年颈侧。 程嘉也垂眼看了她几秒,眸色漆黑,略微偏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现在教你。” 07窒息感 07 其实从后面进入的姿势并不是没有过。 有那么几次,她向前跪在床上,膝盖被磨得略微发痛,床单在紧攥的指间留下一道道褶皱,身体被顶得不住向前。 但那也只是轻微的接触,跟现在不一样。 大片大片裸露的皮肤毫无隔阂地贴在一起,脊背连同后颈都完全靠住背后的躯体,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臂横过她身前,连赖以支撑的方寸之地也是他的小腹。 没有进入,却好像比任何一次都来得亲密。 这样的感觉甚至让陈绵绵有轻微的眩晕,像不经意尝了一口酿了许多年的酒,略有些轻飘的窒息。 窗外闪过一道车灯,短暂的光亮映亮墙边的落地镜,映亮少年与女孩在昏暗与光亮中交迭的影子,宛如树干上攀附着的藤蔓。 陈绵绵依旧坐在他身上,双腿并拢,右手被他覆住,被他带着,一下一下地套弄着从臀下支出来的性器。 烫。 手心是带着潮意而黏腻的灼热,而手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滚烫。 睡衣被撩到锁骨上方,音乐节上被大屏幕给过特写的手正缓慢地揉捏着少女的乳肉。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的筋骨与小臂上的青筋都十分明显。 陈绵绵一向不太爱去人多吵闹的现场,却也在校庆时见过他弹吉他。 黑发黑卫衣的人就那么坐在那里,拨弦时也垂着眼,话少而漫不经心,依旧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别人相机里的主角,和人群讨论的中心。 然而现在…… 陈绵绵垂眼去看,只能看见那只弹吉他的手横在身前,仗着修长的指节,肆意并拢两边乳肉,毫无章法又随意地揉捏。 握不住的乳肉从指间溢出来,像软而白的糯面团,泛着轻微水光,色情而淫靡。 乳尖时而在他手心摩擦,时而在他指腹下颤抖,又或被夹在指间揉捏,像任人采撷的花蕊,只能任凭处置。 生理上的快感向来难以抵挡,从接触的地方直冲大脑。 陈绵绵浑身发热,脖颈覆上一层薄汗,略微脱力,身体下意识后仰,后脑靠在他颈窝,咬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好热。 右手套弄着的东西在腿根处越发硕大,上翘的弧度抵住底裤的位置,偶尔动作间还会隔着极薄的卫生棉抵住穴口,一下又一下。 这动作像极了…… 她在用他自慰。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就让人忘不掉。伴随着又一次磨蹭,陈绵绵没忍住,难以自抑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很轻的哼声。 很轻。 若有似无的一声嘤咛,柔软地响在耳边,又被迅速截断。 程嘉也顿了一秒,偏头看她。 女孩洗过的头发干了大半,只有发尾还略微湿着,后颈覆有一层薄汗,凌乱地贴着碎发。 她双颊连同耳根都被情欲蒸熏出绯红色,呼吸急促,下唇被咬得泛白,抑制住大部分呻吟。 程嘉也又垂眼,盯着她被咬住的下唇看了片刻。 几秒后,带着她套弄的那只手松开,向上捏住她的两颊。 与此同时,陈绵绵腿间的性器开始向上顶动。 “唔……” 猝不及防的哼声从喉间泄出。 身下作为支撑点的小腹缓慢向上顶,一下又一下,频次逐渐加快。 滚烫的阴茎挤开腿根的软肉,茎身粗暴地擦过大腿内侧,没几下,细嫩的皮肤就泛出红色。 “夹紧。” 程嘉也低声道。 性器在少女柔软细腻的腿根间快速进出,顶到底时,还有反应未及的细白手指抚弄顶端。 阴茎顶端渗出些许液体,又在动作中抹到少女的腿根处,作为抽插的润滑。 硬物隔着薄薄的底裤面料,一次又一次地擦过花心,仿佛被进入一样的频次和快感,浪潮汹涌而至。 程嘉也的右手屈起,略用了点劲,捏住她的两颊。 再也咬不住的下唇被迫松开,被顶弄出来的细微呻吟无处可藏,只能细细碎碎、若有似无地响在房间里。 “呜…” “嗯…啊…” 陈绵绵完全没有别的支撑点,只能随着他向上顶的动作而抖动,失重般的一起一伏,像海上漂泊无定的船只。 程嘉也的右手还在揉她的乳肉,指腹快速擦过奶尖,酥麻的快感触电般从胸口涌向全身,身体几乎筋挛。 腿间进出的性器愈来愈快,大腿内侧的皮肤被摩擦得有些疼,混杂着茎身重重蹭过阴蒂的快感,被后入贯穿的感觉愈发强烈。 程嘉也呼吸声渐重,喷洒在她颈侧,沙哑而灼热,环住她的手臂越发用力,像想要获得更近的距离。 “唔…” 快感累积堆迭,被捏住两颊的嘴无法合拢,来不及吞下的液体随着呻吟声溢出一点,在嘴角泛着银色水光,淫靡异常。 性器在腿间快速进出,摩擦着敏感点,奶尖被飞快地拨弄着,仿佛真的被插入一般,陈绵绵完全无法抑制生理反应,连呻吟都被顶得破碎。 快感如浪潮般涌来,要让人窒息般将她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程嘉也偏头,一口咬在她颈侧,痛与快感同时堆迭,攀至顶峰。 急促的呼吸后,陈绵绵小腹蓦然一抖,腿根筋挛两下,窒息般,缓慢软倒在身后人怀里。 —— 真的太久没写了,感觉写h要我半条命咯 今天也是看老婆不出声,会伸手捏住脸,让她叫出来的坏心眼小哥哥一枚呀 08十八岁(200珠+ 08 不知道是否因为生理期过于困倦,又或是破了常例的亲密让这个夜晚变得更加安静,陈绵绵简单洗漱后,很快就陷入了睡眠状态。 梦境纷杂,乱七八糟的画面一帧帧闪过,竟然还破天荒地,梦到了第一次见到程嘉也的时候。 彼时她十八岁。 初次飞行就跨越大半个国家,独自一人拎着沉重的行李穿过机场长廊,明净落地窗外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新奇。 也让人怯懦。 她抿着唇跟着指示牌出口走,孤身一人站在路边,手里攥着张纸条,等待着纸面上车牌车辆的到来。 与空旷崎岖的山野不同,南城的建筑高大而密集,写字楼鳞次栉比,道路宽敞干净,或出差或旅行的人们奔波在此,装扮光鲜,行色匆匆。 好像一切都忙碌而疲惫。 没有远处覆雪的山峰,潺潺见底的溪水,带着雨后青草香味的空气,和时时刻刻笑着打招呼的人们。 透过装点着鲜花的机械森林,她仿佛看见冰冷的钢铁底色。 一种极难融入的底色。 车来时,陈绵绵仍在发呆。 一声礼貌的鸣笛后,她才倏然回神,把跟司机道了您好,帮着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哪怕彼时她初次接触城市生活,尚不能明白连号的车牌和劳斯莱斯Black Badge意味着什么,也能立刻敏锐地感知到,这辆车很贵。 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贵。 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像小地方的人会熟络地聊闲天,车内十分安静。 司机坐得端正而一丝不苟,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方向盘上,表情沉静,目不斜视。 陈绵绵也就没说话。 她本就不善于做主动发起对话的那一个,更何况像溪水里的小鱼进入大海,多了解另一条小鱼,也不会让她得到什么。 徒增羁绊罢了。 一路无话,汽车平稳驶入城南,在林荫茂密而幽静的道路上又行驶了片刻,才到达目的地。 司机下车,站在低调到没有招牌的建筑门口,示意她直接进去就好。 陈绵绵跟着服务生的引导,在三楼包厢门口站定。 等待开门的那一会儿,她手心的纸条被汗略微湿透,嘴唇抿得很紧。 雕花红木大门的背后,是程家给她办的接风宴。 细致贴心,礼数周到,风光无两。 陈绵绵当时困惑。 她一个小小的、与程家人人生毫无瓜葛的、被资助的学生,何至于让这家人大动干戈,全家出席这顿平常的饭局呢? 后来回想,才倏然发现,大抵是因为程嘉也吧。 这一家子都是生意场和政局上磨练出来的人精,许是考虑到她的出身,没有穿得太过隆重,都是低调闲适的常服,举止亲昵,语气温和,面上带笑。 程父问她一些有关西南山区地势和产业的问题,都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她能够知晓且有话可说的范围内。 程母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询问她对于大学专业选择和未来的人生规划。 “南城大学不好考的,你家那边教育资源比较一般,能考上已经很厉害了。”程母笑了一下,像所有母亲一样,难以控制地提到另一个人。 “我们嘉也去年也只是刚刚够上分数线。” 对上陈绵绵有些疑惑的目光,保养得当的女人又解释道,“他之前在准备出国,所以……” 程老太太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中断了这句话。程母又笑了一下,从容又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揭过去。 陈绵绵于是也笑笑,安静地听她讲别的。 其实她对这些家庭秘辛并无兴趣,只是在疑惑程嘉也是谁而已。 后来就见到了。 他是这顿饭进行到一半时进来的。 八月底,南城前一夜刚下过暴雨,不算热。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推开门时,另一手摘下耳机,神色冷淡,只字不言。 绕过她座位往另一侧坐的时候,还能嗅到木质香与夜风凉意。 饭桌上安静片刻,无人出声。 几秒后,又迅速恢复寒暄与聊天的状态,好像那一瞬间的尴尬、无措与面面相觑,都只是陈绵绵的错觉。 短短一个照面,场面上的主角已经发生了变化。 “怎么才来?”程父偏头问他。 程嘉也拉开椅子坐下,垂着眼,没什么情绪地敷衍道,“堵车。” 桌上又安静片刻。 连陈绵绵都可以感知到他在说胡话。 这片区域应当比较特殊,进大门时需要登记车牌,一路上连人都少见,何况车辆造成拥堵。 但一桌人谁也没拆穿,避开矛盾似的,接着换话题。 “这就是我们几年前挑选资助的小朋友,还是你在一堆资料里选中的,记得吗?”程母揽着陈绵绵的肩膀,温声问对面的人。 程嘉也隔了几秒才有反应。 他低颈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几个字,似乎是发送完毕后,才缓慢地从手机屏幕上抬眼,目光晃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好像刚刚才发现有个外人在似的。 他没说话,但神情很明显。 早不记得了。 于是程母又捏了捏陈绵绵的肩膀,带着笑意轻声道,“绵绵,跟嘉也做个自我介绍?” 陈绵绵一顿。 其实方才已经做过了。 虽说是小地方里出来的人,但礼貌是有的,刚进门时就规规矩矩地对长辈鞠了躬,说您好,我叫陈绵绵,非常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无私的资助。 但那时候显得十分顺理成章。 不像现在。 一桌人都安静坐着,等待着这个场景的发生。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周围的人更多,且都是长辈,却仍然远没有对面那人给她的压力要大。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神色极淡,平静又随意地望着她,直到眉宇间为数不多的耐心,肉眼可见般的即将告罄。 程老太太喝了口茶,蹙着眉准备打圆场,刚想开口斥责他两句,却见陈绵绵张了张嘴。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小声开口。 “你好,我叫陈绵绵。” 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抖。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只这一句太单薄,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即将在南城大学读书,今年入学。” “……是你的学妹。”她最后这样结尾。 “小学妹呢,嘉也。”程母在旁补充道,“成绩很好,很厉害的妹妹,性格也很不错。等到九月开学,你要多多关照一下……” 她还说了什么,陈绵绵没注意了。 因为程嘉也眉梢轻微一抬,注视了她几秒,瞳孔漆黑,平静又随意,显然没听旁人在说什么。 沉默而长久的对视里,他倏然低声开口: “你知不知道一首歌叫《绵绵》?” 陈绵绵顿了顿,摇头。 于是她看见他又意兴阑珊地低下头去,留给众人一个漆黑的发顶。 此后话语寥寥,再没看过她。 —— 这章字数比较多,懒得断,就当和加更二合一啦 09奶茶渍 09 她当然不知道。 她去哪里知道呢? 从童年长到少年,她耳边一直是奶奶唱的哄睡歌谣,是风吹树林的窸窸窣窣,是雨后山间的流水潺潺,还有操场喇叭的课间操声响,和朗朗的读书声。 在他们那个交通闭塞、资源落后的小地方,连mp3都是奢侈,何况港乐。 所以后来她写稿攒了些钱,拿奖学金换了手机之后,歌单里循环了很久的Eason,却独独没有碰那首《绵绵》。 那会让她想起程嘉也。 想起他们宛如云泥的第一次见面。 沉默,紧张,与天壤之别。 有些时候真的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有的人的确就是,出生就在罗马。 其实要说当时她对程嘉也有什么感觉吗? 也没有。 她那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尽管他身上有一些吸引人的特质,但他们也没有什么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 可是后来…… 偏偏就是有了。 陈绵绵醒来时,清醒得仿佛从未入睡,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僵硬又奇怪。 窗外天刚蒙蒙亮,捞起手机一看,才六点过十分。 她起来换了衣服,收拾好房间,放轻脚步,走出房门。 程嘉也的房间门还关着,大抵没醒。 他觉浅,一丁点儿声音都容易把他吵醒,陈绵绵轻手轻脚地把他昨晚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放进洗衣机,摁了静音模式,买了早餐回来放在桌上,转身出门。 还有两篇稿子要赶。 她又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截稿日期,是真的快要来不及了。 打车回到学校,在宿舍楼下碰见起来换班的宿管阿姨。 “诶,绵绵啊。”阿姨冲她招手,“昨天是不是又没回来啊?” 南大其实管得不严,很少查寝,夜不归宿一般也没人管。早上正常回来,阿姨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下了早课,或刚买完早餐。 如果室友不主动向阿姨报备的话。 陈绵绵习以为常,在登记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辛苦阿姨了。” “没事没事。”阿姨把本子收起来,劝道,“你跟你们寝室还是好好沟通一下,都是室友,没必要举报别人这么积极的……” “好。”陈绵绵平静地应着,“没关系,本来就是我没回来。” 阿姨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她上去了。 走到寝室门口也不过七点钟,陈绵绵动作很轻地拧开门。 窗帘没拉开,灯关着,一片昏暗,也很安静。 大概都还在睡。 她回身关上门,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准备收拾了电脑和书本,去图书馆写稿。 但再怎么轻,再怎么缓,还是会发出一些声音的。 靠近门的那个床位轻微一响,应该是里面的人翻了个身,出声道:“你上厕所这么快?都没听见冲水声。” 陈绵绵一顿,还没来得及出声,又听见她问了一句。 “那个谁还没回来吗?” “应该没吧,没听见声。”另一个床帘里传来困倦的声音,拖着呵欠的尾音。 “笑死。真就白天做卷王好学生,晚上搞反差学生妹呗。”最先开口的室友刻薄地嘲讽道,“不知道又哪里去找男人睡了。” 打呵欠那个好像不太感兴趣,“诶,她是不是铁定能保研啊?两年都是专业第一。” “你管呢?”靠门那个坐起身来,接着窸窸窣窣一阵响,大概在换衣服,毫不客气道,“反正保研跟你我无关。” “人家又是学生干部,又是专业第一,还搞几个省国级大创,对外给杂志社供稿,是我们能比的?” “能啊。”困倦那个也坐起来,开始笑,“我们又不是山里来的。” “噗,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正默契地笑着,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响,水箱响动。 对话倏然停止。 空气沉寂下来,气氛诡异地一凝。 靠门床位的那个室友顿了两秒,缓缓拉开床帘。 陈绵绵伸手摁上墙壁的开关。 灯泡骤亮,白光铺满整个寝室,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她站在桌前,平静地问,“聊完了吗?” 书桌上,她的电脑黑着屏,笔记本摊开放在一旁,一杯洒了的奶茶横在书上,黏稠的液体在笔记本上蜿蜒,留下一大片奶茶渍,一路流到电脑边。 都已经干掉了。 陈绵绵站在那里,视线一一从三个人的脸上扫过,神情平静,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聊完了的话,我们谈谈吧。” 10白衬衫(300珠+ 10 张彤上午两节大课,中午从教学楼回来的时候,累得要命。刚走到寝室门口,看见隔壁寝室一个女生愤怒地夺门而出,另一个抹着眼泪追着她出来。 张彤:……? 什么抓马剧情。 她好奇地侧身,到门口瞅了眼。 唯一剩下的那个女生背对着她,正说着话,“绵绵,不好意思啊,这确实是我们不对…” 陈绵绵的目光越过她,和门口的张彤对上。那个女生顿了顿,也转头看她,气氛又尴尬地凝滞了。 张彤顿了一秒,干笑两声,试探地打招呼道:“……中午了,去吃饭?” “好。”陈绵绵说,把黑屏开不了机的电脑装进包里,背上包往外走的时候,很轻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等到电脑修好,你照着发票金额赔偿就行了。” 道歉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 长到二十多岁,人早该分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明知不对却依旧去做,只能说这个人就这样了。 那女孩明显急了,大概是没想到她看起来这么好说话,但却会毫不客气地把赔钱两个字扔到她面前。 她脸腾地红起来,皱着眉追着她走,“我刚又没说你坏话,不就是一杯奶茶洒在你桌上了吗?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至于吗?” 张彤站在门口,嘴角抽了抽,欲骂又止。 这话都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陈绵绵倒是没什么反应,照常收拾东西,越过她往外走。 “砰”一声,寝室门关上,隔绝了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去,什么情况?”张彤还兀自为这不要脸的程度震惊了一会儿,才快步跟着她往外走,目瞪口呆道。 “她们在背后说你坏话,还弄坏了你电脑?” “之前不是就搞小团体排挤你,还时不时就去举报,评优评奖的时候写匿名信说你常常夜不归宿?就这种奇葩室友,你还能忍到今天才发脾气?” “之前也没在忍。”陈绵绵边走,边搜索学校附近修电脑的地址。 “只是觉得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会有过多的联系,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可是现在不行。 平时夜不归宿,她们去告诉阿姨,记一点扣分,这无可厚非。不能因为别的寝室关系好,互相打掩护,就觉得她们这样不对,毕竟是她做事在前。 她也很难因为谁在背后说她坏话而感到不快。 嘴长在别人身上,她也不能左右。 但今天不行。 莫名其妙的火气迭在一起,造就了这一场看似平静,却注定分崩离析的闹剧。 校园路上阳光明媚,林荫斑驳,背着包抱着书本的人来来往往。 张彤偏头看她。 陈绵绵穿了条简单的白裙子,单肩背着帆布包,素面朝天,头发披散着,垂着眼,神情恬静,整个人显得温柔而沉静。 但处理问题时却果断而又雷厉风行,绵软的一面里仍藏着刀锋。 张彤倏然觉得,她好像一直是这样。 陈绵绵像一只海上的帆船,安静、温柔、孤独而又自省,如大海般包容,一道两道伤痕尚算无伤大雅,还能载人安然度过。 但当船上的裂纹愈来愈多,到了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够完全坍塌。 无需雷电,无需风暴。 只要一根导火索。 - 吃完饭后,陈绵绵去学校外两条街的店铺里修电脑。 老板鼓捣了几下,手指一捻,熟练道,“进水了啊?” 陈绵绵点头,老板直起身来,手一挥,“五百块钱,明天来拿吧。” “可以快一点吗?”陈绵绵抿唇,又看了眼时间,在心里估算赶稿所需的时长,“我有点急。” 老板指了下桌子另一头,“还堆着那么多呢,忙不过来,得排队。” 陈绵绵一时没话说。 许是看她实在急,过了一会儿,老板又说,“你下午六点来拿吧。” 没办法了,这是学校五公里内唯一一个比较正规的店铺,陈绵绵思忖片刻,只能点头,扫码付了钱。 “绵绵?” 身旁倏然响起一道男声,略带诧异地喊她。 陈绵绵偏头,看见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柜台旁边,垂眼看她。 “哟,认识的啊?”老板目光在他们中间扫了几眼,奇道,“你早说认识这小子,就不收你那么贵了呗。” 陈绵绵:“……” 她无言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而喊道,“学长。” 池既也笑了一声,微微倾身看了眼发票上的金额,啧了一声,“收这么贵就过分了啊,张叔。” 老板在里面忙活,挥挥手,“待会儿退她两百。” “哦对了,”他指了指桌上,“你的电脑清完灰了,放那儿的。” “好。”池既应着,但没急着动,还是站那儿,垂头看着陈绵绵,带着点笑意,“好久没见啊,最近怎么样?” 陈绵绵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小幅度地耸了下肩,不确定道,“……还行?” “行什么行。”老板边干活,还不忘插嘴,“刚才急得快哭了都。要不是看你可怜,才不给你插队呢。” 陈绵绵:“……” 池既闻言收回视线,垂眼看她,很轻地挑了挑眉。 “聊聊?” —— 可能应该大概,还有一章 你们投珠太快啦!! 11沉没船 11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和室友闹了点矛盾,准备找房子搬出去住。” 陈绵绵不想说太细,垂着眼踩地上的落叶,简单描述了一下。 两个人并肩在午后的校园林荫路上散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步伐放得很慢,显出几分悠闲和轻松来。 池既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刚刚在急什么?” 陈绵绵顿了顿,老老实实道:“……还有两天截稿,电脑坏了,再拖一会儿真不一定写得完。” 池既也顿了顿,没忍住,又笑了一声,“就这啊?小朋友,这也快把你急哭了啊?” “……我没有!”陈绵绵声音提高了点,反驳道,“是他夸张了。” “行。”池既依旧带笑,点点头,顺着她说,“张叔这人就这样,爱看热闹。” 陈绵绵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转而问道:“你实习结束了吗?” “嗯。”池既答道,“刚刚结束。公司那边本来想跟我签留用三方的,资薪待遇都还不错,但我说我不留在这边,还挺遗憾的。” “好像还有文案策划之类的岗位,你明年实习的时候可以找我内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悠悠地散步,路过篮球场。 操场边,看台上坐着不少人。 夏天,大学里漂亮女孩很多,穿衣也很自由,吊带背心,短裤短裙,妆容精致漂亮,往看台上扎堆一坐,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篮球场中央。 王轩满头是汗,喘得厉害,坐下灌了一大瓶水,视线从看台上转回来,很不爽,“这么多女孩,怎么没有一个人给我送水的?” 队友嗤了他一声,抬抬下巴,揶揄道,“女孩儿和水都在那儿呢。” 不用看也知道。 程嘉也嘛。 说是这样说,王轩还是看了一会儿。 何止有水,还有巧克力和鲜花。 还有微信二维码。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心已经被伤透了。 王轩觉得自己又在犯贱,略显郁闷地啧了一声,转头逼自己不去嫉妒。 “有程嘉也的地方,有我们什么事儿吗?”看着人过来了,队友开玩笑道。 “少来。” 话题中心的人没什么表情地回道,不甚在意地躬身,从队伍的箱子里捞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 “诶。”王轩左看右看,忽然瞅到什么似的,拍着他胳膊示意他看。 “那不是你那天让我帮忙的那个妹妹吗?” 程嘉也懒得应,仰头又喝了一口水,喉结在流畅的脖颈线条上滚动。 王轩的目光追着两个人的行进轨迹走,好奇又八卦,“她旁边那个男的是谁啊?总觉得好眼熟。” 当然,他也不指望程嘉也能给他答案,毕竟这人都快毕业了,连辅导员的脸都不记得。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大腿,“靠!这不经管院那个池既吗?我们这一届入学那年的新生代表。” “据说人不错的,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吧,”王轩边看,边兀自回想,“经管院也不少妹妹喜欢他。” “上次还有女孩儿问我有没有他微信?别太荒谬!人家这不是谈上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吐槽的声音太大,操场边的两个人好像都听见一点声响,停步偏头,隔着围网望来。 猝不及防地隔着操场的防护网看见程嘉也,陈绵绵脚步蓦然一顿。 那人坐在篮球场边的木质长椅上,双腿略微分开,身体前倾,手肘抵在膝盖上,手里松松拎着瓶水,侧脸轮廓分明,瞳孔漆黑,随意而又漫不经心,缓慢抬起眼来。 周围嘈杂,人群来来往往,人声鼎沸。不远处还有推推搡搡红着脸准备上前要微信的女孩。 四目相对的那瞬间。 昨晚昏暗的房间,朦胧的光影,落地镜里一闪而过交迭的身体,还有赤裸皮肤相贴的触感,一切的一切,仿佛全都呼啸而来。 感官依然存在记忆。 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心跳不自觉加快,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未曾预设,却依旧心动。 呼吸困难的几秒过去。 然后她看见程嘉也盯了她几秒,目光缓慢转向她身旁的人。 不知怎么,后知后觉的慌张与紧张倏然涌上来。 那一瞬间,陈绵绵下意识收回了靠近池既那一侧的手臂,几乎立刻就要往旁一步,拉开距离—— 但程嘉也目光停留的时间太短了。 他只在她身旁人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就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仿佛她身边站着谁,是男是女,他都无所谓。 也不感兴趣。 有那么一刻,陈绵绵觉得。 她像是他生命里无关紧要的路人。 就算在他的那片海域里沉船,也无声无息,掀不起任何波澜。 12俗桥段 12 好在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太久。 短暂又微妙的自嘲过后,陈绵绵移开视线。 顶着身旁人探究的目光,她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池既告别。 她现在没精力,更没时间跟别人讨论这件事。 她还没有办法将自己置之度外,理智又清醒地跟其他人谈论程嘉也。尽管这个故事如同一般的暗恋桥段,俗套至极。 去行政楼递交了申请退宿的材料之后,她去取回了电脑,开始在截稿日期来到前坐在电脑前沉思。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字斟句酌,删删改改,思路有时顺畅,有时堵塞,但都专注,可以让人摈弃外界的一切,暂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她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 短暂地逃避现实,杜绝一切外来消息的打扰,发掘自我创作。 恰好赶在截稿日的下午,她发送了两个文档给编辑,对方回复她收到,并说上个月的稿费已经汇出,让她有空核对一下。 陈绵绵说好。 两天没怎么看过的手机有不少消息。 有些是无关紧要的学院通知,有些是张彤给她分享的沙雕视频。池既也给她发了消息,陈绵绵点开来看。 池既:【转账200元】 池既:张叔退给你的。顺便我刚好刷到几个学校附近的房源,你看看 池既:【文件】 陈绵绵点开看了一眼,是个简单明晰的表格,有七八个可选房源,连地段优劣和房租浮动都给她整理出来了。 她停顿两秒,退回去回复他,“谢谢学长。” 对面几乎秒回,但陈绵绵没再看。 她忽略掉新消息的红点,顺着聊天列表往下拉,越过一众课程群聊和订阅号消息,终于看到沉没在列表尾端的黑色头像。 时间还停留在两天前的早晨。 【绵绵】:衣服在洗衣机里,七点半能洗好 【绵绵】:买了早餐放在桌上 程嘉也没有回复。 也没有新消息。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许久。 陈绵绵睫毛颤了颤,良久,很轻地吐了口气。 再往上翻一翻,来自黑色头像的消息少得可怜。 除了时间和地点以外,他很少说别的什么,偶尔回她一个单字,例如“嗯”、“行”之类的。 那样吝啬的回复,都还只是极少数。更多的是她的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陈绵绵盯着空空如也的对话框发了会儿呆,片刻后,她垂着眼,退出了微信。 短信里有银行卡汇款到账通知,陈绵绵点进去看了一眼,估算了金额。 这几年攒了不少钱,国奖以及助学金大致可以覆盖她整个大学生活,给稿费另开了个账户,日积月累,竟然也挺可观。 其实早就有搬出来住的打算。 她写稿需要极其专注,嘈杂又矛盾的环境并不能给她带来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且集体生活还是太拥挤了。 陈绵绵收拾了电脑,回到宿舍,准备取点现金出来备用,以便看到合适的房子时可以直接交下定金,省去许多麻烦。 宿舍很安静。 三个人都在,都坐在书桌前,或看综艺,或打游戏,听到开门声后也没回过头来。 或者是想回头,但忍住了,只能偷偷侧脸,小心翼翼地瞥她。 安静到近乎诡异。 陈绵绵只当作没看见,在抽屉里寻找银行卡。 翻遍了抽屉和衣服口袋也没能找到钱包,更别说钱包里的银行卡。她皱着眉站起身来,盯着桌面,费劲地回想。 惯常放的地方没有,这几天出门又都没带钱包。会放在哪里呢? 正疑惑时,瞥见手机屏幕亮起,通知显示张彤发来一条消息。 几个大字仿佛提醒似的,让陈绵绵倏然想起和她去看live的那晚,收拾东西时太匆忙,似乎把钱包也塞进去了。 然后呢? 她打开空空如也的包,顿了好片刻。 然后…… 好像忘在程嘉也那里了。 —— 暂时先这样吼宝们,明天一早要出门,我先收拾东西,来不及的话就明天再加更 (航班amp;车上偷偷码字的苦,希望你们永远不会体会! 13玻璃渣 13 指纹锁“滴”一声响。 陈绵绵推门进去的时候,客厅里照例没有开灯。 天色渐暗,落地窗外落日沉下,把简约家具的影子拉得很长,宽敞的客厅里,没有人,也没听见声音。 不知怎么,陈绵绵甚至微妙地松了口气,心底隐约为可以延迟尴尬场面后的相遇而庆幸。 她反手关上门,往客房里走。 这个房间少有来人,两天过去,还是她当时离开的样子,连铺床时的褶皱都一模一样。 她看了看床边,摸了摸枕头,起身四顾,最后在床边地毯上找到了钱包,大概是收拾东西的时候不注意掉出来的。 检查了里面的东西,确定无误,陈绵绵妥善地将钱包放进包里,往外走,回身关房间门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声响。 “咔嗒”一声。 一阵极其轻微的风吹来,空气中弥散着隐约的木质香,另一扇房间门被打开。 陈绵绵顿了一秒,回头。 入目先是带着水珠的腹部肌肉。 身量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水痕在分明的沟壑上汇集,饱满的水珠顺着鼓起的肌肉往下,没入裤腰。 程嘉也上身赤裸,后颈搭着一块毛巾,黑发湿透,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一手握着房门把手,站在走廊边,撩起眼皮看她。 走廊狭窄,陈绵绵背后是墙。 她站在尽头关闭的房间门口,半身都是他投下的阴影,像是被他困在这里。 “……我来拿东西。” 顿了片刻,陈绵绵指了指身后的房间,解释道,“给你发消息没回,就先自己过来了。” 程嘉也没说话。 “……有点急用。”她抿了抿唇,补充道。 他对于私人领地的边界感太明晰。 除了做爱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进过那个房间,连公寓都很少来。 陈绵绵又想起那晚,他站在光影分割处,垂着眼看她,表情淡得不像是刚刚才亲密接触过的人,低声开口。 “客房的灯修好了。” 一种无声却胜似有声,明晃晃,却又恰好留有几分薄面的驱赶。 寻常情侣的夜晚是什么样的呢? 是肌肤相贴之后的温存,还是说笑着相拥而眠呢? 她无从得知。 她只是低头安静地应了一声,收拾好自己满身的狼藉,踏进另一间屋子。 欲望纾解过后,留她孤身一人。 从来如此。 程嘉也终于有了回应。 他半身靠在门边,抬手用毛巾随意地擦了擦头发,往客厅走,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嗯。”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陈绵绵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有些无措地试探道,“……那我,先走了?” 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嗯”。 他背身打开冰箱,伸手拎出瓶可乐,食指一勾,单手轻松拉开拉环,易拉罐清脆的声响和气泡咕噜上涌的声音响起。 保鲜层智能亮起的暖橙色灯光映出他分明的侧脸轮廓,却始终没有再侧眼。 陈绵绵抿了抿唇,伸手紧了紧快要滑落的背包带子,抬脚往玄关走。 刚要躬身换鞋,倏然听见他出了声。 “对了。” 程嘉也想起什么似的,侧身关上冰箱门,隔着半个客厅,抬眼望来。 陈绵绵停住动作,直起身子回望他。 “之前忘了说。” 程嘉也神情很淡,薄薄的眼皮垂下,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显得冷淡而倦怠,说出口的话也确实如此。 “如果你要谈恋爱的话,” 他在渐暗的天色中看向她,冷静道,“记得提前告诉我。” 陈绵绵呼吸倏然一窒。 一股极其难以形容的情绪涌来,几乎要把人淹没。她仿佛没反应过来一般,张了张嘴,迟钝地反问: “……啊?” 程嘉也好像又没了耐心。 他微微俯身坐下,喝了一口的可乐罐往茶几上一放,捞起手机,散漫横过来,点开游戏图标,淡声道。 “不是之前说好的么。” ……是啊。 陈绵绵站在那里,想。 不是之前说好的吗。 约法三章,互不干涉。 她怎么能忘了呢? 那一瞬间,直起身来时心底隐约的期待和忐忑,全都碎成了泡沫,仿佛玻璃渣一般,隐秘而又密集地刺进心脏。 让她几乎想笑。 她在期待什么呢? 难道真的以为程嘉也会因为她而吃醋吗? 太天真了。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是落地就在罗马的天之骄子,是众星捧月的那个月,怎么可能会为她而费心? 操场匆匆一瞥,她挂念多时,得到的只是他一句,“如果要谈恋爱了,记得告诉我。” 还有半句“我们可以断”,被他们很有默契,聪明地隐下了。 陈绵绵站在原地,很轻地笑了一声,盯着鞋尖,感到有些鼻酸。 良久,等到那股酸涩劲大概过去,听不出鼻音时,她才轻声应道。 “……好啊。” 14大冒险 14 陈绵绵有很多觉得自己很没出息的时候。 比如高中时老师才讲过一遍的数学题,课后却依旧解不开的时候;比如大一开学一个人在南城迷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人,却因为听不懂方言而错过的时候。 亦或是程嘉也刚刚才不经意地把她的心撕成一片一片的,转头装作无事发生,问她要不要留下来,而她竟然还鬼使神差点头的时候。 这最没出息了。 可是她没办法。 坚硬的人往往不常交付真心,平和待人,冷静自持,但一旦甘愿打开封闭的蚌壳,就会露出柔软的肚皮,将费心打磨的珍珠双手奉上。 从她那晚在夜风中看到程嘉也的侧脸起,她就再也没办法控制了。 喝了一口的可乐被冷落在旁,落日西沉,留下最后一抹余晖,把交迭的影子拖得很长。 “完了吗?”程嘉也单手掐着她的腰问。 没头没脑的一句,但陈绵绵知道他在问什么,于是静默地点点头。 睫毛低垂着,从高处的视角望去,侧脸恬静温顺,长睫微微颤动,不易察觉,将低落的情绪掩饰得很好。 程嘉也后背往后一靠,手指曲起,很轻地叩了叩腿侧。 再没有默契,在这种事上也应该有默契了。 陈绵绵依旧垂着眼,很轻地抿了抿唇,迈开两步,分开腿,慢吞吞地跨坐上去。 手臂刚环住他的脖颈,衣服下摆就被撩起。 一阵若有似无的凉风吹过,一只手已经熟稔地探进了衣内,握住纤细的腰肢。 刚握过冰可乐罐的手还带着凉意,有力且带有掌控欲地扣在腰侧,让人下意识轻微一抖。 陈绵绵手指蜷了蜷,花了几秒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准备好承受冰凉的触摸后,却发现那只手没再急着往上。 顿了几秒,她略显困惑地望向他。 程嘉也依旧靠在沙发垫上,神情很淡,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 瞳孔漆黑,目光平静,却锐利。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时间仿佛被一分一秒地拉长。 陈绵绵睫毛颤了两下,迅速移开视线,企图中止这场胜负明晰的博弈,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好片刻后,程嘉也终于开口。 “哭了?” 是个问句。尾音略微上扬,却听不出几分疑惑的语气,反而更像笃定又悠闲的结论。 陈绵绵默了一瞬,盯着玄关地砖上映出的光点,下意识否认道,“没有。” 程嘉也盯了她一会儿,没再说话,但也没动。 渐暗的天色在他眉眼上笼了一层浅淡的阴影,看不真切神情,只能看见他目光依旧平直,直勾勾地望着她。 气氛莫名其妙地僵持着。 陈绵绵视线落在玄关处。 纤细娇小的身影坐在他腿上,却坚持不看他,只留下一个睫毛颤动的侧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腰侧那只手已然被她的体温烘暖,程嘉也依旧没有动。 他像是游戏的国王,是带有上帝视角的造物者,平静又冷淡地俯视着她的情绪。 陈绵绵终于受不了似的,她倏然从他身上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把微皱的衣摆扯下来。 “我先走了。”她说。 后退的脚步声和匆忙的道别混在一起,显出几分狼狈和仓皇来。 她可以承受因为自己期待太多而带来的落空与低落,因为早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划定了明晰的楚河汉界。 是她想要太多,是她越界,受伤理所应当。 但她没有办法忍受程嘉也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着这一切。 他不懂吗? 他分明是懂的。 从他那句看似疑问实则笃定的问句开始,甚至从他望向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第一眼,他那么敏锐的一个人,早应当洞若观火。 只是隔岸观火罢了。 袒露脆弱是一场大冒险。 如果她足够成熟,就应该在他说“谈恋爱记得告诉我”的时候,笑盈盈地应一句好啊,落落大方又惯于伪装,以此维持这段见不得光,却仍然让人眷恋的关系。 但她没有。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露出他无法忽视的马脚,变相地逼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归根结底, 是她太脆弱了。 陈绵绵紧紧攥住包,快步往外走的时候,似乎听见程嘉也喊了她两声。 那声音依旧低而缓,带着惯常的语调,不疾不徐,显得散漫而又游刃有余。 胸膛不受控制地急速起伏,心脏收缩间,仿佛有刺痛感。 你看。 慌乱地反手关掉厚重的防盗门时,她在心里想。 多好笑。 他连在你的想象里挽留你时,都是高姿态的。 15许意眠「Рo1⒏red」 15 后来的几天里,陈绵绵没再见过程嘉也。 偌大的校园里,人群来来往往,没有那么多恰好打照面的运气。通话记录里,名字寥寥无几,微信聊天框更是干干净净,依旧停在她没有回应的几句独白上。 陈绵绵逼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主动找杂志编辑多约了几个稿,大多数时候都泡在图书馆里写稿和赶论文,并穿插着和房东或中介约好看房的活动。 她自己也从租房app上搜集了一些信息,但无论是地段、价位,还是直接和房东对接这一块,都没有池既给她整理的要好。 于是碰了两次壁之后,她还是乖乖按照池既发来的文档去看。恰逢他有空,就主动提出陪她一起。 又一次告别房东后,两个人并肩走在小区外面的林荫道上。 正值日暮时分,家家户户做饭的时间,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在路边玩闹,红领巾都反到背后去了。 池既简单评价着,“刚刚那个房子的户型和采光都不错,只是城区老破小,有点太旧了,怕安全性不好。” 陈绵绵点了点头,赞同他前面那句,“楼层也不算高,价格也挺合适的。” 池既侧身看她,笑了一声,“怎么?只听自己想听的是吧?后面我说缺点,就装作没听见了?” “没有。”陈绵绵也笑了声,“我是觉得这块都是居民自住房,又是城区,治安应该不会差。” “行。”池既思忖片刻,点点头,“反正是你住,你觉得可以就可以,但回来得晚的话,还是得多留心。” 陈绵绵应声。 两个人走着,到了路口,附近小学门口小摊小贩颇多,煎饼果子的香气飘来,提醒人到了饭点。 “我请你吃饭吧,学长?”陈绵绵看了一会儿,侧身站定,看着他。 “这几天你陪我跑来跑去看房子,辛苦了。” 池既想了一会儿,没拒绝,“行啊。” 对视几秒钟,他又看着她笑,“那得宰你一顿贵的啊,大作家。” “放心吧,大作家有钱着呢。”陈绵绵也弯起眼睛,摸出手机看附近的餐厅- 学校外两条街,新开的店面。 装潢简约,灯光昏暗,蜡烛光影绰绰摇曳,吧台音响放着的Ramp;B,服务生拿着手绘菜单走到桌边,躬身递来。 “新开的,人少。”黑色衣服的人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简单跟对面的人介绍。 “曲嘉月说还不错。” 程嘉也不置可否,坐下扫了两眼,随意点了两个菜。 身旁另一个男生听到这个名字,诧异了片刻,提醒道,“你别真陷进去了啊。” 黑色衣服的男生低头笑了一声,“可能么。” “话说回来,”他倏然想起什么,后背往后一靠,盯着程嘉也,“那天演出,你在楼上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程嘉也还没开口,身旁那个男生就啧了一声,“来看我顶他的班,有没有给他丢脸呗。” 话音刚落,隔壁桌有两个女孩拿着手机走过来,有些紧张,但又难掩雀跃地问: “请问你是Filpped的新主唱周誉吗?可以跟你合张影吗?” 周誉说好啊,起身之前还对着另外两人挤眉弄眼片刻,意思是看爷帅吧。 然而桌上毫无反应。 程嘉也神情冷淡地移开视线,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刑肆弋手肘搭在椅子上,懒洋洋靠着,嗤了一声。 周誉:“……” 呵呵。 看着人往吧台走,让老板帮拍合照,两个人才收回视线。 “你想好申哪个学校了吗?”刑肆弋先开口。 “没想。”程嘉也垂眼看了眼手机,简短又敷衍。 点开微信,好友申请和消息列表都有许多红点,消息繁多而杂。 程嘉也垂着眼,把最上面的几个总是莫名其妙跟他分享日常的好友账号设为免打扰,退出去之后,指尖滑动,一路往下翻。 毫无目的,非常散漫地下滑,好像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一般。 几秒后,指尖倏然顿住。 他垂眼盯着那个头像一只白色小绵羊的账号,停顿片刻。 没有新消息。 对话框里,信息寥寥无几,依旧停留在好几天前那句。 “我的东西好像落在你那里了,可以现在过来拿吗?” 还附上了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 而他没回。 她也没再发过。 刑肆弋看着他低颈玩手机,啧了一声,“怎么个事儿?” 程嘉也顿了两秒,摁灭屏幕,抬起头来,把手机倒扣着往桌上一扔。 “什么?” “你最近啊。”刑肆弋眯着眼看他。 “那年不是因为出国读书这事儿,家里还闹挺不愉快,现在申请季了,你又不想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提起的话题有些禁忌,程嘉也神情顿了两秒,才避重就轻地回答,“没不想。” “只是还没时间。” 刑肆弋也不知道信没信,随意地点点头,“行。反正你自己想好。” 程嘉也刚呼出一口气,就听他又道,“别最后又跟那年一样。” 刑肆弋意有所指,还带着点不屑,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道: “为那个谁,消沉那么久。” 空气倏然沉默。 程嘉也动作彻底顿住,举起的指尖停在半空中,垂着眼,漆黑睫毛挡住眼底,看不清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半晌,他终于抬头,神情自如,却微微有些冷淡的不耐烦。 “想多了。” 话音刚落,周誉快步从灯光明亮一些的吧台走过来,都顾不上跟他们分享他是如何帮这俩人拒绝那两个女孩的拍照请求的。 “我去。”他瞪大双眼,快步走来,拉开凳子坐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震惊道: “我刚好像在那边……” “看到了许意眠。”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16暴雨天 16 场面一度凝滞。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方才还热闹的地方,此刻安静异常。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刑肆弋看了看周誉,视线又落回程嘉也身上。周誉同样装作无事,偷偷从旁瞥他。 视线中心的那个人,反而是反应最小的那一个。 程嘉也坐着,没什么表情,眉心轻微蹙起,冷淡而不耐。 “你确定?”