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餐刀(都市捉妖 1v1 H)》 序章玉皇山 凌晨三点,上海,延安高架。 黑云压城城欲摧,原本不是出行的吉日。但总有人不怕死,或者,有比死更让他害怕的事。 车载电台里播放着天气预报:“3时00分本台更新台风橙色预警信号:受台风“曼陀罗”影响,预计今日傍晚起本市最大阵风将增强至8-10级,郊区9-11级,沿江沿海地区11-13级……” 骚蓝色玛莎拉蒂在路上疾驰,速度到80公里时,副驾驶上悄无声息,凭空出现一个男人。黑大衣,脸上有道纵贯的刀疤,从左上到右下,如同裂谷劈开陆地般,劈开他原本还算齐整的相貌。 “别老tm半夜出现,吓死我不要紧,你有想过交警的心情吗?” 开车的人连视线都不曾转移,指了指身边的盒子,红绸包着口红大小,黑衣男人打开来,掉出一张明黄符纸,接着是枚青田石印章,底部漫漶不清,刻两行小篆—— 非松乔,得神仙。 男人检查过之后,紧绷神色才漏出一丝缓和。虽然从他可怖的脸上也很难看出什么神色。 “多谢季老板。往后有事,去南海找我。” “得嘞。”开车的人甩了甩手。手腕上除了块江诗丹顿,还有串黑玛瑙,成色旧,用红线穿起来,有种清朝老物件的美感。男人瞧见了那东西,先是一愣,继而了然地苦笑。 “我以为,只有我们这种修为浅的,才有命绳。原来这东西季老板也有。瞧见,心里好受多了。” 被叫作季老板的人在暗夜里仍戴着有色镜片,看不清眼神。他伸手把嘴里空叼着的烟摘下来,空气陷入突然的沉默。 “你看得见?”他突然问黑衣男人。 对方听了这话,定神细看了一会,再次点头。 “看得见,这么粗的红绳,就在……”他说了一半,惊得打了个哆嗦:“您看不见?” “看不见。”对方嘴边也挂起一个苦笑。“你也知道吧,我的命格是‘二郎神’。开天眼的代价,就是看不见我命绳的那头拴着谁。况且天眼也不是想开就开,四舍五入,等于没有特异功能。” “那我的……你们怎么拿回来的?”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个宝贝印章。 “敖总,您忘了,我们‘无相’是个团队!” 他不知从哪掐出一张名片,食指和无名指捻着,放在对方的黑大衣兜里。 “全国接单,有偿捉妖!” 名片白底烫金,正面两个草书大字“无相”。最底下几行小字,鬼鬼祟祟写着——业务员:李凭,钟离季;联络员:雷司晴。另有一行广告词循环展示:专业斩鬼,童叟无欺,全国接单,有偿捉妖。 他亮出一口白牙,并起两指挥手,像个金牌销售:“最近还上线了APP在线下单业务,首单八折,老客户加我微信也可以打折!你哎哎哎别走啊……” 黑衣男人再次消失了,车里的手机叮一声,显示到账六位数,还有一行先前发来的未读信息。“季先生,寅时延安高架见。” 他瞧了眼,啧一句。 ”这帮龙族,八百年没见,还是这么迷信。” 话音落时,车刚驶过延安高架最着名的“申”字形路口。在市井俚俗的称呼里,它还有个名字——“九龙柱”。 雨落了。 屏幕上手机铃声响起,先是频道雪花般的杂音,接着是轻柔女声,清唱一首古老的歌。那歌在千年前被魏文帝曹丕写在邺城芙蓉池上,语调却像咒语,只有一句,反反复复 ——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谁能终百年?”他敲着方向盘打节拍,镜片之下,双目间金光闪烁,注视前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一改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恍若神明。 “百年太久,我只争朝夕。” 他按下通话键,扶了扶眼镜。对面的女人声音清冷,没有半点倦意。 ”你放走他,为什么?” 那张黄色符纸掉落在车里,红字蜿蜒。 ”没什么,他家里还有个三岁孩子,不好没爹又没妈。”男人食指敲方向盘,语气由轻佻忽然变得温柔。“司晴,等我这么久,还当你睡了。” 女人不理会他的岔话,背景里却有风声。 “我们帮他拿回印章,代价就是他自己的命。符纸不凑效,你也不愿出手,等他的就只有‘天罚’。敖家最后一条龙被雷劈死,你想看到他那样么?” 浓云里,苍龙显现。依稀从九天之上,雷鸣电闪之中,闻怒海狂涛。 “刚聊几句,我想他是……准备好了。” 黑衣男人走了,走之前,将大衣留在副驾驶上。兜里那枚印章纹丝未动,垫着红绸。几分钟前,他消失之后,除了一条短信,还有两句语音。 “松乔还小,我拜托‘无相’代我照顾她。基金会将定期打款进你们的账户,南海有人做担保,你可以放心。” “我是个不称职的爸爸,今天就要去受天罚,不能送她上学了。告诉她,我和妈妈都很爱她,但有些事,我们不能不去做。” 暴雨倾盆。 龙死了,伴随今年最大的台风登陆。车里寂静得如同默哀,天上雨落纷纷,是龙鳞千万片化作细雨掉落。 电话那头,女人呼吸深沉。 “这条老龙的女儿,学校在哪?” 男人很疲惫似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车往哪里开。“地址我发你。但要怎么安排?这可是南海敖家的女儿,仇家比我tm这辈子赚的钱都多。” “没想好。我先去……送她上学。” 02 李凭醒得早,醒来时窗外雨流如注。 电台播报着台风过境的消息,他起身刷牙,洗脸,对镜子,看自己泛血丝的眼睛。 三天前他来香港出任务,然后连夜赶回上海。这里不是香港中环的四季酒店,而是黄浦区老城厢还没来得及拆迁的石库门联排房。认床的毛病没改,他以为这次能睡个安稳觉,却没能如愿。 这次的港城斩鬼难度不小,和鬼有羁绊的那人,是个地产大亨。可那个鬼,只是个小女孩。 女孩穿着红裙,站在九龙城寨破败如地狱的蜂窝型高楼前,天井里落下红雨。她抱着破旧的泰迪熊,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终于来接我放学啦,爸爸。 于是回上海后第一晚,那个陈年旧梦,就又来找他了。 那个人穿过一层一层的宫门,在尸山血海里把他捞出来,抱住。冰冷的吻落在唇上,竟然有烈火燎原的气息。 梦里他叫她野丫头,很不屑的语气。 野丫头,你来做什么,来送死吗?我是个没人要的太子,全天下,母后不要我活,没人敢不让我死。你来,是也想看我的笑话?还是想讨几个赏钱,那你可找错人了。我现在一文不值,一文不值! 他用尖刻的话嘲笑她,用力挣扎。可她用麻绳把他捆在背上,一步一步,把他背出宫。 他们走在旷野里,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偶尔,她把他放下来,喂他吃东西,喝水。他不愿进食,她就把吃的含在嘴里,撬开牙关喂他。 他被呛得咳嗽,但活了下来。身上的死肉被她用火烫过的刀尖剜去,用嚼过的草药敷上。他们像两只相依为命的狗。 走到天地尽头,他终于醒了。草原茫茫,他没看她。 野丫头。当初我留你在宫里,不过是看你会跳舞,长得美,又不会说话。你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我的宠物罢了,我心里没你,你也不欠我的。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左边,说,你若是想要我的心,怕是太迟,我的心,已经死了。 她笑,旭日初升的第一丝光照在她脸上。开口时说的,却是让他出乎意料的异族语言。 粟特语,他从前学过。跟随她的唇音,读出了那句话。 “我心悦于殿下,与殿下无关。” 真奇怪,这个女人。 他们走过草甸,穿过雪山。沿着雪山脚下的河流一直向西,不知道走向什么地方去。问她,她也不说,只是手指前方。 “我的故乡昆仑山,有片不死之地。找到那里,就能治好殿下的心病。” 可他想,他的心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不过是在经年累月的痛苦里浸泡太久,回头看时,心已经没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但她信,他就也信。 他们这样走,从春寒料峭走到山花遍野。夏夜里并肩看星河浩大,头一次没在发烧呓语,也没有口渴昏沉时,他吻了她。 他吻她从前被自己过量服用长生丹药后失神鞭打的身躯,吻她消瘦的背脊。她肩膀耸动,好像在流泪,他安慰她,说自己也是头一回。 这句话没骗人。他没有子嗣,因为对床笫之间的事毫无兴趣。空有世人艳羡的好皮囊,他什么都不会,在这事上,是个白痴。 野丫头是他从前太子府豢养的刺客。没名字,排行十六,所以就叫十六。养她如同养黄鹂,也细心照料,只不过对方不是人。 但如今他待她如心尖至宝,宁愿死,也不愿失去她。 为这个人,他愿意重新活一遍。 然后那天来临。 长安的追兵追到了青海大非川,只为了找一个不值一文的太子。 他恰离开半天,去山上找什么药草。他们把她逼到悬崖边上,追问太子的下落。她不说,就被斩成几块,抛下山崖。 他在山下找了几天几夜,找到她的头,她的身躯,她的所有残块,拼在一起,没有用。 就在决定活下去的第二天,他的黄鹂飞走了。 李凭对着镜子擦脸,表情木然。那泪不属于他,属于梦里的那个人。 他去过太子的衣冠冢,在四川北部的一个叫巴州的地方,刻着他的名字——章怀太子李贤。旁边是新摆上去的简介:“李贤,字明允,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则天第二子,后遭废杀。景云二年,唐睿宗追加李贤为皇太子,谥号“章怀”。2002年巴中市政府立。” 历史上的章怀太子李贤,没去过青海大非川,史册里也并没有一个名唤“十六”的王府乐伎。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记忆,如同精神病患者的谵妄梦魇。 李凭用了很多年,把自己和那个人的记忆分开。每周去一趟心理咨询,换了几个诊疗师,除了帮他开具诊断书来向公司请病假之外,再没别的用途。 ”十六。” 他对着镜子,练习叫这个名字。但他太冷漠,一点都不像梦里的太子那么深情。于是摇了摇头,把所有无关念头都晃掉,将运动毛巾搭在脖子上,出门跑步。 03 四月,杭州,西湖景区。 山茶和晚樱刚开过几周,就迅速被大风吹落,紫藤和绣球则在别院和山庄里铺天盖地,寂静喧嚣,像只活这一个春天。 四月是游人旺季。夕阳从雷峰塔后彻底隐去时,从湖滨商圈四处就陆续涌入一层层的人流,穿汉服的,穿JK的,也有戴鼻环唇环踩滑板的。喷泉随着音乐声起落,价格不菲的镜头支架在断桥边排得密密麻麻,宛如战壕,摄影大哥们严阵以待,各自寻找最佳街拍机位。 “哟嚯,不愧是网红之城,美女真多啊。” 秋水山庄门前低调停着一辆骚蓝色玛莎拉蒂。倚着车站了个对着路边美景吹口哨的青年,年纪不到三十,墨镜遮了半边脸,长相身材都可以拉去拍杂志硬照。然而全身大logo奢牌的穿衣风格、夸张墨镜、暗红发色与嘴里叼着没点燃的七星,让他像个非主流富二代。 “别把目标跟丢了,季三。这趟不是来旅游。” 接话的是站在青年旁边的年轻人。和对方的招摇比起来,他的打扮可以称得上是简朴——MUJI风格的白衬衣牛仔裤和背包,侧兜还老气横秋地放着保温杯,手里拿着个圆形金属物,仔细瞧才能看出是个罗盘,上边密密麻麻是天干地支六十四卦。 但他有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脸。 仙风道骨,清逸出尘。额头点上一颗红痣就可以被摆在庙里,比二郎神本人更像二郎神。 有几个胆大女孩直接隔着马路用手机偷拍他侧脸,拍完还大胆发问:“长发小哥哥,你是明星吗?有联系方式吗?” 被叫小哥哥男人微皱了皱眉,马路对面即刻有装作看风景的路人撞到了消防栓。 夜色渐浓,天边从胭脂色变成暧昧的浅蓝。路灯在那一瞬间全部亮起,如同浩瀚夜空。天机不可泄露的某个奇异瞬间,光线奢侈如同舞台剧,也不过为了衬托这个站在街角的朴素身影。 半长头发扎在脑后,瞧着像个道士,棉麻衣服全是暗蓝,登山靴上还沾着泥。可他眉目锋利,眼底亮如星辰。站在那,就是柄闪着寒意的古剑。 这角度与氛围都太完美,小范围内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身后几十个扛着摄像机抓拍网红的大哥也闻声回了头。人群安静了几秒,相机闪光灯就如海潮般亮起来。 红发青年发现了苗头不对,暗骂一声我艹,即刻开了车门溜进去。李凭和他前后上车,硬是在晚高峰里蹭出一条车道,离开人潮汹涌的湖滨。 “这回知道我为什么大晚上的戴墨镜了?上回接单生意,抓鬼抓一半被人拍到发抖音,还上了热搜。我tm那可是保密程度AAA级的,违约金就扣了老子半年工资!” 红发青年把车停在路边,摸着胸口顺气,食指和中指还夹着方才没来得及点燃的烟。 “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你是财神爷命格,违约金不过洒洒水,怎么会懂我们三流神仙的艰辛。” 副驾驶的人也惊魂未定,略带尴尬地从背包里掏出打火机甩给红头发。 “抱歉,往年四月初四我都会暂时失去灵力,变得和普通人类一样。没想到还会遇到这种意外。” 季三皱皱眉,继而笑出声,转移话题: “都能靠脸吃饭了还装什么普通人,累不累啊你。话说这打火机不错,绝版Carand Ache,出家人带这个干什么。别人送的?” 打火机在空中潇洒地抛了个圆弧,打开又听了一遍金属外壳的清脆响声。车窗开个缝,恰好可看见天边弦月。清晖洒满人间时,灯火暗处,鬼影憧憧。但那些暗色影子都在看见红发男人手里的火光后,立即哀哭着隐去。 “来的路上,斩了只鬼。这是被救那人的谢礼。”年轻人言简意赅,眼皮微阖,瞧着确实虚弱。 红发青年不动声色,待鬼影消逝之后才将眼光从窗外转回来,听了他这话,倒挑了挑眉。 “一般的神仙渡劫都像丢了魂似的,你倒奇怪,灵力尽失还能斩鬼,瞧着也不像血亏。该不会是……” 说到这,他脑子里灵光乍现,下一秒转过脸来,用一种奇怪眼神盯着副驾驶:“你的寿数,按人的年纪来算,今年是多少?” 他问得神秘兮兮,被问的人也严肃起来,掐指一算后沉吟:“我生时是唐永徽五年,神寿一千三百六十七岁。但我这一世按人的历法来算,今年差不多是……二十四。” 红发男人沉思:“二十四,阳气盛,神鬼莫侵。你从前都住在三清山上,那地方连鸟都是公的,想必也没什么开窍的机会。小子,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他干脆闭了眼:“我又不是你。” 男人急了:“我当二郎神那会儿,东皇太一还没陨落呢!虽然没真的活那么久,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也……” “你说的是上古史。而且就算你真活了那么久,考古没有证物,也没有除你之外的其他证人。始皇坑儒之后,很多事都变了,季三。” 他掏出保温杯,气定神闲喝水:“还是想想今天怎么抓到那只鬼吧。西湖游人密集,万一出事,你我都担当不起……晴姐还会扣你工资。” 提到扣工资,男人举手投降。“别,祖宗。你说的都对。” 道长把保温杯盖子拧上,指了指前方车窗外:“但我们的行踪,好像已经被发现了。” 话音刚落,车窗被“砰砰”敲响。两人都下意识抬头,插科打诨的笑意瞬间收起,目光如刀。 窗外站了个浑黑的影子。在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夜里,它孤寂寥落,提着盏破烂的纸灯。看身形是个女人,瘦弱伶仃,身上的衣服依稀看得出是古装。褒衣博带,峨冠广袖,却是男子装束。 “公子。”影子向他们行礼,车里的两人打了个寒噤。这姿势古雅规范,是南唐五代的礼节。 “公子,可否……借火一用?妾的灯要灭了。” 影子在春风中单薄如纸,但它背后乌云压城。乌黑色的纤细手指伸出来,直指向方才拿在季三手里的打火机。 “不好意思,季三。这就是我路上斩的那只,看来没死。”虽然从李凭脸上根本看不出抱歉两个字。 “TMD。司晴说得对,以后不能在外边瞎接单,APP填个表至少死了还有意外险。不过也所谓,全赖城隍一个阴曹机关也搞什么电子化行政,等那帮废物审核完老子尸体早给西湖喂鱼啦。” 红发青年一紧张就话痨,浑身的肌肉却绷紧,豹子般蓄势待发。顺手从身后摸到一顶棒球帽扣在道士头上:“戴这个,凑合遮您的桃花眼。” “这里可是闹市,你不方便,还是我来。”道士接过帽子戴好,把背包解下活动手腕,骨节喀啦作响。 “老规矩,我撵人你收网。但这种级别的要想完全清理干净了,得找到宿主才行。但你今天没灵力……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么?那根线。” 黑影逼近,雾气弥漫。道士闭上眼又睁开,澄明的眼里却没有别的东西。 “不行。” 看不见那根线。被称为“命绳”的东西,“鬼”就附着在“命绳”之上,一头是人,一头是人所牵挂之物,就这样联结着凡人与非人间的存在,执念过强时,会扭曲空间,甚至夺人性命。 能砍断“命绳”的,只能是比执念更无解的东西,比如天意。 “无相”的存在,是“斩鬼人”,也是天意。 季三叹息一声,手放在墨镜上,作势要摘下,眉心处光芒大盛。这光芒把车窗前的黑影驱散了几步,他得意,吹了声口哨。“走夜路带墨镜的不一定是二百五,也可能是封了天眼的二郎神。小鬼今晚碰见我,算你倒霉。” 然而就在他完全摘下墨镜之前,车门一响,李凭撂下他,已经站在黑雾当中,周身萦绕着银白光泽。但今夜那光芒十分微弱,忽隐忽现,全然不似平时那么靠谱。季三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急了: “别给老子胡闹,快上车!今天是你劫日,这种时候斩鬼你会中瘴气,你小子tm是不是脑子有坑,耍帅也要挑时候!” 车窗外的年轻人朝他一笑,身体被黑雾包围了大半,四周都环绕着它的笑声。有些高亢,有些低沉,但都带着哭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季三。今晚这任务,恐怕没那么简单。这是个还没来得及化形的厉鬼,而且是冲着……湖滨去的。” 车里的人此时才瞧见黑影身后高空中那团涌动乌云。细看才能看出,那不是阴云,是无数的鬼!黑影挤挤挨挨遮天蔽日,发出幽怨刺耳的哭声,像千百个婴儿同声啼哭。 很快,阴影所遮蔽之处人们的表情都变得阴沉起来,先是刺耳鸣笛,接着不远处十字路口两车相撞,发出巨响。交警迅速赶过去维持秩序,忽地人群中发出崩溃尖叫,或许是车祸家属。看热闹的人挤过去,侧目唏嘘。 原本热闹愉快的周末晚上,瞬间变成悲剧现场。 “鬼气吞噬人心。如果让它在人群密集处化形,这样的恶性事件会更多。”车外他不疾不徐地说话,看向不远处眼神喜怒无波。季三的眉头拧作一团,一拳打在方向盘上。 没事 “我有信物,可以引出宿主。半小时后,如果没发消息给你……玉皇山上空旷,可斩厉鬼。”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凡人看不见鬼,只能看见红发路怒青年骂街。 “李凭你tm才二十四,你tm有病啊!你知道厉鬼能夺舍吗,你想让我在玉皇山上把鬼跟你一起砍死吗,你疯了我可没疯,大不了这单我不接了明儿去给你收尸!老子在乎这几条区区人命吗老子堂堂战神早就生死看淡了,你别以为玩苦肉计我就会帮你,我最烦你这种假清高的神经病!” 李凭没理他,打火机的光在手里忽隐忽现,黑影的身子贪婪而盲目地跟着他手里的光,一步一步,遁入黑暗深处,那里灯火璀璨,是连接孤山与断桥的北山街,西湖最繁华的一段观景街道。 他拐弯向人僻静处的湖堤走,关了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接着拼命跑起来,跑到耳畔只剩下呼呼风声。 他撒了谎。短短几分钟内在日均流量上百万的西湖景区找到宿主是不可能的事,今夜他法力微弱,报警也没有用。唯一的办法,是以身作饵,把厉鬼引到空旷地带,然后…… 然后厉鬼会将他夺舍,继而被季三的真身斩杀。 04 他跑过烟柳画桥,跑过孤山,无尽黑暗里,眼前只剩下天边一条光影迷离的线,那是城市烟火。 终于他在湖边停下,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的窸窣声音也慢了下来。那只鬼果然一直跟着他。 “公子,可否……借火一用?妾的灯要灭了。” 浓雾压城。自从一年前港城那次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能量如此强大的怨灵。 李凭尽量镇静地转过身,终于看清了鬼的正脸——半面美人,半面骷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很讲礼貌,又对他行了个礼,只是峨冠广袖之下,素手已经衰朽。 狂风吹过湖面,带起万壑松声。他忽地抬头,瞧见身后有座巍峨牌坊,正楷四个字:万松书院。 “啧,原来是个景点啊。” 身后赫然响起人声,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李凭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把快逃两个字吼出声,那人就把他手里的打火机拿了过去。 咔哒,火光燃起。 光影明暗间,他看见她的脸。那一蓬温暖火光照着古画般的眉眼,右侧眼下有颗泪痣。 他心里涌起不属于自己的悲伤。这情绪如洪水过境,漫上全身。这张脸,和梦中的“十六”一模一样。 殿下,我来找你啦。 殿下,十六不能再等你了。 我心悦于殿下,与殿下无关。 痛彻心扉。 对面的人在这深山老林里穿着及膝裙和红底高跟鞋,浓密长发垂到肩上,却一点不顾忌形象,在他面前把高跟鞋脱了,踮着脚点烟。 “抱歉,借你的火。” 她缓缓吐出个烟圈,完全无视眼前的鬼和剑拔弩张的李凭。抽了一口她就把烟捻灭在地上,接着把头发挽上去,用手腕上的黑手绳束起,扎了个马尾。 “仙姑,今天撞上姑奶奶我失恋又来例假,实在没空和你唠,改天好么?” 李凭皱眉,尚未摸清楚她的路数,就瞧见她把打火机咔哒一声清脆合上,目光清澈如水,滑过他随便卡在头上,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那其实是一柄玻璃餐刀。 “道友,劳驾。” 她踮脚,向他头上一摸,餐刀应声滑落,被她牢牢捏在手里。 “你要做什……” 半句话没说完,眼前瞬刹间光华万丈,亮遍周际。李凭的眼睛却骤然睁大。 假如此时恰有人从城中往山里望,会看到一个笼罩全山的光弧,从出现到湮灭,快到不过定睛的一瞬间。 “《无量寿经》言,佛从右胁生,现行七步,光明显曜,普照十方,无量佛土六种震动,震、吼、击、动、涌、起!” 她念速极快,右手掐诀,左手挥刃,切蛋糕一般,将眼前厉鬼斩为两段。 那动作舒缓流畅,如名士泼墨写丹青,又如名剑剪破秋水。端庄凝素,天地为之凛然。 “鬼”轻叹一声,似有无数未了之情,千百种遗憾,都在刀光中隐去。只剩一盏宫灯,晃了晃,啪嗒,掉在地上。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乌云散去,现出平湖秋月的本相。 她把鬓角散落的头发吹上去,将打火机还给他,故作潇洒地一笑: “抱歉,这仙姑毕竟是我惹的,我得自己背锅。道友,麻烦你了。” 又被叫了声道友,他微皱了皱眉,抬眼看她。两人在摇曳灯光下第一次对上眼,都惊讶出声。 ”是你!” “是你?” 方才光线暗淡,李凭没认出来。现在认出来了,她就是送他打火机的那个人。几小时前,她还在繁华湖滨闹市的角落和男友激情拥吻,几分钟后刷手机发现对方出轨,怒扇对方一巴掌后愤然离开,鞋跟断在半路还被鬼跟上的奇女子。 李凭当时很闲,在星巴克靠窗座位刷订单消息,恰好围观了全程。就在那个鬼要将她推到车行道上之前,顺手帮她挡了个灾。具体来讲,就是伸出手,把神思恍惚的她从亮着红灯的人行道边挡回来。 “红灯。” “谢谢。” 这就是他们对话的全部内容。别的李凭不记得,却记得她抬头时略显凌乱的鬓发,刚哭完还带着湿气的眼睛,和一双明显是与别人亲吻后,颜色晕染开来,嫣红欲滴的唇。 她身上全是某个不在场渣男的痕迹。李凭烦躁,却说不出理由。 绿灯亮了,她自顾自向前走,兜里掉出一个打火机。李凭捡起,她回头,惨淡一笑,脸上写着失恋两个字。 “送你吧,我不需要了。” 我喜欢殿下,是我自己的事,与殿下无关。 殿下,十六不能再陪你了。 李凭地脑子嗡一声,在人声嘈杂的湖滨半蹲下去,大口呼吸,如同溺水的鱼。 三太子 “你也是斩鬼人?” 他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脸色略白。毕竟是在历劫当夜一路狂奔过大半个西湖,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半路杀出的陌生人抢了法器,而那人使用法器的方式,是他从未见过的潇洒利落。 像利刃划破流水,起势时法相庄严,结束时天地静寂。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浑然天成的术法,像是天生就该她使用那把刀。李凭站得近,忍不住再次打量她。 她长得和梦中的十六一模一样。 被季三不幸言中——二十四岁的劫日前后,那个梦的内容越来越清晰。就像他真的替太子李贤活过一遍。而李贤对十六深藏已久的晦暗爱欲,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从无数流浪杀手里选择了她,教她跳舞,教她做人,然后给了她一把刀,让她杀了自己,那傻丫头却救了他。 真傻。不知道见过地狱的人,再回不到人间么? 梦中太子李贤那些无处不在的欲望,梦醒后都得由他收拾残局,然后恍惚很久,试图清理思绪,却无果而终。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李凭不是李贤,眼前的人也不是十六。混淆梦境与现实,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糊涂之事。 “斩鬼人是什么?不过谢谢你刚才借我这个,比我之前的铜筷子好用。” 她把玻璃餐刀用衣摆擦了擦还给他,顺手解开头绳,抖了抖散落的头发,单脚蹦回去,穿上高跟鞋,正眼都没再看他。 李凭:…… 他双手插兜,看着她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开始叫车,却在三秒之后没电关机,闪烁两下变成黑屏,随即捂着小腹蹲下,气若游丝地开口: “这位先生,我来例假肚子痛,能不能帮我叫个车?” 李凭:…… 十分钟后,季三的玛莎拉蒂停在路口,瞧见李凭单手扶着一个女孩,从树荫深处款款走出,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没捡起来。 “李,李凭你你你……” 季三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她先抬起眼,先瞧见季三身后的车,对李凭不好意思道: “倒也不用叫这么贵的。” 李凭:…… 季三瞧瞧两人恨不得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样子,把事情明白了大半,眉毛一挑,还没等她过去就帮着开车门,服务娴熟得像个酒店门童。靠在车门边上自我介绍: “美女你好,我是这位冷脸帅哥的朋友,钟离季,家里行三,一般都叫我季三。” 说罢他伸出手搭了一把,扶她上车。擦肩而过之时,热络的语气冷下来。 “既然都是斩鬼人,今后用得着的地方,联系我们。” 一张名片递到她手里,草书字体张扬恣肆——无相。 她抬头,收了名片仰着脸对季三一笑。明媚漂亮,全然没有刚才对着李凭的疏离: “原来真是道友,幸会,我叫秦陌桑。” 她背后的李凭还站着,手机忽地响起报时铃声,单调尖锐,在林间响声不绝。 霎那间云开雾散,一轮皓月当空。 “不好意思,我的闹钟。”李凭按停了闹钟,脸上没有波澜。 只季三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午夜十二点闹钟响起,劫日过去,李凭的法力已经恢复,自然,也就能看见“命绳”。 绵绵不绝的红绳,拴着所有命中有因果的人与人,人与物。欲念强至能左右生死时,是为逆造化。 逆造化之物,违背阴阳之道,为鬼为魔,必遭除灭。 车在空旷大路上行驶,深夜的西湖景区难得静默无人。季三从后视镜瞧着后座不尴不尬的两人,嘴角上扬。 李凭那小子没选择坐副驾驶,是他没想到的。 “幸好遇见了你,不然今晚这小子得祭天。” 季三聊八卦似地开口,墨镜后的瞳仁却泛着淡金。天边因“鬼”而起的乌云已经散去,他的周身却依然法力充盈。 天眼已开,说明今夜尚未结束。 “李凭。”她在后座蜷缩成一团,车中开着暖风,方才阵痛的身子才缓和过来,声音也不似斩鬼时候中气十足。这一声叫得很低,连季三都没听见。 他侧过脸,看她。 ”刚才,这位季三先生叫你李凭。”她指着驾驶座,解释。 “你们是个组织吧,就是,会雇佣有斩鬼能力的人的那种。”她紧张,顿了顿,继续比划:“你们管这样的人,叫斩鬼人?” 季三眼里的金光未减弱,李凭从后视镜与他飞快对视一眼,向她点头:“对。” 她咳了一声,继续道: “其实我不会斩鬼。” 吱嘎。季三将车变道,停在路边,慈眉善目地把胳膊放在车椅靠背上:“继续。” “方才的口诀,那个什么无量寿经,都是我编的。唱菠萝菠萝蜜或者野狼Disco都可以,效果一样。只不过这样比较酷,能唬人而已。”她继续:“我业余替人捉妖很多年了,但不知道这个是,是有编制的来着。” 她眨眨眼:“你们不会逼我补税吧。” 李凭:…… 季三先是憋了一会,但是没憋住,于是拍着方向盘笑出眼泪。回头问李凭:“你从哪儿认识的这位?” 李凭瞪他,季三收了笑,严肃道:“秦小姐,我们也是私人企业,但斩鬼人确实是正规行当。方才在路边停车,我看见了你的法阵,至少,你的斩鬼,咳,或者按你说的,捉妖能力很强。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 “我愿意!” 她两眼冒金光,扶着驾驶座就向前凑:“您看我真的可以吗!你们公司有五险一金吗?基础工资多少,出勤多的话年底有奖金吗?” 季三伸出五个手指,她眼里的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最后点头:“五千也行!” 李凭终于开口:“月薪五万。不算出勤补助,另外五险一金都有,年底项目分成。公司只有三个人,如果加上你,四个。” “好,我加入。”她略作思考后,坚定点头。 季三嘴角抽了抽:“秦小姐,要不你再想……” “秦小姐。一旦加入了‘无相’,终生都是‘无相’。鬼会记得你,被斩断命绳的人也会记得你。你想清楚了。” 李凭第一次与她对视。这次是她的眼神先避开。 “我这辈子斩断的第一根命绳,是我外婆和我的。”她声音很轻。“她在我们乡下是神婆,我从小和她住。爸妈不要我,因为我从小能看见‘脏东西’。” 夜风停了。季三降下车窗,开门出去抽烟。 “今天我和我男……前男友分手了,我们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他派人调查我,查到了当年的事情,说我是扫把星。投资失败也是因为我。把我和他的亲密照发给了朋友抵债。” 李凭坐在她身边,没动。晚风簌簌吹动她发梢,深褐色的头发,在月光里浮沉。她还觉得挺好笑。继续讲下去。 “如果当时你不拦下我,那个红灯路口,就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后一条马路。” 他猛地抬眼,撞上她眼神。 “结果,那个打火机掉在地上,掉出一个鬼。” 她笑得打嗝。“那个鬼,跟了我前男友好久,原本很善良的,我就没有管她。谁知道今天黑化了,满西湖跑。” ”你们认出她了吧?女扮男装,提灯笼,那灯笼上有个‘祝’字,住在西湖边上。她想去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万松书院。万松书院,5A级景点,梁祝结拜的地方。” 李凭悚然一惊。 “瞧她的法力,少说有一千多年。这么有名的怨鬼,我只想到一个,祝英台。” 秦陌桑叹息一声,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那个男朋友,家里姓马。在杭州做生意,很多年了。总说自己祖上保佑,有生财之道。其实不过是做法,困住了不该困住的人。那打火机不是古物,但里边的不是普通机油,是人鱼烛油,千年不灭。”她冷笑:“南唐五代到现在,一千几百年。当年化蝶的,恐怕只有梁山伯吧?” 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作对飞。 穷书生出卖了自己的鲛人情人,给懂得制人鱼烛的马文才家,编了个美丽传说,骗别人,也骗过自己。 但他没想到,千年以后,她什么都忘了,连他是谁也忘了,唯一记得的,还是在西湖边的那些好时光。 “我外婆死之前说,斩鬼不是造杀伐业债,是渡人。我命途坎坷,烂桃花多,要多渡几个人,才能过得比较顺当。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她很小声地叹口气:“运气攒是攒不来的。我可能,生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李凭声音有点冷漠,但问的话却重点偏移:“烂桃花多,什么意思。” “就是前男友都不靠谱啊。”她小狗似地呜咽,掰着指头数:“第一个飙车断了腿,第二个网恋欠债,第三个同时劈腿好几个,第四个去参加选秀淘汰天天酗酒,第五个投资失败发我照片……” 李凭眉头皱得更深。车窗外,季三笑了下,无声吐了个烟圈。 “好了,知道了。”李凭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我没意见,她可以加入。你呢,季三。” “我也没意见,但司晴那边,可能麻烦一点,需要去面个试。”他掐了烟,眉眼变得和气了一点,瞳仁里金光渐渐隐去。“忘记介绍,我们公司的HR兼联络员兼所有人的顶头上司——雷司晴”,他说我,吹了声口哨,小声补一句:“也是我前女友。” 秦陌桑眼里有了点光彩,拼命点头,接着哎哟一声,捂了肚子。“对不起,我痛经。” 季三回了车:“这就送你回去,还好么?” 她点头,方才强忍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李凭忽地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单手递给她,冷漠道: “水,热的。” 驾驶座的人笑出声,秦陌桑顾不得其他,接过去猛灌几口,活过来一般叹了口气。 李凭却在匆匆瞧她一眼之后,迅速把脸转向一边。 方才没注意,接过水杯时两人手指交迭。他的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发尾缠绕处,吞咽水的喉咙,脆弱的肩颈线条,与顺着唇流下来的一滴。 像梦里某些不能说的场景。 该死。太不小心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车停了。秦陌桑道过谢,两人目送她上了楼。一个偏僻破旧的老破小,看门老大爷神情猥琐,看了看他们的车,又看了看她。 “你也看见了吧。” 季三靠着车,对李凭低声。 “她的命绳,和你系在一起。” 李凭不做声,算是默认。 就在十二点闹钟响起的一瞬间,云影漂移,月光照彻四方。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命绳,赫然拴在眼前人手上。 “看来你也能看见自己的命。真羡慕啊。”季三低头叹。 “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瞧见。但她说你是烂桃花哎。” “她说的不是我。” 李凭揣着手,目送那个窈窕身影上楼,灭了灯。 (中) 02 秦陌桑第二天是被李凭的电话叫醒的。 她从自己二十平的老破小单间里睁眼,还没搞明白他是怎么问到了她的号码,半睡半醒间就被对面的磁性嗓音蛊得一个激灵起了床。 “醒了?” 她一边刷牙一边穿衬衫,声音含糊不清:“醒了醒了。我记得今天要面试来着。” “那就快点,我在楼下。” 她刷牙的手停顿。什么意思,什么叫他在楼下?难不成这新公司还有接员工上班的福利? 秦陌桑用自己平生最块的速度收拾好跑下楼去,果不其然瞧见骚蓝色跑车旁边站着李凭。和昨天道袍似的一身相比,他今天穿得正式多了,拎着早餐盒,单手刷手机。站了几分钟功夫,已经过去了几波偷拍他侧脸的人。 长成这样的八成被命运娇惯,更何况他性格冷淡,脸上写着“别烦我”三个字。这潭水有多深,秦陌桑一点都不想去试。 有命绳连着又怎样,她最重要的命绳早就被自己亲手斩断了。 她迅速把眼神收回,对着李凭鞠了个日剧式180度躬: “对不起前辈,我来迟了!日后请多指教!” 李凭放下手机,眉头微皱,表情像是“我们有代沟”,做手势让她赶紧上车。秦陌桑继续点头哈腰,上了副驾驶。 “早饭。”他把早餐盒递给她:“我买多了。” 她接过饭盒,由衷感慨: “我男朋友们都没给我带过早饭唉。” 李凭:…… 路上两人陷入安静且尴尬的沉默,秦陌桑专心啃包子,李凭三心二意地开车,余光总是忍不住瞟向她,原因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总觉得这女人会整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再次打开新世界。 他前半生风平浪静,偶尔有风浪,也不过是血池里溅出的几滴血花。因为对人性的黑暗底色有足够认识,故而他以为世上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他惊讶,难过,或者慌张。 但从昨天开始,他惊觉自己还是幼稚了。 起码,在秦陌桑面前,他变得像只警惕的猫。而她就像个毫无意识地闯进自己领地地愚蠢人类。那个人类不仅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死边缘徘徊,还兴高采烈地在他领地里左右四顾,说哎哥们儿你这儿不错我住下了! 这可太不妙了。 身后的车喇叭响震醒了他。李凭在红灯前刹车,秦陌桑毫无防备,拿着包子的手一抖,白衬衫领口就沾了油渍。 李凭闭了闭眼,心里微妙地叹一口气,回头去找纸巾。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 她用手肘挡了他一下,两人手臂堪堪擦过,额头也因同时转身而碰在一起。秦陌桑今天穿了件和衬衫同色系的修身内搭。他只掠一眼,就别过头去。 最近的梦境内容越来越露骨,梦里她连身材尺码都和眼前一样。再这样下去,他离变态就不远了。李凭扶额掩饰,等对面忙完了,才咳一声。 “秦陌桑。” “抱歉抱歉,座椅弄脏了我会赔的你不要担心。”她努力擦手,又打开手机前置镜头把乱糟糟的鬓发整理好。但他发现无论她动与不动,说话或不说话,对他都是煎熬。 “别管那个,我想问你个问题。” 她终于安静下来,转过眼神。李凭发现她今天的妆确实淡,想必是匆匆下楼没来得及遮黑眼圈。但眸子清澈,像某种细胳膊细腿但矫健灵敏的草食动物。 太子李贤,皇家教养出来的极端自私者,最后恨不得把心掏给她。他的黄鹂。聪明,执拗,爱得强悍决绝,死得干脆利落。 他张口,发现自己忘了要说什么话。 手机铃声就不适时地响起,还是首抒情歌,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唱得撕心裂肺。 她迅速按掉,眼神闪烁:“前男友。昨,昨天分掉的那个。人鱼烛的事,我得找他问清楚。” 总被带跑,总被打断。昨夜她在人潮汹涌的湖滨广场和那个男的抱在一起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唇膏颜色很糟糕,被手指涂出界外。 ——既然不爱了,还碰她做什么? “你表情怎么……”秦陌桑瞧他,有点不知所措:“这么严肃。我说错话了?”她又自顾自一笑,企图调节氛围:“说来奇怪,我一瞧见你,就觉得紧张。昨天也是,不过想到要捉妖就不能在道友面前露怯,那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摊子,就不怕了哈哈哈。” 她尬笑几声,白衬衫上的污渍随之晃动。终于,他停了车,腾出手,开始解西装外套的扣子。 ”你要干嘛?”她惊吓。接着李凭伸出手,把外套扔过去,眼神没有偏移: “穿上,挡着。一会面试,司晴很严格。” 她没想到他这么善心大发,愣了几秒:“你好细心啊,我前男友都没……” 他的手腕顿一顿,没收回去,而是拐了个弯,捏住她的下颌。猛虎捕猎的姿势,能看到他衬衫下训练有素的肌肉线条在绷紧。那张脸就算冷漠也自带三分含情脉脉,眼尾向下,眼角有颗泪痣,和她的位置相反,眼睛却冷若深潭。 “别再和我提什么前男友,秦陌桑女士。干斩鬼人这一行,口风要紧。不相干的事,少说。” 食指和拇指略微用力,她就不得不向前,靠近他。纤长眼睫微颤,耳边车声呼啸。 他眯起眼,一丝不漏地捕捉到她情绪变化。很明显她在害怕。怕什么,怕他? 这距离让他上瘾,像快溺水的人大口灌了满肺的新鲜空气。但另一个声音在脑内叫嚣着,这不是梦,你不是李贤。 理智回笼,他放开手,她屏住的呼吸才恢复正常。两人都不说话,片刻后,李凭才冷笑一声。 ”而且,你昨天也看见了吧。”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和她的。 ”我们两个之间,有命绳。” 03 “有命绳怎么?我和……”她把“前男友”三个字强行憋了回去,换了个词:“和好多人都有命绳,所以从来不拿这个当回事。” 她胡扯完又心虚:“你很在意?那斩断算了。” “不逆天命者不可斩,否则要受雷刑。你究竟是不是斩鬼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更气了。和她在一个空间里时,他的情绪就和过山车一样,简直不知道会向什么鬼地方夺路狂奔。 “我说过我除妖的办法是外婆教的。”秦陌桑丝毫不为他的冷言冷语所动,有种差生面对教导主任的无所畏惧。 “她是苗族人,为养我到十八岁,向天偷借了五年寿命。我亲手斩断的。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遭雷劈。” 她转过脸来,笑得浑不吝:“要是这根破绳子影响到您的正常生活,我斩断它好了。” 李凭握着方向盘,有那么几分钟没说话。 “你对自己的命,就这么不在乎?” 她点头,逮着他暂时停车对功夫掏出口红用手机前置镜头补妆。一个口红上全脸的功夫他还是第一回见,遮掉黑眼圈之后遮瑕粉饼两下,分分钟光彩照人。 李凭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场对阵中输了。不是输给逻辑,是输给她蛮横强悍的生命力。 比他更及时行乐,脸皮厚,又不怕死。如此往后,担惊受怕的必然是他。 不对,他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担惊受怕? “既然不在乎,就没什么问题。这也是……面试环节的一部分,斩鬼不是普通工作,羁绊太多,会很麻烦。” 李凭蹩脚地自己圆场,车子启动,两人都当作这场对话没发生。 很久,她才轻声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谢谢。” 他眼神余光瞟到她,浅褐色微卷的发梢在晨光中亮得像镀了层金,在下颌处弯起一个小钩子。不说话的时候,她安静得判若两人。 他无声攥紧方向盘,心徐徐飘起来,又沉沉落下去。 像风乍起,荒漠中暴雨骤然落下。休眠已久的植物忽逢甘霖,才知道活着是这么痛快的事。于是迁怒于这场暴雨—— 你不来,我且休眠一生也就罢了。既然醒了,日后你再不见,我该如何自处? 秦陌桑说的没错,命绳没那么重要,反应过度的人是他。 03 车停在下城区某私立医院门前。季三早等在那里,他今天穿一件大红漆皮风衣,身高腿长亮眼,戴墨镜抄兜站着,就是张杂志硬照。 瞧见两人过来,他招招手,对秦陌桑热情寒暄。她也咧开笑容用力挥手:“三哥!” 李凭听到这过分热情的称呼,又略皱眉。季三瞧见他煞气十足的表情,乐了:“怎么,车程半小时,你俩也能怄气?” 秦陌桑一脚下了车,身上还披着李凭的西装外套。举目四顾好奇道:“面试的地方在医院?你们不会是骗我过来做代孕的吧?” 季三失笑,挠头解释:“司晴是这家医院的整形外科主任,工作忙,走不开。只能抽出午休时间和你见一面。” 他见秦陌桑疑惑,又补一句:“我们这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平时大家都有个主业。司晴是医生,我是车行老板。”他又指指走在后面的李凭:“他是公子哥儿。” 李凭解开衬衫领口一颗扣,走上去刷门禁卡。 “我是厨师。” 他没看秦陌桑,两人对车上的龃龉默契地只字不提。她盯着那个挺拔后背,发现阳光下他半扎起来的头发上还插着昨天那把玻璃餐刀。 “西湖边上的南山居,私房菜馆。李公子上辈子杀孽太重,这辈子改行做素斋,也算专业对口,功德无量。” 李凭不理会季三的揶揄,带路向里走。花园深浅布置得当,这家医院核心区是几座楼间距极宽的三层别墅,貌似还是老建筑改建而成。长廊里隐约能听见护士和医生们的轻声耳语,所有声响都降到最低分贝,寸土寸金的闹市区,还能生辟出一片如此规模的疗养院。 这是繁花似锦都市生活的另一面。上班族朝生暮死,掠食者长生不老。秦陌桑瞧着眼前景色,想起往事,嘴角上扬,绽出一个冷笑。 这表情被李凭捕捉到,但他装作没有看见。 穿过山茶花树,就瞧见一处露天咖啡厅。温室花园状玻璃顶棚,维多利亚式置景设计。靠窗处先瞧见花丛掩映里的一双长腿,接着长腿缓慢挪步,站在一丛龟背竹旁向她笑盈盈打招呼。 “桑桑,好久不见。” 瞧见脸的那一刻,秦陌桑先是惊讶,继而热泪盈眶,扑上去就往美女怀里蹭。 “晴姐!原来是你!” 李凭:?? 季三:??? (下) 05 十分钟后,四人分坐咖啡座四角,秦陌桑贴着雷司晴,对面两个一米八五的男人挤一条长椅,红头发男人的眼神恨不得把她从温柔似水的大美人身上整个抠下来。 “我都没这么放肆过,刚认识一天的小丫头片子你?”他眼神非常哀怨,但司晴眼刀飘过来,立即低头喝他的薄荷茶。 秦陌桑更加嚣张,树袋熊似地挂在雷司晴身上,像个恃宠而骄的博美犬。如果她有尾巴,现在一定在摇。 “一年前我在秦岭处理黄河吕氏宗祠的单子,进了青铜器造假村,被扣在村里不让走。秦小姐恰好路过,救我一命。” 季三的眼神顿时暗下来,显然知道那件事的原委。对秦陌桑的态度也三百六十度转弯。 “小事,小事。”秦陌桑大度摆手。 雷司晴微笑补充:“她还会开军用卡车。” “回乡盘山路,走村跳大神,没B2驾照当什么小神婆。”秦陌桑逐渐得意。 “你还会什么?”李凭谨慎提问。 秦陌桑仰头望天掰手指回忆:“奇门遁甲,梅花易数,紫微斗数,太婆是苗医所以看病抓药也会点……”说完又沮丧:“但自从搬来杭州,主要就是拍广告杂志,做礼仪模特,前段时间刚开始干直播,老板创业失败卷钱跑路了。” 李凭和季三同时陷入沉思。 这女孩不仅路数奇诡,气运也异乎常人地……坎坷。 叮,秦陌桑手机发来一条短信,她没看,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显出局促不安。 “桑桑。”雷司晴长腿交迭,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她口干舌燥:“不太像吧?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所以显得成熟一些……你,你们有学历要求?” 李凭把茶杯放在桌上,双手拢起,低头抵在额上。 梦境中,十六坠崖的年纪也是二十二。 他对她太苛刻。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对梦境的抗拒都让他表现得不像自己。她没有错误,承担他这些负面情绪的不应该是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我是想说,这么小年纪,就自己做斩鬼人这么多年,辛苦你。”雷司晴声音轻柔。 秦陌桑低头,没说话。茶杯端在手上,捧起来大喝几口,浓密眼睫眨了眨,眨出几滴泪。她掩饰得很好,但李凭看见了。 “这是面试失败的意思吧?”她装作无事:“没关系的。”笑得开朗,却起身欲走。 一只手伸出来,攥住她手腕。 “去哪?”李凭攥住了才发现她手腕极凉。这么紧张?为什么? 她看他一眼,李凭打了个冷颤。那是站在深渊之下,往上投来的眼神。 “秦陌桑,欢迎你加入无相。”雷司晴拿起茶杯,笑得春风化雨。 “我知道,你很紧张,昨夜前男友的事情发酵,高利贷机构把照片发给了你认识的人。你以为我们会因为这种原因拒绝雇用你?” 秦陌桑愣在原地,眼里都是欣喜。李凭迅速松开她手腕,全身发烫。 原来,方才在车上她就收到了催债信息,而他还在那个当口威胁她。 他心中全是懊悔,却不得不分心,继续追问雷司晴: “什么?” “就在你们来之前半小时,马霆钧的父亲来找过我。哦忘了说,马霆钧,就是秦小姐的前男友。他父亲是这家医院的SVIP,他家老爷子常住这里疗养”,雷司晴吹了吹热茶: “是我的老相识。” 雷司晴身上的肃杀之气此时才一丝丝地渗透在周遭。她穿得像个高中语文老师,中规中矩,但掩盖不住天人之姿。 最顶级的美人,穿什么都让人移不开眼,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她是对的。 “他来找你干什么?”季三陡然站起身,煞气萦绕。吊儿郎当的形象倏忽不见,只觉威势压人。 “他追加了最高级别订单”,她瞟一眼季三,目光柔和,甚至带点笑意。“说昨夜他儿子犯下大错,丢了传家宝,求斩鬼人帮他找到,订单价格——七位数。” 雷司晴嘲讽:“东西想必你也猜得到,就是那个打火机。他儿子干的好事,想必他这个做家长的毫不在意。” “你没把那人怎么样吧。”煞气消失,季三挠挠头掩饰尴尬,转而担心对方安危。 “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雷司晴把茶盏放下,起身拍了拍丝绸半裙上的落叶,她甚至戴了副样式土气的平光眼镜,不知道是品味真这么离谱还是在试图遮掩美貌。但就算如此,画面依然美得像是慢放加抽帧的文艺电影。 “哦对了,季三,今天该你接松乔放学。”她朝他走近一步,帮男人理了理衬衫。两人之间像是有层别人进不去的结界,锋利张扬的人在她面前连声音都夹起来。 “怎么,松乔想我了?”他用脸蹭她的手。 “她说想买个新的游戏机,你去调查下前因后果。” ”敖大小姐想买就买咯。她那么乖,这学期成绩又棒。” “不是,松乔好像暗恋班上一个混蛋小子。游戏机是买来送那小子的。” “嗯,那就不好办了。” 季三顺势把手放在她腰上,她冷漠,但也没推开他,还耐心和他说话。两人就这样低声絮语着,把身后两人晾在一边。 秦陌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热闹看得兴致勃勃: “晴姐和季哥……是先婚后爱又离婚带球跑,现在处于复合暧昧期?” 李凭整了整衣服,拿起空杯子喝了一口空气,皱眉问她:“先婚后爱我能理解,什么叫带球跑?” 秦陌桑被噎住:“就是结婚后女方反悔离婚,然后发现自己怀孕,但男方不知道,于是开始倒追单身妈妈的……你不会真是出家人吧?” “我八岁之后就住在江西三清山上的道观里,不大会说话。之前冒犯你,不好意思。” “我看你并没有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我没怎么和女性接触过。” “你……”秦陌桑震惊:“你居然对我连说了三句话!” 李凭心虚,所以耐心比平时上升了几个百分点: “司晴和季三之间,没有命绳。但他们的斩鬼能力所对应的‘神格’,是二郎神杨戬,和嫦娥。” “天生一对啊!”秦陌桑八卦眼睛闪闪发亮。 “不。她的能力是‘广寒宫’,理论上能蛊惑所有见过的人类。但用得越多,自己的感情越淡薄。” “那她……” “几年前”,李凭压低声音:“司晴为了一个单子,用了蛊术。她和季三从小订婚,是青梅竹马。但从那次之后,他们的婚约就解除了。” “司晴说,怕她某天变得全无感情,耽误季三的正经姻缘。” “李凭,桑桑”,雷司晴终于推开往她身上粘的季三。 “马霆钧家的事,就交给你们去摆平。我还要交班,先走了。” 季三在雷司晴身边时,整个人乖巧又慵懒,下颌搁在她肩上,被她踹了一脚才站直,不情不愿地要了个吻送走她,才扶了扶墨镜坐下,摊开长腿派任务,几秒钟建了个群,先发过去三张照片。 “这是马家三代。老头子叫马鸿章,合法非法生了十多个孩子,分布在五大洲三大洋,房产除了北极哪里都有。第二代叫马德清,是个败家玩意,留在杭州守着祖业,除了好事什么都干。这是……” 季三看了秦陌桑一眼,才继续:“这是马霆钧。”他清了清嗓子:“伊顿公学毕业,回来拿家里的钱装阔少,搞了个空壳创业项目,骗熟人一起炒热钱。现在小金库炒没了,昨夜刚坐私人飞机逃到撒丁岛度假。” 秦陌桑微微笑,眼睫垂下去。“这样啊。” 李凭的拳在桌下无声攥紧了又张开,面上却不显,继续问下去:“所以呢?“ “要害就在昨天那只鬼。马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似乎……人鱼烛对他们有大用。我查过他们祖上几代,早年都在南洋做海产生意,十年前还是日本食客的重要鱼翅供应商。鱼,人鱼烛,祖籍绍兴上虞的马家,世代经营海产,不觉得有点巧合么?”季三从裤兜里掏出个打火机,甩在桌上,和昨天那只一模一样。 “昨天那只在司晴那儿,这是我在黑市上买的假壳,灌了机油。拿这个把马霆钧骗回来,问问底细。他家就他最tm好骗。” “祖籍上虞?”秦陌桑端详那几张照片:“和传说中祝英台……的祖籍一样。果然他们家真是马文才后人?” “斩鬼人就是这样,上下千万年,能活到一定岁数的,都有故事。接单么?”季三胳膊搭在椅背,翘起腿看她。 “接。”她潇洒一笑,收了手机。 “你呢,财神爷。”季三头回摘了墨镜,精雕细刻的一张俊脸,笑容还张扬不羁。染了红发都觉不出非主流,金光灿烂也合衬。浓眉与希腊式鼻梁中和了眼睛的邪性,平添几分可靠。 原来并非横冲直撞的街溜子,是杀伐决断的年轻君主。 “接。”李凭沉吟片刻,将所有资料都保存,对季三点头。 ”好!明儿个开工,一周后收网。替马家清理门户,顺道……清理掉马家。” 他们同时起身,季三将秦陌桑拉到一边,低声嘱咐: “李凭那小子是个人形武器,看好他。要是暴走了,给我打电话。” “他会暴走?”秦陌桑诧异。 “啧”,季三感叹:“也难怪,你没见过他斩鬼。” 医院禁烟,他走出花园才敢点一根,在门口站了会,外面阳光正好。 “那家伙外号是‘艳刀’。好看归好看,别喜欢他。多少女孩栽他手上,谁知道人脑子里根本没长那根弦。” 李凭刻意不去听他们的对话,站得远远的。 “做杀手倒合格,可惜人就是人,总得有心,才有意思,你说呢。” “李凭他人不坏。”秦陌桑鬼鬼祟祟看那个挺拔身影一眼,叼着烟没抽,下意识反驳。 “今早,他还给我带早餐来着。” 两人看不到的树叶阴影下,李凭偏过脸。光线斑驳中,只言片语漏进他耳中,眼里未曾察觉地浮现笑意。 叮。 一条air drop的短信同时传到三人手机上,打开后,是枚血红的婚礼请柬。 “三日后午时 会稽上虞龙王庙 仙人娶妻 神鬼来贺” 落款只有行书三个字,朱红印鉴:三太子。 “艹!”季三的眼神突然变得狰狞,瞬刹间消失,玛莎拉蒂风驰电掣地离开。 “松乔出事了。人鱼烛生意涉及南海,果然和南海敖家也有关系。”李凭左右四顾,但街上空无一人。 忽地屏幕上的请柬自下而上烧起来,动画效果直逼3D,朱红烫金的字淌出血迹,几秒后,就消失了。 像从未被发出过。 人鱼烛 夜,北京时间七点一刻,杭州上天竺,法喜寺附近。 一辆纯黑的Lykan Hypersport 出现在上香古道,驶入竹木环绕的私家庭院。大门缓缓打开,戴着白手套的黑衣门童站立左右,院里没有大型照明,只有石刻莲花台上摇曳的地灯。 跑车侧翼升起,主驾驶跳下来一个全身LV春款的二十出头年轻人,左耳一串耳骨钉。 “艹,真顶。上次我tm见莱肯上路还是tmd迪拜车展。季老板,有点东西。” 年轻人递了支高希霸过去,刚下车的人却没接。 “谢了,最近戒烟,老婆不爱我抽这个。” 男人深红发色在夜里像暗火。他今天穿了套低调的纪梵希,衬衫纽扣镶钻,漏出一段锁骨,比年轻人风骚得更驾轻就熟。 “南山居,以前没听说过,新开的?”两人随着侍者引路向前走。年轻人手抄兜左顾右盼,眼睛却时不时瞟着侍者的高开叉旗袍与漂亮小腿。 “不过这儿的服务生不错。我之前泡的北舞附中那个,没她好看。” 他声音一点没收着,夜色里,红发男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单只蓝牙耳机里闪着微弱蓝光,能听见线路对面的轻微呼吸声。 竹林瑟瑟作响。 “对,去年开业,不对外开放预订。主厨是我朋友,巴黎高商毕业后去东京青山区开了个餐馆,杀生杀多了,今年洗心革面做vegan。不过今天……” 他的闲聊顿了顿,身边响起年轻人的低声轻叹,也就停下脚步,了然一笑。 没人看过夜晚的南山居不惊叹的,这是座掉落山间的艺术品。 古寺形貌,乌木地板凌空架在水上,优美檐角翩然欲飞。房间用一扇扇黄金屏风隔开,上面用鲜艳颜料绘着凶悍华丽的蟠龙。灯影摇曳,穿素色旗袍的侍者无声穿梭其中,像幻梦中的海市蜃楼,或是传奇志怪里狐妖藏身的宅院。 “艹,这味儿正!我朋友在东京浅草的会所,就这个风格。里边网红站两排,艺妓妆,没穿底裤,随便玩!哎,真tm怀念啊,三年前老子还有钱的时候。” 红发男人无声无息敲了敲蓝牙耳机,插兜站定,朝不远处比了个手势。侍者当下点头撤走。华灯一盏一盏地灭掉,只剩两排幽幽烛火,照着条水上折桥。 “今晚的东西,也保证你这辈子……头一回见。”钟离季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慵懒,没人听出话里的狠意。 “玩什么?”年轻人乌青眼圈上的一对黑豆终于现出光来。 “南山居每次私宴都有主题。今儿的主题来自佛经,名字叫——《地狱变》。” 02 马霆钧随季三走进水榭,黄金屏风应声而开,满目朱红。 从天顶到地板,所见之处,都是红色,猩红,暗红,赤色如血,奔腾如河,沉稳如秦汉漆器。 “我艹他大爷的,有钱人啊。” 他一点不掩饰对见到好东西的喜欢,目光首先奔着大厅尽头的水晶雄鹿雕塑而去。“这不是Met日本展厅摆的那个?” “Kohei Nawa的棱鹿系列,这是其中一件。喜欢的话,送你——如果马先生有命回去。” 这声线有奇异蛊惑力,是打小浸泡在巨量金钱里养出来的冷感。 两人同时回头,才看见长桌对面不知何时亮起灯笼,隐形流理台从墙内被推出,一个二十出头、挺拔如刀的男人站在操作台内,向他略点头致意。 他通身穿黑,袖口卷到小臂,强健有力的肌肉线条在他身上却只是点缀,抢眼的是他的脸。 俊到极处亦正亦邪。半长头发束起,扎了个道士髻,暖光一照,有玉般的苍青色。 “你什么意思?”马霆钧从美色震惊中回神,才想起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呛声之前,还是收回了到嘴边的国骂。 “别认真,马老板。咱今儿晚上玩的就是刺激。不期待一下?” 季三拍掌,四面朱红色墙壁忽而重新组装合并,水晶鹿雕塑所在的地方忽而出现一个水上舞台。四面轻纱飘扬,赫然是个小亭子。 水上传来歌声。声音清浅,曲调哀凉。 只有三个调子,反复唱。 “一场好梦匆匆醒,心已碎,意难伸。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作对飞。” 马霆钧的脸白了一点。那唱词发音是绍兴上虞方言,地方戏里常用。显然,他能听懂。 角落里,流水般的原材料端上来,在流理台上摆开。一旁刀具森然,从大到小,有可斩断牛腿骨的钢刀,也有极细的黄油刀。 马霆钧瞟过去,打了个寒噤。他隐约觉得,那张操作台更像是屠夫的案板,或是解剖台。 那位俊得离谱的厨师显然不在乎他的想法,用刀手法娴熟至极,快到无从定睛。昂贵食材在他手下很快化为齑粉或丝状,然后扔进相应的料理机。 他整个人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但这时,侍者端上一盆活蹦乱跳的东西。 马霆钧瞪大了眼。那是一盆活虾,江浙乡下常做的地方菜,用酒和酱料将虾消毒后腌到半醉,然后咬下头生吃。进入腹中的那一刻,虾甚至还没死透。 他从小不敢吃,于是被父亲笑话:没有血性!醉虾都不敢吃,以后怎么跟我下海?废物。 从此看轻他,开始培养同父异母的弟弟。 醉虾被一双修长的手放在台上,那双沉黑色的眸子盯着在血海里浮沉的虾,眼里竟然有种奇妙的喜悦。 疯子。 马霆钧咽了口唾沫,不再看流理台。此时那飘着轻纱的亭子晃晃悠悠,靠近了大厅,哐当一声,与大厅卡着一段红色小桥,榫接在一起。 从轻纱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戴着狐狸面具,遮掉半张脸,长裙曳地,漏出一双雪白的腿。十厘米红地高跟鞋,踩在绒毯上。手里拿着琵琶,继续唱,音效处理过的甜腻声音随着红唇起落,绸缎般的黑发遮着漏肩红裙的镂空腰身。 马霆钧看呆了。阴影处,李凭使刀的节奏却突然慢了半拍,不动声色地朝舞台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又看看闲在一边的季三,对方给了一个“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的表情。 李凭摇头,手里刀继续起落,心中却暗叹。 早知道就不把这一part交给秦陌桑了,搞的什么低俗玩意。 那边厢,戴狐狸面具的女人且歌且行,每一脚都像踩在马霆钧心上。如果不是周围有人,他可能已经扑了上去。 一曲唱罢,女人鞠了个躬,就要走。马霆钧没绷住,回头问季三:“哎你们这妞真棒,能不能给我……“ 话没说完,当啷一声脆响,是钢刀掉在瓷盘上的声音,震得人牙酸。马霆钧刚要动气,回头就呆了。 短短十几分钟的功夫,暗红漆器长桌上已布满各色菜式。烹龙炮凤,媲美任何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但他呆的原因不是上菜速度,而是菜的内容。 他从没见过那样一桌菜,每道菜,都被做成了心肝脾肺等形状。不仅形神具备,细看去,连血管筋肉都像。而在摆放它的漆器长桌也并非无装饰,而是錾刻着一具上古人面鱼身的生物图腾,黑色生漆勾勒边线,古意森然,体态袅娜。 虽然可怖,但它足以引起嗜血者的食欲,因为色调艳丽,用材丰厚。 中心位置放着用水晶盅盛的活虾。寂静大厅里,能听见它垂死挣扎的声音,扑棱,扑棱。 “几年前我在东京学过京怀石,可惜学歪了。这是自创菜,和怀石料理顺序类似:先付、八寸、向付、盖物、烧物、油物、酢肴、强肴、御饭、止椀、香物、水物。听说您赶时间,就全上了。”厨师擦了手,从流理台内踱步走出,宽肩长腿,潇洒干练。 “但都不是肉,我只做素菜。荤腥的话,只有这道。”他指了指水晶盅。“醉虾。” “你这不是扯淡么!”马霆钧不满,摔了筷子,其实他在害怕。自从这一桌菜摆到眼前开始,隐约的不祥感觉就萦绕着他。 就好像,他也该是这桌上的菜品一样。 “马老板。”季三上前,按着他肩拍了拍,帮他拉开座椅。那熟悉的声音让他心里略为安定,他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在大场合有点失了水准。这帮米其林三星两星的厨子多少都有点脾气,都是让那帮阔佬给惯的。这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小白脸,背地指不定早给哪个大佬玩坏了。 不然,上天竺的地,不是有钱就能拿得到的。 他冷笑一声,经过心里一番解释,平衡了许多。叉腿坐下,拿起刀叉,就近尝了尝心脏形状的那一盘。 是鹅肝,加了特制酱料,不肥腻,反而有种坚果清香。他紧绷的神经舒展了些许,再往里戳一叉子,吓得惨叫一声。 那“心脏”汩汩流出鲜血,沿着血管蜿蜒。就像一颗——真正的人心。 “这鬼菜我tm不吃了!” 他摔了叉子,指着厨师骂,以掩盖自己的心虚。昨天他刚被追债的人逼着逃出国外,今天可是偷溜回来的,因为护照被临时吊销,莫名其妙在海关被遣返。如今手机关机,没人找得到他。幸好在机场遇见了从前玩改装车时候认识的季三,不然怎么能继续在他爸眼皮底下吃香喝辣? 但现在他有点怕了,甚至想赶紧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 厨师一动不动,站在这桌血腥之宴的尽头,定海神针一般,看着他冷笑。 马霆钧没敢动,因为他听到大厅外由远及近的人声,那熟悉的伪善寒暄语气,比他能忍,比他会装,比他狠毒千万倍。 他的父亲马德清。马霆钧这辈子最怕的人。 “马霆钧!” 门开了,半白头发的中年人走进来,拄着龙头拐,支撑由于发胖而摇摇欲坠的身躯。 他一动不动,站在当地,手指因为恐惧而颤抖。 “欢迎光临,马先生。今天私宴的主题是《地狱变》。你来得不巧,主菜您儿子刚动过了。” 厨师站在桌中央,转身,朝马德清微点了点头,十分之倨傲。 马霆钧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傻逼厨师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敢这么跟他爹说话? “你嘴tm放干净点,马先生也是你配叫的?”他压低声音,凶神恶煞地吼厨师,试图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马霆钧脸上。他脑袋嗡嗡响,不知究竟是因为那件事挨了这一巴掌。 “李老板,没管教好孩子,让您见笑了。” “没关系,马七爷。都是自家人,客气。” 马霆钧愣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有谁叫他父亲七爷,再亲密的人也不敢叫他这个绰号,因为那是他在海上随祖父做生意时候,道上的名字。 不能提,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天大的案子有别人顶,他们只有泼天的富贵,谁也不去想这黄粱梦背后的血腥。 “李老板,今儿个是为什么……”马德清小心翼翼。他从没见过自己爹这么窝囊,或者说,畏惧过。 “为了让您儿子见个人。” 李凭拍了拍手,盘子都无声被撤下去。“七爷昨天见过雷司晴了吧,您那个案子,无相已经破了。拿走打火机的人,不是谁,就是您儿子。” 马德清的目光快要把马霆钧给点了,后者双腿一软,索性跪在了地上。 “爸,是,打火机是我,我拿的,我以为那就是个普通的……” 啪,又是一巴掌。手下没留情,对方嘴里立即吐出血沫,半边脸肿起来。 “我说,我说。昨天在湖滨,我被个酒吧女坑了,兜里没钱,她就把我打火机……” 啪。这次是一拐杖,直接敲在马霆钧的膝盖骨上,声音清脆,季三听得挑了挑眉。 年轻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惨叫一声。 “人呢!找出来!” 马德清额角青筋蹦起。他不是真动怒,而是做给李凭看。丢了东西找到自己人头上,总归没脸。但马霆钧显然不是最终的答案,“无相”是要用他来引出背后的人。 已经到了这一步,更不能让老爷子知道。马德清发间大滴的汗掉下来。对于老爷子来说,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守住那个传家宝。如果它没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收走。那么,牺牲一个马霆钧,也不可惜。 啪,又是一杖。这次打在肚子上,假如没留情,说不定直接内脏出血。 “我不,不知道啊!”他惨叫。“她,她昨天……对,对了,发短信那人知道,去,去找他!” 马霆钧终于记起自己昨天临出国前,把秦陌桑和他的亲密照发给高利贷债主的事,眼睛都亮了。 “我知道了,有办法制她,打火机必须在她手上!” 黑暗里,李凭的手紧攥成拳,杀意霎时涌现。 吱呀。 大厅尽头,水晶鹿头方向调转,原先空旷的舞台再次旋动,劈出一间茶室。屏风门缓缓拉开,里面坐着个穿黑裙的女孩,长发及膝,容貌婉丽,胸前别着一支白色山茶。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她这身更像是去参加谁的葬礼。 她抬头,直视马霆钧,清澈眼睛里只有笑意。刚刚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她比李凭想象得要坚强。 “好久不见。” 其实也只过去了一夜,但沧海桑田。 她看起来和昨夜完全不同,像是被打碎了重新铸起,刀枪不破。 李凭依然隐在暗处,抱着手臂看她。那双野生动物惊惶但美丽的大眼,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其他人看不到,但他能看到。秦陌桑还爱那个蠢货,但那爱已经所剩无几,像熊熊烈火烧剩下的一堆灰。她只是在凭吊自己被浪费的人生。 但不过是她看马霆钧时眼里那一点点温暖火光,也让李凭心里犹如针刺,细细密密地疼。 (中) 马霆钧看见了她,原本虚弱的嗓音一下就高亢几个度: “就是你tm个臭婊子坏了老子的事!你有种别走,老子今天不……” 咔嚓。 他话卡在嗓子里,因为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从他眉眼之间插下去,戳在昂贵的乌木地板上,刺进三分之一深。差一毫米,他的鼻尖就会被截掉。 刀架空在墙角,暗色刀镡闪着寒光。刃口平直,唐刀制式,博物馆级藏品,拿在李凭手里丝滑得如同在解剖一条鱼。 一阵冷意顺着脊骨滑下去,马霆钧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是帮亡命匪徒,而秦陌桑现在和他们一伙了。 他直起身,腿还在发抖。身后是马德清,不发一言,色厉内荏地站着,额头豆大的汗珠掉下来。马霆钧看了他爸一眼,忽然浑身的力气都卸了,眼神灰暗,膝盖一软,朝秦陌桑跪了下去。 “姑奶奶,碰见你算我倒霉。你把那个打火机还给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笑了,凄凉地一笑。从身后摸出个深黑壳子的打火机,甩在地上。 “你拿走啊。” 马德清向前一步,给他拼命使眼色。马霆钧会意,连滚带爬地向前爬去。她抬起高跟鞋,把打火机往里头踢了踢。 “过来取。” 这间隐藏的朱红客室嵌套在大厅内部,与大厅以屏风相隔。黄金屏风上以朱漆绘着满屏的斑斓猛虎,两只黄金瞳孔和人脸等大,咬着一个垂死挣扎的恶鬼。水晶鹿雕折射着世间万象,端庄无情,凝视着他。 马霆钧打了个寒噤。尊严什么的现在都不重要了,求生本能占据了上风。 他趔趄着走过去,屏风缓缓在身后关上,直到客室内只剩下两个人时——剑柄挡住了最后一丝缝隙,李凭沉着脸,紧随其后踱步进来。 秦陌桑看他一眼,有疑问,但不多。毕竟这是人家的场子,老板想在哪就在哪。 马霆钧走过去,终于探到了打火机,回身就要走,连看都没有再看秦陌桑一眼。 “还有个东西,你忘记了。” 她叫住他,男人回转身,叮铃一声,一个金色小铃铛掉在地上,声音清脆是个Hello Kitty挂坠。 边缘有点磨损,还套了个艳粉色的挂绳。 他好像不认得那是个什么东西,盯了几秒,看向秦陌桑,眼神迷茫。 “啊?” 她没说话,伶仃雪白的臂膀支撑着精致壳子,像个瓷娃娃。妆化得太浓,看不清表情。 暗处,李凭闭了闭眼睛。比梦境闪回更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对秦陌桑的感情变化也极其敏感。比如现在她坐在那儿傻子似地一言不发的时候,针锥似的暗流正在穿透他的心脏。 就为这么个垃圾,她如此难过? 陌生的愤怒控制了李凭,就像千年前他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狼藉的酒宴中他把某个傻姑娘攥着手腕拖出来,质问她,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值得你这么难过? 那女孩月光似的脸抬起来,明显是喝醉了。她说,是殿下,殿下让我难过。 可现在那个女孩正看着别人,连正眼都没有给过他。 “看来你都是骗我的,那我也不装了。你手里那个打火机,是假的。真的被我扔海里喂鱼了。” 马霆钧先是震惊,好像没料到她会狂到这个地步,接着是恐惧,灭顶的恐惧。马德清就在门外站着,等着他的好消息。 所谓做海产起家的神秘豪门背地里沾了多少血,他从前只见过冰山一角也足以吓出终身心理阴影,更何况,据说这是老爷子的东西。 就和磷虾理解不了鲸鱼一样,马霆钧从来没有理解过他的祖父马鸿章。他就像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牢牢笼罩在所有马家后辈头顶上,给他们荣华富贵,也投射下永远驱不掉的浓重恐惧。 如果不是他那天喝了加料的酒,就不会偷那玩意出来炫耀。如果不是她那天惹怒他,他也…… “秦陌桑,我艹你祖宗十八代!”他眼里充血,穷途饿狗一般朝她扑过去。她忽地起身抬腿,一个标准的泰拳扫踢姿势,把他直接踹得在地上滚了几滚。但他摸了一把被摔出来的鼻血,又朝她扑过去。 今天只要把她弄死,马德清就不能怪罪他。否则,深海里…… 马霆钧打了个冷颤,秦陌桑瞧见他垂死的眼神,迟疑了一秒。就这一秒,她被扼着咽喉扑倒在地上。 此刻的马霆钧已经红了眼,根本不记得屋里还有一个人。秦陌桑也忘了李凭的存在,全神贯注和他野兽般撕打。 或者也许,她根本不指望李凭会救她。 “如果不是你个贱人,我投资不会失败,你tm背着我勾引了几个人以为我不知道?合伙人为什么背叛我,他们知道你在床上什么骚样吧?你以为老子真心喜欢你?真可笑,我tm要不是为了你能表演几个小术法,给那帮老家伙开开眼,我会带你到处逛,给你买衣服,让你住我的……到头来你tmd恩将仇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秦陌桑不知何时从裙子里抽出把剔骨刀,抵着他后颈。 “你骗我那是你的家人。” 刀刃使了力,他后颈破皮,血滴答滴答,掉在她脸上,艳若春桃。她嘴角甚至是带笑的。马霆钧瞳仁睁大了,他在她眼里看到明确的杀意。汹涌澎湃又绝望。 自己是什么时候顺手断了她所有后路的?像随手扔掉一件垃圾。 “刚刚我们的对话,我都录下了,定时发送。我搞到了你的ins和微博账号密码。” 她笑得像个顽劣小女孩:“还在你手机里翻到了你和其他十几个人一起磕嗨了的视频。” 啊啊啊啊。他放开了她,抱头号叫。 秦陌桑收了刀,冷冷看着地上的人。 “现在告诉我,你爸的秘密基地在哪。说实话,你今天就不会被扔进人工湖里喂鱼。”她低下头,声音亲切:“很大的,牙齿能咬碎人骨头的那种鱼哦。” 马霆钧被吓得尿了裤子。这句话比方才的社死威胁更让他害怕,那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可怖回忆。 “别,别让我喂鱼,我都说,都说。” 房间四壁隔音效果极佳,但他的哀嚎还是让她皱了眉。片刻后他喘着气告诉她: ”在东极岛,99号船坞。”他压低了声音,眼里都是恐惧:“有个,地下龙宫。” 秦陌桑终于看向李凭。对视一秒后,李凭对着蓝牙耳机报告位置。频道联通季三与远程的雷司晴,几秒后,李凭上前拽着她手腕低语一句:“走。” 她还茫然,李凭又补一句:“季三说,马鸿章要逃。他在外面稳住人,我们现在走,去定位的地方。” 突然有手抓住她脚腕,马霆钧还在地上哀嚎。李凭一剑插过去,堪堪在他两个指缝之间。对方呀地惨叫后撒了手,指间鲜血淋漓。 他修眉敛起,表情痛快了些,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没弱。秦陌桑还没从复仇戏码里出来,瞪着一双无辜鹿眼发问:“怎么走?” 他瞧她一眼,没回话。几秒后,空中传来巨响,整个人工湖水跟着轰鸣。接着湖心亭天顶打开,四壁垂直收入底座,豪华建筑瞬间变成空旷平台。 “直升机。” 02 开直升机的是雷司晴,嚼着甘草糖瞧了她一眼,对李凭说了句: “让她换个衣服。” 秦陌桑艰难爬进舱门坐下,顺着目光向后看,才发现刚刚撕打时,修身上衣后背被撕了个口子,自后腰裂到肩头。 他没说话,扔过来一个登山包。里边一套漆黑作战服,还有工业手电,消防绳什么的。 秦陌桑迷茫了:“我是捉妖不是拍超越极限的吧。等等,在这换?” 他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介意的话,可以出去换。” 秦陌桑:…… 接着是一片窸窣。狭小机舱里她为了换上贴身作战服扭来扭去,李凭起初还偏着头看夜景,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几分钟后,她求救:“帮个忙,拉链。” 他轻叹了口气,俯身下去。月光照着这狭小空间,如同飘在外太空。她耳朵尖端有不易察觉的粉色。李凭找到她的手,握住细小拉链,向上提。 触感提醒着他手中的浮凸不平,李凭拉得很慢。 两人都有些尴尬,秦陌桑没话找话:“谢谢你刚才帮我。” “这是任务,我没帮你。” 他语气冷硬。秦陌桑噎住,又另找了个话题。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来着。” 拉链卡在胸背交接处,他喉头滚动。 “那个Hello Kitty挂坠是我外婆给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我们当时很穷,我不懂事,同班女生都流行带那个,我也要。但我没钱买正版的,买了山寨货,被她们排挤。十五岁那天,外婆带我去县城里吃自助餐,她夹了好多肉给我,说吃自助要多吃肉,才能回本。晚上她和我坐长途车回家,把那个挂坠塞给我,说是找了好几家店,都说这个款式的卖得最火。”她絮絮叨叨:“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婆只剩一年阳寿了。” 李凭的手顿住了,轻轻按在她背上,那极薄的一片脊骨轻颤,薄如蝉翼。 “马……那个垃圾,当时追我,我告诉他我的过去,他说他不介意。还送了我个纯金的Hello Kitty,和我那个一样。我以为他是我真爱。我这么说,你别觉得好笑。” 拉链到了头。他指尖停在颈椎顶端,发丝与手指相交的地方。马霆钧的血迹还有些没擦掉,白色皮肤上很显眼。 ”我没觉得好笑。” 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而且很烦躁。心里有丛灭不掉的火,想要做些什么才能压制。 比如用手抹掉那丛血迹。或者,舔掉它。然后用清水仔细擦拭,直到什么痕迹都不存在,只剩下…… 只剩下他存在过的痕迹。 03 直升机降落在一处军用小机场。 雷司晴用对讲机和地面对接,李凭带着秦陌桑先跳下去,刚开门就被强光电筒晃了眼。 黑暗中,她只听得到李凭的声音: “别慌,是地勤要确认人数。‘无相’的合作方包括有关部门,只是走个程序,执行层面他们不会插手。” “单打独斗和大厂上班没法比啊。”秦陌桑把长发扎成高马尾,站在李凭身后狐假虎威:“我现在算信你们不是传销公司,毕竟骗我用不了这么大排场。” 李凭没理她缓解紧张的烂话,站在光里,用蓝牙耳机和地面沟通。 黑色作战服套在身上勾勒出他健硕的身材轮廓,肩宽腰窄,长眉冷峻,玻璃餐刀还随便插在发髻上,刀色反射月光。 不远处就是东海,海波轻缓。 忽然,秦陌桑眼神微变,向李凭走近一步,碰了碰他肘弯。避嫌似地,他不动声色挪开了手。 “看到了。”他视线却与她同时默契转向海岸。在沉黑如墨的海面,有东西正在海底不安地涌动。 夜间视力不好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海岸边有气泡连绵不断地涌出,看得人起鸡皮疙瘩,像一口大锅在海底煮什么东西。 可谁能煮沸东海? “地面安全排查进行完毕,十分钟后准备开始。”他回头对她言简意赅。 “什么开始?”她震惊:“没有执行手册也没有上岗培训的吗你们这个?” “跟着我就行。” 眼前停下一辆军用吉普,跳下车几个穿军靴的年轻人,见了李凭都娴熟击掌。接着行李被甩上车,换他进副驾驶,行云流水。秦陌桑耗子似地溜上副驾驶,抱着行李包扣好安全带,像被带去春游的小学生,而司机是个开车风格野上天的亡命徒。 秦陌桑继续偷看李凭,发现他右眼下的泪痣和她的位置果真一样。 “到海底平台还有一片滩涂。下了车跟我走,别看不该看的。” 很快,人声和机场都被甩在身后,越走越荒芜。车停在月光下,那里气泡沸腾声最明显,就像有人在海里倒了什么剧毒化学物质。 “马鸿章,七十六岁,上虞人。早年在舟山做海产生意,二十岁时家产被没收,偷渡去南洋做蛇头,一夜暴富。回故乡买回祖宅,又承包了这里的某个渔场。方才军方已经封锁了这里,探查过下面的东西。马霆钧说的‘海底龙宫’,是个——人鱼实验基地。” 他甩了一双防水手套给她:“戴上。” “这这这是要下海?”她深呼吸,面对眼前疯狂又诡异的海面,没人不会害怕。 李凭诧异看她一眼:“你怎么想的,没有潜水设备怎么下海。” 她点头:“对啊,但你们是‘斩鬼人’嘛,万一能捏个避水诀什么的。” 他嫌弃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情绪,但总体来说还是冷漠:“我是‘斩鬼人’,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师。” 气氛又降回冰点,他清了清嗓子,补充:“戴上,挡着口鼻。” 话还没说完,眼前沸腾的水面忽然静下来。但这寂静就像是更大恐怖到来之前的暂歇。如果不是神经大条,她现在可能会拔腿就跑。 寂静无垠的海面上,月光洒满海岸,万籁俱寂。 接着,隐隐恶臭从海面传来,如同千万条腐烂海鱼随着洋流聚集在一处。秦陌桑立即带上手套遮住口鼻,强忍住呕吐欲望。 接着她耳朵动了动,全神贯注,停在那里。李凭发现她的异样,也停住脚步。 那是歌声,虚无缥缈却无处不在,自月下升起,覆盖整个海滩。 是海妖塞壬惑人的狂乱歌声,也是上古传说里对月泣珠的鲛人。尖细哀怨,介于猫和娃娃鱼之间,听得人汗毛倒竖,与其说是被蛊惑,不如说是脑内信息流被彻底扰乱。 那不是歌声,没有歌词。但恍惚听来,却像是南越州的古代方言,唱细腻缠绵的情歌。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秦陌桑越辨认,越头痛欲裂。勉强集中精力后,却发现身边的李凭捂着耳朵,表情痛苦地半跪在地上。 她伸手去扶,李凭却霍然起身,把她推离半步。 “别过来!” 月光盈盈,照亮秦陌桑的脸。四周都是虚无缥缈的歌声,不远处就是那辆吉普,他们却像被困在孤岛。 “计划有误,这里不只一个鬼。你走,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李凭声音压下去,像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李凭。”她也半蹲下去,这件战术服意外地合身,李凭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成见,但我已经加入了‘无相’,就是你的同伴。晴姐派我来,是信任我能协助你。” 她声音平静,至少,比他看起来平静得多。 “你不能就这么打发我走,马家这窝混蛋,是我引出来的,我送佛送到西。” 李凭额间汗水密集成串。他不能告诉她,海上歌声响起的那一刻,他脑海里那些过往画面忽地被唤起,然后成百成千倍地放大,如同480p的画质突然变成IMAX立体声,过量的情感,瞬间击垮了他。 太子李贤朝思暮想的女人就在眼前。她跳舞时素白的身躯,鹿一样的眼,单薄的背脊,蝴蝶骨脆得像一对翅膀。他们梦里无数次地纠缠在一起,像冬夜里相互取暖的困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连一丁点都不是他的,也不会是他的。 “我去把它们引出来。你看到命绳之后,斩断就行。机会只有一次,要看得准。” 他把头上的玻璃餐刀取下来,隔着老远扔给她。 “知道了?” 秦陌桑瞧着他发白的脸,点了头。 他就纵身向前跑去,在天与海之间站定,双手做捏诀状,口中念念有词。 “还说不是道士。”她还没吐槽完,眼神就变了。 只因天与海之间的月忽而大如金轮,笼罩天地。海水震动,自两侧分开,无数带长尾的黑影,自海上腾跃而起! “破!” 几乎是同时,当李凭吼出最后一声时,秦陌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金光四射。手中玻璃餐刀变换形状,成为一柄古代兵刃,与“南山居”里那把切了马霆钧手的唐刀一模一样。 她挥刀自西向东,围绕自己划了一圈,形成半圆法阵,所到之处,鬼神辟易。 从海里涌出来的怪物似乎就是传说中的人鱼。它们长着爬行类的躯体,却有类人的面孔。鳞片细细密密覆盖全身,看一眼都容易做噩梦。 “动手!” 李凭所在之处已经快被人鱼群吞噬。它们随着海浪兴奋爬上岸,就像抢滩登陆的阴兵,四肢尖端有刃齿,锋利尖锐,所到之处,连滩涂上遗留的工业废铁也被划出极深的痕迹。 秦陌桑奋力挥刀,斩掉靠近她的所有怪物。红色命绳在眼里逐渐显现,密密麻麻,缠满海滩,如同蜘蛛巢穴,牵引所有傀儡,向他们爬行。 她啐了一口,忽地兴奋起来。 这阴冷潮湿的夜晚,像极了她十八岁的那个晚上。谁都救不了她,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 但黑暗是她的王国。 “躲,有钱人闯了祸就只会躲,是不是?”她站定,高马尾在空中飞扬。 “你可能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马鸿章。你的好孙子被你们养成了个废物,你儿子也是。这么看来,你的人生,挺失败的。我只是失去了一段恋情,你可是失去了毕生积蓄啊。” “对你们这种人来说,丰功伟业比亲人重要多了,是不是?连这几条鱼都比他们重要。”她唠嗑似地自语,眼神落寞。 好像打扮得很漂亮去参加校文艺汇演,却发现台下给她鼓掌的,都是鬼。 刀在手里震动,太古的回声响彻天际。她用刀刃切在手掌上,滴下的血抹在剑柄中,霎时,光圈扩大几十倍,将李凭所在的位置笼罩其中。原本伺机跳在他身上的怪物纷纷剥落,尖叫着,化为齑粉。 “累了,毁灭吧。”她玩笑似地念了这么一句,几十串光圈一起引爆,海滩上一片静谧,如同天地初开。 地上全是怪物尸体,离她越近的越碎,惨不忍睹。 歌声消失,李凭的脸终于恢复了血色。秦陌桑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 秦陌桑的手纤长温暖,李凭不由自主握得用力。她满不在乎笑了一下:“还挺好看的吧,我的新招式。” 李凭没说话。斩鬼人的血能给刀附加力量,这是他们这行都知道的,但这是失传已久的“阴符”,如同道士咬破指头划符咒,不仅损害自身,严重时还会踏入万劫不复,成为被斩杀的“鬼”本身。 她会用“阴符”,而且毫不惜命。 换句话说,她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后果。瞧着就像个快乐小狗,皮实又抗摔打,但实际上,秦陌桑这个人—— 站在深渊里。 他打了个寒噤,握她的手更加用力。 “弄疼我了。”她漫不经心,继续开玩笑:“你长成这样,不会也是个变态吧。表面对人不在意实际在小别墅地下室搞囚禁什么的。” 李凭:…… 冷笑话还没说完,遍地怪物尸骸的滩涂上,缓缓升起一个平台。 那是海岸防波堤上常有的操作平台,深红涂装,小半个足球场大,上面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站了一个半人半鱼的怪物。 鳞片覆盖掉一半身躯,身侧依稀还有鱼鳍。头发花白,保养得宜,比马德清那大腹便便的样子倒还更年轻。 秦陌桑握紧了刀。所有“命绳”的终点,都缠绕在他身上,像正在破茧的蚕蛹。只是命绳被她斩断了,只剩下蜿蜒混乱的绳。 不,还有一根命绳,缠在她兜里的打火机和那人之间。雷司晴在直升机上把这枚装着人鱼烛油的原物交给她,作为引出马鸿章的最终诱饵。 “阴符是个好东西,很多年没见了。小姑娘,你是谁的徒弟?留下来替我做事,我保你一辈子不为钱发愁。” 他声音很细,介于人鱼和人之间,盘腿坐在平台上,像老僧入定。 “别了吧,我嫌恶心。” 她清脆声音在海上回荡。李凭看她一眼,秦陌桑心虚:“怎么,我不够礼貌?” “刀,还我。” 她把刀递过去,李凭接过,挽了个剑花。 人就在水里爆了。血花四溅。 最后一根命绳被斩断,纯黑的水落下,平台上只剩一坨形状模糊的东西,发出嗷嗷呼救声。 “他用人鱼血续命,身体机能强得很,死不了。有关部门马上介入,你不用管。” 他用自带的布擦刀,洁癖似地皱紧眉头。 秦陌桑惊魂未定,方才那一瞬的斩鬼手法她从来没见过,没声音,没感情,只有强悍至极的能量,锁定目标,然后摧毁。 刀锋鸣叫时,只能看到光,战斗就已经结束。她想起季三之前警告过她的话——“李凭那小子,外号叫‘艳刀’,是个人形武器。” 月轮皎洁。李凭走在前面,秦陌桑在后面跟着,滩涂上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上了车,他方向盘忽地被她握住,一双无辜鹿眼,诚恳又傻缺: “我叫你师父的话,刚才那个,能教我吗?” 04 “不能。”李凭拒绝得干脆,秦陌桑也很识相,系牢安全带后报告:“可以开车了长官。” 海风吹拂下,他心情不知为何松快许多。 怎么形容?像独自走了很久漆黑夜路,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一只小土狗,傻癫癫摇着尾巴,会帮他和别人打架。 说起被人咬……他才想起肩头方才被怪物弄伤的地方。得马上处理,不知有没有毒素。 “秦陌桑。”他不得不开口:“医药箱。” 她闻声转过脸,才在暗处瞧见他肩头豁口。连特殊材料制成的作战服都被撕裂,血已经染了半个肩膀。 她立马翻到后车拿出医药箱,用包里的多功能刀把他肩头其他布料豁开,就地上药。李凭的手握紧了方向盘,没说话。 好巧不巧,前方强光手电闪过,车停了。 交接的人站在车前,李凭打开门,对方却愣怔地瞧见女孩正趴在他肩上,专心致志地上药。 李凭少见地无措。秦陌桑的额发散乱,垂下几绺,在他肩头飘拂,很痒。 无处不在的海腥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发间的柠檬与栀子花之类,轻盈的气味。 化工制品为什么能有这种气味? “不好意思您继续。”开门的小伙子比他还尴尬,砰地又帮他关上了门,跑去和同伴报告情况。 “特殊事务调查局的人,别打扰人家。出生入死的不容易。”两个小伙子对车里投来磕到了的眼光。 秦陌桑根本不知道刚刚被吃了个瓜,专心上了药消了毒,又张罗着要解开他的作战服缠纱布。李凭推开她:“不用。” 她也从善如流,十分狗腿地把医药箱拾掇拾掇放回去,想了想,又从作战服某个兜里找出一个史努比创可贴:“给你,防水的。” 李凭白她一眼,没接。她就把东西放他前胸兜里,还拍了拍:“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他眉毛动了动。 原来,她是真心拿自己当搭档。 雷司晴等在直升机下,在这停了有几根烟的功夫。她全身黑色,却像月光一样吸睛。对秦陌桑微微一笑: “干得不错,我都看见了。” 她立即脸红,就差举手表示老师我要小红花。李凭嗤了一声,抱臂四顾,忽地停住视线。 ”那边,是个渔村么?” 他看着不远处。 “是啊,最近是禁渔期,但那小村子有个面馆,蛤蜊海鲜面很对味。”雷司晴靠着舱门,眼神飘忽。“我要回去辅导松乔作业了。季三说他不会做五年级数学。” 随即钥匙甩给他们:“车就停在那,想去自己去。” “晴姐,上次三太子那件事……”秦陌桑紧接着问。自从上次那张诡异请柬出现之后,季三去接松乔请假回家几天,风平浪静,谁也没提那张落款是三太子的婚礼邀请函要如何处置。 “等你们回来再说。”她只犹疑一秒,就关了舱门,声音淡得像落雪。 李凭没发表异议,自己去开车。秦陌桑跟上,没问去哪,问了也没用。 半小时后,车停在小渔村外,沿国道有家不起眼的面馆,布帘落灰,难得深夜还点着灯。 李凭下车,进店。二十出头的小老板正在玩抖音,从厨房里出来迎接,见了他,一愣,随即大笑着拍他肩。 “我记得你!上次多亏你们几个,我爸这店才能保住。雷医生最近还好吗?”老板踮着脚瞧外头,却瞧见了晚一步进来的秦陌桑,眼神由期待变得失望,像没等到女神的唯粉,兴高采烈的表情一时垮下来。 “晴姐这次不来。”李凭放了行李,安排她坐下,接着对老板商量:“不好意思,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厨房?” 年轻人没见到雷司晴兴致缺缺,听闻他要自己做菜,求之不得,拱手把厨房让出来,回去继续玩抖音。 秦陌桑只当他洁癖,不放心吃街边店做的菜,就抱着胳膊在桌边等,等一会就睡着了。 后来是被鲜香气味饿醒的。恰好一碗海鲜面摆在她眼前,浇头放得很满,蛤蜊,明虾、小黄鱼、马鲛鱼、梭子蟹、皮皮虾……闻得她几欲落泪。 “生日快乐。” 他说。 五通神 她把碗接过去,埋头吃,没说话。蒸汽氤氲挡着她的脸,李凭不用看也知道她什么表情。 流浪猫似的,别人对她好一点,恨不得都写在脸上。 这么个不靠谱的队友,为什么他要这么关心? 饭馆里荡漾着小老板手机里的背景音乐,是个慵懒女声,鼓点散漫。 “戴上面具扮演我自己/谁在意里面悲喜/点燃烛火烧断我自己/敏感不幸的神经。 奔赴着一个个悲剧/用人定胜天的暴力/把偶然重复成命运。” 海风清新,吹走所有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李凭坐在靠墙一侧,等着她吃完。或许是气氛太安逸,他竟就这样睡着了。 老板刷得沉浸,头都没抬,碗筷也没人收。歌还在唱,换了一首老歌。 秦陌桑单手撑着下巴,第一次仔细端详李凭。这人不对她冷嘲热讽时候确实好看,天生的美人胚子,俊眼修眉,鼻梁挺直,唇线锋利,右眼下那颗痣又中和了冷感。如果出道,高低得是男团门面担当。 只是眉头皱太紧,可能做了个噩梦。 她鬼使神差伸手去碰他眉心。指尖刚触到,他就睁了眼,下意识抓住她手腕。 “放放放手,你怎么手劲这么大。”秦陌桑甩了甩被攥红的手腕,带着小动作被发现的心虚,撩了撩头发站起身:“醒了就走吧。” 他嗯了一声,却没起身。 短暂小憩几分钟的功夫,梦境又找上了他,还是那种梦。他现在没法起来,因为有东西先他一步立起来了。 说来荒谬,他一个现实中没兴趣也没经验的人,在梦里却是放浪恣肆的太子李贤。表面温良恭俭让,实则脑子里都是对贴身女护卫的不轨想法。 “怎么不走?”她回头。 李凭冷漠:“你先回车上,我不舒服。” 秦陌桑闻言,反倒忧心忡忡凑上来: “不会是刚才的伤口感染了吧?那得马上去医院。” “说了让你先走!”他声量提高,把小老板吓得关了抖音,小声吐槽,小白脸怎么凶怪不得没女朋友。 他没空管别的,满脑子都是先把枪压下去的想法,闭眼默念《清净经》。不知过了几分钟,他才松了一口气,睁眼,却发现秦陌桑还没走,咬着唇看他。 两人对视了三秒,他先移走眼神。 “怎么没走?” “你是我搭档啊。”她手撑着桌边,指甲在掉了漆的桌子上扣。她手指修长,西瓜红的美甲,让他想起梦里十六抓着李贤的背,侍卫的指甲不能有蔻丹,但划痕是红的,她哭过的眼角也是红的。茜红的床帐铺天盖地。太子对他的女侍卫其实并不好,总让她出生入死,那么久的时间,她甚至不知道他早就对她动心。 那么多遗憾,多得恨不能天崩地裂日月倒悬,却只能给他一个陌生人知道。 忽然就没脾气了。他拿起行李,做了个手势:“走吧。” 02 车开回杭州已经是深夜。秦陌桑在副驾驶再次陷入尴尬,手指戳了戳面前的小摆件。这是雷司晴的备用车,摆件是个插在弹簧上的小相框,里面雷司晴抱着个小女孩,季三站在她身后,面对镜头笑得灿烂,好似一家三口。 “这是……晴姐的女儿?”她小心翼翼问他。李凭上车之后就恢复冷脸,好似两人的气氛从没缓和过。 “不是。松乔是‘无相’之前雇主的女儿。她父亲意外去世了,晴姐是她的临时监护人。” “怎么会这样?”她又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女孩不过七八岁,脸上已经有了看淡世事无常的漠然表情,和傻不愣登的季三形成明显对比。 “案件内容保密,我的权限不够,具体你得问晴姐或是季三。我只知道,松乔的父亲是南海敖家的最后一个家主,他们家的异能靠血缘传递,可以影响局部天气变化,个别族人还能变身。换句话说,敖家的后人,就是传说中的‘龙族’。” 秦陌桑睁大了眼睛,思考一会后试图理解:“你是说,我们这行,除了要斩‘鬼’之外,雇主也有可能不是人?你你你别吓我啊我可唯物了。” 李凭笑出声:“你唯物?” 秦陌桑也正看向他。视线对撞,像被他电到似地,视线不自然漂移,咳嗽一声: “你笑时候也挺好看的,冷脸容易长法令纹,多笑笑,有利身心健康。” 他没说话。车开下高速后,才冷不丁开口:“你对谁都这么阿谀奉承吗?” 她食指晃了晃,骄傲道:“那你可错了,我只对我喜欢的人阿谀奉承。” 喜欢的人。 他按下音乐播放键,又调高音量,掩饰内心不安。好巧不巧,电台里放的和面馆里听到的恰巧是同一首歌。 手机响起,终于不是那个特殊铃声。他开得慢了点,心情莫名愉悦。 秦陌桑瞧见来电显示的号码,惊讶一声,立即接起,对面是个沉稳男声,叫她桑桑。 “喂,程哥,对我没事!我又找到新工作了,多谢你关心啊,马霆钧那边的事已经处理好了。明晚吃饭?可以啊,我有空我有空!” 李凭安静听着,等她聊完了挂电话,车已经停好。 “你明晚没空。” “为什么?明天是周六哎。” “周末要去调查三太子的事,需要提前准备。”他生硬强调。 “可是他……我……”秦陌桑咬唇思索半分钟,痛心疾首地选择了工作:“那我和他说一声,改天好了。” 李凭沉默,把车内灯打开。 “很重要吗,你和他见面。” 她扭过头,眼睛闪亮,像和闺蜜分享情感历史:“他是我初恋。工作调动,刚来杭州,是刑警,我刚知道,他还没女朋友没结婚。”灯光昏暗暧昧,那该死的bgm还在唱。 “懂了那么多的道理/还不是输给上帝/原来春天这么美/幸好没有腐烂在冬天。” 她真诚恳切地,眼里有光地问他。 “你说,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啊。” (中) “我很难讲之前喜欢过什么人啦,因为小时候能看见鬼,中学还被同学霸凌,没什么朋友的。程哥他是我来杭州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住我对门,有一次我被奇怪的人跟踪骚扰还是他发现帮我解决的……” 晚风吹拂,时间尚早。秦陌桑临上楼接了雷司晴的电话,居然絮絮叨叨和对面聊起过往情史。老破小社区门口常年聚着几个大爷大妈打麻将,偶尔抬头,瞧他们一眼。 秦陌桑还穿着那件黑色作战服,高马尾束起,路灯照着她光洁额头。因为开心,聊得面色绯红。而远处小区门外站着个男人,靠在一辆奔驰GLC SUV旁边,也是全身黑色,和她的一套。抱拢双臂,长目微阖。凶神恶煞,但是漂亮。 漂亮男人用意味不明的眼神,远远地注视那个女孩,像挂了狗牌的德牧,一动不动。 许久,等她挂了电话,哼歌走上楼,到某一层灯光亮起,男人才上车,准备离开。 大爷大妈们交换眼神:个么帅哥追姑娘蛮痴情的哦。 李凭也听到了老头们的八卦。闭上眼按着眉心,好把种种烦心事沉淀下去。 都tm什么事儿。 第二日。 约会地点在城中,一家价格略贵的法餐。 秦陌桑化妆三小时出门,踩着点迟十分钟,红底高跟鞋落地响声比人先到。 “程哥!”她坐进包厢,耳环在颈侧晃动,肩颈曲线惹眼。为了显得端庄点,她今天把头发梳起盘了个发髻,白色蕾丝长裙背后镂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天来订婚。 “桑桑,好久不见。”对面的男人笑时右脸颊有个酒窝,换了制服改穿休闲西装,腹肌在衬衫下若隐若现。 他和印象里的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白月光。秦陌桑难得紧张,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坐下时双手合握,手心发凉。 ”听说你最近找到新工作了?”男人倒茶给她,开门见山。 “是啊。我最近刚刚入职一家,嗯,安保公司。”她试图解释什么叫‘无相’,话到嘴边,还是放弃。 “安保公司?你原来不是……”男人在寻找尽量合适的语汇:“KOL,是吧。”他思索一下,又加半句,饶有兴趣:“我记得你还业余会算命看风水,现在还在做?” 她握了握手边的茶杯。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副业。这怎么可能?五年过去了,当初他们只是邻居而已。 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多年未见的人,忽然找上她聊天,却对她过往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甚至就在几天前,马霆钧的事情发生之后。 “你怎么知道?”她换了副甜美笑容,抬起眼睛。今天眼线画得很精致,她不想浪费。 ”我有个朋友,刚好也认识你,和我说了你的事,还有马……”他顿了顿:“我没有别的意思。但马家水太深,你离他们远点。” 她点头。对方把杯子放下,侍者敲门,问能否来开红酒。 侍者进来的一瞬,她瞳仁微妙变化。拿起刀叉的手又放下,改成撑着下巴,问对面的男人。低胸裙在这个角度沟最明显,她出门前特意研究过。 “程哥,除了马家的事,你约我出来吃饭,还有别的事吗?” 侍者倒酒的姿势很标准,袖口挽上去,漏出手腕处的青色血管。就算是简单易容过,李凭的侧脸也还是过于优越,尤其是看她时的无语眼神,很好辨认。 “有,有。”对面的男人把领口扣子解开,嫌热似的,眼睛在她身上瞟一下,又挪开。咳嗽两声: “桑桑,你和马霆钧分手之后,还没新男友吧。” 他双手交迭,看她:“如果不介意,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叮,杯口碰撞,侍者倒完第一杯把红酒推过去:“先生,您的酒。” 秦陌桑如坐针毡。李凭就站在她身后倒酒,而面前的人还在告白。 “我刚和前女友分手,目前也是单身。刚积分拿到了购房资格,我出一半,房产证上会写你名字,贷款我来还,日常开销你出,你看怎么样?” “什么?”她像没听清似的,把刚拿起的餐刀再次放下。 “我说”,他清了清嗓子:“如果合适,希望我们能结婚。我家老人年纪大了,也想早点抱孙子。” 她的酒也倒好了,秦陌桑看不清李凭的表情。但她的人生就是这么狼狈,看几千次也不会有差别。 “你为什么,觉得我可以呢?”她嗓音干涩。 “五年前,我就喜欢过你,但那时候觉得谈恋爱浪费时间。现在大家结婚要求越来越高,尤其年轻女孩。”他喝了酒,又解一颗扣子。”但你不一样,我相信你和那些只谈钱的女的不一样,你不会骗我。” 他一副为情所伤的样子。秦陌桑用刀戳了戳面前的牛排,三分熟,有血水渗出。 “不熟就是会这样。”她自言自语。 “什么?”男人抬眼。 她声音嗲,但底色冰冷。“我说,牛排三分熟也可以吃,但有血。没人介意死掉的牛排有血,但是我好介意。你点餐的时候没有问我吗?” 对面人愣住。侍者已经悄然撤走,醒酒器搁在一边。背景音乐低沉,餐厅有病,放什么不好非要放Nothing to Lose——无可失去。 “我喜欢过你,程哥。但那时候我才十八,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被男人骗的次数太多了,我可能也变成了你说的那种,只谈钱的女的。” 她眼睛眨了眨:“五年了,过去我最穷的时候,想找谁都找不到。你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呢?如果我说,我拿不出首付的一半,也不愿意成全你的美好人生计划,你会不会有点尴尬?” 秦陌桑手臂撑在桌上,忽然觉得很疲累。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他支吾了一会,扶额叹息:“算了,今天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也不亏啊。连这顿饭也是你‘朋友’请的吧。对方是不是还说我现在手头很宽裕,能同时解决你的xing需求和经济危机。而且和当年一样傻,为了男的掏心掏肺。如果能把我留在你身边,他们还可以加钱。” 她叹息一声:“倒也没错,真领了结婚证,我想离开就难了。”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而且,你也应该替自己想想,你这样的条件,我给得已经够多了。” 他起身拿起外套要走。路过她时,秦陌桑手中叉子在盘中划过,响声刺耳。 ”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她眼眉低垂:“你的‘朋友’。” 命绳悠然闪过,铿锵作响。 在李凭进来倒酒之前,她就注意到了这件屋里的异样。巴洛克风格的丝绒墙面四角都摆着玫瑰,正中一只天鹅状醒酒器,四木一水,这是个简易法阵。为了困住她,酒大概率也被动过手脚,但被李凭替换了。 那命绳就悬在她头顶上,一头连着对面的人,一头连着某个东西。不用看,一定是只“鬼”。 苗疆银铃在此时响起,秦陌桑打了个寒噤。 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找到了她。 五通神。 女孩走在田埂上,外婆在等她回家。她哼着歌,天边浓云密布,妖气冲天。 “桑桑,别跟五通走。” 老人垂死的眼望着女孩,五窍流出暗黑色的血。她从那以后就不喜欢血,很不喜欢。 “我们家桑桑,要和别的女孩一样,普普通通,过正常日子。斩鬼是个邪门的营生,你资质好,容易被盯上。守好心,不该是咱的,咱不要。该是咱的,也别让给坏人。” 老人合上了眼,门外狂风呼啸,有细长素白手指,轻轻叩门,叫她名字。 “秦陌桑,我们来接你啦。” (下) 01 ”秦陌桑!” 四野皆暗,那一声响彻寰宇。 她从往事中回神,包厢格局已经大改。四壁开始淌血,这是在密闭空间受“鬼”影响之下,人的精神也开始紊乱,出现幻觉。 银铃还在响,她不敢抬头看,怕看到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 背后木门哐当作响,她以为的初恋提前走了,还不忘带走西装外套。门被从外反锁,李凭在门外和人搏斗,“五通”的人不只来了一个。 这是她的过去,李凭本不该被她牵扯进来。 “命绳,能看到吗?秦陌桑你给我振作一点!”他咬着牙在门外吼。 嘶嘶作响的声音,从头顶到脊骨,阵阵发麻。像密密织成的网,中央是——巨大蜘蛛,长了一张慈祥的老妇人的脸。她曾牵着她的手,在谁都不要她的时候,带她回家。 我不能,李凭。我不能杀她。 她是我外婆。 她声音低至无法被听见,那“鬼”已经窸窸窣窣爬到包厢正中央。八条腿毛茸茸地舒展开,把面前带血的牛排吃掉。像刈草一样的声音,沙沙,沙沙。 扭转生死的生物,也能打破“存在”与“非存在”的界限。要吞吃活物作为“血祭”,是“五通”与普通鬼的最大区别。 血红色眼睛埋在肉里,待享用完毕,忽而看向她,声音更加兴奋。 秦陌桑闭上眼睛。银质餐刀近在咫尺,却不去拿。 “吃了我吧。”她张开手臂,迎接那个怪物。 “吃了我,我就能回家啦。” 哐当。 门在这时从外被暴力破开,长刀闪过,银光四溅。 李凭双臂横刀,牢牢挡在她与蜘蛛中间。门外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都伤在关节处不能起身。怪物比他想得力气更大,且有餐桌作起跑加速带,一个弹跳压在他身上,顷刻被怼到墙边,刀背上擦出火花,声音刺耳。 蜘蛛涎水掉在他身上,衬衫瞬间被烧出个洞。听声响就能想象痛感,蜘蛛显然也听见了,长腿晃动,发出兴奋的沙沙声。 他回头去看秦陌桑。两人被蜘蛛压得紧靠在一起,这个距离,回头恰巧鼻尖相碰。 她的眼神更多是惊讶而非惊慌,刚才还斗志昂扬怒怼求婚者,现在却窝在角落里像个灰耗子。 她丝毫没想过有人会来救自己。 他的心无端抽痛。 “不能杀她,对吧。那要出去,就得配合我。”他扭转刀刃“十点钟方向,去把法阵中央的东西踹倒。季三他们已经到了,走窗户。” 她顺他眼神看过去,十点钟方向的法器还在中央。蜘蛛的狂暴走位竟然没有碰到它。窗户在二楼,位置不高,楼下有栏杆。 “我数到三。” 但他来不及数到三。蜘蛛的长腿扎在他方才受伤的地方,刺得不浅。李凭闷哼,咬紧牙关,刀刃的力度却松了。 “走!” 他最后用力扭转刀柄,抵住长腿侧边猛压。咔嚓,怪物的腿被废掉半根,发出怒号,同时空出一个恰可钻人的缝隙。 她没再拒绝,弯腰从缝隙里滑出去,李凭松了口气。狂怒的蜘蛛发现自己被骗,号叫着把他压得更低,四壁漆黑,只剩怪物身上蔓延的腥臭。 这么死有点狼狈。李凭起身,把刀刃对准怪物脊骨最脆弱处,浑身却莫名痛快。 刽子手的结局就应该是屠场。血债尽数归零,没有新的故事,也不错。 忽而光芒乍现,蜘蛛被拦腰斩作两截。 灰尘荡漾,蜘蛛凄厉号叫之后,天地清明。秦陌桑持刀站在原地,待幻象都消散,终于看见捂着手臂伤口,缓缓站起的李凭。 她单膝跪地,浑身脱力,刀当啷掉在地上。 ”别过来!” 她一声吼,要走过去的李凭脚步顿住。面前女孩的蕾丝白裙上血迹残留,插着玫瑰花的瓷瓶碎了一地。香气馥郁,全是回忆的尸体。 蜘蛛消失了,命绳也被斩断。她睁大眼睛,目送最后一缕烟气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熟悉的脸。 千方百计要保住的,舍生忘死要记住的,一个都没留下。 房间里很静,楼下已被封锁,拉起警戒线。季三拿着大喇叭叫他俩的名字,把气氛瞬间拉回阳光灿烂。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下大堂扶梯。对外只说是餐厅里出现了恐袭事件,其他客人都骂骂咧咧地被疏散,不小心瞥见他们这一对,都指指点点。 他低头,瞧见她脏污破损的蕾丝白裙,就站住,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 “谢谢。”她小声接过。 “应该是我感谢你。”他眼神未动,还在注意四周情况,手下意识环着她的腰保持平衡。“五通很难缠,你要是不出手,我没胜算。” ”那你还……?”秦陌桑震惊:“打工而已,你真不要命啊。” “你才是真不要命。”李凭冷笑。 “我无所谓。”她神态恢复正常,甚至能继续说烂话:“死了有没有意外险?可惜我没有受益人。其实今早程哥求婚,我犹豫过。但人争一口气,他拿我当存钱罐,我倒贴图什么,你说是吧?” “有所谓。”他忽然站定。 楼梯下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方才那个“程哥”。对方原本在观察着什么,看到秦陌桑眼睛一亮,继而看到她腰上李凭的手,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原地。 他只漠然看了男人一眼,就继续把话说完。 “你的命对我来说,很有所谓。” 02 “啊?” 秦陌桑呆了。李凭话从口出,说完才反应过来,也呆了。 两人眼对眼瞧了两秒,秦陌桑先哈哈笑了两声:“我是搭档啊我的命当然金贵了,理解,理解。” 李凭点头,看向别处:“知道就好。” 气氛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秦陌桑从他怀里挣脱, “西装明天干洗了还你。” “不还也行。” 他插兜,瞧着那男人从阴影里气势汹汹走上台阶。两人对视几秒,对方就心虚闪避,转而对秦陌桑:“和马大少分手才两天,你就勾搭上新男人了?是不是还同时撩两个?可真有本事啊秦陌桑。” 然后就上手想把她拽走:“你和他在一起也是因为钱?你现在只找有钱人是不是?小小年纪,这么不爱惜自己,我替你难过。” 太吵了。李凭皱眉,下意识抓住她手腕,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但秦陌桑再次挣脱了他。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男人脸上,对方被打得懵了一下。 “闹够了没?闹够了滚。”她语气冷漠,但眼里有泪,颤颤巍巍的就是不往下掉。 “他不是我男朋友,正常人都tm不会看上我秦陌桑。我就是犯贱,喜欢找贱种谈恋爱。你满意了吗?” 男人捂着脸,拉不下被打这一下的面子,还要继续争辩。身后忽然搭上只手,力道浑厚,声音吊儿郎当。 “骂不过,就去调解,和女孩子动手,算什么回事儿?” 季三把鼻梁上的黑超扶了扶,轻轻松松提着对方衣领拽到一边,对秦陌桑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殿下,车在外边。下一个任务急,赶时间。” 秦陌桑深深剜了男人一眼,高跟鞋哒哒哒下楼去,再没回头,季三吹着口哨跟上去,临走不忘叮嘱身后:“财神爷,别闹太过。” 李凭站定,凭栏临渊。 被推在一边的男人方才在气头上,未曾注意那若隐若现的杀意是怎么回事。现在注意到了,忍不住后退几步,扶着雕花铁栏杆。 方才打斗时挣掉几颗扣子,他全黑的衬衫衣襟撑开,袖口绣着黑色蟠龙,蜿蜒到肩头,恰停在狰狞伤痕处。蜘蛛涎水烧穿的皮肉本应马上腐烂,但他的伤势却在飞快痊愈。 他不是人。 对方趔趄,差点摔下楼梯。如同山神妖鬼的人站定,长眉拧起,向下看去。 “秦陌桑说,你是她的什么来着。” 声线低沉冰冷,但是诱人。“初恋,是吧?” 男人心虚辩解:“当初就谈了几天,那时候她才十八岁,懂什么叫初恋?” 听了这句,他表情愈加晦暗。那双漂亮眼睛里簌簌落下灰,一层又一层。然后闭上眼,再睁开。 “五通邪神,老巢在东南亚。你身份是伪造的,几年前怎么和她在一起,今天的局是什么回事,尽快招了。不然轮到我们问,得吃点苦。” “还有。”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才回头,手插兜,像聊天气似地加了句。 “秦陌桑,是我的。” “很久以前就是。” 他瞧着自己手心。几分钟前这手曾经碰过她,但没有梦境旖旎画面闪现。黑暗里他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站在无光处,平静到了底就是疯狂。 “别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反正你,迟早死我手上。” 蛛巢血宴 车窗外风雨如晦,迈巴赫里温暖如春。 季三极速上高架,语气惋惜:“要不是担心那帮孙子把车划了,不至于开个62S接你们。不过这辆后车顶可升降,万一路上有个意外情况,打架方便。” 后座的秦陌桑揉着脚腕上的淤青,自从方才李凭脸色阴沉地上了车,她就一声不吭。 李凭看了她一眼,很自然地伸手过去,按了按伤处:“疼么?” 她一个激灵收回腿,警惕看他。李凭低着头专心查看:“可能是扭伤,我会正骨。你放松点。” “啊啊啊疼疼疼,你干嘛这么突然,我还没准备好。” “好了。”他松手,但没完全松手。 伶仃一握抓在手里,秦陌桑抬眼看他,眼角泛红。果然是刚才蜘蛛与五通,还有那个男人的事,让她心乱了。两人视线撞在一起,他终于松了手。 ”五通的事,你要解释一下吗?” 她抱臂看窗外,吸了吸鼻子。 “你们都知道,干嘛还要问我。” “你说的,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季三咳嗽了一声,略回头瞧了李凭一眼。“财神爷,别太过分。” 秦陌桑低头笑,依旧抱着手臂,直视李凭,语气很冷。 “凡是做斩鬼这一行,没有不知道五通邪神。和这种邪魔外道沾上边的,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这么想的吧。” “五通不全是邪魔外道。”李凭松手后就坐得和她隔着十万八千里,闭目养神。“最初是江南民间祭祀战死孤魂的小庙,贡品以血食为主。后来这些庙没了,五通就四处乱跑,有一批跑去东南亚,被南洋商人用禁术困住,替他们做事。有些人叫养小鬼,也有人叫降头术。其实,都是一种东西。” 季三空叼了只烟,瞧着前方路牌显示绍兴100km,雨渐渐地下起来。 “黄梅季啊。”没头没脑地,季三感慨这么一句。 “但我不觉得你和他们是一路人。”李凭继续说。“我也被五通盯上过。” 秦陌桑眼睛睁大了。李凭笑了笑,眼睛仍是闭着,像说梦话。“我的命格,是赵公明——民间信仰的财神爷,其实是个战死的将军所化,四舍五入,也是凶神。” 雨越下越大,天霎时阴了。 “吃肉的动物,对血和腥味敏感,这是本能。没猜错的话,五年前你外婆不是被你斩断命绳而死,是五通吃了她,她代替你死了,变成活五通,对么?” “李凭!”季三低声阻止他。 “你猜得没错。”她答得比他想象中干脆:“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他转过脸看她,窗外雨雾迷蒙。她几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眉却蹙起,指甲抠进手心。 好像这么多年,她一直被困在当年那个阴天的晚上,再没能走出来。 “所以你还是没懂。” 他不耐烦似地手指捏着眉间,仰头叹息。 “被五通吃掉之后化成的‘活五通’,可以选它能变成的动物。一般,都是自己生前在意的东西,但因为只能活在暗处,选择余地不大。” “你外婆生前为什么在意蜘蛛,你知道么?” 窗外大雨瓢泼。所谓无根之雨,浇透天地。 她盯住雨幕,记起山间大雾弥漫,破瓦房是最破的那一种。她在最要面子的青春期,放学回家总要绕路,为了不被同学知道她和一个神婆住在全是草药味的破瓦房。 但外婆不知道她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每次到点了就站在路口,等她。 远得像是上辈子。一老一少两人,走在泥泞小路上。夏季她最怕蚊子,偏偏老屋招虫,常被咬得一身红疹。外婆就拿草药给她涂,说咱家多养几个蜘蛛就好了,蜘蛛吃蚊子。她说好好好,我养一个最大的带去学校,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外婆涂药的手停了,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囡囡? 她怪自己说漏嘴,揉着腿上伤口不说话。几天后,她惊喜发现班上结伴欺负她的那几个女生都请了假,听说是在书包里发现了超大号蜘蛛。乡下人迷信,当场吓哭,回家干脆发起高烧。 过去累积成灰烬的高塔,压垮了她。 她捂上脸,嚎啕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眼角多了个温热的东西。她拽着擦眼泪,李凭忍着。等她继续拽着擦鼻涕,他才开口:“这是我的手。” 她抽噎着甩开他的手,哭得打嗝:“谁稀罕。” 李凭:…… 季三终于吭声,敲了敲方向盘,车变道停靠,大雨如注,遮蔽前路。导航不停重复:暴雨危险,请迅速离开该路段。 墨镜后金光闪现。他停了车,松松筋骨,吹了声口哨。“收拾收拾,来活儿了。” 大雾之中,有东西步步显现。八只手张开如观音,每只手都拿着法器。站在一只庞然大物上,仿佛菩萨骑狮普度众生。 近了看,却是个双眼流着血泪的少女,背后脊椎处却突兀长出六只手,与原来的两只手一同突兀舞动着,手心眼睛开闭,诡异万分。而她所踩着的“坐骑”,是方才被她砍断了命绳的蜘蛛。 那蜘蛛疯狂爬动,须臾就到了车前。怪物突然张口歌唱,声音尖厉凄婉。那声音一字一句,仔细辨认,和那夜在东海边听到的歌一模一样。 “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银铃声音响起,雨幕遮天蔽日。忽地车上导航变了黑屏,发出信号被干扰的沙沙声。接着是甜美女声响起,在车内机械地,冰冷地回荡: “魔神开道,五通迎亲,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银铃声一遍遍响,穿透雨幕,在天地间回荡。 墨镜后,季三的瞳孔金光灿烂。 “南海三太子,终于和五通勾搭上了,真他大爷的臭味相投。也好,省得我费两趟功夫。”他手腕转得咯啦喀啦响:“敢拿生魂血祭,死一万遍都是便宜了你丫的!” “季三,打开车顶。”身后传来秦陌桑的声音,静若寒潭,像刚才哭到抽噎的人不是她。 “好嘞!”车顶应声而降,滂沱大雨全倒进来,把价值近千万的车淹得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寒光一道闪过,秦陌桑借力李凭,搭着他的肩从车顶跃出去,扯下绑着发髻的头绳,连着固定发髻的银簪子,张弓搭箭,银簪破开雨幕,正中“观音”手上的一只眼睛。 怪物痛到抽搐,哀嚎声在雨幕中分外凄然。 李凭紧随其后,挥刀破空。寂静后一声巨响,魔神倒地。“观音”在雨幕中渐渐地化为原型,“蜘蛛”作烟消散。 “TMD这是个‘死五通’,有宿主!”季三把嘴里空叼的烟拿下去,李凭会意,把地上那个浑身血痕的女孩带上车。 暴雨中秦陌桑顿住了脚步,上前把女孩的脸翻过去,查看她胸前别着的徽章。那是个中学校徽,地址就在附近。 回到车上,导航失灵,蓝牙耳机接通四人的公共频道,雷司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稳。一串键盘敲击声后,她轻声叹息。 “这女孩所在的中学,是马德清家族三年前捐赠。” 所有人都沉默了。 人鱼烛,海底龙宫,变异鲛人,南海敖家,以及近年开始在内地流窜的五通邪神。 这一切都在暗处织成一张大网,把所有人都笼罩其中。现在抽身,已经太迟。 更不用说这背后牵涉到多少肮脏。看一眼也会被深渊吞噬。 季三面色沉郁,低头搓了搓手上沾的血,对着耳机,声音温柔。 “松乔睡了么?” 司晴还是寻常语调,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未见一点变化。 “睡了。最近她喜欢看安徒生,尤其喜欢《海的女儿》,听了三遍才睡着。” “小姑娘少听这种恋爱脑故事。”他手臂搭在椅背上,眼睛眯起,瞧着前方。异象被破后,雨帘渐稀,天地现出本色。 “她不喜欢女主角,喜欢那个什么章鱼女巫。”雷司晴带着倦意的声音渐低下去,带着笑意。“说在海里开个药店不错,人鱼都想去上面看看,能挣大钱。” 季三手指敲着方向盘,歪着头笑。 “这还差不多。” “都是你带歪的,我几天没看着她都会看股票了。”雷司晴也笑,沉稳如金石。 “不说了,你们早点回来。后方有我,不用担心。” 他嗯了一声,频道关闭。就在这一刻,车前雾气汹涌。高速上浩浩荡荡开进来队古代送亲队伍,朱车红马,逶迤数百米,银铃响彻云霄。队伍最中间,是一架装饰极其华丽,错彩镂金的大轿子,抬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走得缓慢庄重。 打首的是个骑白马的年轻男人,一身整饬黑西装,与队伍格格不入。瞧见了路边的迈巴赫,他有点诧异,抬手看了看表,腕间漏出块扎眼的绿水鬼。 看完时间他嘿了一声,饶有兴味加快马速,哒哒哒冲到车前。秦陌桑还在敞开的车顶上站着,瞧见他也愣了愣。一张标准花花公子的脸,俊秀邪肆,特别对她这种颜狗的口味。搁在个把月前一定沦陷。 “美女,我们送个亲,掐点儿做挡路煞,不合适吧。” 他的马绕着车跑。不到一分钟的功夫,把情况了解得彻彻底底,身周却毫无杀意,像个无意划了别人车,只想赶紧叫保险公司来收拾烂摊子的金融街公子哥儿。 “你谁啊。”秦陌桑把额头挡视线的雨水抹掉,语气也硬。 “我?”他指自己,又是一笑,露出八颗整齐白牙。 “我是敖广,家里行三。你叫我敖三就行。”他也帅气甩掉额头雨滴,伸出手作商业洽谈状,伸到中途却被另一只手打到一边。 “别碰她。” 李凭把秦陌桑护到身后,脸比对方西装都黑,两人站得旗鼓相当。气氛剑拔弩张时,她忽然揪了揪李凭衣角,声音很轻,凑近他耳朵。 “凭哥,那什么,车里刚救回来那个女孩,她好像醒了。” 他眼睛极慢地眨了一下,天边忽而放出第一道晴光。 秦陌桑那该死的湿漉漉的头发坠落在他脖颈间,要命地痒。偏偏声音轻且柔,劈开他心里最不想被人看到的阴暗处。 “你叫我什么?”他回头。 “凭哥啊。”秦陌桑眼神讨好,像小狗朝他摇尾巴。“咱俩是过命的交情,叫声哥,不过分吧。” (中) 01 敖广极聪明,视线在李凭和秦陌桑之间来回了一圈,乐了。 “你俩是一对儿啊,唐突唐突。” 秦陌桑嘴比脑子快:“不是啊。” 李凭还沉浸在被叫哥的复杂情绪中,上下打量敖广的眼神不免带了点阴沉。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浩荡“送亲”队伍。 “南海敖家,借风调雨。你行三,是这一辈的‘三太子’。放着南边生意不错,和五通沆瀣一气,图什么?”他没好气,用刀柄敲了敲秦陌桑的脑壳,她会意,泥鳅似地窜进车里,先去照看人质的情况。 敖广玩味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从逶迤散开的黑发往下,到沾了血的蕾丝裙裾。李凭把刚斩过五通的刀尖端抵着他下颌:“别乱看。” 敖广伸出食指,把他刀尖按下去。 “真漂亮,哪儿捡的?你爸知道你找了这么个野丫头么?” 他俊眉蹙紧,剑尖几乎要划破敖广的颈项。 “我早就被本家除名,用不着和我套近乎。” “钱塘李家,代代斩鬼,富可敌国。拔出一根毫毛都抵得上我们南海穷酸小户。何况你有这个。”敖广扬了扬下巴,眼睛看向剑柄,剑尖危险地在他颈间游移。“传说中李靖的雌雄剑,专克我们南海龙。雌的那把失传了?雄的这把,不是家主钦定的继承人才能用么?” “大清亡了,没什么家主。你从哪个编故事那儿听说的,找他问去。”李凭手臂舒展,眯着眼盯他。两人瞧着气定神闲,实则剑拔弩张。 “那就怪了。我家的老头子说,‘无相’里边有拿着雌雄剑的人,叫我问声好。不是你的话,是那两位其中一个?” 他凑近李凭,低声絮语,如毒蛇吐信。 “找不到的话,我就只能一个个试,试到对的为止。到时候,是死是活我可不管,能交差就行。”他又笑:“听说松乔也在你们这儿?我这个倒霉叔叔,还没见过小侄女呢。” 哐。车门被一股巨力震开,敖广猝不及防,连人带马被震得倒退几步,狼狈稳住了没摔下去,骂了句靠。 抬头看时,瞧见个穿军靴的男人,干叼着烟站在风里,暗红头发显眼,墨镜下金光熠熠。他靠着车门,左顾右盼,瞧见安静等待在百米之外红到瘆人的送亲队伍,笑了一声。 “三太子,今儿个要想送亲送到位了,就别动我的人。”季三一脸的和气生财:“不然,我就把您这一摊东西,都TM炸上天。” 四周的风向在起变化。原初以敖广为圆心的气流逐渐紊乱,向季三偏移。 敖广原先胜券在握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难以置信地看着身周的风不再受他控制,索性下马,冲上去揪着季三的衣领,面孔扭曲: “又是什么把戏?快给老子复原,耽误了吉时,都得死!” “瞧瞧。”季三皱眉:“龙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么沉不住气。” 他伸出手,手心朝下,云气就在他手心聚拢,凝结成雾。季三把云雾团在手心把玩,手肘略一用力,敖广就被甩出几步,跌倒在地上,惊得久久未能回神。 力量浑厚磅礴,比李凭更高深莫测。是修改过天道与寿数的人,而且,探不到底。 凡人未知天命。对于寿数有限的人来说,这种存在,已无限近似于天命本身。 “我说了,别,动,我,的,人。” 季三半蹲下,揪着他衣领,把这句话耐心重复。“怕你听不懂,再多说一句——我是松乔的监护人。敢碰她,我把你抽筋剥皮。” “你又是谁?”敖广眼角抽搐,本能地想逃。 “我是……”,季三墨镜后笑得见眉不见眼:“算了,告诉你有什么用,叫你家大人过来。” 他撒手,敖广倒地。风声在那一瞬间呼啸而起,把送亲队伍中间轿子顶上的红色华盖掀到空中。轿子里响起不属于人类的尖叫,凄凉诡异,所有人都堵上耳朵。 敖广的后槽牙咬得嘎嘎直响。不是害怕,是屈辱。 调动风雨是敖家最引以为傲的本事,而面前这个吊儿郎当的二流货色,轻轻松松就在他的场子里击败了他,而且,他还不得不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 他是敖家的继承人。继承人要能屈能伸,先把路子铺开,才能坐下论资排辈。 “敢问,您要见家尊,有什么事?为松乔么?” “松乔跟敖家没关系。我要见面,是想问问令尊,几年不见,是不是又皮痒了,我可以代行长辈之职,教育教育他。” 急风骤雨霎时起。敖广面色青黑,眼里杀机四溢。 “劝你别动手。”季三插兜远望,神色有点寂寥。“有人托我带个话,说特殊事务调查局有你的档案,好像,危险等级不低。” 02 半小时后,车继续行驶在高架上,导航恢复正常,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几公里。 秦陌桑在后排,一手扶着刚醒转的女生,一手给她顺气。李凭撑着手肘看窗外,神色阴晴不定。 “三哥,你怎么搞定的那个人?他看起来不好对付哎。” 季三单手开车,重新把烟叼上,没抽。 “就问候了一下他家人。” 秦陌桑:…… 李凭回头,冷不丁一句:“你对谁都叫哥么?” 她摇头:“也不是,熟的才是哥。我从小就这么叫,打工的地方,除妖时候认识的朋友,少说十几个吧。怎么了?” 他没说话,又转过头去。 季三笑着瞧三人一眼:“待会到了场地,先把衣服换了。一个个跟下过墓似的,影响咱品牌形象。”话毕一个转弯,下了高速。“毕竟是婚宴么。五通做主的冥婚,还敢给‘无相’下帖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排场。” 车里的积水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就算有术法加成,四人却是实打实地淋了雨。秦陌桑一个喷嚏,把靠在身上的少女再次震醒。她睁开眼睛,瞧了一眼车窗外。 “这是在哪,我还没死?” 她唇色苍白,声音飘忽,像刚在阴曹地府走了一趟。 “你还活着。我们现在送你回去,没事,别怕啊我们是好人。”秦陌桑试图安抚她。 少女颤抖的唇张开了,哆嗦着,没发出声音。许久,她才呜咽出声。接着浑身颤抖,克制不住地大哭。 “畜,畜生,得让他们下地狱。千刀万剐。他们不是人……” 车寂静行驶在路上,四周渐渐繁华起来,有了人气。这是个不大的地级市,却因为现金流充沛,比一些省会城市都要精致且便利。 临湖有个古镇,导航显示距离越来越近。快到时,天色渐黑了,夜色四合,而古镇入口处门厅寥落,却骤然亮起两盏古色古香的纱灯。 纱灯朱红色,上面墨迹淋漓,各书两个大字——喜。 03 半个小时后,古镇里衣香鬓影,豪车云集。收到请柬的人都盛装出席,堪比电影节走红毯。 有人低声议论:今天的新人背景这么硬?我刚才看见那个谁了,他不是昨天还在夏威夷度假吗,新电影刚杀青就来了? 仪式在古镇尽头的旧王府花园举行,人们逐渐被引导着汇集到镇前广场,那里点着上百盏宫灯,把整座花园照得亮如白昼。红绸裹在树上,朱红绒毯一路通进敞开的大门。 “这花园……不是文物吗?也能租给私人办婚宴?什么规格啊这。”人们耳语着,跨过几十公分高的门槛。 然而这议论在某个瞬间停止了。 他们瞧见一对漂亮男女,挽着胳膊从花影深处走来,朝王府大门走去。女的烟视媚行,个子窈窕,齐胸的丝质朱红晚礼服,鬓间插了一大朵同色山茶花。男的通身黑色,立领西装,长相无可挑剔,只是眉目冷峻,瞧着就生人勿近。 这两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众人都屏声敛气反复欣赏。直到他们消失在大门深处,才开始八卦。 “我艹刚才那两个也太好看了吧,真不是艺人?快快快有人拍照了吗,我要关注一下。” 另一边,秦陌桑刚进门就松开李凭的胳膊,还细心给他把握皱的西装拍拍平:“和我扮couple,您受累。” 她低头的时候没注意遮着礼服领口,一片白光晃得李凭把视线移到别处,把西装脱下给她。 “穿上,晚宴大厅会冷。” 他还没说完,秦陌桑就又阿嚏一声。他眉头皱得更深:“感冒了?” 她揉鼻子摇头:“不碍事!” 话音未落,整个院落的灯霎时齐齐灭掉。飘渺歌声自天边传来,还是那首在高速上听五通唱过,也在东海边听鲛人唱过的那首歌。空气中暗香浮动,花园里种了许多蔷薇,正值花期。 “华山畿。”秦陌桑低声。 “什么?”李凭回头。 “我说,这歌的名字,是《华山畿》。我听了两遍,听出来几句词,路上百度过,是首古诗,讲一个少女和外乡男子偶遇,对方对她一见钟情忧郁而死,少女听说后也悲痛欲绝,跑去对方坟头唱这首歌,这时坟墓打开,她就跳进去,两人合葬。” “这听起来……”李凭沉吟。 “是不是很像《梁祝》?”她笑得贼兮兮的,等着被夸:“我在东海边上第一次听就觉得有鬼。怪不得马家那伙人胆大包天,敢情背后还有五通撑腰。” ”先别声张,这儿是他们的场子。我们查到五通的情报就走。那女孩已经和季三一起去报案了,警察赶到之前,抓紧时间。” “从哪开始查?我们分头还是一起?”她眼睛亮闪闪,摩拳擦掌。 李凭往下瞧了一眼。她的晚礼服贴身,藏不下其他,只在靠近大腿根的地方绑了一把折刀以备不测。但还是太冒险了,等这次临时任务结束,要集中给她实战培训。 他正在深思,秦陌桑已经多走了几步,面前却不是花园正厅,而是一个偏厅。西洋雕花玻璃改装过的窗棂上,倒映着屋里话声笑语。 然而越看,李凭越不安。仔细看起,突然打了个冷颤——那屋里的座钟时针与分针,是倒着走的! “是鲛人的幻境,快捂住口鼻,往后退!” 歌声,气味。与上次在舟山一样,鲛人的“术”,是入侵其精神领域,让他们深陷幻觉,乃至丧失神智。 然而已经迟了。 他脑海间瞬刹闪过许多画面,这次却不是太子李贤的回忆,而是他自己。 那个自称是父亲的人,当着他的面殴打他母亲。公然带女人回家,在每个能乱搞的地方乱搞。在外他名声显赫,学生门徒无数。 他八岁,参加母亲的葬礼。有人在背后叫他怪物,天色沉黑如墨,无根雨倾泻而下,浇灭一切被称为生之乐趣的东西。 后来他上山,当道士。师父说他是修道的好苗子,他信了,待到十六岁,要行拜师礼,传衣钵,一波社会上的混子上山,拆了那座道观,说师父行骗误人子弟,也带走了师父。 他隐约猜到背后是谁,但在真查到时,他还是在废墟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他跪在那个所谓的父亲面前,求他放了师父。男人说,只要自己回来,继承李家的事业。他答应了,当天还俗,烧了道袍,接了斩鬼刀,代替父亲开始出席各个重要场合。 然后他接到了师父的消息。他死在被抓走后第二天,老人心脏病突发,走得安详,没有遗言。 血池,苦难,人间地狱。那些别人苦苦追求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在他看来,腐烂得令人作呕。 苟活于世,只是要把那些脏东西涤荡干净。待时候到了,唯求一死而已。 还有什么能让他惦记? ”李凭,李凭!” 阴影中他听见某个声音,那声音让他蓦然心头火起,感觉她又要闯祸,怕她被人欺负,怕她……胡乱爱别的人。 唯一属于他的,生来就是他的,用不着别人施舍,也无需担心会失去。就算是死了,化成灰,也磨灭不了这个事实。 秦陌桑。 温软触感凑近他鼻端,接着是唇。 这女人怎么能离谱到这种地步,在这个时候亲他?可他动不了,四肢沉沉无力,根本抬不起来。 唇瓣贴上来,是玫瑰味。或许是她的唇膏。颜色越显眼,他越觉得心烦意乱。不如不涂。可不涂是另一种心烦意乱。 她小心翼翼贴近,起初只是碰了碰,像在试探。然后,就更紧地贴上来。 他几乎不能呼吸,太近了。 见他没有反应,她胆子更大了点,把唇整个覆上去。下一秒,清凉的水在此刻哺入他喉中。 她竟然在给他喂水。李凭想笑但笑不出声,那吻匆匆要结束,触感即将消失。他想都没想,就用手托住了他后腰,更深地把她按向他。 她唔了一声,惊慌挣扎。他顺势更深地吻住,唇齿啮咬她,想给她的莽撞一个教训。 这个吻不知从哪个瞬间开始变了味。或许是从他反咬开始,或许是从她被咬后,竟伸舌头舔他开始。热血冲上脑门,他用膝盖将她困在怀抱里,继续吻。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不会接吻。只是撕咬和一些唇齿碰撞。她明显比他更会,探索了一阵后就大胆挑衅他。玫瑰味道充斥口腔。这层认识让他心里无名的恼怒又多了些许,他学习她的步骤,举一反三。没过几分钟,她的喘息就剧烈起来。 他放开她是在听到一声银铃在不远处摇响。声音清脆,让他灵台瞬间清明。 然后就看见了在他怀里气喘吁吁,面色绯红的秦陌桑。 “我不是故意的。” 她语无伦次:“你刚刚昏过去了,说要喝水,但你又不张嘴,喂不进去。我就…” “我就亲你了。” 她心一横,像个抢男霸女的流氓似地看他:“这么点小事,你不会在意吧?” (下) 不管是怎么开始的,造成这种结果,是他放任本能行事了。 他头痛得厉害,喉咙干渴,胸腔跳动剧烈,内心空虚。在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尤其。她不知道那些动作的其他含义么?是装的,还是对其他人也这样? 虚伪,爱撒谎,感情泛滥,对什么都不在乎。也对,她连自己都命都不在乎,说去死就去死。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揉着太阳穴站起来。她还蹲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怎么?”他垂眼看她。 “腿,腿软,站不起来。”她声音轻如蚊呐,眼睛不看他,低头瞧着别处。 他唔了声,继而心猛地跳动起来。 没道理,不可能——刚才不只是他沉浸其中。 她看他一脸的不愿意,就捂着礼服胸口,狼狈挣扎着站起来。朱红礼服下摆被花丛里的泥泞弄脏,显眼的黑色一片。 他也注意到了,就蹲下身,从西装外套里掏出口袋巾,把她下摆沾的泥都弄掉。秦陌桑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动作,只好单手扶着身旁的树,等他弄完。 花影驳杂,窸窸窣窣。在这光线暧昧的地方,她头一回仔细打量李凭的后颈与肩背。比想象里的宽阔,脱了外套给她之后里面是深色马甲和衬衫肩带,勾勒肌肉形状。偏偏长相又是看不出体型的清俊疏朗那一挂,西湖边遇见那回,还以为他是在cos道士的男大学生。 看着看着,她红了脸,咳嗽一声。 他马上就停了手,把沾了泥污的口袋巾随便塞在裤兜里,站起身。两人的距离又猝不及防拉近,这个高度,他刚好可以看到她微红的耳朵。1 笨蛋。 他在心里骂一句,偏过头假装四处观察,转移话题道: “刚才是鲛人的幻境。但你怎么没事?你有抵抗鲛人的能力?” “我也不知道啊。这地方太邪性了,修祠堂就修祠堂吧,谁在祠堂放这种雕像?” 听她的话,李凭才看清面前的景象,心头一凛。 刚刚幻影里的西洋玻璃花窗没了,宾客也没了。原先人生喧哗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荒芜草地,中间矗立着一座祠堂。四壁破败,大门洞开,房梁上垂下无数红色绸带,里面影影绰绰,供奉着满壁的兽身人面塑像,在月光里诡异至极。 正中间的神龛里的兽首人身像最大,衣着也最华丽。是龙王。 ”十二生肖,也是十二地支,也可以是十二个时辰。”李凭的声音在秦陌桑身后响起:“这是第二层幻境。五通想拖延时间,里面说不定还有被困的人质。能看到命绳么?” 她努力辨认后摇头:“不能。” “我们得想办法引出宿主。仔细看看,这座祠堂有什么问题。”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祠堂,秦陌桑熟练躲避草堆里横斜的石块和不明物,轻快如羚羊。李凭不禁怀疑让她在城市里捉妖实在是屈才了,她的归宿其实是大森林。 走近了,推开蛛网密布的木门,她哎呀了一声,站定。 月光洒在这座古寺般的建筑里,灰尘在月光下飞舞。李凭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也站定。 那个湖滨晚上遇到的提灯女鬼,或者说,是“祝英台”,就坐在祠堂里,在龙王的肩膀上,用一把断了尺的木梳,一下一下,梳她漆黑逶迤,长及地面的头发。 她的身躯到后半段已经完全变成了蟒蛇。蛇尾桶口粗,长到难以估量,把整个大殿的地面都占得满满当当。蛇鳞反射月光,妖异华美。 她穿着件做工繁复的红嫁衣。金色凤冠搁在膝盖上,面色苍白如纸。如果不是手已经变成枯骨,她这个样子,或许可以被称为美人。 她低声哼着一首歌,歌声哀伤婉转。就是那首《华山畿》——“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坏了。”李凭对秦陌桑耳语。“是那天斩掉人鱼烛灯命绳之后,五通吃了这只鬼,它变成了‘活五通’。所以杀它没用,得找到它的宿主。” 她点头。 夜色里她侧脸镇静,凝神听那个悲哀的“鬼”唱歌。李凭眼神掠过她,不自然问起:“花呢?” 她发髻上原先插着朵朱红山茶花,横斜在生漆般的头发上。她摸了摸鬓角,不在意道:“啊,丢了,不用管它。” 是方才接吻时候蹭掉的。他明知故问,目光微暗。 “你说它的宿主会是谁?”她还是抬着头,好像沉迷在歌声里,目光穿过美人枯瘦的手,望到极远的地方。“一千多年了,能困住它这么久的人,执念得有多强?” “人真会想要某件东西到这种地步吗?” 诡异的兽首神像在歌声里岿然不动。它们都被雕成略微倾身向前的样子,像万神朝宗。 “你没有过特别想要的东西?”他突兀问。 秦陌桑略怔,歪着头,仔细想了一会,然后笑了。 ”好像真没有。”她抠了抠掉色的美甲:“喜欢我的我都没那么喜欢,我喜欢的都不喜欢我。那既然不喜欢我,我就不那么想要了。” 寂静里,他们俩站在月光下听鬼唱歌,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因为更大的祸患还没到来,因为他们某种程度上,都是亡命徒。 那首歌唱完了。像某个游戏打到某个关卡到boss,美人缓缓地抬起了头,睁开碧绿色的眼睛,瞳孔尖细,像某种爬行类。 她笑了,露出细密尖锐的牙。下颌可以张开到不可思议的宽度,大到能吞下巨兽。 ——“山伯,你来啦。” 秦陌桑捅了捅李凭的后脊,他会意,跨出一步,看着美人。 “是我。” 美人低下头,咔啦一声,颈椎弯曲成不可思议的九十度,仔细端详他。接着她顺着龙神雕像蜿蜒而下,左右环绕他一圈,嘴里吐出长长的信子。 和蜘蛛类似,被“五通”吃掉之后,它已经完全蛇化了。 “你不是。”它语气哀怨,带着哭音,三百六十度地转着脑袋。“你不是。” 空气里暗香浮动。它敏锐捕捉到了气味来源,猝然抬起头,往秦陌桑的方向看,接着瞳孔睁大,喜悦无比地叫了一声。 很难形容那声音,介于婴儿和娃娃鱼之间。就像在东海边听到的那般,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是!!——你是山伯!” 蛇尾仍旧缠着李凭,蛇头转而朝秦陌桑扑去。两人都手脚不能动弹,冰凉蛇腹挤压骨骼,几乎窒息。 “刀,我的刀。”她用眼神示意他。李凭竭尽全力看过去,看到她长裙一侧,开衩的地方就在他手边。往上探几厘米,就能取到她绑在腿上的折刀。 李凭果断摇头。 ”都tm快死了你磨叽什么!快快快。”如果白眼能有杀伤力,他已经被她的眼刀扎了个对穿。 他心里天人交战了不过几秒,蛇腹已经越缠越紧,蛇信伸出来,要往她脸上舔。 李凭闭了闭眼,以最快速度将手贴近她,将布料向上推了几公分,终于摸到坚硬冰凉的剑柄,绑在弹力带上。 他用力一抽,刀被握在手中,后背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额头,额头上有个东西,看见了吗?”秦陌桑继续指挥,蛇信已舔到了她脸颊。那诡异的下颚裂到耳边,再往上,额头中间果然有个凸起的东西,像贴在那里的符咒,闪着红光。 他强忍着恶心刺下去,祠堂里霎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蛇松开了他们,翻滚着抽搐。李凭抱住秦陌桑一起掉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结结实实撞在某个雕像的莲花座上。 他后背痛到闷哼一声,低头去看她,却发现人不知何时昏了过去,眉心出现一个与蛇额头上一模一样的符咒标记。 “秦陌桑!”他拍她脸,探她鼻息。人还活着,他却紧张到四肢冰凉。 地上,蛇身人面的“鬼”在地上痛苦翻滚,全身的鳞片狂乱翕张。任谁看了这景象都要疯狂逃窜,他却只觉得天地俱寂,只剩自己心脏孤独跳动的声音。 这次别再剩下他一个。 谁来救救她。人也好,鬼也好。 此时,龙王雕像张开了眼睛。 泥塑的壳子尽数脱落,像蜕下无数层蛇皮。越蜕,他越心惊。直到那满头白发却肌肉劲健的人出现,他心头始终悬着的一个猜测,终于有了答案。 果然,是马鸿章。 东海边那次重创没有杀死他,甚至,他看起来比上次还要精神。 他抱着秦陌桑站起,目光锋利如刀。 “今晚的局,是你设的?你想要什么?” “龙王”穿着华丽的织锦长袍,大红色,描龙绣凤。他半垂的眼看着地上扭动的蛇躯,表情平淡。 “终于成了。”马鸿章开口:“滕蛇的寿命也有尽头。一千七百多年,再不成,就算是她,也熬不过去啊。” “至于那个符咒,是三太子送你们的,回礼。”他伸手,那痛苦挣扎的蛇躯忽地静止,像傀儡一般,顺着他膝盖蜿蜒而上,复又停在他肩头。马鸿章摸着蛇的额头,李凭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苗疆情蛊,没有解药。想缓解,你们得时时刻刻待在一处,除非死一个,或像方才那般——找个千年以上的替死鬼,把蛊种在它身上。” “三太子?”李凭再次确认那个名字,想起方才在高架上的对话,喉头蓦然涌上腥甜。 从一开始,五通就知道自己与秦陌桑有命绳,知道秦陌桑的身世,设下一张弥天大网,引他在四月初四术法最薄弱的时候去西湖,撞见秦陌桑斩鬼的场面。纨绔公子不过是伪装,他在高速路上挡道,就是要探他们的底。 这局棋下了十多年,其心思之缜密深沉,连他会在意她这一点,也计算在内。 苗疆情蛊阴暗毒辣,且母蛊是被下在她身上。如果不解,死的是秦陌桑。如果要解,他就不能离开她,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这次,是五通赢了。 “你们为什么盯上她?我才是五通想要的人。” 他声音冷到底,玻璃餐刀在手里化作古刀,寒光带血,杀意顿起。 “你?”马鸿章笑了。 “五通想要的可不止你一个。我们都是小喽啰,上头想要的”,他指了指天,又把食指比在唇间,做了个嘘的手势。“不可说。” 熟悉的恶心感又来了。他闭眼挥刀作圈,身周银光乍现。 既然又想利用他做脏事,那不如一起死。 “年轻人,别冲动。你以为炸了幻境你就能活?这是十二地支道场,得从外头解开。等时辰到了,再说吧。” 龙王摸美人的头发,蛇的眼睛淡漠无光。 李凭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终是放下刀。抱着秦陌桑,盘腿在地上闭眼打坐。刀光烁烁,结成一圈能量浑厚的场。马鸿章不敢近前,形成微妙的对峙。 秦陌桑平稳的呼吸让他略微冷静。古寺中清幽冷寂,静得能听见檐前滴水的声音。 许久,李凭开口。 “你为什么要给五通卖命?” 马鸿章半闭的眼睁开,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他干涩底笑了几声。 “说来你定会笑我,但我其实——”他看着身上的蛇,神情温柔。“是它弟弟啊。” “我们巴蛇,历代住在楚地大泽,原本不与人相交。阿姊喜欢人,变成人,被人骗。那个叫梁山伯的,给她种了情蛊,阿姊喜欢他喜欢得发疯,被他们活生生钉在棺材里,给他殉葬。后来,人们还编故事,说她化成蝴蝶飞走了。” “阿姊怎么可能飞走,她那么恨。”他咬牙切齿。“我当时在东海,没见她最后一面。我把棺材刨出来,用人鱼油封住她尸身。人鱼油,千年不腐。” 月色清凉。李凭盘腿坐着,听神情癫狂的老人语无伦次,讲他荒诞不经的故事。 “我为给她续命,历九州,越百川,下南洋。在东瀛找到了徐福墓,拿到他原本要给始皇帝带回去的长生丹。”他哈哈大笑:“其实是尸解之药啊!羽化登仙,天仙地仙,一线之间。我破了规矩!” “就成了鬼。” 啪嗒。 蛇漠然的眼里掉出一滴泪,滚落在地,晶莹如珍珠。 西门豹(上) 季三特意把导航声音调大,好让坐在车后的少女不那么尴尬。她已经醒来许久,一直安静地坐着,看起来已经恢复了神智。 “你们要带我去警局吗?但是犯错的不是他也不是我。”她声音很小:“我们是恋爱关系,我是自愿的。” 他把声音又调小,轻敲了下蓝牙耳机。 “你们?” “嗯。”少女点头。“我和马鸿章。” 季三握紧了方向盘,后槽牙咬得嘎吱响。为了不吓到她,刚刚休息的功夫他摘了墨镜,换上黑色美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和善大哥。 但听了这句话他很难再装和善了,眉头皱成川字。 “他……” “我知道我和他年纪相差很大!”女孩大声说:“但又怎么样,他爱我。” “你还没成年!!!那个老……他这样是TMD犯法!”他千忍万忍,把脏字吞回去一部分。 时间凝固在车里,女孩蜷缩在车后座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她还在发抖,季三叹息一声,没再说下去。 “后边有毯子,你披上。” 片刻后,传来她的笑声和啜泣。这两种声音诡异地混合在一起,让季三脊背发寒。 “你们都觉得我傻,但我就是自愿的啊。该千刀万剐的是我父母,听说我要来这上学,他们就是不要我了。他们才是真的畜生!” 她的语调不受控似地抖:“他们生不出孩子,就让我给他们代孕!就因为我是个女儿,他们年纪大了,就让我,替他们生个弟弟,我,十五岁的我!你说我和马鸿章谈恋爱犯法,他们这样,算不算犯法?有没有人管?我同桌也十五岁,早恋怀孕,男朋友大她二十岁,她发抖音拍带娃日常,现在有三十万粉丝。你说这世界上有王法?我tmd不相信!我不、相、信!” 季三沉默了。 雨淅沥淅沥地下。南国的雨,湿滞沉重,粘在车窗上。 “与其和那两个畜生在一起,我不如和马鸿章待在一起。起码,他拿我当人看,带我见识世界上还有不一样的生活。”她眼睛看向窗外,瞳孔反射窗外车灯的迷幻光泽:“你知道他带我去的那些晚宴上,一道菜,就是他们给我的一个月生活费。还有那些人。如果不是他带我去见,我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 “你说的那些我都懂,但我觉得该千刀万剐的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是那些看着我过这种日子还要骂我不知羞耻的人。” “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就是想出去看看,他们不让我出去,我就用我的办法,自己出去。” 季三又把一直没抽到的烟叼上了,但没点起来。等雨势又大了,他才开口。 “你知不知道,马鸿章骗……马鸿章见过的女孩,不只你一个。” 他实在不想用“谈”这个字,说出来都觉得恶心。 “他和一个跨国地下组织有合作,那个组织的人别称叫‘五通’。被他们盯上的人,会在一段时间后变得服从他的指挥做事,比如——替他犯罪。”他尽量言简意赅:“你知道自己昏迷之前在做什么吗?” 她紧握着身上的毛毯,嘴唇泛白。 “他说带我去见个……然后我就醒了。” 他眼睫低垂,嘴角略微上扬,一个苦笑。“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在高速路上,被催眠了。我们行内话,叫被催眠的活人叫‘死五通’,死掉但……还能利用的叫‘活五通’。上一个我接手过的案子里边,被变成‘死五通’的女孩,自己挖出了自己的内脏。他们在东南亚有黑市,用暗网做买卖。” 她垂下头,不说话。然后冷笑一声,说,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季三把烟折成两段,车调转方向,到达目的地。 “去警局之前,你可以回去看看。看看马鸿章他在干什么。” 02 秦陌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风格颇为奢华的雕花铁架床上,四壁都是描金墙纸,床头柜上摆着一套爱马仕餐具。 “这是哪儿?”她揉着还在疼的额头起来,撩开床帐踩在绒毯上,瞧见了正站在更衣间里换上衣的李凭。 他背对着她,但落地穿衣镜把他好身材照得清清楚楚。肩背肌肉流畅,脊椎骨一道弧线连着劲健的腰,没有一丝赘肉。 秦陌桑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原则的颜狗。只要好看,连吃人不吐骨头的疯子都能被她舔两口。 听见背后的动静,他迅速套上衬衫,扣子扣得飞快。抽空扭过头,眼神和刀子一样在她身上剜了两下:“醒了?把衣服换掉,赶时间,得马上下楼。” 秦陌桑低头看自己这一身朱红的礼服,下摆蹭了泥,又在祠堂里滚了一圈,确实有碍观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不过是昏过去了而已,怎么直接瞬移到了度假酒店?这又是什么开局? 李凭仰头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劈头扔给她一件黑色晚礼服裙,打领带的同时解释她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 “马鸿章对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五通的第二道幻境失效。这是古镇里新开发的度假酒店,那些被邀请来的嘉宾都在楼下。他要用这些人当人质……复原上古人祭。” “马鸿章?他也在这儿?怎么回事,什么人祭?他对我什么目的,怎么就达到了,你这样不说清楚我很难配合你啊。”她接过晚礼服拉上床帐就要换,摘了肩带才下意识检查身上的配件:“哎我刀呢?” 李凭想解释,但想起情蛊的事,欲言又止。黑着脸把折刀隔空扔过去,她一把接住。 “来试衣间换。”他避嫌似地走出去,匆匆关上了门。 秦陌桑不解,提溜着衣服跑进试衣间。拧着眉头瞧他忘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有病吧你。拉上床帐一点看不见,干嘛让我来试衣间。不是说赶时间么?” 03 秦陌桑两分钟换好了衣服。这件黑色直筒连身裙没有装饰,肩部方形领口开到锁骨,比起刚刚的朱红抹胸裙来讲可以说是低调到性冷淡。好在活动方便。开门后,李凭正靠在门边小憩,鸦羽似的眼睫垂下,在脸上投下深浅光影。 她咳了一声,他就惊醒。鹰隼似的眼神射过来,停在她身上时,却蓦然变成柔光。 “好看,走吧。” 他这突如其来的好评让她心错跳了一拍,李凭已经兀自走出一段距离。秦陌桑迅速跟上,晃了晃脑子里进的水。 对这种无情杀手都能有非分之想,狗头不想要了吗秦陌桑。 幸而这段走廊不长,因为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奇怪。她左顾右盼,李凭目不斜视。直到隔着墙,隐隐地传来喧闹人声,他才站定开口。 “门里就是祭坛。我们现在在二楼。根据我们对五通的了解,他们邀请重要人物今晚聚在这里,是做人质,拖延营救的时间。但他真想要的,是做成更多‘死五通’。” 李凭的眼神透过门缝,密切关注里面的动静。音响太嘈杂,一楼的对话都变成声浪。 “你昏过去之后,那个龙王的雕像变成了马鸿章。他和你之前斩掉的‘鬼’,也就是祝英台,貌似有很深的渊源。今夜做这个局,就是为了复原传闻中的‘五通‘秘术——拿活人的气血,供养她。” 他顿了顿:“具体来讲,就是当着今夜所有人的面,斩杀‘五牲’给‘天帝’作为祭祀,换取目标之人的长生。” 她深黑的瞳孔看向他,比他想象的冷澈:“所以之前我们在高速路上碰到的那个女孩,不是第一个。他也害过其他人,而且今晚,有人会死。你是这个意思吗。” 李凭点头。 “如果‘无相’没出手,这件事被‘料理’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按着那扇门,沉吟。 “‘五通’的目标对象,大多是无亲无故的社会边缘群体。就和……”他狠了狠心,还是把话说完。“就和当年的你一样。而且这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只能争取时间。” 她沉默了几分钟,忽地笑了。笑得肩膀耸动。 “原来我被骗了这么久。” 他低头,一只手伸出去,落在她肩膀上,又收回。 “其他的事,等今天结束了我会解释。里面要开始了,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牵制马鸿章,你负责……” “我保护人质。”她瞧见李凭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同时悄无声息,推开了雕花木门。 一脚踏进喧嚣人海之中。 04 这是一座被修成水晶龙宫般的室内club,上下两层,所有的东西都是有机玻璃材质,一望见底。 秦陌桑踩着二层的悬空走廊蹚过几个瘫坐在地上的人,水晶帘隔着的VIP席里几个化哥特妆的年轻男女坐在一起吸水烟。从中空的天井看下去,一楼大厅里占据核心位置的,是一个室内滑冰场大小的泳池。 水清澈见底,穿晚礼服的俊美男女们喝多了就往里跳,在深紫碧蓝的灯光里舞动。黑色正装的侍者端着鸡尾酒,在群魔乱舞里面不改色地穿梭。 她又打了个喷嚏,捏了捏鼻子。可能是淋了雨,她鼻子发闷,头也晕晕的。得尽快找到人质。她用力朝自己胳膊捏了一把,痛意让她清醒。 她贴着墙走,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好在这里是顶部射灯死角,她仔细打量这一切,在视线落在泳池角落的天鹅绒窗帘后时,瞳孔骤然收缩。 马鸿章就站在那里,西装革履,如同老电影《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西装前襟还别着一支红玫瑰。 他单手拄着拐杖,安静注视这一切,如同注视几百个已经死去的人。 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没来由地,他的眼神让她想到古老的爬行类,比如蜥蜴。 在他眼里,这狂乱的宴会变成一幅刻在庞贝古城墙上的壁画。末世狂欢,极致奢靡,极致的色情,极致的恐怖。 “Hi,美女。”她正在全神贯注盯着楼下,冷不防被拍了拍肩膀,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接着她尽量风轻云淡地回头,摆出商业微笑:“Hi。” “我说,刚才赶路,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男友没一起?” 灯光下,敖广眼尾细长上挑,靠在墙边瞧她。绿丝绒西装这种死亡单品在他身上也变得合理,天生风流相,却和李凭截然不同。他脸上写着四个字:我是玩咖。 只是回过头一瞬,秦陌桑余光瞥过去,却见马鸿章消失了。 她抱臂站着,似笑非笑。“你好像很喜欢撩对你不感兴趣的人。” “是啊,我尤其喜欢撩有男友的。但你没和他在一起也挺好。李凭水太深,你驾驭不了他,不如跟我。”他歪了歪头,示意她换个地方说话。眼波流转。 “我知道怎么玩,能让你高兴。” “不好意思,我这人社恐且自闭。您劳驾,我想自己呆着。”她六亲不认往那儿一戳,跟丢了人之后,假笑就变成了真情实感的冰块脸。 “这就对了,多给我看看真表情,假笑多没意思,我见多了。”他走近几步,和她一起站在悬空挑台的水晶栏杆边,看楼下的人影憧憧,忽而俯下身在她耳边耳语: “秦陌桑,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敖广微笑。 “人质在哪儿。” 不远处,楼下天鹅绒窗帘的另一角落,李凭扮作侍者托着鸡尾酒刚踱步而出,视线追随隐在人群中的马鸿章。 忽地他像是觉察到了某个灼热视线般抬头,恰看到那个黑礼服的窈窕身影,发髻挽得乱七八糟,黑细的眉,嘴角很勉强地上扬,眼神却落在某个男人身上。 那男人穿绿丝绒礼服,眉目含情,正在追着她,索吻。 05 “见过乡下人片活猪吗。” 秦陌桑轻声细语,在敖广耳边来了这么一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弹开把折刀,抵着他的后腰。“就是从这儿,横着割。我以前练过,手快的话,应该不会很痛。” 刀片划过他丝质衬衫,敖广疼得眼睛睁大了半圈,却不敢动弹,低声苦笑,举起双手。眼神小心瞥过去,看见亮紫炫蓝的射灯下,她漆黑的眼。 没什么感情,也不紧张。握着刀的手比他见过受训多年的人都稳。 被刀抵着后腰离开的感觉不太妙。他与她相依偎着离开水晶围栏区域,瞧着就像一对干柴烈火的狗男女。 “人质在哪,带我过去。”走廊里全是半醉趔趄的人,party开到夜深,醒的人已经不多了。秦陌桑甚至怀疑有人给这个场子里的酒水都加了料。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做杀手?”敖广还是优哉游哉的语气,甚至双手插兜。但全身肌肉紧绷着,眼神也不像方才那么自在。 他是第一次切身认识到秦陌桑的本质。有人的疯狂是表面的歇斯底里,她的疯狂是冰山下的深渊。因为失去的太多,所以握在手里的东西也不在乎。 上桌全押,要么赢,要么死。这样的人。 他控制不住地吹了声口哨。怎么办,好像更喜欢了。 ”别转移话题。”秦陌桑不知道敖广的内心戏,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寻找人质藏身处和马鸿章那个老东西。李凭的进度不知怎样了?拖一分钟,胜算就少一点。 ”你怎么觉得我知道,万一我是骗你呢?或者,猜猜,猜对有奖励。” 他又偷偷看他,射灯恰好照过去,照亮她的额头。红色符咒倏忽闪现,又骤然隐去。 那瞬间敖广的表情千变万化,最终笑出声:“小姐,你和李凭之间被下了情蛊,这事儿,他不会还没告诉你吧?” 秦陌桑递给他一个“别扯淡”的眼神。 敖广笑到肩膀耸动,不顾身后丝绸衬衣被划得乱七八糟,渗出血来。秦陌桑诧异看他,思考这家伙也喝了加料东西的可能性。 “好玩,真好玩。马鸿章有两下子,真tm给我办成了。” 长廊尽头是一扇电梯。这里人迹罕至,醉酒的宾客都往大厅涌去。他站在电梯门前,申都抵着秦陌桑的刀。 “楼下十三层,就是藏人质的地方。需要虹膜检验。但那是我的地盘,这么进去,先被片成片的是你。”他插兜,提议“或者,把我眼睛剜下来试试。” 电梯数字标识在头顶,血红色,几秒变幻一次。 她盯了数字几秒,沉默思考,然后把刀收了起来。 “带路。” “哇,没想到。”他笑,活动了一下僵硬手臂,按下电梯键。 叮咚。门打开了,马鸿章站在电梯里,黑西装,胸口别着红玫瑰。 ”欢迎光临!”他优雅张开双臂,热情得像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汉尼拔。 06 与此同时,李凭正在水晶舞厅里穿梭。 现场的人数和情况都远程传给了季三和雷司晴,高速分析之后传回图像,指出疏散人群都最佳通道。同时,整个结构的内部热力图也被模拟出来,红外显示地下一百多米深处,有人活动的迹象。 手里的罗盘飞速转动。按照季三的分析,今夜如果要举行祭典,吉时就在半小时之后。 也就是说,如果在半小时内不找到并解救出人质,她们就会被“五通”带出来祭天。 通常,这种级别的任务对他来说就和出门买个菜那么容易,但今晚不太一样。 方才向二楼的一瞥刺痛了他某根神经,电光火石地,把他高高在上的心踩落,踩在泥地里。 她眼神冷冽,却又和敖广贴得极近。没学会隐藏情绪的那双眼睛,鹿一样灵动,照见他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心思。 但她的事本不该他管不是么?情蛊或许是马鸿章的诡计,没人知道发作的后果,等这单生意了结之后,找个机会问问雷司晴。或许“广寒宫”能有办法。 但如果没办法呢? 背景里,Kpop震耳欲聋,泳池里曲线毕露的男女纠缠在一起,一幅酒池肉林奢靡场景。而在没人看到灯影昏黑的角落,他正因这突如其来的清晰认知而怔怔失神。 没办法的话,他们之间就会因为情蛊,而对彼此有过重的欲求。 而如果不满足那些欲求,她有可能会死。 李凭握紧了手里的罗盘,银质边缘刮在手心,痛感让他清醒。 不能,不能陷进去。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梦,不是因为命绳,他不会对她有任何想法。他们本该是陌路人,就不该胡乱开始一段姻缘。更何况这段姻缘起初不过是因为难以启齿的色欲。 这不是他要走的正道。 三清山上的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会怎么想?他答应要赚够了钱回去重建山门。 杂思飞驰。他默念静心口诀,向热力图中所指示的地下层走去。 长廊尽头,是一部电梯。 西门豹(中)(前戏与第一次高潮) 叮。 地下十三层已到,秦陌桑抬腿踏出去,踩在绒毯上,脚步悄然无声。 电梯里有通讯设备探测器,她索性摘掉微型跟踪设备,随敖广摸黑探路。李凭知道了一定会骂她,但无所谓又不欠这一回。 在酒店房间里时,他们约好了半小时后大厅会合。那是季三算出来的吉时,也是人祭即将开始的时候。但现在秦陌桑反而不着急了——反正宴会的主角,现在就走在她前头。 这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人声。特制钢材把外墙全部包裹起来,反射冰冷光亮,和前后三个人的影子。 她在中间,马鸿章在前,敖广在后。 马鸿章瞧见了她,好像并不吃惊。但瞧见她身后的敖广,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了一会,像是没明白这其中的深奥关系,笑容僵在脸上。 短短十几分钟的功夫,这女的身边怎么又换了个人?李凭呢? “马老板,晚上好。我想带秦小姐一起下去,没意见吧。”敖广居然以德报德,秦陌桑意外瞧他一眼。敖广立马回赠一个油腻挑眉,她面无表情转眼,认真思考自己曾经喜欢潮男是不是脑子被门夹过。 敖家似乎拿捏着马鸿章的什么把柄,两人间气场微妙。几秒后,马鸿章僵硬转身,给他们腾地方:当然。 而此时站在这座庞大的地下堡垒里,四周越寂静,气氛就越诡异。 只有马鸿章神情激动。他脚步快得不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钢材外墙上都有监控摄像头,红色游标在她身上游移。一旦有异动,她毫无意外会被当场击毙。 “到了。” 马鸿章站定,虹膜扫描结束后,通道尽头的门缓缓开启。 全息投影设备覆盖整个空间,而中央是个直通天顶,高达十米的水缸,或者说,这是个私人水族馆——足够豢养鲸鱼的水族馆。 水缸里泡的是方才在祠堂里见到的“鬼”,或者,是“祝英台”。 它那令人恐惧的巨型蛇尾在水缸里蜿蜒漂浮,占据视线全域。闭着眼,面色温柔沉静。只是脸上有细微裂痕,像即将蜕下的画皮。 这样一幅可怖场景突兀显现在眼前,非但不令人恐惧,反而有种悲哀壮丽的美。像在看一幅上古壁画,神祇降临世间,死时就如这般安宁坦然。然而漆画剥落,露出底下的斑驳,就像古老的神就算与天地同寿,万物也皆有终点。 “阿姊。”马鸿章在水缸前站定,手指轻触钢化玻璃墙。“就快了,再等等。就快了。” 此时秦陌桑才注意到,在“祝英台”所浸泡的水缸之后,联通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立式小水缸。每个里面都装着一只“鬼”。他们被保存在同一种试剂里,通过导管与大缸相接。身体都或多或少出现了“鲛人”化,或者说,是“蛇化”。有的脸上长满鳞片,生出呼吸鳍,有的手足生蹼,指端长出锋利刃齿,和他们在东海时见过的东西一样。 她们都是女孩。年龄在十六岁上下,最大的也不过和她一样。 秦陌桑胃里涌上一阵寒冷的恶心,本能地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本来秦小姐,你也可以加入她们,可惜你资质不够。”马鸿章遗憾摇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能帮阿姊跳出轮回,可是千载难逢的幸事。你们怎么不懂呢?” 就在这一刻,熟悉的银铃声再次响起,霎时,水缸里所有的“鬼”都睁开了眼,黄金瞳孔里瞳仁尖细,是属于爬行类的眼睛。 “吉时已到!”马鸿章尖叫,按下水缸上的指纹按钮,神色疯狂。 全息投影全部打开,水晶舞厅内的情况一览无余。马鸿章再次按下指令键,水缸下部的沉重底座缓缓打开,棺材般的舱体里躺着五个少女,每个都穿着凤冠霞帔,脸色苍白。 “别担心,她们只是被催眠了而已。”马鸿章拍手,舞厅内 蹦迪音效停止,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四壁。这座全透明的两层建筑内,无处不在播放着地宫里的场景。 “上古人祭的实况转播”,他兴奋搓手:“我也是头一回做啊。” 08 秦陌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整个地下堡垒里,唯一一个能阻止这件事继续的人。 她摘了定位仪,李凭找不到她。就算能找到,也不可能干掉路上的埋伏走到大厅。就算走到了大厅……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冰棺里穿嫁衣的女孩们脸庞稚嫩,瞧着不过是上高中的年纪,像高速路上遇见的那个女孩。 她们是为什么被马鸿章,敖家或是五通拐到这里来的?因为无家可归,无人可依,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能蔽身的地方,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马鸿章还在继续他的高谈阔论,从盘古开天地讲起。舞厅里的宾客们多半烂醉如泥,根本不知道他在胡扯什么,还跟着鼓掌。 折刀还藏在身上,她还有一次机会。冰棺里的女孩们渐渐睁开了眼睛,嘴唇被冻得发紫,眼神落在马鸿章身上时,依然有种虔诚的疯狂。她们安静地一个个从冰棺里走出来,羔羊似地温顺站成一排,等待仪式开始。 秦陌桑迅速评估周围情况。仪式开始之前她还有一次机会,如果能制住马鸿章,打断他的吉时,或许可以把他的大事彻底破坏。但她可能会在出手后一秒被射成筛子。 可被射成筛子又如何?她就是忍不了,一秒钟,一瞬间都忍不了。 什么叫跳出轮回?牺牲弱者,让强者跳出轮回?别太搞笑。众生尚在地狱,佛怎么可能是佛? 自欺欺人罢了! 就在马鸿章挪动步子走向五个少女的那一瞬间,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拔出折刀,弹跳出去,刀锋直取他的腿弯肌腱。 刺中了。 马鸿章惨叫,半跪在地。灼热的血喷了她一手。就在这瞬间,大厅里所有的监控探头都对准了她。无数红点照在身上,把人照成蜂窝。 敖广居高临下,插兜看着这一切发生。半抬的手指没有落下去,难得地神色复杂。 “先别杀。”他开口,红色游标顷刻消失。 间隔不过毫秒的一瞬,鱼缸自上而下爆开,成吨的海水倾泻而下。“祝英台”在水缸里焦急逡巡,发出让人精神崩溃的高音。 “阿姊!”马鸿章拖着残腿朝“祝英台”爬过去。海水顷刻间淹没整个地下空间,秦陌桑挣扎着朝那五个女孩游,头顶突兀现出金光。 有点像什么超级英雄电影里的最后十分钟,她听见某个熟悉的浑不吝声音在半空响起。 “真无聊啊。” 她抬头,看见季三站在半空操作台上,摘了美瞳,额头天眼正开,金光照彻,威仪赫赫。 他身边站着个女孩。是高速路上那个被催眠的姑娘,呆呆看着这一切,脸上还有泪痕。 像看着这世界上最可笑的喜剧,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秦陌桑手和腿脚在水里被玻璃碎片划过,留下几处新鲜伤口,被海水刺得发痛。但还是奋力挣扎,想抓住逐渐被水淹没的人质。敖广早就不知所踪,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有人赶来。 她上一秒刚想起自己不会游泳。 ”秦陌桑!” 听到这声音时她怀疑过一瞬是幻听。但身子立即被有力手臂托起来,朝墙边游。那里有逃生扶梯,可以爬到较高处。 ”李凭,救人。” 她声音虚弱,但李凭没理她,继续游,直到把她放在安全处。 “往那看,看见了么?马鸿章和‘祝英台‘之间没有命绳,但和那个女孩之间有命绳。” “他不是什么祝英台的弟弟,也没有长生不老。他是沉迷长生不老,在南边做生意接触了‘五通’的术法,又偶尔得到一只‘活五通’,就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这几年他在南边的黑市什么生意都做,卖器官,卖人,违法做基因实验。包括找‘五通’做法,给自己‘续命’。” 秦陌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平台上季三身边那个女孩,与马鸿章之间有极细的一根命绳。 “人和鬼之间有执念,执念超越生死,无论好与坏,都会形成命绳。所以现在,他早就活过了应该活的岁数,已经是个‘鬼’了。” 李凭声音在她耳边,两人不自觉靠得很近。 “我跳过去可能困难,你踩我的肩膀跳过去,一次机会,抓紧。” 她眼神向下看去,才看到他腿上有块清晰血渍,想必是从电梯下来,躲闪不及被激光枪打偏。 原来他一直在她身后,不怕死地跟着她。 秦陌桑点头,往上爬了几步,踩到李凭肩上。这里离平台不远,但要小心不能惊动马鸿章。还好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女孩身上。 “你怎么来了?你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难得地,马鸿章显露出与人设不符的焦急。 “你骗我。”女孩握着栏杆的手颤抖,只说了这三个字。“你骗我。” “我没骗你,你,你跟他们不一样。”他奋力往前游,看不见身后一个庞大阴影正在靠近。 ”真恶心。”女孩握着手机,屏幕是张旧照片。那是季三开车赶来的路上,雷司晴找到传给他的。马鸿章十几岁时在香江做混混的旧照,身边的女孩像极了眼前的人。不过是年少时辜负了别人,老年又想找新鲜血液弥补青春的龌龊故事,却美其名曰爱情。 秦陌桑找到机会,就是现在。李凭托着她缓慢起身,她纵身一跃,抓住了平台栏杆。还没等季三在另一边把她弄上去,她就自己一个灵巧翻身,稳稳降落在平台上。 接着,她把插在头上的簪子拔下来,遇命绳则化刀,光芒覆盖天地。 面前那根细如丝线的绳,就这样断为两截。 马鸿章与此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身后,巨型鱼缸里爬出来的“祝英台”终于游到他身边,狠狠咬上他的脖颈。 单体立式水缸里,鲛人们兴奋敲击舱门,用同频语调,唱类似的歌。像脑内被植入同一种程序。 这末世恐怖场景诡异哀伤,像羊群在送别奴役它们已久的牧羊人。而杀掉牧羊人的那只黑羊睁着美丽的黄金双瞳,对即将到来的是灭亡还是自由都浑然不知。 它只是喜悦,喜悦于这一刻绝对的解脱。 歌声响彻天际,人质们都纷纷被救起,平台上的女孩跳进水里,用娴熟的泳姿游到那诡异的鬼与鬼之间,居高临下站着,冷冷目送马鸿章化为飞灰。 “祝英台”的目光小心翼翼看着女孩,讨好地把尾巴蹭向她。 “山伯。”它说。 “原来‘山伯’的转世是这女孩,不是马鸿章,祝英台找错人了。还记得在祠堂的时候它缠着你么?因为你身上有她的气味。蛇类视觉很差,只有嗅觉灵敏。”李凭不知什么时候也翻到平台上,语气难得轻松,拍了拍秦陌桑的肩。“干得漂亮。” 没想到她就此身型一晃,倒在他怀里。 “秦陌桑!”李凭想都没想,用脸去试她额头的温度。 呼吸急促,双目微阖,竟是发烧了。 09 空调已经开到最冷,她浑身还是发烫。 一场闹剧下来,晚礼服被她穿得不成样子,下摆皱成一团,编好的发髻也散开了。 她闭着呢喃,额头抵着他手臂,烧糊涂了似地蹭来蹭去。他想推开,但推开的动作却拐了个弯,变成轻拍。 “快到了,再等几分钟。” 折腾一天,果然是感冒了么?按照他一贯的耐心,现在早如坐针毡,但今天居然没有。 直到下一瞬,她长腿一跨,坐在他身上。眼睛迷蒙着上下打量,然后一把扯开他领口。 “李凭,我好热。” 季三咳嗽一声,情商很高地把前后座的格挡升了起来,李凭眼角的青筋快迸到了太阳穴。 差点忘了。这小姑奶奶和他自己,今天被五通下了蛊毒。 “我,不是,季三你听我说,秦陌桑和我今天被敖广下了……唔……”李凭话没说完,因为情急的秦陌桑用唇封住了他的唇。 她吻得动情,和之前喂水的吻不一样。李凭睁着眼,能瞧见她微阖双目,浓睫轻颤。手还在胡乱扒拉他衣服,被他一把握住,放到背后去。 然而她象征性地咬了两下就结束了战斗,漫无目的在他身上乱蹭。李凭咬牙,把她固定在身上,按着后脑让她靠在肩头。 吱嘎,车停在路边。外面是秦陌桑住的老破小,李凭诧异,季三扶了扶墨镜,友善挥手:“快滚,明天记得来打卡。” “我不是,她,我……”他还在解释,没注意秦陌桑的手已经又搭上他脖颈,嘟哝着把他衬衫再次扯开。 “不就是情蛊吗我听敖广说了。你介意的话就放我下来啊,我刷刷app,还有几个备选,就是不知道晚上这个点,人家愿不愿意出来。”她闭着眼睛从包里翻手机,还真给她找出个粉红app,翻到通讯录挨个看备注。 10 敖广。 叫得还挺亲切。 他相信如果现在放手,秦陌桑会马上随便约个备忘录里的男的解决生理需求。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情蛊?和别人也能解决的不叫情蛊,叫发情。 李凭眉头不自觉蹙起,原本打算松开她的手又抱紧。 季三嗤了一声,频频看手表,手指敲着方向盘,就差脸上写快走两个字。“差不多得了啊年轻人,不想回家就去开房。司晴还在家熬粥等我喝呢。” 他把怀里扭成麻花的秦陌桑一把抱下车,对方绝尘而去,而他敞着前襟两颗扣,黑脸抱着秦陌桑,在深夜打麻将的看门老大爷们注视之下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单元门。 楼道漆黑一团,没有灯是亮的。如同上海每个老破小,通道里堆满了住户的杂物和垃圾,消防安全系数为零。他艰难跨越所有路障,好在她没再乱扭给他上难度。 到了那扇带铁锈的门口,李凭脸色依然不是很好看。但秦陌桑抬起脸,在漏风的楼道窗户边借着月光看他,美得不可方物,小声催促: “快点。钥匙在我包里。” 什么快点。李凭想骂人,但脸色好了很多,在她包里找到了钥匙。 她家里比他想象的要整洁很多,不到五十平的小房间,布置得温馨可爱,床头摆满毛绒玩具,还有……一个什么动漫人物等身抱枕。 李凭没敢多看那个床上的美男等身抱枕。关门后的秦陌桑比之前收敛许多,甚至不再缠在他身上,转而跳下去之后就去磕磕绊绊找水喝,倒显得一脸戒备的他多余。 他跟在她身后,看她一个个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找出两个杯子倒满冰水,仰头喝下去,又从冰箱里翻出一瓶冰啤酒。 “你疯了?”他从她手里把啤酒拿过去,放在一边。秦陌桑坐在地上仰头看他,眼里空荡荡。 “为什么不让我喝?我好热。”她把头发散开,早先餐厅相亲时发髻上零碎珠子与发卡掉了一地,闪闪烁烁。 “不喝冰水就只能去冲凉了,你随意坐,柜子里有茶可以泡。”她站起身,视他为无物地进了浴室。隔着浴室毛玻璃,他看见她衣服一件件地脱。 这算什么回事?李凭如坐针毡。 难道是哪句话惹恼了她? 是了。苗疆人怎么会不知道情蛊。如果敖广已经告诉了她情蛊的事,自然她的煎熬不比自己少,而他不仅不告诉她,还忙着在她有反应时撇清。 就像个不愿意承担责任的渣男。 李凭思前想后,站起身,敲了敲浴室的门。 “你还……你还好吗?” 里面不说话。方才还有换衣服的声音,现在一片静寂。 他更焦急了,手上使力拧动门把,却发现浴室门反锁了。 她反锁门干什么,防他么? 他不说话了,站在门外,忍受迟来的羞愧和耻辱。 但就在此时他听见一丝极其微小的呻吟。绵长,婉转,捉住他的心揉捏成一团,又掷在地上,发出沉重回响。 除了呻吟,浴室还有嗡嗡的机器声,时快时慢。 李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都到这一步了他自然明白,却像被五雷轰顶。 她在用小玩具自己解决。 11 李凭傻瓜似的,在浴室门前站了许久,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浴室里的细微声响全消失了,他听见她窸窣脚步,接着冷不防浴室门被打开,她额角沾着汗水,头发粘连在两颊,眼睛湿漉漉。看见他还杵在原地,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没走?” 他正装还没脱,衬衫被她拽掉一颗,外套丢在沙发上,还有条带伤的腿。李凭想,自己这个样子,或许真是有点傻。 但更傻的可能是她。明明知道情蛊只有子母蛊交合才能解,还装作若无其事。 死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方才的耻辱和羞惭就不算什么了。他伸手把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进浴室。 秦陌桑啊了一声,被他抱起来放在洗手台上。 这房间属实有些逼仄,立式淋浴间和洗手池一肘之隔,他连放腿的地方都没有。一人住还可以,两人住就完全施展不开了,无论怎样都会发生肢体碰撞。 房间里蒸汽升腾。方才她解决完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后放起来,可旖旎气息还萦绕在四周,似有若无地嘲笑他—— 她宁愿用小玩具都不愿意用你。 李凭鼻尖怼着她的脸,蹭了蹭,脑子里全是浆糊,浑身热气升腾。 “死了怎么办?” “嗯?”她抬头,被他蹭得发痒,偏过脸去。他就顺势往下,无师自通,去吻她的颈侧。 “你,李凭你做什么……” 她刚解决过一次,此时浑身软得像流水。背后是镜子,面前是双腿分开站得笔直的男人。他手肘一撑就占据了整个洗手台,把她牢牢捆在怀里。 “我说,你知不知道,情蛊发作时候不正确解决,会死人。” 他耳根通红,用了“正确解决”这个道貌岸然的词。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吻她的感觉好极了。 好像这辈子没吻过人似的,那么渴。也对,他这辈子是没吻过人。初吻发生在几小时前。 他顺着她的脖颈吻下去。秦陌桑的脖子修长,锁骨玲珑,每一处都像他从没见过的新区域。锁骨与肩之间有颗痣,他用牙齿磨了磨,留下个浅红的痕迹。她嘤咛了一声,被他全数收入耳朵。 他硬着头皮,心跳如鼓,搁在她身侧的手肘紧张得绷起青筋。好在,她没有推开他,没有骂她,更没有哭。 但心还是悬在那,像在等待一场凌迟。 再吻下去,就要脱衣服了。 他终于抬头,看她。视线相碰,他发现秦陌桑的脸比方才还要红,是桃色熏蒸在雾气里,雾里看花的好看。 她先偏过视线轻喘了一声,眼角隐约有泪,是他哪里做得不对,还是……刚刚的小玩具已经让她爽过了? 不能细想,他今天的情绪已经超载,有脱轨的危险。 “所以你……”他欲言又止,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辞穷过。 “试试吧。”她声音也低到听不见,但落在李凭心里却被放大几十倍。 “嗯?”他怕自己听错,又问一遍。 “我说”,她仰起脸,声音清晰,几乎要贴着他耳朵讲。“我们试一试。”说完又觉得不妥,她又补充:“我是说,试试互相解决。” 他大脑宕机,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她见他不说话,片刻后丧气道:“你要是觉得勉强就算了,说不定有别的办法。我明天去找晴姐问问。” “那今天呢?”他终于开口。 他意思是今天怎么办。但秦陌桑眼神带着疑问看他,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没想到你还挺关心我,但我不想和不喜欢我的人做。勉强做这种事,很可怕的,和长得帅的也不行。如果只有一天没……应该不会死,吧。” 他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但动作没变。秦陌桑被他夹在那,两人间气氛还是莫名焦灼。终于他再次抬头,和她鼻尖相碰。 “你误会了,秦陌桑。”他声域原本属于低音区,在狭小空间里诱惑力翻倍。“我不讨厌你。”他嗓子发哑,说完又补充:“你不能这么轻率对待自己,情蛊发作如果不及时纾解,扩散到四肢百骸,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就……”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她的吻截断。 她吻得急切,比之前两次的接吻又不一样。伸出手臂挂在他肩上,双腿张开夹着他的腰,于是他整个人就往前,与她被动贴在一起。 真要命。他低头去找她即将离开的唇,唇齿磕碰,疼得他嘶一声。她全然不在乎,伸出舌去舔他的伤处。 浑身热血泵到心头,如果不再找个出口,他觉得自己会炸裂,在这里当场化作一堆灰烬。 别推开,千万别推开他。 这样想着,他学会了怎么卷,怎么吸,怎么用舌尖勾引她深入,再压着碾磨。很快她就喘息急促起来,扶在肩上的手也移到了后颈。 洗手池冰凉,镜子也冰凉。他的手犹豫着抬起,扶在她后腰上,给她提供支撑。 “知道了,道长。”她骤然松开他的唇,李凭正学到一半,哀怨抬眼,看到她绯红又带着笑意的脸色,被打断的哀怨烟消云散。 心跳到了不可置信的频率。李凭觉得,明天该去做个体检,不能总熬夜加班斩鬼,这行也有职业病。 她解他的衬衣,李凭嫌她解得慢,索性自己单手剥干净。她被满眼优美肌肉晃了一下,眼神顿时色迷迷,伸手就要摸,被他一把握住手腕,压到身后。 “干什么?”她抗议:“摸一下都不让,太小气了吧。” “别做无关的事情。”他没觉到自己耳根通红,还在竭力保持严肃,维持整件事的性质足够单一,好像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这不算荒唐。 做完这些他就顿住了。接下来这步他要怎么做?先脱她的衣服,还是先…… 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他最怕的是,万一做错哪一步,会被讨厌,会被误会,会让她觉得,自己在勉强。 李凭对自己的愁肠百转本身之荒谬全无体察,只是全心全意思考眼前的难题。但秦陌桑的思维从来都是华山自古一条路,直球出击,简单利落。 “你是不是不会啊,李凭。” 她歪头问他,给人问懵了。片刻后他自我放弃式提问:“你告诉我。” 没想到她既没生气,也没扔下他就走,反倒笑得浑身抖,连带着全身的曲线凹凸,都在他眼里放大无数倍。真是奇怪,他像是从前没见过女人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我告诉你,只告诉一次。你听好了。”她附在他耳边,逐字逐句。 “要先让我舒服,舒服了,水就会多。”她握着他的手,撩开贴身的布料,他先碰到的却是绑折刀的弹力带,无师自通地将手从弹力带里伸进去再解开,她喘息忽地加剧。 “水多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她生怕他遗漏了知识点,继续问。 李凭忍得快疯了,还要回答问题。 “我是没经验,不是科盲。”顿了顿,又红了脸,加一句:“基本的步骤,我知道。” 她哦了一声,也红了脸。 “那接下去要做什么,你也知道了吧。” “嗯。” 他闭上眼努力克制升腾的欲望,然后把她更用力地抵在镜子上。骤然骨骼相贴,她隔着衣料头一次清楚感知到他东西的大小,浑身一抖。 也太大了。这合理吗? “你等等先,唔!” 她还没说完,李凭就按着方才说过的步骤进行下去,力度与效率却比刚才强得多。礼服裙被骤然推到腰间,他弯腰俯身,将手指简单消毒后,就迅速伸了进去。 先进两根手指,虽然没什么像样的前戏,但因为她已经提前用工具到了一次,内壁足够湿润。但这骤然的刺激还是让她没忍住叫出了声。 他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以决定下一步行动,很明显,刚刚一瞬间她浑身绷紧,进入到戒备状态,就退出来一些,勤学好问道: “怎么,难受?” 她摇头,脸色潮红。本来就很羞耻了,一句句地解释就更羞耻。她只好言简意赅:“继,继续。慢点。” 他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于是用两根手指继续探索,频率变得更极慢。但这动作于两人都是煎熬,她只好再次解释:“差不多了,再,再扩张一下就,或许可以试试。” 她耳根红得能烫酒。李凭空出的手握着她的腰,嗯了声,继续加到三根手指。 她没注意到他手指也修长。而且常年握剑,虎口与食指中指处有茧。这一层薄茧在穴口磨来磨去,全蹭在她敏感点上。她攀着他肩,埋头咬唇,不想给对方看到自己狼狈表情。 这一步就缴械,显得自己很业余。她莫名其妙的好胜心撑住了场面,但他又伸进去一根手指。 她立即发出细微呜咽。 “怎么?”他问,声音轻颤。 “太,太胀了。”她勉强开口:“你快点,不要这么慢。” 快点结束,太难熬了。她仰头艰难喘息。 他的手又骤然变快,疾风暴雨似地出入,带着节奏模拟抽插。很快穴口就被磨出白沫,带着内壁痉挛似地舒张,温热纠缠,挽留着他,搞出凌乱声响。 他眼角染上红色,专注看着这一幕。她抓着他肩膀的手指收紧,没留意指甲抠进他皮肤里。 “放松。”他抬眼,目光诚挚,撞进她含情带欲的眼里,两人都心头跳了一下,迅速别过头去。 “可,可以了。”她横下心开口:“来吧。” 他停住,抽出手,带出满手的清液。 两人都喘得厉害,但谁也不服输似地,他单手撑着墙,把西装裤带解开,咔哒一声,东西就弹了出来。和他清俊相貌何止是不符,简直是割裂。 她立即低下眼帘,心咚咚跳。 能行吗?不行算了。不做可能会中蛊毒死掉,做了可能也会死掉。 正在天人交战,李凭右手捧着她的脸抬起,把她脸颊间沾湿的头发拨到后面去,然后低头吻了一下。 目光纯澈,回答客户问题似地唇角带笑。 “别怕,我已经学会了。” 五分钟后秦陌桑欲哭无泪,想说你学会了个p但说不出口,刚进去一半已经撑到穴口泛白,两人都僵持在那,进退两难。 “要,要不我们,到床上去吧。”大脑终于开始运转的秦陌桑提议。 他也恍然大悟,红着脸把她抱起。但东西还在里面,她只能尽量贴着他,走动时全是滴滴答答的液体,顺着腿流下。怎么到了这一步?她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而他早就魂不知飞到哪里去,问什么也不说。 他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压着她。单膝使力总归有些困难,他终于提议:“秦陌桑,你……往下一点。 她听话地往下,立即进得更深,两人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然后挺起身,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腰下,缓缓分开面前的双腿,一寸寸推进去,推到底。 她发出猫叫似的呻吟,随即咬着手背满脸通红。 内壁迅速收缩,纠缠挽留,比她的言语更诚实,他仰头深呼吸,腹肌紧绷,剑拔弩张。不能低头看她,再多看一眼他就守不住精关。从前在山上也有内家功法练习,他至今才知道理论万般,仍需实行。 夜色尚早。他手扶着她的腰,开始尝试抽插。 起初极慢,后来越来越快,她的呻吟也控制不住逸出唇角,勾着他缴械。手都占着,他只能低头吻住她。 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她瞳孔骤然睁大,下面也多了许多水。先时阻滞的内壁突然润滑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加大挞伐。 狭小屋里回响着清脆的肉体碰撞声音,床上的毛绒玩具散落一地。她的腿不自觉盘上他的腰,更加紧贴的触感带动下身入得更深,几乎顶到了从未进去的深度。 “呜……呜太深了,李凭,李凭你慢点。”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么被念起,不像噩梦里的声音喊他殿下。秦陌桑不是十六,他也不是太子李贤。纠缠已久的梦境忽然在这一瞬间,泡沫似地,破碎了。 他如释重负。 抽动频率加快,她浑身都泛着桃花色。尽管两人几乎没有过多触碰彼此的肌肤,但视觉刺激却一点不少。 “秦陌桑。” 在极致的快感中,他俯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声名字,她就莫名其妙高潮了。甬道的突然收缩让他闷哼一声,抵在最深处,全射了进去。 这是今夜的第一次。 西门豹(下)(精液写字,吻乳尖) 这突如其来的高潮让两人都猝不及防。 他额角发丝散乱,垂落在她脸颊上。两人贴得太近,近到极轻微的动静对方都会立即感知。比如现在,她喘气声就在耳畔,浑身体温热到了不正常的温度。而他低着头,背脊弓起,把她牢牢卡在原处。 东西还没出来,胀大的性器牢牢堵在穴口,连浊白的液体都不曾流出——第一次射完没多久,他就又硬了。 “结,结束了吧。”她略偏过头去,因为手腕被他抓着,只能这样躲避掉下来的发丝。腿还缠在他腰上,李凭腰肢有力,锻炼得宜,触感很好,她已经很久没如此享受这种事了, 但总不能问他,这次情蛊发作算是解决了,但来都来了,能不能顺便再打一炮。 感觉李凭会直接穿上衣服走人。 不满足的空虚感包裹着她,秦陌桑咬唇哼唧了声,挣扎着要起身。 但他顶了她一下。 “呜嗯!”她没留神咬了舌头,疼得眉头皱起。但更刺激的是下身被射到满满当当的内腔又被挤满,极端刺激让她浑身发抖。他更低地俯下身去,把她完全罩在自己阴影之中。 “还没。” 他声音干涩,眼睛未曾直视她。肩背虬结的肌肉在天顶灯光照耀下亮如丝绸,浓密眼睫在脸上投下阴影。 “啊,还没结束啊,那好。” 她装聋作哑,脸红得云蒸霞蔚。手腕却悄悄下移,碰了碰他手指。 但李凭不曾意会她的示好,额头反倒避嫌似地挪到她颈侧,灼热喘息喷在耳际,身下继续轻缓动作起来。 太胀了。她被顶得忽而升上云端忽而坠落,身下也被挤出咕叽咕叽的响声,不断有浊液被挤出来。床单已经不能看了,两人身上的衣服更不能看。 “呜……李,李凭。好胀,你出来一点。” 他不说话,却顺从地停止,缓慢抽出。内壁挽留感超出预期,退一寸有一寸的空虚。她抓紧了床单呜咽出声。被体温烫热的液体终于流出,失禁般地顺着腿根滑下去。 他盯着那些东西,忽而伸手,鬼使神差地用食指蘸了一些,在她大腿上划了几笔。 写的什么?她恍惚间只觉得温凉触感蛇一样盘旋,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她的名字。 秦陌桑捂脸,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好难为情。不知为何会如此难为情。 明明他们还不太熟,说是朋友都勉强,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 连炮友都不是,他在干什么,上头了吗? “你,你在干嘛?” 她大胆发问。李凭半醺的眼神递过来,在半空中与她相碰。 ”嗯?” 分明是沉浸在情欲中的眼,连声音都带着沙哑。秦陌桑猝不及防被电到,不争气地心跳速率加快。 原来,他也在受情蛊控制,根本不像看起来那么淡定。也对,这可是他的第一次。秦陌桑忽然生起怜爱之心,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算了,毕竟第一次,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此时半醉的眼神蓦然闪过一丝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忽地停了手,低头躲过她的抚弄,把两只纤细手腕再次抓住,向上放在枕上,倾身下去,压着湿润的穴口,再次进入。 他只是沉默地艹她。秦陌桑快要把嘴唇咬破,身子上下颠簸得不知身处何地,旧床垫随着二人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视线随着动作摇晃,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身下被一次次贯穿到酥麻。肉体撞击到啪啪声在空屋里回荡,交合处的水渍越来越多,她不知道为何今天会流这么多水。 一定是因为蛊毒。 她确实知道情蛊,外婆曾经提过,只说是种阴险毒辣的外道咒术,早就失传了。被种了子母蛊的两人,会因为情欲而被绑定在一起,只有交合能解。如果不交合,情热散到五脏六腑,毒性极强。 听说这玩意有催情作用,也能抑制怀孕。但他射了这么多……下次还是要戴套。 她胡思乱想,神游天外,没留神他腰肢用力,顶到最深处,连宫口都顶开一点。 “唔!” 痛感和爽感交加,她脊背拱起,恰好将胸口送到他唇前。掀到一半的礼服裙早就皱得不成样,胸口若隐若现,半边漏在他面前,颤颤巍巍的。 唇碰到她乳尖的一瞬他像触了电,抵着她宫口的粗长也跟着狼狈退出去,粗糙内壁挤压着他,李凭仰头深喘,全退出去的一瞬,把浊白的东西全数射在她小腹上。 两人都浑身发烫。她黏湿的头发粘在脸上。李凭闭了闭眼,把她抱起来,往浴室走。 “你你你别……我不行了!”她有气无力。 “要清洗。”他把她放在地上:“我现在出去。” 他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果真关了门,悄无声息。 秦陌桑手按着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会,还是打开了门。 “一起吧?” 李凭:? 她结巴:“你,你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有洁癖吗,要不一起洗,我很快的。” 说完自己也觉得离谱,她又补充:“我家热水器可能坏了……放一波热水要等十几分钟。” 李凭:…… 几分钟后,他们沉默着在略移动就会碰到一起的浴室里小心翼翼避开彼此,勉强完成了清洁。但还是有尴尬的时候,例如她刚洗过的长发擦着他胸口掠过,方才还纠缠在一起的躯体就在眼前晃,他的东西又不期然支棱起来,吓得她拿着吹风机落荒而逃。 李凭撑着洗手台无奈闭眼,等着它自己恢复原状,秦陌桑裹着浴巾在门外小声:“你好了叫我啊,伤,伤口要处理的。” 良久,她才等到他低沉一声:好。 等水龙头响起,秦陌桑抚摸心口,靠在浴室门外的墙上思考人生。里面灯还亮着,算起来她谈过那么多个,这次倒是第一次带男人回家。他们这样,就好像…… 就好像真的在约。 02 意外发生在第二天打卡之后。 他没在她家留宿,清洗过后借了她的医药箱简单给伤口消毒之后就走了。秦陌桑累得倒头就睡,次日被闹铃吵醒,才想起自己今天得去无相打卡。 季三提前发了他地址,今天不在雷司晴上班的整容医院,而是“无相”的大本营——位于上海徐汇的一幢海派洋房,上下三层带花园,对面就是某大使馆。 季三的车就停在门外,他今天比较低调,换了辆银灰色劳斯莱斯。 她挎着她上个打工的网红公司垮掉之后分发的品牌赠送过季YSL,心虚地左顾右盼,生怕被保安给拦下来自证身份。 但没有,她老远就瞧见了站在树下的李凭。 他今天没穿道袍,白衬衫黑西裤,在树荫里和某个陌生女孩说话。女孩二十出头,长得和洋娃娃似的,说几句就咯咯笑。秦陌桑抱臂看了一会,才想起自己今天随便套了个牛仔裤配几十块的T恤,发型清汤寡水,像来发传单。 但就在这时他转过眼神,看见了她。 不躲不闪,盯着她瞧。微醺的,专注的,不清不白的眼神。那眼神让她想起昨夜的某个场景,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是他蘸着……在她腿根写她名字。 秦陌桑刷地一下红了脸,低头往洋楼门廊走去。 “桑桑!” 好在这时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雷司晴出现了,倚在门廊外,笑着朝她招手。今天天热,雷司晴穿了个丝质旗袍手里拿着茶盏,美到她屏住呼吸。 “见过罗添衣了?我们下一单的客户。” 雷司晴朝花园里找了招手,洋娃娃也朝她热情挥手,还来了个飞吻。 “罗家是西北的‘傩术’传人。找我们解决地方问题。说手下几个县里面……有人骗女孩子去做法,配冥婚。”她转了转茶杯:“也不排除,和五通有关系。” “就是和‘五通’有关系。” 身后传来李凭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走上了台阶,衣服领子闲散敞开着,她没往后看,脖颈后再深处就是她昨天抓的血道子。 秦陌桑咳嗽了一声,要溜。被他石破天惊的下一句震在原地。 “晴姐,我们昨天中了敖广设的情蛊。有解的法子么?” 雷司晴难得表情凝固了几秒,笑问:“昨夜就有反应?瞧见符了?” “什么符?”秦陌桑诧异。 “就是情蛊发作时,被下蛊的地方,符咒会短暂闪现。只有你们两个能瞧见,彼时就要交合解蛊。这是情蛊的特性,需要时候才显性,毕竟是寄生类的蛊,为了保证宿主不被提前榨干,也不能时刻发作。”秦陌桑淡定喝茶,像医生体检完陈述病症。“所以你们没瞧见符,就以为是发作了,对么?” 秦陌桑僵住,李凭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雷司晴的经验可靠,昨夜就不是情蛊发作,也没什么蛊毒作用。 他们自觉自愿地,做了一晚上。 西门豹(下)(2) 03 “这种情蛊倒是临床……嗯,现实案例少见。”雷司晴沉浸在分析中:“一般来说症状,对不起,是发作情况,和人类性需求较强时非常相似,也难以预测,没有固定时间。只能先观察一段时间。你们住一起吗?” 说到这才抬头看两人,发现秦陌桑在扶额沉思,李凭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微妙的是,两人的身体距离并不远。比起方才在树下和罗添衣说话时的僵硬,此时的李凭倒是回到了舒适圈,依靠着廊柱的姿势自由舒展。 就像回到自己领地的狮子,而秦陌桑是早就在他领地里的存在。 “我们不住一起啊。”她恍惚:“但晴姐你有办法的吧,这种情况。”秦陌桑艰难思索:“情蛊这玩意难道没有抑制剂之类的?” “暂时没有。”雷司晴遗憾摇头:“如果有的话,我和季三当初就不会认识了。” 秦陌桑:?? 里间传来季三懒散的脚步,随即廊门吱呀打开,他穿着宽松西装站在门边,衣领大敞着,从脖颈到胸口都是暧昧红痕,浑身的荷尔蒙气息肆意散发,就差脸上写着哥有老婆。 “晴。”他一把将雷司晴拽过去,从后抱住,下颌搁在她肩侧,如果有尾巴现在一定摇成螺旋桨,开口时声线夹到秦陌桑和李凭眼角都挑了挑。“聊什么呢?” 雷司晴顺势后仰,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聊你当初干的好事。我被人算计种了情蛊那年,你还在尼日利亚服役。没想到提前退伍只为把种蛊那人从加德满都揪出来,晾成人干儿。”她喝完最后一口茶,感叹:“从那之后钟离家就把你踢了,咱俩的婚约也吹了。” 季三哦了一声,旁若无人把她又搂紧了点:“所以呢?” “所以这两个小崽子,现在也被种了蛊。按你当年的操作,他们是不是也应该先把敖广杀了才能解蛊?” 季三认真思索:“倒不是不行。” “不行。不能杀敖广,起码现在不能。” 是秦陌桑的声音。其他人都同时看向她。 “敖广手上有五通的线索,还有他和马家的关系没挖。现在动他,线索就断了。我外婆的……一部分,还在五通手上。” 她眼神一如既往地坦荡干净。花园里风吹起,把她发梢吹起来,黏在汗湿的脸颊上。 时近六月,天气渐热了。 李凭转过眼神,怕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像昨晚一样把她侧脸的头发拨开。 她摸了摸鼻子,继续石破天惊地一句:“而且昨天我俩试过了,暂时应付一下,还,还行。”雷司晴和季三的眼睛瞬间睁大,连不远处吃瓜的罗添衣也凑上来听热闹。 李凭一口气没上来呛得面红耳赤,扶墙咳嗽不止。 “秦陌桑你……你有没有廉耻?” 她在刚刚的几分钟已经彻底调整好心态,甚至可以耐心教育他:“刚出土吗李道长?一没出轨二没婚外情,你情我愿的不是很正常。” 季三一声我艹就在嘴边,被雷司晴及时按住,于是改向秦陌桑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活得久真好,还能看到财神爷开窍。” 李凭的眼风冷冷瞟过去,季三委屈: “你凶秦陌桑呀,凶我干什么。” 她被这么一调侃,觉得有点对不住李凭,瞬间良心发现之后,觉得确实对不住李凭。 “等等,我们俩之间,李凭确实是……被迫无奈和我,那,那什么的。说是你情我愿,好像也不算。话说这情蛊放着不管会怎样?我总不能耽误……” “不耽误。” 李凭抱臂,鹰隼似的漂亮眼睛盯着她。 敖广算什么,凭什么不能杀。她维护他,是怕自己耽误她的好事? 那双鹿眼藏不住情绪。她总这么随心所欲,看似深情实则廉价地施舍她多余的感情。 让他无端心乱。 “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耽误。就这么办吧,散会。” 他没再给她一个眼神,就快步走进里屋。擦肩而过之际秦陌桑被那冷意裹挟,心中突然清醒。 他不在乎。 不在乎自己对他怎么看,也不在乎解蛊这件事对两人意味着什么。 那些复杂的东西,于他看来不过是累赘而已。他只需要最快、最简单地解决这件事。 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和那些被斩掉的“鬼”也没什么区别。和没有感情基础的人上床,也与日常任务没有区别。 他没有感情经验,并非是看重所谓感情,而是朽木死灰,太上忘情——在他眼里自己可能就像个小丑。 刀本无情,你看到的五欲六尘,都不过是刀面反射的你自己。 “桑桑,李凭他一直这样,你别介意。情蛊的事我已经在调查,一旦有了替代方案,我马上通知你。”雷司晴安慰她,却发现秦陌桑时隔三秒就调整回刀枪不入的嬉皮笑脸。 “好啊!没事儿的,我习惯了。” 她昂扬进取,朝着里屋扬起下巴:“反正我不要脸。李凭不找我,我就去找他。” 鬼面观音(上) 01 秦陌桑没想到的是,放狠话之后,打脸来得这么快。 这次任务听起来简单得过了头:西南罗家世代在川渝一带做生意。正如世上有“斩鬼人”也有敖家这样的龙类一般,罗家隐于红尘的异能被称为“傩术”,是种擅长表演与改变自身容貌的技能。因此几十年前他们投身娱乐业,赚钱赚到全亚洲。 听了罗添衣的介绍,他们才知道,圈内几个知名的新晋流量,其爆红背后都是罗家在操盘。而她自己也才现年不过20岁,已经是几家上市公司的执行董事,还刚上了某个英文官媒的福布斯亚洲20under20(注:20岁以下20位亚洲首富榜单)。 “我之所以亲自来拜托这件事”,罗添衣扑闪着浓密长睫,语气诚恳,十足娃娃音:“是因为‘无相’和罗家有渊源。” 她从手机里翻出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边上有一行繁体小字,看水印,是个常驻港城的私家摄影师,是多个名导的御用片场摄影。那一家三口里,男人挺拔高瘦,玉树临风,只是有道恐怖疤痕贯穿全脸。女人黑发及肩,眉眼英气,是个潇洒美人。 而他们中间抱着个小婴儿,胸口红线挂一块玉印章。 “松乔,她母亲是罗家的人。” 罗添衣指着相片上的黑发女子:“罗夕张。上一代‘傩术’天才,最有希望做家主的人。却和这个男的闪婚,去了南海,生下松乔后就死了。” 季三不说话,雷司晴眉头微皱,仔细端详那张旧照。 “听起来,你很不满意她的婚事。但松乔没错,她还是个孩子。至于其他的,我们无可奉告。” 罗添衣爽朗笑笑,有与年龄不符的运筹帷幄: “我和敖家那帮废物才不一样,我对‘天官印’不感兴趣,也不想对小孩子出手。我这次来,是因为家族的‘傩术’出了问题,简单来讲,就是——”她凑近了,小声说出三个字:“有内鬼。” 洋娃娃似的睫毛上下翻动,她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之前我调查过‘无相’。当年因为‘天官印’的事,敖家把上任家主逼上绝路,只有你们出手,代他抚养松乔。这事既然和她的生母有关系,想必你们也好奇——当年她是怎么死的。顺手,把我委托的事情办好,我给这个数。” “一个亿?”季三看向雷司晴。 罗添衣点头,无奈解释: “国际安保公司我也找过,但他们查了两年没结果,白投进去三个亿。尾款结不了,我就想着,这钱不如给你们。”她以手支颐,给他们飞了个wink:“交个朋友嘛。我也很好奇‘斩鬼人’的实力。” 02 这单生意谈得顺利到诡异。 临行,大小姐起身话别,白手套司机与秘书已等在门口,恭敬打起黑伞。 秦陌桑对这位行事作风接地气,在异能人士遍地走的大家族做到话事人位置的女孩颇为好奇,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然而,罗添衣的眼神,却一直落在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转钢笔的李凭身上,秦陌桑却对此浑然不觉。 走到门廊外,罗添衣终于忍不住,站定叫出了李凭的名字。 他抬头,悠悠投来一个疑问眼神。 “我其实今天来,还有件事。李家的人,托我给你带句话,说……”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把那句咒语般的话原封原背诵出来: “赤帝炎火三千里,君侯执剑镀金身。莫回头,回头天地皆成幻,白骨一堆妄言情。” 四周寂静,李凭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 “有劳,我们送客了。” 罗添衣也尴尬,只能笑笑。送她上车时,却扯住秦陌桑的袖角,压低声音嘱咐。 “秦小姐,钱塘李家不是你能招惹的,离他远点。我这是好心告诫你,记住了。” 阳光明媚的上午,秦陌桑的心情也阳光明媚。因此她报以十足灿烂的商业微笑: “多谢罗小姐关心,我和他不熟。” 罗添衣:…… 送走她,季三仰天长叹这么好的单子再去哪里找,雷司晴按着太阳穴皱眉思索这次任务又要砸进去多少经费;秦陌桑回头下意识找李凭,却发现人不见了。 “回家了吧,那小子。”季三收拾文件,往桌上一磕,顿住。 “不对,方才罗添衣念的那句诗,我好像在哪见过……艹,等等,坏了,那tmd是句咒!” 雷司晴也看过来。 “什么?” “‘傩术’用唱词发动,影响人情绪反应。李家的人又tm耍阴招,在唱词里动了手脚。”季三表情愈发凝重:“恐怕李凭要发病了,他刚走不久,快追上。” 秦陌桑听见“发病”两个字,心莫名其妙揪紧。季三疾步走出去,回头招呼她:“你也来!李凭这时候六亲不认,但说不定他认得你。” 车子发动,他表情少见地严肃:“毕竟,你们俩之间有命绳。” 就在此时,她目光掠过车窗,怔住了。 车窗玻璃映射她的影子,额头正中赫然出现一串红色符咒,光芒闪烁。 “能看见我额头上的东西吗?”她回过头。 “什么东西,没有啊。”季三回头,仔细端详后诧异道。 秦陌桑闭了闭眼睛,心里有块松动的石头,晃了晃,落了地。晴姐预测的没错,情蛊这东西,起作用时,果然有符咒显现。 “三哥,开快些。还有,李凭家里的门锁密码,知道的话,发给我。” “什么?”季三回头,墨镜下一双眼瞪得溜圆。 她淡定笑,手指却攥得发白。“还有,恐怕待会儿,得我一个人进去,照看发病的李凭。” 季三一路飙车,半小时后车停在一处私家园林外。她自己下了车。 曲径通幽,这处闹市里的别墅规模难测,是设计简约的新中式,四壁通透,流水潺潺。 但灯全黑着。她深呼吸后站在门廊外输入密码,竟真打开了。 屋里也漆黑一片,窗外乌云密布,快要落雨。 她叫李凭的名字,无人应答。再开口,忽地被一双手按着双臂,从背后环抱住,按在墙上。 灼热呼吸喷在她后颈,还有雨后松林的凛冽气息。她立即恢复了镇静,还有余力关心他。 “还好吗。” “你疯了吧。” 他语气比平常还冷。“过来做什么。” 她不用回头,也能看见他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符咒,和她额头上的,是一套。 “过来挨艹啊。” 这回答又脏又直接,他怔住了。 秦陌桑没理他,手撑着墙,泰然自若,还把后颈的头发拢了拢,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上次你帮我,这次我帮你。来吧,你想怎么弄?“ 她见他不动,又提醒:“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别不好意思啊。” 良久,李凭滚烫前额抵着她后颈,笑出声。虽然没喝酒,语气却微醺,再差一步,濒临失控的第二人格就会被释放,回到那个什么都来不及、谁都救不了的时候。 莫回头,回头天地皆成幻,白骨一堆妄言情。 谁爱他都是看错了他。跟着鬼能有什么好下场?只会带她下地狱。浑身骨头痛得发痒,那是愧与悔,比死更难受。 让她看到自己有多糟糕?也好。撕下画皮来,就这么赤裸裸,血淋淋地站在那,直视那双眼睛里不堪的,卑劣的自己。 这是他该得的。 李凭嗓子发痛。血气上涌,烧干神志。 “秦陌桑,我不是不好意思。” “我是怕你,被我艹死。” 鬼面观音(上)(情蛊发作/背对撸/摸奶) 窗外大风呼啸,倒真是天阴了。 她手掌按着墙,墙纸冰冷。她想,这人的审美真的是一般,这么好的地段,这么漂亮的别墅,里边装修得跟他妈被炮轰过一样,连墙都是毛胚。 她一向欣赏不来什么性冷淡风格,找男人都找戴耳钉骑哈雷的,十个有九个渣,还有一个是形婚gay。李凭从来不在她的择偶雷达范围内,因为他太干净了。 眉眼干净,穿搭干净,做事风格干净,连感情态度都那么干净。他的存在就是对她的否定,证明有人就是可以这么简单干脆高高在上地活着,不用费力在泥地里阴暗爬行,也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 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一直以来她嫉妒他。顺风顺水的人生,理所应当的冷漠。 但今天他不一样,那光滑的大理石切面裂了缝,漏出地下层层迭迭的魔障与污秽。原来玻璃餐刀美虽美,却也是脆的。 她突然很想捏碎他。 “好啊。”她腰肢塌下去,向后挑衅似地一撞,声音柔得就像蚂蚁在丝线上爬,尾音发颤。“你试试。” 他呼吸蓦地加重,手臂加了力道,把她整个人背对着压在墙上。白T恤脱起来方便,但他只是从她衣服下摆伸进去,揉捏她胸部的软肉。 他手掌常年握剑,薄茧磨着她,毫不留情。白皙的软肉从手掌中漏出来,寂静中呼吸剧烈。她动了动,臀部就挨了一巴掌。 响亮一声。 两人都愣了。她脸猝不及防烧起来,喘息加快。还没人和她玩过这个,但是他? 瞧着是个正经人,不太像啊。 “你,你干嘛?” 她没发现自己气若游丝,声音低得和没声差不多。李凭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单手撑着墙,把她双手交迭握在墙上,另一只手解开了皮带。 冰凉带扣滑过她腰际,秦陌桑被冻得颤了一下,被他再次按住后腰。 T恤顺着腰线溜上去,腰窝隐约可见。他食指在那里逡巡,却迟迟没有动作。像抚弄一张古琴。 太过分了。他上辈子当过忍者吗这么能忍?她想骂脏话,却骂不出。李凭就是在玩弄她,这种感觉很微妙,却不讨厌。 因为对方玩弄她所付出的代价比她剧烈千百倍。 很快他就忍不住用弹出来的东西去顶她。但她身上的衣服还完好,隔着布料的磨蹭更要命。连她自己都湿得显而易见,更不用说饱受煎熬的李凭。 他压着她的腰,单手握着自己的东西,喘息声一阵一阵地喷在她耳畔,热气蒸腾。待她终于明白他在干什么时,脑内轰鸣阵阵,感觉受到了羞辱。 他竟在她背后自己撸。 是在报复她上次用小玩具吗?也气量太小了! 秦陌桑气得眼角溢出泪。但李凭将她死死压制在墙边,没法挣脱。他身上烫得如同发烧,两人肢体触碰的每一处都烈火燎原。就这样,他也不愿碰一碰她。 撸动的声音愈来愈快,他忍不住挺腰撞她。来回之间她咬牙撑着,但还是从唇齿间逸出几声呜咽。身子已经站不直,但手腕还被牢牢抓着。 最后他狠撞了一下,带着滚烫体温的东西滴滴答答,顺着她腰窝滴落下去。她力竭,浑身骨骼被抽离似地滑跪在地,被他在半空中捞住,拦腰抱起。 窗外风声渐渐大了。像所有她不愿去回想的雨夜,五通敲门,说要来接她,然后把她最爱的人变成了鬼。 秦陌桑把头深深埋在尚且温暖的怀中,手揪紧他衬衫,像抱着救生圈。 “别走。”她呢喃,李凭的脚步僵在原地。 她说什么? 停止跳动的心又复苏,开始急速将血液泵到全身。灭顶的危险预感,像命运终于把最后一扇门打开,等待的却不是厄运而是礼物。 而他惧怕礼物。 “别留我一个。”黑暗中怀里的人全身发抖,李凭发现她惧怕的却根本不是自己。 而是窗外的风雨声。 真要命。 他咬牙切齿,转身拐了方向。原本要把她丢在门外自生自灭,但就在方才的一瞬,他改主意了。 他想要她,想得全身血液快要逆流。 风雨如晦。秦陌桑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察觉,只觉得那一方胸膛温暖。落地玻璃幕墙用浅色纱帘隔光,全密闭的客厅并未设计开窗,而是通过中央空调交换空气。 诺大的主厅只有张白色床垫,铺着同色被子,干净得——就像墓室。 他把她扔在床垫上,秦陌桑直起身自己脱了上衣。黑色胸衣包裹着饱满胸型,骄傲挺着。她一直是前凸后翘那款,手臂因常年锻炼还略有肌肉。上个网红公司就是找这个理由开掉了她——不够白瘦幼不能激发榜一大哥保护欲。 她又要继续自己脱下去,被李凭握住手腕。但她像报复似地挣脱,伸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质量上乘的玳瑁纽扣情急之中绷掉几颗,他索性从上到下扯开,扣子蹦了一地,肌肉分明的胸膛赫然显露,阴影中,他冷淡眉眼里闪着她没见过的亮光。 他将她压下去,压进床垫深处。手伸进去,把她从衣服里剥出来。一层一层,慢条斯理。眼神是刮骨钢刀,而她像条案板上的鱼。 喘得也像离岸的鱼。 “做不做。”她踹他,被抓住脚腕,抬起一条腿放在肩上,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磨。 她逸出长长的呻吟。面前的男人半束的发丝垂下,不带感情的手指正在探寻她早已汩汩出水的地方。 经历过上次,他已对她逐渐熟悉,几下撩拨之后她就轻颤,而磨了几下他的端头已经滑进去半个,甬道舒张,迫不及待地邀请他。 他眼神顿时沉下去,扶着她的腰,径直深入。 交合处清脆一声。她捂了眼,又被拿开。面前的场景太过淫靡,不是因为他紧绷的小腹与那根虬结粗长不断深入的东西,而是因眼前人身体蓬勃的欲望与冷清眼神的割裂——她被不带感情地艹着,身体却可耻地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愉悦。 和他做,毫无心理负担。 他不会爱她,因此也永远不会伤她的心。但带来的生理享受却是最好的那一种,到哪去找这么合适的床伴? 她被顶得晃动不止,这姿势可以入得更深,而且他腰肢劲健有力,出入时带着内壁不断翕张,刺激感强到她想尖叫。注意到她逐渐迷离的眼神,他顿住,然后低头加快了频率。 泄愤似的毫无章法,她被操到床边又拉回来。单薄后脊完全裸露给他,空旷室内只回响着一种声音。 两人都是做的时候话少的类型。尤其是李凭,可以说是惜字如金。 但秦陌桑今天好像脑子搭错筋,爽到一定程度时她忘了眼前人的身份,伸手撒娇似地攀住他肩膀,鼻息相贴时,她仰头,吻住他泪痣,嘴里胡乱呢喃,用哄她前男友们的招数应付他。 “宝贝你今天好棒啊。” 这句话像咒语般灌进他脑子里,覆盖了此前那句遮天蔽日让他跌入万丈深渊的咒文。取而代之的,是浑身躁动不已,无法压制的欲望。 想把她据为己有,想让她这句浑话再不对别人说的欲望。 鬼面观音(上)(添穴/控制高潮) 04 他用力顶了一下,手指捏着她下巴抬起,两人贴到极近时眼神也像冰。 “看清楚我是谁。” 她被颠到脑震荡,思路还挺清晰。“你?李凭啊。”她疑惑:“明明你也爽到了,干嘛不高兴?” 而他目光愈发深暗。这答案没让他满意?秦陌桑不解。这人真的很奇怪,夸也不行,骂也不行。 窗外风雨琳琅。忽地闪电掠过玻璃窗,她瞳孔骤然睁大,往他怀里瑟缩。李凭嘶一声,喉结滚动,忍得灵魂出窍。 偏在这时候夹他。 “你……”他伸手想把她掀下来,却在擦过颊边时摸到她眼角,有泪。秦陌桑偏过脸不让他看,躲来躲去。 搞得好像他在欺负人。 “你能不能……”他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像强人所难的流氓,但还是说了。 “开心点。” 她惊讶,眼神也忘了躲。阴影斑驳中他今晚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眼睛,带着湿意,眼眶泛红。但那哑然失笑的嘲讽,不是装的。 “我开不开心,关你什么事?” 又是一阵雷声,由远及近,在天边炸响,滚到床边。他不语,硬着抽出来,抱起她往浴室走。 浴室里灯光温暖,是她家两倍大。秦陌桑赤足踏在水磨砖地面上,冻得打了个哆嗦。 李凭微皱了眉,把她人又往身边带了一下,关上门,将空调升到27度。 “别动。” 他把她手按在洗手台边缘。清一色水磨砖台面,粗粝的灰。但面前水池边是一面巨大镜子,将她全身和身后的人照得清晰。 “你……”她还没说完,他就捂上她的嘴。粗硬的东西不由分说插进她紧闭的腿根之间,但没进去,只是借着腿间流下的水抽插。 端头蹭着她穴口,但就是不深入。随着频率加快,腿间的火辣一阵阵蔓延全身,她舌尖触到他手指,报复心上来,就咬了一口。 他闷哼一声,将浊白射在她大腿上。她被烫到站不稳,双臂撑在洗手台上大口喘气,李凭扳过她的脸,吻下去。 这个吻出乎两人意料,她抬起手要推开,又被捉住手腕放在台面上。身后冰冷,她不肯往前碰他,但他单手扣住她腰,硬是把人往身上压。 她被吻到呼吸困难,男人身上清新的松木香气似有若无沁入骨髓,而她执意不肯沾染一丝一毫的仙气。吮吸她的唇,她就咬。他一路追逐,把人堵在角落,又把人抱上台面。她脚尖踮地,脚踝被紧攥着,打开双腿。 唇边被咬了血印,他脸色却比方才好了许多。她被吻得头发凌乱面色潮红,紧撑的双腿被打开时,穴口蓄满的清液再不能隐瞒,争先恐后,滴落在地。 他俯下身去仔细查看,伸出食指,在边缘拨弄。神色认真得像在上解剖学课。眼睫上下轻眨,凑得近到呼吸一阵阵喷在她腿际。 “你变态……唔!” 她话没说完,手指却瞬间紧抠台面边缘。 因为他将头埋进去,在花蒂上舔了一下。 一阵酥麻直冲天灵盖,这羞耻的姿势被他用手按着保持原状,舔舐愈加深入。他学得很快,立即找到了最能刺激她的点,用舌苔反复触碰,直到它变成可怜的鲜红色,而她则被快感逼到临界点,浑身过电似地,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处。 他继续伸进两根手指,模拟抽插。浴室里回荡着吧嗒吧嗒的声音。俊挺的眉眼阴冷,从镜子里看她因失控而不断颤抖的背脊。 蝴蝶似的脊骨,薄而瘦削。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开不开心,关他什么事。 “现在呢?”他突然停下,问她。 目若寒潭。处于失控边缘的她终于能集中涣散的目光,被他眼里的冷澈唤回片刻神志。 他手指还在里面,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想要?” 他低声询问,不带感情的尾音,如同诱骗不知危险的小猫自己走上捕兽夹。 她把嘴唇咬出血,也没说一个字。在李凭面前她不知为何总是格外要脸,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就算腹痛到窒息也硬撑着不愿怯场。就像现在,就算全身细胞都在叫嚣着给我给我肾上腺素飙到理智全无,她还是摇头。 来之前秦陌桑就打定了主意,就算今天死在这也是咎由自取,可要是在他面前输了阵,那可是做鬼都抬不起头。 但就是没想过,为什么这么在乎。 她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不知是难过还是兴奋,顺着湿透的发尾淌落,一滴两滴。 李凭目光捕捉到那两滴泪,忽地停了手。 接着她呼吸一滞,那方才射过又挺立的东西进入得迅猛,径直捅到最深处,由于穴道里都是水,撑开的过程几乎没有痛感,极致的快感与羞耻终于让她呜咽出声。 “你浑蛋……呜……” 人是浑蛋,东西却是绝品。 她咬唇控制自己不再逸出呻吟,但他反倒狼崽子似的张口咬住她肩头。身下重重撞击,生涩有力,像要把整个人凿进她身体里。气氛悄然起着变化,一定是室内温度在升高。她扬起下颌,把脆弱的颈部暴露给他。 李凭眸色里蓄起浓云。扣着她的腰把人顶进镜子里,手掌与镜相贴,炽热冰凉。 “不许射进来。”她用最后一丝理智警告:“不,不然没下次了。” 他闭上眼深呼吸,抽出来射在她小腹,喘息在她耳畔,带着嘲讽。 “还有下次?” 鬼面观音(中) 三天后,夜,八点,重庆解放碑。 短裙皮衣黑高跟的秦陌桑顶着她新化的烟熏妆,在跑车边吹风。接近一米七的个子在人群里靓得扎眼,更何况身后是辆布加迪。路人频频回头,偷拍加定位发朋友圈,一气呵成。 秦陌桑没注意到那些细节,她正在思考人生大问题。顺手把喝完的可乐罐子捏扁扔进垃圾桶,一道华丽抛物线。 此行就算有季三借车壮胆,但其实内心还是有些七上八下。关健在于同车的人——他们现在说是炮友又不像炮友,说是有仇又不至于。 床也上了手也拉了吻也吻过了,共处一室时,气氛却总是莫名尴尬,更尴尬的是这次还要搭伙出任务。 就像一件拍卖行上估价三个亿的古董瓷器忽然被摆在她月租三千的斗室里,贸然睡了李凭的感觉就是,做这么亏心的事,以后要遭报应。 虽然干着玄学行当,但她扪心自问不是个宿命论的人,起码在遇见那个冰块脸之前不是。 他们上辈子肯定有仇。 什么情蛊不情蛊的,迟早把它破掉。别坏了姐的正经桃花运。 她闭眼喃喃念叨,生怕自己误入歧途。 哐。车门合上的声音响起,秦陌桑一个激灵,没回头看。 他也出来做什么? “对接的人还没到,说要迟半个时辰。”李凭捏着罗盘,依旧是标志性的冷脸。自从西湖见面那次之后就很少见他穿道袍了,今天也是一身纯黑衬衫加西裤,发髻倒是老样子,鬓角垂下两绺,仿佛庙会演完神仙没来得及卸妆就赶着去上班的打工族。 但打工族不会开上千万的跑车,住上海均价十五万一平的房子,更不会把自己十五万一平的豪宅装修成防空洞。 秦陌桑心里叹口气,觉得见世面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替有钱人瞎操心。 上次之后,两人都默契地对那晚发生过的事避而不谈。为什么罗添衣会帮李家的人,传话,为什么那句古怪的咒文能对他有这么大影响,又为什么那晚季三说他要“发病”,她却一点没觉得他有异样。 是他装得太好,还是……情蛊发作还能抑制他的神秘病症? “无相”的水太深了,她的动物本能告诉自己,别好奇,好奇害死猫。 他站得离她不远。熟悉的松木香飘过来,她无声无息又挪开一步距离。 最近情蛊没发作是好事。她只求不要在做任务中间发作,按着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搞不好要让她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到万不得已,别招惹他。秦陌桑继续在心里默念。 “想什么呢?”他低沉声线就在耳边,眼睛却瞟着别处,假装观察环境。 她心虚,和他反方向转头,掏出手机瞎划拉。 “看攻略啊。我好不容易出差,有时间得把好玩的都打卡一遍。什么洪崖洞,磁器口,李子坝,南山一棵树,皇冠大扶梯……” 她把备忘录里的旅行攻略界面给他看,李凭随便瞟了一眼,却发现她倒真标记了不少,还仔细写了必去的和备选的,参考价格,收不收门票,周边餐饮,伴手礼……杂七杂八细细碎碎。 “你没来过重庆?”他突兀开口。 “我十八岁之前在老家,高中毕业之后就去杭州打工,连西湖都没逛几次。”她长腿一摆,仰头看面前密密麻麻的霓虹招牌。 “挺漂亮吧,我在MCN公司上班的时候,白天睡觉晚上上工,凌晨六点开车回家,累得连钥匙都掏不出来。人们都说杭州滨江夜景漂亮,我在杭州这么多年,都没看到过。” 李凭不说话,看着她美丽瞳孔反射夜色,流丽斑斓。 “你不说话就别看我了,好尴尬。”她低头,被盯得耳根发红,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头发。 他僵硬别过眼神。夜风中两人默契地维持着五米社交距离,身旁路人来来往往,时不时地响起闪光灯。有大胆的女孩冲上来找李凭加微信,又被他的眼神和低情商的沉默拒绝方式给吓退。 秦陌桑嗤笑一声,转身又要从车里拿可乐,被他伸手拦住。 肌肤相触,倒是几天来的第一回。他眼神像个古板长辈,语气也像。 “别喝了,这是你路上的第三罐。” “无糖的啊有什么关系。”她啪地扯开铝环,没留意气泡喷了满手。他皱眉,扯了张湿巾给她。 白色泡沫,白色纸巾。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某些场景,李凭咳嗽一声,别过头去。 她沉默喝掉半罐,打了个气嗝,怅然道。 “等下接头的罗家人,据说是个帅哥。我还没谈过重庆帅哥呢。” 他眉头皱更紧了。而恰在此时,马路对面一个身高一米九戴耳钉的男人穿过人潮走过来,手腕漏出半截老虎刺青,对着秦陌桑笑出一口白牙。 “美女,注意你有一会了。没男朋友吧?加个微信?” 她还没想好台词,宽肩窄腰的身影就挡在她面前,衬衫推到小臂,肌肉优雅,素白的手腕上血管分明。 她突然觉得李凭身上的东西她也不是全不喜欢,比如手就蛮好看。而且……也很好用。 虽然脸红的场合有点奇怪,但她脸红了。 “她没微信。” 身前的男人长得俊,脸色差,木质香萦绕在周身,干净,冷冽,气场磅礴。 鬼面观音(中)暧昧事后 ”你是她谁啊,我和美女要微信关你屁事别挡老子。” 男人把袖子又向上捋起,刺着半个臂膀的猛虎下山。听到这边有吵架的响动,路人都纷纷闪避。就算流氓真要当街耍流氓,众人的第一反应不过是看热闹。 几十个手机暗中举起对着她,有的还开了直播。准备好看女人出糗,更何况是个漂亮女人。 李凭瞧着是个有品有格有头有脸的精英,但在地痞流氓面前,都市规则都是废纸。然而男人推他一把,没推动。 冷冽眉目里多了寒气,李凭只来得及吩咐秦陌桑:“躲开。” 她知道他全天低气压本来就没地儿撒火,这位哥恰撞在枪口上,眼睛转了转,麻溜找了个角落看热闹。 她刚躲好,就传来声骨折脆响。一米九的男人手腕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大概率脱臼。起初那人先愣住,继而顺势往地上滚,哀嚎耍赖,扩大伤情。 “惯犯。”李凭斜睨他一眼,迅速用消毒湿巾把手擦干净。 “你下手好狠。”秦陌桑挪两步到他身后瞄了一眼伤情,还趁乱抬脚给他补了一下。 “你可怜他?”李凭语气比地上躺的人还可怕。秦陌桑迅速把腿收回来,眨眼装乖:“不可怜啊,要不是你帮我我就惨了。” 他哼了一声低下头去整理袖口,心率又开始不齐。甚至在回想她刚刚的表情。 那是在示好?兔子似的,眼角泛红。她什么时候从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招式? “唉,李凭。我们好像……走不了了。” 她扯他袖角,声音淡定。李凭抬眼看,眼神一顿。 几米开外的地方是大排档。夜宵摊子挤挤挨挨全是麻辣锅麻辣烫麻辣龙虾,连鸳鸯锅都没有。此时围观路人都跑过来瞧他们,却有几个食客坐着没动。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穿花衬衫,胸口大敞,劣质刺青爬在后颈到手臂,手搭在椅背上,眼神如鹰鹫,盯着他们。工装裤里藏着改制刀具,硌出明显形状。 三瓶空白酒歪斜着搁在桌上,少说已经坐了几个小时。 “跑。” 还没等那几个人起身,两人就迅速跳进车。引擎发动的瞬间,身后同时响起马达轰鸣。 秦陌桑回头看,说了声艹。 领头的混混头顶刺青,骑一辆改装哈雷Iron 1200。后面几个的机车涂装差不多,开动时几十发巨响像当街开炮,路人直播没来得及关,弹幕瞬间刷到看不见现场。 布加迪顶棚升起,李凭把车开出了舟山湿地里的越野水平。机车紧追不舍,几个不怕死的少年怪叫着贴近车玻璃,用随身刀在车上刮。刺耳声音一道道,把车划得面目全非。 “前面不通走大路!等等隧道隧道小心小心!” 重庆8D城市名不虚传,七拐八拐驶离闹市区后,径直开上滨江路。李凭一脚地板油,把身后机车甩出去几百米,耳中只剩风声。 她长呼一口气,向后一仰倒在座上,掀裙查看大腿上绑的折刀。 “还好,没丢。” 李凭闻声只随便瞟了眼,就看见了不该看的,坐直了换手开车,把外套丢给她。 “掀裙子请考虑场合,不要这么随便。” 她没好气地把他外套丢回去,手趴窗看夜景,方才风中凌乱的发丝还贴在脸上,小声嘟哝。“装什么清高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 李凭表情僵硬片刻,听见她又加一句:“我原本就是这种人不喜欢不要睡啊。” 他脸色由红变为白,待风声降速,手腕抵着两人中间的空档,那里有半罐她没喝完的可乐。许是被气得脑子短路,他没多想,拿起喝了一口,又被烫了似地放下。眼神瞥向她那边,却发现秦陌桑压根没有在看他。 她在看江景。眼睛少有地安静,眼睫浓密细长,抵在车窗上。车里开了冷风,与窗外热气相碰,结了一层水雾,密密勾画她的轮廓。 眼神孤寂,像森林里与同伴走失的鹿,谁都不相信,但又很想相信谁。 “哇,这就是嘉陵江吗?那个就是洪崖洞吧。从这边看好像海市蜃楼。好可惜,本来打算去打卡的。” 她的期待和惋惜都写在脸上,只差脖子上挂个卡通相机就可以去过六一儿童节。李凭的羞恼烟消云散,熟悉的懊悔与空虚漫上心头。 “等任务结束,带你去拍。” 他说完就后悔,恨不得把舌头吞掉。但就在此时秦陌桑手机响了,川味rap震耳欲聋。来电是陌生号码,她接起,对面却只有风声。 “喂?”她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向他使眼色。李凭会意,戴上耳机,通话立即同步。 那端的声音明显经过变声,嘶啦嘶啦,仿佛垂垂老矣。但仔细听,却是在笑。 嘻嘻,嘻嘻。兴奋到变态,让人毛骨悚然。就在她失去耐心要挂断的一刻,对面说话了。 “喜欢见面礼吗?宝贝。”陌生声音黏腻又冰冷。“欢迎来到——我的地盘。” 吱嘎,车停了。 面前恰是车来车往的朝天门广场,滚滚江水自天边涌来,游轮和拉沙船占满江面,打卡游客仰头望天。 传闻中的重庆来福士雄踞江头,夜色里H形液晶广告屏齐齐亮起,梦幻,美艳,诡异。 上面滚动播放两排字,加醋黑体大红底色,江面上与江边几百米都看得清清楚楚。 “秦陌桑,李凭,欢迎来重庆。” 字幕只显现了几分钟,足够路人哗然。他们听到四周纷纷都议论“我艹谁这么大排场?富婆给没出道小白脸包的大屏?还是又有土豪要追妹儿?” 然而他们两个的注意力显然不再在大屏上,而在大屏下的女孩。 黄色长安铃木,重庆经典款出租车,号称山城F1。车边站着的人刚点了根烟,棒球帽下扎高马尾,纤细高挑一身黑,如雾的眼睛看过来,无情也深情。 但在秦陌桑与李凭的眼中,最明显的还是她手腕上的命绳。纤细柔韧,另一端隐没在阴影里。 只有“鬼”与人之间扭曲生死时,命绳才会出现。她,或者说她所连着的那一端,总有一个不是人。 “哈喽。”女孩碾灭了手里的火,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开口是副烟嗓。 “我是你们这次任务的接头人。”她抬起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嘟嘟嘟。秦陌桑手里的陌生电话在大荧幕亮起时已被挂断,湿雾里,回荡着一片忙音。 两人迟疑,没有上车。南浔扫了李凭耳机一眼,他摘下耳机,她才低声开口。 “我隶属特殊事务调查局,编号A0573。季三说,你们有危险,换我来协助。” 她说完又笑了,眼里星光闪烁,两颗虎牙。 “忘了介绍,原本来接的是我哥罗凫。他临时出勤来不了。我叫南浔,认识一下。” 秦陌桑先伸出手,被对方紧握一下又放开,这时她才注意到南浔中指戴着枚素戒。 “合作愉快。” 鬼面观音(下)【doi后第一次牵手】 01 见两人仍不相信,南浔低头,拨通一个号码。对面人接起,那吊儿郎当的声音除季三外无二。 “喂,李凭,桑桑。”季三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我借了特调局的线路,‘无相’被那帮孙子监听,司晴正在重搭内网。西南罗家内部分化比我想象得严重,罗添衣不是地头蛇,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南浔是我在特调局前同事的……遗孤。你们可以相信她。” 尽管对面听不见,遗孤这两个字还是让他们都寂静了两秒钟。 “接下来任务安排,我只能说一次。罗家的确有人和五通有勾结,特调局掌握部分资料。他们做事隐秘,需要搜集确实罪证才能让上头采取行动。另外,敖广两天前也飞到了重庆。需要派个人手,关注他动向。” “敖广那边,我负责。”李凭开口。 此时键盘声中断,雷司晴接过了电话:“刚刚朝天门的广告投屏出资方已经查到了。化名是……”声筒那边在瞟到那个名字时轻微叹了口气。“三太子。” 秦陌桑与李凭的手机同时在这一刻响起,依旧是一串陌生号码,和上次的不同,看来是随机数。 接起,变声后的嘶嘶响动回荡在夜色中,那端的人恶作剧成功,笑得开心肆意。 “真快,不愧是我看中的团队。既然这样,不如见面喝个酒。财神爷——你家的酒窖,我借用几天。” 电话挂了。 南浔面带同情,把随身带的“重庆”扔给他俩,秦陌桑接过道谢,点了一支。 “他是道士,不抽。” “这样。”南浔眼里放光,上下好奇打量他,表情充满求知欲,漏出点符合她年龄的活泼:“会算命吗道长?能不能帮我哥算算他几岁结婚?” “不算命,不看风水,也不接做法驱邪打醮超度心理辅导。”他把手机关机,又把秦陌桑拽过去,手伸到她后颈。 “干干干什么?”她脸红。昨天之后,她对他每个动作都很敏感。 然而手只是在她衣领处点了点,就收了回去。 “定位仪。会检测你的身体状况变化发信号给我,一旦信号异常,或是没信号,我会马上赶到。”他声音放低:“所以,当心点,别出事。” 这话换个随便什么人说,都平添几分暧昧。可秦陌桑只觉得他是怕她拖自己后腿,直接脑内翻译成别tm给老子惹事。 “嗯嗯嗯知道了。”她点头:“我不在了它也会在,放心放心。” 他表情更加凝重。秦陌桑疑惑,试探着加一句:“你不会是盼着我出事吧?” 李凭:…… 半小时后,秦陌桑和南浔开长安铃木离开,李凭则开着被刮花的布加迪去赴敖广的鸿门宴。 “季叔把任务交代我了,秦小姐可以先看看材料。”南浔熟练开车,上高架,进电梯,钻隧道,车技让人眼花缭乱。车载bgm是重庆话深夜电台,声音肉麻的男主播在朗读私信,少男少女青春心事,和着江风,灌进两人耳朵里。 一本档案夹扔给她,秦陌桑翻开,第一页赫然就是血肉模糊的案发现场照片。 她眉心蹙起,一页一页翻下去。 “就在市区附近50公里的地方,有个狗肉村。两年前游客很多,出了件大案,就荒废了。案子大概是村里的30岁男性杀了全家五口人自杀,而且现场尸体形状很吓人。特调局介入后发现,男人死之前,躯体有部分变异。”南浔顿了顿:“简单来讲,就是变成了‘活五通’。看起来像狗,却能直立行走,能说人话。虽然生物意义上已经死亡,但被做成了类似僵尸的存在,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简单运动。当时全村不少人目击过现场,后来都被特调局做了心理疏导,整件事被严格封锁,相关照片都销毁了。” 秦陌桑指尖停在其中一页卷宗上,盖着红色“绝密”印章。是历年各地“五通”出现情况的档案。她顺着密密麻麻的表格向下找,找到了那一年和那个日期。 “20xx年x月,贵州织金县官寨苗族乡八步街六组,死者七十岁,女,姓名不详。躯体蜘蛛样变化,有织巢痕迹。同住者女,身份不详。” 人无论活着时候如何拼命,如何不甘,死之后都会变成这样短短一行字。 秦陌桑反复看那行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那是外婆的记录。 南浔没注意到她神色变化,继续陈述案情。 “起初这件事和罗家无关。但一个月前,市里新开的俱乐部‘三途川’经理报案说有恶性事件。特调局取证之后发现,受害者情况和两年前的狗肉村案非常类似——都变成了犬类样貌的‘活五通’。” “但这次受害者全是罗家的人。而且有几个会‘傩术’。罗家上头很生气,但听说‘三途川’后台也硬,调查后来被不可抗力中止,现在已经重新开业了。” “死者都是女孩子,十七八岁高中肄业,去‘三途川’打工。它家有渠道,能送漂亮员工上综艺,炒绯闻,拍网剧,按经纪公司管理。去年有个‘三途川’的女孩嫁给新加坡豪门,上了当地八卦头条,也有选秀出道的。” 红灯。南浔停下,空出手帮她翻到“三途川”的卷宗。 “但人不是在‘三途川’没的,是在整容医院。这家医院和当地很多MCN公司,经纪公司都有合作,树大根深。我查过他们近三年的手术意外事故频率,很高。” “只要是和它家有关的,死者档案会被马上处理掉。而且都是外来打工者,年龄类似,大多没有直系亲属在世,社会联系薄弱,而且,急需用钱。” “办完手术手续之后没几天就宣告死亡,然后尸体失踪。” 南浔继续说下去,秦陌桑的手在每一页都停顿几秒,越翻心越沉。 现场照片没有打码,能看到手术台上的人,躯体已部分动物化,腹部明显隆起,是已经怀孕。 “近几年做代孕的有钱人越来越多,当地几家顶风做这门生意的,都发财了。” 绿灯亮起,车继续行进。霓虹在山城上下闪烁,海市蜃楼。 “那家医院也是。”南浔眼神平如深潭。“如果不是这次‘三途川’的事情受害者和罗家有关系,还惊动特调局介入,恐怕谁都不知道这池子水有多深。” “他们想……‘五通’想做什么?” “据特调局现在掌握的线索,他们是想造出‘不死之人’。”南浔言简意赅,听的人却头皮发麻。 “成了‘五通’能让死人栩栩如生。罗家的‘傩术’传人从前手里有‘长生印’,能让活人延缓衰老。两者结合代孕出来的怪物,你猜能是什么样?”她笑,笑容极冷。“只要有人敢出价,就有人敢做这门生意。反正,承担风险的不是他们,是这些被钱逼到绝路的小姑娘。” 夜风猎猎,深夜电台念到了最后一封读者来信,说喜欢的女孩今年要去读大学了,担心自己配不上对方。问主持人要不要鼓励自己先求婚,让女孩生了孩子再去上学,这样就能永远留住她。主持人说,首先,祝福你们的爱情能长长久久。 “真他妈操蛋啊,这个世界。” 秦陌桑把车窗降下去几厘米,深呼一口气。 “是啊,真他妈操蛋啊。” 南浔无声地笑,捏着根重庆的手搭在车窗边上,单手倒车,停在某个区派出所门前。 “到了。先带你见见我哥,罗凫。” “人家跟我不一样,是正经公务员。”两人下车,南浔提起这个名字,嘴角都止不住上扬。“可别和他提我在特调局。我最近的身份是出租车司机。” 车门关闭,秦陌桑眯起眼,瞧见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内站着个身穿制服挺拔英俊的青年,胸前标牌写着罗凫,手腕间有根常人看不见的红绳,穿越宇宙因果的阻碍,与南浔的手腕绑在一起。 02 与此同时,夜,十点,江北区。 布加迪一路咆哮着开进别墅主路,雕花铁门在他撞上前一秒自动识别车牌开启。车头拐九十度,直接停在花园草坪上。 李凭凶神恶煞走下车,空气里铁锈味弥漫。那是血的味道,也是这座城经久不散的湿气。 别墅占地接近一平方公里,可以说是私家园林。核心三层仿照帕拉第奥的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中心对称设计,宏伟优雅,俯瞰江关。 无论是位置,还是格局,都宣告着这片宅院主人唯我独尊目空一切的风格。嗜血丛林里称王称霸几十年,足以让人的野心膨胀到可笑程度。 隐隐地,他听见楼上竟有人在唱戏。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清唱配檀板,虽然出自十几岁少年人的嗓音,却沉稳顿挫,具威武和柔媚。 门厅开着,里面灯火辉煌,像是恭候他来。 李凭闲庭信步,顺着中央扶梯一路走上去。唱词还在继续,耳朵里却听见细微的水声。 滴答,滴答,顺着楼梯流下。 他站住脚,站在扶梯侧翼向上望,看见二楼主厅里门虚掩着,有血迹蜿蜒。刺鼻的铁锈味就是从这里飘出去。 男人站在露台上唱戏,穿水袖,身段纯熟,唱腔老练。挪步间李凭从门缝里瞧见地上绑了一排人,都是方才在广场上用刀划了他们车的少年混混。 他推开门,唱戏的男人回转身。是敖广。 大厅接近五百平,打通三个主厅连在一起,望不到尽头。主客室四壁通透,都是落地窗。边柜里全是贵酒,琳琅满目。五米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吊灯,照着室内血腥的一切。 为首的刺青少年被切了一根手指头,痛得无声抽搐。其余人战战兢兢,还有几个吓得尿了裤子。被切掉的指头装在铝质水果盘里,放在橡木大桌上。 敖广脱了水袖扔在一边,坐在沙发一角,垂眼看地上的人。 “毛头小子没有轻重,做得过火了,给李公子赔罪。” 李凭站在门前,不愿再往前多迈一步,面色冷得能制冰。 “你的烂事,我管不着。李家和我没关系,这片地你想用,该找谁找谁。但‘无相’的事,你如果再敢插手,敖家也保不了你。” “听说这些酒是令尊的部分收藏。”敖广扫了一眼四周:“说借给我玩两天,酒随便喝。一瓶就有十几万,全开了也无所谓。” 李凭转身就走。 敖广在他身后慢悠悠开口。 “秦陌桑味道怎么样?尝过了吧。那女孩不错,我也喜欢。要不商量一下,等你玩累了,让给我。” 倏忽间,轻快到看不见的动作,李凭手里的唐刀抵上敖广的脖子。双开刃带血槽,冷锻花纹如同蛇鳞,他手臂上青筋迸起。 敖广笑得耸肩,仰面朝沙发后倒。地上瑟缩的人不敢开口,只看着李凭猛虎一般把对方按进沙发里,刀法是杀猪宰羊似的野蛮。 “收收力气,杀了我情蛊也解不了,蛊是我给的,下蛊的是我上峰。”敖广仰下巴,眼神带着疯意。 “看来是尝过了,哈哈哈哈哈。李家人还说你古板,我看也不是嘛。”他仔细观察李凭每一个微表情,毒蛇似地扭动身子。李凭一阵恶寒,收刀后撤半步。 “你上峰是谁。” “我上峰就是上边的联络人。五通能做这么大,你以为是光靠南边那些不稳当的生意?淡季也要北上打点野味啊。”敖广坐在沙发上悠哉,上下打量他。“情蛊发作什么感觉,是不是随时都想干?秦小姐瞧着不大好搞定,你不会是用强了吧?人不可貌相啊李公子。” 啪。 李凭随手抽出一瓶酒,拿高了摔在地上。浓香酒液混着血味,变成刺鼻的腥甜。碎裂的酒瓶四处滚落,闪烁如水晶头颅。 敖广变了脸色。 李凭随即又去拿第二瓶第三瓶,摔到第四瓶时敖广终于忍不住,喊了声你TMD别摔了! 他站定,回头看敖广,气定神闲。 “我摔别人家的酒,敖公子激动什么。” 敖广抱臂冷哼。李凭信步走远了点,站在最高的玻璃酒柜前,输了一串密码,柜门轻声开启。 “我去!”敖广绷不住,直接跑过去按上柜门,面色铁青。 “你不是被除名了?难不成李家密码锁都一样?” “这酒柜是我出国那年买的,定制了一千套,每个省,只要我住过的地方都有。法餐也学调酒,查我背景时候,没人告诉你吗。” 李凭按着橡木柜门边缘,看着里面的酒。 “1945年的罗曼尼康帝干红,也就三百来万。砸也就砸了,你找个人报销,不难吧。”李凭插兜,侧过脸看他。 所谓绝对的蔑视,不是恨,也不是傲慢,而是压根就觉得,彼此是两个类别,两种生物。他所理解的世界,和敖广所理解的,截然不同。 “还是说,这庄园是那帮败家玩意拍卖给你的?”李凭用方才敖广说话的语气,慢悠悠开口:“那就坏了,敖公子。这个地方风水不好,死过人。” 敖广第一次害怕了。 李家,和李家背后的人,都深不见底。但面前这个孤身和整个李家对抗的逆子,也不像他想的那么好对付。 东宫太子被贬边关,就算落难也是龙章凤姿,可堪拉拢。多年以后,甚至可以扶植他做傀儡。李凭,不是不能成为自己手里的王牌。 “李公子,李老板。这样,我们坐下来聊聊。”他摆出生意人的架势,拍拍沙发。 “先把摊子收拾了。” 他洁癖,恨不得现在就走,把瞬身的血味酒味都立马洗干净。 “这不就巧了?我正要收拾。” 敖广抬脚,走到痛得发抖的年轻人旁边,踢了他一脚。 “起来。” 李凭抿唇站立,长刀收起,坐在高脚椅上。 敖广背对着他,拿起摆水袖的长桌上檀木盒子里的针管,又从盒子里取了一个安瓶,扳开。透明液体注入受伤年轻人的胳膊。 众人屏息。没过几分钟,断掉的手指立即止血,创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李凭眯起眼,手指敲着刀背。 逆造化,改生死。原本是不合规律的异常存在,却在此时此地,变成可以控制和再现的东西,也就意味着可以被消费。“五通”所图的远比他想象的大。 其余几个被绑着的瞧见这场景都呆了,继而爆发出疯狂而喜悦的喊叫。 “要要要,给我们都打上!” “要要要什么要你们配么?敢说出去半个字,江边水泥桩里挑一根。”敖广把檀木盒扣上,眼神睥睨,与李凭平视。 “怎么样,财神爷。我是个生意人,只要能让我挣钱的事儿,都可以谈。” 他直起身,走到露台外。 “《浣纱记》。” “什么?”敖广愣住。 “你刚才唱的,是昆曲《浣纱记·醉太平》。你从小没学过戏,但记性极佳,过目不忘。刚才现学的那首,谁教你的?” 李凭用刀背敲雕花栏杆,随意打拍子,背出后半阙。“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羣旌斾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月光照着冷峻锋利的脸,冰淬过的眼神。五官美得不似真人更像建模游戏画面,但嘴边嘲讽却寒冷的笑是货真价实。 “会唱这个的是我师父,他早就死了。” 唐刀收回去,插在发髻中,他侧过脸看月色。 “他们为骗我回去,真是煞费苦心。但演得还不够,得请个更好的演员。”李凭语气慵懒,根本不像是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真正好的演员,几百年出一个,可以惊天动地,颠倒众生,改换乾坤寿运。她一出现,就是天命所归。” 敖广看着他,也乐了。 “财神爷,你可比李家那些个老朽有意思多了。” “想知道这针管里的东西?明儿个来趟‘三途川’。我在市区新开的场子。请了几个……你的熟人,大家聚一聚。” 03 秦陌桑站在区派出所门口,瞧着罗凫和南浔手腕上的命绳,若有所思。 “哥!”南浔招手,罗凫抬头,白净的脸上熬夜发青的眼袋因为瞧见她而略有好转。 “老妹儿,进来进来。” 帅哥一口川普,把两人招呼进去。到了换班时间,他换了制服拿了头盔,走到休息室接了两杯水,先递给秦陌桑。 “南浔,你朋友?” 秦陌桑心虚点头。 “别这么客气,我哥他自来熟。唉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交班?” 罗凫把额发一撩,就着水池洗了把脸,南浔顺手给她递毛巾,姿势之熟练,一看就是日常。 “最近嘛有个什么综艺,要拍我们派出所日常。把所里老头子急死,推我出镜说就我最上相。还化妆,我勒个乖乖。” 南浔笑得眼睛弯弯,和刚才锋利厌世的酷姐根本就是两个人。 “你们两个女娃儿今天回家睡吧,我吃个晚饭,好回去加个夜班。喏,头盔带上。” 他把头盔赛南浔手里,拍拍她脑袋,把发型揉乱。“嘛,多交朋友,多好。” 南浔的眼睛亮了又暗,手里捧着头盔,目送男人把衬衫理了理,又走回玻璃门内。 半小时后,秦陌桑坐在南浔的摩托车后座,在隧道里迎风疾驰。 南浔居然是如假包换的出租车司机,交了车后就换了罗凫的二手摩托。晚风温暖,吹得秦陌桑突然想八卦一个问题。 “南浔。你和罗凫……” “我们不是亲兄妹。” 夜风里南浔的声音从头盔里传来,闷闷的。 “我是他们家收留的孤儿。后来他妈死了,他爸猥亵我。他就把我带出来打工。早年我们过得很苦,现在好点了。” 秦陌桑不想再问,抱紧她纤细的腰。南浔开机车的风格也很猛,像开山城F1。 命绳拴着的两人之间,有一人改过天命,已经是“鬼”身。 这句话她希望永远不要说出口。 突然,在下一个拐弯,车猛地改换车道,与呼啸而过的大型车剐蹭。摩托车摔出去擦在栏杆上,发出巨响。 秦陌桑全身酸痛,起身先去查看南浔。还好她也没事。但车后视镜被撞坏,两人只能先在路边等车来接。 交警来得快,没想到有人比交警来得更快。 罗凫骑机车赶到时,隧道里的光恰好照在他身上。摘了头盔迎风走来,满眼只有南浔。 “哥!”她跑过去,一头扑进罗凫怀里,撞得一米八几的人后退两三步。 他笑,上下查看她伤势,又捏她脸。“别哭了丢人,给你朋友看笑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哥先走了?” 南浔抱着他不撒手,罗凫红了脸。黑暗中也偷偷抱了抱她。 夜色温柔,秦陌桑笑着站远了点,掏出从南浔那里顺的“重庆”,点了一根。火光熹微里,能瞧见高速大桥边的人行道上,小情侣们并肩散步,共享一对耳机。遛狗的人听粤语歌,外放的歌声荡漾,在星河与夜灯照不到的暗处。 “那管一次做错/也都可摧毁这生/何解我恋爱双倍残忍/从来是快乐过便不会侥幸/动作小简单偏偏最深。” 夜,凌晨一点。 秦陌桑在南浔家里刚洗漱完毕,忽地听见楼下有鸣笛声。有预感似地从窗口向下看,果然看到了李凭的车。 他就靠在车边,表情疲惫。她没见过那副样子的李凭,心里一惊,没多想就穿着睡衣跑下楼去。 老式居民楼间距不大,她下楼跑得急,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李凭伸手把她扶住,抬眼就瞧见了外套下的吊带睡衣,下面什么都没有。 “穿的什么东西。”他收回手,别过头,主打一个非礼勿视。 她没管他的弯弯绕心思,拢了拢外套,直截了当。“这么晚来找我,敖广和你说什么了?” 他有些反应迟钝,眼神也飘忽。空了两秒钟,才笑了笑。 “没事,确认你住这里,就行。” 她这才想起两人的手机被监听,但总归季三有办法联系上她,也就不以为意。转身要走,李凭也没再说别的。 黑暗中两人擦肩而过,她最后看了一眼,发现今夜他眼神格外落寞,如同被全世界抛弃。 像她一样。 秦陌桑脑子不知动了那根筋,鼻子也泛酸,好像从前积蓄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她试探了几次,终于站定脚步,伸出手来,把很想说的那句话说出口。 “李凭。我受伤了,今天。” “嗯?”他愣住,抬眼。眼里点点滴滴,漏进星光。 她像个委屈的小朋友,把车祸擦伤的手臂伸出来,给他看手上的伤。虽然回家后处理过,但依然红一片紫一片,很是吓人。 他脑子里的弦先于理智绷紧,握住她手腕拉到光下仔细查看,眉头皱紧:“怎么弄的?” 她被这么一问更委屈了,嘴角下撇还带了点哭腔。“没,没事。就是回来路上出了个小车祸,摔草丛里,刮的。” 他目光立即严肃:“车祸?肇事司机呢,处理了吗?” “在调查了,明天就出结果。” 他们挨得太近,气息相碰,熟悉的温度又升腾起来。她想抽回手腕,没抽得动。 他肩膀宽阔,怀抱质量应该很高,但她没有真的抱过。除非把那什么的时候借力也算上。 “回去吧。”他这么说,还是没放手。 “那你放手啊。”她声音很低,近乎耳语。 他缓慢地放开她的手。最后一瞬间她又动了动手指,反握住他。 他不挣扎。 她心跳快跳到喉咙口。就这样僵尸一样握了三秒钟,她就放开,然后落荒而逃。 狗村怪谈(上)【坐腿】 01 秦陌桑牵了李凭的手,自己心惊胆战一晚上。 明天如果再见到他,要怎么解释?昨天是不小心的,脑子短路了,还是……太寂寞了找个漂亮男人摸一摸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多想? 可她以前从来没这样过。所有的感情都开始得草率结束得仓促,那些男人谈到某个阶段牵她的手就像韩剧第八集一定要接吻那么理所应当。 但其实不是的。她辗转反侧,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的。 不是恋爱到了某个阶段,就一定会接吻,一定会牵手,一定会上床。 做是因为想做,不是因为任何其他。 就像那天大风里她独自去找情蛊发作的李凭,借口是不能让他受蛊毒痛苦煎熬。但其实她心里知道,和他做是快乐的,但这借口不足以说服当时的她。 从来,她把自己看得很轻,轻如鸿毛,轻于世上任何一件有价的东西。 她当然欠李凭很多。他救过她,替她挡过刀,帮她报复前任,给她煮过寿面,还祝她生日快乐。那年以后,她都没再过生日,因为没人期待过她的出生。 但他认真说生日快乐,就像那晚把她卡在洗手台上认真问,怎么做,你教我。 秦陌桑甚至觉得,他发自内心认为尘埃和钻石价值等同,因为都是碳结构。 他对谁都这么有爱心,还是更纵容她,因为她是把好用的刀,是个不怕死、皮实抗造还没多余心思的搭档? 这问题突兀出现在眼前,她突然呼吸一滞,在被子里全身蜷缩。 答案一直摆在这,等着她承认,想辩解都没有余地。 但也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她依然是被轻视,被算计,被列作备选项的人。这样就好。 这样就可以继续轻飘飘地活着,不用狼狈地爱谁恨谁,不用孤军奋战,无需长夜痛哭,待到命定结局来临的时刻,也就没太多遗憾。 02 城里新开的club“三途川”,今夜贵宾包场。从上到下八层,每层都雇了安保公司,守住从消防通道至私人电梯的每一个出口。 秦陌桑和南浔是亮了VIP邀请函进去的。南浔从哪里弄到的邀请函她没问,毕竟亲眼瞧见这位神奇妹妹停了出租站在路边抽根烟的功夫就做了两张假学生证的本事。 “南浔,你哥知道你在外边穿成这样吗?” 洗手间里,秦陌桑帮南浔把高开叉的裙侧边拉链合上,对镜龇牙咧嘴地贴假睫毛。 今夜是主题派对,邀请函要求的dress code是“鬼面观音”,其实就是擦边色情加恐怖。秦陌桑为了保证成功率,白天花费两小时淘了两件最便宜的哥特风旗袍裙,开衩再向上裁两公分,用黑色蕾丝穿起来,胸口又剪出个心形洞,要多低俗有多低俗。穿上后她向南浔信誓旦旦,今夜这个场子里只要是个直男,就没有不看咱俩的! 南浔在旁边画眼影,听闻这句话手一抖。 “别提他了一提他我就紧张。他们也管三途川这一片的监管,万一来个突击检查我这辈子都别想掀过这一页了。” “突击检查什么,扫黄吗?这狗地方真敢啊。”秦陌桑合上化妆包,最后用手指把口红晕开,突出一个清纯女大学生人设。 “学生证带好了?等下给领班看。记住我们今天是来面试的。”南浔也整装待发,浓妆化到认不出是本人。 “这狗地方有多敢,待会就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秦陌桑推开第八层的贵宾包房门,和正在收拾旧瓶的服务生亮了亮工牌。 “王总说过了,我来和你一起负责这间。” 这是唯一占据整层的套间。顶层天顶打通,上下加起来挑高超过八米,金丝绒墙纸,四壁都是全息投影海浪。AR鲸鱼在整个空间里自由穿梭。 她黑发黑裙,找了个角落坐下。方才她和南浔一唱一和骗过了领班,拿到实习工牌。这里程序比她想象的更简单,连简历都没仔细看就让她们上岗。看来是急用人急疯了。 是什么烫手的快钱,能让人这么铤而走险急红了眼地赚? 她叼着吸管靠在墙边沉思。南浔资料里提到的案件关键证人,也是三途川的前任二把手——罗钺。当初就是他报的案,说三途川里有人失踪,疑似整容失败死在医院里。 但之后他就被开除了,而南浔拿到的线报是,有人保了他,留他在这里做服务生,拿保底工资,暂时可以糊口。相比起保人是善心大发,秦陌桑更倾向于相信,这么做是为了软禁和监视他,让他不能向外界透露更多信息。 照片里的罗钺眼圈乌青,瞧着不到三十,头发却白了一半。秦陌桑记住他的脸,并在墙上贴着的值班表里找到她的名字,今晚此人恰在八楼。 而方才那个与她打照面的服务生,就是罗钺。 但秦陌桑突然没了下一步的计划,因为此刻她目光挪到了包厢中央。 空间虽大,却安静。差不多十几个贵宾,围坐在大理石桌边。包豪斯风格血红沙发无规则散布,最中央位置坐着两个气场强大却风格迥异的年轻男人。 李凭破天荒穿了件深蓝色道袍。或许是着装要求,他没别的奇装异服,而恰巧道袍也符合主题。他对面不远处是敖广,全白刺绣西装下摆点缀翠竹。妖异但合理。 众声喧哗,秦陌桑眼里只瞧得见李凭。 清净纯澈,看什么都淡漠,众人就只看向他。她太明白那些眼神的含义:嫉妒、艳羡、不解、轻蔑……还有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喜欢。 “李公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们也正常。”对面的长腿美女起身倒香槟,把酒杯推给他,眼波流转。“那年在巴黎的留学生都听说过你,圣诞慈善晚宴你没来,真是大型失恋现场。” 众人都笑。杯盏交错间能瞧见手腕上戴的名表与限量款首饰。都是踩在云端的人,玻璃桌上胡乱扔着骰子和豪车钥匙,还有没来得及看完的电影剧本。如果现场有人拍照发ins,半小时后就能上娱乐版热搜前三。 李凭没搭话也没接酒,只是倚坐在那,听他们说些毫无内容的互相恭维。礼貌但疏离,脸上不见厌烦,但谁都不敢靠近他。 有些存在就无异于提醒别人,原来活成这样,是可以的。 “愣着干嘛,去倒酒啊。” 秦陌桑还在思考怎么借服务的空子和罗钺套近乎,对方已经朝她使眼色。“新来的吧,第一单赚得多点,你先上。” 她从前都是去场子里钓人,第一次来场子里服务,手都不知道怎么放。罗钺急了,做了个follow me的手势,就径直走到桌边。秦陌桑也低头跟上,却在走到桌边时,被敖广扯了胳膊。她躲闪不及,趔趄之后,恰坐在他腿上。 大理石桌噼啪一声,李凭缓缓抬眼,左手搁在膝上不动如山,但右手里的酒杯在桌上生生碎裂。 “放开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把罗钺吓了一跳。慌忙退到边上,其他人眼神也看过来。敖广低头端详她,没从那大浓妆里看出个所以然,于是抬头问李凭。 “这么激动,你认识?” 李凭直接无视了敖广的话,只望向她。黑暗中看不清别的,秦陌桑只瞧见他玉石颜色的脸,专注的眼睛。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深情。 她挣脱开敖广的手,朝他走过去。所有人都在看她的好戏,那么就让别人看个够。 道具就应该发挥道具该有的作用,比如现在。 她走到李凭面前,说了声hi。然后很轻巧地,坐在他腿上。 好像他们在无人的卧室里做过几千次的那样。 “这位老板,好像认识我?好巧啊。今晚这个包厢的生意都记我账,请你多关照。” 狗村怪谈(中)【帮他撸/洗手间doi】 秦陌桑其实紧张得要命,但面子上还得撑住。因为罗钺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漏了馅,连三途川这里的第一份情报都拿不到,遑论其他。 但李凭不配合。在她坐上他腿的一瞬间,隔着道袍也能感觉到身体瞬间绷紧,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阴沉的脸色。 然而整个房间也只有他可以突破。她试着挪了挪,把腿向前挪了点,尽量不挨着。 “下去。”他声音清晰,整个房间都听得见。 杯盘交错间,满屋的聪明人都跟着笑了。人类是最会察言观色也最势利的动物,被众星捧月的人嫌弃也就意味着,其他人获得了尽情嘲笑她的权利。 “新来的吧,规矩都不懂。”,“什么傻b,李公子腿是野鸡能坐的。”,“领班呢,你们三途川怎么找的,鸡也能上门。” 秦陌桑的指尖冰凉。 这一幕像极了她初中时被人针对的黑色岁月。那时候她还不懂怎么掩饰自己能看到“鬼”的异能,乡镇中学流言传得快,都说她有邪祟附身,用各种难听的话羞辱她。骂女孩的词有很多,她没有没听过的。 他们给她抽屉里塞用过的卫生巾,朝她路过的地方泼脏水,在她午休时候用记号笔在她胳膊上写“母狗”,画正字。有个高年级的男生,常站在高处俯瞰其他女生欺负她,后来堵她在路上,说你给我口,我就帮你收拾那些人。 世界变黑了就不会再白。给习惯了恶意的人再多善意,她也不会再觉得命运里有无缘无故的礼物。 秦陌桑站起身,离开他。 从始自终两人没有眼神交流。 “先生抱歉,新来的不懂事,对不起怪我怪我。”罗钺却在此时从暗处出现,一把将秦陌桑拉走,低声教训她:“怎么回事,王总没告诉你怎么服务?” 什么王总,她其实连领班的脸都没看全就被打发来了。想必是他们内部管理某一环出了问题。秦陌桑照实,摇摇头。 罗钺一脸痛心疾首:“你看着,我演示一遍。” 他把她推到灯照不到的角落,自己整了整衣领,走上去。笑脸在炫目的灯光下有些诡异。 敖广抬起手腕倒了半杯香槟,晃了晃。 “贵宾们欢迎来到三途川。能进到这个包间都是经过我们筛选的,有潜力进化的新人类。” 座位里的男男女女都抬起头,眼里熠熠发光。秦陌桑在暗处看着,忽地打了个寒噤。 就像魔鬼的聚会,每个衣冠楚楚的人都在说出暗号的一刻蜕下了那层人皮,露出獠牙。 “根据三途川的规矩,今天我们会给大家一份礼物,就在这里。”罗钺按了下包厢隔间的暗门指纹锁,一个托盘缓缓推出,上面是个檀木盒子,古意盎然。 他毕恭毕敬地将盒子放在众人面前的茶几上,打开。一排装着透明液体的安瓶呈现在眼前。 “长生1号。”有人低声喊出来:“我艹居然是真的,真TM来得值。”还有人拿出手机要拍,被敖广眼神吓退。 “试用,可以,拍照,不行。”白西装的男人把香槟放下,慢条斯理:“诸位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违约金是小事,为这么个破玩意,别把命搭上。” “来吧,谁先试试?”他眼神一一掠过在座的人,那些跃跃欲试的人都没了声息。 “让那个小姑娘试吧,她不是能耐么?”座中有个娇俏又冷漠的声音。群魔的眼光立即落到暗处的她身上。 秦陌桑刚跨出去一步,罗钺就出声,打断了邪恶气氛。 “还,还是我来!” 三十岁上下满头白发的男人把袖子捋起来,众人都沉默了。 他胳膊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的是淤青有的是烫伤,触目惊心。 “都看好了!”他拿起一个安瓶,咬断,又选了个针管。寂静的几秒钟过后,众人屏声敛气。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胳膊上的瘀痕消退,伤疤减轻乃至消失。甚至,连他的脸也似乎年轻了几岁。 群魔的眼睛亮了,发出绿莹莹的光。空中游曳的AR鲸鱼长啸一声,远古波涛汹涌澎湃。 “谁要看老男人变年轻啊,我们要看年轻女孩变幼齿,要返老还童!”有人继续挑衅。众人附和,发出嘘声。“敖三你说今儿有限制级,就这?2023年了吃点儿好的吧,我爹在南欧给他情儿投资的医美项目都比这强!” 敖广嘴角微扬,罗钺的眼神刚跟他对上就抖如筛糠。 “对对对对不起我这就去叫人。” “别叫了,就她啊!”座上有人指点秦陌桑。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笑了。步子迈出去,走进鲸鱼和海水所包围的虚拟光源里,双眸亮如星子。 “我来啦,别急嘛,都能看。” 她轻轻把罗钺拉到自己身后,走到放着檀木盒子都茶几边上。两人位置调换时,罗钺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秦陌桑给了他个wink,口型是“放心”。 今晚就算折在这,也要获得这人的信任,她心里只剩这个念头。 她从盒里挑了支,学方才罗钺的样子。众声沉寂,魔鬼们磨牙吮血的精致面孔都盯着她。 就在针头落下去的一瞬,对面伸出只手,强劲有力,把针具夺过去。清脆声响过后,东西断成两截。 银灰色液体顺着他掌心流下去,李凭澄黑的眼对着她。 接着他站起身,暗蓝色道袍在桌上一拂,哗啦啦,檀木盒子倒扣在地,安瓶里的东西半个都不剩。 敖广的脸刷地黑了。 “李凭你别给脸不要脸!真当天底下东西都是你家的?” “天底下的东西,没有你家我家。”他找了张消毒纸巾擦手,然后把她的手也拿起来,擦干净。做这事的时候他没有半点尴尬,认真,仔细,天经地义。 “你们搞障眼法,拿脏东西糊弄人,拉我来站台,问过我的意见吗。”他眉头微皱。因为秦陌桑手指蜷缩起来,不让他擦,而且向后抽得手腕力气也极大。昨天握她手的时候倒没见这么大力气。 他搞不懂秦陌桑。好的时候像猫似的贴过来,也不问他愿不愿意。现在又不要他了,也不问他愿不愿意。 好像他的心思于她而言根本不具参考价值。 他再次尝试把她的手反握住,掰开手指。秦陌桑的手并不瘦弱,反而骨节分明,苍白,但有多种使用痕迹。他猜她经常练刀术,也习惯在野外作业时戴手套。 她还是挣扎,众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李凭到底有没有情商? 拽得狠了,李凭回过神,低头看她一眼。恰巧她也抬头。两个哀怨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他怔了一下。 小鹿眼睛又开始泛红了,秦陌桑愤恨地瞪他,咬牙低声骂。 “渣男。” 他眼眉低垂,忽地笑了。 明明被骂,却心里很愉悦。果然他离变态不远了。 这时包厢门又被哐当打开,一潭死水的僵局被瞬间搅动。秦陌桑抬眼看过去,却是南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托盘 “不好意思来迟了。”她走过去,对罗钺点了点头:“来替我朋友交班。” 她眼神掠过脚下的杂乱场景,没有一丝波动,微笑着掀开手里托盘的黑丝绒罩子。 鬼打墙似的,一模一样的檀木盒子,一模一样的安瓶,整整齐齐排列在盒里。 敖广拍手,开怀大笑。 南浔没看他,拿出其中某支,对满座豺狼莞尔一笑。接着转过身,轻巧把后背拉链拉下。 单薄的背脊在蓝色调灯光下像只蝶,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 被摧毁的,被遗忘的,被淡化的,人生的废墟。 秦陌桑睁大了眼,仔细辨认,那些是自残,那些是为人所伤。年深日久,那些疤痕都结痂脱落,但依然像蛇一样,埋伏在所有不为人所知的暗夜。 而现在就坦坦荡荡被她暴露在光下。 有人吹了声口哨。 “这才刺激嘛。” 下一秒,南浔的脸色变了。针头没入肌肤,液体注射进去的某个瞬刹她的脸因极端痛苦而扭曲,继而深深地弯下腰去。蚕蛹一般缩起来,倒在地上。 众人兴奋地伸长了脖子看,秦陌桑挣开李凭,滑跪在地上抱起她,试她的脉搏,心跳,呼吸。 “南浔,南浔。” 她的手有些冰,但并非没有知觉。在秦陌桑的耳边,低声开口。 “等会我哥来了,你把我藏起来。不能给他看到我这样。” 但她的身上就在起变化。疤痕褪去,消失,蜿蜒的纹路隐退,背部光滑如新。 人群里发出低声惊叹,敖广的手工定制皮鞋踏上地毯,走近她,指尖在触到光滑脊背的一瞬间,冰冷刀背弹开,是秦陌桑手里的折刀。 “滚远点。”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骚动,罗钺忽然左手按住耳机,紧张冲到桌前:“警,警察来了,收拾一下快走。” 人们不明所以,骂骂咧咧惊慌失措地往外走。屋里做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大家都心知肚明。高跟鞋和皮鞋踩成一团,几十万的包扔了一地。 不知谁按下了全息投影的控制键,AR鲸鱼没了,天空中出现高达天顶的鬼面观音,千手千眼,金光流动,神性与魔性融于一身,可怖至极。Bgm也换成了诡异的啸叫,像地狱里放出群魔。 秦陌桑的耳朵一向好用,所以当bgm响起时她悚然心惊。在那串乱码一样的唱诵中,她听出了几句,和那天罗添衣在李凭面前背诵的咒语一样。 她回头找李凭,他却不见了踪影。 原本就心怀鬼胎的众人吓得要死,挤挤挨挨地往门口冲。 秦陌桑抱着南浔站起来,也要往外挤,怀里的人却用剩下的力气拦住她。 “不,不用。是我报警的。刚我来,是为拖延时间。现在不用怕了。”南浔轻蔑一笑,眼里淬了火,发出炽烈的光。“我让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南浔,你和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有那个药,敖广他怎么……” 她还没问完,南浔就闭了眼。极累似地,把手晃了晃。 “下次再见,我告诉你,先留我在这静一静。哦对了,和你搭档的那个道长,他……他好像被针头扎了手。长生1号只能给人打,给非人的东西打,副作用很强,会非常,非常痛。” “什么?”秦陌桑愣住。 咒语般的吟唱还在继续,AR菩萨手里漫天花雨灰尘般洒落。人间最奢靡的东西堆在屋里,堆成一座不可回望的颓败城池,照出每个人惶惑的、虚掷的大半生。 “去找他吧,我自己可以的。”南浔声音虚弱:“我哥要来了,我能听见他声音。” 唱诵声越来越强,秦陌桑透过光滑如镜的玄黑色大理石地砖,瞧见自己额头上情蛊的符咒,正在微微发亮。 02 楼下人声喧哗,似乎是在挨个查看情况。秦陌桑跌跌撞撞,一间屋一间屋地找过去,哪里都没有李凭。 他人在哪?为什么要躲着她?是觉得发病了可以自己扛,还是觉得情蛊无所谓? 她心里有火烧着,快把最后一点耐心烧没。 刚刚她不应该那么生气,明明不是他的错。不知者无罪,更何况那么古板的人被当众挑拨,没反应过来实属正常。 但牵手算怎么回事?是洁癖到略微和自己有关系的人也要擦干净吗? 她有很多话要质问他,可如果找不到人,或是找到时他已经不是他,再多话也等于没说。 对了,洗手间。 她找到这层楼最近的洗手间,一脚踹开男厕所隔间的门,一间一间地找。这里装修走土豪风,连天花板都是镀金的。落地镜洗手台配舞台级灯光,符合网红补妆要求。 “李凭!” 她吼了一声,无人答应。 此时楼下地板晃了晃,传来惊叫和重物坠落的声音。好像发生了更严重的事,但她无暇去想,手颤抖着继续推门。 “李凭,你tm给我出来!情蛊发作会死人的,你不要倔了好不好,我给你道歉。” 她咬唇,心里泛酸,还是继续喊。“你别死啊,死了我连你这么垃圾的搭档都没有了。” 还剩最后一扇隔间。她心中默念一二三,刚要推开,那门却自己开了。 李凭道袍整齐,坐在里面,额角全是汗珠。身下的东西已隔着衣服高高撑起,手里拿着剑,刀尖戳在隔间木板上,深达几厘米,手心压在剑刃边缘划破一道,血滴答落下。 他闭着眼,长睫颤动,纯色发白,在竭力忍耐什么。 她站在他面前,与他隔着剑。 “李凭。” 脑海里嘈杂的声音骤然消失,天地一片清明。他睁开眼,看见了她。刀所划成的结界失去效力,咒语不再生效,而另一种炽热的火窜上心头。 方才他用伤口的痛楚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但现在什么都压制不住的是另一种存在。 她弯下腰,从刀刃下钻过去,不知廉耻地抬腿骑在他身上,恰好坐在挺翘的东西上面。 “你就当我是飞机杯。”她说得没有丝毫心理负担,伸手去扯他的道袍。但她没解过这种复杂的中式设计,手在他胸口一通乱摸。 他伸出手,压着她的手,一绕一扯,衣服就开了。胸肌上下起伏,他偏过脸,不去看她的表情。 她的手继续向下,把东西释放出来。比平时还大一圈,拍在她大腿上,打出道红印子。 背后的刀刃逼着她不得不向前,靠在他怀里。身子能挪动的空间也有限,但她努力向前蹭,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对他是多大的折磨。 “别蹭了。”他声音喑哑,单手握着她后腰提起。 “不蹭我没有水。” 可能是紧张,她今天特别干,一点水都没有。 他眼神更暗了。没有水就是不想做,不想做就不必勉强。 “算了,你出去。” 他眼眉低垂,把刀从墙板上抽出来,让出条通路,然后轻推她一把,秦陌桑就应声站起来,狼狈退了几步,裙子都还没穿好,门就在眼前关上。 他在自己解决。她靠着洗手台喘气,听见门里的声音,时快时慢,是手自己撸动的声音,他对自己可真是毫不留情。但就这样等了不知多久,门还是没开,声音却还是依稀可闻。 还没好么?她不敢问。但生来爱管闲事的性格让她牢牢戳在当地,就是不走。 今天这个好人她当定了。 又过了几分钟,连楼下都渐渐悄无声息,她实在忍耐不住,再次敲响他隔间的门。 等了半辈子那么久,门应声开启。 她没有见过那么狼狈却……诱人的男人。上身的衣衫退到胸口,漏出腹肌。下身的东西昂扬挺立,被他握在手里,端头还在可怜地吐出几点透明液体,在她进来时兴奋地晃了晃,被他泄愤似地狠狠按住。 清水似的眼睛沾了情欲,没脸看她,所以别过头,脸颊粘着汗湿的头发。浑身上下,只有一处是野蛮悍然,凶相毕露的。弄了半天没弄出来,是他太持久还是手艺活不行? “求我啊,我帮你。” 她叉腰站在门口,像个女夜叉。 李凭瞪她一眼:“关门。” 她关门,给他留最后一丝体面。然后半蹲下身,手迭加在他手上。他触电似地马上放开,于是她彻底掌握了主动权。 他低沉喘息,闭上了眼。 手带着凉意,触感温柔。包裹在他外部。起初试探着摸了几下,接着逐渐加快。他忍不住再次将手盖住她的手,引导她的速度。 绷紧的腹肌就在眼前,她垂落的长发散在她腿间,手的力道却是不容挣脱,完全包覆着她。秦陌桑的脸不自觉地烧起来,任由两人手指交迭,做这件极其亲昵的事。 他的喘息声就像毒药,越听越上瘾。手指在他不注意时抠进马眼,带着清液涂在外壁。他果然喘息加深,不由自主地顶了顶她的手。 秦陌桑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他失控。 她舔了舔愈发干渴的唇,手指上下抚弄,刺激他每个沟壑。速度越来越快,他另一只手放在她肩头,抚摸她后颈。 眼神相汇时,那出乎意料的燎原之火烧干了她。 她脑袋搭错筋似地,伸出胳膊把他后颈挽住,向下带了带,然后吻住。 不是挑衅也不是勾引,就是想吻。想触碰他双唇,想像这样肌肤相贴,不留余地,哪怕是相互撕咬伤害。 想攀折在他身上,双手尽情交缠。想有更多,想被眼神里的感情浇灌。 手里的灼热终于到达极点,接着一股一股地射出来,全射在她手上。 他仰头喘息,她站起身继续找他的唇。被按住后腰拖到身上,深吻回去。 他单手按着门,把她抵在门上,后背抵住门板身子向前扣住他,弯成弓形。 每寸唇齿都被他吮吸一遍,他学习能力极强。吻了几次现在已经青出于蓝。她被锁在怀里没法挣脱,松木香味侵袭大脑,效果独特。 她觉得全身都染上了那深林般的味道,却不觉得讨厌,甚至还想要更多。 “还疼吗?”终于结束上一个吻,她剧烈喘息,眼神迷离。 “什么?”他剑拔弩张到极致,胸前散乱发丝勾着他,不得已的混乱的畅快的痛苦的,他在她瞳孔反射的景象里迷失了自己。 “我说,你伤口,还疼?药效过去了吧,那个咒语你还能听到吗?” 她说得小心翼翼,怕戳破他心事似的。 滴答。洗手间水池里,一滴水从台沿滑落。 他伸手揉她的唇,秦陌桑耳根红到双颊,艳如玫瑰。 “你今天穿的什么。”他脑子现在不清醒,说的话也平铺直叙。手指勾住她腿边开衩新穿上去的蕾丝细带一拉,就都散开了。“我不在怎么办?他们要你上你就上?” 他顺着大腿摸上去,毫不留情但又不带感情,像给机器上油。 “我不是,我也打算折断针管来着,你不是抢先……呜……” 她声音被吞进呜咽里,手指掐进他肩头。他手指触到她最敏感的花蒂,用食指和拇指反复揉搓,直到它立起来。 “你别……”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全身颤抖。 他手停了,也不管自己又支棱起来的东西,两人僵持着,谁都不愿退让一步。 “秦陌桑。”他这一声唤,像是叹息。 “安静点。” “不然我不确定,你今天能不能走出这个门。” 狗村怪谈(中)(2)【强迫高潮】 他进去的那一下她瞬间清醒。 滚烫的东西直接捅进内壁最深处,有前戏铺垫她已经湿到不成样子,这秘而不宣的事实被瞬间戳破,她比考试打小抄被抓到还要难堪。 事实是她很喜欢他的手。轻柔抚弄也好,粗暴戳弄也好,都能让她瞬间攀上高峰。而且情蛊发作时的李凭都和平常不大一样,同样少言寡语,但明显占有欲更强,也更情绪化。手腕力道轻重得宜,存心要看她崩溃。 深黑瞳孔里酝酿风暴,美得如同精心铺陈的一出悲剧。被这双眼睛盯久了很容易产生被喜欢的错觉,但她是谁?她可是渣男磁铁秦陌桑。李凭要是能喜欢她,世界末日也就不远了。 他进去之后就开始缓慢抽插。隔间寂静,因此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几倍。她简单扶着他肩膀,忍受逐渐攀升的快感和耳边让人发疯的声音。 那是身下带出的水,越来越多,顺着两人的交合处流下,打湿他掀起的道袍。 他显然也感知到了这明显变化,没说话,只是加快速度。隔间门被撞得噼啪响,她将头深埋在他肩颈里,松香气息浓烈,在鼻尖焚烧。 他这回却是怎么弄都弄不出来,不知多久过去,东西依然滚烫坚硬,而她倒是颤抖着泄了一次。好在两人有之前的经验,脸皮也更厚,都没停下来的意思。 “如果今晚都不、解不了怎么办。” 她终于喘上一口气,在他耳边虚心请教,没意识到自己这样就像学渣做不出题在贿赂学霸。想听什么答案?射不出来这样和他做一晚上? 东西在她里面抖了抖,李凭皱眉吸气,手捏着她腰暂停,竭力守住喷涌而出的快意。 那瞬间他觉得自己疯了,有句话差点脱口而出——那就做一晚上。 她太狡猾,而且什么都不在乎。但他半颗心却悬在这个无法掌控的人身上。方才包厢里的一幕还近在眼前:当他眼睁睁看着她拿起针往自己身上扎时,心脏急速跳动到濒死的瞬间。 四处胡乱挥洒生命力,莽撞大胆,偏执又一意孤行。身上插满了会英年早逝的flag,却在出现之后就再让他移不开视线。不是猎奇,不是同情。是期待。 期待看她如此生机勃勃地活着,期待她主动凑近,期待她渴求爱与关注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正如神宽恕罪人。 “我突然想起首诗。”她被颠得头脑发昏,竟然有空闲聊。李凭纡尊降贵地将下颌凑近,在狭小空间里,她被压在壁板上,赤裸足踝蹭着他脚腕,被他抓住,向上颠了颠。 她又呜咽一声,李凭眼眸深沉。“你说。” “是,是我某个开网吧的前男友,他长得还行,喜欢读那个德国诗人叫李什么的。后来我发现他网上跟别人裸聊被骗了两万块就分手了。” “说重点。”他猝不及防被气到心梗,抽插的速度又加快,有惩罚意味。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秦陌桑哭,或者难耐地求他。这时候她眼里就会都是他的样子,身体也表达出明显的欲求,比平时躲躲藏藏的表情更让他沉迷。 “我别的没、没记住,但有首诗我觉得好适合你。你,你先停一停。” 他咬牙停下,被她夹得丢掉三魂七魄。手指扣进她腿根,握出几道红痕。 她清了清嗓子,额头抵着他敞开的胸膛,声音微弱,手指勾着他的手,认真姿态像学生背课文。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游荡,落叶纷飞。” 李凭安静了一会。这几秒让她尴尬到恨不得钻进下水道。 然后他低头问她。 “为什么觉得适合我。” “没有为什么。”她摇头:“我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你别问了。” “不说我就继续。”他按住她手肘,把人抬高。膝盖卡在她腿间,双腿顿时被卡成极其羞耻的姿势。沉黑眸子带着笑意,秦陌桑此时此刻才惊悟:原来这人也一肚子坏水。 她依旧不说,于是这次他入得极深。几乎顶到底,饱满囊袋撞着她耻骨,体内酥麻到天灵盖。她被刺激出生理性眼泪,手指掐着他肩膀抠出血痕。 她先到了一次,喷涌而出的水对着端头浇下,他咬牙硬扛过这回,趁着她浑身发抖又加速抽插几十次,沉醉于她高潮时混乱不清的语言体系中。 “别,别弄了我告诉你。”她脸上沾着头发,弯成小勾子,在他视线里晃悠。 她手臂攀着他,眼里带着未褪尽的情欲,又蒙蒙的隔着水雾。 “那首诗是说,太孤独就会变成喜欢一个人生活,喜欢一个人生活,时间就会停止,人不会再往前走。” 时间停止,万物无声。李凭看着她嘴唇张合,眼里都是期待和小心翼翼。像宇宙初次诞生时就存在、只为了在这一刻,对他说出这句话而存在。 “你和我一样,我们这里的时间,都停止了。” 她戳他的心口。 温热血流泵到四肢百骸,命运齿轮轰然作响。他握住她戳到心口的食指,吻了一下。 狗村怪谈(下)【内射/告白】 她抽回手的动作快到无从定睛。李凭脑子嗡的一声,找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抢了先。 “你是不是又昏头了?”她被吻过的手放背到后面扶着墙,总之整个人都在闪避。 “上次也是,你别总这样。”秦陌桑故作不在意,明明东西还放在里面,他却明显感觉她的状态变了。 变得警惕,胆怯,随时准备逃跑。 “幸好是我,换个人一定误会你喜欢人家。你们在国外待过的是不是都这样?高兴了就亲别人,献爱心都不分对象。”她说得轻飘飘,马上打算要把这篇揭过去。甚至腰肢开始配合他摇动,想夹到他提前缴械。 但他抓住她稍纵即逝的落寞眼神,被掉落的长发遮得影影绰绰。 “我不是昏头。”他顶得严丝合缝。她的挣扎让包裹感剧烈很多,其实已经到极限了。 但不能现在缴械,话没讲完。但他甚至没想到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严肃讲道理的场合。 “啊?”她抬眼,被吻过的唇还有水色。在这幅场景面前,他觉得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像见色起意的谎言。 “想亲,就亲了。”他声音沙哑低沉得像重感冒,热气喷在她耳边。 “什么叫想……”她心里有个热腾腾的兔子上蹿下跳。 李凭他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想亲就亲?这不跟耍流氓一样的吗,他又不喜欢她! “那你上次……”她试图另起个话头,又半路紧急刹车,心乱得平原跑马收都收不住。 照他这句话的意思,上次射过之后在她腿上写名字,也是想写就写了。 艹,李凭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我不做了你放我下去。”她挣扎着要跑,被牢牢扣在原地。 “去哪。”他有点生气,因为预判了她的反应。“老实呆着。外面正在抓人,你想被扫黄?” “扫什么,扫……”她低头看了两人现在的情状一眼,声音低下去:“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有什么好扫的。” “你进门是不是抵押身份证件了。”他叹息一声,扶着她的腰往上提了提。 “我没啊我抵押的假……那确实不能出去。”她想起南浔给两人做的假证,照片倒是真的,现在出去那就真说不清了。 “亏你还想得起来。”他握着她一条小腿折起,姿势娴熟。“扶着,我尽快解决。” 攻守之势调转得有点突然,她脑子没转过来,但生理反应比脑子快,高潮后的腔壁湿滑无阻滞,再加上方才来回磨动,水顺着腿根流下去打湿了地板。再进去的一瞬间,有种窒息的快感。 她强忍着还是逸出一声呻吟。 他抽插的动作暂停,手按在她小腹位置,眼睫低垂。 突然的停滞让她被煎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里蓄着泪,瞧着可怜兮兮。但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是刚刚她顿悟的那个念头。 假如像他这种看起来没什么七情六欲的,要是喜欢人了,会是哪种喜欢? 觉得她挺好玩,像个小猫小狗,而且觉得她有点可怜,想带回家养着,的那种喜欢? 她努力揣摩他的心思,觉得在窥探一个黑洞,马上就累了。这无措的感觉漫上心头,就变成泪水,啪嗒啪嗒砸在他手上。 李凭颤了一下,食指抵住她下颌把脸抬起来。 四目相对,她更想哭了。但眼泪模糊视线,她就把侧脸上的泪全往他手上蹭。 他一个激灵,忽地把她压在墙上,身下大力挞伐。 毫无预警的侵入让她全身绷紧,一波一波的快感让身体失控。很久没有这种完全释放的感觉,她浑身颤抖着交代给了他,而他也在冲到尽头时全数释放出去。 这回射了有几分钟,拔出来时带着浓稠东西留在里面。他抱着她简单收拾之后就打开门,整层楼都空无一人。 她在他怀里昏沉,全身无力到手指都抬不起来,但还是细微絮叨着什么。 他凑近,听到她在耳语。“下次要戴套。我外婆说情蛊可以避孕但也有万一。” 后知后觉地他耳根发红,扶着门的手顿了顿,回答她。 “我在吃药。” “什么?” “男的也有那什么的,药。”他言简意赅,生怕她听懂。 其实为了准备这件事他还花了些功夫。在被种了情蛊之后他就在搜什么药有用,拿到就开始按剂量服用,还备了几盒带来出差。其实这次也带了套,但出家人心态作祟,恰巧道袍里没有。 扑哧。她没忍住笑出声,笑得在他怀里抖。 “怎么。”他被她笑得开始自我怀疑。是她理解错了,理解成了什么? “不是,你也太……”她张了张嘴,没形容得出这种感觉。 太在意,太严肃,太拿她当回事。 但这句话不说就成了臆想,说了,又太重。挂在心口上,坠得她向下沉。 他怀抱很稳,径直走到内部电梯。这里不和其他客梯联通,她是从员工通道上来的所以根本没注意。两人身上的东西已经被他尽量收拾整齐,但仔细看又有很多破绽。比如两人汗湿的发,比如两人暧昧至极又不敢多碰一下的肢体语言。 如果谁现在撞见两人,只要不瞎,都会觉得这是对刚苟且完的狗男女。 但这时电梯恰停在一楼,进来两人。男人身姿挺拔穿制服,怀里的女孩被他外套盖着,像安睡的雏鸟。 是罗凫,怀里的是南浔。 秦陌桑注意到了异状,李凭立即朝她使眼色,她就头藏在他胸膛里假寐。朦胧中她听见电梯里尴尬寂静了几秒,接着罗凫先开了口。 “你们是‘无相’,对吗。” 秦陌桑心中一凛。 “别紧张。我是罗家的人,而且我看着她长大的。她在哪做什么,我都知道。” 罗凫额前的头发散乱,和那天阳光俊朗的形象相比,显得有点颓唐。 “本来我从不过问她的事。但今天这个事,牵涉很多人。我担心她犯傻,就冒昧插手一次。”他眼睛抬起,十二万分的诚恳,嘴角上扬的苦笑又是自嘲。 “我信‘无相’不会害她。但你们跟我说实话,南浔她……”说到这里,他没能再说下去。电梯就停在原地,不上不下。 “她是不是,没有几天了。” 黑暗里,红绳绕在两人手上。只有秦陌桑和李凭能看到,那跨越生死的线,摇摇晃晃,像命运残忍的玩笑。 狗村怪谈(下)(2)【“别喜欢我“】 南浔恰在这时候醒了。 她醒了就从罗凫身上挣扎下来,脸还是白得像纸,走出电梯就晃了晃,扶墙喘气。 罗凫握住她手腕,被一把甩开。他眉头皱成川字,像个操心的爹:“南浔!” “你是我的谁?罗凫,你是我的谁,有资格管我。” 她背靠着墙,呼吸都不顺,眼里是会所灯光倒影,迷离绚烂。嘴角还是上扬的,笑意不到眼底。 这句话把罗凫问住了,男人目光瞬间暗下去,松开她的手。 “回家吧,南浔。算我求你。” “怎么求我,作为我哥,还是别的?” 李凭知道这不是他或者秦陌桑能插手的事,早就侧身离开电梯走远。但秦陌桑睁开眼睛趴在他肩上最后觑了一眼灯下的两人,却瞧见南浔踮脚吻了罗凫。 那是个寂静的六月夏夜,什么都未曾发生。除了在角落里,有个已经变成“鬼”的姑娘,怀着此生最大的勇气拿下了她一直想拿下的人。 如果有些事情死都不能改变,那么就改变死亡本身。 秦陌桑看着南浔和罗凫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阴影深处,知道南浔胜利了。罗凫没有躲避也没有惊讶,而是以更用力的姿态回应那个吻。驳杂肮脏的地上全是通宵蹦迪的垃圾,但垃圾有时也能反射月光。 走出会所大门后,铁锈味的风吹过半空中的人行道,是雨的气息。高架桥下有成片的夜宵摊子,铜锅支起来煮串串、烤鱼,整条街都是花椒香气。 李凭叫了辆车,说了个地址。秦陌桑挣扎落地,双脚像焊在原位,没随他一同上车,还顺手帮他关了车门。 “李凭,我们商量个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的千分之一秒,她最后拍了拍车窗。司机得令,引擎打火,转瞬就启动。 她最后那句话飘在风里,李凭始料未及,睁大的眼瞳捕捉她唇型,和平静淡漠的眼神。 “千万,别喜欢我。” 他很识相,没停车,也没追过来。 秦陌桑叹口气,裹紧身上李凭脱给她的外袍。很难复盘她刚刚脑子抽风的行为动机,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本能的求生意识。 在想好之前,她不能、绝不能再盲目陷入感情。身为一个恋爱脑,她这么多年里吃的苦大多数都是男人给的。骗钱骗炮骗感情。但李凭算什么回事?他不缺钱,想要的话也不至于缺炮。感情?他根本没有那种人类的弱点。 而如果她真陷进去了,就算能抽身而退,也会掉一层皮。感情于她是氧气,生活才是为了呼吸氧气不得不存在的附庸。 而这次的对手是李凭。她确认过眼神,是会把她氧气抽光的类型。 方才一阵混乱,她把包忘在了会所里。秦陌桑掏了掏兜里随身的几百块,还是南浔在进包厢之前塞给她的,说有时候现钞更好用,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天上适时飘起雨。她打了个哆嗦,快步跑去便利店买了包烟。躲在屋檐下望天,忽然觉得快乐。 像又回到了下水道的阴沟老鼠,晃着脏兮兮的尾巴,无人在意她的死活,也就不用为谁而心痛。 为谁而心痛? 她没来由想起李凭吻她手指的瞬间,心被揪了一下,痛得要命。于是蹲下身去,自顾自笑,手指被烟烫了也不觉得疼。 “谁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她抱臂蹲在那胡言乱语,雨钺等越大,就像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人生。“我命盘很差的,又没房子,又孤独。你招惹谁不好,干嘛要来招惹我呢。” “到时候甩又甩不脱,后悔你都来不及。” 风雨渐渐息了,她瞅准雨势弱下去的当口,快步跑去马路对面的小旅馆。前台小妹把她左右上下打量一遍,不情不愿给了张房卡。 “进门左手第一间。” 她开门进去,闻到一股霉味。是这个价位会有的卫生水准,但她习以为常,从前住过更破的。简单冲洗之后她就准备休息,但路过窗户时,鬼使神差地往楼下看了一眼。 没有谁的影子,他未曾来过。 她睡眠很好,一觉到天亮。门被敲响,居然是前台。递进来一个包,是她丢在会所的。 “某位先生刚送过来的。”前台小妹对她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甚至靠着门开始热情唠嗑:“长特别帅。是明星?小姐姐有他账号吗我关注一下。” 她打开手机,充电开机。蹦出来第一条短信,发送于昨晚凌晨。 “可以。” 是李凭发的。 说,可以不喜欢她。 02 南浔的出租车居然守约等在路边。秦陌桑上车也没多问,两人都有种过了昨夜就沧海桑田的萧瑟感。 “昨天包厢外头的事,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就当没发生过吧。”南浔发车,除了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之外,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我哥他人很轴,但是个好人。这些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 “我昨天什么都没看到。”她伸出三根手指发誓:“谁还没有个过不去的坎了,是不是。” 南浔脸上浮现今天第一个笑。“我有时候挺喜欢你的,秦陌桑。” 车过了高架开出市区,秦陌桑把墨镜戴上,迅速换越野装备。“是啊,没人不喜欢我。”她叼着法绳把马尾辫梳上去,把裤腿扎进野战靴。 “昨天他们队抓了一批人,在现场把工具都收缴了。估计能消停一段时间。但之前的线索断了,那个罗钺,你还记得吧。他留了你电话,说,有事会联系你。今天我们得去趟之前出事的村子。‘狗妖’之后那片就搬空了,但还留了点东西,过去看看,说不定有收获。” “昨天的‘长生一号’,也是特调局的机密吗?”秦陌桑冷不丁发问。 南浔沉默了一会,手指扣着车窗边沿。 “算是吧。我现在还不能和你解释清楚,牵扯到太多人。但可以确定的是,‘五通’和他们在做的实验有关系。拿假身份进会所的女孩,多多少少,都做过‘长生一号’的试验品。就和昨天晚上一样。其中有几个后来怀孕,死在医院里,死之后被做成‘活五通’,如果不是罗钺报案,恐怕没人知道。” “你和敖广认识?”她继续跳跃提问。 南浔偏过头去,眼神玩味。 “你觉得呢?” “你觉得,敖广是个什么样的人。”秦陌桑换了种问法。 南浔没说话,手指敲击车窗边沿的节奏却放慢。 “如果我还有第二条命”,她唇角上扬,眼里射出凛冽的光:“我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丰都王城(上) 车停在村口,比她秦陌桑想象的更干净整洁有人烟。 村口有棵大树,树下有石碑。几个小孩在那爬上爬下,路边有个发型杀马特的少年在玩手机。 南浔先下车,示意秦陌桑把装备带上。还没走到村口,警觉的孩子们就作鸟兽散,只剩那个蹲在地上刷屏幕的少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南浔走到树下,摸那块石碑。年长日久,字迹漫漶不清。 “碑是明朝天启年间立的,内容是……中原旱灾,陕南的一个村迁徙到这里。村民以为惹怒了雨神,就设坛祭祀。天降甘霖,于是全村得救,修龙王庙纪念。” “又是龙王庙?”秦陌桑也走近去瞧:“我们在会稽那次,进过一个幻境,也有龙王庙,还有十二生肖。”她说完沉默两秒:“对了,舟山岛上那次……” “对,那次也有特调局的人。你是不是有点好奇?对于我们。”南浔她蹲下抹掉碑底下被泥土盖住的字,秦陌桑递过手电筒。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是七十年前成立,调查各地灵异现象的官方组织。”南浔点头:“我爸是特调局的,因为保密级别高,他死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个早八晚八的出租车司机。我十八岁后特调局找到我,说考虑到战友家属的优抚政策,可以培养我做调查员,食宿全包给工资,还有项目奖金,算是公务员。” 她笑了笑:“那时候我还是个叛逆高中生。因为和我哥吵架,出了点意外。后来他们再找到我,我已经没那么有理想了。” 手电筒往下照,字迹越来越清晰。 “就想踏踏实实地这儿打工,还能接我哥上下班。我曾经特别恨我爸,如果当年他带我走,我就不用留在这个鬼地方,后来也不会被人渣盯上。但现在我有点懂了。如果你没剩几年好活——最幸福的生活,就是过得和从前一样。” 手电筒停在泥地里,石碑上的最后一个字,两人都沉默了。 碑刻的字体原本是隶书,但越往后写,越潦草,刀刻的笔法呈现出逐渐狂乱的态势,最后干脆变成虬结纠缠的一堆线条,看得人头皮发麻。 但在碑刻末尾,最后一个字旁边,工整钤刻着枚阴纹印章。篆体的三个字——非松乔。 “长生印。”南浔戴上手套,触摸那个印迹,眼神复杂。 秦陌桑想起罗添衣提过这个东西,好像和罗家的傩术传人有关,而那人是松乔的母亲。第一次见到这印的正面,却是这么三个字。 “‘非松乔,得长生’。我们之前大意了,没注意这块碑。这村子是罗家的地盘,村子里的人,都是罗家的后人。”南浔站起身,拍了拍手。“怪不得‘五通’会看上这个村子,连敖家也掺合进来。如果是为了‘长生印’,就解释得通。” “拿到‘长生印’能干嘛?”秦陌桑起身视察左右,发现方才玩手机的少年不见了。 “扭转生死,改换阴阳。”南浔把掀起来的泥土复原。“罗家祖先是楚地的大巫。‘长生印’是他们一族传下来的法器。普通人拿到了能延年益寿,如果是落在非人手里,就有可能……批量制造不死之人。” 不死之人。秦陌桑想起“长生一号”,打了个寒噤。 “我猜敖广现在还没找到‘长生印’的下落,不然早就尾巴翘到天上了。但他在试探,如果这个局动静够大,就能引出来真正手里拿着‘长生印’的组织。” “好看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是个女孩。南浔先转身,秦陌桑则暗中摸到靴筒里的刀柄。 是刚刚那个杀马特少年,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个女孩子,脸还稚嫩,但表情极其冷漠。 “问你们话呢,好看么?”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手机里的画面。几个女孩在某个广场跳kpop,姿势统一表情整齐动作有力,女孩们的表情也能看出来她们享受其中。 但诡异的是镜头里还有些其他人。明显比她们大个几岁十几岁的社会青年,或远或近地站着看热闹,表情神态都让人作呕。 远处是县镇广场的标识,周边车来车往。 “跳得不错。”秦陌桑坦承,指着其中的领舞:“这是你吧?” 女孩冰冷表情有所破裂:“你能认出来?” 镜头里的领舞黑色齐肩发,漂亮阳光,吸引大多数注视。和眼前穿着脏T恤插兜眼神凶悍的女孩判若两人。 女孩得到反馈,也不再和他们多说话,转身就走了。靠墙站着,继续划手机。 “你……”南浔刚要叫住她,村口走出个剽悍魁梧的男人,左顾右盼。少年抬头,瞧见他撒腿就跑,然后被一把揪住后领子,拖着往回走。 “等等。”秦陌桑和南浔同时喊出这句,男人停下,眼睛朝她们一瞥,上下查看了一圈,包括她们开的车,表情顿时变和善。 “敖老板那边?又来挑人?来,来,去我家吃个饭先。” 一阵寒意窜进心头,两人对视,秦陌桑朝女孩扬了扬下巴。“先松开她。” 男人起初没理解,后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这趟来接她?” 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你们不知道,我一松手这货就跑,就是贱!你们带走,正好,教育教育。” 树叶哗哗响。 秦陌桑走过去,握住女孩细瘦的胳膊。 “放手。” 男人呲一声,放了手。眼神上下朝她扫,目光可以说是恶心。秦陌桑啐了一口,目光刀子似地剜了圈,像看一块死猪肉。 他立即讪讪收回目光。一行人往寂静的村中心走去,零星地,路上会走过几个游魂似的人,多数房子都年久失修,水泥砌筑的小二层和摇摇欲坠的平房挤在一起,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 这里除了人,没有别的动物。连只狗都没有。 这村里最显眼的一幢二层小楼,瓷砖贴面,不锈钢门上贴着对门神。他掏出串钥匙把门打开,院里也杂乱不堪。有个女人坐在天井下,面无表情地织毛衣。 这也意味着,他出门时会把人反锁在屋里。 男人踹了女人一脚:“起开。” 女人什么也没说,顺从地起身。他大剌剌坐下,翘着腿,点了点桌上的烟灰缸,脸上挂着商业微笑。“抽烟?” “不抽。”秦陌桑和南浔一左一右,煞神似的站在门边,把女孩护在身后。 “是不是来买人的?”男人突然狐疑。“证件呢?掏出来看看。” 秦陌桑看南浔,南浔从兜里掏出沓假证,翻了翻,抽出其中一张,甩在桌上。 男人看了一眼,眼眶睁大,立马换上真情实意的笑脸:“三途川的副总啊!” 秦陌桑:…… 女孩在听见“三途川”三个字后,眼神顿时变化,挣脱她们就往外跑。 “你TMD再给我跑!” 男人追出去,一把薅住女孩的头发就往里拽。她挣扎,对方就直接上脚踹她。瘦弱的人躺在地上抱成团,被踹得四处乱滚。这一切都发生在瞬刹间,而院里的女人还在面无表情地织毛衣。 “砰。”是铁器敲在后脑勺的声音。男人应声倒地,秦陌桑手里拿着铁铲站在他身后,把东西扔在地上,又踩他一脚。 青天白日下,女孩浑身是灰,在角落里缩着。秦陌桑伸出手,她只是小兽一样,看着对面,眼里空无一物。 “我带你走。不去三途川,回我家。你来不来。”南浔越过她,走近女孩,蹲下身去,声音很低。 女孩的眼睛短暂地亮起又熄灭。 “骗我。”她咬牙切齿:“我同学就这么死的。” “告诉你个秘密。姐姐我不是人。”南浔伸手,小心触碰她肩膀,身上都是淤青。“姐姐是被三途川害死的‘鬼’。你不信,我今天带你去做公证,我死了,遗产都是你的。我有车,有存款,够你上学。” “你图啥。”女孩咬着牙,牙齿咯吱咯吱响。 “我小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南浔眼睛奇亮。“我想让你长大,等你有能力了,给我报仇,给你自己报仇。” “别死。”她咬字重,嗓子里掺着血。“死了你做的事就都不算数。而且,该死的又不是你。” 山风又吹起来。秦陌桑抱臂瞧着眼前这一幕,忽地听见山边悠远处,一声银铃响。 02 话没说完,山下风驰电掣,开上七八辆悍马。 打头的车牌清一色的数字,底色也和民用的不同。车里音乐震耳欲聋。 并排停在村前,把大路堵得水泄不通。车上下来一个戴黑超的男人,车里其他人原地待命,都是一米八五往上肌肉有力的精悍类型,拿着对讲机,静如渊停岳峙。 敖广摘了黑超,第一眼就瞧见村口被挖过的石碑,吹了声口哨,往村里走。 山口无风。燥热的六月天气,他走着走着就把衣领解开,漏出脖颈往胸口的一段,挂着块黄金佛牌,正面雕泰语。 他这么走了一段,站在二层小楼的铁门前,瞧着敞开的大门,叉腰静了一会。 “跟爷玩空城计啊。” 他把衣摆一掀,就迈步进去。 当啷。院里掉了个搪瓷脸盆,晃了几晃,停在当地。织毛衣的女人抬起头,把地上的脸盆拾起来,双眼木然,手上继续动作。 “你家当家的呢?”敖广瞧见她在,心神定了定,四顾院子,没什么异样。 下一秒,弹簧刀从门后悄无声息伸出,抵着他脖颈,手肘顶着他后腰。敖广立即抬起双手,表情悠哉。 “第二次绑我了吧秦小姐。咱俩无冤无仇,何必。” 但这时秦陌桑从他面前走出来,手里甩着刀,用刀背拍拍他脸。 “先让你村口的看门狗退出去。”她反手拿刀,刃贴着他耳际,上下划。“现在。” 敖广瞪着她,她也反瞪回去。几秒后,他对着衬衫上卡着的收音器下令:“退出去。” “你的车留下,钥匙给我。”她伸手。敖广挺腰:“在兜里,自己拿啊。” 啪。秦陌桑扇了他一巴掌。敖广啐了一口血,对她笑得邪肆。 “我就喜欢被美女打。来,这儿,再来一下。” 笑过了,乌青的眼下透着恨意。“别以为沾了‘无相’的边你就高贵,倒贴财神爷感觉怎么样?他今天和你上床愿意罩你,明天翻脸就杀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叫艳刀?因为他天生没有七情六欲,家里送他去山上修行,他就十六岁发疯杀了自己师父!” 秦陌桑握刀的手发痛。她想起那晚李凭站在楼下等她,抬眼时目光像雪纷纷落。 像站在原地等谁,等了很多年。那人只是忘记来了,他却一直没走。 瞧见她表情变化,敖广像是得到极大满足。如果不是被刀抵着,他一定笑得前俯后仰。 “哎哎哎,你不会已经上头了?我说得迟了?” “醒醒吧。”敖广那张精致又邪气的脸就在她眼前,皮相的人工美放大到极致,全是雕琢痕迹。 “给‘无相’卖命,不如跟我干。我从小玩儿钱,十八岁上华尔街炒币,现在做敖家话事人,靠的也是真本事。而且……”他不要命似地往前一步:“我也对你感兴趣。比你好看的我见多了。你哪儿吸引他,能让他破戒?是那方面特别厉害?还是特别会叫?” 身后膝弯被踹一脚,他半跪在地。 “别tm废话。”秦陌桑目光冷硬。“听说你在找长生印?” 敖广戏谑眼神瞬间收起,双目微眯。 “谁告诉你的?” “看来我猜对了。这么说吧,长生印在我手里。”她也唇角上扬。“想要,就把三途川关了,剩的钱给你雇的高中生和死者家属。” “你有病吧,跟我讲条件?长生印在你手里,有证据吗,给我看看?” “证据就是,我能逆生死,改阴阳。”秦陌桑一字一句,按着方才南浔教给她的话术说出来。 “十年前,我见过松乔的母亲,上一辈傩术传人。在十八梯的蓝莲花刺青店。” 敖广的脸瞬间白了。 03 南浔的刀依旧抵着敖广的脖子,秦陌桑走在前头,坐上驾驶座,副驾驶门一开,杀马特女孩也坐进来。 她多穿了个牛仔外套,兜里鼓鼓囊囊,都是钱。低着头,一言不发。 秦陌桑瞧了她一眼,没说话。车子发动,忽地一把枪抵住她的后心。 后视镜瞧过去,她看见南浔的脸。 “下车。”南浔架在敖广脖子上的刀已收回,对方正吹着口哨理衣服,对秦陌桑wink:“我这小助理,还不错吧。” 南浔是敖广的人。她被算计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秦陌桑的心凉到底,身旁的女孩也没反应过来,脸煞白,在座位上愣着。 “我说下车!”南浔吼,枪口更深地压在她背上,咔哒,是上膛的声音。 秦陌桑走下车,站在村前广场的沙地里,接着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再醒来时是午夜,在某个与地窖类似的地方,四面无光。手脚都被绑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头顶的铁门吱呀打开,敖广偏着头朝她打招呼。 “Hi。” 她喉咙干渴,不能说话。他缓缓踱步过来,停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块布,飘在地上。 是件女孩的贴身内衣。 “那女孩挺好,本来三途川想要,寄存在他爸那,说过段时间来接。没想到他爸连学都不让她上了,混得不成样。刚找几个哥们,弄了一下,现在安静多了。”敖广蹲下身,瞧她。“都是因为你们,瞎帮倒忙。我要是那女孩,我恨你们一辈子。” 秦陌桑耳朵里嗡嗡响。 “现在趁她还没死。你好好告诉我,长生印,真在你那儿?”他眼神兴奋:“好用吗,真能起死回生?” 漆黑。眼前都是漆黑。无边的雨下到无明之夜的尽头,她在大雨里边走边哭。 没有家,没人要她。这世上所有门都对她关闭了。 秦陌桑开口,海妖般沙哑且具诱惑力的嗓音。 “你靠近点,我告诉你。” 敖广又靠近一步,俯下身去,凑在她耳边。接着,地窖里传来凄厉的一声叫喊,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秦陌桑手里拿着一支自来水笔,那是她下车之前,女孩隔着座位塞给她的。刚刚她用那支笔插进他右膝骨缝里,用的是纯纯的蛮力。 接着她挪到墙边用菜刀磨开了身上的绳子,翻身跳出地窖,发现房屋陷在火海之中。 是幻境。只有‘鬼’能制造幻境,而在这里,能造幻境的只有南浔。 幻境给斩鬼人的影响与真实世界没有两样。要出去,只能等待幻境自行消失。她浑身受火海灼烧,只能贴着温度较低的墙根匍匐。浓烟滚滚,她剧烈咳嗽起来,从匍匐变成在地上爬,视线越来越模糊。 银铃的响声由远及近。那个从未曾走出的雨夜,彻底淹没她。 十五岁那年她亲眼瞧见外婆的死,然后被五通变成了“鬼”。在“五通”进门之前,外婆叫她藏进柜子里,她很听话,没有出去,也没有发出声音。 她太害怕了。外婆最后一眼没看她,也因此没有暴露她的位置。 但也因此永远,永远没能说出那句再见。 雨幕铺天盖地。她在雨里走,漫无目的没有方向。该死的是她,不是外婆。她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父母未知,村里都说她邪性,能看见“脏东西”。会不会,脏东西就是她自己? 手里捏着外婆送她的金色小吊坠,铃铛哗啦哗啦响。 这么个轻飘飘的东西,有人却要拿尊严,拿命去换。当宝贝地送给她。她还没来得及说,外婆,我们早就不流行这个啦。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脚上走出水泡,膝盖酸痛到再不能前进一步,就坐在山边公路的大石头上休息。这里山崖很陡,跳下去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她往下看了看,碎石从脚边掉下去,很久,才听到回声。 轰隆隆。山下如雷轰鸣,却是有人在这种天气里开机车上盘山道。 雨幕如织,她看不清那人的脸,戴着头盔。但车停在她脚边,人声音在头盔里闷闷地响,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短发,肩背宽阔,背着把长刀,很古怪的样子。他问:“上车吗?” 她点头。 机车掉头向山下驶去,把雨幕甩在身后,风驰电掣,所向披靡。他车技很好,没有拐不了的路。几次她以为两人都要葬身山谷里,他都堪堪飘过。 好像侠客骑白马,流星飒沓,天宽地阔,连命运都追不上他。 车停下时雨也暂歇,他短暂地摘了头盔透气,头发遮住脸她瞧不见长相,只看到一道优美下颌线,和右耳垂的耳洞。 他从怀里掏出个钱包,把全部现钞塞给她。 “再想不开,也不能这个天气走山路。”他声音冷峻,是清风拂山岗。“我下山没带太多现金,如果还需要,去杭州,打这个电话,有人会帮忙。” 大雨滂沱。 她在空无一人的旷野里行走,走到天地苍老。白马少年仗剑而来,伸出那只手,右耳有耳洞,却没戴什么耳坠之类。写手机号的那张纸被她弄丢了,可她记得要去杭州,就去了杭州。 那是她喜欢机车潮男的最初理由,这么多年,那一晚的回忆被埋在深深处,此时却翻腾上来,淹没她,吞掉她。 可能是快死了吧。 “秦陌桑!” 那一声吼割破幻境与现实的交界,她在即将倒塌的房屋前睁眼,发现周围是货真价实的火海。 李凭撞开门,瞧见她站在院里,身形摇摇欲坠,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抱住她,拢进怀里,拢得深到骨骼撞得疼痛。 很想要,很想见到。 眼睛的余光看过去,看到他右耳有一处耳洞。年深日久,已快要愈合。 “李凭。你很多年前,有没有去过…贵州织金县官寨苗族乡。” 她任由李凭抱着她,在他耳边开口,声音沙哑到不能辨识。“在路上拾过一个小姑娘,给了她好多现金,还有你电话。” 他没回答,房倒屋塌,火在四处燃烧。不知道谁放了火,把她锁在这,存心想要她死。 “出去再说,你……”他把她抱起来,走出火场。身后砖石倒下。“最好闭上眼。” 他走出大道,站定在村口广场上。几十柄私人武装对着他,悍马围成一圈,是训练有素的海外雇佣兵,五百米范围内可以确保他没有胜算,何况手无寸铁。 “有些东西,我不想给你看到。” 他说完这句话,悍马瞬间炸开,铁皮飞溅。 地狱业火烧光一切,故事的开始和最后都只剩少女和少年,还有白茫茫大地无声,灰烬飘落。 “是。”他在火里开口。 “那年我去过你说的那个地方。你说的事,我也记得。怎么?” “没事。” 她在灰烬里抱住他,抱得死紧,不顾廉耻也没有道德,更不去想会不会有回应。 李凭的身子突然僵硬,然后咳嗽一声。 她睁眼,低头,瞧见他手腕上的情蛊符咒,正红得发亮。 丰都王城【女主骚话逗男主/摸奶/水中doi】 秦陌桑从那天开始,才对李凭深不可测的能力有实感。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结束的,敖广雇的人都训练有素,着火时躲得也专业。只是座驾被烧得只剩几个铁壳子,最后听说是走几十公里山路才走到了能打电话的县城。 她意识清醒后第一个问的是南浔第二个问的是那女孩。彼时李凭在开车,咬牙咬到两腮酸痛,没想到蛊毒反应这么强烈,现在秦陌桑在他眼里和食肉动物遇见血食似的,纯粹动物本能指挥大脑神经,甚至想就地停车把想做的事情做了。 但不能。他不是动物,她也不是。 但李凭这么想不代表副驾驶的人也这么想。秦陌桑没得到回应之后就凑过来,浑身又脏又有伤,脸上黑一道红一道,都没来得及仔细验看她还有什么伤。 “你干嘛不理我啊。” 他没好气,给她把车前镜掀开:“你自己看看。” 顺着他手的方向秦陌桑看向镜子,接着哎呀一声。 额头上的情蛊符咒亮得显眼。但她才刚知道李凭曾经救过他,而前不久他才刚发短信到手机上说可以不喜欢,而不能喜欢她这件事,还是她自己提的。 而情蛊好巧不巧地现在生效,万一她做着做着真动心了,怎么办? 她现在不喜欢机车潮男,不代表她的xp一时半会可以改变。更何况他当时和现在气质没有变太多,就算是古板了点,未尝不是一款少女时期的代餐。 她越想越害怕。这么说来,她从那天起就审美如此奇葩且执着,该不会,李凭才算是她正经初恋吧。 要命。 现在看都不敢看他。 车开下高速进入市区,街灯一盏盏地亮起来。他紧绷的神情稍缓,才回答她的问题。 “南浔失踪了,有个女孩和她一起。无人机拍到她俩结伴上车离开的画面,但没有追踪到目的地。” 沉默。秦陌桑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怎么找到我的?” 李凭伸手,隔空点了点她后颈,目光无奈。“你忘了?” 她脸腾地烧起来,那一瞬间她以为李凭地手要碰到她但是没有。丝丝电流窜过后颈,她终于想起他曾在那贴过定位芯片。 是那个东西的反常定位让他察觉到问题,还有就是……被观测者体表温度过高。 两人都没说话,但气氛不是尴尬而逝暧昧。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心照不宣。 车停在某个江边单体别墅地下,刷指纹上电梯。别墅四周树木掩映,位置偏僻,私密性很高。如果她昨夜没下车,可能就会被送到这里。 她就像和富二代约炮的网红,只是这个富二代间歇性冷淡,作息就像出家人。她瞧着插兜开门的李凭,东西早就撑起裤子支起,显眼得很。 门开了。两人几乎同时贴在一起,强劲有力的腰,快把她压进墙上。喘息深重,就在她脖颈间。 他一件一件地脱衣服,野战衣不好穿脱,两人手此时都不大听指挥,七零八落脱了一地。 他最后抱起她往淋浴室走,秦陌桑喘息不匀,声音极低地喊他。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他没回应,手肘抬起颠了她一下,把人更往怀里拢了拢。 她被颠得脸一红,手想抓着他光裸的上半身,却无从着力。 花洒打开后两人都站在水里,洁癖就是这么洁癖。他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将人放在地上。 还剩最后一层防辐射防水的贴身衣服,但他已经看见她身上被绳子勒出的痕迹。那是在地下室时被绑后留下的,手腕脚腕的最明显,其他地方,大概率还有。 想杀了敖广。 他努力遏制暴走的心脏,但秦陌桑好像无所谓似的,当着他的面就要脱。 “快点做完,还有案子要跟。敖广他逃了?怎么让他逃的。” 她拿李凭的眼神当空气,手掀起上衣,露出被勒出红痕的上身。手臂,胸腹,淤青和红痕都有。 他把她压在墙上,裤子还没来得及脱但两人都已经全湿。被这动作吓了一跳她突然不说了,李凭那张冷如霜雪又漂亮的脸凑到她面前,声音也低哑。 “他怎么你了。” “嗯?”秦陌桑愣住。 “我说,敖广。”他像是说这两个字都觉得脏。手肘贴在冰凉瓷砖上,把她和墙隔开。“我不在的时候,他怎么你了。”他说完,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像在提前消化所有可能的答案。 “你别怕,我问这个,就是想知道,他应该怎么死。” 她被拢在身下,发梢的水滴滴答答掉在脸上。恍惚间她觉得李凭问话的语气,有点奇怪。 像是有情侣关系的人会有的,那种问法。 她心怦咚跳了一下。是苹果成熟到摇摇欲坠,终于从树梢掉落,砸成几瓣,甜汁四处流淌。 想试试被他回应。 这疯狂念头叫嚣着,把她扯成两半。一半是个清醒正常人,一半狂欢着坠落。 想要“艳刀”因为她动心,这念头把她变得和从前那些传闻中想挑战不可能最终落荒而逃的女孩们没有两样——必然失败。 但失败好啊,她的一生就是败狗的一生,起码这光辉战绩里还有他的名字,不仅不失落,还有点窃喜。 “他没怎么我,我拿自来水笔把他腿扎穿了。”她抬手搭上他肩膀,眼睛亮亮的。 他略为放心,但原本期待的不安和躁动并未散去,反倒变成另外一种更致命的东西。 那些红痕,恰巧勾勒出她完美胸型。绕着臂膀的一圈,蛇似地蜿蜒。 他正在竭力遏制自己奔涌的想象,秦陌桑握着她一只手,径直放在一只乳上。低头下颌抵住他肩膀,声音又细又痒。 “你要不要啊,我好热。” 02 李凭进去的时候,秦陌桑觉得自己今天晚上会被捣烂。 前戏是他用手掺着水流抽插,后来又口了一会。把她弄哭之后才起身,埋进早就硬到发痛的东西。 他手避开了,没碰她胸,眼睛也刻意不去看她身上被勒出的痕迹。但视线向下又会看到她被脔出粉色内壁的穴口,磨到泛起白色泡沫,艰难翕张着,吞吐他过于胀大的根部。 今晚气氛很奇怪。她像在故意躲闪他。眼神也不像之前那么坦坦荡荡的无所谓。 难道真的……发生过什么了?她让敖广逃的,还是有别的事瞒着他? 在意得不行。但如果无关任务,他没立场细问。 这复杂心思转换到身上就变成越来越重的动作,她被撞得叫声也越来越放浪,从前也不这样。 对视就脸红,身子也特别敏感。碰一下就有很多水。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喘气,生生压下节奏,把水停了抱她出去,下身还没拔出来,她被弄得浑身颤抖。 但就这样还是不愿说话。 阵地转移到淋浴间外的宽敞大理石台面。有关清洁的物品他都随时更换,这里什么都有。 他把她包进绒毯里擦干,她裸身被白绒包着,身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痕迹。有些是伤,有些是他方才弄出来的。 微干的发丝贴在身上,她从绒毯里探出个脑袋,像被捧上祭坛的鹿。 她握住他手腕,再一次把他带到自己怀里,这次李凭没有避开。 温热手掌按上她的乳,她瞳仁清亮,天真诱人而自知。 “上次不是摸过吗。” 她手掌按着他的,按进雪白柔软的深处。然后她贴着他耳朵开口。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我喜欢被你艹。” 丰都王城(中)【睡奸(非强迫)】 03 浑身热血瞬间泵到心头。这近乎窒息的快感让他最后一根勉强维持理智的弦崩断。 他手里握着那只跳动的兔子,眼睛盯她盯出火星。 “什么意思?”他另一只手按着她大腿,捏出红痕。 “字面意思啊。”她比前几次主动一百倍,浪而且骚,扭着身子迎合他的揉捏,还把另一只也送到他跟前,小腿勾着他往身上带。他几乎是狼狈地撞到她怀里,单手扶着台面才站稳。 但鼻子堪堪蹭过雪白胸脯,腾时他身下的火又窜起来。这正常么?还是说她想通了,当个床伴就不错,自信不会越界。 可自从她昨晚那么做之后,他彻夜失眠,看着她走近小旅馆后,在路灯下站了一晚上,就为了弄明白秦陌桑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要他承诺不越界,他也承诺了。但现在她这么积极,是要他也走肾不走心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的心在她那里,或是不值一提,或是洪水猛兽。 李凭低头把她按在冰凉台面上,白皙肌肤身下垫着绒毯,愈发像被献祭的羊羔。 而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头顶,身下反复操她,像在亲手玷污最圣洁的造物。 进去了她反而安静,就剩下水声和肉体碰撞声,他没道理地焦躁,操得更用力,终于听见她呜咽。 今夜她已经高潮了好几次。他把人抱起来用后入的姿势继续操,让她手撑着洗手台好看到落地镜前自己的样子,看她怎么被他贯穿。 雾气弥漫在浴室,她手掌印按在镜子上,后来操得狠了胸也贴上去,留下凌乱痕迹。 “唔……不,不要了我,我不行了。”她又一次继续颤抖,全身泛红,眼神美得他不敢多看一眼。 他低头把她下颌扳起来,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前胸贴着她单薄后背,蝶翼似地颤动。 “不是喜欢么?这就不行了?” 他用力向上顶了几下,她呻吟声变得更细长,眼睛几乎失神。迷离破碎的眼睛。 他的小鹿。 李凭再一次心跳到不合常理。他把人转了个弯,抬起一条腿又插进去,接着抱起来边走边插,走到别墅露台边缘。那里夜幕深沉,能望见江面灯火璀璨,红尘万丈。 “李,李凭。”她手按在玻璃幕墙上,被顶得前后晃荡。他今晚没收着力,每一下都钉到最深处又抽出去。 她没听到回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今天听到有人说,你十六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太好的事。”她指尖贴着玻璃,冰凉雾水溜进指缝。 身后的动作停下了。他退出去,正在她快到了的时候。 “我十六岁时候亲手害死过自己师父。是敖广和你说的,对么?” 他身下的东西昂然挺立,但他全不在乎,向后走一步,去拿沙发上放着的睡衣。 她下意识一把握住他手,李凭站定,然后缓慢但坚决地把她手拉下去。 “你觉得自己脏?”秦陌桑反问。裸身靠在落地窗边,喘着气看他。 “你觉得你有我脏么?”她锲而不舍,再次握住他手。 “你不脏。”李凭终于再次开口。 “所以你觉得你脏。害死过很重要的人,所以不干净,所以折磨自己,以为这样就可以赎罪,是不是?”她仔细观察他表情。 李凭刀子般的目光投过来,落在清澈见底的眼眸里,霎时灭了。 秦陌桑攥着他的手走向客厅一侧的岛台。所有李凭住过的地方里设施最好的地方永远是厨房,这里也不例外。她不费力地伸手从酒柜里取了一瓶红酒,抬手敲碎在黑色大理石台沿。血色酒液流了一地,她把剩下的都倒在自己身上。 从头浇到脚。 “你疯了?”李凭拿过她手里的碎酒瓶扔到远处,把她抱起来放在岛台上,几乎是吼出这句。 “我没疯啊。”她笑得超甜。 “我今天发现我有点喜欢你,而且你有可能是我初恋。我十五岁那年差点就跳崖自杀了你路过给了我几千块,还送我下山。不记得了是吧?但我记了好久,还为了找你,睡了好几个和你长得像的。你说我亏不亏。” “你说什么?”李凭脑子轰鸣。 “我说我喜欢你呀。李凭。”她坐在岛台上,张开腿,表情天真放浪,把他紧紧勾在自己身上,像聊斋故事里诱骗道士破戒的山精鬼怪。 “现在我脏了你也脏了,你帮我舔干净好不好。” 他垂着眼,这样身下的人就看不见他眼里的风暴。 接着,他没吻也没舔,而是伸手在她胸腹间抹了一把,摸了满手的红酒,全涂在虬结胀大的东西上,然后再一次捅了进去。 这次他把她双腿交迭压在身下,脔干频率高到她从未体会过,腰肢集中发力,眉眼却沉如深潭。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的沉默就是否认。 她第一次告白宣告失败,还是在被艹到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 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淌落,她在泪水模糊中到达顶点,最后一下他顶到她身躯弯成弓形,然后湿热的东西一股一股浸满他的柱身,流了一地。 她潮喷了。 他强忍着没射,拔出来时她已经筋疲力尽,竟在他抱去沐浴的路上睡着了。 半小时后他把洗干净的人放在床上,这里浑然只有白色,而她乌黑浓密的发垂落在两肩,有清新栀子花香气。 他把人放下之后,却鬼使神差地没有离去,反倒卸下一边力气,压在她身上。 还是没醒。她浓密眼睫舒张,唇畔轻语不知道什么话,多半是骂他的。 他身下的反应一直没退去,此刻就卡在穴口上下磨蹭。但他似乎强行无视了这一情状,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睡颜。 竟然说喜欢他。 喜欢他的人后来都死了。秦陌桑怎么想的,没听过那些警告,还是觉得他待她太好了,结局可能不一样? 但说出来的话与心里想的截然不同。 “秦陌桑。你怎么敢的。” 他手指不受理智控制,摸她的脸。从眼睛到鼻梁到眉毛到唇。然后向下,停在锁骨上。 然后干脆向下抬起她一条腿。今晚太过刺激,她穴口依然可怜地张着,汩汩流出清液。 他艰难地一点点蹭进去,因为怕吵醒她,动一下都一万分地小心。 全插进去之后他就开始动。起初频率极慢,忍到他额头迸起青筋。待她呼吸逐渐平稳,他就试着加快速度加大力道,渐渐地房间里传来清晰可闻到啪啪声。 他果然是疯了。居然干这么龌龊的事情。 但只有这时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她。紧密的双眼莹润的唇,沾了红酒,干掉之后像血的颜色。 他低头,喉咙间逸出深喘。唇无意识地找到那块红酒痕迹,碰到就不可自拔。 不仅偷偷艹她,还偷偷吻她。 从这一刻起,李凭在心里把自己贬低到最劣等的那一类人。 但就在下一秒,她眼睛睁开了。 林中仙女睁开水雾迷蒙的眼,发现自己正在被暗恋自己的俊美猎人操干着,混着淫液的水流得槲寄生树下四处都是,开出繁盛的花。那是古希腊神话里月神阿尔忒弥斯和她的恋人奥瑞恩故事的蛮荒版本。他曾在某本年深日久的英文论文里读过,但今夜这一幕就复现在眼前。 “你,你做什……”她还没反应过来,眼神迷茫,继而被他更深地吻住。一只带着灼热气息的手,覆上她的双眼。 “睡吧,是梦。” 吻深长缠绵,直吻到她因缺氧而再次进入睡眠。 而他终是低吼一声,把东西顶到底,都射在她里面,射到小腹微微隆起,拔出来时又弄脏一次床单。 他蓦地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做那个关于前世的梦了。 丰都王城(下)【纯情事后】 天色尚早,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时久违地闻到早餐香气。是中式早餐,光是嗅一嗅就能闻出煎鸡蛋,葱花香气与浓郁的油盐酱醋。 有多久她没吃过早饭? 工作原因,她饮食极不规律而且重油重辣。饥一顿饱一顿和凌晨吃夜宵是日常。杭州拥有全国六成以上的MCN,上千家直播基地,钱江边上的网红大楼每天孵化上万网红,俯瞰芸芸众生,高峰期今天签约明天被解雇的百万级流量们都多到数不过来。赚到钱立刻拿去做医美,有野心的的周末还要去BOOMSHAKE蹦迪,聊天时不经意漏出自己的ins与小红书主页,一晚上下来通讯录里可以多几十个富二代。 都是风险投资,没有高低贵贱。 她初来乍到时曾经半工半读,不仅念完了高中还差点考上师范。而她的交际圈里好人太少骗子太多,热钱汇聚的地方所有人的自信都像气球似的被吹胀。她被当时的男友花言巧语哄骗,信心满满要努力工作和他一起凑首付买第一套房,那时她才刚成年。 流星划过一颗又一颗,掉下来摔成泥很多次之后,她终于逐渐认清人类这个物种究竟由何构成。 “是早饭?” 她赤脚踩在地上,蹑手蹑脚走到岛台边上,从墙边探出半个脑袋。 李凭在背对着她切菜,穿着白T恤,头发挽起,用那柄餐刀固定。手臂线条流畅,侧脸优越。隔着几米的距离也能看清眉眼深浓。顶级配置,薄情长相,人越斯文,下手越狠。她从前只爱泡那种九漏鱼类型,这种心机深又背景莫测的借她三个胆子也不敢睡。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胆子比天大。 岛台上珐琅锅里正煮着什么,番茄香气四溢。延伸到餐厅的部分已经摆好两双碗筷,葱花飘在绉纱馄饨上,煎蛋和培根卧在盘里,另有一壶浓茶,她猜大概是普洱。 “嗯。”他没回头,还在切菜。香菇火腿豆腐切丝,蒸笼打开,又拿出一笼包子。 她看得眼花缭乱,坐在高脚椅上才回神发现自己身上套的是件男式衬衣。大约是昨晚她睡着时,他换的。 昨晚……她太阳穴开始突突发痛。 但看他今天的反应,是拿她的话当没说过。 悬着的心掉下来,变成无着无落的空虚。她在期待什么?李凭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开窍,会因此对她不一样?但最可能的是,如果有人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演狗血八点档说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初恋,他只会淡淡说一句你有病吧。 这么看来,她昨夜闹到那个程度却还能捞到一口早饭,实在是天恩浩荡。 计时器响后,他把火关掉,乘了一碗番茄浓汤,放在她面前,表情一如既往。 “罗宋汤,给你醒酒。” 她喝了一口,然后饿死鬼似地把剩下的几口喝光。 李凭皱眉:“不嫌烫么?” 她连说话的空都没有,又去盛了一碗,喝光,然后夹了一筷子干丝,鲜掉眉毛。吃了个包子,美味绝伦。还没碰馄饨她就已经热泪盈眶,放下碗筷长叹一声,表情凝重。 “李凭。” 他刚倒了一杯大吉岭,闻言茶呛到喉咙口,咳得脸上泛红,脸上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你怎么这么会做啊。” 她说完又补充:“我是说做菜”。停顿三秒,又补充:“但你也挺会做的。” 空气凝固了接近一分钟,她摸了摸发烫的脸,抛下一句我吃完了就飞速溜去洗漱间。 徒留他自己坐在原地,搅了搅碗里的馄饨,眼里漾起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与此同时秦陌桑跑进洗漱间关上门,长舒一口气,按住砰砰乱跳的心,朝自己脑门拍了拍。 “能不能管管你的脑子秦陌桑。这样撩下去你有什么后果?一败涂地!” 她自我教育了几分钟,听到他在外面敲门。 “怎,怎么了?”她心虚,打开门,留了个缝,看他。李凭早已洗漱完毕,换了干净衣服,白T黑夹克牛仔裤,像个出门做家教八百一节课的计算机系帅哥。衣品为零情商堪忧,但因为画风过于清新脱俗而年年被评校草。 “你你你落了什么东西在这儿?”她上下饱览美景,说话都开始结巴。 他伸手向她身后指了指。 秦陌桑回头,瞧见置物架上赫然放着一盒套。 她反应过来,脸爆红,拿了套扔给他。 “谢谢。”他像接过包烟似的,自然而然拆了几片揣兜里,低头解释:“以防万一。” “不用解释了!”她把门推上,气急败坏。 但他没走,影子还在门前。寂寂无声中,她指甲划了划磨砂玻璃面板。 “昨天我说的话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吧。你当年救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我就是一时上头而已,整理好情绪就好了,你不要有负担。我们就还是……解,解蛊的关系。” “嗯。”他点头,但还是没走。 “我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啊。”她额头抵着玻璃板。 “你现在整理好了吗?”他声音从门外传来。 “啊?” “我问”,声音清晰,回荡在她耳边,回响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你说,你就是一时上头,整理过情绪就好了。那你现在,整理好了吗?” 滴答。沐浴间的水掉落几滴,是昨夜被反反复复用过的花洒。季节错乱的栀子花与松木,火场里灼烧尽一切的眼神。白马跑过时间洪流撞进她的生命,问她若那奇迹终究不是为你而来的,你又该如何? “给我点时间。“她像赌到最后一场还不愿下桌的痴人,手里攥着输到穷途末路的最后几块筹码。 “我能整理好,很快。” 02 十八梯,重庆的一片风景极险又极老旧的区域,近年来被大规模改造,旺季时深夜也挤满了来直播的游客,老街上灯光密密匝匝,从制高点一路流淌下来,流进长江里。配合夜景深处的江北CBD更加魔幻,像在打什么开放地图游戏的副本。 晚上八点,直播摊位已经热过好几轮的时候,石板路上自高向低走下一对漂亮人物。 男人身上是普通黑白色系,但身材优越,五官扛得住各种画质的拍摄。女人穿高腰牛仔裤和露脐短上衣,头发高高扎起,眼妆化得像猫,是最近刚刮起来的Y2K甜辣风。 这两个画风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反倒莫名和谐,原因之一是这里网红太多,原因之二,是他们既不像情侣似地恨不得随时贴贴,也不像商业捆绑似地时刻避嫌。 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氛围,说不熟但暧昧,说太熟又拘谨。 偶尔她被路边的热闹晃花了眼时李凭会拽她一下,把人拉回正道。但无奈秦陌桑的注意力太过分散,后来干脆变成Z字形绕路。 “虽然季三让我们绕路,但你也太绕了吧。”李凭再次停下,无奈抱臂,看她驻足在做手串的摊位前两眼放光。是在真心实意地逛街没错。 就在几个小时前,季三和雷司晴终于搭建好新联络站,联系上了他们。秦陌桑把在狗村得到的情报复述了一遍,雷司晴的反馈是,南浔所说的十八梯蓝莲花刺青店,十多年前确实曾是罗家上一代傩术传人所开,但那段往事几乎没人知道。 “她的名字是罗夕张。”电台波段不稳,但雷司晴声音清晰。 “据说,十多年前她和罗家断绝往来,带了罗家祖传的‘天官印’南下。在那之前曾在十八梯短暂落脚,开了那家刺青店。” “也有人叫它‘长生印’,‘天官’是西周传下来的名,最初是指能预知过去未来之人。天官所掌之印,能改变天命,逆转阴阳,也能起死回生。但都是传说。那印谁都没见过。” 罗夕张却因为那条手握天官印的流言,被暗处各类人物追杀,逃到南海,敖家当时的话事人还是松乔的父亲敖青。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敖青保了她。因此就算暗杀不断,好歹罗夕张过了近十年的安稳日子,和敖青成婚,有了松乔。 但彼时罗家陷入内斗,分成以罗添衣为首的本家和与五通走得更近的外家,外家想要权威,就派人再次去暗杀罗夕张,夺回天官印。 没想到,那次暗杀成功了。 罗夕张的意外去世导致敖青一度崩溃,而松乔还小。后来没过多久,敖青也死了。恰巧那时“无相”接了敖家的委托保护松乔,就这样,被卷进这场风波。 雷司晴的信息补充简明扼要,顺带再次明确甲方罗添衣的诉求:揪出外家的幕后操纵者,瓦解掉对方。而此时所有线索都断了,要破局,只能从一切发生的源头开始。 那天敖广在听说蓝莲花刺青店时,那惊讶不像是演的。南浔没告诉过他这条信息,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合作,有裂痕。 “十八街那家店还有半小时才开门,来都来了,不多逛逛多亏啊。” 他们来是要蹲点。那家店在罗夕张走后没有倒闭,查到接班来看店的人名字倒让秦陌桑吃了一惊——是罗钺。 但据线报,自从上次三途川被突击检查之后,罗钺就请了病假,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 起初他们怀疑,敖广知道此事后想必会派人来查这里,或许提前带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但根据雷司晴传过来的卫星资料显示,最近几天都没有人出入过那个地方。 敖广要么是还没来,要么,就是知道里面的情况。 哐。路过一个穿黑衣服背登山包的女孩,棒球帽压得低,走到秦陌桑旁边撞得她一歪。 李凭下意识握住她手,把人带到自己一边,目光凛凛瞟过去。秦陌桑也注意到了,瞬间眼色一变,低声喊了句南浔,就冲了出去。 手从他手里抽出,暖意稍纵即逝。他心升腾起不悦,却也没多分析这不悦从何而来。 黑衣女孩穿过拥挤人群,鲇鱼似地窜来窜去。秦陌桑追得艰难,简直像在演什么绝命特工。李凭跟在她身后,三人在复杂如迷宫的曲折巷道里穿行。 直到跑了不知多久,黑衣女孩终于停下,等秦陌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对面的人就摘了棒球帽,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带着歉意的脸。是南浔。 “对不起桑桑,之前骗你了。但只有这样我才能骗过敖广,让他相信真有人见过长生印。幕后的人马上要被钓起,我不能打草惊蛇。” 南浔的道歉简单,像知道现在也说服不了她,索性不为自己辩白。 “原本想自己去解决这件事。但今天来找你,实在走投无路。”南浔眼角通红,不知几宿没睡。“敖广找不到我,把罗凫抓走了。” “敢抓警察当人质,疯了吧!”秦陌桑不解。 “他有他的路子。我本来应该想到的,我以为没事,我……”南浔提起此事越来越激动,努力压抑情绪后,掏出手机刷到一张照片,给他们看。 是人被绑在摩天轮上的照片。看四周是在荒山里,面朝滔滔江水。竟然是座建在山上的废墟游乐园。照片精度高,放大之后可以清楚看出,被绑那人就是罗凫。 “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之前那些事情的原因我都可以解释,只要你愿意帮我救我哥。” 南浔深鞠一躬,在僻静窄巷里,风吹过她细碎额发,原本就伶仃的身影更孤单几分。 几秒钟后,秦陌桑轻叹一声。 “我要是答应帮你,你就帮我解决敖广。怎么样?”她问南浔。 “桑桑。”南浔哽咽。 而此时巷子里黑暗深处走来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人。待走近时她和李凭都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那是个亦狗亦人的怪物,狗头,四肢却和人一样。但身上也逐渐长出细碎毛发,让人毛骨悚然。 南浔见他们的反应,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连头都没回。 “这是罗钺,我的搭档。他也是‘鬼’。现在可以告诉你们,‘长生一号’的最强隐藏功能,是延长我们作为普通人形态存活的时间。” 南浔笑得凄然。 “但忽然断了剂量的话,变‘鬼’会加速。可能下次你们见到我,就和罗钺一样,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你们说话了。 秦陌桑眯了眯眼睛。 罗钺身上没有“命绳”,这是她那天没注意到他的原因。而据她所知疑似活了很久的‘鬼’却没有命绳的,还有一个,那就是雷司晴。 丰都王城(下)【纯剧情】 下午三点,鬼城丰都。 “这里是长江边上的古城,旧称酆都,曾是传闻中的巴国都城。《聊斋志异》里的阴曹地府就在这里,旧城随着三峡水库的建设已沉入水底,现在的新丰都城已经被开发为文旅结合的新景区,热门景点有阎王殿,望乡台……” 空荡荡的旅游大巴在山路上行驶,车里只坐着四个人。车载录音里反复播放导游讲解词,秦陌桑开车,李凭在门前放哨,南浔在前座拆装备,罗钺穿连帽卫衣戴墨镜和口罩,乍看上去和正常人差不多。 根据南浔收到的照片,他们查到了罗凫被绑的地方是在鬼城丰都的废弃游乐园。但要去那还有点距离,打车或开车都容易暴露行踪。 没想到秦陌桑拿着自己的大客车驾驶执照,竟在几步路之外的地方租到了辆直通鬼城的旅游客车。此类车每天往返丰都几十辆,每隔半小时发一班,想查,也要花点时间。 窗外是江流滚滚,导游词继续放着,提及每周六景区的烟火大会,和夜幕落下的“鬼门开”沉浸式表演。 几小时前,南浔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如果她说得是真的,那么敖广这局棋,着实布局了很多年。 就在秦陌桑和李凭几天前踏进山城地界的那一秒,就已经陷入敖广的地界。他入侵两人的手机,窃取定位,在直播流量聚集的闹市派一帮混子找茬,让他们被曝光到网上,提醒全山城的罗家人,这两人是五通的猎物。再让混子们把人逼到朝天门,派南浔去接头。震慑的同时,也借南浔的特调局身份掩护,洗白了她,让两人相信她是与敖广不同的一方。 接着敖广将李凭引走,让秦陌桑与南浔单独行动。那晚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五通派人故意为之。原本是要撞伤她并带走,借以要挟李凭。但罗凫随后赶来,打乱了计划。 再之后就是三途川的局。南浔设计让秦陌桑与李凭都出现在三途川,敖广同时在现场放出“长生1号”的消息,企图引蛇出洞,钓出背后真正拿着“长生印”的人。 “五通和敖广现在只知道,‘长生印’或许在‘无相’手里,因为敖青最后是死在你们的地界,而松乔还在你们手上。”南浔熟练拆解手里的武器,加消音器,改装。 “法律上,季三和雷司晴是松乔的监护人,也是家人。我们并没拿松乔当人质。”李凭纠正。 “我知道,所以我那天晚了几分钟出现,好让敖广降低对你们的戒备。如果他看到秦陌桑愿意打‘长生1号’,就知道她对真正的‘长生印’一无所知。因为……真正被‘长生印’影响过的人,会对那种东西,产生本能的畏惧,产生剧烈反应。就像李凭。”南浔把组装好的东西塞进后腰固定。 “所以你那天在狗村……”秦陌桑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与南浔目光相对。 “是啊,我那天是故意把敖广引到那儿的。”她微笑:“敖广在意你,但又不敢贸然除掉你,只能等一个可以单独捉到你的机会。那天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但他没料到你知道蓝莲花。” “但蓝莲花刺青店的事,是你告诉我的。” 南浔没说话。罗钺兜帽下的脸呜咽一声。人变狗和狗变人都有种介于恐怖谷的惊悚效果,秦陌桑现在根本不敢看那位中年会所经理。 “几年前,我还在上高中。养我的是罗凫他们家,他爸是个垃圾。猥亵我。我当时没和罗凫讲,他刚考上警校,成绩很好。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宰了那个禽兽,但如果真这样,他就这辈子也就完了。” “我记得那天天气不错,还有晚霞。我搞到一瓶农药,坐在十八梯最高的地方看长江,想,怎么写遗书能让罗凫觉得我是因为期末没考到年段前十才去死的,他那么辛苦给我补课。”南浔抱膝蜷坐,眼神温柔。 “说起来很像扯淡,但我那天恰巧碰到罗添衣。当时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傩术’和‘罗家’是什么。她路过看我一眼就站住,说,小姑娘,你别想不开啊。” 南浔摊开手,把手上的素戒摘下。环绕手指的有一圈淡淡的青痕。细看去有蜿蜒纹路,像蛇迹,也像狗村村口碑刻上那些疯狂扭动的潦草字迹。 “鸟虫篆。”李凭转过眼神,看了一眼,目光沉下去。 “嗯。罗家祖传几千年的符文,据说是楚国文字,那时候这片地方还叫‘巴国’。这些科普还是后来罗钺告诉我的。”她盯着那印迹,眼睛眨了眨:“但当时罗添衣说她能救我命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开玩笑。” “但她后来确实救了你。鸟虫篆只有被施过‘傩术’的人身上才会有。”李凭截话,秦陌桑白了他一眼。 “准确地说,她让我‘起死回生’了。”南浔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你们是斩鬼人,应该能看出来。我——现在是‘鬼’。” “嗯。但你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上一个这么棘手的案子还是马鸿章。” 李凭点头,却藏了后半句没说。其实瞧着与正常人无异的案子,不是那个做实验做到半人半蛇化的马鸿章,而是当年在港城。 大雨淹没整座城市,废弃城寨前的红裙子小女孩,抱着破旧小熊,提行李箱乖巧问,我爸爸他也不要我了吗。 是松乔。敖家最后一条龙与罗家傩术传人的后裔,生下来就是一个“鬼”。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听下去。 “那天我没死成,被罗添衣带去她开的刺青店吃了饭。这个纹身,是她给我刺的,说只要看到这个,欺负我的人就不敢动手了。我信了她,回家去,那个垃圾看到这个,怕到不行。因为他也姓罗,家主的命令比警局都有用。家主让他死,他隔天就会飘在长江上。” “我过了好几天特别高兴的日子。罗凫放假回来,说他在市区租了房,可以带我搬走。我以为,终于等到这天,我也能放过自己了。” “但那个狗东西追到我们住的地方,专挑罗凫不在的时候找到我,说如果我再纠缠他儿子,就把他做过的事情告诉罗凫。” 风吹着江面,波涛无声。 “我把他杀了,从十八梯推下去。那会儿十八梯还是棚户区,别说监控,晚上连路灯都没有。” 南浔说得轻飘飘,冷淡烟嗓和导游词背景音混在一起,那边刚讲到“七月半,鬼门开”。 “之后我就想,总得看眼罗凫再死吧,我这辈子就碰到他一个好人。我走了整晚,走到警校,没见着他。支队集训,人在几千公里外。”她靠在座椅后背,闭上眼。“我就找了个小旅馆,买了剃须刀片。我那会儿才几岁,连怎么死都不会。醒来后就见到罗添衣。” “她说我命大,那个小旅馆是她认识的人开的,及时通知了她。那人脸上有道疤,看起来凶,但其实还不错。” “我知道我其实已经死了。这种深度的伤口和流血时间,根本救不回来。但我手腕上,连伤痕都没有。” 她笑了笑,其他人都沉默。 “而且从那之后,我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你们说的‘鬼’,就是这样的吧。但我还能说话能走路,和普通人一模一样。”她把素戒套回去。“后来我就进了特殊事物调查局,知道了‘长生印’的事。罗添衣大概是为了救我,用了‘长生印’。看来敖广也知道当年的事,所以你在狗村提起蓝莲花之后,他就急了。” “我和敖广合作,是因为最近,我状态越来越不稳定。大概是长生印也不能真的长生,但多活几年也够了。我和他能多有几年,就算罗凫现在还拿我当不懂事的妹妹,我要什么他都给,除了喜欢我,别的都能给。” 南浔望向窗外,很久之后,才开口。 “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是鬼这件事,你们待会儿,可别说漏嘴啊。” 秦陌桑手肘搭在方向盘上,眼神瞥向后视镜。 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南浔说罗凫不喜欢她,但那天在三途川,瞎子也能看出来他俩之间不一样。 南浔说的不喜欢,秦陌桑觉得,大概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不能轻易说出口,因为已经迟了。这辈子再不能弥补的人,是已经不在的人。太重的愧疚压垮了他。 此时秦陌桑才恍然发现,罗凫知道一切,而在整场戏中,每一幕都有他。 南浔能与他们顺利接头,是因为原本定的罗凫要加班;当夜撞到她的车离开之后不久,罗凫就出现;而三途川那晚是他亲自带队来搜的,连她和李凭的离开都是在他监视之下。 在三途川电梯里的短短几句,他也提及过,自己知道南浔命不久矣的事情。这一切连在一起,说是巧合,也太过凑巧。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敖广轻易抓到? 02 鬼城依山面水,建在半山腰。望下去就是三峡,江流滔滔。 假如是旺季,此时本应当游人众多。但景区门口挂了“停业整修”的牌子。敖广特意为迎接他们,特意选了这处地方。 说是热门景点,其实园区已经荒废许久,几年前大搞特色旅游时建起一批塑料感十足的恐怖互动模型已经大批掉色生锈,包括门前矗立的十几米高“牛头马面”,门前广告版上贴着几百张褪色的游客照片,父母们带着孩子在十八层地狱前合照,玩过山车,温馨,诡异,还有点悲伤。 进入大门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的摩天轮。那是景区的制高点,上面每间游览车都被装饰成中式楼阁形状,也是全园唯一亮着灯的地方。 大摩天轮通了电,红紫蓝绿灯光闪烁,摩天轮中央圆心上有霓虹灯四个大字——“众生皆苦”。 “真变态啊。” 秦陌桑感叹,把车开进游客下车区,稳稳停下。南浔自从瞧见摩天轮之后,精神就高度紧张。 “别紧张,南浔。就按我们之前商量的。”秦陌桑嚼着纸币借车找零换的泡泡糖下车,手动把拦着入口的操纵杆拉上去,还吹了个泡泡。 “你去谈判,我去拉闸,李凭去救人。罗钺……他来干什么来着?”秦陌桑眼光斜了斜又立马收回来。 南浔被她大难当头毫不在意的亡命徒气质给逗笑了,指指罗钺背上的登山包:“罗钺是特调局安在三途川的暗桩。敖广比起信我,更信他。包里全是‘长生一号’,这批货的全部库存,也是我们这回谈判的筹码。” 她随着秦陌桑的脚步下车,手指微微颤抖,点了支烟,抽一口就掐灭。 “如果谈判不成,就全销毁。” “销毁?”李凭站起身,把擦过的刀刃收回刀鞘。他记得南浔说长生1号能给她续命的事。 “嗯。我活够了,罗钺也是。上一个长生1号的实验对象是他女儿,被骗去做代孕,死在整容医院里。敖广不知道,还雇他做领班。” 罗钺低着头不发一言,狗鼻子抽搐。 秦陌桑想起多年前那篇狗村的新闻,与手术台上死掉后被做成“活五通”的女孩。为什么异形状态都是同一种模样? 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家人,家人永不彼此背叛,不彼此出卖,直到死亡尽头。 此时太阳逐渐西移,下午五点,日月交替之际,游乐园里突然想起巨大噪音,是摩天轮,在缓慢转动。 罗凫的身影依稀可见,不知被绑了多久。高空缺水失温,或许已经休克昏迷。 南浔把装备归位,转身对他们嫣然一笑,日光下灿烂到好似伤感青春片。 “别哭啊你们。我早就死了,又不是今天才死。” 秦陌桑给她整衣领,在所有园区内广播开启的瞬间,听见敖广清嗓子的声音。 “南浔,没想到,你还挺幽默。” 他们谁都没有害怕,仰头望天,瞧着那四个字,“众生皆苦”。 摩天轮咔咔转动,日头从山顶坠落,天从亮到暗,只有一瞬间。 丰都王城(下)【睡了四次之后的纯情初吻】 01 “2010年,我刚来内地投资项目,和当地有合作,承包这个山头,做地产开发。