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定制问卷(骨科1V1较清水)》 返程 —————————————第23年————————————— 出了高铁检票口,强劲的热浪翻涌袭来。 地面被盛夏的骄阳炙得滚烫,耳畔喧腾的蝉鸣不知与哪一年的重迭,扰得脑袋嗡嗡作响。 许一零一边往站台走去,一边拉开包的拉链准备把身份证重新放进去。 包里的一个蓝色小盒子印入视线。 “啧。” 她蹙眉,把身份证扔在盒子旁边,随即拉上了拉链。 载着许一零的这趟高铁不久便离开了车站,往老家林城的方向驶去。 【我以后一定要跟我的学生炫耀,就说,我虽然是教英语的,但我当年学得最好的其实是语文】 许一零看着屏幕上好友发来的消息,忍不住笑了,回复道: 【你以前可讨厌老师说这种话了】 距离到达林城还有好一段时间。 许一零倚着窗户,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打起了哈欠。 她给母亲发去了已经上车的消息,告知母亲自己大概到达林城的时间,而后陷入了沉睡。 她做了梦,梦里的内容只能确定是和一些旧事有关,但顺序杂乱,很多情节也没什么逻辑。她在其中沉浮,眼前一会儿黑白一会儿又变成刺眼的彩色,还有人在耳边念着根本连不成一句通顺的话却又很让她在意的零碎词语。 橘黄日光下的自己像个破旧不堪的木偶,心头扎着棘,溃烂的伤口又酸又麻,逐渐蔓延至全身,自己一边欣赏这样的景象,一边在撕扯着像纸团一样的东西,脚下踩着碎裂的玻璃和铁链。 当手中空无一物时,自己开始忏悔,墨色的天空映入瞳孔,荒原徘徊的秃鹫俯下身蚕食融化的脑浆。 渴望和恐惧如同杂草一般疯长,将自己拽入水沼。 恍惚间看见斑驳的窗影映在了谁的身上,眼角落下的眼泪都被冰冷彻骨的水流冲走。身体在翻卷的水里失去了重量,从咽喉灌入的水在肺部灼烧,胸口发闷,想呕吐,四肢越是用力地扑腾身体便越是向下坠落,视线内晕开墨点,直至完全黑暗。 “我一直想不通,戏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一见钟情之后至死不渝的爱情呢?” “所以他们才去歌颂不是吗,因为很多人都做不到啊。” 跃动的火苗照亮了黑暗里的红色蜡烛,一瞬又变成了落日。落日的阴影下歪歪扭扭地走出来一个人,奇瘦,乍一看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的鬼。那人手臂上挂着几道长长的灰白色疤痕,四肢宛如老旧的零件,嘴角带笑,随着四肢机械地移动正叽叽咕咕地在和谁说话。 “……零。” 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许一零转醒,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回事?碰上“阴桃花”了? 这一觉睡得时间挺长,但不太安稳。 许一零掏出手机一看,母亲回复了自己的消息: 【我今天上晚班,大玖正好在家,他去接你了】 握住手机的手一僵。 “什么啊,”许一零小声嘀咕道,“不上班了吗。” 【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就行了】 许一零打出一行字,犹豫了几秒,然后又把这行字删掉了。 高铁准时到站。许一零拽着自己的行李箱,跟着人群涌出出站口。 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门口东边不锈钢栏杆旁边,到了发消息】 备注是许穆玖。 许一零点开这个久违的对话框,屏幕上显示近期最后一条消息是对方四个月前发来的一条: 【嗯,再见】 她简短地回复道: 【到了】 出了大门口,许一零的视线投向走廊东边的不锈钢栏杆。果然,那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在低头看手机。 是真人。 许一零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顿,有些慌张。 和孩童时期相比,成年时期的情感并非不再充沛了,而是随着认知的深入,表达情感的意愿有了很多限制,最终不得不选择较为淡漠平和的表达方式。 这时,手机来电铃声响了,是许穆玖打来的。 许一零慢吞吞地按下接听键。 “喂?我已经在大门外面了。”她说道,“我已经……看见你了。” 电话另一端的人抬起头看向大门口,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 他们都想象过此刻,想象在这个必定会到来的时刻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对方会是什么心情。 然而,现实比他们想象的结果直白得多。 就在对视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来不及准备什么情绪,有的只是自然的习惯,就像过去那样,往对方在的方向走过去。 快要靠近时,许一零张口,却被即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噎住了。 她停住,站在原地,看着许穆玖喊道: “哥。” 之前揣摩过的情绪终于重新浮上心头。 “嗯,”许穆玖接过行李箱,转身往停车场走,“走吧,回家。” “开车来的?”她随口明知故问。 “嗯。” 他们开始聊天,父母、学习、工作、生活……因为过于自然,反而显得诡异。 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之后,许穆玖前去拉开了驾驶座的门。 一回头,他看见许一零走到了车后排的位置、打开了后排座位的门。 许穆玖坐上驾驶座,许一零半个身子也钻进了车后排。 “你坐后面?”他问道。 “额?” 许一零看了看许穆玖平静的表情,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副驾。 倒显得她自己小气了。 “放包而已。”她答道。 把挎包放在后座、坐上副驾之后,许一零倚着自己这边的窗户。 之前在高铁上没睡好,这阵子头还有些晕,再睡会儿就好了。 而且不太想聊天。 这么想着,她闭上眼睛,再次陷入了沉睡…… 物权 —————————————第5年————————————— 许一零五岁那年的夏天,林城的雨水比往年还多。 东湾村的排水系统不好,家里大门口的斜坡下积了没过脚面的水。房子的东边台阶下有一块约一平米的蓄水沟,里面的水早就漫上了台面。 有一天外面下了大雨,许穆玖说,在房子东边看见水里有蚂蟥。 许一零好奇去看,结果一脚踩空,跌进水沟,最后是奶奶骂骂咧咧地给许一零洗澡,又把衣服洗了。 许穆玖觉得,自己的妹妹不太机灵。 时令已过芒种,下了一段时间雨的林城迎来了晴天,本地的西瓜大量上市。 在空调还不算大面积普及的时候,西瓜、冰粉、冰棍这样的食物更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夏天来了。它们随着特定的时令出现在大街小巷,又随着特定的时令暂时退出人们的生活,直到下一年的同一时段再度出现。它们仿佛是以一年的时间为旋转周期的自然钟表上代表夏季的刻度。 西瓜鲜甜清爽的口感、砂糖般甜蜜的滋味,对于许多人,尤其是小孩子而言,带来的诱惑绝不逊色于冰棍。更何况,在家长的眼里,西瓜比冰棍健康,家长会严格限制孩子吃冰棍的次数,但不会特意限制孩子吃水果的次数。 菜市场的水果摊为西瓜腾出大片的位置,路边的蓝色卡车框里出现西瓜的次数飞快地超越出现苹果的次数,配合着旁边的电子喇叭里提前录好的叫卖声,完美与酷暑之下的汽车鸣笛相和。 终于,母亲穆丽菁回应了家里两个孩子目光的殷切期盼,某天下班后她从市场挑了几个西瓜搁在客厅北面正中靠墙的长条桌底下。 暗绿色的西瓜仿佛是在这里存在了很久的装置品,与暗红漆木桌腿也很好地融合成一幅和谐的画面。 许穆玖和许一零早在西瓜进了家门的那一刻就难以控制他们的视线了,但他们的动作仅限于在路过那些圆溜溜的可爱家伙时停下来多盯上几秒。 在家里,西瓜的“生杀大权”向来掌握在大人手里。这样的大水果的食用比普通小水果的食用更加隆重。也许是为了避免浪费,它们一般只有在招呼客人或者一家人聚齐的情况下才会被提出是否要被处理成直接食用的食物,通常还需要两个甚至更多的大人对此进行仪式般的讨论: “今天切个西瓜吧?” “行。” 进行了此类讨论,才有人拿着菜刀走向西瓜。 作为孩子,没有父母的允许,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年纪再小一点的,也许没有资格在以上仪式性的讨论中获得话语权。如果有一天由孩子提出想吃,而大人正好心情不错,答应去切的话,那大概是一天中头等幸运的事。 周六下午,许穆玖告别了一同玩耍的小伙伴,独自走回家。 东湾村是个城中村。正中的位置有一处活动广场,置有活动器械。白天的时候,可以在那里见到卖衣服、饰品或者小零食的摊位,摊主多是外地人、且多为村里宅子的房客。 除了过年期间摊主们回乡过年以至广场人少冷清以外,其余时间广场是不缺人的。大人们喜爱聚集在摊位边闲话家长里短,小孩子们则想着办法从活动器械上发掘乐趣。 许穆玖家在村里偏东南的位置,离中心广场步行大约五六分钟的路程。 下午的烈日已不似正午时那般毒辣,却仍精神地挂在天空里,仿佛永远燃不尽。周围的天空不是标准的蔚蓝色,而是闪耀的带着淡黄的亮白色。水泥路面的杂砂被阳光照得晃眼,踏上路面的每一步都好似踏进滚烫的炭盆,足底生火,皮肤也灼得发疼。 之前和其他孩子玩得忘乎所以,回家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处于这让人遭罪的天气。 许穆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节喷着蒸汽的火车。 好在回家的路不长,走一会儿也就到了。 院门口,穆丽菁正在给做晚饭用的鲫鱼剃鳞。察觉到儿子回来,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招呼了一句: “回来了?” 捏鱼的手戴着橙红色长筒乳胶手套,十分稳健,剃鳞的刀利落,“呲呲呲……”片片鱼鳞排着队乖乖地在不锈钢的刀面上躺平,隐隐泛彩。脚边的水泥地上也散落着鱼鳞。 “客厅里切了西瓜。” 正觉口干舌燥,许穆玖还没听完整句话便迫不及待地赶去客厅。 客厅天花板的吊扇被开到五档,卖力地旋转,发出了像烈日下奔跑的人喘粗气的声音,呼呼刮起的风掀起踏门而入的许穆玖额前的碎发。 客厅内,许一零坐在方桌边,手里攥着的那块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刚被她咬了两口。见许穆玖回来,她立刻停住嘴,起身露出了被不锈钢盆挡住的脸。 咬下的瓜瓤已经被她咽进肚里,嘴角映着的淡红色西瓜汁还没来得及擦。 许一零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定定地停在她身前的方桌上,呼吸几乎都要屏住,好像只要她的呼吸足够轻许穆玖就看不见她那样。 桌面只有沾着西瓜汁和菜刀刀面上的清水的混合液体的空荡荡的砧板、一把菜刀和盛了一堆瓜皮瓜籽的盆。 这一切同样也被许穆玖看在眼里。他喉间微动—— 天气热得连唾液都蒸干了。 “西瓜呢?” 许穆玖冷下脸来,语气像是质问,质问她为什么属于他的那一份西瓜毫无踪影。 其实,他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许一零总是这样,不顾虑他的感受就抢占他应有的东西。 以往面对这种情况,他会“切”一声,然后大度地转身就走,或者直接去找爸妈告状。但是父母基本上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理睬他,顶多是随便应付地教训两句许一零“下次不要这样”,要么干脆对许穆玖说“你让着她点就是了”。 很多次了,都是这么收尾的,许穆玖没有哪次是真的不依不饶非要讨说法的。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歹算是一个已经开始读书学道理的人,父母和老师也告诉他,要“谦让”,这是对的,是道理,还曾耐心地给他讲什么“孔融让梨”的故事,引导他以此为榜样。 他哪会深究背后有多少弯弯绕,他只知道这么做是好孩子,会被表扬。 但是,这么做与他的意愿相违。在他心里,“让”这个字眼,就如它身后那张书页,单薄、死板、远不如属于他的一颗糖果来得实在。 对了,还有更可气的。他总是被教导这样一句话——“大的要让着小的”。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却光明正大地被许多大人奉为既定的规则,强行与他“年长者”的身份绑在一起。 凭什么一定要让着她?他曾不止产生过一次质疑。 在许穆玖目前已经走过的极为短暂的人生里,他还没有真正体会到那种与血缘共生共存的纽带产生的情感所具有的意义。“亲人”,在懵懂的认知下,仅仅是缺少厚度的身份。如果说有“父母”身份的人在他心里还能带来一种威严和引导的力量,那么有“妹妹”身份的人在他心里只能得到“生活在一起的‘别人’”这样的认知,丝毫没有亲近之感。 所以,他不会被“哥哥”对“妹妹”的亲情支配从而心甘情愿地让着许一零,这个所谓的亲人。 所以,抛开“好孩子应该谦让”的道理的束缚,他根本不想让着她。 他对她积怨已久。 他现在只觉得难以咽下这口气。 才从高温的炙烤中走过,他本就烦躁,又恰好碰上她切断了他急于用来消暑的源头,他心里长久以来积攒的怨气此时便要借着怒气好好发作一番。 “我吃掉了......”许一零咬着下唇,似乎也憋着一口气。她回答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像是没有底气,但这在许穆玖看来,她就是在表达: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需要做充分的解释。 有时候许穆玖真不知道她是太以自我为中心成了习惯,还是说,她就是这么可恶,故意要给他添堵。 他忽然想起她昨天抢了母亲分给他的鸡翅,前天抢了他新买的橡皮,还有大前天的气球,更以前的零食、文具、玩具,抢完东西的她一幅理所当然的得意神情,日复一日地在他生活里出现,各种各样的东西一瞬间都灌进思绪。 许穆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想到这么多东西,它们像急速翻飞的纸页,掀起风让怒火蹭蹭往上冒,许穆玖气得几乎要发抖。 许一零瞥见许穆玖腮边的汗珠,心虚地挪动脚步上前,别扭地把手里最后一块西瓜举到他面前,“只有这一块了......” “你!......” 留给自己的就这么一块?甚至都不是完整的一块! 许穆玖皱眉看着瓜瓤上面显眼的牙印,一格一格,仿佛在向他挑衅,他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谦让啊、亲情啊,都见鬼去吧! 西瓜块被他一掌地拍到地上,应声而碎。 要不是因为许一零伸出手臂,西瓜离她远了一些,他甚至希望这个巴掌顺带着出现在她脸上。 “能不能不要再抢我东西了?很烦!”许穆玖冲许一零吼道,以往积攒的怨气好像都化成了一盆水,顷刻尽数向她泼去,“一直在抢我东西,烦死了!” 许一零被许穆玖这一举动吓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空着的手悬在半空。 很快,她扭过头看地上四分五裂的西瓜块,嘴一撇,紧锁眉下的眼眶里涌出了泪光。 不吃这一套! “又来了,动不动就哭!”许穆玖此刻根本不会觉得她可怜,明明受委屈的是他,她不过是个犯了错的坏小孩,她凭什么哭? 她就是这样的人,话少,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迟钝又不讲理,一遇到问题就哭,只敢在家里作威作福,到外面去根本没有孩子愿意和她玩。 也是,什么样的孩子愿意和她玩?就算他是她哥哥,他也觉得带着她出去玩是一件麻烦事,万一出了什么事,父母还会指责他。出去玩的时候,他恨不得时时刻刻躲着她走。 “我没哭......!”许一零迅速抹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哭腔,“那凭什么……我总是用你剩下的东西?!” “什么啊?!”许穆玖被许一零这一句“她才是受害者”一般的说辞给问懵了。 怎么可能呢?这简直颠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许一零这种不讲理的坏小孩哪来的资格在他面前说这种话的? 反驳的话语本来已经到了许穆玖嘴边,却在他目光落在许一零身上那件印有“GOOD BOY”字样的白色短袖衬衫时被锁进了喉咙。 如果没记错,那本来是许穆玖的衣服,他长高之后母亲就把衣服给许一零穿了。 衣服没坏,也不存在男女款式差异的问题,唯一违和的“GOOD BOY”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在此之前,小孩子穿大孩子衣服这件顺利成章的事太过自然,自然到不会引起他的任何关注。 不过是件衬衫罢了。 许穆玖准备继续开口反驳,脑子却不由自主地继续思考那件衬衫的事,忘记了反驳。 一时间,吊扇成了客厅里的唯一声源。 发现许穆玖落在自己衣服上的目光,许一零低头扯了扯衣摆,一滴还未收回眼眶的眼泪坠入衣摆,打湿了指甲盖大小的布料。 “又怎么了?”穆丽菁闻声赶来,手里抓着鱼。睹见地上的狼藉,她不耐烦地咂嘴道:“谁教你们乱丢西瓜的?不想吃了是吧?” 许穆玖回头对上母亲愠怒的眼神,连忙蹲下去一边捡拾被他摔得破碎的西瓜残块,一边解释:“......西瓜没有了,我没吃到。” “多大点事,等晚上你爸回来,再切一个不就成了。”穆丽菁摇摇头,转身去了厨房。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刚才真的很生气,没有完全发作出来就被堵回来了,现在不仅烦躁得发热还一头雾水。 许穆玖转过头,许一零已经没了踪影。 手心里的残块冰凉滑腻,有的还黏在指缝里,更小的碎屑连抓都抓不起来。但他现在顾不上恶心,有些发懵,心里完全在想另一件事。 许一零以前总是在用他剩下的东西。 是吗? 暂且抛开他先前由于在气头上急于反驳她的心情,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对这句话提出质疑—— 她确实一直在用他用过的东西,那件衣服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其他东西,现在,它们被他从记忆中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挖出来了。 为了节省开支和充分利用资源,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年龄大些的孩子有一些用品是可以给年龄小些的孩子继续用的。 这样的做法在许穆玖的认知里本来是“好事”,而且有了家长的授意,这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 许穆玖本以为,许一零不会介意这一点。 和“大的要让着小的”一样,这些既定的“规则”体现在他们生活的各方面。许穆玖之所以只会觉得有一部分不合理,是因为在那一部分的“规则”的分配下,他不是“受益者”。 许穆玖突然明白,许一零抢他东西或许是因为她心里不平衡,在表达她不满意“她不是‘受益者’”那一部分的“规则”。 可关他什么事?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服从家长安排的人,真正规划安排的人不是他,他没义务对她的不满负责。 仔细想想,他愿意遵循的那一部分“规则”明明都是很合理的,都是“好事”。 况且,许一零因为不满就抢东西的方式也太霸道了吧。 谁都不愿意当吃亏的人,所以他们一直在明里暗里争抢。时至今日,大概没人能准确地计算出他们两个到底谁吃亏更多。 这样的计较让许穆玖陡然间感到巨大的疲惫。 许穆玖把西瓜碎块扔进垃圾桶,去院子里洗拖把。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往下砸,许穆玖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许一零被他吓哭又立刻抹掉眼泪的样子。她似乎有很多话没和他说过,而他那时候并不想听。 当时他只想发火,让许一零涨涨记性,在母亲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许一零会不会趁机跟母亲告状,说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冲她大吼大叫,如果那样,他就会更讨厌她。 可她最后只是眼泪没擦干就跑走了。 她没有告状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先在母亲面前揭露她抢西瓜的行径?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没有先告状只是不想因为小孩子的矛盾挨大人的骂,不是因为他包容她的过错。 他觉得他吼她是一种警告和惩罚,正好和她的过错抵消了。 可她哭了。 在以前,他认为这很正常,“爱哭鬼”哭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现在他有些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许一零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他不禁皱眉。 他刚才在回想和她有关的过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有多忽略许一零的存在。一直以来,她在他心里就是个和自己差不多时间被生下来的小东西,一个和他一样、拥有诸多属于小孩子纯粹的恶劣性格的同龄人。 他并不像家长那样把她视为应该被保护和珍惜的后辈,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为天生的身份对她心存爱护和亏欠。 他们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那些和她有关的记忆里,只有令他不愉快的记忆被强化了,愉快的和绝大多数普通的记忆只是一闪而过,和她这个人一样透明。 但是,当他思考后,他无法否认的是,她不是透明的,她是一个从他记忆之初就存在的、会哭会笑的人。 仔细回忆以前,父母对许一零的关心不比对他少,但也不多什么,基本上对他们两个一视同仁。 但是,许一零没有朋友。 她过于安静了,胆子也很小,玩得时候放不开,没有小孩子愿意和一个活木头在一块玩。 一开始,许穆玖出去玩,许一零就像个小尾巴一样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到了地方,大家打成一片,不一会儿许穆玖就能看见许一零一个人站在旁边,呆愣愣地盯着这边玩耍的人群。 说她透明,是也不是,也许她算另一种形式的惹眼吧。 “那是你妹妹吗?”一个小男孩凑近许穆玖问道。 “……嗯。” “她又不会玩,像呆子,下次别带出来玩了吧。” 很久以后许穆玖回想起那个男孩说的话,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缺乏礼貌,尤其是,这句话是对着他这个当哥哥的耳朵说出来的。 可当时,许穆玖只觉得无比赞同。 带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不点出来玩太丢人了。 她是他的累赘。 后来,许穆玖出门,许一零还准备跟着,却被许穆玖警告不准跟着自己。于是,许一零扒着院子大铁门的边,眼巴巴地望着许穆玖离开了。 她还是会偷偷地跟着许穆玖,只不过距离远了点,不让许穆玖发现她在跟着他。 被许穆玖发现后,他干脆每次出门都躲着许一零,如同躲着幽灵,不让她察觉自己出去了。 避开目光,转过拐角,成功甩掉她后,他一身轻松。 回到家后,他看见许一零一个人坐着,有时候在看电视、看那几盘已经被反复看过好多遍的碟片,有时候在读画册、杂志,有时候只是盯着某个地方发呆,他不知道她察没察觉自己刚才出去了。 也许她察觉到了,因为某一天,许穆玖再出门时,他惊讶地发现许一零就在门口,他正要警告她不准跟着,结果发现许一零仅仅是站着,没有再跟过来了。 如果她今天没对他抱怨,他或许还会无期限地将她的存在忽略下去。 还是心疼了。 也或许是有一丝心虚吧。 这种自发的情感是人与生俱来的,并非是基于“道理”的约束才产生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有的记忆和生活,终究是有她参与的。 很多时候,道理就是不能用来清楚解释行为。 冷静下来以后,他回顾整件事,似乎是她的错,又似乎是他的错。他依旧找不到能让自己心服口服认错的支点,却开始莫名地对过去的事感到愧疚,尤其是自己对她一直以来的忽略。 在发现对方的诉求之后采取置身事外的态度真的不过分吗? 原本刻意加深的界限似乎也逐渐被高温烤化,又或许它从来就不曾完全清楚过。标准很多,没人能恰如其分地将一切归属划分妥当。 但他还是不会道歉,他们的矛盾随着记忆诞生而诞生,争锋相对成了习惯,他一时放不下面子。 想到许一零估计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段时间就忘了,许穆玖内心的侥幸一下子就盖过了内疚。 物权(2) —————————————第5年————————————— 二楼房间,许一零一进门就把身上的衬衫脱掉换成了自己的衣服。 她站在床边,耷拉着脑袋,阳光从背后的窗户透进房间,影子笼罩着被丢在一旁的衬衫。 她想象这件衬衫是许穆玖本人,她置气,把衬衫揉得皱皱巴巴。 虽然她记不得衬衫是什么时候开始归她所有的,但她肯定她穿了很长时间了。 一件衣服如果被某个人穿了很长时间,就会慢慢沾上属于那个人的特征,也许是气味,也许是适应那个人体型体态进行的形状上的变化。同时,人也会对它产生熟悉感和认同感,熟悉到仅仅用手一摸,就知道“是我的”。 许一零已经在意识上接受这件衣服了,刚才如果不是许穆玖在那种恰好的时机注意到它,许一零不会对它有如此强烈的排斥。过去那些东西也是,用久了自然就习惯了,可一旦计较起它们的来处,她的想法就会变回过去抵触它们的状态。 她讨厌用许穆玖用过的东西。原因是它们的存在意味着她因为年龄小就被“顺便应付”地对待了,这样的对待仿佛是在告诉她她只是父母养育哥哥时的“赠品”。 她虽然知道父母没有刻意区别对待他们,但她确定爷爷奶奶是这么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待许穆玖的态度比对待她更热情一些。 他们以为她不清楚,其实她都清楚,她都看在眼里。她不像他们,他们每天都被各种事蒙住眼,感受这些细微态度和情感的时候反而不如她一个小孩子敏感。 每当她觉得自己待遇不如许穆玖好,她就会害怕。害怕父母受了爷爷奶奶的影响,害怕自己被所有人忽略。 明明她和许穆玖是一样的,许穆玖并不比她“尊贵”。 她感到“不公”,她想要更多“属于她”的东西,最好是新的,最好是“不曾属于过许穆玖”的,至少不能是“被许穆玖丢弃”的,那太掉价了。在她眼里,“新”自然是比“许穆玖用过”更具有价值。 就像人会因为冷而拼命地、不顾多少地扯被子那样,她抢过很多东西,从许穆玖那里,包括今天本应留给他的西瓜。 似乎只要附属于自己的物品价值越高,自己的价值便越高,自己的存在便越重要。 即使得不到关注,那也要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舒服一些。 “既然父母不给,那就自己抢吧。”以前,许一零抱着这样的想法,大多数时候在和许穆玖的斗争中获得了胜利。 她看得出来,许穆玖有时候是故意让着她的。 她发现大人“不公”却被哥哥让着也能让她乐在其中,而且,她没有同龄人的朋友,许穆玖虽然经常对她态度不好,但有时候他也会因为各种原因给她一些好脸色,相较于外面的孩子,许穆玖还算是好的,于是她便放任自己在许穆玖面前任性。从这一点来说,她是很喜欢许穆玖的。 其实,许一零在看见许穆玖脸上挂着汗珠回家的时候,她真的心虚了,她知道自己错了,她是故意多吃的,甚至吃到撑得难受。她发现自己这么做不是因为想吃,而是知道许穆玖会让着自己,所以无意义地“为了抢东西而抢东西”,许穆玖却要去接受“被她抢走东西”的后果。 她知道外面的天气有多炎热,她知道他那时候一定很难受。 这样的争抢已经变得不会让她觉得开心了。 可惜她自责的时机晚了。 她本以为,许穆玖是不讨厌她并且愿意让着她的。她以前还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抢来的战利品,在她意识到那些战利品不过是她的蛮横作祟的成果之前。 直到她听到他的抱怨,她才明白,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意“让”,他是在“忍”而已。 他其实,很讨厌她。 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呢?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体验到这种情绪——难堪。 在得知对方讨厌自己的前提下,再回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顷刻间,一股无形的压力便如同轰然倒塌的大楼,将她压进了尘埃里,连同她珍视且脆弱的自尊心。 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在对方面前,甚至,对他整个人都产生了抵触。 让许一零乐在其中的忍让被许穆玖否定之后,许一零似乎又回到了她以前不满的“不公平分配怪圈”中。 事实上,她掉进了一个更深的坑。 逃回房间之前反问许穆玖的话,是她给自己打的一针镇定剂,是为了告诉自己和对方:她没有欠他表面上那么多。这好让她逃跑的时候不至于太过狼狈。 当孩子发现哭闹换不来任何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哭闹了。 许一零不愿意再从许穆玖那里获得关注。 她开始想以后该怎么办,或许等有一天她碰到一个愿意关注自己的人,又或许等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即便没有关注也依然可以自信地生活。 今天的许一零异常沉默,晚饭期间一句话也没说,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甚至没有和许穆玖抢鱼肚子部分的肉。 对许一零而言,这样的举动说明她成长了。她不再通过抢东西让自己开心,向着“乖孩子”的位置迈进了一大步。 但她现在很想离许穆玖远一点。 对许穆玖而言,这样的情景诡异得很,就像平时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狼崽子突然间就夹起尾巴变成了一只不会叫唤的小狗。 通过这样的情景确定许一零没有忘记之前的事之后,许穆玖之前建立起的侥幸心动摇了,掩盖在下面的内疚重新暴露出来。 他也安静下来,开始留意许一零的异常变化。 许穆玖发现许一零把身上的衣服换成她自己的了。 现在,许穆玖也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战。 就这么反感他的东西吗? 也是,如果有机会选择,她怎么会宁愿用他用过的而不喜欢新的呢? 许穆玖心里莫名憋闷。仿佛被嫌弃的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这个人。 其实,如果许一零能好好和他说,他也不会故意占着东西不给她。 何必像现在这样,界限分明? 不是一家人吗? 接连好几天,许穆玖都处于被讨厌的阴影中。以前他感觉不到,如今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生疏”了。许一零好像很怕他,见到他就躲,也不怎么和他说话了。 他依旧不能道歉,他怎么可能和一个自己讨厌了这么长时间的人道歉,何况对方现在对他态度这么差。 他赌气地心想:这样挺好的,省得她以后再烦他。 就这样吧,他才不稀罕。 可过了两天,他又动摇了。 “妈妈......”一天晚上,许一零捧着自己的书包走到穆丽菁身边,“这个书包有点坏掉了。” “我看看,”穆丽菁接过书包,翻了翻被扯坏的背带和开线的接口,嘟哝道,“缝一缝就好了,哎呀,下次不要在里面放那么重的东西......” “对了,”穆丽菁突然想起什么,“大玖上小学了,课本更多一点,得换一个更能装的书包了。现在这个包保护得还挺好的,要不你以后就用他现在这个包吧。” 一旁写作业的许穆玖听到这话,打了个激灵,他扭过头瞥了一眼自己那个躺在沙发上印着超人图案的黑色书包。 他记得他们班上的女孩子的书包很多都是粉红色,上面会印着小白猫或者卡通公主。许一零可能会喜欢那种书包吧,因为她和他抢遥控器就是为了把电视频道调到公主故事。 许穆玖又赶紧扭过头去观察许一零的反应—— 许一零抿了抿嘴,点头应了一声: “嗯......” 许穆玖感到很不是滋味,如果那天许一零没跟他说,她大概永远都别指望他能听到她和母亲的对话哪怕一星半点。 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的东西,她喜欢新的东西。他如此提醒自己。 这次,许穆玖艰难地做出一个决定:他赔礼道歉,弥补自己之前吼她的过错,但只此一次,以后他们互不相欠。 父母平时不会固定时间给许穆玖零花钱,过年的压岁钱许穆玖也都上交了,他的零花钱一般都是帮父母买东西找零积攒起来的。他省了一部分自己买零食的钱,在放学之后来到了村里活动广场卖饰品的摊位。 饰品摊的白色铁架子上,排着一板板发卡,一板通常有一对相同的发卡,五颜六色,蝴蝶结的、小兔子的、波点的、格子的……眼花缭乱。 许穆玖挑了一对蝴蝶结的,付了钱。 老板娘帮他从架子上取下发卡,笑着问他是买给谁的。 “给我妹妹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认为他只是说了一个简单的称呼而已。 “哎呀,这么懂事的哥哥太难得了。” 对方也说了一个称呼,是看着他说的,甚至夸了一句。 他接过发卡。 他以前一直知道,可他似乎才知道: 原来自己是哥哥。 这个身份不是长辈,但一定是亲人。 很多年之后,许一零再追溯儿时的回忆,她对许穆玖最早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一个夏季的晚上,他走到她面前想要说什么,她警觉地后退两步。 他看见她的反应,低下头,那表情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他缓缓地抬起手,摊开稚嫩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两个蝴蝶结发卡,是淡淡的粉色。那是他主动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 “……为什么?”许一零伸出手,将发卡和许穆玖朝向她的四根手指一同包在自己的手里。 她喜欢这对发卡,她想要这对发卡,但她不敢相信托着发卡的手是许穆玖的,甚至不该是任何一个人的。 许穆玖感受到许一零的手指在自己手掌划过的痕迹,自己的手指感受到许一零手掌的温度,很真实。 “对不起……”这原本是他用来让自己安心、达到两不相欠目的赔礼。但他喉咙发紧,怎么也不想继续把这个缘由解释给对方。 “我想把它送给你,你喜欢吗?” 许一零点点头,鼻子发酸。她以前就希望许穆玖是现在这样,可她从来不敢指望许穆玖是这样的。 她觉得自己以前的行为简直大错特错。 她发誓以后不再抢他东西、不再故意气他。 也是自那以后,蛮不讲理的妹妹对许穆玖来说遥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完全没有实感。 在那以前的他们,不仅被自己抛弃了,也被彼此从记忆里模糊掉了。他们心照不宣地尽量不提起以前的事。慢慢的,那些不友好的样子也在面对后来更加生动的对方时显得无比苍白了。 家庭 —————————————第6年————————————— 东湾村的南边有一条长长的小河,河两岸种着高大笔直的水杉。水杉枝叶繁茂,河水都被映成了深绿色。杂草丛生的河岸藏着石阶,石阶从路面向下连接到接近水面的水泥小平台。 许一零听说那些小平台是用来洗衣服的,但从她记事起就很少有人会去那里洗衣服了。渐渐地,就连路过的人都很少了。因为河边的路本就很窄,加上两旁的杂草没有人清理,可供行走的面积就更窄了。 平时的小河旁很安静,偶尔会有几个老人拿来小板凳,坐在水杉和草丛的阴影下聊天。夏天的小河会热闹些,因为有成群欢唱的知了。 许一零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去小河边玩。 她沿着台阶向下走到洗衣服的台子上,她可以伸手捞出河里的浮萍,然后再把它们放回水里,反复多次。其中的乐趣她解释不清,她只觉得这和捞米缸里的米有相似的乐趣。 有时她会从台阶附近的土里挖出一些东西,缺口的碗、刷着红漆的筷子、打火机、破旧的衣服、小木块……她像挖宝藏一般把它们从泥里拖出来,摆在台子上,和许穆玖玩过家家。 她把捞起来的浮萍放进缺口的碗里,对许穆玖说: “这个是厨房。” 许穆玖正对着阳光摇晃坏掉的打火机看里面还剩多少机油,听许一零这么说,他打量了一下台子上有模有样的碗和筷子,配合地点点头,把坏掉的打火机放到许一零面前,装模作样地说: “家里的灶台坏了。” 临走时,许一零把挖出来的东西摆好,许穆玖则会把小木块带回家。 知了在烈日曝晒下不要命地嘶喊,震耳欲聋。 家里的厨房内,对着屋子外的毛玻璃窗半掩着,外面紫红色的扁豆花在一众浓郁的绿意中显露而出,茂密柔韧的扁豆藤仿佛要爬上窗沿、探进屋内,重重缠绕住屋里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 “姐,小明子结婚你准备出多少钱啊?” “八百吧,吉利。” “要不凑个整,一千?” “......嗯,也行。” 穆丽菁掐着豇豆,心不在焉地和面前的女人闲谈。 女人名叫穆丽梅,是穆丽菁的妹妹,而她们口中的“小明子”,是家里排行老三的弟弟穆宇明。 穆丽菁的父母总共养育了三个孩子。老穆夫妻竭尽所能支持儿子穆宇明,现在穆宇明在隔壁盛城一家房地产公司有稳定的工作,即将和谈了几年的女朋友结婚,他们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几天前给两个女儿打了电话,告知她们弟弟要结婚的事。 灶台上的锅里炖着排骨汤,腾腾热气直往上冲,把锅盖顶得像翕动的河蚌。 “姐,想什么呢?”穆丽梅见穆丽菁没反应,连忙转身去调小灶火,将锅盖半掩。 “......时间过得真快啊,小明子都结婚了。”穆丽菁喃喃念道,语气却不怎么像在感慨,而是透着些许失落。 穆家老宅在林城下属的一座小县城湖县。当年,家里条件有限,老穆夫妻急需劳动力来增加家庭收入,穆丽菁高中还没读完就来林城打工了,如今她在东湾村附近的一家服装店当店员。她的妹妹,穆丽梅,初中毕业后不久也出来打工了,和丈夫结婚后,两个人摆过摊子,搞过批发,开过烧烤店,现在他们在林城城东家具城经营着一家卖家用电器的店铺。而她的弟弟,穆宇明,是家里唯一一个上了大学的人。 “嗯,”穆丽梅顺着穆丽菁的话提了一嘴,“我都三十一了,姐,你今年三十三了吧?” 是啊,已经三十三了。二十岁以后的时光何其之快,三十岁以后的时光更是快得叫人猝不及防。穆丽菁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她正在面对一面镜子,下一秒镜子里的自己便顶着蜡黄的脸色,皮肤逐渐松弛,夸张地布满细纹。 她过着如今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在不经意间迈过了三十的坎,回过头就发现自己的青春已然被抛进灰暗单调的岁月洪流里消逝,连回声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不值得纪念。 以前还在上学期间的穆丽菁成绩是很好的,尤其是数学。她向来是家里最肯吃苦的孩子,也是家里对做出一番事业有最强烈的愿望的孩子。当周围有些同学每天逃课、打架、谈恋爱,浑浑噩噩地过生活,想尽办法多吃两口时,她背书、做题,盘算着如何在测试里赢得更高的成绩,在初升高的极低升学率里摸爬滚打。她渴望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却被家里拮据的条件和父母的偏心挡在了大学之门的外面。 她曾试图反抗过,父母劝她放弃继续上学的那几天,她不吃不喝,赌咒发誓,如果他们不能给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一个交代的话,她宁愿不要这条命。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少年人对未来的渴望和愿景强烈程度堪比飞蛾扑火,足以和父母对抗到底。 直到,她的母亲紧握住她的手跪在她的面前,哭着一声声喊她的小名。 那种声音并不是声嘶力竭的、极具震撼力的,它仿佛是从浓密的黑雾中传出来的,是低沉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只有同母亲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才能从这样的声音中听到熟悉和亲切,每一声都像在揉捏她的心脏,却绝对不肯痛快地揉碎。 穆丽菁像一个溺水的人,她拼命地向上、向着光明的地方游,却总有水草紧追不舍,缠住她的脚踝,拽着她下沉。 穆丽菁没有在手中感觉到明显的温度,她想抽出自己的手,却没有力气。转过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映着昏暗灯光的母亲憔悴的脸,悲伤的表情让母亲脸上的皱纹深了几分,眼泪把鬓角的头发黏在颊边。 穆丽菁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她好像一瞬间看见了过去的母亲,那么多日日夜夜,仍是灯光下的这张脸,总是在注视别处,晨曦里的田地、夜幕下的厨房,总是在忙碌,疲倦却不会停止。 她知道,母亲一直以来做的事都不是为了母亲自己,她无法否认母亲在她身上倾注的养育之恩,而这些东西现在正在蚕食她的意志。 不知怎么回事,穆丽菁的眼角也开始落泪。 原来软刀子这么致命。 穆丽菁抽出自己的手,抱头痛哭。 她让她亲生的女儿放弃自己打拼得来的前程。 她明明在做这么残忍的事啊。 她怎么做到现在在她面前恳求,以如此可怜的姿态? 真想把这可怜的姿态撕扯干净。 抬起手,却感到无力。 她心里极其浓烈的恨意和绝望随着她放下的手臂尽数倒流回她的大脑,让她忍不住爆发出悲惨的低吼。 那一刻,穆丽菁的脑子崩溃得一片空白,只有哭一个念头。 原来这场对抗一开始就是注定的结局。身为受父母恩惠的孩子,她永远无法将他们看作真正的敌人,只要她念着他们的好,她的意志就会在这种软刀子攻势下溃不成军。 她越哭越大声,不知是为对母亲的怜悯,还是为她化作泡影的大学梦。 穆丽菁不怀疑,如果家里的条件足够好,父母会支持三个孩子,但事实是家里的条件不够好,面对选择的时候他们肯定会选择弟弟。毕竟,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就算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别人也不会觉得她是特别的。 她是“长姐”,她甩不掉这层担子,周围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他们各自都背着这笨重的壳,把自己的愿望压在阴影里,直至时间留意到他们,时间像个收破烂的,把对他们来说是已经与垃圾无异的愿望从阴影里掏个干净。 如今,弟弟顺利念完大学,有了非常不错的工作,也结婚了。而她碌碌无为这么多年,生活回馈她的不过鬓边几缕银丝罢了。 有时候回想起来,穆丽菁会嫉妒穆宇明,嫉妒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感受过大学生活的人。可这些旧事过去得越久,这份嫉妒就越发苍白,好像过去那些关乎人生选择都是她在梦里做的,关于它们的记忆都破碎了、蒙上了灰尘,选择的其他分支也萎缩成了黑点,她能看见的好像从来都只有自己已经走过的这一条路。 以后的日子一直这样吗?还能做些什么呢? “哟,零零跟大玖回来啦?”穆丽梅的声音突然响起,“零零又长高啦。” “小姨好。” 穆丽菁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甚至能从这指引的力量中嗅出几分令她向往的神圣。 她看见自家两个小孩从院门外走进来,他们在几乎是白纸一样的年纪,如同春日新栽的树苗,如同未经塑造的陶土,他们向她走来,眼神懵懂,她觉得他们一定在等待什么。 在等待指引。 她想到一句美丽的话: 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他们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的生命,她的。 看着他们,像是看着时光隧道另一端的自己。 对了,这正是她一直以来在做的,也是她该做的。 她有好多话想说,好多年的话。 却不知如何说起,所以她静静地等待,等待他们如同自己意料的那样靠近,眼底的慈爱因刚才痛苦的回忆染上了些许癫狂。 等孩子真正走近,穆丽菁才发现许穆玖两边的脸上有几道灰色的杠。 “大玖脸上怎么回事?”穆丽菁皱眉出声询问。 “额......” “我画的,”跟在许穆玖身后的许一零把她嘴里叼着的一小朵一串红摘下来,扬起脸,眼睛忽闪,“妈妈,你看他像不像猫?” 仿佛是为了报复许一零的调皮,也仿佛是为了特意配合许一零的话,许穆玖听罢便拍了一下许一零的肩膀,动作落下时轻飘飘的,更像是挠了许一零一爪子。 穆丽菁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旁的穆丽梅笑出了声:“姐,你家俩孩子关系真好呐。哪像我们当年......我还记得,我那时候老是和小明子闹矛盾,还打架呢,没少让你和爸妈头疼。” “嗯,你俩那时候确实皮得很。不过,我们家这两个……之前关系也不怎么好。”穆丽菁还记得之前许一零抢了许穆玖的鸡翅,许穆玖气得连饭都不吃了,两个人平时也是各玩各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关系就变好了。 大概是年龄大些了,知道自家姊妹的好了。 穆丽菁笑了笑,以后他们少闹些矛盾,她也轻松些,她可再受不了又一个穆丽梅和又一个穆宇明了。 “行了,你们去把脸洗一洗,”穆丽菁遣走了两个孩子,“对了,过会儿给爸爸打个电话,提醒他今天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知道啦!” 穆丽菁的丈夫,也就是许穆玖和许一零的父亲,名叫许常均,是林城本地人,独生子,高中学历,在开发区的电焊设备机厂里做技工,是个沉稳人,话不多,办事很靠谱。 认识许常均之前,穆丽菁有过几次经人介绍的相亲,但最后都没有后续。一方面,是因为她对相亲对象确实没感觉,另一方面,她还在暗暗地和父母赌气,她每天都在为自己的学业惋惜,她无法静下心来投入组织家庭行动的怀抱。 许常均和穆丽菁当年是在阜鸣路天桥上的书摊认识的。 夜晚的天桥,多是行色匆匆的人,偶尔会有一两个人愿意停下来,在这个简陋却藏书丰富的小摊淘两本书。 当时,穆丽菁刚下班,路过书摊时停住了,旁边站着的是出门采买工具完毕且同样站在书摊旁的许常均。 穆丽菁的目光在书摊里搜寻,锁定了心仪的书,谁知刚好有另一只手也伸向了那本书——夜幕之下,天桥护栏上嵌着的灯管将空气和路面照亮,将那个陌生腼腆青年惊讶的脸照亮,也衬得他身后的匆匆人群如黑影般模糊。 他们相见恨晚。 二人的恋人关系从许常均的告白开始,许常均比穆丽菁大一岁,除了稳重,许常均身上最让穆丽菁惊喜的就是对方对她想法的尊重,有时甚至尊重到服从的地步。后来,他们见了彼此的父母,双方父母都觉得两个孩子很合适,而且也都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 临近夏季的某天,他们结婚了。 这么多年来,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很不错。 如果让穆丽菁想想自己有什么成功的地方,那她和许常均的婚姻绝对可以算得上成功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以后会在父母的催促下,在某一次相亲认识一个各方面说得过去的男人,结婚生子。在学业与事业失意的情况下,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不期待自己能嫁给爱情了,却没想到自己的伴侣竟如此符合自己的心意。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许常均父母在村里的一块地上建的老宅。老宅不大,上下两层带个小院子,不算厨房和卫生间,一共四个房间。许常均夫妻和两个孩子住在二楼,而孩子的爷爷奶奶住在一楼。老两口是老实巴交的菜农,有几块村里分的田地,白天的时候他们会下田种菜或者去市场卖菜,经常不会按时回来吃饭。 刚结婚那会儿,穆丽菁用自己一部分打工得来的钱把院子里的水泥墙刷上了白漆,又给家里添置了几件家具。这些年她和许常均两个人勤恳工作、精打细算,也存了些积蓄。 接下来的心愿,就是希望两个孩子的学业能有所成。 许穆玖和许一零离开后,穆丽梅忍不住对穆丽菁感叹道: “唉,有兄弟姐妹就是好啊,皓皓总说一个人太无聊了。” “你再生一个呗。” “别了,”穆丽梅连忙摇手,“皓皓一个就够我烦的了。这两年店里生意不好,我们在外面还欠了些钱呢,可养不起两个孩子。” “省一点算一点,总能有办法的。” “唉,姐,我说这话你可能就不爱听了,”穆丽梅叹了口气,“幸好零零是个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子,长大了你还得给她买房子的。” “都是一样的!”穆丽菁的语气强硬了起来。 “哎呀,我不是说女孩子不好……” 穆丽菁转过身把手里的豇豆扔进了盆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反正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会努力培养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过自己这样普通的人生了。 二楼的卧室,房间里有一个原木矮书柜,其中一层上面列着几个显眼的怪东西:木头材质,上面有脏兮兮的手指印,形状奇特,难以辨认是什么造型,它们整齐排列,像故事里的妖怪守卫。那是许穆玖在河边带回来的木块做成、送给许一零的玩具,但它们因为外形凄惨差点就被穆丽菁当垃圾扔掉了。 家里的电话座机放在最上层的柜面上,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贴画,是泡泡糖里附带的,许一零和许穆玖每次吃完泡泡糖都会把里面的贴画贴在自己手上,重复的图案就贴在电话上和衣柜上。 许常均接到孩子打来的电话时正从厂房内出来,往停电动车的车棚走,到家的时候午饭已经做好了。 他简单地和穆丽梅寒暄了几句,就坐在一旁默默地吃饭了。 今天的排骨炖得十分酥软。 饭桌上只听到穆丽菁和穆丽梅姐妹俩的聊天声,许穆玖和许一零偶尔会互相靠近说几句悄悄话。 “许穆玖。” 冷不丁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许穆玖疑惑地抬起头,只见母亲在严肃地打量他,他心里不禁发毛。 “听见没有,小姨家的皓皓这次期末考试数学考了满分。” “嗯......”许穆玖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低头扒饭。 一想到这个他就懊恼。 当时期末考试的倒数第二个应用题答案后面他该加上单位的。那个扣掉的1分比单纯不会算扣掉的6分还要命。 结果都算出来了,为什么偏偏要加上单位?大家明明一看就知道单位是什么了,还要特意强调吗? 一个“个”字,加上括号才5笔,人家可以写,凭什么你不写? 心里在打架。 “姐,皓皓也就这一次而已,没什么厉害的。大玖才二年级,别给太大压力了。” “二年级也不小了,该长长心了。学习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输了一时就是输了一辈子。”穆丽菁连忙反驳。 穆丽菁很在意孩子的成绩,她自己没能上到大学到底成了她的一个心结,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命运重新出现在自己孩子身上。 “小菁,”原本沉默的许常均开了口,他轻轻拍了拍穆丽菁的手背,“小梅子说得对,别给孩子太大压力,时间还长,以后再努力。” 两个大人一起求情,母亲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脸色大概和缓些了吧?许穆玖叹了口气,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母亲再次为考试的事批评他。 突然,手臂被一股小小的力道扯了扯。 是许一零。 “你快吃,”许一零凑过来小声地说,“吃完我们就去看动画片。” 这个时候,逃跑的吸引力大于一切。 许穆玖赶紧扒掉最后一大口饭,拉着许一零的手就往二楼溜。 “你们两个干嘛去?”穆丽菁威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许一零停下来,轻声细语地回答道:“妈妈,我们想看电视。” “作业都写完了吗?” “写完了。” “许一零,”穆丽菁盯着许一零,提醒道,“你马上也要上小学了,别整天总想着玩,知道吗?” “知道啦。”许一零答得特别干脆,转身跟着许穆玖跑了。 没过多久,许常均也吃完了饭。他来不及休息就得立刻赶回厂里。 穆丽菁停止了和穆丽梅的聊天,略带歉意地送许常均出了院门。 许常均推着电动车,踟蹰了一会儿,终于扭过头看向穆丽菁。 “小菁,其实……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 “上头说要提拔我当个小领导。” 刚才见穆丽菁和穆丽梅聊得正开心,他没好意思插嘴。 “真的?”穆丽菁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注入了笑意,“涨工资么?” “当然!”许常均也弯起嘴角。 穆丽菁上前搂住许常均的脖子,脸颊蹭到了他脸上稀疏的胡渣。 “辛苦了。”臂弯下这个肩膀如此坚实,和她携手担起了这么多年的风雨,给了她安全感,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家,给了她奔赴未来的勇气,给了她从前在母家不敢奢求的理解和支持。 “不辛苦。”许常均憨厚地笑了笑,“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嗯!会的!”穆丽菁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 “好啦好啦,”许常均退出穆丽菁的怀抱,腾出一只手拍了拍穆丽菁的后背,“我要去上班了。” 穆丽菁独自站在门口,目送许常均骑着电动车背影,沿着洒满阳光的水泥路,直到他消失在拐角。 二楼,电视机刚被打开的时候,上面还在放广告。 许穆玖陷进沙发里,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他回想起刚才的事,好奇地问许一零:“你想上小学吗?” “嗯!”许一零四处找遥控器,把电视调到动画栏目。 “为什么?”许穆玖惊讶地追问,“小学的作业比幼儿园的作业还多。” “小学是大孩子上的,很厉害,学校更大,会有好多朋友。”许一零倚着书柜,细数小学的好处,“而且你们睡午觉的时候都是趴在桌子上睡的,我们睡午觉必须去床上睡,我不喜欢和别的小朋友一张床,不喜欢冬天穿毛衣盖被子。老师要是看我没睡,还会批评我……” “可是,小学有考试,有成绩,要是考不好……” “我知道。”许一零小声嘀咕。 母亲刚得知许穆玖的成绩时就翻了他的试卷,给他好一顿数落,说他“粗心”、“犯低级错误”等等,许穆玖把她新买的印花盘子碰碎了她都没这么生气。 当时许一零就站在旁边,她觉得那时候的母亲特别凶,明明只是瞪着眼睛说话,却好像在张牙舞爪。母亲数落的不是她,她都觉得煎熬,那许穆玖当时肯定更怕。 许一零不懂什么是共情。她只有一种概念,她和许穆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一伙的,犯了事也是共犯。 “考不好我们就一起被骂,妈妈不会只骂你一个人的。我要救你。” “你要救我?”许穆玖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坐直了身子。 “对啊。” 电视上确实是这么放的,他们都看了好多遍了。 “电视上那些人就是这样,他们遇到坏人的时候,他们的朋友就会和他们一起,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许穆玖认真地提出看法:“可有时候他们明明知道对面的人很厉害,他们还一起打,然后两个人都会受重伤或者两个人都会死掉的。” “可是如果不去救的话,那一个人肯定会死掉的!”许一零着急地反驳。 许穆玖没想到许一零会这么较真,他愣住了。 好像他真的身处危险似的。 许一零仔细想想,又连忙摇摇头:“妈妈不是坏人,我不是这个意思,考不好肯定要被骂,但是我们会难受,我觉得两个人一起被骂的话,会比一个人被骂好受一些。” 比如,分苹果,同一个苹果,一个人吃的肯定比两个人分着吃的要多。 说着说着,许一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本来是挨骂这件事。这其实是很狼狈的一件事,可她刚才居然觉得是很酷的事。 有点郁闷。 电视机上开始播放动画片,欢快的主题曲的旋律在耳边响起。许一零不再说话,注意力逐渐被电视吸引。 “你真讲义气!” 许穆玖发自内心地感谢许一零,感谢她这份简单真诚而且十分珍贵的帮助,让他明白自己无论到了何种地步都有她陪着。 许一零顺手抓起了一个木头玩具,笑着说: “如果我们能一起考得好就好了,那样妈妈和我们都能开心了。” 回报 ——————————————第6年————————————— 十一月初,学校里的树基本上秃得只剩椒褐色的枝干了,哪怕是贴着学校外侧围墙的那排四季常青的香樟树,它们的叶子与前些日子比,也褪了一层绿。 安邮小学的教学楼是坐北朝南的,一共四层,被中间的楼梯分为东西两侧。三年级的教室位于二楼东侧。 午后的课间,走廊上的学生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比赛拍卡片。这是这段时间小孩子最喜欢的游戏。卡片上印着的多是热播动画片里的角色。纸质卡片最为常见,价格也最便宜,如果舍得花更多的零花钱,还可以买到铁皮的,铁皮卡片外观更精美,也更难被拍起,从而让所属者在比赛中获得优势。 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也没闲着,写作业的、折纸星星的,还有聚在一起聊天、编龙绳的,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玩前段时间风靡的玻璃球。 教室南面的阳光被走廊外的防护墙挡掉了一半,而教室北面,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大片灰蓝色的天空。 最后一扇窗户外的窗台上,那里不知何时停驻了一只麻雀,它转动小脑袋,灵活地在边缘蹦蹦跳跳,尖嫩的喙时而叮啄不锈钢窗框,风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掀起了层层涟漪。 “诶,小鸟!” 许穆玖循声望向窗外,那团灰褐的小家伙扑棱着它的翅膀飞走了。 目光停留之际,他发现有人折了千纸鹤放在内侧窗台上,两个,一样大小,用了蓝色和紫色两种不同花纹的纸片。 他摩挲着手中的木块和小刀。 “许穆玖又在做玩具呀?”左后方有个小脑袋凑过来。 “嗯?嗯。”许穆玖低下头继续削木头,动作有些急躁。 教室里的声音很大,盖掉削割木块的声音绰绰有余。 许穆玖的双手被冻得泛红,左手食指包着一圈崭新的创可贴,鼻间呼出薄薄白气萦绕着握在他手里的造型奇特且被他称为玩具的东西。 “我爸爸给我买了一套新的卡片,铁的哦。”同桌拿着手里的铁卡片在许穆玖面前晃了晃,“我们拍卡片玩吧?” 许穆玖停下来,观察同桌手里闪闪发光的铁卡片,随后摇了摇头,把覆在玩具上面多余的木屑抹掉,“你等我一下,快好了。” “你就这么喜欢玩木头呀?”同学歪着头发出疑问,“有这么好玩吗?” 许穆玖顿了一下,回答道:“我就是想做一些东西。” “你是喜欢做手工啊?” 许穆玖又摇了摇头。 比起手工,他倒是更喜欢拍卡片呢。 他一开始没有把做手工视为娱乐方式,不过是他有一天实在空闲,才想起做手工的。正好他那段时间在看外星人的动画片,于是他突发奇想地要用木头雕一个宇宙飞船出来,可是他才削出大概的轮廓就把手划伤了。包扎完手指之后,他本想着放弃,可他觉得既然已经开始了就不要有头没尾,不然心里堵得慌。 削木头比他想象的难,最后,他没把宇宙飞船雕出来,只削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普通小船。完成的那一刻他确实是开心的,可再让他重新开始他依旧不乐意。 他自己没把这个“作品”当回事,倒是许一零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作品”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他随口一说,这东西送给她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在许一零的小盒子里发现了那只小船。 许一零有个红色的小铁盒,是吃完饼干剩下来的包装盒,里面装着许一零从各种地方收集起来的小玩意儿。 许穆玖自己都快把小船给忘了,他没想到许一零还把它保存着。 他有些过意不去,虽然削木头很难,但他自己也知道那只船是他应付了事的结果,许一零太把它当回事了。 他放眼望去,发现家里的玩具可能太少了,难怪许一零这么看重。 许穆玖觉得如果自己再用心一点,完全可以做几个更好看的,用来给许一零过家家的时候玩。 不过,许穆玖在后来的制作过程中多多少少获得了一些乐趣。这么看来这种说法也不是完全不对,他也许是有些喜欢手工的。 然而不是所有手工他都喜欢,比如折纸他就不喜欢。他以前尝试过折纸,但那些成品又薄又轻,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得散落到各处积灰,或者被某本书的一角稍稍一压它们就皱成扁扁的一片了,无论是放在文具盒里、抽屉里、书桌上,它们最终都逃不过进垃圾桶的命运。 木头就不同了,虽然加工它们的时间比折纸要长得多,但它们的存在寿命也比折纸成品长得多,至少他目前做的木块玩具里还没有因为损坏而进垃圾桶的。 然后,许穆玖会把做出来的玩具都送给许一零,因为许一零需要。 他觉得许一零总是一副什么都缺、什么都需要的样子。并且,送给她自己做的东西会让他们双方都更开心。当许一零爱惜地把那些玩具列在书柜上或者拿着它们找他玩过家家的时候,那种成就感强烈得似乎肉眼可见。 有时候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或许只是执着送东西,或许是喜欢向许一零展示甚至是炫耀自己完成了工程量不小的作品,这样的解释很合理,但他打心底拒绝和回避这样私心过浓的想法。 反正,事实就是这么做他会开心,她也会开心,这么相信就够了。 不是为了展示自己很厉害,他又在心里强调了一遍,这些作品的卖相实在是不怎么样,怎么会成为他用来展示自己能力的证明呢? 说来也奇怪,他在完成第一个作品的时候也用这双眼睛端详、评价过,那时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做出了一个非常漂亮的作品。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不敢说自己的手艺大有长进,起码也是小有进步的,可他已经开始瞧不上自己做的东西了。 试试折纸吗?就像窗台上那种,用时短而且卖相是肯定有保证的。 就是不乐意,因为它难以保存,这是个致命的弱点。 只能短暂存在过,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许穆玖还记得他第一次在教室里削木头的时候引来了一些好奇的同学的围观,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问他问题,这其中就有那个他很喜欢的女班长,受到关注的他有些小得意。 然而,随着他越来越瞧不上自己的作品,他变得不希望得到别人关注,他生怕有某个眼光高的同学在他面前指出作品有造型问题。 没过多久,同学们的热情也确实如他所愿,消散了。毕竟,好玩的新鲜事物还有很多。 后来同学们看见许穆玖削木头,他们都见怪不怪,仿佛他本就如此。 许穆玖就一直这样,不知道花多长时间做完一个玩具,然后不知道过多长时间又开始做下一个。 大功告成,许穆玖丢下玩具和小刀,赶紧对着冻红的手指哈热气。 “你做的这是什么呀?” 许穆玖在同学提出疑问后审视了一遍这个成品,犹豫了。 他其实害怕回答这样的问题。 “就是,那个,你不是也看过《自然精灵》吗?里面那个小恐龙......”他试图解释。 “啊?”同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它的嘴巴是圆圆的,可是你这个有点尖诶......” 可不就是,本来想削圆一点的,但是力度和角度实在是难以把控,稍一用力就切掉了一大块,自己食指那个伤口也是用力过猛的结果。他知道恐龙的嘴被切成尖的了,但如果继续削下去,小恐龙连嘴都要没了,所以最后只能这样。 “我、我知道......”许穆玖把小恐龙紧紧捏在手里,又仔细看了看。 的确不好看。 颓败感让他又气又委屈,窘迫地红了耳朵。 原来是打算把它送给许一零的,刚才完工的时候他还沾沾自喜来着,甚至连手指的痛都显得可爱起来了。 可他现在越是盯着它看,越发觉它不像个样子。 “现在拍卡片吗?”同学再次发出邀请。 “嗯!”许穆玖回过神来立刻用手掌把玩具捂得严严实实。 幸亏同学没有在意这个失败的玩具,许穆玖立刻抓住机会转移了关注点。 不管怎么样,这玩具也是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出来的,他实在不想白白丢掉,只好把它塞进了书包旁边的网兜里。 风大了些,外面那棵梧桐树的叶子终究是落完了,最后一片叶子慢悠悠地从二楼飘到了一楼。 一年级的教室更吵闹。 “咔!” 字还没写出来,笔芯头就擅自”离家出走”了,田字格纸上只留下两个小黑点。 昨天不该好奇去买0.3的笔芯和笔,用着不如0.5的顺手。 许一零打开文具盒,换了支0.5型号的自动铅笔。 “许一零,你有两块橡皮呀?”好友罗敏瞅见文具盒里其中一块蓝色小兔橡皮,把它抓了起来,爱不释手。 “嗯!”许一零抬起头,盯着罗敏手中的橡皮笑,那是块新橡皮,她自己也很喜欢,她昨天去文具店买铅笔,一眼就被放在隔壁货架的它吸引了。 它躺在许一零的文具盒里快一天了,许一零还没用过。 这种类型的橡皮虽然好看,却不怎么实用,擦不干净笔迹,再者,许一零舍不得用它,只想把它当个精美的饰品收藏在文具盒里。 “真好看啊......”罗敏摩挲着小兔橡皮的耳朵,“许一零......我橡皮丢了,最近都在跟我同桌借着用,你看......” 许一零停下笔,抿了抿唇。她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你有两块橡皮,要不就送一块给我用,行嘛?” 说是送一块,可究竟是送哪块呢? 许一零看得出来罗敏喜欢这块新的,她想要的肯定是这个新的。如果她送给她旧的那块,似乎比什么都不送还要困难,因为罗敏会失望。 直接和她说不可以吗? “可是......”许一零为难地盯着那块新橡皮。 罗敏搭住许一零的肩膀,大幅度地摇晃。罗敏耳后的两根低马尾辫也跟着一起在她的衣领处扫了两圈,“许一零,我们是好朋友啊!” 的确,她们是好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 许一零第一天来到一年级教室的时候,老师为学生们安排了最初的座位,罗敏是许一零在小学的第一个同桌。 许一零在村里上幼儿园的时候习惯了周围的孩子不和她一同玩耍,她没想到罗敏竟然主动和她交朋友。许一零看着对方灿烂大方的笑容,当时的心情用“受宠若惊”来形容都不为过。 罗敏是许一零在小学交的第一个朋友,是和她关系最要好的。 比起许一零,罗敏的性格更加开朗,说话也风趣,脑子里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点子。罗敏是个像小鹿一样活泼伶俐的女孩,和她在一起相处总能让许一零感到开心。 因此,许一零很喜欢罗敏,和她几乎无话不谈,学校举办活动时,许一零也会主动和她分在同一小组。许一零从来没有和哪个孩子关系这么要好过,她明白好朋友得来不易,她很珍惜这个朋友,珍惜和这个孩子的友谊。 可是,罗敏还是个粗心的人,她经常丢东西,尤其是文具。每次丢东西她会找许一零帮忙,希望许一零能把自己的文具顺手送给她。许一零当然会有不想帮的时候,她觉得罗敏明明可以自己重新买一个的,但当罗敏向她强调她们是“好朋友”时,她就心软了。 对许一零来说,直接给罗敏东西是举手之劳的事,可以省去不少时间,她不想当小气的人。何况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罗敏给了她如此珍贵的友情。 维系友情是该有所付出、有所谦让的,这是爸妈让许一零悟出来的道理。他们就经常给朋友送礼、请朋友吃饭,那些朋友都高兴极了。 是的,怎么会不高兴呢,谁不喜欢别人送东西给自己呢?如果许一零送罗敏橡皮,她肯定也会高兴,会更喜欢和许一零做朋友的。 那些大人们什么都不缺,还是有朋友送他们东西。而眼下,罗敏是真的很缺橡皮,许一零没有理由不给她。 如果硬要说不给的理由,就是许一零不愿意、舍不得。 乖孩子不该这么想,好朋友更不该这么想。 “好吧......”许一零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目送罗敏拿着那块小兔橡皮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她自己的座位。 不一会儿,上课铃声响起,欢脱的学生们纷纷赶回座位。 “啪!”一本语文书突然飞过来,砸到许一零的手之后滑落到地上。 许一零疑惑地捡起书四处张望。 “对不起、对不起,我扔错地方了。你没事吧?”