好半晌,刑肆弋挑眉问道。 周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最后道:“也可能是我看错了,灯有点暗。” “又不是寒暑假,又不过节的,她回来干嘛?”周誉尴尬地笑着找补道,对上对面人的眼神,倏然反应过来,这人寒暑假和年假也不常见,于是沉默片刻,还是闭嘴了。 程嘉也好像没太当回事,身体坐直了,手肘搭在桌沿,淡声开口。 “吃饭吧。” “之前看到朋友圈有人推荐这家,说是还不错。”陈绵绵递回菜单给侍者,小声道了谢。 池既坐在对面,环视四周,“看起来环境也挺好。” 陈绵绵嗯了一声,跟着他左右望望,觉得氛围感很好。 她们这一行,多多少少是会在意一些情绪瞬间与氛围的,以此激发与抓住灵感。 要不然怎么说,幸福的时候真的会语塞词穷,而痛苦的时候有千言万语。 再回过头来时,发现池既眼也不眨地望着她,神情平静,在影影绰绰的暖橙色烛光下,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顿了片刻,陈绵绵不大自在地掖了掖耳后的碎发,“……怎么了吗,学长?” 池既顿时回神似的,噢了一声,低头笑道,“不好意思,有点冒犯了。” 陈绵绵摇摇头,听他继续说。 “只是想到大一刚刚见到你那会儿,还是个很容易胆怯的小朋友。” “看着平平静静,这也不怕那也不怕,但其实背过身去,指甲都紧张得掐到手心里。” “……是。” 倏然回忆起那时候,陈绵绵觉得,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没有办法。”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一一数道,“地铁,手机扫码,线上预约……还有那种看起来就很高贵,拒人千里之外的餐厅。” 她回忆着,大方又坦荡,微微自嘲道,”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人,哪里见过这些?” “是。”池既也笑了,为她这份坦荡,“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侍者陆续上了菜,池既拿起一旁的水杯,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所以好多时候,我能从你身上看到我自己。” “但你远远比我勇敢,也比我更自洽。”他认真道,“你好像不会因为这些差距,在心里暗暗自卑,觉得自己跟身边的人都不同。” “我也是花费了一段时间,才和自己和解的。”池既看她想说话,笑了一下,几乎是完美预判,提前回答了。 “你的内核远比我要稳定,这很难得。” 陈绵绵被他抢了话,客套话再说不出口,又不太好意思顺坡应了这几句夸赞,只能移开视线,用喝水来掩饰无措。 没有因为这些而难过过吗? 其实是有的。 如果要说羡慕出生在城里的孩子的什么,那应当不会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四通八达而又便捷的交通,优越的家庭条件,或是良好的教育资源、人情背景等等。 那些都还好。 她有远比那些更珍贵的。 只是…… 偶尔站在暗处,看着一群一群人成群结伴地聊着时下最新的东西,大方而自信地组局,在人群中毫不胆怯地展示自己的时候,她也会暗自羡慕。 趋光是人的本性,没有人不会被热烈耀眼的人打动,就像飞蛾扑火。 而她天然没有那种,当着所有人,大方展示自己的勇气。 尤其是遇到和程嘉也有关的事时, 她总是会下意识往后退。 好像这几年磨练出来的勇气,在他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也许是从在包厢里天壤之别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注定了这个万分狼狈的结局。 她的平和,她的自信,她的大方,一碰到他,通通都像暴雨天仓皇失措的蝴蝶羽翼,薄到一触就破。 陈绵绵垂下眼,掩饰住不合时宜的情绪,再抬起头来时,努力挂上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 重新扬起的视线扫过池既身后,晚光在后方的许多张黑色木桌上摇曳,映亮桌边人的半张脸。 晚间饭点,客人逐步多了起来,几乎座无虚席。 陈绵绵目光晃晃荡荡,随意扫过远处的几桌,在心里想着下一个话题,刚要开口时,动作却倏然一顿。 最靠里的那侧,人影稀疏。 少年半靠在椅背上,手肘松懒搭住椅边扶手,姿态散漫,下颌线轮廓分明。 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见那双漆黑而又锐利的眼睛,冷淡的目光穿过两桌之间不多不少的人群,没什么温度地落在她身上。 ……那一瞬间,陈绵绵感到了一种沉默却汹涌的不快。 像夜色下表面平静无波的海,深处却遍布着暗礁,酝酿着能席卷天地的风暴。 陈绵绵顿了好片刻,视线慌乱错开,下意识顺着他低睫看手机的动作,也拿起了放在桌上,设置为静音的手机。 屏幕通知栏里,显示她有一条未读消息和两个未接电话。 ——二十分钟前。 来自程嘉也。 17不太熟「Рo1⒏red」 17 心脏倏然重重跳了一下。 陈绵绵呼吸一滞,盯着通话记录里的名字,大脑里一片空白。 接着闪过许多纷乱的念头。 这几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呢? 是在程嘉也见到她之前,恰好想到了,顺手拨通的,还是在程嘉也遇见她之后? 他就坐在那里,靠着椅背,一边看她跟池既有说有笑,一边听着无人接通的忙音?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程嘉也可以对她身边的人无动于衷,但她做不到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 更何况,不知道是不是略显遥远的距离和晃动的光影影响,她隐约能感知到他与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情绪。 称不上太好。 而这种不太好的情绪,往往让她感到想要后退。 陈绵绵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身体快于大脑思考,下意识把手机屏幕向下,又倒扣回桌上,好像这样就可以短暂避免接下来的一切摩擦似的。 她垂着眼调整了略显急促的呼吸,重新抬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他,只能对上对面人疑惑而又探究的目光。 池既不是傻子,她已经是第二次在他面前失态,他当然可以越过无关的人群,精准地寻到程嘉也的位置。 他本身就不是什么会淹没在人海里的人。 他们甚至还短暂地对视了一秒。 然后池既移开了视线,回头看向陈绵绵。 大约是谨慎地斟酌过,他的措辞和语气都很礼貌,尾音上扬,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探究。 “朋友?”池既问。 陈绵绵沉默片刻,盯着餐盘边缘的纹路,抿了抿唇,摇摇头。 “……算不上。” 当然算不上。 是什么朋友呢? 约定好人前不熟,背地里在床榻上相见的朋友吗? 陈绵绵垂着眼,轻声补充道,“程叔叔的儿子而已。” 其实这个解释从语义上来看,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池既却立刻懂了。 陈绵绵偶尔会提到资助她的人家,例如逢年过节准备礼物,和他回家时让他帮带一些特产时。 他隐约记得那户人家姓程。 池既噢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礼貌建议道,“那,要打个招呼吗?” 陈绵绵闻言,睫毛颤了颤,顺着他的话语,向对面投去一眼,恰好看到程嘉也长腿支地,将椅子后挪寸许,微微低颈躬身,缓慢起身来。 “……不用了。”心跳在胸腔内愈发剧烈,陈绵绵迅速拒绝,又找补似的解释道,“不太熟。” 眼看着程嘉也竟然快要朝这个方向走来,陈绵绵心跳如擂鼓,再顾不得什么端倪不端倪,抓起手机就逃也似的起身,留下匆忙而慌乱的一句。 “……我去洗手间。” 匆匆穿越人群,步伐在黑色瓷砖地上清脆而凌乱。 水龙头哗啦哗啦往外倾泻着水,卫生间镜子前的人胸膛起伏着,呼吸急促。 陈绵绵手撑在光洁的洗漱台上,躬身缓了好片刻,等到心跳没那么剧烈,才缓慢起身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慌乱,局促,无措。 陈绵绵。 她看着自己,想。 你真没出息。 明明才被他一句话逼到落荒而逃,得靠让自己忙起来才能不陷于低落状态的人是你,却还是会因为这种场合下,他犹带冷感的一眼而慌张。 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往后撩了把头发,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约莫程嘉也已经离开了,陈绵绵才收拾好东西出门去。 她目前的确不是很想见他。 卫生间外,长廊的灯光比外面还要暗些。一盏微弱的孤灯悬在头顶,落下清清冷冷的白色光亮。 陈绵绵走过转角时,倏然听见背后低低一声。 “陈绵绵。” 低而缓,没什么情绪,语调平静,咬字清晰,尾调拖得略长,却不显得拖沓,只有平淡的冷意。 她心跳蓦然漏了一拍。 脚步倏然顿住。 程嘉也站在长廊边上,光影尽头,半靠着墙壁,垂着眼注视着她。 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薄薄的眼皮微垂,眼尾弧度显得平静而锋利。 “躲我?” 他看着她问。 —— 尒説+影視:p○18.red「po18red」 18黑雪山 18 如此直白的问句,不做修饰、不加缓冲地抛出来,让人措手不及,却奇迹般的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因为这就是典型的程嘉也作风。 直白,坦率,没有废话。 陈绵绵避无可避,只能站在原地,沉默了好片刻。 良久,她睫毛颤了颤,还是否认道:“……没有。” 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她没有给他往下接的机会,迅速转移话题。 “对了。”她晃晃手机,故作无事地问道,“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程嘉也盯了她一会儿,目光之锐利,气场之强烈,让人觉得这点心思根本瞒不住他,几乎像有一座覆有残雪的黑色山峰压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绵绵在这种气氛下,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手指紧紧攥住手机,几乎想要后退。 好半晌,程嘉也才放过她似的,顺着她的问句“嗯”了一声。 她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同时,也在心里万分清晰地感知到,他之所以没有揭穿,是因为懒得在意罢了。 程嘉也像个传达信息的机器,没什么情绪地转达道,“明天奶奶生日。” 陈绵绵“啊”了一声,张了张嘴,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可能在说明天的家宴,有些疑惑。 “……我也要去吗?” 程老太太明天过生日,她知道,也提前精心准备了礼物,但她没想到老人大寿这类的家宴,会邀请她这样的外人。 程嘉也没应,像是懒得理她的废话,“明天下午六点,学校门口。” 陈绵绵张了张嘴,虽然疑惑,但还是应了,“……好。” 得到这句回应之后,程嘉也没再说话,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散漫地站直了身体,转身往外走。 陈绵绵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果然,就是不要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 她方才隔着人群感受到的冷淡情绪,好像只是一种微妙的错觉。 程嘉也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会让她期望落空的。 陈绵绵垂着眼,自嘲似的笑了笑,握住手机,准备往外走时,忽见走出两步的人又缓慢回身。 “噢,还有。” 程嘉也半侧着身子,站在不远处。 “陈绵绵。” 他又叫了她。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嗯?” 一片昏暗浮动的寂静中,他看了她片刻,忽地发问。 “我之前说过什么?” “……啊?” 这问句来得没头没脑,陈绵绵一时有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错愕地回想着。 他说过的话本来就不太多,能被他此时此刻拎到这里来的,无非是戳她心窝子的那几句。 她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他是否是在意她和池既,犹豫半晌,还是轻声解释道: “……我最近在考虑搬出寝室,学长帮了我很多,就顺便请他吃了顿饭。” “我没有想谈恋爱,我们只是……” 话还没说完,程嘉也略一仰头,低声打断她,“不是这句。” 尾音短促,还带着点气音,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不耐,以及对她“是不是想谈恋爱”这件事的毫不在意。 昏暗的长廊中,长久的沉默。 陈绵绵被打断后,甚至都无暇分神来伤心,只是显得有些许茫然。 不是这句吗? 那是什么? 她眉梢困惑地往上一抬,跟他对视。 程嘉也盯了她几秒,心里那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燥郁气始终压不下去,略一仰头,喉结在脖颈线条上滚动,冷淡道: “一开始约定的那句。” 陈绵绵下意识蹙起眉。 一开始,约定的那句? 记忆犹如浩渺尘沙,长达好几秒钟的回想之后,她才倏然从两年前的一切开端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回想起那句话的那一瞬间,陈绵绵感觉自己心跳都停住了。 她顿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缓慢地眨了眨眼,缓慢抬睫看他,眼角眉梢都是难以置信。 她永远会记得那一天。 程嘉也背对着她,站在天光初亮的落地窗前。朝阳金色的霞光落在他脸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只有锋利又分明的轮廓感。 “这件事……” 他刚开口,又顿了好片刻,才继续道, “最好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如果你想继续的话,”话到这里,他好像略显讥诮地扯了扯嘴角,“最好保持一对一的关系。” “别太乱了。” 而陈绵绵现在远比那时看着他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出门时,来得更加屈辱。 所有恶意的揣测都因为他的旧事重提,而显得更加具像化。 他在意的是她想不想谈恋爱吗? 不是的。 他只是厌烦他身边的人私生活太乱。 怕什么呢?是她会连带着他也名声不好,还是会觉得不干净? 或许都有。 程大少爷多苛刻,连见不得光的地下关系都要保持绝对的一对一。 他并不在意你的精神所在,甚至宽宏大量地准许你恋爱,只是需要在其他人打破这个1v1的关系前,及时告知,以便他及时抽身。 无情又冷漠,几乎到了她认知中的极点。 而她竟然还第一时间跟他解释,她并没有想谈恋爱。 多么讽刺。 漫长的沉默过去,陈绵绵很轻地笑了一下。 “当然记得啊。” 她对上他的视线,安静地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程嘉也。” 她也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像要把什么东西还回去。 程嘉也顿了两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微妙却又不具名的情绪。 但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几秒过去,他率先移开视线,神情很淡地转身。 “那就好。” 陈绵绵看着他的背影,闭了闭眼。 心脏闷闷地发胀,几乎快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实在不想再跟他待在一起,她索性转身重新进了卫生间,边走,边掏出手机跟池既发消息道歉。 走廊逼仄,擦肩而过另一个女生。 陈绵绵低头发消息,没抬头,只能感到她长发披散着,发质柔软而顺,犹带香气,略过鼻息间。 不用看脸,也能感知到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彻底走进卫生间之前,听见外面走廊上似乎传来一声低唤。 声音温柔好听,尾音情绪复杂万千。 “……阿也?” 19耳机线 19 次日是周六,满课或实习的大学生们开启了珍贵的周末假期,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陈绵绵就在不远处小巷的路口站着,都遇见了不少同学,礼貌地笑着打了招呼。 六点整,熟悉的黑色车辆准时平缓地驶到她面前。 车型流畅干净,外漆和车窗都是纯净的黑色,泛着冷光。 张彤刚买了煎饼果子回来,遇见她,站着聊了一会儿学院里的事儿,此时转眼看到面前停着的这辆车,错愕地咂舌道: “……这是你等的车?” 陈绵绵也没想到,程嘉也会直接让人把车开到校门口。 这好像有点……太张扬了。 以往都是避开人群,在无人的小路边,或者是其他不太能碰见熟人的环境里。 毕竟无论是这辆车,还是他这个人,都极其容易成为视线焦点。 陈绵绵默了默,嗯了声,随便找了个借口,瞎扯道:“……滴滴打的。” 然后也没管张彤信没信,她挥手跟她告别,小心翼翼地拉开后座车门。 发动机低声轰鸣,排出尾气。 张彤站在原地,看着车辆平稳地远去,咬了一口煎饼果子,还是很震惊。 “谁家少爷开劳斯莱斯连号跑滴滴?”- 照例是一路无话。 陈绵绵上车就戴了耳机,塞住靠程嘉也那侧的耳朵。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正常合理,却又意图微妙的举动。 余光里,她看见程嘉也单手撑在车窗边框,坐得松懒,偏头看了她一眼。 于是她迅速连余光也收了回去,转头看向窗外。 而后再无交集。 半小时车程。 汽车驶进层层大门,最后停在层林掩隐的独立别墅院门前。 陈绵绵垂头,装作收拾耳机线,晚了他一步下车,拎着给程老太太准备的礼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后面进门。 程母早就在客厅等着人来,远远闻声,从沙发上起来迎接他。 “热吗外面?”挥手让人倒了杯加冰块的鲜榨果汁,程母简单关心了两句,转身才看见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的陈绵绵,顿了一瞬,迅速走上前来。 “好久没看到你了绵绵。” 她温柔地笑着,帮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手搭在她肩膀上,带着人往里走。 “奶奶可是念叨了你很久,说你怎么都不多过来看看她……” 陈绵绵礼貌地笑着,说些有分寸的场面话,心里却仍在疑惑。 虽然程母掩饰得很好,反应和动作都很迅速,但不妨碍她敏锐地发现,她有短暂的错愕。 好像……根本没想到她今天会来。 所以…… 不是他们邀请的她吗? 陈绵绵有些许的困惑,跟着程母一起走到餐厅。 程嘉也已经坐下了。 方正而又底蕴的红木桌上摆着几道菜。 家宴,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安静和简单点,规模不大,只有一家四口和她,菜式也简单,分量恰到好处,清淡少盐,不铺张浪费。 “来。”程老太太冲她招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绵绵坐这儿来。” “我就说奶奶喜欢你吧,让你挨着坐呢。”程母跟着开玩笑道。 陈绵绵不好拒绝,喊了声奶奶,听话地坐到她身边,跟程嘉也对着,却依旧没看他。 “平时都不来看我。”程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脑袋,“之前住在这儿的时候,一口一个奶奶,还给你煮汤圆吃,回学校就不记得我啦?” 老人的手干燥,温暖。 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着嶙峋的指骨,保养得再好也难以抵挡岁月侵蚀,遍布着细小的干纹和褐色的小斑。 后脑勺的手温柔而又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头顶,陈绵绵听着老人平缓的玩笑声,竟然忽地有些鼻酸。 “……没有啊,奶奶。”她努力掩饰住自己几乎立刻就泛红的眼眶,认真地轻声道,“我以后会多多来看你的。” “那就好。”程奶奶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了眼程嘉也,切了一声,“我就不指望你咯。” 她拖着尾调,悠长道:“你的心是野的,装不下我这个老太婆。” 程嘉也:“……” 他难得被区别对待,一时有些无言,欲言又止地喊了声:“……奶奶。” 桌上顿时都笑起来。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氛围轻松,插科打诨与开玩笑,把老太太逗得眉开眼笑,不像是有外人参与的家宴。 毕竟如果硬要说的话,陈绵绵也不太能算彻底的外来人。 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个暑假。 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使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暑假。 大一结束的那个假期,学校宿舍楼改扩建,没有办法容纳所有想要暑假留校的学生,只能优先尽力满足留校考研学习的同学。 陈绵绵走出行政楼时,拿着被拒绝的留校申请单,显得十分茫然。 彼时她还处在四处投稿碰壁的阶段,还没有能够获得足够自己生活的稿费,无论是在外租房两个月的钱,还是七月旺季往返家乡的机票,她都难以负担。 程嘉也当时应该只是路过。 夏天,少年穿着黑t,身姿高而挺拔,臂弯里抱着个篮球,张开的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半仰着头走在人群最前面,话少而寡淡,和后面吵吵嚷嚷玩闹的男生形成鲜明对比。 辅导员恰好午休,刚从行政楼里走出来,看到他,立刻惊呼一声,小跑着迎了上去。 急切地甚至撞到了陈绵绵的肩膀,也没空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嘉也呀,最近在学校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需要我们改进的?”他个子小,跟不上这群男生的步伐,快步走着,累得大喘气,还要努力说话,看起来狼狈极了。 程嘉也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似的,偏头看了他一眼,眯起眼,顿了两秒,问:“你哪位?” 身后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辅导员涨红了脸,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框,“我是中文系的辅导员,你上次来开成绩单,我给你倒过水……” 程嘉也没等他说完,不甚在意地打断他,“噢。” 冷淡又不耐,仿佛刚刚那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辅导员脸更红了,一路红到脖子根,擦了擦汗,打哈哈道:“所以,没什么事我就先……” “所以,”程嘉也倏然停住脚步,接上他的话。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几秒后,微微侧身,撩起眼皮,向不远处的人投去一眼,冷淡地反问。 “辅导员,就可以撞到人而不道歉吗?” 20旧胶片 20 后来的事陈绵绵记不太清了。 大概是辅导员脸红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走过来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没注意,希望她不要在意云云。 并且竟然在此之后的评奖评优之类的活动里,都没有再为难过她。 还有很巧的一点是,第二天她就接到了程母的电话,说奶奶想要邀请她去家里住一段时间,不知道她有没有空。 她当然有。 之前抱着不想再麻烦别人的心态,默默排除了这个选项,又在老人好言好语地说想要有个女孩儿陪的时候,没忍住说了好。 其实现在想来,这段记忆在她这里已经像被阳光暴晒过的旧胶片,褪色到有点模糊了。 唯有少年站在夏日林荫下,冷淡又不耐,却还是抱着篮球,遥遥投来一眼的模样,分外清晰。 像众多模糊记忆里特意上了塑封的片段,闪亮又鲜活,成为她逐渐走向程嘉也路上的一道石阶。 可是…… 陈绵绵此刻坐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宁愿垂眼默记天青色瓷碗边上的花纹,也不愿意抬头看对面人一眼。 如果当时她知道,短短两个月如同梦游一般的暂住生活,会成为她后来人生中不可磨灭的一个转折点时,她一定会在那通电话打来时,安静地说“不”。 或者在程嘉也看到她前,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掉。 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快乐和痛苦,永远都是等价的。 提前预支的快乐到了一定的节点,就会用痛苦来偿还。 而她现在才懂。 “绵绵?”老人的声音在旁响起,平和而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通透,把人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拉回来。 “你在想什么呀?奶奶跟你说话,都没听见啦。” 陈绵绵摇摇头,“不好意思奶奶,你刚刚说什么?” “这孩子。”程母笑着,重复了一遍,“奶奶问你,在学校住得习不习惯,舒不舒服。” 程奶奶补充道:“我听嘉也说,你们一间宿舍好多人住呢,会不会不方便?” “没有很多。”陈绵绵被逗笑了,“就四个人一间,还好。” “没关系的奶奶,我本来也准备搬出去住了,最近已经看好房子了,等有空的时候就可以搬。” 程母叹道,“这孩子是能过苦日子的,不娇气。” 陈绵绵低头喝汤,在心里默了一默。 可能也只会有这种家庭的人,会在住四人间和过苦日子之间划上等号。 她的确是能过苦日子的。 但住不漏水不灌风、24h电源与热水供应、基础设置完善的四人间这件事,并不包括在内。 程老太太蹙着眉,“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多不安全啊。” 陈绵绵刚喝进一口汤,略有些烫,一时没来得及反驳,只能虚虚捂着嘴,摇摇头。 还没能完全咽下去,又听见程老太太忽地开口: “嘉也那房子不是够大吗?” 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并没有说更多,却让餐厅内的气氛霎时安静一瞬。 虽是个试探性的提议,但程母立刻就变了脸色,都顾不上礼貌地调整了。 程父方才接了个电话,上楼去处理工作,不然应当也应该是一样的反应。 在座的都不傻,仅需要含蓄的半句,就可以推知这句话的完全含义。 程嘉也皱了皱眉,身体往后一靠,刚想开口,抬眼瞥见对面的人,竟然好像比他还急。 “咳咳……” 陈绵绵一个不留神,因为这句话而呛着了,汤液顺着呛进气管,咳得脸颊发红。 她边咳,还边不住摆手,“不用了,奶奶。” “咳……我一个人可以的……” 那种微妙而又不具名的情绪又卷土重来,程嘉也眯了眯眼,指尖在木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没再说话。 “就是啊妈。”程母收敛好神情,笑道,“绵绵一个人都可以从她家里那种地方过来,在城市里租个房子而已,多大的事儿。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有……” 程老太太神色没变,喝了口茶,打断她,复述着她方才的用词。 “‘她家里那种地方?’” 气氛顿时又安静下来。 安静得近乎诡异。 程母难得错愕地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安静片刻。 她最后勉强地露出一个笑,解释道,“我只是说顺口了,没有别的意思……” 程老太太又敛眉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那股亲切的劲儿一收,整个人就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如果刚才陈绵绵和程嘉也是没来得及开口,这会儿就是再难找到机会出声了。 哪怕陈绵绵不清楚内幕,也能敏锐地感知到,此时此刻这其中触及的东西,并不是他们这两个小辈可以插嘴的。 她坐在那里,一侧是程老太太,一侧是程母,两端各自沉默,她被迫夹在中间,感受着这场无声的对峙。 那一瞬间,她倏然觉得,这两个女人像古时朝堂上各自为政的政客,表面上看着是为了某项政令的实行与否而争论,实际上代表的却是各自的党派与阶级利益。 那是一种远远超出表面意义的争执,远不是她或程嘉也能插手的。 这场漫长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程父处理完工作,下楼来。 “这是怎么了?”他打量着饭桌上的情况,带着一种男人惯常和稀泥的语气发问。 程母没说话。 程老太太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绵绵最近在找房子。” “嗯,集体生活是不太方便。”程父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看向他,“我觉得嘉也那房子就够大。” 又是近乎诡异的沉默。 老太太自顾自的补充道,“但妙玲似乎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觉得,我们这种小地方里出来的人,不配住那种好房子。” 程母脸色变了又变,“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程父好像是知道了问题的源头,挥手打圆场道,“妈,妙玲没那个意思,你不要想多了。” 接着他又看向程嘉也。 他没什么反应,兴致缺缺地靠在椅背上玩手机,眉宇间带着对这场沉默战役的不耐烦。 似乎没有提前离席,已经是他对在场所有人的尊重了。 几秒后,程父视线落在陈绵绵身上。 “那么大一个房子,难道还住不下你一个小姑娘吗?”他开玩笑道。 “奶奶说的对,你们有晚课,女孩子一个人半夜回家,很不安全。” “要不你搬去跟嘉也住吧,绵绵?” 21屋檐下 21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桌上依旧十分安静。 陈绵绵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莫名其妙就成了话题讨论的焦点。 叁方不同立场的人争执过后,程父把看似民主,实际却是单选项的问题抛到她面前。 如果说一开始,程老太太和程母只是因为“她能不能和程嘉也同住”,这个可能性探讨的问题而出现争执,那到程父下楼来,企图平息两者矛盾,而把问题抛到她面前来,几乎就是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定论了。 是的。 这场沉默而又平静的争执里,最让她感到困扰的,反而是那位从中扮演老好人和稀泥的角色,表面上显得毫无攻击性的男性。 冠冕堂皇地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不问个人意愿,残酷而蛮横地把问题抛到她面前来,让她在硝烟未息的大人场面上作出抉择。 铺垫过后的劝导式问句,连提议都显得如此温和,当场拒绝,显得她辜负两个人的好意,驳了老太太的面子。 她一个区区蒙受资助的学生,有什么资格拒绝上位者的建议呢? 那一瞬间,她倏然想起曲嘉月说过的一句话。 “男人就是可以满不在乎地做许多自私卑鄙的事,还要装作冠冕堂皇,在争执中企图成为绝对的主导者,踩着别人的牺牲获取利益。” 当时她觉得太偏激。 现在想来,大概也不是不能代入。 漫长的沉默过后,陈绵绵终于出声。 “……我都可以的。” “只是不知道,”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在这顿饭进行到此时,向对面的人投去了第一眼,“会不会不太方便。” 她在等程嘉也拒绝。 他的私人领地意识强到如此,连事后的房间都划分得泾渭分明,绝不会允许有人闯入他的生活,相安无事地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对面的人松懒靠在椅背上,低颈垂眼,滑动手机,闻言缓慢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神情平静,眉眼冷淡。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绵绵竟然在他毫无波澜的眼里,看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冰冷又锋利。 像是高纬度山峰积雪融化后,露出锋利的棱角。 “他没什么不方便的。”程父挥挥手,竟然压根儿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句话就敲定了这件事,使其毫无回转余地。 “这两天张叔刚好有空,还可以帮你搬东西。” 说完他便转身上楼,不再参与这件无利可图的家庭琐事。 如此顺理成章地安排好她的行程了。 甚至没看另一个人一眼。 陈绵绵难掩错愕,再度将目光投向程嘉也,发现他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眼里的讥诮意味更浓了。 连眼角眉梢都是冷淡的不耐。 然后他长腿支地,将椅子往后挪了寸许,径自起身离开。 黑色背影带走一阵风,凛冽冷感的木质香擦过鼻息间,又逐渐远去。 餐厅再度安静下来。 方才他的模样在陈绵绵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像是一种早有预料,却还要陪着他们做戏的讥诮,嘲讽意味十足。 仍还坐着的人,都神色各异。 “绵绵。”片刻后,程母轻声开口,解释道,“刚刚阿姨不是故意的。”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我完全没有因为出身而看不起你的意思。” “没关系。”陈绵绵心里还在诧异于程嘉也方才的神情,努力回神,摇摇头,“阿姨已经对我很好了。” 叁言两语解释完,程母也离开了餐厅。 只剩下她和奶奶。 一场不太愉快的家宴到了尾声,桌上的菜都凉了。其他人因为或大或小的事情离开,把寿星和外人一起留在这里,连生日祝福也没听见一句。 陈绵绵抿了抿唇,不再想程嘉也,起身去客厅把礼物袋子拿了过来,递给老人。 “奶奶,这是我自己织的围巾。” 她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愈来愈小,“以前只是看我奶奶织过,这是我第一次自己织,手艺不是太好,您不要介意。” 老太太诧异一瞬,又眯起眼睛笑,边听她说话,边细致地拆开了礼物包装。 陈绵绵看着她把那条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围巾拿出来,羞赧地找补道,“本来想送其他更精致的东西的,可是后来想想,您好像什么都不缺……” “这哪里不精致了?” 程奶奶打断她,非常认真地反问道。 她仔细摸了摸围巾面料,拿起来比划了两下,笑眯眯道,“奶奶很喜欢。” 顿了两秒,确认她的神情不似作伪,陈绵绵也弯起眼睛,呼出一口气,“喜欢就好。” 老太太仔仔细细地把围巾迭好,抬眼看了她许久,叹了口气,将手背覆上她的,轻轻地晃了晃,轻声道, “刚刚那件事,你要是不愿意,奶奶也不逼你。” “只是电视里天天都在讲呢,独居女孩有很多难处的,奶奶怕你受委屈。” “嘉也虽然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人,但好歹也是个男生,是你在这个城市里,可以信任的人。” 陈绵绵垂下眼,嗯了一声。 老太太看着她,犹豫片刻,又道,“嘉也这个人呢…看着冷,但心眼不坏的。” “小时候还跟我亲一点,后来就不了,出门在外,一年半载也打不了两个电话,冷暖我都不知道。” “现在的人呀,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还作息不规律,饭也不吃的。” “奶奶担心你们呀。” 瘦削、干燥却温暖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耳边是老人低低的叹息,陈绵绵心脏倏地一软。 “没关系的奶奶。” 她最后说,“我搬过去就好了。” —— 今天不加更啦 22暗色调 22 搬家那天,是第二周周五。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吩咐,张叔换了辆车,直接开到了宿舍楼下。 陈绵绵的东西其实不多,精简又整理得当,但书与衣服之类的东西比较占地方,还是来回跑了两叁趟。 她几乎没怎么操心,坐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等张叔最后一趟回来。 池既坐在她旁边,很有分寸地没有询问她为什么忽然临时变卦,从主城区稍远一点的老破小,跃至高新区寸土寸金的大平层。 有些东西是不可触碰的,他们都懂。 “要开始新生活了。”池既看着她说。 陈绵绵勉强地提了提嘴角,“也许吧。” 这跟她预设的完全不同。 的确是从校园集体生活中走了出来,但去向却是一个微妙而又无法预测的地方,并没有变得自由。 甚至和程嘉也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件事,竟然隐约使她感到恐慌。 她总是会想起那天他坐在桌边,神色讥诮又嘲讽,带着浓重的暗调色彩。 并且她能够敏锐地探知,那种情绪其实并不是对她。 远远望着车辆最后一次驶来,陈绵绵和池既都没有出声,各怀心思地等待着。 “绵绵。” 似是犹豫了好片刻,池既斟酌着开口道,“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被谁捆绑。” “如果不开心,或者是感受不到快乐了,可以及时止损。”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如果放在平时来看,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和僭越。 但此时不会。 他偏头专注地看着她,神情认真。 “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空气安静一秒。 陈绵绵睫毛颤了颤,缓慢道,“……好。” 他太聪明了。 同样出身的人,很容易具有同样敏锐的洞察力,一眼看出她和程嘉也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远超资助与被资助人之间的关系。 但他却识趣地没有放到明面上来讲,甚至没有问。 在这一点上,她很感激。 “我走啦。”陈绵绵打开车门,站在车旁,回头跟他挥了挥手。 “再见。”池既笑道,“安顿好了给我发消息。” “好。”她应道。 “砰”一声。 她关上了车门。 - 房间依旧是曾经短暂住过的那一个。 熟门熟路,驾轻就熟。 陈绵绵收拾好行李之后,一天已经快要临近尾声,房子的主人依旧没有回来。 她进厨房打量了一圈,毫不意外,宽敞方正,干净整洁,却空空如也。 连冰箱里的东西都乏善可陈。 她叹了口气,拿上手机和钱包,下楼买东西。 在超市里采购了必要的厨房用具与新鲜菜品,陈绵绵拎着袋子,抬脚拐进了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今天实在太累了,连自己给自己煮碗面的力气都没有。 她坐在便利店对外的玻璃前,木桌上放着一碗关东煮,翻了翻手机。 毫无疑问,程嘉也没有给她发消息。 成为“室友”这件事,当然也没有让她变得有什么不同。 陈绵绵看了一眼时间,快要夜晚十点。 她作息健康且正常,向来睡得很早,估计程嘉也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了。 那当然很好。 可是这份交流始终躲不掉。 陈绵绵咬了块萝卜,犹豫好半晌,还是给他发了消息。 【绵绵】:我收拾完东西了。需要给你留灯吗? 刚发出去,她就意识到了,这简直是句废话。 程嘉也不喜欢开灯。 大概没人会比她更懂这件事。 可立刻撤回,又显得太欲盖弥彰了,陈绵绵顿了顿,干脆一口气把话讲完。 【绵绵】:搬过来并不是我本意,打扰到你我也很抱歉。 【绵绵】:你的房间我不会进,公共区域的卫生我会负责。没课的时候可能会自己做饭,如果你需要的话,提前告知我就好。 【绵绵】:其他相关条款都可以约定协商。我们就当作是普通的合租室友吧。 几段话发出去,聊天框里一片绿色,对面的黑色头像却依旧安静。 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陈绵绵又等了两分钟,还是无事发生。她抿了抿唇,把手机放在一旁,低头吃快要凉掉的关东煮。 二十分钟后吃完。 拎着东西上楼,开锁进门,把塑料袋往玄关一搁,向前走了两步,才忽觉客厅里有人。 头顶明亮的白炽灯向来只是摆设,唯有角落里柔和的落地灯常用,此刻开着,模糊地映亮沙发上坐着的人。 程嘉也低头看手机。 远远的,陈绵绵看到他点开微信列表的红点,对面人的头像在两米开外的距离看来,是一团模糊的白色。 但这并不妨碍她辨认出,那是她的头像。 ……他现在才看到。 陈绵绵的心脏倏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她理智上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自如地行动起来,把刚买的调味品放进厨房,将新鲜的蔬菜放进冰箱里,然后回房间洗漱睡觉。 毕竟这才是一个正常合租室友的举动,顶多是没有顺口的招呼与寒暄。 可身体上,她却只是站着。 陈绵绵站在那里,抿唇看着程嘉也垂眼扫过她刚发的消息,然后神情很淡地抬头。 他视线平直地掠过她身后的超市购物袋。 醋与酱油瓶在软塌塌的塑料袋中明显异常,绿叶菜从敞开的袋口中露出一角。 那一瞬间,虽然他依旧没什么情绪,陈绵绵却从他略微扯起的嘴角中感知到一种嘲讽。 类似“这么快就上手了?”之类的冷淡言语。 “陈绵绵。” 程嘉也又喊她,声音很轻,一字一句。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一句话没头没脑地扔下来,陈绵绵蹙起眉,困惑又游移。 “……什么?” 程嘉也嗤了一声。 “无缘无故提出要搬家,恰到好处地表示就是最近,是知道奶奶会帮你么?” 他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手肘轻微一撑,站起来身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合租室友’。” 他微妙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片刻后,倏地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轻声发问。 “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呢,绵绵?” —— 二更我努努力,零点没有就是没有 另,珠珠涨太快,太难补,千珠以后就200珠加更啦宝们tt 23如饮水 23 发难来得毫无预兆。 陈绵绵站在原地,脑子懵了一瞬,才缓慢地开始理解他话里带刺的意思。 ……什么叫“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叫“是知道奶奶会帮你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个“便宜”是指? 难道是搬来与他同住吗? 茫然,困惑,错愕,不可置信,种种情绪混杂,陈绵绵忽觉喉头干涩,艰难发问: “……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故意在饭桌上提这件事,故意在奶奶面前卖惨装乖,以求获得一个无需房租、无需合同、坚固稳定、环境良好的居住环境。 是这样吗? 程嘉也却没再接话。 他盯了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移开了视线,眉眼冷淡倦怠,似乎是懒得再跟她纠缠,略微躬身,两指松松捏起手机,往房间走去。 “我不在的时候,随便你怎么样。” 身影从眼前擦过,短暂地在面前停顿了一瞬,程嘉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一尊陌生而又遥不可及的神祇,冷冰冰地吐字。 “在的时候,麻烦安静一点。” 这是他关上房门前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回应她的表态,没有在意她的言语,只是以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定下这个消极而又沉闷的基调。 “砰”一声响,客厅恢复寂静。 留下陈绵绵一个人,沉默而又孤独地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好半晌。 她倏然弯了弯唇,万分自嘲,又难堪地将唇角笑意抹平,垂着眼,安静地把购物袋拎起来,走进厨房,缓慢而又规整地把东西放好。 关掉客厅角落的灯,陈绵绵抱臂坐在地上,额头贴住屈起的膝盖,在黑暗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没关系。 随便吧。 她想。 - 次日周末。 乱七八糟,质量极差的睡眠过后,陈绵绵依旧醒得很早。 躺在床上适应了一会儿陌生的天花板,在倾泻而入的清晨阳光下回想起昨晚的事,显得陌生而荒谬。 陈绵绵起来换了衣服,在厨房里煎了个蛋当早餐,就背上包回学校去了。 她事情很多,生活、学业、事业上都是,并不是只有程嘉也这种不顺心的障碍。 期间程奶奶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关心她是否已经收拾妥当,感觉如何,陈绵绵垂着眼顿了两秒,说挺好的,不用奶奶操心,老人家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她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难以抑制地出了神。 还能怎么办呢? 好不好这种事,说到底,无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在学校图书馆呆到晚上九点,她才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合上电脑,收拾书包往外走。 