挖到一半,挖出一个西蜀古墓,里面埋到据说是夜郎国的国主,手里拿着块印章。听说,当年进过大墓的工人都疯了。” 丰都鬼城广场走到底,是座高耸入云的“阎罗殿”。几分钟前敖广用中央广播指示南浔自己来见他,其余叁人被突然出现的雇佣兵困在门口。他们是敖家高价从海外雇的安保,其中不乏退役的前海军陆战队成员或是国际通缉的重刑犯。 敖广也和他们玩了一回空城计。 “那是我头一回见到‘长生印’,但敖家的掌权者,当时还是敖青。” 阎罗殿上,敖广端坐。背后是高达十余米的十殿阎王塑像。他穿着白色亚麻西装,胸前的泰式金佛牌晃晃荡荡。 “后来听说‘长生印’落到罗家手里,特殊事务调查局也插手,死了不少人。你亲爸也是在那回任务里没的,你知道么?” 敖广说得激动,朝南浔比了个手势:“罗家分成内外两派,外家和五通合作——那可是出了名的变态。特调局没和你说你爸是怎么死的吧?他们喜欢吃死人。” 南浔站在阎罗殿前,眼神冷到底。 “你要什么我给你,先把罗凫放了。” “骗我的都死了。”敖广双手交叉,目光穿过她,远远望出去。“你没资格跟我讲条件。我要罗凫的命,也要你的命。但在那之前你得说清楚,你和罗添衣曾经在哪,因为什么见过。” ”不说实话,再过半个小时,罗凫就会被那个大轮子切成一块一块的,掉到地上摔成泥,拼都拼不回来。”他耸肩笑:“游乐园年久失修嘛,经常有些事故。比如有人在滑轨上安刀片什么的。” 唰。 南浔靠近的动作快到来不及反应。一柄改装过的轻型手枪也抵住敖广的下颌,45度角向外朝天空。 “这个角度射穿你,不会直接削掉后脑。你会很痛苦,在地上滚几个小时才死。” 南浔声音沉暗。 “杀了我也咩用啊,我没有遥控器啦babe。”他晃晃手:“已经启动,不能反悔哦。” “现在告诉我,你还来得及去跟他告个别。”他抬手,宫殿暗处涌上一批穿古代制式黑色衣袍的人,戴口罩和兜帽,沉默迅捷,移动悄无声息,站满殿前,仿佛百官朝王。 “看过哈利波特吗?这帮人现在就是我的食死徒。”敖广翘起腿,摘下平光眼镜擦了擦。 如果抛去身上的敖家标志,他几乎就是个脸上写着精明二字、常青藤毕业纽约买楼女朋友几天换一个的华尔街金融精英。叁十岁人生大事做到头,平时只看时代华纳烂片和DC英雄电影,叁观极致简单,也极致残忍。 “不然你就在这儿被这帮恋尸癖活吃了。你说罗凫瞧见你这个下场,还想不想活?” 此时,摩天轮缓缓转动,游乐园钟声敲响,六点到了。 整个园区音乐突然开启,喧闹震荡,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群演,化妆成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饿鬼穷鬼吊死鬼,足有几百号人,把整个园区填满,甚至还有推着小车卖烤串小面炸豆腐的,香味袅袅窜上天空。 敖广骂了一句脏话,猝然站起身。 殿中黑衣人们听见动静也不知所措,乱哄哄吵闹起来。 “谁tm把这些人放进来的!”他大吼,不管额头还被抵着枪。 从这里看不到园区门口,难道那帮高价雇的亡命徒连叁个人都拦不住? 寂静。 寂静中黑衣人们都同时回头,给大殿外的人让出一条道。 嘶啦,嘶啦。是刀背拖在地上的声音。那人终于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摘下兜帽,看起来却明明是只成了精后能够直立行走的犬类。 黑色恶犬后腿支地,通红双眼望着敖广。 摩天轮在这一秒忽然剧烈震动几下,然后缓缓转动起来。 “罗凫!!”南浔撕心裂肺的叫声中,恶犬与她以相反方向奔跑。擦肩而过时她最后看了眼罗钺,瞧见血红眼角的一滴泪。 它吠叫着腾空跃起,咬住敖广的喉咙。 南浔飞身跑下台阶,最后一抹晚霞赤红,照亮天空。罗凫被绑着随摩天轮向下转动,嵌套双层轮轨的接近几米处,是后来敖广撞上去的锯齿形尖刀。 02 哐。 巨型摩天轮被生生逼停,是李凭开着重型卡车直接撞上底层基座,牢牢卡在转轴上。卡车头铁皮被卷起,他从车里出来,秦陌桑已经身后插着装备顺铁架爬上几百米高空。 她总能有出乎他意料之处。比如方才指挥罗钺把长生1号都用在雇佣兵身上,不出她所料那批人也是被五通改造过的,就算沾到皮肤也反应剧烈,几秒内撂倒一片。 以及现在,她告诉李凭自己可以徒手爬摩天轮,比起当年爬藤索过江来说这简直就是洒洒水。 所以现在他竟然被她甩在后面。这感觉很奇怪,但似曾相识。 江风浩荡,她竟已爬到了罗凫被绑的地方,把安全绳索系好之后就去用刀刮开他身上的工业胶带。 冷风里他睁开眼,第一个叫的是南浔。 “我不是你的南浔,要见自己去见。”秦陌桑咬着手电筒奋力划胶带。腿上的先划开之后她停了一下,鬓角发丝在风里飞。 “罗队,问你个事。”她用警局时别人对他的称呼,罗凫冷峻脸色有一丝松动。 “你早就知道南浔的事,但一直没告诉她,是不是?”她在半空中甩了甩刀。“还有,你骗了‘无相’,说你不能接任务,好让南浔插手。你和敖广也做了交易?你想拿南浔换什么?” 她反手握刀,暗中抵住他后颈。 “我知道对你们的大计划来说,南浔的命可能什么都不是,但南浔这辈子就信你,你要是真耍了她,我替她杀你。” 秦陌桑的牙在冷风中发颤。 许久,罗凫闭着眼开口,声音轻缓。 “你杀我吧。” 泪从他眼角流下去。没到叁十的青年人,额角有几根白发,但无损整体阳光开朗好形象。 “不久之前我查出来癌症,扩散速度很快。诊断结果都有记录,你们可以去查。为了不让她担心我还假装在所里上班,所里也配合我。”他说得很慢。“没接任务也是这个原因,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每天,我就只剩下看着南浔,所以车祸时能及时赶到,因为我就在你们后面。” “叁途川那次突发事件之后,我知道了南浔在和敖广合作,也知道了长生1号。今晚的局,是我答应了特调局,杀了敖广,他们会帮我保护南浔,拿到长生1号的特许服用权限。” 几百米高空望下去,山后隐隐绰绰有人。黑压压埋伏在游乐园两侧,正在封锁各个出口。方才那批用来混乱视听的群众演员就是他们放进来的。 特殊事务调查局。 山外之山人外之人,这局棋里时隐时现的存在。 “你信他们?”秦陌桑使力,最后一条工业胶带被划开,他身上只剩一根安全绳系在摩天轮上。 “我信。”他试图活动已经麻痹的手腕,笑了笑。“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活是不是。” 秦陌桑蹲在摩天轮上陷入沉思,竟和罗凫唠起嗑。 “但我就什么都不信啊。” 过了几秒,她脑内“叮”一声,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 “怎么?”罗凫活动了四肢,开始试着缓慢攀爬。几百米开外南浔还在等着他。而秦陌桑却在这万仞之地陷入哲学沉思状态。 “也不是什么都不信。”她歪着头,自处找某个人,没找到。于是翻身下去,随罗凫一道离开摩天轮。自言自语的声音消失在风里。 “我信我这辈子就该单身。单恋最好,告白就完蛋。” 喀拉拉一声巨响。 方才停滞的摩天轮忽地再次转动起来,罗凫迅速抓住护栏,但秦陌桑猝不及防,顺着惯性被甩出去,单手挂在栏杆边上往下滑,手磨在铁杆边擦出火花,脚下几米的地方就是敖广装置的尖刀。 腰在这瞬间被奋力一揽,李凭明澈的眼晃过,接着她人就被扔进某个轿厢里,后脑勺轻磕了下车厢窗户,疼得哎哟一声。 李凭大力将车厢门一关,上了锁。摩天轮仍在转动,但他们已经脱险。罗凫也找到轿厢躲了进去,只要安全抵达地面,就都能活。 她松了口气,却瞧见他脸色差得像要把她当场活剥。本能往后退了退。 没想到人一把抓着她的手,连人带手拽到自己身侧,上下翻看,当即瞧见她被划到手心一片血迹的样子。还好只是擦伤。 她瞧着李凭眉头深锁,想到却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方才关于单恋最好的发言,是不是被他听见了。但听见也没什么,他都拒绝她告白了,还能怎样,厚脸皮再告白一次吗? 她倒是无所谓。但纵然是她也有要脸的时候,还是给曾经的白月光告白,被沉默拒绝连个理由都不给,说不难过是假的。 “没事,回去上点药就好了。”她想抽回手,但他抓得紧。从身上某个兜里搜出来外伤药膏和消毒分装碘酒,给她应急处理。 她不说话,看他低头给她认真上药。动作娴熟,可能做过很多次。他对别的被拒绝的女孩也这么温柔吗?也会说好听话安慰她们,不排斥和她们搭档吗? 以后除了她,也会和别人接吻,也会和别人做吗? 会动心吗? 会因为什么动心。 天边燃起烟花。大概是特调局打开了游乐园库存的烟花仓库。看到信号的后遣队会来得更快。但看在秦陌桑眼里,却只剩下好看。 六月的长江晚风把血迹吹散,烟花盛大,繁华热烈,只开一季的荼靡也是这样,把最漂亮的样子刻在所有见过她的人心上,然后毫无遗憾地谢幕。 她入神地看烟花,鼻子几乎贴在玻璃上。回头时两人相撞,几乎碰上他的唇。 “烟花哎。” “嗯。”他没抬头。 她手从他身上抽回去。已经包扎好,敷着药膏,手心有凉意。 秦陌桑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把他下巴抬起来,带近到自己面前,说:“李凭,你闭眼。” 他顺从地闭上眼。 她就吻他。 真心诚意的一个吻,由浅入深时快时慢,心跳愈加剧烈。简直是无法无天。她这么折腾了会,把他唇周都舔了一遍,还大着胆子用舌尖探了探,但他无动于衷。 像在容忍她的胡作非为。 她心沉下去,觉得自己特别蠢。放开了他,心灰得简直想直接开门跳下去。 他压着她身后的车厢版,低头问:“结束了?” “结束了。”她转身就要逃。 但双肩再次被他按住。他单膝压在轿厢座椅上,单手撑着轿厢,另只手托着她下颌抬起,继续吻。 这次和方才感觉截然不同。碾磨和吮吸都没省着力,是要把她往死里整。没多久她就缺氧了,挣扎着想跑,但他只放开了几秒,就又继续。 连身经百战的秦陌桑都觉得色情。他会用模仿交合的频率和力度在她嘴里搅弄,连舌尖都觉得酥麻。她全身都卸了力气,喘息声重得像溺水。 最后放开时唇角扯出透明的涎丝。他眼神深沉,拇指蘸了透明的水,抹在她唇上,又按了按。饱满唇色变得晶莹,他又忍不住俯下身去。 耳鬓厮磨。 “停停停停停。”她伸手按住他胸膛,双脚抵着他。 啪嗒。车门就在这时被开启,摩天轮已经到站,窗外鬼城灯火辉煌。 情蛊符咒毫无反应。她却心跳得快要死了。 丰都王城【无情蛊自愿doi/禁欲者失控】 回程路上又下起雨。 李凭抱着她走出摩天轮轿厢,两人都绝口不提刚刚的失态,但都慌到眼神不能接触。 什么叫冲动?刚才那就叫冲动。危机解除,秦陌桑脑袋嗡嗡响,但他不也回应了吗?总归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错。 但他回应她又为什么? 是喜欢,还是喜欢做? 没敢问,她攥紧他衣领。雨水劈头盖脸落下来,把两人都浇得透湿。远处警笛鸣响,是特调局的人,包围整座游乐园。 是黄雀在后的局,罗凫没说谎,拿命赌的局终于赢了一回。 他们坐军用卡车走,绿色顶蓬下装着从阎罗殿里搜罗出来的证物,原来后山就是长生1号的加工厂。买地,盖楼,做旅游,开酒店,再用筛选出的高净值客户人群,做更暴利的生意。如果不是惹到了“无相”,敖广的路子会宽到难以想象。 她上车前最后一眼还在找南浔。大雨中所有人都面目模糊,但那两个相拥的人影还是很显眼。罗凫挺拔的身姿此刻也没那么挺拔了,一瞬间老了很多岁。 好像一步从少年跨进中年,因为命运开了个残忍玩笑,把他最珍爱的人从时间里挖走了,那块缺失的拼图就成为永生遗憾。 最好的那个版本的人生,一遍一遍,在梦里重演,醒来只有往事的遗迹。 但毕竟残缺的月亮也是月亮,只照这一刻也是好的,暖的,烫平命里那些不甘的褶皱,只留下浅淡疤痕,作为存在过的纪念。 秦陌桑关上车门,换挡倒车,手上还缠着他给换的纱布。太安静了,她不得不先开口: “回哪?” 他眼睫垂下,闻言看向她。秦陌桑立刻躲避,他就也转回眼神,声音平静无波。 “回家吧。” “我没家啊。”这话脱口而出,她说完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但就是想在这细微之处较真。好像刺他一回自己就会更好过。 果然他皱了下眉。幅度轻,但她看得清楚。接着他做了件她始料未及的事——身子半斜,整个人覆上来,单手扶方向盘,另只掌心托着她腰际,把她压在车椅上。 呼吸交织,节奏紊乱。他不知道怎么想的,食指顺着她后背脊椎骨,刮了一下。 “去找间酒店,也行。” 他这话说得轻,但直接在她脑子里炸开烟花。 什么叫找酒店?什么叫也行?他和她想的是同一件事吗?现在什么蛊都没有,他抽什么疯? “找酒店干什么?”她继续逼他。 “继续做。”他这句说得比刚刚那句还轻,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忍到极致连尾音都是颤的。 不行了。她把他后颈挽住,当即再次吻上他唇。两人都颤抖不止,喘息剧烈,失心疯犯了似的,争着把对方往自己身上带。雨点打在车窗上很快把外面景色都遮住,他就更加肆无忌惮,连她唇角脸颊也不放过,食指与拇指捏着精巧下颌抬起来,吻她眉骨,耳垂,再往下就被拦住。 “不,不能在车上。” 他低头,趴在她身上调整呼吸。继而缓缓起身,眼尾煎熬成红色,俏得像个姑娘。秦陌桑把散乱额发撩到耳后,点火发车,十八弯山路上把卡车开出四驱水平。 终于到了昨夜的山间别墅,进门还没来得及脱外套她就被人压在墙上,他手从内衣伸进去,略用力直接把她工装背心撕开。沾了血的衣服被扔在地上,白皙身体跳出来,晃得他闭了闭眼。 她瞧见他失神,笑着把胸脯又挺了挺,莹白的一对上下晃动,浓黑头发披散在两肩。 “好看吧?我是C哦。” 他的魔障,贪心与妄念,默诵一万遍清静经,睁眼还在原地。 万丈红尘,从今以后就这么坠下去,坠到底。她还不知道这些,不知道最好。 他单手抵着墙,下身轻撞了一下她。秦陌桑脸红得要熟透,手摸到他腰际,解开皮带,当啷一声,金属壳碰撞地面,东西猝不及防弹出来,差点打疼她的手。 她握住,上下套弄了几下,他按在墙上的手顿时握成拳,低头嘶了一声。但身下的东西比他诚实,比方才更硬不说,还兴奋地动了动。 很紧张,比第一回还紧张。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两人还不熟,瞻前顾后的心情盖过了享受,那么这次就更微妙。 欲启未启的唇,欲言又止的话。像偷情似的,都没提及情蛊这次没发动的事。做爱也有惯性吗?刚结束之后会有类似爱情的错觉,或许是多巴胺作祟,但他不会蠢到分不清,更何况浅薄性欲与幽深爱慕之间鸿沟有如天堑,他太知道了。 她在故意撩他,没有什么破情蛊,也没有喝醉。这认知把他烧到理智全无,多年清修功底统统作废。 忽然身下多了个绵软触感。温暖的,湿润的,星星点点的雨水。 他猛颤一下,把半蹲下去的她拉起来。 “做什么?”他训她,却底气不足。 “舔一下怎么了。”她舌尖掠过唇,浑不在意。发丝遮住半个眼睛,半醉似的斜睨他。“我没给别人口过,你是第一个哦。” 今天她每句话落到他耳朵里都像惊雷。李凭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就干脆继续用吻让她安静一点。 但这招适得其反。她倒是不再说话,却从唇舌里逸出种种呻吟。猫似的嘤嘤呜呜,卡在喉咙里,煎熬他全身。 停下时他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硬挺的东西戳着她小腹。两人都体温升高,抖得厉害,眼神交错时电光石火。 想做晕她,听她细声求饶,口齿不清地念他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 这粗俗想法掠过脑海时,他已经不剩多少理智,只剩下暴虐血液灼烧全身,而她还在不知死活地贴上来,把手腕环着他脖颈。 “去洗澡吧,我们。”她唇贴着他耳朵,念咒似的吩咐。 我们。 这个词如此动听,他双臂不由自主地抱她起来,往浴室走。未及打开花洒衣服已经全部被剥下去掉在地上,他把人腾空抱起,双腿架在自己肩上,伸出唇舌去找她的花蕾。 猝不及防她尖叫出声,手指抠进他肩膀,背脊弯成弓状。他鼻梁生得挺直,此时深埋在穴口来回舔着,鼻尖恰巧刮在敏感地方。 她泄了一回,晶莹汁液顺着腿根流下去,掉在瓷砖上。她大口喘气,被放下来时双腿酥软到不能站立,他手指探进去,摸到满手的水。 “不用,可,可以了。”她头埋在他颈项里,腿还在抖。 雨声与浴室水声中,他将她腿间空隙撑开,再次靠近,以一种不容拒绝的侵入姿势占领她的安全空间。 被充满时她抽噎了一声,脖颈向后仰去,他就吻她锁骨与颈项间的皮肤。接着他动起来,水声盈满,人被带着上下晃动,她怕掉下去只能夹更紧,于是他就更深地凿进去,大开大合。 李凭惦记着她受伤的手,刻意不让它碰水,动作也压着力度,就算在这时候眼神也是冷冽的。她身下一股股的水流出来,打湿交合的地方。 今晚没情蛊,做多久全由他们自己定。 她怕死了李凭中途反悔。欲求不满倒是可以解决,关键是丢面子,显得她离开情蛊就对他没了吸引力,所以表演欲格外强,眼神湿漉漉看着对方,他就做贼心虚地转过眼神,身下更用力,撞得啪啪作响。 他不是花样很多的类型,只凭着本能和悟性做这件事。又有洁癖,不爱玩太脏的。今晚想到这一层,他忽地关了花洒,抬起她脸。四目相对,她高潮过的眼眸带着色欲,不防备地电了他一下。 心跳暂停,他深呼吸一次,开口问她。 “你有想做的么?” “嗯?”她没反应过来。 他不想再解释第二次,怕她觉得自己古板,也觉得自己问错了人。于是神色悒悒地把人捞起来放在台面上擦干净。抵着落地镜又问她一遍。 “我不了解你以前有什么爱好。你告诉我,喜欢做哪个,不喜欢哪个。” 他顿了一下,像补充解释某个法条。 “比如,你刚刚,想给我……口。这个,我现在还不行。”说完耳根红得像个第一次和女朋友出去开房的男大学生。“但其他的,或许可以。” 她愣住,继而笑得双肩直抖,浓黑长发也跟着抖,发尾一颤一颤勾着他胸口的伤疤,很要命。 他攥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揉捏。低头问她:笑什么? “我好喜欢你啊李凭。”她眼睛弯成月牙,双臂搁在他肩膀上,双腿晃荡,如此自如地开口,说喜欢。 胸腔轰鸣。是被击中的声音,百相崩塌,万劫不复。他此前万万没想到,此生还能等到这么一个瞬间,让他觉得活着——是件与死截然不同的事。 “喜欢的话,做什么都可以哦。” 她故意勾引他,小动物似地讨好,用鼻尖蹭他鼻尖,混乱邪恶没原则, “弄坏我,也是可以的哦。” 又坠得更深了些,他仰头深喘。罪泉之水,甘甜凛冽。 三清山下【窗边亲吻/塞冰块】 李凭最近才确信,秦陌桑这人真的不大知道什么叫廉耻。 他把她上下作乱的手控住,清亮眸子从绒毯里钻出来看他。 “怎么了,摸摸而已啊。” 说完她又笑:“不会这个也不可以吧。” 他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把她抱起来就走。湿发碰到温度奇高的胸膛,她呀了一声,抬了抬受伤的手,试探着搁在他肩上。李凭没反应,只是耳尖微红。 从浴室到大厅的几步路走了一个世纪,她的手搭麻了也没舍得放下。 好卑微啊,秦陌桑。她在心里暗骂,但喜欢就是喜欢。她喜欢李凭,李凭对她做什么都可以,这是真话。 如果说她对世间原本还有什么怨恨,那就是从前老天总在她被大雨淋得透湿时再泼一盆凉水。但她现在知道了其实不是。有人出现过,在悬崖边给了她另外一条路,那么她在这狗屁世界上就还有再活一活的意义。 这件事和他怎么想或是爱不爱她无关,这是她和老天的赌约,而这把她赢了,奖品是一个冷漠的爱人,可任由她释放无处播撒的爱,不用担心他比她爱更多。 怎么可能。李凭永远不会比她爱更多。 “还疼么?”他开口,声线喑哑。 “还没弄几下呢怎么会疼。”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李凭耳朵更红了,有点无语地转移视线,不看她挣脱开绒毯故意漏出的胸口:“我说你的伤。” “哦我的伤没事。”她心又动了动,补了一句。“不会又嫌我低俗吧。真嫌弃的话你就克服一下,毕竟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学坏比学好容易多了。” 李凭被她逗笑:“你从哪学的成语。” “高中语文老师。他借口补习骚扰我,被我举报给教务处,他就气急败坏,当着全班的面骂我,还说我没爹生没娘养以后只能去混社会当妓女。”她边风轻云淡地讲,一边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他眼下的痣:“你这颗痣长得真好看,我也有一个。” 他沉默,抱着她在窗边,站定。 “以后这种事,多讲给我听。” “多不好啊,这种事。我其实也没放在心上,就是想起来了说几句。更何况我也不是没爹没娘,我……” 她没说完,因为他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猝不及防地她脸红了。这个吻严肃又虔诚,和现在火热的约炮氛围很不搭。 简直就是真的在谈。 “你当然不是,你还有‘无相’。”他喉结滚动,再补充:“还有我。” 她抬眼看他。目光盈盈。那目光里的含义快把他压垮,是不可承受之重。于是他低头了,两人的唇就自然而然碰在一起。 这个吻比方才更缠绵悱恻,也更温柔。 她被抵在窗边,顾及雨夜寒凉他把手贴在玻璃上,背就抵在他手心。暖流阵阵传来,她打了个哆嗦,就被吻得更深。 李凭掌握什么技能都速度飞快,这件事也不例外。鼻梁划过她面颊,他慢条斯理地品尝她,一寸一寸,侵吞覆盖,把她卷进自己的领地,把一切都裹挟上檀木幽深香气。 李凭好像比她大几岁,秦陌桑又开始胡思乱想。怪不得事事都迁就,可能觉得她年纪小,又不懂事。 她被亲得心跳加速,结束后绒毯滑到小臂,露出圆润肩膀,他的吻就停在肩膀,没再前进。 缺氧会有种微醺的感觉。她被压在玻璃窗上动弹不得,双腿被分开,中间抵着的是他的膝盖,隔着睡袍,摩擦她穴口。 这动作不避讳,眼神也一样赤裸。她挺了挺身,本能地逃离这攻击性极强的注视,却在浑身无力之下又坐回去,被顶得一激灵,险些在他膝盖上泻了一回。 此时她才发现爬摩天轮确实是个体力活,如果不是及时被拖进轿厢,她说不定会在某个瞬间脱力摔下去,在半空中被绞成两半。 李凭也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扶着她大腿抬起,喟叹一声。 “体能不行,还是要集训。” “什么集训?”她竖起耳朵,警惕。 “‘无相’在海外有合作营地,改天我帮你报名。”他说得和出门买菜一样简单:“教官是季叁的战友,不会放水。” “我不是怕放水,我是怕死在那儿。”她倒是很快接受了这件事,毕竟现在连挣脱他的力气都没有。但说这话时那股自然而然的撒娇语气,吓了她自己一跳。 李凭被她的夹子音震得再次沉默,然后把人抱起来,扔在了床上。 窗外雨小了点,但空气依旧闷热。房间里提早开了中央空调,她思绪紊乱地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却等到李凭转身提出来一个医药箱。 秦陌桑:…… “你这是要在这种时候给我伤口换药?”她试图确认。 “嗯。摩天轮有铁锈,我带的药消毒不彻底,晚了会加大感染风险。”他轻车熟路掏出镊子棉球碘酒等等消毒工具,把她手上胡乱缠的纱布一圈圈解开。 她低头,瞧见他一直硬着的东西,就大着胆子,趁他手占着的功夫,从绒毯里伸出光裸的膝盖,蹭了蹭。 他停手,看她一眼,继续上药。但那东西明显更硬挺了,简直要从睡衣里挣脱出来。 “不做了?” 她挑衅。 李凭不说话,上药速度快了些许,消毒棉摩擦她手心,秦陌桑手指蜷了蜷,嘴里叫痛。 他瞧她一眼,被眼神烫到,她就咬着嘴唇不再说话,转过脸去。 窗外雨声淅沥,电光火石之间她听见医药箱合上的声音,咔哒一声。 然后她的脸接触到他掌心,然后是唇,他吻她眼下的痣,把她压在床上。 天地都是纯白。她在白色舟心上下晃荡,荡舟的人神色淡漠,像住在云端的仙家。 而她是被仙家偶然看到的凡人。 “在想什么?” 他察觉到她的失神,把她脸扳过来。秦陌桑双颊潮红,汗湿头发贴在两鬓,而眼神还是纯然如聪慧灵秀的食草动物,他心猛震一下,恍惚间看到许多不属于他记忆的影子。 是许久不见的太子李贤。红纱帐幔,衣衫褪在地上。半醉的太子李贤倚靠在床榻上,手指捏着十六的下颌,两人交迭在一处。 就像现在的他与秦陌桑。 “乖,十六。把它挤出来。”意识不清的太子半眯着眼,修长手指在少女的下体里抽插,把玉扳指留在她穴里,冰凉触感让她不停颤抖,高潮一阵阵卷挟着她。须臾,那扳指从她穴道里缓缓滑出,弄湿了床榻,留下淫靡不堪的痕迹。 现在看来,这段梦只是他的秘密。但如果,如果秦陌桑某天也知道了呢?那些连他都没搞清楚的前世羁绊,她要怎么承受?她如果真的把十六当成了自己,那她要怎么看李贤? 还是说,秦陌桑虽然不知道,但却是因为命绳的羁绊,才对他特别的呢? 头痛欲裂。 神志恢复清醒的一瞬是她揪着他睡衣下摆细声呜咽叫他名字,浑身抖个不停。那是高潮后的余韵,而他的手—— 他的手正按着她穴口,从她穴里缓缓吐出一个骰子大小但四角浑圆的立方体,伴着汩汩温热水流。那是他之前放在医药箱里降温用的不锈钢冰粒。 注:不锈钢冰粒,又叫钢冰。表面用304不锈钢制成,里面装有特殊冷冻液体,物理降温,可比冰块更持久。(危险行为请勿模仿!! 三清山下(中)【angrysex/失恋】 01 他道歉,收起那块滑出来的冰粒。 穴口因为被刺激而舒张,这东西比冰块还冷一点,而且不会融化。幸好发现得及时,不然她…… 他不由自主去看那通红的所在,还不停流出清液,因为方才体温过高的缘故,极速的降温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得赶紧让甬道回暖。 他几乎是本能地贴近她,握着早已涨大的性器再次送了进去。 “唔!”她贴紧了他,指关节捏得发白,后背弓起。这太刺激,而且不应该。但李凭脑海里克制的弦已经在看见她溢满泪水的眼睛时全线绷断,只剩下一个想法。 想要她脑海里不能有别人,尤其,不能有太子李贤。 他奋力挺动,她被顶得好几次险些掉下床又被捞回来。水太多,多到他险些滑出去,再入时只能更深。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一种声音,他把她手腕扣着放在头顶,仔细不碰到她伤处,但身下交合处已经粘腻不堪。 “刚刚你……”他问有没有听见他念别人的名字,但没问出口。这听起来太荒诞,而且如她曾经所说,像个渣男。 看秦陌桑的表情是端详不出所以然的,别看平时粗线条皮实又抗造,但他知道,遇到真正要命的事,她半个字都不会多讲。 她被颠得很爽时,眼里只会烟波荡漾媚意横生。不知道都是谁在吃这一套,但李凭觉得她演得很拙劣,只瞧了一眼就不瞧了。 但身下胀得厉害,她又嘤嘤呜呜得不肯让她再深入,还胡乱动弹,夹到他险些丧失神智。 啪。他拍了她腿根一下。秦陌桑安静些许,耳根红透,斜着眼看他。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耳朵也红了,强忍着要射在她里面的想法,缓缓抽出来,起身去拿了一只套叼着,撕开。 她手肘支起上半身,很沉迷似地看他撕开套的样子。 但接着问题就来了,他不会戴。 秦陌桑扑哧笑出声,把套拿过去。他瞧着她熟练手法,心里升起异样的酸涩,但这酸涩很快就被饱胀取代了。 她手指轻柔拂过那里的每一寸,顺着茎体捋上去,末了,指尖还挑衅似地摸了摸。 刚戴好的那一瞬,她再次将她腰握住,搂近到自己身边,张口咬上她颈项间一小块皮肉。 没再进去,只戳到小腹蹭几下就射出来,这次情潮来得汹涌,松口时在她颈间留下个浅淡牙印。 雨停了。 她浅浅喘气,把他推开。声音轻,但他听得真切。 “李凭,你今天很奇怪。是不是有事情,没告诉我啊。” 02 一般来说秦陌桑是个地震了都不会早起的人,但今天例外。 昨夜她脑子抽风招惹了李凭,没想到他居然主动邀约,更没想到两人能做到后半场且愈演愈烈。 但自从冰块开始,眼神锋利冷冽,不像他本人。在那个瞬刹她像被某种猛兽盯住,逃脱不得,连血都是冷的。 这个人不是李凭,是某种……藏在他内心深处,更陌生的东西。 巨大的恐慌攫住她,秦陌桑奋力挣脱却被困在浓烈檀木香中,受发烫体温催动的凛然香气是被焚烧后的木质,沉在千万亿年的海底,触感冰凉,燃起来时却摧枯拉朽,把空气里的水分须臾间烧干。 婆罗浮屠,仙魔一面。牛皮纸的尘灰覆盖在描金佛像画上,挂在游游荡荡的吊脚楼门版中央。每天回家拜叁拜,外婆什么都信,说她当了一辈子村里的巫,临死鬼会自己找上门。她干干净净,以后结婚了不要告诉男朋友,家里是做这个的。有的人迷信。 遇到李凭之后她还想过,如果外婆还在,一定会成天催她结婚。到时候她就把李凭带回去应付。长得好,家里没别人,而且最好的是,背景比她还莫测。 她暗恋的人,神鬼辟易,是这世间最不合理的存在。 终于触碰到了——那个令人心生惧怕、黑洞般的李凭。 她高兴得快要哭出来,身心双重刺激之下不知道高潮了多少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怪物和怪物相遇了,以这么不可理喻的方式胡搞在一起,竟然她还品出一丝……甜意。 “秦陌桑。” 他终于停下,在她崩溃之前、问出那句话之后。 “你知道我不是人。” 他用惯常的淡漠语气开口,尾音却发颤。 “如果我没有精神问题,如果你信我的胡言乱语……这话你就姑且一听。我活了一千叁百多年,但会不停转世,每一世都会保存某段记忆。我上辈子是某个唐朝太子,他……有个喜欢的人,长得和你一样。” “我天生会术法,可以引燃气流。季叁私底下和你说过吧,我绰号是‘艳刀’,就是人形兵器。十六岁前,这个能力它……不受我控制。” 他看着自己手掌,纹路清晰,指节修长,和普通人一样。 但有些黑暗回忆被他封存在深处,一旦打开,会葬送眼前的一切。 “如果刚刚失控的事情还有下次,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他半跪起身,简单套上睡衣。空荡荡屋子里没开灯,雨停云散之后月光照进来,照着他精雕细刻冷若冰霜的脸。 “所以,你说喜欢我,我就当没听见。情蛊解药没出来之前,你还可以找我。但多余的话,别再讲。” 当啷。没放置好的不锈钢冰块从盒子里滚落,砸在地上,又咕噜噜滚了几圈,在地上留下一道暧昧水迹。 她抱着绒毯缩在床上,果不其然被始乱终弃的感觉并没想象中那么冲击,毕竟早有预告。 心里久久缓不过来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他说他上辈子有喜欢的人。 这句话进入脑子的那个契机,就像一盆冰浇在脑袋上,海水倒流,山河失色,所有努力都像笑话,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她知道喜欢李凭就像不撞南墙不回头。但这回真撞了南墙,她却像个傻子似的,一点不觉得痛。 只是心里钝钝的,吞了一百颗柠檬那么酸涩,酸到麻木也就没有感觉,根本没想过自己有什么立场去吃醋。 像爬了一座叁百米高的山,她兴高采烈站在山顶挥手说快看我看我我离你又更近了!然后发现他等在八千米高的地方。遥远,冰凉,不可触及。就算她因为他死了,在对方眼里,可能也不过是一场自作自受的闹剧。 但他说了喜欢。对那个人,他动用了那个词,“喜欢”。 因为她和自己长得一样。 他说完就走去浴室,但耳朵依然留意着床上那一团的动静。秦陌桑比他想象的反应更平淡,但第六感告诉他,这女人说不定又在憋什么大招。 一步,两步。走到浴室之前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到像自言自语,但他听得真切。 “李凭,你也喜欢她吗?” “嗯?”他站住,黑发披散胸膛起伏,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蛊惑她飞蛾扑火。 “那个前世长得和我一样的,你也喜欢?” 她说的是十六。李凭毫不犹豫,断然否定。 “不喜欢。” 床上那团白影子侧过脸去看月亮,许久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回忆戛然而止,清晨第一缕光照在额头时,秦陌桑最后看了眼熟睡中的李凭,按下门把手,走出那个纯白的房间。 山城的林间清风吹拂,有雨后木质香气。她打了辆车离开,路上接到雷司晴的电话。 “桑桑,罗家的事算是办成了,酬金尾款已经拿到,你和李凭早点回来吧。” 她简单应了一声。雷司晴立即敏锐察觉,声音放轻:“桑桑,你怎么了?” 压了一路,她自以为控制得很好,但其实不是。心里痛得抽搐,最重要的一块被人挖走,风就从那个洞里灌进去。 她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对着话筒张口,尝试了几次,才说出那句话。 “晴姐,晴姐。我失恋了。” 三清山下【谁回头谁先输】 雷司晴安静听她蹲在路边哭了十分钟之后,说,桑桑,但是,情蛊的解药有眉目了。 渠道听说是季叁用他“习惯的方式”,从南洋搞到的。敖家小少爷这波在腹地折戟,他们买通了几个业内的信息网,把谣言传出去,说敖氏要换血。几番交涉,引得内部二把手出面,把下蛊的人信息卖给了他。 蛊毒发源于西南幽深山岭,楚巫之间传承几千年,多数配方荒诞不经。但民间还有几个精通此方的异士,都在红尘里隐着,等闲不会招灾惹祸。 而敖广给他们下的情蛊,来源直指叁清山。 那是李凭曾经修道的地方。 她问消息是否可靠,雷司晴声音明显沉吟,接着告诉她。这潭水太深,要慢慢蹚,不能打草惊蛇。 “当年李凭在叁清山出的事,档案封存在特调局,我没有权限翻阅,只知道他下山离开是犯了大错。听说……当年叁清山白云观发生过特大爆炸事故,整个道场被夷平,就在他还俗下山之后第二天。但案发现场,有人发现他回去过的证据。” 林中风声吹拂,她安静听着。 “桑桑。你知道‘鬼’有很多种,寿命特别长的‘鬼’,有阴阳眼,甚至可‘炼气’。季叁,我,李凭,敖广,都是这种人。能驱动五行,类似术法。李凭的术法是催动气流聚集,然后引燃。我们调查上次在东海,这次在狗村他都用过。” “他是他们家最后一代术士,很受器重。但叁清山那事之后,他就再没回去本家,听说闹翻了。” 雷司晴叹口气,似乎是在抽烟。她烦躁时候表情会更生动一点,但几乎看不到烦躁的样子。使用“广寒宫”久了,七情六欲会磨损殆尽。只在季叁面前,她脸上的坚固冰壳会有所松动。 “这次的情蛊,要是真出自叁清山,恐怕就不只是敖广要找你俩的麻烦。”顿了顿,她不情愿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 “背后的人,恐怕是李家。” “晴姐,要我怎么做,你说。”秦陌桑蹲在马路牙子上,心态平复了些许。 除了听到那个名字,和那个名字所经历过的人生。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但还会隐隐作痛。说起来是她第一次追人,从前都是别人追她。初战溃败,不是不丢脸的。 “桑,你先回来。我给你批了几天假,等季叁把罗家的事扫尾结束,就去叁清山调查下蛊方士。我找人配了缓解症状的临时药,你可以……不用再见到李凭。” 雷司晴何等冰雪聪明,恐怕早就知道了她的单恋和失恋对象都是艳刀。 “他呢?” 终于问出口。情蛊是两个人的事,他呢?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道理她懂。可是如果连情蛊都没有,她就真的没有再见到他的理由。 “李凭?季叁已经通知过他,半天前吧。他同意了。” 心中轰然作响。 半天前,大约就是在他们登上摩天轮前后。就在她以为李凭是被她而动摇、起码不排斥与她接吻与其他的时候,其实已先一步知道了情蛊马上要失效的事。 可怜她? 是可怜她。可怜她喜欢一个不能被喜欢的人,要施舍她一晚上的美梦。 她扔了个石子在路上,石子顺着山坡滚下去,滚进长江里。江水反射波光,朝阳从天际升起,壮丽堪比开天辟地。 许久没早起,她竟在失恋的第一天看了日出。 “财神爷,谁敢喜欢他?狗头给你虐掉。” 她自言自语,忽然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02 后续有季叁料理,秦陌桑回了上海总部,没再见到李凭。 南浔的联系方式还在手上,罗凫和她一起。特调局给南浔留了一批“长生1号”。他们可以相伴走完这辈子最后一段路。 电话里南浔声音虚弱但轻松,躺在病房里,和她聊前几天看的偶像剧,说这几天下过暴雨,很凉快。在狗村救出来的女孩已经重新上学了,南浔是资助人。 “她跳舞超厉害的,现在是百万粉丝up主。已经和特调局商量过了,等我和罗凫……特调局会继续给她发优抚金。” 背景响起南浔起身在床头柜找找翻翻和罗凫搁下东西来帮忙的声音,接着是一串笑声。南浔问罗凫:“这是什么罗凫,诗集?你还买诗集?我看还是你看。” 远处罗凫不好意思挠头。“怕你住院烦,也不能只看偶像剧,我就买了点书。念诗听起来好像也……那什么,挺浪漫的。你不喜欢我就拿回去了啊。” “别别别留着留着!还怪想听高考语文60分的人念诗的。是不是关注什么情感博主了别想抵赖我同城刷到你了。还有这个,《我的妹妹才不是怪物》……你你你在看什么奇怪的日漫啊!” 一阵嬉闹和争抢之后南浔碰到通话键挂了电话,秦陌桑喝完一听无糖可乐,把易拉罐捏扁,弧线标准正中垃圾桶。 她只读过一本诗集,也只给一个人念过。 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肩臂宽阔,抵着她卡在狭窄角落里。男的长那么好看做什么?路过的蚂蚁都要说一句深情,她这么好骗的能不上钩? 不喜欢干嘛吻她?给她做饭,冒死叁番五次来救她?不喜欢干嘛答应解蛊,换个女人他也一样可以吗? 想到这她哽住。是可以的,如果是李凭,大概谁对他来说都可以。区别只不过是他受了前世回忆的干扰,对她更客气点罢了。 从头到尾放不下的自作多情的只有她,而已。 山城雨季还没过完,依旧是水汽蒸熏的日子。但她离开前最后一天独自去爬了十八梯,逛了洪崖洞,坐了李子坝轻轨站和长江索道。据说自己吃火锅名列最孤独的十件事之一,她觉得还行,吃完还打包回去当夜宵。 只是在江边举手机自拍后发了个朋友圈,想了想,把李凭屏蔽了。 拍完有个帅哥找她搭讪,带点口音软软糯糯的普通话,长得白净可爱,眼神都不敢和她对视,说是川音大二生,有空可以来听他的毕业音乐会。 她笑眯眯把微信递过去扫,没想到对方手机忽然噼里啪啦冒火花,接着就黑屏了。对方尴尬到手足无措,她不慌不忙又从包里掏出支笔,在他伸出的手腕上写了微信号。 对方脸红爆炸,支支吾吾说他一定会联系的如果有空可以常联系她call的话一定会接。 秦陌桑点点头还附送wink:“没问题哦,姐姐很有空。” 等那人走远她靠在电话亭旁点了支烟,抱臂思考一个问题。 最近总感觉有人盯着她。索道上、古镇里、轻轨站、甚至是火锅店。那眼神没有恶意,但形影不离。今天的手机黑屏也是,毕竟当了段时间斩鬼人,第六感准到可怕。 总不会是他,没理由是他。 但又是谁会跟踪她呢?五通,还是敖广的人? 无所谓,她贱命一条,怎么死都很难说,天打雷劈都拦不住她及时行乐。 得出结论后她把烟在墙上弄灭,披上外套走出去,离开人潮汹涌的旧广场。 秦陌桑走后过了段时间,远远地从阴影处走出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她站过的电话亭旁,烟雾尚未散尽,是她喜欢的那款蓝莓爆珠。李凭把帽子向下按了按,摘下卫衣兜帽,半跪在地上瞧那个刚被按灭的烟头。 烟灰,自动笔,手腕上的字迹,秦陌桑都没这么温柔对待过他。那小子萍水相逢凭什么?还是说,她最近又喜欢这种类型了? 他靠在电话亭边合上眼,承受汹涌澎湃的酸意袭上心头。 如果在一起的结果是她死在他手上。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于他都是灭顶之灾。 手机震动,是季叁。嚼着薯片提醒他是时候回去复命,然后漫不经心提起: “唉财神爷。桑桑刚才发自拍了还挺好看,旁边那个男的是谁?你俩分头行动么最近?” 叮,一张朋友圈截图。秦陌桑不仅发了朋友还传了微博和小红书,黑发披肩,笑容元气又治愈,可以打各种初恋tag的一张标准美女游客照。身后恰好框住个路人,就是刚刚问她要联系方式的男生,眼神是纯粹的恋慕,加了滤镜还显得挺有氛围感。 评论区一片喊好配的,还有零星刷帅哥美女在一起。 李凭看到发图的时间和定位,想到什么,跳回自己微信界面,上下滑动,指尖冰凉。 她把他屏蔽了。 03 秦陌桑最近忙得要死。 雷司晴为了转移某人失恋后的注意力,给她在越南芽庄安排了集训,五天一个小周目,连上两个月。自由搏击和野战训练都是基本,还要学各类药物识别、枪械使用和大型军车驾驶。学完可以直接当地入伍,军衔等同少校。 她觉得这样很好。赤道温度烤掉所有旖旎心思之后,就只剩活下去的念头。教官是季叁的队友,非裔巴勒斯坦人,按桑桑的发音改叫她Sunny:阳光灿烂。 芽庄越战时期是美军度假地,留了许多附属设施。队友多数是连护照都没有的国际黑户,多数在中亚西亚和非洲服过役,拆弹比拆快递盒熟练,睡帐篷比睡床安稳,比法医更熟知人体结构,比东南亚警察更熟知大佬窝藏地和暗网交易。 血中之血,暗中之暗。有白手套,就有销赃人。丛林世界是表面繁华的真正面相,只有看个清楚,才能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 地狱模式激起她的好胜心。带队大校以为她坚持不了一周,但到了第叁周她还没死——这就已经相当离谱了。 二十多个小时不吃不喝急行军是常态,最难的是极限环境实战演练。体力差距在此时显现出来,她从吊车尾拼了命,也只能变成倒数第二,前提是倒数第二得了急性肠胃炎被送去切阑尾。第叁十五次被高压水龙头滋醒之后她面色苍白爬起,缺氧和体能耗尽或许会导致幻觉,她好像隐约看见了李凭。 蹲在壕沟边向她伸出一只手,身旁是大校,称他Captain Lee。但李凭没参过军不是么?他是普通人,是个素菜厨师加还俗道士。只不过用刀比普通人好一点而已。 用刀。 她一个激灵,眼睛睁大了点,视线更清晰,看见他那双清冽冷漠的眼睛。 “继续么?”他问。 一定是幻觉。就算在幻觉里,她都这么怕被他看不起。她把飘进嘴里的沙土吐出去。 “继续”。 结果是她低分撑过第一周目熬走20%的队友。队长为奖励她,批了一天假。这一天被她用来发高烧,躺尸到凌晨,发现帐篷里的折迭桌上多了一碗泡面。 泡面,在这个鬼地方是可以换金条的东西。 她捧起碗嗦了一口,辣到眼泪掉下来。当地叨沙口味,加了致死量的青咖喱还点缀几片柠檬。多贴心啊,杀她之前还懂得给她补维C。 隔壁队友听见动静从帐篷外探进个脑袋,笑得脸上皱纹挤成一团。他是日美混血,老婆孩子都被人贩子拐到南美虐杀,他关了老家的拉面店去做雇佣军,血刃仇人之后没事做,就投靠前东家混口饭吃,常说Sunny长得像他念高中的女儿。 “おいしいですか?”他接着切换关东口音的英文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期待地搓手,小眼睛里放出光来。“Lee said you……” 秦陌桑手里的塑料叉子放下,他卡住,急刹车换词:“I mean,let,let me see you……” 她笑了笑,没在意这个小bug,狼吞虎咽把面吃了,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对方很高兴,频频点头把帐篷合上,她眼帘低垂,看着泡面盒子。 “坂本先生。”她用英语问,“Captain Lee,你和他见过?” 帐篷外的人假装没听见,步伐悄声远去。但秦陌桑知道,他不擅长撒谎,撒谎之后会下意识吸鼻子。果然,寂静中,他听见男人吸了吸鼻子。 棕榈树影在雨林里影影绰绰,她用长棍把爬进帐篷的蛇拨拉出去,关了氙灯,睡觉。 04 集训结束时已经是夏末。 秦陌桑的失恋后遗症调理好大半,带着一身阳光健康小麦色皮肤和流畅腹肌人鱼线回总部,雷司晴隔着桌子推给她一盒试剂。 “这什么?”她拿出一瓶端详,玻璃小瓶反射阳光。 “情蛊的,缓释剂。”雷司晴打字,扶了扶眼镜,看她一眼,笑了笑:“造型不错。” 自打从南边回来她就每天修身裙配Louboutin,把腿敞敞亮亮地露出来,右肩到右臂还纹了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入夜蹦迪到凌晨,手机上未通过的好友二十多个,全是池子里撩来的。 她跃跃欲试,要彻底治疗上一段情伤。 “在季叁找到下蛊人之前,先用这个顶一阵。特调局开发的,有药物批号,不用担心。” 她把那盒玻璃瓶子捏在手里,道了谢,回家后把它放在了冷藏柜深处。 特训两个月她也有被情蛊煎熬到快死的时刻,都是咬着牙缩在帐篷里挺过来。意识恍惚时会看到他。他会帮她,动作不收着力,一心要把她做死。她也在他身上留了许多伤疤,咬的抓的,深到见血。 既然已经形同陌路,幻觉里还有什么好客气。 缓过来时她知道了情蛊虽痛苦但也不过如此,或许热带气候会抑制蛊毒扩散也说不定,总之没想象的那么糟,那么大概,暂时不需要缓释剂。 但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真正的理由是如果她和那个人之间连这最后联结都不剩,那就真什么都没有了。抓在手里一把灰,毕竟是她曾经烂桃花里最白月光的一个。 她把头发盘起来,换了银色鱼鳞亮片裙和流苏耳坠。今晚城中最热闹的club开业,主唱是她叁天前刚加的ins网红。 入夜。魔都睁开猩红睡眼,彻夜玩闹的人刚钻进车里,喧嚣嚎叫着,驶向快乐海洋。 李凭停车在许久未归的家门口,这座别墅自上次秦陌桑来过后就再没被涉足,他平时只租住在叁十平的石库门老宅,还按当年白云观的规矩生活。 走过门廊,他看见感应门把手上挂着个小东西。 是幸运符。洪崖洞摊位上十块钱一个的那种,悬了个镀铜的小铃铛,透明防水壳子里是小香包。他把香包拿出来,里面触感很硬。打开抽出一张黄色纸条,是秦陌桑稚拙的字迹。 “祝你幸福。” 他感到一阵晕眩。 山城片段走马灯似地回放在眼前。她趴在车玻璃上看江景,说结束了想去玩;她在十八梯的摊位上左顾右盼,黏在串珠手链前大呼小叫;她在小区楼下握她的手,在叁途川一间间踹开卫生间门找他,在狗村坍塌的水泥墙前喊他名字,在摩天轮上说喜欢。 喜欢你。 那张小纸片被紧攥成一团,心痛欲死。 江风吹着她鹿似的眼睛,发丝轻拂两颊。一个人坐轻轨,玩索道,爬十八梯,逛洪崖洞。认真发旅游日记,说自己是第一次来重庆,以后还会来玩。 她在悍兽环伺的训练场用盐水消毒用泥巴处理伤口,她在深夜情蛊发作时狠咬颤抖着一口在他肩头。 遇见他之前和之后,好像她的世界里都在下雨。区别只在于他从替她打伞的那个,变成了让她淋雨的人。 他的世界亘古寂静如永夜,只剩下一个念诗的女声,虔诚得近乎祈祷。说你和我一样,心里的时间,都停止了。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游荡,落叶纷飞。 砰。他关上车门,向雷司晴问了她行程,军师雷司晴直接把对方乐队的ins截图发过来。距离晚上的party开场还有叁十分钟,约她的是个美东归国富二代,粉丝比欧洲小国总统还多,一架湾流停在国际机场,结束了要带她去拉斯维加斯续第二摊。 “我发你是担心她安全。那主唱有问题,好几个绯闻女友都在公海游艇上失踪了。” 耳边风声呼啸,李凭按掉和雷司晴的通话键拐弯上高速,把油门踩到底。 不虞之誉【吃醋吻】 目的地定位是家会员制夜店,背靠某家酒店集团,要消费额达到千万级以上才有准入资格,来的都是出手豪奢的新贵和吃祖上几代资本的老钱,但对漂亮女孩会放宽审核。 自然,是为了给野兽们挑选猎物的机会。 李凭知道秦陌桑的身份信息,很快锁定了楼层。而那家夜店的会员限制在他面前形同虚设——还没等报名字过去,总部经理已经为他开好了包厢。 下野太子爷也是太子爷,躲到天涯海角,也有人能找到他,求他出山求他站队,或求他自甘堕落自取灭亡。李凭接到信息时闭了闭眼。如果真要从根上铲除这枝繁叶茂的罪恶温床,只能先杀了他自己。 电梯直升上108层,通天彻地的有机玻璃门将外界与夜店隔开,请了和纽约知名夜店OAK的设计师负责内装,红黑两色搭配,满墙都是尺度达到需要打马赛克的潮玩和带签名的名人私照。平日里恨不得避嫌避到天涯海角的明星在照片里接吻热舞迭迭乐,随便流出去一张都会引起内娱震动。 门未经验证就已打开,乐声人声沸腾喧嚣,肉欲情欲汪洋恣肆,紫陌红尘拂面来。 这是他最熟悉的名利场,但恶心至极。 时间已接近午夜,场子逐渐热起,配乐实时更新iTunes美榜Top1,最打眼的姑娘和最人傻钱多的阔少要午夜之后才会驾临现场,但拿到的信息显示秦陌桑已经到了。 她到这么早做什么? 李凭眼里只注意找人,没留意周围人对他的目光。能上108层的平日里都在各行各业呼风唤雨,但在瞧见李凭的那一刹那大多会自惭形秽。 穿常服也仙风道骨,站在那就与世隔绝,偏长了张反射世间种种欲望的脸。像一柄传世的名刃,知道凑近会划了手,也想凑上去被割几下,人就是这么犯贱的物种。 站在目光中心的罪魁祸首浑然不觉,他只觉得烦躁。单手插兜从门口走到吧台,点了杯秩父金叶,垂首看表,时间刚过十二点。 就是那一刻。 纯黑发丝拂过眼前,熟悉的苦柚与栀子花气息如凛冽的风,把满室浑浊瞬间扫空。 他浑身僵直,天边响起一万道惊雷,听见她声音响起在耳畔,却不是对他。 “麻烦给我杯长岛冰茶谢谢。”秦陌桑对调酒师开口,半个身子支在吧台上,流苏耳坠晃晃荡荡。 她刚高中毕业?不知道这酒多少度?李凭额角迸起青筋。某人总有这个本事,出现五秒钟之内就能勾得他气到七窍生烟,不做点什么就会死。 “给她换杯低度数。” 李凭甩过去张黑卡,敲了敲黑漆吧台。他不敢与她对视,但吧台是钢琴漆材质,反光效果一流。而他夜视能力极佳,好死不死地,瞧见了她唇角花掉的唇膏痕迹。 脑子又是轰的一声。 “你谁啊,给我换酒?我就要长岛冰茶。”秦陌桑声音一点都不抖,真不认识他一样。 李凭忍不住,终于先行抬眼,看向她。灯光下那双眼睛波光潋滟,眼睑处贴了一串细碎水晶,像深海人鱼姬。但这些都不在他眼中,他眼里只有她十成十是被吻过的唇。 哑光唇膏是暗红莓果色,鲜妍欲滴到接近腐烂的果实。边缘擦出道不显眼的红痕,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迭色晕染效果。 但如何能视若无睹。 “怎么弄的。”他问得直接。 “不关你事。”她接过调酒师递过来的酒杯转身就走,李凭上前几步,拦住了她。手腕相碰,她刻意向后躲一步,腰后就是锐利桌角,他想都没想就伸手垫上去,于是她隔着他的手,硬生生撞在桌角上。 听着都惨烈,而李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呼吸可闻,眼睫闪动时会碰到彼此的肌肤。 快渴死的人期待甘泉,溺水的人期待空气,快窒息的李凭此时才意识到最缺的东西是什么。 是那个已经有人得到过且有人正在得到的东西,他求不到的东西。 她的喜欢,她的吻,她的注视。 “怎么弄的。”他视线直白,盯着她唇角。 秦陌桑转过脸,不看他。流苏耳坠触感冰凉,划过他锁骨。“我说了不关你事。让开我朋友要来找我了。” “别跟他走,雷司晴查过他有案底。尤其不能和他去……” 他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这样就像个纠缠不休的前男友或是来夜店揪自家叛逆妹妹的大哥。如果不是绝美外壳撑着,现在就会被安保带走。当然月薪不菲的夜店安保也早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更何况暗处看热闹的人们。 “我去哪你管不着,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你不知道吗。”她打断他,长睫扇动如蝴蝶振翅,眼里反射他焦灼眼神。“我是个成年人,在芽庄我拿伏特加浇伤口防伤寒治疟疾。李凭,你甩过我一次就不要再玩这种故作情深了好不好,我也是人,也有尊严,被甩太多次也会伤心的。” 她连珠炮似地说完,拿起桌上的酒一口喝下半杯,眼里反射复古灯球瑰丽的光。 有一滴沿着唇角掉下去,一路滚进颈项,他才注意到水晶亮片吊带裙领口里,是真空。 浑身的血腾地烧起来,他按着她贴在拐角处的暗绿色大理石柱上。龟背竹掩映处是大厅视觉盲区,如果接吻,这里最合适。想都没想就吻下去,浑身颤抖找她的唇。直到尝到调制酒的那股熟悉炽烈味道才停止,却越尝越渴。 她呼吸剧烈,两人像野兽撕咬似地亲在一起,一切都熟悉到可怕,熟悉到好像中间天崩地裂的两个月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谁先说对不起就能相安无事继续做路人,但明明已经不可能。 连舌尖都不敢碰,只是撕咬。直到握着她下颌的手接到温热泪滴,他才遭雷劈似地放手。 接着就被甩了响亮一巴掌,脸上迅速出现一个红印。 “你有病吧。” 全场都在暗暗围观这场狗血大戏,李凭被扇了还是站得笔挺,而且居然还嘴角上翘笑了一下。 不会是个抖M吧,看热闹的卡座甚至招手叫了果盘打算蹲个后续,没想到拐角处就出来个男二号。 银色休闲西装,一看就和那位美女是一套的。那黑发古典帅哥是男小叁?看不出来啊,人不可貌相。如果不是被震耳欲聋的鼓点掩盖,围观的八卦声就要漏进正主耳朵里。 男二号走到秦陌桑面前,风流倜傥地笑。有人终于认出这位是谁,小范围惊呼一片,举起手机就开始拍。 “Eliot?” 秦陌桑没再搭理李凭,转身就去牵陌生男人的手。 李凭眼刀飞过去,银西装立即接住。兽物本能立马警觉,像两个同时释放荷尔蒙的雄性在圈地盘。 但他注意力其实不在男人身上,而是她的手。伶仃纤细的手,能握伯莱塔精准狙击也能让他上天堂的手,此刻攥在别人手里。 快疯了。 “他是谁,Sunny?”对方眼神戒备,上下打量李凭,最后视线停在他脸上那清晰的掌印上。 “一个男的。”她答得轻飘飘。 “哦。”对方慵懒一笑,以胜者姿态瞧着李凭。 “吵成这样,你讨厌他?” 隔着千山万水她看着他。唇上有血痕,他唇上也有。 “不喜欢。” 她说得斩钉截铁。 “我不喜欢他。” (下章是酸酸涩涩的车。 不虞之誉【女上/泳衣/微放置play/吃醋吻】 她其实是想试试他被激怒的底线,但李凭好像不是很在乎,真抱着她往那个球椅走去。 说是椅子,其实宽敞如同小包厢,两人坐进去后会被全白外壳罩住,除了面朝泳池的那一面。 “你来真的?”她惊讶。 当然以为李凭会拒绝。就算在座活人有一大半神智不清剩下的干脆昏睡,按照他道德洁癖加物理洁癖的性格,断然不会在这和她同流合污。 但没想到他答应了,连挣扎纠结都没有。 直到被放进椅子里时她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但脑子慢半拍手却很诚实,毕竟身体是熟悉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想要靠近。 她单手拽着他被拆了腰带的工装裤,在他俯身要脱她衣服的前一秒终于理智上线,翻身把他推倒,压在身下。现在她背后就是泳池,整个场子的人都能看到她曲线优美的后颈与腰线。李凭眉头微皱,半支起身体,把他被扒掉的工装上衣披在她背后。 这么遮着,里面在玩什么,外面就一点看不到。 “装什么清高。”她嘲讽他,却没丢了那件染上檀木味的外套。情蛊影响,她对所有带这种气息的东西都上头。 而且,她倒不介意被陌生人看,但想到那个倒霉的Eliot也在身后,就有点恶心。现在被外套罩着,更方便她为所欲为。 空间很小,天鹅绒内壁和靠垫全是红色。他半支着上身坐起,被她压着的地方早就支棱起来,但眼神还是老样子,全世界人都欠他钱似的。 秦陌桑不理解他,但理解他的身体。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一沾就湿。她用拆下的腰带捆着他的手,想了想,又从他身上跳下去脚步蹒跚找回了脱掉的亮片裙,在手上折了两圈遮着他眼睛。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香味触法。就是单纯的,解蛊,嗯。她上下瞧了瞧自己的作品,觉得挺满意。 泳衣没脱,连体式带防走光内衬的材质贴合皮肤,和内衣差不多。她火急火燎,放出他身下的东西隔着泳衣蹭来蹭去,他大腿肌肉瞬间绷紧。 “放松点。”她扶着他肩膀,一点点磨进去。有段时间没做,他好像比之前更硬了,烫得浑身发抖。她瞧着他线条优雅的下颌线,嘴唇抿紧,如临大敌。 好像是什么盘丝洞的蜘蛛精在亵渎唐长老。 她心头那股无名之火又冒起来。求着要解蛊的是他,叁贞九烈装清高的也是他。合着李公子在这献爱心呢? 存了折磨他的心思,她进得更慢了。磨一磨,停一停。泳装边缘划过他硬挺的东西与腿根,又是一番刺激。 果然他开始撑不住,不由自主地,下身配合她向上挺动了一下。 啪。她轻扇了他一巴掌,扇在胸上。他这人也奇怪,有些疤痕转眼就消了,有些却到现在都消不掉。 “别乱动呀。”她语气骄纵,像个教训仆人的大小姐,他耳根立刻红了,偏过脸去。 蒙着眼的侧脸格外性感,秦陌桑凝视他滚动的喉结,忽然生起想亲一下的欲望。 她是行动派,说亲就亲。 等唇吻上喉结时才发现不对劲,两厢刺激之下他下身愈发硬得厉害,烙铁般捅在穴口。她略动动,滑进去半个。 “唔。”他唇际逸出一声,随即发狠咬紧唇。她还在用心舔他喉结,简直火上浇油。 秦陌桑就是他命定的克星。李凭默念清心咒,握紧了拳,把这股情潮耐心渡过去。 她也忍不了太久。且不说情蛊催动,全身都力气如今都卸在小腿上,还要防备他随时往上顶。 于是她向上抽了一下,原本好容易滑进去的半个又退出来,带出汩汩清液。 他嘶了一声,仰着头,喉结滚了滚。这酷刑煎熬,比直接给他一刀都难受。 “想要吗。”她抬起他下颌,贴着脸问。 “想要就说,好好说,我就给你。”她扶着他的东西对准,恰卡在最脆弱敏感的地方,用指尖划来划去。声音细若游丝,发尾蹭着他侧脸。 他呼吸剧烈,胸脯上下起伏。她看不见他眼部表情,但猜测这人一定又在皱眉。 这下算是结了梁子。但又怎样?凭什么只有自己失恋,他安然无恙? 他偏过脸,像在找她嘴唇。仰望的姿势瞧着很虔诚,耳鬓厮磨间,也有似隐若无的情意。 天生是很会扮深情的戏子。 “秦陌桑,我想要。” 尾音在空气里微微震动,词句吞咽间因情欲作祟含糊不可识,每个字却又清晰无比。冷淡的音阶,每个旋转和收音都敲在心上。 她咬唇蹙眉,像费力想出的谜题被对面一眼看穿。 但又特别爽,刺激感冲上天灵盖的那种爽。 这次进入得极顺畅,到底。她捏着他肩膀被贯穿到浑身颤抖,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单腿屈起将她卡在那个位置,箭在弦上唯有紧绷。 她终于缓过一口气,开始动。集训过的体力非常可观,折腾了大半夜,到现在还是神采奕奕。只是新陈代谢比从前更活跃,滚烫血流泵到全身,特别是最敏感的地方。 池子里的人多数都昏睡过去,或是半醒不醒地说胡话。于是太空椅里啪啪的水声就格外清晰。她努力遏制自己不发出呻吟的欲望,但今后还能和他做几回? 这么想着,模模糊糊的呻吟与喘息就被释放出来。他小腹一紧,随即被她的手按住。 “不许射。”她低头,抚摸烫手的根部:“我还没爽够。” 他偏过脸摆脱她的手。秦陌桑咬紧了牙,故意夹他。但他定力比想象的强,硬撑住了第二回。于是她把头发拢到身后,故意加大了动作幅度。 一浪又一浪的情潮把两人都拍上岸又带下去。 她软得要融化在他身上,那要命的东西包裹在里面,剧烈收缩,搅动时带出白沫,拍打到穴口泛红。她不要命地折磨他,在檀香灰烬里焚烧自己。 到了极点他仰头,她故意咬着他耳垂,神智不清地叫。 “Eliot,给我。” 他定住,从天堂掉到地狱。千里冰封寸寸碎裂,碎成粉末,每个碎片都在嘲笑他痴心妄想。 但就在这时他射了。狼狈抽出后还是溅在她大腿上,一滴滴顺着淌落。 她咬唇起身,但被他按住。 皮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挣脱,手腕有圈红痕。修长有力手指握着她腿根,握出凹陷。 眼睛还是蒙着,但他毫不费力找到她的唇,叼住,撕咬。 李凭什么时候变狗了?她脑子嗡嗡的,极限求生本能意识到现在非常危险,但要逃已经迟了。 他直起身把她困在腿与胸腹之间,用下肢力量向上顶,频率和力道与方才都不可相提并论。她手腕被抓着放在身后,他的吻滚烫,唇之后是胸腹,一路吻下去,最后停在乳尖,犹豫片刻,张嘴含住其中一只。 她的尖叫陷落下去变成媚声,低头看男人高挺鼻梁陷落在乳间,唇齿吸吮研磨,在她挺翘边缘留下痕迹,又去含另一只。她剧烈扭动,但他入得更深,撞到最软处,停了一会再动,毫不留情。 直到她双乳被含得红肿高挺,又在抽插之余用手按着她腹部,感受自己东西在她里面的形状。 他暗笑自己。明明知道是自食其果,却不晓得果这么苦,咽下去能要了他的命。 直到他觉察到有咸味的泪滴掉在他手上,烫得心里一震。 于是遮在眼上的布立即摘了,恰巧看到她哭得像个人鱼公主,眼睑上鳞片水晶闪烁,鼻子抽动鼻尖红红,委屈得仿佛刚刚认错人的是他。 寂静充斥整个空间。 他放开她,手臂又抬起,小心翼翼,从背后拢住,越收越紧。 是个从前没做过的拥抱姿势,浑身带刺的怪物张开羽翼,要把公主抱在怀里。没想到拥抱是个那么辛苦,那么需要勇气的事情。 “对不起,我不想这么……对不起。” 他低头,把眉心贴在她颈项间。 “秦陌桑,解蛊的事,我不能再做了。” 她安静喘息着,等待命运的铡刀。有些关卡就在那,命运的刀锋时刻。受得住,也就过去了。 “我喜欢你。想和你确定关系。” 他说得字句真切,没有修辞,像刻在什么汉谟拉比法典上的话。风吹日晒,海枯石烂,比人类短暂的一生更长久。 山公妄言【告白】 “你什么意思?” 她脑筋实在是没转过来,眼眶还发红,眼神也十足怨怼,实在不像是刚被告白。 他酝酿情绪,所有话堵在喉咙口变成一声叹息。 “我说我喜欢你,秦陌桑。” “你情蛊中毒了?喝脏东西了?”她伸手去探他额头,手却是抖的。 没料到会这么紧张。她拼命掩饰,可是心跳得太快了。 李凭说喜欢她。 这是中奖了还是被耍了?不能确认。但为什么?他有什么喜欢的理由? 而且之前不是还说不喜欢吗?长得和她一样的那个女人—— 等等。 那么他之前没有否认过不喜欢自己,否认的是和前世的纠葛。是为了……撇清他喜欢过其他人?之前让她不要再靠近,也只是单纯因为他偶尔会失控,而不是讨厌她。 不讨厌她。 她蓦然清醒,恍然大悟地看身下的人。 他耳根红了,侧过脸,一滴汗从额角流下,滑进颈项间,清冷禁欲但催情。 “那……能不能,先出去。” “哦哦哦。”她慌到手麻,心跳得脱离控制,想从他身上爬下去,然而……挤得严丝合缝。动一动都有东西流出来,滑几下都是窒息的酥麻。 很要命。最要命的是原本被压在隐秘处流窜的情绪现在被掀到了明面上,搞得两人都面红耳赤。 “你,你别顶我。”她深呼吸,又试一次。但浑身发软,根本使不上力。 “你别夹。”他咬牙,声音低哑,把她腿根抬起来,一点点抽离。挽留感太强,光是这动作就要把人熬死。 最后东西带着浓稠水液出来,身下一塌糊涂。两人都喘息急促,她单薄脊背靠着他,没有推开。长发蜿蜒,披散掉落在他手臂,李凭鬼使神差地捏起几缕嗅了一下。 太奇怪了。 她心跳快到像摸了电门,这正常吗? 不行得赶紧离开这儿,仔细理一理这个事。 秦陌桑手脚并用地从球椅里撤退,被他握住腰拖回去,再次从背后抱住。 “放开我李凭,怎么回事你今天。”她哑声抗拒。 他不说话,下颌抵着她后颈,呼吸喷在颈后。 “走就是拒绝我。” 他声音听起来很颓丧,不是装的。“因为谁,Eliot?”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单词。 “幼不幼稚啊你拒绝我时候我也没说你……”,她回头,恰好和他眼神相对。 纯澈明净,让她想起在山城夜晚,她下楼去找他还牵了手的时候。沉思中间被打扰的李凭,眼神就像个放学回家等了很久但谁都没来接的小孩。他看似长大了,但那个眼神孤独的小孩还留在原地,再没往前走。 “我不喜欢Eliot”,她脱口而出。“我骗你的,想让你生气。” 身后的人僵住了几秒,然后低笑出声。她说完就后悔,但难得看见李凭笑,被美色迷惑一时忘了立场,就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被趁势亲了一下耳际。 秦陌桑被震惊得耳根发麻。他不是没感情经历吗,怎么突然这么会撩? “不是就好。”他半闭着眼,也不装高冷了,声线低得和夹子音似的,听了会被肉麻到起鸡皮疙瘩的水平。 “李凭你……我没答应你要,嗯,确定关系,你别得寸进尺啊。”她终于重拾理智,绞尽脑汁想把抱得死紧的人从身上抠下去,终于想到一个借口:“啊,季叁,季叁是不是要回来了?” 他觉着她这借口粗糙得厉害,却放了手。 她能自由呼吸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溜掉,而是把头发挽上去整理好。现在一定很狼狈,他会笑话她。 会么?但连眼神都不敢随便挪移,怎么知道。 “好了别理了,走吧。”他手肘撑着身子看了她一会,才一把抱起人走出去。工装外套盖在身上遮得严严实实,夜半凉风吹拂,天台上迷乱的party已经散场,泳池里飘着玫瑰花瓣和不知道谁的泳衣。 他抱着她从消防通道走下去,这里已被季叁清场,安全信号灯闪闪烁烁,背景音乐放到最后是呢喃摇晃的女声,空灵,沉郁,电子音符刮在心上,把她忐忑不安的心刮得掉下一片片金属碎屑,飘散在空气中。 Look at it go, look at it dance over the sky like a rocket 亲眼任凭逝去 望此犹如火箭般舞动 A love machine, a cinematic dream 好似一架爱情机器 一场犹如电影般的梦境 …… And we are an atom and a star 我们犹如微观世界的原子 亦或是客观世界的恒星 You're a part of the movement and everything matters 你就是万物运动的一部分 一切都不可或缺 走出通道口时已是暗夜。季叁骚包的阿斯顿马丁“女武神”停在路边,那是给他们留的,他自己开直升机回去。 华丽虚幻不真实到残酷黑暗兽欲泛滥,这个世界。 但他是真实的,焚烧檀木的味道,坚实有力的肩背,线条优美却冷酷的唇,说喜欢她的时候,尤其蛊惑人。 刀山火海也想跳下去,因为是特意为她设的陷阱。为什么杀猪盘永远有人上当?因为人类就是那么缺爱,而为一人特供的爱,从前给予过,现在又给予一次的奇迹,简直就是私人订制的杀猪盘,她这辈子最大的排场,去见阎王都能炫耀几次的水平。 怎么能不迷糊,不可能的。 “刚刚,忘记问。”他在星空下站定。“你说没答应我,那我……是不是可以追你?” “你会追人?”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否定,是发自内心的怀疑。 “我试试。”他把她轻拿轻放进座位,调整好位置,再次吐槽季叁出门必换超跑的习惯,顺带在她身上多停留两秒钟,耳尖还是红的。 他今晚就没清醒过,尤其现在。 “那秦小姐还满意吗,今天。” 他问得隐晦,但被秦陌桑解读出叁四层意思。晚风吹拂发间,两人头发搅在一起,风光旖旎,其实很适合接吻。 但今天接吻次数太超标了,而且……他还没有名份。 她动用强大意志力把他推开,淡定评价。 “还,还行。” 他笑,车开起来后风驰电掣,冰蓝外壳科幻感极强,但也就是瞧着拉风,开起来只有受罪二字。秦陌桑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竟然在这种环境里睡着了。 车停在私人车库,电梯上去,是某个她知道的地方——李凭的别墅。 “怎,怎么来这儿了?” 她左顾右盼,还是熟悉的家徒四壁风格。 “某人不是没家么。” 看秦陌桑走得趔趄,他搀了她胳膊一把又松开,两人同时转过脸去。 “我没别的意思。”他干咳一声,指指床。“今晚你睡床。” ”你呢?” “我打坐。” 山公妄言【告白后/kiss/硬着抱抱纯睡觉】 入夜,她装睡,他果真在她身边坐下,打坐。 她睡不着,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都问。 “你一个道士,为什么身上总喷香水,好香。” 他闭眼,答。不是香水,是熏香。 “熏香?” “嗯。降真、詹唐、白茅、沉香、青木。从前山上常用,习惯了。” 他没说,其实是因为十六岁下山还俗后,总做噩梦。心悸气短,找人给他配了山上的香方。无业债之人无梦,显然他不是。 她没动静,李凭以为自己说错话,眼睫微颤,睁开。 月光如水,瀑布似地泼洒,在地上画山水画。她没睡,半坐起身,影子长长的,他看她影子,目光专注。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不会是因为……睡上瘾了吧。”她声音轻,双臂抱膝圈成团。 良久,他没说话。 秦陌桑以为她睡着了,偷偷觑一眼,发现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微皱眉。 “那你怎么想的。”她裹紧绒毯,这玩意可能是整间屋里最暖和的东西。如果答案太让人寒心,她决定当场就走。 这辈子再也不当恋爱脑了,绝不。 “我……不知道。”他想了很久,给她这么个回答。 “我没喜欢过人。”他声音干涩,语气平稳,说供词一样。 “但我对你有私心,控制不了,和蛊毒无关,平时也有。你受伤我会难受,你冒险我会生气,你喜欢别人,我”,他闭上眼,语句停顿。“我会变得不像自己。” “如果你觉得这种程度够不到喜欢,我承认。”最后,他破罐子破摔。 月光沉寂。 她吸了吸鼻子,终于开口。 “李凭,你这已经不是喜欢了,这叫爱。” “你爱我。” 他手忽而握成拳,然后松开。自嘲地笑了一声,看向她。 有些对话性命攸关,有些对视此生难遇。 是人生百年里头等大事,遇到了躲不开,只能直面,不留半点余地的赤心展露,比死更直观。 “你希望我爱你。”他问。 这句话她想了很久,虔诚说出,如同念咒,如同命运不可违抗的旨意。几个字说出时她泪滚滚落下,毫无知觉。 “我希望你爱我。” 他站起身,白衣黑发,古典得像画中人,走向她,站在床前,然后俯身。 极纯净的吻毫无欲念,只是碰触。 但她知道不是那回事,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们都身坠流沙,过往种种孽债贴着命簿淌落,早已不是阳间客。 鬼有鬼的愿望,他想要的别太多。而恰巧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贪嗔痴怨一个不少,身在淤泥里,总想够月亮。 月亮多干净,多冷漠。而假如月亮还有感情……那简直完美。 吻由浅变深,吻到她急促呼吸,停了一会,换了个姿势,抱着她面对自己,继续吻。 气温升上来,开了空调也无济于事。她洗过澡只穿一件他翻出来的旧T恤,方才他还装做不在意,现在手已经搭在了腰上。 耐心和力度一个不少。掌心贴在后腰烫得她心颤,都没有分开的意思。 她头昏脑胀地想,如果谁都不喊停,能这么亲一晚上,也不错。 他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唇角浮起笑意。 “在想什么。” “在想你这里,为什么有耳洞。”她终于被暂时放开,得空用手捏他耳垂。 “这个?我也不知道。从我能记事的时候,就有。”他把她压下去,低头继续亲。 “其实一般的伤在我身上不会留疤,除了你的。”他声音低哑:“你划的伤,就很难消。” “什么鬼话我不信。”她脸红到爆炸,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开启男狐狸精模式,大毛尾巴都快扫到她脸上了。 “嗯,不信,可以改天做个实验。”他把她手腕拉回来,吻她指尖。 越贴越近,她衣服下摆在扭动时被蹭起来,他随手一捞,手握住光滑大腿肌肤,愣住几秒,然后僵硬起身。 常服松垮,但还是挺明显,她揶揄他。这就硬了? 狐狸精李凭整理她衣服,强行把下摆扯到膝盖以下,斜过眼,风轻云淡解释。 “不是,上来之前就。” 她招架不住,举手投降。 他顺势躺下,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拍了拍她后背,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睡觉。” 她躺在木质香浓郁的怀里,睁着浑圆鹿眼一脸的震惊,李凭也只能无奈睁眼。 她摸摸鼻子,有点发酸。怎么到这一步的? 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还是说,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 这世上居然还有东西,她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 秦陌桑试探着伸出手,环住他的腰,然后越抱越紧。 许久,他叹气。伸手把她脑袋从怀里捞出来,头发捋顺。衣袍敞开,全是泪。 也没说什么,只是帮她把泪揩干净,她就用力抽噎一声,泪水更多了。 他无奈。 “这么委屈?” 她在被子里踹他,被握住小腿警告,声音半梦半醒,还怪好听的。“别乱动。” 她察觉危险,不再动。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 “不对,谁让你上床的?我还没答应你追我的事儿呢,李道长。” 他装睡,睡颜特别好看。 秦陌桑看了一会,觉得什么顺序和原则就别太较真了。以后有钱也不一定能约到这么好看的鸭子,心顿时就软了。 “睡吧睡吧,顺序乱成这样了不差这一回。”她一沾枕头,迅速进入梦乡。 呼吸平稳时,他缓缓睁眼,安静看她。手搁在她后脑,理顺那些乱蓬蓬的头发。 刀不见了,她没发现。回白云观的事,还没开口。 就逃遁这一天一夜,像从旁人那里偷来的好光景,借以藏匿他不堪的心思。 哪怕此后万劫不复。 “秦陌桑。” 他声音低至不可闻,卑微到尘埃里。 “如果以后,我变成鬼回来找你—— 你还能认出我么。” 山公妄言【一些涩涩的吻戏】 01 次日秦陌桑起得早,蹑手蹑脚想做个蛋包饭改变一下刻板印象,然后就把厨房炸了。 最简单的炸厨房不需要复杂的操作,锅里水还没干时候加油就行。 李凭在噼里啪啦巨响中惊醒,先把她拉到一边再处理现场,所幸油花没多少,只在手背上烫了几个水泡。李凭拿出医药箱还没来得及处理,她就从他手里把手臂抽出去。 因为医药箱里放着上次“用过”的钢冰。 他也莫名其妙地耳红心热,哐一声把医药箱合上,直接拎着她手腕放水龙头底下冲,又从冰箱里取了冰块。 她说了声谢,自己把冰块拿过去。李凭没走,站在她背后,手环过来搁在岛台边。呼吸可闻的距离,连声音也是朦胧的半醒。 “去吧,我来弄。” 她心一空,手也松了。冰袋差点从手背上滑落,被他一把接住按回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很自然地她抬头吻了一下。距离近到刚好亲到喉结。他眼睛倏忽睁大,睡意没了大半。她趁对方没反应过来,又亲了一下。 然后就被按在岛台边。他没碰她唇,而是同样吻在耳垂到脖颈之间,然后顺着脖颈吻下去,野火燎原。旧衣服领口松散,很快侧边就掉到肩膀以下。她手撑着岛台边,而他居然还有空按着她手背上的冰袋。 手交相覆盖,野火在身上烧。她像一块蛋糕或一壶牛奶,顺着大理石台面向下流。 终于他唇停在锁骨以下,没再继续,撑着台面喘息。 额头相抵时,她恶人先告状,说你怎么这样? 他把她卡得紧,前后都硌得很明显,压迫感强到头皮发麻,她侧过脸要躲,但他先松手,眼里笑意荡漾,漂亮得像漫天流星坠地。 “躲有什么用。” 继而拍了拍她脸,说洗漱去,她就溜走。关了浴室门外面倒安静,他怎么样?硬成那样,自然很狼狈。 她将门虚虚开条缝偷看,果然瞧见他站在原地双手撑着台面,闭眼凝神调息。鬓发自脸颊两侧垂下,衣领敞着,腹肌均匀……不能再看下去了。 但就在这时他抬头,恰四目相对。 她想关上门假装无事发生,但好像迟了。人走过来一把扯开门,把她再次带进怀抱里,埋进颈窝,深呼吸。 相对时间的长短,会随人感受而改变。对于秦陌桑来说,这个拥抱比这辈子都长。 清晨日光斜着照进来,照亮素白的大厅与走廊。有疏影婆娑,蝉鸣鸟鸣。 她现在逐渐有点理解李凭的装修风格。心里太静太满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不需要。 “你刚起床,我们就亲了一次,抱了两次。和在一起有什么区别。”她话是说了,手很诚实地摸来摸去,被他抓着手腕按住。 李凭的语言风格倒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但语气里多了些捉摸不清的情绪。 “还没调整好。” 她不想和这个狐狸论长短,简单踹他一脚就要走。没想到又被握着腰翻过身去贴着墙,眼眼睛捂上一只手,人贴着她站立,一口叼在后颈处,留了个显眼红痕。 “流氓!”她气红脸。 “先预支一部分,抱歉。”他缓缓放手,眼神纯良得像占便宜的是她。“今天开始没你的允许我不会再……做过分的事。” 她哽住。 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 还说不是睡上瘾了才喜欢她的,明明就是! 秦陌桑嘭地关了浴室门,李凭靠在墙边,看晨光罅隙,有天光云影漏进这无人曾涉足之地,竟又无缘无故地笑起来。 02 这个清晨过得跌宕起伏,秦陌桑还没化好妆,手机就响了。李凭敲门,将闪烁的屏幕递过去。 “晴姐打来的。” 他也同时接到了季三电话,两人同时接通,说的也是同一件事。 “罗添衣那边又有一项新委托。任务不重,报酬比上次翻倍,是为答谢我们帮罗家的忙。”雷司晴声线慵懒,听着像是刚醒。“接完这单,上半年业绩就超额完成,我们去南澳度假,上海最近太热了。” 秦陌桑听到酬金翻倍还有假期,跳起来欢呼。李凭手机一个不稳,季三就在那头把调门拔高两个度。 “唷,你俩昨儿在一块?” 明知故问。李凭却毫不掩饰,单手倒咖啡推给她,顺便给通话开了免提。 “嗯。” 其余三人都被酸得一阵沉默。之后是秦陌桑欲盖弥彰,把话题揭过去。 “那那那晴姐,任务细节发我,我们一下呗。” 雷司晴咳了一声,大概是在憋住不笑出声。随后加密信息就发到各自设备上。 “是罗添衣的妹妹,很有希望继任下任家主。刚从UCL毕业,回国之后有段恋爱经历,对方是某个曾经当红的偶像组合成员。” 秦陌桑打开照片,倒吸一口凉气。 “我艹牛啊,居然是他。” 李凭在内网调资料,闻声和她交换眼神。秦陌桑打开微博刷到某人主页推到他面前: “两年前内娱查无此人,签约小公司后突然爆红,新歌都是榜一。但后来听说嗓子坏掉不能再唱,改行拍网剧去了。” “你认识?”李凭看了几眼微博上的照片。男生不过二十出头,走清新忧郁氛围感风格,帅不说还颇有气质。某条微博秦陌桑还给点过赞。仔细看,发现是杂志合照,几个网红和小明星一起拍的那种,两人一组拍情人节专刊,和他站一起的,赫然就是秦陌桑。手搭在她腰上,侧脸靠在肩头。 再划到主页,发现两人互关。 李凭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清脆一声。 “是啊。”她心虚,啜了口咖啡补充:“商,商务合作。”秦陌桑说完觉得自己太怂,又正色:“这不是很正常的尺度吗,李道长你还是见识太少了。” 通话那头又被酸到陷入沉默,还是季三打破僵局。 “认识就好说了。根据委托方提供的信息,两人是半年前认识,女生在男生身上花了上亿元。罗家家主也就是她姐姐罗添衣,最近发现了这个事,勒令两人分手。女方答应,但说要再约会一次。所以今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季三说到这,停顿几秒,才接下去:“另外,也是委托人的意思。男方已经接受了罗添衣的巨额封口费,所以会答应分手。但女方不知道,希望我们也能隐瞒。今天的任务,就是保证两人安全,不出意外地结束这次约会。” 说完,季三放了一段录音,是罗添衣。 “我这个妹妹从小家里当宝贝养,性格单纯了点。但无论她找的男人是谁,受伤害的绝对不能是她。我知道这个单子找‘无相’是大材小用,但我只相信你们,拜托了。”这御姐声线和那天的洋娃娃又判若两人,但主宰娱乐商业帝国这么多年的女总裁,甜腻外表只是迷魂计,杀伐决断才是本相。 “请照顾好我妹妹。” 录音结束,几个G的文件发到设备上,是两人的全部公开资料。 男方连出生记录都有,而女方只有薄薄几页。 “这两人信息严重不对等,评估难度B+,低于昨天的任务。但山城前车之鉴在前,对罗家,我们还是不能太放松。而且,最近五通动作活跃,说不定会介入。”雷司晴打字声停下:“季三,上学快迟到了,让松乔快点收拾书包,今天你送她。” “另外,桑,你和李凭分头行动。五通最近在查他的行踪,最好不要露面。” 通话在季三一手提书包一手招呼松乔上车的杂音里结束,听着就像岁月静好的三口之家。 只不过妈妈是文能黑进敌方系统武能开直升机的冷漠美人,爸爸是瞧着像东京涩谷黑道皇帝的纨绔二代,女儿是普普通通的南海龙族,而已。 挂了电话,秦陌桑看李凭,左看右看,感觉少了点什么,然后恍然大悟。 “你刀呢?” 他今天头发没扎成髻,原来是少了固定配件。他沉吟片刻后,说了实话。 “昨天,三清山的人来找过我。刀是凭证,这次任务结束后,我得回白云观一趟。” 她握着咖啡杯喝完,唇边沾了咖啡沫,抬眼问他。 “走多久?” “不确定。”他眼神只在她唇角停留一瞬就挪走。多荒谬,朝生暮死的人在这里谈感情。 “你说不确定,那就是出大事儿了。”她心眼转得比从前快几倍,情绪也调整得快,快到他有些跟不上。 “那我们好好享受今天?说不定,你追我,也就今天这一天呢。” 预计任务一小时后开始,行前准备还没做。她收拾出门不超过十分钟,单脚迈出去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别墅外长廊与竹林隔着水幕,泉水叮咚。他站在竹林下,递给她一包纸巾。 “咖啡渍,在这。”他隔空指指她上唇。 顺着他眼神,秦陌桑擦了擦。 “不对,再靠上点。” 她手指移动,跟随他眼神。说好了不碰她就一下都不碰,但眼神沉浸,与触摸无异。 “这儿?” 纸巾快把嘴唇蹭破,终于等到他眼神确认。短短几秒却像把她扔在油锅里煎,秦陌桑耳根发红,转身要走,却被轻拽了一下,又停步。 “说要确认关系的话,不是消遣你,是认真的。”他直视她。“虽然说这话太早,但等五通的事结束,我想和你求婚。” 泉水叮咚,从瓦当掉落,砸在青石板上。 透明水珠折射斑斓光彩,如同之后每个平淡且惊心动魄的清晨。 03 上午十点,上海,静安寺地铁站。 纯黑保姆车停在路边,附近某个大型商圈今天挂了内部清点暂时停业的牌子,其实是为了接待身份特殊的大股东。 秦陌桑赶时间,骑哈雷到现场,摘了头盔甩甩高马尾,修身利落长裤配军靴,改过的Dior短上衣漏出漂亮人鱼线。她今天的官方身份就是保镖,不需要高调,也不能和整体氛围不搭。 车恰停在保姆车外,她敲敲车窗,摘下墨镜比了个粗糙的wink。 “Hi Vincent,好久不见?” 车门开了。此处客流量极大,对方就算是个糊咖,也端着一百万个小心。潮牌卫衣大logo,墨镜口罩鸭舌帽遮到看不到一点皮肤,开口倒还是老样子,清新忧郁且不标准的普通话,硬拗归国音乐才子人设,实际上和她一样年纪轻轻从小城市出来打工谋生,不料一夜飞升成白富美的玩物,分手费都是天文数字。 而她还在干着刀头舔血的活儿,早上还被call起来接单当保镖。唯一可堪安慰的是刚被求婚了,而求婚对象似乎还在被他势力遮天的本家追杀。 秦陌桑内心叹息。这一天天的可真刺激啊。 “秦……陌桑?”小明星迟疑着叫出她名字。她立即报以灿烂微笑,伸出手和他碰拳:“居然还记得我,不容易啊。” 看不清Vincent表情,但他明显紧张兮兮:“你来这做什么?我今天有事。改天联系好不好?我请你和咖啡?” 她晃了晃手绳,那是罗家闪送过来的接头信物,印着自家娱乐公司的logo,工艺复杂,内部高管的新年特供纪念礼品。 “巧了,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你是今天的,安保?”Vincent显然事先知道罗添衣的安排,墨镜下的眼睛闪过许多难言情绪。 “对咯。今天我是你的爱情保安。”她抱臂靠在车门边上,像个来收保护费的女流氓。 她眼神锐利,上下扫过他。 车厢里没别人,常年不见光的男明星皮肤白到能瞧见手腕下的青苍血管,而一条红绳缠绕在他手腕上,和爱马仕手环缠在一起,末端隐入虚空。 耳机里季三报告定位,她迅速回神,向不远处瞧。 一辆法拉利 F40咆哮停驻,红毯在脚下铺开。十五厘米高跟踏上去,然后是修长优雅的小腿,接着是低调到看不出品牌的黑色高定西装套裙。 这位优雅女士瞧着年轻,着装风格倒老成得像是罗添衣的姐姐。金丝框眼镜下是双顾盼神飞的眼,掠过黑色保姆车时,堪堪停住。 明明是清晨,眼神却是夜色温柔。 秦陌桑有点恍惚。那眼神让她觉得,她今天来,不是赴某个约会,而是参加某个葬礼。 山公妄言【求婚/暧昧/一些刀】 01 罗添衣的妹妹没中文名,伦敦出生剑桥长大,官方名称Eliza,艾丽莎。 比秦陌桑想象得要平易近人,也并非骄纵大小姐。 “Sunny从前在杭州工作?我还没去过杭州,真可惜。”她走在前面,Vincent亦步亦趋,跟在她旁边。秦陌桑隔着一段距离走在两人身后,觉得今儿商场不用开灯,她的瓦数足够照明。 但这一对情侣不牵手也不并肩,气氛奇怪,甚至有些冷漠。男明星不敢直视Eliza,而对方好像也不甚在意。不说是拆都拆不散的怨侣,这么平静? “是啊哈哈,我从前在杭州打工。”秦陌桑尽量不提从前和对方的准前男友有工作交集的事。 “嗯,我听Vincent讲过。”她除了高定西装,还带着黑色蕾丝手套。眉眼秀丽,就算不加修饰,也是骨相美人。 “啊?”秦陌桑震惊。不单因为对方连她这种边角角色都记得,还因为多频对讲耳机里的其中一个频道连着李凭。 完了,他不会误会自己真和Vincent有一腿吧。 “他说你人很好,他刚去杭州时签在一家小公司,工资不高解约费也是天价。有段时间每天吃泡面,你是第一个请他吃饭的老员工。” 听到这,方才始终沉默的小明星略抬起头,看向Eliza。 秦陌桑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才想起好像当年是有这么回事。她当年也过着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日子,但某天路过公司角落看到有个蜷缩在那捂着胃的少年,估摸着是胃病犯了。她同情心泛滥,就把人扯起来请了顿火锅。后来他飞黄腾达甚少联系,某天突然加了她微信问某杂志邀约,要不要来拍组照片。 那是她头一次接到头部杂志的拍摄邀请,当时还仔细想了想自己和这位崭露头角的小明星究竟有什么渊源,原来,是一顿饭的交情。 真有意思,这一对。 女总裁笑,转身站定,看秦陌桑。 “Sunny,今天我俩最后一天约会,我姐姐安排的日程是什么?” 她心里一凛。 原来今天这个局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 于是她把日程背给两个人听。 “上午逛街,吃饭,看电影。晚上……去听演唱会。” Eliza安静听完,点头。“好。不愧是罗添衣,安排得真不错。我们就按这个流程来。” 然后她侧身,向Vincent伸出手。男生犹豫片刻,白净修长的手伸出来,握住她的。两人终于携手并肩而行。 秦陌桑觉得奇怪,但就是说不上哪里奇怪。 男方比女方高半个头,相貌身材也登对,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氛围,这个环境,或许是令人称羡的一对。 但现在整座商圈为他俩而清空,就像一座将其他游客都赶走的迪士尼乐园,只有旋转木马在寂寞转动,公主城堡里空无一人。 Eliza逐渐活泼起来,和他边走边聊,笑时眉眼弯弯,找角度拉着Vincent合照,他也终于把口罩揭下来,露出张清秀的脸。 看到那张脸时Eliza愣怔了一瞬,他装作没发现,帮她把手机扶正,按下拍照键。天顶仿照巴黎大皇宫,上万片玻璃折射完美光晕。商圈内奢侈品店员们都接到通知按时到岗严阵以待,等待着他们驻足,或是路过。 秦陌桑尽量躲在他俩看不到的地方暗中保护,感觉自己像个尾随小情侣日常的变态。但这幕纯爱又诡异,像在拍什么偶像剧的最后两集,主角一方得了什么绝症,另一方隐瞒病情带爱人实现愿望。她又想起Vincent手上的命绳,末端连着的,不是Eliza。 那么谁是“鬼”,谁又是将死之人? 他们就像普通情侣一样,逛街,买东西,试戴了几款钻戒,订购了几件本季度成衣。站在天井喝奶茶,可惜没人排队,也不需要等。 这时商圈中庭忽然响起钢琴声,罗家居然还安排人在此时此刻弹钢琴。秦陌桑对有钱人的感慨又加深一层。 Eliza明显不知道这个插曲。自听到琴声起她就变了;着魔似地顺琴声走到中庭。但等看到弹琴人的脸,浑身提起的气瞬间散了下去。 