一个同学跑过来连声道歉。 许一零摇了摇头,把书递给了他。 “谢谢。”同学道了谢,接过书,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直接把书递给了另一位同学。 “切,就这点距离你都扔不到。蒋言柯你手没力气啊。”对方接过书,嘲讽了一句。 那个叫蒋言柯的白了对方一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安邮小学的教室里有风扇,但是还没有条件配备空调。可北风劲得很,紧闭门窗根本无法完全挡住它,它见缝就进,使得整个教室像浸在冷水里的柜子。课堂上不时传来学生吸鼻涕的声音,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只有人呼出的气才勉强算得上热源。一到下课,老师要求教室通风,门窗半开,仅存的热气也都被呼啸的寒风冲散了。 许一零缩成一团,听完了下午的两堂课,才终于等到放学。 三年级的学生还得再上一节课。 听班主任嘱托几句后,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已经响了。许一零收拾好书包,告别罗敏,离开班级放学的队伍,独自来到二楼许穆玖所在的三(1)班教室。 许一零才上一年级,纸面作业很少,她回家后除了电视和画册就没有什么其他可玩的了。至于玻璃球、斗兽棋还有许穆玖送给她的玩具,这些只有两个人一起玩才好玩。 她一直都很羡慕那些家离得近的每天都可以顺路结伴回家的同学,可她熟悉的同学里,并没有和她同路的。 安邮小学不像东湾村旁边的幼儿园离家那么近,但也在东湾村附近,步行回家不需要太长时间。许穆玖每天就是步行回家的。 前天晚上,许一零和母亲商量,希望母亲允许她以后和许穆玖一起回家。 从学校到家的路都是宽敞的大路,而且这也算是一种独立的锻炼,穆丽菁觉得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于是就同意了。 今天是许一零等许穆玖放学的第二天。 许一零从三(1)班教室后门的窗户往里可以看到许穆玖,但许穆玖的位置在教室最里侧,看不清楚。 许穆玖自然是看不到偷偷观察自己的许一零,倒是坐在教室最外侧的那个同学被许一零吓了一跳。 许一零连忙蹲下来,背对着墙,安静地等许穆玖下课。 二楼的风比一楼的还大,二楼的视野也比一楼开阔,可天空瞧着还是很远,和在一楼时一样远。 学校周围都是老式小区和待开发的荒地。夕阳挂在居民楼之间,如同一颗诱人的香橙,仿佛人只要站在顶楼,伸手便能抓到这颗香橙。 许一零喜欢吃橙子,许穆玖也喜欢。每年过年的时候母亲都会买两大箱橙子放在家里。 母亲对他们真的很好。 许一零想到今天下午的社会品德课,课上,老师告诉大家,要学会珍惜美好生活,还要学会感恩,感恩父母、感恩朋友、感恩所有对他们好的人。 许一零知道,她应该感恩母亲。母亲说希望她考大学,她以后一定要考一个很好的大学。 她还要感恩父亲、感恩罗敏、感恩哥哥......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下课铃终于响了,许一零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 一分钟不到,教室里就炸开了锅,放学的学生兴奋地从里面走出来排队,谈天嬉笑,有的学生路过许一零身旁会稍稍多盯上她几秒。 许穆玖收拾书包时就看见走廊的许一零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背上包冲出教室。 “冷了吧?”许穆玖伸手贴了一下许一零冻得通红的脸,“要不还是让妈妈来接你?” 许一零摇了摇头。 “现在是冬天,外面冷,等天气变暖了你再和我一起回家吧。”许穆玖感觉自己呼吸一次整个颅腔都是冷的。 “可我已经和妈妈说好了,也和我们老师说好了,我先回家的话没有人跟我玩。”许一零坚持要等,“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那……好、好吧。”许穆玖知道自己拗不过许一零,只得作罢。他走进班级的队伍,许一零跟在他后面。 看见许一零执拗地跟着自己,许穆玖感到有一丝开心。 他大概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理,他觉得自己被需要了,他更自信了,他更像个哥哥了,他觉得自己挺有用的。 这两年,他渐渐明白这个身份带来的负担是与压迫完全不同的。 三(1)班班主任清点完本班的人数之后,带着队伍下楼。 “我跟你讲,今天上体育课我们班有个同学打篮球的时候砸中了校长的脑袋,哈哈……” 许穆玖边说边笑,牵起许一零的手,拇指压在许一零手背上的时候,许一零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嗯?怎么了?没事吧?”他忽然停住,“你手怎么了?” “下午被书刮了一下。” 今天那本飞过来的语文书包了塑料书皮,砸在许一零手上的时候划了一下手背,冬天的皮肤又干又薄,很容易就被划出了一道小口,许一零洗手时才发觉有些疼。但它本来不过就是个小口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愈合的,许一零也就没太在意。 “我书包里有创口贴。” “不……” “马上到门口解散的时候咱们停一下。” “噢。” 许一零暗自告诉自己以后要养成涂护手霜的习惯。 许穆玖用掌心的位置包裹许一零的手背,一直到校门口。 学生们各自寻找自己的家长,许穆玖则把书包卸下来,翻找最外面一层。他平时用小刀削木头的时候没少划到手,所以随身带着创口贴。他已经习惯了,可他还是怕疼,而且不喜欢看见伤口。 穆丽菁也知道这一点,她心疼儿子,可到嘴边的话总是责备的: “活该,笨手笨脚的,不会玩小刀就不要玩了。” 许一零看着翻找创可贴的许穆玖,心想自己本来不用这么娇气的,但她最终只是一言不发地等着他。 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肯定是许穆玖。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好像比之前更疼一些了。 “嗯?那是什么?”许一零敏锐地发现了被许穆玖塞进书包一侧的小恐龙玩具,弯腰把它掏了出来。 “哎!” 许穆玖没来得及阻止,攥着创可贴正准备解释。 “是那个蓝色的小恐龙!《自然精灵》里那个对不对?”许一零脱口而出,喜逐颜开,仔细端详手里的惊喜。她有自信自己不会猜错,毕竟动画片是她和许穆玖一起看的,玩具也是她和许穆玖一起玩的。 “……对!” 反正就算别人看不出来,许一零也一直是明白的。 许穆玖起身撕开创可贴的包装,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许一零的手背上。 “是给我的吗?”许一零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一汪清水,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眼睛吧。不是审视的,不是批评的,是晶莹、澄澈的,向你倾注你需要的期盼、肯定你付出的价值。 “可是......”许穆玖支支吾吾地说,“它的嘴巴被我弄成尖的了。” 许穆玖看见许一零捧着他的并不美观的作品,难免自责。 “我喜欢!它可以和‘小黑狗’放在一起!” 也许它的样子不尽如人意,但它能让许一零体会到真正被在乎的心情,她可以从中看到原来他也在为维系关系而努力,而他甚至不会主动向她索要付出作为交换。因为他是哥哥,所以他和其他朋友不一样,而是更像父母,仿佛已经把付出作为一种常态,同时,他和父母又不完全一样,虽然自己现在并不能说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那就好。” 许穆玖背上书包,准备往前走,听见许一零说道:“我这次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你一直在进步,以后会越来越厉害的!” 脚步倏地一顿,他回过头,注视身后那个特殊的存在。 许穆玖以前只顾着跟父母的指引往前奔走,眼里看见的是父母,是前面的路,是自己,许一零在他的身后,跟着他,跟着父母。早些年他根本看不见身后,忽略了她的存在,还为不得不和她共享资源气恼,后来他转过头,注意到她的存在,注意到她的孤单,注意到她的需求,他心生怜悯,为过去自己漠视的态度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应该和父母一样,要把这个妹妹保护好,弥补自己过失,现在,他发现原来自己也是需要她的,她一天天在阳光下成长,在他的生活里担任无法或缺的身份,同他一起认识眼前的世界,和他一起分享感受,给予他支持,珍视他的付出,他再不可能忽视了。 “走吧,回家。” 许穆玖伸出手牵住身后许一零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拇指贴着手背,手心包裹着食指,两处伤口即使是隔着创可贴也感受到了独一无二的温度。 愿望 —————————————第8年—————————————— 小学放暑假不到一个星期的某天,许常均赶上休息日,穆丽菁上晚班。中午的时候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看电视。 电视机上播放着20世纪80年代的武侠片,据说那是许常均他们在孩童时期就火遍全国的电视剧。当年的孩子就算是蹭别人家的电视也不愿意错过任何一集。 因为童年回忆产生共鸣,许常均和穆丽菁从一开始就没有关过话匣子,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时而为对方和自己对某一情节的看法相似而欣喜,时而为剧中喜爱的角色命运多舛而唏嘘。 这样的举动让他们觉得对方很亲切,就像过去的自己那样亲切。 父母一聊起以前的事就停不下来,许穆玖和许一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们也在讨论,不过和父母讨论的内容完全不一样,例如谁的武功最厉害、谁长得最好看、谁的性格最讨喜…… “真的有人能飞这么高吗?”许一零看着电视上衣袂飘扬、飞檐走壁的女侠,露出了无比羡慕的眼神。 “不可能,有绳子吊着他们,他们才飞这么高的。”尽管已经被电视剧吸引,可一旦回答到这样的问题,许穆玖还是会提醒自己,电视上拍的都是假的。 “对啊......”许一零想起来自己以前看电视的时候不止一次问过许穆玖类似的问题,每一次得到的答案也是差不多的——不可能、不会的。大多数时候她无意一定要得到确切的答案,也不是在反复求证、希望新一次的答案有所改变,而是在表达自己的向往,和她喜欢做梦是一样的道理,因此她在得到答案后往往会补上一句: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就太好了。” “是啊,我也想飞得这么高。”许穆玖思考了几秒,忽而像是寻到另一种破解问题的可能性,说道,“如果我们有足够大的翅膀就可以了。” “可我们也不可能有翅膀。” “要是有就好了。”许穆玖也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电视剧还在继续播放。这时,穆丽菁瞥见电视机里的蜡烛,突然提起: “大玖马上要过十岁生日了吧?” “是哎……”许常均也想起来了,不禁感叹,“大玖都十岁了,日子经不起过啊。” 许穆玖和许一零也注意到父母的谈话,一起扭过头往父母的方向张望。 “十岁?”许一零忍不住重复一遍。 “10”,很特殊的数字,从代表什么都没有的“0”开始,第一个实现从一位数到两位数这样质的飞跃的自然数。它是许一零接触从“1”到“10”这种最基本阶段的认数时最大的一个数字。它的特殊性过于强大,以至于当许一零在认数的课程里继续往前探索时,类似“20”、“30”这样的整数给她带来的触动已经不及“10”了,直至“100”的出现,才挑战了“10”在她心中的地位。 许一零的认数课程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就停止了,她现在可以认的数何止两三位,可到了后来,那些数的变化已经不能让她有所触动,尤其是当数字与人的年龄挂钩时,两位数以上的数字差不多都失去意义了。 每次提到年龄,许一零脑海中会有这样的场景:人的年龄被一座一座驼峰桥分成了好多段,每十年为一段。十岁生日当天就是第一座驼峰桥的顶端,之后还要走很长的路,下一座驼峰桥是二十岁。 这样的想法和大人们口中的俗称“大生日”和“小生日”有关,所谓“大生日”,就是整岁生日。 总之,不管怎么解释,十岁生日在许一零心中都是一个很重大的日子,是值得纪念、值得被好好对待的生日。 许一零笑着看向许穆玖,仿佛有神仙在他身上扔了一道光环。 “嗯!十岁!”许穆玖肯定地点了点头,应了许一零一声。 他与许一零所想几乎无差,他也看到光环了。 “十岁是个大生日,得请人吃饭的。嗯......请谁呢?”穆丽菁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她拍了拍许常均的肩膀,“快拿个纸和笔来,我列一下请谁。” “好嘞。”许常均答应着,立刻起身去找纸笔。 “妈妈......”许穆玖小声喊了一下穆丽菁,紧张地攥着手心。 他想要个生日礼物。 以往的生日母亲送他的礼物多少和学习挂点钩,不是字帖就是笔,要么就是练习本,这次他想要个自己喜欢的。 “啊?什么?”穆丽菁从许常均手里接过纸笔,一边念着名字一边写。 许穆玖下意识往沙发靠背上退了一小段,后背抵住了那个一放假就被他丢在沙发上的书包。 书包里装着《快乐暑假》,他到现在还一个字没动。 “没事。”他突然泄了气一般,声音小到他都不确定母亲是否听到。 他刚才正准备提要求,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想好到底想要什么礼物,似乎有很多,无非是些零食玩具,他平时能背一大串的那种,无法选择最喜欢。其实这倒不算是个问题,不管是什么,得到一件都能让他开心好一阵子。 主要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底气跟母亲要求什么。就算是过生日,也改变不了他的表现不足以让他提出要求的事实。 以生日为由白白提要求是不是太混蛋了点? 他庆幸自己及时制止住了自己,如果母亲回答他“要这要那的,暑假作业写多少了?”那就麻烦了。 也许,这两天他好好写作业,母亲看他表现好了,会奖励他一本练习题作为生日礼物? 她确实可能这么做,但她绝对不是专挑他不喜欢的送。 母亲从来没亏待过他,也没亏待过许一零。大多数时候,母亲送他们的礼物里,有他们喜欢的,也有他们不喜欢的,喜欢的部分是母亲了解到的他们喜欢的,而不喜欢的部分,是母亲觉得他们应该喜欢的。但这些礼物都是她站在自己的喜好上主动给的,如果他们想要自己对礼物提出具体要求,必须得先掂量一下自己最近的表现。 许穆玖经常不确定自己的表现算不算好,毕竟母亲平时很少夸他,而且因为怕他骄傲也不喜欢别人夸他,父亲偶尔会夸一夸他,但父亲是个不太流露情绪的人,恬淡的微笑和一句平和的“做得不错,继续努力”在母亲严肃表情的衬托下显得波澜不惊。 后来他就懒得再去评价自己的表现了,也不愿意再去冒险提要求,除了学习必备用品的需要,他几乎不跟父母提其他要求。 不过他也受不了把那些愿望都憋在肚子里,所以他统统告诉许一零了。 许一零也有很多愿望,可是看见哥哥不敢提,她就更不敢提了。 他们把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一个告诉对方,想到什么说什么,虽然这并没什么用,权当做个梦。就像在土路上散步捡石子,捡起来,再扔掉,最后,他们都忘了自己对对方说过哪些想要的礼物。 好在帮父母买东西和学校活动缴费的找零被父母默许成为了他们的零花钱,即使想要的东西不能全都拥有,他们还是有机会自己选择买到其中一部分。 穆丽菁显然没注意许穆玖的话,她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继续和许常均讨论清单。 许穆玖有点失落,转而又觉得自己因为十岁生日重要得需要请人吃饭而兴奋和紧张的心情有点好笑。 隆重的十岁生日,会有很多人来,这叫“有面子”。 然而,他再想想就明白了,其实根本没什么人在意过生日本身、在意是谁过生日、过的是几岁生日,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个繁琐的事件,和其他需要安排的事件没什么区别。只有几个人是真心带着祝福的,而其他人仅仅是过来吃一顿饭、喝一次酒,可能高兴的时候才会过来问一个例如“你上几年级了”这样的问题。 这并不奇怪,毕竟父母请来的都是和他们关系好的或者因为某些原因必须保持联系的人,和自己反而不一定有关联。同时,自己也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的,家里人有时候也会带自己去别人的饭局,有时候办席的当事人是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却在大人嘴下和自己有关联的亲戚,那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发自肺腑的祝福该从何而来,所以自己和他们一样。大家总是被某种公认的神秘力量不定时地召集到了同一个场所。 父母在商量请人吃饭的事,许一零心思也不在电视剧上了,大拇指甲不停地抠遥控器中间的“确定”按钮。 她记得去年小姨家的表哥皓皓过十岁生日的时候,酒席很隆重,那时许穆玖和她说过他也想过十岁生日,他期待这个生日很久了。 既然是生日,那就需要礼物。所以这次,许一零想送他一个很棒的礼物为他庆祝。可许穆玖平时跟她说了很多很多想要的东西,她根本没办法一下子把那么多东西弄到手,也很难取舍到最好的。 似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学校听谁说过,“自己做的礼物是最好的”。 自己做的礼物,那不就是手工作品? 许一零灵光一闪,想到了之前被她夹在卧室桌上书堆里那本劳动技术课本。 班里的劳动技术课没有专门的老师,是由数学老师代授的,老师平时在学校根本不上劳动技术课。许一零在开学发书的时候草草翻过劳技课本几页,后来就没动过它,只隐约记得上面记录了不少手工作品的详细制作步骤。 在躲开父母和许穆玖的视线认真翻阅课本、反复斟酌之后,许一零终于敲定了最终礼物——电饭锅蛋糕。 没有小孩可以拒绝蛋糕,尤其是爱吃甜食的小孩。 为了准时且不被发现地准备惊喜,许一零决定在许穆玖生日当天的清晨制作蛋糕。 生日前一天,许一零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在父母和许穆玖还在睡觉时就起床了。爷爷奶奶素来睡眠少,已经去田地里了。 轻轻地打开房门,溜下楼梯,穿过一楼的客厅出来。 院子里仍有些灰暗,但许一零的每一处感官都格外精神,干净平整的水泥地在她眼里似乎都被瞧出了好几种色彩的交织。 清晨的空气湿热,院外却有明显的凉风穿过门缝划破身体周围罩布般闷热的空气。膝盖和小腿传来丝丝凉意,如同有无形的手掠过皮肤,那些手指尖沾着风油精,在皮肤上面抹了一道道印记。 许一零蹑手蹑脚地钻进一楼的厨房,翻找冰箱和储物柜。 厨房的锅台修得并不高,凭许一零的身高,在上面做东西并不费力。 面粉、鸡蛋、砂糖......许一零按照书上的用料和步骤,有模有样地搅拌面糊,娴熟得像个老手。自豪地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让她产生了”只要用心,几乎所有事都可以一次就成功“的错觉。 等到电饭锅真正开始工作,许一零才放心地拿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锅台边。 她无聊地观察墙上因为常年油烟熏蒸而落下的如同黑炭一般的痕迹,看着看着竟感觉那些痕迹分明是有特定形状和规律的图案:是猫、是狗、是人脸,怎么会有这么巧? 外面的天色亮了些,朦胧的晨曦从屋檐漏下,掉进了酸痛的眼球,许一零眨眨眼,这才感到疲乏。 其实,因为昨晚准备睡觉的时间比平时早,所以根本无法立刻入睡,脑中不停想象做蛋糕的场景,最后到和平时入睡差不多的时间,自己才真正陷入沉睡。 许一零的手撑着下巴接二连三地打哈欠,眼皮忍不住打架,一下比一下沉,直到累得抬不起来。 就睡一小会吧。 电饭锅里飘出温软的香气,四周的空气被蛋糕的香甜气柔柔地注了蜜,随着许一零平稳的呼吸钻进鼻腔,一直钻进脑海、钻进思绪里。 这份礼物够棒吧?这可是她记事起到现在最用心准备过的一个礼物了。蛋糕蒸好之后她还要在上面淋上巧克力、撒上水蜜桃丁。许穆玖喜欢吃甜的,喜欢吃巧克力和水果,他看见这个礼物一定会很惊喜的,他会发现原来她也很厉害,她和大孩子一样,她也可以做礼物。 她要他把蛋糕都吃掉,她要在他吃蛋糕的时候祝他生日快乐,然后让他好好地夸她几句。 许一零打了会儿盹,蛋糕蒸好时天色更亮了。她伸了个懒腰,欣喜地掀开锅盖—— 浓郁的香甜味扑了一鼻子,再看外形,中间是正常蛋糕的颜色,但周围是一圈焦褐色,皱巴巴地贴着锅壁。 怎么感觉......和书上的图片差了好多? 习惯了这种香气之后,再看外形,才分辨出其中夹杂着的焦糊气味。 雀跃的心情猛然间低沉了一截。 许一零连忙用筷子戳了戳,一戳就戳到了锅底。 蛋糕一点都不松软,而且薄得很,这不像蛋糕,像烧饼。 忐忑地用锅铲铲开底面,发现蛋糕的背面几乎全是锅底一样的黑炭色,许一零的心情完全低沉下去。 像书上一样漂亮的蛋糕在哪呢? 怎么会呢?不是花了那么多材料、那么多时间吗?就得到这样的结果吗?怎么可以搞得这么砸呢? 最棒的礼物呢?都做成这样了还怎么当礼物? 许一零捏成拳的手不停地颤抖,死死盯着锅里的失败品,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能让他们看到。 整个倒掉吧。 还有机会准备其他礼物吗? 如果错过了怎么办? 十岁生日只有这一天,总共也只有这一天,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许一零正准备端起锅把蛋糕倒掉,却被锅沿烫得缩回手。 什么事都做不好。 眼泪毫无抑制地涌出来…… 客厅传来脚步声,另一个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知道自己要过十岁生日的许穆玖醒得比平时早。 虽然觉得其他人没有把这当回事,但真到了这一天自己还是忍不住兴奋。 没事,不妨碍他自己为自己感到高兴,他想象自己被施了为期一天的保持开心的魔法,这一天他是特殊的。 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大孩子了,因为自己的年龄是两位数了,他这么告诉自己,开始拥有两位数年龄以后的日子,也许意味着他会更高、更聪明、有能力并且有权利做更多事。 许穆玖本以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因为生日的事自我鼓励和感叹,却听到了厨房里传来的诡异动静,呜呜咽咽的。 他心一抖,下意识觉得是鬼怪之类的,随即便觉得自我恐吓太幼稚。而真正让他有勇气进厨房看看的是,他觉得对他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好日子,就算有什么奇怪的超自然事件发生在他身上,冲着这个日子也该顺带是好事,说不定还是某个神仙妖怪送给他的礼物。 也许当他走进厨房,他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色长须、身着长袍的老者或者一个毛茸茸的、发着光的精灵,告诉他,他即将获得某种超能力,即将担负守护某个地方或是某个宝物的任务。 走得更近之后,许穆玖才察觉这呜呜咽咽的真的是哭声,不是男孩子的声音,也不是老人的声音。 可空气里弥散的几缕甜味无论如何也与这气氛不搭,哭声越来越清晰,他有一瞬疑惑,怀疑自己鼻子出现了幻觉。 正这么想着,他已经踏进厨房了。 锅台边有个小身影,缩成一团,她在哭。 事发突然,他的身体比脑子反应得快。 “许……一零?怎么了?”许穆玖顾不得懵神,快步上前蹲下观察许一零的神色,“怎么哭了......” “蛋......蛋糕被我......被我弄砸了。”许一零抽噎道,“对、对不起.....” 蛋糕? 许穆玖侧头瞅了一眼台上亮着保温灯的电饭锅。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起这么早特意为他做蛋糕?为了把蛋糕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 这一刻,心脏好像被大团棉花猛烈撞击了一下。 他刚才进厨房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想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他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仔细地串联整件事,过程如同有一颗糖在嘴里融化,最后那颗糖毫无疑问地流淌进自己的喉咙。 睡醒了。 还会有其他可能吗? 愈发明朗的晨曦将镀了糖霜的微风捎进心窍,流淌、交织融融暖意。 他确信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这是不止他自己知道、也被另一个人承认了的生日。 本以为这是独属于他的清晨、独属于他的一隅,是只有他自己才会在意的日子,他甚至做好了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会埋没在时光里的准备。 但是他没想到有人早他一步到此,为他准备喜悦。他在不知情中与这喜悦撞个满怀,撞出一个标记。 这份他真心期待的礼物,让他记得有人可以这样关注他的感受、有人可以给予他恰到好处的关心。 他为自己有许一零这样的家人感到幸运。 紧紧抓着这一个礼物就好了。 他不想要其他礼物了,而这份礼物,他怎么也不会丢,说什么都不会换。 “不哭了好不好?” 以前许一零就爱哭,他知道她哭一阵子就结束了,自己只要等她哭完就行。但这次他不能只是等着,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轻拍许一零的背哄着她。 许一零慢慢抬起头,婆娑的泪眼委屈地瞄了许穆玖一眼,低下头咕哝道:“对不起,我......”说话间紧蹙的眉眼下又滑过一滴泪水。 “没事,干嘛要说对不起呢?”许穆玖扶许一零站起来,转过头观察电饭锅里的情况,“这不是挺好的嘛。” 母亲从来不让他们碰厨房里的炊具,说是怕他们把东西弄坏了,又告诉他们只管学习就好不要操心其他事。 在许穆玖眼里,许一零缩成一团的样子好像比家里的电饭锅也没大多少,做蛋糕这么复杂的事她都能完成,的确很值得夸赞。 许穆玖手忙脚乱地拭去许一零脸颊边不停滚落的泪珠,揪心地安慰道:“蛋糕挺好的,谢谢你……” “……真的?蛋糕没有问题吗?”许一零迫切问道。 “有。” “啊?” “是、是有点少。” 许穆玖连忙用手指按住许一零的眼角,生怕她又哭出来,仿佛这样就能堵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蛋糕是送给我的吗?” “嗯......”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吃?” 许一零突然想起什么,把许穆玖往厨房外推了推,“现在不能吃,你等等我。” 许穆玖听话地跑去刷牙洗脸,坐在客厅等许一零。 不一会儿,许一零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的蛋糕被撒上了巧克力和水果丁。 “怎么样?”许一零担忧地盯着许穆玖,让她宽心的是,许穆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不自然。 “嗯,甜的。许一零……很厉害。”许穆玖本想着自己该好好夸许一零,可他想不出到底怎么夸比较好,只能干瘪瘪地说了句“厉害”。 他在学校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让他们写自己的家人,他写过许一零。里面夸赞的词不少,但他并不想让许一零知道自己这么形容她,因为他写着写着就觉得自己写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呈现了一个在很多电视剧、童话故事里能找到的角色,许一零留给他的那些最深印象,说不出是优点还是缺点,也无法用华丽凝练的四字词语概括,也许是因为自己水平不够,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愿意这么写。 其实他有很多其他话想说,他也不知道从哪说起。 如果可以,他希望每年都能这么开心。 许穆玖向许一零递去一块蛋糕,许一零接过,如愿地笑了,说道:“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晚饭后,大家围着放有大蛋糕的圆桌。 蛋糕是穆丽菁在蛋糕店买的,选了水果最多的一款。她本来就打算买,可她一早起床就看见儿子在啃一块奇奇怪怪的饼,她叫他不要乱吃东西,他却和女儿一起跟她强调那是自己做的蛋糕。 孩子一定是想吃蛋糕想疯了,才会糟蹋厨房做出个这样的“蛋糕”。 于是穆丽菁就比计划时间早去订了蛋糕。但当蛋糕拿回来时,许穆玖虽然惊喜,但反应没有穆丽菁想象中那么强烈。 奶油和诱人水果点缀的蛋糕,上面插了整整十根燃烧的蜡烛。 房间的灯被全部关掉,大人们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吟唱生日歌。 “大玖,快许愿让自己以后很有钱。”小姨积极提议。 “哎,俗气!学生当然要许愿成绩好,考个好大学。”舅舅表示不同意。 “还是实际一点好,身体健康最重要了。” 许穆玖双手合十。 烛火摇曳,周围的黑暗似乎也因为这隆重的一刻沾染了灵气。仿佛,真的有神明,就在凝视他。 身边的许一零唱完生日歌,映着烛火的眸子注视着许穆玖,等待他许愿。 求财?求运?求健康? 平时在各种场合求过不少。 上香、丢幸运币,挂锁……求愿者摩肩接踵,大概神明根本懒得答应他那些随口一说且不切实际的愿望吧。 可他现在觉得十岁生日就是比那些场合都特别,他许的愿一定要实现。 他想好了愿望,他想把这个愿望告诉许一零,他很希望许一零能和他许同一个愿望。 如果两个人一起许愿,愿望一定会更加灵验的。 许穆玖缓缓闭上眼睛,心中虔诚地默念。 那时候,他相信世界上是有能实现愿望的力量的,那股力量在那一刻好像也随着他一起屏息,要把他愿望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 “我希望家里能一直美满,我想每年都和许一零在一起,我希望一切都是好好的。” 朋友 ——————————————第9年——————————— “如果我们也能像水滴那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十、十一、十二......” “改......肯定句,所有事情都能做成。” “十八、十九......二十四。” “双重否定句。” 声音戛然而止,只有木椅在静谧的房间里违和地“吱呀”了一声。 许一零没有继续从铁罐里掏出硬币,也没有继续念出数字。 许穆玖还在写语文习题,自从许一零开始数数,他为了让自己集中注意也开始读题目,他并没有听清许一零数了什么,不清楚她数到几停下来的,刚才耳边除了自己读题目的声音,就剩下硬币铁罐碰撞清脆的“叮当”声了。 但许一零停止发出声音后他也不禁安静下来。 冷风浸着夜幕,夜幕融着灯影,灯影映着白纸,一长段的寂静,最后以极为响亮的“哗啦”结尾,硬币被倾倒回铁罐。 许一零给铁罐盖上盖子,起身出房间。 最后一大题是阅读理解。 “哥哥......” “啊?” 许穆玖停下标自然段的笔,发现许一零不知为什么没有出去,而是站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可不可以......借我一些零花钱?” “多少钱?” “......十、十一块。”许一零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许穆玖从书桌抽屉的小盒子里翻出十一块钱递给许一零,许一零接过后连声道谢。 “我会还你的。” “不用不用,那个......”许穆玖见许一零如此为难的样子,不禁心生疑窦。 许一零从前几乎不跟他借钱,她自己不会给自己买价格较高昂的物品,只有在为别人买礼物的时候她才舍得“大出血”,但也不至于花到零花钱见底。 “你要买什么呀?” “水晶球。” “给罗敏?” 许一零瞳孔躲闪,随即点了点头,闷闷地答道:“圣诞节要到了。” 果然,不是买给她自己的。 许一零和罗敏的关系好,许穆玖是知道的。 许穆玖在学校见过罗敏。许一零上三年级之前,她的年级放学的时间是许穆玖的年级的下课时间,许穆玖下楼经常看见许一零和罗敏手拉着手一起出教室,一开始许穆玖不知道那就是罗敏,许一零介绍后他才认识。稍微让他有点印象的是后来罗敏上门找许一零玩,那时候许穆玖才发现罗敏不仅待人热情,还是个嘴甜的主儿,一口一个“阿姨”、“叔叔”、“哥哥”叫得勤快,夸起人来也是一套又一套说辞,引得母亲连连夸她懂礼貌。 许一零也去过罗敏家。她跟许穆玖提到过,罗敏的父母外出打工了,常年不在家,家里通常只有她和她的奶奶。 罗敏性格外向,和许一零一起玩也总是出主意的那个。许一零以前没交过朋友,好不容易碰上这样一个和她性格互补的人,难怪她会喜欢,自从和罗敏做了朋友,许一零的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 许一零和许穆玖聊起学校的事,有一半多都是在聊罗敏,她对这个朋友特别上心,罗敏的事总能牵动她的情绪。有几次她们两个在学校闹矛盾,许一零回家哭得眼睛都肿了,跟他倾吐了一堆她们的事,说罗敏如何过分却又如何好如何重要,仿佛一旦失去她,天都要塌下半边。 既然是重要的好朋友,那送礼物也不奇怪。在许穆玖记忆里,许一零送过罗敏很多东西,而这学期次数尤其多。所以他不费力就猜出来了。 可是,真的有必要透支零花钱为她买礼物吗? 许穆玖无奈地撇嘴:“你以前过圣诞是不用送礼的。” 许一零像是受到了批评,低头攥着袖口,再次保证:“我会还给你的,一定还。”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穆玖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不好干涉她们两个的事,干脆继续写作业不再说话。 良久,许穆玖写完了最后一题。许一零却依旧站在原地,呆呆地盯着地面。 水晶球本来就不在许一零的预料之内,前两年她和罗敏过圣诞的时候从没有明确提过要送礼物,但今年不同,或者说这学期不同。 这学期班上转来了一个女同学,叫谢思然。因为她父母工作的变动,她从溪城转学来到了林城。 溪城是个较为发达的二线城市,而林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三四线小城。 在溪城生活过的谢思然知道很多其他同学不知道的事,她穿着裁剪合身、款式美观的裙装,走起路来脚上嵌有蕾丝的小皮靴嗒嗒作响,连蜈蚣辫上的红色丝带都仿佛散着香气。她经常在班上讲述她在溪城的所见所闻、向大家展示她家里的一些班上其他同学没见过的新奇物件。 三年级的小教室宛如掉进来一只靓丽的金色孔雀,所有孩子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许一零也是,她没有自信站在谢思然身边,见到她的时候总想躲着走。但她对谢思然分享的那些内容很感兴趣。 一开始,许一零和其他同学一起倾听谢思然的分享,可她逐渐发现,谢思然讲的东西总是千篇一律的,她展示的物品也都很相像,听她讲话并不比看电视有趣。最让许一零失去兴趣的是,那些物品被展示的时候,往往被隆重介绍的不是它们的功能有多完善,而是它们的价格有多昂贵。 然而,许一零真正苦恼的根源是罗敏。罗敏成了谢思然最忠实的听众。 她好像听不腻。 自从谢思然来到班上,罗敏和许一零待在一起的时间就越来越少,遇到两人组队的活动时罗敏也会主动去找谢思然。 “思然是新来的,我们要多照顾她呀。” 罗敏那时是这么解释的,她握住许一零的手粲然一笑,语调温柔。她给出的理由让人永远无法拒绝。 许一零决定等她,等她有一天重新把时间多分给自己一些。但她关照谢思然,从学期初到学期末,还没有回到从前的意思,甚至开始时常忽略许一零的存在。罗敏和谢思然的关系越发的好,谢思然开始送罗敏各式各样昂贵的礼物。 也许三个人的友谊也可以经营得很好呢?许一零试过,在罗敏和谢思然交谈的时候,加入她们,在一旁倾听,并适时附和几句。她竭力向罗敏证明自己完全可以接受她不把所有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和她一起经营三个人的友谊,只为了不把自己和罗敏割裂在两个世界。 让许一零惊讶的是,谢思然并不反感多一个许一零这样的听众,她和从前一样滔滔不绝,但她明显更喜欢罗敏这样反应更积极一些的听众。 罗敏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她的关注点始终停留在谢思然身上,似乎许一零的介入对她而言不是两个人或是三个人友谊的变化,更不是什么期待不要割裂的信号,而仅仅是她倾听谢思然时周遭环境的变化。 许一零不得不重视。 为什么比起自己,谢思然更吸引罗敏呢?许一零反复思考,甚至不惜把谢思然当做自己的敌人,衡量彼此的优点,在心里和她展开拉锯战。 谢思然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为罗敏提供她感兴趣的话题和贵重礼物。许一零最大的优势,无非是她和罗敏过去作为最好朋友的旧情,这些旧情在许一零眼里本来是重量级的优势,可她慢慢地就不敢确定它们能否与贵重礼物抗衡了。 这是一场不允许失败的布置严密的博弈。 她绝不能失去罗敏。 因为一旦失去,就意味着她将失去自己第一个最好的朋友,意味着她将失去已经吞食了她诸多付出的珍贵的友谊,意味着往后的日子她在这个大家的友谊关系已经绑定完毕的班级里不得不落单,就像过去那样。 许一零宛如位于天平的一端,她真切地认识到自己该加筹码了,她要证明的是谢思然能做到的她也能,尽管她的礼物价格没有谢思然贵,但她的礼物可以在数量上压倒对方的。 这两天就快到圣诞节了。许一零在学校听见谢思然要送罗敏礼物,罗敏欢欣非常。 前几天许一零在文具店发现了货物陈列架上有适合圣诞主题的水晶球,球座上的小木屋精巧可爱,木屋上坐着一只捧着坚果的松鼠,木屋周围模拟了飘雪的景象,控制音乐的开关启动时,水晶球会一边闪耀彩灯,一边播放《献给爱丽丝》。 于是她咬牙掏空了存钱罐。 为难的事情发生了,她之前为送礼物已经花了不少钱,零花钱没有余下多少,不得已之际才向哥哥开了口。 第二天,许一零把一堆钱摊在收银柜台上、看着老板将水晶球包装好交到她手中。水晶球沉甸甸的,她觉得自己仿佛离亲手夺自己的友谊不远了,胜利过眼。 收到圣诞礼物的罗敏兴奋地环住许一零和谢思然的脖子,笑着说她们是她最好的朋友。 现在许一零成功打入她们的世界,消灭了谢思然的绝对优势,她要乘胜追击。 后面连续几个夜晚,家里的木制茶几上都摊着卡纸和彩色铅笔,剪刀和胶水也一齐上阵。 许一零想完成的是集镂空剪纸、立体折纸和彩铅图画于一身的元旦贺卡——凝聚了她大量精力和对与罗敏深厚友谊的眷恋,是她自己的优势,是谢思然没有的优势。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贺卡还在艰难制作的半途中。有一些裁剪完的图案因为没有达到标准,被许一零扔掉重新剪了。许一零撑着无比困倦的身体,在灯下一心处理自己收集来的材料、设想的成品剪贴图案样式和手工书,头都不抬一下。 除了除夕守岁,许一零难得熬到这么晚。父母在自己的卧室已经睡下,也多亏他们已经睡了,不然肯定会念叨她,命令她赶紧睡。她刚才跟父母保证过,只是比平时稍微晚一些而已。 现在看来应该不止晚一些。 “你还不睡啊?”许穆玖趴在茶几的另一边打了个哈欠,“明天再做不行吗?” “不行。”她也不想对父母食言,只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元旦放假三天,一号是最后一天,许一零必须在二十九号甚至更早把贺卡送掉,而今天已经二十八号了。 “真的不要我帮你吗?” 许穆玖正要去夺,许一零却闪身一躲,背对许穆玖不耐烦地砸了咂嘴,没有多说一句话。 出奇的安静。 许一零满脑子都是如何驯服手中这迭比原始丛林的野兽还难驯服的折纸,这种时候,连手指头上冒尖的指甲都是碍事的。 魔怔了似的,许穆玖盯着许一零心想,花这么大周折去做复杂程度高到离谱的贺卡,自己受罪得要命,竟然还执意不让他帮忙。 罗敏就这么好?许穆玖无法理解,反正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让自己如此劳心劳力但甘之如饴的朋友。 如果遇到了,还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交朋友交成这样,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许一零的耐心快到极限了,她暂时放弃了这迭折纸,准备稍后对付它。她转身把它放在桌子上,才留意到许穆玖满脸不悦。 许一零有些后悔当时选择去制作这张贺卡了,她为此付出的劳苦早就超过当初的预想,可它最终达到的结果不会因为自己额外的辛苦就变得更好。 但是,她不能这么放弃,她已经付出到这里了,放弃就等于白费之前的努力,只有坚持下去才能得到回报。 困顿的大脑难以支撑主动思考的状态,充斥着烦躁和委屈。 许一零处在崩溃的边缘,满脑子不愿意,但双手被一定要完成目标的念头提线指挥,一分一秒,黑夜被无限延长。 既然这么迟了,不在乎再迟一点。 不知道在和谁赌气似的,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不过她想自己大多还是在气自己的无能。 可是许穆玖又在气什么呢?他在她和罗敏的关系里只是个旁观的路人,没必要掺和进来一起受苦。 “你去睡吧。”许一零半晌没说话了,干涩的喉咙挤出沙哑的一句话,语气却尽力在和缓,说罢又拿起一张图案开始剪。 真搞不懂! 许穆玖噌地站起身就往卧室走,走到一半又停住。 他想最后再劝一劝。 “还是让我帮你吧,”许穆玖扭过头,惊讶地发现许一零持剪刀的手停了下来,像是在听他说话的样子——她已经动摇得很厉害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么复杂的手工所需要的耐心一定是超出她的承受范围的。 “大不了我帮你剪图案、折纸,贺卡上的贺词你自己来写。这已经是你诚心诚意做的了,干嘛要苦撑着为难自己呢?” 许一零沉默地把剪纸和剪刀全都丢在茶几上,泄气似地耷拉着脑袋。她的耐心到极限了,实在是不想坚持了,听到许穆玖说话的那一个瞬间她很想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扔给他,转而就为自己如此自私的想法感到羞愧。 她微微摇头,重新捡起剪刀和纸,自己的事情得自己做。 许穆玖抬腿要走,就听见许一零唤了句“等等,” “......你在这跟我说话,可以吗?我尽量快一点。” 许穆玖不平地“哼”了一声,搬来一个凳子坐在许一零旁边。 他扒拉着桌上零碎的东西,捏起一朵纸玫瑰,问道: “这花是你自己折的?” “……嗯,还要折蝴蝶和它放在一起。” “你现在会折蝴蝶吗?” “没事,我这里有工具书,我可以学。” 许穆玖正仔细地端详手中的纸玫瑰,听到许一零的回答后,有一瞬间,他似乎突然能感觉到有这么一个愿意关心自己、为自己付出的朋友是幸福的事了。 他有些羡慕罗敏。 但他听到许一零打了个哈欠,不禁眉头微蹙:“你不怕让罗敏知道你做这些之后她心疼你吗?” “她会知道吗?” 许一零的问题把自己问住了,也把许穆玖问住了。 据许穆玖对许一零的了解,她不会在送礼时主动诉苦的,而罗敏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能由贺卡的复杂程度联想到这代表着背后是许一零受苦的人。 许一零本来没打算靠吃苦来博取罗敏的心疼,许穆玖提出之前她没想到这一层。她的本意是制做出一张精美讨喜还写着她发自肺腑怀念旧情的文字的贺卡,好让罗敏在感动之余能从她的文字里体会到她害怕失去友谊的心情。 如果心疼真的有用,她或许会一反常态,考虑诉苦。 “如果她心疼我,她就会更喜欢和我做朋友吗?”许一零问出这句话的语气十分低落,还有一丝她自己才知道的迷茫。 需要这样才能维系的友谊是自己想要的吗?这样维系友谊的自己还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吗? “......不正是因为她是你的朋友,才会心疼你的吗?” 许穆玖没想到自己和许一零在交友观上居然存在这样的分歧。乍一听,这两种想法好像差别挺大的,他私心觉得自己的想法更为合理,许一零的想法颇有“讨好”和“手段”的色彩。 但细细一想,这两种想法实施起来在外人看来差别不大,而且应该很难有人自始至终都只贯彻其中一种。拿他自己举例,他就经常在外人面前用许一零的那套想法,不止对朋友,对家长、老师也会如此。正是他自己经历过,所以他知道这样的“手段”很假,而且如此维系的关系往往令人不适。 可罗敏是许一零最好的朋友,许一零怎么会对她抱有这样的想法呢?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关系好就一定不会讨好和耍手段吗? “你说得对......”简短清晰的话语沉沉地砸进晕着一片银月辉的瓷质地砖,仿佛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池塘,沁出圈圈涟漪和拂面凉意。 许一零抬起头伸了个懒腰,恢复了一些精神。 许一零不敢想象如果罗敏对这封贺卡上的内容置若罔闻她该怎么办。在此之前的担忧已经压得她疲惫不堪,她对这封贺卡寄予厚望,不计较自己的行为是否执拗或者是否单纯。 只要达到预期效果,之前的一切都可以弥补。 但是,如果可以,她想要的是一个会心疼自己的朋友,这种心疼是自发的、主动的,不是她用自己蹩脚的伎俩“骗”来的。她真希望罗敏能对她的付出更敏感一些,希望罗敏在她和谢思然的天平上偏向她一些,希望罗敏读懂她的求救信号,不要和她处在不一样的世界,希望哪怕她不刻意采取行动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友谊岌岌可危。 事到如今,许一零竟不清楚这样挽回的友谊是否能让自己开心了。 她还得坚持做完贺卡,心情却比之前平静多了。 “哥哥......”许一零的表情和借钱时一样别扭,她递出剪刀和纸片,指了指手工书上的镂空爱心,“你可不可以帮我剪纸?” “可以啊。”许穆玖接过剪刀和纸片,“你......”,他刚想调侃“你终于坚持不住了吧”,突然想到许一零听了这话说不定会不服气,反悔了,那贺卡大功告成就又遥遥无期了,于是他连忙噤声剪纸。 “零花钱我会还的,还有我以后也会帮你的。” “跟我客气什么。”许穆玖专注剪纸的同时声音也不自觉地降低,听起来犹如含糊的呓语。 许一零提起笔,扭头瞅了许穆玖一眼:他克服了先前的倦态,对待突然降临到手头的任务像是对待自己的作业一样认真。 许一零不禁叹息,她早就不认为许穆玖赠与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了,她总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亏欠许穆玖,似乎一直没有还清,可许穆玖不记着这些,也没有要她还的意思。 家人这种存在就这么神奇吗?为什么朋友不可以和家人一样?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呢? 许穆玖见许一零终于肯听他的建议去写贺词了,回想刚才她坚决不让自己碰剪纸的样子,欣慰之余不禁笑道,“你有时候挺犟的。” “......你也是,我跟你学的。” 贺卡最终在期限内完成了。许一零生怕压坏了它,送出去之前一直拿在手上,罗敏一来到教室她就把它塞到了罗敏手上。 罗敏惊喜地向许一零道谢,对她祝福“元旦快乐。”贺卡的精致还引来了谢思然的赞叹。 许一零紧张地抓着罗敏的手: “一定记得看我给你写的话。” ”好,我会记得看的。“罗敏笑着拍了拍许一零的手。 罗敏没有不在意,她喜欢这个贺卡,这让许一零笑自己之前担心过度了。在新的一年她和罗敏的关系会和以前一样好,甚至更好,她这么期待着。 一定会好的。 “那后来怎么......?“ “放寒假前一天,早上大家都在清空自己的抽屉。我看见那张贺卡一直留在她抽屉里面,被书压得变形了。”许一零低下头,没有接许穆玖递来的纸巾,“我没哭。” 深夜,家里其他人正在屋里围着电视机看春晚,等待零点钟声敲响。两个孩子站在外面的走廊上聊天,等待零点的烟花燃放。 许一零回忆起那天放学质问罗敏的情景:她本来想愤怒地指责罗敏没有对自己送的贺卡上心,但她害怕这样做就直接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她还想试着挽回。她压着怒气,重新对罗敏表达了自己希望和她回到最好的朋友关系的想法。 罗敏没有像平时那样笑嘻嘻的,而是认真沉默地听完了许一零的想法,这样的罗敏竟让许一零感到陌生。 “许一零,我们都有权自己选择最好朋友。以后的事情总会有变化的,没有谁规定说我们之间必须永远是好朋友。现在,我想选谢思然当最好的朋友。”走到校门口时,罗敏停下来对许一零这般说道,语调平静而温柔,把贺卡放回许一零手上,“你人那么好,你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好朋友的。” 这句话一下解放了两个人。似乎之前漫长的时光就是为了这句话。 许一零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以前的相处真的太辛苦了。 现在,罗敏终于不用苦恼如何让许一零不再大发雷霆地找她麻烦或是依依不饶地缠着她。许一零也不再执着挽救这段连空壳都破碎的友谊,她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甚至想嘲笑之前的自己。 最后,许一零只是了然地点点头,目送罗敏走向她回家的路。 许一零低头把贺卡的封面抚平,贴在上面的镂空爱心映入眼底,原本平静的心突然又感到委屈——她想,她不该把贺卡扔掉,这个贺卡不是她一个人做的。 许穆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许一零。 在他自己看来,有没有最好的朋友没那么重要。平时他在学校有很多朋友,大家都是扎堆在一起玩,活动分组也是随便分,关系好坏全看运气,他不需要固定的好朋友。 可许一零不一样。他不需要固定的好朋友不代表许一零不需要。许一零和他说过,班上的同学关系基本稳定,她没有其他途径认识新的好朋友,如果她失去罗敏当最好的朋友,那么她就得过很长时间没有最好的朋友的生活。 所以许穆玖对许一零说不出”没关系,不过是失去一个朋友而已,早晚会有新的“这样的话。 他得想想以后的事。 许穆玖斟酌着开口: ”你以后……你、你现在认识其他挺不错的同学吗?“ 许一零望天,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也许有,我不清楚。” 许穆玖听罢,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在想,其实……我们是不是也算朋友?”许一零突然问道。 “我觉得……”许穆玖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忽而笑道,“我觉得……算!而且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新朋友的。” 零点整,外面的烟花准时在漆黑的天空炸开,绮丽的火花恍若在瞬间撕开了时光的裂缝,映出走廊墙壁上两个挨着的剪影,落下的星火不知点亮了谁的祈愿。 “新年快乐!”许穆玖将左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摆成相框状,对着天空的烟花。 “新年快乐!”许一零学着许穆玖的样子,也把手摆成“相框”,巡视了一整圈,对着许穆玖的时候,她透过“相框”发现许穆玖头顶有一撮头发像天线一样竖着,不禁扑哧笑出声。 许穆玖疑惑地转过头。 “最后还是没有比过谢思然,不难过吗?” 许一零连忙摇头。 她和谢思然之间本来就不存在博弈,因为罗敏的意向早就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以为的博弈,其实算不上是博弈。 而且,罗敏说了,她们都有选择自己最好朋友的权利。 她有自信,自己最好的朋友肯定比罗敏的好。 缺失 —————————————第11年————————————— 许家现在住的房子不是以前那幢老式的二层小楼。 那年许穆玖刚念完小学,许一零也念完了四年级。 有一天下午,穆丽菁兴冲冲地从菜场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和家里人公布,说她结账的时候偶然听见旁边两位大姐的谈话中有“拆迁”的字眼,她便留下来多听了一耳朵。 果不其然,是在讨论这一带要拆迁的事情:东湾村的部分土地要被用来盖工厂,就在这一年。 许穆玖和许一零很少见到母亲这么兴奋,她握着父亲的手强调自己已经反复确认了信息的可靠性、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对这个消息降临的心情有多惊喜。她滔滔不绝地期许未来的生活,她的样子像极了突然被点着的干木,不停地迸出火星子。 这件事对整个家来说一定是件大事,因为连向来沉得住气的父亲也同母亲一样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中。 好消息大概是有魔力的吧。 好长一段时间,在父母的眼里,南面的河塘不再是饲养蚊虫的小水沟,隔壁巷子里的黑白花猫不再是专挑深夜瞎叫唤的家伙,梅雨天过后家里漏雨的储藏室里充斥的也不再是湿漉漉的霉味...... 老宅的评估、搬家的日期、存款和借款的拨动……所有事情商量好后,许常均和穆丽菁在附近一处小区的不同楼栋买了两套装修过的房子,分别在一楼和三楼,一楼是给许常均的父母住的。那块地方他们早就看好了,虽然暂时价格不高,但很有升值空间。 搬家是在九月初。小学和初中都开学了。 许穆玖现在在林城公办的南路中学读初中,每天乘公交车上下学,而许一零还是走路回家。 母亲提过是否要接送许一零,但被许一零拒绝了。 和罗敏解除了最好朋友关系的绑定后,许一零在班上就只有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普通朋友了。她没有再和谁互相认作好朋友,组织活动的时候,她也是听老师安排配合搭档。 她还是喜欢和同龄人玩,还是需要好朋友,只不过这个好朋友从罗敏变成了许穆玖。上学期间在外面最开心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和许穆玖走路回家的时候。 虽然现在和许穆玖不同路了,走路回家也只是一个人走,但许一零宁愿自己走。 想要和合适的同龄人相处,而不是和交流有困难的长辈。如果没有,那不如享受独处,独自观察,独自聆听,独自感受,独自思考…… 她不会这么和母亲说的,她不敢。虽然她没尝试过,但她知道这么说一定会导致自己和母亲起冲突。 “我习惯了。” 非常好用的一句话,温和且不需要做什么解释。 最后一天搬家的早晨,临出家门,许一零手里攥着新家的钥匙,回头望了一眼老宅。 是不是换了住处就代表要开始新的生活?新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有些不安,回到屋内,再次叮嘱母亲一定要把许穆玖做的木头玩具带过去,母亲看着特地为此从门口折回的许一零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还是答应了。 一整天,许一零总是提醒自己今天放学后要走另一条路。 新家所处的小区离安邮小学不远,新的回家路上和她顺路的同学有很多,这是她曾经期望的。 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这份得偿所愿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加入他们、与他们并行,对她来说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也好像有些突兀。 最后,她还是选择在他们后面独自行走。 她来到新家所在的东汶花园小区。 她还没住过这里,以前也不常路过,没看过几眼。 小区很整洁,设施很新,而以前住的地方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尘土,二者有天壤之别。 她想,自己大概是高兴的吧,可高兴的心情似乎被另一种情绪盖住了。 抬头望天,还是一样的夕阳,橘黄色的,圆满得像个橙子,赤金的火焰烧灼碎云,云下是新的光景,平均十二层高的楼栋鳞萃比栉,楼栋前后与之间,树木错落有致,花叶掩映,身后平整的柏油路面上映着一道漆黑瘦长的影子。 许一零担心自己不适应。 一想到老房子会被拆掉,以后要面对新的生活和未知的改变,她就觉得自己脚下空荡荡的似乎不像踩在路面上,踏实不下来。 一般来说,条件好到条件不好的生活才会让人感到难以适应,而她居然担心适应不了条件不好到条件好的生活。 许一零捧着自己的脸拍了拍,她最近学了一个新词语,叫“矫情”。 她整理好心情,十分不熟练地用钥匙旋开新家门的锁。 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妈。” “嗯。” 许一零在屋内简单地环顾了一圈,母亲已经把新家收拾完毕。屋里的陈设大多数是陌生的,只有极小部分是眼熟的。眼熟的部分也不完全眼熟,它们放在现在这个房子里,在许一零眼中可以这么形容:很像旧书的贴画贴在了另一本书上。 恍惚,违和,不安。 许一零找到了自己的卧室。然而,她在卧室里四处搜寻,窗台、桌柜、抽屉,半个木头玩具的踪影都不曾出现。 许一零莫名焦虑起来,不安感愈发强烈,仿佛有人把她的救命稻草藏了起来。她连忙冲出卧室,在客厅继续翻找。 “妈,我的玩具呢?” “玩具?......哎呀,”穆丽菁支起疲惫的身子,扶额道,“忘带了。”她打算最后用袋子装这些小物件的,但她最后一次回老宅带东西主要带了一楼的一些盆和炊具调料,忘了二楼的玩具。 这几天事情太多了,她哪还记得这档子事。 “什么?”许一零的大脑懵了一秒。 这间房子没有她要的东西。 她停止翻找,转而扭过头,提高了声量,“可是......你早上答应过我的!” “啧,真的忘掉了,我这两天都忙死了。”穆丽菁有一丝不耐烦,她每天为了搬家和账目的事跑东跑西,还要处理工作,这就够她烦心的了,女儿现在还摆出一副要胡搅蛮缠的样子给她添堵。 “妈......”许一零走到穆丽菁身边,拉住她的胳膊,“你带我去老家好不好,就一会儿,我拿到玩具就回来。” “哎呀,不去!”穆丽菁气愤地甩开许一零的手,“我才歇下来一会儿你就给我找事做?要去你自己去。” “再说了,”穆丽菁喝了口茶,“讲了多少遍了不要什么都往家里塞,那些木头放在老房子也就算了,放在新家里像什么样子!” 穆丽菁本来就讨厌屋子里堆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她想要的是清清爽爽的家而不是收破烂的垃圾场。更让她生气的是,孩子一回家脑子里想的不是赶紧把作业做好,居然是玩具,甚至不惜为了玩具跟她作对。 许一零蔫蔫地低着头,仿佛母亲嫌弃的不是玩具,而是她。 母亲并不知道那些玩具的意义,不清楚那些玩具承载了多少时光里的记忆,不清楚那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记忆被她视为自己的一部分。母亲一直在做自己的事,似乎懒地花时间了解她。 可同时,母亲又对她很好,为她付出了很多,这句话一直刻在她脑子里。 她没有忤逆母亲的立场,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丢了,轻得像浮萍草,空得能透过风、透过光,没有重心也没有依靠。 “最好也不要把我带过来......”许一零丢下一句话,转身进卧室重重地关上门。 教室的后门被打开了。 许穆玖下意识朝后门方向看去——外面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自己已经上初中了。 许穆玖转回头,黑板上簌簌落下星尘般的白色粉笔灰,让他想起了在镜子前面一边数白头发一边嘟哝岁月如梭的父亲。 他发现原来时间对他来说也是快的。 开学有一段时间了,初中的压力明显比小学大。教导主任在开学典礼的演讲中就告诉新生,初中三年与丛林战场相比,残酷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稍有不慎就会被人狠狠甩在身后,一念之差也许会让人生截然不同。 这是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各种麻烦事接踵而至,猝不及防,让人头疼脑涨。 面对强压,不容迟疑。穆丽菁本着“挣钱就是为了培养孩子”的理念,在暑假开始就给许穆玖报了补习班。许穆玖不得不承担下这份“沉重的爱”,他待在家的时间变少了,见到许一零和父母的时间自然也变少了,同时,他也没时间和心思再做新的玩具了。 好在许一零独立得很快,她不像以前那么黏着许穆玖,也没有问许穆玖什么时候再做玩具。许穆玖认为,许一零独立是好事,他也相信许一零能和新朋友相处得很好并且应对好独处的问题。 但他有时候会发现许一零一个人盯着过去那几个玩具发呆。 “放学了,发什么呆呢?”同桌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背着包出了门。 许穆玖回过神。 终于熬到星期五了,不用上晚自习。 但周末两天在补习班都有课,他还得完成学校的作业。初中的作业量和小学的相比陡然增多,就像是顷刻间上了一层大阶梯,中间连过渡都没有。 没有时间悠闲地逗留。 踢着石子走到学校附近的公交站台。那里挤满了放学的学生,有几个是同班同学,勉强算是熟面孔,但没有熟到可以上前闲聊。 人群里,大多数学生在聊天,竟还有几个在看书。 惊讶之余是一阵焦虑。 他想起自己,想起今天默写没有过关,想起班主任说国庆节假期没有七天,想起假期之后还有一次月考…… 进站的公交车载着一批又一批学生离开。 上了初中才发现,小学的时候真是轻松。以前是自己不知道珍惜,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没有痛痛快快地玩,也没有尽心尽力地学,错过了很多机会,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 许穆玖突然想起来,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新家了。 忙死了。 他烦躁地揪下旁边绿化带的一片叶子,一条一条地撕。 他越来越觉得好像有人在推着自己生活。他刚离开小学,还在适应初中的生活,现在又得立刻离开自己熟稔的老房子,去新的环境生活。他甚至没能和它好好道别,它如同一个盛满旧物什的盒子,被遗弃在林城的角落了。他不想遗弃它,时光却硬生生地将它夺走了。 人声嘈杂的街道,一众汽车的鸣笛声中,公交车上机械的报站音总是有一种特别的辨识度。 一辆公交车进站,却不是去往新家的那一路。 而是去往老家的那一路。 抬头的那一刻,瞥见车头LED显示屏上的数字,他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就这么跟进了上车的人群。 他知道自己不是很清醒。 不清醒可以作为理由吗? 今天回家会很迟,但他没有通知父母,只是为了去做自己想做却在计划之外的事。 车子发动,透过旁边的窗户可以看见公交站台,它被抛在身后,逐渐在视线里消失。 心里一阵畅快。 也许是真的很舍不得老家,也许是实在不习惯新家,也许是难得任性地挑战了规则,说不清楚,反正满车的乘客里,聊天的、睡觉的、玩手机的,没有人会留意抓着公交车左侧倒数第二个扶手的那个孩子,一声轻笑里有几层含义。 我是不是进叛逆期了?他心想。 我一定是进叛逆期了吧?许一零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那些玩具。 因为她只有那些了,许穆玖不会再做新的了。她知道他现在忙,她自己也在长大,也该懂事,即使再不适应现在的生活,她也不能要求他和自己一起停滞不前,她不能无理地跟他要东西,所以她想好好保存以前的,那些玩具都是他曾经陪伴她的证明。 厨房油烟机的轰鸣透过卧室的木门传入耳朵——母亲做晚饭了。 许一零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这就是大人,他们很少放任自己沉浸在某种情绪里,防止自己忽略原本的生活节奏。 又或许母亲根本没有在意刚才的事,这一切对她来说一直都是不值得在意的小事。 然而,无论是掩藏情绪还是真的不在意争执,受益者总归是她的家庭,尤其是身为她孩子的许一零。 就比如现在这样,不管怎么起冲突,母亲都不会不给孩子饭吃。 无论多生气,许一零都无法否认母亲的付出已经渗透到她生活的每个角落,连她现在坐的这张床,上面的床单都是母亲铺好的。 父母和哥哥一样,不能陪伴和了解她肯定是有苦衷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她早该明白,没有人天生就应该照顾她一个人的情绪。 仿佛有一盆水慢慢地浇下来,浇灭了刚才的气焰。 许一零回忆了一下之前对母亲的态度,不自在地摸了摸笔尖。 她开始为自己刚才的任性感到后悔。 她悄悄来到厨房外。她自知理亏,想和母亲道歉,但迟迟开不了口。 那些最直白简洁的歉意,在面对母亲乃至其他长辈的时候,往往最容易莫名其妙地卡在嗓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们直白明了的交流竟变成了一种难事。 在别扭什么呢?是怕再次挑起话题引来她的唠叨?是可悲的自尊心作祟下不甘心示弱?还是“习惯了”每次碰到这种事都达成共识不了了之? 踯躅只会继续放大悔意。 她没有勇气,最后选择避开道歉,主动弥补。 “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许一零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没事,你快出去,小心被油烫到。”穆丽菁把女儿推开了一点。 “我没事,我来帮你吧。” 穆丽菁看见认真的女儿,有些意外,“那帮我洗两根葱吧,别乱动别的东西。” “嗯,”许一零从袋子里拿出葱,随口问了一句,“爸今天不回来吃饭吗?” “他今天厂里有饭局。”穆丽菁轻叹。 这几年许常均和穆丽菁的工作都有了变动。许常均从普通技工升职到车间副主任,工资涨了不少,当然白头发和皱纹也没忘记关照他。厂里的饭局他推不掉,酒量没增多少,但是人变得健谈一些了。 穆丽菁早就不在附近的服装店工作了,她一咬牙去了市中心的商场,几经周折。现在她在工作的服装店是她目前待得最久的一家,但她没有打算干到退休。她每天上下班要赶很远的路,但工资是非常可观的。她把头发剪成了干练的短发,开始在意脸上的化妆品。 家里的收入增长了,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穆丽菁觉得生活终于有了它该有的样子,可她和许常均见面的时间变少了,她发现和丈夫恋爱时的心动喜悦已经被生活磨没了,他们各自忙工作,见了面聊的也是孩子的学习、工作和钱。 “爸为什么不多陪陪你啊?”许一零将洗好的葱放在案板上,转身去拿碗,发现母亲没有注意,于是顺手洗起碗。 穆丽菁无奈笑了笑:“你现在懂什么?好好学你的习,长大之后就知道了。” 小孩子怎么可能理解成年人世界的牺牲和取舍,想要安稳的日子,哪一样东西不需要付出代价? “人呐,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天色曛黑。 这条路从来没这么难走过,因为从前路两旁照明的灯都灭了大半——东湾村靠近产业园的地方搬走了不少人,现在只有几户人家的灯还亮着,但是微弱得很,低瓦数的白炽灯,一副轻轻一吹就会灭掉的样子。仅存的路灯下围着稀疏的蚊虫,歪斜电线杆上贴着破损的牛皮纸小广告,尾端被晚风刮得飘飞。 巷子里传来几声犬吠,有时还会蹦出一只野猫,亮莹莹的眼球瞪过来,转眼又窜进黑暗之中。 许穆玖终于来到老房子。房子大门紧闭,幸亏他还留着钥匙。 “咔哒——”铁门栓被拉到底的一刹,寂静突然被刺耳的声音敲碎了。附近再次传来犬吠,却不再像过去那样还夹杂着其他声音,如今,连这几声犬吠似乎都隔着好几层寂静,真切却遥远。 走近院子,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安静得可怕。房子里漆黑一片,房间都没有开灯,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犹如黑洞洞的巨口,吸食他到此之前满怀的期待,不可抑制的恐惧和好奇随之放大。 他怀疑自己怎么有胆子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可想到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新家,他忽然又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 继续往里走,到了客厅,许穆玖凭记忆熟练地打开顶灯的开关。周遭黑暗被驱散后,他这才感到一丝熟悉。墙面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熏黑的的痕迹在灯光下清晰呈现,地面上残留着清除不掉的刻痕,它们已经融为一体。 茶几、单人床、冰箱被带走了,大床、电视机、方桌被送人了,剩下不需要又难搬运的衣柜、条桌被留在这了,它们还在原来的位置,台面被清空了,只有台子的缝隙和附近的地上有搬运途中落下的废纸和废塑料片。少了周围的物品,它们的存在反而显得违和,仿佛它们本来是不该在这儿的。 鼻尖翕动,没有了人,周围熟悉的气味都淡了许多,还掺进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下才闻到的陌生的冷。 许穆玖原以为这幢房子被遗弃后会是怎样的惨状,以为自己眼睛都不眨就可以在脑海中完美还原从前与这些物件有关的回忆。 他是来和这个家叙旧告别的。 可他现在能说什么呢?又有什么能回应他呢? 他独自站在客厅中央,喉咙像被封住,说不了话,拘谨得像个客人。 他以为的家,比他想象的要和谐、陌生。 如今看来,是他打扰了它肃穆的沉睡。这幢房子只是一直站在这块地上,目睹他的成长,它从来就不是他回忆的容器,也并非回忆的制造者。 当他为新的生活感到不适甚至想抱怨、想逃避,他捧着怀念和怜悯的心来此,它却没有接纳的意识,更不会给予回应。 他害怕失去的过去,根本不是抱着老房子不放就能解决的。 