学校到公寓不远不近,开车十分钟左右,走路则需要近半个小时。 很难说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节约打车费也好,锻炼身体也好,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家里也罢,陈绵绵选择了步行回家。 沿着栽满梧桐树的道路一路走,穿行过校门口的摊贩、店铺与地铁口,随着肉眼可见的环境质量提升,繁华与安静逐渐过渡。 陈绵绵脚步很缓,边走边翻了翻手机里的信息。 年级群里,辅导员分享了一系列活动消息。 有学院里的教授讲座,有学长姐的保研、就业、出国留学分享会,但琳琅满目的功利性宣传中,最吸引她的,竟然是被顶到最上面,无人问津的一条公众号招募。 【链接:微光义工支教招募——提灯引路,育梦成光。】 陈绵绵点开来看。 大约是一个义工支教活动,每年会从报名的大学生或有教学资质的社会人士中进行挑选,派遣对接几个教育资源相对落后的山区小学与中学。 快速扫过全文之后,陈绵绵在心里对此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这当然无人问津。 自费,无偿,排课时间长而辛苦,住宿环境极差,甚至还要经过层层选拔才能进入。 一场长时间付出而没有即时回报的活动,花费了时间、精力、金钱,最后得到的仅有一张非官方组织的证书,这和重点大学里卷生卷死刷实习美化简历的要求显然不符合。 “探寻人生意义”这种主题,好像是十年前的代名词一样,老套而俗气,在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所有人向前的当代生活里,显得格格不入,无人在意。 但陈绵绵望着那张示意合作学校的地图顿了好片刻,还是转手存下了负责人的邮箱和电话号码。 她这人没什么大志气,从前因为想让奶奶开心,于是埋头读书,离开小小的县城村庄,而现在……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开心快乐就好。 喜欢的东西都能得到,对她而言,已经非常珍贵了。 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楼下。 陈绵绵推开厚重明净的大厅玻璃门,穿过金碧辉煌的一楼大厅,按下电梯时,想,好像这段路也没有太远。 “滴”一声,提示电梯到了一楼。 干净得能当镜子照的反光电梯门打开,陈绵绵往旁边走了一步,等里面的人先出来。 这地方金贵,能进入大门的人都是少数,上下来往的人自然也不会太多。 下楼来的是个女孩。 黑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约莫及腰,身材纤细,衣着简单,却难掩漂亮。 五官精致,眉目清秀,神情平静。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接触一秒。 然后各自平静自如地移开,像所有人陌生人相遇的情形一样,礼貌而又平平无奇。 直到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陈绵绵倏然莫名觉得空气中的香气有些熟悉。 电梯门合上,缓慢上行。 又是“滴”的一声响起,右上方屏幕显示到了楼层。 机械数字与电梯下来前的数字一模一样。 那一刻,陈绵绵倏然想起,她见过那个女孩一面。 就在不久前。 程奶奶生日的那天,他们不欢而散。 她和程嘉也一前一后,沉默着从大门往外走的时候,听见她叫他。 声音好听,语气温柔,称呼熟稔。 大约是来给奶奶送生日礼物的。 当时程母笑着迎她,叫她什么来着? 陈绵绵缓步走到门口,垂眼回想着。 好像是…… 许意眠? 24边界感「Рo1⒏red」 24 客厅里有人。 角落里那盏灯朦胧开着,留下昏黄的光影。 陈绵绵换鞋进门,垂眼随意一扫,发现其余陈设跟她清早离家时并无区别,甚至连垃圾桶里都干干净净,只有她早上煎蛋时打碎的蛋壳。 干净得不像有人住一般。 可是明明就有人在。 她缓慢抬眼去看客厅里的人。 程嘉也今天回家破天荒地早,此刻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双腿分开,后背完全靠在沙发背上,脖颈向后仰,随意又散漫,留下明显的脖颈线条剪影。 几乎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 陈绵绵没说话,两秒后,移开视线,拎着包进了房间。 井水不犯河水嘛。 她连被迫搬来同住,都能让他觉得是耍心机,当然没有什么要寒暄关心的必要。安静就好。 陈绵绵进房间之后就顺手锁了门,开灯,洗完澡,换上棉质睡裙,又开电脑给今天写的那篇稿子收了个尾。 专注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写完一看,已经快要到零点,头发还没吹,但已经快要干了,只有发尾还微微泛潮。 陈绵绵关上电脑,去房间里的卫生间晃了一圈。 大约是平时少人住,基础的生活用品是全的,但稍微细致一点的东西就没有,比如吹风机。 陈绵绵站在镜子前,摸了摸发尾,底下一层的头发连同后脑勺都是潮意。 她犹豫片刻,还是对“不吹干头发睡觉会头痛”的古老传闻的信任占了上风,老实地出房间去找吹风机。 “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门锁打开。 陈绵绵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轻手轻脚地绕到外面的卫生间,抱着吹风机往回走。 路过客厅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偷偷瞥了一眼。 两叁个小时过去,程嘉也依旧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整个人似乎快要陷进松软的沙发里,和灰黑色调的墙壁以及沙发色调融为一体。 陈绵绵顿了两秒,仔细看了看。 他仰着头,后脑勺靠在沙发背上面的靠垫,脑袋完全搭在上面,喉结的凸起在绷直的脖颈线条上异常明显。 ……他眼睛是闭着的。 这明显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而他好像就此睡着了。 甚至连她回来的动静,都没有将他吵醒。 陈绵绵顿了两秒,站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的走廊处,开始兀自纠结。 像是心里凭空分出了两个小人,一个说,他不是说过了吗,边界感要明显,不要多管闲事,死不了就好。 而另一个说,可是他明明觉那么浅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睡着了,连醒一下都没有,万一真出什么事怎么办? 脚步停在原地,陈绵绵攥着吹风机外包裹着的黑布袋子,过了好几分钟,才下定决心。 就看一眼。 死不了就好。 她抿唇,小心翼翼地靠近。 一步一步缓慢近了,程嘉也却毫无反应。 陈绵绵略微放下心,走到沙发前,从旁侧看他。 他睡觉也很安静,没有乱七八糟的呼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很轻,眉心微蹙,连在睡梦中都不是一个全然放松的姿态。 陈绵绵顿了两秒,视线滑过高挺的眉骨,缓慢下移。 惯常冷淡锋利的双眼闭着,没了能让人想要后退的情绪,整个人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许多。 鼻梁高挺,嘴唇轻抿,略微有些干燥。 中央空调打到十六度,而他就穿一件黑色的t恤,黑色长裤,胸膛在薄薄的面料下微微起伏,锁骨线条分明流畅。 从她站着的视角往下看,还能看见微微敞开的领口里面。 打量几秒后,陈绵绵移开视线,盯着灯光在瓷砖上晃出的模糊光圈。 虽然没有其他人在,但还是会有种难以忽略的不自在。 片刻后,她又移回视线。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能就是睡太熟了而已。 死不了。 顶多是第二天起来全身僵硬酸痛,或者因为空调太低而感冒。 但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陈绵绵放下心,躬身从茶几上重新拿起装吹风机的布袋子,转身往回走。 刚迈出两步,吹风机袋子的系带倏然一滑,整个东西从她手中脱落,就要往下掉。 陈绵绵倏然一惊,忙躬身去接,试图在吹风机坠地之前接住,以免摔坏东西和发出声音。 东西摔坏了还是小事。 主要是她不想面对程嘉也。 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很难用言语去描述,就像她那一瞬间心脏狂跳,手伸出去,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小指竟然莫名其妙勾住了袋子的系带,忙反手抓住,阻止了袋子下落的趋势。 但人也站立不稳,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狭窄的过道中间打了个踉跄,最后手撑在沙发边缘,跌到松软的沙发垫上。 ……听见身后一声闷哼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软。 几乎半边身子都靠在身后人身上,左臂和部分脊背贴住他的肩膀,陈绵绵攥着吹风机袋子,心跳还十分迅疾,连带动作和反应都显得有些迟钝。 她胸膛起伏着,缓慢回头。 对上程嘉也缓缓睁开的眼睛。 25颈窝侧 25 陈绵绵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了。 她呼吸停了一停,忙垂下眼,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撑住沙发边缘,顿时就想要站起来。 没关系。 她找补似的安慰自己。 刚看他那模样,大概是还没太醒。 趁他没反应过来之前赶紧回房间,装作无事发生,再睡一觉,到了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陈绵绵刚起到一半,一只有力的手就环住她腰侧,扣紧,整个人被揽着腰拽下—— “……唔!” 一声闷响,她再度跌在他身上,甚至比刚才还要近。 坚硬的肌肉与骨骼撞得她大腿发疼。 “……” 陈绵绵懵了一瞬,动作顿住,反应了好片刻,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程嘉也又把她拽下来了。 她蹙起眉,往后偏头看他。 距离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喷在耳侧,带起一阵温热的气流。 陈绵绵细眉蹙起,试图把他手拿开,挣扎了两下,抗拒道,“你干什么?” 程嘉也似乎还没缓过来,整个人动作显得异常迟钝,只是单手把她的腰扣得更紧,略微不耐烦道, “别动。” 说话时,身上的木质香气味变得更淡,被另一种侵略性更强的气味压过。 陈绵绵方才没有闻到,此刻近距离接触,才若有所觉。 她眉头蹙得更深,回头看他。 “你喝酒了?” 空气中的酒气不算浓重,起码规规矩矩的社交距离难以闻见,直到她听见他说话,才意识到这一点。 程嘉也没说话,只是略一蹙眉,薄薄的眼皮耷拉着,似乎倦怠到不想睁开。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略一用力,把人整个从沙发边缘带起来。 “你……!” 陈绵绵一句惊呼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这人就把她扔到沙发上,整个人压了下来。 沙发松软,陈绵绵受了向下的力,往下陷了一瞬,甚至能听见弹簧的闷响,还没来得及复原,身上的人又压了上来。 重。 温热。 属于男性的身躯覆在她身上,被掌控感和压迫感都极强,让人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陈绵绵拧着眉毛,外侧的手指攥住沙发布,攥得死紧,另一手防备似的放在胸前,推他。 “下去。”她声音略微发颤,出声喊他。 程嘉也当然没理。 他垂着眼,一手抓住她挡在胸前的那只手手腕,不容拒绝地往旁侧拉去。 吹风机在动作间被扫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却没人有时间去顾及。 “……程嘉也,你下去。” 心跳加快,连声音都在发抖,陈绵绵加大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平时她连生气的时候,说话都是平静的,唯有这会儿声线抖得不像话,攥住沙发布的手指太过用力,连指关节都泛着白。 程嘉也依旧没说话,只是半阖着眼,略显烦躁地啧了一声,拉开她的一只手,人埋下去,脑袋蹭动着,寻到她颈窝。 陈绵绵连呼吸都要停了,有些难堪地偏过头,再眨两下眼,就快要落下泪来。 兀自憋了一会儿,沙发布都快要被她攥破,她才倏然发现,身上的人没了动静。 程嘉也将脑袋搭在她颈窝处,不动了。 空气一片沉默。 好半晌,确认他没有其它想法之后,陈绵绵的胸膛深深起伏着,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连呼吸都还在抖。 她方才是真的害怕。 这种被迫服从的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面对陌生和未知的恐慌感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淹没。 也许是她胸腔起伏的动作太大,身上的人抬手握住她的腰,低而缓的声音复又在耳边响起。 “说了别动。” “让我睡会儿。” 他的头发长长了些许,额前碎发随着呼吸的动作,轻微起伏,在她的侧颈和下巴处轻挠,使人感到微弱却连绵的痒意。 “程嘉也。”陈绵绵稍微平静下来,去掰他握在她腰侧的手指,不算友善地喊他。 “你喝多了,要睡回房间睡。” 程嘉也没吭声,连动都没动。 似乎是困倦到极点,就连陈绵绵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都不管,只是紧紧搭在她腰上,掰开一根,又落下去另一根,还始终闭着眼。 陈绵绵:“……” 体型的压制太明显,她尝试了半天,给自己累出一身汗,半点作用没有,索性放弃了。 她偏头去看程嘉也。 他下巴搭在她颈窝上,从她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利落又分明的下颌线,还有一点侧脸。 他神情平静寡淡,整个人侧身躺着,卡在沙发靠背与她之间,一手还紧紧扣住她的腰。 她莫名觉得…… 这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像下雨天被淋得透湿的小狗,一声不吭地缩在过路人的裤脚边,遇到人蹲下来逗它,还要龇牙咧嘴表示凶悍。 很不讨喜。 ……但也会让人心软。 陈绵绵躺在那里,被他禁锢住,走也走不得,动也动不了。 稍微一动,就会引得他皱眉,然后变本加厉地箍得更紧。 她深感无言,只能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发呆,觉得自己就多余来看这一眼。 “程嘉也。”她喊他。 自然没有得到回应。 靠在她颈侧的那颗脑袋很轻地动了动,呼吸喷洒在颈侧皮肤,轻微的痒意。 陈绵绵仰头盯着天花板。 昏黄的灯光在客厅一角向远处扩散,光影由深到浅,最后隐入走廊转角的盲区,消失不见。 好半晌,她安静地继续道。 “我讨厌你。” 26半夜星 26 如果要问黑暗,相对陌生的环境,程嘉也,还有空气中微微弥漫的酒意,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会让陈绵绵想到什么的话。 那只能是那个暑假里莫名其妙的第一次。 是一切的开端。 陈绵绵那年刚结束大一的课程,以非常惊人的速度适应了城市与学校的生活,并以极其刻苦的姿态拿到学年专业和综测双第一。 尽管标榜“多样”和“自由”的大学教育总说,成绩并不是大学生活的全部,但对于她这种,一切东西都来得很费力的学生来讲,这的确就是她所能抓住的全部。 程奶奶当然很开心。 可以看出来,程嘉也平时并不大在家,也不常跟家里人沟通,不然奶奶也不会对大学生活如此感兴趣,连追的八点档电视剧也不看了,拉着陈绵绵在阳台上坐着,打听上课、生活甚至食堂到深夜。 陈绵绵大一结束那年,他大二,已经独自在校外住了两年,寒暑假也难得回家,摸不着人影。 那个暑假亦然。 直到七月底,奶奶和程母埋怨,程父发了话,他才懒洋洋从公寓回来,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 几乎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陈绵绵这种跟奶奶作息差不多同步的人,只能在半夜叁更下楼喝水,或是失眠时裹着毯子在阳台上发呆的时候见过他。 记不清是哪天。 从梦里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坐到二楼阳台上看星星。 城市里几乎没有星星。 层迭的光污染把天空渲染出各种颜色,看久了电子屏幕、绚烂灯光的眼睛,是很难看到星星的。 陈绵绵就那么坐着,眼也不眨地抬头望,费劲地想寻到那么一颗两颗。 不是说无论人在哪里,月亮都会是同一个月亮吗? 那星星呢? 怎么跟家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呢? 从前在山里的时候,亮着家里唯一一盏微弱的电灯,复习到语文课本,抬头往窗外望去,就能领略到课本上那句“月是故乡明”。 可现在头顶的这片天,似乎距离她格外遥远了。 陈绵绵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长久而执拗地凝望,想得到的究竟是一两颗闪烁的星星,还是自古以来对星月给予的寄托情怀。 她很想家了。 也很想奶奶了。 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很久,直到脖子都发酸,才感觉到冷。 虽是夏季,昼夜温差仍大,夜里露重,她回房间拿毯子的时候,在走廊里,碰见了刚刚回家的程嘉也。 他穿得单薄,似乎带着比夜风更凉的寒意,路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皮肤上的冷意。 其实走廊很宽,完全可以同时经过,但陈绵绵那时候脑子很钝,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下来,安静地站在一侧,给他让路。 程嘉也垂眼看了她一眼。 夜深人静,这栋房子的其他人都已入睡,走廊并没有开灯。 唯有尽头的窗户透出一些路灯的光亮,把窗沿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绵绵垂下眼,没看他。 她站在墙根边上,穿着棉质白色睡裙,长度到膝盖,露出一截细而白的小腿。 手臂也露在外面,因为长时间接触冷空气,起了一些细小的疙瘩。 此刻低垂着眼,侧脸恬静温和。 程嘉也移开视线。 擦肩而过。 陈绵绵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是因为相遇的时间和地点都太奇怪,还是怕他看见她尚还发红的眼眶,她并不想跟他讲话。 好在他们本来也很少讲话。 从她搬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几面。 陈绵绵缓缓呼出一口气,眨了眨眼,转身要走。 忽地,眼前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而修长,指根处连着手腕,筋骨明晰。 手指微微屈起,松懒拎着一件黑色外套,在光线昏暗的走廊边上,衬得更加冷白。 陈绵顿了好几秒,才缓慢地抬头。 程嘉也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已经快要走过了,瞳孔漆黑,神情平静,似乎这件外套连同这个动作,只是他不经意想起时的顺手之举。 但也足够让人心跳漏掉一拍。 许是没反应过来,陈绵绵一时顿在原地,错愕看着,没有接。 而程嘉也向来没什么耐心。 他垂眼盯了她几秒,略微躬身,另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带起。 看似动作干脆利落,实际握得极有分寸感,仅是手指虚虚搭在纤细的手腕上,几乎没有真正触碰。 一阵风来,停留两秒,然后远去。 脚步声不疾不徐,房间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响起,走廊重归寂静。 只留下陈绵绵站在墙根边,手臂半抬,怀里抱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怔然出神。 爱情永远是突然降临的。 她站在将影拖得长长的走廊上,忽然想到这句话。 俗套至极,却又不得不承认,意外地贴切。 那已经是她默不作声,却为程嘉也心动的第二次。 如果没有后来的话。 27潮热夏 27 后来是什么呢? 是八月底,好像平常的某天。 东南沿海的夏天也很热,潮湿的空气,黏腻的触感,连风都是潮热的。 程宅倒是空调没断过,但陈绵绵依旧不大习惯。 这是她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夏天。 白天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稿,下楼和奶奶聊天,陪老人看电视,或者跟阿姨学做一些简单的菜或甜品,在小花园里学习栽培技术,倒还充实。 程嘉也时在时不在。 那个时候,他一时兴起组的乐队已经小有成就,歌和人都出圈,先是在校内疯狂传播live现场视频,继而延伸到音乐节邀请。 但他拒了。 张彤刷到这个内幕消息,疯狂在聊天框感叹的时候,陈绵绵刚看完一本书的最后一页,趴在床上,拿起手机看了两眼。 【张彤】:我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到底为什么不去音乐节啊啊啊啊啊,那张脸不上大屏幕简直暴殄天物好吗!!! 【张彤】:那可是程嘉也诶,为什么别人爆红都出来各种捞钱,他爆红反而还沉下去了,好伤心啊5555!! 过了两分钟,似乎是冷静下来了。 【张彤】:太生气了,忘了你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宝,对不起,55555 陈绵绵沉默一会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她。 如果张彤知道她这个“对这些都完全不感兴趣”的朋友,不仅认识她口中那个“全校最帅的男的”,此时此刻还正住在他家里时,不知道会是个什么闹翻天的反应。 但她也没打算说。 有些东西跟底线一样,触碰不得,流言蜚语可怖,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认真地思考了很久,特地站在路人角度看这件事,试探性地回复。 【绵绵】:……可能他不缺钱? 【张彤】:。。 【张彤】:好吧,也是。他爸给学校捐了两栋楼,谁在意这点辛苦钱,估计人家也只是玩玩儿而已了 陈绵绵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回了个嗯。 但这种不接话的聊天方式并没有浇灭张彤的热情,她换了个话题,又来劲了。 【张彤】:诶,你说,程嘉也谈过恋爱没有啊? 【绵绵】:…… 【张彤】:噢噢,忘记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张彤】: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程嘉也是谁吧?! 【绵绵】:…… 【绵绵】:我知道。 张彤发了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包。 【张彤】: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关心,连我念叨这么久都不记得呢 【张彤】:哎,就算你认识,你肯定也不知道他谈没谈过恋爱 【绵绵】:……嗯 【张彤】:哎,好想知道什么人才能跟他谈恋爱 【张彤】:长得又帅,家境又好,还会写歌,还不乱搞男女关系,这不妥妥的理想型吗?我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张彤】:能跟他谈恋爱的人,一定很幸运吧! …… 聊天框还在不断蹦出新消息,但都没有获得回复。 陈绵绵盯着那几行字,难以抑制地出了神。 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他谈恋爱呢? 明艳大方,清冷孤傲,活泼可爱。 好像都很好。 什么都可以,反正总不会是她这个货真价实的灰姑娘。 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可是心脏却控制不住闷闷地发胀,像有万千根细线拉扯着,莫名其妙的低落情绪,微弱却绵长。 陈绵绵垂下眼,摁灭手机屏幕前,在心里附和了张彤的一句话。 ……是啊。 一定很幸运吧。 她关掉床头柜的台灯,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企图用迅速入睡来逃避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却始终不成功。 有些时候越心急地想要达成一件事,越容易弄巧成拙。 陈绵绵不但没能迅速睡着,还失眠了。 翻来覆去不知道多久之后,她伸手捞起手机一看,已经凌晨两点半。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认命地坐起来,正准备找两个纪录片来看时,房门外倏然发出声响。 脚步声。 由远及近。 她原本没当回事,约莫是这层楼的谁起来找东西,或者下楼喝水。 老人腿脚不便,住在二楼,除此之外,二楼还有她和程嘉也的房间。程父程母工作繁多,与书房一起在叁楼。 她翻着手机屏幕,挑着纪录片,滑动的手指却逐渐慢了下来。 脚步声还在变近。 陈绵绵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她这间房是在走廊的最尽头,和楼梯与其他房间都背道而驰,不可能会有人路过。 从小培养的敏锐和警惕在此时发挥到顶点,虽说别墅区安保良好,不会出什么大事,陈绵绵还是屏息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她一步一步,轻缓地走到门口,检查自己临睡前有没有记得锁门。 手还没有触上门把手,倏然见它径自向下。 金属碰撞与精密锁芯转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万分明显。 “咔哒”一声。 锁开了。 陈绵绵心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停住,手指紧紧攥住睡裙边缘,把布料捏得很皱。 门倏然打开,泻下走廊窗边清亮月光。 风过,吹动睡裙裙摆,带来一阵冷冽木质香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轻微酒意。 陈绵绵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反应不及,被来人砸个正着。 他似乎是走路都有些踉跄,半阖着眼,一头栽在她颈窝。 虽说身量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肌肉不算夸张,但毕竟是个成年人,体型有差。 陈绵绵被这猝不及防的栽倒带得往后退了两步,手胡乱撑住身后的书桌桌角,才堪堪稳住身体。 程嘉也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带着与平日不同的热意,仿佛要灼伤她。 属于成年男人的身体半压在她身上,骤然靠近,亲密异常。 空气中的酒意越发明显,仿佛酒精浓度极速飙升,让人凭空感到眩晕的醉意。 陈绵绵反应不及,还在兀自错愕,耳朵却诚实地红了一大片。 太近了。 心脏砰砰直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跃出来。 好半晌,她才推他,小声喊道,“……程嘉也。” “你走错房间了。” 身上人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半开的门倾泻明亮月光,把两个人交迭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绵绵抿了抿唇,又推他,有些无措道,“……程嘉也。” 这回有反应了。 他从鼻腔内低低嗯一声,响在她耳边,略有些沉,气音顺着耳道往里钻,半边身子似乎都麻掉。 “……我扶你回去。” 陈绵绵无暇细想他为何走错,只是万分不自在,盼望着尽快摆脱。 程嘉也没再讲话,眼睛依旧半阖着,似乎醉得不轻。 陈绵绵艰难地扶着他,一手拽着他的袖子,让他搭了只手在她肩上,另一手蜷了蜷,缓慢地放在他腰上。 很重。 好在他房间不算太远,起码不用爬楼梯。 陈绵绵艰难地用手肘抵上房门锁,开了门。 这是她第一次进程嘉也的房间,但也没时间细细观察,匆匆从灰黑色调的空间中一瞥,把人带到床边。 略一用力,人栽倒在床上。 陈绵绵活动了一下被压得酸痛的肩膀,抿唇看着他,犹豫了片刻。 算了。 半晌,她回身往外走。 大半夜的,在他房间里,这不太好。 他应该也不需要照顾,少给自己惹麻烦就好了。 想是这么想着,她还是顿了两秒,又回身看了他一眼。 他半张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碎发垂在额前,眉毛蹙着,嘴唇紧抿,大概不太舒服。 陈绵绵盯着他干燥的嘴唇,顿了顿,视线环过房间,发现了两瓶没拆的矿泉水。 犹豫片刻,还是心软的情绪作祟,她拧开一瓶水,倒了小半杯,凑到他嘴边。 程嘉也这会儿依旧安静,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喉结滚动,吞咽动作明显。 嘴唇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陈绵绵像被烫了一般,倏然收回手。 努力忽视掉那点奇异又柔软的触感,陈绵绵手指蜷了蜷,把喝了一半的水杯放到他床头柜上。 半晌,看他没什么大事,她抿了抿唇,还是往外走。 她没有立场留在这里,哪怕是照顾。 资助与被资助,成年男女,本就地位悬殊,关系敏感。 虽然程家并无几分真心,但好歹资助了她这么多年,她已经算是寄人篱下,万一有点什么误会,实在无法担待。 正这么想着,她忽地听见楼上传来拖鞋踢踏的声音。 脚步声很轻,白色真丝睡袍从楼梯上露出一角,并伴随着一声迟疑的呼唤。 “嘉也?” 是程母。 身体反应的速度远远快于大脑,在陈绵绵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飞快地从里面把半开的房门关上了。 心脏砰砰直跳。 房间外,脚步声渐近。 程母声音略显困倦,轻声问,“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 “早跟你说了,别搞什么乐队,那些演出能赚几个钱,还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她打了个哈欠,停顿两秒,复又蹙着眉开口。 “妈妈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空气一片寂静,她又凑近了点,重复喊道: “嘉也?” 陈绵绵站在门背后,听着仅仅一门之隔的声音,连呼吸都要停住了。 方才关门已经是连大脑都没反应过来的动作,更别说找得到时间落锁,此刻只要程母轻轻一推,她就可以看见陈绵绵。 半夜叁更,穿着单薄的睡裙,在她儿子房间里的陈绵绵。 她会想什么呢? 这种时刻,任何解释都会显得苍白。 哪怕程母向来涵养很好,不会当面表示出来,也难保不会在心里留下隔阂,觉得她心怀不轨,轻浮而不自爱。 方才预设的种种,仿佛都即将要成真。 陈绵绵紧张到连手都在抖,闭了闭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她缓慢睁开眼,颤抖着等待门被推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程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 他微微低颈,看了陈绵绵一眼。 “嗯。”他垂头出声,应门外的人。 声音哑得不像话。 “知道了。” 28清醒梦 28 程母后来还絮叨了几句,才缓慢离去。 陈绵绵一直站在原地,房间里两个人一坐一站,保持着诡异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绵绵才倏然松了一口长气,扭头去看程嘉也。 他坐在床边上,两腿微分,手肘撑在膝盖上,脖颈低垂,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但呼吸声比平时要重,在房间里显得十分明晰。 不知道有没有清醒。 但能坐起来回应,应该比刚才好多了。 陈绵绵抿了抿唇,轻声开口,“……那我先回去了。” 她今晚提心吊胆太久,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躁意早已被磨掉,现在只感到困倦。 满身紧张情绪褪去后,只留下无休无止的疲倦,想要立刻倒头就睡。 她转身开门,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人被拽着手腕翻过来,抵在门上。 不同于他走错房间时的沉默与困倦,程嘉也此刻显得意外清醒。 但又不那么清醒。 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向来带着凉意,连擦肩而过都会觉得冷,此刻却滚烫异常,灼得她往后一缩。 陈绵绵错愕仰头,对上他半垂的眼。 程嘉也一手绕过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做了方才她不敢做的事。 “咔哒”一声,房门落锁。 但却并没有让她更有安全感。 那只手顺势环住她的腰,抵在墙边的同时,又把人向他身前扣。 太近了。 远比方才第一次栽倒时还要近。 陈绵绵瞳孔一缩,慌乱喊他,“程……” 名字都没喊全,程嘉也就低下脖颈,陈绵绵心脏倏然重重一跳,慌乱偏头避开。 程嘉也的吻落在她侧颈上。 刚埋过的地方。 烫的。 他连呼吸都是烫的。 陈绵绵惊得瞌睡全无,努力向后仰,避开他的吻和吐息,伸手去推他肩膀,“你干什么?” “发什么酒疯?!” 陈绵绵对“喝醉”这件事的概念极其模糊,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鲜少有范本可以供她对比,只能将这一切反常行为都归咎于醉酒。 程嘉也没搭话,还是低头去寻她的唇。 陈绵绵一直往后避,后脑贴着墙壁,不愿意。 没有人会愿意吧。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上一秒两个人还在家长面前尽力掩饰装陌生人,连照面与擦肩都屈指可数,下一秒却被抵在门上,身体贴得极紧,快要接吻。 就算她喜欢程嘉也也不行。 陈绵绵执拗地躲,还执拗地推他,真用了劲,程嘉也却纹丝不动,吻不到也不恼,索性张嘴咬她颈侧。 呼吸灼热,喷洒在耳根后颈。 齿关开合,衔住一块软肉,来回碾磨。 陈绵绵哪里受过这个? 今晚之前,她和异性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不小心互相碰到对方手指,然后飞快拉开距离。 被含咬住的地方仿佛凭空生长出众多神经,连着四肢百骸,半边身子都在发软。 也是真的恼了。 陈绵绵蹙着眉,推他无果,胡乱伸手,往他颈侧连着脸颊那块皮肤上呼了一巴掌。 “啪”一声。 清脆的响。 陈绵绵摸不清力道,但应当很重,因为她手心都在发疼。 动作倏然停住。 房间又安静了。 陈绵绵胸膛止不住地起伏,呼吸急促,明明感觉情绪复杂多样,并不只有委屈和愤怒,但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很丢人的泪失禁体质。 她一边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狼狈,一边望着身前的人,轻声发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程嘉也?” 她虽然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女孩,也不是什么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烈女,但她也无法忍受程嘉也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试图与她接吻。 或甚至是更亲密的事情。 没有爱的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和程嘉也的呼吸声,交错着,缠绕着。 程嘉也垂着眼,胸膛起伏同样急促,低低的喘息响在她耳边,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好半晌,他缓缓松开她。 陈绵绵缓慢地闭了闭眼。 果然是耍酒疯,她想。 幸好她一巴掌扇醒了这场梦。 不然沦为笑柄的人永远都会是她。 程嘉也身体往后仰了仰,似是清醒了片刻。 他垂眼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清。 就在陈绵绵以为他要退开道歉的时候,程嘉也又压上来,单手轻捏住她的下巴。 不同于方才的粗暴强制,这回他声音很轻,吐字极缓,仿佛能从呼吸间感受到那一丝缱绻。 “绵绵。”他说。 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来。 29暗涌潮 29 之后的一切,好像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漫长的错愕,无尽的茫然,似乎都被这个吻吞掉了。 气息灼热,呼吸交错。 空气中的酒意仿佛化为实质,让人四肢发软,头脑眩晕。 床铺柔软,微微下陷。 惯常冷冽的木质香萦绕在鼻息间,被燃得滚烫。 吻从唇瓣流连到到颈侧,到耳后,含着耳垂磨咬。 奇异又陌生的感受浪潮般涌来,随着唇齿流连,蔓延到精致分明的锁骨,然后再往下。 陈绵绵觉得自己整个人要飘起来了。 呼吸急促,近乎缺氧。 进入的时候很疼,疼得足够她从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感知到身体里那一抹奇怪而陌生的热感。 好像在灼烧。 这是正常的吗?她不知道。 但程嘉也明显比她灼烧得更厉害。 向来轻缓的呼吸在此时显而易见的急促,低低的喘息声响在耳边,夜晚舞台上被灯光照耀着、被镜头给予特写的修长手指,一刻未停地在她身上抚摸,游走。 让她入睡困难的人,此刻让她无法入睡。 这种荒唐到梦境一般的认知,并着疼痛感的捱过,轻微的酸胀和细缓的快感堆迭,又将短暂的清醒抛在脑后,被迫沉入沉静海域下的汹涌波涛。 后半夜的记忆模糊地像涨了又退的潮水。 翻来覆去,呼吸凌乱,后颈黏腻。 早不知道过了多久,换了几个姿势,做了几次。 唯有接过的吻还清晰。 陈绵绵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窗帘拉开一条窄缝,金色的霞光透过窄缝向内倾泻,光影朦胧而又清晰,给站在窗边的人侧脸镀了一层金边。 却并无暖意。 许是听到窸窣的动静,程嘉也偏头看她。 他换了件衣服,照例是一身黑,额前黑发略垂,遮挡住部分眉眼,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这种时刻要说什么呢? 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奇怪。 陈绵绵想。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手指攥住被子边角,刚要沉默而又羞赧地移开视线,忽地听见他开口。 “昨晚那杯水。” 程嘉也微妙地停顿了两秒,神色很淡,片刻后,复又继续。 “是你倒的?” 语调平静,不辨喜怒。 “……嗯?” 陈绵绵懵了两秒,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上来就问这个,但还是偏了偏头,把视线投向床头柜。 喝了一大半,还剩个杯底的玻璃杯安静地摆放在那里。 那是她昨晚给他倒的。 “……是。”陈绵绵回过头来,还是感到困惑,看着他,等待后文。 程嘉也顿了两秒,倏然笑了一下。 陈绵绵还是茫然。 她很少见他笑。 或者说,他本身就很少笑,只有偶尔奶奶逗他,话说得阴阳又生闷气,他才会无声又无奈地轻弯下唇角,然后两叁句把老人哄好。 现在这个神情,显然与那时候不同。 一点也不温和,反而带着一股强烈的嘲讽与讥诮,浓烈的情绪在无声涌动。 他低颈扯了扯唇角,好半晌,说了句“行”。 “挺好。”程嘉也说。 明明神情和动作依旧是淡的,声音依旧是轻的,但陈绵绵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的程嘉也是一座遥远的雪山,是一片高纬度的海,只是可望而不可及,只是会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接近的话,现在的程嘉也就是锋利的。 是雪褪后露出尖锐冰碛的山峰,是暗潮涌动冲刷暗礁的寒流。 眼尾弧度微微向下,整个人显得冰冷而锋利,盯着人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冷淡的情绪。 “……什么?”陈绵绵问。 程嘉也没回答她。 他转身把放在桌上的黑色盒子扔进垃圾桶,沉甸甸的质感与垃圾桶碰撞,发出一声沉闷又响亮的声音。 接着就是那句,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满心羞赧和欢欣尽数化为齑粉,至今仍然会感到屈辱的话。 “如果你想继续这种状态的话,最好保持一对一的关系。” 桌上两瓶矿泉水一同扔进垃圾桶里,遮掩住黑色的盒子,程嘉也开门往外走,回身最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别太乱了。”他说。 —— 二更一样写写看,零点前没有就是没有,不用特意等 30没看他「Рo1⒏space」 30 梦境纷杂。 但都不大愉快。 陌生的环境,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微微弥漫的酒意,程嘉也。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像极了游戏里某种情景的触发条件,让她无可抑制地再度回想起那一天。 满腔热情都被泼冷水,化成冰碎掉的那一天。 陈绵绵惯例醒得很早,睁眼时,落地窗外铺满日出的绚烂橙色光影。 右边肩膀依旧很沉,被压得隐约发酸。 昨晚她挣脱无果后,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还就这么睡了一夜。 大约是酒精的缘故,程嘉也睡得意外沉,此刻还闭着眼。 陈绵绵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半个身子缓慢地从沙发上下来。 整个过程无声又静默,花了近十分钟,像一场慢动作哑剧。 倒也不是怕吵醒他,只是不是很想面对他而已。 下来之后,稍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她回房间换了衣服。 洗漱结束后,陈绵绵看了眼时间,核对了一下今天的日程安排,然后就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今天上午有节专业课,下午有学生会活动,还要核对稿件和制作简历。 她准备再读一遍那个关于微光的公众号推文,做好前期准备后,再有针对性地修改简历。 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大致安排,陈绵绵把帆布包挎到肩上,推开房间门,往外走的时候,看见原本躺着的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 他站在沙发前,微低着头,单手捏着后颈,看起来依然困倦。 陈绵绵只顿了一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外走。 白色长裙是棉质的,随着脚步动作,发出轻微摩擦声,在安静的客厅中显得分外明显。 但她没停留,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倒是程嘉也先开口。 他站在原地,抬眼看了她两秒,缓慢道,“昨晚……” 开口时,漆黑的眼睫垂了垂,竟然显出几分不自在来,但陈绵绵没看见。 她只能听见他吐字很缓,尾音拉长,似乎有什么不太好说出口的话。 昨晚什么呢? 是想要道歉,还是要再次倒打一耙? 她不抱期待,也不想去猜了。 陈绵绵换了鞋,躬身把拖鞋放进鞋柜里,截断他的话。 “昨晚什么都没有。” 她没什么情绪地轻声道。 余光里,程嘉也的动作似乎顿了两秒,后半截语句戛然而止。 但陈绵绵没管。 令人感到羞辱的回忆方才才如此清晰地重新浮现,她已经不想在意他要说什么话了。 总之,不要再干扰她的情绪就好。 她关上鞋柜门,摁下防盗门锁,出门,关门,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停顿哪怕一秒。 “砰”一声。 关门的声响清脆而又干净利落。 程嘉也站在原地,望着她出门的方向,神情顿住。 似乎有些意外。 人已经消失不见,关门的声音却还在耳边回响。 那扇漆黑而沉闷的门被她甩在他们中间,将他隔在另一端。 而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这明明是刚刚才发生的客观事实的表达,可不知为何,当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却倏然涌上难言的情绪。 一种莫名其妙的躁郁再度升上来,没来由的让人感到郁结和不快。 来得突然,奇怪,却又来势汹汹,无法抑制。 似乎非常的……不爽。 好半晌,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程嘉也克制着偏过头来。 不听就不听吧。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神情恢复冷淡,坐回沙发上,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钝痛的太阳穴。 一夜没看的手机塞满了消息,未接来电都有十多通。 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点下全部清除键,通知一条条地从屏幕上划走。 还没清除完毕,又是一个来电拨了进来。 程嘉也没理。 可是对面不依不饶,一个接一个,通话页面在屏幕上闪个不停,毫不停歇。 终于受不了似的,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滑动接听键。 “有病?” 语气不善。 电话那头,周誉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顿了好半晌,拿下手机确认了两眼,才真真切切地震惊道:“我打着玩儿的!