她原本笔挺优雅的身姿,在那一刻有崩溃迹象。 不是她要找的人。 Vincent原本站在阴影里看她,此时忽然加快脚步走上去。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对方胳膊,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他迟疑片刻,终于伸出手,轻拍她肩膀。 秦陌桑倚在墙角看着,几乎可以确定——Eliza心里最挂念的那个,根本不是Vincent。起码,曾经不是。 但哭过之后,Eliza情绪明显放松许多。 午餐后是特别放映的老电影,名字是《保镖》。黑人女明星爱上了沉默寡言的白人保镖,片子冗长,有很多现在看来很俗气的桥段。但俗气对白还是那么感人。秦陌桑靠在影院最后一排的墙上,影像在她脸上层层掠过,像人生的走马灯。她曾经失业时也找来这部片子看过几遍,就为了看到最后能哭一哭。 剧情演到女明星Rachel和保镖的着名对白:“如果你因保护总统而死,那是一种荣耀,可是一个女明星……” 秦陌桑几乎和男演员同时念出那句台词。 “你也一样。” 愿你被世界温柔以待,愿你梦想成真。女明星最终放保镖离开,在台上唱这首歌。她凭着数年拼搏终于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但最爱她的人走了。命运的等价交换,永远不会提前亮出底牌。以为赢的时候,其实输得一败涂地。 秦陌桑忽然很想抽根烟。但影院禁烟,她只能忍着。 有人今天和她求婚了,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却在这里给别人的约会当爱情保安。 李凭现在在哪?如果在对讲机里说想他,他会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么? 从前不是这样,她就像没谈过恋爱似的。 她了解他什么,只上过床而已。 但就是疯了似地想和他天长地久。如果拥抱就能缓解她对死的渴望,谁又tm关心他是不是艳刀? 就在这时,影院安全通道悄无声息开启,就在她身后。熟悉声线响起在耳侧。 “嘘。” 她浑身的弦绷紧。李凭的手指按着她,十指交握。热气喷在颈项间,她不由自主仰起头,目光却还落在两个雇主身上。任务不能丢,但她是人,不能封闭五感。 “想你了。” 他声音轻到像枯叶飘下枝头。电影快演到结尾,放到片尾曲和字幕,只剩几分钟停留时间,却越抱越紧。 肋骨胸骨勒到窒息时,她终于抬起手,摸到他的脸。 侧脸流畅,鼻梁高挺,眼尾细长。多清高正直的一张脸,现在在她手心。 “结束了去找我。” 他吻她侧颈,在字幕放到最后一行时离开。所有的灯都亮起。 Eliza起身,与她擦肩而过时好奇:“Sunny,你脸好红。” 秦陌桑搓了搓脸,若无其事答。 “气温太高了吧。” Eliza看了眼角落的中央空调,18度。若有所思点头,把披肩又裹紧了点,朝她竖大拇指。 “respect。” 02 李凭太能撩。秦陌桑头一回觉得自己有点招架不住。 他究竟喜欢她什么?喜欢她莽撞,喜欢她低俗?总不会喜欢她胸大吧。 这题太难解,好在今晚马上就要结束,答案就在眼前。演唱会结束就能再和他待在一起,只要想想,就要高兴得跳起来。 这任务顺利到诡异,她隐约预感晚上会有大幺蛾子。一般的剧本不都这么写的么?有情人最后一天约会,最后一个小时总要搞点生离死别,才好全剧终。 但这两人看起来太过相敬如宾,怎么看都不像能上演狗血虐恋的对象。 不过无论如何这单生意圆满完成即可,她也不是月老,窥探不到别人命绳背后的曲曲折折。 开演唱会的是个几年前大火过的女团,来的都是上班族年纪的粉丝。当年攒钱买小卡买专辑的高中生们终于到了能不眨眼买上千的票看偶像演唱会的年纪,偶像们却远不如当年如日中天。 但票还是售罄,人流量大到几条主干道全线塞车。高架上一片赤红,尾灯亮成灯海。 当然罗家的贵客早就坐在VIP席,秦陌桑站在离他们不远处。Vincent又戴起墨镜口罩,这次手却紧紧攥着Eliza,路人一看就知道是男友。 挺有意思这两个人。她饶有兴味围观这神秘多角恋,没出现的那个是谁?会弹钢琴的白月光? 演唱会开始了。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都是经典曲目。现场虚拟舞台做得不错,敬业爱豆在台前大水池纵身一跃跳进荧光泳池,游到浮岛上接着唱副歌。全息投影的鲸鱼在星空游弋,天和海颠倒。 演唱会到了后半场,气氛逐渐迷醉。直到最后十几分钟,所有音响归零,主唱站在舞台中央,敲了敲话筒。 “最后一首歌,我想献给我们共同的朋友。五年前我们洛杉矶现场舞台发生事故,是一场特大火灾。如果没有他,不会有我们的今天。” 全场LED投屏显现出同一张脸。穿迷彩服,冷隽俊秀,潇洒又傲气,就算戴着墨镜,轮廓仍有九成像Vincent,但不是。Vincent没有照片上男人那种锋芒。 如果不是他本人,就是孪生子。 Eliza站在铺满整个体育馆的照片中央,墨镜下泪痕满面。 “他救了我们在内的六个人,最后体力不支牺牲。这首歌送给他和他的爱人,希望他们知道,我没忘记,我们不会忘记。” 歌声响起,空灵纯澈。 秦陌桑站在人群里看Eliza,她瞧着像被全世界簇拥,但只被那个人抛弃。 自己以后也会这样吗?如果李凭也终有一天离开。 “小姐,借用你五分钟。” 歌声收尾,背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秦陌桑回头,瞧见张端正的脸,但她背后悄无声息,被抵住一把弹簧刀。 就在这时,镜头给到主持嘉宾,要抽现场一位幸运粉丝和台上进行互动。镜头在万人看台上空逡巡,最后精准地,将摄像头对准她。 秦陌桑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今天的任务是黄雀在后,这个费尽心机设下的陷阱,目标不是为捕猎罗家的继承人,而是为了——捕猎李凭。 她,就是那个诱饵。 ”这位小姐,恭喜你。请问你有什么想和大家分享的愿望?说出来,制作组说不定可以帮你实现。” 镜头前上万人看着她,自然包括暗处的李凭。 腰后抵着刀,她知道说话的分量,也知道,李凭势必认识那人,镜头给到她的同时,也会扫到身后人的侧脸。这是绑架。 “我想……”她努力绽出一个微笑,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 ”我想说,我有个喜欢的人。” 全场安静,只有鲸鱼在天上寂寞游荡。 “他和我一样,运气不太好,遇见过很多不好的事。”她说得缓慢,眼神掠过每个人,企图从茫茫人海里找到他。 “但我希望今后,我能把我剩下的运气分给他。我希望他—— 长命百岁。” 最后这句话是闭着眼说的,钢刀从她身上挪开。在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李凭已经和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易。 秦陌桑不用猜也知道,是以她的命为代价,换走了他的自由。 但任务还没结束。Eliza和Vincent还像一对金童玉女似地站在那,甚至向她投来鼓励的目光。 多让人心碎的一天,而她竟然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听欢呼像山风海啸。 “小心!”一声惊叫响起,原本悬停在VIP席位附近的摄像机器忽然解体,沉重镜头直直坠落,正下方就是那两人。秦陌桑反应过来到跑过去的瞬刹,Vincent已经抱着Eliza滚了几滚,恰好躲过,但后背擦破大块血迹,漏出了……一对翅膀。 蝴蝶翅膀徐徐张开,荧光蓝的鳞片纷纷掉落。他不仅是“鬼”,而且已经大半变成“活五通”,只是在努力维持人形。 “Eliza,我只能替我哥陪你到这儿了,对不起。” 他抱着她低语,眼里都是抱歉。而原本努力维持得体形象的骄傲Eliza现在却哭到喘不上气,紧抱着他。 命绳没拴着什么人,命绳那一头是爱马仕手环,某人的遗物。扭曲生死界限,把执念延续。 四周惊叫声和拍照声此起彼伏,安保努力维持秩序,控制汹涌人潮不发生踩踏,音响不断重复配合疏散的语音,想必是早有准备。 秦陌桑拨开人潮,急切往出口走。越往前,越被推向后。 顾不上别的,只想看他最后一眼。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她没办法面对后半生。 终于人潮散尽时,她走出大门。距离意外发生已过去接近半小时,该走的,早就走了。 她几乎不能站立,在混凝土高墙边半蹲下,深深喘气。 一只手把她拉起来,拽进怀里。 胸膛质地坚硬,温暖开阔。他已经换了道袍,仙风道骨,眉目清隽。把她搂在肋骨中央。 “我都听到了。”他说。 秦陌桑点头。 “桑桑。”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面朝她的一侧,黑压压站了几排人,装配齐全。凡有轻举妄动,他们都没有全尸。 “等我处理完山上的事,就回来找你。现在,你从这条路走出去,别回头看。” 她又点头,指甲抠进他肩膀,嘴唇咬出血。 “李凭。和我结婚的事,你就当,没有提过吧。” 她双唇麻木张合,说一些自己根本听不得的话。“我想你先活着。别的事,随缘就好。”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脸捧起来吻了一下。 落了一片雪,只有凉意,还略咸,像海盐。 ”走。” 她就真的走。没回头。 故事里说回头会变成盐柱,回头爱人会变成骷髅。反正回头就没有好事发生。他肯定等着她回头。但她就不,不回头。 这样的话,他就看不到她狼狈流泪的表情。 (下章道长回山上了/桑照样能睡到他。 泰山之阿【空窗期】 01 一个月后,山东,泰山脚下某县。 地方在搞扫黑除恶,街上公共场所都挂各式横幅。但最近恰好下属一个村镇出了恶性刑事案件,协警小刘刚毕业,就被告知辅助跟进这个烫手山芋。 时至七月,今年比往年热许多,有几天甚至气温飙到38度往上,一滴雨都没有。 中午,日头高挂在天。小刘走出蒸笼似的办公室,去院子里接水洗脸。 经费有限,最近连空调也给停了。几个破风扇苟延残喘,冰箱存不住东西,关键物证都转移到了县大队。 小刘洗脸,连着几天熬夜浑身酸臭,胡茬长出一大截。晚上还要和相亲对象吃饭,不知道这样怎么见人家?更何况自己没房没车,聊不了两句还得埋账单。 要不算了。他手撑着满是铁锈的毛巾架子,叹气。 不如学他老家江西三清山的表弟,干脆去山上找个道观出家。那小子六岁妈就跟人跑了,他爸酗酒家暴,恰有个道长下山碰见他爸一路踹他,踹进沟里。于是道长将他接走,办了手续,从此上山吃斋饭,这么一算,也有个七八年。 听说那道观近年来了个财神爷,家里背景深。做道士之后家人给他把整个山头买下来,翻修一新,还常有北边来的人哐哐捐钱,福得流油。 干什么不是买卖,再说,道士不是还能结婚?小刘把毛巾挂脖子上,陷入沉思。 “刘警官,你快递!”门口闪现一个身影,哐,把包裹搁院门外。 他应了一声,走过去,却险些没拿起来。东西重得跟砖头一样。他看了眼送件地址,发现是行奇怪的字:江西省上饶市玉山县三清乡白云观。 他愣住,然后三两下把包裹拆开,呀了一声。 快递包裹里,装着厚厚一摞符。黄底,朱砂字,银钩铁画,看不懂,但大概率是辟邪用的。他寄的?那个表弟?捏着一摞符,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恰好办公室里又出来一个,开了瓶冰镇矿泉水往头上浇。 所里一个小刘一个老刘。这位老刘资历深,经手过几个大案。但脾气大情商低,十多年没升上去,是他直属上司,一般叫师父。 “小刘你杵那干嘛呢?”老刘斜眼瞧见他,然后瞧见那摞写朱砂的黄纸,眼神瞬间凝固,喷出一句国骂。 “师父?”小刘以为是骂他,顿时委屈。今儿被骂份额不是已经满了? “快!把那玩意扔了!晦气!” 老刘走过去,把他手里的东西夺过去没头没脑往外一撒。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恐惧。 漫天黄纸飞舞,在七月正午的太阳底下,烂漫奇诡。小刘蓦地想起,最近那件村镇里出的灭门案,虽然自己还没权限翻看卷宗,但好像和神神叨叨的事有关。某家报社记者来采过稿子,照片打了厚码,鲜血涂在门上,就是个符咒形状。这案子没进展,老刘的眉头就一天比一天皱得紧。 啪。恰此时有人走进院门,那符咒正当中盖在对方脸上。 小刘吓得一激灵。这要是个领导,他今年绩效就完了。 对方不动,缓缓把符咒从脸上揭下去。八字眉,下垂眼,和他面部特征几分像,梳着道士髻,估摸也就十五六岁。 小道士咧开嘴笑,牙掉了三四颗。 “哥!” “谁是你哥!”小刘不敢触老刘霉头,使劲朝小道士横眉竖目。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一双布鞋一双皮鞋。假如小刘此时出门,还会看到一辆挂着省牌的公务车。 布鞋先停在门前,纤尘不染。对着满地的黄符纸顿了顿,继而抬头,院里一时寂静。 小刘心里暗叹。这个男的,真tm好看啊。 蓝布道袍的小道士转过脸,对身后的人撇八字眉。 “师父,符咒被人家给扬了。” 被叫师父的青年男人也穿着深蓝道袍,但气质迥然不同。让见的人觉得,他穿破布也可以,穿阿玛尼套装也可以。衣服遮不住人,这是本事。 “这东西不能寄送,你做错了,怪别人干什么。” 男人开口,普通话标准,不是北方口音,低沉但铿锵。 说完他抬眼,朝院里站着的老刘和小刘一笑。挺有亲和力的笑,但眼神里像掺着冰碴子。 年龄不到三十,但纯黑眼眸如同深渊,望不到底。 “打扰,我是李凭,这是我徒弟。北边的要求,让我们来协助办案。” 老刘还没来得及发作,身后又传来皮鞋声。来的人穿制服,脚步站定,亮出证件,谁都不说话了。 特殊事务调查局,明面上只有一串数字,但级别高,高到见到的机会约等于零,久而久之,就成了都市传说。 02 下午三点,县里最大的网吧人声鼎沸。 工作日,聚在这的大多是无业游民。这几年经济下行,政府卖地也补不上越来越大的地方财政窟窿,于是剑走偏锋,开始吸引外部投资。还出了骗外地富商进来就撕票的新闻,搞得声名狼藉。 最近那起在同城闹到沸沸扬扬的灭门案,主角就是一家刚从外地搬来的商人。在山上买了一片地,说要做建材厂,招了百来号工人从春挖到夏,矿坑没挖出来,人先没了。 “听说死得巨惨,血涂了一墙。夏天又烂得快,我认识的哥们在局里,说验尸的都吐了。” “我艹你别说了打游戏呢,恶不恶心!晚上谁请客老子没钱了啊。” 几个戴着耳机都高中生坐在一块,挂着职业代打的号,高声聊八卦讲黄色笑话,眼神却都往同一个方向瞟。 室内只有几个老旧蓝色灯管照明,烟味汗味混成一团。老机型配置频繁卡顿,玩一小时主机就烧到能煮鸡蛋,空调响得如同鼓风机。 但那女孩坐得稳如泰山。 再普通不过的卡其色裤子配白色短衫,山地靴,户外包,棒球帽遮住半个脸。但仅就那能看到的半个脸而言—— 天仙。 看久了,他们甚至开始自惭形秽。不知道哪个男的能泡到这种档次的美女?他们暗中看看自己,又看看哥们,互相捶几拳,嬉笑一番,没人敢过去搭讪。 但其中一个年纪略大的终于挪步。他几年前辍学,因为涉嫌强奸,但判得轻,家里花钱私了,没怎么受罪就出来了,开始在县里混,身边有几个不上学的跟着他,什么都干。 他抖了抖身上的潮牌卫衣,把左臂的裸女刺青露出来,走过去,哗啦一声挪了个塑料凳,贴着她坐下。 她没动,手上键盘敲得哗啦哗啦响,眼神专注盯着屏幕,眼睫浓密,像蝴蝶振翅。在玩的是个多年前的老网游,维护的人都不剩几个,古早得像上个世纪的界面。 真漂亮。他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猥琐,敲了敲桌沿,眼神顺着她胸口往下看。 “嗨,美女,玩什么呢,哥带你通关。” “你真行吗。”她眼神一秒没看他,语气冷,但声线美妙,像淙淙山泉流过,敲击岩石叮咚。 这话刺激了他,甚至觉得有机可乘。他坐得更近了点,就差没扑上来。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屏幕上弹出个界面。连线对战类游戏通关标志,还有对方的昵称信息。 “哥哥这么行,帮我查个人。”她瞳孔反射屏幕亮光,照着那个昵称——泰山府君。卡通头像,是个白无常。 “听说这人就在本地,你们都认识。他最近在不在?” 自打那头像出现的一刻男的脸色就变了,变得惨白。他站起身就去踹她塑料凳,下了大力,如果不注意能被踹飞好几米。 但她先一步起身,肘击在他肩臂连接处,卸掉麻劲之后把对方胳膊向后掰,两腿屈伸向下弓腰,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刺青男已经摔了出去。 又来一个花臂揣着酒瓶过来,她简单卸了他胳膊,把酒瓶夺过去在桌上砸开,碎玻璃对着他脖子。 “爹爹爹爹放了我我错了!” 对方求饶倒是很快。她把人扔出去,剩下的都作鸟兽散,低声猜测她是不是个便衣。 终于安静,她侧过头,瞧见那头像闪动,发来一条私聊信息。 “我是泰山府君。你找我有事?” 她眼神一动,弯腰敲下一行字。“我是‘无相’的人。” 对话框沉默。她站定,隐约感觉背后有目光。猛地回头,看到收银台的小伙子眼神迅速躲闪。她蹭蹭两步走过去,把对方提溜着衣领揪出来。果然,屏幕上闪烁着刚才的对话框,id是泰山府君。 “就是你这小子,让我找了半个月。” 秦陌桑露出两颗虎牙。 一个月前她被甲方坑了一把,失恋外加未婚夫失踪。罗添衣表示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妹妹的绯闻男友原来是五通的人,这点让她破大防,给无相付了巨额佣金要求追查到底。但秦陌桑觉得这事她未必没有插手,但毕竟,罗添衣是个有分寸的商人。 为了生意,她会帮李家的忙,但会点到为止。巨额佣金不过是为了撇清自己,但李凭确确实实是被带走了。 听说是回了三清山替过世的师父清理门户。李家想要他断了和“无相”的联系回去,上山不过是借口,他在拖延时间。 雷司晴给她批了半个月的假,奖金工资照发。季三像个知心大哥似的给她煲电话粥听她哭,骂李凭求了婚就去当道士,骗身骗心没有男德,顺带修改了“无相”的甲方资料库,给罗家信用等级调到最低。 但也略带歉意地告诉她,李凭和李家,早晚有这么一出。他们不会放任财神爷在野,除非人死了。 这次回去,也是对往事做个了结。 季三难得语气严肃,假如背景里没有《间谍过家家》动画背景音的话。 “松乔,作业写完了吗就看动画?”他被转移注意,转头又恢复严肃:“所以三清山情蛊的案子,你想调查,我可以和特调局申请。不然干等着也太被动了。五通这回扰到了我们头上,得要个说法。” 这就是她本次来泰山的原因。 “泰山府君”这个游戏昵称是敖家线人给的最后一条线索,她顺着ip地址从三清山跟到这里,潜伏半个月,终于被她逮到真人。 好笑的是听说李凭最近也来了。 她备着缓释剂,但情蛊一直没有发作。好像蛊虫也知道宿主的心态变化,不来让她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一直没联系她。 知道李家和五通都监视着两人动静,怕让她陷入麻烦。但秦陌桑就是心里堵得慌,午夜惊醒都觉得虚幻。 好像他和他的爱都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 “姐姐你饶了我我啥也没干别带我去派出所。” 收银台小伙子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瞅着也是个高中生,身板发育中,嘴皮子倒挺溜。 她上下打量他,然后压着柜台俯视。 “我问话,你就答‘是’,或者‘不是’。别耍花招,不然我分分钟带你去派出所。” 她拍了他头一下:“听见了?” 看见她刚刚的凶悍架势,“泰山府君”点头如仓鼠。“听见了听见了。” “你会蛊术。”她指甲扣着桌板:“是,还是不是。” 他眼神定住,腮帮子紧咬,先摇头,然后点头。 她又接着问。 “你和‘五通’不是一伙的。是,或者不是。” 他眼里兀地漏出凶光,猛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你,和‘五通’有仇,下蛊是受人胁迫,是,或者不是。” 他不再说话,手指扣着键盘。指甲因为缺维生素全是白月牙,桌上摆着瓶营养快线。 “姐,你别问了,我跟你混。你说,要报仇的话,我得怎么办。” 秦陌桑笑。 “简单。走,姐带你去吃个烧烤先。” 晚,十点,泰山脚下某道观。 临时落脚地地方简陋,但他不在乎环境,干净即可。收拾完他打开手机,消息提示特别关注有新动态,头像闪烁,是秦陌桑。 最近一个月,她半条消息都没给他发。 手迅速点开屏幕,往下滑,眼神定住。 看到她定位在离自己直线距离1千米不到的县城里,发了张自拍。背后三四瓶空啤酒,有个模样乖顺的小子坐她旁边比V,俩人还勾肩搭背,和大学社团破冰似的。 配字是,复工第一天,加油。 他气有点不顺。关了手机,背《清净经》。几分钟后又睁眼,手机叮一声,他立即拿起来。 又是一条动态,是首配音软件录的歌,什么杨千嬅的《Single》。他点开,是她熟悉的声音。半醉咬字不清晰,粤语也不标准,但唱得他心率加速。 逢场作戏/当看杂技/到现在还是很佩服你/幸福送到嘴边/亦硬生生放弃 他放下手机,以手支额。 有人敲门,他难得带了气,声音凶了点:“进来。” 小徒弟支支吾吾,把门开了个小缝。 “师父,刚特调局的人说,明儿去现场,多安排了一个人,说是什么‘无相’的,谁是‘无相’啊。” 李凭头更疼了。没好气地答:“知道了。” “特调局的人还说,‘无相’那边和咱三清山的人不大熟,明儿晚上特意安排了吃饭,刚好见个面。” (下章一些不明不白的吃醋sex 泰山之阿【angrykiss】 第二天的饭店安排在机关大院指定的招待酒店,规格不高,但开了箱茅台。 李凭等刘队和小刘一起去,耽搁了几分钟,推门进包间,第一眼就瞧见秦陌桑。 一个月不见她好像瘦了。下颌更尖,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完全吹干,穿件不知从哪个地摊淘来的旧T恤,牛仔裤,女大学生似的,笑眯眯坐在那听对面中年警官吹牛。 不,按年龄来算,她确实还在上大学。李凭低眉。秦陌桑太坚强太爽利太不拿自己当回事,连他偶尔也会忘了,其实她还小,是连撒娇耍赖都尚未习得分寸的年纪。 却和他谈了场这么辛苦的恋爱。可能连恋爱都算不上。 “小姑娘,你瞅着不过二十多吧,干这行这么辛苦,不如赶紧转行。过了二十八九岁,再好看也没人要了!” 秦陌桑嘶啦一声撕开餐具塑封,还是笑眯眯的,但纯黑的笑眼里有一万个心眼子。 “局长,我也想找对象,但我们这行死亡率太高,万一刚领证就死了,人家说我老公克妻,多不好。” 他迅速扫了一下。今天这饭局原无必要,除非是办案途中遇到了特调局也要和当地斡旋的事情。在座除了刘队和他徒弟,还有省里的两个,剩下都是特调局的人。能进特调局的大多知道些非人类的事,受过最严苛的培训,谨言慎行绝对低调。那眼前这个干了两杯白的就开始胡言乱语的,多半是刘队的上司。 而且,显然知晓情蛊情况的对接人没被通知参与到这次泰山的案件,特调局向来专事专办且各部门很少共享信息,秉持着非常老派的事业单位作风,才会出现这种以为三清山和“无相”毫无交集的乌龙事件。 不过,也好。省去许多安全隐患。 他把门关上,咳嗽一声。 秦陌桑抬眼,默不作声喝了口茶。浓密眼睫盖住眼神,在一众魁梧莽汉里更显得伶仃。 难道,谁欺负她了? 李凭不由自主眉头锁紧。 “李真人!” 局长起身,其他人也跟着起身,把最里面的上座让给他。李凭却拐到秦陌桑旁边的空位,坐下。 人到齐后,立即开始上菜,全是海参瑶柱鲍鱼之类的鲁菜食材。众人等着他动筷子,李凭没动。 “他吃素。” 寂静里,秦陌桑把半干的头发撩到一边,抬起筷子在盘子上敲敲齐,清脆一声。 “我们吃吧。” 众人先是安静,然后表示理解理解,出家人啊当然吃素。杯盘响动几轮之后,才有人反应过来。 “唉,不对,李真人和秦小姐,你俩认识?” 秦陌桑埋头正要吃,闻言停了筷子,笑得很官方。 “从前一起出过任务,算同事吧。” 哦,同事。众人点头。李凭没说话,眼神却落一直在她身上。 又几分钟,刚刚劝婚的局长松了松裤腰带,站起来敬酒。 “小姑娘,来我们这儿工作不容易,我先敬你一杯酒。” 秦陌桑忍痛又停了筷子,商业假笑都快撑不住。手握住酒盅,却被李凭按下去。 “她不能喝酒。” “怎么就不能喝了?”局长半瓶酒喝下去,气焰上来。撑着腰上下打量,还在嬉皮笑脸,但语气里透着威胁:“别推三阻四的,没意思。这几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不是?” 李凭也笑,但笑意没到眼底。把秦陌桑的酒盅拿过去,喝了一杯盅倒满,连着三盅。 “我替她喝了,行么?” “你个野道士,算什么东西,替她挡酒?” 气氛陷入剑拔弩张的尴尬。此时,方才一直没发话的特调局人员略抬起身,对局长耳语了一句,对方眼神顿时变了。 从蔑视变成惶恐,就在瞬息间。 李凭没来由觉得疲累。这种态度转变他看过太多次,在没人知道他身份之前,和知道他身份之后。 慕强到了极致的环境,人会自觉自愿套上枷锁膜拜权力,连假的塑像也要拜,却不知道那假塑像就是他们亲手堆起来的。 “啊哈哈哈,刚才开个玩笑,玩笑。吃好喝好啊,别往心里去。” 对方脸一百八十度转弯,连带着对狐假虎威的秦陌桑也恭敬许多。其他不知情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禁对他换了一种目光。 饭继续吃,但他本来就没有胃口,来不过是为了看她,现在碍眼的人解决了,他就看得更肆无忌惮,瞎子都能看出来,李真人对秦小姐不太一样。 此时她手机响了。秦陌桑低头看了眼消息显示,就放下筷子,说要去洗手间,走了出去。 李凭也立刻跟上,两人前后走了出去。 她走得急,埋头回消息。进了楼层包厢配套的洗手间,背后的人把门一关,她才回头,就被抱住,抱得死紧。 秦陌桑把手机调成黑屏,装进兜里。一言不发,也不回应他的拥抱。 李凭不在乎,又抱紧了点。狭窄隔间里侧面装了镜子,能看到她浓密眼睫缓缓眨一下,又眨了一下。 每一下都让他心脏抽搐。 “疼。”她小声说。 他立刻松开了。 “受伤了?谁干的,什么时候。”他低头仔细看,把她前后摆弄端详,就差撩开衣服看外伤。 她打开他手。 “你勒疼我了,让开。” 李凭不动。 她抓起他手腕咬,他眉头微皱,唇抿紧,让她咬。 几分钟过去,她终于松口,眼角泪光闪烁,他手腕上两排牙印清晰可见。 他随即把她下巴抬起来,拢住腰,收到自己怀里,找到嘴唇,用力吻下去。 高粱酒余下的味道在唇齿间,他原本不喜欢。但现在她唇舌也沾上,就变得醇厚甘甜。反复榨取后余味悠长,推杯换盏,半醉半醒,中毒似的。 “你说我是你同事,什么同事。”他把她手铐在背后不让走。“《Single》什么意思,你单身?我怎么不知道。” 连着几句说完,又继续吻,每句话都带着气声。 “消息呢?都不发给我。” 她终于从他怀抱里挣脱开。 “你当道士去了,凭什么要我原地等你啊。那我肯定有得玩,就玩。” 漂亮鹿眼惯会说谎。 这次却说得笃定,连他都快要相信那是真的。 此时她手机屏幕亮了亮,又蹦出一条消息。备注是“泰山府君”。 “姐姐,下午滑旱冰去不去?带你见个人。” 泰山之阿【直钩钓鱼】 01 这座城市在泰山脚下。 奈河从山上流下,把整座城市划为东西两边,崔嵬高耸的山峰与市区紧邻。穿过某个叫“红门”的收费景点,向上爬1660多级台阶,就能瞧见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主峰。 这是西晋佛经里被称为“太山”的地方,人间、地狱与天界的分野,历代皇帝封禅的圣坛。 “我小时候这儿还叫上奈何桥,现在叫上河桥。以前上学在河对面,每天走奈何桥,哈哈哈哈。现在房价涨了,东边两万西边一万,连tm黄泉的房子都买不起。” 出租车司机嚼槟榔,和后座聊天。秦陌桑把棒球帽沿向上抬了抬,擦了擦车玻璃的灰尘试图看风景。“泰山府君”在低头玩手机,开了外放音效嘈杂。 下午三点的阳光炽烈,整座城蝉鸣呼啸。 “师傅,最近那个灭门案,你听说过吗?”她视线掠过黑压压笼罩整座城市的泰山,转过头,问司机。 “那个啊”,司机沉吟,手在方向盘上敲。 “说实话,跑这一块的车队司机都知道。这个事也不是啥能捂住的,肯定就是……”,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仔细端详秦陌桑和她旁边的男高中生,咧嘴一笑:“你俩,外地人吧。姐弟?不像。” 秦陌桑嘴角上扬,拍了拍泰山府君的脑袋。 “表弟,高考这不刚结束,带他出来玩。” “啊。唉,听说死的那家也有个孩子,也上高中,差几天就高考。这年头什么变态都有,小姑娘出门在外,注意点啊。” 司机说这话时,“泰山府君”把游戏界面关了。 纯黑屏幕上,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她自打来了这地界,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被提醒注意安全。无非是因为——长得太突出,形单影只,而且,大概,看起来好骗? 秦陌桑撑着下巴看风景,闻言笑了笑。不是谁都像李凭,起初对她千防万防,如今又玩欲擒故纵。凭什么他就能忍着担心不给她发消息,她就忍不了?明明刚表白没多久,如果她不是恰好有事来一趟,就真能躲着不见了,不见她,她就能安全吗? 他就这么相信她不会移情别恋,还是对自己太自信?或者说,她移情别恋了也无所谓? 她越想越气,又哼了一声。他回头看她。 “姐姐,你还在生那哥哥的气?” “什么姐姐哥哥,我和他不熟。”秦陌桑横眉竖目。 “他人挺好的。”高中生笑。“刚我来接你时候他盯了我好一会。你俩在谈?” “没,没啊。”她不自然地撩刘海,色厉内荏:“小孩少打听大人的事。” “没在谈就行。” 他突然接这么一句,秦陌桑警觉。 高中生把手机收起来,向后一靠,帽檐拉下去遮住整张脸,开玩笑似地。 “我除了蛊术,也会看点相,你俩上辈子互相亏欠,这辈子碰到,纯属冤家路窄。” 02 老城区有个开了十多年的商业综合体,蓝色防窥玻璃幕墙,浓浓的九十年代风格。 附近居民楼都在等待拆迁,年轻人都走了,老龄化严重。从前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现在门可罗雀。综合体顶层有个港商投资的室内旱冰场,从前一到夏天就人满为患,现在濒临倒闭,冰场外的游戏室改成了台球厅,灯光昏暗,监控失灵,任谁路过都会觉得是绝佳的犯罪场地。 秦陌桑和高中生顺着停电的电梯走上去,整个商场犹如一个巨大鬼城,地上散落着旧报纸和传单,还是零几年的新闻标题。上到最后一层,秦陌桑左右四顾。 “小鬼,确定见面地点在这?敢骗我卸你胳膊哦。” “骗你我不得被‘无相’整死。”高中生走在她前面,一盏一盏,把墙上的灯按亮。 “这是我秘密基地,别看它破,里边很漂亮的。” 圆形空旷大厅被灯照亮,但更亮的是落地窗外的夕阳。 旱冰场上早就没有人造干冰,平滑地面上散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纸,被赤红太阳照着。它缓缓沉入那座庞大山峰,山下人流车流微小如尘土,奈河流过,波浪无声。 “我小时候听过个说法,说人死之后变成鬼,都要来泰山报道,这儿就是鬼门关和人间的分界。入口在哪儿呢?——在那个叫红门的地方。”他伸手指向不远处隐约可见的粗糙仿古城墙。“人刚死时候心还在,坠得魂儿太重,就过不去。只能把心摘下来,挂城墙上,把墙染得血淋淋的,所以叫红门。” 她插兜向远处看,过了几秒,开口问他。 “你跟五通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来泰山,是不是和灭门案也有关系。” 此刻红日沉入山中,刹那间天地俱黑,像地狱接管了阳间的城市。 他没说话,从插电冰箱里拿出瓶冰镇可乐,递给她。秦陌桑没接,他就自顾自用桌角把盖子撬开,坐在台球桌上和可乐,看天光消逝。 “桑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特别恨的人。把你最重要的人害了,还活得好好的。” 她沉默,然后低头笑,说,有。 “我曾经以为,等我长大了,有本事,就能把仇报了,我就能翻篇,重新做人。后来我去到很多地方,也赚了钱,计划好多年,终于等到机会,但人已经死了。错过就是错过,有的东西,翻篇不了。” 他猛灌一大口可乐,目光平静,但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你说,在这种垃圾世界,是不是只有当疯子,才有出路?” 啪嗒。秦陌桑踩到一个破旧八音盒,机轴缓缓转动,变调的歌在空旷大厅里响起,是《祝你平安》。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让那快乐,永远留在人间。 “你说得对。” 她低头看那个锈掉的八音盒,铁皮盒子米老鼠,写着三年二班某某某。谁的童年被丢在地上,再也没能捡起来。 “我以前觉得忍一时海阔天空,后来发现不忍过得更爽。没疯子开路,正常人怎么知道,哟,还能这样活呢?” “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东西,都是疯子做的,最恶心的东西也是。所以疯不疯的不重要,清楚走的路在哪,更重要。”她手插兜,朝身后打了个响指。 “后边那位,早看见你了,出来吧。” 破烂肮脏的台球厅里,窸窸窣窣。黑影中出现一个人,全黑带兜帽卫衣,扬基队棒球帽遮住半张脸,但下颌线漂亮,薄唇锋利。步伐不紧不慢,走到灰尘遍地的空地中央,抬了抬帽檐。 一双多情的眼。像谁?秦陌桑怔了几秒,忽地笑了。 她这是捅了李家的窝? “嫂子好。我是李凭的同父异母弟弟,李雠。”他挺有礼貌,向她点头。“特调局这次的任务,也有我。合作愉快。” 这声嫂子叫得她打了个激灵。秦陌桑抱臂,打量眼前的人。不比李凭小多少,但眉眼里少了他那股冷意,亲和多了。 从没听李凭说过他有弟弟,既然是同父异母……或许关系不大好。 “情蛊的事,也是你干的吧”,她没接茬,转头去看泰山府君。“他下蛊,你拿着东西去威胁敖家。既然人在特调局,八成握着敖广的把柄。”她靠着冰场破旧栏杆,表情突出和蔼可亲四个字。“我一直在猜,敖广背后的李家人是谁。没想到是弟弟,年轻有为。” 她伸出大拇指,进行一个爹味夸赞。 这反应让对面反应慢了几秒,继而大笑。 “怪不得我哥和敖广都这么喜欢你,秦陌桑。你真有意思。” “一般吧。你哥没觉得我有意思,可能是到倦怠期了。”她弹了弹手上的灰,笑意很浅。“也别着急叫我嫂子。” “怎么说?”他拖了个折迭凳,反着坐下,长腿跨在凳子两边。 “简单来说,就是我想找个下家。”她侧过脸,眉眼在乍起的夜灯中闪烁,自带柔光滤镜。“李家要他,我要钱。事儿成了把该给的给我,我保证从此消失,不给组织添麻烦。”说到这,又哦了一声,修长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差点忘记——敖广。他手底下的‘活五通’,有一个,是我的。” “知道。”李雠也回得干脆,以手支颐,饶有兴味。“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干脆。真对我哥没感情?” 她脸仍旧侧着,看夜色中车辆川流不息,山上灯也次第亮起,太古的封神之路,亮了千年的灯。相比起眼前亘古混沌的石山,脚下的钢筋水泥塑料壳子是如此脆弱。 “有啊。”她眼睫闪动。“但李凭是‘艳刀’,我是人。和这种人在一起太累了,而且危险。危险的东西就得放保险箱里,是不是。” 李雠鼓掌。 “真聪明。怎么知道我有‘保险箱’?” 她连笑都懒得笑。 “敖广的脾性,也就是个金融街阔少。没人撑腰,他玩不了这么大。”手指在虚空中划了个圈。“长生1号背后就是特调局,你插手太多事了,李雠。” “没办法,老爷子只喜欢李凭。但他什么都不要,他剩下的,总得轮到我吧。” 黑卫衣男人笑得纯良。“但你就这么正直,愿意帮我们把‘艳刀’收回鞘?我有点不信。” 灯亮到半山腰,隐没在玉皇阁。漫山遍野的憧憧鬼影,都在黑暗里。 “我没说要骗他。” 字句落地,是山涧有清泉坠落。方才退隐到暗处的高中生略抬起头,眼中亮起一丝光。 “我会让他自己同意。” 李雠摇头。 “不可能。” 秦陌桑笑。“这就是你判断错误啦,这位——小叔子。” 她说完哎哟了一声,弯下腰去。演都懒得演,表情丝毫不痛苦,声线也做作。 “李凭,我受伤了。” 哗啦。暗处铁栅门微动,挺拔人影步伐稳健,带着风走进来,半跪在地上,俊眉蹙起,低头上下查看她。 “还能走么?” 李雠震惊在当地,连眼珠都不会动。 Holy shit,这姑奶奶是当真没有技巧,纯纯的直钩钓鱼啊。 (预告:下章开车。 注1: 泰山传说,参见三国时代康僧会翻译《六度集经》,及顾炎武,钱钟书等人相关研究。“泰山更成地狱之别名,如吴支谦译《八吉祥神咒经》即云‘泰山地狱饿鬼畜生道’,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则泰山之行,非长生登仙,乃趋死路而入鬼录耳。” 注2: 泰山之阿,即泰山脚下。阿(e,一声),山阜弯曲处。出于宋玉《风赋》:“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注3: 文中所有地点都有考证,故事纯属虚构。 泰山之阿【我干净】 夜幕垂入沉黑的泰山,四野俱黑。少顷,散乱的星挂在天际,寒冷如冰,温暖如逝者的眼睛。 街上,某个东北饺子馆。李凭横刀立马坐着,对面是埋头吃饺子的秦陌桑,和低眉顺眼扒拉掉三盘大棒骨,自称是“泰山府君”的高中生。 几小时前,他把秦陌桑从旱冰场里提溜出来,没在乎还有个跟屁虫一路尾随。 “李雠是什么人,你知道么。”他手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眼睫垂着,美虽美,就是冷。 后怕的感觉是蛇腹,顺着脊椎往上爬,此时才蔓延全身。她刚刚站在响尾蛇面前谈条件,现在还浑然不知,甚至在全身而退路过饺子馆之际,肚子适时响了一声,然后坦荡荡举手表示饿了。 他想,大概是和她待太久,思路也被带跑偏,当真和她一起走进去坐下点了几个菜,就成了眼前这个局面。 “知道啊,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怎么,他很难搞?”秦陌桑吃到一半抬头,猝不及防和他视线相接。 李凭古井无波的眼神动了一下,因为瞧见了她后颈上贴的定位芯片。遮掩在碎发之下,因为天气热,略有汗珠的皮肤闪着晶莹光泽。 那是不久前在酒店接吻之后主动让他贴上去的,说是下午要见个线人,背后有条大鱼。他最好跟着,以防万一。 她是怎么做到谈感情和谈工作无缝衔接的?思路被带跑偏,他神色也从严肃变得掺杂了其他复杂情绪,语气也莫名淡下去。 “你和他的赌约,我不同意。” 她笑笑,倒了杯热茶推给他。李凭对她突如其来的热忱只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敛眉不语,把茶推到一边。 “怕我害你?”她低头转茶杯,半绺头发顺着肩膀滑下去,在前襟晃荡。今早她戴了个红豆大小的耳钉,亲吻时漏在眼里一片嫣红,他记得清楚。但现在那耳钉没了。他发现自己对那耳钉的去处更在意,甚至无心回答她的问题。 “不是。”他按了按眉心,让自己纷繁的思绪回归正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太危险,不行。” 茶杯不转了,她食指和拇指卡住杯沿,咬着嘴唇。 嫣红又出现在她唇上,是他今早咬破的。半新的痂,她无意识地用手碰了碰,可能是方才吃太快,烫着了。 他想都没想就抽了张纸去擦那块红。 高中生此刻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把两人的动作都定在原处。 秦陌桑手比脑子快,伸手捂住高中生眼睛。李凭不知道她这动作的用意,但手指已经按上她嘴唇。 触感柔软,他试图集中精力,但这尝试在她下个动作中溃败。 她伸出舌头悄悄舔了一下他指尖。 李凭眉心微蹙,觉得被美人计了,但又说不出原因。 他放开她,把纸巾攥在手里。 “不行就是不行。” 她没再反驳,埋头继续吃饺子。李凭莫名浑身燥热,起身开窗。凉风灌进来时脑子终于清醒些许,但回头时,眼神又落定。 秦陌桑脸红得厉害,抬手扇风,用手腕上的皮筋把散乱头发扎起,露出修长脖颈与肩上至手腕的刺青,漂亮到扎眼。 怎么总靠本能行事?是只对他这样,还是对别人也可以? 他心绪烦乱,顺手拿了她递过来的茶,仰首喝下。 喉结滚动时,对面人也眼神飘浮,趁机盯他。一顿饭吃出千回百转,而高中生还在埋头啃棒骨,表现出极高的情商。 “不行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她拨了两下碗里的东西,轻描淡写:“比如睡了李雠,不知道能不能让案子有什么突破。” 噗。高中生喝到嘴边的茶水喷出来,道歉后表示不小心你们继续。 李凭眉毛抬起,手指搭在茶杯沿。 “你不会睡他。” 沉淀了半天的火气终于拉燃到点上,她向后一靠,双臂交叉,学他挑眉。 “怎么?你就这么笃定?我现在单身啊,上一个暧昧对象刚出家,睡睡别人怎么了。” “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李凭没意识到话题已经完全被带跑偏:“他不干净。” 秦陌桑没料到他会认真接茬,被震得耳朵红了红。李凭接着说下去,目光笃定。 “我干净,而且……我随时可以做。” (sorry今天在外面更新得短,明天加更。 玉契灵符【舔舔怎么了】 01 啪嗒。她筷子应声掉地,李凭弯腰捡起来,放回桌上。 难得被他呛到,秦陌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先拿起茶杯大喝一口。他提醒:那是我的水。 吃棒骨的高中生终于坐不住,恋恋不舍放下最后一块骨头,对她请示:臣是不是该告退? 秦陌桑眼疾手快拽住他:“给我坐下!你和李雠什么关系,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总不至于也是为了钱吧。” “桑姐,你这个‘也’,用得很微妙。放手啊啊啊疼疼疼。”他试图挣扎,但秦陌桑抓他就跟抓只鹌鹑似的,按得死紧。 李凭关注点却不在她审问的内容,眼神只落在她拽着高个子男生的那只手上。这个昵称叫“泰山府君”的毛头小子,瞧着高瘦乖巧,只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坐在她旁边啃棒骨,像个听话的仓鼠,其实却是如今比大熊猫还罕见的苗疆术士。下情蛊不是普通的蛊术,至阴至险,不小心的话还会祸及自身。但他和秦陌桑身上这个,精确狠辣,毒性强,时间长——非天才不能为。 长得像高中生而已,谁知道他是不是高中生? 李凭眼睛顺着她的手拐过去,落在他身上。对方立刻警觉,恶人先告状:“桑姐,你前男友瞪我。” 呵。 李凭垂眸,向前倾一点,手掌按着桌沿。 “你真名叫什么。” 声音低到不可闻,低成一句咒语。 “不敢说,我就去问李雠。给我下情蛊,没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还是说你不在乎——因为有比死更让你害怕的事。” “地方大队查灭门案,近期有个发现,想不想听听。”他按着桌角,把瑟缩的人逼到阴影中。 “那家的儿子有早恋致使对方堕胎的被处分记录,转学去另一所高中后,又有同班女孩跳楼自杀,那女孩,你认识。” 他伸手从道袍里,探出一张符纸,来自此前快递到派出所的那一摞。朱砂笔迹密密麻麻,似纠缠的蛇。 “泰山府君,东岳之主。以己之命,换亡者命。” 他念出符纸上紊乱缠绕的字。 “和鬼打交道太久,你也会变成鬼,总有一天。” 他居高临下,眼神复杂。 “别说了!”对方突然大吼,抬手把桌子掀翻。 残羹冷炙哗啦啦撒了一地,秦陌桑躲闪得快,而李凭站在边上没来得及避开,道袍上沾了半袖子的汤水。 而对方这时却在爆发后像卸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呜呜哭,如同丧家败狗。凄厉痛苦的声音撕破夜空,直到撞进更黑的东西里,被黑暗本身吞噬。 墙上糊满血的符咒,蝉鸣响彻夏末天空。 真相究竟是什么?死亡是不是所有新仇旧恨的终点。 秦陌桑蹲下去,毫不害怕地摸他的头。地上的人啜泣声逐渐微弱下去,直到不可复闻。 “我不能,不能…我是个废物。” “你是么?”她缓缓问。 “漏洞太多,愤怒太明显。刀开了刃就要见血,嗔恨心炽盛,你的心不在你这,在别人手上。” 玻璃杯咕噜噜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你们怀疑我,见第一面不动手,等到现在,是可怜我,还是…觉得我好笑?” 她笑。 “能有我好笑?” “我不动手,是觉得你像我当年。” 她干脆席地而坐,和他对视。 “没钱,没赚钱的运气。每天靠想着报仇才能睁眼,活得像下水道泥耗子。那时候经常饿得胃痛,就想,如果有人请我吃顿饭就好了。谁能请我吃顿饭,我命都卖给他。” 原先站在她身后不动如山的李凭,听闻此言,身形微晃,眉心蹙起。 “那时候,买我的命很容易的,一碗泡面就够了。” 她抱膝蜷坐,笑容没心没肺。 “所以我想试试,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价廉物美。” 高中生抱臂抽泣,哭得眉毛鼻子揪成团。 李凭扔了包纸巾给他,对方接住,以肘支地站起,胡乱在脸上抹一把,朝秦陌桑伸出手。 “龙树。”他眼里泪干了,变成淬火青金石。“我本名。” 高中生说完揉了揉头发,想起什么哎哟一声,从兜里掏出个塑封的东西,里面是块小石头。 “情蛊的解药,给你。”他不好意思道:“这是从青海大非川挖的冬虫夏草,碾碎喝下去,你俩的蛊就能解。” 秦陌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李凭没说话,盯着那枚小石头。中央有个朱砂色红点,像凝结的血,像红豆。 青海大非川。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不解意,吹我罗裳开。 久违地他又浑身作痛,往事浪涛劈头盖脸打过来,风刀霜剑,逼到绝地。太子李贤蓬头垢面,在山谷里捡拾爱人的尸骨。 漫山遍野都是她。 李凭单手撑着桌子,用力到骨节泛白。再恢复意识时发现秦陌桑也状况不太正常,用力按着额角,双颊显出病态的红。高中生手足无措,也没预料到有此情况。 他抱起她冲出去,外面不知何时浓云汇聚,竟是天阴了。 泰山压顶,在整座城市上方。阴云中酷似冥府,通天直道贯穿山中。 在人间和冥界之间矗立的,是红门。 门外停着辆二手拆牌吉普,便衣小刘正在门外抽烟蹲点。瞧见李凭抱着秦陌桑出来,眼睛都直了。 “陈七,借刘警官车一用,回白云观!” 被叫陈七的小道士精神抖擞,冲上来给他开车门。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白云观山门外,云气愈来愈聚集,竟是要下七月的第一场雨。雨点噼里啪啦砸下,兜头淋得透湿,道袍既乱且脏,他眼里火光泯灭,沉黑如墨。 “陈七,开门。让闲杂人等都出去。” 小道士从没见过他这幅神情,抻着浑身的劲力,捧着手里的女人像捧着一堆沙。 “师父,这位是?” 黄毛小子探头探脑。李凭抱得紧,怀里漏出她半张脸,同时闪电劈下,照亮整座道观。白亮如昼,连同照亮她月光般的侧颜。 小道士吸了口凉气。 “你师娘。” 李凭踹开门,走进内室,闪电劈开院里翠竹幽静,照着他衣袂翻飞。 03 门甫一关上,秦陌桑就贴上来,用力撕他衣服。 但苦于不得要领,半天没解开,急得哼哼唧唧。 他捏着她后衣领把人提溜得远了些,打横抱起,走进浴室。 此处简单装修过,窗明几净,家具一只手数得过来,但整洁。浴室门哐当被关上,他两下脱了道袍,去掉沾了脏污的衣服,单手把她抱起,卡在墙上。 湿热黏腻。但更要命的是两人已逾一个月没这么贴着,反应明显。 他深呼吸,阖眼调息,再睁开。那双貌似纤弱实则有力的手贴着他后颈逡巡,似蛇攀上粗藤。 “热。”她眼睫扇动,继续煽风点火。瞧着根本不清醒,八成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看清楚了我是谁,秦陌桑。”他撑住墙,把她固定在身上。 “你?” 她努力睁了睁眼,没睁开,索性放弃。鼻尖埋在肩窝,深闻片刻,就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不认识。好香。” 接着李凭浑身激灵一瞬。因为她舌尖舔了舔他耳根。 “喜欢。” 玉契灵符【水中doi】 不趁人之危是他清醒时最后的执念。 但秦陌桑好像根本不关心她抱的是谁,大概谁都可以。 “什么香?”他继续蹙眉追问。 但身下人唇舌舔在他唇际,辗转流连。甜度超标,他没回吻,手握住她勾到腰间的大腿,试图制止她继续往上蹭的动作。 她眼睛半闭着,沉堕入无边迷梦。 梦里她一直追逐在某个穿古代衣服的男人身后,那人和李凭长得一模一样。 倏忽千年。他们一起坐在寺院廊下听雨,在水上泛舟,在深深宫院里狂奔,身上脸上,都是血。 是两个迷途之鸟,两个弃子,两个堕进无间地狱的鬼,化成灰也是同一把灰。 只是梦里他对她不好,也没说过喜欢。她坚持不懈地爬床,成功睡到对方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位衣着华丽的玉面公子,倒是比李凭花招多得多。互相把对方折腾到疲惫至极,才能在窒息深宫里嗅到一丝自由气息。 最后她好像死了,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山坡,挑了个他不在的时候,孤独地,走向自己的终点。 很欣慰,觉得这就是她理想中的人生。不拖累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拖累。干干净净,喜欢的人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喜欢有多早。 世上第一个对她伸出手的人,把还是满脸脏污小乞丐的她拉起来,说从此以后跟着我,会死,会很辛苦,但永远不会受冻挨饿。 长安的街上大雪纷飞,泥途污痕,车辙脏乱。布衣行人与高车华盖两不相饶,甲第连云,红灯高照,宅院深深。 其实他说谎了,在这朝令夕改的时期,太子是最朝不保夕的人,今日万人之上,明日阶下死囚。 眉目冷漠的青年淡青色袖角残留血迹,他刚提剑杀了想要染指她的老太监,还有几个毒打过她的男人,那血是殷红色,拖在地上,划出蛇般的印记。 刀锋凛冽,他看到她希冀的目光,低头补充:实则本王也并非善人。 她伸出舌尖去舔他指尖的血,腥甜。青年神色变暗,指尖按在她唇上,按出一个朱砂颜色的印戳。 “名字?” “十六。” 她无意识地汲取那一点甜,把全身的重量都挂上去。温暖修长的手拢住她,把她裹紧,似归鸟入巢。这怀抱熟悉且可靠,虽仍被环境噩梦裹挟,但窒息的恐惧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静若平湖的呼吸,在她耳边,说别怕。 秦陌桑抽泣,睡梦里始终迷惘混沌,所抱着的手臂安稳有力,青木香气萦绕在周遭。她开口,呢喃了一个在梦境里徘徊良久的名字。 “殿下。” 如唤我名,我必回应。 李凭抱着她的手僵住,浑身的血气上涌,耳中涛声轰鸣。 “什么?”他低头,为再次确认,凑得很近。于是又一遍听到那个称呼从她唇中逸出。 “殿下。” 此时身后恰靠到花洒开关,温热水流兜头浇下去,把两人都淋得透湿。 他浑身血液燥热,却一动不能动。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们的前世羁绊,也在梦里见到了李贤。 什么时候开始的?刚刚,还是从前已经见到过?她说着喜欢他说了这么久,究竟说的是谁? 怀里的人依旧不明所以地闭着眼,无意识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哗啦。开关被撞到大水量的一边,她喊热,顺手把t恤从头上拽下去,黑发如瀑垂落,眼眸微抬,把星亮且带媚意的目光送进他眼中,爱意根本藏不住。 但这眼神此刻无异于刮骨钢刀。 他单手撑墙,把人放下去。她还没继续就被打断,死活不放手,还呜呜咽咽地假哭。 李凭脑子要炸开,单手握住她作乱的手抵住墙面,十指交扣,膝盖抵住她腿间,另一只手褪掉她早已被花洒冲得贴在皮肤上的牛仔裤。 不管怎样,先帮她降温。 解药虽已经拿到,但只是简单碰触就有那么大反应,不知吃下去又会怎样,他不敢试。 衣裳全部褪下的那个瞬间,她抬起一条腿挂在他肩上,动作相当熟练。李凭下意识握住,逼近,把人折迭起,压在墙上。 两人之间只隔着他的下衣。她乱扭,想自己去扒他衣服,力气极大。他咬牙把人困住,不用摸那里也知道,早就湿透了。 进退两难。 “殿下。” 她又唤。 李凭闭了闭眼,指尖刚触碰到穴口,她就尖叫。涌动的水液浇湿他食指和中指,伴随激烈颤抖。 无名醋意冲上心头,他索性将无名指也加了进去。三指扩张让她顿时痉挛,原本就修长的手指,虎口因经常握剑和菜刀而比常人略为粗糙,反复刮蹭她最敏感的区域,碰撞出咕叽咕叽的水声。 “秦陌桑,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卑微。但她连站都站不稳,喷涌的快感让她呼吸不畅,只能扶着他肩膀喘息。 身下硬得发痛,庆幸她毫无察觉。不然,但凡她碰一碰,他都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 ”再快些,我可以的。” 她继续呢喃,声音细若游丝。 他仰头喘息,手里动作加快。她被捣弄得眼角发红,生理性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胸口,顺水流掉落下去。李凭目光愈发深暗,理智绷于一线。 她果然还在梦里。梦境里十六说的最多的,就是“殿下,我可以。” “别,不要……唔……”她咬唇,浑身颤抖,把失控的声音吞在唇齿里。随着他手中抽动频率高到不可辨识,抽打带出连绵水沫,痛感与快感迭加,把她送上巅峰。 终于浪潮褪去,她把李凭肩背抓出几道血印。发丝贴在脸上,胸脯起伏。 他心情如堕地狱,将手指缓缓抽出,带着滴滴答答的黏腻,晶莹剔透。 将手洗净,在她浑身乏力之际再次伸进去,这次的入口却是她的唇齿。 拇指按压着最柔软处,把原本桃花般的唇瓣搅得一塌糊涂。她微张着嘴任由他戳弄,眼角欲色泛滥。 不如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李贤也好李雠也罢,他不问也不必追究,就不会吓跑她,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艳刀不祥,原本就不应该有情。她做得够多了。 指尖触碰到虎牙,大约是觉得难受,她咬了他一下。 李凭低头看她,手指撤出,把她下颌捏起。 再次品尝的滋味远比想象中上头,他握住她腰往上抬了抬,开始吮吻。她领地被一寸寸占据而浑然无谓,还将手臂搭在他肩上,手指按在他后颈给予鼓励。 主动得让他发疯。 待她剧烈喘息时才短暂停止,屋外雨幕连天,她身上热气蒸腾,不是镜花水月。 李凭垂眸,电光石火间瞧见她眼里的一丝清明的懊悔,与方才不同。 也不爱往身上贴了,若即若离,甚至有逃跑的趋向。 他狂喜,握住她腰,抱着一丝卑微希望低头问。 “秦陌桑,我是谁?” 她不愿开口,眼神游弋,在他肩侧刚刚被抓出的血道上停住,有点不可置信。 他握得更紧,继续逼问。 “我是谁?” 她咬唇,愤愤抬头。“李凭你有完没完啊!占了便宜还…呜嗯!” 下一秒她瞳孔猛然睁大,穴口被撑开的窒息与充实感前所未有地增强。内壁高潮过后还在收缩,根本受不了再次的强烈刺激,快感略过过程,直接到顶。 花洒还在滴滴答答掉水,他插到一半抬头,在她侧脸吻了吻,继续深入。腰肢挺动,他把人卡在半空,反复碾磨。 她打他咬他,扑腾着打算跳下去。李凭要么不做,要么做起来要命,她领教过。 啪。清脆声响起,臀部一个红印浮起。她不可置信睁圆了眼,李凭低眉,握住她被打过的地方揉了揉。 “乖一点,宝贝。马上就好。” 他继续挺动,说的不知道什么荤话。眼尾含情,天生长得动人,右耳未愈合的耳洞像个刺青,朱砂色的刺青。 她霎时心跳如鼓。 玉契灵符【酸涩床戏2.0】 在清醒与昏睡之间,她被这一声宝贝唤得回了神。 很奇怪,他最近。 占有欲显着增强,而且有种“不装了”的感觉。虽然她对刚刚自己的状态并不明晰,但依稀记得是做了个梦,然后……就变成这样。 怎么弄到和他又搞在一起的?完全没印象。她被顶得上下颠簸,禁欲许久的身体得到释放,沉溺于快感之余,却瞧着李凭状态不大稳定。 怎么形容——像在和谁比赛似的。节奏卡得稳准狠,连空着的其他地方也没放过,揉弄舔舐,恨不得在她身上把之前学的都复习一遍。 他什么时候,对她这么饥渴了? 恰在此时他略停了停,又在她耳边低语。 “腿分开点。” 秦陌桑面红耳赤。 不知道害羞个什么劲,是因为刚刚那声宝贝还是刚刚略抖s的指令?根本就不是他的人设,简直像个约炮无数的男公关。情商高,活儿又好,弄完还有售后服务,有口皆碑的那种。 但他可是李凭,宁肯自己憋死都不肯和她做的李凭。就算是告白过也差点确定过关系,能突飞猛进到牛郎店的水平? 真可疑啊。 “怎么,不舒服?” 他暂停,抬起脸,鼻尖蹭到她胸乳,秦陌桑猝不及防啊了一声,他眼中掠过星辰,笑着张口含住,玩了会,又松开。她被搞到又高潮一次,抖个不停。 从没有过的体验,好像原本沉默寡言只知道打桩的漂亮道士和会玩的公子哥儿合二为一,反复用不同人设艹她。 离谱,但是爽到上天。浴室里不再传来话语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糟糕声响。 过了接近一个小时,他才把筋疲力尽的人抱出来,擦干净,放到床上。 单人床不大,铁架子床只有一层薄被褥,没床垫,硬得像铁板。好在她集训时养成了给个枕头就能睡的习惯,也不在乎,掀起被子就要进去。 却在床头瞧见一个长方形的东西,纯白,瞧着像是古玉,底部还有血色沁痕。正面阴刻文字,是篆体,她认不全。 她拿起来瞧,李凭擦了头发走过来,自然而然,也进了被子。 热气升腾,两人耳尖都泛红,努力遏制想继续做点什么的冲动,企图进行一些寻常聊天。 毕竟截止到上次见面还是异地后的冷战,她硬 不肯先开口。但无奈这东西引起她太强的好奇心,天人交战之后还是问。 “这什么?” “玉契。”他声音就在她耳后,拿过那东西,手指抚上白玉表面,眼眉低垂。“史料记载是太子觐见天子时,要拿在手里的信物。这是我从拍卖行拿到的,据说,是唐朝的东西。” 唐朝,太子。她想起梦里的场景,不说话了。 那人虽然和他一样,行事作风却有很大不同。如果硬要区分的话,那个被叫做“殿下”的人,心中是朽木死灰,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除了……在和她昏天黑地做做做的时候。 那时候他瞧着更像个活的人,会生气会嫉妒会伤心,会抱着她入睡,就好像他把心留在她那里,故而有时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幼稚,执拗且感性,对春花秋月落泪,对鸟兽虫鱼伤心。 但李凭则是他的反面。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说谎更不会发疯。安静时秦陌桑甚至觉得他没有感情,在床上也只是……偶尔情动。 她甚至觉得自己没那个本事让李凭真正动心。现在的一时昏头不过是身体尚未反应过来的情蛊后遗症,惯性大,而已。 “字呢?写的什么。”她终于完成自我心理建设,不是为别的,只为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东宫名讳,生辰八字。”他注视着秦陌桑的眼,缓缓答。 “哪个太子?”她继续不怕死地追问,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李凭沉默了。 “是和你在梦里见过的那人。” “殿下?”她想都没想,这称呼脱口而出。 忽地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李凭压在身下,呼吸可闻。 沐浴完衣服只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她被顶得头皮发麻。 “再叫一次试试。”他目光危险,动作间她身上穿的大号衬衫被掀起,身下又贴在一处。捅开点,她始终湿润着,再进去并不难。但他并不打算进去似的,在穴口蹭,不轻不重地磨。还不如痛快给她一刀。 煎熬中灵光一现,她眯起眼,笑得像个黄鼠狼。 “李凭,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别过脸去,不看她。秦陌桑伸手往下探,握住,摸了几下。他就瞬间将脸深埋进她颈窝,长长喘气。 “果然,吃醋了。” 她了然,就放开。若有所思看着天花板,神游天外。 “有一说一,他确实比你会做。”她顿了顿,又补充。“但他不喜欢我。” 李凭眼神突变,压着她的身子略微抬高,秦陌桑抓住机会翻身,借着巧力瞬间对调,变成自己在上他在下。 但那里还卡着,换成她蹭来蹭去不肯进,手按着他坚硬胸膛,看他漂亮眉眼因为忍耐而沾染欲望色泽。 她得意,垂眸一笑。 他手护着她后腰,上半身坐起,顶了顶。目光比方才和煦得多,堪称是判若两人。 “不喜欢?” “嗯。是我喜欢他更多。”她喘气,调整坐姿,继续说。“准确说,是那个叫‘十六’的姑娘,喜欢他更多。” 窗外雨声淅沥,他眼睫低垂,说,你说的对。 手机铃声响起,她手忙脚乱要爬下床去取,李凭拦住她,伸长手臂拿到东西。然而在眼神掠过消息来源备注之后,僵住。 ”是李雠。” 秦陌桑白他一眼,把手机接过去,调成听筒模式。接通后,李雠那代表性的懒洋洋调子响起。 “嫂子,喜欢我送你们的礼物么?” 她纳罕:“你送我什么?” 他哈哈笑,说,青海大非川搞来的解药,包治百病。又说,嫂子的耳钉真好看,我取走了。 “相思红豆,很配你。”李雠手里盘着一对陶瓷耳钉,隔着听筒,有清脆响声。 她此时才想起摸耳朵,发现早上戴的耳钉不见了。倒也不贵,但就是不知道李雠什么时候动的手。寒意从身上升起,她还要接着问,却忽地捂住嘴,呜咽一声。 方才不做声的人整个顶进去。动了几下,停止,单只手扶着她后腰,深自喘息。 “什么声音,你没事吧?”电话那头声音关切,到有几分不是演的。 她想多问几个线索,强忍着没挂机,继续开口。 ”没事。但为什么又盯上我?你想要的不是李凭吗。” 李雠笑得爽朗。 “他有的,我要有。他没有的,我也要有。” 忙音,电话中断。身后的男人随即吻上她耳垂。啮咬,啃噬,反反复复。身下也加大力度,床铺响起吱呀吱呀的响声。 “你…幼不幼稚啊。” “嗯。”他大方承认:“我幼稚。” 情潮来得猛烈,她仰头喘息,他就在她脖颈啃咬,疯了似的。 可能确实是疯了,才会和艳刀谈恋爱。 被弄了一会,她目光逐渐飘忽。快感把她抛上天又压回来,直到视线原路返回,与他狭路相逢。 深黑瞳孔,雨夜微茫。梦境与现实重迭,她忽地意识到天底下就这么个人,真正知道她,从根底上知道她。 善与恶,尘与灰。杀人放火是和他,报恩还愿是和他。 某天如果真的失散了,势必会在她命里留下一个恢复不了的伤疤。 “在想什么。”他停下动作,狭小天地简陋铁床,他们做得不知白昼黑夜,真正荒唐。 “在想你什么时候娶我。”她放空,目光涣散。 但他哑然失笑,深深吻她额头。 “再给我一点时间。很快。”放开时声音低不可闻。 “等我,挣条命回来。” 一整夜。她被抱去淋浴间三次,几乎虚脱。 最后一次她依稀记得心情有些崩溃,他哄她,说声音低些,隔壁住着陈七。 “是不是人?” 她要被气死,连咬人的力气都没了。怎么喜欢了这么个变态?秦陌桑深刻反思。 “你忘了。”他怀里温热,化成一滩水在身上,根本不舍得放手。 罪孽最为深重的那一类,地狱都不收的修罗厉鬼,就是他。 “我还真不是人。” 金仙血咒(上)【事后】 01 不到六点,陈七早起,洒扫庭院。 昨夜一场大雨,刮得满园落叶。白云观规模小,早已破败,在寺观上千的泰山啥也不是,但李凭从来借住之后略为整修,弄得勉强可以住。自此,不停有人专程上山,打听三清山来的李真人。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但清一色都对身份讳莫如深,且背景莫测。 有一次,来客清晨抵达,封了主干道,安保人员沿途清场,前后车队三组,黑伞沿上香古道走,远处看,如同黑色洪流。 但那天李凭不在。他跟着秦陌桑去赴宴,留陈七撑门面,留言说如果有人找,就推辞他要事,赶不回来。 却没说,是这么高规格的“有人找”。 陈七打开大门时手有点抖,庄严肃穆的黑伞下,随行人员让出一条道,中间有个老人缓步走上来,手里捧着锦盒。 “李真人不在?”他看陈七。满是皱纹的脸上刀劈斧凿般的皱纹,金丝框眼镜,西装一丝不苟,头发花白,中文说得不标准,是常年在海外的华人。 “对,师,师父说有要事。”他吓得普通话都说不利索。 “那麻烦小先生。这件东西,务必亲手交给李真人。” 老人管陈七叫“小先生”。很少被外人这么看得起,他挺直了腰板,接过锦盒。 “能问下,这里边是啥?”他掂了掂,有点沉,心里紧张。“师父说,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收。” 从前在三清山时候,就有人开宾利上山,打开后备箱,全是金条,说是给李真人的薄礼。当时暂时管事的是李凭的师兄,偷偷收了。李凭知道后,让他自己送了回去。那位师兄也因此对他心怀芥蒂,两人关系隐隐疏远。 那都是前因。今日之果,就是李凭自那时起就立下山门规矩,等他上山之后又印成字帖给他每天抄写,顺便练毛笔字,悬针垂露,练站练腕,每天两个时辰,抄到倒背如流,说梦话都是山规。 “玉契。” 老人说了两个他没听懂的字。看他迷茫,双眉舒展,笑了一声。抬手背后就有人递过纸笔。他竟然是写毛笔字的。 陈七看他在洒金宣纸信笺上写了“玉契”两个字,把字放在他手里,又鞠了一躬。 “物归原主,我就走了。请李真人和小先生,日后多多保重。” 随行黑衣随从也跟着鞠躬,黑压压的一片伞瞬间低下去,如同叩拜皇陵。 陈七打了个冷颤,不知为何觉得手里拿着的东西——它有生命。 发呆中,院里银杏叶又掉下来几片,砸在陈七脑袋上。 天光初亮,密林间鸟声啁啾。距离那波神秘人物造访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李凭拿到玉契之后,也没多说什么。 陈七早就习惯了李凭这种行事风格。当年把他捡上山,也没多说什么,一条一条办妥了他的手续,冷眉冷眼赶走了来上山要钱的他的赌鬼爹,还给他布置进阶规划:几年学经,几年受戒,几年受法箓。有了职牒之后,就能主持斋醮,可自立门户。 从前没想过能有以后,以为活不过十五岁就会被打死,饿死。但现在他居然有条路可以走,做错事有师父给他撑腰,还有人叫他“小先生”。 但这种好日子能过多久?从前他问李凭,他会不会一直待在三清山。那时候李凭也不过是个少年,刚死了他自己的师父,持过三坛大戒,受了法箓,名登天曹,却在节骨眼上还俗,把位置留给师兄,下了山。 听闻消息后陈七曾经追到李家,几乎认不出那个换穿常服的年轻人,发色漆黑如墨,神情疲惫,倚在深宅大院的廊柱上,回头看是他,才勉强笑了笑。 就像余生都不会再发生什么让他期待的事。 “陈七,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跟着师兄守好白云观。他行为粗率,迟早出事。” “你呢,小师父?”陈七眼泪鼻涕糊一脸。 “我?”李凭像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觉得荒谬似的,摇头,嘴边是嘲讽的笑。 “我不知道。” “去哪,干什么,都无所谓。” 他站在廊下,光影穿过竹叶打在他精雕细刻的脸上,眼神却是沉黑玻璃珠,世间幻彩穿过,但不留下痕迹。 “但三清山,我回不去了。” 往事追忆结束,陈七握着扫帚,觉得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真是见识了太多起起落落。 一个月前,阔别多年只管给观里打钱的李凭重新出现,换了道袍。大刀阔斧整顿被他师兄霍霍得一团糟的白云观,赶走赌棍,清理门户,旧人只剩下陈七。之后,陈七就被带着来泰山出差。 在他看来,李凭和当年没变化。 平日里不是处理杂事,就是打坐,根本没什么俗世的欲望。暗地里,陈七还时常感叹。师父就是师父,下山这么多年,换别人,早就腌入味了,他还是那朵纯净白莲花。 但昨天夜里纯净如白莲花的师父突然抱着个美人回来了,还说,那是师娘。 想到这,陈七再次陷入沉思。 师娘。 这个词含义太过丰富,他暂时领悟不了太深。 李凭卧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再加上昨夜暴雨,他什么都没听到。但越是不知道越是好奇,他们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关系? 哐啷。 隔壁门此时打开了,浓密乌发中间是双小鹿般灵动的眼。她穿了件松松垮垮长及膝盖的男式衬衫又套了个道袍,左顾右盼,瞧见陈七,不好意思了一下,开口拘谨问。 “你……师父呢?” 陈七啊了声,声调上扬,表示惊讶。 “师娘您,昨晚不是和师父一起么?” 秦陌桑也啊了一声,耳尖变红。 “什么师娘?” 陈七瞧见大美人变了脸色,心中的疑问变成了确信——原来,是师父自己单方面承认的师娘?人姑娘根本不知道? 原来,师父这趟来泰山,是来追师娘的? 陈七复盘一遍,对自己的推理十分满意。 “陈七,过来。”一院之隔的帘子被掀开,李凭站在晨光下,黑绸衬衫挽上去,是常服,没穿道袍。斜斜靠着后厨的门框,向他招手。 被这一声唤回神志,陈七乐呵呵跑过去,十分之狗腿:“师父,有事儿?” “早饭在笼屉里。吃好了,我们进山查案子。” 许是昨夜没睡好,他声音有些沙哑,姿态也慵懒,有意无意地,那双含情眼往院里看。秦陌桑已经走出了卧房,正在院内瞎逛,踩得满地落叶吱吱嘎嘎,晨光照在她蓬松散乱的头发上,变成某种温暖的栗色。 “别摔了。” 他声音低,秦陌桑听力好,但装作没听见。李凭也没动,抱臂继续旁观。 陈七觉得自己再待下去,灯泡亮度就太高了。拿了个碗在笼屉里夹了几个新出炉的包子就要走人。自从李凭重返三清山,就几乎顿顿都亲自下厨做菜。陈七吃得热泪盈眶,感叹师父下山学厨真是太太太对了。 民以食为天,会做菜的师父就是天仙。 “有萝卜芯的是素馅,没有的是荤馅。”李凭略侧过头:“素馅给我,其余你自便。” “师父你不是……”他记得李凭不做荤菜,但不会强制要他吃素。平时观里会单列一笔开支给他下山吃饭支取。但今天? 哦,是给师娘做的。 陈七酸得牙倒,捧碗就走。路过被李凭叫住。 “一起吃吧。”他慈眉善目:“顺便,认识一下。往后会常见面——这位,是秦陌桑。” 他下颌微抬,目光如水,荡漾在院中央。 她这回倒是听见了,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间隙转头朝他sayhi。发丝从肩头滑落,朝阳在那一刻完全升起,将金粉金沙的光晕铺洒覆盖她周身。 灿烂的炽烈的,光是看一眼,就会被晃到双眼发痛。 李凭眼睫缓慢开合,默然无言。 “哇。王母娘娘,大罗金仙。”陈七惊呆。 说完这话他脑袋就被一按,道貌岸然的师父掠过他,拿着刚放好的食盒走出去,摆在院里的桌子上。 食盒打开,清香扑鼻。食材都是本地取得,瓦罐里炖着黄鱼,汤色纯白。长山药清粥和几样时令小菜,另外还有一小碗她没见过的。 秦陌桑用筷子尖戳了戳。“这是什么?” “燕窝,阿胶。”李凭低头喝粥。“你最近太劳累,要进补。” 她先哽住,然后手撑着脸,和颜悦色。 “你徒弟刚叫我师娘。你教的?我还没答应呢,就喊上了?还是说但凡是个姑娘来你这,都叫师娘?” 李凭喝粥呛到,咳得眼角绯红。秦陌桑继续盯他,盯到眼睛发酸。陈七埋头扒拉菜装聋,恰此时茶炉里新茶煮沸,他就起身去倒茶。动静间漏出脖颈深处一片深红浅红。 她瞧一眼就不瞧了。 男狐狸精。 茶汤倒在茶碗里,叶尖舒展,泛出青绿色。 “泰山雷震茶,清火。” 他点了点茶杯沿。秦陌桑拿起查碗,仰头喝完。他也同时拿起,喝完,两声陶碗碰撞在石台上,回音清脆。 “这里面有解药。”他喉头滚动。 “我知道。”她还是那副天塌了也无所谓的表情。 “早晚要喝嘛。” 朝露被阳光蒸发,屋檐下,昨夜的雨水从瓦当滴落,砸在青石板上。 山间炊烟依稀,诵经之声响起。山里时间比其他地方过得更慢,像仙人对弈,千年落一子。 “今天进山,可能有去无回。” 李凭抬眼,侧脸看着山门方向。草木葳蕤,幽深翠竹遮住回人间的路,更看不到山下的城镇高楼。隐隐地,大地深处有雷声。有一处草木极茂密的山间幽谷,群鸟乍然飞起。 就像山地深埋的某个不可名状之物终于苏醒,阴阳交界处月隐日现。 “为黄符的事?” 喝了解药并无异状,她抬眼,把茶杯放下。 幕布已经被揭开了一点,但还有更骇人的东西,藏在幕布之后。 然而本能的恐惧在喃喃低语,也许,就不应该揭开。 “嗯,灵符是为镇太岁。灭门案和李家,五通,特调局都有关,我去看过现场,摆得……非常邪性,是个法坛,他们要复活什么人。”李凭也将茶杯放下,松开紧握到发白的手指。 方才他精神高度紧张。在怕什么?无法确证,情蛊毒之于两人的意义太复杂,此刻轻而易举地化解,反而不真实。 像是始终能与她有所联系的那根绳,于此刻断了。 “做血祭的手法,和此前马家的婚礼类似,但熟练残忍甚过马鸿章。龙树有嫌疑,但不能确认。”他捏紧了茶碗,才说出最后那句话。 “要是今天我死了,秦陌桑。” “你就去找李雠,拿到你该拿的东西。” 金仙血咒【办案】 01 上午十点,秦陌桑从一辆拆牌吉普驾驶座上跳下来,站在尘土飞扬的国道入口。 导航显示,这里是县城去泰山的最近驾驶路线。离预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她设了个定时,从兜里掏出半包烟,却掏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 翻找中,身后伸出只手,帮她打了个火。 她低头,浓密眼睫遮住眼神。等烟雾在唇边升起,才转过身去。其间,一眼都没看身后的人。 等缓缓吐出第一口,才嘴角略微上扬,语调平平,听不出是生气还是没有。 “你还挺能装。” 身后的年轻人把头发梳上去,换了身黑色户外作战服,胸前细银链垂下,月牙形银吊坠挂在中央。浑身的精锐之气。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和之前在网吧见面时那个营养不良的黄毛高中生判若两人。 龙树,也是“泰山府君”。 “秦姐。” 他没多辩解。情蛊是他下的解药是他给的,而他是李雠那边的。昨夜那一遭之后,无论之前的交心是真还是假,秦陌桑都不会再信他。 “李雠派你来接我。” 是肯定句。他没回答,算是默认。秦陌桑点头,靠在吉普门边上,举目东望。 “真礼貌。挖坑埋人还要安排谁烧纸,售后一条龙是吧。” 国道上尘土飞扬,柏油马路被烫得升起白烟。路边种两排杨树和柏树,此刻都被烤到脱水,连鸟都不愿意停靠。 这个季节,除了寂静,就是蝉鸣。 “李道长猜得没错,我和灭门案有关系。但仇不是亲手报的,有人替我。” 他说得简单,压低帽檐,手指却紧攥着握出青筋。 “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之前谢谢你带……”他平复情绪,才把话说完:“我姐走之后,就没人带我吃烧烤了。真的。” 蝉鸣震天。 秦陌桑把烧到手指上的烟蒂掐灭,掸了掸手上的灰。 “按理说,不应该再听你的鬼话。” 视线转到国道尽头。那里驶来三辆纯黑大g。导航上点位逐渐逼近,她灭了屏幕,把手机揣进兜里。 “见第二面你就把我耳钉顺走,交给李雠做投名状。因为李雠又要用你,又不想相信你。你,他收买不了。” “所以,他派你来接近我们,这样就能借‘无相’的手把你除掉,因为情蛊毕竟出自术士,他们做不到。” “对不起。”他话语和脸色一样苍白。 窒息热浪中忽地吹来一股风,掀起她飞扬鬓发。大g如同钢铁猛兽般换道,径直开到接近几百米时才开始减速,轮胎摩擦带起滚滚黄土,秦陌桑岿然不动。 龙树相信,就算驾车的人发了疯在那一刻把刹车当油门,这姐也很难真的害怕。 每天走在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的人,会觉得假如某天一脚踏进空中,也不过是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对不起有用,要斩鬼人干嘛。” 她笑得没心没肺,靠在车门边,眼睛盯牢那辆风格凶悍的车。 “但看在你愿意来道歉的份上。假如今天我有命回去,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龙树眼睛一亮。 车门在此时开闭,下来个人。秦陌桑戴上墨镜,直视对方走到自己面前。 “嫂子。” 李雠甩车钥匙,歪头打量她。 “我不叫嫂子,我叫秦陌桑。” 余光看到其他两辆车上都坐着人,纯黑作战服,训练有素。 她吹了声口哨。“跟坐了一车兵马俑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北非抢油田呢,李老板。” 李雠碰了一鼻子灰,毫不气馁。侧过脸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就有人把东西递到他手里,是个小巧但精致的锦盒,花纹繁复美丽。 他把锦盒打开,里面是枚印章。青石印,两根指节的长度。她一眼就看到了印章底部的字,小篆,但见过。在狗村的那块碑上。结尾处的那三个字—— 非松乔。 “长生印。”李雠没等她问,提前开口。“猜猜我从哪儿拿到的?自从罗家上一代家主罗夕张死了之后,就落在南海敖家,当时的话事人,还是敖青。他们有个女儿,叫松乔。” 秦陌桑脑内的弦瞬间绷紧。 “这东西,是我从‘无相’手里拿的,季三亲手给了我。” 他把锦盒重新扣上,将东西塞到她手里。 “当是见面礼。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不过也可能,来不及了。” 马路上白烟袅袅升起,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三伏酷暑,烈日当头。 李雠脸上挂着玩味的微笑,欣赏秦陌桑的表情。 “所以这次骗我,连像样道具都拿不出来了?”她手里握着那轻飘飘的盒子,很快恢复镇静。 李雠笑。 “季三的把柄是雷司晴,雷司晴的把柄是松乔。那猜猜,我手里有他们其中的哪一个。” 车门再次响动,徐徐地,从李雠身后走出个女孩。 小红裙,抱着垂耳兔玩偶,眼睛漂亮,只是眼神漆黑,像天地初开时的混沌黑暗。 秦陌桑只在雷司晴车上的照片里见过松乔,所以也不知道,松乔是“鬼”,没有命绳的“鬼”。如果不是眼神的问题,几乎,和寻常小学生没什么两样。 但能看到,女孩身周还萦绕着云气,气压在她四周紊乱,如同调风唤雨。敖家的本事,她与生俱来就有。 女孩还戴着硕大的头戴式耳机,金属白,隔音性能良好。如果不仔细看,或许并不能发现,她正随着耳机里的声音喃喃自语。 突然小女孩抬头,对秦陌桑笑了笑。 那笑容也没什么感情,像启动了某种程序似地,模仿她的表情,嘴角上扬到某个弧度,试图表现出某种天真可爱。 “秦陌桑。” 声音机械冰冷,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这种感觉,就像被某个天生的杀手在暗处锁定,枪已经上膛,三点一线,红点落在她后背,响尾蛇的眼睛。 “不认识我?”她歪头。 “好可惜,是我选了你进‘无相’呀。” 秦陌桑瞳孔猛地收缩。 “哈哈哈哈哈猜出来了,真聪明。”她拍手。垂耳兔毛绒玩具也跟着起起落落,扣子缝的眼睛,没有表情。 “从马鸿章那回开始你就觉得奇怪了吧,李凭和你在西湖相遇不是巧合,马家人找上你也不是巧合。情蛊是专为你俩设计的,重庆失联,背后有特调局。为什么每一步棋都好像在针对你,为什么每次五通都能精准找到你,就好像‘无相’内部,有叛徒一样?” 秦陌桑看着她,用全然陌生的眼神。 这些话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口中说出来,实在违和。就像有个过分苍老的灵魂,进驻到某个不属于它的躯壳。 但她说的每一点都让秦陌桑不寒而栗。 确实,连自己都未曾发现,其实每次,当她和雷司晴与季三对接,聊天,乃至谈及绝密事项时,始终在场且无关的人,还有一个。 就是松乔。 不会有人觉得她会是泄密的那个,但往往最看似荒唐的猜测,可以推导出正确的结局。 “你为什么……你把季三和晴姐怎么样了?” “他们不是我爸妈。他们只想利用我。” 小女孩抱紧了兔子玩偶。混沌眼神有片刻清醒,但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是警惕,和敌意。 “我没有家人了,我家人都死了。” 机械的话从她嘴里涌出,不假思索。突然秦陌桑的眼神固定在她手里的兔子玩偶上,垂耳兔粉灰色的绒毛尖端,沾着些许殷红。 干涸血迹的颜色。 啪。那是某根努力控制却未能控制得住的理智之弦,在极端情况猜测之下崩断的声音。 “但他们一直拿你当家人!晴姐她……” 秦陌桑没能说完。因为她发现,其实自己并不真的了解雷司晴和季三。 嫦娥命格和杨戬命格,天眼和广寒宫。这种东西对正常人来说等于扯淡,却真真切切是他俩不能推拒的人生。 活了几千年是什么感觉?生命的长度几乎等同于历史本身,是什么感觉? 爱不能爱的人,强行组建一个迟早要破碎的家庭,是什么感觉? 但作为那个“家”的旁观者,每一次路过,都觉得很温馨。就算那是演出来的,也是绝顶的演员。而入戏这件事,必要花费几乎等同于真心的精力。 “他们养我,是是因为嫦娥命格被‘广寒宫’影响,不能生育。而且,我生下来就是‘鬼’呀。”小女孩继续笑,笑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鬼都会被杀掉,既然迟早要被杀掉,为什么要出生!!” 她这一声凄厉喊叫划破正午烈日,在太阳底下,腥甜的血气,从她满含悲意的眼神中,一点渗漏出来。 02 与此同时,泰山深处。 穿着蓝色布衣的道士在山间疾走,身后是两个便衣警察。年纪大些的头发花白,腰带快被啤酒肚撑开,额头布满横纹,那是经年累月发怒的痕迹。年轻些的满头大汗,边走边擦汗,塑胶眼镜上也都是雾水。 昼夜温差越大,山里雾越大。此时随着日光逐渐垂直照射,雾气也在慢慢消散,呈现出山谷的真容。 年轻道士手里拿着罗盘,眼神锋利冷冽。他比身后两人行动更轻盈,翻山谷跨溪流如履平地,口中计算天干地支和方位。 直到某个时刻,飞速旋转的罗盘停下,他也站定,脚下是悬崖峭壁,而罗盘所指的方向,是座矗立在悬崖之上的废弃小庙:龙王庙。 身后两个便衣跟上来,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看到那庙的时候,眼神都定住了。道士没在意两人的表情变化,先行掀起袍角掖在腰间,准备往上爬。 “不能过去!”老刘坚持。 “为什么?”李凭回头。 老刘踌躇不答。小刘看了师父一眼,掂量几秒后开口。 “李真人,那个庙,半年前死过人。” “死过人就不能去了?”他这么说,却没再往前走。眯起眼,逆着正午阳光,端详那个破败庙宇。只有一间土房那么大,门扇开了半边,中央供奉龙王,而四周,依稀还供着其他泥塑神像,似乎是……十二地支。 忽地李凭心里一凛。 这庙似曾相识。和上虞的马鸿章宴席上,幻境中,那座古庙。一模一样。 “案件性质太恶劣,地方不让报道,其实本地人都晓得。几个刚出狱的混混,还有几个当地高中的男生,把同班女生绑了,绑来这个地方,一天一夜。警察赶到时候尸体已经不能看了,尸检之后就近火化,也是七月。” 小刘这么连珠炮似地说完这一串,又发狠似地擦了擦汗,继续说。 “实话跟您讲,李真人。那个灭门案一家三口,和当地高层有点关系,有钱有势。在后山开矿,也是特批。他家儿子上高三,原先转过一次学,是这个案子的从犯之一,家里花钱找关系,让他轻判了。死的那个女孩,就在他转学之前的高中。” “听说他来我们这边上学之后,也有个同班女孩跳楼。再半年,就出了这个灭门案。” 啪。一声耳光重重打在小刘脸上,凸起一个红印。 “不要命了你,再瞎说!” 小刘被打得半边嘴唇破裂,吐出一口血。握紧了拳,盯着老刘。 “师父,我早就想跟您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家,随便开个烧烤店,卖炸串,也比干这个好。” 老刘抬起手,又要打。但手悬在了半空。李凭把他手腕控住,竟完全无法使力。 “我教育徒弟关你屁事!”他挣扎,但李凭的眼神如同刀子,寒意蔓延,让他霎时清醒。 差点忘了,这也是个不能惹的人。 谁都惹不起,谁都不能动。在窄到呼吸不畅的那个缝儿里,还有人高声嚷嚷着,要正义,要真相。这不缺心眼儿么。 “别tm缺心眼。”老刘的手腕被松开,他改打为拍,在小刘后脖颈上来了一下,额头的横纹更深了。 “你说的那件事,跟我今天能不能上去,有什么关系。” 李凭站在陡崖脚下,看向小刘。 “按照那天案发现场的符纸,和地上法阵的复原,这个地方,就是要做血祭的坛场。还有半个小时,就是吉时。你说不能上去的意思,是这个案子,你们不想破了?” 小刘咬牙,不顾他师父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继续说下去。 “李真人,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个庙……它特邪性。” “说是‘生死门’,能起死回生。半年前还香火挺旺的,但自从那个案子之后就没了,因为听说……那个死掉的女孩,经常,还,还在周围走动。尤其是大中午。” “别tm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老刘又怒,但努力压着气,改成低声训斥。 但让他们二人意外的是,李凭听了小刘那句话,嘴角竟浮出当日第一抹笑意。 “起死回生,真好。” 他拍了拍峭壁旁的一块大石,目光投到那座古寺上,陶制的瓦片碎裂,掉了一地。处处透着破败。但还是有许多红绳,缠在大殿及其四周,暗示着它曾经香火鼎盛。 “我找的,就是这个地方。” 金仙血咒【飙车·告白·杀人】 01 “我看过本很烂的小说,但里边有句话还不错:每次告别,就是死去一点儿。” 大g在山路上行驶。这是条并非主路的山间小道,主景区只是山脉的一部分,大部分不对游客开放的山区,横亘在大陆东端,遮天蔽日,荒烟蔓草,沿途全是古迹。 说话的是李雠。他心情不错,开车水平上佳。如果不是后座的人双手全被从后捆缚起来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家去自驾游。 李雠给她的第一印象,就像是情绪稳定版本的敖广与善解人意版本的李凭,假如他的底色不是个疯子的话。 “等会见到我哥,还有什么告别致辞?没心情讲的话,我可以代为传达。毕竟,咱交易还在持续中,到时候成了,钱和敖广的人,我都给到你。” “该说的都说完了。” 秦陌桑侧过脸看窗外。正午阳光直射,草木边缘焦黄,剐蹭车沿。雀鸟飞过枝头的声音,野兔出没的声音,此刻都异常清晰。 “能成功让他喝了那个药,我对你刮目相看。”李雠毫不介意她的冷淡。“抑制异能,才是长生1号最重要的用处。我养了好几年的小白鼠,就为用在他身上。啧,这么快就像实现,还有点不舍得。” 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在接近峭壁处停下。 “到了,封王之路。现在下车,小龙女殿下?” 他转头,对松乔毕恭毕敬。她还戴着那个耳机,但能听得清他的请示,眼神空洞,点了点头。 车门打开,秦陌桑远远地,看到了在庙门前身姿笔挺的那个熟悉影子。碧蓝墨色洗到发白的道袍,眉眼悠远,山高水长。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但烈日当空,逆光,刺痛她眼睛。 随机应变的方法,plana,planb,以及最坏的打算,他们在今晨已经推演过。但真到了生死关头,依旧不能彻底放手。 这就是人,有心,就有弱点。 “哟,哭啦。”李雠回头瞧见,从西装里抽出口袋巾递过来。他今天穿得齐整,突出斯文败类四个字。 “这种怪物,迟早要死。现在解决,谁都能少点痛苦。有些人就是想不开,互相折磨,何必。” 李雠说这话时,没注意到身旁的女孩眼睛动了动。 谁都没发现,金属耳机里,乐声骤然放大。 