卧室的书柜上还放着那几个玩具,受潮加上磨损让它们也同墙壁地面的痕迹一样,和这旧房子融为一体了。 记得早晨许一零叮嘱母亲要把它们带着,看来母亲忘掉了。 许穆玖拿起其中一个玩具放在掌心,当初这块粗糙的木头用尖锐的刺扎过他的手,如今被磨损得光滑多了。 木头湿漉漉的,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许一零,她现在很少找他说话了,也没有出去找谁玩,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呆着。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以前见过她这副样子。 他突然产生了这湿漉漉的木头里会不会有许一零眼泪的成分这样奇怪的疑问。 对于她总是盯着那些木头玩具看,他其实是有些不服气的。 他不希望比起他本人许一零更在意他送的东西。他绝不会同意那些物品比他本人更值得重视,如果真是那样,那他要无地自容了。 他刚才在回顾老宅的过程中想通了一件事:物品只是物品,是人赋予了它们意义,是人的记忆使得它们在人的眼里成为纪念品。听从时间的支配不做任何努力、一味地独自缅怀过去、纠结怎样才能保存更多的旧物件,很可能会让他们彼此疏远。如果有一天,那些回忆对他们来说不再具备意义,物品也会跟着失去意义、形同废品。 真正储存记忆的,是大脑,是人,能将过去与未来联结的,也是人。 木头玩具虽然是出自自己之手,但他没有那么舍不得它们。他觉得它们看起来和老房子更搭。 想来想去,许穆玖最终挑了一个最顺眼的揣进口袋,关上大门正式告别了这个地方。 天色已经黑了好长时间了,家里的饭菜也已经冷了好长时间了。 “他回来了吗?”穆丽菁刚进门就对迎面跑来的许一零问道。 “没有,”许一零摇头答道,“学校周围也没有找到吗?” “没有,我都在学校附近找过了!都这么晚了,总不至于迷路了吧?”穆丽菁看了一眼挂钟,急得在客厅来回踱步。她之前就打过电话给许穆玖的班主任,班主任说他一放学就和同学出教室了。 “老家呢?他会不会回老家了?”许一零问道。 “也不会啊,我今早都跟他说过好几遍放学来新家,他怎么可能记不得!” “零零!干嘛?”穆丽菁拦住正准备开门出去的许一零。 “我去找他!”许一零紧抓着门把手要冲出去。 “知道他在哪么你就去找?回头把你自己弄丢了。” “他、他到底去哪了……他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了?” 在许一零的印象里,许穆玖从来没有晚归还不跟家里联系的情况,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许一零联想到自己看过的电视剧,联想到有的孩子堵许穆玖放学的路并且施加霸凌,联想到许穆玖坐公交车坐过站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从而迷失方向,甚至联想到了贩卖器官的人贩子……不禁浑身发抖。 她面对不了,她会直接崩溃。 “真是的,”穆丽菁再次抄起电动车钥匙,“我沿着他放学的路找找,再去老家看看吧。” 东汶花园小区门口,许穆玖问了保安才知道新家的楼在哪一个方向。 他发誓下次身上不能只带两块钱的路费了,虽然老家和新家的距离没有那么远,但他走到小区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 入秋后的晚上怪冷的,他缩着脖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过了最后一个拐角,他一眼就认出了骑电动车的母亲的身影。母亲把电动车支在路边,随即一个身影从车后座下来扑向了他。 “你去哪儿了!”一边哭一边死死地抱着他,“我们等了好久,一直在等你……” “我......” 故意上错车的时候有多开心和得意,现在听许一零的哭诉就有多自责和心虚。 任性得考虑后果。 “小兔崽子跑哪去了!”穆丽菁冲过来把许穆玖一顿数落,“脑子坏掉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电话都不打一个,家里人都担心死了,知不知道你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 “对不起,”许穆玖弱弱地把许一零圈在怀里,诚恳地道歉,“我之前回……” “回家!” 穆丽菁立刻给班主任回了电话,领两个孩子回家,待会儿还要跟许常均汇报一下他儿子闯的祸。 “你刚刚去哪了?”许一零抱着许穆玖一边的胳膊跟在穆丽菁后面。 “回老家看看,”许穆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带来的玩具,摆到许一零眼前。 “你就是回去拿着个的?” “顺便拿的。” 许一零刚要伸手去抓,许穆玖就抬高了胳膊:“等等,我问你个问题,你缺玩具吗?” “……不缺。”许一零看了看许穆玖故意抬高的胳膊,看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知道问题不大,她也放下心来,转而有些不屑地扭过头,“你不给我就算了,我是五年级的人了,还玩玩具,无不无聊?” 常言道,三岁一个代沟,那么,他们两个也算是有半个多代沟了。 “……哦,那你觉得跟我玩也无聊吗?” “我不知道……”许一零低下头,觉得眼球被风吹得有些酸涩,“写你的作业去吧,你想玩,妈还不让呢。” “嗯……”许穆玖想到,许一零可能并没有那么怀念过去,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依赖他,在许一零极度需要陪伴和重视的年纪,他晚了几年才把陪伴她的这个任务挑起来,在他快要习惯的时候这个任务又突然自己消失了。他们要面对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相处方式,他为过去的结束松了口气,同时却难免有些失落感。 “我知道,你现在上学很忙。”许一零说道,“我也想找你玩,但要是你还在忙作业我就去找你,到时候我俩都得挨骂。” “我其实……”许穆玖迟疑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把话说完。 他自信地扬了扬下巴: “我写作业速度超级快。” 不管现在说这句话算不算吹牛,反正以后不管为了什么自己都要努力锻炼写习题的熟练度了。 “那你可别吹牛,”许一零笑了笑,在许穆玖放下手臂的时候伸手抓过了玩具,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走快点吧,新家很漂亮!” 她忽然察觉到,困扰自己的疑虑忧心已经逐渐被驱走了。 迎着路灯往新家走,许一零顺着光线打落的方向将目光移至身后的地面,平整的柏油路面映着两道并排的影子。 弹坑 —————————————第12年————————————— 角落有个少年,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便是沉默寡言的。他的目光几乎不会融进人群里,总是淡淡地注视别处。 因为他看起来如此不合群,所以他所处的地方看起来如此冷清,如此特别,阳光、空气,他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明朗与清澈。 这样的角落吸引着一束从另一个冷清的角落投来的目光,这束目光充满好奇与惊讶,于流转与探究之中瞥见了那一侧透明镜片之后他透着沉思和傲气的眸子,逐渐地,这束目光里的惊讶被欣喜替代。 这束目光不厌其烦地越过人群,连接两处角落,一遍一遍,慢慢体味那份从未有过的、隐秘而珍贵的、特殊的类似共鸣的心情。 就好像匍匐在土里时看见了另一端开始松动的土壤——那很有可能是个同类,是自己的同伴,也是自己向往的方向。 想努力挖掘,想和对方有更多联系,以后,不论是选择继续匍匐于寂静黑暗之中还是破土而出,都会是开心的吧? 这或许是个转机,因为,主动和热情的念头已经慢慢冲破了习惯性的被动和封闭…… 他太特别了。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如此害怕失去和一个人结识的机会,仿佛错过了以后便不再会有。 许一零有个秘密 ——每当她看见那一位名叫蒋言柯的同学、或是看见他的名字,哪怕只是听见别人念出他的名字,那一刻,无论天气晴朗与否,无论周围嘈杂与否,画面总是显得那么接近她看过的漫画定格,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她只觉时光在那一刻为她停留了一会儿,好让一种无形的、美妙的、代表甜美的旋律去缭绕她的心房,点缀她的心情。 她的心底被一种新奇而特殊的向往浇灌出一株萌芽。 蒋言柯。 她装作在背后的书包里拿东西,不经意地瞄一眼他的方向,而后闪烁的瞳孔倏地避开,眼底流动着近似胆怯的光,剩下的时间里她漫长地、默默地在齿间反复咀嚼一种能够轻敲心脏、灼热脸颊的情绪。 “蒋言柯。” 她在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看见了写着他名字的作文本,里面用下笔极重且十分端正的字体叙写了他在益城博物馆的所见所闻,作文被老师评上了优。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开始更加好奇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好奇他在那些沉思的时刻是否也和她想过同样的问题。 “蒋言柯。” 她听见老师在喊他的名字。他在集体活动做游戏的时候输了,被叫上去表演节目。她托着腮,看他拘谨地走上去,听他用别扭的音调十分勉强地唱了一首歌,她发现那首歌她听过,发现他在做自己不擅长的事的样子也很有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终于慢慢和他熟悉起来,从一开始只是互记名字,到见面的时候会互相打招呼,再到后来能进行一些简单的聊天。 家里装了电脑的第一天,许一零就忙不迭地申请了大家都在玩的社交软件的账号。不知怎的,她害怕去直接跟蒋言柯要他的社交账号,而是迂回地加了其他同学,找到显示他为共同好友的消息,让自己加他好友的行为显得自然一些。 她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她知道了他的生日、星座、血型、喜欢的颜色和食物的口味。 她没想到,记东西居然可以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她开始留意他发的动态,留意他最近在看的电影、电视剧,留意他最近在玩的游戏、在听的歌曲。 他们在网上聊天,讲自己以前经历过的事,还有对某些作品的理解。他对她说,他好像从没有和哪个女生聊过这么多话。 她很开心,因为她和他看起来都是特别的。 或许是注定的。 蒋言柯在体育课上被拉去玩真心话大冒险,许一零特意去看了。得知他更喜欢长头发的女生之后,许一零留了一年多的头发,她每次总是编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都不让母亲带自己去剪头发。 渐渐地,她发觉自己在念蒋言柯的名字的时候变得有些困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她,即使她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不得不提到他的名字,她也是快速地念完,好像“蒋言柯”这三个字是什么烫嘴的东西。 她生怕自己藏得不够好,为念出名字的语气里掺杂太多情绪,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被别人听出端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当时心里有多紧张,自己的眼神有多飘忽。 她明白这些代表什么。 她喜欢蒋言柯。 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明确的喜欢。 但平时她得藏着。这是个秘密,几乎谁都不知道,同学、父母,还有和自己无话不谈的哥哥。 或许在阅历丰富的大人眼里,她现在经历的事、她所拥有的各种情绪都是幼稚、可笑甚至无足轻重的,但在这时的她眼里,她已经掀开了童话书的第一页,她自己就是中心,她的任务就是呵护那株与喜欢这种情感共生的萌芽,让它生长,直到它在自己心灵的土壤里长成参天大树。 许一零已经努力尽量不向其他人透露,她期待这个秘密最后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由她自己光明正大地宣布出来的,她想象过各种那天的样子,只等自己走进其中一种。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某一次,学校组织了一天一夜的校外综合实践活动。 活动结束的时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她回到家打开门,不曾想,映入眼帘的,竟是大发雷霆的母亲、严肃的父亲和不知所措的哥哥,还有她那一本大概是母亲帮她铺床垫时被翻出来、如今又被扔在餐桌上的记录和蒋言柯有关的私事的密码本。 密码本的密码锁已经被掰下来了。 她没预想过这样的场景,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家里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她,尤其是母亲那双写着凌厉和失望的眼睛。 她分不清那一瞬间她是什么心情,她最清楚那本子里面写过什么,即母亲会看到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根本无法承受,恐惧、惊慌、极度的羞愧,还有得知自己的秘密被迫剖开的难堪、怨恨,那些最糟糕的情绪如同无数黑压压的乌云,在她弄清楚自己正身处何境的一刹那全都涌进她的大脑。 她不敢继续往里走,就站在门口,听母亲骂完了她所有能想到的话: 她连家里人的纪念日都没有用心记过,却把一个外人的生日和喜好记在本子上。 她不仅是个不称职的家人,也是个不称职的学生,是个没脸没皮的混蛋,因为她在学习的阶段胡思乱想,竟然不知羞地说自己有喜欢的人,还把那个人的名字在本子上抄了很多遍。 她记录下了很多她为那个外人做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却让她自我感动的事,这幅样子让母亲觉得无比嫌恶…… 许一零在原地站立很久,一直没有其他动作,直到母亲说要打电话给班主任和那个叫蒋言柯的孩子的家长。 她立刻冲上去紧紧扣着母亲的手腕,极力地摇头,求她不要打电话。 离母亲更近之后,母亲愤怒的眼神就这么自上而下地砸进她的瞳孔,砸得她双瞳酸疼,腿变得使不上力气,她几乎是半靠在母亲身上的,扣着母亲的手连同整颗心脏都在剧烈的发抖。 此刻她只有这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母亲把电话打出去。 她必须劝说母亲。 争取对方的理解或者认错并表示悔改,这是两种方式。让她惊讶的是,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否决了前者。 她向母亲发誓,保证她以后不再这样,好说歹说求母亲原谅。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才终于表示自己暂时不会打电话。 晚饭后,她一直把自己和那本本子锁在房间里,期间许穆玖似乎来敲过门,可她没有在意也没有应答。 原本,她在对母亲说完保证之后,看见那个本子时心里是有气的,气自己没有把本子藏好,也气母亲没有经过她允许翻看她的东西。她要当着母亲的面把本子撕烂、丢进垃圾桶,然后吼一句: “这样你们满意了吧?” 想起母亲骂她的那些话,她又觉得自己理亏,蔫蔫地把本子收起来,打算找时间默默地把它处理掉。 她在房间盯着本子想了许久,还重新把里面的内容翻看了几遍。 这不是她喜欢蒋言柯的第一个年头。不知不觉已经发生过这么多事。 一页接着一页,她甚至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自己当时写下那些字的心情。以前的她特地标明了日期,写下了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的细节,生怕它们会被时间冲淡。 她相信那个人是来“救”自己、和自己成为同伴的,她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她没错,只是时间错了而已。 总有一天,时间也会是对的。所以她要等着。 她和母亲保证过自己不再喜欢他,可她知道这一定会成为谎言。 最后,她没舍得处理掉那个本子,而是把它里面的内容撕下来,夹在别的本子里,藏到了更隐蔽的地方。 她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长到即使有了喜欢的人也不会被母亲指责的年纪。 蒋言柯。 许穆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不是很深刻。 这让他不禁想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喜欢的那个叫沉柯的女孩名字里也有“柯”,他以前还跟许一零聊过沉柯。 他平时在外为了融入群体和维护乖学生的形象,隐瞒、隐忍过不少事,但这么做对他来说太累了,所以他在家和许一零相处的时候往往有比平时更为旺盛的表达欲。在这一点上,许一零同他是一样的,彼此的身份让他们实在没什么好戒备的,所以他们的聊天也没什么避讳,可即便如此,许一零还是几乎不跟他提蒋言柯的事。 直到母亲拿出了许一零的笔记本。 他才知道,原来许一零在小学也有喜欢的人,他甚至怀疑这也许是大家都必须经历的。 还有一点让他在意的是,他觉得自己有些失败,他自己没遮没拦地跟许一零说了许多,但许一零在如今这件性质相同的事上对他透露的内容十分有限,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平衡。 他盯着母亲手里的本子看,估计许一零没跟他说的那些应该全都记在里面了。 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 他和父母就像三个审判官一样,那一刻他自己好像也成了“家长”。他接过母亲手里的“罪证”,看到了母亲眼里明显的怒火,知道许一零回来之后肯定免不了一顿骂。 “你最好别跟她一样整这些东西。”母亲甩开本子,也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讪讪地应付道“没有”,心想还好他没把他自己的糟心事往本子上记。 说实话,他并没有觉得这种事有多严重,因为学校里的学生提到这些事的时候一般都是调笑的语气,而且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控制的。 不知怎的,一想到许一零藏着掖着没跟自己说的那些事最后还是被父母知道了而且她还要因此挨一顿骂,许穆玖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在他态度不是很严肃地打开那本本子之前,他想象过里面会记录什么内容,大概是一些与他以前经历相似的心情和一些她做过的、他以前也做过的、也许现在提起来很羞耻的东西。 事实证明,确实有。 对喜欢的人的欣赏和夸赞、对自己的看法、猜测那个人的想法以及对未来的想象,还有记录和对方关系的熟悉程度,打听对方的喜好等等。 但,也不止这些。 当他看到许一零会去听蒋言柯喜欢的音乐、看他喜欢的电影、认真写下了自己的感想和理解并且对蒋言柯的看法进行猜测和理解时,他开始感到惊讶。 他明白,也许那个人的存在对许一零来说不止是喜欢的对象那么简单。 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终于端正了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态度,继续看他们之间发生的事。 好多字。 这太耗费时间和精力了,而且,有点辛苦。尽管他知道许一零对此或许乐在其中,但他还是忍不住为许一零感到辛苦,那种心情就和以前他看许一零熬夜为罗敏做贺卡的时候的心情很像: 大概是有些心疼,还有一些怀疑,怀疑这么做是否值得,此外,还掺杂着些许让他分不清立场的羡慕。 接着往下看,他发现,原来许一零也有和他一样的疑问: 当发现自己和对方的观点十分不一致的时候该怎么办,当发现自己和对方有的地方不匹配的时候是否要更努力地理解对方想法里的可取之处甚至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将自己改成迎合对方喜好的模样。 作为“过来人”,许穆玖也许可以说,不要犯糊涂,没必要为了一个人委屈自己,不觉得这样太可怜太可悲了吗? 但他不会这么说。因为对当事人来说,他们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如果不愿意改变,以后是否还能遇到比现在这个人更匹配自己的人?况且,不管有多辛苦,他们总能神奇地从目前喜欢一个人的状态中尝到甜头,如果有办法能继续下去,怎么舍得就这么放弃了? 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许穆玖本来以为自己对以前和沉柯有关的那些早就看明白了,以为自己完全能以一种玩笑的态度去叙述、评价了。 诸如:以前真幼稚啊、当初的自己真好笑啊…… 但当他手里捏着许一零的笔记本,看她亲手记下的那些点滴,一些尘封的迷茫、心酸还有无奈好像又重新回来了,它们以新的、这本笔记的形式为载体,慢慢地从指尖和眼球渗透到血管里。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 这段不太寻常的看笔记过程让许穆玖在目睹许一零求母亲不要打电话时心情复杂程度不亚于许一零。 同时,这让他有种或许他能理解许一零的感觉。 可这是真的吗?他真的能感同身受吗? 他本来想找许一零聊一聊,但对方可能是心情不好,一直没有应答,于是他只能作罢。再者,静下心来之后他发现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能跟她说些什么。 劝她想开点?还是跟她说自己以前喜欢别人的时候也遇到困难了?似乎都不妥,她的事还没说定呢,还不至于悲惨到需要他来干涉。 他没有继续干预的理由或者立场,他料想即便他说了她也不会听的。 说到底,他知道自己在她看来也仅仅是个套着家属壳子的局外人罢了。 许穆玖自己和沉柯自然是没有后续的,小升初的时候沉柯去了一所私立重点初中,之后他们再也没联系。有时候他还会拿这件事自我嘲笑:也许他们之间连开始都谈不上,他于那个完美得像天使的女孩而言从来就没有特别之处。 关于许一零和蒋言柯,许穆玖不知道有什么后续,因为后来真的过了太长时间都没再发生别的,他就只能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关于蒋言柯,他所能记住的也只有那个他看过许一零笔记的晚上。 往后,他们家里没人提起,他也没好意思主动跟许一零再提这件事,这件事在他心里堵了一阵子,可他没有更多精力再去关注了。 许穆玖上初二的时候许一零在上六年级,那年寒假和往常一样短。 那段时间许穆玖经常在家和补习班两点一线,并没有很在意家里人的变化。家里没有发生什么事,难得一次比较特殊的事情就是母亲说要带许一零去矫正牙齿。 许一零上面的牙齿有些向外突出,谁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家里人都开始这么认为了。奶奶想起这个就会挑母亲的毛病,说她们穆家的基因不好,遗传给了孩子,还说小姨穆丽梅的牙齿和许一零很像。母亲因为这个和奶奶起过争执,坚持认为那是后天养成的,小时候不是现在这样,和遗传谈不上半点关系,并且要求奶奶不要再扯上穆家的人。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都认为趁早矫正效果比较好,所以寒假一开始母亲就带许一零去做了牙齿矫正。 回到家的许一零不仅收获了牙套,还带着红眼眶。 父亲问是不是因为牙疼所以想哭。 母亲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说当时箍牙的时候确实看着挺难受的,后来许一零就抱着她,闷在她怀里哭,说了什么“太贵了”、“对不起”、“不在乎”之类的,含含糊糊的,她也没听懂,后来就不肯说话了。母亲猜她大概是心疼钱了。 刚带牙套的那几天许一零总是牙疼,食欲也不怎么好,一直闷闷不乐的。 那之后某一天的下午,许穆玖从补习班下课,到家的时候又被他撞见了许一零在哭。 对方大概是刚洗完脸,还拿毛巾把脸擦干了。 就算是这样,哭过的脸和没哭过的就是不一样的,尤其是许一零那张脸,他可太清楚了,脸上那些红色绝不可能是被冻出来的吧? 许一零发现回来的是许穆玖,似乎稍微松了口气。她慢吞吞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嘴了。 许穆玖就这么站在原地打量许一零。说是打量,或许用局促地盯着更为合适。 是不是哭过了?或者,怎么又哭了? 他省去了这些一看就知道的问题。 “怎么了,你……是不是牙疼了?” “啊?” 对方有些发懵,她皱着眉,随后又低下了头。 “没事,没有前几天疼了,我就是、刚才照镜子的时候……我照镜子,我看见了、我想起来一些事。”不知刚才的话里哪个字戳中了她的痛点,她说话的声音变成了极力忍耐的哭腔,“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舔牙床,不应该张嘴呼吸。” 许穆玖被许一零突然而来的自责搞得也有些懵:“怎么突然这么说?” “他们……”许一零嘴里蹦出几个字,回忆让她的眉头拧得更紧,瞥向别处的眼神有些哀伤,她因为出神而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回答道: “我想起来,他们、他说我的牙突出来,不好看,我记得他说、说我以为自己是兔子,其实我是老鼠……” 她记得自己当时万分羞愧和想落荒而逃的心情,没有胆量也没有意识再去追究这句评价的源头以及后来蒋言柯也和其他人一样这么对她说的原因,更不敢再去质问自己该拿以前她自己憧憬的那些东西怎么办。 她还做不到完全用学来的道理武装自己的内心,她不可能做到对那些人、尤其是蒋言柯说的话毫不在意。 过去的那天和今天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在脑海中交织重迭,牙齿的疼痛让她心底本就蒙着一层委屈,她的自作多情让她在面对那种她不愿意接受的评价时觉得她自己才是理亏的。她越是联想、回忆,越是发觉别人所言是真相,心里曾经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培养起来的自信自尊就被碾得越碎。 许一零紧攥着自己的衣服,说的话断断续续,讲的内容让此刻听着的两个人都开始不好受,刚才好不容易洗掉的眼泪又重新聚在她眼眶里滴落到地板上。 许穆玖有些失措,一遍找纸巾一边斥道:“谁说的,怎么讲话这么难听啊!” “我会照镜子,我看得见,我觉得他们讲的没错,可、可是我就是……就是听着特别、特别难受……”许一零撇着嘴,吸着鼻子,呼吸一抽一抽的,现在一边回想一遍讲的那些事让她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多,“我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也这么说,为什么他又说嫌我烦,说我给他惹麻烦,被我喜欢很丢脸,他的好朋友其实不止我一个,我以为他觉得我特别,他没有、他、我总是想起来他的事,就是那种、那种被讨厌的感觉,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我一想到妈给我整牙花这么多钱、我想到以前她因为那件事骂过我,我就觉得、特别后悔,我觉得我对不起她,我一点都忘不了,我每次一想起来,就觉得、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差……” 她再也讲不出完整的话,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 “不是这样的,你不,别、别哭。”许一零的话里的东西像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石头砸向许穆玖的胸口。 他只顾着赶紧帮许一零擦眼泪,不敢重新细想许一零刚才对他讲的那么多话。那些内容是许一零曾经亲耳听到的、想到的,折磨了许一零很长时间之后如今又被许一零亲口转述给他。 被当事人的眼泪浸泡着的这样的后续在许穆玖逃避细想之后冷酷地将内容里一种名为“残忍”的感觉凝聚成一团,强行塞进他的大脑。 那种感觉随着他逃避细想的时间越长就膨胀得越大。 即便后来他在这种残忍压抑的逼迫下还是忍不住解读了许一零话里的内容,他还是对那些刺耳的东西无从下手,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安慰对方。 许穆玖知道,许一零从小就非常恐惧被忽视、被嫌弃、被认为价值不如他人的感觉,而与她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他往往是第一比较对象。 所以,作为“天然敌人”的他在这些问题上通过表达“自己不如她”来安慰她总是很有效。 许穆玖想到这,顿了顿,他一边帮许一零擦眼泪,一边扯着笑,调动自己习惯性的措辞: “你看我,我长得才难看呢,好多人都说……我尖嘴猴腮的呢。我这样的人家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以为自己能毫不在意地叙述那些曾经让他心酸的话,就像晾出手臂上一道早就愈合的疤那么简单,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将那些话运用自如,以达到安慰许一零的奇效。 在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之前,许一零也以为自己听了这样的话心里会舒畅很多,就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她想,那个被家里的大人更重视的哥哥不也承认他自己不如她,不也承认他自己其实更不招人待见吗,所以她没有那么差劲。 许一零愣愣地听着许穆玖笑着说这句话,她透过眼泪看清对方的样子,那句话在她脑海里不停盘旋 ——她哭得比刚才更凶了。 “不对,他们说的不对……” 她拼命地摇头,伸出自己的手去捏对方的脸颊,仿佛要把那种正在刺痛她的想法从对方的身上揪出来丢掉。 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让对方听到自己说的话: “不对,你别说,我不要、不要你也这样……你一定、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不要和我一样,因为那真的太难、受了……” 一种汹涌的心疼和无奈迎面贯穿并搅动着心底原本酸涩。 这样复杂的心情击溃了他防止自己堕入消极失控的心理防线,让他失去了作为旁观者和劝导者的资格。 他完全无法把计划的话继续说下去了。 “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想哭了……” 即便是当时无望地做出放弃关于沉柯的一切的决定时,情绪都不如现在这么强烈。 他感觉到许一零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不清心头那股既后悔又释然的心情是怎么形成的。 他用纸巾堵着许一零的眼角,自己眼眶里流出来的眼泪却沾在对方的指尖上。 他突然觉得过去他们之间讲的话还不够多,忍不住揪着以前的事开始胡乱抱怨起来: “你真是,你说你是不是笨啊?” “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那个蒋言柯的事啊?” …… 那天大概是他们自认为那几年最糗的一天,他们说了很多话,哭得很难看,他们胆怯、懦弱、冲动、盲目,他们嚣张地跟对方吐露自己在那些年失败了的人际交往中曾耍过的不靠谱伎俩、曾怀有的贪婪和嫉妒之心、曾憎恨过的自己身上那些似乎通过自嘲才能得到心理安慰的特质。 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解心结还是在撕开伤口撒盐,他们只清楚自己很想这么做,明白对方是自己的同伴。 他们真想把那天忘了,因为他们觉得,为了走向积极向上的未来,和过去的糟心事告别比较好,但他们又从来舍不得忘。 同一 ——————————————第13年————————————— “咔哒”、“咔哒”、“咔哒”,敲键盘的手指硬是敲出了电视剧上捻着小胡子的精明掌柜拨串珠算盘的气势来,玩家一挥舞大砍刀对着boss打出好几次暴击,玩家二刮空技能栏远程向boss持续攻击,眼见屏幕上方正中央最长的血条在炸烟花般绚丽的特效里逐渐缩短,心都跟着澎湃起来。 多次经历在boss狞笑里失败后,孜孜不倦地接任务、加经验升级、强化技能、打扫荡集材料、分析战术,就是为了—— 最后一击! Boss发出尖锐嘶鸣,在慢放的镜头倒下、消失、撒了一地装备,最终画面定格于“闯关成功”四个金色狂放体大字。 “成功啦!”许一零和许穆玖击了个掌。 “咳咳!”——母亲的声音。 心下一惊,梦醒一般。 穆丽菁倚在门边清了清嗓子,提醒打游戏打得正在兴头上的两个人适可而止,“只准玩半个小时。” “一人半个小时吗?” 许一零刚回答出这句话便来不及后悔了。 “不准讨价还价。”母亲的声音斩钉截铁,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一零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事上和母亲抠字眼抖机灵,游戏胜利的喜悦让她一时得意忘形了。 “我没有。”许一零低头,食指绞住衣角,小声嗫嚅。 许穆玖轻拍了一下许一零的手背,转过头回答,“我们再玩一会儿就关,”接着若无其事地点开了道具栏查看新装备的属性。 穆丽菁后悔买电脑回家了。当初的一腔热情不过是冲着不想被同事嘲讽跟不上时代罢了。 如果早让她知道电脑对许穆玖许一零的吸引力如此之大,哪怕得每天被嘲讽她也不会去买。 他们要是真的控制不了游玩时长的话,或许她得考虑给电脑设置密码了,要么干脆把电脑卖了或者送人,一劳永逸。 正这么想着,穆丽菁看见重新沉浸在游戏世界的两个孩子,另一个想法又冒了出来:他们已经尝到电脑的甜头了,突然间失去会不会让电脑对他们的吸引力变本加厉呢?万一他们背着她去网吧玩岂不是更糟糕吗? 两个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这很糟。 而且,穆丽菁发现自己和他们之前似乎存在隔膜。 明明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他们大多数行动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自己和他们却好像不在一个世界。 她想过了解他们,但她的生活总是被各种琐事困扰,她本就力不从心。 他们有什么事都不大愿意主动和她说,除非他们闯了祸,她才能从老师或者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他们的另一面言行。 自从意识到他们会撒谎和隐藏之后,她烦闷了很久,生怕他们背地里接触什么不良的事物。 后来,她试着去通过翻他们的东西这种委婉的方式来了解他们。 一开始其实是很顺利且很有效的。她曾经就通过这种方法成功掐掉了许一零早恋的苗头。可渐渐地,他们开始极力反对她的这种方式,大吵大闹着要“个人空间”。 她觉得岂有此理。 她的身份是给了他们一切的家长,她的目的是防止他们走歪路,她的方式如此高效,没有哪一点是错的。 他们在学校里读书学习,那么多好的不学,最后就学了这些忤逆家长的东西回来? 他们是她生的,他们几斤几两她清楚得很,有什么必要跟她强调“个人空间”?她又不稀罕。 再者,他们口中的“个人空间”无非就是他们的那些不入流的爱好。她融入不了他们的爱好。在她看来,他们的爱好肤浅、浮躁,充斥着不思进取和无病呻吟的气氛,不仅对学习毫无益处,反而有很大弊端。 说到底,她瞧不起他们消磨意志的爱好,更不想听他们嘴里那些不知所谓的词汇。通过了解他们的爱好来了解他们,这对她来说就像强逼她吃不喜欢吃的菜。 她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可她问过自己周围有孩子的同事朋友,大家向她表示这是正常现象。 这或许是必然存在的代沟,再反观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不过尔尔,穆丽菁突然感到安慰许多。 起码她做家长不像她的父母,她还会为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的未来打算。而且,她对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很有信心,只要大方向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就不会出什么乱子。 即使知道贪玩是孩子的天性,也不能任其肆虐毁了学业。穆丽菁怀着坚定的使命感,免不了要在各种场合提醒两句,比如吃饭的时候。 “大玖,你明年就要中考了,中考不是小事,由不得你后悔,时间就是分数,你现在少玩一会儿到时候就能多考几分。” “嗯,我知道。”许穆玖答应地很认真,也很干脆,干脆得让人怀疑他刚才根本没有在听。 “零零,”穆丽菁转头望着许一零。 许一零顿了一下,紧接着继续扒饭。 “马上这学期就要结束了,再过完暑假,你也是个初中生了。初中和小学不同,初中是人生重要的节点,需要万分注意,你要比小学的时候更努力,不要总想着玩。” 穆丽菁语重心长地教导,许一零没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紧张得只知道扒饭忘了吃菜。 饭桌的气氛低沉,许穆玖和许一零兴致缺缺的样子让她有点恼火。 学习是为了谁?最后受益的人不是他们吗? 很快她便压制下自己的怒火,深呼吸一口气。 点到为止,来日方长。 她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问道: “对了,家里我刚买的空心菜怎么没了,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 “呃......许一零她......”许穆玖犹豫着开口,“她教我做菜的。” 五年级之后,许一零经常在厨房帮穆丽菁的忙,穆丽菁逐渐放心她动厨房里的工具了。 穆丽菁买了本家常菜谱,许一零看完课外书之后就会随手翻开菜谱看。 偶然一次机会,穆丽菁不在家,许一零尝试自己做了一道,结果令她大为惊喜——她发现自己竟然比想象中做得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做菜当中找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新的帮她摆脱枯燥生活的愉悦。 这种满足和愉悦感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于是她宛如饿狼扑食,拼命从中汲取自己匮乏已久且梦寐以求的自信,那段时间甚至到了入迷的地步。 她的课余生活又增加了一个可以自豪地娓娓道来的技能,无论谁让她展示,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展示。她厨艺进步很快,如今已经熟练得可以教许穆玖了,就连一向吝啬夸奖的母亲都不得不承认她在厨艺方面的巨大进步。 “什么!”穆丽菁扶额,她忽然意识到,电脑可能不是他们学业路上最大的阻碍,即使没有电脑,他们也能找到别的东西可玩。 “那菜呢?” “失败了,扔掉了。”许穆玖尝过一口,那空心菜咸得可以和小时候家里过年坛子里刚腌完的咸菜比一比了。 “其实也还好,他学得挺快的,没有大问题。”一旁的许一零倒是很开心,许穆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只能向她求助的样子可以让她记上好久。 只可惜那道菜最后确实难以下咽,太咸了。她本来以为凭许穆玖这样平时比较内敛谨慎的性子,做出来的菜会是清淡的,没想到他在放盐的时候那么豪迈,很像他在玩游戏时候挥刀的状态——简直是在报复。 气氛活跃了不少,穆丽菁看着窘迫的儿子和忍俊不禁的女儿,嗔怪道: “小兔崽子皮得要死......” 晚饭后,许穆玖进房间做起了试卷。 一小迭整齐的A4纸上印着精选综合题集,这题集还是许穆玖用游戏点卡从关系不错的学委那里要来的珍藏题集。 许穆玖最近挑战重重。班主任搞了个期末考试个人成绩PK赛制。许穆玖接到了挑战书,其中最具挑战力的那一位顾同学在初二上学期的时候还只是班上成绩在中等偏后的学生,也许是迫于压力,初二寒假过后、这学期开始,他的成绩就冲得特别猛,上升速度令人侧目,第一次月考成了黑马,压下很多同学。他早在期中考试的时候就盯上许穆玖了,月考的时候差一点追平,期末考试前他铆足了劲要和许穆玖较量。 母亲也知道班主任搞了这个PK,到时候成绩一出,她少不了问东问西的。 虽然很不喜欢母亲唠叨,但许穆玖也明白学习的重要,不敢怠慢。 学习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不能算是一件趣事,对于许穆玖来说也是一样。 南路中学分重点班和普通班,一般情况下每一届一班二班三班属于重点班,里面的学生是学校重点培养冲刺好高中的种子选手。 许穆玖有幸在初一的时候体验过一年重点班的滋味。重点班要求高、教学严厉、竞争激烈。学校每年都有分班考试,他当初是擦边进了重点班。对他来说,不被淘汰、在重点班待下去就已经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了,但这件事他没做好,初二他就被重点班淘汰了。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那种顶尖聪明的人,没有记忆力超群的大脑,没有一点就通的悟性,也没有与生俱来的特殊天赋。粗心、愚昧、懒惰造成的思维误区是家常便饭。 对母亲训斥的习惯性恐惧、偶尔莫名其妙不服气的驱使下对自己的鞭策练习和繁密的补习班行程只能造就现在这个水平的成绩。 除了感兴趣的学科,学习其他学科会让他感到委屈、辛苦,但他只是受着,很少跟别人抱怨,本来在别人面前习惯寡言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抱怨,尤其是在面对母亲的时候。 母亲就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尽全力争取资源培养孩子。即便她给的很多都不是许穆玖想要的,许穆玖也认识到自己欠了她很多。他倒是想劝母亲不要在他身上投入太多,甚至想逆反地直言投入了也不一定有用,可他大概率会被如此回复: “我都是为你好,一个学生不想学习想干嘛?” 每一次取得优秀的成绩,许穆玖的心里除了为自己感到自豪,还会有“终于又还了一点债”这样的想法。 他清楚母亲在自己身上投入是想看见优秀的成绩,所以他必须用优秀的成绩回报她。他心里一直有一本账,那本账每天都在记录,记着他欠她的和还她的。他知道,如果他不能把欠母亲的还清的话,他就永远也不能安心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旦他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她的意愿,她就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回到他该待的位置继续努力。 值得庆幸的是,他目前想做的事不大违背她的意愿,虽然他有时会不自在,但他们基本相安无事。 其实,谈到喜欢做的事,他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除了追求“自由”,还想追求其他什么。他只模糊地感觉到,他不想让自己像一个被锁在笼子里的人,不想让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存活在一个不够开阔明朗的封闭茧房里。 他想出去看看,想去了解容纳他这个生命的空间里存在的另一些东西,以此来证明他自己的存在也是鲜活的、流动的,至于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他没有评价那些东西的勇气,也没有改变那些东西的意愿,他仅仅想目睹和聆听,那肯定比书本上的震撼。 与此同时,他心里的声音还告诉他,他是个容易沉溺安逸的人,确切的安定让他定心凝神,让他有安全感。 生活的每一次变动都是未测的风云、涌动的潮汐和即将抵达的暗礁群,对眷恋安逸的人来说,每一点异动都会让他们焦虑万分、痛苦难捱,成为惊弓之鸟。 他不是了无牵挂,他还没有完成学业,还需要金钱和时间去支持他的愿望。他现在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而空闲时间的他拥有的精力似乎只够他在目前这一小块地方消遣,与其走出家门、面对林城范围内的社交琐事,还不如待在家里。 所以一切都没有变。他需要学习、完成家长的期望,进行小范围的娱乐,其他的,只能以后再说。即使以后真的有机会出去看看,他也不想身边有很多人。在其他人看来,他或许是个永远不爱见光的家伙。 不过多久,许一零也要上初中了,母亲最近开始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了。许穆玖察觉到这一点时,他打心底为许一零即将面对如此新生活表示同情。 正是因为他自己经历过这种生活,所以他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枯燥压抑。他在网上看见过一些毕业生对在读生的留言,打趣里颇有“隔岸观火”的意味。 许一零比他晚两年接触这样的生活,也就意味着她比他晚两年脱离苦海,想到这,他完全没有“隔岸观火”的快乐。 他和许一零之间哪有“隔岸”的说法? 他还记得自己在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没考好被母亲训斥,即将升小学的许一零对他说过类似共同承担的话,那时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可如今,他已拿不准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许一零现在仍然保持这样的想法。他希望许一零步入初中的勇气来源于她的坚强和对她自己未来的追求而不是与他有关,同时,他还害怕彼此的依赖在她学会坚强的路上被她视为累赘般的存在,从而被她割弃。 许穆玖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来的人脚步很轻,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许一零。 “啊——张嘴。”一块小饼干被送到许穆玖唇边。 他咬住饼干。 一股熟悉的酸味突然袭上舌尖,他忍不住皱了眉,意识到异样的时候已经嚼了两口,醋的气味直冲鼻腔,让大脑瞬间清醒。 他不好直接吐掉,只能鼓嘴含着饼干,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盯着身旁愉悦的“罪魁祸首”。 “我刷了白醋。” 许一零当然知道醋不是这么吃的,她只是想捉弄一下许穆玖。 许穆玖也不在意,反正他习惯了,而且他知道自己早晚有机会“报复”回去。比如像上次那样,把游戏界面关闭之后骗她没有存档。 他们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跟谁见外。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见外,所以在家里,他们性格里恶劣的成分在彼此面前展现得最为生动尽兴。 许穆玖最终还是把醋饼干艰难地咽了下去。 “再来一块吗?” “不了。”许穆玖连忙躲开,头摇得像拨浪鼓。 “只有那一块放了醋,其他都是牛奶的。”许一零自己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把饼干袋子放在桌上。 许穆玖又吃了一块。 兴许是刚才醋味太重,把奶味盖住了,他吃的第二块没什么味道。 “许一零!”穆丽菁突然打开房门朝里面望了一眼,“别打扰你哥学习。” “我没有打扰,我就是想看看初中生是怎么学习的。” “净编瞎话。”穆丽菁皱紧眉头,威胁道,“这么好学,不如让我给你报个衔接班?” “好啊。”许一零故作乖巧地笑了笑。 “我尽快给你报。”许一零的回答正合穆丽菁的心意,她关上门离开了。 许穆玖忍不住担忧地提醒许一零:“妈要是报班,可不是一门就能了事的......” “早晚会这样。” 许一零也发现了母亲正在寻找机会让自己心甘情愿去补习班,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鼓励女儿冲进中学的丛林战场了。 对穆丽菁来说,学习一开始也不是一件趣事,但她最后都是甘之如饴的。她认为,人来到世上必然是要吃进足够多的苦,不然就不配拥有最浅显的快乐。追求卓越的过程使她痛苦,也使她快乐。 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能被子女继承并在他们的行动中被贯彻,哪怕用强硬的态度也好,等他们获得成功,就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了。 许一零当然明白母亲的想法,她不是不知道获得成功需要付出代价。谈起未来,她的脑海中也会浮现出属于自己的期愿,即使那不是完整的,那些零碎的模样仍能够指引现在的她向某个方向努力。可她的努力增长得永远没有母亲的要求快,无论是努力还是不努力,母亲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你还可以更努力。” 母亲在对她和许穆玖的夸赞方面很是吝啬,不止是母亲,同她共事的那些家长也是如此。 他们明明愿意花那么多代价为孩子报补习班,为什么不愿意用无需代价的赞美赐给他们的孩子一些信心?他们真的看不到孩子哪怕一丁点优点吗? 她不明白。 “报了班也好,你在外面上课,我有时候一个人在家无聊。”许一零从书架上找了一本杂志,坐在床边,“我真的不是来打扰你的,我看书。” 房间里,纸笔摩挲,书页翻动,没有人说话。 许一零知道许穆玖晚上补习班没有课才来找他。哪怕他只能做卷子不能理她,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不会独自在角落傻盯着几个以前的玩具发呆,更不会胡闹,毕竟她是最知道他的处境的。 所以她把等待他的时间也算成了和他相处的时间。 只要等他就好了,她最擅长等他了。 许穆玖想尽快完成任务。 他本意并不想让许一零等他,事实却是她已经等他很多次。 这样不妥。 虽然他也担心外面不靠谱的朋友会伤害她,但他还是认为她最好有自己的圈子,多交几个她自己的好朋友。毕竟人是需要陪伴的,太过孤单总归不是令人开心的事。 许一零没有这么做,一会儿说自己不敢,一会儿说自己不愿意,一会儿又说自己不需要。 这一点她和他很像,喜欢用“现在这样就很好”来拒绝改变。 即使有什么改变,只要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调整就好,不需要牵扯别人。 这算不算舒适圈? 他不清楚。 他也不清楚保持这种想法面对生活是不是不好。但他很清楚,如果有人在他们面前指责这种想法,他们两个一定会底气十足、团结一致为彼此、为自己辩白。 许一零默默地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搭建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天地,看书、画画、写东西或是其他,沉浸其中,确保自己既可以看见他也可以不打扰他。 她一直是最早察觉到他情绪波动的人,也一直是最早倾听他想法的人和最早给予他鼓励的人。 她本该是一个在他生活中很明显、夺目甚至频繁得让他头疼的存在,但事实并非如此。每当她等待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好像十分轻薄,连呼吸都是轻的,一阵风就吹散了。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之前没有交流,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回神就发现她从没存在过,甚至怀疑吹散她的风仅仅是自己的呼吸。 直到再次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看见她的脸,听见她问自己问题,他才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回忆是真实且厚重的,也再次反应过来,她又完成了一次等待。 和母亲给他的感觉不同,他想早点还清母亲的付出,挣脱她的束缚。 但面对许一零,他不会感到束缚,而是感到自己在内疚和安心的心情里反复切换。他认为自己不能挣脱,认为自己该对她的付出负责、弥补,或许不是“应该”,而是,他乐意对她的付出负责,乐意报之回馈。 这才是正确的亲情吧。 可世上互为亲人的关系那么多,怎么会存在所谓的正确答案呢? 许一零和许穆玖一样,从来都没有立场去反抗母亲的安排,因为他们自出生起,就已经在母亲的奉献编织出的密网里了。许一零和许穆玖是密网里明白自身处境的猎物,穆丽菁则是无私却可怖的猎人。 这也许就是亲人之间的羁绊,一不留神便会化作牢笼。 猎物在交纵的线条缝隙中窥见外面的世界,向往着,同时也祈祷着自己的期愿不用以冲破牢笼为前提,因为这牢笼布满了猎人慈悲的恩惠。 同一处境的猎物,会有惺惺相惜之感,也最容易被困在同一处视角。 完成任务后,许穆玖解脱地伸了个大懒腰。 他转过身,发现许一零还在看杂志,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一零和他说过,她看书或者是看一些其他的东西,目的是让自己变成一个聪明的人,她还补充道,她说的“聪明”不是指智商,是指拥有一种“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清楚自己一天后、一年后甚至是十年后要做什么”的能力,因为“未知”让她觉得不安。 想到这,他明白,他们想做的和正在做的事,大概都和所谓的“意义”乃至“人生意义”挂钩,可他又觉得这么想不妥,他现在还不敢把他自己做的事上升到那么夸张的高度。不过有一点他能确定,至少他们现在可以互相支持。 那本杂志是许穆玖小学的时候在学校订的,因为题材是文学和艺术,听起来十分厉害,所以他才选了那一版杂志,可他看了两期之后就因为内容晦涩抽象没有耐心看下去了。 许一零聚精会神的表情让他对杂志重新燃起了好奇心。 “看什么呢表情这么凝重?”许穆玖起身走近。 “星座的由来,神话故事。”许一零抬起头回答道,“我看到射手座了。” 许穆玖听罢立刻问:“看到我的了吗?” “巨蟹座?” “嗯。” “在这。”许一零翻到巨蟹座的那一栏,把杂志递给了许穆玖。 很久以前,海中的巨蟹帮助蛇妖许德拉与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战斗,被赫拉克勒斯击落于爱琴海的小岛上。巨蟹因没有完成女神赫拉的任务受到诅咒,诅咒波及了雅典王后。王后的女儿美洛公主在出生时,有预言家预言,美洛公主结婚之时便是王后死亡之时。 美洛二十岁时,雅典城来了一位名为所飒的王子,与美洛相爱。美洛不希望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母亲的生命,于是想尽办法阻止自己和所飒的欲望。她定了九道关卡,是九道不可完成的任务,只有所飒全部做到,才可以迎娶美洛。 然而,所飒做到了。美洛陷入两难。 王后为了女儿的幸福,决定把美洛嫁给所飒。婚礼上,王后为了不让宴会上出现意外破坏气氛,一个人迎着爱琴海的浪涛自尽了。 人们最后在海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蟹,双臂环绕,如同一位善于保护的母亲。赫拉得知此事,大为感动,让这只巨蟹成为了天上的一个星座。 许穆玖的表情从惊讶转到疑惑,最后变成不出所料的无奈。 “你的表情比我夸张多了,你看到什么了?” “嗯……我就是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许穆玖解释道,“我们以前看故事,不管是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是一千零一夜,里面经常有公主出题给别人的情节,有的是希望选出最优秀的人,有的是为了吸引别人挑战并且羞辱他们、杀掉他们,可这个故事,美洛出题的目的是为了王后,她要阻止所飒和自己在一起。” 目的是不让母亲牺牲。为什么还要出题?无论题目有多艰难,出题不就意味着母亲仍然有可能牺牲吗? 她没有立刻做出选择,而是用这种方法逃避选择、拖延时间。 许一零明白许穆玖的意思,她点点头,接着说下去:“为了真正的阻止,她应该直接拒绝。” 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的话。 从小到大,影视作品里的主角身上最显着的性格优点常常是勇气和善良,无论面对何种困难、何种诱惑,他们都能克服、将他们身上最值得称颂的优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与之相反的逃避、不敢直面问题的行为相应地被看作是懦弱的、错误的、不可取的行为。 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许穆玖合上书,赞同地笑了:“我和你想的一样。” 许一零最终把杂志重新放回书架,她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习题,问道:“你题目写完了?” “写完了,”许穆玖转过身,一边收拾习题一边问: “接着玩?” “好。” 许穆玖按了电脑开关,主机开始嗡嗡作响。 他们该庆幸的一点是,母亲的房间已经有了梳妆台、书橱和电视,她不想在房间再塞一台电脑了,所以电脑买回来之后就被安在了许穆玖的房间。 因此,他们可以在不被父母发现地情况下偷偷玩电脑。 许穆玖早就把明早有课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睡觉的时间对他来说是完全可以压缩的,实在不行,下课也是可以补觉的。 如果可以,他想尽量和许一零多玩一会儿。 有更多时间玩的话,那中学生活也就没那么辛苦了。 戟盾 ——————————————第13年————————————— “请问是谁要办公交卡啊?” “她,许一零。”许穆玖把户口簿和手续费交给了办理点的工作人员。 “小朋友,还需要1寸的证件照。” “给……”许一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证件照递了过去。 过了这个暑假,许一零也是初中生了。根据地段划分,她和许穆玖一样都在南路中学。南路中学比安邮小学离家远许多,上下学乘公交车比较方便。 许穆玖的英语老师要求他们买的习题只有一中隔壁的教材店才有供货,这两天教材上了新版,许穆玖要去那儿把下学期的习题提前买了,于是父母让他带着许一零顺路去市民服务中心把公交卡也办了,省得以后每天上学都要准备硬币。 公交卡办好后,工作人员顺手把卡和户口簿一起递给了许穆玖。 趁许穆玖收户口簿的时候,许一零一爪子挠过自己的公交卡揣进口袋。 “别藏了,我早就看见了。”许穆玖笑道,“没事,证件照都这样。” “那你之前笑什么。” “我不笑了。”许穆玖收敛了表情,把自己的公交卡举到许一零面前以示诚意,“你看你看,我也这样。” 当时,正襟危坐的许穆玖在照相师反复要求调整头的角度和放松表情之后才勉强扯出了如今这张公交卡上贴的证件照里僵滞的微笑。 许一零盯着照片里的许穆玖笑出了声。除了证件照,她大概不会在别的地方看见许穆玖如此僵硬古怪的表情了。 “如果像现在这样,笑得自然一点会好很多吧。” 许一零听罢,调侃道:“那我下次拍照要把你带着,你在我面前做鬼脸,我肯定笑。” “行啊,”许穆玖十分爽快地答应着,“那我以后拍证件照也把你带着呗。” 出了服务中心,两人准备向西步行前往教材店。 “我之前笑你,是因为我觉得你的表情太板了,好像有人欠你钱一样。”许穆玖好奇地问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经常不开心啊?” “不是。”许一零摇了摇头,回忆了大概:“可能——我不太想把牙齿露出来。” 自从蒋言柯的事情过去之后,”许一零的牙齿”这个话题在他们之间似乎就变成了一个较为禁忌的话题,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太愿意提起。 如今距离那件事过去了很长时间,许一零想,自己应该走出阴影了,也不再刻意回避自己牙齿的事。然而,这就像一道印记,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蒋言柯,不在乎过去遇到了谁或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单纯的被嫌弃和轻视的感觉一直留在她心里,就好像,她曾经出过一场意外,尽管身体痊愈了,可每当回忆时,当时那种疼痛还是刻在她记忆里,让她感到恐惧,严重时她还会因此掉眼泪。 此外,随着她对蒋言柯的喜欢的减少,她心中对蒋言柯的恨意逐渐扩大,让她想起蒋言柯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否定蒋言柯的一切。 “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微笑才不奇怪。” 许一零交的朋友不多,大多数时候她只需要独处。不和别人交流,自然也就没有做其他表情的需求。保持面带微笑是要耗费力气的,所以她习惯了面无表情。她和许穆玖平时都不常拍照,并不清楚该怎么在镜头里让自己的表现更自然好看。 除此之外,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注意力主要被自己眼前的事情引导、喜怒那么简单直接了,而是经常发呆走神,脑子里构思一些不着边际的妄想和假设。她热衷于摘录一些在大人看来是无病呻吟的语句,自己让自己沉溺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里。那些情绪算不得十分悲伤,但也完全不可能帮助她笑口常开。 过了很久之后,她再回忆这些想法,也许她也会觉得幼稚。可到那时,她的眼前一定又会出现对那时的她而言更值得在意的新的想法。她仍是笑不出来。 她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把属于孩子的特性“天真”给消磨没了,她丢弃了单纯,转身投向了“做作”的怀抱。 然而,她偶尔会听到大人谈起她小时候的行径。他们将那些在现在的她看来既自私又愚蠢的做法称作所谓的“天真可爱”和“孩子天性”。 在他们的提示下,她仔细回忆起,自己当初那么做的思维过程也并不单纯无害,这让她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有天真单纯过。 周围的空气闷热潮湿,让人透不过气。 许一零感到似乎有一个水滴从上方落到了自己的鼻尖,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似乎什么都没摸到,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说到这个,你还记得我们换牙的时候吗?”许穆玖想转移话题时突然想到了有趣的事,语气陡然轻快,“有一次,就是我掉下面那颗尖牙的时候,那是早上,我在吃包子,牙掉了,正好你下面那颗大门牙也黏在包子上了。他们说下面的牙掉了要扔到屋顶上,然后我们就一起把牙扔到厨房的瓦片上了。” “记得,你怕没丢得上去,还在厨房周围找,防止有掉下来的。”许一零不禁轻笑了一声,“我还记得你掉的第一颗牙……” “啊?第一颗?” 他掉第一颗牙的时候也不过六七岁,许一零那时候应该是记事不久的年纪。据父母说,那时候他们不懂事,吵吵闹闹的。除非努力回忆,不然他们一般都记不得几件那时候的事了。 “你掉的第一颗牙是上面的门牙……” 那颗晃动了很久的门牙是许穆玖不经意间自己掰下来的。奶奶看到了就立刻拽他去水池边漱干净了口中的血水。他错愕地盯着池子里的血丝和指尖的牙,不知所措。 然后他就听到奶奶为了转移他注意力才讲的关于牙扔在哪里的说法。 按说上面的牙掉了,应该扔在床底下的。 那一刻他的大脑很空,听了这话便像着了魔一样相信,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他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只有迫切想找到床底这么一个念头。 家里一开始的两张床分别是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四周都是实木板的,没有床底。后来小姨搬家,送了一张床过来给许穆玖睡,也是实木板的。等到许一零大了一些,父母新买了一张单人床给许一零,那张也是家里唯一一张有床底的床。许穆玖挨个光顾了家里的所有床才意识到这一点。 找到床底的他有种终于得偿所愿的激动,于是那个床底就成了那颗牙的归处。 许一零一开始只是好奇地跟着,但她最后没能及时拦住。 一想到她躺的地方下面是他丢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遇到一个世界上最差劲的哥哥。她当时就哭闹着打他,让他自己爬进去把牙掏出来。 最后还是父母出面哄着她,她才罢休。 确定自己以前真的干过这等事后,许穆玖不免感到尴尬。许一零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想必后来他做过的其他蠢事也一并被她记住了。 许穆玖扶额:“唉,我以前怎么……” “没事啊,我就是觉得特好玩,”许一零拽着他扶额的胳膊,“后来我自己也扔了。咱家只有那一张床能扔。” “那之后怎么样了?” 许一零摇头道:“不知道。现在房子已经没有了,它们大概都烂在一起了吧。” 又有几滴水落在了许一零脸上,越来越多。 不是错觉,真的下雨了。 路没走到一半,他们也没带伞,只好暂时在一家他们比较熟悉的书店避雨。 那是一家规模不算小的书店,整整有五层,地板是木质的,一楼卖杂志和旅行图册,二楼卖小说名着,三楼卖儿童读物,四楼和五楼卖文具和教辅材料。 许一零每次来到这里,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二楼言情小说书架和悬疑小说书架中间的空地。 今天来到书店里的人不多,放眼望去,二楼看书的顾客只有寥寥几人。 许一零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本她上次还没看完的悬疑小说,盘腿坐下,靠着言情书架读了起来。 许一零第一次逛这里的时候很是惊讶,因为书店居然把言情小说和悬疑小说的书架靠得这么近。站在过道里便能看见,左边书架上诡异的深色书脊和右边书架上靓丽鲜艳的书脊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本是被花哨的封面吸引、冲着言情小说去的,但是出于好奇,她又尝试读了一点悬疑小说。 她喜欢刺激,但她看待外界的习惯坚持要把恐惧和刺激划出界限,她接受不了为了刺激去寻求过于强烈的恐惧,所以她一直都不敢看恐怖片,那对她来说恐惧和痛苦已经远远超过刺激和愉悦了,而恐怖的文字带给她的刺激程度是恰到好处的。她对悬疑小说产生了兴趣,虽然她看到自己的手放在那张惊悚的封面上时仍然忍不住冒了鸡皮疙瘩。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思维跟着书中的主角经过荒凉的墓地,穿过阴暗的古堡,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 这时,前上方突然压来一个身影,遮住了天花板的照明灯打在书页上的光,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也身处幽暗隧道,而手里的唯一的照明蜡烛被诡异的风吹灭了。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抬头向上瞥了一眼,只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她身后的书架上找书,她看书太入迷把自己吓着了。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挡了别人找书,准备挪一下身子。同时,她感到有些惊讶,好奇地向男人伸向书架的胳膊看过去。 四十多岁的男人原来也会对言情小说感兴趣吗? 视线顺着胳膊到书架,她才发现对方只是用手撑着书架,没在找书。 她的心里闪过一丝怪异。 这时她才发现耳边充斥着布料摩擦声。 男人穿着墨绿色及膝短裤,另一只手揣进裤子口袋,裆部离自己的眼睛只有大约两拳的距离,里面有个东西在剧烈地耸动。 她本还沉浸在小说里,这一切出现得十分突然。 大脑有一瞬空白。 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她并不能完全懂对方在做什么,但她知道那条裤子盖着什么。 在大致意识到对方这种莫名的行为是在冒犯、骚扰自己之后,她忍不住皱着眉后撤了自己的头,只觉脊背发凉,喉咙仿佛被封住,胃里翻江倒海,哪怕再多呼吸一口空气都会作呕。 余光瞄到周围没有其他人,她连忙连挪带爬的从旁边钻出去,慌乱地摸到对面的书架,把手里的书塞回去。 她怀着被冒犯的羞愤恼怒转过头。对面的男人也转过身,神色自若地向她靠近,连同恶心的摩擦声。 下意识地低头审视自己的着装。 为什么是自己? 她发现自己站起来对那个男人来说又矮又小,不敢再将视线上移对准他的脸,恐惧和无助让她眼眶发热,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凶狠,却只能做到停在惊愕。 