昨天被灌着喝那么多,你这么早就醒了?!” 程嘉也懒得跟他扯,闭了闭眼,“有事说事。” “……也没什么。”周誉停顿了一会儿,“就是看看你喝多了有没有事,毕竟快两年多没沾酒了。” 程嘉也顿了片刻。 好半晌,他捏了捏眉心,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所以呢?这么早醒,睡得不好?没发生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吧?” 周誉话密,一句赶一句,没找到空回答,就又自己接下去了。 “我记得之前有回演出,完了都凌晨了,他们还硬拉着你喝太多,结果第二天你状态就很不好,整个人冷得跟带刺儿似的,戳一下都冒冰渣,从此之后就不……” “行了。”程嘉也垂着眼,低声打断他。 他向来没什么有问必答的自觉性,眼看着就要不顾还在询问的人,将手机拿下来挂断,却不知道忽地想到什么,动作顿了顿。 轻微的声响从听筒里传来,电话那头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却没落入他的耳朵。 相对而漫长的沉默里,程嘉也垂着眼,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沙发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睡挺好的。” 好半晌,他这么说道。 31红绿灯 31 门的另一边。 关门之后,踩着明净的瓷砖去按电梯,房子里的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陈绵绵一概不关心。 她下楼的时候太阳刚好完全升起来,掩在层迭的高楼后,从缝隙中洒出金色的亮光,让人感到新生的蓬勃朝气。 陈绵绵深呼吸两下,将清晨的空气完全沉入胸腔,再吐出来,尽力排掉剩余的情绪,打车去了学校。 她还有好多事要做,没时间沉溺在无用的情绪中。 下了专业课,中午被张彤拉住吃饭。 “今天食堂怎么这么多人……”张彤端着餐盘走在前面,穿梭在人流中,纳闷地寻找位置。 陈绵绵跟在她身后,提醒道,“九月,有新生。” 张彤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怪说不得。我大一的时候抢饭也很积极。” 她一边说,一边眼尖地瞅到一桌人刚要起身,于是两三步窜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把餐盘往桌上一搁。 “哐当”一声,迅疾的行动成功逼退了原本准备过来的、看着还很青涩的三两个学弟学妹。 陈绵绵被她逗笑了,走到她对面坐下,揶揄道,“那时候练出来的是吧?” “是啊。”张彤拆了一次性筷子,“这才是大学的第一堂课,该出手时就出手!” 学弟学妹犹豫着走远了。 陈绵绵还是觉得好笑,附和着,“行,真是个好学姐。” 两个人正开着玩笑,旁边传来试探性的声响。 “……绵绵同学?” 陈绵绵闻声,偏头去看。 两张桌子之间的过道上,站着一个男生,黑框眼镜,t恤短裤,正端着餐盘看着她。 “真是你呀!还记得我吗?”男生惊喜道,看看陈绵绵,又看看张彤,非常自来熟地把餐盘往桌上一放,就坐下来了。 陈绵绵记性不差,三两秒就回想起来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生的名字。 刚开学时在教务处搬书到寝室楼,天气很热,正值中午,他帮过她,好像叫王轩。 “记得。”陈绵绵看了眼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人太多,没位置了,能拼一个不?”王轩双手合十,冲她这边晃了晃,一副求人的姿态。 张彤翻了个白眼,“坐都坐下了才问,怎么不吃完了再问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对面两个人听见。 王轩:“……” 陈绵绵本来无所谓,只是对这种过于热情和自来熟的性格有点不习惯,现在也淡了,忍着点笑,答道,“……好。” “谢谢啊谢谢啊,不愧是你们那级最漂亮的小学妹。”王轩说。 陈绵绵顿了两秒,没搭腔,让话落了下去。 有不熟的人在,陈绵绵和张彤没怎么聊天,都是王轩在找话题,东问西问,临到要走了,摸出手机来问她,能不能加个微信。 陈绵绵刚要摇头,推脱说不太方便,又听见他说,“今年真的很热,如果你后面还需要搬东西的话,可以给我发消息。” 这句话过后,陈绵绵抿唇犹豫了片刻。 倒不是真的想让他以后帮忙,只是这句话再被重复到耳边,让她想起了他那个时候在高温天气下,帮她把厚重的教材搬过大半个校园。 确实很辛苦。 何况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加微信而已,不太好拒绝。 半晌过去,她还是垂眼,缓慢调出了好友二维码。 王轩乐呵着扫了,然后端上餐盘跟她们告别,自动忽略了张彤的“切”声。 “什么人啊。”张彤很无语,收拾好餐盘,站起来,“自来熟又献殷勤,无事不登三宝殿,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 陈绵绵没搭她的话,安静地往出口走,还是没能避免被数落。 张彤快步追上她,苦口婆心道,“我给你说,你这一颗大白菜可要洁身自好,擦亮眼睛,别随便被什么人骗走了啊!” 陈绵绵又想笑,“我也算是大白菜?” “当然算啊!怎么不算?”张彤一脸“你是不是在说废话”的表情,快速把话题扯回来。 “少避重就轻,听到没有!这种油嘴滑舌的男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你好骗呢。别上当了……” 陈绵绵当然知道。 人生经历和阅历使然,让她对于亲密关系的看法远超大部分同龄人,对肤浅而又像花孔雀一样的男生基本免疫。 她背着包往图书馆走,觉得张彤唠唠叨叨的样子很可爱,没忍住笑,边走边问:“那照你这样说,谁才算是好男人啊?” 张彤想也不想,立刻答道,“程嘉也啊。” 声音响亮,回答迅速,理直气壮,连犹豫也没有。 陈绵绵的脚步却倏然顿了一下。 “程嘉也一看就是那种很有分寸感和边界感,会很宠女朋友的人,谁能跟他谈恋爱,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张彤丝毫没察觉她的异样,还在兀自絮叨,直到脚步猛然一顿。 “哎哟!”她惊呼一声。 张彤本来落后陈绵绵半步,跟着她走,这会儿陈绵绵忽地收住脚步,她猝不及防,脑门撞到她后背,结结实实的一下,有点疼。 “……怎么了?”张彤揉着额头,疑惑道。 “……没事。” 陈绵绵垂着眼,好半晌,轻声道,“就是出神了。” “走着路也能出神,你平时写稿别太累了啊。”张彤走到她旁边,关切道,“哦对了,还没问你搬出去之后感觉怎么样呢?休息啊,作息啊什么的,有没有好一点?” 陈绵绵站在路边,盯着马路对面闪动变化的红绿灯显示屏,沉默片刻。 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空气一时寂静。 直到红灯的倒计时跳到“3”的时候,她才轻声答道。 “挺好的。” “不用担心我。” 机械数字跳到“1”,指示灯由红转绿,陈绵绵没等张彤继续刨根问底,把帆布包往肩上重新挎了挎,挥手道别。 “我先去图书馆了,下午还有事。” 张彤满腔疑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绿灯后汹涌穿行的人流打断,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然后无奈地应了一声。 “那你注意休息啊绵绵!” 32重感冒 32 一语成谶。 不知道是沙发上睡着那晚空调打得太低,还是没休息好,总之,那天过后,陈绵绵就感冒了。 病情不轻不重,就是轻微咳嗽,鼻塞,头昏脑胀,但吃了几天药也不见好。 又是一个吃了感冒药而昏睡的夜晚过去,陈绵绵起得晚了些,吸着鼻子打开电脑,点开邮箱的新消息提醒。 微光的面试通知来得很顺利,在她简历投过去之后的第三天,就发到了她邮箱里。 与此同时,来的还有池既的消息。 【池既】:你投了微光? 陈绵绵吸着鼻子把纸巾扔进垃圾桶,疑惑两秒,回了个是,问他怎么了吗。 【池既】:没怎么。就是组里其他负责人告诉我的时候,还有点不相信,以为是重名。 【池既】:不过后来想想,倒也合理。 陈绵绵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他好像某一年也参加过支教,在山区待了一个暑期,可能后来就在团队组织里留任了。 这种组织体系相对稳定,平时事情不多,大概就需要统筹管理一下,还算轻松。 但面试官相对权力较大,她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发问。 【绵绵】:你没给我开后门吧? “想什么呢,肯定没啊。” 许是被她这句逗笑了,池既直接发了语音,声音里都还带着点笑意。 “你还需要我开后门?直接表筛就过了。” 他顿了顿,为了让她安心似的,又加了一句,“你面试我都得避嫌呢。” 但他半遮半掩地隐去了原因,没说是因为团队成员大多都知道他有个小学妹,不想场面起哄,让她不自在。 陈绵绵毫不知情,放下心,打字回道:“好。” 池既又交代了她一些注意事项,比如着装不用太正式,简单大方就好,最好把投邮箱的简历再带三份,诸如此类。 陈绵绵都应了好。 但不知道是不是生着病的缘故,一应完就忘了。 直到下了晚课,快要回家时,她才忽地想起还没有打印新的简历,坐在教室里翻着包,寻找她的u盘。 但寻找无果。 不知道是落在家里,还是弄丢了。 明天上午十一点面试,按照她最近起床的时间和状态,还有去面试地点的路程,应该来不及明天打印。 陈绵绵思忖片刻,只好发了个朋友圈。 【绵绵】:大家最近有看到过一个u盘吗?白色的,挂了只很小的小羊,如果看到,麻烦联系我一下,非常感谢。 发出去之后,顿了顿,她又在评论区打字补充,“或者现在有谁在一教吗?可以借一下u盘吗?” 一刷新,不少同学都评论了,有的说u盘这么小一个不好找,建议她去失物招领处看看,有的说她有u盘,但她现在在外面,要凌晨才回学校。 总之,一时半会儿没有能用得上的。 陈绵绵叹了口气,退出朋友圈,想着要不现在重新去买一个,就看到新加的好友给她发了消息。 【王轩】:绵绵!刚看到你朋友圈,说丢了个u盘,是这个吗? 【王轩】:[图片] 【王轩】:那天在食堂往图书馆路上捡到的,后来就忘了,一直没放去失物招领处,看到你朋友圈才想起来 陈绵绵点开图片看了两眼,确认是她的u盘无误,打字回道,“对。” 【绵绵】:你现在在哪里?方便我来找你吗? 对面正在输入中几秒,似乎在犹豫。 片刻后,他发来一个地址。 是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吧。 【王轩】:我现在走不开,不然就给你送过来了 【王轩】:你到门口给我发消息就好,我出来给你 陈绵绵没太犹豫,回了个好,然后背上包就走了。 夜晚的学校周围依旧热闹,大学生的夜生活将会持续到凌晨两点,现在仅仅九点半而已,吃喝玩乐的店铺都开着,灯火通明。 陈绵绵按着定位的导航指示走,拐进一条相对幽静的小巷子。 没有大路那么热闹,灯光也没有那么亮,只有昏暗的路灯照亮方寸地面,路过一些窄门店铺时,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很躁的音乐声,大致可以想象里面的场面。 她在定位的那家酒吧门口等了一会儿,但王轩没回消息,打电话也没人接。 不远处有三两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从另一家更吵的酒吧里出来,勾肩搭背地在路边大声开玩笑,时不时看她两眼,还隐约要往这边走的模样。 陈绵绵又看了眼手机,王轩到现在也没回。 眼看着那几个男人要走过来,她没办法,只能关掉手机屏幕,转身就往那家酒吧里走。 “欸美女,别走啊。”身后有声音。 陈绵绵没理,兀自加快了脚步。 进门的时候,心脏稍微有了点着落,还听见他们不爽地啧了几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才转身离去。 顿了好片刻,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缓了缓方才加快的心跳,才缓慢地往里走。 这家酒吧还算安静,音乐是稍显温柔的ramp;b,两层楼,客人很多,昏暗灯光里,几乎每一桌都有人,连吧台都坐满了。 陈绵绵在一楼晃了一圈,没找到人,拿出手机重新拨了个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只好顺着很陡的楼梯往楼下去。 地下一层明显更躁。 音乐推到最大,只有几盏壁灯在做旧的墙面上闪烁,大约是允许吸烟,有几个角落里,烟雾缭绕。 陈绵绵本来就感冒,喘不上气,无可避免地呼进一口二手烟,难受地扶住墙壁,咳了两声。 这一咳,将身体转了个向,抬头便看见了要找的人。 王轩站在最里面的卡座沙发旁边,露出大半个身子,大约在和朋友们聊天开玩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这么吵,看得见消息才怪。 陈绵绵缓了缓呼吸,在狭隘的过道中穿行,走过去。 周围太嘈杂,喊他也听不见,陈绵绵只好从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喊道,“……王轩。” “王轩!” 一连喊了好几声,连他对面聊天的朋友们都听见了,他才有反应。 “哟,有妹妹找你。”他斜对面的那个男生开玩笑道,“最近行情不错啊,寿星。” 王轩转头,错愕两秒,看了眼聊天记录里几个未接电话,忙敛了笑,一拍脑门儿,道歉道,“对不起啊绵绵,我后面就给忘了,你打电话也没听见……” 音响就在耳边,吵得头疼,陈绵绵实在不想多待,打断他,“没关系,你现在能把东西给我吗?” 王轩说好,“你等等啊,我外套在后面,我去给你拿。” 陈绵绵点头说好,站在原地等他。 王轩那几个朋友此刻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谑开玩笑,“什么意思啊你?偷偷带妹是吧?” “一天天藏着掖着的,这么漂亮的妹妹都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王轩摆手,“少来吧你们。” 这种玩笑话让陈绵绵有些不适,蹙着眉,没说话。 但他们还在讲,仿佛在由男性主导的场面下,女性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玩物,口中轻浮而又浪荡的语句让她眉头蹙得更深。 但她依旧没说话。 本来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女孩子孤身一人遇到这种时刻,大多时候都是忍。 她没想到,另一边沙发上,倏然有人发声。 “行了啊。”那人有些无语地说。 “你们有完没完?看着王轩也配不上人女孩儿啊,一天天的眼瞎了,乱开什么玩笑?” 场面沉寂片刻。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些尴尬地笑,不说话了。 陈绵绵听着方才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仔细回想,觉得有点像…… flipped的新主唱?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偏头看去。 却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最里面的人。 程嘉也坐在卡座沙发的最尽头,和离他最近的周誉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和另一头挤着坐的几个人形成鲜明对比。 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但陈绵绵能看清他的动作。 他原本坐得散漫,此刻缓慢地挺直脊背,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手机。 摁亮屏幕,点开微信,点进聊天框。 接下来不用看,陈绵绵都知道,那个页面长什么样。 程嘉也今天破天荒地给她发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空。 她当时在上课,不方便回,或者说是看到了之后,不想回,于是退出来关掉,装作没看见。 直到刚刚在酒吧门口等王轩,无聊时翻着手机,才想起来,于是礼貌而又疏离地回了一句。 “今晚有事,不好意思。” 而现在,程嘉也把手机反扣着,扔回桌上,在一片嘈杂中望着她,似笑非笑地开口。 “有事?” —— 字数略多,算今天更新和加更二合一吧,不出意外的话,晚点还有一更。回家倒时差,昼很长。 另,上一章的章节名是一首歌,蛮贴。 33过生日「Рo1⒏space」 33 很奇怪。 明明这里这么吵,连附耳的距离都要大声开口,才能被清晰地听见。 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仰头跟她轻声做了个口型,她就懂得不能再懂。 那一瞬间,陈绵绵甚至有些嘲讽地想。 原来他们这些年岁也不能完全算是白过的,还是培养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默契。 只是在互相伤害的时候才显现罢了。 陈绵绵顿了两秒,没说话,移开视线。 王轩已经从外套里拿出u盘过来了,边递给她边道歉,“真对不起啊绵绵,我真没看见,不然一定给你拿出来,还省得你跑一趟……” “没事,我还没谢谢你呢。”陈绵绵把u盘装进包里,视线扫过桌上的蛋糕,犹豫了两秒,还是开口。 “生日快乐。” “谢谢啊。”王轩立刻不自在地挠了挠头,笑了一下。 环境嘈杂,几步外的两个人站着,轻声说话,卡座这边完全听不见。 一群人吃瓜似的,好奇地偷偷打量。 “啧,王轩是不是想追这妹妹啊?” “应该是,”另一个男生探头看了看,“我之前还在学校看到他跟这妹妹一起吃饭,那叫一个热络。” “笑死我了,妹妹是特地来给他送礼物的吗?看着快要成了啊。” “那要不我们帮寿星一把?” “怎么帮?” “让人妹妹留下来呗,反正好不容易过个生日,嘉也都来了。” 话音一落,一群人都心照不宣地看向最里面的人。 视线焦点的程嘉也神情冷淡,半垂着眼,没说话。 他本来没打算来的。 他不太喜欢这种局。 王轩和他的圈子并不怎么重迭。人与人之间是有壁的,他们之间只是比普通同学好一点,远没到周誉和刑肆弋那种地步。 只是无聊。 聊天框里安静,家里也安静。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好像从未觉得家里是如此沉默,客厅空旷,家具简单,没有生活气息,几乎到了寂寥的地步。 莫名让人待不下去。 刚好周誉叫他出来兜风,就没拒绝。 此刻周誉看了眼他,摸不清他想法,于是没做声。 不远处,两人结束对话,陈绵绵背着包准备往外走,挥挥手跟王轩道别。 这边第一个开口的男生性子急,看她要走了,忙高喊一声,“妹妹留下来跟我们玩一会儿吗?” “就是啊,今天轩儿过生日,坐一会儿呗?” “来都来了是不是,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嘛!” 不断有人附和着,一声比一声高,甚至让嘈杂的酒吧里,别桌都闻声望来。 王轩有些尴尬地摆手,让他们别喊了,但局一开始已经喝了不少酒,酒精壮人胆,何况他们人多,一个二个都在起哄,根本停不下来。 陈绵绵这会儿已经快被鼻塞和烟味折磨到缺氧,脑子里一片昏沉,还是忍耐着拒绝。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我先……” “啧。” 一声懒洋洋的语句,慢条斯理地插入这场喧闹的对话。 其实这声音并不明显,但是因为发出声音的人太过瞩目,所有人都对视两秒,安静下来。 程嘉也坐在阴影处,后背松懒靠在沙发背上,长指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腿侧,似笑非笑地开口。 “又有事啊?” 他声音不高,惯常低缓,拖着尾调,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 但气氛顿时就微妙起来。 正逢一首歌的末尾,旋律渐低,空气安静片刻,所有人都收了声。 陈绵绵的视线穿越昏暗灯光和嘈杂人群,跟他对上。 眼尾锋利,瞳孔漆黑。 又来了。 又是那种漫不经心,却又企图将一切尽数掌控的游刃有余。 陈绵绵很讨厌他这样。 她尽力在头脑昏沉中保持最后一丝理智,甚至还礼貌地笑了一下。 “是啊。”她说。 声音轻缓,吐字清晰,落在耳朵里都是轻飘飘的,却硬生生让人听出几分锋芒来。 甚至近乎挑衅。 程嘉也顿了两秒,扯了扯嘴角,点点头,低道,“行。” 片刻后,他又抬起眼来。 “人家过生日也不留么?” 他甚至还扬了扬下巴,轻点了一下王轩的方向,眼角眉梢都是讥诮。 “人家”,“生日”。 这几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嘲讽意味前所未有的重,混着愈来愈吵的音乐,倏地让人全身血液都往上涌。 陈绵绵顿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硬生生哽在喉咙口,让人无法呼吸。 来不及思考似的,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人坐下来。 刚刚好,挨着王轩。 然后她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看着他。 “好啊。” 34无酒精 34 暗流涌动。 人群之中,一个坐在卡座最里面,一个坐在过道边。 两个人隔着无关人潮对视,目光平静,视线相接处却又快要燃起噼里啪啦的火星。 气氛又是诡异的沉默。 一场莫名其妙,而又微妙异常的对话过后,陈绵绵坐下来,原本起哄的人却不说话了。 新换的歌前奏很长,鼓点偏缓,低分贝的环境下,沉默显得异常明显。 桌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对视,都有些摸不清状况。 “那个……那,我们喝一杯先?”最后还是王轩先开口。 他咧了咧嘴角,往前举了举杯子,试图打破这个尴尬、沉闷而又微妙的气氛。 桌边人都陆陆续续反应过来,忙伸手端杯子,“来来来。” “今天寿星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阵衣服面料摩挲的声音,还有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气氛复又嘈杂起来。 陈绵绵坐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王轩又道,“绵绵喝无酒精的就行。” 随后递来一杯果汁。 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低低的嘘声,在起哄。 陈绵绵垂眼看着那杯果汁,片刻后,轻声道,“谢谢。” 自从她坐下之后,程嘉也就没什么反应,依旧靠在最里,扯了扯嘴角。 他手肘缓慢一抬,两秒后,空杯子碰撞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绵绵忍住没看他。 其实那股冲动劲过去之后,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那瞬间的怒意或者说是赌气作祟,让她留了下来,换来的却是更漫长的煎熬。 在一群陌生人中和程嘉也对坐,甚至远比同处一室更难熬,起码后者还能关上房间门,互不相见。 头顶的音响,不远处的烟味,因为感冒而昏沉的头脑,呼吸困难的鼻腔,还有对面的程嘉也。 这一切都让她想要尽力保持沉默,只是偶尔在王轩侧身跟她说话时才略有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方才那场对话的不同寻常,总之,那群男生的话题和玩笑都没有再围绕她进行了。 “最近你们没有演出吗?”王轩旁边一个男生问周誉。 “没。”周誉双手抱臂,“天天演出不得累死啊。” “但是很酷啊。我之前追的一个女孩儿,就贼喜欢你们,壁纸都是你们演出的照片。” 周誉笑了一下,“是‘我们’,还是他啊。” 说后半句的时候,他略一偏头,点了点里面的人。 对面的男生也是人精,恰到好处地圆了一下,“嘉也只是占图比例大一点而已,总体还是你们。” 一阵了然的哄笑。 气氛总算轻松起来,两位侍者托着托盘过来,一一放下颜色斑斓的鸡尾酒,躬身指了指对面。 “您好,这是对面那桌的两位小姐送你们的,还想托我们问下,能不能和你们二位合照。” 不用特意指明,都知道是谁。 本来就在学校附近,又是在酒吧和livehouse这种地方待惯了的人,对这种场面再熟悉不过。 “啧啧啧,这叫什么?为了跟某两个人合影,请了全桌人的酒哈。” “不得了不得了,跟着你们搞乐队的混就是不一样,还有漂亮女孩儿送酒喝。” 有人端起新送来的酒杯,揶揄打趣道。 周誉半搭不理地扯了下嘴角,附耳跟侍者低声说话,约莫两句后,侍者了然点头,回去传话。 倒没人问他回了什么。 毕竟不算熟,人与人之间的壁垒太鲜明,坐在一起时可以说话,可以聊天,可以适当开玩笑,但到了需要保持边界感的地方,他们比谁都眼尖。 于是话题又转回陈绵绵身上。 有人问道,“妹妹跟王轩怎么认识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王轩下意识看了眼程嘉也,顿了片刻,“就是有天……” “谁问你了?”朋友打断他,开玩笑道,“舍不得让妹妹开口说话是吧?就这么小气?” “……”王轩无语,低骂了他一句。 “就是有天在学校搬东西,特别热,他路过帮了我。”陈绵绵简单答了一下,平平静静,没什么波澜。 一群人“哦”了声,笑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热心呢?是不是只帮美女啊。” 王轩又看了眼程嘉也,见他半垂着眼,神色冷淡,没什么反应,于是没继续往下说,只红着耳朵骂了声“滚”。 陈绵绵不是一个很喜欢聚会的人,更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一起待在嘈杂的环境里,加上身体不舒服,只是在聊天中提到她时,礼貌又平静地回复两句,并不主动接话。 两三个话题过去,王轩的朋友们大概也意识到她比较内向,于是也没再缠着她,开始玩牌。 两局扑克过去,又是一轮酒尽。 王轩旁边的男生连输,酒杯再一次空掉,把空杯往桌上一放,瞥见对面两人依旧满满当当未动的酒,好奇道,“欸,你俩怎么不喝啊?” 何止不喝。 也算公众人物,上台这么久以来,尤其那件事之后,没人会接受粉丝或旁人送的东西。 周誉眉心动了动,敷衍道,“不想喝。” “那多浪费啊!”那人起身,准备伸手来端,“我来吧。” 周誉倏然扯了扯嘴角,伸手扣住酒杯,慢吞吞道,“你喝可以,但万一出了事,别找我们。”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但他说话时轻而缓,一改往日吊儿郎当又话唠的姿态,眼睛微眯,异常认真。 “……啊?”那人动作顿住,神情茫然。 “也不是一定会出事,”周誉补充似的说道,把酒杯推到他面前,轻声接道,“只是万一。” 气氛又是诡异的沉默。 那人的手伸在半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好半晌后,蜷着收回去,挠了挠头。 “能详细说说不?” “行啊。” 周誉点头,瞥了一眼程嘉也,慢悠悠道,“邮寄到家里的内衣,带有微型摄像头的小熊玩偶,下了药的酒。” “你们想听哪一个?” 35催情药 35 话音一落,气氛再度沉默下来。 隐在灯光后明暗不清的脸,似是而非、模糊混淆的排比问句,轻佻玩笑中又仿佛揭开公众人物私生活一角的坦诚,让所有人都怔愣片刻,面面相觑。 偶尔也会从新闻中感知到部分粉丝的狂热,但发生在身边的概率还是太小了。 狂热、接触、掌控,人的喜欢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滋生出带着藤蔓与荆棘的欲望,这太正常不过了。 但依旧会觉得不适。 原本要拿酒的那人缩回手,蜷了蜷,愣愣问道,“……这么恐怖?” “是啊。”周誉笑了一下,继续用慢悠悠的语调开口。 “我们队内有人吃过这个教训。” 键盘手。 其实那杯酒原本不是给他的。 演出过后,场是散了,但热度和躁意还没有,主办方代表留他们下来聚会,办了个小型的派对,不少粉丝也留了下来。 灯光迷幻,音乐不断,接连的酒让人逐渐不清醒。 程嘉也单纯不想待,勉强留了一会儿,算是给主办方一个面子,拎着外套走前,遇见有女孩儿送酒。 很明显,不是那晚的第一个。 但是具体多少个已经记不清了。 他冷淡应付了,随意往吧台一搁,然后人走了。 “后来那杯酒被键盘手那个倒霉蛋儿喝了,第二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虽说是成年人吧,这类事情看得不是那么重,但总归不舒服。” “何况还被拍了照片,”一片寂静里,周誉语调慢悠悠地补充道,“给了点封口费出去。” 喧嚣中依旧沉闷的氛围里,他开玩笑似的讲这个故事,看似轻描淡写,却让所有人都收了声。 酒后乱性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其实不稀奇,但捆绑住一些蓄意接近、下药、公众人物、拍照与封口费的关键词,就显得太过了。 轻一点说,是道德层面的问题,往重一点,与敲诈勒索其实无异,都是游走在灰色边缘地带,但由于涉及隐私,也难以放到明面上来讲。 众人正在暗自错愕地消化这件事,脸色各异,面面相觑而无言,坐在最边上的女孩却倏然腾一下站了起来。 突兀,明显,猝不及防。 她身影纤细,脊背单薄,灯影晃过时,似乎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细微得像是错觉。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她垂着眼,神情看不太清,语速急切而飞快,吐字清晰,“祝你们玩得开心。” 包往肩上一挎,裙摆在走廊边一闪,步伐极快,人就在视线中远去,隐在熙攘的人群中,看不见了。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明明刚才哪怕不太熟,大家也坐在一起,偶有话题可以聊,没到这个迅速退场的地步。 陈绵绵抛下所有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穿过人群,呼吸急促,往外走。 飞速登上楼梯,陡而窄的金属楼梯发出清脆声响,穿过一楼的人群,推门出去。 门内门外,一边嘈杂,一边寂静,像是两个世界。 她没有停顿地往外走了两步,忽略掉王轩在身后喊她的声音。 巷口有出租车下客,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下了人,又快要关上,陈绵绵上前两步扶住后门,在师傅把绿色的载客指示牌掰下来之前。 “绵绵,你没事儿吧?”王轩往外跑了两步,在路边上累得喘气。 陈绵绵坐进车里,把车窗降下一点,摇摇头,没说话。 她的胸膛还在起伏,耳边耳鸣一般鼓胀,脑子里一片混沌,远远瞥见街角的便利店,明亮的玻璃内摆着矿泉水的货架。 瓶装的澄澈液体反射灯光,近乎到了刺眼的地步。 她再顾不得分心去听王轩在关心什么,只能狼狈又仓促地垂下眼,跟司机报了地址。 便利店明亮的橱窗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车内一片寂静。 陈绵绵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 时至今日,她终于在这场巧合的对话中,窥见程嘉也那天举止异常的端倪。 能让这个人神志不清到走错房间,再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惯常冷淡的人体温高到异常的东西,是什么呢? 催情的药罢了。 她却还天真到以为是她自己。 别太荒谬了。 —— 复更啦,有些话还是要说一下。 可以讨论剧情,可以表达对角色的喜恶,但是不要吵架,不要上升。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看就点叉,po18好文和好作者都很多,不用给自己找罪受。 没偏向谁谁,也不用给作者扣帽子,真心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看文。 36一片海 36 陈绵绵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像铁打的。 没有去想周誉当众讲出故事的用意,也没有去关注程嘉也略显烦躁的神情,更没有在意他后续回家与否。 她尽力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将重心放在明天要做的事情上。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还记得在楼下打印店关门前把简历准备好,回家之后照例反锁房间门,洗漱完毕后,塞了两颗感冒药就上床了,闭眼之前还记得确认自己有没有定好闹钟。 一夜纷繁复杂的低质量睡眠之后,头疼得似乎更厉害了,她硬撑着起来换衣服,化了个简单的妆提气色,打车出门去参加面试了。 面试过程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问题、流程都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差错,除了几位面试官好像对她格外和蔼以外,陈绵绵找不到别的什么特别之处。 “面试结果会在叁天内发到你邮箱,感谢参加。”到结尾时,最中间那位面试官笑着对她说。 “好。”陈绵绵道了谢,起身离开。 结束时是正午,走出阴凉的建筑物,到了无处躲避的太阳下,灼热的阳光烤得人浑身发疼。 其余面试者或打着遮阳伞,或快步匆匆走过,只有陈绵绵没躲。 她站在炙热的阳光下,眯起眼,盯着耀眼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太阳。 眼睛刺痛,眼部肌肉难以控制地紧绷,阳光毫无隔阂地落在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却让人感到全身发冷。 不只是生理意义上的冷。 如果说她昨晚是靠明天要做的事和感冒药药效来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才能安稳入睡的话,今天就像是倏然断了线的风筝,随着风飘荡,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昨晚的一切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成人世界里的灰白地带,欲望与野心,好心与误解,让她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得可笑。 程嘉也。 她心里不受控制地想着这个名字。 明明当时率先打破平静,走错房间的人是他,抱住她不让走的人是他,连挨了一巴掌后,还喊她名字的人也是他。 程嘉也到底凭什么以那样的态度对她? 为什么如此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杯有问题的水,是她动的手脚? 一想到他逆着光站在窗前,唇角扯出嘲讽的弧度,冷声劝她私生活干净一点,陈绵绵竟然有几分想笑。 为什么呢? 就凭她半夜叁更发好心,送他回房间,还倒了杯水? 就凭她家境清寒,见识不多,孤身一人? 就凭她喜欢他? 所以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持有偏见,甚至吝啬一句询问,毫不在意地将这种态度持续到现在吗? 那一瞬间,陈绵绵站在明朗的太阳光底下,倏然觉得,许多东西都像有了答案。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短暂亲密后立刻分离的房间,从来归宿都是垃圾桶的早餐,还有应奶奶要求,搬到程嘉也公寓里时,他那句似笑非笑的“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么想她的。 一个物质、心机、拜金,把男人当跳板,为此不惜使用手段,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罢了。 陈绵绵缓慢地眨了眨眼,站在人来人往的楼下门口,真的笑出了声。 只是那声音很轻,很低,从鼻腔里溢出,就弥散在空气里,消失在明亮坦荡的太阳光下。 连同眼角的水光一起消弭,像流过玻璃后下坠的水痕,湮灭得无声无息。 眩晕的前兆是头晕眼花,呼吸不畅,但陈绵绵并没有精力去在意。 她只是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一把眼角,摸出手机,指尖快速滑动,翻到那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人。 依旧是熟悉的黑色头像。 沉默,生疏,遥远得像一片海。 指尖落在右侧,点开好友主页,删除联系人,“是”。 一气呵成。 成功删除联系人的提示框出现时,陈绵绵摁灭屏幕,终于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不正常的心悸。 眼前倏然一黑,失去意识往后倒时,她想的竟然是,真好,不用再眷恋了。 她为他停留的已经足够久了。 37安全线 37 再醒来是在医院。 入眼是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气味弥漫在鼻息间,右手僵冷,液体顺着针管推进血液里,冷得不像是自己的手。 陈绵绵缓慢地眨了眨眼。 好几秒后,外界的喧闹才像按下播放键一样,倏然涌进耳道。 隔壁病床上坐着上午才面试过她的学长学姐,正在低声聊天。 “今年是忽然改规定了吗?不要假期支教了?” “那边说人员流动太大,先尽量尝试一下能不能固定以年为周期的,不然投入的培训成本太大了。” “……说实话,我不太看好这次改革。本来现在有这部分意向的人就不多,假期这部分一砍掉,谁会花一整年的时间来做社会志愿?” “没了大学生群体,报名表都会少收一半。”学长叹了口气,视线瞥向另一边,问,“这位池负责人,你怎么看?” 池既站在床边,垂头看一页一页的检查报告,闻言应了一声,“无所谓吧。实践试试看就行。” 话没说完,他抬眼,瞥见陈绵绵醒了,把报告往柜子上一搁,伸手摸了摸她额头,“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掌心覆上额头,触感温热而陌生,陈绵绵下意识想躲,但浑身没劲,张了张嘴,“……没有。” 学长学姐也围上来。 “你快把我们吓死了,大中午的站在门口就往后倒啊。” “感冒了还不吃早饭,又发烧又低血糖的,你不晕谁晕?” “饿吗?我们买了粥,还热着,要喝点吗?” 七嘴八舌的,一句接一句,陈绵绵有点懵。 感觉自己跟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吧?上午面试时才见过一面,脸都还没记全,现在人家不仅帮忙送到医院,在这儿守着她,还买了东西。 陈绵绵刚醒,脑子还迟钝着,半张着嘴,一时无言。 池既一眼就看出来了,觉得她发丝略乱,小鹿眼圆睁,懵懵的,笑了一下,回身劝那几位,“行了,你们太吵了,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了。” “哟,你小子,司马昭之心了哈。”学长啧啧道。 学姐拍了他一下,“行了,走吧,人家刚醒,安静点好。” 一阵窸窣的响,几个人往外走,“走了啊绵绵,注意身体。” “好。”陈绵绵坐起来,用没挂水的那只手挥了挥,温顺地说了再见。 池既拆了粥盒,白粥,加了点糖,煮得软糯,递了勺子过来,“怎么不吃早饭?低血糖这毛病都有了。” 陈绵绵还是不想喝,摇了摇头,“起太晚,没顾上。” “拿着。”池既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上,抬眼看了眼满满几袋药液,“你这起码得输到晚上。” 粥还温热,隔着塑料底熨在手心,陈绵绵拗不过,只好小口小口喝起来。池既就在旁边看她,片刻后,接着上一个话题问道。 “没睡好?” 一个点到为止的试探。 在安全线以外,恰到好处的询问。 陈绵绵拿勺子的手顿了一秒,然后继续若无其事般地舀起一勺,嗯了声,“主要是感冒。” 心知肚明的欲盖弥彰。 好在池既看了她一会儿,没拆穿,也嗯了一声。 为避免尴尬的沉默,陈绵绵找话题道,“你怎么在这儿?” 之前他说今天学校有事,来不了面试。 “他们打电话给我。”池既简短道。 “打电话给你?”陈绵绵不解,“为什么打给你啊?他们知道我们认识吗?” 池既顿了一秒,轻飘飘揭过,“嗯。可能看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吧。” 陈绵绵噢了一声,虽然还是有点疑惑,但没有再往下问。 恰好护士来查房,池既确认了一下她的情况,得到了药液需要输到晚上的回答,且心电图报告需要明天出,所以得再住一天。 “啊,”陈绵绵嫌麻烦,“没什么大问题的话,能直接出院吗?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很多了。” “你感觉没有用啊,妹妹,你这是救护车送来的呢。刚测体温还偏高,这感冒没少拖吧?” “……”陈绵绵不说话了。 池既看她沉默,笑了一下,“我这两天在这儿陪你。明天下午学校有事,真走不开,就让朋友来看看你。” “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了。”陈绵绵摇头拒绝。 她是个顶怕麻烦的人,能自己一个人解决就一个人解决,绝不寻求别人的帮助,生怕欠了谁的人情。 池既大概也知道,懒得跟她犟,拖来一张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打开手机问她下午想吃点什么。 陈绵绵拒绝无果,没辙,就也随他去了。 在医院百无聊赖,高烧反复,容易困,昏昏沉沉,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次日陈绵绵迷迷糊糊睡醒,听见池既叮嘱她。 “我下午要回学校一趟,走不开,让一个顺路的朋友过来陪你办出院手续,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好像应了声好,然后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池既人没在了,她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坐起来,去摸包里的手机。 差不多一天没看。 昨天清醒了一会儿,就跟池既说了会儿话,然后就昏沉迷糊地半梦半醒,完全没顾得上。 手机电量仅剩百分之二十,乱七八糟的信息一股脑儿的涌进来。 好在都没有什么重要的,陈绵绵扫了几眼,一一回了,就连跟张彤也没提晕倒住院这件事,只是用“哈哈哈哈哈”回了她的搞笑视频分享。 再然后就是未接电话。 陈绵绵盯着屏幕上“程嘉也”三个字,停顿了片刻。 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昨天凌晨两点,一个是今天早上。 约莫是昨晚回家,发现她不在,象征性问一下。陈绵绵都没奢望他是因为发现微信被拉黑了,所以才来电询问。 他那样的人,身边人潮拥挤,大约要很久以后,才会忽然发现,这个人怎么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吧。 陈绵绵呼出口气,摁灭屏幕,把手机放到一边。 下午四点,最后一袋药液快要输完,病房门口响起脚步声,还有女声轻念房间号确认的声音。与此同时,池既发来消息,说他朋友到了。 陈绵绵抬眼,看见一个从未正式见过面,却意外无比眼熟的人。 长发白裙的女孩拎着一份鸡汤面,牛皮纸袋衬得腕骨纤细白皙,动作间,纸袋窸窣作响。 她步履轻快,走到床边,把纸袋轻轻往柜子上一放,眼角弯起,冲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许意眠。” 38挂断键 38 与温柔漂亮外表不符合的是,许意眠这个人格外友好而有灵气。 她不笑的时候,脊背挺直,神情沉静,脖颈修长,体态良好,一看就是富人家养出来的孩子,举手投足都带着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会让人觉得漂亮得甚至有疏离感。 但她一笑起来,哪怕幅度不大,只是一个真诚而礼貌的微笑,也能让人感到她眼睛里涌动的灵气。 陈绵绵顿了两秒,也笑了一下,“你好。” 说完,她轻微动了动还在挂水的右手,表明现在不太方便。 许意眠轻轻噢了一声,收回手,“我今天刚好在这儿附近有事,听池既说他朋友住院,在找人帮忙,就过来了。” “谢谢,辛苦你了。”陈绵绵说。 “没关系。”许意眠应,语气轻快,伸手拆了牛皮纸袋包装,“附近很有名的鸡汤面,特意汤面分离带过来的,试一试吗?” 陈绵绵其实不饿,但不太好拒绝别人的好意,于是说好啊。 许意眠帮她把打包的鸡汤倒进碗里,再放入过了凉水的细软挂面,递给她。陈绵绵喝了一口汤,明显出乎意料地看她一眼,夸很鲜。 “是吧。”许意眠弯起眼角,“就感觉清淡,味道也还不错。” 陈绵绵点头,小口喝着汤,抬眼瞥见她细白的手腕上,套着一根红绳。 细而窄的红绳,几股细线编织在一起,绕成一个圈,末尾挂着一个木质的小小平安锁。 大概年头已久,木料略暗,绳子已经略微有些毛边了。 陈绵绵顿了两秒。 其实她不是那种会对别人产生好奇心,或甚至是窥探欲的人,但偏偏这个时刻,就是莫名其妙地有了。 她拆开筷子,夹了几根面,轻声问,“你跟池既怎么认识的呀?” 怕显得太唐突,她还补了个可以只回答是或否的选项。 “大学校友吗?” “不是。”许意眠摇摇头,“我在国外上学啦。只是之前投了个国内的线上实习,刚好是一个组的。” “噢。”陈绵绵点点头,埋头吃面,没有再问。 指针快要指向下午五点,最后一袋药液输完,护士给陈绵绵拔了针,两个人收拾了东西,去办出院手续。 走出医院大门,许意眠问:“你住哪里?我帮你打个车吧。”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行。”陈绵绵刚点亮屏幕,中心就蹦出提示框,显示只有5%的电量。 许意眠也瞥见了红色的警告标示,点开打车软件,拖长尾音劝道,“你还是留着车上用吧,万一半路没电了。” “……好。”陈绵绵抿了抿唇,放下手机,老老实实报地址,“长光路49号。谢谢你呀。” “没关系。”许意眠在手机上敲下目的地,倏然声音一扬,有些惊奇地望向她,“水岸林邸啊?” 是公寓区名字。 陈绵绵顿了顿,点头。 “巧了吗这不是。”许意眠笑了一下,低头看屏幕,点击发送订单,“我下午也刚从那儿过来。”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地问,“……你住在哪里吗?” “嗯……”许意眠低着头回消息,似乎思考了两秒,“不太算吧。只是昨晚住那儿。” 陈绵绵又静了两秒,心脏平缓地跳动,觉得自己像是所有影视剧里心怀不轨、偷偷试探的反派角色,轻声发问。 “……男朋友吗?” 远超于现在这段关系的询问。 甚至说毫无边界感也不为过。 可是她忍不住。 好在许意眠没有在意。 她只是抬头,错愕一秒,接着,她竖起食指,在唇上轻轻一碰,眼角眉梢都是细微的笑意。 “嘘。” 灵动而又漂亮。 她整个人背着光,手腕上的红绳在阳光下闪烁,连发丝都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眉眼精致,眼神清亮,笑得明媚。 像是天生的上帝宠儿。 陈绵绵安静地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一家三口在不远处的公园踢球玩闹,一对情侣走过路边,停下来买棉花糖。 一切都在落日下显得如此温馨。 只有她格格不入。 