庙外站着的,除了李凭,还有两个便衣。一老一少,站在他两边。 “午时到了。” 太阳以某个角度直射进龙王庙正殿,原本颓败倒塌的泥塑,龙头人身样貌诡异的雕像,在那一瞬间睁开眼睛! 毫无预兆地,李凭面色煞白,捂着心口半跪下去,正对着神像,就像在跪拜庙里的邪神。 浑身因剧烈痛苦而微微颤抖,额角渗下汗珠。 “生效了,长生1号!”李雠兴奋得像个来看热闹游客,拿出手机拍照加录像。 秦陌桑握紧了拳,一言不发,只是紧盯着悬崖上的人。小刘先发现了异状冲过去,把他扶住,却被一把推开。老刘面色如黑炭,在原地纹丝不动。龙树站在秦陌桑身边,将帽檐压低。 松乔在所有人背后,嘴角浮起微笑。那笑容神秘而苍老,割裂躯壳,自成一个灵魂。 远处山崖上响起鼓声。 太古的声响,黄钟大吕。叁四米高的招魂幡,在忽而刮起的一阵大风里翻飞。 远远走来像是送葬的队伍,都在盛夏穿着白麻衣服,额头缠着白布条。更像是从某个历史年代的夹缝穿越而来。他们像猴子一样,在山间跳跃,步伐灵活。 所有穿白麻袍子的都戴着面具,川西傩舞的黑木,表情狰狞。招魂幡之后,是一副棺材。上面覆盖t字形赤色长布,画着蜿蜒如蛇形的符号与图像。 楚国鸟虫篆,和狗村见到的一样。 跳舞的人唱古老的歌,把棺材放到庙中央。这一幕太过诡异,小刘奋力把李凭抬走到角落,老刘也跟着仓皇离开。于是舞台上只剩下那口棺材,与围着棺材跳舞的傩师。 法杖上铃铛不停响动,钟磬声声,招魂幡插在庙门前。松乔捂着耳机痛苦蹲下,龙树不动声色地挪到她身边。 祭祀歌结束,众人静穆。棺材震动,然后咣当一声,裂成两半。 “非死非生,非人非鬼。非因非阳,无有无尽。” 李雠喃喃自语,眼里漏出疯狂。“神,这就是神!” 棺材里伸出一只手,并不苍老。接着是一张相貌平平的脸,不辨年龄。如果不是穿着七八层的绸衣、起身时,周围的随葬品当啷当啷掉落、在见光的瞬间都化为粉灰的话,他看上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做出租车司机和做总裁都一样,泯然众人,过眼即忘。 可就是这“忘”的速度太快,反应过来时不免心惊。 而在角落里,李凭表情更为复杂。那是从前坚信的东西被悉数碾碎,化为飞灰的神情。 “师父。”他念出那个许久未曾念出的称谓,像看清了前半生所为,大半是徒劳无功。 02 待棺材里的人徐徐走出,白袍傩师都退到一边。 他纵身一跃,就跳下峭壁,向秦陌桑等人所在的平坦地带走来。步伐轻到无声。 秦陌桑看得真切,他身上没有命绳。 待那白色人影站到面前,急不可耐的李雠上前。 “师父!”他也那么叫。 然而男人没看他,看向的却是秦陌桑。那感觉像是被太古的黑洞盯着,她浑身不适,立即转过脸。 “不记得我了?”他笑。“我教过你用‘阴符’。” 秦陌桑静在原地,终于想起这人她原本认识。 是多年前在杭州偶遇,教过她如何使用“阴符”的异人。那时她正在酒吧被前前前任劈腿,转身就撞在这个自称是算命先生的人身上。说她身上有煞气,必要时可以如何如何化解,又告诉她,除非万不得已,不可用。 直到东海那次,她竟想起了那招,不抱希望地一试,却真的管用。 接着,他走到李雠面前。对方紧张到不会说话,终于想起什么事,哆嗦着找到装印章的锦盒,交到银发男人手中。 “送人了?”男人打开锦盒查看,又合上。“不相信,我能复活?” “不敢,师父。”李雠咬牙,脸吓得煞白。 良久,男人哂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李雠手里。 秦陌桑看到,心中一阵无言的难过。那是李凭随身带的那把玻璃餐刀。 “多谢师父!”李雠满脸欣喜,把那个水晶做的小巧东西紧握在手里。 “李家的雌雄剑有两把,一把在你手里,另外一把”,男人再次看向秦陌桑。“杀了她,就能拿到。” 霎时,暗地里所有目光都汇聚于她。 “别太离谱你们。李家内斗关我什么事啊,凭什么拿我祭天?”她后退半步,往悬崖上一指,“要么先杀他!” 顺着她动作向上看,人群起了一阵小骚动。因为李凭药效刚发作的虚弱身影,在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内,不见了。 被称“师父”的人,脸上却浮现笑意。那笑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欣慰”。 秦陌桑一向手比脑子快。在她意识到那笑的含义多少奇怪时,已经先一步从身旁的龙树脖子上扯下了那个月牙形的银挂坠。方才趁男人“复活”大戏的当口,龙树靠近她,用袖子里卷的刀片割开了她身上的绳子。其他武器都被收走,但刃口锋利的银挂坠除外。连秦陌桑都觉得那就是个配饰,但刀片给了她灵感。 比光更快的速度。她用银月牙刮开手心,瞬间刀片绽开万千金光,照彻周遍。 穿白麻布的随从们都嚎叫着后退,“阴符”能成倍放大斩鬼人的功力,但对普通人无效。未级其他人反应,她已将沾了血的月牙刀卡在“师父”的脖颈内侧,把人倒逼至万丈悬崖边,身下,是滔滔云海。 但“阴符”对眼前的人无用,银刀片也不过在他脖子上留下几道浅淡豁口。 要么他不是“鬼”,要么,他的修为远在其他所有人之上,斩鬼人也动不了他。 但她已经管不了他是人是鬼。拖着他走到悬崖边,手臂的寸劲和巴西柔术功底终于完全发挥,人被牢牢钳制在她手中。 “都给我让开!”她大吼一声,惊起山中鸟雀。 “哟,你不会真想绑架师父吧,秦陌桑。”李紬抬起的手在半空,制止了身后全副武装的安保,展示出某种和平谈判的诚意:“现在撕破脸,你的钱和人就都没戏了。尤其是敖广那边。” 日头高照,秦陌桑站得笔直,对他扬了扬下颌。 “李老板,看看身后。” 李雠起初以为这又是什么低端圈套,直到背后松乔的声音清脆响起。 “这是哪儿,哥哥。我想回家。” 他大惊失色,迅速转身,看到龙树一只手拿着副白色金属耳机,另一只手放在松乔肩上,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女孩怀里还抱着兔子,但那双眼睛明澈闪亮,和之前判若两人。 “你敢动她!”李雠气急败坏,把西装领子松了松。就算是山里,此时也气温上升,额角已经开始流汗。 “暑假结束了李家小弟。西海岸还没开学,还是你爸压根不知道,你在山里当大王?” 熟悉的厚重嗓音在山间四处响起,秦陌桑哑然失笑。 季叁的离谱操作她看太多,但盗用山里的游客广播系统给对方放狠话的招数她也是第一回见。怎么说呢,土中带着霸气。 农用直升机适时降落,狂乱气流与螺旋桨根本没有避让的意思,刮倒一片安保。绳梯放下,一个英姿飒爽的剪影,出现在日光之中 墨镜还没摘,雷司晴就向不远处招手。“松乔,来!” 螺旋桨的气流与小女孩身上的气流形成两股相对的旋风,龙树及时松了手还是被划出几条血道,谁都不敢靠近那坨由千百把尖刀搬锋利的飓风。 但飓风到了雷司晴面前,就风停雨骤。 小女孩的红裙子徐徐降落,安然停在脚边。垂耳兔睁着无辜眼睛,拉住她的手,说妈妈,我想回家。 秦陌桑松了一口气。 事情要说就有点长,需要追溯到半个月前季叁那通电话。在重庆被监听之后他们采取了纸质化办公系统,通话里也多数是加密闲聊。直到线下见面时,雷司晴才委婉提及,松乔不仅是“鬼”,而且有did(dissociativeidentitydisorder),即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有时也被称为多重人格障碍。 这种情况从她被从南海接回去开始,就时刻表现出来。雷司晴是医生,因此早有察觉。暗中观察和治疗期间,他们发现松乔习惯听的耳机里,音乐会毫无预兆地随时更换。有人能黑进“无相”的内网,自然也能黑进其他家庭音乐设备。而松乔的情绪会收到音乐的极大影响,就像在她很小时候,就有一个人格被刻意塑造出来,植入她的意识中,而控制这个人格的权力,掌握在看不见的人手中。 季叁曾经为此非常抓狂。但人不能打败无物之阵,他们需要设下一个足够有迷惑性的局,引诱那个人入场。 记得雷司晴提到这个计划时,正坐在办公室里,侧过脸,给桌上的绿萝浇水。姿态轻松写意,神情却是少见的冷冽如刀。 秦陌桑在那个瞬间,毫不怀疑如果有谁敢动松乔,雷司晴会第一个找到对方剁碎了喂狗。而她也确实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松乔被安全接走时,秦陌桑有千分之一秒的分心。但就是那快到无从定睛的心念动摇之际,手中压制的人以某个诡异的角度翻折,转而将她控住,单手夺过银刀攥在手里,也不顾手被划出血痕,另一只手紧紧扼住她咽喉,把人压进土里,但就在此时“师父”低下头,说了一句话。 “别挣扎了,小姑娘。命数自有天定,人以为能自主,是因为看不清命数。不相信?告诉你件事。李凭和你遇见,喜欢你,都是我的安排的。” 秦陌桑睁大了眼睛。 “那孩子,傲得很,不会因为和谁有命绳,就高看对方一眼。但你,他避不了。他那把玻璃餐刀,是谁送的,忘了吧?” 脑海里涌出无数往日影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终于,她想起某件琐屑到不值一提的小事。 多年前,她极缺钱。忽而短信发来某个她之前投过的美食博主的岗位被录的消息,为从实习转正,她钻研了一段时间做菜。 颇为无聊的频道,为了刷流量凑内容和市时长,她兢兢业业,更新了半年。虽然会做的菜确实乏善可陈,但胜在话痨。对着镜头絮絮叨叨,什么都讲。 天气,心情,新交的男朋友,生活里的糟心事,街边喂的小猫。 弹幕只有寥寥几个人,百分之九十还是来等她那天穿得修身点,可以当个擦边视频看。但只有一个id,每次来都会给她刷礼物,钱还不少,也是因为这个,主管暂时没有把她的频道马上拿掉,忍到年底发奖金之前才开了她。 很多深夜里她做后期做到两眼模糊,会看到那id闪几下,就上线聊两句,内容也寥寥数语。秦陌桑猜测,对面可能是个不善言辞的码农或是全职单身妈妈,能天天粘在网上看这么无聊内容的人,该有多寂寞? 但某天那个id说,今天我生日,今年生日,我还是只有一个人。 秦陌桑切菜的手停住了,说这位朋友,发我个地址,我寄生日礼物给你。 下班后她跑出去,找了个定制水晶玻璃的店,买了块蛋糕,又按照生日蛋糕里厂配的小餐刀尺寸,做了一把纤细精致的玻璃餐刀。 她曾经幻想过自己是灰姑娘,等待过有某个瞬间命定的那个人出现,带她脱离苦海,哪怕只有一次。但始终没有等到。那么能送某个陌生人一个水晶鞋同材质的餐刀也是好的。 “希望你从今之后的每次生日切蛋糕时都能想到,起码有我,陪你一起过。” 她写了这段煽情的小卡片放进礼盒寄出去,那是冬夜,圣诞的前一天。路上行人匆匆,有说有笑,很少形单影只。只有她抱着快递盒子送出去,心里雀跃,连脚步都是轻快的。 当时,头部主播才有资格露脸而她只能用贴纸头像和变声软件,用的也是化名,那段美食主播的黑历史她后来也逐渐淡忘,被开没多久,公司就倒闭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 数据海洋,世界上最孤独的海洋。他是当年那个id的可能性,比她明年拿奥斯卡最佳女主角还要低。 “是我安排的。你被五通盯上,李凭在那天上山;你到杭州,开直播,李凭回李家最迷茫时候,用刷你的视频打发时间。这些,都不难实现。” “所以哪有什么巧合,都是天数。你命该走这条路,命该今天死在我手上。你们,都算不过我。” 他说得平静,手上用了最后的力。 于此同时,秦陌桑的脸上,滴答,滴答,掉下几滴血。别人的血。 李凭手上的玻璃餐刀化为长剑,从“师父”的右肩穿过去,把人钉在地上,凶悍至极,迅疾如流星。 接着他从对方僵直的手里抠出秦陌桑,她剧烈咳嗽,最后的求生欲霎时觉醒,竭力挣扎。李凭长呼一口气,把她揉进怀里,反复擦她脸上的血。 “走。” 这是她意识略微恢复后,说的第一句话。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乱成一片。除了雷司晴和季叁带来的人,还有另外一批穿着从未见过制服的雇佣兵,手法专业干脆,尤其在对付五通时,流露出某种见惯了“鬼”的淡定。李雠早已不知去向,大概率是已经潜逃。在嗅觉灵敏方面,他比敖广要成熟得多。 一声车轮刮擦过地面的刺耳声音,龙树跳下车,把车门打开。 “秦姐!” 他目光焦灼,秦陌桑缓缓回头,用刚刚找回的声带开口:“我没事。” “快,我送你们下山。李真人也还有伤,不能久留。” 她这才回头,看到他苍白的脸。这局棋里最险的设计之一,是真的给他用了“长生1号”的仿制品。除了副作用更低之外,当下的痛苦,仅靠装,是骗不过幕后之人的。 更何况,他那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脸色里,大半原因是方才手刃了自己的“师父”。 “龙树,你留下,配合警官收集证据。我开车,送人下山。” 还没等李凭拒绝,她就爬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李凭也随之上车,却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枯枝折断般的叹息。曾经是他师父,但如今不是了。 “龙王庙开棺,都是表演,雌雄剑联手杀我,才是让我‘尸解长生’。” “干得好,李凭。师父这回,要真成仙去啦。” 他回头,看见故人在阳光下,丝丝缕缕,化成飞灰。 03 下山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秦陌桑把车开得飞快,李凭强忍浑身剧痛,观察她表情。 “换我开吧。”他目光落在她脖子到领口的紫色淤青上,眼神深暗。 “你胳膊能抬得起来么?”她语气格外冷,像是懒得理他。出生入死这么一遭,她连客气都省了,眼神飚脏话。 李凭第六感滴滴作响,终于开口试探:“我师……那个人,和你说什么了?” 秦陌桑不说话,过了下一个盘山路口,才咬了咬唇,愤懑不平。 “那个玻璃餐刀,哪儿来的?是不是以前哪个小姑娘送的?”说完她又猛拍一下方向盘,惊得李凭瞳孔紧缩。 “就说你是个男狐狸精吧!小小年纪就会看直播刷礼物了!我差点被骗,还以为你真是不近女色呢!” 李凭愣了一下,然后笑。 把收回去固定头发的水晶刀取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没仔细看过?西湖那次之后,我以为是重名。后来想想,这也太过巧合,就托人查了查。” 他手指捏着的刀柄上,刻着秦陌桑。 要命,她咬唇。这可真尴尬。当年定制时没注意,把真名而不是化名刻了上去。 “本来,斩鬼刀的介质,也不一定非要是它。但既然有缘……就用习惯了。” 他往后靠着椅背,显得确实虚弱,但那抹讨人厌的笑意还挂在嘴边。 “那时候我失眠,拿你的直播当催眠背景音,特别有用。” “你要点脸!”她把盘山路开出赛道感,心里五味翻腾。最关键的那句话,她还没讲。 “他不只和你说了这个吧。”突然李凭开口。“是不是还说,命数有天定,让你认命之类的。” 空间寂静到能听到车轮碾过碎石的轻微震动,过了一会,她才从腹腔里发出一个“嗯。” 李凭不说话。良久,他才将脸转过去,看她。 开车的手被目光浇灌,这无尽的盘山路没有尽头。如同一个荒唐的无限重复的单机游戏,他们只是两个被程序困住的npc。程序命令他们组cp,他们就成了一对。就算分手,也拆不开他们互相绑定的初始设定。 这就是能看见命绳的悲哀。在绝对的概率面前,人的挣扎如此滑稽。 但,真就是如此么? “人不可能算尽天命。天命随时变动,也随人而变。” 他说得缓慢,疼痛在腐蚀他的心智。而离药效过去,还需一段时间。 “其实当年,我……曾经称为师父的那个人,是想接李雠上山。因为他天资更好,而我那时候法力尚未觉醒,也不曾梦到前世。没人知道我是‘财神爷’,只当是瘟神。但他后来选了我,说我那天站在院门外自己看风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眼睛里没有活气儿。他知道,那个家里没人待我好,觉得我更可控,就舍弃李雠,选了我做徒弟。” “当然,这都是后话。当年我在山上,很受照顾,把那当成家。初一十五过节,有新衣服穿。儿童节,他还下山,带我们几个小的逛游乐园。” “他穿道士服,不好意思进去,就乐呵呵坐树底下,等我们玩好了回来,买冰激凌,吃了,回山上去。我亲生父亲,是个人渣。在我心里,其实师父,就等同于父亲。” 李凭闭眼。 “我,杀了他两次。” “所以,和谁遇见,和谁错过,可能由不得我选择。我能选的,就是跟着本心走。” “所以李凭,你为什么选择,和我。” 她又问一次。比从前心态稳定得多,不再患得患失,更多是好奇。 “因为你说过,我们的时间都停止了。” 他转过头,看路前方。 “你我都知道,自己在局中。但生或者死,你能随心所欲,我牵挂太多。我羡慕你,起初是想,大不了,和你一起去死,现在觉得,如果可以活,我更想和你一起活。” 如果可以活。 如果可以爱我,直到我发现——自己也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归入下一个盘山道,山路终于开阔。她紧急把车停在靠山一侧,捂上脸。 李凭发现她的异样,俯身过去,把她手摘下去,吻她。 起初很轻柔,但在她的急促动作中逐渐变得粗暴。忍了一路的吻,在药效痛楚中格外有缓释作用。他急促喘息,她诱惑他,纵容他各种越界行为,在无风无月的晚上。 浓重悲伤在空气中弥散,夜幕深沉。她调车厢温度,无意触到音响键,开始播放某首老旧情歌。 于是你不停散落,我不停拾获/我们在遥远的路上白天黑夜为彼此是艳火/如果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亦回头/我们就错过 “不后悔?” “不后悔。” 鱼凫国主【病房doi】 【十三】鱼凫国主 01 清晨她在县医院醒来,护士掀开帘子给她做了常规检查,说各项指标正常,休息半天,下午可以出院。 她双唇泛白,梦游似地问,和我一起的那个道长,您看见了吗?他人还在不在? 护士是中年阿姨,看她一脸等待噩耗的表情,没憋住笑出声。走了两步,掀开另一边帘子给她看。 “你男朋友刚睡了,昨天把你抱进急诊,你满脸血,他人又凶,我们主任都吓了一跳。检查完,说他情况比你还严重,住院不住,硬要等你先醒。”说完,把听诊器挂好,善解人意地给她把对着门的帘子又拉回去,就差坐下跟她继续唠。 “你俩闹成这样,是家里不同意吧。也是,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个道士?长得俊也不行。姑娘,撑不住就谈谈算了。阿姨认识家里靠谱的大学生,条件好,你加我微信,我给你介绍。” 秦陌桑目光移动到李凭脸上,看到他长睫下的眼睛动了动。于是她嘴角上扬,特别好脾气地拿出手机。 “好呀,我扫您。您家大学生几岁,我喜欢年轻的。” 还没扫着,手机就被拿走了。动作快得一点都不像受过重伤。 “不好意思,医生。她订婚了。” 李凭眼睫安静扇动,把她手机放回去,然后单手放她额头上,又顺着查看她颈部。如果不是还有别人在,秦陌桑毫不怀疑他会顺便把她扣子解开继续查看伤势。 “我刚睡着两小时,就加别人微信了,你效率挺高。”他笑。 李凭如狼似虎,护士阿姨立即带着病历本撤退。门一关,她就把人推开,整理衣领,耳尖有点红。 “我什么时候订的婚?” “昨天晚上。”他一点不恼,手肘撑着上半身,目光从她的脸移到手指,缓缓道:“车上说的。” 她狐疑,顺着他眼神往下瞟,瞟到自己左手中指有个碧玉指环,好像还有什么刻字,看不清楚。秦陌桑思索了几秒,断掉的思路终于接上。昨夜车里的情况实在太混乱,手起初交扣,后来放在车窗上,再后来又扶着车顶……最后手上的确多了个什么东西。但戒指戴在中指……是什么意思来着? 生锈的脑袋逐渐回神,这过程很艰难,但好歹连上了。 “你趁人之危。”她抬起手,拨弄那个碧玉戒圈。触感冰凉,翠玉有血沁,色泽古老,像是从什么坟里刨出来的。“一般都先告白,再约会,再见家长,再摆酒席……”她说不下去了。首先,她和李凭都没什么家长。其次,就算有,也是鬼和鬼摆酒席,能请谁来吃酒呢? “嗯。”他没否认,厚脸皮程度与日俱增。“你说得对。” “你这刻的什么,好丑的字。” 她反复看,摩挲上面那个凹凸不平的痕迹,是两个字,她不认得。 “我自己刻的,是不好看。”他没反驳,还伸手握住她转戒圈的手,看着那两个字,眼神沉静,但有微妙波澜。“再练练,可能好点。你不喜欢,我买新的给你。” “不用了这个挺好的。”她抽回手,像怕他来抢。撩了撩头发转过脸假装看风景,耳朵尖还是红的。 如果没理解错——她刚才,是又一次被求婚了?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难言情愫。李凭仍旧屈身,以手肘支床,看她。 她眼睛上下一眨,亮晶晶的东西就挂在眼睫上。赌气抹掉,又挂几滴。没完没了。 “什么时候刻的?”她抬头,怕眼泪掉太多。 “一个月前。” “刻的什么,别告诉我是长命百岁之类的。” 李凭没说话,抬手擦她眼角,根本没用。只能叹息一声,把她揽过去按在怀里,她就放开了哭。眼泪鼻涕抹他一身。 他苦笑。 “我又没死。” 秦陌桑声音闷闷的。 “迟早的事。” “那你怕不怕。”他轻拍她后背,声音低到听不见。 “谁怕谁是狗。”她咬牙切齿。 “不能发誓,我怕你变狗。”李凭认真。 “我打赌你死之后不到半个月我就换新男友,两周换一个,永远不重样。” “不用以后,你现在就能做到。”他说得恳切。 “呸。”她啐他。 “别生气,生气伤身体。你好好活着,我就放心。”他和她十指交扣。“昨天太过了,最近要节制。等伤好差不多了,再说。” 节制,节制。她气,用脚踹他,膝盖却顶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面色微变,抓住她脚踝。 “你不是节制么,你放开我啊。”她抱臂:“我不节制,我还年轻。我是普通人,没你活得长,有一天算一天。” 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转过脸刚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就被吻住。 散发着消毒水味儿的枕头并不柔软也欠缺温暖,他垫了个手在她脑后。再后来移到腰际。 棉质病号服被掀开,他的手一寸寸挪上去,揉捏她腹部的软肉。昨夜做到后来她抓着她的手放在那,感受东西顶进去时的凸起,腿跨在肩上,撞了不知几百下。但现在还是上午,两人也都清醒,这么一撩拨,她立刻就躲。 “还没…” “这不是够了。” 他手探进去,探出湿答答一片。她挣扎,然后腰上就被垫了个枕头。 再多说就显得虚伪,她扯开他衣服,冰凉手指探进去,他闷哼一声,闭了眼。 “热胀冷缩,还能不能行。”她嘲笑,手里的东西弹了弹,又涨大一圈,甚至顶了顶她的手。 刚进去时两人都哆嗦一下,继而沉溺于逐渐加快的节奏。 沉沉浮浮,如坠梦中。昨夜的碎影像断片后的零散回忆,随着动作一一重现。他动作轻缓,把铺垫做足。她咬唇,逸出长长的尾音,被撞碎在节奏里,手掌先是相扣,后来相互迭压,把床铺抓出凌乱痕迹。 帘子摇晃,剪影交迭。 她终于捞回理智把他推开:“你锁,锁门了吗。” 他很坦然。“没。” 秦陌桑:! “没关系他们听到声音不会进来的。” “还能听到声音!” 他把挣扎的人按住,忍笑。鬓发两侧头发垂下,在她胸口拂动。 “刚订婚嘛,大家可以理解。” 傍晚。 秦陌桑换了身衣服,站在窗边点了支烟。李凭冲凉出来,把她刚点的烟掐了,摁在烟灰缸里。 “医院禁烟。” 衣服没系紧,胸膛敞着。新的红印子是刚抓的,旧的是以前抓的。她伸手摸了两把,笑嘻嘻的。“道长不是神仙吗,重伤都分分钟复原,这个疤怎么消不了。” “我说过,你留的伤我都消不了。”他抓住她手吻了一下,态度自然。又把她桌上瓷杯里的残茶喝完。秦陌桑还没太适应这种不是同居胜似同居的氛围,收回手假装看风景。 “真的假的。那你耳洞也没长合啊,那个又不是我干的。” 李凭顿住,眼睛微阖。 “这么说可能显得我奇怪,但耳洞可能是……上辈子留的伤。” 病房固定电话铃声在此时响起。这电话老旧,原本早就应该弃置不用。医院各病房都是按铃通知。但那台积满灰的橙红色电话确确实实地响了,在静谧病房的另一侧。 就像几十年前的幽灵,打来一通时间错乱的电话。 李凭走过去接起,按下免提,变声过的沙哑嗓音响起,伴随背景杂乱声响。 “李凭,我是师父。” “你能找到玉契,不容易,但还不够镇住我。仙山东移,敖家不在南海,需往深处走,莫回头。” 辨认出背景里杂音的一刻,陌生又熟悉的寒意笼住秦陌桑。 那是东海鲛人的声音。 沉默几秒,话筒里又笑了一声。“对了,师父差点忘了,恭喜你——订婚快乐。” 鱼凫国主【订婚后】 01 三天后,上海陆家嘴,浦东丽思卡尔顿酒店51层。 一个月前,某位神秘女士预订了这里的套房,却只出现了一个下午。 快三十天过去,负责接待的经理还对那个下午念念不忘。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周六晚上,灯光昏黄。花艺师刚送来空运好的鲜切兰花,放进指定的古董花瓶里。那位神秘客人品味不凡,出手阔绰,电话里的声音十分年轻,嗓音冷淡,却带着某种引人探究的语调。 然后她来了,带着铁锈味的风、清晨海边的露水、疲乏至极却冶艳冰冷的一张脸,和手里拎着的沉重黑色皮箱。 长发挽起,战术靴停在地毯尽头,她回眸看经理,眼神却有点恍惚。好像出远门太久,归来时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旷古难得的美,看久了,都会觉得悲哀。 经理被那一眼看得打寒战,回过神时才想起欢迎入住的程序。她在进门时就拒绝任何人为她提行李箱,此刻也是。于是经理只能告诉她,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在浴缸里放好了水,灯光与室内温度都已经调好,兰花也已摆在规定位置。 于是她脸上终于露出浅淡笑容,对他微微颔首,就走进去,关上了门。 那一笑让门外五十多岁的经理觉得职业生涯巅峰已经出现,甚至在认真思考要不要明天就辞职,用攒了十几年的养老储备金去找个地方安度余生,每天回忆这个黄金般的刹那,就像职业运动员回忆奥运会摘金时刻。 然而门已经关了,地毯上沾了一些泥印,是金融街里不可能见到的滩涂泥印。如果仔细查看,还会问到腐烂的鱼腥味和铁锈气息。 其实那不是铁锈,是血。暗红色的血迹从她肩膀伤口处安静流下,简单包扎后,仍有几滴从手腕掉落,掉在地毯上,和泥块混在一起,无人发觉。 门内,雷司晴听见沉重门锁自动合上的声音后,腿一软,就坐在地上。 她闭上眼深深呼吸,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似的。窗外是黄浦江无敌江景。这个城市里,只有最疯狂的赌徒与最为上天眷顾的幸运儿才能在这座楼的51层,欣赏这个时间段的日落。 而雷司晴只看了一眼窗外的如血残阳,就迅速用全力站起,趔趄着走向浴室。 玻璃门开合,沉重战术外套一件件掉落,她站在落地镜前,观察自己的伤口。 鲛人留下的伤口对“鬼”也是致命的,而且这批鲛人经过了“长生1号”的改造,创口一旦形成,即使愈合也会经年累月吸收她的灵力,直到随便谁都能置她于死地的那一天。 在秦陌桑和李凭先后去往泰山之后,东海又产生了异动,而松乔在此刻失踪。 发生异动的片区是上次发现马鸿章的海上浮动平台,后续扫尾交给了特调局。但显然,扫尾没有完成。 大量鲛人被锁在“地下龙宫”里,在氧气逐渐耗尽之际互相残杀。那情形,只能用“地狱”形容。 雷司晴闭上眼。接着,透明浴室被一团似有若无的辉光笼罩,明灭之间,她肩上被利器划伤的地方,正在飞速愈合。 广寒宫。 “嫦娥”命格的唯一天赋,是短时间内将所有体格数值提升至顶峰,尤其是外表。但代价是逐步丧失共情能力。如果频繁使用,最终她会变成一台完全没有感情的人形机器。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这是她无可逃避的结局,但在那之前……她还能做很多事。 对讲机重新响起,信号时断时续,但说话的人中气十足。 “司晴!定位显示你刚到,受伤了吗?马鸿章那个老不死的居然在海底下埋炸药,我这趟非刨了他家祖坟!” 季三的声音穿云裂石,震得耳朵嗡嗡响。 她没说话,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微笑,靠着墙,看那束摆在墙边的兰花。 素冠荷鼎。兰花中数量最稀有者,集莲瓣、素心及叶型草三种特征,最好的苗株能标价上千万,只能养育在特殊纬度的温室里,对环境要求极高。 她很久不养花了。受“广寒宫”的影响,经手的花草植物都存活率很低。她曾经是国外某知名医学院第一,毕业后在公立和私立医院工作多年,经手的手术无数,自以为能凭那门手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不必接受雷家先辈的命运,踏上那条孤独的路。 但她千方百计躲避的命运,还是在二十七岁那年迎面撞上了她。 广寒宫发作后她不能再握手术刀,没人能保证她刀下除了死亡还能有其他可能。 但季三还是执着地、在每年这个时候送这种她曾经最喜欢的花给她。满世界地搜罗昂贵品种,尽心尽力地养育,恨不得把她到达的地方都堆满。暴发户讨好女演员似的,讨好到甚至有点卑微。 但雷司晴知道,季三的骨头是天底下最硬的那种,碾碎了烧成灰,都是金刚钻的形状。 “司晴。”通话那端的人像是察觉到了异样,声音放低。“你是不是,又用了广寒宫。” 她点头,那边好像知道她在点头,半晌,没吭声。 最后他叹了口气。 “都怪我。特调局上层被架空,五通的人早就渗进去,我发现太迟了。” 她用手抹了一下脸,没有泪。“不怪你,是我不小心。” “晴”,他声音像掺了沙子,背景狂风呼啸,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或是海拔极高的山间垭口。“等这趟事情了解,我们去休假,好不好。” “去哪?”她靠着冰凉瓷砖,伸手搅了搅浴缸里的水。玫瑰花瓣沉沉浮浮,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落日灼烧得赤红,将海面煮沸。确实是人生难得遇见的好景色,她单手开了一瓶香槟,把沾血的头发放下。 “去哪都行。” “季三,你听起来就像蹲在南极冰盖上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要喂鲨鱼去了?遗嘱写了么?”她倒酒,没理会他的邀约。 “晴。”他声音依旧稳当,丝毫没有晃动迹象。“我从前答应过你,就算你……我也一辈子跟在你后面,给你善后。” 风声渐起,把他的话吹进风里,但还有半句,在风里飘扬。 “所以别怕,你只管往前走。” 通话断了。她把脸埋在水里,嘟嘟冒泡。想起给松乔讲过的美人鱼故事,说海水是咸的,因为美人鱼不会流眼泪,所以海水替它哭。 02 三天后的同一个套房,空置近一个月的地毯上终于再次出现人迹。 经理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递辞呈,今天才能再见她一面。然而当她出现时,经理听见自己的心咔嚓碎成两半,掉在地上又碎成无数片。 那位美人确实出现了,但她身边跟着个高大英俊的男伴,男人还牵着个八九岁年纪粉团似的小女孩,抱着毛绒兔子,喊那个冰山美人妈妈。 经理尽量收拾心情,递上名片,目送这幸福的三口之家走进电梯。 擦肩而过时,美人竟转头,对他略微颔首,眼里有感激之情。 “兰花照顾得很不错,谢谢这位先生,上次也是你。” 经理在心里画十字。想起自己曾经没事干去隔壁沐恩堂溜达,而他太奶奶好像笃信基督。一定是他出生时候太奶奶虔心祈祷,今天才能再次看到活生生的圣母玛利亚。 但雷司晴的眼风还没收回去,季三的手就搭上她肩膀,极其狗腿又温柔地低声:“看路,宝贝,有地毯。” 电梯合上,雷司晴白眼他。 “过分了吧。” 季三把头搁在她肩上,不存在的尾巴甩成三百六十度。 “不过分,我老婆是我的,我是我老婆的狗。” 啪,他胸口挨了一巴掌。雷司晴拍拍手,蹲下给松乔整理小裙摆。“我们松乔别学他,你季叔叔脑子有坑。” 电梯停了,套房单独入口直通客室,季三愤懑但手还是撑着黄铜门边。 “凭什么她是妈妈我就是季叔啊,松乔。你差别待遇。” 小姑娘的羊皮鞋踩在地毯上,立刻打了个骨碌,眼睛落在地毯中央。黑皮箱打开着,里面是纯黑的工作站,屏幕闪动,淡蓝色光晕伴随机器风扇的呜呜声,像寄生在套房里的机器怪物。 “这是hpc(高性能计算)处理器,能完成百万兆次级计算。这里可以确保没有监控,隔音效果还行,而且控温控湿。运算结果实时上传,我们在和‘fugaku’比赛。” 雷司晴把手套摘掉,换上眼镜检查数据。过去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套房内并非没有“房客”。因为这件黑皮箱一直躺在客厅。 “fugaku?”季三凑近看了一眼就挪开。 “嗯,中文名是‘富岳’,坐标在日本神户理化研究所计算科学中心,是目前最快的超算设备之一。‘五通’拿它来计算人类实现‘长生’的时间,再按照它预测的时间制造‘神启’。泰山这次李凭师父复活的‘吉时’就是这么来的,另外‘五通’也拿它分析长生者的基因组数据,模拟‘活五通’的蛋白质折迭过程,预测‘长生1号’的药物作用机制。”雷司晴目光注视着显示屏。“项目牵涉金额巨大,贿赂范极广。特调局牵涉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她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操作,等待传输完最后一批数据,才将机器关掉,放回黑皮箱。红色灯光明灭,照着她毫无波澜的表情。 “根据之前那几个案子,最坏的猜测,是‘五通’可能在用活人做实验,试验品数量未知。但既然已经有人‘复活’,那可能实验的效率,比我们预想的更高。” “现在不比以前,我们强,他们也强。而且,他们更有钱,更没有底线。” 季三的脏话骂了一半又收回去,摸了摸松乔的脑袋。 “爸爸,‘五通’是坏人。”松乔坐起来,抱着兔子。 “对。”季三说完,突然愣住,眼泪汪汪地:“松乔,小兔崽子你叫我什么?” “爸爸。”松乔笑得眼睛弯弯,把小兔子举起来。“爸爸给我编辫子,爸爸救我,季三,是松乔的爸爸!” 季三一把把小兔子和小姑娘薅起来放在肩膀上转圈,雷司晴看着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 然后季三把她也抱起来,三人额头碰在一起。窗外是夕阳,但窗外熙熙攘攘的人们都来不及抬头看一眼,正如这个繁忙城市的很多个黄昏。 “李凭和秦陌桑,他们到了么?” 雷司晴问,季三低头看时间。 “那里比这儿早一个小时,他们刚下飞机。” 她点头,继而又叹息。 “他俩也不容易。刚在一起,就又是负伤又是新仇旧怨。” 季三笑得胸膛震动。 “他俩?昨儿晚上我刚去过电话,李凭那小子机灵得很。拿去医院打掩护,传消息出去说是重伤,借机和特调局撕破脸,听说他那个倒霉弟弟因为这事儿办得不漂亮,被特调局内部降职了。” “所以他俩没事?”雷司晴惊讶。 “轻伤。在医院躺了两天,秦陌桑和他住一间病房。”季三从餐盘里挑水果切着玩,给松乔削了个小动物。 “据说,还趁机求了个婚。”季三笑,后槽牙咯吱响。“我们桑桑那么好一小姑娘,怎么就眼瞎喜欢那冰块脸?真便宜他。” 雷司晴胳膊撑着脸,看他手里水果刀上下翻飞,把削下去的水果皮又给松乔刻了个龙。 “嗯,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唉季三,我突然觉得,你挺适合带孩子。” 季三骂骂咧咧:可不是么这小祖宗哪天不是我在哄?你加班回得晚孩子又见不着妈妈我跟你说童年教育很重要…… 他还没说完,肩膀就被环住,雷司晴吻了他侧脸一下,季三耳根腾地红了。 “别……松乔还在呢。” 松乔捂上眼。 雷司晴笑,抱着松乔坐在他怀里。三人凑在地毯上看夕阳。 季三的脸红得厉害,小心翼翼把手环住,下颌搁在她肩上,还是忍不住嘴欠。 “套房这么大,非要和我挤?” “不喜欢就算了。” “喜欢喜欢。” 03 与此同时,下午六点,大阪关西国际机场。 夕阳沉入海底之前,耀眼得仿佛巨鲸入海。女孩穿着白色网球裙,同色防晒短上衣,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高马尾在脑后晃荡。她靠在离观海位置最近的窗边,单手拿着旅游杂志看夕阳,顺带把手里的蓝莓奶昔喝得见了底。 像某个青春杂志封面,谁见了都想多看一眼。 秦陌桑早就适应了身边各种似有若无的目光。她手里胡乱翻着那本老旧旅游手册,但眼神却落在表盘上转动的分针。 半小时前,飞机落地之后,他们发现有人跟踪,就选择了分头行动。他去引开跟踪者,说好了甩掉对方就和她汇合。 但半小时过去了,人还是毫无踪迹。她记得李凭说,如果走散了,她就先去预定的接头地点,和接头人会合。他们是“无相”多年的盟友,会提供保护。 秦陌桑把空杯子扔进垃圾桶,迭了迭手里的杂志,封面上有一行宣传语:“和歌山:全日本风水最好的地方”。 她插兜,哼着歌拖着行李,背包上巴斯光年晃来荡去,像个来东京迪士尼朝圣的留学生。 但眼神一直落在身后几十米的地方。那里有个人,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她。 她快步走,踏上地面扶梯。最近不是旺季,人流稀少,但她还是注意挑了个打起架来伤害最小的空挡。 身后的人逐渐逼近了,她哼歌声节奏没有丝毫改变。 直到对方的手落在她肩上,她一个侧步让出空隙,接着是熟练的擒拿……等等。 这身影有点熟悉。 秦陌桑震惊,把他胳膊缓缓放下,还顺手拍了拍。对方被她方才的招式压到胳膊酸麻,蹙眉抬起手晃了晃,整理衣领后,咳嗽一声,表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是李凭。但把道士发髻剪了,换成清爽短发,和她从前见过的帅哥没什么区别,嗯。 wait。她宕机的理智恢复运转,眼睛落在他右耳上。他不光剪了短发,还戴了个银质耳钉,另外换了套正经的休闲西装,还是通身黑色,领口夹着金丝眼镜。 站得略高,向下看她时,眼下那颗痣,格外显眼。 秦陌桑咽了咽口水。 “这又是什么新招数?” 李凭目不斜视,但手放在她肩上,把她揽到自己那边。 “刚刚有三个男的找你要联系方式,其中两个是问路,一个是借充电器。秦陌桑,你真受欢迎。” “你也不差。半小时换这一身,你是孔雀吗。” 她还在回味刚刚的震撼。 李凭眼神里终于漏出一丝得意。 “这趟不比国内,道士的衣服和发型还是太显眼。而且……白云观我已经彻底交给陈七,他做得还不错。” “那你呢?”她往后躲了躲。两人的距离还是太近,呼吸就在她耳边,有些不习惯。而且,会让她想起两天前的种种场景,很难不脸红心跳。 “我已经彻底脱离师门。”说这话时,他声音不见波动。 “因为李家,五通,和我曾经的师父,我都得亲手处理。” 鱼凫国主【车厢吻】 jr黑潮特快列车,穿越和歌山整个东部海滨,可从新大阪站抵达纪伊胜浦。漫长海岸线在车厢外铺开,来这里的游客,大半是为泡温泉。 车厢内有个外型惹眼的中国女孩。高马尾,背脊挺拔,一侧肩膀上还有一行汉字刺青,“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说是健身教练或是归国练习生都有人信。她单手拖着行李箱在人来人往的狭窄通道里向前走,大概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耳机里播放音乐,乐声震耳欲聋,擦肩而过甚至能听到一二。 列车穿过山谷,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浓绿。秦陌桑侧过脸看向窗外,瞳色被浓绿染成浅棕。 她站在车厢连接处,挺住脚步。乐声越来越响,她按下暂停。万物静寂。对面车厢里,穿着黑色高中制服戴帽子的男生低头走近,手中拖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白色行李箱。 “senbonzakura。”擦肩而过时那人低语,嘴角浮起一抹笑。那笑容诡异残忍,像戴了一张白色能剧面具。 “聪明了点,但还不够。”他开口,声音残破,是把生锈的锯在嗓子里摩擦。 “今晚蓬莱夜宴,别迟到,别带男伴,十六。”帽檐下的眼睛是赤红色:“玩这么久,该回家了。” 他叫她十六。 那双赤红的眼睛她曾经见过,多年前那个雨夜,她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的那个雨夜。 秦陌桑握紧了拳,掌心还是颤抖。对面人的黑色制服下,有红色命绳暗暗穿过手腕。他是“鬼”。 原先平稳运行的列车前端忽地传来婴儿哭声。她隐约有不好预感,抬眼看时,果然看到一个抱着婴儿的妈妈头顶悬着件摇摇欲坠的行李,凭空从行李架内部移到顶端。 “小心!”她没多想,就扑过去。婴儿哭闹中大人抬头尖叫,而她在最后的千分之一秒把行李推回行李架。 列车长急匆匆赶来,对她表示感谢同时安抚乘客,而秦陌桑回头,看到自己的白色行李箱还在当地,而那个黑衣高中生已经消失。 列车在她去接坠落行李时停了。中途停靠时间有限,此时已经再次开启。她从窗外站台上看到那人向她挥手,嘴边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手里是那个白色行李箱。 耳机里,被按下暂停的音乐再次播放,顺着歌词她忽然想起,这首歌的名字,就是senbonzakura。 千本樱。这首二次元神曲在这里随处都能听到,但假如仔细听,那歌词却不像听起来那么欢乐,反倒像是——送行之歌。 “千本樱融入夜中/连你的声音也传不到啊/此处开宴钢铁牢笼中/自那断头台上往下看吧/三千世界黄泉之暗/连哀叹之歌也听不见啊/青蓝天空遥远彼端/就用那光线枪射穿吧。” 叮。她低头,手机里是隔空投送的一张照片。 黑暗,浓稠血腥的黑暗。中央是她熟悉的一张脸,她失散多年的亲人。只有脸浮在空中,其余部分都在黑暗里,不用看,她知道那是蜘蛛的躯体。 环境情况未知,但依稀能看到铁链、背后的灯箱和……价牌。 他们在某个地方标价出售被制作成“活五通”的人。 从脊骨深处传来战栗,她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叮。接着又是条信息,这次只有几个中文: “八点,那智胜浦,蓬莱宫。” 秦陌桑像被抽走魂魄似的,站在原地。忽地有人在背后牵住她冰冷的手。 李凭什么都没问,牵着她走回自己的车厢。 他们登上这列车是半小时前,随即发现在机场跟踪的人并没有离开。雷司晴升级了“无相”的跟踪设备,他们可以反监听对方,于是听到一段音乐。 她立即跟着这段音乐追踪,就遇见了黑衣高中生。 李凭殿后,刀尚未拔出,战斗已经结束。对方的目标不是他们,是她手里的行李箱。那里装的无非是些日用杂物,唯一重要的无非是那个陈旧的hellokitty挂坠,那是外婆留下的最后遗物。 行李箱被掉包,那个被掉包的行李箱在李凭手中,沉甸甸的。她连打开的力气都没有。 既然对方还要她去赴约,那么大概率不是什么致命炸弹或是有毒物质。跟踪器?不差这一个。其他能威胁她的东西?那更无所谓。 能威胁她的东西不多了。 “还有段时间,先休息。” 终于找到他们本该在的那节车厢,他把人按在怀里,灰黑色衬衫面料贴紧她的脸,手指交迭,像对新婚燕尔小夫妻。 李凭手机屏幕黑着,但在方才几乎同时,他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短信,但秦陌桑不知道。 距离那个时刻到来还有几小时,海浪在窗外拍打,白色浪花涌上灰白悬崖又喧哗着坠落。 他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摸了摸她木然的脸,凝视那双暗棕色瞳孔。那里面倒映天光云影,但刻意不倒映他。 又在躲。 “秦陌桑,我们现在订婚了,你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招呼都不打就抛下我,知道吗?” 他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咬牙说这句话之后,看到她木然的表情,又把其他想说的生生咽回去。 她木头似的靠在他怀里良久,才动了动,像冰雕缓缓复苏。接着启唇,终于开口。 “知道了。” 但接着她攀住他后颈,把人按下去,按到她能碰到的距离,然后突然亲他。缠绵撕咬,像要把他生吞。 人来人往的车厢,他手按在她一侧的扶手边,指节用力到发白,被吻得挣脱不得,只能将她盖在身上的西装外套拉上去,盖住两人的脸。 她不管不顾地吻他,指节吊着领口,弄出很多声音。李凭起初耳尖红到耳根,不知从那一刻起也发了疯,顺着她的动作回应,把人压在座椅深处,单手护着她后背,另一只手控住她手腕,贴在车窗上。面前是涛声,海浪撞碎在悬崖。 “我们逃跑吧。” 她声音悬在空气里,是一触即断的丝线。 “去哪。”他终于放开她,领口被扯掉一颗扣,额发垂下,努力调整呼吸。 “今天什么正事都别做,和我蜜月旅行,好不好。”她声音更低:“我们不是……订婚了吗?”她酝酿了会,扬起下巴威胁他,像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娇气小姐: “亲爱的。” 残存的清醒被“亲爱的”三个字干得粉碎,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就说好。 玉京闻故【骗与被骗】 01 车飞驰在山海之间。 原定的线路改换,他们在路边租了一辆阿尔法·罗密欧giulia,在沿海高速上跑成一道金红色闪电。 秦陌桑坐副驾,把长发散开任疾风吹拂,又不知从哪翻出一副墨镜带上,车里自带的昭和金曲歌单开到最大,居然能跟着唱日语歌词,且唱得还挺好听。 “太寂寞了就要崩溃/我是爱的遇难船/展开折断的翅膀/好想坠落在你身上。” 李凭看了她一眼。漆黑发尾在阳光下变成淡棕,浑身金光闪闪。 “你会的真多。”他单手开车,左臂搁在车窗边,心情莫名舒畅。 “中森明菜的《遇难船》你没听过?我从前失恋一次听一次,后来就会唱了。” 李凭:…… 秦陌桑安静两秒,意识到自己又把天聊死,就凑过去亲了他侧脸一下作为补偿。这个吻实实在在,刚涂的口红在他脸上留了个明显唇印。她挺满意,眼睛眯成两条线,像个黄鼠狼。 他腾不出手,但脸红了半边。秦陌桑看了又看,深觉有趣。伸出手向下,打算继续搞事,被他低声呵止。 “别乱摸。” 她手收回去,但眼神上下逡巡,停在某个地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双眼无辜。 “大白天的,我还没干嘛呢。李道长,我看你道行也不怎么样。” 吱嘎。车变道后停在某个休息区域,凭海临崖,劲风吹拂。 危机雷达响起之前,李凭已经压过来。躲是来不及了,她被抓着手一顿折腾,半小时后开始嘤嘤装哭,他才松口。但两人都衣裳凌乱,尤其是李凭,比方才还狼狈,眼神像要吃了她。 她单手拽着他领口,真诚建议。 “不然我们干脆找个小旅馆,做一天得了。” 他笑出声。抬手摸她发顶,把她乱糟糟的头发理顺。 不想最后一天和你只做这个。但这句话没说出口。 “还有件事没办。”他把她被放倒的座椅调整回去,也亲了下她侧脸。“想带你见个人。” 一段时间后,车停在山地前的稻田边。视线尽头有座赤红鸟居,平原与低矮山丘之间,显得尤为庞大。 “这是‘大斋原’,日本最大的鸟居,据说也是岛上划分阴阳两界的地方。”李凭握紧她的手,走上台阶。那里早已有位老者站立等候,穿着日式剪裁的定制西装,身姿挺拔,头发花白,身后跟着为他打黑伞的秘书,不远处,停着辆纯黑的丰田世纪。 看到李凭与秦陌桑走近,他遥遥行礼。那行礼的手势古怪,她觉得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直到穿过鸟居,他们站在老者面前,他才起身抬头,用不标准的中文开口。 “殿下。” 秦陌桑在那声“殿下”里终于想起,这礼节她在梦里见过,在众人向太子李贤叩首时。接着李贤就被贬为庶人,软禁在西蜀,最后被下令赐死。 后来长安大殿上无缘无故来了上千只乌鸦,在大殿上徘徊。接着大起瘟疫,无数人横尸街道,然后是灾荒,周边乡野易人而食,乱象之中,有人揭竿而起,说是太子“阴兵”,携太子玉契为证,举兵向北,意在长安,随即被朝廷派兵绞杀。 但李凭死之前十六已经死了,这些血腥不堪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我的故乡昆仑山,有起死回生之术。” 十六的声音响起。然而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她不记得。 日光在那一刻被乌云遮蔽,大风吹起,树林投下浓阴。 李凭点头还礼,从怀里掏出个锦布包裹的东西,打开,是个圭形玉版,刻着生辰与名字——是玉契。 “鸠山先生,泰山的事,多谢。”他把玉契交还给对方,老人却没伸手接过,表情为难。 “这本就是殿下的东西,我们只是代为保管而已。” “这次如果不是借出玉契,‘无相’对阵特调局精锐,未必能全身而退。”他再次将锦布递过去。“我不是太子李贤,只是他的转世。这东西本不属于我,鸠山家如果不愿意继续保管,就捐给博物馆吧。” 老者愣住,继而郑重接过,交给秘书后,双手合十。 “空海大师的临终嘱托,鸠山家一直谨记。是太子玉契选择了和歌山,物的寿命,比人更长久。” 秦陌桑听得一头雾水,只隐约猜到这个玉版在泰山那次行动中发挥了些她不知道的作用。但区区一个玉版,能做什么? “调阴兵,是禁忌术法,一千年只能用一次。这还是鸠山先生您当年告诉我的。” 玉契收好之后,李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而老者谨慎且带着问询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边人的身上。在视线相对的那一瞬,她目光捕捉到对方有瞬间的躲闪。 是惧怕,但其中还有更复杂的东西。 “这位鸠山先生,是我在东京学厨时的素食餐厅主厨,从前是这座神社的继承人。我们认识很多年,鸠山家从唐朝开始,就持有几件沙门空海东渡长安学法之后带回来的古物,玉契是其中之一。这位秦陌桑小姐是我的……鸠山先生?”他也注意到对方的眼神变化,停了相互介绍。 老人的眼神在短短几秒内变化万端,银白眉毛皱成一团,五官蹙起,好像个雕刻没成功的面具。终于他长叹一声,接着哈哈大笑。 “是真的,空海大师的预言是真的!”他忽地念出这么一句,拍了三下手。身后跟着的人们立刻将车门打开,肃立等待。老者两步走上前,目光热切得像个金牌推销员,笑得白眉毛弯成九十度。 “秦桑,你喜欢凭先生的吧?” 她不假思索点头。 “这就对了!”鸠山又笑,举起大拇指:“世上没有所谓的巧合,只有出现的必然!” 秦陌桑:…… 此时秘书满脸歉意地走上来鞠躬:“抱歉我们社长最在回顾《魔卡少女樱》,他前段时间重温《eva》时候喜欢引用‘人类的敌人最终还是人类。’” 李凭:…… 02 不久后,丰田世纪驶进一片古典院落,竹木茂盛,流水淙淙。 昏黄石灯下,几人迈进小院中,纸扇门拉开,走进局促狭窄的门廊,里面却别有洞天。 是纯金打造的和室,红漆长餐桌,隐藏纸门拉开,后面是酒柜和操作台。 “这里是我自己喝点小酒和做下酒菜的地方。新宫的气候比东京要好些,还有温泉。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在大城市了。” 换下正装的鸠山显得面容和煦了许多,穿得像个居酒屋老板,额头缠着画有家族纹章的头巾,拍了拍柚木台面,笑嘻嘻的。 “客人想吃点什么?本地特色的徐福寿司如何?” 李凭要起身,被鸠山眼神喝退。 “凭!今天你不是厨师,是约会的人。” 接着他又对秦陌桑和颜悦色:“秦桑,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刚来那年他才十七岁,脸很臭,性格也不好,情商和我一样,又硬又轴,你辛苦啦。” 窗外风声吹动纸窗,距离那个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 秦陌桑手肘支着下巴,看李凭侧脸。他今天一直很紧张,紧张什么?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是啊,鸠山先生,我好辛苦。”她眉毛一上一下,还没喝酒就有醉意,拉过他的手放在脸上蹭。“凭先生不喜欢我,我追他追了好久呢。” 面前倒了两杯清酒,鸠山对李凭瞪眼。和方才鸟居前的恭敬不同,现在他完全是个和李凭没什么距离的退休大叔。 “贺茂鹤,度数淡一点。你们开车来的吧?坐我的车回去,当是祝贺你们订婚。要好好对她啊,女孩子的爱和樱花一样,这季节开过就很难重现了。” 杯壁碰撞声清脆,她眯眼把酒都喝了。李凭抢下她倒的第二杯,低声劝她少喝点,抬眼却看到她泪光闪烁的眼睛。 哗啦,鸠山把面前的屏风扯过去,挡在自己和两人之间,狡黠挤挤眼。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盘寿司。 “和歌山是徐福的故乡,这道徐福寿司,有秦始皇没有求到的长生秘方哦。你们来得正好,长鬓鲔鱼昨天才刚送到,一期一会,好好珍惜。” 灯关了,只留下一盏。鸠山从厨师通道离开,纸门响动后,屋里只剩下他们。 柚子醋的香味萦绕在齿尖,她把盘里的寿司吃掉,李凭坐在她身边,一筷子都没动,只是看着她。 秦陌桑吃完,说了句好吃。他就把人拉过去,说,我尝尝。 舌尖浅尝辄止,是清酒的味道。李凭掐着她腰的手用了点力,她喊疼,他就放了手。 秦陌桑顺势往屏风后跑。他站起,当啷一声,是餐台的刀被取下的声音。两人只隔着一扇屏风,花影绰绰。 “李凭,我有要自己去处理的事情,别跟过来,也不要乱跑。我不会为难鸠山先生,请你转告他,我不是坏人,多谢他的招待。” 她吸了吸鼻子,又继续说。 “要是回来得早,我们就去泡温泉,看花火,去东京逛街,吃料理。我来之前看过旅行手册,你别骗我,哪里好玩,我都知道。” 他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捏成两截,然后才开口。 “秦陌桑,你不能这样跟我告别。我连你的脸都看不到。” 她离崩溃只差毫厘,但还是推开了屏风,推开的那一瞬就被抱紧。 “因为你外婆,是不是。”他声音尽量平稳,像怕吓跑她。“我不拦你,你走。但下次要是再这么抛下我…”他咬牙:“我就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 她在他颈侧深呼吸。 “不会的,没有下次了。” 他叹气。“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把脑袋深埋在他怀里。 “我爱你。” 窗外风声乍起,天要阴了。尺八的声音从林中传出,空旷悠远,如泣如诉。秦陌桑听到他胸膛震动,说,你要怎么拦住我。 “离别kiss。”她心虚回答。 李凭笑:“还算有点良心,来吧。” 她踮起脚尖亲他,他把人抱起放在餐台上,手撑在桌沿。全身力量都胶结在一处,都尝到了带咸味的泪。 “教你这么久了,还不会亲。” “久么?”他问。 窗外,尺八吹奏没停,她盘在他身上,像条美女蛇。 是剂量不够?他还没有醉的意思。秦陌桑心一横,又倒了一杯,喝掉,然后渡给他。清酒无味,但醉人。 这次他甘之如饴,没有推开,没有拒绝。 终于他合上眼睛,呼吸平缓。 她拍拍他熟睡的脸,努力保持微笑。“我这辈子总拿烂牌,不能再拿你冒险,原谅我啦。” 她走出门,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诡异。 竹林沙沙,尺八的声音戛然而止。鸠山从阴影中走出,秦陌桑没动,身后,方才从餐台后拿的刀出现在另一个人手里。 是南浔。 五通的短信没说不可以带女伴,而这次行动,被渗透的特调局里除了敌人,也有友人。 鸠山把乐器收回布袋,远远地,对她行了个礼。 “秦桑。殿下嘱托过我,如果是他先出来,阴兵就跟他走。如果是秦桑先出来,我就放你离开。看来他还不愿变成完全的‘鬼’,我很欣慰。” 她的手攥紧,又放开。 “鸠山先生,请代我照顾好他。但是,他是李凭,不是太子殿下。” 阴影里,老人笑了,脸映着月光。 “当然。作为故人,我也期待…他这辈子有段圆满的人生啊。” 秦陌桑走了,风灯在夜色里摇曳。尺八停了,变成歌吟。 “人间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亦度得生者,岂有常不灭!” 灯灭了。 金色和室里,李凭缓缓睁开眼睛。他面前是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苗银缀饰。见他醒转,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这药要是不靠谱,桑姐能把我拆巴拆巴扔海里。”龙树一如既往地嘴快。 李凭转了转手腕,眼神又变回冰冷睥睨六亲不认。 “你刚刚也在?看到了多少?” 龙树笑眯眯。 “我哪敢看。你俩上桌之后的部分我就没看了,姐夫哥。” 这声姐夫哥叫得他面色缓和不少,而窗外的雨声,却于此时渐渐大了。 玉京闻故【海上拍卖会】 01 暮色中,海浪温柔晃动。 秦陌桑站在海天之际,约定的那智胜浦渔港就在不远处。八点刚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她换了方便夜间行动的作战服。海风的咸腥气阵阵吹到鼻端,假如仔细闻,还有腐烂的海洋生物气味,就像在东海时那次,令人作呕。天边星光闪烁,但那是点了灯的海上操作台。这一带是鲸鱼出没区域,虽然捕猎鲸鱼早就被明令禁止,但在黑市里,这一带的鲸鱼依然能拍出高价,跨越以时区计算的距离,出现在巨富们的餐桌上。 她突然想起一件无关的往事。那个在东海为非作歹的地头蛇马家,祖上发财,靠的就是海产生意,尤其是在监管混乱的年代,在近海捕猎鲸鱼。 人鱼油、长明灯、龙宫、五通神、长生印。 这一切似乎从最初就串在一起,虬结错杂,编织出遮天蔽日的一张网,把她和李凭网在其中。不详的预感逐渐攀升,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中指。 玉质指环的清凉触感让躁动的心瞬间清醒,是那个订婚礼物。上面刻着两个篆体的小字,是“长生”。在医院里的某个晚上李凭告诉她,戴着这个东西,他就算哪天真的变成鬼,完全不记得她,也能靠戒指认出来。 “太假了能不能编得再像点。”她当时觉得很荒谬,但李凭神情认真。 “鬼的记忆会衰退,但法力不会。这戒指上有我的术法,气场相似的东西会相互吸引,而且,你我之间还有命绳。千年的鬼能靠气场找到原宿主,就像之前你见过的祝英台。” 她没再接着那个回答往下问,因为答案或许很残酷。比如他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变成鬼,为什么会忘了她。 而更残酷的可能,他们都没有说出口。 海浪无声拍打堤岸,八点一刻时,乌云密布的海上,巨兽般的钢铁穹顶出现,踏着风浪而来,如同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那庞然巨物在靠近海湾时,灯一盏盏地亮起,把船舱照得通明。是座豪华私人游轮,船舷部分用红漆写着三个中文——“蓬莱宫”。 涨潮了。 在那一瞬间浓云散去,海面上出现硕大赤红的圆月,海鸟盘旋,有巨大阴影自深海踊出,喷射水柱,景象妖异疯狂。 海滩上空旷荒芜,白天的游人早就散去。游轮稳稳停靠在岸边栈桥前,悬梯放下,自黑暗中的山林间,蜿蜒走下上百个个手里拿着火把的黑袍,口中吟唱古老歌谣,她听不懂,那发言像是日语,也像江南口音。 他们一个个走上栈桥,然后把火把熄灭,摘掉黑袍兜猫,露出脸和头发,踏进灯火辉煌的游轮。看到这里时她打了个冷战,因为那些兜帽下的脸都戴着面具。和泰山上见到的抬棺人一样,是五通。 黑暗中秦陌桑跟在那队人后面,悄无声息地捂住最后一个人的嘴,把他拖到树丛里敲昏,然后脱了他那身黑袍和面具,又从对方身上摸出一张纯黑的请柬。把面具摘下时她仔细观察了昏迷的人,发现是个瞧着衣着得体的中年亚裔,全身的配置加起来上千万。 看来鬼的世界也有门槛。她把东西都迅速穿上身,跟着队伍向前走。 夜色中火把摇曳,她随重重鬼影踏上甲板,把请柬递到门厅的黑袍人手里。对方只是从面具后看她一眼,就放了行。 请柬上没有姓名,只有邀请者的落款:鱼凫国主。笔迹清楚有功底,写出来的话却像是恶作剧。 “七月半,开鬼门。逢仙山,见故人。” 她跟着戴面具的人群走进狭窄船舱,走过漆黑长廊,尽头声响逐渐嘈杂,接着是一扇沉重的防水舱门。 钟声在头顶敲响,舱门洞开。人们发出怪物般的啸叫,涌进金碧辉煌的大厅,而秦陌桑像通身的血液凝固,自脚跟,冰冻到头顶。 吸血鬼或是群魔的盛宴,高桌上是回转寿司般的流动转台。礼服与西装整饬的贵客们戴着面具端坐,面前放着pad大小的电子屏,滚动播放价位表,手肘与指尖摩擦,按捺不住地,要开始一场血腥盛宴。 转台寂静滑动,人们仰头,看环绕整个大厅及中央的大屏幕上显示拍品的介绍。 照片背景都是纯黑,故而镜头前的东西就格外显眼。无一例外“拍品”们都被用工业胶带贴住口鼻,戴着面具。只能看到特征轮廓,与挂在脖子上的简介和价牌。 一个价牌掠过眼前。 “名字:海伦娜闪蝶 功能:肺和心可食,可豢养,性格温顺 价格:xxxxx,xxx,xxx” 可照片里的不是什么海伦娜闪蝶,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年纪绝不比她更大,蜷缩在黑暗中,可见处全是伤痕,后背长出密布银磷的翅膀,撑开如外生骨骼。 正如她之前所猜测的,这些被“拍卖”的,都是死后被做成怪物的“活五通”。 大厅里出现敲响话筒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脖子上戴了条丝巾的面具人现身在屏幕里。 是敖广。山城那次,罗钺没咬死他,但在他脖颈上留了极深的伤疤。或许声带也受损,他说话带着嘶嘶的气音,更像个变态。 “各位贵客,欢迎来到蓬莱宫。此次盛宴千年难遇,想要宠物,想要药品,想要伴侣,或者以上所有功能兼具。只要是您的愿望,我们都能实现。” 她想吐,但不能离开,起码现在不能。 要等那个机会,等南浔也进入船舱,等她找到要找的人,等下一刻退潮的时刻来临,她将把所有罪孽的源头,都钉死在这座豪华的棺材里,就算那些不甘的绝望的鬼把她拖进去陪葬,也绝不后悔。 指节上的玉戒那么温热,她抬头看月亮。 药效时长刚过,李凭也该醒了。而甲板上,悬梯刚刚升起,游轮已经驶离海湾,开向太平洋。 和她预测的一样,今夜的群魔之宴,将在法外之地进行。 他来不及见她了,龙树会把他拦在赶来的路上。 02 钟声又响过一遍时,秦陌桑戴着面具落座,十指交握,直到大屏幕上显示出那张熟悉的照片,双手才略微颤动。 “名字:西南狼血蛛 功能:长生 价格:xxxxxxxxxxxxx,xxx,xxx” 数清楚是几个零之后,她闭上眼睛,冷意窜到心底。 这次来之前她从“无相”预支了一笔钱。雷司晴临走嘱咐她,如果还需要,提前发数目就可以。但没想到,这次开支远远超过预期。 从前就知道命有价格,但从未有那么一刻,她对这件事的认识如此清楚,如此绝望。 大屏幕上传来叫价的声音,她似乎听到背后有个人在阴影里看她,在桀桀地笑,嘲笑她走了这么远,以为自己强大到足以挑战命运,却被那些最讨厌的人用钱一碾就碾死了,像个笑话。 叮。手机振动,有人发信息。 为防止跟踪,她用的是“无相”加密过的内部网,但自从上了船就一直是没信号状态。但这条短信却是额度提醒。游戏币似的,数不到尽头的零。 又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谢礼,fromeliza。” 罗家那个女继承人,在上次演唱会她救了他们一命之后就再没见过,却打了笔这辈子都还不起的任务酬金。 秦陌桑满手都是冷汗,把叫价牌举起来,听见敖广的声音停顿片刻,然后响起。 “3号客人,恭喜你,成功拍下西南狼血蛛。” 暂停的传送带轰隆隆转动,人们翘首以盼,都想看看这价格贵到能买下一支英超球队的,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秦陌桑只是坐着,安静等待。 像多年前她站在学校门前,等唯一的亲人出现,接她回家。 玉京闻故【终章(上)】 01 人一辈子总有些时刻,会觉得未来渺茫如梦,而过去不堪回首。 秦陌桑坐在那,看那个纯黑的影子一点点浮现出轮廓,觉得恍如隔世。 好像这几年什么都没发生,她没有远行千里不得回头,没在月租几百的出租屋里吃泡面,没哭着求别人把该得的工资转给她,没被几次十几次地欺骗感情,没被伤害、丢弃、贬低、愚弄,没被当做可以转卖的商品。 就好像她一直被珍惜着、被爱着,被告诉你生来高贵无比,错的是这个世界。 而她终将渡过此岸,那些残害她的侮辱她的没能毁了她,反而铸就一个金刚不坏之身。 “我回来啦。” 她坐得端正,背挺得直直的。她是外婆引以为傲的花骨朵,在人间走了一遭,受了很多伤害,却没被恶人带偏,那么倔强地走在她该走的路上,即使这条路是孤独彻骨,遍地荆棘。 黑色阴影终于随着传送带出现在灯光下。 那是一座高耸的暗色山丘。成人大小的蜘蛛,八条可怖的腿蜷缩在一起,头部所在的位置,却是人脸。枯瘦,和蔼,两道血泪。它被几把匕首牢牢钉在木板上,木板以支架撑起,像受难者的祭坛。工业胶带乱七八糟绑在没有匕首的地方,乍看去,如同镇魂的黄符。但在灯下,更像一件被暴力拆开的快递。 “刚死。西南狼血蛛剧毒,但喝它刚死的血,能长生不老。我们这个,虽然死了有几年,但一直拿‘长生1号’养着,刚您拍下来,它就得被彻底弄死了。快趁热,验验货。等下凉了,药效就不好了。”敖广笑,电频滋滋响。 秦陌桑什么都听不清。以为自己聋了,在见到故人的那一刻聋了。 耳边都是沙沙的杂音,就像小时候家里那台信号不好的电视。家电下乡,外婆把攒了几个月的钱掏出来买了一台,看几天就坏了,因为是假的。 被骗了一辈子,死了都要被骗。她因为弱,就活该被欺负、被当做燃料利用然后死掉,还是这一切从根上就烂了? 空气中传来啸叫,那是狂乱的海风。 但船舱本该是密闭的,哪里来的海风? 所有人转过头,看向传送带所出现的漆黑洞口。风从那里刮来,卷携着咸味和死去的鱼虾腥臭,那是原始恐怖的深海之风。 接着,屋里所有灯在刹那间碎裂,投放敖广影像的屏幕从天顶上掉落,砸成碎片。宾客们尖叫逃窜,秦陌桑跳上桌,拔出其中一把匕首,用它砍掉绑着蜘蛛的胶带,然后再把剩下的刀都拔下去。 每一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她想哭,但没有眼泪掉落。最丧失人性的暴力和屠杀都是无声的,层层的灰在空气里震动,那是不能回头的证明。 她弯下腰把蜘蛛背起,故而在转头的瞬间没有看到,漆黑的传送带端口出现的巨型怪物,通天彻地,千手千眼,面如少女,只是身躯全部化为蜘蛛。 鬼面观音。只是这个比从前在高速上见过的更大,破坏力更强,想来是试验“成功”的作品。八条腿移动迅捷,方才那声刺耳的啸叫,就是它发出的。 在那只怪物身后是个被拆掉的“快递盒子”,阴影里,秦陌桑看见本该在神社的龙树,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针管,那是“长生一号”的特制仪器。 方才的怪物是他放出来的。他却没看秦陌桑,只看向那个毫无意识四处破坏的躯体,嘴里喃喃的只有两个字。“姐姐。” 秦陌桑了悟,抬头去看那观音的鬼面,终于在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辨认出与龙树极其相似的五官。那怪物,是龙树的姐姐。在泰山上被虐杀后,又落在五通手里。所以龙树为五通卖命、给“无相”的人下蛊,又为特调局做事,以复活血祭为借口,送仇人全家下地狱。 今天能与故人相见的,原来不止她自己。 “嘿。”黑暗混乱中,秦陌桑扔了一把匕首给龙树,两人擦肩而过。 “秦姐,李凭已经醒了,我拦不住他。” 她点头。本来,也只是指望龙树能拖一段时间,再把人弄醒。只是拜托此事时她不知道,原来龙树也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姐姐也在这。”她语气抱歉。 龙树在这关头居然也勉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到这一步。换成以前的我,早吓死了。”接着他又凑近,急速与她耳语: “凭哥他那边,出了点意外。那个被掉包的白色行李箱放在神社客堂,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爬出来。凭哥只看了一眼,就暴走了,力气比我大得多,差点炸了神社。” 秦陌桑站住。海风从洞口呜呜地刮过来,她想起特快列车上那个高中生邪异的微笑,叫她十六,又留下那个行李箱——她的行李箱。被掉包的东西沉甸甸的,还没来得及查看。里面是什么,能自己爬出来,又让李凭暴走? 几年前,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让他暴走之后,炸了白云观,还被诬陷是害死师父的凶手? 李凭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哦还有,这个。”龙树从兜里掏出一个金色东西,扔给她。“我从仓库搜出来的,是你的吧。” 掉色掉漆的hellokitty,掉在她手里,发出微弱的铃声。叮铃铃。 秦陌桑接过,道了声谢,把东西贴身藏好。但她看不到,背上的蜘蛛微微颤抖,老人被血泪黏住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鬼面观音还在啸叫,那声音好像对五通有震慑作用,所有黑袍人都捂上耳朵四处逃窜。秦陌桑脱了兜帽,把对讲设备接上,终于,再次听到雷司晴令人安心的声音。 “桑,辛苦了。对方会随时干扰频道,只能和你短暂通话几分钟。南浔在找控制舱,我在破解密码,还有几万个试验品在货舱,你和龙树需要帮她争取时间。保守估计……还要一小时。” 通讯断了,她与龙树交换眼神。两人分头行动,虽则她是负重跑,但好在外婆很轻,比当初野外拉练容易得多。 但此时,大厅里唯一一块没有被损毁的屏幕亮起,敖广的身影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个人,是南浔。 镜头里敖广变了位置,身后是被砸得一片狼藉的控制台,电子屏熠熠闪光。这艘游轮是退役舰艇改装,控制室是老式重工风格,四周抽水声震天响,很可能是在吃水极深的地方。 南浔的手被控住,手里拿着针管,敖广笑得疯狂,像嗑过头似的。 “你们也太傻了,中控系统这么重要的东西,能放船上?船底下那些活五通,想带走就带走,反正都是死人。”他歪脸看镜头,和秦陌桑sayhi:“你朋友被我用药了,现在动不了。想不想继续看?给大家直播一段。” 南浔脸上写着视死如归,但秦陌桑看到她手指在桌上划,是在写字。 她紧盯着屏幕,看南浔写,同时开口说话,转移敖广的注意力。 “你有什么条件,现在说。” “走到甲板上,先把你身上的东西扔海里,然后,你也跳下去。”他笑得开心。“你能做到前一件,我立刻放了她。做到后一件,我告诉你个秘密,关于李凭能不能活。” 秦陌桑看清楚了南浔写的字,两个字,上面。 上面,她能察觉到的只有海风,还有从来都默然不语的宇宙。 等等,她心中一凛。控制室的上面,或许有人。同时她想起雷司晴说过的话,要给南浔争取时间。 “我答应,你先放开南浔。” 秦陌桑往后退,带着身上的人,一步步走出大厅。舱门打开的瞬间海风灌入,把所有黑袍吹起。龙树跟在疯狂的“观音”身后解决那些人,竟还有空对她交换眼神。 那是诀别的眼神。他说相信我,然后重重关上了舱门,把群魔都关在里面。 敖广的声音还在船舱里回荡。“别停,不然我让你听听她怎么叫。” 咸味的海风酷烈,刀子般刮在身上。她踏上甲板,走上船头。 “现在放手。”敖广磨牙,兴奋地笑。 她没放手,回身对着虚空笑出声。 “不是已经死了,不重要?这么想让我扔了,不会就为了看我难过吧?不拿点实惠的,不是你的风格。” “还是说,其实她还没死。”秦陌桑闭眼,不知何时,手里攥着那个铃铛,摇了摇。 “你们想给李凭使绊子,直接在神社里放东西就行,为什么还要掉包。除非,我行李里边也有你要的东西,那就是这个。” 背后的蜘蛛果然又颤动了一下。 “你们拿这个控制她,是不是。我小时候听过这个铃,上回我外婆出现,也有铃铛声音。每次有五通出现,都有声音。高速广播,ktv,演唱会,耳机。是谁傻,你们还是我。” “你们这么怕,那我把她唤醒算了。”她把手举起,清脆铃声响彻,连海风都停驻。 敖广不响了,接着是一声惨叫,敖广的惨叫。 秦陌桑背后升起巨大黑影,蜘蛛脸上的老妇人露出悲哀的笑,触手温柔落在她肩头,像死去灵魂的温柔触摸。 南浔赢了。广播里响起她的声音,平静,咬碎牙关的平静。 “敖广死了,你们也别跑。今天这个船上的五通,我都要亲手杀。” 船头高处传来鼓掌声音,单调稀薄。是游轮二层,秦陌桑抬头,看到穿黑色风衣带兜帽的李雠。 “刚刚有点怕你直接跳下去,我就没戏看了。” 他靠在栏杆处,海风吹动鬓发,恍惚间眉眼像极了李凭,气质截然不同,但骨子里都是狠厉冷漠。 秦陌桑想起李凭,就笑了笑,李雠也笑。 “那个请柬,是我发的。原来你上辈子叫十六?真可惜,李凭来不了,他被师父截住了,本来还想,让你俩道个别。”他用小刀锉指甲,腿搭在栏杆上晃荡。看清了锉指甲的东西,秦陌桑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玻璃餐刀。 “他死之前还托我带话,说让你别忘了约定。什么约定?做鬼之后去找你?鬼没感情没知觉,就和你背上那个一样。人就喜欢瞎感动,把自己赔进去一辈子,蠢不蠢。” 他从二楼栏杆跳下来,站在甲板上,毫发无伤。 但秦陌桑只盯着他手里的餐刀。再向后退她就要掉进海里。这一带洋流复杂,漩涡众多,掉进去可能会瞬间被卷进深海,强压将把骨头分分钟压碎。 “害怕了,食肉深海鱼见过吗?哦,对了,你在马家见过,老头子喜欢养点怪东西。我拿他孙子喂鲨鱼,那老头子就吓疯了。现在海底龙宫在我们手里。” “你现在还有……”他看了看表:“三分钟临终祷告时间。有遗言吗?” 她闭上眼,然后睁开,神色温暖和煦,很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光辉。 “凑近点,我告诉你。” 李雠盯住她身后的蜘蛛。“你当我傻?那玩意已经被你唤醒,再走一步,就是我喂鱼。” “你连李凭都不怕,还怕‘活五通’?凑近点,我告诉你怎么用玉契调阴兵。我是十六,阴兵的来历,当年只有我知道。” 李雠睁大了眼。 秦陌桑发出今夜第一声快乐的笑。 “我猜对了。当年变成鬼的是十六,死的是李贤。李凭能用玉契调‘阴兵’,不是因为他是李贤的转世,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活了几千年的人,天生是孤儿,谁都不知道来历,因为我根本就……没死过。”她叉腰,向天上看。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海风。 “雌雄剑原本一对,那是太子李贤的遗物。雄剑被十六埋在太子陵,传给李家后人,雌剑一直在我手里。命绳,拴在雌雄剑上。”她抬起铃铛,摇了摇。金铁晃动的声音,如同剑鸣。 “你们早就盯上我,也知道我俩之间有命绳。在我记忆没被唤醒的时候,就给李凭暗示,让他做梦,梦见和我一样的前世。但你们知道的不多,只能模拟,不能完全重现。你们以为我不会被唤醒……我记起来的还不是全部,但已经够了。” 她握住铃铛,剑鸣消失。 “你们觉得,跟当年实验失败的罗夕张和敖青把命给松乔一样,假如李贤能把命给十六,让她长生;同样的步骤,我再来一遍,也能让在座的猪猡长生。实验步骤和实验工具,你们都准备了十几年,现在只差被试方,对不对?” 秦陌桑咬牙咬得咯吱响。 “就没想过,你们这种烂命,也配被续?” 李雠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黑兜帽脱下,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头发花白。 “李凭的‘师父’。当年青海大非川,十六‘死’之后被李贤换命的时候,你也在吧。亲眼看到起死回生,是不是挺震撼。不然没办法解释,你对我和李凭的事,对长生不死,这么执着。” 她盯着他,直到面具掉下来,里面空无一物,但有个漩涡状的风眼。李雠吓得大叫,退后好几步。 “哟哟哟,变态也知道害怕。”她这时候还有空嘲笑李雠。“活得久了难免异变,除非有人‘保佑’。看来你人缘挺不好的。‘师父’。” 她站在海天之间,脸上丝毫没有惧怕。 “我做那个梦之后也查过,历史上没有十六这个人。但我自己出身西南啊,罗家也出身西南,龙树也出身西南。李贤死之前在西蜀,巴国有大蛇,你们的小跟班马家祖上,是在楚国做生意,后来又去了海边。‘无相’的另外两位,二郎神也是西蜀的神仙。你们老在西南打转,不会是为了旅游吧。” “所以起死回生的术法,是不是跟‘傩’有关系。或者说,只有某个古姓的后人,才有长生血统,你说?” 没头的人大笑,从腹腔发出声音。 “当年在青海大非川,我奉旨追杀逃难太子。我知道我有长生血统,但不稳定,会变成怪物,晚上出来吃人血,太累。你是长生印主人,拿到那个东西,才能永生。我抢,没抢到,你把它吃了,我就把你剖开。李贤来得太迟,你已经稀巴烂。他把你拼回去,用你教的办法,配合长生印,把命换给你。” “后来我让你跑了,你越来越精,一路tmd给我添乱。”他情绪激动,又向前走一步。头上的漩涡越来越大,像要把她也吞进去。 “你后来还找了个法师对付我,叫什么空海。他教你怎么斩鬼,你学会,就去教别人。你拿太子玉契当幌子,召集叛军剿灭我,差一点,我就死了。” 她又后退一步,对面的人再次上前,那是期盼许久之事即将实现的疯狂。 “现在长生印在我这,李凭也死了,我把他吃了。你现在复活我,还能和他道个别。” 秦陌桑努力想控制表情,但脸僵住了。 “你说你把他怎么了。” “我把他吃了!就和当年吃了十六一样!”他发出近乎惨叫的笑:“你知道他当年怎么疯的?因为我让他不停梦当年那场我吃人的戏。怕他坏了就不好用,几年没玩这套。但昨天我找了块石头,包几件旧衣服,放几条死蜥蜴,洒了一堆血,他就吓得跟当年一样控制不了自己,差点烧了神社。” “然后”,无头人拍拍肚子,打了个饱嗝:“人就在这了。” 叮铃铃。 铃声再次响起,无头人来不及退后,蜘蛛径直从她背后跳起,把它整个吞进肚子。喀嚓喀嚓,非人间的声音。 秦陌桑侧过身,凝视着蜘蛛在飞速吞噬掉对方之后,触角再次拂过她的脸。温柔冰冷的碰触,穿越生死,在那瞬间过往的走马灯不停回放,牵着她走路的外婆,在校门口等她的外婆。她满脸皱纹笑着掏出包化掉的糖,她颤颤巍巍搬着旧电视回家,她满脸神秘掏出小铃铛放在她手里,说我们桑桑喜欢的都能有。 假如被爱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孤独。 蜘蛛纵身一跃,跳进深海。她没来得及抓住,就只看到滔滔洋流。 “再见,再见。” 眼泪不可抑制地掉落,她还没回头,就听见李雠的声音,悠然自得。 “老头子缺心眼,自取灭亡。你接着说怎么长生,说得好,我救你下船。这玩意,要沉了。” 他甩着玻璃餐刀,身下传来轰隆隆的响动。不停有五通敲击舱门,那情景就像所有灾难片的最后十分钟。 秦陌桑抱臂笑,有种失去所有东西之后的无谓。 “我不知道,回忆就是片段而已,前因后果我猜的,我也不是十六,长生印怎么用,根本没印象。要不你下去,问问你师父。” “不想说?送去实验室就知道。”他伸手,挺像个绅士:“每天抽血,做解剖实验,再人工授精,让你怀我的孩子,看看有没有继承特异功能。科学比人命更长,我不迷信。”李雠略微停顿,又补充:“提示一下,我猜,跟雌雄剑有关系。要不,你再想想。” 她往海里看了一眼,又回头看李雠,神色飘忽。“那我不如跳海,反正你们都知道,我早就不想活了。” 李雠笑。 “你跳不了。你打心底里觉得李凭没死,秦陌桑。你就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以前一根筋想死,现在一根筋想活。” 秦陌桑没说话,依旧是飘忽如烟的神情,忽然向后仰倒,人就消失在栏杆外。 李雠神色突变,向前扑过去,身后此刻传来爆炸声,舱门被巨响炸开,明光照彻周遍。 李凭从光里出现,烟雾弥漫中,自二层栏杆跃下,跑到甲板尽头,看到秦陌桑挂在栏杆外做引体向上,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 她被拉上来,眉开眼笑的,摸他脸上的灰土脏污。 “下次不能……” 但唇被手指按住了。如释重负地,她终于倒在他身上。 “南浔说,上面,我就知道你也来了。龙树和她不熟,能对线的,只有你。” “我知道你没死,但我好怕。你死了我……” 李凭把人抱起,但层层灰烬中,舱门碎裂的废墟中,于此时伸出一只手,把玻璃餐刀狠狠插进她后心。 李雠喘尽最后一口气,看到天降大雨,那是“无相”后援从空中降落,只因来迟一步,松乔、雷司晴和季三目睹了这一幕。 泪水从松乔两颊落下,她调动风暴,将李雠从泥污中拔起,扔进海中。 狂风呼啸,暴雨滔天。游艇上所有不为人知的罪恶与鲜血白骨被一同洗刷。而李凭无声哀嚎,如同迷途困兽。 02 夜,大阪某私立医院。 天快亮时,手术室灯才灭。护士把靠在墙边一身灰尘的男人叫醒,扬起的眉眼清俊,年轻护士忍不住揉了揉熬夜的眼睛。昨夜三位凶神恶煞的异乡人带着个半大孩子冲进来,而这位长得比像杰尼斯黄金时代偶像还离谱的男人怀里抱着染血伤患,散手时险些脱力跪在走廊上。 “幸好你们之中有医生,懂得急救措施。这位小姐没有大碍,但要留院观察。先生您……和您的朋友,现在可以去探望。但建议先换上干净衣服,做杀菌消毒。麻醉要过段时间才能失效。” 李凭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季三和雷司晴也是同样的表情,连松乔也是,四人同步叹气的样子过于一致,护士嘴角上扬,忽而又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用消毒后的密封袋装着的东西。 “这个,是你们的吧。” 那把玻璃餐刀,静静躺在护士手上,闪着晶亮的光。 半天后,病房门打开,李凭站在原地,看她长发披散,转过脸看朝阳升起。那样子太恬静,简直不像本人。 “桑……”他半句话哽在嗓子眼,靠在门边,怕惊动这景象,到头来发现是一场幻梦。 她听到响动回头,看到门口的人,笑得仪态万千,比桌子上摆的山茶花都好看。 然后她抬起手,朝他勾了勾。李凭就着魔似地走过去,俯身在床边,把她掉落的鬓发撩在耳后,握住她手亲了亲,看到那枚玉戒指还戴在手上,被护士们精心清理消毒过,光亮洁净。 “好好休息。等伤好了,想去哪,我带你去哪。”他哄孩子似的,拍拍她脑袋。 秦陌桑一点没客气,伸出半条腿试图搭在他身上。李凭倾身过去给她搭,然后她顺势就把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手指在他锁骨划拉。说出的话却让身上的人一僵。 “帅哥你谁啊,我好像受伤之后,脑子也撞坏了,好多事想不起来。你告诉我,咱们是不是有点……有点关系。”她本着见好也不收的原则,把另一条腿也搭在他身上,略带羞涩但是毫不羞涩地小声继续:“不会只是同事吧,刚刚那个漂亮姐姐和有点凶的大哥也说是我同事,但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唉。” 她摸摸李凭耳际,接着是发根,最后打了个哈欠。 “我好困。你别走,陪我睡一会,求求。” 李凭就差没把舌头吞了,但还是借肩膀给她靠。秦陌桑很快沉入梦乡,他始终没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 出了病房他就看到神情严肃的雷司晴和季三,两人都少见地戴了眼镜,凑在一起看面前的13英寸笔记本。 “从前是有这种情况,和物品有羁绊的异能者如果被该物品刺成致命伤,由于物品‘护主’,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但会造成短时间失忆。”雷司晴推了推眼镜,抬头看脸色阴沉的李凭。 “预估失忆时间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你做好心理准备。桑桑这次受了不少心理刺激,你不能再刺激她,我们得顺着她。简单来说,就是——”她咳嗽一声,季三默契接话: “桑想要的东西,我们尽量搞到;桑想做的事情,我们立刻安排。” 李凭盯了他俩几秒,叹口气,出去了。 第二天秦陌桑醒来,精神大好,甚至胃口都比平时好。吃完了用勺子敲空碗,撑着手肘看窗外。 昨天那个帅哥今天也来了,他穿过花丛上楼来。秦陌桑赤脚跑下地,踮着脚看他上楼,进了走廊。不知道是不是来看她的?心里忐忑。 十分钟,十五分钟,没人敲门。她什么都记不清,傻里傻气的,对方是嫌弃自己了吧?昨天还对她那么好,想必是客气吧?毕竟是同事,客气一下,也是应该的。 秦陌桑觉得难过,把头埋在被子里,鼻头发酸。 此时门开了。她从被子里偷偷看出去,看到熟悉的长腿,站在门口,整理衣领,然后走进来,要掀她被子。她肯定是不让这么随随便便地掀开,两人僵持住。 他笑了一下,语气除了无奈,好像还有别的。她听了这声笑,也心里酸涩,手就松开了。 李凭看到她好端端的,松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一盒便当,还有花,零食,满满当当,不知道他怎么带上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她一点不客气,把大包小包都揽到床上,倒出来,一个一个看,眼睛闪亮。 “我知道的可多了。”他抱臂瞧了她一会,突然问。 “秦陌桑,我是谁。” 她正埋头吃便当,仓鼠似的。猝然被问,呛了一下。他立刻伸手去帮她顺气,手很自然地擦掉她嘴边的饭粒。 她耳朵红了。这动作给了她勇气,于是她大胆猜想。“炮友?” 李凭手僵住,眉毛抖了抖。“往稳定了猜。” 她张嘴惊讶:“男朋友?我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了我……” 他把她手腕握住,把自己拉近,额头抵着她额头。顺着他眼睛的方向她向下看去,看到中指的玉戒指。 “看见了吗,我们订婚了。我是你未婚夫。” 她不说话了。 李凭紧张,喉头滚动,看着她绯色发尖晃荡,一下一下。 “怎么?你反悔了,不想和我订婚?” 她终于抬眼,如梦般恍惚,但是分明快乐的眼神,慌张到炸,头一次被人表白似的。 “不是,哪有这么好的事,你肯定骗我的,我是不是快死了,得绝症了,有人雇了个帅哥来骗我,你告诉我你到底……” 他用吻结束了这场对话。起初很轻,但显然后来控制不了力道。 “你不能,你……这个要另外收费的吧,是吧?” 她努力挣脱开,气都没喘匀,但眼里都是算账。 他闭了闭眼,坦然把身子放低。 “给你亲一会,不收你钱。” “真的?”她大喜。 “真的。”李凭眉毛跳了跳,预感不是很妙。 “那、能睡你吗。”她小声。“我可以加钱。” 终章·风再起时 01 晚,八点。日本气象厅发布台风特别警报,称超强台风“龙王”正在向本州地区靠近。中心附近最大风速超过每秒50米,并以每小时约20公里的速度向西移动。 九点,纪伊山脉深处大面积停电,出发及抵达大阪的航班大量取消,部分新干线停运。归家的上班族步履匆匆,店铺也提前关闭,但山间的神社却点起了灯。 老式风灯里是煤油灯芯,在风阵雨流中摇曳。背后是夜幕中漆黑一片的熊野三山。 黑暗中,有个老人打着黑伞,站在暴雨中的神社下,手里拿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终于,天与海之间,有两人互相搀扶着出现。高个子的青年眉目严峻,紧握身后女孩的手。 老人手里的念珠停了,身后的随从立即跑下去,黑伞的洪流汇入百级台阶,遮成一条干燥通道。护送两人穿过百米朱红鸟居。 月亮在那一刻彻底没入云层,天地俱黑。 “殿下,秦桑。” 老人微微颔首,李凭也向他点头。视线掠过他身边的秦陌桑时却顿住几秒。 “秦桑她?” 被看到的秦陌桑往李凭身后躲了躲,眼神机敏警惕,像对人类始终抱有敌意的野生动物,但她相信李凭。两只手握在一起,玉戒指若隐若现。 “海上任务已经结束,但她被我的法器误伤之后,好像失去了部分记忆。我来找您,也是这个原因。”他直视老人的双眼:“山中先生,您好像知道些我们前世的事情——关于太子李贤,和十六。” 老人笑了,把手里的念珠盘了又盘。 