她尽力敛了敛神色,顺着书架往外走,离开这里。 这里是公共场所。 难道他还能跟来吗? 他还是跟来了,脚步甚至有些急迫。她转弯,他也跟着转弯,她睨了一眼身后,他的视线就像鼻涕一样黏在她身上,甩也甩不掉。 哥!许穆玖! 她思考不了别的。 她感到自己在发抖。 她又加快了脚步。 终于绕到了漫画区。但那里没有许穆玖。 她更加惊慌了,接着往前走到了科幻书架。 有两个女生就坐在科幻书架旁边的地板上看书。 绕过科幻书架,她发现那个人没有再追过来,而是把自己的恶心行为转移了目标。 两个女生反应很快,她们嫌恶地白了一眼男人,起身离开了。 男人开始打量周围。 许一零立刻转身,继续在二楼的书架之间寻找,终于在最北面的书架后面找到了许穆玖。 “哥,我们走吧,”她上前死死拽着许穆玖的胳膊往楼梯走,“我们出去,我不要待在这了。” “啊,啊?你书看完了?”许穆玖疑惑地跟着许一零下楼,“先看看外面雨停了没。” “不行,雨没停也要出去。”许一零颤抖地摇晃许穆玖的胳膊,“我求你了,我们出去吧。” 逃,逃出去,一秒都不想待了。 “你怎么了?”许穆玖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反抓住许一零的胳膊停了下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我……”她为难地瞥了一眼上方二楼的位置,“我遇到一个人,有一个人,他……” 她难以启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他用前面的腿对着我,离我的头很近,他的手在裤子里……” “什么?”许穆玖试图理解许一零话里的意思。 大致猜到她表达的是什么的时候,他觉得难以置信,看到许一零委屈为难的表情之后,他觉得好像有一只肥硕的油手趁他不备扇了他巴掌,两颊疼得发烫。 还没有人敢这么欺负许一零。 太过分了! “他在哪?二楼是吗?他什么样子,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他憎恶地盯着二楼的方向,准备上楼。 “去干嘛!你别……”许一零拉着许穆玖不让他上楼,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你要做什么?打他?还是骂他?” “踹他!” 无论怎样都要狠狠给他教训。 许一零仍是没有放手。 为什么要拦着?怕什么? 许穆玖转过身拧眉盯着许一零,眼底翻涌不解和焦急: “他欺负你……!” 是他做错了,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但他冒犯你。 “我知道,可是我们没有、没有……证据,我是说,万一他就是不认账,他耍赖,他说自己只是在找书,我们查不了监控,他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就算是监控也不一定能拍到什么,你去找他麻烦,他会说我们挑事,说我们冤枉他、无理取闹,没有人会管这个事,你不能把他怎么样,如果你把他怎么样,你是学生,你不能惹事,不能打架……” 许一零的话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他从没感到过冷静竟然是如此憋屈的。 “……而且我也没有损失什么,不要惹事了。” 这话听着无比揪心。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惹事……” “嗯,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花时间在这里了。” 再纠结下去,只会让难受的时间变得更长不是吗? 僵持了一小会儿之后,许穆玖叹了口气。 “……你跟着我。” “嗯?” “不是去找他,”许穆玖牵着许一零的手往一楼走,“但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站在台阶上扫视了一圈一楼,发现了一位在整理书架的工作人员。 “阿姨,”许穆玖上前说道,“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嗯,什么事啊?” “书店二楼有个人,骚扰顾客。” “骚扰?”工作人员整理书架的手停了下来,转过头迟疑地打量一下许穆玖和许一零,“什么骚扰?” “就是、骚扰……女顾客。”许穆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他想对方应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人,在哪?” “额,是……” “是一个男的,大概四十多岁,皮肤不白,穿着深色短袖和短裤,二楼人不多,你肯定能认出来的。”许一零接了话,“谢谢阿姨,麻烦你了。” 看着工作人员上了二楼,二人松了一口气。 这是能想到的相对正确的做法了。 后面会发生什么?她找到那个人了吗?确认那个人的骚扰行为了吗?如果没有,她会去查监控吗?她会赶他出去,还是不了了之了? 说实话,许穆玖也不能保证那个人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和警告。他明白许一零的想法,追究这种事对许多人来说既费时费力又让人心生不快,无论是被骚扰的人还是处理这件事的人都不大愿意为此搭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只能选择自认倒霉,吃下这个亏。 那个男人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伸出魔爪恶心别人,是因为他知道怎么把自己的位置把握在灰色地段,知道自己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没有人在乎这样的人,许穆玖本来也不想在乎,但他希望许一零不要被这件事影响。 直到工作人员在楼梯拐角消失,许一零也没有跟着去。看起来她并不打算关注后续了。 “许一零?”许穆玖问道,“还走吗?” 许一零点点头:“嗯,出去透透气。” 许穆玖看向大门外,现在雨下得没有很大,如果尽量贴着带屋檐的墙和树走,兴许没问题。 既然许一零想走,那就走吧。 “你等等,我先去结个账,然后我们就出去。”许穆玖说着便走向收银台。 许一零这才注意到许穆玖手上还拿着一本黑蓝色封面的书,大概有一个指节那么厚。 “你买书了?” “嗯。” 许一零倚着书店的门等许穆玖。 风卷着凉爽的水汽拂过面颊,许一零深呼吸了一口气,吸进鼻腔的空气也是湿漉漉的。 她盯着外面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台阶,重新整理头绪。 她确信自己是安全的,那个人并不能对她造成更大威胁,她不用一直害怕。 渐渐地,她回过神,平静了许多。 她开始张望,她转头去看收银台,看那本书,猜测它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许穆玖拎着装书的袋子向她走来的时候,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担心她的状态,生怕刚才的事给她留下阴影。 “你现在还好吗?” 她冲他笑了笑:“没事了,走吧。” 虽然这是她印象里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当时的冲击力比较大,但是过后,这在她心里留下的更多是反胃而不是恐惧。如果早几年,说不定这真的会成为她的阴影,可现在不一样了。多亏了老家那些被落在边边角角的各种情感杂志,让她不至于还处在完全懵懂的状态。 她自认为是个戒备心还算强的人,懂得怎么保护好自己。如果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她一定能表现得更加镇定。当然,以后再也不要遇到才是最好的。 “真的?” “真的!这没什么。” 许穆玖在的话,她会更有底气。 想到这,她有些后悔。那个人就是欺负别人胆小,应该不敢正面和别人对峙的,她应该在那个男人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就当机立断给他一脚,然后立刻去找许穆玖躲到他背后,反正他们都没有确切的证据。那样或许会更加大快人心。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已经都过去了。 “对不起……”许穆玖神色复杂地回望书店,说道,“我什么都没做。我们刚才还是应该先揍他两下的。” “唉,算了算了,你告诉那个阿姨了,这就够了。我不想再扯下去了。”许一零晃着许穆玖的胳膊,“你相信我,我肯定能保护好自己的。” “你以前遇见过这样的事吗?” “应该没有吧……” 如果硬要说的话,小时候还是发生过一些让她不太舒服的事。那是还在东湾村的时候了,她对这个印象越来越模糊,无论是对方的名字、姓氏还是长相,她都记不清了,她只隐约记得她上小学之前隔壁人家有一个租户,是个三四十岁的叔叔,在那住了大半年,那个人很热情也很风趣,会逗人开心,他很喜欢孩子,经常把小孩子抱着坐在他腿上,然后摸小孩子的手臂和腿,用自己的脸去蹭小孩子的脸。因为脸被胡子扎到的感觉挺疼的,许一零当时很不喜欢,所以对此印象稍微深一些,但蹭脸也只是一会儿,况且很多长辈对孩子的喜爱似乎都喜欢用这样的动作去表达,所以她当时只是觉得尴尬,没有很激烈的反应。后来,那个人搬走了,她也没有再追究,也没跟别人说起过这件事。 说起来,遇到这种事的孩子不算非常少见,许多遭遇骚扰的孩子因为羞耻、自责、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被做了过分的事、觉得也许说了也不会被家长重视,并不敢跟家长诉说,到最后只能把委屈和害怕憋在心里。 “……但我遇见过其他坏人,比如骗钱的。我记得就在车站附近,有一次一个大妈说她没钱乘车回家了,一开始借了五块,后来又说她跟她老伴两个人是两个人,越要越多。”许一零继续回忆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零钱都被骗光了。回家之后我都没敢说这事,只能当是给自己长一个心眼了。” “太危险了。”许穆玖听罢,后怕地说道,“万一你遇到的不是骗钱的,是拐卖人的,那就没有机会反应了。” “我知道,是我运气好,没有遇到更坏的。我知道要在还有机会反思的时候多留心眼。我现在不也没事吗。”许一零说道,“你别光担心我,你也没比我安全多少。我听妈说,你小的时候,奶奶带你去棋牌室玩,你在门口差点让别人用零食拐走。” 想到这,许一零也有些后怕,她发现其实他们不知不觉中也度过了很多隐藏着巨大变数可能性的节点。 早年的时候,林城的经济不如现在,治安自然也是比不上现在的,偷盗行骗的现象也比现在严重多了,认识的人里,基本上都遭遇过电瓶被顺走之类的事。 现在一切都好转很多了。她现在所处的环境还有她自身的状态,在小时候的她看来,一定是不可思议的。 “这些事你以前好像没跟我聊过。” “反正时间还长,可以慢慢聊嘛。” “……你以后也相信我,好吗?有困难了要找我,我知道分寸,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许一零点点头:“嗯,我相信。” 许穆玖终于放下心来。 继续往前走,下坡处有一个大水坑。 许穆玖跨过了水坑。 “幼稚死了,”许一零抬手遮着上方落下的雨水,“从旁边绕过去不就行了。” 许穆玖转过身,站在水坑对面笑着等她。 许一零愣了一下,玩心大起,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也完美跨过了水坑。 许穆玖伸出手扶了一把:“长高了?” “大概吧。”许一零小跑着躲到了下一处屋檐下,回头瞥到许穆玖手里装书的袋子,问道,“我还没问呢,你买的是什么书啊?” 许穆玖听罢,故作神秘地把书往背后藏了藏,“是给你的,你现在要不猜猜看是什么书?” “给我的?”许一零为难地抿唇,“太多了,怎么猜。” “这么说吧,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学过一篇课文,讲的是勃朗特三姐妹的故事吗?” “记得。” 勃朗特三姐妹,傲然风沙中的仙人掌花。她们虽然出身贫苦,但她们在艰苦谋生的过程中没有放弃学习,她们反驳“文学不是妇女的事业”、挑战冷酷的偏见,用自己的意志敲开了文学圣殿的大门。夏洛蒂的《简·爱》、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和安恩的《艾格尼斯·格雷》获得巨大成功,震动了世界文坛。 “是……《简·爱》吗?”许一零猜测道。 许穆玖把手里的书递给了许一零。 许一零终于看到了蓝黑封面上的烫金字书名——“简·爱”。她爱惜地摩挲着书面,那是一本硬面精装书,极有分量。 “当时我们的语文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一定要读一读这几本书。”许穆玖回忆道,“六年级搬教室之后,我们班新搞了一个图书角,有的同学就把家里的《简·爱》和《呼啸山庄》捐出来了,那是少儿版的。后来,我在阅读课的时候就借了那两本书来看,我先看了《呼啸山庄》,然后看了《简·爱》。其实,我没有把《简·爱》看完就上初中了,之后就没再看过。” 说来,许穆玖自己觉得很惭愧。他上初中之后,家里有了电脑,平时他总是忙于课业,静不下心来进行阅读,甚至写语文作业的时候都嫌阅读短文麻烦,更别提读课外书,可一旦有了闲暇,他又觉得自己学习已经足够辛苦了,净想着怎么多玩一会儿,更耐不下性子读书。 今天是偶然的机会,他终于又看到了《简·爱》、想到了看这本书半途而废的自己。 虽然他没有看完《简·爱》,虽然他对《呼啸山庄》里的内容也一知半解,虽然他自知阅读分析和鉴赏文章的能力很欠缺,但他知道它们是具有独特魅力的、值得了解的好东西。书页上,字里行间藏着的意蕴令人难以一时半会儿便琢磨透彻、令人信服它们是别有深意的。它们的文字能让人感到一种厚度,仿佛是一位历经沧桑的旅人,只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是皮肤上的一条纹路,背后都交织着无数的故事。 他相信,这样的好东西定能引人入胜。 “为什么要送我《简·爱》呢?”许一零好奇地询问道。 “因为它好,我猜、我觉得你会喜欢。”许穆玖解释不清楚,这是他和许一零朝夕相处后、心里冒出来的一个笃定的猜测,同时这也是他的希望,希望许一零喜欢。“你也相信一下我的直觉吧。” “我相信,”许一零把书抱在怀里,“为什么你没有读完呢?” “因为我上初中了,然后……就忘了。”许穆玖不想在刚送完书就厚着脸皮直言自己是因为贪玩才不想看书,“反正是书嘛,你的就是我的,你看完我也可以看。” “哦……”许一零抱着新礼物,有些兴奋,控制不住自己想问问题,“那《呼啸山庄》讲的是什么故事?” “那是个很奇怪的故事。” 鲜少有亮色的故事。 他想到了那个笼罩着诡谲的荒原、那个阴郁执拗的报复者和那个恐怖疯狂的复仇计划…… “我也许可以讲讲,但是有些东西我已经忘了,我怕讲不好。” 那是他很久之前看过的故事了,他试图整理故事情节,但是理不出头绪,“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书,那样最好。” “那下次我来送你《呼啸山庄》吧。”许一零学着许穆玖的口吻对他说道,“反正是书嘛,你的就是我的,你看完我也可以看。” 视线 —————————————第13年—————————————— 隅中的阳光被厚厚的麻布帘拒于教室窗口之外,透不进一丝到教室内的投影屏上。 “虽然不是直接得出答案的,但也是送分题啊。”数学老师左手叉腰,右手对着屏幕敲敲打打,听得人心弦紧绷。 教室里所有人都能够清晰地看到屏幕上被展示的某位倒霉的同学上次周测的数学试卷,却不是所有人都在看那张卷子。 数学课堂是所有课堂里最安静的,只有几个一向在课堂就比较活跃的同学和数学老师互动。其他的学生里,用书作掩饰以便假寐的只是一小部分,相当一部分学生都在埋头书写,写的不一定是笔记,还有可能是作业,甚至屏幕上那张卷子的主人也只是在老师手持教鞭敲打屏幕的时候才抬头、用惊慌无辜的表情回应老师投过来的凌厉目光。 隐约还能听到隔壁班的老师在给学生们放电影。 “来看下一题。” 黑板擦落到板槽的瞬间拍起一层粉笔灰。 下课铃声响起,淹没了第一排同学的呛咳,松开了许穆玖心里紧绷的弦。 万幸数学老师没有再讲两分钟,而是赶着去开会,撂下一句“下午再讲”就匆匆出门了。 许穆玖盖上笔盖,把作业摞好放在课桌左上角,然后便把头埋进手肘间。 大脑中关于题目的步骤仍在运转,不久,困意袭来,意识涣散,周围的吵闹声渐趋悠远。 “许穆玖,先别睡,有事。”同桌用力摇晃许穆玖的肩膀。 许穆玖趴着抱住了头,“不打球。” “打你个头!”同桌把许穆玖从座位上拽起来,“老陈让你捧作业去。” 许穆玖极不情愿地离开座位,赶去办公楼。 初三的教学楼离办公楼最远,中间还要经过初一初二的教学楼。自从上了初三,他才发现初一初二的教学楼原来比初三的吵闹这么多。 不过,他此刻并不怕吵闹声扰了自己的睡意,因为睡意早在他踏出教室撞进阳光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大半,更是在他企图看手表估算自己还能睡几分钟却被表面反光闪了眼的那一刻消失全无。 从办公楼回教室的路上,他同样赶得飞快。就算回去不能睡觉了,趴在桌子上歇一歇也是好的。 陈老师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二楼,许穆玖所在的初三(10)班在最后一栋教学楼的三楼。以前,他习惯先上楼再穿过楼间连廊回自己的教室。 经过初一的教学楼时,他瞥见初一(8)班的班牌,突然停住。 初一(2)班,许一零的教室,就在下面一层楼,离这里很近,下个楼也不费什么劲。 许穆玖决定去初一(2)班门口路过一下。 转身下楼的时候,他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许一零现在一定趴在座位上睡觉。 他觉得自己一定能猜中。 他有时会和自己打这样的赌,赌自己能猜到许一零在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这原本是许一零喜欢做的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受她影响,跟着这么做了。 今天早晨,许穆玖和许一零睡眼惺忪地去乘公交车上学。平常都是满座的公交车难得空出了一个座位。 许一零眼疾手快,拉着许穆玖走过去,许穆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摁在座位上。 他知道许一零是想把坐在座位上方便打盹的机会让给他。 那怎么能行? 许穆玖准备起身,肩膀却被许一零用力地摁着。明明刚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现在居然使这么大劲。 硬要说起来,挣脱开也不是难事。不过动作太大引起其他乘客注意就糟糕了,不知道的人怕不是得以为他们不是要让座,而是要打架。 许穆玖决定语言说服许一零坐下来。 “你先放开,要让也该是我让给你啊。” “为什么?” 许穆玖刚想回答,却听见许一零说: “我不是老弱病残孕,凭什么就得让着我?” “怎么不是?”许穆玖玩心起,一边数一边把许一零扒在自己肩膀的手指头一个个掰开,忍不住开玩笑道,“你,‘弱’。” “你还‘老’呢!”许一零瞪了许穆玖一眼,单手捂住许穆玖的双眼,“我只知道,你要是再不睡,就得变成‘病’了。” 突然而来的黑暗让许穆玖下意识地合上眼皮。脸上的皮肤敏感而清楚地感觉到覆在眼睛上的手不是自己平时那只,而是现在这只面积更小、触感更软的,因为出门之后紧握着自己的手走了一段路,在站台又吹了风,掌心沁着些许黏腻的冷汗,这种奇异的触感反而令许穆玖一时难以入睡。 冰凉的手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睫毛在掌心轻轻扫了几下,却在感觉与对方脸部的温差时变得迟钝。当许一零意识到这么做会让许穆玖的眼睛不适,她连忙撤回了手掌。 奇异的触感消失了,突然而来的光亮同样刺得许穆玖睁不开眼,他皱了皱眉,耳边响起许一零的低语: “睡吧,到站了我叫你。” 他就这么在不可思议的熟悉和安心中放弃了抵抗,直到许一零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其实,中途因为颠簸,他醒过两次,但没有睁眼,更没有抬头看她,似乎必须睡足一路才算没辜负她的好意。 下车前往学校的路上,他告诉许一零,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不料对方竟反过来问他: “可是你很困,你不想睡觉吗?” “我......”许穆玖顿觉语塞,一想到在站台站着都能打瞌睡的自己面对许一零的真诚发问,却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根本不想睡觉是件多么虚假的事情,他只好答道,“想,但是、但是你也困啊。” “不困。” “你......!”自己都如此诚恳地回答实话了,对方反而嘴硬不说实话。 许穆玖扭过头要和许一零理论,许一零猛地拽了一下许穆玖的袖子,毫不示弱地睁大了眼睛反瞪回来,仿佛是在极力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我不困。” “就会骗人。” 许穆玖透过初一(2)班开着的后门看见教室里沉睡的许一零,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早上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许一零的座位在教室最里侧倒数第三排,窗外的广玉兰树好心地为她遮了些刺眼的光,但这对她来讲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她睡觉的时候喜欢用双臂把整张脸都埋住,两只手缩进袖子里。 所以漏进来的阳光尽数洒在了她的头发上。 被太阳晒过之后的发丝蓬松柔软,浸满了太阳独有的暖意,从指尖流过指缝涌入掌心,让小时候无意间触碰到的许穆玖恍惚地以为他抓到了三足金乌翼梢落下的羽毛。 如果他有相机,他很想把刚才那一幕拍下来。 不是出自别的原因,他只是很喜欢这种安定又简单的画面,像一首轻音乐、一段林间漫步、一杯纯牛奶,在他千万次于内心控诉压力太大之后告诉他: 生活里还有一大片很安宁、很稳固的地方。 只路过看了一眼,甚至脚步都不多停留,许穆玖就得赶回自己的教室发作业。脑海中还残留着洒在许一零身上斑驳的光影。 许一零就这么在许穆玖的视线里消失,只剩眼前穿梭的人群。 这样的分别就像早晨的时候那样匆忙。 在涌动的人群里,她冲他挥挥手,转身进了初一的教学楼,而他继续赶往初三的教学楼,回忆着刚才分开前许一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跟我客气什么啊……” 总是在他们之间重复的一句话,在她帮他充暖手袋的时候、替他罚抄课文的时候,在父母批评他而她为他求情的时候…… 三岁那年的一月,世界上诞生了那么多生命,只有许一零选择诞生到了他们家。 许穆玖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和许一零是家人,因为他能和这样的家人朝夕相处。 捧着作业回到教室,还没上课。 “老师说让你下午第一节课下去找他。”许穆玖回到座位,把同桌的作业本从最上面第二层抽出来递给他,“你这习题本怎么回事,还夹着一张纸?” “我弟,长牙了,见什么都撕着啃,”同桌苦着脸接过作业本揣进了抽屉,嘟嘟囔囔地抱怨,“我爸妈一把年纪了生什么二胎啊,小讨债鬼,亏我回家还给他换尿布,他就这么对我的。” “咳嗯!”许穆玖撇过头掩饰自己的笑意。 “我的悲惨经历很好笑吗?” 许穆玖摇摇头,继续去发别的作业,只留给同桌一个同情的表情。 上课铃声响彻校园,校园里的人仿佛是钟表,在这一瞬间被拨快了指针。 许一零从短暂的梦境里醒来,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最终聚焦于空荡的黑板。 大致地回忆了之前课程的内容,她意识到,这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班主任不喜欢看见学生在课间睡觉,因为她觉得课间睡觉的学生没有“朝气蓬勃的学生”的样子,这样根本不是学习的状态。她开学的时候就提过这一点,但似乎没有人在意,一些课间睡觉的人依旧我行我素,许一零就是其中一员。 许一零明白班主任说的有道理,但这份认可在排山倒海之势的困意面前不堪一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于是她就陷入了认可到抵抗失败到自责的死循环。 早睡很难做到。哪怕完成每天的学习任务之后已经很迟了,许一零也总得挤出一点时间娱乐,否则她会因为觉得压力大、生活失去乐趣而感到极度委屈,甚至会因为烦躁,继而开始莫名其妙发脾气。 许一零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人对追求快乐的念头竟然可以这么强烈,有时候会愿意为此忽略行为的错误。 熬夜的结果就是,她,还有许穆玖,两个人早上在站台等公交的时困到恨不得整个人贴在指示车牌下面的杆子上。 她还可以在课间稍微休息一下,但许穆玖现在是初三的学生,并不是每个课间都能用来休息的,所以她把在车上补眠的机会让给许穆玖了。 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可许穆玖觉得接受她的好意是让她吃了亏,还给她解释了一通,大意是他身为哥哥,不能叫妹妹让着自己,就算有什么困难,那也得他自己提出来。 什么“哥哥要让着妹妹”、“大的让着小的”别人可能不清楚,可她不会不清楚,许穆玖从小就很讨厌这种说法,现在不过是拿它挂在嘴边当逞能的借口。 许一零对许穆玖这种心口不一的行为早就习惯了。她总结出:他之所以不想接受她的好意,是因为他认为这样自己就丢了面子。 也许是因为从小缺乏认可和赞赏,许穆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反感努着劲去做某件事,可他其实一直对表现自己这件事持特别执念,他会因为失败自责,会在各种地方逞能,哪怕是在提不上嘴的很小的一个方面。 又或许,他的行为与这无关,他只是进入了某个阶段,莫名自信,就和许一零认识的其他人一样,他们总相信自己可以让手里的纸团完美入篓,相信自己和对面的人比掰手腕一定能赢,相信自己是最厉害的,相信自己能做好每一件事,恨不得对全世界昭告对他们自己来说什么困难都不值一提。 逞能,并且间接性发作,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班主任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压下铃声结束后班上仍未停止的窃窃私语。 “宣布一件事,下周我们学校要开展秋季运动会。” 虽然早两天学校里就有校运会的传言了,但班主任的宣布才算真正表明这个活动会出现在学生们接下来的校园生活里、意味着他们将在学校度过没有课程且极其欢乐的日子。 周围的议论声大了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语气无处藏匿。 小组里的成员交头接耳商量到时候带什么零食去吃。 见状不妙,班主任连忙打断了教室里的声音,提醒学生现在是上课时间。等到教室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放心转身板书。 一旦有了盼头,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课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许一零的好心情保持了一整天,回家后特意问了母亲下个星期的天气,得知那两天不会下雨后就一直盼望许穆玖下晚自习回家能和她聊聊运动会的事。 初三的学生比初一和初二学生多上一场晚自习。 晚上将近十点,家里的大门被打开。 客厅里的灯都熄灭了,四周房门紧闭,除了卫生间。一盏照明小灯从卫生间敞开的门里孤单地投射一点微光至门前的木纹瓷质地板上。 “哥!” 几乎是在许穆玖把一串钥匙摆上玄关的同时,许一零的脑袋也从她卧室里探出来。 她卧室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晕从她身后溢出,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圈轮廓。 为了不吵到父母,许一零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量,可她声音里的情绪异常饱满,让许穆玖即使是在黑暗的环境下也猜到了她的表情。 她有很多话想说,似乎花了不小力气才克制住、让自己停止继续叙说,最后只简单地唤了一句称呼。 这场景似曾相识,每年一到他们共知的重大日子,许一零就会如此,从一开始的按捺不住,直接问许穆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到后来,她干脆不问了,只一味期待地盯着许穆玖,自信满满,直到他说出一句: “节日快乐”或是“生日快乐”。 许穆玖认真地回顾了今天的点点滴滴,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驻足,了然道: “下个星期运动会。” “对!”许一零轻巧地踏着地砖来到许穆玖的房间,殷勤地帮他开了灯。 比起班主任的首次宣布,许穆玖复述了这个已经不算新鲜的既定事实反而更能令许一零的情绪高涨。 许穆玖卸下肩上的书包,转头发现许一零很自然地在他房间坐下,扬起脸笑着,眸子里满是期待,似乎在等他继续问些什么。 毕竟这算是许一零第一次参加运动会。他们以前上学的地方,安邮小学,操场不大,就算是普通的体育活动都很少举办,更别提规模更大一些的运动会了。 许穆玖刚上初一的时候,听说学校要举办运动会,他也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不少运动会的有趣之处,他当时的反应和许一零差不多。运动会结束之后,一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对许一零讲述所有他能记得的运动会上的事。 此刻,许穆玖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顺她的意接着问: “是不是报了什么项目啊?” “四乘一百接力跑。”许一零立刻回答道,还不忘补上一句,“我是第三棒。” “嗯?跑……步?”许穆玖有些意外,他猜到许一零这么盼着他问问题肯定是因为她参加了项目,但他没想到是跑步。 他记得许一零不喜欢跑步,她以前就说过,跑步对她来说太无聊了。他下意识地表达了疑惑,随后想到,运动会的项目有一大半都和跑步有关,剩下的项目里,扔铅球、跳高之类的好像许一零也不是很感兴趣。 许一零主动解释道: “我们班女生少,班主任说每个女生必须要报项目,我是被分到接力跑的。” 接力跑比起八百米已经轻松很多了,许一零觉得这样的安排没什么不好。 解释完自己的事,许一零好奇地询问许穆玖:“你报了什么项目呀?” “我?“许穆玖低下头,语气是极易察觉的郁闷,”我……念稿子的,没有项目。“ 他其实不那么热衷运动,尤其是运动会上的那些项目,他的体育水平和班上的平均水平基本保持一致。但是,一提到运动会,最能大放异彩的人就是优秀的参赛者,或者说起码得是个参赛者。他没有参加任何项目,自然也没有机会展示自己。 再者,初中没有机会和许一零在运动会的时候站在一个跑道上,多少是有些遗憾的。 许穆玖知道自己今年要去念稿。学校广播站资历比他老的同学已经毕业了,这次是他和站长带着一个初一学弟和初二的学妹念稿。 “念稿子?就是在主席台念稿子吗?” “嗯。” 学校广播室每周五的中午十二点会播出节目,许一零每一期都会认真听,尤其是许穆玖负责的自然科普部分:顺风方向的”飞碟“荚状云、起源于石炭纪的昆虫蜉蝣、有变色效应的欧泊……每次听到许穆玖的声音,她都有种看见许穆玖“上电视”了的感觉,恨不得摇晃左右的同学对他们大声宣布: “你们听到了吗?现在在说话的人,叫许穆玖,是我哥哥。” 但她很轻易就把这份心情压制下去了,最终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听完了广播里播出的每一句话。 这次运动会,许穆玖在主席台读稿,全校的人都能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在许一零看来,那是件极其风光的事。 “很厉害啊!”许一零羡慕地盯着许穆玖。 “还好……” 许穆玖进学校的广播站契机是在初一,班主任在初一军训汇演晚会的时候发现他的朗诵潜力,于是在学校广播站招新的时候推荐了他。 他自己对朗诵和广播的兴趣没有那么大,但是班主任说那是很好的展示自己的平台,而且不会占用很多时间。 他答应了,主要是为了前面一个原因。 大小算个荣誉。 然而,这两年的经历告诉许穆玖,每当学校有什么事要在广播里说,如果不是要紧的通知,学生们就只顾着赶紧忙自己的事,基本上是不会听的。他每次念广播站的稿子前按照惯例要讲一下自己的名字,但这么长时间了,根本没有几个人能记住他,就连他自己,都麻木得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讲过自己的名字了。 运动会更是如此,大家都陷入了狂欢,除了提醒检录的时候,其余时间里他们都聚焦赛场,谁会在意有没有人在主席台对着话筒讲话? “你在主席台念稿子,我一下子就能看见你了,我们都能听见你说话。” “背景音而已,没什么好听的。” “我啊,我会听的,我会认真听的!!” “我……” 许穆玖抬眸,倏地又避开了许一零的视线。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普通得很,不是父母最理想的那种孩子,也不是老师眼里最优秀的那种学生,在同学眼里也只是一个存在感不高、说不上多坏也说不上多好的同学,不值得许一零毫无条件的相信和鼓励。 他的确鲜少收到其他人的高度赞扬,靠着许一零的鼓励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渐渐觉得自己害怕许一零的鼓励,害怕这种真诚到幼稚的鼓励,可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别扭很蠢,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别扭什么。 见许穆玖不说话,许一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只有自己,是不是在许穆玖眼里已经不够了?他也许真正期待的是别人的关注和鼓励? 许一零压低声音同时又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肯定会有其他人认真听的。” “是吗?” “……嗯,你都播了这么长时间了,一定会有人认识你关注你的,”许一零有些郁闷地低下了头,“估计你只是不知道而已吧……” 那代表什么呢? 许穆玖依旧困惑。 自己是单纯地喜欢展示自我,还是喜欢被认可?如果是单纯地喜欢展示自我,那为什么要在意别人怎么看?如果是喜欢被认可,那么是被别人认可还是被自己认可?而且,被别人认可或者被自己认可就等于展示成功吗?又或者说,自己并不喜欢这种展示方式,所以怎样都无所谓? 他想,如果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可能还得再困扰他一阵子。即使他从现在开始只想这一件事,也不见得就立刻有满意的答案。 许穆玖回过神,发现许一零的样子有些失落。 他决定暂时把问题搁置一边。 ”你想什么呢?“ ”哥……“许一零顿了顿,在脑中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你做广播的时候,最希望被谁听到?“ ”我希望……“许穆玖准备回答,开口时突然停住,他惊讶地发现: 他不知道。 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 给校领导和老师听?他从来没指望过他们会放下工作听。 给同学们听?或许有这么想过,他设想如果他们真的会听,他其实也没那么开心,他担心自己口齿不清会被挑出毛病,所以这带来的更多是压力。 给许一零听?说真的,他没有特意这么想过。他每天都在对她说话,是不是通过话筒传达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要分出高下,那么他更喜欢不通过话筒,因为通过话筒说的内容不是他自己想说的,没有诚意,没有平时说话那么自在。 许穆玖摇摇头,如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 ”我?“ ”嗯,“许穆玖问道,”你觉得我用话筒说话和平时有什么区别吗?“ ”没……“许一零摇摇头,突然又猛地否定,”不对,有……“ 许穆玖看见许一零居然真的在为这件小事思考,忍不住笑了:”什么区别?“ ”用话筒感觉会比较正式、比较认真,而且是在很多人面前,这很光荣。“ ”是吗?“许穆玖回答道,”其实有时候不用话筒说更认真,要看说什么内容。“ ”对你来说,说什么内容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定。“ 对他来说不一样,或许对许一零来说也是不一样的。 他突然想到,有一件事,或许他能做好。 视线(2) ——————————————第13年————————————— 运动会第一天清晨,校园里就出现了搬桌椅的人群,浩浩荡荡地从教学楼前往操场边的空地。 每个班的场地已经提前用粉笔划分完毕。 许一零抱着自己的椅子紧跟班上的搬运大部队走向初一(2)班的场地,到最终目的地的过程里,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处的大部队离主席台越来越远。 “我们班离主席台这么远吗?”许一零依依不舍地回顾一眼主席台,小声嘀咕。 “对呀,主席台那里的位置视野多好。”与许一零并排走的同学秦衿应和道,语气虽明显不满,不过她很快便安慰许一零,“没事,主席台那里是初二的位置,等明年我们也可以坐在那里了。” 秦衿是许一零的后桌,是一个爱幻想且精力旺盛的姑娘。她认识的同学几乎遍布各年级各班级,因此情报网也很广,学校里的八卦总是很快就传到她耳朵里。她爱好广泛,尤其爱好小说和追星。她经常深陷小说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不能自拔,桌面上贴着许多明星和小说插图的卡贴。虽然她看起来总是不务正业,但她是初一(2)班的语文课代表,写得一手俊逸好字,语文成绩非常优秀,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 每当被人问到如何保持像她那样的语文成绩时,她总是说: ”你需要一位手持戒尺、让你面壁思过的语文老师爸爸。“ 其他同学只当这是她在开玩笑。 因为秦衿待人真诚热切,所以许一零在学校和她交集比较多,但目前谈不上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许一零本是自言自语,没想到秦衿会接自己的话,她疑惑地愣怔一秒。 等明年秋季运动会举办,那时候许穆玖已经不在初中了。坐在主席台附近的意义和现在也就不同了。 想必秦衿是误解了自己想要在主席台附近的原因,许一零在反应过来秦衿在说什么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避了和秦衿解释这个繁琐的原因。 “嗯……等明年。” 许一零立刻点头,表达对秦衿所言的赞同。 安置好自己的座位后,许一零掏出包里的零食听其他同学聊天,时不时留意主席台的动向。 主席台的桌子紧密地排成一长排,被铺上了红色绒布,二个话筒整齐地列着。教导主任站在主席台正中央指挥准备活动,提醒老师们整顿纪律。 操场边缘拉起红线,班级的应援牌和班旗被放在每个班队列最前排,装着零食袋和矿泉水的纸箱靠着最后一排堆放杂物的课桌……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因为整顿纪律花了点时间,所以运动会入场仪式比原计划推迟了十几分钟才开始,紧接着是校长致辞。 许一零和班级的同学们一同站在操场上。 微微侧头向主席台看过去,许穆玖和其他几个同学站在老师身后。 许穆玖也在往初二队伍的方向看,他似乎与许一零的视线有过交汇,但他很快便低下头,而后久久地盯着主席台前面的空地。 许一零也低下头,凝视着脚下的那块草皮出神。 到了运动会的这两天,操场上的草半黄半青,刚刚没过脚面,成了秋天的小蚊虫的一大栖息所,乍一看其间像是飞舞着细细碎碎的绒毛。 清晨的露水在朝阳下于草叶上蒸腾,潮湿闷热的空气堵着皮肤毛孔,只有在微风略过时这份闷热才得以稍稍纾解。 许一零感觉到低马尾覆盖的后脖颈处似乎分泌出了汗珠,她的手绕到脑后将马尾辫扎紧了些,微微发凉的胳膊蹭到了温热的耳廓。 校服外套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校长终于宣布运动会正式开始,各班同学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许一零,你最期待什么项目呀?”坐在一旁的秦衿把手上的巧克力棒放到许一零手上,好奇地问。 “都一样的。”许一零撕开薯片袋,递给了秦衿。 她想,自己期待的或许不是赛场上的澎湃热血。平时的学习生活实在是太紧张了,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中一年级,中间只有两个月的距离而已,初中的学习压力却似乎跨越了不止一个度。 二班的学习任务很重,学习压力也大,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很高。二班的学生大多来自某实验小学、某附小,即林城一些叫得上名字的重点小学,而许一零大概是唯一一个从安邮小学过来的。 以前许一零听别人说中学是学生时代最辛苦的时候,所以她一直以为学生时代的竞争是从中学开始的。然而,当她发现自己还在预习新课而别的学生已经有意识地自学到初二甚至初三的内容、发现她还在试图理解题意的那些题已经被一些同学解决并且拿去跟老师交流的时候,她才知道竞争不是从中学开始的,而是从小学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的。 她的学习能力、学习习惯和班上的普通水平比起来相差甚远,那种目睹别人过于优秀自觉的被压迫感和望尘莫及的无力感让她常常陷入苦恼和抓狂的状态。 终于,紧绷的学习生活迎来了一次放松的机会。 现在,她只想正大光明地抛开学业喘口气,享受片刻的闲适。 清晨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耳畔的声音…… “迎着朝阳,你们踏歌而去,背着希望,我们等你们归来。” 是许穆玖的声音。 许一零转头再次将目光投向主席台 ——许穆玖坐在最北面,正低头看稿,神情平静淡漠,原本熟悉的侧脸竟平添了几分陌生。 黑白校服外套的袖口被挽起,朦胧的晨曦轻覆手臂、手腕和手指,协调而宁静。 恍惚间,仿佛是行于幽径,透过层层雾气瞥见一株含着薄霜的琴丝竹,从那有风吹来,将镀上金色光晕的缭绕雾丝拨动成遥远的弦音。 她有些恍惚。 也许小学到初中不是什么节点。时间每时每刻都在推移,却一直被忽略、被生硬地分割,故而很多事突然间在意起来才会发现跨度已经如此之大。 只一瞬,许一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主席台上那个人,觉得他就是个陌生的播报员。 下一秒,她意识到那是许穆玖,是她的目光原本就在寻找的目标。 她发现,许穆玖在学校的样子和在家里是有区别的。 在外面人模人样的。 她兀自笑出声,突然又疑惑地皱了皱眉。 平时,她根本不会用“人模人样”这样的词形容许穆玖。 此刻,她早就忘了刚才一瞬的窃喜,品不出那个词的褒贬,只剩一阵没由来的失落。 “许一零,许一零,”秦衿扯了扯许一零的袖子,手舞足蹈的像在演讲,“到时候男子短跑你一定要陪我一起看,我跟你说,那是运动会最激动人心最热血的时刻啊!” “嗯,嗯……好。” 许一零回过神来,继续吃手里的薯片,将目光转向赛道。 已经有一部分项目参赛者进场了,班上热情的同学还没怎么坐过座位就冲向前排为选手呐喊助威,他们挥舞着应援牌,用自己最大努力将参赛同学的名字喊得尽可能响亮。 赛场上的同学,有的独自做热身运动,有的和其他选手聊天,有的积极地回应场外同学的热切、笑着挥动自己的手臂、眼神充满坚定,还有的因为害羞而捂着脸、冲外围的同学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喊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气氛极具感染力,许一零也忍不住踮起脚观看场上的情况。 青春就是青春,裹挟着最勇敢的冲劲,以最纯粹的热血为底色,永远喷薄着活力与朝气。 如果让许一零回忆初中三年她最喜欢哪一次运动会,她一定会说是初一那年的。因为,在还留有孩子特性的时光里,她的脑海中是少有真正忧虑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压力会为她拴上顾虑的脚铐,以后的日子将渐趋沉默,当她开始学会像大人那样考虑问题时,儿时的门扉就推走冲劲和毫无顾虑,彻底关上了。 “请参加初一女子铅球比赛的同学迅速到检录台检录。” 许穆玖提醒完检录,发现有一个送投稿的同学正气喘吁吁地跑上主席台。他出声询问道: “你好,请问有初一(2)班的投稿吗?” “不是,我初二的。”那名同学摇摇头,转身离开了主席台。 “我刚才好像看到几张,我还没读到,你要看看嘛?”坐在右侧的余同学微笑着递来两张纸条。 “谢谢。” 许穆玖接过纸条打开——都不是许一零写的。 她还没写吗?许穆玖清楚记得许一零和他说过,他们班主任要求班上的同学每个人至少写一条投稿交上来。 “你是运动场的心脏,跳动梦想;你是漫长路的精神,激励辉煌。”许穆玖拿起最上面一张稿子,一边读一边观察初一(2)班的场地。 二班很多同学都聚集在前排,他在后排稀疏的人群中搜寻到许一零的身影。许一零虽然没有和其他同学挤在最前排,但她的注意力也完全被赛场吸引了。她身后的椅子上好像还躺着被冷落的零食。 许穆玖有些羡慕参赛的人,尤其是参加长跑的人。 放下稿子后,许穆玖不自在地从校服口袋掏出许一零早晨给他的巧克力豆。 原本许一零要把很多零食都塞给许穆玖,但许穆玖一想到自己在话筒旁边嚼薯片吃果冻的样子未免太过狼狈,便百般推辞,最后他只妥协接受了一小包巧克力豆和一瓶不含汽的果味饮料。 “咦?是……糖吗?”余同学好奇地问道。 “嗯?……额,是巧克力。”许穆玖突然反应过来余同学在和自己说话,将巧克力往右侧递了递,“你吃吗?” “啊,谢谢……”右侧的同学从袋子里拿出一颗,不一会儿,她又问了一句,“你喜欢吃甜食吗?” “……算是吧。” 许穆玖不太确定,口味没有特别的限制,只要是好吃就行。严格说起来,他可能更偏好酸口味的东西,曾经他因为面无表情地空口喝家里的陈醋赢得了许一零钦佩的目光,对此事迹他颇为得意。 但他依然记得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许一零扬言要面无表情喝空一杯无糖咖啡。最后她的确费尽千辛万苦喝空了,但是她捂着脸坚决不让他看自己拧巴的表情。 他借此笑了她一通,她不服气,说他逞能,他反过来说她逞能逞不过自己。 许穆玖和许一零都不能吃辣,他们很早就约好有一天要挑战中辣的麻辣烫,但至今都没有敢实践。 一小包巧克力豆很快吃完了。再看初一(2)班,应援牌被放到地上,几乎所有同学都奇迹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低着头,手上堆着像是英语报的东西。 “你报纸写多少了?”秦衿凑近问道。 “第一页快好了。”许一零埋头写题,叹了口气。 班主任说快要月考了,就算是运动会也不能停止写作业,所以运动会开始不久就让课代表把英语报纸发了下来。 “不行了,不想写了。”秦衿把报纸往旁边一扔,瘫倒在座位上,哀嚎连连,“运动会是用来玩的,又不是用来写作业的。” 早晚得写的,早点写完好过一直积压在那里。许一零填完第一页最后一个空,把报纸翻了页。 “哎?哎!许一零!”秦衿突然发现了什么,眼前一亮。 “什么啊?” “你看看主席台,”秦衿一把揽过许一零的肩,手指指向主席台,“看见没,播报的那几个长得还挺不错的,从最北边那个男生开始。” “什……么?” 最北边那个男生。 那是……许穆玖,是每天都能看见的,自家哥哥。 现在真的像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南边两个我认识,一个是六班的赵袁杰,再往这边来的那个女生就是初三的童舒,北边两个我不认识,咦?最北边那是初二的学长吗?还是初三的?”秦衿眯了眯眼,“看着挺顺眼的吧。哎,你说,他好看还是赵袁杰好看?” 许一零语塞,目光挪开,摇了摇头,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和别人提过自己有个哥哥,但从没具体说过他比自己大两岁,也没提过他叫什么名字,后来,她越来越不愿意跟别人提起自己有个哥哥,不愿意和别人谈论有关许穆玖的事。 她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在她不注意时突然揽着她,同时指着许穆玖,像评价什么新奇事物一样对她评价她再熟悉不过的兄长。 一个笃定的想法突然闪过脑海:肯定有别人注意到他了。 一定是的。 “好吧,你写作业吧。我下午再写,去找朋友打听打听看那个人是谁。”秦衿离开座位,一溜烟跑了。 就在秦衿丢下那句话的一刻,许一零的脑子里就冒出了各种她可能会收集到的其他奇怪的对许穆玖的评价。 五味杂陈,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许一零拿起笔,心不在焉地继续写作业。 秦衿回来会和自己聊许穆玖吗?她会跟自己说什么呢?自己刚才在她发现许穆玖的时候没有立刻表示自己认识他,以后要继续装作不认识吗? 上午的比赛没有接力赛,许一零也没有再观赛的想法,写完英语报后又埋头把上周末补习班留下的作业写掉了。 学校运动会的长跑项目没有预赛,只有决赛,上午的时候长跑决赛的成绩就出来了。 “下面公布初一男子一千二百米长跑决赛成绩。” 许穆玖的眼睛扫过名单,看到“初一(7)班蒋言柯”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许一零听到蒋言柯的名字时没有很惊讶,她开学后不久就知道蒋言柯也在南路中学了,好巧不巧的是她所在的二班和蒋言柯所在的七班是同一个英语老师在教。 让许一零没想到的其实是蒋言柯参加长跑居然拿了不错的成绩。 “切,爱出风头的人而已……”她习惯性地怀着一股恨意腹诽道。 如此评价后,许一零心烦意乱地抬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而后叹了口气,继续写自己的作业。 不知过了多久,秦衿回来了,但是没有往这里走,而是被其他同学叫到另一处聊天了。 自从她回来后,许一零的注意力就更加不集中了,一边好奇她问到了什么一边对她问到的东西感到恐惧,偶尔抬起头瞄她两眼,却迟迟没有上前仔细询问。 中午午休,大家把自己的椅子重新搬回教室,秦衿依旧走在许一零身旁,这次许一零终于忍不住主动去问了。 “哦!你说那件事,我问到了。他叫许穆玖。” “嗯……”许一零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反应。 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熟悉得和她自己的名字一样,念出来的时候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 “他好像周五的时候会播报吧,我感觉我听过他的名字。”秦衿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说起来,我认识的好多人都是名字里两个姓氏带一个字的啊,赵袁杰、许穆玖,肯定一个是爸爸的姓氏一个是妈妈的姓氏吧。” “确实……”许一零尴尬地笑了笑。 如秦衿所说,许穆玖的名字确实是父母的姓氏加上“玖”字,关于这个,之前还是有些纠葛的。 很久以前外公外婆不知道是听哪个算命的算的,说他们家孙子辈的只有两个男孩,小姨的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慌张,得知母亲生下哥哥之后他们就吵着要哥哥姓穆。爷爷奶奶自然是不愿意的,不知闹腾了多久之后他们才妥协让哥哥的名字里有两家的姓氏。 许一零是母亲意外怀孕之后,被外公外婆保下来的。外公外婆希望生下来的小儿子跟穆家姓,结果,生下来的许一零的性别没有遂他们的愿,他们也没有再要她姓穆。 许一零有个曾用名,叫许穆零,似乎是为了和许穆玖的名字保持格式一致,后来,爷爷奶奶又说要她按照许家的族谱辈分字采用“秀”,叫许秀零,最后又经过一番折腾,才变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名字包含了大人对孩子的祝福。 名字只是行走社会的代号。 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自己名字的由来,她只知道他们大概是不在乎的,他们不稀罕她的名字里是否有“许”或是“穆”,也因此,她小时候自从得知自己和许穆玖的名字由来开始便对许穆玖怀有羡慕和憧憬,后续还曾因为她目睹他得到的优待而演变成嫉妒和恨意,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许穆玖亏欠自己。 许穆玖,许一零,他们姓名的前两个字都没有含义,只有一段让她怎么想都膈应的往事。 硬要研究他们名字里的含义的话,只能在最后一个字里研究了。其实那两个字在放进他们名字里的时候本来也没有什么含义,就是两个数字罢了,“玖”与“久”同音,算是有“长久”的寓意,而许一零生日在十号,所以“零”基本上就是和许一零的生日挂钩。 即便是听起来如此敷衍的名字,解释解释,意蕴就丰富了。上小学那会儿,有一天老师布置任务让学生回家问父母自己名字的由来和意义,父母被许穆玖问得没办法,翻出了字典,告诉他“玖”有这样的意思——像玉一样的浅黑色石头。 当时听到这个解释,许一零顿时觉得许穆玖的名字美好了起来。 那时候的小孩子根本没有正经见过什么玉。林城靠近市中心的古街上倒是有玉器加工厂和店面,但许一零他们从来没进去看过。他们一般只在故事里了解到,世界上有这样的东西,和水晶、钻石很像,晶莹剔透,是用来做美丽的首饰的。 再反观自己的名字,敷衍的意味更加明显。她抱着发现自己名字隐藏的美好寓意的希望去翻找字典,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现。 “零”,真的只是单纯的计量数字而已,继续深挖,勉强算上“零落”、“凋落”等消极的寓意。 许一零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被许穆玖看出来了。从许一零处得知原因后,他连忙去翻找了成语词典,最终找到了一个对于小学生来说十分生僻的成语——零珠碎玉,寓意零碎却值得珍惜的事物,还带有“玉”字。 “我不是玉,是像玉的石头,是石头,是黑色的。”许穆玖蹲在地上翻词典,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连忙举起词典把上面的解释指给许一零看,“你看,你才是玉。” “还有凋零的意思……” “你想想什么东西才会凋零?是花,还有高高的大树上的叶子。”许穆玖仰头笑着,眼睛闪烁着晶亮的光,“我是石头,石头在地上,在土里,你在上面,上面有阳光,还有风。” 许一零就这样被哄得开心了,最开始,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和许穆玖相比终于扳回了一局。 而往后的日子,每当想起这件事,她便愈发觉得:如果“玖”的寓意是石头,那么阳光、清风、珠玉都没有那么值得眷恋,凋零、落入大地说不定更好。 “多亏我消息灵通,才打听来这些。”身边的秦衿还在滔滔不绝地展示自己的打探成果,“我听说他是初三(10)班的物理课代表,内向……” 那些形容词让许一零觉得秦衿在描述一个对她而言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许一零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甚至有一丝郁闷。 见许一零没有继续搭话,秦衿以为她对此提不起什么兴趣,于是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试图转向其他话题: ”哎,其实就是我心理作用,我以为播报的都是帅哥美女,他看久了也就一般,比赵袁杰还是差了挺多。我听小姐妹说他们班的纪律委员……“ 许一零眼神闪烁,随后低下了头。 ”她说他们班的纪律委员才是真的好看,不过我觉得应该没那么夸张。咱们学校哪有好看的啊,倒是五中,那里长得好看的人才多呢。“ ”是吗?“ ”当然啦,有时间真该好好去五中门口看看。“ “秦衿。” “怎么啦?”秦衿歪着脑袋笑道。 “你说,长相重要吗?” 许一零本想在心里说长相不重要,就像许穆玖送她的书里讲的,长相远不比上内心重要,也像许穆玖指责蒋言柯、安慰她时说的,他们读书、学道理会让他们发自己真心地认可“不要让对外貌评价的重视程度高于其他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此外,按理说,作为最熟悉的家人和同伴,在她心里,许穆玖长什么样并不重要,因为他长什么样都不关她的事。可她会忍不住在意别人眼中许穆玖的长相。别人说他好看,她会郁闷,说他不好看,她会心酸,她既希望他能成功地展示自己,又不免在他受到别人关注时感到失落。 她没想到,秦衿的回答让她稍稍有些吃惊。 听到问题后,秦衿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她若有所思地瞥向一旁,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半晌才认真地答复道: “也许还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肯定,有的东西比那更重要。” 秦衿的语气十分笃定,仿佛在描述一件近在咫尺的真实的东西。 许一零觉得她一定是联想到了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 有那么一瞬间,许一零感受到自己和旁边这个关系没那么熟络的同学之间形成了一股恍若置身镜面两端的、默契的共鸣。 到此为止,谁都没有继续往下说。 作业、上午比赛的结果、中午的盒饭,诸如此类的话题很快就冲散了刚刚的一刻。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回了教室。 午休过后,下午的比赛拉开了序幕。原本很怠惰的许穆玖在念到初一四百米接力赛检录时陡然来了精神。他看了几场,终于等到了有初一(2)班参与的那一场。 第三棒的位置在操场的另一侧,离主席台这一侧很远,不过他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里的许一零。 许穆玖捏着提前写好的纸条,郑重地调了调话筒的位置。 纸条上的字是许穆玖在几天前写来鼓励许一零的。他绞尽脑汁用已有的最高写作水平写出了几句话。 本意是想让许一零听到的,但他想到许一零万一嫌弃他蹩脚的文笔,就又希望她听不到。 她忙着比赛,也许真的听不到。 初中三年的运动会没有机会和许一零共同参与赛场,没有在运动会踩过同一片跑道,是遗憾。 所以不管如何,一定要读。 这是通过话筒传达的,内容也是他自己定的。他的语言和声音就和她在同一条跑道上。 枪声指令响起的一刻,空气似乎在顷刻间被灼得滚烫。 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羽,从起跑线飞似地向前冲去,引爆激烈的角逐,划出优美有力的轨迹。 这是代表班级的比赛,赛场外的呐喊声震耳欲聋,每一寸呼吸仿佛都因场外热烈的期待变得隆重,每分每秒都在轰鸣中膨胀。 前倾身体,伸直手臂,从第一根接力棒到第二根接力棒,等待的时间里,眼神没有一刻离开接力棒,甚至都忘了眨眼。 做好起跑动作后,上半身身体在心跳声中逐渐有了失重感。眼看着身后的同学急切的神情,离自己越来越近…… 许一零一把抓过接力棒,迈开双腿,奋尽全力向前奔跑。 “有你,日月生辉,星河灿然……” 许穆玖的声音通过话筒、音响,透过嘈杂跃入耳膜,有一瞬失真,陌生与熟悉感绵延纠缠。 “与你,踏歌相伴,朝露夕颜,愿你,肆意去闯,时光无悔……” “加油,初一(2)班的同学……” 绿色树荫、水泥围墙、红色塑胶跑道、白鞋,有迎光,也有逆光,欢呼、鼓励,随风灌入思绪,悉数接收,它们交织、扩散、混作一团,软软浅浅地被向前冲刺的念头盖住,只有一种声音是响彻的,广播里的内容所有人都能听到,却也只有两个人真正听到,暗戳戳地在脑海中膨胀,在交出接力棒的一刻忽得捋作一条清晰的刻痕刻入记忆。 “献给最可爱的你。” 许穆玖失算了,许一零不仅听到了他的鼓励,而且每一句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心跳声在耳边鼓鼓作响,许一零气喘吁吁地转过头——夕阳晕染了两道交汇的视线,模糊了视野。 或许从始至终,其他视线都不重要。 界限 —————————————第13年————————————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鸟笼,像一整间教室那么大,由细如发丝的铁线密密地编制而成。 头顶是鸟笼的圆形穹顶,外面是铺满嫩绿草芽的山坡。碧蓝的晴空里绣着宛如缟羽的流云。 想四处看看,双腿却不受控制,连半步都迈不开。 几声啁啾的鸟鸣传来,自远而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模糊,晴空和山坡的颜色仿佛都溶在了水里。 正好奇刚才放眼望去空旷非常的铁笼什么时候飞进了鸟,一切就陷入黑暗之中,再睁眼便瞥见了房间内遮光窗帘的一角,突然意识到: 林城的冬日里鲜少见到鸟类。 迷迷糊糊间又闭上了眼,陷入黑暗,不过一秒,这才听见房门被叩响了。 “许一零?”又是一阵敲门声,“醒了吗?” “嗯……”许一零应了一声,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接着,房门如预料那样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脚步在窗户边停下。 “刷——”窗帘猛然被拉开,刺目的光仿佛直接透过眼皮扼住了眼球。许一零痛苦地拽着被沿准备往里钻。 “起床了,今天有课呢。”对方伏在床头,试图扯被子,无果,便提醒道,“再不起我们就迟到了。” “哥……” “嗯?” “我不想上课……” “我也是。” 都快过年了,谁还想往补习班跑? 可是,竞争很激烈。大家基本上都在寒假报了补习班,如果自己不报,怕是开学之后竞争力会赶不上其他人。 而且,父母为报补习班花了很多钱。 许一零和许穆玖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半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补习中心有英语和数学课。 还好,今天的课是年末最后一天的课了。 楼栋旁边的那棵桂花树光秃秃的,孤零零站在红叶石楠丛里,一个劲地朝东南方摇晃。 许一零站在单元楼门口,啃掉了一块蓝莓果酱面包。 不一会儿,许穆玖从车库里推出一辆电动车——林城的房价没那么高,何况这个地段还没真正开发起来,家里买房的借款之前被还得差不多了,许常均夫妇拿出一部分积蓄买了辆不到十万的车。新买的轿车成了穆丽菁从住处到市中心工作的主要代步工具,原来这辆电动车就留给许穆玖和许一零了。 南路中学的面积不大,校内的车库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学生放车。至于放在校外的车里,放在角落的很容易被偷走电瓶,放在敞亮的地方又会因为占了做生意的门店地盘而被投诉。所以,许穆玖和许一零上学的时候一般用不到这辆电动车。 电动车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铁架车筐,后座没有靠垫,车身十分干净,被保护得很好,除了后面的塑料牌因为曾被撞击缺了一小块,其他地方几乎没有磨损,不过颜色肯定不如从前鲜亮了。 “今天风大。” 许穆玖给许一零戴上了她的帽子。 许一零的羽绒服后面自带的帽子非常大,戴上帽子之后她的脸全都陷了进去,眼睛也被遮住了。 “哈哈!” “笑什么?” “你像企鹅。” 许一零不服气地用头顶了一下许穆玖, “那你也是。” 许一零坐在后座,两只手放进许穆玖衣服的口袋里。 电动车在没多少人的大路上驰走,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两天的事。 他们提到了现在正在外婆家的母亲。 母亲临时打算回去,是因为前天发生的一件事。 前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穆丽菁突然接到了穆丽梅的电话。 才接起电话,电话那一头就传来穆丽梅的哭诉。穆丽菁听了半天才从她因为抽噎而口齿不清的叙述中理出头绪: 穆丽梅说自己要离婚。 “皓皓刚上高中,你真的现在就要离吗?” “姐,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一天都不想和他过下去了。这么多年,我拼死拼活挣钱、省钱,管着店里的事,还要管着孩子,他倒好,到处鬼混,花钱大手大脚,一有钱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喝酒、打牌、买他的破手表,孩子的事也不管。他那些朋友借的钱到现在都没还,我跟他吵,他不听,还骂我不学好,说我出去抛头露面,我容易吗?我什么都没做过,我一颗心为了家里,他呢?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周陆勇真不是东西,但你……唉,不能气坏了自己……”穆丽菁尽力地稳定妹妹的情绪,听见电话里传来自己父母的声音,这才知道穆丽梅已经回娘家了。 想到即将过年,而自己也好久没回去看父母了,穆丽菁临时调了班,第二天一早就赶往湖县,准备回去待两天,陪一陪穆丽梅。 许常均的厂里接了年末最后一批订单,要加班加点完成,他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抽不出空,所以没有和穆丽菁一起去。 “小姨夫太过分了。”许一零愤愤不平。 在许一零记忆里,小姨穆丽梅一直都是个很亲切的人,对大家总是一脸明媚大方的笑容。她很孝顺外公外婆,对母亲和舅舅也很好,一旦他们遇到困难,她总是第一个出手帮忙的人。 许一零平时和家里亲戚联系得不多,对他们的印象都不深,唯独小姨。一来,是因为小姨和母亲经常有来往,二来,是因为小姨总是很关心许一零,许一零能感觉到,小姨的关心不同于其他亲戚的寒暄,是真心实意在关注她成长和感受的: “零零又长高啦。” “零零,看看我带回来的,你想要的是这种贝壳吗?” “零零真厉害,已经会自己做饭啦。” “零零要多笑一笑呀,不能总是愁眉苦脸的啦。” …… 许一零希望她能过幸福的生活,非常希望。 但事实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呢? 一个人过得幸不幸福,到底是更取决于个人还是外界环境呢? 以前,小姨抱着许一零的时候,许一零可以闻到她身上有一种香气,和母亲身上的气味有些相似,又不完全一样,似乎更柔和一点,有点像薰衣草洗衣液、晒过的棉被、温暖的皮肤、干稻草混合起来的香气,但远远比那复杂,一闻就知道是调不出来的香气。 可惜的是,渐渐的,那样的香气消失了,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掩埋住了还是被什么东西消耗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一闻就知道是可以调出来的香气。 明明大家都知道她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可每次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个。 不只是笑声大,说话声也大,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她的生活没有越过越好,反而不得不用越来越厚的粉遮盖自己为了生活操劳而越来越深的皱纹。 香水味也越来越浓了。仿佛遮盖得够严实,袭人的香气就可以掩盖所有不好的状态,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能忘记现实。 “他怎么这样,小姨这些年为他们家操了不少心,“许穆玖皱眉,“他太不负责任了,难怪……” “难怪小姨要和他离婚。”许一零垂眸,“妈回去了,妈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不会让她离婚的。” “为什么?已经这样了。” “因为……他们说‘劝和不劝分’。” 不仅表明了心意,而且明哲保身,防止二人和好之后将矛头对准自己。而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即使是语言破坏别人的婚姻,也会被认为是不好的行为。 对其他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息事宁人,以免日后受到牵连。对当事人来说,选择和好确实需要勇气,但是选择分开同样也要付出代价。 家事难管。 “说到底,这是自己的事,如果下定决心了,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吧。”许穆玖叹了口气。 “她应该没有决定,”许一零回答道,“她还要考虑表哥……对了,表哥会怎么想?” “周兰皓?他应该没事吧,昨天晚上他还在空间里秀了游戏装备。”许穆玖猜测道,“他估计挺高兴的?” 小姨和小姨夫吵架早就不是家里的稀奇事了,就在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还在一众亲戚面前吵了一架,差点要打起来,原因是小姨夫年前瞒着小姨往外借钱的事被小姨发现了。 当时,周兰皓就坐在边上,冷眼瞧着,似乎早就司空见惯。