手机从方才电量提示之后就开始震动,提醒有人来电。许久之后,约莫响铃快到尾声,陈绵绵才睫毛颤了颤,垂眼。 她站在原地,盯着屏幕上闪动的“程嘉也”几个字,看了好半晌。 然后在拨号结束之前。 她指尖左滑,摁下挂断键。 39火山灰 39 陈绵绵不知道一般情况下5%的电量可以支撑多久,但是在不断有人来电的情况下,仅仅从医院到公寓二十分钟的路程,手机就没电关机了。 没来得及让她寻到空隙,把人拉进黑名单里。 可是拉不拉黑都无所谓了。 她现在心里异常的平静。 酒吧,故事,许意眠。接二连三的线索骤雨般落下来,哪怕她毫无探究之心,也根本难以忽略。 这两天或巧合或预设的际遇,几乎是不能再直白地、无处可逃地把整件事剖开来,由不得她想知道与否。 车停,拉开车门,翻出门禁卡,上楼。 电梯镜面里映亮一张毫无波澜的脸。 数字一个个上跳,到了十八层。 陈绵绵垂着眼,掏出钥匙,开门,关门,换鞋,往里走,一气呵成,目光平直,甚至都没有往客厅里看一眼。 走到走廊时,手腕倏然被人拉住。 被屈指攥住,猛地往回一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身后的人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当外套,宽松敞开,里面露出件白t,一副准备出门的打扮。 神情平静,但眼尾向下,整个人显得平静而又锋利,瞳孔漆黑幽深,仿佛能吞下一片海。 “不接电话?”程嘉也问。 陈绵绵蹙了蹙眉,手腕被他扯得生疼,用力挣了两下,“……放开。” 程嘉也没动,恍若未闻,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里写满“不要让我再问第二遍”。 甚至都懒得用言语说出来。 相似的场景让陈绵绵涌起一股无名的火。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他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只需看人一眼,就在心里给别人定下死活,甚至吝啬一句问? 为什么他永远学不会好好沟通,总是先入为主地给人压迫感,以此来保证自己在一段关系中的上位者姿态? 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还是说,正是因为他清晰地知道她是弱势,是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心思根本明显到无法控制的人,是永远都会退步的那一方,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呢? 陈绵绵几乎都有点想笑。 巨大的愤怒和浓重的无力感倏然涌上来,在脑海里做斗争。 好半晌,倦怠感占了上风,于是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松了劲,手臂安静地任他攥着,在腕上留下红色的痕迹。 “……没电了。”她轻声说。 借口罢了。 有电也不想接。 但她现在并不想跟他谈论这些。大病初愈,精神疲惫得像一块湿透后被扔进干枯井底的海绵,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但程嘉也当然没那么容易打发。 他挑了挑眉,扫了眼客厅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平静道,“现在没电,那昨晚呢?” “是昨晚在谁家忘充了吗?” 陈绵绵闭了闭眼,不想说话,但不妨碍程嘉也看她这幅拒绝沟通的样子来气。一把火燃在不知名的地方,暗沉沉地烧。 于是他扯了扯嘴角,接着问,“所以是在哪儿呢?” “王轩家?”他扬起尾音,抛出一个个阴阳怪气的选项,“还是你学长家?” “……程嘉也你有完没完?!” 火堆迭到高峰,一股气闷在喉头,仿佛连胸口都发痛,陈绵绵深呼吸两次,声音气得发抖。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啊?” 许是少见她如此不温顺的时候,程嘉也极轻地蹙眉,连手上的劲都松了点,停在原地。 但陈绵绵没有停。 像是剧烈摇晃后迅速打开的汽水瓶,冲开隔阂后热浪翻涌的苏醒火山,呛人的气泡与滚烫的岩浆都难以阻止地往外翻涌。 “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她蹙着眉,声音还是因情绪波动而轻微发抖。 “你凭什么管我啊?” 她眉头越蹙越深,眼尾轻微发红,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我问过你半句吗?” “你有主动给我讲过吗?” “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是谁提的啊?”她看着他,眼眶发红,“又是谁毫不在意地打碎了啊?” “要保持距离,要装不认识的人是你,率先越界的人也是你。” “程嘉也。” 陈绵绵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垂眼看向地面,缓和了一下情绪,蹙着眉,轻声喊他。 “为什么总是你呢?” 凭什么总是你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单方面的输出之后,话音落下,寂静异常。 因情绪波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放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 陈绵绵没有抬头看程嘉也。 因而错过了那张惯常没有情绪的脸上,难得有些错愕和迟疑的神情。 似乎在这个过程中揭开了某层面纱,触到了自己都无法理解、让人犹豫的东西。 但陈绵绵不想看,也不感兴趣。 她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疲惫,缓慢地伸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一扯,早就泄力的手臂一松,只留下手腕上发红的印迹。 程嘉也指尖下落的时候,触到了她挂水的针眼,一瞬间的事,但猝不及防,疼得她缩了下肩。 生理性反应,无法抑制,动作稍有些明显。 身前的人似乎顿了一瞬,接着,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轻而缓,停顿,欲言又止,她竟然从中听出了些迟疑来。 “……你生病了?”程嘉也问。 多稀奇啊。 陈绵绵闭了闭眼。 这场来势汹汹的感冒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头重脚轻、说话带鼻音,买的药还在茶几下面放着。 吃完药倒头就睡,头晕眼花、鼻塞难以呼吸的时候,还被他留在酒吧里,做一场幼稚的对峙。 好歹同住一个屋檐下,连仅仅打照面的同学都会询问她最近脸色不太好,他到现在才发现吗? 陈绵绵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没再说话,转身往房间里走。 程嘉也手臂似乎抬了一下,但是又停在半空中一瞬,最后缓慢下落,没有再试图拦住她。 陈绵绵走到走廊尽头,伸手握住房门把手,听见他在身后欲言又止地喊了声。 “……绵绵。” 声音低而缓,尾音轻飘飘地落下,竟然显出几分游移来。 声音落入耳道时,陈绵绵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愣。 有多久没听到他这么叫她了呢? 不是聊天框里直接省去主语的文字,也不是对话里从不喊名字的直呼,更不是情绪不佳时的连名带姓。 两三秒过去,她有关他的记忆都如走马灯般放映,却只能想到这场闹剧开始的那晚,他把她抵在门后,这样喊她。 可是那时候他喊的,真的是她吗? 陈绵绵偏头看他,视线在他手腕上那条年代已久的红绳上停顿了两秒,轻声道, “别叫我。” 那声音很轻。 平静而缓慢,丝毫没有方才的情绪波动,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开口,却让人感到比刚才还要明显得多的疏离感。 程嘉也一顿。 他莫名有一种预感。 好像她永远都不会再从他身边经过了。 停了两秒之后,陈绵绵视线上移,看着他,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一字一句。 “你叫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哪个‘绵’呢?” 程嘉也的心脏倏然往下沉,毫无预兆地跳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又看见她偏头,笑了一下,轻轻巧巧地问了一句。 “许意眠的‘眠’吗?” 40午夜钟 40 其实陈绵绵和许意眠的渊源并不止于此。 算上医院这次,她应该已经或直接或间接地了解过她四五次了。 奶奶生日那天,出门时碰巧遇见,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回头一瞥,才把名字和人对上号。 第一次是程嘉也生日。 他生日正值夏天,彼时她碰巧在程家暂住,所以未曾被邀请,就闯入了这场朋友之间的谈话。 很晚了,她半夜醒来,想摸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被落在楼下了。 房子隔音很好,将楼下客厅的声响隔绝得干干净净,以至于她走到楼梯口,才听见背景音似的低缓歌曲,以及低低的谈话声。 “你今年生日就这么过啊?我们在这儿聚一聚就算了?”说话的人是邢肆弋,尾音落下,还有玻璃酒瓶放在桌上的清脆声响作陪。 “不然呢?”主角轻飘飘地甩出一句反问,不甚在意的模样。 程嘉也穿着件黑色外套,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脊背贴合沙发背弧线,头顺着扬起,眼睛半阖,看上去没精打采,兴致缺缺。 “行了吧,我估计他根本都不想过。” 周誉从酒柜里挑了酒,慢悠悠踱到客厅里,在桌沿上一磕,开了盖,啧啧道,“那个谁走了之后的第一次生日哈。要不是你喊,他连家里办一下都懒得。” 程嘉也没说话,依旧仰着头阖眼,没搭理。 从楼梯口的视角看去,刚好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和脖颈。 陈绵绵站在原地,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犹犹豫豫,在台阶前兀自纠结。 邢肆弋不太愉快地啧了声,拎着酒瓶落座在他身旁,“还想呢?” “想什么。”程嘉也倦怠反问。 “许意眠。” 邢肆弋话一出来,他似乎微妙地顿了一下,喉结缓慢一滚,不搭腔了。 “你看他那样子。何止是还想啊,一谈到都不想说话。”周誉在旁边添油加醋,“我觉得你迟早要完蛋,程嘉也。人家都出国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痴情,演给谁看啊?” 像是被烦到了,程嘉也随手抄过边上的外套,往脸上一盖,隔绝恼人的视线,并附送一个冷淡的“滚”。 “少来这套啊我跟你说。”邢肆弋没放过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身边人也不少吧,怎么走个白月光,还要守寡三年?” “……你们有病没?”程嘉也的声音闷闷的,带了点不耐烦,从外套底下传来。 “我看你比较有病。”邢肆弋冷哼一声。 周誉点头,“为了个出国的事情跟你爸闹掰,又吵架又冷战的,谁见过这么大阵仗?” “喝完了就回去。”程嘉也伸手把盖脸的外套一把扯下来,冷淡又不耐地赶客,看见周誉张口要夸这酒好,懒得纠缠,率先堵住他,“送你了。” 他站起来,指了指玄关,“门在那边。” 还没等两人说话,他就拎着外套往楼梯走,留下身后一串不满的嘟哝。 陈绵绵像贸然闯入的外来者,连呼吸都放轻了,胸膛起伏,忙蹑手蹑脚地往房间里去,祈祷着千万不要被发现这场无意,却实在尴尬的偷听。 一步两步匆忙后退,刻意轻轻落脚,以防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像敲响午夜钟声的灰姑娘。 脱下虚幻的水晶鞋和华贵礼服,在真正的公主面前自惭形秽,变回厨房里那个灰头土脸、孤身一人的普通女孩。 狼狈又仓皇。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许意眠的名字,听到程嘉也朋友们嘴里那些语焉不详、影响他至深的故事。 当时她并未在意,因为她还天真地以为,这个人会和她无关。 可是后来的数次偶遇,家门前的擦肩,公寓楼下的照面,两个人手腕上同样的红绳,那句模棱两可的“绵绵”。 她早该知道的。 现在她的退场,一如当年在程家二楼楼梯口,莫名其妙地闯入别人的关系里,一场大梦后,又幡然醒悟,匆匆离场。 仓皇得像个笑话。 41不会再 41 夏日尾声的霞光透过明净的落地窗,在客厅一角洒下斑驳光影,影子斜斜,拉得很长,却在走廊入口处戛然而止。 好像没有美丽的东西愿意光顾这里,都深知将被平静对峙的氛围冻成寒冰。 站在一米开外的人良久未言,好半晌后,才蹙着眉开口。 “你怎么知道她?” 漫长的凝望和带着自嘲笑意的语句之后,陈绵绵垂眼推开房间门,得到了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她? 很可笑吧。 他听到她质问这件事,第一反应不是解释,甚至不是怜悯地保持沉默,只是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她?” 像笼中圈养的小兔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一件他完全没有预料过的事情。 他不在意她的想法,也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真情实感地蹙眉,对她知道这件事表示困惑。 挺好的。 有时候真相与答案总会让人胆怯,人站在答案一墙之隔的地方,兀自停步凝望,既渴望,又犹豫。 害怕它如愿,又害怕它不如愿。 但能帮助她斩断所有关系的答案当然最好。 程嘉也不要露出一丝情分也最好。 说开了就结束了。 陈绵绵盯着深色的木门,呼出长长一口气,半晌,偏头平静地看着他。 “大一那个暑假,我在你家暂住,你还记得吧?” 程嘉也看着她,长眉微蹙,不置可否。陈绵绵也没有在意,接着往下说,“我住的那个房间,当时阿姨说,是从前另一个女生住过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 “……那个人是许意眠,对吗?” 空气一片安静。 谁也没有出声。 陈绵绵盯着程嘉也微微诧异的神情,难掩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是奶奶告诉她的。 闲聊时,老人问她住起来感觉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日用品都很齐全,老人说那就好。 “那以前也是一个女孩子常住的房间,比三楼客房更有人气一些,我想着你住着应该不错。” 彼时陈绵绵还有几分拘谨,不敢让长辈的话落下去,于是顺着问道,“常住?” “对。”奶奶端起茶杯,杯盖在杯沿轻碰两下,发出清脆声响,“跟嘉也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子,小时候关系很好。” “那时候他不太爱搭理别的小孩,早熟,总觉得其他小孩儿都幼稚,也就跟她有话讲。” “噢。”陈绵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问,“那她现在不来了吗?” 沉默了好半晌,奶奶喝了口茶,才慢吞吞道,“不来了。” 不来了。 大概是因为出国念书了,也可能是因为跟程嘉也的收尾不太愉快吧。 这些陈绵绵都无从得知。 她也不想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缠绵悱恻的故事,只是从蛛丝马迹中推知那个房间真正的主人。 也许还有那晚,他喝多后走错房间的原因。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呢? 王子爱上灰姑娘,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美梦,现实生活中,她永远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别人佳偶天成,眷侣成双。 “所以你当初夜半三更闯进来,是想找许意眠吧?” 话音刚落,陈绵绵强迫自己笑着,却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连自嘲的笑意都难以维持。 心理建设做了再多遍,她还是无法坦然地将这件事诉之于口。 她知道自己不够好,有许许多多的缺点,但也从来没有因为比较而伤心过,因为人人都各有长短处,没有人是完美的。 然而这句话的出口,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宣告,告诉她曾经小心珍藏维系的感情不过是一场笑话,告诉她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告诉她,她从来都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自始自终都不是。 她不过是一个误打误撞,闯入王子与公主宫殿里的小丑罢了。 在公主沉睡的时候,穿上玻璃做的水晶鞋,像献祭鱼尾以求上岸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如踩着刀尖起舞。 然后在公主醒来之后,拖着看不见的血迹,沉默退场。 “程嘉也。”陈绵绵轻声开口。 “我其实有很多时候想跟你讲话的。” “看到早餐一动未动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我想问,你是不是不喜欢,还是不需要。” “有一天晚上你给我递外套的时候,我站在那儿看着你的背影。” “那一刻其实我无数次想问,你究竟是出于教养、好心,还是怜悯。” “你眉头舒展不开,连话都懒得说的时候,我想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那天在livehouse看到你,她们在我耳边尖叫,我却在想,既然你那么不开心,连动作都带着不耐烦,为什么还要退出。” 短暂的沉默。 呼吸声在空气中绵延。 陈绵绵垂着眼,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其实有很多时候想跟你讲话的。” “可是到后来都算了。”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停顿了两秒,扯了扯嘴角,声音很轻。 “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偌大的公寓依旧安静,太阳已经完全西沉,那些开头看着还算美好的晚霞已经尽数散去,像转瞬即逝的镜中花,水中月。 一场梦幻泡影。 两个人轻微起伏的呼吸声在空间里交错,在时间的纬度上却好像隔着一道楚河汉界。 陈绵绵垂着眼,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所以我不再做早餐,也不再给你发消息。” “你不找我的时候,我就装作无事发生,用很多琐碎的事情填满自己的生活。你找我的时候,我会尽力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夜深时也会很自觉地换到另一个房间,强迫自己不要贪恋那点温度。” “我自认为做的够好了。” “程嘉也。” 陈绵绵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觉得我对得起这份喜欢。” “一份完全不求回报,不要求你半分的喜欢。” 程嘉也整个人隐在夜色里,只有偶尔窗外车灯晃过时,能看清他的神情。 陈绵绵看见他似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几秒后,才问道。 “你喜欢我?” “是。”陈绵绵干脆地点点头,“我从前喜欢你。” “很喜欢。” 她其实想过很多次跟他告白的时刻。 也许是某个平常的夏夜傍晚,他们走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也许又是夜色下的走廊擦肩,她回身拽住他的袖口。又或是不需要任何言语,仅仅是他站在舞台中央,万人空巷,歌曲唱到最喜欢一句时,抬眼看她一眼。 仅此而已。 诸多种种,不一而足。 少女情怀总是诗。 所以哪怕后来现实不如人意,他们有了这段莫名其妙而又难定义的关系,陈绵绵也只是收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再做一个爱做梦的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第一次坦然地对他说喜欢,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下。 从前张彤说她只是看着性子绵软,其实内里是一个很果断决绝的人,触到底线就会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掉,一点也不脆弱。 陈绵绵此刻很想告诉她,她错了。 她有无数次想往后退的时刻。 心里的小人已经打包好行李,准备默默地退出这段关系,却又在看到这个人稍微对她好一点点时,左右为难,纠结不已,最后沉默着放下行李。 就连那次生日会在酒吧,不经意从周誉口中得知真相,她落荒而逃的当晚梦里,她还在哭着质问那个人。 一遍一遍地问他, “程嘉也,你哪怕问我一句呢?” 潜意识不会骗人。 就在那个时候,她依旧对他抱有幻想,依旧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但她现在不想这样了。 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 戒断的决心总是起了又散,散了又起,循环往复,但总有一天会累的。 就像滚雪球,再松再散的雪也会聚在一起,一点一点堆积,直到高楼尽塌,大厦倾颓。 如此,不可再返。 “程嘉也。” 良久的沉默之后,陈绵绵看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 —— *号句来自弗洛伊德。 42遥远端(上卷完 42 决心割舍掉一段纠缠了很久的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又或者说,决定放弃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要问陈绵绵的话,她的回答就是平静。 是她自己都没有预料过的,一种万事万物都不再能留住她的平静。 今时今日,站在那晚他走错房间的基础上,清醒地回望,才惊觉这段关系后续的一切都像分岔的小路,充满了肮脏的淤泥与丛生的荆棘。 一路走得如此艰难,还以为真爱本来如此。 现在才知道,那条路本来是不该存在的。 她和程嘉也,本来就是错的。 时隔两三年,终于理清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之后,陈绵绵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恍然大悟,没有震惊,也没有想要就此发脾气的冲动。 只有一种终于解脱的感觉。 这两三年的日日夜夜里,她时常思索,时而羡慕健康亲密关系里的坦诚、真挚与毫无保留,时而觉得自己能这样和喜欢的人有一点交集,已经很难得了。 归根结底,是她的软弱与眷恋,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是她世俗,是她贪婪,是她明知对方如此,却仍抱有幻想,是她明知故犯。 都是她的错。 “程嘉也,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是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不想寻求一个解释,不想就此反复纠缠,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快点把沉没成本扔掉,就此坦坦荡荡、一身轻松地开始新的生活。 那天结束后,她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抱着箱子搬出了公寓。 程嘉也就那么站着,站在客厅的一角,沉默着看她把所有的东西放进纸箱,然后一个一个地搬出那扇黑色的大门。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向来让人难以捉摸。 他只是在陈绵绵把最后一个箱子搬出公寓门时,站在门的内侧,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劲很轻,远没有争吵开始前的压迫性与理直气壮,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手背上的针孔,指尖悬浮,犹豫着,要落不落。 轻得像一阵风。 陈绵绵抱着箱子的动作一顿,偏头看他。 他们一个站在门的内侧,颀长挺拔的身影半侧着,低眼垂睫,欲言又止。 一个站在门外,抱着她全部的行李,身体朝向另一边,没有半点倾斜。 似乎她愿意偏头看他,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只是那神情很平静,像在看路上的一朵花,一棵草,一只猫,或者甚至是陌生的过路人。 不。 程嘉也看过她抱着书本在路上走,忽然停下来,去路边的小店里买了根猫条,蹲下来逗猫的样子。 白裙柔软地垂在地面上一公分的地方,脊背向下压,风吹起耳畔的头发,侧脸清晰明朗。 那远比现在要生动。眼睛似乎都在发着光。 他顿了好片刻,感觉有一团浸满水的海绵塞在心脏与喉间,思绪一团乱,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他连为什么要攥住这个纤细得能摸到腕骨的手臂都不知道。 只是看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神情却沉静,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所有的行李,从他身旁数次走过,却没有再看他一眼。 那感觉很奇怪。 他本来不该有感觉的。 他本来应该为恢复一个人的生活而感到轻松的。 可是他没有。 他站在那里,看她收拾完所有的东西,甚至连茶几上的东西摆放都给他恢复原位,心里感到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 ……好像他并不是很想要这一切发生。 可是,为什么呢? 陈绵绵此时偏头看他,神情平静,眼睛像小鹿一样澄澈干净,也在无声地询问他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你还想做什么呢,程嘉也? 他好像不知道。 只是觉得他此刻不伸手抓住这片飞扬的白色裙摆,就再难让这抹白色为他留下了。 可是陈绵绵没有要等他的打算。 她只是偏头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在他茫然和欲言又止的情绪中,缓慢地伸手,轻而缓地握住他的手腕。 然后往下一拂。 那双她曾在梦里紧密相扣的手,就这么下落。 指尖擦过手背的皮肤,擦过腕骨,然后彻底落在安静的空气里,再难寻找那抹温度。 然后陈绵绵伸手,关上了门。 那扇厚重的黑色防盗门就这么隔绝在他们中间,像一道界限分明的楚河汉界。 她在这头,他在被抛弃的另一头。 从此隔着遥远的两端,再难有任何交集。 而她甚至没有说声再见。 43大半月 43 南城大学。 “她怎么又搬回来了?不是退宿了吗?” “不知道啊。而且刚好三楼不是有个空寝室吗,导员还给她了。” “成绩好就是好啊,一个人住四人寝,这不得乐死。” “嘘。你还敢说啊?上次怎么平静地发火的,你忘了?” 身边的议论声渐行渐远,陈绵绵神色平静地抱着书上楼,拐弯,回到新寝室。 “她们什么意思啊?”张彤跟在她后面,愤愤地翻白眼,“本来就是刚好空一个,只有你在申请住宿而已,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扯到成绩上面来,有病吧?” 陈绵绵笑了一下,“你管她们呢。” 张彤找了个空床坐下,看她收拾东西,皱着眉道,“但是我也想问,你怎么搬回来啦?外面住的不开心吗?” 陈绵绵走到阳台上,把衣服收下来,“还好吧。就是合租不太愉快。” “啊?”张彤瞪大眼,“竟然是合租吗?我都不知道。” “不过确实,感觉合租也挺容易出现矛盾的,但凡遇到一个不爱干净的室友,或者非常龟毛的那种,都挺难受的……” 陈绵绵弯腰把衣服迭起来,放进衣柜里,听张彤碎碎念,神情平静,没什么变化。 “不过你怎么没想换个房子,就直接搬回学校了?”张彤又问。 “之前看好的都租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找嘛。”陈绵绵解释道。 张彤哦了一声,说她说的有道理。陈绵绵背对着她,往包里塞电脑,垂着眼,没继续吭声。 她没完全说实话。 房子的确不好找是一方面,她单独搬出去住,可能会引来程奶奶打电话询问,才是主要的原因。 老人心思细腻又敏锐,容易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她不想弄得那么复杂,索性直接搬回学校了,说学校里事情比较多,还是宿舍方便一些,起疑的可能性小得多。 “走吧。”陈绵绵收拾完,背上包,喊张彤。 “吃饭去咯吃饭去咯。”张彤很兴奋,但还有点不确定,“我真的可以去吗?池既学长不是说请你吃饭的吗?” “可以。”陈绵绵拖着尾音,无奈地把她推出门,“我跟他说过了。” “学长真是好人啊。”张彤兴奋得能一蹦三尺高,抱着她的手臂碎碎念,“我说真的!人家又帅又能干,很有能力,待人接物都很舒服,还对你这么好,你别说你真不知道!” “……”陈绵绵继续保持沉默,就当没听见,连一句“知道什么”都不想问,转移话题。 “你那天不是说,要跟我说什么大八卦吗?” “噢噢对。”张彤来了精神,凑到她耳边,神秘地道,“之前不是论坛上都在疑惑,为什么那么多人追,那么多人喜欢,那个谁都还是不谈恋爱吗?” “谁?” 张彤说得含蓄,话题跳跃的又快,陈绵绵轻微蹙眉,没反应过来,“池既?” “不是啊。”张彤摇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道。 “程嘉也。” 陈绵绵动作一顿。 时隔大半个月,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那些被割断的往昔,被戒断的关系,在此刻倏然想起,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她顿了两秒,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就当做回应了,摸出手机打车。 “最近他们说!有人看到他跟一个女生一起吃饭约会!”张彤语气和神情都很夸张,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八卦,人人都该为此感到惊奇一样。 陈绵绵垂着眼输入目的地,继续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我说真的诶,程嘉也!”张彤加重了语气,“我还有朋友的朋友跟周誉关系不错吧,就flipped新主唱,那天巡演带你见过的那个。” ……何止巡演见过。 陈绵绵抬眼,寻找对应的车牌号,“嗯。” “他们去打听了一下,听周誉说,那女孩儿好像是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最近回国就频繁见面,有点异地恋见面那个意思了。” “论坛上都吵翻天了。”张彤顿了两秒,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语气中难掩沮丧,“有知情人士匿名爆料说,那是他从小就喜欢的人。” “……”陈绵绵微妙地停了两秒,看着从路口驶来的车辆,招了招手,轻声地回应道,“这样啊。” 许是她反应太平淡,或是敷衍得太明显,女生脑门儿上浮现出一个问号。 张彤跟着她上车,“不是,诶,我知道你对程嘉也不感兴趣,但是怎么能对这种八卦都无动于衷呢?!你是不是有点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啊陈绵绵!” “……”陈绵绵不答,只转头看窗外的风景,任由她不依不饶地闹。 一路聒噪着到了餐厅。 环境不错的无国界料理,没有过分私密,也没有过分嘈杂,既适合交谈,也适合吃饭,不至于让这顿饭变得太过功利性和无趣。 “池既学长连选餐厅都这么有考量,好有品的男人。”被侍者引到预订位置的时候,张彤在耳边悄悄说。 陈绵绵:“……” 这人怎么见一个爱一个的? 池既帮她们拉开椅子,笑了一下,“什么?” “没事没事。”张彤连连摇头,抿着唇坐在陈绵绵旁边,稍微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池既没再追问,坐回陈绵绵对面,把两份菜单推给她们,“看看?” 和池既相处一向很愉快。不是那种让人难以接近的话少、冷漠与一眼高不可攀,他非常有分寸感与边界感,也善于找到话题,并进行延伸。 明明是请陈绵绵吃饭,张彤半路跟来,路上还在担心会不会尴尬和不自在,实际上,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在餐桌上聊的很愉快,完全没有冷落她半分,恰到好处地让她参与了这场朋友式的谈话。 结束后,池既起身买单,两个女生坐着收拾东西。 “哎,我现在觉得,跟这种人谈恋爱真好啊。”张彤托着腮看他的背影,轻声感叹道。 “……”陈绵绵看她一眼,没说话。但张彤竟然凭借着对她的了解和默契看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陈绵绵os:你又可以了? “不是,你想想,跟他相处很舒服啊!就是那种有情商有礼貌,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人,跟别人完全没法比啊。” 张彤急了,冥思苦想,试图阐述论证她的观点,“……就拿程嘉也那种举例吧。帅是帅啊,酷也是真酷啊,但话少又冷漠,感觉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有啥事儿也藏着。” “怎么说呢……”她皱着眉想形容词,“就是觉得,他好像很难认真地去喜欢谁。” 陈绵绵脸上那点戏谑调侃的表情收了,垂着眼,把手机装进包里,轻轻嗯了一声。 “当然,我也只是猜测哈。只是看他的样子,目测的。很难想象他谈恋爱,或者全心全意为谁好的样子。”张彤没察觉到陈绵绵的变化,还在兀自分析,碎碎念。 “所以他那个白月光,是有多幸福啊……” “收拾好了吗?”池既结账回来,站在桌边问她们。 “好了。”陈绵绵起身,神情很淡,垂着眼,轻声道,“走吧。” 44梧桐树 гoцsё𝔟a.čo𝓂 44 饭后张彤没有再跟着,说是先回学校有事。 陈绵绵也难得清净,三两句话间,跟池既决定散步回学校。 她边往外走,边想,得找个机会跟张彤说清楚。她真的对程嘉也相关的消息没有兴趣,麻烦她不要再实时转播了。 她给不了她想要的反应,也不想听。 正想着,池既在旁边发问,“搬回来感觉怎么样?听你们辅导员说,刚好有个空宿舍,你一个人住?” “嗯。”陈绵绵踩着脚下的落叶,点点头,“还挺清净的,我感觉不错。”本伩將在m𝒾m𝒾sℯ8©om襡榢更新槤載 請荍㶓䒽阯 居民区的小路两侧都种满了梧桐树,一阵晚风吹,几片叶子零星地落下来,被白色的帆布鞋轻轻一踩,发出枯脆的窸窣声。 没有什么能比落叶更能代表秋天到了的东西了。 陈绵绵这时候才恍然惊觉,又是一年深秋了。 “挺好的。”池既偏头看她,“那上次说的面试改革的事,你现在还想去吗?” “……再想想吧。”陈绵绵说。 不太凑巧的是,微光今年改革,从今年开始就不收假期支教的人员了,只安排固定年限,说是便于管理,降低培训成本,和保证教育稳定性。 “假期都还好说。”陈绵绵垂着眼想,“主要是让我休学去,不太方便。” 池既点点头,“理解。” “因为这个改革,我们都失掉了好多报名的人。打电话去通知的时候,听到要待一两年,大多都是拒绝。”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不过说实话,要是让我现在去待两年,我也不太想了。” 陈绵绵也弯了下嘴角,“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和安排,没办法。愿意用很长时间来做公益事情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池既赞同地点点头。 两个人并肩在暮色下的小路慢悠悠地走,步调缓慢而一致,从餐厅晃回学校门口,轻松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到了宿舍区。 “就到这儿吧。”穿过教学楼和图书馆,宿舍楼清晰在望,陈绵绵回身对他说。 “就几步路,不碍事。”池既非常自然地接道,好像把人送到宿舍楼下是个多么正常的事情一般。 陈绵绵顿了两秒,看着他。 空气安静几秒。 池既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挑眉看她,“怎么,送个宿舍楼都不让?” 两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般,谁也没出声。 这人也很坚持,一副理直气壮的戏谑模样,半点儿没有心虚的情绪,一点也不退。 陈绵绵没辙,呼出一口气,索性由他去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路,她摸出来看。 工作消息偏多。这段时间接了不少约稿,还有杂志社编辑约她写专栏,陆陆续续给了返稿和审核意见,陈绵绵简单回复了之后,退出去看另一个。 张彤不知道又看到了什么了,才分别不到两个小时,又刷了十几条。 “我艹!我艹!!!!我他妈在回宿舍路上,碰到程嘉也了!我艹!” “他他妈疯了啊,站女生宿舍楼下干什么啊?!?!” “我都上楼了,他竟然还在……我室友说他起码站那儿等半小时了……论坛上都传开了” “【图片】。艹,帅哥就是帅哥,俯拍都这么帅”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竟然还在……站那儿都没怎么动过……我的天啊,到底什么情况啊??他到底在等谁啊?他那白月光也不是我们学校的啊” 陈绵绵快速地扫了一眼消息,又点开图片看了一眼,心里猛然一跳。 照片是俯拍,一个高而挺拔的身影垂颈站在梧桐树旁,就算模糊不清,也能一眼看出。 程嘉也赫然站在她宿舍楼下。 陈绵绵才不会有多余的心思,想什么程嘉也是不是来找她的,她只会觉得很麻烦,不管他是找谁,她都不想打这个照面。 眼看着照片里那棵梧桐树近在咫尺,陈绵绵停步,喊了池既一声。 偏赶上新生下课,陆陆续续回宿舍,人声嘈杂,池既好像没听见,还在兀自往前。 情急之下,陈绵绵伸手拽住他袖子,“……别往前走了。” “嗯?”池既从手机屏幕上抬眼,看了眼她攥住他袖子的手,停了两秒,“怎么了?” “……没事。”陈绵绵说,“就是忽然不想回去了。我们再去走走吧。” 池既没说话,盯着她,看了两秒。 那表情很耐人寻味,陈绵绵如果有闲心分析的话,应该能看出,他似乎在思考,是直接答应,还是说“可我有点累了”。 陈绵绵拽着他袖子的手指紧了又紧,池既垂眼看了几秒,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刚要妥协说好,就听后面有人叫—— “绵绵。” 45月光海 45 那声音很轻。 不复往日冷淡清晰,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落在秋天的风里,像一声叹息。 两个人站在宿舍楼下的小路中间,听到这句喊声,都是一顿。 陈绵绵一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眼睫倏然一颤,攥着池既衣袖的手指紧了紧,抿唇,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偏头向声源处看一眼。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这声音对她而言,实在太熟悉。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池既,重复了一遍,“我们再去逛逛吧。” 平静,坚决,不容拒绝。 池既垂眼看她。 他很少见到这样的陈绵绵。 记忆里的她总是温柔而平和,对什么问题都安静接受,并总能找到办法处理。 她像是一颗自体旋转的小行星,在庞大的宇宙中生涩地适应着规则,然后照单全收;又像月光下的海,温柔而安静,自成体系,仍然有力量。 她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坚决地对他说,“我不想回去。” 池既倏然感觉心软了一下,那点属于雄性生物天生自带的领地意识都散了。他摁灭手机屏幕,聊天记录上别人发来的论坛八卦暗下去,连带着照片上的人一起,变成一片黑。 他偏头看了那颗茂密的梧桐树一眼,应道,“好啊。” 陈绵绵攥住他衣袖的手落下去,转身就要往前走。池既却站在原地没动,安静地等待着。 不出意外,梧桐树下又传来一声喊。 “……绵绵。” 该怎么去形容那个声音落进耳朵里的感觉呢? 如果陈绵绵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人,会觉得这个声音好像抓住了脑袋里的某根神经,带着莫名寥落的意味。 像一根直击神经的针,尽管他声音里带着一些犹豫与彷徨,但仍然能尖锐地击中她,让人想要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想怎么样呢。 可是她不是路人。 她是在这场战争里满盘皆输的败方。 她不想看这一眼。 脚步停滞了一瞬之后,陈绵绵神色如常地迈出远离他的第一步,背对着他,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 尽管那个方向是她最终要回到的地方,她也愿意背道而驰。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像脑子里的某根弦崩断了一样,程嘉也倏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迈出了步伐,从那颗梧桐树下走到林荫路边,攥住了她的手腕。 像那天她要搬走时一样。 陈绵绵下意识就要往回缩。 纤细的手腕霎时就要往回收,应激似的生理反应,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生生停了下来。 修长的指尖虚虚扣在她手腕上,隔着若有似无的空气,再度触到那抹温度。 程嘉也顿了两秒,抬眼,轻声道。 “我们能谈谈吗?” 陈绵绵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有什么好谈的呢?她盯着远处晃动的树影想。 她想不出来她和程嘉也之间,有什么需要谈话的必要。 是谈他们夏夜里那场不愉快的误会,理所当然的误解,还是谈她是怎么误入这场他和他那位从小喜欢的人的闹剧呢? 她真的不太懂他。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日落时分,宿舍楼下,人群往来众多,挽着手臂的女孩们抱着书本,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放慢脚步,进行好奇而八卦的窥探。 陈绵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疲惫。 她轻轻地把手抽出来,终于回头看他。 有很久没见吗? 也没有。 距离她从公寓里搬出来,不过半个月而已。 他们从前保持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时,半月不见,或不联系,或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都是常事。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呢? 陈绵绵安静地看着他。 脸庞依旧是那张脸庞。 瞳孔漆黑,眼尾向下,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锋利。 音乐节上摄像师永远不舍得移开的一张脸,光是站在台上就会引来尖叫与欢呼的一张脸,仅仅是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就能在论坛上刷屏的一张脸。 她从前梦里的那张脸。 ……但也只是从前了。 陈绵绵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低头看了眼表,说,好啊。 “你找个地方吧。”她说,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我九点之前有空。” 腕上表的指针一圈一圈缓慢地转动,她站在程嘉也面前,秋日晚风吹过梧桐树,落叶簌簌作响。 她倏然无端想起那天张彤约她看电影,与flipped乐队同名的影片,中文译名叫做《怦然心动》。 一片黑暗里,女生在她旁边问她,有没有什么关于爱情的想象或幻梦。 陈绵绵沉默了很久,看着一帧一帧闪过的、美好得像是被套上滤镜的电影画面,良久,才轻声道。 “没有什么梦不梦的。” “我早就不做梦了。” 46咖啡厅 нêiyёsнūkū.Ⅽōм 46 傍晚时分的咖啡厅很安静,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只留下轻缓的音乐在室内回响。 靠窗一侧,两个人极其生疏地对坐着。 像什么第一次见面时的欲言又止。 很奇怪,又很荒谬的一幕。 陈绵绵从未想过,她和程嘉也还会有这种隔着一张桌子对坐,貌似举案齐眉的和睦模样。 所有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这种安安静静,状似约会的对坐,却还是第一次。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多荒谬。 陈绵绵垂眼,停住发散的想法,盯着咖啡上的漂亮拉花,率先开口。 “有什么事吗?” 声音很轻,疏离,礼貌,而又没有情绪。 对面的人顿了几秒,搭在深色木桌上的双手指节轻轻动了一下,像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游移。苯伩逅續jiāng茬põ⑱w.6p鯁新 綪到põ⑱w6p繼續閲讀 情绪与话都满怀,但迟迟说不出口。 陈绵绵也不催他,她很平静地望着他,等待着这次谈话过去。 好像她并不在意他要说什么,或好或坏,或有关或无关,她全都不在意,只是迫于方才的形势,才例行公事般答应这场约会。 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头升起,跟方才看见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样。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微弱,却绵长,像是有人堵住了心口,无法呼吸一般。 