半小时后,茶室内。 烧到沸腾的茶水与窗外的雨汽相得益彰,四迭半的茶室并不宽敞,李凭和秦陌桑并排坐,她有些避嫌似的,又往外挪了挪,和他可以隔开几公分。李凭不动声色,但表情看起来像是个被始乱终弃的怨夫。 老人笑,看他俩打眉眼官司,没说话,观察茶釜里的沸水。纯黑茶釜里茶汤沸腾,第二遍时,他才将茶汤舀出,倒进茶碗。窗前廊下,绿瓷花器里放着朵刚摘下的石榴花。 “可惜你们来得晚了几天,神社里的桫椤近来开花了,那可是平清盛时期活到现在的树啊。现在的年轻人不看《平家物语》,但多少都知道平家在海上覆灭的往事,和三国志的诸葛丞相命丧五丈原一样有名。但听说sciencesaru动画化的那版不错,还没来得及看呐。” 老人絮絮叨叨。 “山中先生。”李凭喝过茶,把茶碗放在桌上。秦陌桑也学他的样子喝过之后放在桌上,生怕给他丢人似的。李凭没做声,眉心微动。 “抱歉,我一见故人,就变成啰嗦老头子。”老人笑,看向窗外的雨。 “太像了。三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间茶室,我父亲第一次和我讲起空海大师。山中家世代守护这个地方,是因为空海大师的嘱托,要把玉契交给真正的李贤转世,也就是雌雄剑的持有人。” 白发的家主叹息,叹息中水雾蒸腾。 “山中家,在平安朝的时候,也是着名的斩鬼世家啊。传说阴阳师晴明也是斩鬼人,他出生的摄津国阿倍野,离这里可不远呢。但我们派系不同。熊野三山的山中世家,是徐福的后人。我们原姓‘秦’,跟随传闻中的长生之船来到这里,落地生根。山中这个姓氏,是明治之后才改的。” 老人咳嗽一声:“日本的‘秦’氏人数可不少,尤其京都的鸭川一带。我年轻时候与父亲赌气,去东京开餐厅。父亲死后才知道,人这一生,是很短暂的。现在想听他痛骂我,也听不到了。” 李凭低头,摇了摇碗里的残汤。 “但物不一样,物结实、恒久,人和物的羁绊,可不止一百年。” 说出这句话后,秦陌桑耳朵动了动,悄悄看向李凭。 “是啊。”老人从怀中掏出玉契,放在桌上。温润的玉色,在水雾里闪烁。 “当年空海大师东渡到长安,看到的是行将就木的唐王朝。回到日本后,圆寂在高野山奥之院的空海御庙。晚年他听闻自己在大唐的朋友都死在战乱中,而长安也被焚烧成一片废墟。秦家的先祖与空海大师交好,得到他以性命相托的玉契,就是这个。” 他手指抚摸玉片,语气像在和老友攀谈。“秦家先祖徐福,受皇帝之托,出海寻不死药。据说,他成功了,找到了长生秘密,却选择隐遁在这里。纪伊山,自古就是‘不死者所居之地’,当然,这都是传说。空海自然也知道这个传说,他以一套秘法相传,说待时机成熟时,这套秘法,能让秦家变为真正的‘不死者’。因为徐福是‘楚人’,巴国余脉,昆仑之血,是离长生最近的族群。” “我们得到秘法之后,作为交换,答应代替他继续守护玉契,等待雌雄剑持有者的转世再次出现。其中雄剑的持有者是大唐曾经的太子,而雌剑的持有者,是‘不死之人’,也是我们千年前的同族。她的名字,是十六。” 哗啦。老者身后的屏风被拉开,原来这四迭半茶室的后面别有洞天,是间幽深的神龛。 神龛通高三米,李凭和秦陌桑抬头,看到一张姣好的女子面容,表情慈悲,服装华丽。眼睑下有颗痣,却是朱砂颜色。 “清泷权现,佛经里称善女龙王,沙门空海自大唐青龙寺请回,作为熊野三社的重要神明, ‘权现’二字在中文里,是‘化身’之意。秦家的祖先对她有另外的称呼——十六夜。” “十五圆月的第二天,女孩的名字。她是跨越过生死轮回的人,但在空海大人的临终遗言里,说她本无姓名,十六是排行,表示她在太子府的死士里排第十六。但在她被害死后,持有雄剑的太子却出乎天命所料,把自己的寿数换给她。李贤不知道死士的身世秘密,换命秘术也是她偶然相传,并未想过会用到自己身上。这一切不过是巧合,却扭转了宇宙运行的既定轨道。” “既定轨道?”秦陌桑突然开口,她看着那尊神像,眼神怔怔。 “既定的轨道,是天命猜测他不会为她去死。李唐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自小所受的,是为了自己可以牺牲身边所有人的训诫,但李贤,打破了世俗诫命,以换命之举,让天下所有自诩痴情的男子变成笑话。这名为‘爱’的咒名,才是扭转生死之秘法!” 寂静。 “山中先生,你刚刚是不是说了《阴阳师》的台词。”秦陌桑歪头,打破尴尬寂静。 老人咳嗽,举起茶碗喝了一口,收拾激动的心情。 “大概,差不多的意思。” “所以,在那之后……”李凭接着她的话继续问。 “在李贤与十六事件之后,阴阳之门被再次打开,术士与斩鬼人出现。秦家自那之后也出现了几代能看到‘鬼’的后人,但不懂术法,无法降伏‘鬼’的怨气。直到空海大师出现,教我们秘术,那是一百多年后的事,距离太子李贤的大唐已经很远,那位重生的‘十六夜’小姐,也早已不知去向。只知道空海交给我们的玉契,是太子遗物,‘阴兵’听从它的号令,也是西蜀昆仑的术法所致。听闻如今湘西一带还有人懂这个,或许如今叫‘赶尸’?” “aha。”秦陌桑若有所思,李凭眼睛一亮。 “你想起什么了?” “没有。”她心里觉得抱歉,眼神从他身上滑过,没有对视。 “或许,想不起,是好事。”老人笑。“五通布局这么久,想要的无非是刺激秦桑回忆起前世的长生秘术,如今听闻你失忆了,或许就不再执着,这是雌雄剑的‘护主’功效真意所在吧。” 良久,李凭点头。 “山中先生,您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说完,他转过脸看她,表情温柔。 “我们走么,桑桑,时间不早了。” 被这么一叫她有点慌,加上久坐腿麻,站起身时一个趔趄。李凭下意识扶住,两人就十分俗套地撞在一起。她立即撒开手,又被他握住。 老人狡猾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们,然后慢吞吞开口。 “凭,你我认识这么久,总不会连这点人情都不愿意接受吧。” 他眼神往屋外瞟了瞟,狡黠一笑:“熊野的汤泉,可是本州第一呢。” 纸扇门合上的瞬间,秦陌桑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的塑像。女神漆黑的瞳仁悲悯深沉,忽地,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台风逼近,但狂暴云气之后,是崭新的、未曾想象过的明天。 02 室内汤泉用屏风隔开,两人还是听得见彼此的声音。 李凭注意着对面的动静,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按理说她此刻应该已经进了汤池,但连舀水的声音都没有。 他按捺不住,开口问。 “秦陌桑,你还好么?” 医院手术之后她恢复得奇快,但出院不久就对他若即若离。李凭思忖,可能是失忆醒来后发现自己平白多出个未婚夫,就算万幸她对他印象还不错,也要适应一阵。 尤其是,她拿捏不准尺度,经常把他撩上火之后又不干了,标准的人菜瘾大管杀不管埋。 “我没事!” 她从水里探出头,方才沉下去想心事,这声呼唤把她惊醒,才想起李凭就在隔壁。 很想亲近他,但不知怎么亲近。有许多哀伤的喜悦的心思,但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十六的,就不敢轻举妄动。 好像动一动就会碎了,就不再是她的,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回忆卡在多年前她刚到杭州的那个晚上,孤身一人在被子里哭,惶恐到天都要塌了,可能对于现在的秦陌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很想,很想找回那个坚强的自己,甚至隐隐羡慕。 但就怕这些都是偶然,所有偶然堆在一起,堆成沙子砌的塔。不是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吗?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财富和权力、自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爱人。 “秦陌桑。” 下一秒声音响起时已经在耳边,她吓了一跳,往后一缩,看到他已经穿上浴袍半跪在砂石地面上看她。她亡羊补牢,用手把胸口遮了遮。 “别遮了,没什么用。”他眼睛掠过,没停顿,礼貌转移到别处,清了清嗓子。 “伤还没好,怕你晕过去。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了。” 他起身要走,她急了,伸手就揪他衣袍下摆。李凭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松了手。她尖叫一声捂上眼,他就把她手摘下去。 “衣服没掉,你自己看看。” 她手开了个缝,看到他穿得好好的,又很不忿:“泡个汤穿这么多,怕我偷袭你?” 他觉得好笑,半跪下去伸手捞她,但是秦陌桑失忆了功夫还在,滑不溜手,他根本捞不到。 “你到底……”他扶额,觉得脑壳疼。“秦陌桑,你现在对我究竟什么想法。” 她躲在造景石后面,没说话。等了一会,觉得他大概率是觉得应付她太累,心灰意冷走了,就游出来,没想到他还半跪在原地,手在砂石上划拉什么字。额角湿发垂下去,在眼尾晃荡。 堪称漂亮的一张脸,漠然、骄傲。但看她时候的眼神,就像被她抛弃的小狗。 她游到岸边,用脸蹭了蹭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能让他好受一点,就只能用最简单的,小动物的方式。 他把下颌顺势握住,另一只手挽住她后腰,把人带离水面。 灯火摇曳,水上漂浮的杯盘一震一震。波光粼粼,倒映两人的侧影。 他亲得她有点缺氧,秦陌桑扑腾,他就把人抱起来,压在砂石地上。温泉石被地热烤得微温,她忽地攥住他衣领:“等等。” 李凭无奈,但还是强忍着继续的冲动,暂停给她解释:“这里没别人,后面就是客房。” 木质气味,熟悉的香气,镇定心神。但她好像镇定不了,过往的碎片正一点点涌进脑海,让她更加喘不上气。山中初遇、西湖重逢、结伴出任务、中情蛊之后的生涩、山城晦暗的情思、告白之后的忐忑、他每次的拥抱,以及奔向命运不回头的决绝。 最后一幕却不是她和李凭,是年纪尚浅的十六与太子李贤。她半跪在温泉边,手里拿着针,口中说千金之体不可毁伤,对方却毫不在乎,说七月半中元节佛寺开门,宫里不禁夜,他要去戴璎珞耳饰扮龙王,要十六也去扮观音。“别胡闹。”十六的声音清冷,和她的不一样。 “若我说,此生此夜不长久,还算不算胡闹?” 太子声调散漫,按着十六的手,在自己右耳戳了个洞。朱砂红,红豆红。男人笑得风流,说这一针下去,你就得跟我走了。 泪水毫无预兆从她眼角掉落。雕像的眼神再次浮现,秦陌桑看到一个穿着唐朝服饰的女孩,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走进深山,山里有她死去很久的爱人。 李凭被她的眼神变化吓到,匆忙起身,但被她翻身压倒。 “明天赶时间吗,李道长。”秦陌桑笑,像个流氓,食指在他胸肌上划拉。 “怎么。”他眯起眼。 “恐怕、你要晚点起床。” 风狂雨骤,消隐在禅堂暖风里。 有人在空旷院落里和着风雨弹三味线,古老和歌,节奏悠长。 (完结撒花!!! 再次鞠躬,感谢所有追更和看文的朋友。 正文完结之后还会有几篇番外,给桑和凭开两章车弥补一下后半段过于纯情的剧情,另外还有雷司晴和季三、松乔父母爱情,以及十六和李贤的单篇。 “无相”继续接单,故事不会结束。 番外·华山畿 01 晚八点,东京“六本木之丘”。巨幅投屏显示今夜这里有重要亚洲藏品展览开幕式,捐赠人是港城敖氏家族。 暮色将至时,“森”大楼前豪车云集,显得其中某辆库里南就没有那么显眼。自然,路人也看不到防窥涂料后的车内,有人正叼着弹闸,行云流水地给一把hkvp9更换螺纹枪口、装消声器。装卸过程中她眼神始终盯着窗外,门前人流熙攘。但真正的贵客们不会从正门进入,这里有直通羽田机场的内部通道。 宾客如云冠盖相属,但只有“斩鬼人”能看见,今夜进入这座大楼的,百分之八十都是“鬼”。连绵不断的红绳交缠错落,把整条街道织成赤红海洋。 夜色喧哗躁动,车内寂静无声。 腕表时间变到20:15,秦陌桑的眼神短暂从车窗移开。 “山中先生,确定从这里突围?” 老人闭目养神。他今天换了带家徽的和服,还戴着佩刀,眼睛再睁开时他目光如炬。 “秦桑,你放心去拿回长生印,扫尾的事情交给老夫!” 她哽住,拍了拍驾驶座年轻人的肩,语重心长。 “你们社长,最近又在cos哪位?” “回秦小姐,山中先生最近喜欢看《叁国志》。”秘书推眼镜:“所以今晚的阵法,据说灵感也来自‘叁国志’。” ”阵法?”她抬眼从窗户望出去。只是说话的短短几分钟功夫——整条街都停满了库里南,街尽头甚至还有更多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交通瞬间拥堵,其余豪车们被围在距离大门几百米的地方,而盛宴已经快要开始。个别心急的嘉宾弃车而走,库里南车阵里,几百个黑衣男人鱼跃而出。样式简单的黑西装,都佩剑,剑鞘上,是山中家的家徽。 今夜无风也无月,是个阴天。 “财阀玩cosplay手笔可真大啊。”秦陌桑一脸羡慕。 “秦桑。山中家的阴阳师们从明治之后就失业了。作为第五十叁代家主,虽然学艺不精愧对祖上,但基本操作,还记得一二。”老人对她狡猾微笑:“所以放心去吧,整个东京,今夜为你敞开大门!” 狂风骤起。秦陌桑混在黑衣洪流里,在密密麻麻的家徽掩护中走进大楼,如同一尾滑进大海的游鱼。 库里南车内,老人的腕表指针指向八点半。 街道暂时被山中家把控。坚壁清野的五分钟,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六本木,创造了一个五分钟的帝国。 老人闭上眼,手轻敲膝盖,随意吟诵一首古歌。 “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人群自动分流,让出条宽阔通道。黑色丰田世纪缓缓驶出,没有车牌号,只有家徽和数字。车门打开时,众人俯首行礼。 低着头的人看不到他的脸,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某个剪影。风度翩翩,表情冷淡,但不是倨傲。是不在乎。 不在乎身上承载的是泼天富贵还是绝路荆棘,落在命里,无非是同一种东西。 “社长,都准备好了。”秘书向老人点头。但对方目光只看向那个走进大门的年轻人,目光慈祥,似乎瞬间老了十几岁。 “那年我在东京遇见凭,他还是个少年。都知道他是李家人,不敢薄待。但他先是学刀术,又跑去越南和雇佣兵一起受训,回来在东京唐人街小餐馆洗盘子,说要学做中餐,我找到时他已经在那个小馆子当上了厨师长。十几岁的孩子,眼神和狮子一样。那是……宁愿碎裂也不会苟同的眼神。我那时就想,恐怕他这辈子还是孤独一生。” 李凭走进大门,五分钟的帝国缓缓散去,黑衣人化为沙海,泯没在人群中。交通恢复通畅,像那剑拔弩张的交锋时刻未曾发生。 “但现在不一样啦。这孩子他现在,是个适合结婚的靠谱家伙。” 老人垂眸,向后靠在座椅上,继续闭目养神。 秘书不说话,镜片后的眼神追随那个挺拔身影上楼。52层观景平台今夜被开幕式包场,对面是朝日新闻大楼,一举一动但凡有闪失,不出楼就会传遍全世界。 但这局棋里的人,都闲庭信步,包括风暴中心的年轻男人与他迅捷如豹的搭档。 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女人,有双野鹿一样,让人沉迷的眼睛。 暗夜里色彩斑斓,情感是压在阴云下的火山,一触即发。 她自己运筹帷幄,别人却看得心惊胆战。这样的人。 “鸠先生,玩过国际象棋么?”老人突然开口,秘书从瞎想中回神,点头。 “下过国际象棋的人都知道,王,不过是大骑士的代称;我们的王后陛下,才是决定胜利的关键。” 老人微笑,指针恰过到八点半。 大楼某层落地窗前,某人把望远镜放下。身后是巨幅壁画,装裱在防弹玻璃柜里,画着巨人吞噬人类,血腥可怖。那是戈雅的名画,《萨吞食子》。 “李凭的靠山是中山家,怪不得,能从海上回来。” 阴影里的人开口,头发花白。 “当年把他放出去就应该想过有今天。大儿子杀了小儿子,你这个当爹的还在看热闹,真沉得住气。” “你儿子不也没了么。咱们,彼此彼此。” 阴影里的人转动手上的玉扳指,绽露一个不称为笑的笑。 02 秦陌桑走在黑暗中。那是条幽深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闪着幽微的光,这里防盗锁程序复杂,伪造的权限卡也不能打开。 但她这趟来就充满自信。海上归来后,“无相”的硬件配置就全面升级。雷司晴在装备上从来舍得下血本,更何况上一单把五通的海上生意截断,带走大批证据,回流了不少酬金。 骨传导耳机震动,她把温感手套按在屏幕上,感受瞳孔上的特制隐形眼镜掠过阵阵电流。 门应声开启时,季叁在通话端吹了声口哨。“钱没白花啊。” “里边还有防盗系统,小心点。开幕式结束还有半小时,抓紧时间。” 雷司晴说完这句,又停顿了几秒:“刚得到消息,李凭已经进了现场。李家和敖家的家主果然都在,如果想听,我就打开。” 耳机是多频道对讲系统,切换权限在“军师”雷司晴手上。秦陌桑只犹豫了一瞬,随即说,不了,切断吧。 频道立即切换,李凭那端被屏蔽了。秦陌桑摸了摸腰上的武器,把vp9里拔出来,开保险,把麻醉弹推进枪膛,默然无声,对准面前的庞然大物。 那是死去后,化为怪物的一只五通。 如果说她之前没看到敖广的死状还有点可惜的话,现在算是完全看清了。如今他浑身被插满管子,每根管道里都在汩汩流出液体。暗红色血液顺着体表蜿蜒而下,流进特制的容器里保存,另一端的几组管道则在持续输入营养液。 脸皱且苍白,双眼深陷。那些嚣张过往都不算数了,他现在与其说是似死如生,不如说是被做成了人形机器,或是某位贵人的移动血包。 秦陌桑将手腕抬起,保持瞄准姿势一步步踏入赤红色的密室。这里不光有被做成“活五通”的敖广,还是个雪茄室。酒柜里陈列着年份不错的古董酒,红丝绒墙面上,挂着大幅油画。 待看清楚那油画的正面,她瞳孔略微收缩。 恐怖、癫狂、荒凉。赤色大地上站着披头散发的巨人,口中撕扯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头已经被咬掉。画作下有英文标识牌,是“农神萨吞食子”。 还好,自打加入“无相”之后她见过的变态太多,已经麻了。空寂房间里只有那台敖广身上输血机冷静的响声,滴、滴。继续四顾,秦陌桑的目光落在墙面某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上。 黄铜把手,老式机械密码锁。虽然是瑞士产,但这玩意的制造年份至晚也是二战前后。 这个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给她一种时间凝固的感觉,就像房主虽然还活着,但人生的黄金时代早就过去了一百多年,于是活着的人用剩下的悠长岁月去回忆两个世纪前的青春时刻。 在这个黄金屋里,无尽地喟叹、追忆、悔恨。 这就是长生? 那人类未免太悲哀。 她四处逡巡,寻找长生印可能的所在。根据情报,唯一会放置长生印的地方,只有这里。但那个密码箱不知有何玄机,打开会触发内部警报么? 还在思考战术,耳机里传来雷司晴的声音,是一串数字。 “什么?”秦陌桑弯腰低头。那串数字刚好符合密码锁的位数要求。 “保险箱的密码,是松乔……和她亲生父母的生日。” 她输入,啪嗒。柜门打开了。 深嵌入墙体的柜体发出阵阵年深日久的霉味,里面薄薄的只有一个铁盒,盒面贴着几年前流行的动漫人物。 她把铁盒取出来,靠在书桌边打开。塑料密码锁一拧就断,里面是几页日记。边边角角满满都是贴纸,小熊小猫小兔子,标题叫“我们是一家”。 最后一页是张全家福。小孩被爸爸举在肩上,妈妈站在旁边拉着她的手。女孩抱着泰迪熊,穿着红裙子。“今天是我生日,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园。真开心,明年生日还想来。” 但男人和女人的脸被马克笔涂黑了。 凌乱潦草带拼音的字,在最后。 “没有人爱我,我是不应该被生下来的小孩。” 秦陌桑把铁盒装进随身包里。 “东西拿到了。”她对耳机轻声。“这间办公室,是敖青从前用过的吧。长生印不在这,那就是在……” 冰冷枪口在此时抵住她后脑,电流声从背后响起。地上拖着血迹,输血机上的人,不见了。 杂音滋滋作响,背后的人呼吸滞重,好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迫不及待,抓住阳间人的脚踝。 “替死鬼,你来啦。” 03 开幕式晚宴刚刚开始,香槟杯碰撞的某刻,闪光灯也骤然亮起。 李凭穿梭在贵客之间,人们看到他的脸,会自动闪避出一条通路。消息灵通的人曾听说,李家的大儿子流落在外,生死不明,而宠爱的小儿子又在海上横死,连尸体都没捞回来。历代斩鬼的钱塘李家要没落了?他们暗暗押注,等着看今天的好戏。 但李凭今夜出现了,在山中家的簇拥之下。 这个一百多年前在大阪码头横行的浪人武士家族,六十多年前于东京异军突起,在最繁华的几个区组建起说关西话的庞大地下网络,生意范围从卖擦边录像带到军火投机。而他们之中的精锐,是有权限佩刀,穿戴家徽纹饰的人,内部甚至依旧按照江户时代的规矩,作为“家臣”,效忠于现任家主。家主如果命令他自我了断,对方会欢欣鼓舞地找前辈帮自己介错。和东京人不一样,这帮人神经病似地信奉古礼,用现代思维揣摩只会被吓死,或者气死。 而李凭坐着家主的车前来,就意味着整个山中家也对李凭表示忠诚。 就像千年以前的唐末藩镇节度使被皇帝召见之后、大摇大摆去长安,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死了,背后的整个藩镇会倾巢而出,为他报仇。就算是皇帝也禁不起这样前仆后继的复仇,那将是另一个流血漂橹的乱世开始。 而现在的敖家与李家都元气大伤,打不起这样的仗。 “你儿子长大了啊。” 人群中央站着两个西服挺括的老人,头发花白,瞧着也不过是六七十岁,和他们身为人类的年纪相当。但在场的没几个是真的人类,灯一关,就是群魔乱舞。 在众人注视之下,李凭端着杯香槟,走向那个相貌与自己最为相像的人。 个子略矮些的,是敖广的父亲。他们是敖家的旁支,敖青死后接手家族产业,其中包括今夜要捐赠的“国宝级文化财”。 “回来了?”老人与李凭对视,眼带笑意。但笑不代表着什么,毒蛇狩猎时为了迷惑猎物,也会匍匐前行那么几米。 李凭没接茬,眼神从他身上,移到敖家继承人身上。冰刃般的目光刺穿对方的西装,看见衬衫下遮掩的苍青色血管。对方神色阴戾,狠狠向下扯袖口,哼了一声,眼神浮动。 “布这么大的局,不就是为了让我来捧场。”李凭晃了晃香槟杯,一饮而尽。 “可惜现在不是十几年前,你——老了。”他把杯子转了个圈,尖长的底座,抵在对方胸口,把他戳得退了两步。 “我还有得活。可以和你,一笔一笔算以前的账。” 啪。杯子摔碎在地上,像什么古装剧的摔杯为号,众人都静了一下,老人嘴角抽搐,挂起一个笑。 “小怪物,当初我就应该把你摔死。是我太善良,让你活到现在,等着气死老子。” “你不会生气,你连心都换了。笑一笑,肌肉神经还有感觉么?全身都换了你还是个人么?不过是个孽障。利欲熏心、德不配位——” 李凭也笑,眼睛净水无波。 “老孽障。” 哈哈哈哈哈哈。寂静里响起敖家那位的笑声,笑得喘不过气。接着他抬手,侍应生就端上银托盘,里面是个遥控器,上面只有叁个键,123。 他拿过去,按下1,酒会大厅中央巨幕降下,开始播放既定的藏品介绍。就像某场再普通不过的文化活动,藏品本身也平平无奇——是块印章。玉石质地,泛着温润的青。底部有朱红泛起,隐约见血色,可能是血沁,也可能是印泥。篆书阴刻六个字:非松乔,得神仙。 “此印曾出土于叁国魏文帝曹丕首阳山之陵,据传其墓下另有墓,乃是上古仙人王子乔所居,王子乔,掌长生尸解之术,得此印者,可为帝王,可得长生。” 日语解说配合同声传译,响彻整个大厅。听着荒谬,但听到的人眼里都泛起红光,窃窃私语。 “长生印是真的?长生印在敖家手里?” 听到解说词时握着遥控的人脸色变了。他猛回头去找递给他遥控的侍应生,但对方已经悄然隐去。他慌忙再去按2,投影再次变换,这次只有一个镜头。 实验室里,女人被绑在手术台上,手臂里扎着根输血管,暗红色的血,象征生命的血,正从她体内流逝。 秦陌桑双眼紧闭,脸色透着苍青。 这次敖家老头子终于松了口气,转眼去看李凭。他不动声色,但姿态却没之前那么悠闲。 “好看么?”西装老人捻着遥控器,甩出去,被李凭稳稳接住。 “耗材罢了,看穿皮肉骨相,这些都是你修长生道的阻碍。强者就是得踏着别人的尸体完成进化,自古就是这么回事,逆势而动,没好下场。”另一位换了语重心长的长辈语气,而全场灯光霎时熄灭。 “李凭,我放你出去这么多年,是为让你‘煅剑’。近来是不是异能越来越不受控制,但受伤之后好得也快了?” 那张相似但苍老的脸,贴近他眼前。 “咱家祖上是战神,主凶煞。斩的鬼越多,剑就越利,术法也就越高强。现在吃你,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尸解长生。你师父那个老东西,想独吞你,白当了我的替死鬼。好在,还有一个能用。那女孩,是你看上的?听说她手里有另一把‘雌剑’,那更好了,一起吃。” 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回响在他耳边。 “还是说你想让我放了她?那你总得留下来。这么多年,我没吃过有异能的人,快忘记是什么味儿了。” 天色阴沉,无路可逃。李凭不动如山,背后是那场下了十多年的雨。 少年站在中式厅堂里,看到面色苍白的母亲匍匐在地,浑身的血被吸干。她临死都是跪着的姿势,求那个商业联姻的丈夫放过自己的孩子。而癫狂的男人对待她像对待一件用后即弃的垃圾。每个低于他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如此。 快逃,再也别回来。做个普通人,不要再碰斩鬼刀。 那是母亲的遗言,他一个字都没有遵守。从那天之后他觉醒了异能,那爆发时无异于小型核武器的异能,传承自那个终身唯唯诺诺为家族牺牲自己的女人。 “我留下来,你们放了她。” 他听见自己开口。 但他没有看到,观景平台对面,朝日新闻大楼的某一层,有反光倏忽即逝,那是瞄准镜。 04 从底层乘高速电梯直达“森”大厦52层观光台,只需要42秒。走出电梯是环形玻璃窗,俯瞰下去,可以望见巨龙血管般的城市高速路,与直入云端的东京塔与晴空塔。 “这座楼在初建时,曾经做过某个叫做‘东京覆灭’的备案。计划假如某天整个东京的市政服务全部瘫痪,‘六本木之丘’将作为城市的独立心脏,实现完全自给自足。这里有独立的水电循环系统、最强的防震和安保、以及地下六层防空洞,可以防卫核弹级别的攻击。” 夜幕之下,敖家的老人举着红酒杯,语气激昂。雪茄室里烟雾弥漫,穿白大褂的人把李凭控制在手术台上,他身旁的手术台上是双目紧闭的秦陌桑。她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脸上好几处血迹与淤青,似乎是经过一场恶战。 血在流逝,时间不多了。 “简单来讲,这座楼,就是伏击你的最佳场所。就算是山中家,占领这也要费点时间,恐怕到时候,你和她早就成了五通。”他眼神直视被绑在手术上的李凭。衬衫被手术刀均匀隔开,导管贴在皮肤上,寻找最合适的下针位置。 他没挣扎,任由白大褂把皮带拴在他身上固定,只是安静看着秦陌桑,甚至试图伸手碰她的脸。 “最后几分钟,准备了个余兴节目。” 李家老人隐匿在油画前的尼古丁烟雾里,咳嗽几声,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按下遥控器的最后一个键,油画所在的玻璃柜向内凹陷,轰隆隆空出一片巨大空腔。内壁全是壁画,上古图腾一一浮现,像极了汉代墓室。 顶上绘着黄道星宿,青龙白虎,蟾蜍青鸟,还有形状可怖的西王母。篆体小字虬结如蛇,银钩铁画,密密麻麻,铺满整个天顶。 正中间是一座漆棺,内棺外椁,七层嵌套,黄肠题凑。棺里铺满随葬品,衣着华丽的人,戴着黄金面具,躺在中央。层层蜀锦衣服之下,伸出一双白皙的手,平静交握,手里拿着一块玉印。那是活人的手,女人的手。 “你生母死后,我把她也做成了五通。现在,是李家的大司祭。你和她多年不见,也挺想念的吧。” 花白鬓发间,弯垂的眼下,现出细纹。那么冰冷的笑,离人太远,离鬼太近。 戴满戒指的手放下雪茄,拍了拍掌。棺材里的人就徐徐坐起,素手伸向天际。 古老语言的招魂曲,自口中缓缓唱出,一唱叁叹。 李凭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眼神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然后眼睛眯起,轻笑一声。就在此时针管扎进他静脉,暗红色血流静默奔腾。 还是那首《华山畿》,但跑了调,还被改了词。每唱一句,她就从身上摘掉几个随葬的玉佩、金钗、琼琚。摘到最后,剩下脸上的金面具。她已经走到墓室最外端,石榴红的裙裾拖地,像个陌路君王,醒来时物是人非,所爱的所恨的都已长眠地下。 最后她的舞姿狂乱,旋转成赤红色的风团。声调高亢癫狂。雪茄烟烧到纯金尾端戛然而止,“大司祭”也在那瞬间摘下了她的面具。 拿着雪茄的老人嘶吼一声,吓得往后乱爬,一头撞在敖家老人身上。 两人同时回头,那大司祭却坐在墙角笑得花枝乱颤。 那张脸处处翘起灰白的壳,像褪色龟裂的墙皮。血盆大口张到一半,尾端用丝线缝着,不然下巴就要脱臼掉落。 “surprise!” 易容成大司祭的秦陌桑踩着金丝做的绣鞋一路飞跑,刷刷两刀把他们连同肩胛骨钉在墙上,然后撩开长裙,麻醉弹干净利落打进对方几个骨关节。 另一侧李凭已经从手术台上走下,但衬衫已经被手术刀划得不成样子,身边的白大褂不情不愿地把外套脱下来给他,露出穿着山中家徽的和服。 大门震动,门外传来非人类的声音。 她把头上最后一根金钗拿下,撬开身后的铁柜,里面掉出来个人。看样子曾经是敖广,但身上布满针孔洞口,形容枯槁。 “看到没有,给黑心老板打工,就是这种下场。老板是自己亲爹也不行。” 秦陌桑踢了踢,把人踢到门口堵上,然后打开雪茄室内唯一的一扇窗。 门外的声音更大了,那是介于兽和人之间的嘶吼。 “闻着血味过来的,知道这里有长生印。” 李凭转动手腕,和她一起攀上窗台。大小两只手交握,中指都戴着碧玉戒。 “那我们从哪逃?”他把白大褂扣紧,脚下是52层高楼,风声呼啸。 秦陌桑朝他飞了个妆效恐怖的媚眼。“明知故问。” 04 “森”大楼当天风平浪静,艺术展开幕式开到中途断电,是唯一的新闻。 54楼露天观景平台上,两人在吹风。 香槟是没有的,楼下在血腥厮杀,山中家封锁了这座楼的每一座罅隙。 “麻醉弹能管多久。”李凭下颌搁在她肩膀上,忽然发问。 “十分钟吧。”她耸耸肩。“醒来会发现自己少了半截身子什么的。” 他沉默,秦陌桑紧张了,转脸问他。 “怎么,嫌我残忍?” 他用袖子擦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妆,擦得手上都是粉底。 “不是。我是在想,我妈当年死在李家,比起他俩的死法,哪个更痛苦。” 秦陌桑也不说话了。八月暖风吹过露台,远处是暖色与冷色的东京塔与天空树。有醉酒的欧吉桑在人行道上蹒跚,唱昭和老歌,有叁叁两两穿jk的学生在广场合影。上班族匆匆走过,手里提着便利店买的啤酒。 “活着真好啊。”她手探进怀里,掏出那枚长生印。 “这东西真有那么大用?刚刚敖广诈尸,嘴里含着这玩意吓死我了。” 李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嫌弃,不知从哪里找到分装消毒剂,里里外外把印章处理后套进装证据的塑料袋。 “没用。” “我猜也没用。”她自然而然把手也伸过去给他擦,李凭就顺手把她手指也消毒了。 “但敖青和罗夕张,是不是用那个印,做过点什么。从那之后,敖家就紧盯着我们不放。是不是那玩意也是个换命的介质啊,就跟……就跟李贤给十六换命一样。起死回生之后,存在模式就变成‘鬼’,但看起来和人没什么区别,比如我这样,比如松乔那样。” “你为什么切断我线路。” 他擦了她的手,又找了张干净的手帕给她卸妆。白粉底扑簌簌往下掉,她假装没听见李凭的问话。 “我瞧着是不是像女鬼,你刚刚有吓到吧,嘿嘿。” “我问你为什么切断我线路,秦陌桑。刚刚我可真被你骗过了。山中家的人会易容也就算了,你那舞,哪儿学的?” 他捏她脸,她立即龇牙咧嘴说疼疼疼,他立刻放手。 “我这不是为你好么。”她揉脸,眼睛扑闪得非常做作。“那可是李家的场子,万一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多尴尬。” “你能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左半边眉毛挑起来。 “那万一你有个什么未婚妻呢,一朝重回故地发现对方贤良淑德样样都好又痴情,等了你十多年还要死要活给你生孩子,你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从前那种低俗审美纯纯是走了弯路,给我五百万让我哪儿来的滚哪儿去之类的。” “你就想要五百万?”他气笑了,手撑着露台栏杆看她,白大褂在风里翻飞,吹起的那几颗没扣紧的衣领下是凌乱衬衫,线条雕刻细致的身材隐约可见。 她没忍住,摸了一把。手感太好,又摸了一把。 然后手腕就被捉住。 他把她按在栏杆上,低语。“别乱摸,对面可是朝日电视台。” “你不早说!”秦陌桑耳根红到底。 他半跪下去,握着她的手吻了一下,背后是赤红色的东京塔。风吹动他月光色的衣摆,人笑得清澈无邪。 “我有未婚妻啊,现在就有。楼下就是酒店,晴姐准我们一个月假。” “李凭,你别色迷心窍,别忘了你曾经是个道士。”秦陌桑严肃,并准备逃跑。 他及时把她捉住,提溜回去。 “我记得。” “所以,以后得多做。”他认真提议。 “不然你怎么捞回本呢?” 秦陌桑思考片刻,觉得很有道理。 “也对,我得回本。” 番外·长安旧事(李贤-十六) 外渣里纯太子vs木头美人刺客 细节参考初唐,志怪传奇向 01 十六把刀抵着他脖子时,被废为庶人的太子李贤正抱着把螺钿紫檀琵琶,弹《渔阳掺挝》。 刀口双开刃,带血槽,并州产,是宫里送来的好刀。握在手里,薄、凉、趁手。 颈部以上三个指节,那么一划拉,就能拿到三百金的赏赐。 三百金有多少,她没概念,但总够她在长安置一处田产,再不做被双亲把她放在案板上的噩梦。 六年前长安大饥,邻村传唱《菜人歌》,几岁的孩子,略有几斤肉的,价比羔羊。 宫里的贵人声音尖细,坐青牛车,竹帘四角压金铛。派人把几贯钱放在案板上,说,只要胸口的肉,别的不要,太柴。 然后她听见按着她脖颈的阿耶[唐代称呼父亲]道,剩下的,不好处置,求贵人也买了,陶釜就在屋里,现煮现吃,不耽误贵人往东去。 她那回没死,后来最饿的时候,吃过虫。从土里扒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干掉之后,坟堆里的尸气会散掉些许,好过吃人。 刃口抵着他脖颈寸许,血顺着刀尖滑落,掉在琵琶弦上,乐声乍停,回忆中断。 “十六。“ 他双唇微动,声音只她能听见。 她握刀一向很稳,但李贤下一句说出后,有点不稳了。 “这么多年,没问过你,有相好的男子么?” 风乍起,朱门外大雪纷飞,朱门里觥筹交错。今夜宴会,因圣上密旨,说太子冤屈,不日洗刷,想来是皇帝觉得他无罪,但如今圣上风疾不能视物,真正手握玉玺的,是武后。 而武后想要太子死,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因此,今夜的宴会,看似喜气洋洋,实则是送行——送他下黄泉。 十六跪坐在他身后,每一丝肌肉都绷紧,蓄势待发。扮作舞姬的装束层层迭迭,手腕抬起是劝酒的姿势,除了他,别人都看不到腕子里藏的刀。 温过的酒滚烫,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握着她的手一口饮下,不顾尖刃就在喉头。 她心头紧悬,极速收刀。滴水掉到喉间的差距,把刀收进袖口之前,先出了满身的冷汗。 疯子。 太后的亲信、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就坐在对面,双目炯炯,看她,也看李贤,若有所思。 数天前派昆仑奴传信,她按信里的意思去会面,年近不惑的一方枭雄,上下打量她,说,明月何皎皎。 她装傻,对方也是聪明人,哈哈大笑,说杀了李贤,我给你三百金,废奴籍,入我府门。 还能如何?拜谢,说得将军青眼,十六无以为报。 没退路,生路也封死了。 她能如何?六年前就当死,如今多享了人间六年阳寿,是该还的时候。 宴席之上,她已做好了佯装背刺李贤,实则找机会刺杀丘神勣后再自裁的准备。 没想到他突然发疯,竟然截断她的计划,现行把人弄过去倒酒。她将计就计,刀亮给丘神勣看,却差点伤了李贤。 刀收回去,她手还在微抖。要方才真误伤了他,真误伤了他。 那她这辈子,就活成了天底下最愚蠢的笑话。 出乎意料,丘神勣没再动作,而宴到三更,宫里传来谕旨,说要把庶人李贤贬至巴州。 长安到巴州要千余里,还需走蜀道,九死一生。 但好歹不是死罪,尚有转圜机会。 夜,五更。 这人是真喝醉了,还是装醉,她从来分不清楚。他生来就是大唐的皇子、深宫里长大,乃是人精中的人精,演起戏来,优伶都自愧不如。 既然性命无虞,她就当即退下。但沉水香的冰息擦在耳际,一直烧到领口,是他的鼻尖。 这么多年,十六没见他碰过其他女人。甚至坊间有传言说太子是个断袖,而太子妃嫁给他之前早已怀了别人的孩子,这些流言甚至还是她去处理的。 她知道,李贤没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是断袖。 这事也是十六某次不巧撞见他醉酒后发现的。那时李贤还是太子,天下没人不想攀附,络绎不绝地送女儿来,都希望能早日得到皇嗣。有些性子略急,就搞了些不入流的招数,比如在高昌国葡萄酒里加些催动情欲的药。 那次她去得晚,赶过去护驾时李贤面色已经很差,偌大的殿里连宫人都被赶出去,只剩他自己。她撩开层层纱帘走进那个卧榻,一心只怕他死。 但刚见到人,她就被捞过去按在床上,余光掠过茜红床帐,落在他晦暗眼中,变成滔天的雨。 “来得这么迟。”他声音哑到干涸。“下回,这死士干脆我来做。” 太子府的死士,少说有一百余人。她不知道李贤把她认成了谁,但这件事到眼下,似乎也不再重要。 因为他已经开始吻她。衣服一件件地掉在地上,她根本想不到当侍卫要当到这个层面,情急之中把乱糟糟的衣领攥得死紧。 他拨她手,拨不开,觉得好笑,就停下,低头看她。 “闭眼。” 她就闭上眼。接着嘴里被放进一块蜜糖,是从没吃过的。 “樱桃酪。”提示的声音很低。 蜜饯的甜味在唇齿里化开,她在太子府寝殿里吃点心这件事,对她来说,比躺在太子寝殿的床上都可笑。但谁都有软肋,她的软肋就是从唇舌到肠腹的恒久饥饿,是荒年留下的深疤,谁都不知道,但李贤知道。 她尝着蜜饯,尝出点苦涩,脸上还是木呆呆的没什么表情,眼角红了,也不知道。 听见他叹气,说十六,今夜吃了本王的蜜饯,多少忍耐本王一些。 那是他们的第一回。 打架似的,他没收着力,她也不懂谦让,闹得挺不愉快,结束后她有几天没被传唤,窝在后院看麻雀打架,同院的陈七幸灾乐祸,说看看,全院就你最傻,非说殿下危急,搅了殿下的好事。这下领不了月钱,瞧瞧谁急。 她叼着稻草长叹,语气带着几分惆怅。 “我不怕领不了月钱。我是怕来不了月事。” 陈七还呵呵傻笑,半晌反应过来,倒退三步。“十六,你你你是女的?” 又反应一会,惊得原地翻个筋斗。“你你你……殿下和你睡了?” 她后知后觉,脸红了,没说话。 “那你岂不是……殿下欺人太甚!”陈七一拍大腿:“咱就算是死士,那也是卖命不卖身!这算怎么回事儿,挡刀也是你,挡酒也是你,那那那什么还是你?十六,咱犯不上。这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今后若是再看上什么如意郎君,你怎么办?” “陈七,你长进了,会背诗了。“ 她完全神游天外。好容易,过了这么些天,她把那夜的画面忘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被这么一闹,又都想起来了。 静夜的喘息,床榻的摇动,攥住床帐骨节分明的手覆盖着另一只手,黑发交缠。 直到天明,他才到底,声音喑哑失控,不能辨识,说,本王常年服药,诞不下子嗣,你无需挂心。然后他披衣下床,走了,把她晾在那。过了许久,她才恍然惊醒,手忙脚乱收拾衣服溜走,天光初亮,听见檐前鸟叫都心惊。 陈七还在聒噪,见她眼神定定的停在天上,想到个要命的可能,神情顿时严肃。 “十六,你不会是……切记,万万不可。” “晓得。”她嘴角勉强上翘。 当年入太子府,死士所要牢记的第一条,便是不可僭越。 汝乃太子之手,太子之眼,太子之心腹。若非太子之命而擅行,则为僭越。僭越者,一律杖杀。 擅自起心动念,就是僭越的第一步。 02 大雪夜,雪地把殿里映得雪白。无需掌灯,也能看得历历分明。 她被李贤压着,在宴席散去的柱子上。人一晃,烛影也跟着晃。 他声息沉重,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灯烛。 李贤失笑,扳过她脸,说,十六,专心点,我在你里面呢。 沉水香的冷气阵阵扑到她鼻端,吸入腹中,灼烧剧烈。这句话把她烧成了灰,渣滓都不剩。 她宁愿他不如此执拗,但活到头才能发现,其实他能走的路,也只有那么一条。 凭什么,凭什么。他和她不同,明明有无数活路可走,却选了那条死路。 雪地如白夜,让她想起从前随李贤在长安监国,三更时登上钦天监的观星台,听他拍着栏杆唱,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她被晃得思绪不连贯,发尾搅在一起。 那次之后他也找过她许多次,话少,时间长。她也乐得不说话,但眼神也能泄露天机,她就尽量避免对视。 尽量,像个不声不响的物件,用过了,就算了。 但李贤,总能让她心里平地起惊雷。 比如此刻,动作停了,她不上不下,卡在悬崖顶上,不得不抬起脸,看他。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右眼下一颗痣,冷漠时格外有情,但其实在床上不留余地,每回都弄到她都疑心李贤对她有私怨,但找不到旁证。 “十六。“他拧起眉。 “嗯?”装傻,她最擅长。 “今夜在宴上,我问你,是否有过心仪的男子。”他继续磨,十足有耐心。“怎么不答。” “没有。”她仰起脸,朝着月光。“回殿下,十六,没有心仪的男子。” 这是今晚她说的第二句,每句似乎都能准确挑得他动火气。 反正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哭,不会求他,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最多不过红眼角。但这就是最可气之处。 眼神里氤氲风暴,是泼天的雨。情绪满溢,还总没事人似的,最要命的是,做什么都冲在最前头,生怕,比他晚死。 把人欺负到顶点,她终于呜咽出声,指甲头一回抠进他肩膀。断断续续,说殿下,我不能。 你想要的答案,此生都不会由我说出口。 他抚平她紧皱的眉,说,好。 我不再问。 03 李贤走了。 她把衣裳裹紧,拿出那把掉在地上的刀,仔细端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洞庭鱼生食最佳,佐以新橙,这些都是她六年前被捡进太子府之后学会的。 但始终她不知道,李贤为何会选了她。 当年她没死在案板上。内宫贵人喜欢豢养流民的弃儿当玩物,竹帘动时,菜刀被喊停后不过一个时辰,人就被送进了陶窑。 万年县陶窑,野狗路过都要绕道的地方。 受不了折磨被断手断脚扔出去的不知几何,血从暗河流出去,把方圆几里的地染红。 她有双罕见的深碧色眼睛,是粟特与汉人的混血。上头觉得奇货可居,没早早把她搞废了,而是养在后院柴房里,教她回鹘刀术、跳舞和其他。 是以名为十六,是在陶窑的排行,也是烧红了烙铁印在后颈的字。人与兽有什么分别?世道乱时,人率兽食人。 陶窑两个寒暑,她见遍三途恶道、十殿阎王,变得性格臭且硬,刀枪不入,堪称响当当的一块朽木。待到李贤带人将寒窑毁了的那个下午,滔天火光中,有人把压在她身上要扒衣服最后享受一把的公公扎了个对穿,刀尖又压在她额头上时,不过是眨了眨眼。 “年岁几何?“ 有人在火光中,看不真切。但侧影又被火照极亮,眉峰鼻尖山水丘壑,每道转折都惊心动魄。 见她木木的,他把死掉的人踹了踹,寻出片能落脚的地方,蹲下身,又问了一遍。 沁入肌骨的冷香,在飘雪的长安暮冬、腥血遍地的陶窑里,突兀地出现这么一缕。后来很久她才知道,香名沉水,南越的海里才有,千金难寻。 焚烧时,凉意彻骨,闻久了才知道,那是世间最烈性的香,穿心而过,百年不散。 她恍惚抬头,寻着味道,找到那双眼睛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命中逃不掉的一刻,是在泥途中的五浊之世里翻滚,忽地觑见天光乍亮,知道还有另外的活法。 那一刻的最初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惧怕。 惧怕光稍纵即逝,便又堕入黑暗。比杀了她更难过,比让她一直受苦更难过。 “十六。“ 她听见自己这么开口。 “问你年岁,不是字号。”刀尖又往她额头戳了戳,侍卫语气不善。但须臾刀被他按下,按刀的手浑然如玉,一看,就不是在下头做事的人。 “年岁,也是十六。” 嗓子被血糊住了,火在身后腾腾燃起。没了遮掩她只能匍匐站立,衣裳碎得难看,而她知道羞耻为何物,也不过是上一刻的事。 “十六。从今起,便跟着本王。可能会死,会受伤,但不会再挨饿。愿走,就点头。” 她死命点头。 刃口挪走。此时才看清,那玉般的人身上,隐没在火光里的半张脸,半个身子,全是血。剑尖点地,蜿蜒拖过,众人俯首跪拜,叫他殿下。 鼻尖还萦绕着那点冰火灼烧的余香,陶窑被烧成平地,他放下帘子,声音疲惫至极。 她就这样入了太子府,那天,是她与他最近的一回对视。 后来她帮他挡过刀、挡过酒、暗杀过别人也被人暗杀过,寒雪纷纷时杵在门外头值夜,屋里觥筹交错也不知几何,酒醒后总是她送人回去,路途颠簸,免不了挽手搭肩。 谁都能多想,只她不能。 她是高昌国遗民。太宗年间高昌国灭,流民迁徙至京兆万年两县,祖辈发过毒誓,李唐一日不灭,一日不归北凉。后来家族没落,对李唐的恨,成了对饥荒的恨。恨长安饥馑时,天子车驾即徙往洛阳避难,留下百姓互相屠戮,赤地千里。 但李贤把她捡走,给她吃的,说跟他走,永远不会挨饿。 天子离开长安躲避饥荒,太子却留下监国。那年长安难得没有大灾,因他四方调度粮草,剿灭流匪、把贪赃枉法的中官[中官,即太监。]下狱。这才是惹恼武后的真正原因——一个皇位,不能同时有两个最强竞争者。 如果能一直如此便好了,如果他退一步便可保全,便好了。 但那个位置上,不是进,就是死,没有悔棋。 04 巴州,十二月。 李贤自从去了巴州,一年过去,平日里就是醉生梦死。 消息传回长安,众人都觉得废太子就快完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说是醉生梦死,多数时候,还是在折腾她,变着花样地。 十六还是讷言。李贤就激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是高昌国遗孤。我也知道,你想杀我。 他笑得跟真的一样,把刀交到她手里,说,十六,我愿死在你手上。这条命,若你想拿,随时可取。 她抚摸刀刃上的花纹,良久才问,为什么。 他低头,嘶一声。说早知你喜欢这个,我便早就送了……松些。 她被钻了空子,赌气不愿再说话,他就笑,叫她十六,十六。 一直念,终于念到她有回应,破罐子破摔,问他,殿下,到底想要什么。十六能给的,便都给殿下。 他握她手,双手交迭,压在床榻上。浪荡至极,心灭了,也还能唱歌,能吟诗。 “要你活着。” 他眼里埋的苦痛层层迭迭,将她压垮。 第一次,她伸出手环抱他,说,这不难。 数月后。 青海大非川。 她站在悬崖边上,背后是追杀千里而至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比上次见到的更神武,白马银甲,望之如神。 将军开口,说,十六,高昌国是我父亲带兵所灭,你之身世,太子也是从我口中得知。 西域昆仑,长生之所,你有长生之血,我愿以此,向圣人求得敕令。 她站在悬崖边上许久,看云。 良久她开口问。丘将军可曾听过一首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若有来世,定然先一步遇见他,先一步动心,先一步受煎熬相思之苦。而他,只需做个被爱慕的凉薄之人。 不多时后,同一悬崖。 李贤站在悬崖上,丘神勣听过他的遗言,笑容僵住,难得愕然。 他笑了。 竟与她字字相同么? 沧海桑田。 苍鹰飞过悬崖。复活的十六,徒手埋葬了李贤。 手指抚摸过碑文,她一步步走下山去。 “等我。” 在此处等,在彼岸等,在每条无人驻足的绝路,等我认出你,无论天寒雪深,世事沉沦。 我将是你的照镜,照见彼此的炽烈和雪白。 番外·泥犁城(雷司晴-季三) 01 仲夏,西非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老城区,重型装甲车开路,担架络绎不绝,从狭窄巷道里抬出来。白麻布盖着的手从担架里垂落,全是黑斑。 那是2014年,ebola在该地区爆发,传染率极高,生还率极小,医疗专家组赶到时,状况惨不忍睹。 所有深入重灾区的都穿戴防护装备,用胸牌标明身份,擦肩而过时只能靠护目镜辨别眼神。高温、湿热和无处不在的各类菌种,一批被击倒再来一批补上,前仆后继。 天主堂十字架高耸,老城区内一片死寂。 在绝对寂静中,那声呼唤就格外响亮。 “司晴!大教堂需要支援,三箱抗毒血清。附近有武装分子,带装备去!” 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装甲车包围的唯一一台画有红十字徽标和国际卫生组织标志的救护车上,车门打开,某人脚步轻盈地跳下,朝设备说声知道了。 恰在此时大教堂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烟尘漫天飞舞。对讲机信号中断,红灯闪烁。 她只沉默几秒,就返身回车上,从后座掏了一把轻型m9塞进腰间搭扣,弹匣是满的,十五发。 附近装甲车把街垒包围成铁桶。这里局势复杂,相隔不到几米的两辆可能就分属不同阵营,而有些阵营,对纽约来的专家组十分敌视。不过是险情压在这里,人命关天,才暂时堆堵在此处,阻挡老城死亡率攀升,波及到新城。 她一辆辆地看过去,找带红十字标志的,但没有。车里有戴面罩的抱步枪酣睡,没有直属上司的命令,一步都不会挪。 越找心越寒。低温仓库距离大教堂还有几千米,假如步行过去,高温昏厥是最轻的。在此时此刻的老城,血清就是无价之宝,很难不被黑暗中的人盯上,抢走,在黑市里高价转手。 她闭眼轻叹,红十字旗帜在烈日下飘扬。 此时,一只手从背后搭上她肩头,拍了拍。她迅速警觉,抽身下腰拔枪,动作利落,枪口直抵对方心口。 黑色迷彩服的男人戴着防护面罩,抬起双手无奈笑,开口,竟然是流畅且带点京腔的普通话。 “哎哎,别开枪。友军,友军。” 她手端得纹丝不动。 对方只好从胸前扯出一条银链子,晃了晃。 “11年退役,维和部队驻索马里,你上司刘和,是我战友。这回放心了吧。” 终于,枪口挪走,悬着的一颗心陡然放下,她几乎虚脱,点了点头,随即就被拉上了最近的副驾。 “天主堂那儿情况不好,有个本地的武装刚进去,要抢血清。老刘他们火力压着,但撑不了太久。我先带你撤回营地?” 黑迷彩转头问她。 “去低温仓库。”面罩下,她声音发闷。 “不是?我讲话你有在听?天主堂已经被炸了!现在回去,就是tmd送人头。”他声音提高几个度。 “天主堂安置了五百多个伤患,三箱血清能救所有人的命。除非全死了,剩一半,我也得回。”她声音冷,但是字句清晰。说到最后,渐低下去:“拜托你。” 几秒的寂静,他没说话,调转方向盘向仓库驶去,车轮扬起漫天尘灰。 半小时后,弹痕累累的装甲车打了个急转,停在炸塌半堵墙的天主堂外,后面不远处跟着十几辆重型卡车,车上装满弹药,焚风烧灼,都是亡命徒。 “带血清下车!从那个楼梯进,左拐再右拐,水泥掩体下边等着,老刘没死,丫刚给我发了信号。” 雷司晴抱药下车,回头看向驾驶座。男人竟然从夹缝里抽出条黑漆漆的抹布,叼着子弹擦枪。 还有几分钟,追击大队就会把他连人带车射成筛子,但他岿然不动。 是宇宙中最暗的一角,却吸收所有光。 “你名字?”最后一瞬,她扒着车门开口。 他露齿一笑,但隔着防毒面罩,什么都看不清。 “钟离季。熟人都叫我季三。” 刹那的惊讶掠过她眼睛,随即消失。心脏跳动至不可理喻的程度,她转身飞奔。 火花在身后绽开,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那是“天眼”的光,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是神的狂怒,降临之际,动若雷霆。 02 一个月后,新城区,红十字营地。 帐篷里在办欢送会,蔓延情况得到控制,危险等级下调,甚至老城区里已有居民回迁,收拾狼藉遍地的老屋,商铺也准备重新开业。 危机刚过,众人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暂时松懈,甚至有人不知从哪搞来了亚洲产的廉价彩灯,挂在帐篷顶五颜六色,堪比圣诞节。 帐篷中央是一箱从新城运来的啤酒,劫后余生,喝到冰啤都热泪盈眶。小队长胳膊上缠绷带,第一个跳上桌,拿起吉他弹了首约翰列侬的老歌。 其他人安静围坐,广袤沙漠、莽莽雨林,在身后涌动。面前则是无垠的大西洋。 雷司晴在人群外,靠着柱子。手里晃着半瓶冰啤,若有所思。 防护设备没脱,她今天晚点还要去重症病房换班,最后一批出院了,才算是任务彻底完成。 “嘿,晴,想什么呢?你最近魂不守舍的。” 后背搭上个手,她一惊,回头见是同事丽兹,笑了笑。对方一双碧蓝的眼盯住她眼神望过去的方向,八卦之心顿起。 “哦,那个亚裔男人。队里都知道他,上个月一人挡住了几十个帮派的车,不知道怎么办到的,听说从前在索马里服役,履历和……肌肉,都不错。晴,你喜欢这种类型?” 丽兹朝她挤眼,但雷司晴没收到眼神信号。她目光都汇聚在那一处,灯光亮起的那一处,众人起哄声中季三被队友推出去,拿过吉他,靠在铁皮车板搭成的餐桌边上,拨了一下琴弦。额发垂下,瞳孔的黑,深不见底。 他唱歌不难听,尤其在一百号人凑不齐八个标准音的临时救援队里,甚至可以称得上动听。 歌词是英文,她在阴影里安静听着,心头波涛涌起,一浪高过一浪,淹没她,冲毁她。 像太古以来孤独至极的月光,再次照到额头。 inyourdarkesthour/iwouldleadyouthroughthefire./butyouwon'tletme./youwon'tletme./idon'twannasaygoodbye/ijustwannagiveitonemoretry. 在你深陷黑暗之时/我愿引你穿过火海/但你拒绝了我/你拒绝了我/我却不愿说再见/想再试一次 人生憾事多吗? 她以为自己早就过了那道坎。 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在唱这首歌。 “晴,司晴,你认识他?” 丽兹看她到她眼神,惊了一下。她抱臂,摇了摇头。 “不认识。” 歌声在此时戛然而止。有所感应似地,弹琴人抬起眼神。四目相对的一瞬他僵在原地,她拔腿就跑。 季三放下吉他追出去,两人百米赛跑似地冲了一截,终于抓住了她手臂。 “雷司晴!” 他目眦欲裂。比之那天的沉着稳当游刃有余差了不知多少。 “那天要我带血清去天主堂的,是不是你。” 她还是背着身,没回头看他。 “是我。” “你怎么都……我今天要是不……”他语无伦次,深呼吸后顺了气,才把话说完。“我今天要是不认出你,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滑稽,握着她手臂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 “对不起,太激动。” 雷司晴还是没回头。 那本书里写过来着?十八岁时射出的一发子弹,遁入虚空,多年后射中了自己。 她的少女时代是一片荒野。没觉醒“广寒宫”,不知道自己是嫦娥命格。但长得异常出挑这件事,再守拙,也很难藏得住。每个路过她生命的男人几乎都骚扰过她。 那是怎样沉重的、沉重的负担,几乎拖垮她刚刚开始的人生。 只有季三,他们是青梅竹马,一块在大院里玩泥巴,什么窘相都看过,他对她的美貌免疫。 高中时代季三暗中为保护她打过很多架,乃至最严重的一次导致他辍学,出国当兵。而被他收拾过的那帮混混残了几个,还留下终生阴影,听见季三的名字就手抖。 雷司晴在高三毕业那天晚上对季三告白,拉着一米八九的人站在路灯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很狼狈。但对方甚至没有回应,只是拿他自己的围巾给她擦鼻涕,完了掏出个mp3塞她手里,说是毕业礼物。 “你不喜欢我吗?”她抬头,清澈眸子映着雪光,碎发在额间飞舞。自信没人能顶得住她这么一问。 季三把手插在夹克兜里,低下头,过了一会才抬起,鼻尖泛红。 “司晴。我不能喜欢你。” 弗里敦的夏夜没有蝉鸣。这轮危机过后连猴子和热带鸟也几乎绝迹,有的只是寂静海浪。 抢血清那天目睹了“天眼”开启,她才知道季三说的“不能喜欢”,是什么意思。 拥有“天眼”异能的人,是杨戬命格。 而她是嫦娥命格,杨戬和嫦娥,命格相配,是天生一对。 钟离家和雷家,都是北方斩鬼世家。但雷家祖辈死在“五通”手上的人无数,传到这一辈人丁寥落,已经打算退出江湖,所以“广寒宫”异能在她出生时就被封印,只有遇到命格相配的人才会开启。假如他答应了和她在一起,广寒宫就会被开启。极寒属性杀伤力大,但每次启用,都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而她当年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和她一块长大,在胡同里打架帮着拿板砖的人,觉醒的是“天眼”。 雷家祖上曾经说过,终此一生,两个命格相配的异能者遇上的概率,是万亿分之一。她这辈子可以安心做个普通人。 普通人。多年来印在她身上,变成多么讽刺的三个字。 他给她的mp3里,录了一段吉他弹唱,声音低沉,弹得蹩脚但认真,能听出来,练了很多次。 她也在无数个深夜难眠的夜晚反复听。后来在某次出勤时机芯掉进海里泡坏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再坚固的东西,也总有离开的时候。而她得学着靠自己,面对这个恶心的世界。 但她这些年层层锤炼的坚强被那首歌瞬间打回原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快十年过去,有人还在原地,弹同一首歌。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她未及想明白,就问了出口。 “明知故问。”他声音带笑,又苦涩。 忽地雷司晴转身,向他走两步,张开双臂,紧抱住他。 “你别动,别说话,让我抱一会。” 他就真的没动,让她抱。 帐篷里灯光喧哗,但人间的一切喧闹,都和此刻无关。 “季三。”她吸鼻子。 “嗯?”他仰头望天。 “谈过恋爱了吗。” 他一阵沉默,太阳穴嗡嗡地响。他努力故作镇定,叹了口气。 “没有啊,祖宗。我上哪儿谈去。” “被我告白之后就看不上其他人了是吗。” 他没接话。 “你就这么怕我觉醒了广寒宫,觉醒了又怎么样?我……” 她没说完,季三的手就捂上她的嘴,浓眉敛起,分明的五官,在白亮灯盏下面,格外清晰。 “别乱说话。” 手掌温热,碰到时她愣了一下,季三被烫着似的,立即撇开。雷司晴眉眼弯成月牙,把防护设备重新套上。 “拜拜,我去执勤,有缘再见。” 季三被噎在当地,目送她走远,等那个身影消失成一个黑点,才抬起手,端详自己手心,带着点恍然大悟。 “不是,十年没见,学会欲擒故纵了?” 03 十天后,尼日利亚,拉各斯国际机场。 季三搭着哈欠,带两个黑眼圈进了单独的候机室,同行的几个迷彩服抬头看他,击掌就算打招呼。 “hey,队长,最近睡眠不足?瞧这黑眼圈。”其中一个大块头拍他胸口。 “别闹了,季三自从上回在弗里敦遇见那个神秘亚裔美人,就每天魂不守舍。季三,不会是做春梦了吧。” “边儿去。” 季三拨拉开对方爪子,戴上眼罩,缩进候机椅。众人看他这么低气压,互相使眼色,继续插科打诨。 “赌对了吧,就是做春梦,一百美元,给我。” “去你的,他承认了吗。队长那样,八成是被甩了,还春梦,我看是噩梦。” 眼罩下,季三不动声色。 但闭上眼,面前浮现的都是雷司晴。 多年不见她比之前更稳重了,成熟,有决断,业务能力独当一面。更何况还长成那个样子,要不是雷家死命不让她去拍戏,说不定现在,机场都是她照片。 而他会在奔去世界各地卖命的间隙,路过每一个有她广告的机场。 季三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但脑壳被大力一掌拍醒,他迅速拉下眼罩,瞧见的却是队友一双小眼,神神秘秘地往边上瞟:“季三,季三,那是不是你的梦中情人?” 他眼神都懒得给他,倒头继续睡。但眼角余光扫过候机室玻璃门,冻住了。 雷司晴和几个同事一道,拖着行李箱在办理登机手续。头发胡乱扎了个丸子头,衣服也是胡乱搭配没季节,素颜,清淡得要命。但就是戳他心口,一戳一个洞。 奇了怪了,他十年没变的审美。 季三一个挺身跃起,瞧见她的目的地是南非,甩了行李包就去服务台。 “队长,你你你去干什么?” “改签。”他言简意赅。 “不去大溪地度假了?”身后哀鸿遍野。 “你们还是按计划,去大溪地。我——得去趟开普敦。” 04 南非开普敦,沿海最漂亮的一片沙滩,山崖制高点上,有家华人开的赌场。 casino几个字母,粉丝黄绿,循环滚动,夜幕降临时晃瞎人眼。 什么正经的学术酒会开在赌场里?季三拎包办入住时,脸色黑到服务人员全程低头,生怕他下秒掏枪撂在台面上。 办过了手续他没撂枪,只晃了晃证件,眼睛一直盯向窗外。凉廊下三三两两聚着穿休闲正装的男男女女,捧高脚杯寒暄。但只有一个女人靠在栏杆边上看风景,月光色短礼服裙,黑发盘起在头头顶,两颗珍珠耳钉,简单到不能更简单。但男人们来找她尬聊的络绎不绝。很快她脸上就浮起轻微厌烦,但还是强打精神应付。 季三瞧见她手指在栏杆上敲动,她烦躁时,就会这样。 雷司晴的情绪已经濒临临界点。但毕竟是业内难得的年度聚会,谈得顺利,能给实验室多拿到几笔funding。院长知道她的价值,所以特意发邮件请求她到场。 这种到场,不是她想要的。这种场合,也是她最不乐意参加的。但院长是她的恩师,而此前她已经回绝了很多次这类酒会的邀请。 “先生,这位小姐已经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 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轻到无声无息,不动声色,但一旦到来,周围就都是他的领域。悬起的心就此放下,她几乎站立不稳。季三一把扶住她,她就势往后,靠在他肩上。 “你来干嘛。”几乎是本能地,她语气变得不那么商务,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冰雕美人活了过来。 “来观摩雷小姐怎么施展迷魂计。”他语气不善,手虚扶着她腰,目光追逐方才搭讪的西装眼镜男,直到对方黯然退场。 “会迷魂计有什么用,该钓不到的,还是钓不到。” 她转过身在他裤兜里找烟,果然找到包本地产,掏出来点上,对着月光呼了一口。淡金色的鸡尾酒气息在他鼻尖逡巡,没想到她已经半醉了。 季三方才被她找烟时一阵摸,忍得咬牙切齿。此时又被酒气蒸熏,差一步丧失神志,手就在她腰边,迟迟,没有放下去。 “咱就这么猫捉老鼠过一辈子,有意思吗,季三。”她突然开口。 “你但凡退一步呢,我也能死心。但你明明……”她把烟捻灭在栏杆上。 “不打算退。” “我早就退了。” 他黯然。 她不再开口,两人若即若离站着,看月亮。 “我爸前年死了。”雷司晴声音很低。“雷家最后一辈斩鬼人,死在医院里。我当时在南美医疗支援,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听说临死前他念我名字,说我妈去世得早,就这么一个女儿。说,从小没见过我怎么笑,也就跟钟离家那小子在一块那几年,能开心点。” 我当时知道了,跟那边开玩笑,说季三高中毕业就早把我甩了。不对,我俩压根,就没有谈过。 他沉默。 “能在弗里敦见到你我还挺开心的,但就到开心为止了。这几天我想通了,你也别再追过来,没必要。我现在自己过得,也挺好的。” 她把那包烟塞回去,拍了拍。 “谁离了谁活不了呢,你说是吧。” 05 “季三,你是不是失恋了?” 大溪地沙滩上,一溜小麦色漂亮肌肉,涂满了防晒油供人观赏,路人瞧几眼都忍不住吹口哨。 他把飞行员墨镜往上推了推,正颜厉色。 没有啊,谁说的,打断他狗腿。 “没失恋好啊,晚上度假酒店party,来不来?听说有今年的澳洲选美冠军。” 他想都没想。 “不去。” “不去好啊!你千万别去。”队友喜滋滋:“好像除了选美冠军还有几个亚洲模特?不过今年的选美内幕刚被爆出来,上回交过手的那个毒枭还记得不,他现在退居二线,扶持他儿子进军娱乐业,前不久还在开普敦开了个赌场,好像就在milnerton。唉,季三,你去哪?” 他步伐飞快,已经没了影。 塞拉利昂,南非。怪不得她先出现在弗里敦,又出现在南非赌场。 根本,她就是知道哪里有五通才去的,和他一样。 雷司晴,早就觉醒了异能,说不定,已经用过了广寒宫。 这十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攥紧拳头,牙关咬得生疼。 砰。 紧锁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南半球海风粗粝,吹过床沿。三米高的挑台边纱帘飞舞,地毯上家具翻倒,隐约还有血迹。 季三一路翻检,管理逻辑运算的那块脑区已经运载负荷过量趋近崩溃。路上他动用了从前能动用的所有力量,找这帮人的背景。一把手照片出现时,他听见理智那根弦被烧断的声音。 是那天晚上找她搭讪的西装男。挂在国际通缉悬赏榜前三,铅灰色眼睛,脖颈顺着动脉有一行刺青,是希伯来文:eventhoughiwalkthroughthevalleyoftheshadowofdeath,iwillfearnoevil.(我走过死荫幽谷,亦无所畏惧)。 但那天他穿西装打领带,还戴了茶色眼镜。 废物。 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 纱帘簌簌飞舞。整个套房都翻了个遍。没有她。 季三深呼吸,走向最后那处地方——阳台。 这里是最高层,真掉下去,还得从水泥地里一块一块把她抠出来。 他握着枪的手在颤,但还是下意识完成开保险上膛,贴墙走过去,纱帘就在此时飞起,阳台景象,一览无余。 雷司晴裹着浴袍,在阳台抽烟。 “你来啦。” 她笑,徒手把烟掐了,手指留下两个灰印子。 转过脸时万籁俱寂,那是开过“广寒宫”的遗留痕迹,会在短时间内成百倍提升伤害能力,以及外貌吸引力。 简而言之,在对手眼中,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类是什么样,她的“幻象”,就是什么样。 但在季三眼里,她一点没变。 就是手臂破了个血道,是利刃划痕。 “人在通风管道,已经报过警。没死,还有口气。再晚一步,我就把他冲厕所了。”她轻描淡写,眉眼抬了抬,吐出一口烟雾。 异能自由释放,强到周围的气场都被她扭曲,而她站在宇宙中央,指挥若定,气吞山河。 原来这就是不掩饰、不躲藏的感觉。完完全全,做回自己的感觉。 真好。 季三一把抱起她,踹开门走了出去。 她也不问他要去哪,把最后一个烟圈吐他脸上,声音带钩子。 “你长得真像我认识的人。那谁来着,我追了他挺久,没追到呢。” 他脖颈青筋迸起。 几百米酒店走廊,差点要了他的命。 终于,到了他自己的房间,刷卡关门一气呵成。把人堵在玄关门上,终于有空打量她。 “雷司晴,你吃错药了?” 空气骤然安静。过了一会,她才开口。 “我没想到他会蛊术,不得已,才用了广寒宫。”她偏过头:“正好被你撞见了,也不总用,别误会。”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什么蛊?”答案他已经猜到了,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恨不得现在出去把人从通风管道扒出来射成马蜂窝。 “管他什么蛊呢。” 她一把推开他,转头就要走。 “我自己待会,就好了。” 但腰被单手从后抱住,他抱着人从玄关到客厅,还没走到卧室,她脸上就泛起红晕。 “风凉话等会再说”,他把人放在沙发上,还贴心地拿了个软垫,给她垫腰。 “现在,先省省力气。” 他脸色确实不大好,雷司晴心虚,把脸扭过去不看。但上衣脱了之后还是忍不住看了眼,一眼就黏在他身上。 确实有料。 “第一次哈。技术不好,您凑合用。” 他也转过头去,解裤带,手忙脚乱,解不开,耳朵红到脖子根。 雷司晴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笑到中途又擦眼泪。 他也笑,伸手替她擦,最后吻成一团。 夕阳下两个侧影终于贴在一起,纱帘起落,背后是南太平洋。 06 多年后,杭州,“无相”总部。 秦陌桑撸猫,雷司晴泡茶,李凭和季三站在院里,监督龙树站桩。隔壁南浔戴了个墨镜,人五人六的,教两个新来的实习生填入职表格。 那俩实习生也是熟脸,一个是上虞马家那次出事后,被蛇妖“祝英台”缠上的高中女生。她是梁山伯转世,为了赚钱给蛇养老,索性加了“无相”。另一个是南浔从狗村里捞的女孩,已经出国集训两年,最近打算出道,南浔拎她先来“无相”积攒见识一下社会毒打。而松乔近来刚上初一,假期自己背包去港城,给亲爹妈烧香去了。 “唉,晴姐,你当初是怎么跟三哥破镜重圆的,那段再给我讲讲呗。” 秦陌桑把猫放了,转身躺在雷司晴腿上,看院里的树影。 远处传来季三一声断喝:“秦陌桑,你躺哪儿呢!” 雷司晴拍拍她脸:“没事,继续躺。季三连我家金毛的醋都吃,简直魔怔。” 秦陌桑从善如流,找了个舒服角度,继续躺,又顺利接上刚才的话题。“所以晴姐,你俩当年,也是因为情蛊?” “嗯,也不全是。主要那时候季三脑子转不过来,等他回头,等到猴年马月。我故意的。” 雷司晴抬起脸,看向院里。清风吹过,季三也恰在此时抬头。 四目相对,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又转过头去,耳朵红得明显。 秦陌桑眼尖,看到全程,由衷感叹。 “天呐。三哥他,好纯情啊。” 雷司晴叹气。 “是吧。怎么回事儿呢。犬系都这样吗,我看李凭就不是,他是猫系吧。不对,是狐狸,我看那小子就是个狐狸精,桑,你可悠着点啊。” 秦陌桑脸红了,没说话,往上拉了拉领口。李凭眼神幽幽递过来,小刀子似的,在她身上剜两下,又收回去。 她立即坐直了,说,吃茶,吃茶。 番外·古代if线(h) 坑蒙拐骗小神婆x清冷腹黑屑道士 01 见到道士李凭第一面,她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得倒是俊俏正直,仙气凛冽,瞧着将及弱冠,却办事稳当手段老辣,下手透着股狠劲。 比如在朱雀街上走时,无意挡了正得宠的内监车驾,对方一鞭子抽过来,他竟空手握住,硬是把内监拽下马拖行几尺,拖得那公公脸上香粉掉了一地,把土路染成白色,吓得路人屏息,只有她在凉棚下磕瓜子看热闹,末了还鼓掌,恰被他抬头时看到。 自那回,她就入了李凭的眼。 老天可怜见,她不过就是个靠街头把戏骗点小钱的神婆,偶尔,偶尔也骗骗人。为什么会被这个皇城知名的煞星盯上? 等她被煞星按在钦天监书桌上艹的时候,终于开始深刻反思这件事。但好像,已经太迟了。 个子比她高一个头,成天穿着宽袍大袖,也看不出下面藏着涌动的肌肉。 宽肩劲腰,力气极大。单手扣住她大半个腰,每次都能把她往更深处钉。 那里是欢爱,简直是单方面的凌虐。 她骂各种不入流的脏话,手脚乱踢,指甲抓破他背脊。撕打得衣服乱七八糟就算,连手上的金镯子也掉了。她急红眼,下死命夹他,他就吸气,闭眼停顿,她反倒受不住。 身下已经湿哒哒一滩,全是她的水。 “我、我不做了,你出去。”她眼角憋着泪,已经分不清是爽还是别的。早知道做这事原来如此可怕,就不勾他、骗他喝那个破劳什子大宛国的药酒。头一回骗色,就骗得这么血本无归,她回去要被那帮乞儿们笑话死。 是的,她这趟是来骗他。 横竖不过是因自己在同伴面前夸下了海口,说要是能拿下钦天监的李真人,下个月降神会的香火抽成都归她。 其实,那个没说出口的理由,是她嫉妒他。嫉妒他靠过硬的观星本事,在太初宫天子面前也是把硬骨头,敢犯颜直谏,敢顶撞权宦。 那如果,这么谪仙似的人物,有了个肮脏的、说不出口的污点,会怎样?比如,跟一个形同乞儿的小神婆睡过,还是被小神婆下了药强上的。 初初想到这主意时,她乐开了花。 怎料上天让她实现了这个愿望,却是以一种让她追悔莫及的方式。 半个时辰前,她捧着一壶酒,笑吟吟站在门前,说来赔礼。那日在朱雀街上演戏法,趁他不注意,顺了他一贯钱。李凭头都没抬,说知道了。她就往前蛄蛹了两下,好死不死地问,道长,你在写什么呢? 形神坐忘论。他答得淡淡的,笔画没停,也没赶她走。 她觉得得到了鼓励,又往前蛄蛹几下,把酒往桌上一放,凑近了看他写字。玉质和笔杆一个颜色,脸也好看,她那天就看上了。 道长,你这笔迹真好,我没见过。这是什么字? 贞一先生,金剪刀书。 谁是贞一先生? 一个死人。 倒是有来有往,可惜天已经聊死。她抱着酒壶怅然,半晌,等他写完,晾纸,她已经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在被抱着艹,李凭的东西在她里面,尺寸可怕,刚捅进去半个,她就被弄醒了。 药酒效力剧烈,他咬紧牙关,额头大滴大滴往下掉汗珠子,砸在她敞开的胸口。想必,是她睡着后,他拿她的酒来喝了,根本没想到小神婆有胆子给他下药。 歪打正着,她却半点没有惊喜,只有惊吓,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酥麻,从连接处绵延上来,窜进四肢百骸。 眼神与他对上,澄澈眼神此刻沾了欲望,勾魂摄魄。他好像比她还委屈似的,眼角带红。一手撑桌角,一手托她后腰,撞得节奏清晰。 ”醒了?”李凭拇指和食指捏着她下巴抬起来,身下深送,她就逸出长声。 “醒了就好好看着,长点记性。下次,别再给不相干的男人,送、药、酒。”他声音低,钩子似的钩在她耳朵边。修长手指探到交合处揉弄。 她说不出话。因为他另一只握着腰的手此时伸进她嘴里搅,动作大开大合,和身下的节奏一致。 像是在同时从上面和下面艹她。 右腿被架在他肩上,桌面原本晾好的经文和符纸,飘了一地。她今天穿着百衲衣撕破了做的裙子,破布片此刻已不剩几条,只剩那个请神时拴在腰上的铃铛,还随着他动作响,叮铃,叮铃。 此时门外有脚步声,听到铃铛响动,静了静,接着谨慎的敲门响起,两声。 “师父?”年轻的男声在回廊上,想必是他的徒弟。 “方才听见些奇怪动静,需弟子进来帮忙么?“ 她趁他有所分神,一个鲤鱼打挺,从他身下滑出去,裹着衣服往门口摸,却在最后一刻被捞回去,后背贴在门板上。 破衣烂衫被掀起,连发髻也被解开,乌发披散下来,被他整理过后撩到一侧。他没进去,只是抵着,不紧不慢地蹭。 她浑身哆嗦,半是舒爽,半是不解。 他为什么……难不成,平日里的正直坦荡都是表象,私底下,他就是来者不拒? 这不受控制的怅然感觉,让她心里无着无落,吊在空中,比被人欺负还难受。 他却在这时又停了。手还按着她唇齿,略带威胁意味,抬头向外,声音低哑。 “无事,回去罢。” 小徒弟或许是听出他声线有变,语气里带了点担心。“师父,当真无事?” 她却口中飘出半声呜咽,被他含进嘴里,瞬时脑海中炸出一个霹雳。 他在吻她。 同时也再次进入她。手掌捏在大腿根,把人抬起来,放在腰上。 她从前看北曲花柳巷里,官伎和相好的在小巷暗处灯影里风流,就是这样。兽似的缠紧,碰撞出羞人的响声,把灯撞得一晃一晃。美人越浪叫,男人越起劲。 但这可是李凭,太初宫里的李真人。平日里连白眼都懒得给旁人,没想到,好她这一口? “嗯。”他声音慵懒,对外头吩咐:“炼丹呢。守好门,莫让旁人进来。” 实在到了极点,她终于在此刻喷了一次。 淅淅沥沥,溅上他手背。 他趁势揉搓敏感的地方,她背脊弓起,指甲抠进他后背,又张嘴咬在他肩膀。 几乎同时,他顶进最深的地方,都射给了她。 她胸口有颗红豆色石头做的坠子,冰凉沁心,是当初在昆仑山大非川一带游荡时捡的,觉得形状可爱,就一直戴着。此时卡在两人中间,硌得慌。 刚要把吊坠拿走,他就用手拦下。她又拿,他又拦。最后,他索性把坠子解下来,攥在他自己手心。 “李真人。我骗你一次,你、你占我便宜一次。我们两清。今后,不能再找我麻烦。” 余韵还未完全消退,她就开始振振有词, “嗯,我自不会找你。不过,总要留个姓字,万一,某天你抱着个孩子上门来,说是我与你生的……” 啪。她一巴掌抬起来中途被他握住,眼睛被他气得发红,唇齿也在颤。 果然,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说笑罢了。” 他握住她手指,一根根握紧,变成十指交缠,按在门板上。慢条斯理,亲她耳垂。 “我知道你是谁。” “说来荒唐,但梦里见你,已许多次。” “这酒里有药,我自是知道。但酒,我没喝。”他笑意含在眼睛里,看她表情骤变。 “你愿来找我,于我便是……极品的春药。“ 他如此说。 番外(伪骨科if线)(h) dom哥哥vs装乖妹妹 (又名“约dom约到了自己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01 秦陌桑在包间配套的浴室里发短信,激动得手都在打颤。 是个匿名app,注册的都必须在后台实名,提交体检报告。照片、年龄,都不能造假。由于这爱好过于小众,她三天前注册时,忐忑了许久。平时也不更新动态就是窥屏,刷首页,看到顺眼的就添加收藏。 但刷来刷去,收藏的只有一个,是个化名是lee的男人,和她同天注册。 首页照片是一张半模糊的中近景,手里握着杯咖啡,走在北风席卷的纽约曼哈顿32街附近,通身黑大衣,黑色皮质手套握着长柄伞。五官立体得惊人,但是张亚洲人的脸。 他半低着头,看橱窗里的风景。大雪和地铁口喷出的雾气让画质变得有旧相册质感,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她痛下决心点开两人的对话界面,也是因为那双眼睛,太像他。 引人深陷,引人驻足,给她希望,也让她覆灭。 如果得不到,就像水妖溺死在河岸,只因美少年爱的是他自己水中的幻影。从头至尾,是她自己的单相思,烧死她自己。 主说,一切信他的,都不致灭亡,反得永生。 十八岁那年,自从发现自己喜欢的人是李凭,她就开始周末去学校旁边的社区教堂,一呆就是一下午。想,自己究竟是脑袋哪根筋搭错了,喜欢那个最不能喜欢的,她的哥哥。 她和李凭是兄妹,但她是被李家收养的,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两人在一个屋檐下成长,相敬如宾。但李家是个狗血的家庭,而李凭是这个狗血家庭里唯一的正常人,于是李凭走了,顺便把她带走,两人去了海外,从零开始,他半工半读,供她上学。 外出都说两人是兄妹,秦陌桑从小乖巧,听他话。 但渐渐地他的事业做起来,房子越换越大,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秦陌桑雷打不动,每天给她发短信保平安,以及生活分享生活琐事。邻居安娜又再婚了,同学索菲亚的猫丢了,这学期又有奖学金了,种种。李凭一般只回几句没感情的话,她也很知足。 毕竟,是从前会在她挨打时,护在前面的哥哥,是开车带她穿越暴风雪来到应许之地的哥哥,是为她遮风挡雨、最宝贵的亲人。 直到她升高三,给他分享日常时多了些内容,比如校橄榄球队的队长向她表白,隔壁陈同学陪她遛狗,周末同学过生日,要穿小礼服裙。李凭突然就不回她消息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不打的电话。 她深呼吸接起,听到久违的他的声音,背景里有飞机起落,是在机场。声线疲惫,但依旧沉稳,问她。 “周末的约,那个ruskin也去吗?” “ruskin?”她还沉浸在听到他声音的喜悦里,反应一会才想起来,语调欢乐:“哦,那个和我告白的橄榄球队同学吗?他当然去呀~我们下周还要见面,约了一起自习。” 电话那边沉默了会,她心跳加速,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心跳个什么劲。 “秦陌桑,周末白天空给我。我回趟上城,找你吃饭。” 收养以来,他一直拒绝她改姓,还是直呼全名,只有她从小固执地叫他哥哥。 她迅速答应,生怕他拒绝。电话挂断了,一串忙音,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本周末是她十八岁生日。 02 晚上秦陌桑穿着小礼服坐进了劳斯莱斯幻影的副驾,身边是梳背头穿定制三件套的李凭。他今天特意给司机放了假,亲自送她。衣香鬓影的上城34街溢彩流金,都没身边人亮眼,她思绪飘忽,忽地想起,圣诞节也近了。 “哥哥,今年圣诞节,你想要什么礼物?” 其实她早买好了一支钢笔,是她暑期打工攒的钱。做工精巧,有他名字缩写,刚好用来签合同,或是放在西装领口。又不逾越,又能暗搓搓地抒发占有欲。 这问题也是随口一问,因为每年这么问之后,他都会说,你送的我都喜欢。 但今年不一样,他没说话。 雪茄架在金属架上,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车窗边。 他心情不好。 但因为什么,她不知道。总有那么多让他烦心的事,而李凭从来不把工作上的心情带回家。 她的心情因他的沉默而低落,直到车停在举办生日宴会的公寓门口,她轻盈跳下车后,李凭也下了车,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握住她手臂。 “圣诞礼物,还没想好。你先欠着吧。” 他的黑大衣在风里翻飞。 秦陌桑第一次觉得被命运击中,她匆忙回答了句好,就落荒而逃。 逃进金碧辉煌的前厅,她也不敢回头看门廊下那个吸引众人目光的年轻人,她的哥哥。他长到了生猛与青涩调和却不过度的年纪,是黄金质感的斑斓猛虎,是尚开始结穗的麦子,动静之间,顾盼生辉。 她的心被紧紧攥着,撕成两半。心里忽然想起早上抄的希伯来书里看到的一句。 他比一切两刃的剑更快,甚至魂与灵、骨节与骨髓,都能刺入、剖开,连心中的思念和主意都能辨明。 耳边传来同学欢快的声音。 sunny,今天送你来的男人是谁?好迷人,有联系方式吗? 她点头,又摇头。说抱歉,没有。 他是我的,就算暂时不能得到,也不能拱手让人。 十八岁钟声敲响的那天,秦陌桑黑化了。 她决定今年开始恋爱,积攒经验,然后用学来的套路,全方位地围猎他。 她不想伤害纯情的橄榄球队长,于是下了个app,开始研究如何安全地、高效地约炮。 于是回到了故事的开头,她躲在浴室里,手指颤抖地发动态: ”约dom约到了自己哥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今天是她与网友的第一次线下,她唯一收藏的那个lee,就是李凭如假包换的本人。 03 李凭的商务合作伙伴业务面略广,某天半夜五点把他call醒,语气激动。 “凭,你让我查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秦陌桑?“ 他顿时清醒,翻身坐起,听对面继续说下去。 ”你你你先别激动啊,听我说。哥们不是有个那个网上解决当代都市男女需求的合法公司来着,实名制的。昨儿员工上报,说你让我看着的那个名字,注册登记了。” 李凭起身,洗了把脸。下载app,找到她的主页,划下去,看到被收藏量,沉默。 一分钟后他完成了注册,上传照片,标记名字为lee,然后躺回床上,数天花板上的曼陀罗花。 但没过五分钟,手机震动。 他飞速弹起,看到一个“被收藏”的消息弹出。是她。 *** 包厢里气氛复杂。 中央空调温度适宜,李凭还是解了一颗扣。 她还躲在浴室里,自从他转过身,四目相对之后,她就跑进浴室,还把门反锁了。 不过人没有直接夺路而逃,似乎是件该庆幸的事? 他扶额,打开烟盒又合上。她今天穿了件修身红色细吊带裙,关门时背对着她,优美腰脊曲线,挂着一排小珍珠。 如果今夜来的不是他呢? 他双腿交迭,深呼吸。 别多想。他对自己说。 吱呀。浴室门打开了。 她赤足走了出来,眼角挂着泪珠。哭过?还是蒸汽熏蒸的错觉。 他握在椅背上的手指握得指节泛白。 假如今夜是最后的审判,他愿意接受,任何可能的惩罚。 但是她没有退后,没有绕道,也没有故作掩饰。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那是路西法的业火,把他灵魂烧干。 然后秦陌桑踱步过来,坐在他腿上。 不是斜坐,是正坐。 她把他腰带解下,握在手里,然后缠绕在他眼睛上,覆盖他浓长眼睫。 最后黑暗降临。 她声音清晰,掉在地上,晶莹如珍珠。 说,主人,我准备好了。 04 他握住她腿根,手指一点点向上摩挲,然后顿住。 没穿内裤。 这认知让他短暂失去行动力,于是她继续,解开裤带,把东西释放出来。 他仰头,脸色微变,因她费力攀住他肩膀,竟然想直接坐下去。 “等等。”他不得不开口。 然后手指托住她臀部。她被他手上的温度烫到,不可抑制地叫了一声,随即咬住了唇。 他眉头紧皱,虽然她看不到。但还是强忍着,指导她。 “需要先,润滑一下。”说完,手指已触到了穴口边缘,状似无意地摩挲。“没有水,这么进去,你会受伤。” 她已经不会说话,额头抵在他肩头,咬着衬衫领口。指甲把丝质衬衫抓到面目全非。 ”我会慢一点,你放轻松。深呼吸。” 她跟着他的节奏,深呼吸。 起初是两根,接着是三根,然后是四根。 指根完全没入,刮擦内壁时故意寻找她反应最大的点,用粗糙的机关节摩擦,带着拇指去蹭穴口敏感处,直到那里发红肿立。水声逐渐响亮,啪嗒啪嗒。水顺着他西装裤流下去,掉在地毯上。 她浑身颤抖,竟就这样在他怀里高潮了一次。 他闭上眼,调节呼吸。 然后扶起她的腰,对准那里,用沾着水的手抚摸她的脸,然后是唇。 “要进去了。” 她点头。 他进得缓慢。像是要把这短短几分钟记到地老天荒。 进到一半她就吸气,于是他停下。 ”疼的话,就不做了,以后……”他说到一半就卡住,觉得自己疯得离谱。什么以后。 她没说话,只是握住他的肩,身子猛地一沉,同时找到他的唇,吻下去。 整根没入,两人都猛地颤抖。 他手掌宽大,单手可以握住她大半腰肢。此刻那裙子已经褪到腰际,她纤白的腰,在他身上上下地晃。 节奏与频率逐渐加快,两人贴得太紧,没有其他缝隙。 头发已经散乱,搅在一起。他眼尾泛红,眼前还是一片黑色,但她的手压在他心口,能听到那溢出心脏的血液泵向全身。 他把她更紧地压向自己,坐起身,用腰腹力量顶她。那里已经被顶得泛出白沫,她没有喊停,他更不会。 像一台拆掉了制动系统的跑车,呼啸着,奔向悬崖。 ”哥哥,我,我不行了。”她带着哭腔,说出那句要命的咒语。 他额头抵着她,声音低沉,涌动地狱岩浆和烈火。 ”那,哥哥射给你,好不好。” 【小剧场】 圣诞节后的某天。 秦陌桑戴着兔耳朵跪趴在床上,等她的好哥哥来喂第一口枫糖松饼。 窗外下着大雪,他还插在她里面,她面色潮红,扭动身体,说到我的圣经时间了,你快拔出来。 他捂上她眼睛,说,我就是神父,你可以来和我做告解。 她夹紧了腿,说我的罪,神早就知道。 他不说话,用力顶弄。她手指抓着揉皱的被面,长发起起落落。射过许多次的穴口溢出白浆,她被搞到浑身颤抖,大口呼吸,潮喷了。 他吻她颤抖的唇,终于开口。 如果爱你是罪,那,让神先来惩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