想必他在家的时候就经常面对这样的场面,父亲的我行我素、母亲的歇斯底里,他已经厌烦麻木了。 对他来说,如果父母离异,他周围会清净许多,说不定算是一种解脱。 “还好我们爸妈不吵。”许穆玖有些庆幸,他觉得如果让他置身于周兰皓的处境,他也会觉得厌烦吧。 “爸妈他们吵不起来。” 许一零十分笃定。 凭父亲那个连重话都不怎么说的敦厚性格,就算和母亲起了争执他也不会大吼大叫或者大打出手,母亲风风火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他们现在都忙着赚钱,见面的时间很少,想吵架都没机会,即使真的有矛盾了,他们也倾向采取冷战。 他们现在的关系几乎淡得像白水,不像恩爱夫妻,倒像是合作伙伴。不过在别人眼里,他们的家庭稳固,一定是模范夫妻了。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很适合在一起生活。 至于,还有爱情吗?许一零不敢肯定。 母亲很少主动跟许一零提起她和父亲的事,不希望她想这些和学习无关的问题,总是跟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我们会处理得好。” 许一零怀疑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情感,对他们来说,婚姻就是一项正常人必走的程序,因为大家都这么做,所以他们到了合适的年龄,就找了一个合适的人共同完成这个程序。 也许合适就行,合适比喜欢更重要吧。 反正,他们大人说,“爱情最后都变成亲情了,没来得及变的都难以维持。” 许一零回想过去,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小姨和小姨夫也是很恩爱的,她听说他们是自由恋爱后自愿在一起的,没想到他们最后还是这样。 过了这么多年,两人却俨然一副从未了解过对方的样子,仿佛爱的不是真正的对方。她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心里觉得有一丝可悲。 一眼看到底,只能这样了。 这就是母亲口中所谓“永远都不会完美的生活”。 许一零紧紧抱住许穆玖,头埋在他的后背上。 “许一零?”许穆玖感受到后背压上来的力度,微微侧头,“冷不冷?” 许一零摇了摇头,“不冷。” 她忍不住想象很久以后会怎样。 自己会在某一天和另一个人坠入爱河,然后义无反顾地结婚吗?和他的爱情最后变成亲情了吗?会不会也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对方,相看两生厌,然后吵得不可开交?她那时是不是也会打电话找许穆玖哭诉?许穆玖会安慰她、骂她两句还是劝她得过且过?许穆玖自己那时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他和他的妻子,是恩爱甜蜜,还是平淡如水?他的妻子也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吗?他是一笑置之,还是反而需要她去安慰他?亦或是,他们两个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只能回家躲躲,无奈地看着对方因生活折磨而沧桑憔悴的脸,想开口,最后却发现谁也说不了谁。 恐惧来自未知,未知促成无尽猜疑。 短短的几秒钟,她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切。她想到,未来她真的要经历这些,从几秒钟延长到几十年的欢欣、酸涩与苦痛在脑海中交织、预演。 她忽觉鼻间一酸,不住瑟缩起来,而周遭的寒意愈发真切,无孔不入。 这样的未来什么时候会到来? 她只想往后躲,祈祷它们来得慢些,她还想多当几年大人口中的“孩子”。 不知花了多久,她把自己从这种尚是无凭无据的真实促成的情绪中摘出来。 到补习班大楼门口的时候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赶在这个时间点上楼的人很多,许穆玖和许一零一起进电梯的时候,超载的警铃响起。 两个人只能尴尬地退出来,等下一趟。 终于等到下一趟电梯的时候,离上课还有三分钟。许穆玖和许一零乘坐的电梯正要关门,突然从大门口跑进来一个女生。 “等一下!” 是那个叫余子怡的同学。 许一零认识她,她是初二的学生,和许穆玖在学校里都是广播站的。 因为这家补习中心在学校附近,所以平时有不少本校的学生在这里补课。她们打过几次招呼,但不是很熟。 许一零帮忙按住开门键。 “谢谢,谢谢。”终于赶上电梯的余子怡连声对许一零道谢。当她定神发现电梯里站着许穆玖和许一零,惊讶地瞪了下眼睛。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没从刚才的过度担忧状态中完全抽离,许一零的一切感官变得极其敏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周围,什么都逃不开她的眼。 在瞥见余子怡的眼神一瞬间,视线被灼烫般避开,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她怀疑—— 余子怡低下头默默地站到了许穆玖的旁边。 许一零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追随过去,直到发现视线被许穆玖的身影阻断。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这一侧的电梯墙壁,模糊的不锈钢壁映不清表情。 她开始胡思乱想。 密闭的空间里仿佛被抽干了氧气,让人头晕目眩。 电梯到达目的楼层,门缓缓打开,许一零第一个冲了出去。 “嗯?许一零!” 许一零下意识停下,转过身差点被紧跟的许穆玖撞到。 抬起头,许穆玖本人还没回过神,他顶着疑惑的表情,手却先做出了反应,挥了挥,似乎在告诉许一零,他疑惑的正是: 还没说再见呢。 “拜拜。” 许一零的教室在走廊入口的第一间,她径直走了进去。 不知道老师来没来。 许穆玖也赶紧继续往里走。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转过身发现余子怡站在那里,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下课的时候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带了东西要给你。” “啊?”许穆玖以为她在和别人说话,四周环视。 好像没有其他人。 余子怡从旁边擦肩走过,进了她自己的教室。 许穆玖只好懵懵地去了自己的教室。 今天虽然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听课的兴致都不大高,但这丝毫不影响数学老师讲课的状态。 许穆玖的数学课老师拖了堂,下课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 许穆玖下午两点开始有物理课和化学课,许一零没开始学物理和化学,下午没有课,待会儿吃完饭许一零得自己先坐公交车回家,许穆玖回补习班自习。 许穆玖下课后,他收拾好包走出教室,惊讶地发现余子怡站在教室外。 她好像在等人。 他才意识到上课之前自己没有听错。 “这个,给你。”余子怡走上前来,递了一个紫色的信封。 “这个是什么?”许穆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不知所措地捏着书包的背带。 “我自己写的,一直放在包里……”对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情节怎么这么像电视剧?怎么就让自己碰上了? “你看了就知道了。” 见许穆玖没有接下,余子怡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要的话,我、我就只能丢掉了……”她的语气很是为难。 余子怡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往旁边的垃圾桶走。 许穆玖还是抢先接下了信封,并道了声“谢谢”。 余子怡舒展了笑容,转身离开走廊下了楼梯。 他感觉自己的手有点发抖。 是新年贺卡吧,自己刚才太大惊小怪了。 许穆玖无奈地摇摇头,把信封装进包里,暂时让自己把刚才的事放到一边,按下了电梯按钮。 一出大门口,许穆玖就看见许一零无聊地围着自家电动车转圈。 许一零知道许穆玖的老师喜欢拖课,但她嫌补习班的空调太闷,所以习惯在外面等他。 许穆玖走近许一零,趁她注意到自己而抬头的瞬间,迅速伸手掀起她背后的帽子盖住了她的脑袋,看她惊愕地愣在原地,忍不住笑了。 “幼稚!”许一零摸了摸头顶的帽子,并没有摘,“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你有什么想吃的嘛?” “那就……麻辣烫!怎么样?” “走。” 补习班往西走,过桥后附近有一条朝暮街,青砖黛瓦,古色古香,各式各样的小店铺架着木招牌,偶有黄底红边的锦旆参差其间,墙头与店面外墙的缝隙处布着凌霄花藤,所以每年七八月份还可以欣赏到连绵的橙红花云。 长街上置有古玩店、礼品店、旗袍店、汉服店、茶室、影楼等,不过还是多为小吃店,其中不乏林城当地的特色小吃。很多店面在那里已经开了好多年了,不管工作日还是普通节假日,那条街都很热闹。 最熟悉的一家麻辣烫的店面在东边起第五家。 选完食材走到柜台,营业员一边算账一边询问: “要香菜豆芽吗?” “香菜都要,”许穆玖答道,“我的不要豆芽。” “辣度呢?” “不辣。”许穆玖立刻答道。 “中辣。” 许穆玖闻声转过头,发现许一零正开心地向他比“胜利”的剪刀手。他心想着:“不知道是谁幼稚。” “娃娃菜吸辣的,你小心点。” “应该没事吧?”许一零听完许穆玖的警告,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那你可得吃光噢。” 许一零吃完了一份中辣的麻辣烫,也成功地消耗掉了餐巾纸包里最后的几张纸。 她一边擦鼻涕一边怨念地盯着对面看她好戏的许穆玖。 “嘶——起码我吃完了,你、你吃辣比不过我。” “我是因为没试过,谁更能吃辣还不一定呢。” “我再去柜台拿一包纸。”许穆玖无奈地看着仍在吸鼻子的许一零和桌上空空的纸包,起身说道,“下次别比这个了,看你这罪受的……” 吃完饭后,许穆玖骑车送许一零去附近的30路公交站台。 “我先帮你把下午不用的书带回去吧。” “嗯。” 上车前,许一零拉开了许穆玖放在车篓里的书包。 打开书包,许一零一下子就发现了书本最外层的紫色信封。 很明显那不是学习用品。她好奇地抽出信封,稍微观察了一下:小巧的信封,上面还装饰着精致的暗纹。 很奇怪,她似乎一下子就能猜出这是什么,甚至可以猜出是谁送的。在她大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答案就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愣住了一会儿,直到和许穆玖对上视线,大脑像重新启动了一般,突然输出各种情绪,好奇、不安、郁闷、烦躁,烦躁地想把手里的东西撕得粉碎。 可令她惊讶地是,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的情绪,反而抓着信封在许穆玖面前扬了扬,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这是什么?谁送的啊?” “我、我没看,应该是新年贺卡。余子怡送的。” 他这么回答道,可他越想越觉得如今很少有人特意送贺卡去祝贺新年了。 当他留意到许一零稀松平常甚至带有八卦意味的笑容时,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十分陌生,陌生到让他感到沮丧。 他是个尴尬的当事人,而她视自己为无关的看客。 “你打开看看呗。” 手上这封信仿佛烙铁般烫手,许一零把它塞到许穆玖手里,自己则抱紧了他的书包,移开了视线。 许穆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果然,不是新年贺卡。 他默读里面的内容,越来越紧张。 好多字,看来是对方很认真写下的。 这些文字讲的真的是关于自己的事吗?他觉得又尴尬又怪异,还有浓浓的愧疚感。 他没有看完内容,把信纸迭好重新塞回了信封。 许一零紧盯着许穆玖的表情,他的眼神略带为难,她心中了然。 “她喜欢你吧?” 许一零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都被锁起来了,她自然地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同龄朋友,尽自己的义务完成一场她理解的起哄,分不清此刻内心是过于平静还是过于混乱。 怎么会? 许穆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这么一天,他接收到这样的信件。 他陷入自责,怀疑自己是否平时言行太过轻浮。 这一点让他突然很讨厌自己。 同时,许一零置身事外的语气令他烦躁不安: ”她是初二几班的?你们平时联系多吗?“ ”你是不是喜欢这样的?她好像很像你小学喜欢过的那个班长,沉柯对吧?“ …… ”虽然年龄有点小,但是她有可能是我未来嫂子是吗?妈要是知道,她……“ “说什么呢!”许穆玖呛了许一零一句,思考该以什么方式结束这件事比较合理。 他转过头,发现许一零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收敛了笑容。 是不是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太冲了? 许一零失神地发着呆,忽然听到: “你没机会看我的八卦了,什么都没有,我会还回去的。我下午还有课,我们赶紧去车站好吗?” “嗯?” “你可别告诉妈,她知道了我就没好果子吃了。” 他搬出母亲,提醒她他们的立场是一样的。但他没想到,这句话也被许一零当作驱逐不安的借口。 是啊。他不敢,这是早恋,母亲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他。 所以,不会这么快的,他不敢。 可是,他打算怎么办?拒绝那个女孩的喜欢吗? 被拒绝。 她无法控制地回想起那个女孩当时欣喜且胆怯的眼神。 她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被拒绝。 那种对被讨厌和轻视的恐惧在这一刻占据了她的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想拒绝?”她纠结地拧着眉,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怎样这一切都不如她的意。 “……她写的不是我。”许穆玖垂眸,“我不能拖着她,不能耽误她的时间,告诉她这个选择是错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 接下来的一路上许一零都没说话。 许穆玖把许一零送到站台后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把车支在旁边和她一起等车,但他也没说话。 “想什么呢?”许一零突然问道。 “余子怡的事。” “哦,”许一零缓缓地点头,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吗?” “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想过这些,所以刚才我才挺惊讶的。”许穆玖挠了挠头,“啧,但是吧……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被喜欢,其实多少有点,怎么说,满足了虚荣心,你知道吧?” 他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围着他转呢,可这不是游戏,不是不需要负责任的幻想世界,他的所作所为不能只由着他自己乱来。 一想到自己卑劣的虚荣心,许穆玖就觉得自己更对不起人家了。 “你不夸人家一句眼光好吗?” “我才没那么厚脸皮呢!”许穆玖反驳道,“我就是知道自己不怎么样,所以才觉得被别人……额,被别人看得起,还——挺、走运的。” 耳边响起的提示音显示公交车即将到站,越来越近。 许一零瞥了一眼公交车,说道: “我走了。” “啊?哦……”许穆玖挥了挥手,“拜拜。” 许一零扭过头: “哥……” “什么?” “早晚会有人看得上的,反正早晚都得谈恋爱结婚的。” “谁知道呢,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啊,觉也不够睡,大冬天的这么冷还得出来上课……” 许一零似乎轻笑了一声。 忽然,许穆玖眼前的光暗了下来——背后的帽子被扯到了头上。 回过神时许一零已经转身跑上了公交车。 许穆玖觉得自己刚才如同做了一场短暂的梦,莫名其妙的到来,最后莫名其妙的消失。 30路公交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 许一零选了后排的座位坐下,倚着玻璃窗。 有点疲惫。 之前的身体被某些东西支配着完成了一场表演,思考也停止了。到现在,她一个人,在摇晃的车上,才算真正触碰现实。 此情此景,许一零突然想起从前在记不得名字的杂志上好像看过这么一句摘录: “他们先这么做,全然不知在做什么,很久之后,才沉思此事。” 一开始那个彻头彻尾的表演,她不喜欢,她这么做,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即便今天这个女孩不是,以后终究还是会有的。 她相信,其实很久之前,她就在为这样的时刻做排练了,而且是漫长而沉默的排练,只为了未来的某一天,有良好的表现去迎接许穆玖带来的家里的新成员。 同时,她也相信,总有一天,她能像以前不再与许穆玖争抢父母的关注那样,接受不再与别人争抢许穆玖的关注的事实。 再给她一些时间,她就能做到。 下午两堂课课间,许穆玖透过教室的玻璃墙看见了下课后正准备回家的余子怡,他立刻抓住机会出门拦住了余子怡。 ”谢谢你,我很抱歉我耽误你的时间了……这个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许穆玖把信封还到余子怡手上,“新年快乐。” 余子怡眉头微蹙,慢慢接过信封,问了一句: ”我听说你下个学期不在广播站了……是吗?“ ”嗯,我和童舒明年都要中考了。“许穆玖诚恳地回答道,”真的很谢谢你,以后广播站就交给你们了,加油。“ 余子怡盯着手里的信封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笑道: ”好,我知道了。那祝你中考顺利!” “嗯!” 这件事总算是处理完毕。 生活依然可以照着之前的步骤走下去,不用担心任何变化。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许穆玖回到家,一打开门就冲屋子里宣布这件事: ”许一零,我已经还回去了。“ “什么还回去了?” 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人,许穆玖看清她的脸时,惊讶得结巴: “……妈,你什、什么时候回……” “笔记,”许一零也连忙从厨房探出头,对许穆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穆丽菁解释道,“他终于把借人家的笔记还回去了。” “哦,赶紧进屋吧。吃饭了。” 许穆玖进屋关上了门,“妈,小姨她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你小姨夫去湖县,好一顿劝,把她接回家了。我就知道她不会离。” 穆丽菁回想起早上的穆丽梅,从一开始对周陆勇爱答不理,随后稍有动摇但心有不甘,再到最后告别父母、嘱咐他们注意身体然后一步不停地跟着周陆勇离开的样子,觉得又心疼又无奈。 穆丽菁将身上的围裙解开,挂在了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唉,人有时候真是稀里糊涂的,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 “对了,还有啊,这次我回去看到你们太奶奶了。” 太奶奶是母亲的祖母,以前和太爷爷两个人一直住在湖县老家的房子里,家里小院子还养了鸡种了菜。 他们很喜欢小孩子,每当家里的孩子回老家的时候,他们总会拉着孩子们坐在院子里讲故事,上个世纪的旧事还有各种奇闻怪事,什么都有。 他们经常会多次重复自己曾讲过的故事,听的人难免会觉得无聊,但会尽量给面子,因为大家知道那是老人们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几年他们住的那个村子里像他们这一辈的老人的数量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带着孩子出去打工,离开了那座小县城,村子里也越来越冷清了。许一零和许穆玖都在上小学的某一年秋天,太爷爷因为心衰去世了。自那以后,太奶奶就不经常住原来的房子里了,外公、二舅公和小姑奶奶会轮流接她去自己家住。 “她现在怎么样了?” “感觉精神没有以前好了,不过看到我回去倒是挺开心的,”母亲长叹一声,感慨道,“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说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其他人都赶着忙自己的事,根本没人有耐心听她讲话,她听到家里有人说她活这么大岁数,这样也是负担,不如早点走,她还说每天日子都过得很漫长。” “可我怎么总觉得日子经不住过呢……” 生病 —————————————第14年—————————————— 墙布上不知什么时候多的一抹蚊子血,淡淡的,但是仅凭清水大概擦洗不掉。 许穆玖独自坐在卧室的床上,出神地凝望那抹痕迹,一时懒得再把头转向别处。 就这么看着,倒也没有觉得它有多碍眼,可是忍不住想用指甲去刮,奈何伸出手根本够不到。 药水的涩苦从舌根蔓延至舌尖,在颅腔弥散,仿佛成了一团浓郁的灰雾,遮盖了视线,逐渐扩大,抽干了思考的动力,整张脸似乎都被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息浸泡,没有精力去做其他的表情。 “明天还要再去挂一次水,又得耽误半天。六月份都要中考了,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穆丽菁从外面走进来,把药和水放在床头柜上,语气颇为责备,“你看看你,一有时间就玩电脑,抵抗力下降了吧。” 许穆玖初二从重点班出来后就再也没进去过。凭他现在的水平,即使是占用学校的指标也不能保证上到林城最好的高中。 何况其他学生也不是吃素的,没有人会等他病好了才继续用功,较劲厮杀的战场也不会因为他的缺席而停止运转。 请假的这段时间得损失多少潜在分数?万一老师这两天正好讲到了中考的类似题型…… 穆丽菁不敢想。 “……对不起。”许穆玖说话声带着鼻音。他拿起药盒,上面的标签写道:一日3次,一次2片。 伸出手触碰杯壁,水是温的。 “谢谢妈。”他拆开药盒,吃了两片。 见许穆玖无精打采的样子,穆丽菁还是把重话憋回肚子里去了。 如果她还年轻,她恨不得自己替他学。 可是现在,她再怎么心急如焚,如果他不听,那也是白搭。 离开房间前,穆丽菁嘱咐了两句: “在家也不要忘记看书,免得回学校跟不上节奏。” “……” “春天本来就是忽冷忽热的,容易生病,冷了就赶紧添衣服。” “……嗯。” 穆丽菁离开后,许穆玖把手上的创可贴一点一点撕掉,团成了球。 靠近床尾和书桌腿的地上放着纸篓,许穆玖瞄准纸篓把创可贴投了出去。 力气用小了,创可贴连纸篓的边都没粘到,就掉在了前面的地板上。 这下就碍眼了。 他挪开眼,不去看,拿起了旁边昨天晚上还没背完的语文文学常识笔记。心里却好似还惦念着那团碍眼的创可贴,仿佛被打了个结。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笔记,翻到了笔记的某一页。 看到了“及笄”二字,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前几天和许一零的聊天。 许一零不算是个特别热衷于八卦的人,但她偶尔也会和许穆玖提上一嘴。许穆玖自己也是如此,他如果看到什么实在令他惊讶的社会新闻或是熟人八卦,会忍不住和许一零讨论。 这次他们讨论的事件主人公,许一零称之为“小E”,和许一零关系还可以。 大致的情况是,小E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接受了他们班的一个男生的表白。但是今年春节过后没多久,那个男生提出了分手,并且第二天就和其他班的女生交往了。 此外,据其他同学提供的情报,那个男生在与小E交往的时候就已经有和另外一个女生的过密交流了。 “为什么他会更喜欢其他班的女生?”许一零问道。 “因为‘距离产生美’?” 是吗?距离真的能产生美吗?如果这么说,比起家里人,外面那些人岂不都更美好吗? 可外面不乏忽视别人内在、只会远远地对别人的外貌评头论足的家伙,对他们而言,距离产生的只有肤浅的美。 那种肤浅的,有的甚至是侮辱别人的评价,他亲耳听到过,并且就在他生活学习的周围发生。 喜欢,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很耽误人。 初中孩子的喜欢和小学孩子的喜欢不一样,从各种方面来说。 许一零小学的时候许穆玖还是很放心许一零和同龄人的交往的,可即便那样,许一零还是遇到了蒋言柯那样对她打击很大的人,现在上了初中了,他开始越来越担心,他怎么保证许一零不会遇到更坏的,或者再来一个蒋言柯二号? 不管许一零是怎么想的,他都有点不放心。当局者迷,如果许一零真的遇人不淑,她也不能保证可以时刻头脑清醒。所以他有义务提醒许一零注意外面一些心思不正的人。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距离产生美?”许一零问道。 “不是。”许穆玖已经不知道自己思考到哪里了,嘴里不由自主地漏出一个问题,“你有吗?” “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有没有遇到和小E这个差不多的事?” 他得提防着,防止哪天自己要面对最不幸的情况:许一零身边真的出现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巧是一个入不了他眼的人。 那样的话,不仅对他来说是不幸的,对许一零、对他们整个家来说都是不幸的。 许一零反应过来许穆玖在问什么的时候,没由来的不满盖过了羞愤,她皱着眉头反问道: “你不知道吗?” 我整天和谁待在一起,想的是什么,你还能不知道吗? “我……” 是啊,不该问的,这有什么好问的? 许穆玖记不得这次聊天中间沉默了多久,但许一零对他说的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她说: “我肯定不会早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无比轻松,头却是低着的,双手交握,仿佛手腕被人用锁链锁住。 早恋。 好大的罪名,至少在父母眼里是这样的。 也许在她手上真的有这样一根看不见的锁链吧,而锁链的那一端正好被父母握在手里。 手被锁住了,心呢? 他希望她的心没有被锁住,心被锁住意味着对父母的管教持有绝对服从的态度,那很可怕。 父母说的不是全对,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他相信她没有,相信她和自己一样。 如果以后锁住她双手的锁链阻碍了她的自由,他发誓会竭尽所能帮她挣脱。 但是现在,他需要那条锁链紧紧地拴住她的手。 她需要学习,需要提升自己,还不能恋爱,也不可以有喜欢的人。 外面那些人幼稚、冲动、薄情,会毁了她的未来。 他必须牢牢地看紧她,必须尽全力保护她,不让任何人冒犯到她,因为他姓许。 对,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这是他的义务。 此时屋外,春寒料峭。 路边的树枝基本上保持了和过年前一样光秃秃的模样。夜风冰冷如刃,卷起路面上干燥的细沙,在路灯下仿佛起了一层雾。 许一零用双臂环抱自己,缩着脖子从车站走回家。 本来母亲今天放假,说好了要接许一零放学,但临近傍晚时班主任告诉许一零,母亲要带许穆玖去挂水,所以晚上许一零得一个人乘车回家了。 许穆玖感冒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气色就不太好。 每年这个时候,气温都变化无常。 许一零迎着橙黄色路灯走得时候,还能看见从自己鼻间呼出的白色雾气。 春天,冷起来像冬天还没过,热起来又像夏天已经来了,好像没有作为特征的具体温度,没有像夏天与冬天那样用极致的温度给予人的皮肤疼痛感,没有疼得刻骨铭心,所以春天看起来总是很短暂。 比起温度,大量特定花卉的开放更能代表春天。但是许一零平时没什么机会去公园观赏花卉,只有每天马路上的绿化带里栽种的海棠可供她观看。 ”满院红绡,半楼绛雪”。 它的花朵在冷热反复交替的时候绽放了自己明艳动人的粉色生命,与嫩绿的树叶相得益彰,小巧可爱的海棠树在这段本来漫长枯燥的马路上绵延数公里,成了唯一的亮色。 撇开冰冷的日历不谈,许一零对春天实际的感受并不明确,海棠的花朵几乎占据了她生活中与春天有关的色彩。 她并不讨厌这种既平凡又频繁的美,相反,她很喜欢这种近在眼前、清晰分明的美,它们陪着她,在春天上学的日子里陪着她。 从打苞到开花到花落,她是数着日子看的。 它们的花期,在她眼里成了一整个春天。 去年,海棠开放没多久林城就下了一场暴雨,一夜之间,树上的粉色消失无踪。 开放的花朵一旦被打落,一整年就不会再出现。 于是,对许一零来说,去年的夏天提早到来了。 而现在,路边的海棠树已经开始吐今年的花苞了。 一年又一年,日月如梭,白驹过隙。 她嫌时间过得太快了。 回到家,打开门,母亲闻声从房间里出来。 “回来啦。” “嗯!我哥怎么了?” “感冒引起的发烧。”穆丽菁愤愤地说道,“都要中考了,他什么时候能给我省点心。” 许一零无奈地笑了笑。 她猜刚才一定是母亲因为许穆玖生病所以拿他的学习说事,而许穆玖不想听更不想顺着母亲答话,所以这会儿母亲才忍不住向她抱怨几句。 “有时候生病挡不住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学习的事他都有数,你就不要太担心啦。” 许一零用热水清洗了一下脸和手,进了许穆玖的房间。 许穆玖正坐在床上看书。他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但精神没有十分足。 知道是许一零进来,他放下书,望着许一零,如同圣诞夜站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的孩子凝望玻璃橱窗里挂满礼物的圣诞树。 许一零快步走上前,用手探了探许穆玖额头的温度。 “哎……已经挂过水了,现在不可能还发热的。”许穆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任由许一零的手贴着自己的额头。 因为生病,身体长期处于懈怠状态,使不上力气,加上之前发热头昏,挂水之后整个人半梦半醒了一阵子。这样的感觉让他为自己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而不安。 许一零的手仿佛从外部递给了他一些奇异的力量,却也让他有些眷恋。 “我就是习惯了。”许一零撇开手,也被自己的行为逗笑了。 以前大人对小孩都是这么做的,她是有样学样。 “我早就没事了,你呢?”许穆玖正了正身子,“今天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今天?我……对了!” 许一零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激动起来,刚张口准备说,看到许穆玖的脸后却又泄气一般停了下来。 “算了,没什么……” “怎么了?” “就是一些……跟我无关的事。”许一零打量着许穆玖的神情,看样子,他已经知道她刚才要说的是什么了。 许一零告诉自己现在要尽量避免和许穆玖聊到学校里的情感八卦,因为许穆玖似乎觉得这些很无聊,这个话题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很容易使他们的聊天陷入不愉快的僵局,而她这个话题挑起者应该负主要责任。 正当许一零低头用手指绞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她却听到了许穆玖的轻笑: “你是把我当闺蜜了吗?” 她实在没想到许穆玖会问她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能底气十足地直视他,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是一直都是吗?” “那我还真是荣幸啊。” “你讲吧。”许穆玖把笔记合上,放到一边,“这次还是小E的事吗?” “不是不是,小E的事早该结束了,她现在一个人挺好的。”许一零连忙摇头,“这次是一件好事。” “你怎么现在这么八卦了?”许穆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许一零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话头已经两次因为许穆玖被打断了,她又不好直接上前捂住许穆玖的嘴,只能干着急,“你别打岔呀!” 许穆玖噤声,配合地点了点头。 反正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里面总得有他一部分责任的。 只是,许一零刚才的反应实在太有意思了,让他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下意识里故意为之了。 “今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有几个女生玩了真心话大冒险。其中一个女生,叫她小……额,叫什么好呢?算了,反正就是,她被抽中玩大冒险,她去向她喜欢的男生表白,本来她就是当开玩笑,结果发现他们两个是互相暗恋!” “互相暗恋?”许穆玖跟着许一零一同惊讶了,“怎么这么走运啊。” 这不就是小说照进现实吗。 而且,如此戏剧性的故事发生在现实生活往往比发生在小说里震撼许多倍。 现实比小说更能让人共情的地方在于,它是千丝万缕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交织下发生的结果,是多少字的叙述都无法完整厘清的。 一件事的发生,无论多么意外,在当事人心里,都是合理的;无论多么离谱,在旁观者眼里,都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既是事实,就代表它有发生的可能性,如果它的内容正好与旁观者的愿望重合,那么旁观者的共情正是因为那份羡慕和对奇迹也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期望。 许一零一定也会羡慕吧。 “你羡慕吗?”许穆玖观察许一零雀跃的表情,不住忐忑。 和她越来越喜欢八卦一样,自己越来越喜欢明知故问了。 说不羡慕才是假的吧。 可她是许一零,她很特别,总能回答出不一样的答案。 “羡慕!”许一零连连点头。 “哦……”发现自己想多了的许穆玖失落了一瞬,转而一股逆反和侥幸感压制住了失落,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你说过,自己不会早恋的。” “对啊……”许一零脸上的雀跃消失了,“羡慕又不代表想成为他们。” “可是,为什么?”许穆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是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多,他总觉得自己很了解许一零,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如果他不了解她,那他和外面的别人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不敢吗? 不能这样,不能成为,但不能不敢成为。 许穆玖发现自己的要求竟刁钻得让自己都感到头疼。 正当他的脑袋一团糊的时候,他听到了许一零的叹气。 “这些事从来都与我无关。” 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想什么?而他自己又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想知道一切。 “你现在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曾经是有过的,而那也曾一度被她当作耻辱。 母亲让她觉得这种事和学习比起来,是上不了台面的。 “那有人喜欢你吗?” “不可能。” 她很确定。 “为什么不可能?说不定……” 许穆玖想知道一切,把自己误解的都了解,把自己不知道的都补回来。 “哥,你看,”许一零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许穆玖,双眼失去神采,如同一滩死水,“我平时在外,就是现在这样。像个死人脸是吧?” 一想到自己面对的是许穆玖,许一零的语气忍不住冷了几分,掺杂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抱怨,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地表述: “我平时就没有异性朋友。” “也不知道怎么和异性相处。” 许穆玖发现事情比他想的要严重,他准备开口安慰许一零,许一零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也不需要。” 说到最后一句时,许一零的语气陡然轻快了起来。她低下头,在心中细细梳理着自己拥有的一切,笑意重新回到了眼睛。 “为什么?”许穆玖的脑子有些乱,他不清楚自己要先知道哪个问题的答案。 “我记得你提醒我的事,外面那些人,他们不安好心,他们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他们不尊重别人,他们把感情当成战利品,他们会伤害别人、耽误自己和别人的前程……”许一零回答道,“就算你不跟我说,我自己在平时也见识到了。” “额……”听到许一零如此直白地细数那些恶行,许穆玖自己反而不自在了起来,“其实,外面有很多很好的人,不是所有人都那样……” “我知道。”许一零低下头,又强调了一遍,“我知道……” 许一零的目光定在地板上,似乎在搜寻。突然,她想起来什么,说道: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村里好多小男孩喜欢玩小鞭炮,小卖部里卖的那种。” “记得。”许穆玖对这个玩具印象比较深刻,他自己也玩过。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许一零突然提起这个。 “那时候我不喜欢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有些小男孩喜欢吓唬别人,他们把鞭炮往别人身上还有脚边扔,”许一零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被扔过……” 许穆玖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后槽牙。 他有些印象,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那段时间,他偶然发现许一零站在自家大门口,只往外看,却不出去。他一问才知道,那些小孩发现她好欺负,追着她到门口,见她进了屋,于是就在门口扔鞭炮,所以她才不敢出门。 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不知哪来那么大气性。他觉得丢脸,然后把那些在门口捣乱的小孩赶走了。 “你把他们赶走了。”许一零舒了一口气,仿佛再次得救。 “可是,”许穆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坦白解释道,“我那时候不是因为想帮你解围。” “我明白,我们那时候关系比现在差远了,你对他们讲的是‘这是我家,你们凭什么扔鞭炮到我家门口?’”许一零接着说道,”你护的不是我,是你妹妹。“ 许穆玖眼神躲闪,不知该怎么答话。 ”我那时候就觉得,以后出门,最好是跟着你。因为外面都是对我扔鞭炮的人……但是你不会。“ ”不是每个人都会对你扔鞭炮的。肯定有对你好的人,“许穆玖扯出了一个微笑,喉咙发紧,”比我对你可好多了……“ ”对,也许是这样。可是,万一我出门先遇见的是对我扔鞭炮的人怎么办?“许一零摇了摇头,”谁也不能保证,所以我不愿意自己出门。“ 其实,家里有了电脑之后,她也尝试过去虚拟世界寻找网友,因为一开始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安全且不需要耗费太大勇气的做法。 然而结果并不美好。她经常遇到聊天的第一句内容就是露骨的骚扰话语的人,也遇见过虽然一开始正常聊天但是仅过了一天、一个小时甚至是二十分钟之后就把话题扯到“是否交往”上的人。如果运气好,也许会碰到一直在正常聊天的人,但是过不了多久联系就淡了,直到完全消失。 网络世界的交流花费的勇气更小,同时也让一些人的对自己的想法、言语的约束更加淡薄。交流在他们眼中是便利的,也是无需责任的、随时可抛的。更有甚者谎话连篇、肆意妄为。屏幕与屏幕的距离造就了一定的安全感,也为掩盖真实创造了便利。 这又消磨了更多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许一零抬眸,认真地说道: “你懂吗?我不知道自己先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不愿意自己主动认识新朋友,更不想认识新的异性朋友。好多年了,一直这样。” 许穆玖听罢,又提了那个他不太想回忆的名字: “蒋言柯呢?” “他是个例外。”她答道。 不然怎么当时把他看得那么重要呢? “不过最后也没用不是吗?” 她笑了笑。 算了,反正都过去了。 她想,她现在有美满的家庭和呵护自己的父母,有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哥哥,有自己的爱好和独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 她什么都不缺,她习惯了,所以她一点都不想有额外的东西再掺和进自己的生活。 她其实不反感许穆玖问这些问题,她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倾诉给他。 只是刚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自己死水一般状态的那一面,她不禁开始自卑甚至自我厌恶起来。 因为自己在那种防御状态下的时间太长了,她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沉默、平静、面无表情,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着力培养的一面,在家门外、舒适圈外的地方给予了她数不尽的安全感,她习以为常的一面,她引以为傲的一面。 然而,她发现自己处在那种状态下的生活,许穆玖竟然不曾参与过。 她从心底认可的一面,许穆玖没见识过。 她怨从中来,怨自己的疏忽,怨许穆玖在自己生活中参与的角色太过单薄。 她一边埋怨,一边自我厌恶,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平时毫无压力便能展示出来的一面为什么突然展示得有压力起来,不明白为什么一旦展示便一发不可收拾。 “对不起……” 许穆玖陷入自责,他逐渐明白自己之前对许一零种种想法的自以为是的猜测和控制的行为有多么不尊重许一零和多么狭隘。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许一零。其实他了解的角度仅限于他自己,很多时候他只知道许一零会这么做,却很少关心她为什么这么做。他想约束她,但他对她所处的环境以及她自己的想法还有很多忽视。 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朋友,他都有很多失职的地方。 “哥,如果……”许一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禁后怕,“如果我们只是同学,你每天只能看见我那副样子,你会和我做朋友吗?” “我……”许穆玖犹豫了一阵,坦诚地回答道,“不会。” “所以……!”许穆玖看着许一零黯淡下去的神情,连忙解释道,“所以我不喜欢那种假设,所以我才很庆幸我是你哥,按照你的说法,幸好我是‘门里的人’,不是外面的人,幸好你不会一开始就把我排除在外,幸好我有很多机会和你相处,我没有随随便便就认定你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平时在外面的样子,是不是不好?” “其实……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有时候在外面也摆黑脸。“许穆玖思考过后,郑重地说道,”你愿意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用什么表情,本来就是你的自由,是你自己的选择,由你自己负责。对我也是一样,你冲我哭也好、笑也好、面无表情也好,这些都是你,只要你自己愿意,怎样都行。至于交朋友的事,我也不太懂,但是咱们以后可以慢慢商量。只有一点,我就是怕你遇到让你为难的事的时候你却不跟我说……” 提到这一点时,许穆玖的声音小了下去,他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 “……我做不到猜中你的每一个想法。” “你不怕我对你摆黑脸吗?” “有点,但是事出总有因,谁对谁错我得跟你好好谈谈,顶多我们吵一架,小时候我们好像还动过手呢,现在不都过来了吗。” “再……咳、咳!”许穆玖有些激动,扭过头分不清是在呛咳还是在笑,“再说了,我是你实打实的亲哥,你也赶不走我。” “好、好,我知道了。”许一零完全放下心来,有些哭笑不得,上前拍了拍许穆玖的后背,“你吃过药了吗?” “吃了。”许穆玖冲许一零笑着,“你快去写作业吧,在我这待久了,感冒传染给你,我们就得在家咳成二重奏了。” 许一零慢吞吞地转过身,突然瞥见垃圾桶前面的地下躺着一团创可贴。 她俯下身捡起来,听见许穆玖喊了声“等等!” “丢过来给我。”许穆玖伸出手,跃跃欲试。 接过创可贴,他再次瞄准垃圾桶,将手里的东西投了出去。 完美入篓! 许穆玖仿佛刚在篮球场上投了个三分球,露出了自豪的笑容,看见许一零为他鼓掌,最后心满意足地听到了她离开房间前抛下的一句: “幼稚。” 废物 —————————————第14年————————————— “马上放学了,记得回去提醒一下你们家长,这周日早上十点开家长会,然后你们待会儿把期中考试卷子和答题纸放在桌角,再放一支用来记录的笔。” 初一(2)班教室,班主任合上手中的记录本,拍了拍讲台,压下班上学生收拾书包时候的交谈声和嘈杂声,呵斥道: “吵什么?都考好了是吧?把你们成绩跟隔壁一班三班同学比一比,年级前十我们班才两个,你们怎么好意思的?再看看你们的英语成绩,跟七班的比一比,都是我教的,心里有点数吧!人家一班下课走廊一个人都没有,没人出来玩,你们呢?这么想回家是吧?再吵就罚你们静坐十分钟,都给我好好反思!” 终于,讲台下的众人噤声,有些惧怕地停下嘴和手,端坐着睁大眼睛盯着班主任愠怒的脸。 班主任抱着手臂环视了一圈,中途视线似乎在几个同学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马上这学期结束就分班了,有些同学噢,我真的要提醒你们,你们小心一点,你们下学期就不一定坐在这个班上了。还有一些好同学,你们最好不要得意忘形,这才哪到哪,满瓶不动半瓶摇!” 说罢,班主任冷哼一声,又扫视了一圈班上的学生,表情十分威严。 少顷,她抬手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这才说道: “放学吧。” “值日生打扫卫生,今天默写没过关的留下来重默。其他人走吧。” 教室里的学生终于敢再次出声,收拾好书包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教室。 许一零看了一眼离开教室的同桌,又低下头端详自己的答题纸和卷子,表情有些凝重。 上次月考她考进了前三十,但这次期中考试她又掉出了四十五名开外。要是被母亲知道,母亲一定又得难受了。 比起那些进班之初就成绩优异、上学期间总是把各种奖状拿回家的同学,许一零这种总是在被重点班开除的边缘摇摆的存在一看就是当“分母”的好材料。 她以前倒是也得过两张奖状,只不过一张是手抄报的二等奖,另一张叫“进步之星”。所谓“进步之星”,当然是对于退步空间极小的人来说更容易获得的一种荣誉,是一种母亲都不屑于把它拿出柜子展示的荣誉。 其实那张“进步之星”给过许一零信心,大概是因为她看过了太多美丽的故事,那让她产生一种自己就是励志故事里主角的错觉,以为自己糟糕的成绩即将迎来转折点,可事实是,那就是一次单纯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素促成的小小的“昙花一现”,不会被任何人重视和记住,而落后才是她的常态。 是她不够努力吗?她害怕这么承认,听不得这样的质问,因为她已经在求学之路上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了,巨大到压得她喘不过气,若是说她不够努力,她免不了觉得委屈。 她的痛苦应该也不是来自于外界。 老师们平时并没有对她有过多的苛责,因为她听从老师的安排,配合老师的教学工作,并不是不听话的学生,而是那种听话的笨学生。同学们也没有对她有明显的打击和排挤,因为即使大家本来都是竞争关系,但在他们看来她根本算不上竞争对手,对她多是采取友好、淡漠以及忽视的态度。 班级里的交友圈基本上是以成绩划分的,成绩好的同学互为同伴和竞争对手,成绩不好的抱团取暖,大体上是和谐的、秩序井然的。 她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受到什么恶意,她的痛苦基本上来源于她自己的心态。 学生的成绩就好比成年人的收入水平,与身价画上了等号,若是身价低,底气也会不足。 不敢抬头挺胸、不敢大声说话,她讨厌自己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可那套与成绩相关的尊卑体系时刻都在影响她、提醒她。 有人说过,她这种人的努力里多少有些“假努力”的成分,可当她问对方怎样才能摆脱时,对方想了半天,只能为难地说一句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而且每个人情况不同。于是,找到正确方法这件事变得像找灵魂伴侣、知己一样可遇不可求的暧昧不明的事。 她与班级的平均节奏和水平相差一段她不知怎么估量的距离,中间模糊一片。她只能在自己的节奏里迷失,勉勉强强地在十分有限的时间里保证自己不逃课、不拖欠作业、按照老师的要求完成各种任务,就这样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许一零叹了一口气,她把手中的小迭纸折好,将填得最满的语文试卷放在了最上面。 接着,她又从抽屉里掏出默写本,带着笔和修正带往讲台走了过去。 学习这么难,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这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越急越影响状态。 我就是笨,我就是差,就算我学得再垃圾天也不会塌下来不是吗? 像上面这样宽慰人的话她能说出好多来,她以为自己本来就应该这样想。 可她是个学生,而且正因为她是这样的身份,所以她身上还背负着长辈的期望,享受着父母的供养,占用着各种资源。 努力向上爬是她的义务,否则她该怎么证明她被供养的必要性和她本身的价值? 但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爬不动了。 然而,再想想她其实并不是利用了所有时间学习、她有做像打游戏这样的不务正业只为娱乐的事,想到这,她又不敢在心里大喊劳累和委屈了。 而且,这学期期末就要分班了。 还来得及吗? 许一零恍惚地去排队重默,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一个同学的后背。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忙道歉。 “没关系的,”前面的同学笑了笑,她看了一眼许一零的默写本,说道,“你很着急吗?要不排在我前面吧?” “啊?可是你不着急吗?” 排在自己前面的这位同学以前常驻班级倒数十名,但是这学期到现在她进步很大且稳定在班级中游。 “我不着急,我不是来默写的,”对方一边回答一边走到了许一零身后,“我是来问老师问题的,等一会儿没关系。” 听罢,许一零有些错愕。 身后那个积极、努力、认真的同学的善意将她的双颊灼烫,这一刻她仿佛是故事书里不敢照镜子的怪物,她沉默地盯着自己抓住默写本的洁净完整的手和默写本上刺眼的红叉,不知怎的,心底瞬时升腾起了暴虐的恨意。 许一零等不及周末的家长会了,她怀着恐惧又迫切的心情,一回家就把自己成绩退步的事告知了母亲。 她以为自己即将接受来自母亲铺天盖地的训斥。 然而,母亲的确愤怒了,但她的表现似乎不如以前那般愤怒了。或许可以这么说,她的愤怒程度并没有达到许一零想象的程度。 母亲没有对她说很多严重的话,跟她谈过期中考试之后,母亲待会儿还得去给卫生间坏掉的灯买个新的灯泡、打电话过问生病的外婆的情况,再发消息处理一下和新来的同事在工作上的矛盾。 所以这次母亲放过她了。 这是母亲的宽和、仁慈吗? 她很感激。 同时,也无法接受。 她没有做好她应该做的事。 她是必须受到责备的,而母亲不够力度的责备让她惶恐不安。 她心里好像缺了一块,那一块空间如今被母亲声音里的疲倦、上进同学的善意以及各种反衬出她有多糟糕的东西撕扯地越来越大,于是,她便有了必须自己责备自己的原因。 不知过了几天,许一零终于又在家中听到了熟悉的母亲的责备声,但那些责备不是针对许一零的,而是针对那个即将面对中考的考生许穆玖的。 “没用的东西!普通班待得你安逸死了是吧?” “你不是说要宽松的学习环境吗?好啊,普通班不是很宽松吗?你的成绩呢?” “志愿都填好了,现在二模结束了你班级前十都考不到,要不你干脆滚去三中好了!” 母亲一边擦桌子一边骂骂咧咧。旁边的许穆玖一声不吭,凝滞的眼睛下显出小片青黑。 “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跟我上学时候那些浑浑噩噩的同学一个样子!” 母亲愤恨地拿着抹布往厨房走,走了一半又折回: “哎我就不明白了,你一模的时候不是考得挺好吗?怎么现在这样了,之前是鬼帮你考的吗?” 许穆玖倏地抬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眼底竟也有些疑惑不解的色彩。 “……”他摇了摇头,随后把头瞥向一边思索。 洗完抹布的母亲走出厨房,接过了许一零递过去的默写本,她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签完名后,她说道: “嗯……这两天默写都过关了,不错。” 许穆玖听许一零说,初一(7)班的班主任从越城旅游回来的时候给年级里每一个班主任带了一把戒尺。许一零的班主任定下了规矩,如果学生默写不过关的话就得接受打手心的惩罚。 刚开始的时候,许一零每天放学的时候掌心几乎都是红的。 不知道是不是惩罚机制奏效了,她这段时间的默写情况要比以前好,掌心也不再总是通红一片。 许穆玖远远看见,许一零在听到母亲的肯定时脸上浮现出的微笑。 他低下了头,耷拉着肩膀要往自己房间走。 “争取以后多默些满分出来。”许穆玖听见母亲对许一零嘱咐道,“你要升初二了,初二也是巩固基础的重要时期,你可得给我在重点班待稳了,别跟你哥一样。” 许穆玖回过头去看许一零的反应,却发现许一零也在看他。 他迅速避开视线回到房间,不敢解读也不敢细想,生怕从许一零投来的目光中读出什么比母亲的话更让他无地自容的信息。 他是个糟糕透顶的儿子和哥哥,是个满身写着失败的学生。 初中是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他的初中生活即将要迎来终点了,他必须要给所有在乎这一点的人一个好的交代。 参加中考,考上林城一中,这是最好的结果。 这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他是有可能做到的。 他本来是拥有更大可能去完成这个目标的,只要他在南路中学的重点班坚持到初三、保持在中游水平。 但他没有做到,因为他初二就被筛出去了,像水果摊里的劣质水果一样。 他曾经很潇洒,大言不惭地跟家里人保证,重点班的水土不适合他,他在普通班一样可以大展宏图。 他要在普通班名列前茅,最后和重点班的人一样考取一中。 这样的结果听着就很振奋。 可现实并不如他所想。即使是在普通班,名列前茅也从来都不是动动嘴皮、自以为很努力地上补习班、刷题就一定能做到的事。 他在瞧不起谁?他并不比谁聪明得多,也并不比谁努力得多。大家都在为自己挣未来,他并不特殊。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否能达到一开始的目标,不知道如果这一目标没有达到,以后的人生会不会开始被越来越多的遗憾占据。 也许他永远只差那么一点,这相差的一点,是用他几个熬夜打游戏的晚上造成的、用他在每一次不甚在意的被扣掉的“粗心大意”的那些分造成的,或是用他在以为自己拿够了基础分和进阶分所以就对难题得过且过的心态造成的。 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求着他做这些事,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本身是个有坏习惯的、差劲的学生,不勤奋也不自律。 他就是如此地了解他自己,如此地讨厌他自己。 脑子里回想着母亲、老师、同学对他的评价,赞扬的或是批评的,都被他自己看待自己的包裹着。 失败,令人生厌。 他憋着一股浓浓的恨意,在房间里寻找令他讨厌和害怕的工具,例如锐器。 他从笔袋里翻出了圆规握在手里。 他就是如此讨厌他自己。 转轴顶端的钢针压在食指上,传来刺痛。 圆规最终被放了回去 ——正如他如此袒护他自己。 他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凝视着这只考不好试也不敢惩罚自己的废物一般的手。 忽地,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就像他一模考试之前甚至更早之前对自己做的那样。 他需要体会到什么是畏惧,他必须受到责备和惩罚,他要监视自己的错误,带着对自己的恨意实施对自己的惩罚,让身体牢记并且用更加积极的行动回避错误、回避这种痛苦,这样,他的表现就会更好。 他相信这是一个方法。 他以前见过一个同学就在用这样的办法。那个同学每次觉得自己错了不该错的题就会扇自己巴掌。 对自己真狠。一开始许穆玖是这么想的,可随着他窥见自己越来越多的失败之后,他开始对这种方法产生认同。 至少那个同学是个自觉的人,至少他会对自己犯的错产生愧疚心,至少这样的惩罚不是无缘无故的,是他应得的。 于是,许穆玖也采用了这样的自我惩罚方法。但他惩罚自己的次数不及那个同学那么频繁,他也不敢像那个同学一样,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惩罚自己。 因为他害怕自己也和那个同学一样被其他人投去像看待神经病似的讶异和鄙夷的目光、被议论甚至被孤立。 他要当正常人,他要融入集体,所以他要私下里惩罚自己。 虽然,有时候他会莫名羡慕那个同学。那个同学有当众惩罚自己的勇气,并且那个同学的“自觉”被目睹了。 那么,许穆玖自己一模的好成绩原来是用这样的方法换来的吗? 或许是。 许穆玖右侧的脸被他自己那一巴掌扇得发疼,还有些一时退不下去的热。 但,现在似乎已经不够了。 他开始习惯这样惩罚的疼痛度了,他对疼痛的忍耐度变高了,身体已经没有那么惧怕这种程度的惩罚了。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走惩罚的流程,实施对于身体来说不算惩罚的惩罚。 所以,他的二模成绩不乐观了,是这样吗? 他把这种办法当治疗自己差劲的特效药、救命稻草,他不能不相信这样的结论。 接下来一段日子里,许穆玖开始用铅笔笔尖戳自己的手臂、用圆规的钢针在手臂上划来划去,试图将尖锐的疼痛和恐惧刻进自己的皮肤里。 他怀着对自己的憎恨,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地惩罚自己。 可有时疼痛即将超出目前能接受的范围时,他真希望有人能看见他做的这些“努力”。 父母知道他在这么做吗? 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 觉得他不正常,然后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们会不会觉得他的承受能力太差了,所以这点压力就让他像个疯子一样? 不管怎么说,他们一定不会夸他。如果他拿不出真正的成绩,这种行为便没有值得夸赞的意义,不过是一个蠢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许穆玖想着,不如等三模考好了再跟父母诉苦吧,那样的诉苦一定更有底气、更有说服力。 然而,等他拿着让父母满意的三模成绩去找他们讨要夸赞并且诉苦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他听他们说: “这不就好了吗?哪有那么难?” “你之前就是不用心。” “继续保持,中考就没问题了,你一定要考上一中,要努力当最好的。” 他突然间很困惑,仿佛心理支点被抽走了一般。 原来关键在于用心吗?那么何为用心?如果用心和努力并不是那么难的事,那么他所做的那些东西、想的那些东西的代表着什么?代表他小题大做吗? 还是说,正因为他不如别人,因为他达不到一个学生应有的自觉,所以他才需要额外大费周折地通过惩罚自己来激励自己的自觉性? 这种通过惩罚才能维持的自觉性真的很虚假,也很脆弱,脆弱得当他听到“继续保持”的词眼时会忍不住瑟缩。 他想,他一定是把“诉苦”与“邀功”弄混了,他打算在考试表现好的时候诉说自己为了这一次成绩付出了很多,比如他对自己的惩罚。 惩罚自己的确是痛苦的,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件“功劳”,因为如果他过去做得足够好、他足够有能力,现在他就不用采取这样的方法。 他不想和他们诉苦了。 他不想让父母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指责他吃不了苦受不了高压,不想听父母说如果他以前能努力一些他现在就不用这么做、已经错过的只能用更多去弥补,他也不希望父母对他这种愚蠢的做法感到欣慰甚至是出去跟其他人如此夸赞他: “我儿子学习可努力了,他会因为考不好试体罚他自己。” 所以还是算了,不管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对待他自己,还是只让他一个人消化罢了,他实在是没什么资格让别人知晓,也没什么资格让别人消耗他们自己的精力对他的做法做出反应。 他暂且保持原样,等他度过了中考就可以缓一口气了。 三模是初中最后一场大型模拟考试,但南路中学在中考之前会为了防止学生手生,自行进行小测验,也就是四模。 许穆玖在某一周周六放学的时候接到了周五小测验的试卷,试卷已经被批改完毕,也出分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分数,很不错。 那天母亲在上晚班,父亲所在的车间要进行聚餐,许一零这学期第二次月考结束不久,准备冲刺期末,她从补习班下课后一直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 许穆玖开冰箱找速冻饺子的时候母亲打来了电话。 母亲嘱咐他和许一零记得吃晚饭,还提到了这次的小测验。 班主任刚刚把这次测验的排名表格做好、发进家长群里了。 “你是不是这周又偷懒了?” 他听见母亲问这句话的瞬间,一股猝不及防的诧异爬上脊背。 “……什、么?” 做得不好吗? 随即是一阵无处安放的失望。 既然母亲这么问了,那这就是事实了。 “老师说这次学校出的卷子还是比较简单的,主要是给你们树立信心,大家考得都挺不错的,成绩也没有拉得太开,不过你的排名退步了。你是不是因为卷子简单太大意了?” “我……没有。”他瞳孔微震,“怎、怎么有人追上来了?有人……” 他心底被不安占据。 他没有在这次测试里掉以轻心,也没有故意躲懒,可他还是做不到保证自己的排名稳定。 只是一两周的时间,又有更多的人超过去了。 这次是几个?等到中考的时候又会有几个? 突然间,他有些想笑。 之前的他在得意什么呢?他以为自己那种奇特的学习方法可以感动谁,然后保他考试无忧吗? 最后还是比不上别人。 是他基础没打好,是他意识到自己不够努力的时刻太晚了,是他的错,他太差了。 他看着自己手臂上及其细小的结痂,就像他窥见自己的失败和缺点。 它们不配被称之为努力,不过是他对自己过去盲目、狂妄、浪费资源和时间的廉价忏悔。 “这个小测验参考价值没有之前大,但是再往后就是中考了,你给我上上心!” 母亲似乎没有许穆玖想象中那么生气,但这种较为温和的态度让许穆玖自己心里升起了许多莫名的怒意。 “你要考进一中,多用点心,想想一模和三模的……” “不是,”许穆玖打断了母亲的话,“不是这样的,都是我的问题。” 他将电话挂断、关机。 是他的问题,他必须被责备。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布着细碎结痂的手臂,只一眼,他就再也无法忍受看它们,仿佛它们是世界上最累赘最废物的东西。 一定是惩罚还不够,即便过去的一切错误的关键都不在于惩罚,现在他也必须接受惩罚。 “喀拉——” 美工刀刀锋被推出刀轨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心下一惊,在无法平复的急促呼吸中足足盯了闪着寒光的刀锋,五秒。 太差了。 刀锋在即将触碰左臂皮肤的时候停住了。 这一刻他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并不想追究以往种种的是非对错,似乎觉得克服恐惧将刀片割进手臂才是他的唯一目的。 最好就在这些已经结痂但毫无用处的伤口上割开。 如果他做到了,无论别人怎么看,至少他会为自己欢呼。 一秒、两秒 ——强烈而尖锐的疼痛全都汇聚到那极细的一道上面。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来不及比较这种疼痛与自己动手的前一刻所想象的疼痛是否一致。 他的左手手势有些僵硬和扭曲,手面爆着青筋。 做到了。 他凝眉盯着那道白色口子,直到它渗出红色的血。 不够,他突然意识到。 于是又怀着恐惧和憎恨接连划了第二道和第三道,新鲜的疼痛盖过了第一道伤口的疼痛。 握着刀的右手向左臂靠近,手指沾上了血。 他没有继续划,只觉得属于之前三道伤口的痛一齐袭来,在手臂上的那一块区域泛滥。 疼痛深浅不一,仿佛是一层层由细针织成的浪,接二连三地翻涌而来。大概是某一次袭来的超出其他痛感许多的疼痛让他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将手中的美工刀甩了出去。 惩罚已经结束了,他开始慢慢适应这种程度的痛苦了。 但他清楚自己现在并不想处理伤口。 他有些无措地在原地踱步,滴血的手臂垂在身体左侧。 “哥,芹菜馅的饺子还有吗?” 听到许一零的声音时,他心里的恨意和无措有一瞬间被某种力量冲击成了委屈,他下意识地想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赶,走了几步而后停住,又后退了。 他不想被别人知道他因为考试压力大而做出划伤自己这种不太正常的事。 但他的手现在确实挺疼的。 “哥?” 他听见许一零从房间往外走的脚步声。 还是决定也往对方的方向走。 许一零走出房间才发现许穆玖其实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明明不可能听不到她的问题,对方却好像患了失语症似的,只知道用一种类似惊慌的目光看着她。 快发现吧? 许一零狐疑地盯着对方的脸,心里隐隐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了?” “许一零……” 他只是喊了她名字一声便又不说话了,随后他低下了头,似乎是在看地板,或者是他的……左手? 许一零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她连忙上前去确认自己是否眼花了。 对方的左手手臂上确实有渗血的伤口,三道。靠近手臂的白校服上沾着些许新鲜的血点。 “这……” 因为各种原因,她几乎能猜出来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只不过她实在讶异。 “你蠢啊!” 反应过来的她冲对方恶狠狠地大喊了一声,鼻子倏地发酸。 没想到竟然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因为学习而自残的蠢货。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她抓着对方左臂的双手有些颤抖,责骂的声音亦是,“你怎么不怕把你自己疼死啊?” “许一零,我正常吗?我是个正常人……对吧?”