可他无暇细想。 良久,程嘉也垂了垂头,缓慢开口。 “……我不知道不是你。”他说。 声音很轻,还带着浅淡的呼吸,略有些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但陈绵绵竟然瞬间就听懂了。 他在说那天晚上的事情。 像她隔了很久才知道这件事一样,他大概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 但不一样的是,她知道自己的一腔真心被误解,知道这么多年的喜欢,被毫不犹豫地摧折,而他是知道,他就是那个,轻轻松松就把别人美梦戳破的人。 很奇怪的是,隔了一段时间回想这件事,陈绵绵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她只是停顿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说“嗯”。 她捧着温热的白瓷杯,安静地听程嘉也解释。 听他垂着眼说乐队之前的事,听他说巡演那天前夜的突发事故,听他说那两瓶水是怎么从巡演现场带回家,被随手搁置在一旁,成为之后那场误会的导火索。 他声音很低,字与句之间停顿昂长,缓了又缓。 但依旧是她听过他说过最多话的时候。 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吗? 低缓的声音响在耳边,陈绵绵看着他,偏着头,无法抑制地想。 想要的时候得不到。 万般渴望与自我折磨。 然而过尽千帆,当想要的那个人,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会有几分怅然地发现。 你已经不再再意了。 咖啡厅在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她偏头听了听。 唱说生活好像从未放过可悲的人类,看人在痛苦挣扎中浮沉,从前未参懂半分。 “这样啊。”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陈绵绵轻声接了一句,还轻轻地点头,一副终于厘清事件经过的模样。 有回应,但很浅淡。 不是那种肉眼可见的冷心冷意,而是你讲话的时候,她会很安静地望着你,一双小鹿眼澄澈干净,必要时还会点头互动,听得很认真,也很有礼貌。 但她不在意。 她像是客观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仿佛那些让他难以出口的、那些让他感到愧疚和犹豫的事情,全都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程嘉也停顿了片刻,后面的话语像是被堵住了喉咙,统统沉默着咽了下去。 甚至能感到锋利的棱角划过食管,一路冰冷着流淌到胃。 很抽象,又很沉默的一些话。 陈绵绵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任由沉默像渐沉的夜色一样在两个人之间流淌,直到手表指针指向八点半,才礼貌地轻声发问。 “还有事吗?” 明明是完全挑不出差错的做法。 他要谈话,她也来了,他讲的话,她也认真听了,但是程嘉也就是呼吸一窒,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什么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爱是隐藏不住”的说法,不知道就算毫无交集,一声不吭,满满当当的喜欢也会从眼神中溢出来,只觉得有些怪异的茫然。 陈绵绵要起身的时候,那股茫然依旧没有散去,他只是垂着眼,无法控制般,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声音很轻,落在空气里,快要被尘埃吞没。 陈绵绵的动作却倏然一顿。 好奇怪。 她想。 程嘉也这样的人,竟然是会道歉的。 她站在对面,今天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 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轻轻松松就能吸引到别人的注意。 那么,忽然改变的东西,是什么呢? 陈绵绵想不通。 也不想再想了。 她拎着包往外走,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顿了一瞬。 “你知道吗,程嘉也。” 她顿了顿,轻声道。 “你该说对不起的,不只有这个。” 话音飘渺地落在耳边,裙摆擦过手肘,纤细的身影走远,只留下一个安静的背影。 留他一个人坐在这里,透过夜幕下反光的玻璃窗,看她往相反地方,渐行渐远。 —— 这章之后会接一段男主视角。 47程嘉也/1 47程嘉也视角/1 很难描述程嘉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旁人看来,他好像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显赫优渥的家庭,说出去就会让人暗自变恭敬,蜂拥着客套敬酒的父母名字,从不愁吃穿用度的家底,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底气,做什么都能做好的能力。 还有一副光站在那里,就能引人注目的好相貌。 “天之骄子”。 这四个字最具象的体现。 但你要问他有什么感觉吗? 也没有。 世界对他而言,是很无趣的一些人,很无聊的一些事。 金钱,权势,阿谀奉承,谄媚逢迎,虚与委蛇,见色起意。 世界由这些东西组成。 太过顺遂的人生会让人产生世界实在无趣的想法,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其他人的人生,竟然会让人产生这是否是同一个星球的想法。 那天是年初二。 老太太从寺庙里上香回来,带着抽到的寓意不太好的签,眉目凝重。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要多多行善积德的。”老人家信这些,吃斋念佛一段时间,把家里的气氛搞得沉闷无比。 程父有点受不了,索性提议,“要不给福利院或者希望小学什么的捐栋楼?” 老太太摇头,“为名头而行善,不好。” 程母想了想,“资助一下山区的小孩子呢?” “不声张,只默默做,也算善事一桩了。” 于是等程嘉也从学校回来时,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里看资料。 “这个男孩好,成绩不错,长得也周正。” “这个呢?篮球赛拿过奖,看样子想往体育特长发展。” “这个小孩画的画挺有意思的。” 程老太太戴着眼镜扫了一眼,资料上明晃晃写着家底殷实,清浅缓声道,“叁套房,会供不起一个儿子?” 叁套房在这种人家眼里当然不算什么,程母不以为意,“学艺术,烧钱的呢。” 身后门响,程父疲于跟她们一起挑选,觉得这些事都很无所谓,于是挥挥手,“嘉也,你来。” 看起来随意,却不容拒绝的姿态。 他一直这样。 常年上位者的姿态让他强势而不自知,不允许其他人挑战权威。 程嘉也原本上楼的脚步一顿,伸手摘下耳机,转身往客厅走。 “学校怎么样?”老太太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让人坐下来,摸了摸他的手。 “还好。”程嘉也简短答。 程母把一摞资料递给他,“这是对接学校那边的学生资料,都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看了半天,选不出来。你挑一个吧。” 程嘉也其实不太有兴趣,草草翻了两页,视线随意一扫。 纸面上的人都是光鲜亮丽的样子,正装证件照,各种奖项各种title堆迭上去,为了彰显照片的主人有多优秀,说是拿去应聘的简历都不为过。 “市叁好学生”、“市篮球一等奖”、“很有绘画天赋”…… 和同一个文件夹里的资产调查放在一起,家底还算殷实的人挤破了头,想获得这个不劳而获的机会,纸面上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用力过猛、矫枉过正的味道。 翻了几页后,满眼的功利心让人烦,程嘉也耐心告罄,刷刷往后翻。 “这是自己交的资料吗?”他问。 “对。”程母答,“资料是学校通知了家长,自己准备的。”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声张?” 程老太太喝了口茶,看着他往后翻,不咸不淡道,“放前几页的人家,没少给办事的人塞钱吧。” “这个……”程母语塞,看了眼程父。 两个人到底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只是应付敷衍老太太罢了,办事就不太用心。 “挑不出来就不挑了。”老太太放下茶杯,“我们家不缺钱,但也没有到要花冤枉钱做‘善事’的地步。” 她声音平缓,表情很淡,但能从说话的语气中看出来,明显不太高兴。 大人之间的腥风血雨,程嘉也懒得掺合,听了这话,伸手就准备合上文件。 纸页哗哗下落,停在最后一页上。 “不好意思,妈。我们下次会好好准备的。”程母看了程父一眼,轻声道歉。 “没关系。”老太太半阖着眼,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反正我是快活到头了,也不知道是给谁积的福。” 客厅里气氛一片沉闷,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接。 程嘉也原本都站起来了,盯着最后一页上娟秀的字迹看了一会儿。 不同于其他光鲜亮丽的简历,这一张在其中简直显得突兀。 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还带着印上去的横格,规规矩矩地手写着名字和个人信息。 照片像是很久之前的生活照,女孩面庞稚嫩沉静,背后是乡村田野,山峦葱郁,袅袅炊烟从房屋顶部升起,被风吹散。 安静而美好。 很生动,也很有灵气的一张照片。 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纤细的身影站在无边旷野里,像一只清亮的精灵。 程嘉也站在钢筋水泥铸成的房子里,垂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良久,他抬眼,打断这场不愉快的家庭对话。 “就这个吧。” 48程嘉也/2 48程嘉也视角/2 哪怕那张照片实实在在地在某个瞬间打动过他,可这件事实在是太小了。 像暴雨后飞过窗台的蝴蝶,振翅时带来微小的斑斓色彩,可能会让人惊艳一瞬,然后就永远地抛之脑后。 那个叫陈绵绵的女孩也不例外。 这个小小的插曲在后来的人生里被抛得一干二净。 学校那边传来的回馈资料、女孩每年学期末寄回来的信,程父不以为然,程母潦草一看,只有老太太戴着眼镜,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一字一句,认真阅读。 而这些都与程嘉也无关。 彼时他正疲于参加各个夏校和教授课题,地球两端来回飞,几乎不沾家,以此为后期申请学校努力。 直到半路徒生事故,和向来强势的父亲发生争吵,被关在房间里一个月,硬生生捱过了开学季,在第二年回到南城大学。 第二年夏末,他才终于又见到那个女孩。 在程父一通轻描淡写的电话搅黄了他那晚的演出之后,他带着满身冷戾,迟来赴席,连眼都懒得抬,何况分给陌生人一眼。 而她坐在对面,生涩,惶然,强自压下紧张的情绪,一双小鹿眼澄澈干净,睫毛颤动,抬起眼望他,轻声说,你好,我是你的学妹。 他一顿,然后才抬眼。 人们都说,气味和声音是有记忆的,会让人回到从前的时候。 那时候,他却觉得,她那双眼睛,也是一样的有记忆。 明明许多年过去,人生中出现的人如过江之鲫,好的坏的,真心的虚假的,全都见过,全都抛之脑后,同班叁年还记不住脸的人都大有人在,偏偏她抬眼看他一眼,眼波在包厢灯光下流转,泛着水波一样的粼光,顿时就能回想起那张旧照片上的旷野与炊烟。 像森林溪水旁低头饮水的小鹿,像旷野上扇动翅膀的蝴蝶。 很单纯的一张脸。 很单纯的一个人。 他只顿了两秒,然后就垂下眼,事不关己地回着别人询问的消息。 正如陈绵绵当时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并不是一路人一样,他的想法也是如此。 尽管她的命运因他随意一指而改变,尽管能一眼看穿她的局促与忐忑,期望在他身上获得一个算是不错的回应,程嘉也依然懒得给反应。 他从来不为谁的情绪负责,不会因为“她想得到什么”,就心软给予。 他只对自己负责。 于是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 不冷不热,轻描淡写,带着落空的期待,与不安的忐忑。 再后来,就是偶然在学校里遇见。 程嘉也有时候真的觉得很奇怪。 学校对他而言不过只是生活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偶尔上一节要点名的课,交一些需要寄存档案的作业,应邀参加或者拒绝一些学校的活动。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课他上与不上,作业交与不交,都无关紧要。 没有人会苛责一个父亲姓名写在新教学楼石碑上的学生。 那是自讨没趣。 成人世界里的曲意逢迎,虚与委蛇,他见过太多了。 所以看到真的有人兢兢业业上五天早八,一节课不落,每份作业都完成得无可指摘,还会在课后抱着笔记上去询问相关问题时,他真的有点诧异。 无关褒贬,只是一种难以置信般的诧异。 她跟他身边的人都不同,看着平和安静,身上却有种不服输的韧劲。 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是长在路边的雏菊,风吹日晒,暴雨冰雹,都丝毫不影响她展开白色的花瓣。 他们早已有的东西,她安静看着,既不羡慕,也不泄气,只是按照自己既定的轨道前行,不卑不亢,平稳向前。 正如老太太说过的那样,很难得的品质。 他像一个她生活的旁观者,从自己的诸多事务中抽身,在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成长。 他是她命运拐点的起始,是将她从翠绿山野中带到这里来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讲,像是一种造物者。 造物者对于自己做成的物品,总是不可避免地拥有一点关照的欲望。 所以他偶然遇见,就帮她说两声,瞥见她被拒绝的住宿申请,就在通电话时不经意提了两句,夜深露重时回家,瞥见单薄的身影,就顺手递一件外套过去。 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天夜里,变故徒生。 或蓄意谋划,或阴差阳错,总之,那些本不该有的关联,就是在他们之间产生了。 像是命运的岔路口,明明有一条坦途大道,一个又一个的因素迭加,他们终于还是走向了那条注定崎岖的小路。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49程嘉也/3 ρô18ьω.côм 程嘉也视角/3 时间倒回王轩生日那天。 嘈杂昏暗,灯影晃动,觥筹交错。 酒意在周围蔓延。 窥探的欲望也在夜色中展露。 周誉向来不是话多的人,也不喜欢在不熟的人面前侃侃而谈。 只是可能当时的气氛恰好到这里,平日里窥见的蛛丝马迹都再按耐不住,在旁人发问时,没有摆手拒绝,而是偏头看了程嘉也一眼。苯魰鱂洅po18por.čom韣榢更薪梿載 綪荍藏網址 程嘉也坐在最里面,没什么反应。 破天荒的。 他没有拒绝。 他沉默地允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于是他的朋友看了眼酒杯,视线上移,开始对不相干的人揭开隐秘背后的冰山一角。 他就那么坐着。 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明是他身边发生的事,却完全不入耳。 脑子里虚空一片,像是耳边灌了水,潺潺流过寂静夜色。 程嘉也说不清那时他是什么心态。 可能是话题刚好到这儿了,可能是一众人起哄王轩的声音听着烦,又可能是陈绵绵那张拒不看他的脸太刺眼。 总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慢地在霓虹色光影照不到的地方滋生了。 人都是不完美的。 他当然知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他单单坐在那里,看她望向别人的侧脸,就会产生一种不太愉快的情绪。 明明不是她先让这一切发生的吗? 明明不是约法叁章,叁令五申地讲,说要保持单一的关系,为什么她还是可以毫不在意地挂掉电话,然后奔向别人的怀抱? 是真的,谁有用,就向谁投怀送抱吗? 关于她的想法早在那时就破碎过一次。 还有什么比好友一场局,聊到他家里资助的人,在别人说要小心这种看起来就很有野心的女孩时,不太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想多了,那是你而已,然后第二天醒来,发现那个女孩躺在他床上,还要更可笑的呢? 那天清晨,程嘉也看着她的侧脸,感到一种荒谬的可笑。 生在名利场,他并不觉得成人世界和两性关系有多么见不得人,并不觉得一夜情是什么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个人自由罢了。 身边玩咖朋友不少,他之所以没有加入这个行列,并不是因为畏惧所谓流言蜚语或者清规戒律,单纯因为自己不喜欢而已。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以卑劣的手段往上爬的行为。 前夜刑肆弋拎着酒瓶往沙发上一坐,冷眼驱散暗自看他笑话的人,回头顿了两秒,对他说,你不要小看那些看起来好像很普通的女孩。 他们那样的人,身边当然不缺女孩,好的坏的,心思一眼写在脸上的,如此种种。 “总说女孩看多了古早偶像剧,会做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梦,其实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刑肆弋扯了扯嘴角,看着他,笑了一下,“虚张声势地说对方最好图钱,不要图爱。” 但是当对方真的不图爱,甜言蜜语地哄上你,一点一点侵入你的生活,获得利益后,再毫不留情地踹掉时,你又会感到一种怪异的、夹杂着愤怒和无力的茫然。 ……然而,然而。 那时程嘉也冷淡瞥他一眼,明显不以为意。 “总之,你小心点吧。”刑肆弋不想再提,偏头点了根烟,含糊不清道,“你们家带回来那个,心思不要太明显。” 周誉在后搭话,“你少操心他了。程嘉也身旁还有什么女孩儿?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二十多岁了,还被坏女人骗……” 两个人于是一言一句,不太愉快地拌嘴,声音嘈杂,而程嘉也坐在另一侧,倏然想起了那双眼睛。 那双如同小鹿般清澈,清亮单纯如旷野精灵的眼睛。 会在山野树屋前背对着炊烟微笑,会在课堂上抽空捋过耳边散落的发丝,会在灯红酒绿的地方独自撑开一片太平地。 那时他以为,她是不一样的。 他甚至都懒得去追问刑肆弋话里的“心思”,只是不以为意地移开视线,觉得不过是好友受挫后杯弓蛇影的劝诫。 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时,异常清醒地睁眼,对着桌上那杯水和床上的人发愣。 毫无疑问,她是漂亮的。 身影纤细,睡颜恬静,发丝散落,侧身微蜷在他深色的床上,整个人显得娇小而素净。 然而。 散落的衣衫和凌乱的床单,被子下露出来她一截小腿,甚至还有他红色的指印。 程嘉也站在床前,冷眼垂睫。 半晌,他视线上移,盯着她的脸。 淫靡吗?活色生香吗? 又或是温情吗? 并不。 他只觉得好笑。 觉得十几岁惊鸿一瞥过的旷野精灵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觉得往日赋予的诸多种种都不过是个笑话。 那些夜色下的对视,走廊处的擦肩,黑色的外套,校园里的遥遥一瞥,还有某些心脏倏然跳动一下的瞬间,都付诸东流。 要说一点类似于喜欢的情绪都没有吗? 倒也没有。 但从此之后。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50程嘉也/4 程嘉也视角/4 所以程嘉也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甚至还觉得自己是慷慨的那一方。 没有将那夜的事情揭穿,给她留了点或许根本用不上的脸面,甚至从酒意昏沉中清晰片刻,还记得帮她打发掉下楼来看的母亲,难道还不慷慨吗? 他觉得她想要钱,想要名,想要利。 能给的,他都给了。 奖学金有关系户作祟,落不到她头上,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两句,此后的国奖年年准时打到账户里。 学生会官僚主义浓重,每次指派任务、推诿责任都必然会落到她头上,几次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叹息落泪后,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控就都消失了,从此一路顺风顺水。 大创、国赛课题老师资源紧,她感兴趣的题目找了导师叁五次,统统吃了闭门羹,发邮件想再约师姐聊聊天的时候,他从身后路过,瞥了一眼,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导师的邮件回信。 这些都是巧合吗? 或许她看来是吧。 他当作馈赠,从来没讲过,从自己无趣而又一团乱的生活中抽身,冷眼看她在社会机器里浮沉,随心情给予一点帮助。 好像跟从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不再有那种单纯好心的举动了,此后种种,都是标好了价格的命运回馈。 至于为什么那天清晨他冷然的愤怒之余,还会有一点难以说清的失望;为什么他脱口而出的是如果她还想要维持这段关系,应该怎么做,而不是从此断了联系;为什么他会下意识帮她隐瞒,让这段关系至今是一个秘密—— 程嘉也至今不知道。 他做事很少完全思虑清晰,人生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凭借直觉。 然而很幸运的是,他的直觉往往都是对的,想要的也全都能得到。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 当他坐在远处,看她和别人对坐,笑意盈盈的时候,当她向来发来的消息和留在桌上的早餐都逐渐消失的时候,当她拒接电话,拒回消息,却大方展示自己的笑容,弯起笑眼,让其他人失神的时候。 他能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压住他的心脏。 轻微,渺小,微不足道。 但它确实存在,并且在与日俱增。 思维惯性作祟,他从未深思,还兀自以为是所有物品被侵占染指的不悦,是约法叁章被打破的不虞。 天之骄子有什么不能得到的东西呢? 没有吧。 所有别人渴望、为此苦苦奋斗的东西,他全都信手拈来,并时常弃如敝履。 想要,然后得到,这些都不过是生命中的常态罢了。 至少在陈绵绵搬走前,他是这么觉得的。 搬来本来不是他本意。他习惯独身,不喜欢有人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侵入生活,哪怕她足够安静,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忙碌或闭门不出,他依旧觉得困扰。 或许是搬来的原因不太愉快,有前科而又富有心机的“随意一提”,父亲丝毫不问他意见的大手一挥,种种因素迭加,让他无法不抵触这个行为。 又或许是搬来之后的生活太有她存在的痕迹,客厅里永远醒好的花会在每天绽放出不同程度的漂亮,冰箱里满满当当的新鲜食材,柔软的抱枕和毯子偶尔会搭在沙发边,阳台上晾晒着黑灰白色调以外的浅饱和度色彩。 还有大多数时候穿过夜色回家时,客厅角落里亮着的一盏暖色的灯。 一种无法忽视的,另一个鲜活的人,进入了安全线范围以内的怪异感。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开始习惯那盏灯的亮起,开始习惯逐渐变得富有生活气息的客厅和厨房,开始习惯听见隔壁房间细小窸窣的声音,也能睡个好觉。 这些全都是他在陈绵绵搬走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的。 可是哪又如何? 陈绵绵搬走的第一个星期,偌大的公寓随着深秋的来临一起恢复安静和寂寥的时候,程嘉也把客房的门关上,将钥匙随手扔进垃圾桶,顺手关掉那盏灯。 他站在漆黑的客厅一角,盯着窗帘缝隙里的一丝路灯光影,喉结滚动,无所谓地想。 都会过去的。 早晚而已。 像他习惯生活中多一个人出来一样,习惯失去一个人也需要时间。 没有什么是无法失去的,人没了什么都能活。 哪怕她走之前眼眶发红的那番话,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心脏胀痛,哪怕她神情平静地说喜欢他,他此刻回头一看,也依然觉得像一场笑话。 这算什么? 一场不愉快的开始之后,她决定从这场关系里抽身,还要试图留下一个让他愧疚的结局吗? 真是高明至极。 直到后来,不经意地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一角,意外揭开陈年累月下埋藏的真相时,程嘉也才忽然发现。 ……他好像错了。 51程嘉也/5 程嘉也视角/5 陈绵绵搬走两周之后,flipped录新歌。 是程嘉也退后的第一张专辑,没了主心骨,剩下的人对流程和设备都不太熟悉。恰巧录音棚老板不在,周誉记得程嘉也那儿有一把备用钥匙,于是一通电话好说歹说,把他请来坐着。 “你顺便帮我们听听新歌怎么样呗。”周誉给他搬椅子,递上谱。 “懒得。”程嘉也随手把钥匙抛给他,都没接他递过来的谱,神情倦怠,伸手把帽子往下一扣,坐在那儿,就阖上了眼,看着似乎困倦异常。 整个人穿着一身黑,靠在椅子上,仰着头,一股扑面而来的冷淡颓然。 “不是,什么情况啊?”周誉看了看他,又纳闷地看了眼表,“这都下午了,怎么着也该睡醒了吧?” 那人头仰着,黑色卫衣帽檐盖住脸,只露出小半张脸,呼吸平稳,没回应。 “奇了怪了。”周誉看了他一会儿,皱着眉,郁闷地走开,低声喃道,“最近也不知道在干嘛,一点精神没有。平时还能见到人,现在根本联系不上……” 鼓手探了个头,“咋了?失恋了。” 贝斯手在边上检查设备,嗤了一声,“想多了吧。你被甩叁百次,程嘉也都不可能会失恋的好吧。” “什么意思?”鼓手不爽,“我跟我女朋友现在好着呢。” “差不多得了。”周誉一边调试设备,一边嘲他,“你那女朋友怎么来的,心里没点数啊?” 贝斯手拉长尾音附和,“骗骗别人可以啊,别把自己也骗了。” 鼓手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顿了顿,好像又无话可说,最后貌似不屑地切了一声,坐回架子鼓后。 一下午过去,歌录完。程嘉也大约也半靠着睡了一会儿,静了两秒,伸手掀开帽檐,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神情平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誉最后确认了一遍成品,摘下耳机,说还可以,“收工吧。” “芜湖。”鼓手欢呼一声,背着包就往外走。 “你走这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啊。” “你懂个屁。”鼓手说,“我女朋友在外面等我。” 周誉往外看了一眼。玻璃窗明净,外面站着一个漂亮女孩,身材姣好,打扮时髦,背着logo明显的包,也在往里面看。 玻璃窗阻隔,目光有些不清晰,但落下的方向和录音室大相径庭,显然不是对着正在往外走的人。 两秒后,周誉收回视线,点到为止地劝道,“你注意着点吧。” 玻璃门轻响,鼓手已经推门出去了,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这句话。 贝斯手也看见了,摇头啧了两声,“恋爱脑,讲不清楚。” 周誉收拾完东西走出去时,程嘉也已经站起来了。 他拎着外套,眉眼还是有几分恹恹的颓气,但竟然难得抬睫,冲外面的人投去一眼。 “怎么?”周誉问,半开玩笑似的,想活跃点气氛,“觉得漂亮?” 程嘉也顿了两秒,移开视线,不在意道,“有点眼熟而已。” “哟,还认上脸了。”周誉是真有点惊奇了,“人家要过你微信的,你没给。” 程嘉也噢了一声,垂头把外套穿上,随口问,“那怎么他俩谈上了。” “炮友变情侣呗。”周誉吐了吐舌头,“又不少见。” “而且这女生不简单呢。”等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周誉压低声音凑过来,“不是自从上次那个出事的afterparty结束后,你就没喝过酒吗?” 程嘉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话题虽然是他挑起的,但好像也只是随口一提,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嗯。” “后来才知道,她们那时候的小动作,还不仅仅只在酒上呢。” 他声音压低了,很轻,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无语和感慨,隐隐夹杂着些不屑。 但程嘉也动作一顿。 几秒后,他抬眼,看着他,“什么意思?” 周誉努努嘴,“本来冲着你来的咯,不单单是一杯酒。” “据说还有其他东西吧。你记得那女孩儿有个朋友,不是在场地主办方那边工作吗?可能后台放的矿泉水也有点问题。” “真他妈险死了,怪说不得当时都快走了,还专门追上了发了两瓶水,不接就绕过人给放车上,还在车门那儿讲话,没有要走的意思。” “幸好当时没喝啊,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顺手拿上楼了……” 周誉还在无休止地碎碎念,程嘉也打断他,“你们怎么知道水有问题?” “那女孩儿说的啊。”周誉莫名其妙,“她不是跟阳子睡了吗?一开始说要钱封口,后面不知道怎么,又改主意了。两个人一来二去纠缠了大半年,竟然谈上了,是最离谱的。” “她说水有问题?” “对啊。”周誉回头看他,觉得他这反复确认的反应属实有点奇怪,但还是接着往下说,“谈恋爱不得先坦诚么?他俩确认关系之前就说开了,说是当时觉得好玩,说以后不会了。” “其实我感觉,也不能完全说是好玩,多少肯定是有点心思的。要不然就是对你,要不然就是对钱。” 周誉兀自分析着,把录音棚简单收拾好,弯身拿起桌上的钥匙,忙忙碌碌,絮絮叨叨,几分钟过去后,身后依然鸦雀无声。 他直起身,奇怪地往后望去。 程嘉也一个人站在原地,拎着外套的手依旧半举在空中,保持着方才问话的姿势,一动未动。 “……咋了啊这是?”周誉张了张嘴,有点懵。 好半晌,程嘉也才呼出一口沉沉的气,像是在做什么最后的确认。 “前年夏天的巡演?” “……对啊。” “白瓶矿泉水?” “……好像是吧。” “放进车里了?” “……我记得是。” 周誉站在对面,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问句,陷入回忆,随即皱着眉,感到莫名,但还是一一应了。 时间,地点,细节。 都是对的。 程嘉也倏然闭了闭眼,因缺觉和烦躁而长时间处于混乱的大脑,此刻仿佛更是一团浆糊。 但他还是在这个荒谬的时候,从乱糟糟的念头里,捋出了一条思绪。 很飘,很模糊,几乎难以用言语表达。 纷飞的思绪像窗外的落叶,往下坠的时候,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蓦然想起那天早晨,他站在窗前,侧着身,周身被冷淡低温环绕,没有回头地说出那些话。 ……那时她的神情和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是不是和搬走那天一样。 苍白,纤细,单薄。 鼻尖和眼眶都微微发红,眼角隐隐闪烁着泪光。 明明眨一眨眼,就会掉下泪来,还要努力装作平静和无事发生,以此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可惜当时他没有回头,也并没有在意。 只记得那天窗外的梧桐叶还是盛夏林荫深浅不一的绿。 而现在秋风席卷,寂寥的风卷过街道,卷过每个人的身边。 它们全都落了。 52程嘉也/6 ρō18čk.čōм 程嘉也视角/6 后来程嘉也是怎么回家的,他不太有印象。 好像机械地拉开车门,上车,下车,摁下电梯按钮,打开密码锁。 在玄关处被客厅里的声响惊动时,才倏然从一种无意识的发神状态中回神,对当下的处境感到些微的茫然。 感觉方才一路上的风景,好像都从未存在过。 他像是午夜街上的游魂。 没有记忆,没有生命力,只是凭借着仅有的肌肉记忆,机械而规整地完成既定的路程。Ъen呅鱂在oℳse㍠𝓬oℳ韣鎵更新璉載 綪ㄐㄡ欌棢阯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程嘉也站在玄关,顿了两秒。 那一瞬间,大约是有些犹豫的。 公寓密码锁,向来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陈绵绵搬来后录了她的,搬走后,他也忘了删。 所以,可能是她吗? 程嘉也站在原地,手指撑住黑色木质柜面,很轻微地蜷了蜷。 方才才从叁言两语的对话中,拼凑出过往误会的碎片与真相,他还没有做好要面对的准备。 ……但是,如果她回来的话,是不是也就证明, 她也没有那天走时表现得那样绝情呢? 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中悬浮,太阳穴发涨,钝钝地疼。 程嘉也闭了闭眼。 客厅声响渐近,脚步声轻而快速,随后响起疑惑的女声。 “嘉也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中年女声,吐字急促。 ……是家政阿姨。 公寓这边没有另请,家里那边的家政阿姨每周日下午会过来打扫一次卫生,有把备用钥匙。 一口气倏然从胸腔处排出,轻了许多,但好像又有什么新的东西进入了,令人感觉不到轻松。 程嘉也闭了闭眼,转身跟阿姨点头示意,穿过客厅,往房间里走。 阿姨是在家里做了许多年的,和老太太关系好,约莫也能算看着他长大的,所以也不太拘谨,有点长辈的样子,边拖地,边跟他搭话。 “最近好难见到你的,基本每次我过来你都不在。是不是好久没回家啦?奶奶老念叨你,没事也去一两个电话。” 程嘉也虽讨厌教条,但毕竟这是奶奶身边的人,也没什么坏心,于是他站定,看似安静地听她讲,并嗯了一声。 阿姨把拖把放进卫生间里,换了抹布出来,打量他两眼,诧异道,“怎么看着这么憔悴啊?一点精气神没有,生病了?” 说着她就想要上前来看一看,但程嘉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身体轻微后仰,非常明显的抗拒姿态。 阿姨收回手,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这样嘛。一点不知道照顾自己。” 她回身去倒水,“之前就说过了,你一个人搬出来住,要多多注意身体,不要熬夜,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就知道你一点不听。” “所以老太太才觉得说,有绵绵在,你可能会好一点……”话说到这儿,她倏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他,“哦,对了,绵绵呢?” 阿姨转头张望,“我平时过来她一般都在的,没什么事的时候还会帮我一起打扫。很好的一个女孩儿。” 程嘉也站在原地,张了张嘴,顿了两秒后,又闭上了。 巨大的,黑色的缄默。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甚至不知道陈绵绵搬去了哪里。 他那时只是站在那里,麻木地看着她的离去,时不时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适应,但他竟然一点也没想要了解,她到底去了哪里。 搬出去之后顺利吗。 有没有找到房子住。 安全吗。 所有的所有,他通通不知道。 所以在这个瞬间,他只能在阿姨疑惑而又探究的目光下闭了闭眼,沉默半晌后,轻声简短地道,“她搬走了。” “啊?”阿姨很是诧异,重复道,“搬走了?”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呀?为什么呢?怎么都没通知家里一声呢?” “这孩子……”或许是程嘉也的表情太淡,阿姨倏然意识到,可能他知道的也并不比她多,于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上个星期奶奶给她打电话,她提都没提,还说最近挺好的。” 程嘉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听了两句阿姨边擦桌子边发出的感慨,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进去了。” “……噢,好。”阿姨直起身来,看着他应道。 程嘉也一步一步地走,步伐迈过灰色的方块瓷砖地,呼吸声在空气中清浅地飘荡,觉得这段路好像前所未有的漫长。 终于,终于,在要触到房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嘉也啊。”阿姨喊他。 程嘉也一顿,手悬空停在原地。 “……嗯。” “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但阿姨年纪大了,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感觉不说的话,又有点不合适。” “绵绵呢……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不怪老太太喜欢她。” “暑假那会儿,她在家里暂住,会到厨房帮我的忙,还悄悄问过我,你喜欢吃什么。” “你金贵,喜欢的菜都不好做,被刀切出口子,被油溅。能看出她在家都不常做饭的,来这里之后为你学。” “一道菜来来回回学了小半个月,每天抽空到厨房给我打下手,就为了不耽误我的时间,让我有空教教她。” “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菜学会了,但她不怎么愿意做了,你也不回家吃饭了。” 沉默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虽然说这姑娘确实没有很好的家境,但人善良又勤勉,富有同情心,对谁都很好。” “你不应该欺负她的。” 她人到中年,又在这样的人家里做家政这一行,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太多。 人居高位久了,自然就会把普通人当成蝼蚁,虽不表现出来,但一举一动间很难不透露出轻慢的意味。 登门拜访的也有称不上显贵的,拎着一大堆贵重的礼物求见,阿谀奉承间,流露出的也是对权势、利益或是所求之物的渴望,即使还未获得,眼里却也容不下她们这种普通人。 这些年来,极少有人真心叫她一声阿姨,弯起笑眼,以商量的语气提出请求。 尽管她是客人,是有资格提出任何要求的客人。 但环境和从小生活经历使然,她就是天然没有高贵的架子,平和地看待所有人,真心实意地想为她帮忙。 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对他好。 程嘉也背对着,站在房门前。 眼前是有着黑色纹理的木材,他垂着眼,视线只虚浮地落在某一处,看不清眼底的神情。 他对人的态度向来不太好,那次误会之后,对陈绵绵尤其。 阿姨约莫是误会了,以为他因为不喜欢有人同住,而有意无意地欺负她,所以才说出刚才那一番话。 程嘉也也没有反驳。 因为她也没有说错。 陈绵绵的确是在他这里受了委屈。 是他的错。 好半晌过去,清浅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沉浮,来来回回数次后,程嘉也才轻声开口。 “什么菜?”他问。 “啊?” 阿姨顿了片刻,似乎没想到这就是他沉默良久后的回应,张了张嘴,反应了一会儿,才缓慢道,“文思豆腐。” ……文思豆腐。 程嘉也闭了闭眼。 以考验刀工而出名,光是备菜就需要耗费极长时间和耐心的淮扬菜。 于他而言,可能只是餐桌上一道平平无奇的豆腐汤,只是长辈口中随口一提的你从前喜欢的菜。 于她而言,却可能意味着在忙碌生活里努力挤出的时间,低垂僵硬的脖颈,满是伤口的手指…… 还有一颗不求别的,只是想安静对他好的赤诚真心。 良久之后,程嘉也睁开眼,盯着眼前一片黑色,轻声道。 “知道了,阿姨。” 53程嘉也/7 程嘉也视角/7 夜色寂寥而安静。 夏季的蝉鸣早就消失得无声无息,风也有停止的时候。 午夜凌晨,四下无人,树梢窸窣作响和枯叶刮过街道的声音也停止了,万籁俱寂。 但并不比喧闹的时候好过。 程嘉也躺在床上,一手横搭在额前,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视线悬浮地落在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其实也没有在想什么。 脑子里一片平静的纷乱,画面和记忆不断地闪回。 时而回顾起前年夏天的诸多种种,时而回顾起这两年来的画面与行径,时而又是陈绵绵说要搬走时,站在房间门口,鼻尖和眼眶都发红,声音还有点抖,回头告诉他说,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从包厢里被水晶灯照亮的第一次见面,到校园里隔着绿荫与人群的遥遥一瞥。 从凌晨走廊上的不经意擦肩,到无数次言语不多,但呼吸紧密纠缠的夜晚。 一切的一切,都走马观花般在眼前循环播放。 那些未曾注意的细节,未曾被发现的真心,站在此刻来看,几乎像是被划上了着重符号,让人根本无法逃避。 是被蒙了眼吗?程嘉也想。 剖陈的情绪和蛛丝马迹随处可见,但他却偏执地一意孤行,置之不理,甚至懒得再问一句。 ……究竟是谁嘲讽。 他闭了闭眼,随手从床边捞起手机,点开屏幕看了一眼。 凌晨四点二十七。 常态与惯性的失眠,觉浅。 从前对睡眠的要求近乎苛刻,要求无光,无声,在绝对安静里被黑夜包裹,才能堪堪睡一个称得上安稳的觉,而现在好像也做不到了。 手机屏幕夜间模式的光亮映亮他的侧脸。 鼻梁高挺,眉骨下一双眼半垂着,指尖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随意滑动。 社交平台上未察看的私信和新粉丝数量永远是最大值,微信消息扫了一眼后通通设置为免打扰,朋友圈往下刷了两页,又索然无趣地退出。 程嘉也盯着屏幕,好半晌后,滑到被消息挤下去的白色头像联系人那里。 距离上一次联系其实没过多久,几个小时而已。 但试探性的消息发出之后,紧随着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陈绵绵把他拉黑了。 程嘉也再次盯着那个感叹号,垂眼看了几秒。 倒也不意外。 他只是在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生活真的有那么忙碌吗? 忙碌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下定决心,收敛起一切痕迹,从他的生活里退出,他也丝毫不知情。 指尖上滑,一句一句地略过,直到最顶。 越往上翻,越觉得,白色绵羊头像的人好像在唱一出无人应和的独角戏。 讲校园里的桂花开了,走在路上能闻到丹桂的味道,讲奶奶让她帮带了点东西给他,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讲今天是十五,今晚的月亮很圆。 都没有回应。 然后愈往后,愈沉默。 程嘉也看着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好像甚至能从中感受到她这几年的改变。 她好像从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生涩、笨拙,却仍然试图对他伸出手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将情绪埋藏在心底,抬头依然微笑着装没事人的成年人。 这份伪装和“成长”,当然也有他一份功劳。 他功不可没。 黑夜的时间就此流逝,未拉紧的窗帘外倾泻出一丝晨光。 怔愣地盯住屏幕良久以后,程嘉也倦怠地扔下手机,伸手捏了捏眉心,起身倒了杯水。 客厅宽敞而寂静,被打扫过之后,干净得一尘不染。空旷的空间里,满是黑灰色调,一丝人味都没有。 好像陈绵绵搬走之后,那些能让人感到明亮和柔软的色彩和鲜花,全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连桌上枯萎的桔梗都被阿姨扔进垃圾桶,用黑色的塑料袋包裹着,去往腐烂的命运尽头。 程嘉也把杯子放回吧台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 沙发上扔着他的switch,黑色,丢了很久的老款,约莫是阿姨收拾东西时找出来的,他顺手拿起来。 直到解开屏幕锁,看见账号里的游戏记录时,他才倏然想起来,原来不是弄丢了,而是在陈绵绵那里。 她之前无聊,看他客厅摆了一柜子的游戏卡带和闲置的主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能不能在他不玩的时候试一试。 程嘉也没当回事,略一点头,就当作好。 后来他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偶尔想玩时,抬眼看到游戏机没有放在惯常的位置上,下意识以为弄丢了,甚至都懒得找,顺手就买了个新的。这个也就留在了陈绵绵那里。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此刻程嘉也坐在这里,顿了两秒,解开了游戏机的屏幕锁。 她玩的游戏和他有鲜明的对比,大多是画风温暖、风格治愈的悠闲游戏。 星露谷物语,灵魂旅人,路易吉鬼屋…… 最新的一个是动物森友会。 程嘉也指尖在按键上悬停了两秒,随后才摁下去。 游戏打开的圆环转了几圈,进入了陈绵绵的小岛。 岛如其人,很温馨而规整的风格。 白色郁金香在海岸边摇摆,派对灯和电影幕布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闪烁,野餐布铺开,放着几把露营椅子、小蛋糕和吉他。 程嘉也操纵着扎辫子的小女孩,在岛上漫无目的地逛。 其实她应该许久没有来到这里了,岛上不少地方长出了杂草,程嘉也垂眼摇着摇杆,一边走,一边把杂草捡起来。 很难讲他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好像陈绵绵把现实世界里的联结清理得太干净了,让他几乎找不到一丝的联系,只能在被遗忘的电子废墟里感知她存在过的痕迹。 等到日出之后,岛上的小动物陆续从房子里出来进行晨间活动。 程嘉也盯着跑到面前来的一只绵羊,点下带着感叹号的对话键。 屏幕前浮现出对话框。 茶茶丸:“好久不见呀!绵绵。” “我算了算时间,我们差不多已经有372天没有讲话了呢!” 程嘉也不太感兴趣地点下跳过,小动物晃晃脑袋,开始往下说。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希望你没有在岛上出现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开心。” 跳过。 “岛上来过好多客人……” 跳过。 “哦,对了——!” 对话的最后,小动物的头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睁大眼睛问道: “上次岛上下流星雨,你许的愿望实现了吗?” 程嘉也顿了一秒。 命运使然。 迟钝了这么久以后,他终于在漫长的人生里,敏锐而提前地感知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一直没耐心而按下跳过键的指尖悬在半空中,气流吸进鼻腔,而后轻轻地呼出,循环往复,良久,才轻轻地落下去。 对话框里的字体变了颜色,缓慢而又一字一句地复现出,一年前陈绵绵对着电子海岛上的流星许下的愿望。 “——【希望程嘉也也能喜欢我。】” 小动物歪着头看他,认真地问: “怎么样,现在实现了吗?” 54无心夜 54 咖啡厅见面后的第二天,陈绵绵难得睡到日上叁竿。 没有乱七八糟的梦,没有数次醒来后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刻。清晨的闹钟响后,她摁掉第一次,又迷糊着睡了过去,直到自然醒来。 很难得的睡眠质量。 好像昨晚那次见面,并没有影响她什么。 好像那真的只是一次未免风波、例行公事的谈话罢了,并没有引起她任何的情绪波动。 她自己都没想到。 缓了两秒后,陈绵绵慢吞吞下床,拉开窗帘,闭眼感受了一会儿秋日阳光的温度,活动活动脖颈,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边刷牙边滑动了一下手机里的消息,多而繁杂。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程嘉也在楼下等她的事情传开了,好友列表里一些只是工作共事过,但并不熟,话也没说上过几句的人都纷纷冒出来, 【a】:靠宝宝你上论坛了! 【b】:[链接] 【c】:什么情况诶 【d】: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认识程嘉也诶绵绵!这是咋啦? 或真心或假意,纷纷涌出来。 多亏了程嘉也,她才会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陈绵绵一边刷牙,一边简单应付了一下那些印象还不错的人。 对于发消息催文件、催工作进度从来不回的学生会同事,还有那种从不完成任务的同班同学,她漱完口,就干脆利落地把他们从好友列表里删除了。 事已至此,留着也没有用。 但奇怪的是,陈绵绵往下翻了翻,竟然没有看到张彤的消息。 她的最后一句还停留在昨晚说程嘉也在宿舍楼下,不知道是在等谁的时候。 论坛上的讨论经久不息,相关帖子繁杂拥挤,单单搜索一个关键词,就会蹦出来许多。 陈绵绵没看,但也觉得不难想象。 无非是揣测她和程嘉也的关系,对于这两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之间秘密的猜测与八卦,还有匿名的揣测与深扒。 按张彤上网冲浪的速度,她更不可能没看见。 看见了,却没有给她发消息,只有一个可能——她生气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 张彤这两叁年来一直都是flipped狂粉,耳机里放的永远是乐队专辑,追过的live现场一只手都数不上来,在她耳边提程嘉也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 但她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这些事情。 她甚至不知道她认识程嘉也。 好朋友的隐瞒与只字不提,难免会让人有被愚弄的感觉。 尽管陈绵绵有苦衷,有缄口不言的理由,但她依然也能理解。 她叹了口气,换上衣服出门,准备去校门口买点张彤喜欢吃的东西道歉赔罪。 一路上偶有窃窃私语传入耳中,陈绵绵目不斜视,就当作没听见。 “是那个吗?程嘉也昨晚等的?” “对,我朋友看见了,偷偷拍了点照片。就是她。中文系的。” “她蛮漂亮的诶,成绩好像也挺好的?” “还是校学生会干事,大大小小活动都有吧。” “但是程嘉也不是有女朋友吗……?什么意思,当叁吗?” “……嘘!声音小点。不知道啊。不过你看他们从来没有公开走在一起过,应该确实不是很见得光就是了。” 货架的另一头,陈绵绵正弯腰挑着张彤从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进口薯片,说在她手里绝对活不到第二天,就是价格有点贵,所以很克制,对两个货架后的议论声恍若未闻。 半晌,挑好口味站起来,她走到收银台结账。 自助收银,一个一个扫完之后,她调出收款码。网络略微卡顿,加载许久,终于在手机屏幕上显示,陈绵绵刚要举起来,身后忽地伸来一只手。 手臂平直地越过她的肩膀,短暂地擦过耳边。陈绵绵懵了一秒,下意识往旁侧了侧身。 “滴——” 自助收银机发出付款成功的声音,红光闪了闪,吱吱吐出小票。 陈绵绵回头,看见穿一件白衬衫的人收起手机,看着她,挑了挑眉,“刚好吃完饭路过。” 她哦了一声,还是有点懵,“我可以自己给的。多少钱,我转你。” 池既不答,垂眼把零散的小商品装进环保塑料袋里,平静道,“顺手而已。”然后就非常自如地拎起了袋子,看样子是要等着她一起走。 “……谢谢学长。”陈绵绵顿了顿,“走吧。” 她转身往门外走,两步跨过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回头看时,才发现池既没有跟上来。 他站在原地,宽敞的自助收银机器之间,跟方才的两个女生说话,神情平静自如。而那两个女生神情有些羞赧腼腆,十分抱歉地看了门外的陈绵绵一眼,然后点点头。 约莫两分钟后,他才从那两个女生身边走开,越过玻璃门,走到她身旁。 陈绵绵偏头望了一眼,发现那两个女生也正在看她,视线刚好对上,羞赧而又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认识?”陈绵绵问他。 “经院的师妹。”池既说。 陈绵绵哦了一声,往前迈了两步,“你跟她们说什么了?” 池既拎着袋子走在她旁边,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说上次她们拿奖的那个比赛,脚本是你写的。” 陈绵绵隐约有点印象。 经院商赛,池既带了几个学弟学妹挂名,想拍创意视频,于是托人写脚本。这东西对陈绵绵来说轻而易举,写稿的间隙顺手就给写掉了。 料想那个长篇的话语与抱歉的神情,也不单仅仅是指这件事,但陈绵绵也没有再问,顺着话题往下,揶揄道,“哟,还拿奖了?” “是啊。”池既看她一眼,也笑,“怎么,还要给你挂个横幅,送个锦旗?” 陈绵绵被逗笑了,“也不是不行。” 并行走了一段路,池既看了她一眼。 “昨天那个事……?”他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嘴,到尾音处就断掉,含蓄而委婉,大有可以回答,也可以搪塞婉拒的意思。 多么富有人性化的选项。 但陈绵绵顿了顿,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呼出一口气。 事情闹这么大,她本来也没想能瞒过去。议论声纷纷,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就算池既不看论坛,也不可能对昨天在场的瞬间无动于衷。 她只是在想要怎么讲。 她和程嘉也的关系,向来扑朔迷离,难以界定。 谈恋爱吗?显然不是。 单纯的资助与被资助的关系吗?当然也不。 说是炮友,可能还稍微贴切一点。 一厢情愿贴上去,最后被现实的尖针狠狠扎醒的一次经历。 那痛足够她记很久。 沉默良久后,陈绵绵垂眼看着路面上的枯叶,轻声道,“你知道资助我的那家人姓什么吧?” “嗯。”池既安静地答。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来南城的时候,我和他见过一面。” 陈绵绵没有点明,只是用“他”指代。 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是谁。 那个时候,程嘉也于她而言,还不是学校里天之骄子的代名词,也不是轻轻松松就可以引起台下欢呼的乐队主唱。 他仅仅是资助人家的儿子,仅此而已。 “后来,大概就像所有偶像剧里的俗套情节一样,灰姑娘在一次一次的巧合里,喜欢上了王子。” 池既偏头看她。 陈绵绵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平静,讲到“喜欢”这件事,也很坦然和平静,只是在接下来的讲述中,带了点自嘲的神色。 “但是呢……”她顿了顿,垂眼很轻地笑了一下,“现实哪有这么美好?一厢情愿好多年后,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像小美人鱼用嗓子换来了双腿,行走在不属于她的地方,最后总会感到累的。” 所以她在那句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里都会出现的话,“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出现以前,就勇敢地承认自己错了。 喜欢错了人,这不丢人。 大胆地承认自己喜欢错了人,这也不丢人。 所有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关系,都应该勇敢地丢弃掉。 只是她现在才明白而已。 陈绵绵并没有讲太多,含蓄、平直而又克制地,叁两句话将这几年一笔带过,好像不愿再提。 池既走在她身边,步伐放得很慢,神情也很淡,垂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讲这件事,难免有些忐忑。 陈绵绵等了他一会儿,难得像那种交卷后等待老师批改点评的学生,有些轻微的局促。 好半晌,池既依旧没有出声。 陈绵绵张了张嘴,笑了一下,“……很傻吧?” 她顿了顿,“我也知道很傻。如果他们不懂的话,你应该懂的。” 像他们这种地方出来的人,天生就会比泡在蜜罐里的长大的人更早熟,更敏感,更会察言观色,更能看清世态炎凉,很难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 而她还是做了。 陈绵绵这几句话出去,池既还是没有说话,她垂下眼,已经在准备接受来自学长的说教了,等了好半晌,才听见他说。 “没有。” “……什么?”她问。 “我没有觉得你很傻。”池既停下脚步,看着她,认真地说。 那神情太专注,几乎看得陈绵绵一愣,顿在原地。 “有些情感本来就是没有逻辑可寻的,”池既看着她,“我们都难以预测。” “喜欢上一个人,甚至还是看起来不错的人,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也不必为了这种事情自责。” 心脏倏地停了一下。 陈绵绵依旧愣在原地,看他如此认真地对她讲话。 她向来是有防备的,或许是因为原生家庭,或许是因为成长环境,又或许是人际关系中得到过的不真诚,总之,很少对别人坦诚。 但此刻她在流言蜚语之下,犹豫许久的第一次坦诚,得到了柔软的回应。 有人轻轻托住她的情绪,真诚而坦荡地告诉她,喜欢上了不那么合适的人,那并不是你的错。 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陈绵绵移开视线,想要打破这微妙的气氛,插科打诨般开口道, “那你在想什么?” 沉默了那么久,都没有开口。 池既好像丝毫不介意她对于这场氛围的打破,顺着她的话往下,“我只是在想……” “你当然不是一个轻易动心的人。”他顿了顿,“那么……你是被哪一个瞬间打动的呢?” 你是被与程嘉也有关的哪个瞬间打动的呢? 陈绵绵闻言,停住了脚步。 此前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在这一瞬间,全都定格了。 回顾过无数次的第一次见面吗?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发光的侧影吗?校园里,操场边的遥遥一瞥吗?又或是走廊上擦肩那次,带着余温的外套吗? 其实都不是。 池既说的对,她并不是一个轻易动心的人。上述种种,都只是在安全范围内的情绪,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波动,更别说明显的喜欢。 她真正对程嘉也动心,其实是在最脆弱的那一夜。 始于一次无心的遇见。 —— 55下雪天 55 大一那年冬天,她第一次感受南城的寒冷。 不同于家乡的干燥生冷,这里是湿冷。 阴森森的寒气从袖口衣摆的缝隙中钻进来,无孔不入地侵入,似乎骨头缝里都浸满了尖针一样的冷意。 手脚冰凉,连呼吸都是冷的。 但南城不下雪。 最低气温徘徊在零度线以上,往年细碎的雨夹雪已经能够引起一众南方人的震惊,大惊小怪地从温暖的室内出来,观看那些微薄的、落地就消失的小雪花。 陈绵绵接到电话时,也是那样一个夜晚。 彼时她刚结束一个家教,裹着厚厚的围巾从那户人家里出来,推拒掉那家人让她留下吃饭的邀请,往上捋了捋帆布背包的肩带,穿过楼梯间,行走到马路边。 一步一步,迈上天桥。 这城市向来车水马龙。市中心的写字楼方方正正,每一个窗格里都亮着灯,商场巨大的led屏幕闪动着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广告,车辆川流不息,从远方驶来,从天桥下穿过,速度之快,一辆接一辆,去往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陈绵绵孤身一人站在天桥中央,双手揣进外套的兜里,安静地看着这座城市。 很奇怪。 明明她刚刚还在和这里的人打交道,跟家教的学生说再见,跟路边卖糖炒板栗和烤红薯的阿姨说不用了,摆摆手,笑着拒绝卖糖葫芦的叔叔,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 高楼,霓虹灯,高速行驶的车辆。 这些都和她无关。 有时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谁也难以抵挡。 陈绵绵就那么站着,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目光扫过商圈广场上立着的一大颗冬青树,彩灯绕了一圈又一圈,闪着光的时候,陈绵绵才意识到,圣诞节好像快到了。 圣诞之后,约莫就是春节。 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冬天大概都是需要温暖、热闹、和家人团聚的时候。 不知道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呢? 陈绵绵偏着头想。 是不是还在眯着眼织毛衣,一边听着老旧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国产剧的声音,一边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踩着缝纫机。 有没有好好吃饭? 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就草草了事? 有没有按时吃药? 是不是还是摆摆手,说都是小问题? 她此刻有点想她。 想念老人轻声的碎碎念,织得厚厚的毛衣和围巾,热腾腾的晚饭,还有她温暖的臂弯。 可是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奶奶大概已经睡下了。 陈绵绵下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吸了吸鼻子,垂眼,幅度极小地用脸颊蹭了蹭围巾。 粗糙,厚实的质感。 磨蹭在脸颊上时,有分明柔软的颗粒感。 不同于城市橱窗里明码标价的,真丝、绸缎,或是别的什么材质的昂贵物品,这才是属于她的,家的质感。 又吸了吸鼻子,陈绵绵盯着手机屏幕拨号页上“奶奶”两个字,看了许久,最后等到手机自动熄屏,黑色的屏幕上映出城市的霓虹灯影,她才极缓、极缓地收起手机。 她缓慢地将手机装进兜里,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天桥的另一头走。 霓虹灯闪烁,路灯明亮,行人或挽手驻足,或行色匆匆。 她一个人穿行在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像一出画面繁华,声音却无的哑剧。 步伐将要转弯,迈向天桥尽头的楼梯时,手机在外套包里震动起来。 陈绵绵一顿,摸出手机来看。 那个时候,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称,还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是略带诧异和欣喜,甚至有些天真执妄地相信,原来想念有声音。 原来隔着遥遥山水的两个人,心灵也是相通的。 她这样想。 因为她欣喜,因为她抱有期待,所以接通电话后,听到对面并不属于奶奶的声音,听到慌乱嘈杂的背景音时,巨大的梦碎得更加清晰和具体。 仿佛她一个人站在巨大的舞台上,头顶水晶灯顷刻之间分崩离析,碎片一点一点扎进她身体里。 隔壁家婶婶的声音忽远忽近,明明只是隔着一个听筒,声音却变得像蒙在一层鼓面里那样,难以听清。 近半分钟的沉默和怔愣后,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重复问道,“什么?” 向来精明干练的婶婶难得沉默地叹了口气,轻声重复道,“绵绵……” “奶奶走了。” 后续她再讲说奶奶走时其实很安详,躺在床上,没有病痛,也没有折磨;讲说奶奶给她留的东西都放在衣柜里的抽屉里,存折密码她应该都知道;还沉默良久,讲说,人到了年纪,死亡是必经的路,也是每个人的终点,劝她不要太伤心,要节哀。 陈绵绵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很难描述那一刻的状态,你要说活着吗?是的。在听吗?是的。 她可以清晰地听见对面的每一句话,听见天桥下汽车的鸣笛声,甚至听见远处烟火绽放和人们的欢呼声,但这些通通都没有进入大脑。 沉默地漂浮在耳边。 像流动的水,像风。 那些热闹的声响只是经过她。 她呼吸急促,指尖颤抖着点下交通软件,查看最近的航班和高铁。 指尖颤抖得太厉害,屡屡错点,层出不穷的页面频繁闪烁,急促快速地摁下关闭键之后,终于刷新了当前的信息。 轨道交通买不到票,航班价格太贵,可以负担的最近一班在后天凌晨。 可是那太晚了。 陈绵绵疯狂地打开自己手机上的所有软件,把所有零碎的钱都凑在一起,微信、支付宝、银行卡,所有所有的积蓄,提现的金额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许许多多的小笔金额全都到了卡里。 可是还是没有用。 手机页面上显示出余额不足,付款失败的提示。 陈绵绵跟看不到一样,屏住呼吸,指尖疯狂地下落。 总有一班明天能买到的。 总有空位的。 怎么没有呢? 许是页面太多,许是操作太频繁,两分钟后,手机终于卡顿,任她反复点击,再也无法反应。 巨大的“支付失败”卡死在屏幕上,像是一道死刑的宣判。 陈绵绵终于泄力,兀自无力地蹲下,将脸埋在膝盖与臂弯之间,鼻尖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近乎麻木的痛。 电话对面的婶婶还在讲说,让她不要担心,好好读书,奶奶的事她来负责,抽空回来就好。 说她很能干的,是奶奶的骄傲,奶奶也不希望看到她伤心。 而陈绵绵只是蹲在天桥一角,背后靠着冰冷坚硬的栏杆,感受着异乡冬天的狂风吹过她身边,几乎要把人吹散。 真冷啊。 南城。 她这样想。 不知过了多久,手脚都麻木冰冷,来往的路人时不时向她投去探究而怪异的目光,窃窃私语几句后,快速经过她身边。 像在躲避什么不愿摊上的麻烦事。 手机已经没电关机,黑屏躺在地上。 和奶奶唯一的那一点联系也断了。 偌大的城市,好像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陈绵绵眼前是一片黑,像鸵鸟一样,埋在自己为自己塑造的黑暗里,企图从狭小的空间里,获取那么一点微弱到可笑的安全感。 冰冷而麻木。 时间在流逝。 周遭声音渐小,像是人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 冬夜寒风冷冽,只有她没有归宿。 倏然,身前传来一阵窸窣的响。 像是有人在她身前停下了脚步。 那点声响把她从游离的思绪中拉回来,但陈绵绵依旧埋着头,迟钝而缓慢地顿了顿。 空气寂静两秒后,窸窣的声音又传来了。 很近。 仿佛就响在耳边。 很短的动作后,脚步声复又响起,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陈绵绵此刻人还钝着,但暴风雨般的情绪过后,已经平静了不少。 良久之后,她缓慢地抬起头。 地上躺着她的手机,已经黑了屏,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 除此之外,还有一包纸巾。 规整的,带着印花的,方方正正的,一包纸巾。 安静地躺在那里。 陈绵绵顿了片刻,缓慢地偏头去看。 天桥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只剩她和一个摆摊算命的爷爷,还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见她茫然地看来,算命爷爷起身收摊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慢吞吞伸手,指了一下另一个方向。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地转头看去。 路灯下飘着细碎的尘埃,光芒飘渺地落在路边。 她在遥远的夜色下,望见了程嘉也的侧脸。 56不回头 56 其实此时讲出来,陈绵绵自己都有点想笑。 仅仅是一包纸巾而已。 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也不是任何主动的情绪安抚。 他可能只是路过而已。 只是看到路边有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女孩,于是随手发一发善心,不在意这是谁,更不会知道,这个人曾经跟他有过交集。 甚至这个举动可能都是无心的。 万一他只是路过,拎着外套晃了晃,然后恰好掉了包纸巾下来呢? 这些陈绵绵都想过。 可是没办法。 那的的确确就是在那个瞬间,将她从情绪漩涡里拉出来的救命稻草。 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奇妙,以至于那个瞬间,那个被情绪击垮后见到的第一个为她驻足的人,成了她记忆里无法磨灭的起点。 也成为她无数次受伤想往后退,潜意识里为他开脱的理由。 平静地讲完这件事之后,两个人都迟迟没有讲话,沿着校园小径慢悠悠地走,偏头看着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还有坐在长椅上聊天的女孩们。 很青春的气息。 池既沉默了好半晌,似乎有什么话想讲,但欲言又止。 亲人离世总是潮湿的痛感,他无法说出什么有力的安慰,也更不可能越过她那个脆弱的瞬间,去追问另一个人的事情。 说什么都显得笨拙,所以缄默。 陈绵绵也没有开口。 两个人的呼吸声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中交错,像在消化着方才的情绪。 良久之后,池既偏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岔开了话题。 “真有活力啊。”他看着脸上洋溢着笑意的学弟学妹们说。 很明显的,不想再往下讲的信号。 陈绵绵收回视线,低头笑了一下,很自如地顺着道,“就是这种时候,才会觉得,我们好像老了很多。” “明明距离入学和十八岁没有几年,但偏偏就是觉得,再也无法拥有当时的心境了。” 大学是象牙塔吗? 或许对别人来说是的,但对他们来说,不是。 他们必须要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勉强和别人达到同一个起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又聊了几句,两个人晃悠到宿舍楼下。 这回没有刻意地保持距离,也没有欲盖弥彰地提出到此为止,陈绵绵大概对此感到坦然了,懒得刻意回避。 她站定回身,伸手,想接过他手里拎的塑料袋,示意道,“那我先上去了。” 池既没动,甚至手还轻微往后缩了一下,看了她一会儿,没立刻回应。 陈绵绵顿了两秒,收回手,轻轻扬眉,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在想……”他顿了顿,望着她,“刚才那件事。” “……嗯?” “如果……”他又微妙地顿了一下,视线移开,不经意地略过她身后,又落回她的眼睛,有些犹豫地问出口。 “如果他现在回头,你会原谅他吗?” 依旧是没有指名道姓,但他们都清晰知道的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想了一路,为什么当时没提,直到现在,才跨过他们方才那些看似轻松的对话,重新回到这件事上来,但她还是思考了一瞬。 陈绵绵顿了顿,抬眼看着他,神情十分平静,良久才道。 “不会。” 她不知道她哪里给了池既这样的错觉,是因为坦白了那个心动的瞬间,所以让他觉得,这个人于她而言,其实无法割舍吗? “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坦然地告诉你这些,就证明,我已经毫不在意了。”陈绵绵说。 那语气太平静,神情太坦然,连池既都诧异一瞬。 好像让人觉得,她真的从来没有付出过真心一样的坦荡。 两个人站在楼下对视。 一个诧异,一个平静。 气氛一度沉默。 “或许你了解金牛座吗?”陈绵绵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池既顿了两秒,摇摇头,看见她笑了一下,“星座专家是这么形容的。” “金牛座就是顶倔,最倔。” “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头。” 一句轻描淡写而又无伤大雅的玩笑,混杂着一些玄学,把沉闷的气氛打破。 池既也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还信这个呢?” “偶尔看看。”陈绵绵接过他递过来的塑料袋,撇了撇嘴,“张彤老给我发本周运势。” “行了。上去吧。”池既被逗乐了,跟她挥挥手。 陈绵绵转身,塑料袋在手里发出窸窣声响,没走两步,刚一抬眼,又看到了梧桐树下的人。 他还是就那么站在那儿,视线从池既身上,挪回她身上,好半晌,张了张嘴,喊她。 “……绵绵。”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一瞬,又松开,像是一个无意识的蜷缩,又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陈绵绵看了他一眼,只停顿了一秒,就拎着袋子从他身前路过,没有再停留。 刷卡,进门,上楼。 动作一气呵成。 她并不是心软的人。 方才的回答也并不只是玩笑话。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不必再在回忆里流连。 那是怯懦的表现。 现在不管程嘉也要干什么,都不关她的事了。 57暗室光 57 跟张彤的坦白并没有想象中复杂。 甚至很顺畅。 敲门,等待开门,站在门口递出零食,对着明显生气的人说几句好话,再抱着胳膊把不情不愿的人往里推去,简单但认真地讲述那个短暂的故事。 她刻意略去了那些弯弯绕绕,只是说他们最初的关系,她单方面的喜欢,她的单向箭头,他略有回应,但却不是因为她的结局。 张彤一开始还臭脸,面无表情,仰着下巴,一边听她说,一边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以此表达她的不爽,以及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但到后来,不知道从哪个节点开始,她就把下巴低下来了,瞪大眼睛,皱着眉,专注、认真而又诧异地听她讲。 “不是?他怎么这样啊我靠?” 等陈绵绵讲完,坐在椅子上,示意她可以开始讲话之后,张彤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寝室走廊里踱步,走来走去,关于他俩竟然认识,还竟然有关系这件事的诧异已经尽数散去,只剩下愤怒。 “先不说他跟那女的什么关系吧,就你们这段关系存续期间,我都没有看出来一点端倪,这明显就不正常啊!” “我们在学校里碰到他无数次了吧?就算单纯是认识的关系,打个招呼又怎么了?一点看不出来是这种人……” 陈绵绵倒没什么波澜,就坐在椅子上,看她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噼里啪啦地骂人。 “他真搞笑啊我靠,不是前几天才跟他那青梅女朋友吃饭吗?现在又在这儿楼下等你……还在吧?”说到这儿,她打开窗户,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确认道,“对,今天都还在。” “现在他在这儿装什么深情啊我说?不知道他一举一动都自带流言蜚语啊?” 她说太快了,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把自己梗住,急忙缓了缓,倒了杯水,给自己平复呼吸。 陈绵绵没忍住,有点想笑,低下头掩饰。 张彤“砰”一声放下水杯,还准备再战,瞥她一眼,停住了,“——你笑什么?” “没。”陈绵绵否认道,“你继续。” 张彤脑门儿上冒出个问号,“你就是在笑!我看见了!怎么了,你觉得我骂人好笑?” “没。”陈绵绵摇摇头,“我是觉得你很可爱。” 她是知道张彤有多喜欢程嘉也的。 手机壁纸,聊天背景,耳机里听的歌,挂在嘴边的人。 但她还是会因为朋友的短短几句解释,就对她过往的隐瞒毫不在意,甚至都没有提出疑问,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身边,一点不留情地对另一方进行批判。 “……哎呀。”张彤被噎了噎,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些可疑地脸红了,将视线看向一边,小声嘟哝道,“……干嘛突然夸我。” 寝室里安静一会儿。 激情输出被陈绵绵打断,也再提不起兴趣了,张彤叹了口气,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把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她,问,“那你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呀。”陈绵绵还是有点想笑,“该怎么过怎么过啊。又不是分手。” 张彤还是趴着,看着她,“你一点也不伤心啊?” “……伤心过了。”陈绵绵顿了两秒,敛起神情,平静地答道,“现在再也不会为这件事难过了。” 在张彤不知道怎么开口的叹息声中,陈绵绵起身背上自己的包,“薯片给你放桌上了啊,我回去写稿了。” “……哎,好。” 宿舍门打开又关上,陈绵绵把包放下,摸出电脑,开始赶稿。 噼里啪啦敲键盘,时间流逝,约莫两个小时过去,她脖颈有些酸,起身活动了一下,拿了水杯去接水。 四人寝,饮水机靠阳台,陈绵绵接完水往回走时,往楼下瞥了一眼。 动作顿了一瞬。 这个新寝室在叁楼,窗户正对着宿舍楼对面,午后的阳光从窗沿投射进来,在阳台上落下光影,不高不矮,正好能看见门口茂密高大的梧桐树。 以及梧桐树下的人。 依旧是非常简约的穿搭风格,简单的黑色卫衣,深蓝色裤子,但整个人高而挺拔,脊背挺直,姿态松懒,天生的衣服架子。 光是站在那里,从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发顶,也是好看的。 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陈绵绵端着水杯,隔着玻璃,遥遥向下投了一眼。 已经是深秋,但午后阳光明媚时,约莫还是热的。宿舍门口人来人往,有的女孩趁还有太阳,珍惜最后一点可以无痛露腿的时光,男生打完球路过,脱得只剩个背心,被太阳刺得皱起眉,用手肘挡住。 但程嘉也几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阳光透过梧桐叶,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侧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对来往人群投来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倏然,好像若有所感似的,他仰起头。 目光好像能穿过那扇关闭着的玻璃窗,与她对视。 漆黑的瞳孔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光,像闪烁的黑色曜石。 但那不是冷的。 是平静里带着一些怅然的神色。 好像那股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的锐意已经被搓磨掉,只剩下一些平和的、安静的、等待回应的寥落。 陈绵绵隔着那扇窗看了他一会儿,手指攥住水杯,紧了一瞬,然后松开。 两秒后,她从窗边走开。 然后“唰”一声,阳光被隔绝,室内光线暗下来。 她拉上了窗帘。 58不甘心 58 写完稿子已经是深夜,发送给编辑之后,陈绵绵终于呼出一口长气。 虽说现在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但她还是尽量努力工作。 毕竟未来难测,在成人世界里,没有经济基础,几乎寸步难行。 而她吃过那个苦头。 夜幕降临,陈绵绵站起来,活动活动脖颈,拿上洗漱用品,去浴室洗澡。 出来时还带着水汽,她涂完身体乳,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她工作向来专注,也没有进浴室拿手机的习惯,所以消息都是攒在一块儿,慢慢回。 张彤给她发了一家学校附近的网红餐厅,说想去打卡,还想看个最近热映的院线电影。 陈绵绵回了个“好”的表情包,退出去看其他人的消息。 【池既】:[链接] 【池既】:听说这个展不错,这周六,要一起去看吗? 陈绵绵扫了一眼,指尖悬停在屏幕上,还在思忖着怎么回,聊天页面忽然被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打断。 没有备注,只有一串数字,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南城的号码。 已经快零点了,正常通知电话不太可能会这个时候打来。 陈绵绵眉头蹙了一下,犹豫一瞬,缓慢右滑,迟疑地接起来,“喂,你好?” 那边一时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很安静,一时半刻只能听见对面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偶尔的窸窣作响。 陈绵绵皱着眉,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确认是接通状态,复又放回耳边,“……你好?” 还是没有回应。 骚扰电话吧。 陈绵绵正准备挂断,听筒刚离开耳边一寸,对面的人倏然出了声。 “……陈绵绵。” 那人隔着听筒,低声喊她。 声音夹杂着听筒里轻微的电流,被距离挤压,略微有些失真,但并不影响她判断出这是谁。 陈绵绵顿了顿,动作停住,一时没说话。 “……你把我号码拉黑了。”他轻声说。 声音很缓,尾音几乎消弭在空气里。 ……所以呢? 陈绵绵在心里想。 但她一言不发。 两个人都沉默,呼吸声隔着听筒彼此交错。 非常奇怪的瞬间。 正当她耐心告罄,想要结束这段不知所云的通话时,程嘉也终于又出声了。 “……你有东西落我这儿了。”他说。 多么俗套的桥段。 这个时候,陈绵绵才发现,那些影视剧里男女主分手后,为了一件对方的东西还来还去、反复纠缠的戏码,好像都是真的。 她顿了一秒,问道,“什么东西?” 那边又是沉默。 甚至安静到能听见偶尔的汽车鸣笛。 似乎那句话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根本无法继续往下。 陈绵绵真的耐心告罄,呼出一口气,平静地道,“没关系,我不要了。” “……我还没说是什么。” “分手”后还反复纠缠的前提是什么? 是双方都还有爱。 但很明显,这个理论对她和程嘉也而言,并不成立。 “是什么都没关系。”陈绵绵垂着眼,接得很快,“我都不要了。” “你扔了吧。” “……” 那边又是沉默,似乎是没料到她的反应,连呼吸声都为此停了一停。 “没什么事我挂了。”陈绵绵没给他继续沉默反应的机会,快速地说道,“以后不要再给我发消息,也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能见一面吗?”程嘉也倏然问道。 “我在你楼下,只需要下楼就好了。” “……”刚才说出去话顷刻之间就被当成了耳旁风,陈绵绵深呼吸一次,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闭了闭眼。 许久之后,才拒绝道, “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要见面的必要。” “就一面。”程嘉也低声道,呼吸声时停时续,“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还有误会。” “是吗?”陈绵绵轻飘飘地反问道。 “昨天你还没说清,是吗?” 约莫是想起昨天那场可以称得上是独角戏的对话,程嘉也呼吸都沉了一些,停顿几秒后,才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没讲清楚。”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意的点是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讲。” “那天晚上的误会我已经解释过了,也道歉了,还有什么?是我从来没关心过你的生活,讲话不好听,还是别的什么?” 电话那头声音很低,但因为始终没有得到回应,语速越来越快,竟然难得地听出几分急乱来。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人性格不太好,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似乎是从细枝末节中捕捉到了陈绵绵即将要挂电话的迹象,语速愈来愈快,甚至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忽地,想起她搬走那天讲的话, “是因为许意眠吗?”他问。 电话的两端都停顿了一瞬。 程嘉也继续道,“我可以解释的,我跟她……” “可我不需要。”陈绵绵终于出声打断他。 她声音非常平静,一字一顿,甚至称得上是毫无波澜。 “我以为从昨天之后,你会明白一点的,程嘉也。”她说。 “什么误不误会的,我们之间又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轻声重复着他的话,咬字极轻,落在空气里,“我全都不在意了,你知道吗?” “我根本不想知道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你跟别人又是什么关系。” “我很累了,程嘉也。能不能让这些事全部过去,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啊?” “你总不可能只是因为我的离开,就突然喜欢上我吧?”她扯了扯嘴角,声音里透着些许好笑。 “那不是喜欢,那只是不甘心。”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又是一片安静。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陈绵绵顿了一秒,没再给他反应的机会,平静快速地下了定论。 “别再给我发消息,别再给我打电话,也别再站在楼下等我。” “你已经干扰到我的生活了,程嘉也。” 她声音依旧很轻,但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判死刑。 “而那样真的很烦人。” “像你当初烦我一样烦人。” 59黑名单 59 说完那句之后,陈绵绵就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并把这个陌生的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 然后爬上床,戴着眼罩,平和地睡觉。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拉开窗帘,再往下看一眼。 后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学习、写稿,偶尔和张彤或池既出门吃饭,生活平静,并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再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 约莫一周后,她才知道,程嘉也那天说她落下的东西是什么。 王轩把东西递到她面前的时候,陈绵绵垂睫瞥了一眼,并没有伸手接。 “……嘉也让我拿给你。”王轩摸了摸鼻子,“他可能……不太方便。” “这是他的东西。”陈绵绵说。 “但他说是你的。”王轩有些不知所措,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也分不清你们这些东西,但是他让我拿给你……我就是一个送东西的。” 王轩递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别扭而为难,不太好意思地看着她。 陈绵绵又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许久未碰的switch。 她和程嘉也的事,不该为难其他人。 “行了,你走吧。”她说。 “谢谢啊。”王轩说。 他转身向外走去,没两步后,又回头看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陈绵绵问。 王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视线落在她平静而又冷淡的神情上,还是没说出口,摇摇头,走了。 陈绵绵把游戏机塞进包里,回寝室后随手放在一旁,任它落灰没电,黑屏关机,都没有再碰过。 接着就是很忙的期末考和学期末学生工作,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复习,考完两门专业课之后,终于轻松许多。 一月底,陈绵绵在寝室做学生工作的收尾工作,张彤过来帮她整理表格。 “怎么这么多……两个小时过去,才做了一大半。”张彤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任职报告证明模版和名单发怵,“你们部门人也太多了吧。” “做不完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弄完。”陈绵绵看着手里的资料。 张彤瞥了她一眼,摇摇头,“算了吧,你那个项目核对更复杂,弄不完别想睡觉了。” “噢对了,这不是快放寒假了吗?你打算怎么办,寒假也留校吗?” “还不知道。”陈绵绵没抬头,继续核对资料,“之前不是打算去支教吗?现在好像不太行得通了。” “你是真的有爱心啊……不过那个支教,不去也罢。我听去过的讲,环境可差了!澡都没地方洗!”张彤絮絮叨叨。 “没关系,我有心理预……”陈绵绵话还没说完,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又是一个来电页面。 她看都没看,甚至都懒得把手机拿起来,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落在屏幕上,轻轻往左一划,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并顺手拖进了黑名单。 手机屏幕恢复屏保页面,兀自亮了几秒后,熄灭了。 宿舍安静片刻,张彤眼观鼻鼻观心一会儿后,还是没忍住,问,“怎么了?” 陈绵绵头也没抬,用笔在错误处画上符号,“骚扰电话。” ……才不是。 明明看清是南城的普通电话。 张彤想。 又安静了几秒钟,张彤终于忍不住似的,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模版,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 “……程嘉也?” 陈绵绵顿了顿,终于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是对她这种还要伪装的打探感到无言。但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张彤又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无意间瞥见的她黑名单里的一长串号码,“……每天都打吗?” “……” 陈绵绵终于忍无可忍,把资料往桌上一放,偏头看着她,“没。” “前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打,最近几天才来一个。拉黑没用,设置拒绝除联系人以外的人联系也没用,还会让我错过很多工作电话,所以就只能手动挂断拉黑了。” “……噢。”张彤说,“我就是忍不住想八卦嘛。” 陈绵绵没说话,拿起手上的资料,继续工作。 张彤实在看模版看得头昏脑胀,偷偷瞥了一眼陈绵绵,“现在能提他吗?是不是随便讲讲,也无所谓?” 陈绵绵没说话。 张彤等了一会儿,看她没反应,觉得是默许,于是碎碎念往下。 “你别以为我是在帮他说话啊……真没有,我就是播报一下论坛近况。” “之前论坛不是在吵你和他的事情吗?没热闹两天就偃旗息鼓了。程嘉也万年不露面的,巡演微博都懒得转一条的人,破天荒地跑学校论坛上来了。” “还挺像他风格的,头像也懒得设一个,默认初始的灰色,昵称倒是改成了大名。” “真有他的……大家上校园论坛不就是为了匿名冲浪吗?他直接实名上网了。” 陈绵绵还是没有反应,手上的资料顺畅翻页,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般。 意识到自己话题扯远了,张彤晃晃脑袋,连忙扯回来,“不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了个帖子,澄清了一下。” “言简意赅,就那么一句话,还是被顶爆了。” 见陈绵绵还是不搭腔,设的悬念无人问津,张彤只好停了几秒后,就老实地念出那条现在还挂着“hot”标志的帖子内容。 “他就说了几个字,说单身,没女朋友,无不正当关系,请勿造谣,论坛上就偃旗息鼓了。” “帖子下面涌出一窝蜂的小粉丝,还有凑热闹的路人,玩笑开着开着,重点就转移了,可能因为还有他澄清,也没什么人再恶意揣测你。” 张彤说完之后,陈绵绵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神情专注而认真,逐行阅读核对,翻过手上资料的一页,纸页窸窣声在安静的寝室里分外明显。 