许穆玖眸光闪动,迫切地想对方口中得到答案,“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同学,他做错题就会打他自己,但是其他人都觉得他奇怪,他们觉得他有病,他们会孤立他。” 许一零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她被对方话语里的某些内容戳中了心思,所以她很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态、思维模式绝对算不上一个清醒、冷静的旁观者所有的。 她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呼吸,不打算在这种时候去看许穆玖的眼神、纠结他问出的问题,也不想继续这么盯着对方手上的伤口。 “……我不知道。” 她如此答道,放下对方的手臂转身准备去找碘伏和创可贴。 他这么冲动、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现在得不到答案并且忍受胡思乱想的不安是他活该。 而且,她的确不知道确定的答案。 可不知怎的,她停下脚步,还是扭头对他说道: “别胡思乱想了,歇着吧,我帮你想就是了。” 许一零找来碘伏和创可贴,把被扔在地上的美工刀收好,回过头发现许穆玖已经很自觉地坐在沙发上了,正盯着地面发愣。 “现在冷静点了吗?”许一零用手托着许穆玖的胳膊处理伤口。 “不知道……” 对方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紧张,左手也紧抓着许一零的胳膊。 许一零听到他的回答后,皱了皱眉,冷声说道: “你知道吗,我很讨厌看见血。” “嗯。”对方应了一声。 “我要吐了。” “……”许穆玖的头更低了些,左臂往回缩时却被许一零拽住。 许一零仔细地端详着伤口,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而后说道:“你还是比较正常的,伤口都没有那么深,看得出来下手的时候多少有点分寸。” 她的话里似乎努力加了点调侃的语气,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其实也在调侃她自己。 若是真的疯起来,别说是割伤胳膊,就是割得更深、割断手筋甚至是把整条胳膊砍下来的人都是有的。不过,就算只是割出一点伤口,也说不上有多正常。 “我知道了,”许穆玖明白过来后,开口道,“其实刚才我下手的时候还想过,不能伤到右手,因为右手我还要留着写作业考试呢。” 他说罢,苦笑了一声:“这么想,我好像挺怂的,不敢对自己下手太狠。” “自残不是勇敢!”听到对方的回答后她的语气有些激动。 许穆玖抬头和她对视,他留意到了对方额头上那一小块被碎刘海遮掩的即将消退的青紫。 这是她这两天刚有的肿块。 她之前说那是她上体育课的时候在篮球场被球砸出来的,而那天她第二次月考的成绩正好也刚出分。 如果是其他人,他不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但她是许一零,是跟他一起从小长到大的人。 现在他很难不去联想。 “是啊,自残不是勇敢,也不值得被夸。”他抬起刺痛的胳膊印了一下她额头上的肿块。 “嘶,”她捂着额头揉了一下,“恩将仇报。” “那你这个呢?真的是篮球砸的吗?” 这会儿轮到许一零沉默了。 过了一阵子,许一零处理好了许穆玖手上的伤,忽道: “板砖砸的,你相信吗?” “我信,”他答道,“因为这次月考没考好?” “嗯。”许一零答道,“……那天我们班主任在七班看学生上晚自习,她让我们班英语考试成绩没达到平均分的人排队去七班领罚。” 从自己班级前往七班的路上,许一零的心情很忐忑。 不是因为她太害怕被班主任打板子,而是她知道晚自习的时候蒋言柯一定会在七班。 那天七班很安静,班上只有班主任的说话声和打板子的声音。 许一零只在进七班喊“报告”的时候和闻声抬头的蒋言柯对视了一眼,其余时间她都看着别的地方,试图让自己忘记那个教室里有蒋言柯。 班主任问她这次英语考了多少分,问她离平均分差了多少。 她站在安静的教室里,在不知道被多少眼睛探究下,努力让自己回答的音量控制在只有班主任听到的范围,即使不管她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影响在场的人明白:只要是前来领罚的就可以被划分到“差劲”里。 她在看不起自己且被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被老师打板子,原因是她的成绩很差。 她根本不敢想蒋言柯会怎么看待,痛苦、难堪、羞愤,在短短的两分钟内扼住她的喉咙,几乎快把她掐死。 “我看见蒋言柯了,”许一零对许穆玖说道,“或者说他看见我了。” “所以你……额,班主任打你的手,你就用手打自己的头?头怎么办?”许穆玖皱眉说道,“你对自己下手还真狠。” 许一零摇了摇头,叹道:“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过,如果咱们考试的时候比的是自残,我这种程度的恐怕还是得在班上倒数。” “是吗,那到时候我还是和现在一样差吧。”许穆玖勉强地笑了笑。 “这种想法太蠢了,”许一零晃着许穆玖的肩膀说道,“你知道你刚才真的吓到我了吗!还好我发现得不算太晚。我觉得这种自责方法风险太大了,我不希望有一天看到你做些更过分的伤害自己的事。我也不希望自己以后变成这样。” “可是我……” “没关系,我大概能明白你什么意思。”她有些后怕,忍不住上前抱住许穆玖,“我明白的,我都明白,我们想的东西一定是有些像的。你知道你做错了事情或者你没有达到你理想中的状态。也许从客观上来说、从你一开始的目标上来说,你做的不好,这是事实。表面上的你觉得自己必须受到责备,必须受到惩罚,但你想让自己保持舒服的本能又觉得你总得被允许有自私和偷懒的空间吧,然后这些想法就在你心里一直打架。你很讨厌做错事的自己,但其实……” 周围出奇的安静。 她顿了顿,说道: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在你觉得很痛的时候,你也希望有个人即使很清楚你做错了、但不去在意你表面定的那些目标和规矩,替你原谅你自己吧?” 他握着刀的时候是希望有人来救他的,正如她让自己的头碰向砖头的那一刻也给自己留下了后路,等到某一天被人发现,被人安慰,被人无理地偏袒和原谅。 许穆玖的身体颤抖着,“谢谢”两个字经过漫长的沉默后依旧哽在喉咙里,又或许,他觉得这两字实在是太轻了,可他真的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对许一零表达他对她的感激以及她的存在对他而言的重要。 许一零放开了许穆玖,缓缓说道:“其实、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我觉得自己要是做得不好就应该被责备,但是以后我们也许可以互相替对方责备对方?那样的话至少我们能控制点分寸,不至于太严重也不至于太轻。” “好……”他点点头,后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我划自己的事……?” “这……”许一零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就当这是我们的秘密吧!” 端倪 ——————————————第14年————————————— “等一下!” 许穆玖背着包刚打开门,身后便传来许一零急切的声音。 他转过身,许一零正朝他走过来,看见许一零手上抓着的小瓶子,他心里暗叫不好。 “你是不是故意把防晒霜落在房间了?”许一零扬了扬手中的防晒霜瓶,小声地质问。 “这……” “然后告诉我你忘了,对不对?” 到时候就算被发现撒了谎也没事,先斩后奏,她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 许穆玖认输地低下头,为难地嘟哝道:“真的不能带过去……” “军训的太阳那么毒!”许一零的眉头紧拧,严肃地提醒他,“你想想你初一那次都晒成什么样子了……” 许穆玖初一军训第三天的时候皮肤被晒伤了,两颊红了一片,活似烤山芋,甚至蜕了些皮,一碰就刺痛非常,过了两天才痊愈。 “那次我们没帽子,这次不会了。而且,”许穆玖难得在许一零面前扭捏起来,“……到时候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涂这个,他们肯定会笑话我。” “你不是总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 是啊,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自己舒服不就行了? 可是,他好像已经违反过这句话好多次了。 “不一样,”许穆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一本正经地强调,“这是尊严问题。”说罢他自己反而绷不住笑出声来。 许一零并没有和许穆玖一起笑,依旧是严肃的表情。 许穆玖尴尬地碰了碰自己鼻尖,小声说道: “那个,我突然有一点点在乎了……” 俗话说得好,死要面子活受罪。 许一零叹了口气:“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不想带?” “我说不过你。” “或者,哪怕带过去不拿出来用呢?” “那怎么行,不用还带,那不是骗人吗?” “你这样就不是骗人了?” “所以我说自己说不过你嘛……”许穆玖有些委屈,他原来以为这是个很自然的小谎,没想到许一零在他出门前就发现了,还直接戳穿了他的伎俩。 “许穆玖!”站在阳台的穆丽菁的催促声打破了僵局,“你爸已经把车开到楼下了,你抓紧时间,他送完你还得去上班呢。” “知道了。”许穆玖答应了一声,随后看了看许一零,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防晒霜。 只是过个五六天就回来了。 “我带着。”不知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许穆玖最终还是妥协地接过防晒霜,打开了大门。 “妈,”许穆玖冲阳台的方向打了招呼,“我走了。” “嗯。” 一直到大门完全在眼前关上,母亲都没有回头。 旭日顶着微醺的面色,轻披绣着金丝边云纹薄纱,慵懒地从地平线起身,不慎打翻胭脂盒,石榴娇弥散于天地之间,将光线染作赪霞色。 晨间的露水打湿了玻璃车窗,外面的芦苇丛透过沾湿的车窗被切成了抽象的碎块。 听说这一带过不了多久也要建小区了。 等到那条去市中心的新路建好之后,附近的房价也要涨了。 “大玖,”许常均看了一眼后视镜,问道,“刚才临走的时候你妈和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许穆玖收回撑住下巴的手,眸光微敛,没有接着说下去。 原因是什么,他很清楚。 母亲从阳台向下注视这辆车的时候,她一定希望这车是开往林城一中的,可惜事与愿违,它真正的目的地是附中。 附中在林城还算是提得上名字的高中,但它的本一率比一中少了将近百分之十几,这在穆丽菁眼里就是天大的差别。 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六点公布中考成绩。 手有些脱力。 目光落在一串数字上,直奔总分,看到那个数字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认得这是什么数字,但大脑几乎是怠机状态,失去了分析能力。 意识到这真的是自己的中考成绩后,他连忙去看自己的单科成绩。 最终成绩比他二模成绩只高了一分,尤其是语文,甚至低出了他的平均水平不少。他一项一项地拿各个数字和自己平时的单科成绩比较,他期待自己能看出端倪,可心中已然有了无法逆转的判断。 浏览分析的过程花费了不过半分钟,他却觉得好像有人死死按着他的头、逼迫他看最不想看的东西,每一秒,成绩在他脑中反复刻印,既漫长又煎熬,势要让他吃透这份代表失败的苦果。 “怎么样?能去一中吗?”穆丽菁迫不及待在一旁询问。 即使是凭指标生的身份,自己也与林城一中无缘了。 可许穆玖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 初中生活已经结束了,这就是最后的结果,无论接受与否,都没有一丝一毫回旋的余地。 四模结束之后许穆玖就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中考的结果了,这样的结局虽然很遗憾,但他稍微调整一下,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担心的是不能接受的另有其人。 他有预感,接下来的生活绝不轻松。 那天晚上,穆丽菁不死心地查询往年的切分线,意图找到低于许穆玖分数的分数线,迟迟无果,她的情绪也从一开始的焦急变为恼怒,最后,一家人围着饭桌,却没有人动筷子,都在听穆丽菁对许穆玖的责问: “你好意思说这是你考的分数吗?” “之前那三模成绩不是挺好的吗?这次怎么回事?” “你考语文的时候带脑子了吗?拖了多大后腿你知道吗?” “当初你连重点班都待不稳我就知道你是这幅德行!” …… 母亲的喋喋不休扰得许穆玖十分烦躁。 如果可以,他想捂住耳朵或者直接离开。 但他不能。 日复一日熟悉的措辞让他听到麻木,他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说,最后干脆盯着桌面分神不去听她的唠叨。 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所有人的情绪都处在一片阴影之下。 许常均顺着穆丽菁的话批评了两句许穆玖,随后便好言好语地劝穆丽菁消气。 许一零为许穆玖辩白正好撞上了穆丽菁的气头,被穆丽菁呛了回去: “还有你!”穆丽菁瞪着许一零一通怒吼,“期末擦边留在重点班你就得意了是吧?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跟你哥好的不学学坏的,再这么下去你就完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穆丽菁腾地起身,一掌拍在桌子上,“我说错了吗!你是不是也不想去一中?不想留在重点班了?你想去哪?附中?三中?要么不学了,去技校?” 说着说着,穆丽菁的胃猛地一阵绞痛,在这种时候发作,生生要夺去她半条命。她捂着腹部倒吸了一口冷气,疼痛和失望急攻心口。 “妈……” 她抬头,儿女错愕的脸映入眼底。 他们不像她,没有她的影子,不懂她的用心,也与她期望的样子不同,想到这,眼泪随着落空的恐惧从眼眶滴落: “你们现在有的这些好资源,是我们当年挤破头也想不来的……” 她想尽办法让他们变得优秀,她最怕他们不珍惜对曾经的她而言梦寐以求的机会,最怕他们步入她的后尘,最怕他们以后会后悔。 儿女不忍和她对上视线。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他们自己身上背负了哪些无法割弃的责任,压得他们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深恶痛绝,她的咄咄逼人成为滋养他们叛逆的沃土,她的悲恸哭诉是释放他们内疚的钥匙。 许多年来,他们在这两种状态下起起伏伏,被撕扯,被按压,被塑造,逃避、恐惧却又不得不面对,成了与他们密不可分、共生共存的噩梦。 那天晚上,穆丽菁没吃饭,其他人也没吃。 许常均扶着穆丽菁回到他们卧室,许穆玖也回到自己房间。 不知用了多久,许穆玖从刚才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他发现: 他饿了。 他不敢说。 他必须和其他人一样不吃饭。 按理说,他没考好,母亲被他气得胃痛吃不下饭,其他人也没吃。 只有没心没肺、不孝顺、不上进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能感到饥饿吧? 但是,他居然若无其事地饿了。 这件事带给他的自责似乎比没有考好的自责大。 正当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房间门被叩响了。 叩门的力度不大,应该是许一零。 在安静的房间里,这细小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密报的信号,还像窃窃私语。 打开门,许一零就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盘子吃的: “你吃吗?电饼档做的,煎饼。” 许一零,煎饼,父母的房间还有饭厅的桌子,许穆玖一时不知道该看哪。 “你先进来吧。” “噢。” 许穆玖关上门,问道: “妈呢?” “在房间,爸在和她说话。” “她吃过了吗?” “没有。”许一零摇摇头,“我和爸说了,如果他们不想吃饭,锅里还有饼。” 桌上的饭菜本来是用来庆祝中考出分的,不过现在所有人都认为面对这个结果不该吃这顿费阵仗的饭了。 煎饼是用电饼档做的,怪不得刚才外面没什么声音。许穆玖原以为那段时间许一零一直在自己房间。 “谢谢……”许穆玖拿起煎饼,突然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说,我是不是不该饿?” “饿了就是饿了,哪有该不该的?” 这种话以前许穆玖也说过给许一零听。 可是一旦自己遇到问题,自己往往劝不了自己。 “我是说,我惹妈、惹你们生气,你们都没吃,我也应该没胃口吃东西的。”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觉得自己也要和大家一样情绪低迷,但是你能量消耗完了,情绪也控制不了,”许一零也拿了一块煎饼,“如果你不饿那就算了,如果你真的饿了……别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 “真的谢谢……”许穆玖咬了一口饼。 是糖饼。 “我只能做这些了。” 第二天,许穆玖去学校拿录取通知单。穆丽菁没有去,许常均在上班,最后是许一零陪着他拿了通知单,去附中报道。 附中的校园比南路中学的大,他们不愿太早回家看母亲的脸色,于是特意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 回到家后,他们被母亲告知,电脑已经被她设置了开机密码。 也是自那天以后,暑假里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没再对许穆玖唠叨,而是采取了冷漠的态度。 许穆玖一点都不意外,他过去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在抗拒的失败还是来了,他害怕母亲这种态度像悬于头顶的刀、会在某一天突然落下,最后真的落下来了。 也是在此,他妄想或许未来有一天,他就不用再怕了。 进入八月份后,母亲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不少——她把许穆玖的中考成绩用红笔写成纸条,贴在了他的床头。 这似乎是她找到的一种她认为相对温和且有效的方法,她帮助自己走出了许穆玖中考失利的阴影,认为这样可以有效地激励许穆玖。 对许穆玖来说,那把刀没有消失,它只是这一次砍得不深,重新回到了他的头顶,至于,以后它还会再次落下吗?下一次砍得会比这次深吗? 他不知道。 “虽然中考成绩没有达到目标,但你还有高考呢,不能松懈。”许常均短叹一声,劝告许穆玖,“你只管把自己的成绩搞搞好,其他要求我们尽量满足你,好吗?你妈真的也不容易,少让她操点心吧。” “嗯。”许穆玖扭着手上的防晒霜瓶盖,“我没什么要求。”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让我们为难的。你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努努力,不要太散漫了。” “……好。”面对父亲心平气和的劝导,许穆玖点了点头。 许常均又向许穆玖交代了一些要听老师的安排、和新同学搞好关系诸如此类的话,许穆玖一一应下,过了一会儿,车在校门口附近停了下来。 告别了父亲,许穆玖进入校园来到自己所在的高一(12)班的教室。 教室不大,但配有空调,课桌是旧的。 里面已经有一部分同学了,放眼望去似乎全是生面孔。 许穆玖往里面走,准备找个安静的位置坐下。 突然,一张还算熟悉的脸闯入视线,对方也注意到了他,表情有些惊讶: “许穆玖?” “顾允。” 面前这个叫顾允的男生,是许穆玖初中的同班同学。但是严格来说,他们两个并不熟,他们初二才认识,平时也没什么交集。 许穆玖对顾允的具体印象点屈指可数,只有两点:一是顾允学习进步很大,初二上学期的时候他的成绩列班上中等偏后的位置,初二下学期突然发愤图强,进步显着,和许穆玖在成绩PK榜上较量了一段时间,虽然许穆玖对这个难缠的对手心有余悸,但仅仅记得他是个对手,对他本人并没有关注;二是顾允好像不太合群,班级活动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他,这也是许穆玖和他交际不多并且至今都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的主要原因。 “挺巧的。”许穆玖放下书包,在顾允旁边的位置坐下。 “是啊。”或许是难得遇到熟人,顾允的态度还算热络,接话接得很快,“我以为你去一中了,没想到我俩一个班。” “嗯……”许穆玖没料到他们之间的对话第一句就让他感到了窘迫。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也摸不准对方是不是在嘲讽他,只好从书包旁掏出水杯,掩饰性地喝了口水。 “你中考考了多少啊?” 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对话已经变得尴尬,反而自顾自地继续往下问。 “那个……”许穆玖有点后悔和他打招呼了,嘴一刻也没远离杯口,含含糊糊地应付回答后又喝了口水,心里不断祈祷顾允不要再问中考的事。 正说着,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走进教室,他把手里的玻璃茶杯往讲台一摆,清了清嗓子: “额——咳、啊,先到的同学找座位坐下,等人数点齐就排队去大巴车,大巴车会带我们去国防教育基地的。” “那个是我们班主任吧?”顾允朝中年男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应该是的。”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啊,我姓章,立早章。“章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来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又补充道,”现在提醒一下,手机手表MP3等电子产品不要带,还有像什么扑克牌、棋之类的娱乐用品不要带,被发现了要随时没收的。” “为什么不让带手表啊老师!”顾允举起手,大声提问。 “你们现在有的手表啊,功能太多,有的还能打游戏是不是?不要带,再讲一遍,不要带。”章老师的手敲着讲台面,“军训那边的老师、教官会控制时间,你们不需要看时间,而且训练的时候手腕上有东西不方便。” 许穆玖默默地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塞进了书包夹层。 “哦,说到这个,有的女生手上的那个什么手链啊、皮筋啊,脖子里的项链啊,统统装起来保管好,训练期间不要戴饰品。” “诶,那边那个女生,对,第三排的,把头发扎起来,不要披头散发的。还有你那个头发,什么颜色?怎么这么黄,学校是不准染发的。“ ”老师,我头发本来就是这个颜色的。“第三排的女生委屈地把刚过肩的头发扎成了一小撮。 ”真的吗?我回头要问家……诶,新来的同学找座位坐下啊,记一下我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他比咱们初中班的老尤还唠叨。“顾允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 ”是啊。“许穆玖简直不能再赞同。 ”你们有些男生啊,头发太长了,我们的规定是手不能把头发抓起来。你们头发长的找时间赶紧剪一剪。“ 许穆玖突然觉得一股凉意袭过发梢。 ”许穆玖,你头发是不是太长了?“旁边的顾允用手指对着许穆玖的头顶比划。 ”还好吧……“许穆玖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遮阳用的。“ 他不是很愿意剃寸头。别说许一零看见了想笑,他自己看见了都想笑。 ”嘿,你还会说瞎话啊。“顾允轻笑一声,”怕什么,我头发也长了,大不了,大不了把头交给他们,一起剪!“ 一起剪头发被顾允讲出了一起打仗的气氛。 ”行。“许穆玖以为自己差点就要开始抱拳和他称兄道弟了。 “哎,别客气,”顾允转过头,将手握拳,举了起来,“以后我俩一个班了,互相照应吧。” 顾允咧嘴笑着,眼神清明。 确定对方的确没有恶意后,许穆玖终于戒备,配合地举起自己的手,与对方击了一下拳,轻快地答道: “好说。” 高中军训的场地各学校不统一,有的学校的场地是在校内,有的是在校外国防教育基地。由于基地的场地有限,前往基地的学校是错开时间开展军训的。 下午,许一零从补习班下课后,正好早班下班的穆丽菁顺路来接许一零回家。 许一零发现母亲今天的脸色有些难看。她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结果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催促她快走。 她们在路边等红灯,看见街上有大批身穿迷彩服的学生。 “那是军训回来的学生吧?”穆丽菁失神地看着那群学生,“是哪个学校的?是一中的吗?” “可能是其他学校的吧。”许一零立即回答,现在一听到母亲提及一中,她心里就犯怵。 “不,我前几天看到他们发了朋友圈,时间刚好对上。” 穆丽菁口中的“他们”,是指许穆玖初中班上考进一中同学的家长。中考过后,她一直把那些家长留在自己的通讯录里,一旦那些家长发了自己孩子在高中的动向,穆丽菁就能看到。 五天前的早晨,她看到了其中一个家长拍了送孩子军训的照片。 “也许是初中的。” 母亲就算把这群人盯出窟窿,里面也不可能有许穆玖。 许穆玖今天早晨刚出发去国防教育基地,现在应该还在训练。 那个基地,许一零初一军训的时候也去过。在林城下属的沼滩县,树林茂密,水塘纵横。湿热的环境豢养了大量蚊虫,晚训的时候最闹人。 许一零扭过脸望向对面。 “妈,”从电动车后座抱住穆丽菁的腰,提醒道,“绿灯了。” “噢!”穆丽菁终于回过神,骑车过了马路。 “马上先去菜场买点菜,”穆丽菁把车头调整到前往菜场的方向,“今天皓皓要过来。” “啊?”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许一零有些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 表哥周兰皓,小姨郑丽梅和小姨夫周陆勇的孩子。 许一零对这个表哥了解得不多,已经了解的基本上来自别人的评价。 按母亲的说法,周兰皓的心思常年不在学习上,偏科严重,不是值得学习的榜样。 在小姨眼里,周兰皓开朗大方、擅长社交、对账目数字之类的很敏感、懂得体贴父母,是个不错的孩子,将来能成大事。 许穆玖干脆和许一零说,周兰皓这种人虽然聪明,但是精于算计、不靠谱,远离他为妙。 周兰皓和许穆玖的关系不好,年龄越大越是如此。他们没有具体恩怨,不过是周兰皓每次和许穆玖见面都要挖苦他几句,虽然听起来恶意没有很大,但是许穆玖本人很不喜欢听他讲话。两个人虽然不到争锋相对的状态,却也能明显感到关系不合。 基于目前的了解和许穆玖的提醒,许一零虽然不像许穆玖那么讨厌周兰皓,却也说不上有多欢迎他的到来。 平时周兰皓在外朋友众多,总出去和朋友活动,亲戚间的交流一直是能躲就躲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被小姨硬拖才肯勉强上门拜访,许一零他们每年都鲜少能见到他的面。 但蹊跷的是,今天既不过年也不过节。 “小姨和姨夫也过来吗?” “他们……小姨应该是过来的,周、你小姨夫不来。”穆丽菁的语气低沉,听不出有客人要来拜访的开心,“皓皓可能还得住几天,正好让他住许穆玖的房间吧。” “为什么!”许一零心中疑窦丛生,提高了音量。 但是,意识到母亲不是在和自己商量后,她又改了口,“那……小姨他们怎么了吗?” “家里有事。” “什么事?” 什么事一定要周兰皓不住在家里,而是出来借宿? 观察母亲的表现,联想到过去的种种,许一零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 小姨他们要离婚了。 小姨和小姨夫这些年以来已经提过无数次离婚了,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家里的亲戚甚至已经认为这是每年家里一定会发生的事。大不了一起帮着劝一劝,即使是劝不好,他们两个最后也能自己和好,离婚的事成不了真。 如果人们把”真正目的不是分手而是通过提出分手来警告对方按照自己的需求做“的行为称为”假性分手“,那么小姨他们每年都会提出的所谓离婚应该被称为”假性离婚“。 但是,目前为止,没有出现过需要把周兰皓支出来的情况。 看起来这次是闹大了。 可离婚和把周兰皓支出来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总不能是怕家里的气氛影响到他吧? 许一零突然又不能确定这是否和离婚有关了。 “你小姨他们可能……可能这次真的要离婚了。” 穆丽菁这次没有以“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为由拒绝回答许一零的问题,而是如实回答。 久违的,穆丽菁像个普通的母亲那样,和自己的女儿谈起家里的事,毫无顾忌地向女儿表达自己的担忧,展示自己的情绪低迷。她告诉许一零,姨夫周陆勇已经被发现在婚外和其他人保持关系有半年之久,小姨终于坚持不下去,明确和他提出离婚,这两天要协议离婚的事,其中就包括他们的儿子周兰皓的抚养权。 “你姨夫现在就这一个儿子,他肯定要和你小姨争皓皓的,可你小姨这些年为皓皓付出那么多,她说自己绝对不会放弃皓皓。” “他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关系吗,这不是要看他自己的想法吗?” “所以你……你帮我一起劝劝你表哥,”母亲说话支支吾吾,声音还有些颤抖,“你们同龄人之间说话更管用,你告诉他,他妈妈不能没有他,他妈妈这些年真的为他付出了很多,他不能丢下他妈妈一个人啊……” 许一零明白,周兰皓这次借宿很有可能是小姨在没告知姨夫的情况下提前安排的,她需要周兰皓待在一个不受姨夫影响的地方,需要母亲当她的说客。 现在,在母亲的请求下,许一零也必须当说客。 许一零答应了母亲的请求,虽然她觉得自己并不擅长说服别人。 只是,母亲以前几乎不会像这样对她提出请求。她从母亲的语气中切实感受到了害怕和担忧的情绪。她想这大概是因为母亲共情了小姨的经历,尤其是对失去孩子抚养权的恐惧。 母亲是想到自己了吗?她会害怕吗? 她肯定会害怕。 当母亲说到“为他付出了很多”时,许一零想到了许穆玖中考出分那天母亲对他们的指责以及她由于愤怒引起胃绞痛。 说不心疼是假的,说甘心接受也是假的。 许一零总能从这样的话语中嗅到使她束手无策的酸楚,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强烈。 让她更想逃,也更不敢逃。 端倪(2) ——————————————第14年————————————— 临近晚饭的时候,家里的大门终于被叩响了,是许一零去开的门。 “小……”许一零打开门才发现,站在前面的是周兰皓,穆丽梅则遮遮掩掩地躲在他的身后。 “表哥、小姨好。”许一零将门打开,自己退后两步,示意他们进来。 “嗨。”周兰皓跟许一零打了声招呼,随后侧过脸观察穆丽梅的脸色。 视线绕过周兰皓,许一零才看到处在黑暗中的穆丽梅低垂的脸。屋里的灯光照到她的前额和眼睛上。 看不真切,但许一零觉得她哭过,而且是不久之前。 没有一个人有进屋的意思。 “小梅子!”听到门口动静的穆丽菁赶忙从厨房出来,招呼道,“皓皓,小梅子,赶紧进来呀,我还有两个炒菜就好了。” “不了不了,姐,皓皓这两天麻烦你了。”穆丽梅连连摇头,拍了拍周兰皓的后背,“皓皓,说谢谢大姨。” “噢!”周兰皓听罢连忙向穆丽菁道谢,”谢谢大姨!“ 这次许一零终于看到了小姨的全脸——没有化妆,面色发黄,没什么血色,眼睛是哭过之后红肿的样子,黑眼圈也很明显。她的颧骨本来就偏高,消瘦下来之后两颊显凹,看起来更加憔悴。 情绪对人的气色影响太大了。 她的心情究竟是有多差才会这样? “唉,都是自家孩子。”穆丽菁冲许一零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拿拖鞋。 “小梅子……”穆丽菁看到了穆丽梅黯淡的神色,担忧地劝说,“有什么事咱们进来说,今天你还是在这吃个饭吧。” “真不用了,谢谢姐!”穆丽梅一边感激地对穆丽菁点头,就差要对她鞠躬,一边挪动身体向后方躲闪,似乎是不想让穆丽菁再探究自己的神情。 “店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谢谢姐!”穆丽梅说罢便逃似地下楼梯离开了。 “哎!”穆丽菁还没来得及挽留,穆丽梅就不见了。她只能叹息一声,招呼还站在门口的周兰皓进屋。 “皓皓,在这别客气,“穆丽菁对周兰皓微笑,”就像自己家一样。” “好,谢谢大姨。” “许一零,你带皓皓去大玖房间吧。待会儿出来吃饭。”交代完毕后,穆丽菁转身进了厨房。 “哦……”许一零看着周兰皓,缓缓地指了指许穆玖房间的方向,“这儿。” “我知道!”确定穆丽菁已经离开后,周兰皓突然间换了副样子,他得意地笑着,先前脸上拘谨的表情荡然无存,走在许一零前面,大摇大摆地往许穆玖的房间走。 在不同的人面前是不同的面孔,如果在平时,许一零对周兰皓的表现一点都不意外。 但是今天,许一零已经知道了他家里的事。那完全不是乐观的境况,但在现在的他身上一点都体现不出来。 倒不是要求每个人在这种时候都哭天抢地,但是他的反应未免…… 许一零说不出这种感觉,好像既能理解,也不理解,甚至还有些好奇—— “哎对了,许穆玖人呢?”周兰皓扭过头好奇地问许一零。 “他去军训了。” “哦,”周兰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对对,这小子今年上高一了。” 进入房间,周兰皓自己摸到了顶灯开关。 开灯后,他径直走向床头坐了下去,倚着床靠板打量整个房间的摆设。 “收拾得还挺干净,”周兰皓不知是失望还是赞叹地咂了咂嘴,“我还以为乱得像狗窝呢。” “那个,”许一零站在门口,忍不住要出声解释,但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和他说过多的东西,于是只提醒了一句,“不要乱动东西。” “放心吧,我有数。”打量了一圈后,周兰皓的目光落在了靠近身边的纸条上。纸条被透明胶带贴在了床头,上面是用红笔工工整整写的几个数字。 许一零准备离开的时候,听见周兰皓说: “这是什么?语文、数学……中考成绩吗?”周兰皓映着灯光扫了两眼纸条,轻笑出声,“考得挺高的嘛,是贴在这炫耀的?他还真……” 怎么可能是炫耀? “不是。”没等周兰皓说完,许一零就打断了他的话。 许一零对周兰皓擅自评判的行为有些不满,尤其是他评判的还是许穆玖。 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许一零的标准里,许穆玖的中考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在母亲的标准里、在全家的标准里,他的成绩是不合格的。 记得许穆玖去高中报道那天,许一零和他特意在他的高中校园里多逛了一会儿。 那时候正值盛夏,他们就沿着教学楼旁的林荫小道漫步。 小道上方硕大的叶片为小道里的行人遮住了大片热辣的阳光,虽无徐徐微风,但得益于这树影,他们享受到了片刻阴凉。 许一零惬意地抬头,欣赏从繁茂枝叶的缝隙漏下的碧空。 她知道许穆玖因为没去一中被母亲批评的事心情不好,于是她半安慰半真诚地夸赞校园环境优美。 许穆玖先是赞同地点头,随后又立刻摇了摇头。 他没有反驳校园环境优美,而是用几乎语重心长地口吻说: “你还有很多机会,利用好中考前的时间,努力争取去一中……不要学我。” 最后几个字他似乎说得很艰难。 ”哥,“她问,”学历高就是成功吗?“ ”不是,“他答,”学历不是一切。“ 然后他们久久沉默了。 很多人都强调过,学历不是一切,学历不高不代表人生就失败了,但大多数人仍然把学历高作为成功人生的主要甚至是全部标准。就像很多人一边强调富有不代表日子过得好,但他们仍然下意识用财富的多寡来衡量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幸福。 ”某某不代表全部“、”某某不等于全部“,就算所有人都把这些道理倒背如流又怎么样?他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用学历和财富的标准填满自己的双眼。 许一零知道,许穆玖以前肯定想过他们两个一起去一中的未来,但这个幻想是与母亲的要求有关还是与别的要求有关,她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如何,现实告诉他们,这个幻想已经破灭一半了。 “很难,”许一零想这么对他说,“去一中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咱们学校每年也没多少个去的,而且考试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许穆玖偶尔会像现在这样,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她,对她寄予厚望。 许一零却不是每一次都很开心听到这样的话的。因为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许穆玖认为自己做错了某件事的时候。 “不要学我。” 听起来是在警告许一零,他犯过的错她就不要再犯了。但其实还有一层含义,他在强调给自己听,只有许一零能听出来,因为这是他们共享的、根源在同一处的一个含义—— 认为自己不够好,甚至是认为自己很差劲,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堕落的代表、做什么都是错的,即使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错误的标准是什么。 无法避免。 许一零该怎么回答? 身为他的同伴,当然可以直言不讳,说太难了,说自己真的不想这么辛苦。苦水是永远倒不尽的。 但是身为妹妹,许一零最后还是选择答应他,让他放心。 “这个纸条是我妈贴的,是为了警告他,他自己肯定不会贴这个炫耀的。” 许一零提醒了周兰皓记得吃晚饭,然后离开了房间。 晚饭期间,气氛有些微妙。 穆丽菁迟迟没有提到周兰皓家里的事,而是挑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问。 许一零知道母亲是在计划缓步进入主题。 关于小姨的事,其实许一零自己还有很多疑惑没有解开。 她一边吃饭一边回忆下午母亲的陈述。 按照母亲的说法,小姨是因为小姨夫有了第三者才决定离婚。 这个原因确实和以往的离婚理由不一样。以前她闹离婚主要是因为经济纠纷,而这次是因为感情遭到背叛。 所以许一零可以这么认为:在小姨眼里,情感遭到背叛比经济困难更加严重。 许一零以前也见过其他人分崩离析的婚姻,有一部分人,他们面对情感背叛后选择继续,但是在经济困难之后选择了分开,在那部分人眼里,经济比情感更重要。 当然,导致离婚的原因不可能仅仅只有两种。 许一零再次体会到了婚姻的多样性与复杂程度。感情、经济基础、家庭关系、地理位置……他们随时可能因为任何一个因素崩坏而分开,可是,他们当初在对方、在大家面前发誓余生只忠于对方一人的时候,难道没有把这些因素都考虑周全吗? 还是说,促成他们决定结婚的因素根本没有那么多,他们觉得只要满足一部分条件就可以结婚? 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对于他们,许一零有些无法理解。 母亲平时办事说话是很利索的,偏偏今天,她闲聊了很多其他事,许一零回过神的时候,母亲还是迟迟没有提到正式话题。 她打算把从长计议的时间继续延长吗? 周兰皓明显没那么多耐心,他回答问题的态度很好,但他有意避开母亲谈及他父母的事。他没吃多少东西就借口已经饱了,然后躲进了房间。 穆丽菁下午的时候拜托许一零帮她一起劝说周兰皓,但许一零认为,像周兰皓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不能算孩子了,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他现在已经认定了答案,仅凭她们的几句口头劝告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最好的结果就是,周兰皓心里本来就是愿意跟着他母亲的。 虽然周兰皓同意他母亲的安排,在这里待着,可那不代表他一定同意选择母亲,何况他一直在躲避接受这里劝告的试探。 如果他本来就愿意跟着他父亲,那对她们来说,劝说成功的希望就渺茫了。 晚饭后,许一零抱着“知道不大有作用但是好歹试一试”的心态去房间找周兰皓。 她下午答应了母亲这两天帮着劝劝的,她想尽早劝,因为越往后拖她一定越开不了口。如果能问到对方大概的选择趋向,也算是帮了母亲的忙了。 一进房间,就看见周兰皓在翻找床头柜。 “在找什么?”许一零警觉起来。 “噢,没什么。”周兰皓立刻关上抽屉起身,他转过头,发现是许一零,似乎松了口气,“你来干什么?” 被对方询问目的后,许一零不知怎的就紧张了——她是来问他的家事的,不好直接张口问,又不知道以什么话题开头比较自然。 目光闪烁,最后锁定了书架。她便随口说道: “我来找书。” 要不还是不要问了,自己也回去从长计议? “找书?”周兰皓随意地倚着墙,打量房间里的书架,“这儿有什么好看的书吗?” “小说。”许一零越发紧张,不想问了,准备随便找一本书就离开。 “小说有什么好看的。”周兰皓嫌弃地瞥了一眼许一零手上的言情小说,拔掉了床头柜上的手机的充电线头,问道,“你们家WIFI密码是多少啊?” “四个六四个八。” “好。你打游戏吗?”周兰皓盯着屏幕输密码,一边问道,“你应该是会打游戏的吧?” 许一零停下离开的脚步,看了看周兰皓的手机,摇了摇头, “我没有手机。” “什么?”周兰皓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转而一幅了然地样子笑着说,“你妈不会只给许穆玖买手机,没给你买吧?” “他也没有!”许一零瞪了周兰皓一眼,但是对方的注意力还在手机屏幕上。 “好好好,知道了。”周兰皓急躁地按屏幕,不耐烦地啧嘴,“你们家网也太差了吧。” 家里那个路由器是刚搬家的时候买的,花了一百多块钱,24小时开着,到现在也用了三四年了,会间接性罢工。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到晚上六点信号就很差,八点之后就好了。 周兰皓又猛按了两下屏幕,然后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叹了口气。 “你们平时都没有手机玩吗?只玩电脑?” “嗯。”许一零仔细想了想,回答道,“电脑现在也不常玩了,我妈设了密码。” 事实上,他们有一个手机来着。 那是父母上次买新手机的时候留下来的旧手机。 以前,因为父母都有手机,许穆玖许一零平时也不在外停留很久,没什么通讯需求,所以搬进新房子之后家里就没再装新的座机,以前家里唯一的座机也搁到爷爷奶奶的房子里了。 本来用旧手机换新手机价格可以便宜一点,但父母考虑到他们现在长大了,需要通讯设备,又要提防他们沉迷手机,于是换手机的时候他们只换了一部,另一部就留给许穆玖许一零用来同他们联络,约定好等上大学就给他们买新手机。 许穆玖把手机里面的软件和缓存清了一遍,但旧手机用了有些年头了,性能不太好,运行内存也小,卡得很。 许一零通常会用它看视频和小说,许穆玖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会用它玩简单的不用联网的游戏。学校不让学生带手机上学,他们也没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所以平时这部手机多是在家中躺着,履行座机的义务。 和电脑比起来,这部手机的吸引力更加大打折扣了。 “原来是你妈设的密码啊……哎哟……” ”‘原来?”许一零警惕地瞥了一眼电脑,又转头盯着周兰皓。 “我太无聊了,翻着看看,”周兰皓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做出无辜的表情,“我以为是你们自己设的密码呢。” 周兰皓皱着眉转头又看了一眼床头的纸条,“有必要这样吗?怕耽误你们学习?” “嗯。”许一零点了点头。 也许只有在抱怨家长的管教的时候他们才有了些许同龄人的共鸣。 “那你们不玩游戏的时候干什么?总不会只看书吧?” “看视频,写写东西,我哥会出去和同学打篮球,我有时候也去。” “你会打篮球啊?” “会一点。” “那还挺好的,总比一直在家看书好。”周兰皓饶有兴趣地追问,“那你们去过什么好玩的地方旅游吗?” “去过溪城。”许一零如实回答道。 那是父亲的厂里组织可带家属的公费旅游,活动内容是去溪城爬山,虽然又累又晒但是也有趣。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也没拍多少照片,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四肢酸痛的感觉、一些零碎的有色画面和晨间湿漉漉的空气,其他回忆已经很模糊了。 “可是……”周兰皓斟酌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提出质疑,“你们家应该也不缺这个钱吧。” 以前家里条件还不算好,不足以拿出此类“闲钱”供他们玩乐,活动都是能省则省,后来家里条件好一些了,许一零和许穆玖已经忙着学业,父母也在忙工作,抽不出时间外出游玩了。 “不是因为钱。” 其实一直待在家里也不无聊,自己还不到非出去不可的地步。 许穆玖倒是说过,他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可平时学校里的事情太多了,空出的时间还不够休息。 “还是因为学习吗?”周兰皓犹如一个无奈的长辈,扶额说道,“不是我说,你们真的该好好出去看看了。外面的世界比家里精彩多了,你们这么关下去,早晚得傻。” “哦,我在说什么呢……”周兰皓撇嘴摇了摇头,“你们估计已经傻了。” 或许吧。 许一零没有反驳,她好奇地问周兰皓: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当然,我去过首都,去过沪城,还有……”周兰皓停顿了一下,不自在地把眼睛瞟向书架,“我爸出去做生意,有时候会带着我。” 他提到了他的父亲。 许一零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个可以作为提问切入口的机会,但是她犹豫了。 周兰皓似乎猜到了她要问什么,或许不在此刻,而是在之前就猜到了她的目的。但是他也没有急着转移话题,反而是给足了沉默,在等许一零问出来。 “……你爸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周兰皓神色自若地回答道,“他这个人是不靠谱了点,但是对我,他亲儿子,还是没话说的。” “你妈对你呢?” “也好啊。什么好的都给我用,当然好了。” “那……” “你是想问,他们两个谁对我更好吗?” 被戳中心事的许一零立刻低下头,避开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 也许不能小看他。 对面的这个人常年混迹在外,虽然干的无非是些吃喝玩乐的消遣事,但他察言观色的机会和经验与她的比起来,绝对只多不少。 何况她是来打探情报的,也算是有求于他,处于劣势地位。 不可步步追问,不可心虚否决,不可…… “我比不出来,也许是我妈对我更好吧?”周兰皓漫不经心地翘着二郎腿,“你也是来劝我跟着我妈的?” 周兰皓家里的事,许一零他们也知道,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没必要掩饰了。 不可沉默太久。 可许一零没有否认,也不敢承认。周兰皓也没有沉默,自顾自地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我还是会跟着我爸。” “你妈妈不能没有你,她这些年为你付出了很多。” 现在已经有答案了,他轻易不会改变的,但许一零还是把母亲对她讲的话转述给他。 说出来舒服多了。 除了尽到自己最后一份力,还有一个促使她转述的原因,她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这句话太熟悉了。“她为你付出了很多,”这句话,它在无形中根植在多少人心里了? 她很想知道其他人对这句话的看法。 “我知道,她对我掏心掏肺的好,在我这里瞒不住事情,所以我知道你们的目的,你们不要劝我了。” “为什么?不为她考虑你不会觉得对不起她吗?” 这个问题里,许一零自己的意愿已经盖过尽一份力的心思了。 就这一个问题,问完她就走。 周兰皓话锋转得太快,她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周兰皓皱了皱眉,似乎对许一零刨根问底的行为很不满,“说了你也不懂,你日子过得好好的,不需要懂。” “噢。” 看来暂时还是没有机会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许一零灰心丧气地转身准备出去,却被周兰皓叫住: “喂,”他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跟你说的,你可别转头就告诉你妈。” 见许一零还在犹豫,他又补充道:“我没跟你计较,把‘敌情’都告诉你了,作为交换,你是不是应该帮我保密?” 真是个出色的商人。 “为什么?”许一零贯彻了“刨根问底”精神。 “我怕的就是这个,家里气氛太压抑,出来就是为了躲着他们,透透气,要是被你妈知道了,我这两天就待不安稳了。” “……知道了。”许一零已经不想掺和他们的事了,事情会怎么发展,他们早就想好了,再纠扯只是白费力气。 但是,小姨怎么办?她以后要怎么面对他们父子? 无论她后不后悔,都得自行把后果消化掉。 她能逃出这么糟糕命运的桎梏,过好新生活吗? “那就好!”周兰皓嘿嘿一笑,“其实吧,我都要成年了,心里有数,抚养权这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他们离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过是些小账目的问题,非得搞这么大阵仗,我最烦这种了。而且啊……” 周兰皓说到一半,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有水吗?” “厨房。” “算了。”周兰皓撇了撇嘴,“我没想到的是,连你都被拖过来当说客了。真够行的,你没事做吗?没跟什么小男生出去玩吗?非得掺和这种家长里短的杂事?” “没有。” 不知为什么,许一零想到许穆玖了。 如果他在家,这些事就是他去和周兰皓谈了,也用不着她操心。 “没谈对象?” 周兰皓只是随口一问,许一零却有些慌乱,她定了定神,义正言辞地说: “不能早恋。” “哎哟,行行行,不说了,真是服了你们了,一个个的……”周兰皓翘着额二郎腿的脚晃晃悠悠,“说好的,不要告诉你妈。还有,有的问题你该问谁问谁去,问他们比问我有用多了,免得像审犯人一样审问我,实在不行你查小说、查课本、查资料,我看出来这些比较适合你,别再来烦我了,给我个清净。” “……行。”许一零听出来周兰皓的语气已经十分不耐烦了,她也有点气愤。 许穆玖从来不会这样,这么没耐心。 这就是差距。 不过,有一点周兰皓倒是说对了。 有些事,与其去问别人,不如自己去查、自己分析。 人的想法和叙述语言很难摆脱主观情绪,不如已经明白成文的资料来得客观清晰,况且资料永远能耐心地回答问题。 走到门口的时候,许一零突然被周兰皓叫住: ”喂。“ 许一零回头,发现周兰皓倚坐着,目光晦暗不明。 这会儿许一零才关注到,周兰皓的眉眼更有了几分他母亲的影子。 ”你别烦,这窝我也占不了太久……”周兰皓低下头,如是说道,“他们很快就结束了。” “……嗯。” 一阵陌生的铃声突然响起。 周兰皓把一旁的手机拿起来,瞟了一眼来电备注,随后又把手机扔到一边,掀起被子盖到了手机上面。 现在,他盯着天花板发呆、如堕烟海的样子倒不像是装的。 有一瞬间,许一零犹豫自己要不要同情他一下。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当事人不需要别人不花成本的同情和表面的理解。 他是否真的心存迷茫,迷茫的又是什么,她从何得知? 也许他说的对。 自己的家庭与他的家庭比起来,的确是稳固的。 既然自己没有身处他的处境,有些事情未必是她这个旁观者能理解得了的。 端倪(3) ————————————第14年—————————————— 当许穆玖把掌心的米白色粘液抹到脸上时,他忍不住皱了眉。 感觉脸上被淋了一层粘腻的油。 闭上眼,摊开手,将这层东西抹匀,浓郁的熟悉的香气直直钻入鼻腔。 这香气酷似家里洗手台抽屉里的香气,那洗手台上有一面镜子。 有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一睁开眼,就能在镜子里面看见自己的身影,还有站在自己旁边的许一零,她睡眼惺忪,一边慢吞吞地挤牙膏一边可怜兮兮地对他说: “困死了。” 挪开手,灼热的阳光从不锈钢防盗窗栏涌进宿舍,撬开许穆玖半眯的眼皮。 “喂,”走进宿舍的顾允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把许穆玖的水杯递给了他,“赶紧的,要早训了。” “噢,谢谢。”许穆玖接过水杯,里面已经盛满了水。 高一(12)班里,许穆玖只认识顾允,两个人身高差不多,队伍里排的位置也是相邻的,这几天的训练里他们一直结伴。 顾允性子有点急,见不得拖拉。 通过几天的相处,许穆玖发现顾允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人,真诚直率,怀着一颗乐于助人的心,但是—— “你要唱戏啊?”顾允指着许穆玖煞白的脸,露出了嫌弃而不解的表情。 对于他总能出言伤中别人要害的行为,许穆玖原本以为那是他独特的开玩笑方式,后来才发现,他没有在开玩笑,他是在认真地说话,并且在表达自己发自内心的嫌弃。 他怀疑,以前初中没人愿意和顾允交朋友,多半是因为他的嘴。 许穆玖光明正大地把防晒霜瓶子举到他眼前,指着瓶身的字一字一顿地解释道:“防、晒、霜,懂?” “噢噢噢,防晒霜……”顾允明白地点点头。 值得欣慰的是,他没有像许穆玖之前预想的那样,讽刺他连太阳都晒不得。 可他说了句让许穆玖更听不得的话。 “你妈也太宝贝你了吧。” “你妈才……!” 许穆玖差点跳起来,爆粗口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顾允没说什么,反倒是自己,怎么这么敏感易怒? 许穆玖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像是在叹气。 他想起自己印象最深刻的爆粗口是在小学的时候。 许穆玖记不得自己是从哪学来的骂人话,一旦上嘴就很容易形成习惯,似乎不加点此类词语自己的想法就无法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他说得顺口了,许一零也就跟着学会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爆粗口的时候被母亲听到了,于是母亲赏了他们一人一个响亮的巴掌。他只是被打懵了,但许一零捂着红通通的腮帮,当时眼泪就夺眶而出了,愣是一整天不敢说几句完整的话。 他明白了以身作则的重要性,再也不敢随便爆粗口了。 有时候,他也觉得很神奇。他总能在许一零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生活习惯、动作、说话方式,甚至是对某样事物的看法,他分不清这些是因为他们的生活环境相同还是因为他的行为影响到了她。 或许这两点本就是同一点,他的存在本就是她生活环境的一部分,所以才能影响到她,她的存在对他而言也是如此。 这让他们觉得亲近,而他们对身份的自信、对彼此的信任与理解,大多来自这份得天独厚的亲近。 在以身作则和互相亲近的想法共同作用下,他既急切地希望对方能看到自己优秀的作为,同时又很放心地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明明是看起来如此相斥的两点,却很好地在他以往的生活里融合贯彻了。 然而,这样的状态也不是一直稳定的。随着他们遇见越来越多优秀的人,他也越来越不安,他希望生活里的自己更多是优秀的、能以身作则的自己,而不是总有新的缺点产生的、失败的自己。 “那是谁?难道是你爸?” “我妹!”许穆玖咬字加重,反复强调,“我妹给的。” “你还有妹妹?” “对啊,”许穆玖把防晒霜盖上瓶盖,重新放进书包的网兜里,“她也在南路上学,比我们小两届。” “噢……”顾允声音小了不少,“真巧啊,顾阳也和我们一个初中,比我们大两届。” 顾允口中的这位顾阳,是他哥哥。这两天和顾允聊天的时候,许穆玖总听顾允提到顾阳。 他们兄弟两个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不错到许穆玖听罢甚至因为不服气,暗自把他们关系要好的程度同自己和许一零比较过。 顾允称呼顾阳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言语中完全听不出对兄长的尊敬,提及的多是他们生活中的糗事,除了提到顾阳会指导他写作业以外,他还没有说起其他和学校有关的事。基于顾允的描述,许穆玖对这个同样是做哥哥的人的印象仅停留在:善良温柔、耐心勤勉、体型较胖、爱看动漫。 直到顾允说他们以前在一个初中,许穆玖才想起,他刚进初一的时候,好像总在全校表彰大会上听到“顾阳”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他怎么也联想不到顾阳和顾允竟然有关系。 “我好像记得一点。他是不是被表彰过、成绩挺好的?” “对。”提到这点的时候,顾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他捏紧手里的水杯,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自豪,“他后来考进一中了。” 一中,又是一中。 许穆玖魔怔似的,心里一遍遍默念“一中”,脑海中闪现出贴在自己床头的纸条、母亲的头也不回和父亲的忠告。 顾阳的成绩优秀,是他父母的骄傲,为他的弟弟做好了榜样,可自己呢?自己只能来附中,攥着烫手山芋般的录取通知单,像个懦夫一样躲着母亲的责备,然后把希望寄托在许一零身上。 他何尝不知道有些希望是伴随着压力的?他憎恶母亲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带来的压力,而他又把这份希望传给许一零。他知道如果许一零把他的鼓励当真,那么她也得承受压力,可他还是这么说了。 因为他自己也承认这是对的。 他认为这是为她好,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没脸这么认为。 对于中考的事,他早在暑假初就与自己和解了。 归功于那份对压力的憎恶和反抗,和解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短得多。 如今,和解前的颓败又卷土重来了。 他后悔中考前没能更努力一些。 如果他考进一中,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成为榜样,不会在与别人的哥哥对比时相形见绌,不会在别人提起“一中”时成为惊弓之鸟,母亲贴在自己床头代表警告的纸条也不会存在。 即使压力依旧,他也不必自卑畏缩,而是像个战功赫赫的将军泰然自若地陈述身上一道道伤疤的由来和战场潜在的危机那样,面对压力,他只需要享受单纯的、潇洒的、痛快的对它的憎恶就行了。 他心一沉,不自知地咬着牙关,以至于顾允后来说的话他都没听进去。 集合的哨声惊醒了两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他们回神,拎起水杯,随着抱怨声此起彼伏的大部队涌出宿舍楼。 天气预报说第三天会下雨,可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上午了,天上非但没有落一星半点儿的雨滴,连稍微大片的云都见不着,烈日肆无忌惮地在无云的天空里撒野。 军训基地的建筑物不多,主要是几栋浅灰色的水泥楼,规矩且平整,像是从几何教材书上扣下来的。被隔离在训练空地之外矮小茂密的绿植不仅起不到遮阳作用,而且是蚊虫的栖息所。 阴影地少得可怜,有限的阴凉地早就被集合速度快的班级占领了。 多亏十二班的教官和善,给学生休息的时间比较多。 休息时,学生们就盘坐在地上,逗着教官讲话,还和隔壁班比赛唱军歌。 许穆玖握着自己的水杯,正望着远处的高压电线发呆,忽然听见旁边的顾允喊他的名字。 “许穆玖,回头你把你的防晒霜借我涂一点呗。” 许穆玖转过头,看见顾允正撸起短袖的袖子,他撇着嘴揉搓胳膊上一黑一白两处皮肤中间那道分明的界线,仿佛试图将它们抹匀。 “借是可以,但现在可能有点迟了。” 许穆玖摇了摇头,如实告知顾允。晒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可逆转了。 “我也不指望一下子转白,能管一点是一点吧。现在这个,黑得也太离谱了。”顾允把袖子往下扯了扯,领口边缘的肤色分界线又漏了出来。他懊恼地把衣领扯了回去。 虽然不少人说肤色不一定要偏白才好,可社会上目前的主流审美似乎还是以白为美。 许穆玖觉得顾允这副维持自己形象的样子莫名亲切,再回想起他之前对防晒霜的一脸不屑,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突然就关心起自己的外貌了?” “得了,我没空关心什么外貌,不过是不想回家被家里人说。你猜我初中军训结束之后他们说我什么?说我的样子本来就不讨喜,一晒就像黑毛野狗。” “没那么严重吧……”许穆玖皱眉道,有些过意不去,又补了一句,“中午休息的时候你直接去我书包旁边的网兜里拿就行了。” “谢了。”顾允貌似没把这当回事。 许穆玖忽然想到他刚才那句话里令自己在意的点,忍不住问: “顾阳也会笑话你吗?” “他?当然不会啊。”顾允轻笑一声,忽而把头低下,用更大的声音强调,“他自己又胖又矮,还好意思笑我呢?” 许穆玖把头撇开,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后悔听到后一句话。 他连忙捏了捏自己的手臂,隔着皮肉触到自己坚硬的骨骼后,视线顺着手臂内侧的青筋往前,忽而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确信顾阳真该好好对顾允生一回气。 “顾诺就不一定了,这小兔崽子被惯坏了。” “顾诺又是谁。”许穆玖一边问一边思考这个新人物的“恶劣”行径,不知道该不该同情顾允。 顾允咬牙切齿的表情和缓了些, “噢,我弟。” “你还有个弟弟?”许穆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纠结继续追问下去可能会有些不礼貌,他背过准备做出“三”的手势的手,撑着微微仰起的上半身,住嘴了。 “对啊,”顾允扭过头,看到许穆玖不自然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是……我家就两个孩子,我爸妈没那么能生。” 许穆玖点点头。想到他自己也有一个爱挖苦人的表哥,他一下子就能理解了。 “顾阳是我叔叔家的孩子。” “啊?” 许穆玖又不能理解了。 就在他听到顾阳和顾诺只有一个是顾允的亲兄弟的瞬间,他下意识就认为顾阳才是顾允的亲兄弟,因为顾允明显和顾阳的关系更好。 类比他和许一零,如果他们之间只是表兄妹或是堂兄妹,关系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如果他们之间是陌生人,一定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感念这份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也因此一直认为血缘亲疏的影响是巨大的。 顾允、顾诺,允诺。 这下再看名字,确实可以看出顾允和顾诺的血缘关系更近。 “我以为……” “以为什么?” “顾诺才是你亲弟弟啊?”许穆玖刻意加重了“亲”字。 “对啊,怎么了?” “我看你好像和顾阳更合得来,我以为你和他的血缘关系会更近一点。” “血缘关系?这、这和血缘有什么……” 教官的哨声尖锐地穿进耳膜,所有人立刻条件反射般起身站军姿。 “我就是看顾阳更顺眼。”顾允小声嘀咕。 “立正站好!不要讲话了!”教官大声提醒。 许穆玖双臂贴着身侧,睁大眼睛紧盯前面同学的后脑勺。 烈日在刚起身的这一刻更加刺眼,头部一瞬晕眩,余光处的景物颜色越发艳丽,黑紫色的斑点从视线下方扩大到正前方,又逐渐消失。 顾允刚才想说的是? 这和血缘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吗? 许穆玖忍不住继续往下思考。 如果没有关系,那不就代表和自己血缘关系越近不一定和自己关系越好吗? 可是自己和许一零的关系不就是比和周兰皓关系更好吗?因为自己和许一零是一样的父母,而周兰皓…… 对了,父母。 其实,自己和父母血缘关系更近。但是,自己和妹妹许一零关系更好。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关系远近并不完全取决于血缘亲疏的程度。 那么,真正影响关系远近的东西是什么?血缘呢?血缘这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到底在影响什么?相似的长相?相似的基因?相似的生长环境还是相似的性格?或者是更加神秘的心灵感应? 许穆玖的脑子乱极了。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陷入这些无意义的思考,血缘、关系、学历、成功、自我认同或是他人认同……明明想不出头绪,却控制不住去想,导致脑袋一团混沌。 没了冷静的状态就不能完全支配自己,他讨厌这种状态。 他觉得,自己中考失利的罪魁祸首很有可能就是这些无意义的思考,它们阻碍了冷静思考的常态。 他决定尽量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军训历时五天,第五天上午是军训会操。 高一(12)班的会操最终表现被隔壁高一(11)班的表现比下去了,获得了二等奖。 章老师对此结果很不满意,下午的返程路上,一上大巴车他就开始由此不如人意的结果批评学生的竞争意识不够强,并强调以后正式的高中学习不可如此怠慢。 顾允戴着耳塞睡了一路,许穆玖则盯着窗外高速公路下大片的稻田和杨树林听章老师的告诫,没过多久他也靠着窗户睡着了。 大巴车到达学校的时候,校门外已经被来接孩子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了。 车窗外是林城的街道、林城的建筑、林城的人。 只是间隔了五天,这些都变得新鲜起来。 许穆玖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 “看什么呢?”一旁被大巴车时停时走扰醒的顾允取下了耳塞。 “我妹,”许穆玖回答道,“她说今天补习班下课过来找我,顺路回家。” “噢。” “你呢?待会儿怎么……” “吃过饭去顾阳家看看。” 没找到许一零,大巴车已经驶入校园。 许穆玖转过身: “晚上特地跑过去?” “也不远啊,我们在一个小区,有时候我会睡在他家。”顾允打了个哈欠,“我见顾阳的次数比顾诺也少不了几次。” 怪不得。想必是相处时间长,关系才这么好吧。 大巴车驶进校园,放学之前得先去班上集合,并且听班主任通知开学各项事宜。 下午五点十分。 许一零来到了林城附属中学的门口。 来接孩子的家长太多了。保安用铁栏杆将等待的人群隔在大门两侧,为中间开了一条宽阔的步道。 许一零大概察看了一下靠近马路已经出校门有一会儿的学生人群,确认没有许穆玖之后,便向里钻过人群缝隙来到靠栏杆的一侧。 许穆玖初一军训结束的时候,许一零也是这样,和母亲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打量一个个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学生,寻找许穆玖。 那天许穆玖从校门走出来,正顶着被晒伤的脸和刚在军训基地剪的寸头,但许一零还是先母亲一步认出了许穆玖。 “哎呀,还真是大玖。”母亲眯了眯眼睛。 “是的,就是他。”她一边摇晃母亲的胳膊,一边指着许穆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看到什么之后就十分笃定那就是许穆玖的,眼睛?书包?走路姿势?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 她本来对第一个找到许穆玖这件事是开心的,但就在和许穆玖对视的那一刻,看到他惊讶而且窘迫的眼神的时候,她对母亲说话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他怎么成这样了? 后来,她对许穆玖新造型关切的目光让许穆玖尴尬得唯恐避之不及。 这一次,她仍然有信心很快从人群里找到许穆玖,同时,她也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迎接接受了五天军训之后许穆玖的新模样。 高一(12)班放学的学生终于走出来了。 有几个和许穆玖个头差不多的人。 哥! 许一零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 呼之欲出的称呼被锁在喉咙里,准备招手的手臂悬在半空。 周围都是人群。 她抿了抿唇,视线一直追随着许穆玖。 这次他没有晒伤,也没有剪寸头,只是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他的目光在大道两旁的人群里打转。 那是许一零。 许穆玖觉得自己出门之后迟疑的脚步一下子就找到了方向。 林城的街道,林城的建筑和最熟悉的人。 “走了。” 许穆玖目光不移,朝旁边顾允的方向摆了摆手,向人群外的马路对面走去。 对许穆玖来说,出门在外的人身上似乎有一根线,线的另一端连着家和家人,代表心还系在家里,强烈的归属感在离家在外的日子里总会提醒自己该早点回家,一旦离家太久或者去的地方太远,那根线就会越来越细,自己若是在别的地方生存立足扎根,那么这根线就会断掉,连同对原本的家的熟悉感也会越变越淡。 现在的自己只不过离家五天,那根线好像已经变细了。 明明许一零一点都没变,五官、装束,甚至连刘海的分股似乎都和从前无二样,他却总觉得有说不出来的额外的陌生感附着在她身上。 也许有什么在暗暗改变吧,但他迟钝,发现不了——他心安理得地得出这么个结论。在面对许一零的时候,他可以放任自己懒惰一会儿,不必刻意察言观色、胡思乱想,可以在不知全貌的情况下安心拥抱现实。 “哥。” 同样离开人群的许一零向许穆玖走过来,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往附近的车站走。 突然间,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臂上,一时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他想到了五天前。 “防晒霜我用了。” 他如此开口,就像承接了他离家前的最后一句话那样。 他抬起另一只胳膊给许一零看,突然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涂胳膊,只涂了脸。 脸成什么样了? 好像没什么概念。军训基地见不到镜子,他这几天也没照过。但是感觉现在胳膊的肤色似乎和以前的没区别。 许一零会觉得自己有些陌生吗? “嗯,我看出来了。”许一零的脸上是恬静的微笑,“你这次没被抓过去剪头发。” “开学之前要自己剪好,”许穆玖庆幸地说道,“不过理发店的师傅下手不会那么狠。” “没事,头发会长,而且我都认得出来。” 许穆玖的嘴角浮现些许笑意。 像这样独有的重视总能让他获得满足感,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有牵挂、有重心、有方向的人。 “嗯……”许穆玖端详着身边的许一零,“许一零。” “怎么了?” 一旦把目光重新放在许一零身上,刚才那种陌生感也就重新回到了视线里。 “……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会吧。”许一零摸了摸头顶,又看了看脚下的地面。 当然不是身高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在和顾允谈及许一零的时候,他脑海中许一零的形象似乎比现在的许一零年龄小一些。他解释不清,只能把这点莫名而来的陌生感归结于最合理的身高。 “算了,”许穆玖疲惫地摇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 “噢……”许一零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不在这几天表哥来我们家了,准备住你房间的。” “什么?”许穆玖惊讶道,“他来住什么?” “他没有住。”许一零按住许穆玖的胳膊,解释道,“小姨他们要离婚了,真的。那两天在商量抚养权。就在你刚去军训的那天晚上,小姨把表哥送过来了。但是那天晚上小姨夫就找过来,最后把表哥接回去了。” “他们……” 虽然“小姨”、“小姨夫”、“离婚”这几个词在许穆玖听来不算新鲜词汇,但听到许一零强调这是真的时候,惊讶和恍惚的情绪还是涌现出来。 这五天,根本不像只有五天。 “那现在他们怎么样了?” “表哥以后会跟着小姨夫吧。” “噢,”许穆玖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转过头,发现许一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询问,“周兰皓和你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他让我别问这些事。”许一零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天周兰皓不耐烦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周陆勇第一次给周兰皓打电话的时候,周兰皓没接。至于后来怎么样,许一零也不清楚。但最后周陆勇还是找到了他们家。 他一边嚷着周兰皓是他的儿子,一边要往家里闯。他身后的穆丽梅拉着他大吼,让他不要发疯。 二人面部皆是狰狞的。 穆丽菁则是拦着周陆勇,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他的悉数罪行。 那场面不算太混乱,几个成年人的歇斯底里,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殃及周围物品。 只有周兰皓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脸上的表情冷着,似是不屑,也似麻木。他沉默地旁观了一会儿,在这期间的他仿佛也是周围的一个静物摆件,与一旁的争执毫无干系。 许一零站在穆丽菁身边,突然感到肩膀被轻拍了一下。 “抱歉啊,借个东西。” 隐约听到这句话后,随之而来的是尖锐刺耳的玻璃碎裂声突然划开争执声。 周兰皓把桌上的玻璃杯摔碎了——瓷砖上的玻璃碎片在灯下闪着冷光,仿佛被映进了他的瞳孔。 “别吵了。”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逡巡,最后还是稳稳地停留在他父亲身上,“我已经想好了。” 穆丽菁狐疑地盯着周兰皓的表现,随后又瞥了一眼穆丽梅惊恐未定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这次她再也不像之前那么犹豫,把穆丽梅的不易、她为穆丽梅感到的不公、孩子对母亲的重要性,只要是能说的统统说了出来。 穆丽菁自知她是个在穆丽梅哑口无言的时候的传声筒,但这些话语里不断地掺进她自己的感情,她越说越激动,恨不得对着周兰皓的耳膜嘶吼出来。 “嗯……” 周兰皓仍旧无动于衷,只用平静而简单的一句话结束了对穆丽梅而言是无以复加的伤疤、对穆丽菁而言更像是一场梦的晚上。 他说:“爸,我们回家吧。” “……你在想什么呢?”许穆玖的疑问打断了许一零的思绪。 “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小姨对他这么好,他却想跟着姨父?” 许一零一边走一边回忆那天晚上周兰皓的表现,向前走的时候没注意到右转的电瓶车,被许穆玖拉了回去。 “车。” “哦……”许一零往许穆玖身边靠了靠,接着问道,“他为什么不为小姨考虑一下?” “……你怎么就认为他一定会为别人考虑呢?”许穆玖的语气有一丝不满,“他这么做是因为好处更多。” 人是自私的,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往往趋向利处更多的选项。而且,牺牲自己的利益和牺牲别人的利益之间,像周兰皓这样的人,当然会选择后者。精明如他,或许除了表面的牵扯,他还会有更多其他考量,如何选择,他肯定早就在心里权衡好了。 “人都是这样的。”许一零顺着许穆玖的话,喃喃说道。 “对,都是这样。”许穆玖答道。 自己也是这样。虽然平时嘴里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能当自私的人,一定要为别人考虑,可真正面对选择的时候自己又会如何,谁能保证呢? 口头的宣言在面对趋利避害的本能的时候总是不堪一击的,也正是如此,言行合一的品质才显得如此珍贵。 他真希望自己就是个言行合一、自制力强、慷慨无私的人。 但在选择到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他能在别人进行选择之后评价他人,却不能在自己选择之前为自己的行为妄下定论。 “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面对许一零这熟悉的发问方式,许穆玖觉得自己的确已经告别军训、回到了以前熟悉的生活。 然而,他并不敢直言回答,也想不到比较好的答案。只能面带歉意地答道: “我不是他,我不清楚。” “那如果,你就是你。比如……”许一零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问道,“比如现在,我们爸妈离婚了,你会跟着爸还是妈?” 许穆玖微微一愣,转过头看了一眼许一零认真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也就只有许一零会和他不开玩笑地讨论他们爸妈如果离婚该跟谁这种问题了吧。 许穆玖把胳膊从许一零的手中抽出,转而用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 少顷,他缓缓说道: “你现在问我,我好像也回答不出来。你看……爸妈他们几乎不吵架,也没有其他人插足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感情没出问题,他们的事业都很稳定,没有明显的经济问题,我们家里的关系也没有出现其他裂痕和差错,所有事都好好的,没有可能突然离婚。对我、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个假设根本就是不成立的。既然不成立,那么也就没有相应的答案。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选什么。” “嗯。”许一零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自从掺和了下小姨的家事,她越发觉得自己如今拥有这样的家庭,真该好好感恩。 许穆玖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但是,刚才她问的两个问题都是以“不知道”结尾,难免有些失落。 “不过,”许穆玖继续补充道,“我发现自己倒是把前面一个问题想清楚了。我不是周兰皓,就算把我放在他的位置上,我现在面对的情况也不可能和他一模一样。因为我是爸妈的孩子,我的存在也是他们婚姻的一部分,既然是一部分,就有一部分的作用,我和他不一样,作用就不一样。我就直说吧,我不喜欢他一直置身事外的态度,既然拥有一部分主动权和影响力,那就去把握它,去争取,做到力所能及的。就算不能挽回结局,我也不想用‘应该’、‘注定’当理由坐以待毙,等着最后的结局降临到头上。” “所以,其实第一个假设也不成立,对不对?”许一零了然地笑着问道。 “……嗯。”许穆玖心虚地点点头。 虽然刚才的话是出自真心,但他一开始不做具体回答还有一部分原因。 他担心自己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分析利弊、说出“人就是自私的”甚至“他就是自私的”这类言论。 他现在不希望自己在许一零心里是一个自私或者有其他明显缺点的人,但他不想装模做样地编漂亮谎话骗她,所以他下意识用未知作为害怕解释的掩饰。 其实,被生活里的事困扰的人不止她一个,他也有一些问题想问她。 “许一零,”许穆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有完美的家人……不是,理想的家人的样子,比如,理想的哥哥之类的?” “理想的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没有想过,也许小时候想过吧,但我早就忘掉了。”许一零如实回答道。 “……噢。” 许一零留意到许穆玖有些不自然甚至有些低落的神情,觉得蹊跷。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联想到了一些事。 理想的? 难道,这就是他以前逞强的时候的心理活动吗? 刚才他讲得头头是道,把她讲通了,怎么现在他自己又迷糊了? 她之前纠结这些问题,试图通过换位来寻求一个明确的答案,她本认为这些问题是一样的,其实不然。 即使是同一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牵扯的背景因素太多,那么即使只是换了一个答题人,问题也与原来的问题不同了。虽然问题的条件限制个人,但是个人同样也对条件进行了反作用,这些反作用不该被忽视。从别人处得来的答案不能照搬到自己的问题上。 每个人的答案都是独一无二的,已有的现在是唯一的。 比起假设,为什么不先把握已有的主动权、珍惜好实实在在的现在呢? 许一零借用刚才的问题反问许穆玖:“我也想问,你说你和他不一样,如果他从小成长的环境就是你的环境,那样的他和现在的你还是不一样吗?” “我、他……”许穆玖对这个刁钻的问题猝不及防,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来告诉你。”许一零说道,“他不可能是你,因为他不会和你有一样的生长环境。” 许一零紧握着许穆玖的手,郑重地说:“我的哥哥,必须是现在的你。” 许穆玖不知所措地望向许一零。许一零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我的哥哥,他必须叫许穆玖。” “他必须是十六年前的7月16日凌晨三点十八分在林城第一人民医院出生的、许常均和穆丽菁的儿子。” “他必须在东湾村的广场买过一对蝴蝶结发卡。” “他必须做过很多木头玩具,其中一个小恐龙的嘴巴是尖的。在搬家的时候他把它带到了新家。” “他玩闯关打怪的游戏必须是玩家一,而且用的武器是刀。” “他必须送过我一本叫《简·爱》的书。” …… “他必须在刚才问我,‘有没有想过理想的哥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 “你看不出来吗?如果我的哥哥不是现在的你,那么你的妹妹也不可能是现在的我。事实必须是这样,而我呢,很开心、很感激现在的事实就是这样。” 定义 —————————————第14年———————————— 听说月亮周期会影响人类睡眠。 月牙时人的睡眠时间更长,而满月时人的睡眠时间会变短。 闭着眼,面前是一片无尽黑暗。 卧室的灯已经关了。 然而,自己的呼吸、布料、脸颊周围的发丝、从被子的缝隙漏进的冷风、卧室里的家具甚至是小区里汽车驶过的声音,一切都很真实、清晰。 许一零将身体蜷缩起来。 脑子从没有如此清醒又混乱过。 今天是周四,原本是很普通的一天。 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学校晚上没有晚自习,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就放学了。 放学后,许一零和同是星期四值日生的搭档留在教室打扫卫生。 教室后两排的电灯被关了,只有靠近讲台的前两排灯还开着。 讲台上站着改作业的班主任和一个被留下来的女同学。 搭档告诉许一零,那个女生和十班的一个人谈恋爱被老师发现了,现在班主任正找她谈话。 许一零弯腰拖地,教室里没有其他声音,班主任的话语清楚地进入她的耳朵: “你觉得他哪里好?成绩?长相?我告诉你,上了大学,比他优秀的男孩子多的是,你现在就要耽误自己?” “你是个学生,一旦这样,心思还能在学习上吗?” “我如果是你的父母,我肯定很难过。你是个要中考的学生啊!” “老师,可是我……”讲台上的那个女生手足无措,情绪有些不稳定,说话支支吾吾,“对不起,我……” 许一零有点同情那个女生。 她在应该全心学习的年纪遇到这种困惑。 而且,她明知道父母和老师根本不会同意,暂时没人能真正帮她走出困惑,只有她自己想通才算真正的解脱。 被发现的时候她是怎么想的?懊悔?逆反?还是迷茫? “对不起什么?知道该怎么做吗?” 突然,搭档拍了拍许一零的肩膀,递眼色示意她赶紧洗拖把离开,不要再听了。 许一零点点头,拎着拖把走出教室,只听到班主任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喜欢?你这个年龄懂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喜欢?” 怎么就不懂了? 下意识的,许一零不服气地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其妙跟这句话杠上了。 老师也太小瞧现在的学生了。 那些言情剧、言情小说、言情动漫铺天盖地,小孩子怎么会一点都看不懂? 不就是下个定义吗?不就是爱情吗?很难解释吗? 如果老师问的不是那个女生,而是她,她肯定能给出全面清晰的解释。 爱情就是…… 就是……? 许一零的瞳孔不敢置信地放大。 怎么会? 自己明明知道很多,明明以前也喜欢过别人,可现在脑海中万千思绪,不计其数的碎片化语句涌出,却毫无重点,不知从哪说起。 她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明确且全面的定义。 真是奇怪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竟然也一直都不知道吗? 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呢?这本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也不是自己需要知道的。 许一零暂时将这份惊讶抛置脑后,回了家。 明天是中秋,但母亲说她明天上晚班。节日的夜晚街上少不了人,生意也会比平时繁忙。明天晚上只有父亲在家和他们过节。 许穆玖中秋放假两天,学校把周日的假期调休到了明天。相应的,他周日补习班的课也被挪到明天了。他的老师给他们布置了很多作业,晚饭后他就回自己房间写作业了。 许一零还没开始学化学,学校里只有语数英和物理有正式的书面作业,下午第二节自习课她已经把英语和一部分语文作业写好了,剩下的难题她想等到明天去补习班的时候再写。 她回到自己房间,百无聊赖中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小说。 这本言情小说是秦衿借给她的。 许一零本来对这本小说没什么兴趣,但秦衿在介绍故事的时候提到了里面的男主角性格外冷内热。 她承认,这个时候她想到了许穆玖。 而这就是她决定读这本小说的主要原因,也曾经常是她决定读其他一些小说的原因。 如果某本小说吸引了一个人,让他愿意读,那这本书中要么有他感兴趣的题材,要么有令他称赞的文风,要么有让他喜欢的人物设定,总之一定会有让他在意或感兴趣的点。 对许一零而言,小说里有和许穆玖类似的角色就是一种吸引她读书的点。 她曾经看过这么一个说法:女生不知不觉中会选择一个像父亲的人作为恋人。 很多人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她相信他们的判断,毕竟世界上的事大多数都不是绝对的。 不过,这句话对她自己来说,也许是适用的。 她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得不面对选择恋人的问题,她大概率确实会选择一个和父亲相似的人。 她对此的理解是,常年的接触成了习惯,这让她觉得父亲这种“类型”的人更好相处,也更容易接受与之共同生活。 后来,她继续思考,发现自己更能接受和许穆玖相似的人共同生活。 她希望未来自己能和一个跟哥哥很像的人在一起。其实这两者差别也不是很大,因为哥哥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像父亲。在外人看来,哥哥和父亲是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至于他们具体有什么差别,只有家里人才能体会到。 所以她在读言情小说的时候,刚开始往往抱着“了解一下和许穆玖这种’类型‘的人,也就是和自己未来大概的理想恋人恋爱是什么样”这样的想法。 然而,她每次读着读着就会发现,里面的男主角和许穆玖越来越不像。 无论读者把文字读多少遍、分析多少遍,也很难使一个和作者心中所想毫无差别的人鲜活地活在自己脑海中。同时,读者即便寻遍所有作者写的书也很难从文字世界里找到一个和与自己接触过甚至共同生活过的鲜活的人完完全全相同的人。 现实的生活、读者的内心、作者的内心,其中有千千万万形象,每一个都独一无二。现实世界到想象世界,中间有太多无法言说,共通之处不可避免,却也不能完全融合共通。 在一个真正的人和无数的文字之间,有一道怎样都跨越不了的鸿沟。 渐渐地,许一零明白,她心中想象的理想恋人、她以为的和许穆玖很像且和自己理想恋人一样的主角、她看到的主角、许穆玖本人、小说作者真正写的主角,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 但是,就算她明白这些,她的行动不会有所改变:她仍然偏好有和许穆玖类似角色的小说,愿意在小说的世界里畅游,愿意对里面的角色倾注感情。她仍然不能想出理想恋人具体的样子,只能以她理解到的小说角色形象为蓝本进行修改,最后发现她对角色的感情从喜欢变成了崇拜和欣赏。 翻开扉页,“爱”的字眼毫无阻碍、直直映入眼帘,许一零的目光突然像被刺了一下快速弹开。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本言情小说了。 自己在做什么? 嘴里不屑一顾,行动上却乐此不疲地探究? 她把书合上。 又回想起放学后教室里的事,回想起老师的告诫。 老师说,他们其实不懂什么是喜欢,不懂什么是爱情。 是吧。 在老师和家长眼里,这些心思就像过家家,但自己就是忍不住把这些脆弱、无意义的心思视若珍宝。 她揉了揉额角。 自己现在这个年龄是不是算青春期?青春期的人是不是就会对这些东西莫名感兴趣? 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为什么思绪就是绕不开所谓的“爱”? 麻烦的、羞耻的、懵懂的、胆怯的、神秘的、好奇的,令人迷茫的、令人亢奋的,还有,难以启齿的。 许一零用手臂盖住小说,将自己的脸埋进手肘间。 一开始说自己不会早恋、并不想成为恋爱的人其中一员的是自己,如今不知不觉看了好多言情小说甚至越发频繁地想象理想恋人的也是自己。 自己在对许穆玖说自己绝对不会早恋的时候,那时候心里没有如今这样的杂念,无比轻松,觉得这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明明一直对恋爱持绝对拒绝态度的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些萦绕心头的杂念如此熟悉? 在自己皮肉下的那颗心仿佛从未停止过接受它们、消化它们,然后在血液里将它们酝酿成亢奋的因子。 既然拒绝,又为何会感兴趣? 她在房间独自咀嚼这份隐秘的心口不一,双颊逐渐升温。 原本这是无人知晓的心情,她却觉得有一束目光自内心发出,时时刻刻盯着她,监视她的一切心理活动。 这目光就是自己的。 她不住地感到羞耻。 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像被谈话的那个女生,她的这些杂念根本没有寄托对象,充其量是那些她在虚拟世界认识的或者她自己臆想出来的虚构人物罢了。 自己的杂念没有人知道、不会影响任何人,即使自己心口不一,自己的行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所以,很安全。 只要自己接受、不对任何人提起,自己就是家长眼中不会与早恋扯上关系的乖孩子。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只是进入了青春期,他们对爱情没有客观的概念,觉得它神秘所以对它好奇而已。 反正,对普通的社会人来说,爱情谈到最后不就是婚姻么。婚姻分解下来不就是两个合适的人合作生活么,然后是经济、亲情、儿女…… 而且还不知道会不会分离,毕竟有那么多年、那么多挑战,就像父母、小姨还有自己看到的那么多恋人那样。 她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了一声。 一旦解释清楚,这一切就不那么美好了。 反正自己也是要找东西看的,不如先不看小说了吧。 不弄明白,总觉得抓心挠肝的。 许一零离开自己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许穆玖房间,在书架上搜寻词典。 “找什么书呢?” 许穆玖还在写作业,他把写好的物理习题挪开,从一旁的练习里抽出写了一部分的语文试卷,顺口问了一句。 “词典。”许一零没在上层书架看到,又蹲下来在下层寻找,“书架上怎么没有啊?” “词典……”许穆玖想了一下,“平时不怎么用,应该放在柜子里了。最里面最下面的那个。” “噢。”许一零打开柜门,果然一眼就看见了那本厚书的红色封面。 说实话,许一零以前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词典上找“爱情”这个词的含义。 她一边往房间走,一边翻词典。 那种奇妙的兴奋感又来了。 就像装作查资料打开电脑然后偷偷玩了一局游戏那样。 编书的专家们会怎么解释呢?他们应该是严谨的、不带任何主观感情的、全面且系统的。 她希望自己以后能和他们一样,起码不要在看到、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有一些奇怪的联想和怎么都压制不住的兴奋。 爱,第五页,很好找。 对人或事物有很深的感情。 很深的感情?这应该就是指最笼统的感情,就像对许穆玖、爸妈、美食、小说、游戏的那种喜爱。 很深的感情,很深?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继续向下寻找。 终于找到了。 爱情——男女相爱的感情。 只是这样? 许一零的目光上下搜寻:爱慕、因喜爱而向往、愿意接近、爱人、丈夫或妻子。 她确定自己没有漏看。关于爱情的解释只有这一句话而已,只是男女相爱,没有系统,没有完整全面。 没有任何限制。 比自己想象的解释简单得多。也没什么难懂的嘛。 她的心情突然雀跃了一下,随后又陷入疑惑。 太随便了吧。 看来编书的专家也觉得这个词不需要解释,或者不值得解释。 就像父母说的,这个不用学,到了年纪自然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它就和进食一样,是动物天生的本能。 难道人们在遇到爱情的时候自己能无师自通吗?能直接感知到吗?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理解的内容不是自以为是的误解呢? 还有,他们怎么分清爱情和其他感情呢? 这样直接简单的解释让许一零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有些莫名的恐慌,让她反而对获得更多解释有了更强烈的愿望。 如果现在电脑能用就好了。 虽然电脑上客观解释的定义估计还没有抒情的帖子多,但怎么说内容量也是很多的。 只能找别的书了。 许一零走进自己房间没多久就又折回许穆玖的房间。 “查这么快?” “……对。”她把词典放回原位,继续在柜子里找其他词典。 许穆玖见她没有放下词典立刻就走,于是问道: “这次找什么?还是词典吗?” “嗯,其他……对了,”许一零灵光一闪,“你看见古汉语字典了吗?” “在这。”许穆玖从书桌上拿起古汉语字典,递给许一零,好奇地问,“要查什么好玩的呀?连古汉语字典都用上了?” “我……” 一向对许穆玖坦白的习惯让许一零本想把实情脱口而出:比如放学后教室里的事、她准备看的新小说、刚才词典里的内容。 她对他说过自己以后应该会和跟他还有父亲很像的人在一起,说过她看的小说里面讲了什么有意思的内容,但她没跟他说过自己一开始是因为主角性格和他有点像才去看小说的,顶多在讲故事的时候提一嘴主角和他有点像。 她觉得没必要,因为她自己看到最后注意力已经完全在情节上了,她所理解的主角的形象也早就和许穆玖本人有太多区别了。 今天手里的这本小说是才从秦衿那里借来的,她还没看,如果和许穆玖提起,那么能拿出来说的内容也就只有她对这本书感兴趣的原因了。 她不想说这个。 其实她完全可以省掉小说的事,只讲其他事。 但她打算回答他问题的时候,脑子里把这样的对话定义成闲聊,既然是闲聊,那么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关于小说的事不过短短几句话,就算她说了自己看小说的理由又能怎样? 所以,原本说或者不说都不碍事。 然而,她反应过来之后,真正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小的事为什么要引起以上这么多迟疑? 她抬头,许穆玖的眸子里有好奇和真诚的笑意,还有一些空白,那双眸子毫无防备,正期待着她用坦白的答案将那处空白填满。 一阵莫名的慌乱裹挟着不存在的暗流突然从上腹涌出,一瞬间仿佛要将咽喉烫化。 呼吸一滞。 发不出声音。 对方眸子里的笑意也在这一瞬的沉默中被逐渐扩大的困惑取代。 她低下头,咽喉的热意恍若疯长的藤蔓,顺着双颊直冲眼眶,让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眼角会溢出泪花。 不能。 她做不到把那个词填进对方眸子里的空白。 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自己不能和他讨论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 ”没什么……“她把双臂别在背后,将书挡在自己后面,眼神忍不住躲闪。 心还慌着。 想跑。 她拿着书逃离房间。 “你查完记得放过来,我、我马上写作业要用呢。” 许穆玖看着许一零的背影提醒道。 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家里的洗发露和沐浴露都是一个牌子一个气味的。 为什么感觉有哪里不一样? 奇怪。 许一零回头望了一眼许穆玖。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他的房间了。 年纪大了、他是哥哥、他是个男的,这几个零碎的认知在此刻才在脑海中浮现,解释了她刚才为什么没把自己查的词语说出口。 可她并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 而且他们之间不是一直都无话不谈的吗? 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怎样,自己下意识在怕什么呢? 还没把这个词搞清楚之前,自己的思考似乎总比行动慢半拍。 许一零把略带歉意的目光移到手中的词典上,她发誓等自己弄清楚“爱情”基本客观的定义之后,她一定对许穆玖的疑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用来解释古文里用词的含义。古汉语词汇出现的时间早于现代用语的词汇,相同的词汇之间的含义自是有延续传承的。 古人先于现代人从人类众多的行为和思考中提炼和总结出“爱”这种情感,想必他们对此有更原始更纯粹的理解。 许一零有这样的预感:她一定可以从这本书里有新的收获。 她坐下,按照目录翻开字典第二页。 她打算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连同括号里的其他写法,不遗漏任何。 爱(爱)——爱。《诗经·穆风·将仲子》:“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怜惜、同情、吝啬…… 她没有发现其他有关男女之爱的解释。 但是第一句话仿佛有魔力,吸引她的目光在上面反复打转。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她忍不住想,故事的主人公究竟遇到了怎样的爱情?为什么会害怕父母的看法? 发生在古代的事,大概与礼教和门第有关吧。 许一零又查了“情”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现在真想知道《将仲子》的全文。她很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如果现在跟母亲说自己是为了上网查古文,母亲应该会同意把电脑打开吧?她还可以顺便在网上查爱情的其他释义。 她正准备去找母亲,突然考虑到了什么,迟疑地停下。 万一母亲问自己具体的查找内容怎么办?万一母亲在旁边看着自己查怎么办?电脑在许穆玖房间,万一许穆玖也…… “许一零。” 许一零还在犹豫,突然听到门口的许穆玖喊她的名字。 “我准备写古文阅读了。”许穆玖向许一零走过来,“你到底查的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哪有神神秘秘,不就是……”许一零顿了顿,故作轻松,“不就是《将仲子》嘛。” 他肯定没听过,也肯定也懒得向下追究。 “《将仲子》?讲的什么?”许穆玖将手伸向许一零手中的字典。 “岂敢……” 再次和他对视。 许一零察觉到许穆玖和自己的手在同一本书上的时候,刚才的心慌更加猛烈地袭来。她瞳孔微震,不禁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书。 对她而言,自己读再多文字、臆想再多形象,都不比他这个人真正站在她面前更能牵动她情绪。一个普通的眼神、一次简单的呼吸,因为与他相关,所以背后可联系的信息和承载的记忆便成了不可复制的、足以撼动一切镇静的洪流。 “岂敢……,畏我……” 总共八个字,她有四个字不敢说出口。 究竟怎么了? 发现许一零的手还紧攥着书不放,许穆玖连忙撤开了自己的手。 “什么?……你是不是还没查完?”许穆玖见许一零脸色不对,有些担忧,“那你继续,我先写别的,好不好?” “不用了,你拿走吧。去写作业吧。”许一零把书塞到许穆玖手里。 她想像往常感到不安时那样,握着他的手,寻求他的支持,跟他倾诉自己今天感到一种让她既恐惧心慌又羞耻难堪的情绪。 可这次,偏偏是他,他是情绪所系的源头;偏偏是这种情绪,不同于愤怒、开心、伤心,不同于以往经历的任何情绪。 许穆玖从门口转角处消失的一刻,她感到空落落的。 总不会…… 她拼命地摇头,满脑子都是刚才词典里那句对“爱情”的释义。 那句过于简洁的释义。 她以前一直相信,只要刨根问底,耐心地理清自己的思绪,就可以分析出内心真正所想。只要想明白了一件事的真面目,她就不会在面对那件事的时候犯糊涂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可这一次,她不敢继续思考,反而忍不住退缩和逃避。 她心里明镜,但她宁愿自己是中邪了、糊涂了,她宁愿从此刻起自己失去联想和思考的能力。 她告诉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继续想了。 关门,关灯,钻进被子。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只要陷入睡眠,掉进梦境,自己的思维就不由具备清醒逻辑的自己控制了。 等到明天早晨,她就可以发现今天晚上的情绪都是错觉,发现自己是个过着正常生活的正常人。 在骗谁呢? 大脑从来没有如此混乱过。 周围一片黑暗,身边存在的一切都如此真实,都在阻止睡眠和梦境的到来。 大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眼睛可以闭,但大脑不可以。 不可能睡着。 今天,甚至更早的回忆在脑海中重演。 许穆玖,哥哥。 从记忆之初就知道他的存在。憧憬过他,羡慕过他,嫉妒过他,憎恨过他,无视过他,依赖过他,接受他的嘲讽、厌恶、安慰、鼓励、依赖,曾和他争吵得不可开交,曾和他在高压力下苦中作乐,和他聊天,和他朝夕相伴,和他共享爱好,和他共同见证彼此成长的细节、大大小小的成就和苦楚,和他见过彼此精神最脆弱、最难堪、最真实的面目。 回想起那些一起毫无顾忌地大笑、涕泪横流地痛哭、暴躁怒吼或是沉闷低迷的日子,回想起那些视对方为慰藉的日子,回想起拉手、拥抱、感受到对方体温的日子。 他对她说,要独立、自信、对自己和别人负责。 他听她说,要冷静、自尊、明确自己的处境和真正想追求的东西。 和他听过彼此说过的话,见过彼此做过的事,一起上下学、打闹、倾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目睹自己在陪伴中将对方塑造成今天的样子,感受在对方的影响下自己成为现在这幅样子。 他是自己最熟悉的家人,是自己最信任的同伴,是于自己而言真正特殊的人。 寂静黑暗的环境里再也没什么能干扰思考了。 那些潜意识与联想叩击心门,势如破竹,一秒,又一秒,绝望随之扩散到各处,最后,防线被冲垮,它们如潮水般涌出,成为了表面思考。 其实: 强调不准早恋的标语可能是占有欲作祟。 言情小说里偶尔出现性格相似的角色可能是联想和代入的契机。 坦白、指责、嘲讽,鱼贯而入。 在词典里得知“爱情”的含义仅是“男女相爱的感情”的时候,除了诧异,还产生了名为窃喜的心情。因为,没有其他条件限制就代表两个人之间产生的感情被定义为爱情的可能性比自己预想的大。 哪怕两个人之间有血缘关系。 血缘否定了自己喜欢他的资格,却抹杀不了自己喜欢他的能力。 逃避和他讨论爱情是因为心虚,怕自己不经意间在他面前自毁“正常人”的皮囊。 头好像快裂开。 好奇《将仲子》中人“畏我父母”的爱情,自己又何尝不是畏惧父母? 将不该有的杂念包装成亲情、友情、依赖,一遍遍自欺欺人。 将回归正常人心态的希望寄托在词汇解释上的计划失败了,表面意识越来越掩盖不了深层的罪恶情感了。 似乎开始晕眩,半梦半醒之中额头冒出了冷汗。 即使知道对他产生的爱情是禁忌,却丝毫不觉得不合理。其中缘由,只有自己才能切身体会。 当然,这些都可能是自以为是的误解。 她大可以像以前那样,把这些情感统一归属到对他的依赖里。 可一旦开始误解,开始猜测,有些东西就已经变了。 但放任自己成为“不正常的人”代价是巨大的,这便是恐惧的来源。 所以事到如今,自己还在抱有“或许明天就能发现这一切都可以被划分为亲情或者友情”这样的想法。 甚至,还在庆幸这一切只有自己知道。 渐渐的,自己宛若站在风中,浑身赤裸,被审视的目光拴住每一根神经,无处可逃。 低沉的声音贯穿耳膜和头皮 ——你不正常。 眼睛突然睁开! 她发现自己整个身体连同呼吸都在颤抖。 圆月清辉闯进卧室,惊恐的目光和泪痕完全埋没在银色光路旁如墨的黑暗中。 身体蜷缩得更紧。 自私、贪婪、谎话连篇、没有底线,自己本就是见不得光的。 怀里正抱着一个黑柴犬玩偶。 许穆玖送的。 许一零惧怕地把它从被子里推到被子外,心脏也随之失重。 外面的月光撒了它一身,明明很可爱,却刺眼得让她想流泪。 她把玩偶拽回来,紧紧固在怀里,将脸埋进玩偶的布料,最后,绝望地大哭。 对不起。 她已经想不到其他言语。 客厅。 许穆玖从卧室门口熟练地一路摸黑到厨房,准备倒一杯水。 还有数学作业没写完。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听见许一零卧室的门有细小的动静。 拿起水杯转身,发现许一零已经开门从她卧室出来了。 她身后的房间熄了灯,没有光亮,客厅也是漆黑的,从厨房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看见单薄的身影。 他的心底感到一丝异样。 不是因为他的直觉,不是因为他敏锐。 “许一零?”他轻唤她的名字,“今天睡这么早啊?” 许一零有些迟钝,大概过了好几秒才答应了一声。 “怎么醒了?喝水吗?” “……嗯。” 许一零往厨房的方向慢吞吞地挪了几步,许穆玖转身又倒了一杯水。 厨房的小窗户缝传来丝丝凉风。 许穆玖瞄了一眼许一零身上的夏季短袖睡衣,叹了口气。 “秋天了,你出来的时候记得披件外套。” “……嗯,知道了。”许一零接过递来的水杯。 许穆玖听出许一零说话带着鼻音,问道:“你是不是感冒了?” 许一零摇了摇头。 许一零今天的话比平时少,之前好像在找东西,但是不肯告诉他。许穆玖察觉到了这一点,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他猜她是遇到了麻烦的事。 一般来说,等她把事情想得差不多了或者干脆放弃自己思考、选择和他讨论的时候她自然会和他讲,现在既然她不主动说,他也不好一直追问,只能先确定一下她的状态: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许一零低下头,笑了一声, “不是。” 她只是有些累,她遵从自己的习惯,在不安的时候下意识想看到他,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这声笑里多少带点掩饰的意味。 许一零把水杯放到旁边的餐桌上,抬起自己的手。 寻求一些合理的帮助应该不过分吧? “手。” 许一零主动寻求支持算是积极解决问题的征兆。 许穆玖立刻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关心地问道: “怎么了?” 让他惊讶的是,许一零的手背和指尖都是冰凉的,但手心明显有汗,可刚才她拿的水杯明明是隔热的温水杯。 “手心怎么出这么多汗?”许穆玖想到她出房门之后的种种行为,猜测道,“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 姑且算作噩梦吧。 只不过不知道这场噩梦什么时候能醒。 或许是明早,或许下个月,或许明年,可能是未来任何一个突然想通的时刻。总之,越快越好。 她还要继续正常人生活的脚步,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她必须要让这份感情悄无声息地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消失,不再出现。 可她现在感受到了握着自己手的那只手的温度,忍不住眷恋。 她真想知道如果自己靠得更近一点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但她不能。 他会觉得她恶心吧。然后,就像她一直都在害怕的那样,她会失去很多、低到尘埃里,没有人再接受她,因为这是她活该。 抱有这些想法、这种感情对她来说是不幸的,对许穆玖、对爸妈、对整个家来说都是不幸的。 爸妈知道了会怎么想? 光这一个想法就足以让她胆寒。 许一零把自己的手从许穆玖的手中抽离。 陡然间,许穆玖心下一惊,觉得自己的手仿佛缺了一块,冷风从指缝钻过,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看到许一零披散的头发遮住脖颈周围,却难以遮住衣服袖口外的胳膊。 一时间,他不清楚是她更冷,还是他自己更冷。 想抱着她。 或者靠着她,因为除了冷他还觉得自己有点累。 “哥。” “嗯?” 听到对方在称呼自己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心口的地方似乎猛地颤抖了一下,接着是莫名的心慌。 这不合适。他意识到了,热意在耳根处蔓延。 “我去睡了,拜拜。”许一零转身离开。 他还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晚安。” 回过神来时,他想,他也该睡了。 他用刚才牵过许一零手的手掌盖住自己酸涩的眼睛。 可能只是困了。 淘汰 ————————————第14年—————————————— 许穆玖第一次思考结婚概念的时候是和许一零一起看《灰姑娘》电影的时候。童话的最后,王子牵着身穿洁白婚纱脚踏水晶鞋的仙杜瑞拉的手,走进了豪华马车。 他想,他以后也要和仙杜瑞拉这样的女孩结婚,女孩要像公主、像天使,美丽、善良、优雅、温柔,完美到用任何赞美的词去形容她都不为过。因为他想要最好的,所有东西都得是最好的,想得理直气壮。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玩“贴烧饼”的游戏。老师让男生先围成一个圈,女生自己选一个男生并且站在他后面。他看见,自己喜欢的、班上最漂亮、成绩最好的女生沉柯走到了班上最帅气的学习委员的身后。 那时候,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很多不足,这一点在和别人比较时尤为明显。他发现,如果要和公主在一起,自己必须先成为王子。回家后,他把自己悟出来的这个道理告诉正在反复看《美女与野兽》的许一零,鼓励她让自己变成贝儿那么优秀。 许一零问: “那样也可以遇到毛茸茸的野兽王子和会说话的家具吗?” 他有些惊讶,勉为其难地回答道: “也许能。” 初二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的成绩更好,他主动从同学那里找试题练习,同时他又不愿意放弃打游戏排解压力的机会。老师看见他上课打瞌睡,他被罚站着上课。 期末考试他虽然险胜顾允,但距前十仍然差了三名。 他被母亲唠叨的时候心里满是怨恨,自暴自弃地想: 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优秀的人。 不一会儿,母亲又把许一零从厨房里揪了出来。 许一零那时刚开始学自己做菜,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东西。他看见许一零端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走到他面前。她有模有样地把围裙解开,笑着对他说: “我觉得做饭也很好玩,菜谱就像画册一样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一阵轻松,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了,对许一零说以后不务正业的事可别少了他。 中考失利的暑假里,母亲时不时的冷淡态度让许穆玖在自卑和暴躁的状态中反复切换。 他不清醒的时候,许一零作为旁观者往往比他清醒。 有一天许一零拿着一本小说找他说话。她学着他平时讲道理的样子,给他讲这本小说里的主角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去了他自己真正热爱的专业。 她说:“努力变得优秀是为了自己,不一定和别人有关。” 这让他终于想起,驱使他努力的动力更多来源于他对挣脱家长的桎梏、追求自己的未来的憧憬。 变得优秀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父母或是为了和完美的人结婚。 想通了努力的目的之后,他也想通了结婚的目的。 从他的角度看,结婚是因为需要、因为大家都要这么做。 如果不需要,那么也就可以不结婚。他不想总学着别人。 他原本以为他是不需要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目前这个家庭美满的样子很好。 然而,在听到隔壁桌的男生羞涩地分享和外校的女朋友在林城图书馆附近告别吻的经历、半推半就地在众人的要求下描述了女孩子嘴唇的触感之后,他动摇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需要恋人的。 可他一想到自己动摇的原因竟只是因为他向往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他不禁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发现自己其实和他以前看不上眼的那些肤浅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因为需要义务和亲密接触才学着别人、装模作样地结婚还真是可悲和卑鄙啊。 之后他就不怎么愿意想象自己未来的婚恋之路了,因为每次想象都是一次反观并且确认他自己是个有私心和缺点的人的机会。 什么样的人能接受他的所有,包括让他自己都困扰的、数不胜数的缺点和私心呢? 如此,他更不敢擅自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了,也想象不出自己和一个陌生人从相识到建立深厚感情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期待,只有按部就班。 在父母辈的人眼里,婚姻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养育后代。 母亲就曾对许一零和许穆玖说过: “没有婚姻和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 “等你们当了父母就知道了。” 母亲没说完的话全写在她的表情里了——欣慰、幸福、无奈和苦涩。 按照母亲的话,人生应该要完整,完整的是正确的,完整的人生应该有婚姻和孩子,所以婚姻和孩子是应该有的、是正确的。 他听着不太舒服,因为一件他原本有些向往的温馨的事被这么一说反而变成了一种不得不遵循的规则。 他想反驳,但他不知怎么反驳才合理,只能姑且听着。 许一零和他说过,如果她以后结婚,肯定要找一个和父亲、和他很像的人。 其实,他也想说,如果他有资格要求,他也一定要找一个和许一零很像的人。 也许是因为对目前的生活比较满意,所以他不希望和自己相处的家庭成员的个性有新的改变。家里多一个和母亲、父亲、许穆玖或是许一零一样的人对生活的影响是最小的。 再进一步要求,多一个和许一零一样的人最好,因为他认为自己和许一零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很开心。 他确定,这完完全全是自己的私心。 他对许一零的依赖正如许一零对他的依赖,成了彼此的一部分。 “这次月考的成绩和排名我会打印出来,每人一份。现在这份我先贴在讲台上,你们下课的时候记得看看。”章老师习惯性地咳嗽了两声。 “下课!” 许穆玖抬头,看见章老师已经拿着教案出了教室,他才放心地把抽屉里的导学案拿上桌面写。 前桌的顾允加入了簇拥讲台的人群,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嘿,许穆玖这次考得不错啊。”在距离还有四五步的地方许穆玖就听见了顾允的嗓门,许穆玖的余光瞥到周围的人朝自己这里看了一眼。 他尴尬地抿了抿唇,握笔的手蜷缩得更紧了。 “能不能别把成绩的事喊这么大声?”等到顾允坐在座位上后,许穆玖推了一下他的椅背,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噢噢……”顾允点点头,忽然又咂了下嘴,转过身说道,”你有毛病啊?成绩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穆玖叹了口气,继续动笔:”随你吧。“ ”哎,你这次生物考得挺高的嘛。“顾允想到了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不是物理课代表吗?“ ”许穆玖以前当过物理课代表?“隔壁桌同学听到这话,好奇地转过头。 被隔壁桌突然投来的目光盯得心里紧张,许穆玖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生物前四章是必修的重难点,那个有丝分裂,还有那个遗传题的概率,我总是算错。”隔壁桌凑近问道,“你是怎么学的?” 许穆玖的手中的笔一顿。 他着急地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把嘴闭上了。 “有句话说得好。”顾允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兴趣?”隔壁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转头瞅了一眼许穆玖的桌子,忽地扑哧一笑。 这声笑完全就是嘲笑。 顾允看着莫名发笑的同学,忍不住问了一句:“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不是、不是你。”隔壁桌笑着摆了摆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上课老师在给第四章收尾,许穆玖盯着第二章标题的配图盯了好长时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兴趣了。” “什么东西?什么图?”顾允摸不着头脑。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同桌笑够了之后,扭过头自己写作业了。 顾允从身旁的书包里翻出必修二生物书,寻找第二章的大标题页。 许穆玖抬眼,只见顾允手里的书上,“第二章 减数分裂和有性生殖”几个加粗蓝字标题下赫然是一幅白鹭交配图。 眉头一紧。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不愿意回想但又忍不住回想的事和同桌提到的事其实发生在同一时间。 那天生物课,课程的主要学习内容是第五章,老师刚上课的时候按照课程进度给第四章第五节收了个尾。 第四章第五节讲的是关注人类遗传病,不是考点,所以老师只是简单地提一下,同学们也是大概地听一下。 生物老师是个和历史老师一样爱讲故事的人,说是简单提,但事实上他总会额外讲些故事。 许穆玖把让他写得头昏脑胀的数学作业放到桌角,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慢条斯理地翻生物课本。 “比如达尔文,他和他的妻子是表姐弟关系,属于近亲结婚。”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翻书的手停下了。 达尔文,进化论的奠基者,19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之一的发现者,是对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之一。 现在回想起来,他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老师说的是正确案例。 那可是达尔文。 因为是达尔文,因为是伟大的生物学家,所以他做的是对的。 许一零,妹妹。 那个身为他的敌人、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的人。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联想到她。 他的眼底不可抑制地涌出喜悦,心跳因激动而加快。 他的感情,这么多年对许一零的所有感情,无论是什么成分,一直被装在一个名为“理智与正常”的气球里,一直在扩大,一直在膨胀,膨胀到扰乱了他的心绪,显眼到他必须让自己的目光避开这些,防止不稳定的思考对这个气球造成一丝一毫伤害。 这句突然而来的话语扎破了气球。 一瞬间,也许是几秒,也许只有一秒,哪怕只有几毫秒的恍惚,也足以让他大胆地正视一回自己的感情,汹涌袭来的被认可的幸福感和他撞了个满怀。 从前,在基本认知里是错误的事就等于不可能的事,所以他不想。 直到他感觉有人引导他享受了一刻越过思想高压线的感觉,他终于如梦初醒 ——原来,如果可以选择许一零,那么其他选择对他而言都是无关的将就。 是许一零,而不是和她很像的人。 他的生命里短暂地出现了“和许一零在一起”这个“正确”选项,他下意识奋不顾身地去扑、去抓,几近癫狂地撕开所有对他此刻臆想的阻挡。 只有一瞬。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所谓的“正确选项”像海市蜃楼那般消失。 回过神来时他感觉自己开始往黑暗的深渊下坠,而他那些感情正压着他的身体加速下坠。 “他们生育了十个孩子,三个夭折,其余基本患有不同程度的疾病。” 达尔文为此承受了很多痛苦。 在达尔文选择和他妻子结婚的时代,对于近亲结婚危害认识并不到位。 那么自己呢?作为21世纪的人,难道这点常识没有吗?难不成这点常识在听事例的一瞬间就理所应当地消失了吗? 也许导致自己情感爆发的不是那句话,而依旧是自己不稳定、不理智的思考,没有人引导自己跨过高压线,引导自己的就是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是一盏油灯,散发着光亮和温暖。他的视线追随着她,视线明烈,模糊了他自己的方位。 他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规矩的守灯人,其实他是个躲在依赖的幕布后、亲情的灯影下觊觎灯油的老鼠。清澈、无害都与他无关。 那一瞬间的喜悦填补不了如今巨大的罪恶空洞。 隔壁桌同学提醒他继续翻书的时候,他的书正好停在第二章大标题的配图那里。 隔壁桌以为他是对白鹭交配图感兴趣,其实他只是把书翻着走神。 他倒宁愿自己的状态是前者,因为他实际思考的东西比前者龌龊多了。 爆发的不是什么甜蜜青涩的情感,而是别人眼中令人作呕的垃圾罢了。 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一旦去触碰、去想,就再也变不回去了。 除非他突然失忆,否则他骗不了自己一切都还正常。 他喜欢她,各种情感上的喜欢。尽管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无比恶心。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东西别人无法接受,他又舍不得就这么丢掉,他做不到立刻把妄想抹杀干净,所以他只能用“自责”和“告诫”重新把容器修补好,自己仔细收着。 低着头,不敢看未来。 光照在书上,倒映出与书相碰的自己手掌的黑影。 他自己就是黑影。 连他自己都会惊讶,究竟是什么样肮脏、没底线的存在,才会对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有肖想。 此刻,这具他占据了许多年的躯体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他把课本翻到第五节: “先天性心脏病”、“脊柱裂”、“无脑儿”……表格里的词语仿佛都长了眼睛,能透过他的躯壳和伪装看到他心里。 他是个罪人,所以他束手无策,任凭心脏被审视的目光一刀一刀地刮削。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做题很积极,尤其是生物练习册上面有关遗传病概率的题。一方面是为了阻止自己空闲的脑子想不该想的,另一方面是为了让那些血淋淋的数字警告自己不能逾越规矩。 其实那些算概率的题目只是单纯的计算某种基因组合产生的概率是多少或是推测父母的基因组合,并没有提什么近亲结婚。 但是,一对普通夫妻孕育的孩子尚且不能保证是完全不受疾病基因影响的健康孩子,他又有什么资格大摇大摆地妄想、明知故犯呢? “什么玩意儿?”顾允撇着嘴把课本合上,转过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许穆玖,“你不会真是因为这种兴趣才学好的吧?” 许穆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把头埋得低了些,从混乱的思绪里整理出一句话: “……多练练题就好了。” 顾允露出了“不出所料”的表情,转过头不再言语。 林城在上一周下了整整四天的雨,南路中学占地面积不到五十亩,没有室内操场,室外操场的地到周末才干透。 失去了一整周宝贵体育课的许一零终于在新的一周迎来了喜闻乐见的体育课。 自由活动的时候她喜欢坐在主席台的墙边写作业、看漫画和小说,或者绕着跑道散步。 “就这儿吧,这里没太阳。” 许一零一个人坐在主席台看书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秦衿的声音。 秦衿身边有四五个女同学,她们正离她越来越近。 “好哇许一零,”秦衿故意打趣地说道,“是不是知道下节课历史要默写,在偷偷背书?” “不是。”许一零连忙摇摇头,准备把手里小说举起来。 “开玩笑的,我看见小说封面了。”秦衿嘿嘿一笑,自豪地说,“我就说这本小说好看吧,你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再推荐一些。” 几个人在周围坐下,开始七嘴八舌地聊天。 许一零一心二用,继续看小说,偶尔听一些其他人的聊天内容。 “怎么历史也要默写啊……”马尾辫何同学抱怨道。 “当然要默写了,不会背怎么考?再说了,只是记一下页码和核心知识点,没让你一条一条背史实就不错了。”短发的李同学说道。 “我以前知道自己要学历史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把史实从头到尾背一遍呢,压根没想过要学什么背景、目的、措施……”何同学回忆道。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过吗?我也以为就只是背什么年代发生了什么事。”秦衿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激动地握住了何同学的手。 “我也是!” 大家笑作一片。 “我们现在学的历史连皮毛都不算,只是过个大概,而且不是每一段历史都讲。” “我知道!五代十国和南北朝都没讲,还有三国。” “啊……我听说五代十国和南北朝很乱哎,可能不适合搬到课本上讲吧。”戴白框眼镜的梁同学终于开口了。 “有多乱?” 大家出于猎奇心理,忍不住凑上去追问。 “就是、就是人比较奇怪吧……”被围着的梁同学神秘兮兮地说道,“比如五代十国的时候,死掉的人的老婆可能会嫁给他的兄弟。还有南北朝,听说山阴公主刘楚玉和她弟弟关系不正常……” “这和是不是乱世没有关系吧,你们忘了唐朝的杨贵妃了吗?” “你们说的这些乱早在东周列国时期就有了,你们知道宣姜文姜姐妹吗?就是,‘齐有二女,文姜淫于兄,宣姜淫于舅’。” 听罢,人群里纷纷传出小声惊呼,仿佛听到了最刺激的秘事。 意犹未尽的大家纷纷开始讲自己从各处得知的骇人听闻的故事,无论是明确记载的正史还是民间编撰的野史。 “有这么多离谱的事啊……” “对啊,这是因为古代的人在有些方面认知不行。”何同学提出自己的看法,“但凡是一个正常的现代人,都不会做这些事。” 许一零如坐针毡。 她暗了眼眸,用手指着小说里的一行行字读,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小说上。 “可是你看看现在的社会新闻,还是会有这些事诶。”梁同学提出异议。 “所以他们不是正常人啊。” “哎呀,别再说了。”李同学捂住了通红的双颊,“之前不讲五代和南北朝是因为影响力小、史料有限,你们在说什么呢!” “那你刚才不也凑上来听得津津有味嘛。”秦衿看着窘迫的李同学笑出了声。 东周,文姜。 许一零在心中默念。 把注意力放在别人的事上总比纠结自己的事好,至少很安全。 她只有一个念头:想去了解,而且是尽快。 课本上不会讲这件事。 学校图书馆开放时间有限,况且也不能保证可以找到相关的书籍资料。 最快最方便的办法就是上网查找,但是母亲轻易不会开电脑。如果她对母亲说是为了查资料,母亲可能会过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在查资料。 她不想冒任何被母亲发现的风险。 许一零最后决定这段时间抽空去学校图书馆碰碰运气。 然而,在那之前,她逮住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许穆玖这次月考成绩很好,班主任下午的时候就把班级月考的成绩排名表发到了家长群里,看到成绩表的母亲心情不错。 晚上,许一零在自己房间,听到了外面大门打开的声音。 估计是许穆玖放学回来了。 接着是母亲和许穆玖的对话声。 她走近房间门口。 “这次考得还可以,”母亲欣慰地笑了。 许穆玖也跟着笑了笑,他刚想说什么,母亲又接着补了一句: “历史地理什么的先不谈,你把化学再提一提就更好了。”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忽而提出,“我想玩一会儿电脑,行吗?” 他看见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满。 虽然在表现好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母亲不会不同意,但许一零还是在这短暂的沉默里为许穆玖捏了一把汗。 “半小时。” “四十分钟吧?我还想查资料。”许穆玖争取道。 “……四十分钟就四十分钟,不准多。”母亲走进房间开电脑,输入密码。 许穆玖自觉地扭头不看密码,不曾想母亲斜睨了他一眼,说道: “呵,你别装,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弄到了密码偷着玩?之后我就把密码改了,你们少想心思。” 许穆玖不作答,心虚地把目光挪到门口,却发现母亲口中所指“你们”的另一个人正扒着门边战战兢兢地往里张望。 许一零兴许是听到母亲这句话了,她和他对视了一眼之后就把张望的视线收了回去。 许穆玖望着门口的地方有一瞬出神。 “你们”——母亲提到的这个词有力地砸进他的耳朵,在他心底激起的局促里掺杂了些许窃喜,紧接而来的是更大的局促。 母亲离开房间后,许穆玖一个人在电脑前坐下。 鼠标刚在搜索栏里点击了一下,搜索栏下方就显示出了几条搜索记录。 他连忙把右上角的搜索设置改成了“不显示搜索历史”。 他打算继续在搜索栏里输字,但指端只是支在键盘上。 正盯着屏幕里的那处空白踯躅着,他感觉有人走进了房间。 他把手从键盘上移开,庆幸自己还没开始打字。 察觉,或者说承认自己的感情之后的日子和从前相比没什么区别,日子依旧是一天天地过。因为自己在面对对方的时候表现的行为一切正常,这种表现谈不上是自己的伪装,更像是一种刻进身体的自然习惯。不同的是,从前这些行为只是习惯,而现在自己会忍不住对自己、对对方的行为、对彼此的互动加以一层又一层回忆和解读。 在许穆玖坦然地转过身面对许一零之前,许一零觉得他就这么背对着自己也挺好。 但看到许穆玖的正脸后,许一零不觉笑了: “哥,我想蹭你的电脑玩。” “行啊。”许穆玖轻快地答应道,起身准备再去找一个凳子。 大不了不查了,他心想。 “等等,不用。”许一零突然反应过来,“我就是查个东西,很快的,你留两分钟给我就好。” “噢……”许穆玖想了想,说道,“那你先查吧,不着急,你剩下的时间给我,我其实没什么要玩的。” “我先?”许一零迟疑了两秒,瞥了一眼旁边的打印机,答应道,“谢啦。” 许一零坐下后新建了一个文档,对许穆玖说:“再给打印机添点纸吧?” “嗯。” 趁着许穆玖从下面柜子里找A4纸的时候,许一零赶紧复制了“文姜”词条的人物生平和评价,还顺手复制了与之相关的“齐襄公”词条的人物生平,一并粘贴进了新建的文档。 许穆玖把一沓A4纸放进纸槽,不一会儿,打印机运作起来。 “你查的是什么呀?” “历史故事。” “历史?” “嗯,”许一零扯了个谎,“战国的。” 许一零把文档丢进回收站清空,起身在许穆玖仔细端详资料之前拿走了新印出来的两张纸。 才走两步,她忽然意识到浏览器里会有搜索历史,赶紧折回,却发现许穆玖已经坐在电脑前面打开浏览器了。 浏览器加载的时候她一个箭步站到许穆玖身后,死死盯着屏幕。 向搜索栏移动的鼠标箭头停住了。 她想到,就算许穆玖看到了“文姜”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这是谁,不知道这个人不是战国时期的。 但回过神的时候胸腔的心跳频率已经快到仿佛要震碎喉管和耳膜。 她的注意力全在屏幕和心跳上,没注意到许穆玖突然僵住的身体。 鼠标终于还是在空白的搜索栏上点了一下 ——栏下方什么都没有。 她仍是惊讶地盯着屏幕,克制自己缓缓舒出一口气。 浏览器更新过设置了吗?她记不清了。 “你要查什么啊?”她心不在焉地问道。 “没什么,”许穆玖答道,”估计会有可怕的图片……你还是别盯着看了吧?” 许一零捏紧了手中的资料。 “好吧。” 许一零离开后,许穆玖关上了房门,才放心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近亲结婚”、“危害”、“遗传病”…… 网页帖子里的词语是他之前一遍一遍刻进脑海的,而图片是远比他想象中可怕的。 触目惊心。 自生命之初就和病痛相伴的孩子眼里尽是无助和迷茫。 他们还没学习如何寻找人生的圆满,就已经切身体会到一种名为残缺的东西。 这是无妄之灾。 生命对他们而言是残酷、不公的。 而这些残缺,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生命产生便是产生了,遗憾发生之后,多少忏悔都弥补不了。 他继续往下翻,最下方是那个让他害怕又让他忍不住去看的评论留言。 简单的黑字和标点符号也能读出语气。 他感觉似乎有一群人围着他说话: “好可怕。” “所以禁止近亲结婚是有道理的,别祸害子女了。” “不是很懂近亲结婚的人。” “知道有病,就不要生。” “这是生不生的问题吗?这说明不能近亲结婚,连自然都不会祝福。” …… 是啊,近亲结婚违反了自然规律,不被自然承认,所以自然淘汰近亲结婚,这些疾病便是活生生的证明。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目了然。 无论有没有后代,都改变不了这是不应该的。 是不应该的。 是错的。 是十恶不赦的。 是天理难容的。 自己怀有不应该的心思是对规则、自然的挑衅、不尊重,是要受到谴责的。 往后的日子还会有多少次谴责,他不清楚。 可他心里总是生出些许卑鄙的逆反和不甘,谴责声越清晰,不甘就越强烈,逆反的心情越强烈,谴责声就会更大,还会伴随着刺耳的嘲讽,甚至是咒骂。 为什么不可以? 他眸光阴翳。 可自己为什么有脸问为什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自己不要脸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许一零也肯定不愿意的。 这条路从来都是死的。 他从来都是没有资格的,从诞生开始,以前、现在、将来,永远都没有资格。 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原本是个连想的资格都没有的人。 多亏世上没有读心术,他还能放任自己稍微想一想。 但在现实中 ,一切都是要在规则里的。 他一个人,在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理智为砖,胆怯作瓦,无论过多长时间,哪怕已经把这些心思熬透了、嚼烂了,百次千次,也绝不能泄露一丝半点。 