读完后,她落笔写了几个字,将这份资料核对完成后,才反应过来张彤说完了似的。 她神情很平静,起身把桌上的资料收起来,略过方才张彤说的一长串,简单快速地回到最初的问题。 ——“现在能提他吗?” “最好不要提。” 陈绵绵没什么情绪地说。 60故地游 ρò18𝓬Ь.𝓬ò𝓶 60 期末考后的第一个周六,学生会部门聚餐。 陈绵绵本来不想去,但耐不住学弟学妹们磨,说池既学长就要毕业了,明年她也不再任职,好说歹说,才把她从学校里拉出来。 “闹腾吧?”两个人慢悠悠走在后面,看前面一群人吵吵嚷嚷,池既带了点笑,偏头问她。 陈绵绵没辙地摇摇头,“闹得有点受不了。” “你也没比他们大多少啊,怎么就静成这个样子了。”池既开玩笑。更多精綵好妏洅℗õ18⒝t.ⓒõℳ韣jiá鯁噺梿載 請収㵴蛧圵 陈绵绵上学早,满打满算,应该跟他们同龄。她顺着他的玩笑叹了口气,“那学姐就要有学姐的样子嘛,有什么办法呢?” 池既被她逗得低头笑,两个人跟在一群咋咋唬唬的年轻人后面进了包间,被留了最里面两个挨在一起的位置。 “来来来,学长姐请上座。”一群人插科打诨,做恭迎的姿势。 “少来啊。”池既看他们一眼。 陈绵绵笑着走在后面,没说话。 那笑很浅,只是表面上的,并没有挂进眼睛里。 走廊不算亮堂,顶灯幽幽地发着光,脚步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只有一群人的说话声打破这幽静的环境。 包间大门是熟悉的雕花木门,甚至连桌椅都是极其相似的红木厚重质地。 人群里有人说,谁找的地方,跟父母辈老干部聚餐似的。有人呛声说,你别不知好歹,这地方可难约了,基本都不对外开放的,得找关系才能进来,于是最开始那人就收了声。 陈绵绵神情平静,落座和看上菜时,都有种故地重游的陌生与熟悉感。 一桌人闹闹腾腾,在桌上聊学校里的八卦,聊时事新闻,聊娱乐明星,还聊一些听起来很隐秘的秘辛故事,陈绵绵一直都兴致不高。 池既偏头看她,看出点端倪,“来过?” 陈绵绵嗯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 正逢桌上将八卦的眼神投向他们俩,小朋友们表情都写在脸上,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出“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之类的话,陈绵绵先发制人,起身说,去个洗手间。 在遗憾的嘘声中绕到门口,她并没有什么情绪。 好像已经过了那种会对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八卦好奇的年纪了。 好像觉得那些都不关自己的事,于是没有探究欲望,兴趣寥寥。 倒是穿过长廊的时候,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在复苏。 想起她第一次来南城时,忐忑而又不安的心情,小声说话、生怕惊扰了这幽静环境的心情,想起缄默、生涩而又紧张的自己。 还有程嘉也。 时过境迁,现在好像都变了。 陈绵绵将手撑在洗手台上,缓了一会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呼出一口气,扯一张纸巾擦干净手,往外走。 走廊深窄,两侧墙壁上挂着包间的名称,名字清雅,字体隽永,陈绵绵漫无目的地随意望过去,瞥见一扇没关上的门。 约莫那几个人也是刚到,还站在门口说话,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最外面的女孩有些眼熟,正低头玩手机,抬起头随意一瞥,然后有些惊讶地挥了挥手,喊了声,“绵绵?” “啊。”陈绵绵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熟人,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停了两秒,才缓缓接上,“下午好。” “你也来吃饭吗?”许意眠问。 “对。” 许意眠笑着看她,尾音上扬,“和池既?” “……嗯。” 也算是吧。陈绵绵应。 许意眠拉长尾音“噢”了一声,那语调跟了然的起哄无异。 陈绵绵往里瞥了一眼,程父和另一位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在讲话,搭着肩膀,陌生男人的五官隐隐能看出和许意眠有几分相似。 “家里父辈聚餐。”许意眠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跟她解释道。 “噢。”陈绵绵了然地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许意眠说好,跟她挥了挥手,说拜拜。 人还没走过那扇门,听见许意眠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抬起手挥了挥,喊了声,“嘉也。” “这里。”她说。 陈绵绵脚步顿了一秒,接着没什么破绽地往前。 家里父辈聚餐。 原来是见家长。 她想着,平和地往前迈步。 身后脚步声响起,又停顿,响起几句低低的交谈声,过了几秒后,说话声骤停。 似乎是那人看见她的背影,急促的脚步声复又响起。 一切都是无声的。 在长辈面前,在无关的人面前,在这个说陌生不算陌生,说熟悉也算不上熟悉的地方。 程嘉也只是停顿两秒后,快速迈步上前,忙中无措般,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熟悉的人在身后,连空气里那点香味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很轻地攥住了她手腕,极短的时间过后,又触电般缩回手。指尖在空气中蜷缩两下,最后轻轻攥住她的衣袖。 “……绵绵。”他在她身后低声道。 走廊安静几秒。 幽幽的灯光映亮这寂静的瞬间。 许意眠站在包间门口,瞠目结舌,“……你们认识?” 没有人应答。 陈绵绵往前抽自己的手。衣袖从指尖滑出一截,又被人紧紧攥住,再往前不得。 又是一片沉默。 包间里传来几声呼唤,中年男声在问他们怎么还不进去。 许意眠看看他们,又往里看了一眼,应说马上。 “嘉也。”她回过头来,喊,“进去了。” 陈绵绵感到攥住她衣袖的手松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竟然有点想笑。 程嘉也在她身后低低出声,“绵绵,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讲。” “很快的,马上就好,只要一会儿……” 陈绵绵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把衣袖从他手里扯出来,平静道,“进去吧,程嘉也。”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喊了他的名字。 可那平静而倦怠的态度,好像比任何拒绝都要来得决绝。 然后陈绵绵抬脚往前走,裙摆在灯光下晃动。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61晚街灯 61 吃完饭,一群人陆续从餐厅里出来,在一楼大厅打车。 “就回去啦?这不是还早吗?要不再去唱个歌啥的。” “我五音不全,不想唱歌。要不我们去喝酒吧?想玩游戏。” “可以啊!”“我也想去我也想去。” 七嘴八舌地决定后,一群人看向唯二的两个学长姐,眼睛眨呀眨,好不可怜。池既看他们一眼,脸上写着“少装可怜”,然后看向陈绵绵。 陈绵绵:“……” “我不去了。”她摆摆手,“我喝不了酒。而且对我来说不早了,你们亲亲学姐要回去休息了。” 一阵遗憾的嘘声,小孩儿们乱糟糟地说学姐你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学姐年纪轻轻就年纪不轻了之类的废话,把两个人逗得直笑。 “那我也不去了。”池既跟他们说,“我送她回去。” “猜都猜得到好吗!绵绵学姐不去,你怎么会去!” “好啦好啦,大家都知道啦,别秀啦别秀啦。”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起哄,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沉默。 陆续送走学弟学妹们,并扒在车门边叮嘱不要喝多了之后,池既终于回身,看着陈绵绵,略显疲倦地松了一口气。 那模样太无奈,陈绵绵想笑,“年纪轻轻就当爹当妈了啊,池既学长。” 池既一顿,“你还取笑我,是吧?” 陈绵绵没忍住,还在笑。 那笑意实在太明显,眼睛弯弯,很是揶揄又很是得意的模样,让人心软。池既两步上前来,惩罚似的,伸手轻轻揉了把她脑袋。 “还笑?”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顿了一瞬。 这一下来得实在来得太突兀。 之前虽说两个人也有偶然单独的约会,但始终没到肢体触碰的阶段,且池既向来有分寸,陈绵绵也从来没对他设防。 或许是今天氛围太好,或者是别的什么,这一下在旁人眼里也许显得顺理成章,但主人公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陈绵绵下意识要往后仰身子,拉开距离。 但身体刚有往后躲的趋势,视线往上,越过池既的肩膀,落在马路对面,她顿了两秒。 时间如慢放镜头般拉长。 然后定住。 她没躲。 任池既的手在她头顶停了两秒,幅度极小地揉了揉她头发,然后也倏然反应过来似的,顿了一瞬,然后他收回手,垂眼看着她。 应当是很暧昧的气氛的。 夜晚,路灯,路边。 穿得厚厚的冬天,她半张脸缩在围巾里,头发柔顺地散落在肩上,在路灯照耀下透出浅色的光影。 池既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台阶下,还是有不小的身高差,从旁侧看去,像什么偶像剧的画面。 然而陈绵绵没在看他。 虽然在那个瞬间,她的视线只是很短暂地飘忽了一瞬,很快就回到他身上,但池既还是敏锐地发现了。 但他也没有回头看。 他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单纯地垂眼注视着她,好像那点被察觉的分心从未出现过。 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外套都来不及穿的人步履匆匆,四处搜寻的目光略过无人的街景,和暖色的路灯,在触及对面紧密挨在一起的身影时,脚步倏然一顿。 拎着外套的手还保持着悬在身侧的动作,身上犹带的暖意被寒风吹散,一丝不留。 程嘉也缓慢敛起神情,整个人高而挺拔,站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陈绵绵站在马路边的台阶上,还是要比身前的人矮一截,身影纤细娇小,被挡住大半。 只能看清她脸半仰着,神情恬静,在路灯柔和的光影下显得温柔而白净,小鹿眼半弯。 是一个发自真心的,快乐的笑意。 那只属于男人的手刚从她发顶放下去,陈绵绵就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很轻地扯了扯。 然后两个人凑近,说了几句话,慢悠悠地并肩,在冬夜的路灯下往远处走去。 有说有笑,肩膀并在一起。 她时不时偏头看他,被简单的三两句逗笑,然后抬起手示威似的拍他一下。 而另一个人也不躲,很显然地甘之如饴,氛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也是他从未见过的陈绵绵。 陌生到,看着她弯起眼睛,仰起脸,专注地看向另一个人的时候,竟然觉得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好像从前那些或真心或假意,呼吸交错,耳鬓厮磨的时候,全都是假的。 是一场梦。 像是误入了什么情侣打闹的场景,而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局外人。 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直到这一刻,程嘉也站在寒风里,才倏然对这件事有了具象的认知。 耳边是许意眠和长辈喊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寒意从衣领和袖口里钻进去,将人摧磨。 但这一切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程嘉也站在那里,第一次真正地感知到。 陈绵绵不会再在原地等他了。 她要有新生活了。 —— 晚点有二更。这周尽量都两更。 62呼吸声 62 学期收尾之后,日子像水一样流走。 一场接一场的考试,一篇又一篇的论文,还有一次接一次的期末述职。 南城的冬天彻底在纷飞的纸页中来临。 校历上的寒假开始后,学院里的学弟学妹都纷纷开始收拾东西,陆续订票回家。 张彤趴在三楼宿舍的阳台上,托着腮看楼下拎着行李箱往外走的人,感慨道,“还是青春好。那时候总想着要回家,元旦端午这种两三天的假,也巴不得跑回家待两天。现在只觉得收拾东西、搬来搬去的好累。” 陈绵绵窝在椅子上看书,“那你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回啊。”张彤叹了口气,走进来坐下,“我不回家我妈能骂死我。” 她唉声叹气的,又因为不想收拾东西而无能狂怒了一下,一会儿又因为陈绵绵悠闲的模样而羡慕,终于发完疯之后,才趴在桌子上,认命似的问她。 “那你呢?今年真留学校,哪里都不去啊?” “你要不去我家过年吧。我们那儿不远的,高铁两个小时就到了,还很多吃的。我妈可喜欢你了……” “不用了。”陈绵绵笑了一下,摆手拒绝她。 “我就在这儿,挺好的。” 张彤扭扭捏捏的,抱着她胳膊摇来摇去,“去嘛,去嘛。一个寒假见不到你,我会想你的。” “真不用。”陈绵绵说,“我一个人没问题的,放心吧。” “想我就早点回来就行了。” 张彤又犹豫了一下,看她情绪平静,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才撇着嘴说好吧,然后不情不愿地回寝室收拾行李去了。 陈绵绵又看了会儿书,眼睛发胀,摘下框架眼镜,也上阳台站着,倚着栏杆,望一望外面,就当休息眼睛了,刚好看见张彤拖着行李箱出来。 可能有点重,她拖得很费力,路面又不平,时不时得停下来,回身用双手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看得出来,是真的很不想回家。 陈绵绵站在阳台边上笑,看见她把行李箱拉出大门外,又回身眯起眼,艰难地寻找到她,然后高高地抬起手臂,跟她挥了挥手。 “拜拜!”张彤说。 陈绵绵没想到她这样也能看见她,跟千里眼似的,也笑着举起手臂挥了挥,算作今年的最后一次道别。 张彤走后,她本就寥寥无几的好友圈更加清冷,连生活都安静不少,还有点不习惯。 到了大年二十八,除夕前两天,宿舍楼里几乎已经没有人了。 陈绵绵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都是一路冷清。街边的小商贩几乎都关了一大半,仍还开着的店也门可罗雀。 回宿舍的时候,宿管阿姨在房间里看电视,烤小太阳,从窗户里看见她,忙叫住。 “绵绵,来。”阿姨冲她招手,从柜子里拎出一袋橘子递给她,“留着过年吃。” 陈绵绵诧异片刻,下意识推拒,但没拗过,被阿姨硬塞到手里,还收到一大堆新年祝福。 末了,阿姨还塞给她一把钥匙,说年三十的时候可能不在学校里,没人值班,留一把给她备用。 陈绵绵接了,道了谢,还提前送出了新年祝福,然后再上楼,穿过冷清无人的走廊,回到寝室里。 寝室里一片黑。 出门前忘记关窗,寒风吹了一整个白日,满室萧瑟。 陈绵绵顿了两秒,伸手去开灯。 灯泡骤亮,白光铺满整个房间,然而仅仅一秒,连眼睛都还没反应过来,又恢复黑暗。 眼前还闪烁着骤亮的白光,陈绵绵皱着眉,伸手去确认开关。 来回几次,依旧没有反应,连亮都不亮了。 ……灯泡坏了。 这会儿已经晚了,维修师父大多下班放假,街上商店也关了大半,很难找到人来修。 而且也很疲倦了,连下楼叫阿姨上来看看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穿过所有象征着新年和团圆的气氛之后,只想一个人待着。 陈绵绵等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没再纠结灯泡的问题,打开手机手电筒,摸索着洗漱完,就爬上床躺着。 明天再说吧,她盯着天花板想。 思绪不知不觉发散。 说不寂寞吗? 不可能的。 那可是过年。 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剪窗花贴福字,象征着团圆的年。 小时候过年,奶奶总会做一大桌子菜,从早上就开始忙活,去田里摘最新鲜的菜。 然后她就踩着板凳,在对她来说显得太高的灶台旁边,费劲地帮忙,最后被奶奶嫌弃地驱赶出去,给张红纸,让她写福字。 等到夜幕降临,饭菜在桌上发出香味,电视里嘈杂的声音响起来,一老一小一前一地站在门口,认真而细致地伸手,将它贴在老旧的木门上。 可是那都是过去了。 陈绵绵闭了闭眼,手心朝下,搭在眼睛上,翻了个身。 睡吧,她想。 天不如人愿,两秒后,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震动起来。 陈绵绵顿了两秒,拿起来看。 是程奶奶。 许是让她去程家过年的。 程奶奶总是这样,逢年过节都会叫上她,生怕她一个人寂寞。 往年她都会应邀去的,可是今年,她不太想。 陈绵绵呼出一口气,在心里想好了礼貌的拒绝话语之后,才轻滑屏幕,接起来。 “喂,奶奶。”她说。 声音轻而柔软,尾音微微上扬,有些面对长辈的温顺俏皮意味。 那边一时没有声音。 等了几秒后,陈绵绵又确认了一遍是否接通,然后有点疑惑地重喊了一遍。 “奶奶?” “……喂?” 两声过去,对面终于有了些窸窣作响的声音,但依然没有人出声。 漆黑的房间里,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轻轻浮动,逐渐清晰。 ……很熟悉的感觉。 好像这不是第一次。 她也曾在无尽的沉默中,隔着不知道多远的距离,和轻微的电流声,与对面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陈绵绵停了两秒。 反应过来之后,她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指尖点上挂断键的前一秒—— 对面终于有了声音。 “……别挂。”他说。 声音低而短促,似是察觉了她的动作一样。 “是真的有事找你。”他说。 陈绵绵指尖停了一停,悬在半空中,没说话,但也没有把手机放回耳边。 自从那次聚餐偶遇之后,程嘉也就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也没有找人带话,或是送还什么东西,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以至于她都忘了,电话那头的人,也有可能是他。 陈绵绵没说话,程嘉也也沉默。 窸窣的声音作响,还有隐约的风声,似乎是他拿下来,又放回耳边,反复确认,陈绵绵是不是真的没有挂掉这个电话。 几秒后,他才出声。 声音涩而哑,很低。 “陈绵绵。” 他喊她。 连名带姓。 陈绵绵不答。手机屏幕亮起的白光,映亮她平静的眉眼。 她其实想了一下程嘉也会问她什么,比如她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和池既在一起了,之类的话。 天之骄子么,当然会因为这些事而耿耿于怀。 对于为什么她竟然比他先提出离开,还先一步选择了其他人而耿耿于怀,无法释怀。 有一瞬间,她甚至都觉得他要问出口了。 但呼吸声一停,好像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最后程嘉也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顿了顿,继续低声道。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拉黑我了。” ……非常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甚至称得上是乞求。 陈绵绵呼吸一顿,依旧没说话。 一片黑暗里,她听见他呼出一口气,压着声音,低低地道: “这是我用奶奶的手机给你打的。 “我真的没有别的号码了。” 63冷焰火 63 声音很低,涩而哑地在黑暗中响起,夹杂着轻微的电流声,漂浮在寂静的空间里,像是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非常卑微的问句,甚至是以“可不可以”开头。 也着实出乎陈绵绵的意料。 他明明亲眼目睹了她和别人走在一起,继而失了音讯,存在感低到让陈绵绵以为他已然想通放弃,但他却没有。 他甚至都没有问任何一句有关她感情状况的问题。生气、怀疑或质问,通通都没有。 只是深夜来电,低声乞求。 那可是程嘉也。 领地意识强到,觉得是自己的东西,哪怕再不喜欢,也绝不允许别人染指一步的人。 仅仅是因为看见她和池既一起吃饭,就撩起眼皮睨她,毫不留情地旧事重提的人。 真奇怪。 陈绵绵想。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程嘉也那几句话出来之后,她连呼吸声都没有大的波动,依旧没有说话。 似乎连一句回应都是奢侈。 通话时长跳到三分钟整的时候,一些细微窸窣的响。 然后她一言未发,挂掉了电话。 继而将手机设置为静音,随手放在一旁,闭上眼睛,一点也没为这件事挂心。 像是接了一个无足挂齿的骚扰电话。 直到第二天,重新接到程母来电,她才知道程嘉也昨晚说的“真的有事”是什么。 “绵绵,是这样的,听奶奶说你今年也不回家,留在学校里,那年三十来我们家吃饭吧?我让阿姨做你喜欢的菜。” “不用了阿姨……”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面打断。 “哪有什么不用的,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呀?这可是过年,阿姨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学校里待着。”程母那边有点吵,似乎是在外面。 年关在即,饭局颇多,听声音也有些疲惫。背景音里隐隐听见有人叫,于是程母没有再等她回应,直接一语定下,“那就这样说定了哦,明天下午我让司机去学校门口接你。” 陈绵绵嘴刚张开,那边就传来嘟嘟的机械声。 她把电话挂了。 “……” 就这样三言两语地定下了。 木已成舟。陈绵绵静了片刻,呼出一口气,扶了扶额,把手机放下,继续工作了。 年三十那天,学校里的确更冷清,走在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宿管阿姨也的确不在。 陈绵绵自己跑了三条街,好不容易在还开着的五金店里买到了型号一致的灯泡,但踩着椅子拆下来之后,又发现线路对不上,索性作罢。 阿姨初二就回来了,再不济,维修师初五就上班了。反正白天都在外面,早点回来洗漱睡觉,倒也没什么关系。 快到跟司机约定的点时,陈绵绵把椅子摆回书桌前,换了身衣服,拎着准备的礼物下楼。 没买什么东西,大概就是一些水果之类的,还有给程奶奶织的小玩意儿。 程家不缺钱,她当然知道,这些东西也不贵重,只是从小奶奶就教她,要懂感恩,逢年过节的,总不好空手上门。 到了楼下,车还没来,倒是池既来了电话。 陈绵绵将袋子换到另一边,腾出只手接起来,“喂?” “你在干嘛呢?”池既问。 他那边吵吵嚷嚷的,时不时有孩子玩耍嬉闹的声音。 “准备去吃饭。”陈绵绵简短答道,不想说更多,于是转移话题,“你到了吗?” 池既跟微光团队到支教地过年,这会儿一群人正在简陋的厨房里准备年夜饭,一阵鸡飞狗跳。 “到了。”池既说,“你听这声音,也不像是他们能发出来的。” 说完,他把听筒拿远,小孩儿们吵闹的声音隔着听筒更清晰地传来,把陈绵绵逗得笑了一下。 “哦对了,”池既将手机放回耳边,“你那寝室灯泡修好了吗?” “没呢。线路好像不太对,我接上它也不亮。” “那等我初三回来给你看看。” 陈绵绵根本没想过让他帮忙,池既知道这件事都是因为陈绵绵问了两句灯泡型号,才摸出不对的,此刻也懒得直接拒绝,模糊地嗯了一声,就当应了。 刚应完,连号车牌的黑色车辆从不远处驶来,停在面前。 陈绵绵走下台阶,伸手去拉车门。 用了点劲,没拉开,她走到前面,微微倾身探头,隔着深色的玻璃,略微有些费劲地看向驾驶位,提醒道,“王叔,车门没开。” 电话还通着,池既听见这句,沉默两秒,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声,“你去程嘉也家吃饭吗?” 但陈绵绵没应。 因为她那句话过后,车门依旧没有开锁。 反倒是“咔哒”一声响,驾驶位的车门打开,高而挺拔的人迈步下来,三两步绕过车头,停在她身旁,微微侧身,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袋子。 交接的瞬间,微凉的皮肤擦过她指侧,一阵熟悉的冷冽木质香萦绕在鼻尖。 陈绵绵握着手机,停在原地,反应未及,直到那人把袋子放进后座之后,又绕回来,站在她身旁。 程嘉也站在她面前,在眼前压下一片有侵略感的黑色阴影。 他垂眼看着她,眼也不眨,目光从发顶移到眉骨,到鼻梁,再到嘴唇。 目光如有实质,每一次移动都带着灼人的冷焰。 几秒后,他移开视线,弯身打开副驾驶的门,整个人挡在她面前,低声道, “走吧。” 64旧礼物 64 车内一片沉默。 风声在窗外呼啸,冷而肃静,擦过车窗,显得密闭的空间里更加安静。 陈绵绵一言未发,垂着眼,伸手扣上安全带,然后规矩地坐好,手搭在腿上,神情平静地看着前面。 程嘉也从车前绕过,拉开车门上车。 清冽木质香混杂着冬日寒风,强势地灌满整个空间。 陈绵绵偏开头。 后视镜里映出两个沉默的人的面孔。程嘉也靠在椅背上,抬眸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垂眼启动车辆。 发动机轰鸣,缓缓驶出学校。 陈绵绵手机在腿上嗡嗡地响。 刚才没来得及回答池既,上车时氛围更奇怪,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话挂了,这会儿池既给她发消息,问没什么事吧。 “没事。” 陈绵绵打字回。 程嘉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往左打,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发顶。 还有手机屏幕上不停的消息,有来有往的聊天记录。 两秒后,他移开视线,没再往右边落。 一以贯之的沉默。 学校离程家不太远,差不多半小时车程。安保提前打开大门,车辆在注视中驶进小路,停在庭院前。 刚停稳,陈绵绵就解开安全带下车,倾身去后座拎上东西,往里走了。 程嘉也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最后在王叔的询问声中放下来,解开安全带,下车了。 “辛苦嘉也了啊。”王叔一边说,一边接过车钥匙,说着感谢让他休息放假之类的话,上车准备把车停到车库去。 “没事。”程嘉也说,目光盯着打开又关上的门,在庭院里停了两秒,才缓慢往里走。 客厅里氛围不算很浓,只是简单地贴了两个福字,进门处象征地贴了副春联。 不知道谁送来的礼物通通堆在玄关,烟酒随意放在角落,奢侈品华丽繁复的包装袋被压得不成样子。 程嘉也进去的时候,陈绵绵已经跟程父程母打过招呼,被奶奶拉着坐在客厅里了。 老太太试着戴新织上的手套,脸上的笑意都压不住。 阿姨给陈绵绵倒了杯水,也笑着说,“看哪,这有心意的礼物就是不一样。上次绵绵送的围巾,老太太这两天都还戴着呢。” 陈绵绵笑了一下,“奶奶喜欢就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程奶奶说着,把手套摘下来,让阿姨把东西拿过来 一个红包和一个小盒子,陈绵绵下意识要拒绝,却被老太太握着手背拍了拍,不容拒绝地塞到了手上。 “拿着。”老太太说,“压岁钱而已,走个过场,每年都要有的。” 沉甸甸的红包递到她手上,还带着老人手心的余温,熨贴着皮肤。 “这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老太太把小盒子也塞到她手上,看着她,“重要的是这个。” 陈绵绵垂着眼,攥着手心的东西,轻声说谢谢奶奶。老太太拍拍她肩膀,示意她慢慢拆,然后回身喊了一句。 “嘉也,过来。” 陈绵绵听着那应声,拆塑封纸的动作一顿。 程嘉也本来背对着她们,站在吧台,没来打扰,听到奶奶喊,才缓慢走过来,往沙发上一坐。 “你的。”奶奶把红包递给他。 “谢谢奶奶。”他轻声说。 “行了,少说些场面话,没事多回家看看就行了。”奶奶拍了他一下,“你那个还在戴,就不给你换新的了。那东西灵的,常换不好。” 程嘉也嗯了一声。 然后老太太起身,说要去厨房看看,“没吃过我做的菜吧绵绵?今晚让你尝尝,我年轻的时候,做菜那叫一个鲜美……” 程母和阿姨都附和着,拿来围裙和袖套,说要去给老太太打下手。一群人拒绝了陈绵绵要帮忙的请求,三两句聊着天就往厨房去,留下陈绵绵和程嘉也两个人坐在客厅,隔着一个人的位置和距离,兀自沉默。 气氛倏然就冷了下来。 老太太想起什么,从厨房里探头喊他,“再过个半小时,你就过来啊。” 程嘉也说好。 然后客厅就再也没有声音,和另一头厨房的吵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甚至连电视机里不知道在演什么的联欢晚会,都要比这更热闹。 陈绵绵神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注视着奶奶送的小盒子,拆开塑封袋,起身扔到垃圾桶里,缓慢地打开。 刚开到一半,眼前递过来另一个黑色的盒子。 分明的指节松松地扣在上面,外盒包装质地厚重而又纹理分明,质感明晰。 陈绵绵一顿。 “……给你的礼物。”程嘉也说。 他顿了顿,“本来应该很早以前就给你的,但是……” 沉默两秒后,他略掉了转折后面的话语,“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陈绵绵没接。 “谢谢,但不用了。”她说。 声音平静,疏离,而有礼貌,挑不出差错。 但程嘉也没收回手,只是固执地放在她身前。 “这本来就是你的。”他说。 握住盒子的手微微用力,指关节泛出白,复又松开,他才继续道。 “……两年前就该是。”他说。 65枯萎花 65 陈绵绵不懂他那句话的含义。 来得莫名其妙,突兀至极,但好像却又显得情绪饱满,顺理成章。 但她也不想懂。 她只是顿了顿,平和地重复道,“我不要。” 是什么都不要。 然后东西也不拆了,开到一半的盒子又合上,随手揣进外套的兜里,起身往厨房走,说奶奶我来帮你。 程嘉也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原地,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喧闹。 奶奶说哎呀这孩子,让你休息一会儿都不行,阿姨说绵绵就是很懂事,还有程母在旁询问她洗菜可不可以。 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的确是要过年的模样。 除开他的愿望都不用等到烟火盛放时,就已然可以知道,不能成真的话。 良久,程嘉也垂眼,紧紧攥住盒子边缘,任由尖锐的边角划过掌心,收回了手。 - 陈绵绵没帮太久的忙,只是洗了点菜,切了个姜丝,就被奶奶拉到楼上,说休息一会儿。 老太太又从年货里挑挑拣拣,给她装了两大袋东西,一边说这个好吃,那个配料表健康,还有这个也不错,装了满满两个大塑料袋,让陈绵绵连连摆手说够了够了。 好不容易才坐下来,老太太神色敛起,认真了些,拉着她的手发问。 “听阿姨说,你从嘉也那儿搬出去啦?” “……嗯。”陈绵绵顿了顿,点头应道。 目光停在脚尖,没敢往上看。 显而易见的,有些忐忑。 她一直没跟程奶奶说过。 偶尔拨电话问候,也是避重就轻地讲最近都不错,然后问候说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没太敢提这件事。 一来是觉得不太好意思讲,当初本来就因为搬去这件事而闹得奶奶和程母之间不愉快,她又搬出去,好像显得不给老人面子一样。 二是…她和程嘉也的矛盾,的确是难以启齿,无从开口。 要怎么说呢?说他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被戳破了,无法再在同一个屋檐下待下去,还是说她对她的宝贝孙子心怀不轨,真相大白后只能遗憾退场? 都不太合适吧。 所以只能讲她太忙,不太合适住在公寓里,回到学校会方便很多。 理由都在心里快速地想好了,但程奶奶却没问。 老太太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哪怕眼角皱纹和头上银丝也难以遮掩那份锐利和清透。 好像在这种时候,她才褪去了那副平时对她和蔼可亲的模样,回到了一位精明能干的老人应有的状态。 良久过去,她什么也没有说,叹了口气,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才缓慢开口。 “没关系,让自己开心最重要。” 陈绵绵一顿,又听见她继续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又早熟,又敏感,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也不跟奶奶说。” 陈绵绵下意识想否认,被老人用眼神制止,“没关系的。”她摇摇头,“说不说都是你的权利,能够自己做决定,这也是一种能力。” “至于嘉也……”老太太视线落在远方,语音渐轻,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良久,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避重就轻道, “他是被惯得有点任性,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别管他,该走就走。奶奶都支持你。” 陈绵绵顿了顿,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好。” “谢谢奶奶。” …… 夜幕降临,电视里传来联欢晚会的背景音时,这顿饭也正式开始。 其实平静,吃吃喝喝,玩笑吵闹,推杯换盏,没什么压力,也没什么交集。 菜品也都颇具特色,几乎都是淮扬菜,也有奶奶特意叮嘱让阿姨做的西南菜系,偏酸辣口。 “来,绵绵试试这个,奶奶亲自做的松鼠鳜鱼。”程母坐在陈绵绵身旁,伸手转桌,把菜品转到她面前。 看着陈绵绵夹了一筷子品尝,她笑眯眯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陈绵绵点点头,于是程母又笑着转到另一道菜,“还有这个,这是我们嘉也第一次下厨……” “……妈。”程嘉也倏然出声,打断了后面的话。 “嗯?怎么了?”程母停住话头。 “……把纸巾递给我一下。”程嘉也顿了两秒后,神情自如地说。 程母噢了一声,应好,微微起身,把纸巾递给他,“你都没怎么吃,这就用上纸了?是不合胃口吗?” “没。”程嘉也没什么情绪,简短地应,起身接过。 两个人一个坐在陈绵绵对面,一个坐在她身边,纸巾盒从眼前递过交接的时候,陈绵绵看见了程嘉也手上的创口贴。 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上各有一个,贴在靠近指根处,在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上,显得十分明显。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筋骨分明的指节不太自然地蜷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藏起来。 ……刚才好像还没有。 陈绵绵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之后,神情自如地收回视线。 经这么一打岔,程母约莫也忘了刚才的话题起到哪里了,转而问陈绵绵毕业后的安排。 “绵绵毕业准备做什么呢?是直接工作了吗?” “暂时还没有想好,可能会继续读书……” 陈绵绵喝了口水,一边平静而礼貌地回答,一边伸手,没什么情绪地把面前那道卖相很好的菜转走。 奶白色的豆腐丝漂浮在汤面上,随着转盘动作而轻轻晃动,而后在远离她的地方停止。 觥筹交错,繁华热闹之间,唯有它无人问津,萧瑟寂寥。 像缓慢呼出的气,轻微塌掉的肩膀,还有眼睛里被浇灭的那点期待。 像一朵枯萎的花。 66除夕夜 66 饭后,几个人坐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陈绵绵就准备回学校了。 程母和奶奶原意是让陈绵绵在这儿过夜,说她回宿舍也是一个人,冷清的很,刚好这里还有她房间,比较方便,但陈绵绵执意说不用。 于是联欢晚会进行到一半,奶奶就看了眼时间,“绵绵要回去的话,这个点就差不多了。再晚就不安全了。” 陈绵绵应好,收拾了东西,把红包、礼物和奶奶装的年货都收好,站在门口,跟程父程母还有奶奶道别。 “新年快乐。”她挥挥手。 程嘉也帮她把东西放到后面,指尖勾着车钥匙,率先上了车。 方才已经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拉锯。陈绵绵说自己打车就好,程母说你这么多东西呢,而且女孩子一个人晚上不安全,说着就去喊王叔。 “王叔吃饭去了。”程嘉也说,穿上外套,“我送吧。” “啊…行。”程母犹豫片刻,说,“反正你也要出去玩。” 这会儿陈绵绵没再说什么,拉开车门上车,还听见程母叮嘱他,“别玩太晚啊。什么又熬通宵,天亮了才回来,不允许的啊。” 程嘉也嗯了一声,单手扶上方向盘,往门外转。 汽车驶出大门,在夜色中穿行。 车内又安静下来。 陈绵绵手机一直嗡嗡的震动,打破了这点沉寂。 逢年过节的,不管是群发还是私发的祝福都很多,还有异常热闹的一些群聊,时不时艾特全员,时不时发红包,陈绵绵随便点开看看,回了几个,又放下来。 程嘉也一直盯着前面,专注开车,甚至不像几个小时前接她时那样,还试图搭话。 好像陈绵绵一直以平静的姿态抗拒跟他说话或是有交集,又或是那道被人打断后就无人问津的菜之后,他就敛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一般。 但怎么会有人过年还要跑出去玩的? 陈绵绵不理解。 要是她在家里,巴不得和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哪怕看着不知道在讲什么的小品也很珍贵。 陈绵绵摇摇头,把这个念头晃走,摸出奶奶送的礼物,打开看了一眼。 原本只是无聊,想到刚才开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有点好奇,这一眼之后,却是真真切切地顿住了。 黑色的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根红绳。 几股线编在一起,绵绵密密,回环往复,尾端坠着一个小木牌,做成了平安锁的模样,仔细看,能看见上面刻的“平安健康”字样。 应当是从寺庙求的,还能从小小的木制平安锁上嗅到檀香的气息。 但让她诧异的却不是这个。 陈绵绵顿了两秒,下意识抬眼,往左边看去。 驾驶位上的人目不斜视,靠着椅背,右手掌根搭在方向盘上端,坐得很随意。 路灯和城市的霓虹光影不间断地落在他脸上,在脸颊上落下一片眼睫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但总归是不太开心的。 气氛凝着,低而沉重,平静而冷淡,像被什么东西压住。 陈绵绵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外套袖口随着动作而轻轻下滑,露出一截腕骨分明的皮肤。 皮肉贴合着骨骼,冷白,连着手背筋骨。 程嘉也手腕上,赫然戴着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 只是年岁已久,红绳略有磨损,有些微的磨边质感,但坠着的小木牌却还清晰,在飞速驶过的路灯光影下晃动,一模一样的“平安健康”四个字,异常清晰。 陈绵绵倏地想起了奶奶下午的话。 ——“你那个还在戴,就不给你换新的了。那东西灵的,常换不好。” ……所以,这根红绳,是奶奶上寺庙里求的? …… 那许意眠那根呢? 窗外霓虹光影飞驰,冬夜既寂静又热闹。 陈绵绵盯着盒子里的那一抹红,顿了好片刻。 良久之后,她关上盒子,手指在盒子边缘攥了攥,放进口袋里,然后偏头看向窗外。 她什么也没有问,也什么都不打算说。 就像当时她知道这整段关系都是个闹剧之后,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一样。 无论是不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纠结在回忆里。 何况在这新年夜。 新的一年了。 更应该向前看。 她盯着窗外,看远处的灯笼在风中晃动,直到到了宿舍楼下。 拎着东西就往上走,掏出钥匙开门,没管程嘉也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好像他真的是个司机一样。 不。 哪怕是王叔,她也会笑眯眯地讲说新年快乐的。 哪怕是路边遇见的,释放善意的陌生人,她也会回以微笑的。 只是对他这样而已。 程嘉也站在原地,看着她上楼。 纤细的身影一步一步,向着有光的地方走,逐渐隐入楼道。 孤身一人。 在这本该团圆的除夕夜。 —— 67烟火时 67 陈绵绵上了楼,习惯性地去开灯,摁到一半才想起灯泡还没有修好,于是只好作罢。 把程奶奶给的东西放好之后,她开着手机手电筒去卫生间洗漱,收拾完之后差不多刚好十一点。 宿舍里一片冷清。 她开了电脑,点开春晚直播,把声音开到中等,让空间里稍微有了点人气,然后翻出相册,就着电脑屏幕明暗不定的灯光,开始缓慢地翻看。 小时候的相册。 一张又一张,几乎都是她,极少有旁人出现。 部分因为年代久远,或是经常被人翻看摩挲,已经有了些微的边角磨损和褶皱,现在被人妥善地放进相册里,一点一点压平,严丝合缝地套上塑封,封住了不愿意褪色的回忆。 大多都是她。 小时候牙牙学语时的她,学校里参加表演的她,拿着奖状站在家门口的她。 偶尔几张,才有另一人的入境。 老年人明显对镜头感到局促,往日闲散慢悠悠的动作被倏然定格,动作和神情间都难免透出一种不自在的无措感。 但陈绵绵看得很认真。 奶奶面向镜头时,稍显拘谨与不安,但一偏头,视线一落到她身上,就是再自然无比的笑容。 眼睛弯起,亮晶晶的,发着光,连眼角的皱纹都有希冀的弧度。 指尖极轻极轻地落在上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塑封纸,轻柔地触碰着老人的脸颊。 塑封纸微冷,映着电脑屏幕的光,像是一道界限分明的线。 触不可及。 时间静默地在黑暗的空间中流逝,在吵闹的电视节目背景音中流逝,在窗外的烟花爆竹声中流逝。 良久之后,陈绵绵才垂下眼,轻轻地合上了相册。 然后她把那条毛线织的围巾展开,披在身上,半靠着椅子,是一个蜷缩的姿态,目光虚浮地落在电脑屏幕上。 既像是在看那些不知所云的节目,又像是在透过屏幕,看其他的什么东西。 斑斓变化的光束穿过黑暗,落在她的脸上,时间好像静止,与窗外的热闹分割开。 倏然,房间门被敲响。 “笃笃”的声音迅疾而急促,将陈绵绵从出神的思绪中拉回来。 “你好,有人在吗?”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声。 陈绵绵皱眉,警觉心倏起,思忖两秒后,站在门后,确认自己反锁好了门之后,才应。 “有事吗?” “同学,你是不是灯泡报修?”门外那人说,然后没等她继续应,就爽快地报了姓名和校园工号,“我把工卡从门缝里塞进来,你确认一下。” ……大年三十,给她修灯泡? 陈绵绵顿了顿,皱着眉,难掩疑惑,但还是弯腰把工卡证件拾起来,就着手机手电筒灯光核对,打开校园网看了两眼,还发给宿管阿姨确认。 几分钟后,阿姨回复说是校内职工无误,学校也来了电话通知她,陈绵绵才缓慢地打开门。 男人穿着职工的衣服,背着工具包,有几分眼熟,点头跟她示意之后,就搬了椅子进来,踩着椅子检查灯泡线路。 陈绵绵没关门,站在门口,看着他拆下坏的灯泡,依旧感到疑惑。 之前也不是没问过,但后勤处的答复都是工人放年假了,还没上班,让她等待。 就算复工,也不可能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来修吧? 陈绵绵站在门口,看师傅检查完线路,工具拿在手上,三两下换好,然后让她打开开关试试。 “啪”一声,明亮的光铺满整个空间。 “好咯,同学。”师傅说,把工具收进包里,从椅子上下来。 “谢谢叔叔。”陈绵绵说,“您这会儿还在上班吗?” “没呢,放假了,但学校忽然给打电话,说宿舍楼只有几个学生,灯泡还坏了,让我来看看。我寻思我也住得不远,离学校几步路,大过年的还黑着,也不太好,就来了。” 陈绵绵噢了两声,点点头,道了谢,把他送出门,站在走廊上挥挥手,又送了新年祝福,才缓慢回身,关上门。 新换的灯泡比原来的还要亮,摸黑了好几天之后,难免对此感到不习惯,陈绵绵还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儿,才裹上厚外套,抱着相册,走到阳台上去。 阳台与寝室是玻璃门,她没完全关上,还能听见电脑里主持人准备进行倒计时的开场白。 临近零点,窗外陆续升起烟火,伴随着穿破空气上升的声音,在漆黑的城市上空绽放,映亮远处的天空。 绽放时很美,绚烂的光点燃到最盛,又缓慢地往下坠,直到湮灭在黑暗里。 陈绵绵的视线随着烟火往下,眼看着它消弭,消失殆尽,才移开视线。 目光不经意扫过楼下,却倏然一顿。 那辆送她来的黑色车辆还停在楼下,停在她下车的地方。 车身冷硬,在路灯映照下,泛出明亮的冷光,像一层薄雪。 更像是从未移动过一般。 ……不是要出去玩? 陈绵绵一顿,视线停住,片刻后,又缓慢移动。 冬夜寒冷寂静,连路灯光仿佛都是冷色的,映照在梧桐树干枯的枝桠,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枯枝,落在站着的那人身上。 依旧是一身黑,静默地站在楼下,几乎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呼吸间带起的白气模糊下半张脸,散开后才看得清,下颌微微扬起,抬眼看向她。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隔着路灯与阳台,隔着被烟火映得半明半亮的夜空,隔着寒冷冬日的冷气流。 仿佛那股在夜色下站立良久的寒意,也触及了她一般。 陈绵绵一顿。 抱着相册的手微微一紧,复又松开。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校园无比寂静,小径四下无人,甚至可以从路灯渐弱的光圈下看清纷飞飘舞的颗粒。 似乎是雪。 电脑屏幕上的联欢晚会还在喧闹,主持人扬着彰显幸福与期待的语调,大声地念出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指针跳向零点,耳边炸开绚烂的烟火,陈绵绵抱着相册站在阳台上,看见程嘉也站在楼下,仰头注视着她,轻声开口。 耳边是远处热闹的烟花爆竹声,一切都近乎失真,但她竟然还是凭借从前的默契和熟悉,隔着遥远的距离,听懂了他的话。 “新年快乐,绵绵。” 他说。 —— 还是不太舒服暂时一更先哈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