绝不能。 他用手支着自己的额头,不知道第几次因为同一件事发出了叹息。 规则 ——————————————第15年————————————— “文姜,姜姓,名字不详,齐僖公之女,齐襄公异母妹……” “齐襄公,姜姓,吕氏,名诸儿,齐僖公长子,齐桓公异母兄……” 日落时分。 许一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几次翻开这两张有好多道折痕的资料了。 因为这是真实的,所以这段故事在她心里和别的故事比起来有着不一样的地位。有时候她甚至会把它放在衣服口袋里随身带着。 最开始,在她的认知里,文姜与齐襄公只是作为惊世骇俗、罔顾人伦丑闻的当事人出现的。 当事人他们是怎么做的? 罔顾人伦与时代有关吗? 与认知水平有关吗? 究竟是因为时代混乱所以人心变得混乱,还是因为人心崩塌造就了时代的混乱? 她怀着诸多疑问了解这段故事,结果令她唏嘘。 一遍又一遍阅读之后,她越发明了:文姜与齐襄公的生平经历比她一开始认知的内容丰富多了。 文姜被穆国世子拒婚,嫁与鲁桓公,生育鲁庄公,维系齐、鲁二国的关系,在禚地指导鲁庄公发展鲁国国力,展示了过人的政治头脑。齐襄公继承君位后杀害鲁、穆国君,复九世之仇,压制卫国、鲁国,最后被连称、管至父、公孙无知等人所杀…… 他们所作所为的目的,哪些是为了自己,哪些是为了对方,哪些是为了国家,他们的主观目的达没达到,客观上是否推动了时代发展,他们所处的时代和位置对他们的影响有多少,其中可探究的内容多之又多。 不管怎么论他们的功过,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彼此的生命里只是一部分。 他们的一生并不是只用几句话就能分析完毕的。 然而,流传下来关于他们的事,为人所知的多是他们乱伦的笑柄,而这个笑柄成了他们人生最大、甚至有时候是唯一的标签。 就连自己,一开始去了解他们的事也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不伦关系。 她感到无比羞愧,为自己之前抱有可以体会他们经历的狂妄想法。 根本不一样。 文姜他们的人生终究是他们自己的。 自己本以为当一个旁观者、注意别人的事就可以暂时摆脱担心自己的事。到头来她才发现,故事的主人公没有总在一处地方打转,最后,被困在原地的只有看故事的自己。 自己是何其渺小。 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里,在这片了无边际的宇宙中,有星河浩瀚、瞬息莫测,地球上万古千秋、沧海桑田,每时每刻都有诞生和湮灭。和这些相比,说自己的存在如沙粒尘埃都算严重得无以复加了,一生的时间也不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字。 然而,从过去到现在,时间的速度总是一个样子的,对谁来说都是一个样子的,跳不过去,回不了头,也经不得任何人辜负。 即使是再渺小再卑微的人生,也是细密如针的、丰富的。生活里的那些喜悦、感动、酸涩、迷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自己真正一分一秒体会、一举一动影响的。 经不起她的辜负。 所以,她不能沉溺在别人的故事里,她必须得自己面对自己以后的人生。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起班主任说的话。 她还是个学生,是个要面对中考的学生。 逐渐平静下来。 抬头看窗外,天色已黑。 家里现在还只有她一个人。 今天母亲去许穆玖的学校开分班意愿填报的家长会,算来他们应该开完会快回来了。 学校里。 不知道外面谁咳了一声,走廊的声控灯亮起来了。 章老师朝外面望了一眼,隔壁班的教室已经有人走出来了。 “好的,额,那么今天的会就这样吧。感谢各位家长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配合!”讲台上的章老师笑着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孩子的意愿和合适的方向都要好好考虑,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家长会刚结束,穆丽菁就抄起许穆玖桌上的模拟分班意向表去找章老师。 奈何许穆玖的座位靠后,她才走两步,前排的家长就已经先她团团围住了章老师。 过道里寸步难行。 看了看章老师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家长和学生,又看了看跟在她后面的许穆玖,穆丽菁忍不住责备了一句:“都跟你说了座位要坐到前面,上课好听讲又方便问老师问题,上次开家长会就这么靠后,怎么现在还这样?” “老师就是这么安排的。”许穆玖答道。 “按什么排的?成绩?”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过段时间换一下。” 其实就是左右前后轮换,有时候也会按成绩微调一下,但每次都要搬桌子和书,麻烦得很,如果到时间了老师忘记让学生换座位,学生也懒得主动提醒他。 许穆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他还得回去把剩下来的作业写完。 什么时候回家?他有些不耐烦。 “什么不知道?有什么是你知道的?你想什么呢,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不上心,你看这你这……” 穆丽菁举起手中的模拟意向表,几乎要贴到许穆玖脸上去。 她没控制好音量,说话声音略大了点,尽管教室里本就嘈杂,但还是有一些家长听到了声音,转头观察她这边的情况。 发现许穆玖有些不自在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人群,穆丽菁才发现有些人正往她的方向看。 要顾些面子的。 穆丽菁噤了声。 估计一时半会儿问不到章老师了,她失望地摇了摇头。 “回家吧。” 母亲和许穆玖到家的时候,父亲也到家不久,许一零正站在离餐桌有些距离的地方和父亲聊起许穆玖分班的事。 “回来啦,大玖准备去哪个班啊?”许常均喝了口茶,转头却发现进门的两个人都面色不愉。 二人阴沉的脸色也让一旁的许一零不寒而栗。 许一零还没来得及分析情况,母亲就已经冲进来,把一张纸啪地拍在餐桌上。 “过来!”母亲的手指在纸上响亮地敲了几下,“看看,都看看,你填的这是什么东西?” 许一零走上前端详。 桌子上那是一张模拟填写分班志愿的表格,许穆玖在上面选了“物理+生物+地理”的组合。倒也不奇怪。 许穆玖只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这表格就是他填的,他自己当然知道,而且是非常确定。 “这个地理是什么?你怎么选了个文科科目进去?” “哎,别着急。”许常均劝着有些激动的穆丽菁,“这个慢慢谈。” “你告诉我,为什么选了地理,为什么选了个文科科目进去?不文不理的想干嘛?”穆丽菁继续质问许穆玖,“化学呢?物化生呢?” “没……”许穆玖不情愿地皱着眉。 物化生组合难度极大,学校的物化生班是分班前成绩很靠前的学生才敢选择的班,除此之外,对这个组合抱有极大喜爱和期望的学生也有可能愿意拼一把。 但不管怎样,结果是,选择这个组合的同时也意味着选择高压和激烈的竞争。 这个竞争,不是只和同班同学竞争,而是身处林城附中,在两年的时间里,与林城的物化生班学生乃至整个宁州省的物化生学生竞争。 谈起成绩,许穆玖的成绩不算太差,但到不了顶尖,从前在南路初中的时候没考上一中是一个证明。如今到了附中,同班同学的学习能力比初中同学更胜一筹,他在班上的排名已经比不上初中的时候了,物化生班的他一定是个陪跑的。 物生地组合相比物化生组合,难度更小,压力也没那么大。况且,最近几次考试中他的地理成绩在班上的排名是比化学更靠前的,地理赋分相比化学赋分,地理优势更大。 若高考是有硝烟的战争,那么他选择物化生,最后大概率会落得成为一具尸骸的下场。 谈起兴趣和方向,虽然他还没有非常明确地确定以后大学要学哪个专业,但他能确定的是,自己对化学方向的专业没有什么热切追求,这就让他更没理由选择化学方向了。 就算再看一遍,他还是会选物生地这个组合。 “我问你话呢!”母亲的句句追问让气压骤降,“为什么选地理不选化学,啊?你知道你不选化学以后要失去多少选择的机会吗?” 不知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清楚,还是习惯性懒得跟母亲解释,他没有立刻开口。 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许一零,眼神似乎是求助,其实更多只是为难和局促。 可他转念一想,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许一零又不是他的传声筒,怎么会一下子就把这些讲清楚? 就是单纯地对地理更感兴趣不行吗? “我喜……”许穆玖顿了顿,拣了简短又合理的一个理由,又重新说道,“我的地理成绩比化学高。” “那是谁的问题?我难道平时没说过让你在化学上多下点功夫吗?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几句?” “物化生班是尖子生去的,不是……” “嘭”的一声,母亲的手拍在桌面上,恍若惊雷,打断了许穆玖的解释。 在场的人心都随之一震。 “许穆玖!”穆丽菁皱眉甩开了许常均试图按着她肩膀的手,“怎么,我是少给你生了条胳膊还是少生了条腿?还是你没长脑子?” “别人能做的为什么你不能!” 许穆玖仍旧站在原地,咬紧了后槽牙。 穆丽菁继续拍打桌面。 “怂什么,啊?你现在就不想努力了?想偷懒了?” “我告诉你,不把目标定高一点,你最后连最低目标都实现不了!” 母亲凌厉的目光如刀子般劈来,其中似有灼灼火星,燃起或是熄灭,全凭他是否选择继续违抗母亲不容置疑、不容挑战的意志。 这场景似曾相识。 矛盾总是他和母亲相悖的意愿。而母亲不管看上去有多么生气,也总是有一些镇定自若的气场,因为她觉得争到最后都是以她的意愿为准,即使许穆玖取得了让她让步的机会,许穆玖也必须付出代价,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这次许穆玖不想让步,他知道这次选择的影响之大,他坚持要选物生地。 这是他自己的事。 “选了物化生的话,以后大学选专业机会更多。”母亲见许穆玖没有反驳,继续说道,“这是对你最好的。” “物生地也不差啊。” “那能有物化生多吗?” 许穆玖叹了口气,尽量压着声音: “能不能不要把物生地讲得这么一无是处?照你这么说,学校还有开物生地班的必要吗?其他选物生地的学生怎么办?” “我管你们已经够累的了,其他学生关我什么事?” “妈……”一旁的许一零靠近母亲,扯了扯她的袖子,“分班的事影响很大,这是他自己的事,很重要,尊重一下他的意见吧?” 穆丽菁不敢置信地看着许一零,控诉道: “我哪里不尊重他的意见了?” “我比你们多走这么多路,我的意见难道就什么都不是吗?” “我管的是别人吗?我管别人家孩子了吗?我管的是自己的孩子!” “你们是我的孩子!我会绞尽脑汁害你们吗?” “我在尽最大努力帮你们铺路,你们只要努力,做你们应该做的,就能少走弯路,都这样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许穆玖觉得自己憋屈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气得都快忘了呼吸,头部缺氧般传来了一阵晕眩。 许穆玖越听拳头捏得越紧: 学是他上,作业是他写,试卷是他考,专业是他学,工作也是他做…… 全都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完成每一个任务,自己吃苦,自己承担后果,烦恼是他的,委屈是他的。 人生是他的。 可路却不能是他自己选。 哪怕是他深思熟虑的,也是不行的。 从过去到现在,再到以后。 到处都是他不想做的、他不敢做的、他不能做的、他想了也无济于事的、他说了也不被允许的——全是阻挠他的。 他忍着,一分、两分……八分! 可还不够! 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做的还不够多! 许一零? 他猛地攥紧挡在自己和母亲之间的许一零的手,一把拽着许一零到自己旁边,冲母亲的方向用力嘶吼: “——我不要你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嘶吼出声的时候自己的灵魂仿佛都出了窍,原本是对着母亲喊的,可喊着喊着就晕到不知道在冲谁喊,只一味地想加大音量。 母亲的巴掌带着桌上的模拟表一起甩到了许穆玖脸上: “反了你了!” 他在恍惚中感觉到,母亲打他那一下的时候,许一零的手不觉反握紧了他的手。 “许穆玖!不要这个态度对你妈说话。”许常均拉过穆丽菁,帮着她一起训斥了许穆玖一句,然后哄道,“好好说、好好说……” 许穆玖不语。 现在,一切归于平静,胸间不知因何而起的紊乱心跳并未随着沉默的空气逐渐冷却。 他抬头,父母还在等他的表态。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他用几乎哀求的口吻说道: “放了我吧,我只是……” 手掌的温度让他的心在准备说这句话的时候刺痛了一下。他连忙放开许一零的手。 “我就是个普通人,我……” 他想说,他甚至连普通人都比不上。 他唾弃一些他有的,然后眼馋一些他不该有的,他无数次想把常规踩得稀烂,他无数次想为了违反规则而违反规则最后却懊恼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自私鬼罢了。 他们都不想退让,僵局就形成了。 可他知道,在最后选择日期截止之前,总会有结果的。 许穆玖进自己房间之后,发现身后跟来了许一零。 他不加犹豫,也没有任何铺垫地就开始跟她诉苦: “物化生的竞争太激烈了,我进去就是陪跑的。” “我的地理比化学有优势,我也很喜欢地理。” “物生地的专业选择面也很广,就算我不选化学也可以选到满意的专业的。” “不管从兴趣还是能力来看,我觉得物生地的组合都很适合我。” “我知道,”许一零走近了些,“你已经考虑得很好了。” 她相信他,相信他有自己的考虑,相信他有为自己的未来撑起一片天而培养能力的意识,而现在他需要的,是冲破阻碍的决心。 她的相信,来得一厢情愿、理所当然,却也持续得有些盲目。 “我相信。” “我……”许穆玖放下了所有戒备,眼神有些空洞和迷茫,“我能听自己的吗?” “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许一零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 她自己的人生出了些差错,所以她希望他的人生能更完美些。希望他走的路、做的事都是他自己愿意且应该的。 “既然都考虑好了,那就去做。” 许穆玖倏地抬头,神情有些复杂。 她的支持总是来得很及时。 溢于表面的感激夹杂着一丝无奈。 他明知道对方说的只是分班的事。 那感觉就好像,他想赏月,而月亮在八月的晚上出现了一整个月,却唯独缺席了八月十五这一天。 但已经赏到那么多天月亮的、幸运的他是不该抱怨的。 “如果你去你不愿意去的班级,你会不开心的,不是吗?”许一零喃喃念道,“高中还有整整两年呢,而且这影响的不止两年。” 许穆玖静默了会儿,将自己之前考虑过的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 末了,他在心里为自己打了气,“我不会放弃的。” 许一零回忆起刚才的事,建议道:“其实你可以去跟妈说,就把你对我说的那些对她说,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 “算了。” “为什么?你讨厌她吗?” “不是不是。”许穆玖惊慌,连忙摇头否认。 他怎么敢。 他哪来的资格讨厌母亲。 “她觉得她是对的,她只想让我听她的,我花多长时间考虑出来的东西,只要不如她的意,在她那边看都是小孩子在瞎想,我跟她解释再多又有什么用?” 原本是在否认自己对母亲的不满,但他越说越像在进一步抱怨。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许穆玖的目光在许一零面前有一丝躲闪,“可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是说你必须知道,我是说我觉得、你可能……” “我知道,”许一零点了点头,让许穆玖镇静下来。继续认真地说道,“或者,你可以去找老师,让老师和妈沟通?老师一定会帮你的。” 他在调整情绪,在考虑许一零的建议,安心地仿佛是在沼泽里挣扎的人抓住了垂落下来的藤蔓。 虽然他之前觉得原本只关乎他自己家的矛盾需要老师这个外人的帮助有些别扭,即使老师介入,他们也是和家长一伙的。 可章老师自己也说过,要考虑学生的意愿和能力。他应该真的会帮自己的吧? 母亲总不会反对老师的建议。 他舒了一口气。 可行。 许穆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章老师,寻求他的帮助。 章老师打电话给穆丽菁和她沟通的时候,高中的学生在上晚自习,许穆玖站在章老师旁边听电话。 “许穆玖妈妈,我跟你说啊,这个,孩子分班的事,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很重要,选择自己喜欢而且适合自己的科目,对以后的学习助力很大的。许穆玖的成绩你一定也了解过了,物生地的组合确实很适合他,而且他自己也喜欢,这不是很好吗?” “选专业的事也是,物生地组合可选的专业很多的。哎,谁说地理就弱势啦?什么文理科啊,我自己就是文科出身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跟你讲,我以前有个学生……” “尖子班?不存在、不存在,这个你放心,无论是什么组合,学校一定会给学生最好的教学资源,我跟你保证。” “其实说这么多,咱们最后啊,都是为了小孩子的高考,为了拿更多分,说简单点,那不是应该什么赋分最有优势最适合就选什么组合嘛。” …… 老师的劝说对家长来说是有奇效的。 老师拿着手机连连点头说“好”,许穆玖在旁边越听越开心。 终于,许穆玖的心愿达成了。他最后交上去的是一张选择“物理+生物+地理”组合的正式分班意愿申请表。 深思熟虑之后坚持贯彻的选择是如此美好。 他的人生还是在他自己手上的。 正式进入新班级的早晨,他的心情十分激动,像拆礼物一样激动。 他的选班定好了大致方向,他的学习不像过去那般总是容易弄错重点了。 那天早晨,许一零的心情也格外好。 吃早饭的时候,许一零对他说: “这可是你自己挣来的物生地,不要后悔,要好好学。” “嗯!”许穆玖连声应好。然后不安地瞄了一眼母亲的房间。 “妈肯定也是这个意思。”许一零说道。 母亲既然已经同意自己选择这个组合,往后她确实不至于还耿耿于怀。不过,如果他自己学不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许穆玖答道,“那你也加油,努力中考。” 许一零点点头,忽而又问道:“你还是希望我考一中吗?” “你自己来选,不要后悔、不要放弃、不要勉强、不要……”他说着说着停了,觉得自己有些啰嗦,“其实……” “嗯?” 他用筷子搅动碗里的米粥,迷蒙升腾的白色热雾模糊了他们交汇的视线。 其实他最希望她来附中。 这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 她不知道,他不管谴责自己多少遍,都忍不住臆想,臆想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在一个家以外的地方,像他们看的小说和电视剧里的人一样,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沿着林荫小道散步,或者哪怕就是给他机会方便他多看她几眼。 他就这么在心里暗戳戳地想、表面云淡风轻,经常忘了顾虑,仿佛他臆想的对象不是他妹妹,而只是一个叫许一零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没必要也不应该这么说。 这些想象都是被他的自私美化过的垃圾。 让她追求优秀才是更好的。 “没什么,其实你尽力了,怎样都好。” 许穆玖从十二班转到了物生地七班,班主任已经不是章老师了。 他觉得有些可惜,他一直都很感激那个帮自己说服母亲尊重他意愿的老师,也有些怀念他酷似自己初中班主任那股成天操心的唠叨劲。 教室所在的楼层从三楼变到了二楼,从窗户能看到的外面的景物也变了,一开始他还有些不习惯。 幸运的是,楼层变矮之后,教室也离食堂更近了。 再者,他在新班级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在初中的时候还算熟悉的同学庄守然和现在也混熟了的顾允。 新班主任姓张,是一个以前帮十二班代过生物课的性格随和的女老师。 新班开学第一天老师没有特意给新班级调座位,而是随学生自己坐。许穆玖、顾允和庄守然自然是把座位挨到了一起。 “哎,你真的选了物生地啊。”顾允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凑过来询问。 “嗯,物生地挺好的。” “你知道吗,顾阳他今年高考考到了沪城的本一,他之前高二选的是……” “顾阳选了物化生?” “对!” “行吧,知道了。”许穆玖笑了笑,没有再接更多的话。 二楼的视野没有三楼好,但离树木更近,也更凉快些。 他暂时不愿再多想,倚靠着椅背,享受了片刻代表着新的学校生活开始、夹杂着草木香的清风,然后把书包里的物生地必修书整齐地摞进了新的课桌抽屉。 医院 —————————————第16年————————————— “林城第一人民医院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下车的时候,许一零瞄了一眼站台的电子预报屏——3月14日 星期六 18点24分。 医院站台北边不远就是十字路口。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匆匆的车辆和行人被堵在红绿灯下,车里的人和车外的人都探头探脑观察不同的方向。 林城这么座小城竟也装着这么多人。 跟许一零同站下车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许一零跟着她过了马路去往对面的医院。 那个孩子咳嗽了两声。 许一零转过头,那个母亲抱着孩子正往门诊大楼的方向赶。 她自己要去的是住院区。 这周三,父亲在和他厂里的徒弟小李一起工作的时候被铁模具砸伤了脚,右脚脚趾骨折。 闭合性骨折,恢复得还算快,但也得住院一两个星期观察一下。 母亲不让许一零他们在上学日往医院跑。许一零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父亲了,只能和许穆玖约好在周六学校补课结束之后过来看望。 按照路上的指示牌,她终于找到了住院部的楼。住院部楼道的灯似乎没有门诊部的亮,天花板也比较低,不变的是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和来往的安静的人。 “305、305……” 来到305病房的门口时,许一零停了下来。 门上的透光玻璃是磨砂的。以防认错,许一零悄悄地把门旋开一个脑袋宽的距离,往里张望。 病房里的灯比过道的亮,靠外侧的那张病床床尾的位置站着许穆玖。 他似乎是在听其他人说话,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许一零悄悄地走进病房,发现母亲和奶奶也在。 母亲需要工作,父亲住院的这两天主要是奶奶在照顾他。母亲每天都会来看父亲,如果得空了就会代替奶奶陪护。 父亲坐在病床上,脚上绑着石膏纱布。他气色不错,在和母亲聊天。 隔壁床是一个看起来和父母年龄相仿的男人,陪着他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夫妻二人在和奶奶聊天。 最里面的病床是空的。 独自站在一旁的许穆玖显得无所适从。注意到许一零的时候,他只是盯着,没喊名字。 “零零。” 母亲先喊出了许一零的名字,然后是父亲。 接着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许一零这个新来的人身上。 “妈,爸……” 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看哪。 “奶奶。”她就这么顺着喊下来。 “哎,”奶奶笑着转过头对隔壁床的夫妻说,“这是我孙女。” “阿姨,叔、叔好。”许一零磕磕绊绊地打招呼。 “好。”女人笑着点了点头,“哎哟,孙女也这么大啦,小姑娘长得真漂亮,您真有福气呀。” 奶奶继续和夫妻二人攀谈,许一零挪步到许穆玖旁边。 “星期六放学这么迟吗?”许穆玖问道。 “这周六轮到周四的值日生值日了。” “噢。” “爸怎么样了?” “应该用不了两周就可以出院了。”许穆玖的目光重新回到父母身上,“妈说让他好好歇着,不要着急上班。” “她就会说别人。她自己不也是。”许一零嘀咕了一句。 工作狂,下班了还在和同事发信息问这问那。 许穆玖笑着轻轻推了许一零一把: “有胆就到她面前说。” 许一零连忙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 “妈还说,想和爸旅游。”许穆玖继续回忆刚才父母的谈话内容,调侃道,“一会儿说看花,一会儿说看雪,一会儿要爬山,一会儿要下海。” “就是都想看嘛。” “是啊,都想……”许穆玖发了会儿愣。 人总是这样的,什么都想要。 有的东西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幸福。 “哎,许一零。” “什么?” “你以前说,觉得爸妈感情没那么好,变淡了,其实……”许穆玖的视线在父母和许一零身上流转了两下,“其实他们感情挺好的。” “嗯。”许一零点头以示赞同。 “咱家多好啊……”他发自内心地感叹,好像不是说给许一零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美满的家庭里出现任何变动似乎都是不妥的。 “是……” “大玖。”母亲突然发话。 “嗯!怎么了?” “别傻站在那边,没事的话去食堂买点晚饭回来。” “噢,好。”许穆玖答应着就要往外走,“要什么?” “你看着办,清淡点。” 许一零也跟着许穆玖出门。临走的时候她又回头瞥了一眼父亲的脚。 她听到了母亲的抱怨: “你那个徒弟也是真粗心,明明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吧,现在年轻人怎么都这个样子……” “哎呀,你都说了好几遍了。”父亲宽慰道,“人家小孩又不是故意的。” “哟,就你心肠好?你看看有几个人心疼你?” 许一零出了门,跟上许穆玖。 她对医院食堂的方位比对住院区的方位熟悉。小时候,她发烧在儿科挂水,中午就经常在医院食堂吃饭。 “我好像是第一次来住院区。”她说道。 平时家里的人会生病,但相较而言都是些小毛病。父母和爷爷奶奶身体都比较康健,顶多通过吃药挂水来治疗,还没有过严重到要住院的程度。其他亲戚住过院,但她这一辈的孩子很多都不像自己父母辈那么热衷和亲戚联系,如果哪个亲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般都是父母和爷爷奶奶他们去看望,轮不着她。 她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到住院区看望父亲。 她之前对住院没有非常具体的概念,觉得只要住院了就是非常严重。那天她刚得知父亲住院的时候担心了很久。 那些概率比较小的意外事件,无论好事坏事,在她对未来的预想里都会被下意识排除,似乎意外发生得越少,她就越觉得自己的生活更靠近所谓的正常人生活。 “舅妈生卷卷的时候,我们不是去过病房吗?” “那次是在盛城的妇幼,妈带我们一起去的,不是这里。” 许一零和许穆玖的舅妈,名为冯娜,是舅舅穆宇明的妻子,两个人是大学同校同学,工作后才正式在一起。 卷卷是他们的女儿,因生来遗传舅妈的自然卷头发得名,大名穆欣研。 受外公外婆的影响,舅舅年轻时总觉得他自己那个好脑子最好要被他儿子在他们穆家代代传下去。结婚之后,嚷嚷着想要个儿子的舅舅有了女儿卷卷,女儿可爱的紧,他的态度也开始逐渐转变。一开始外公外婆鼓动他再生个二胎的时候他还会有所动摇,后来他慢慢地就不为所动了。 这过程中自然也少不了婆媳矛盾、夫妻吵架诸如此类的事。但在母亲那里,舅舅不比小姨,母亲没有那么积极地过问舅舅的家事,所以许穆玖和许一零同母亲一样,对舅舅家事的细节也是知之甚少。小姨倒是会过问,但她自顾不暇、精力有限,再者舅舅不太喜欢小姨过问他的家事。 舅妈生卷卷的时候受了不少苦,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生。 再者,养育孩子需要不少的金钱和精力,舅舅大概就是在被第一家公司裁员之后,断了生二胎的念想。 最后只有外公外婆固执地为此事郁郁寡欢。 “不一样吗?” “不一样。其实我对那边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就记得窗户挺大,后来我很久没去过别的医院的病房。”许一零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次过来,我发现医院的住院部比我脑子里想的还要可怕一点。” “为什么?” 他们出了病房大楼。 住院部楼下空地的中心有一个圆形花坛,花坛外面嵌了一圈白色瓷砖,现在刚开春,里面只有草没有花。花坛南面靠近前一栋楼的位置有两排电动车停靠点,上面的蓝绿色塑料遮雨棚布满了泥点和枯叶。 前往食堂的走道两边是接近一人高的绿篱。 从空地到走道,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花坛旁颤颤巍巍的老人、坐着轮椅的年轻人,搀扶着散步的中年夫妻……大家都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和这寂静浓重的夜幕融为一体。 “总觉得这里光线不太好。”许一零如是说道,随后又摇了摇头,“我可能就是单纯地怕住院,怕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医生给自己挂水,一瓶接着一瓶,就觉得很煎熬。” “害怕挂水?” “当然。我怕疼,挂水很疼的。打针、做皮试也是……” 晚风吹得脸颊微凉。 “住院是意外,所以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是啊,可是把自己保护得再好也避免不了。人一辈子有几次住院是躲不掉的。”许一零自言自语道。 “什么时候?” “出生的时候和快死的时候,还有……” “别想太多不好的。” 许一零对上许穆玖担忧的眼神,局促道:“你知道吗,想到住院的事我就会很羡慕你、你们。” “我们?” “你们、男孩子。我们一辈子必须住院的次数比你们多一次,也许不止一次。” 许穆玖刚想询问许一零指的是哪次必须,然而大脑比询问更早得出了结果: 生孩子的时候。 这不是很简单吗? 既然她不愿意。 他的眼底飞速闪过一抹激动的笑意,差点就把“那和我在一起吧”脱口而出。 下一秒,反应过来的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当自己是什么? 当同意她不生育是对她的恩赐吗? 肮脏的心思。 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她说的那些,前提一直是:她接受了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情并且走进婚姻。而这个前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自始至终,她都不会把他纳入考虑。她愿意和谁在一起、是否同意生育,是她自己的权利,他没有任何资格、也没有任何立场置喙。 “多哪一次?”他当无事发生,继续询问。 “生……”许一零抿了抿唇。 她在迟疑现在和许穆玖讨论这个会不会不合适。 从前再无话不谈,如今也不得不犹豫再三。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肚子的位置。 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那种恐惧也在黑暗中慢慢被放大、慢慢变得具体。 她联想到自己以前看过的科普。 身体在某一天会变得笨重迟钝、不能自理。 撕裂、破碎、鲜血、脆弱不堪…… “哥,”恐惧和倾诉的意愿猛烈地涌入瞳孔,盖过了迟疑,“多一次是生孩子。”她的双臂环抱住自己。 “那……” “哥,”她拧着眉,又喊了一次许穆玖,“这比住院还可怕。” 她在害怕。 他该怎么回复? 别怕? 这句话由他说出来,显得既敷衍又可笑。 他既没机会体会,又怎么教她不恐惧?况且,让她自己鼓起勇气面对生育不是她的义务。 “你知道妈肚子上的那个疤吗?”许一零回忆道。 那是小腹上一道约一扎长的竖向疤痕,灰褐色,沿着疤痕的某些地方泛着不均匀的深粉。从疤痕处延伸着凸出暗色和白色的骇人纹路,如同缠绕小腹的荆棘。 那是稍微有一点爱美之心的人都接受不了它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疤痕。 “那是生我的时候留下的。她和我说,那时候身体没有之前好,而且实在是疼得受不了,所以才剖腹产的。”许一零说道,不禁产生了自责的情绪,“用刀划开肚子,那么痛苦,而那道疤去除不掉,也永远留在她的肚子上了。” 许穆玖撇过头,走道旁延伸的绿篱的枝叶在夜幕与路灯下交织成一明一暗的纹路映入眼帘。 现在走在他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他最熟悉的人、他最眷恋的存在,他感激她拥有诞生的机会,而这机会是他的母亲用痛苦和健康换来的。 就在那道伤疤之后,前两年,同一处地方也孕育了一个生命。 同一处。 是他自己。 他瞳孔微震,觉得喉咙像被遒劲的树藤勒住,一圈圈勒紧,窒息。 “顺产也许会好一点,可还是会……” “许一零,”许穆玖打断了许一零的话。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舒展眉头,“你以后一定、以后要和别人在一起……” “以后和人家结了婚。”他确定地说道,眼眶突然涌出热意,装作不经意把头又往旁边撇了一点,“之后还会害怕生小孩吗?” “和别人、结婚之后吗?” 在哥哥眼里,在父母眼里,在其他人眼里,如果她是一个正常人,如果要过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人生,最大几率面对的那个未来,可不就是要和外面的别人结婚吗? ……可不就是要生育吗? 她尝试想象。 可还是痛苦啊。 痛苦没有减少一丝一毫。 自己真的愿意吗?真的愿意接受这个未来吗?真的愿意为了一个外面的别人做到这一步吗? 沉吟片刻后,她开口: “哥。” “嗯!”许穆玖立刻回应道。 关于这个身份的一切,他都要积极回应着。 “到时候我……我还是怕。”她如实答道,“我知道的,还没生的时候身体会很重、腰酸背痛、吃不下东西、反应迟钝,快生的时候要忍很长时间的阵痛,生的时候那么大的孩子从肚子里出来,根本痛得受不了,结束之后很可能有其他病症,需要别人照顾,虚弱得连上厕所都不能自理……” “许一零……” “我想想还是害怕啊。那么长时间,做什么都很困难,万一他不想照顾我,万一我生了很多病,万一他觉得麻烦、嫌弃我,万一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许一零,许一零,”许穆玖感觉心脏被揪紧,却不敢看她,不停地安慰道,“他不敢,我在呢,爸妈在呢。他不敢,我照顾你,我帮你收拾他……不对,你不会遇到这种人,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遇到了,我、我在你们结婚之前就会收拾他。” “哥……” 她害怕,万一她发现一切都是不值得的,而那时候一切都晚了,她来不及后悔了。 她最害怕后悔。 快到医院的食堂了,她抬头,从里面发散出的耀眼白光刺着她的眼睛,莫名熟悉,如同某个夜晚的月光。 刺得她想流泪。 “你不会遇到这种人。” 你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幸运的人,所以我希望上天也能如此眷顾你、让你成为一个无比幸运的人。 “你放心吧,最后和你在一起的,和你结婚的人,他会很珍惜你的。” 我就在这,永远祝福你,祝福你的阴霾被驱散、拥有明亮的未来,因为你值得。 “他要尊重你的意见。生育不是必须的,是不是要生孩子,这是你自己决定的。” 她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听进去。她觉得很安心,却又惆怅万分。 她现在的这个家有他,这是她心里的一盏灯火。 她要花费多久,才能下定决心离开眼前这盏灯火?要独自在黑暗中寻觅多久,才能觅得同身边这盏灯火一样温暖的另一盏灯火?她又怎知另一盏不是假象?即使不是假象,那也是不一样的。 即使再相似,那个人也不是他。 要过多久,她才能接受他不是她的归宿的事实? 他是另一个别人的归宿。 他们在未来,要各自离开原地,看着彼此成为别人的归宿。 “哥,结婚是必须的吗?” 是不是只要自己留在原地,在未来就能离他近一点? “……不是。”许穆玖叹了口气。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就像追求高学历、追求高收入那样,形同必须。 他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普通、最正常的,可他自己依旧很迷茫。 “别想这些了。” 他笑得很勉强。 “早着呢。” 医院的食堂明亮宽敞,气氛比住院处的热闹、轻快得多。似乎连空气都比其他地方暖和,还弥漫着调料的香气。 果然有灶台的地方就少不了活力和烟火气。 许一零逐渐平静下来,努力把之前的惆怅暂时搁置。 许穆玖打包晚饭的时候,许一零四周环顾,视线被窗口上面LED屏的价目表吸引,她饶有兴趣地读了一会儿。 “我帮你拿。”许一零伸手抓过许穆玖右手的袋子,跟着他往回走,又回顾了一眼点餐窗口,夸赞道,“这种点餐的食堂真好。” “食堂都是这样。” “你忘了,南路没有,我们都是吃统一的盒饭的。” “附中就是这样。”他脱口而出,而后慌乱地补了一句,“一中也是这样。” “噢……”许一零低下头。 他瞄了许一零一眼,张口,犹豫了一下,最后底气不足地又说道: “附中的挺好吃。” 他不知道自己纠结这几句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在短短几秒内好像拧成了一股麻花。 回到305病房的时候,几个大人还和之前他们离开病房时一样,各聊各的。只是隔壁床的那个男人已经开始玩手机,只有他妻子还在和奶奶聊天。 父母还在聊那个小徒弟的事,听到孩子喊他们才停止谈话。 吃饭的时候,穆丽菁对儿女说道: “待会儿吃完饭我就和你们一起回去。爸爸过不了多久也可以回去了。你们明天补习班还有课呢,赶紧回去写写作业,早点休息。” “嗯。” “这里停车不方便。这几天我都骑你爸的电动车来的,只能带一个人。”穆丽菁说道,“马上我把零零带回去,大玖你自己乘公交车回去吧。” “哎,从站台到家也要一段距离的,孩子要自己跑啊?”奶奶突然发话,“干嘛不让大玖先骑车带零零回去写作业,小穆你可以自己坐公交的。” 没想到这都能产生分歧。 穆丽菁感到匪夷所思:“大玖他都……!” 她给了许常均一个不满的眼神。 “妈!”许常均会意,说道,“大玖这么大孩子了,乘公交跑段路也没什么。” “嗯,就这样,我坐公交回去。”许穆玖连忙表示赞同安排,终止这个话题。 “我和他一起乘公交吧,来的时候就是乘公交的。” 许穆玖看向许一零,许一零回了一个无奈的笑。 “行吧,”穆丽菁提醒道,“但是别慢吞吞的,别在路上拖时间。” 许穆玖和许一零连连点头答应着。 然而,吃完饭的母亲并没有立刻就离开。 奶奶出去灌热水的时候,母亲就刚才的分歧和父亲谈了两句,强调孩子不能惯着,而后一直叮嘱他好好休息。 于是许穆玖和许一零先她一步离开了医院。 回去的公交车就是许一零来的时候乘的30路,经过林城第一人民医院和南路中学。 许穆玖上高中之后,他就自己骑电动车上学了,许一零基本上每天还是一个人乘原来的30路上下学,母亲有时候会去接她。 30路公交车上,他们习惯性地并排坐在后面倒数第二排座位,看公交车经过一个个熟悉的站台,觉得这种情景有些亲切。 窗外的海棠树又打新苞了。 许一零想起,今年中考结束之后,自己终于也是高中生了。 嘴角不禁弯起。 “这个点这条街上还有这么多店开着呢,”一旁的许穆玖盯着他初中放学后特别喜欢光顾的一家小吃店,欣喜地说道,“我平时放学的那时候路过这里,已经有好多家店打烊了。” 她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如果自己步入高一,那么许穆玖也步入高三了。 那个忙碌的、离大学很近的高三。 细算起来,就算她高中和他一样是在附中,他们在一个学校上学的时间也没有那么长,高中一年,初中一年,小学四年…… 小学? 她总觉得相处的时间太少,所以连小学的时间都开始计较了。 许穆玖说让她不要想太多,因为有些事还早。 可现在回头就能发现,十多年的时间一下子就这么过来了。 而自己顾虑的那些事还用得着再过十多年吗? 用不着。 甚至可能连五年都用不着。 人们总说,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痛苦的时光很漫长。 然而,自从她意识到他们以后必须各寻归宿的时候,和他相处的时光经常因她心里的顾虑变得苦甜参半。 明明是添了苦的,她却觉得时光过得更快了。 “怎么啦?”许穆玖看着有些落寞的许一零问道,“想什么呢?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她把自己的目光从海棠树移到他关切的神情上,摇了摇头: “看花呢。” 难道说,是因为自己常常自顾自地陷入低迷情绪,忽略了和他的相处,才觉得时间过得快吗? “今年下半年我就上高中了。”她期待地说道,“如果我也去附中,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 “一中离附中挺近的,”他答道,“如果你去一中,我也可以顺路送你。” “太难了,”她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委屈地盯着他,声音闷闷的。 这动作算不上亲昵,但有一种说不明的撒娇意味。 似乎是久违的。 而且是猝不及防的。 一切都没有静止。 窗外的路灯从斜上方照进车厢,光影在她一侧的面颊上流转。 他却有一瞬失语,仿佛被定住一般愣怔在原地,挪不开眼,只知道用惊讶赧然的目光描摹她此刻的模样,随同自己此刻慌乱的心跳,一起刻至脑海。 她被前一刻的自己吓了一跳,只当他的目光里满是同她一样的、对她刚才的言行表示的惊讶,读不出背后藏着的隐秘情绪。 她连忙撤开手。 刚才她确实因为和他相处时间少而郁闷。现在,她生怕自己没注意,因此失了分寸。 “挺难考的,分数线太高了。”她赶忙解释。 回过神的许穆玖停止注视,倚着椅背,轻快答道,“考虑附中吗?” 之前一直鼓励许一零考一中的许穆玖突然间改变了态度,这让许一零很意外,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对方似乎也觉得这么说有些草率,又补充道: “你要想好了。填志愿的时候只有第一志愿可以凭排名用学校的指标,第一志愿只有一个。” 如果凭分数不能正取一中、凭排名也用不了学校指标,那就得期望自己的分数可以正取第二志愿了,如果正取不了第二志愿,等待自己的就是第三志愿及以外的学校。 填报志愿的时候还没中考,不知道最终成绩,也不知道今年各校的分数线。 这件事嘴上说着是自己想不想去,其实结果取决于自己真正的实力、考运以及自己对自己最终成绩的评估准确度。 如果自己的实力不足以保证被一中录取,那么第一志愿填一中很可能会浪费掉得到其他学校指标的机会。 “一中的本一率在林城公办的学校里数一数二,值得一拼。如果一开始填志愿就放弃它,也很可惜。”许穆玖继续说道,“还有,要是来了附中,你要做好被妈念叨三年的准备。你一定、一定要想好。” “我会的。”许一零郑重地答应,“我会参考模考成绩好好考虑的。” 她发现,自己之前的顾虑和现在这些要考虑的因素比起来,显得那么幼稚、那么无足轻重。 她有些沮丧地想:如果让许穆玖知道,自己想去附中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他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她知道自己心里应该满满都是对学习、对未来发展的考量,而不应该有争取和许穆玖更多的相处时间这种不务正业心思的位置。 可她又经常被各种迹象和事件提醒:再不争取就没时间了。 等他上了大学、离开这个家、看到外面的世界,他的心渐渐也不再归属这里。 她承认,她的这份心情是自私的。 她想把他留着,尽管这个要求毫无道理可言。 无论想到哪,最后都是纠结和无助。 好在她的行为没有什么明显异常。她不希望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 “如果你自己真的愿意来附中。每天我就可以骑车带你一起上学了。” 许穆玖没有在中考的问题上多加停留。 有时候想象会让自己暂时忘掉现实里的烦恼,只剩期许。 “好。”许一零的笑驱散了眉间愁云。 “那你晚上怎么回去?高一高二一般九点下晚自习,高三要晚半个小时。15路末班车是晚上九点四十。” “我等你一起回去吧?” “乘公交车是来得及的。” “那……” “和我一起回去吧。”他突然又改口。 如果她真的自愿来附中,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结果都遂了他的愿——他们可以多相处一会儿。 她还和以前一样依赖他,他该感到高兴的。 虽然高兴的原因不光彩。 得寸就进尺的想法很恶劣,但他真的不想继续纠结下去了。 如果她人都在附中了,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和她相处的机会? 哪怕只是家人的身份也好。 “和我一起回去吧。”他说道,“如果你真的愿意等……” 她确定地点点头: “我看书等你。” 他也不再踟蹰,笑了笑: “那就待在亮的地方,离传达室近一点。我一定尽快。” 雨幕 ——————————————第16年————————————— 林城的梅雨季长,入梅早,出梅晚。 然而,多雨的现象在当地人的眼里从来都不算稀奇。 林城的一年,有多于三分之一的日子在下雨。 为了便于平时活动,学生的校服款式一般是宽大的,松松垮垮,麻袋一般,尤其是校服裤子。符合身高的配套裤子往往长得盖住鞋跟,下雨天的时候裤脚湿到脚踝以上是常有的事。 许一零初一入学订的校服的裤脚一学期就被她踩烂了。她裁掉了裤脚,提醒自己下次订校服一定要订小一点的裤子。 母亲说,她还会长个子的。 可她好像初二之后身高就没怎么增长了。 以前她觉得长高是成长的体现,如今,身高逐渐放缓生长似乎也能算是一种成长的体现了。 同学说,这是睡眠不足导致的。 她不好说什么,因为熬夜有时候是她自愿的。理由说起来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没做完、就这么睡觉太可惜了,其实就是没玩够、不想迎接第二天,不想迎接新的课程、作业和默写,但每一次的第二天都不会因为她不想而停止到来的脚步。 这是第十六年的雨季。 林城的梅雨季多从六月持续到七月,晚的时候甚至要到七月末才出梅。 六月也是考试季。 考运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多指天气。考试的学生和送考的家长都希望考试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可惜天公不作美,许一零中考那天,母亲再次穿上的当年送许穆玖中考时穿的那件寓意“一路绿灯”的墨绿色旗袍,今年又被雨水沾湿了。 许一零最终被附中录取,她没能去到第一志愿一中。 按她自己的说法,虽然她自己也觉得白白在二班吃了三年苦最后没达到最好的结果有些亏,但这不算失常发挥,重点班并不是保证所有学生都被一中录取的保险箱,每年南路中学被一中收走的学生不会全都是重点班的,同样的道理,即使是一中的学生,也不见得成绩个个都比所有其他学校的学生好。 她为自己的失败编了这么个说法,然后就拿着附中的录取单去报到了。 穆丽菁才不吃她这一套。 心存懈怠落后一时,很可能导致以后与别人相差的就不止一点两点了。 穆丽菁望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女,想着年轻的自己曾面对嗷嗷待哺的他们说: “反正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带。” 现在的她想的是: “反正一个也是鞭策,两个也是鞭策。” 这两年总有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家长跟她说:“附中,挺好的啊。” 慢慢的,她也这么告诉自己: 是吧,即便不是一中,也没那么糟。 但是,掐尖、尽全力是她投射到儿女身上的执念,是她坚持了很多年的执念,她不可能放弃。 追求最优有什么错?永远没错。 只是,她对“每次只有自己在担心”这种状况开始有些厌烦和疲倦,想听听老师的建议。她想尝试稍微宽松一点的标准,这或许会更“适合”孩子。 然后他们就可以在“适合”的道路上追求最优。 她用言语敲打了一阵许一零,又借题发挥给明年高考的许穆玖施加了压力,适可而止。 有些事,只要不是非常过分,她也放弃追究了。 她还有别的事需要关心。 那次丈夫许常均的脚被砸伤的事恍若一记重拳敲醒了她。 她那天急匆匆赶去医院,对方见到她的时候却优先无视了自己的脚伤,跟她说明什么“工伤”、“赔偿”、“放假”、“工资”等字眼,还让她不要担心。 那一刻她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不是同她投资生意的合作伙伴,不是家里人随叫随到的提钱金库,也不是工厂里千篇一律的生产机器……他是个人,是血肉之躯。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强调实干过日子代替无谓乱想的她在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独自躺在那张大床上,日常紧绷的心弦突然间不可收拾地松懈下来。 她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如果人一辈子能活大概八十年,那么她和丈夫两个人已经是走了一半多的人了,而这一半里面他们已经花了将近二十年在子女身上,他们工作、赚钱、攒积蓄,然后改善物质条件、投资教育,常常因为工作奔波,忽略彼此。 她不后悔做这些,只是她想,到了这个年纪,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为他们自己单独抽出一些时间。 去医院看望许常均的时候,她问他有什么想实现的爱好。 许常均想了想,说他眼馋同事那套一千多的渔具很久了,闲时去护城河钓鱼想必是件美事。 穆丽菁嗔了他一句,说他胆子小,想得太简单。 许常均笑问她有什么高见,她答,出远门旅游吧。 “等零零高考结束再去?” 她摇了摇头, “那也不耽误今年的。” 等许一零高考结束,他们两个四舍五入都快五十岁了。 于是,七月,销售淡季,他们挑了生意不忙的工作日,从十三号开始进行了一次峡城五日游。 七月十六日。 “我们明天就回去了。”母亲的声音通过手机听筒传来,背景的瀑布流水声和此刻耳畔的雨声混作一片。 “对了,”挂电话之前,母亲想起来什么,提醒道,“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林城估计有台风要下大雨,你把家里窗户都关紧。” 许穆玖抬眸瞥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 “好。” 挂了电话,许穆玖把手机随手放在了餐桌上,回到厨房继续洗锅。 身后传来响声。 他回头,是许一零在翻找鞋柜。 “你要去上课了?”许穆玖开口问道。 “对啊,衔接班的数学课。” “等等我,”许穆玖加快了洗锅的速度,“我送你去吧。” “不用啦。”许一零连忙答道。 许穆玖把洗完的锅放好,走出厨房。 “外面在下雨。” “下雨天骑车更麻烦,我乘公交车就行。”许一零从鞋柜里抽出一把灰格子花纹的雨伞,“你马上八月份就开学了,抓紧时间在家歇着吧。” “这把伞柄生锈了。”许穆玖瞥了一眼许一零拿出来的伞,随即蹲下来找了另一把递给她,“那你早点回来。” “嗯嗯!” 许穆玖欲言又止,还是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他沉默地看着许一零换鞋、拎着帆布包和雨伞出了门,眼神里藏着些许窘迫和哀怨: 你早点回来。 今天是七月十六号,是我十八岁生日,可不可以多分一点时间给我? 可他只是想一想就知道,要是他对许一零说出这句话,那该有多怪异。 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许一零还不知道他的事,可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是希望家人陪伴自己,还是吃着亲情名义的红利占用她的时间。 他说不出口。 他明白自己处于现在这种情况,应该自觉地和她保持距离。 可这距离该怎么衡量?和以前一样?还是比以前疏远?他的这些变动会被她察觉吗?如果被察觉了他要怎么解释? 他不愿意失去和她在亲情范围内的互动,可和以前一样的互动还是会让他觉得开心,而这开心里面到底有没有其他情感的成分,他实在是分不清。 他的无措多来自于把握不好分寸。 原本,这十八,既不是周岁,也不是整岁,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生日。七月十六日是公历记法,他平时更愿意记简单的公历生日,但父母他们只记农历生日,不关注公历生日,历来这样,他习惯了。 他和许一零都互相为对方庆祝公历生日,这也是习惯。 可是,今年连许一零也没记着。 从早晨到现在,她似乎并没有觉得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他清楚自己没权利要求她一直记着他的生日,但这种落差还是让他忍不住失落。 虽然这么想很幼稚,但他真的不希望这一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他考虑过直接跟许一零说,可是万一许一零是假装不知道,偷偷在给他准备惊喜,那他提前问岂不是会影响惊喜的效果? 他嘲讽了自己一句:亏他想象得出这种老套的桥段。 她可能是真的忘了。 许一零现在花在小说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都不太乐意搭理他。 他知道,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她看见他和看见一碗白米饭几乎没有区别,他没有值得她特别关注的地方。 自己对她而言不是必不可少的,以后她还要去见识新东西、认识新的人,拥有新的生活。他本该对此感到欣慰,但一想到他必须接受她的每一次新生活并不是永远有他的位置,欣慰就都被酸涩盖过了。 如果她不需要他,那么他就会失去和她并肩的理由,不得不走进自己那个没有她的未来。 可这些他都不能说。 他总不能一直赖着她。 他必须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不停地克制自己、测算他们之间合适的距离。 所以,别抱怨了。不要在意她是不是记得生日了。 还是再等等? 万一真有惊喜呢? 他还是不知好歹地挣扎了一下。 再等等吧。如果今天晚上零点之前,许一零依旧没有任何表示,那么他就自己主动跟她说。 起码得向她讨一句“生日快乐”,这次生日才不算白过。 十八,他还有整整一年就是十八周岁了。 其实十七岁最后一天的自己和十八岁第一天的自己没什么分别,可就在那一夕之间,他将会获得很多,更多的权利、更多的义务,还有“成年人”这个身份。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十八岁的人了,虽然是虚岁,但谁会在他自报年龄的时候追究这是周岁还是虚岁呢?他确实十八岁了,他没有说错。 他感到莫名的窃喜和躁动,有种他已经是十八周岁的错觉。 新的情绪在他的心里酝酿,像荒地里疯长的杂草,像水沟里扩散的油渍,像阴暗潮湿的角落附着的霉斑,意图侵蚀他的部分理智。 但他没忘,每当他抬起头就能看见: 窗外从昨天下午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断断续续在下雨。路面和植物的树叶被雨水冲刷得反着干净的光。 仿佛是给谁的提醒。 他不该。 这掉在路上的泥水比他的心不知干净了多少倍。 雨势一直没有减小,而是越发急骤。 许一零下课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起风,雨伞根本挡不住斜向袭来的雨水。 她没有立刻乘车回家,而是按照她的原计划,艰难地步行到附近的一家蛋糕店。 今天是许穆玖十八岁的生日,她记得。 她没有提前告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但他今天居然真的没主动提生日的事。 他的沉默让她怀疑他根本没有庆祝生日的打算。 可这怎么说也是生日,如果太草率地度过太可惜了。 如果能自己亲手做礼物就好了。 但是,她最近忙着上课、写作业,对于自己做礼物这件事,她本来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外,她现在有隐约感觉到,他有时候似乎会突然疏远她。 明明她的浏览记录都删干净了,书和纸条也藏得好好的,可她依旧慌张。 她真怕他已经察觉到她对他产生的不应该的情感了,疏远她只是为了给她留面子。所以她告诉自己她也要表现得更加疏远一些,不能总对他的事太过上心。 可她又担心是因为她自己做贼心虚、过度敏感,疑神疑鬼地误解他的态度。毕竟抛去其他不谈,他一直是她哥哥、是家人。如果他本来什么都没察觉到,而她先刻意疏远,最后反倒伤了他的心。 她只觉得自己在学校做实验小心翼翼地把玻片盖到水滴上生怕生出气泡的时候的心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为难。 她有些怀念以前那些没有任何顾虑、可以为一件礼物花上很长时间的日子。 思来想去,最后只有“今天是他的生日”这个想法一直屹立不倒。 到店的时候,店门口还有两个被雨势困住的顾客。 许一零买了一块现做的六寸巧克力蛋糕。 “要写什么字吗?” “祝许穆玖……”她顿了顿,又改口道,“祝哥哥十八岁生日快乐。” 她付了帐,坐到角落的椅子上,等蛋糕做好。 门口的两个人又走回店里。看样子他们本来是想回去吃,奈何雨势太大,他们又拿着热饮,所以干脆在店里坐下边吃边等。 屋外越发昏暗,路灯亮起,厚重乌云如同的深色罩布,遮住了所有天光。 许穆玖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皮,他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天黑。 他翻了个身,发现门口没有从客厅溢进来的光亮。 硕大的雨点纷纷砸向窗户,仿佛要把玻璃敲碎。 他突然惊醒。 仔细看了一眼门外,外面没有开灯。 床头的闹钟显示还不到日落的时间,但距离许一零下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许一零还没回来吗? 他下床来到客厅。 家里果真只有他一个人。 来到阳台。落地窗外恍若天穹崩塌,肆虐的狂风如同发疯的野兽,呼啸、嘶吼,在黑暗中席卷倾泻而下的白色雨幕,一层又一层,冲刮所经的每一寸空间。随风迭摆的树丛如同乱舞的鬼魅,透着诡谲,不知从何处卷来的塑料袋被风雨裹挟着从窗口闪过,又去往树丛深处。路面、树叶、墙壁,到处都闪着变换的白点。 雨势变成这么大已经多久了? 白光一闪,紧接着是隆隆雷鸣。 她在哪? 在躲雨?在公交车上?还是在路上? 公交车到站是必须下车的,如果不是在躲雨,那么她很有可能在路上。 突然,楼下一棵将近两层楼高的树被暴风雨折断,就在他眼前,只一瞬,树冠倒塌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砸出了一大簇水花。 大脑迸出一声嗡鸣。 他连忙转身抓起钥匙,出门下到车库。 他十分懊恼。 之前怎么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出门了? 出了车库,外面已成了一片汪洋。 许穆玖沿着许一零上课乘的15路公交车行驶路线一路往前。 扑面而来的雨水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冰冷的水滴顺着下巴灌进领口。 他缩了缩肩膀,留意左侧机动车道的过往公交车里是否有15路。 15路在林城主干道和其他闹市路段的路线不长,排车量比较少,过了很久才有两辆路过。然而,公交车行驶的速度不算太慢,再加上迎面而来糊着眼睛的大雨,尽管车厢里亮着灯,但里面的人在那瞬间对他来说就只是闪过去的一串黑灰相间的影子,来不及分辨。 后面的电动车连按了几声喇叭。 他反应过来自己的速度已经慢到挡路的程度了,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一辆轿车突然从后方飞驰而过,激起的水花越过绿化带,浇到了雨衣和电动车下方的踏板上。 “嘶……” 一阵凉意淹没了脚面和小腿。 就这么出来找她真不是个明智的举动。 沿路的站台没几个人影,公交车上的情况他也看不清楚,很难在半路就找到她。如果她下课这么长时间还不回家的原因是一直在补习班躲雨,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在补习班找到她。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一个人骑车都这么困难,而电动车的后座并不比公交车舒适,难道还要让她跟着他一起受这罪吗? 他自责地朝车前瞅了一眼,刚才的一阵大风掀开了盖着车筐的雨衣,现在,躺在车筐里另一件雨衣的内侧外侧只怕都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真是没用。 他想,也许更明智更冷静的选择是待在家里等她、给她烧点热茶之类的。 可是,亲眼外面那棵树倒下的瞬间,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下车库的电梯里了。 她下课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她在暴雨来临的一开始就在补习班躲雨。 风可以折断小区里在回家必经之路旁的那棵树,自然也有可能折断路上其他树,更别提街上随时会乱飞的杂物:树枝、砂石还有钉不牢靠的塑料遮雨棚……而她手上只有一把连稍微大点的风雨都遮不完全的折迭伞。 继续支持他出去的,是他对最初没有坚持同她一起去的后悔。 他不想在家等着,不想只有她一个人被暴雨困扰。 然而,他这股固执且简单到近乎愚蠢的信念感很快就被“在半路找到许一零可能性渺茫”的这一事实击垮了。 终于,在到达补习班门口的时候,雨势见小。 他抖落雨衣上的雨水,支好电动车,进补习班把前台大厅、教室和自习室搜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许一零的身影。 难道已经回去了? 他向前台的老师借了手机拨打家里手机的号码——无人接听。 还没到家? 她到底去哪里了? 许一零没有因为躲雨在蛋糕店多作停留,蛋糕做好后她便立刻赶去了最近的车站。 大风一度要把雨伞拽离她的手,她只好把蛋糕盒的系带绑在手腕上,双手死死抓住伞柄,跌跌撞撞地在水塘一样的路面行走。 因为外面在出门之前就在下雨,衣服免不了要被沾湿,所以她穿的是最简单的短袖短裤和凉鞋,走了一段路之后,膝盖不禁感到一阵刺麻,小腿也仿佛结了一层冰。 好在等车的时间并不长,到站之后约莫三四分钟,一辆15路公交车就出现在视线里了。 这是她今天遇到的第二幸运的事。 许一零到家的时候,家里一盏灯都没开,也不见许穆玖。 她心下一惊。 难道是出去找她了? 那部手机依旧躺在餐桌上,她打开屏幕,发现几分钟前有三次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哎,刚才借电话的那个小朋友。” 心急如焚的许穆玖发现前台的老师在对他招手: “你是叫许穆玖吗?” “对!”他连连点头。 “你妹妹打电话给你了。” “谢谢,谢谢。”他立刻接过电话。 “喂?” “许一零。”“哥。” 听到许一零的声音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他微微舒了一口气,转而心里涌出一股无名的懊恼。 “你怎么……!” “我……”许一零一手把蛋糕盒拎到冰箱里,一手抓着手机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下课之后在补习班自习,留了一会儿才回家的,之前忘记告诉你了。” “……现在到家了?” “嗯,”许一零捏紧了手机,“我到家了,你快回来吧。” 所以最后他并没能帮她分担这场雨给她带来的困扰,她是自己回去的,她并不需要他。 而他不仅什么忙都没帮得上,还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许穆玖到家的时候,许一零正在厨房择菜。她实在冷得厉害,回家后赶紧换了身衣服。 “哥?”许一零朝门口张望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随口提了一句,“外面有棵树倒了,你看见了吗?今天风真大……” “……看见了。”许穆玖走到厨房,洗手,站在许一零旁边和她一起择菜。 就是在他眼前折断的,怎么看不见呢? 他回来的路上,那棵断树仍然横在路中央,无人问津。 许一零抬头瞅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说道:“你去冲个澡换身衣服吧。” 心情低落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是不好的,就连这短短的一句话,他都听出了赶他走的意思。 他踌躇了一番,忍不住开口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她手一顿。 故作思考后,她笑了笑: “没有吧……你快去,太冷了,容易感冒。” “现在是夏天啊。” 他不满地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厨房。 许一零的视线在他的背影上停留了两秒。 他还真没有继续问下去了。难道一定要她自己想出来才算数吗? 他的反应是生气了吗? 许穆玖自己也想知道,他在气什么呢? 气她忘了他的生日?气他自己的无能获得不了她更多的依赖?还是气他们之间永远有一道坚固的屏障? 但这是不对的,他不可以生气,就像他那部分超出寻常的情感从来都不可以向她祈求回应一样。 从察觉喜欢到现在,他已数不清自己的行为究竟有多少次是与原本决定好的“维持正常”这个目标背道而驰的了。 片刻后,许穆玖抱着自己换下的衣服到阳台。 阳台的洗衣机台子上放着浴巾和许一零之前换下的衣服。 他把它们一同揽进怀里,正准备放进洗衣机,忽然又停住,把它们揉得更紧了。 他从阳台的落地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身后是客厅的灯,抱着衣物的剪影逆光,看不清脸,他望着剪影出神,突然: “变态。” 他张口无声地咒骂道,却迟迟没有撒手。 直到听到许一零喊他,他才回过神。 他放好衣服,打开了洗衣机的开关。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了许一零手里的蛋糕盒。 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个蛋糕盒,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很惊讶,但又不是很惊讶。 他对许一零说: “我以为你忘了。” 他突然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对方是否忘记自己生日这件事上了。或许,一开始他关注的就不止这一件事,而是联系了他们两个的所有事。 “怎么可能啊。”许一零答道。 所以她下午没回家的那段时间里不是在补习班,而是出去买蛋糕了? 她在外逗留、遭遇了一场大暴雨是因为他? “没事吧?”许一零见他表情不对,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装不知道的,我以为这样会比较惊喜。你要是觉得这样不行,那我下次不这样了。你今天过生日嘛,开心点,好不好?” 晚饭后,许穆玖和许一零一起把蛋糕盒拆开。 那是个被巧克力酱覆盖的蛋糕,顶面点缀着切开的草莓和饼干,上面有几个用奶油写出来的字:祝哥哥十八岁生日快乐。 他的目光在字上停驻了一会儿。 不管是嘴里说的,还是被写在什么其他地方的,在她心里,对他的称呼总是这个身份——哥哥。 在他印象里,许一零很少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大名,除非他们在闹矛盾。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是重要的,这点毋庸置疑,但也只能是作为兄长和朋友,再无其他。 他觉得自己似乎魔怔了,已经到了连想象她换一次对他的称呼都会雀跃的地步。 那些告诫和克制怎么不起作用呢? 真是疯了。 “我特意跟老板要了这种普通的小蜡烛,”许一零拆开包装,把袋子里五颜六色的小蜡烛排在桌子上。 她说:“我觉得,这样一根一根插上去很有意思,很有仪式感,对吧?” 其实,这样慢慢插蜡烛的过程是一种她用来回忆过去的方法。 她是个喜欢回忆的人。从她记事开始,往后的每一年,她的脑海中都储存了许多与许穆玖相关的记忆。 “一、二、三……”她一边小声地数,一边插蜡烛。 每插一根蜡烛,就代表过了一年。 她又重新抚摸一遍这些回忆,它们仍然鲜明,她没有让它们蒙尘。 她有些感慨,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有那么多日月,无论有多漫长,它们最终都必然成为过去,这是不可阻挡的。 而往后,和许穆玖有关的记忆会越来越少,只怕目前这些已经占了她能记住的所有与他相关回忆的六七成了。 许穆玖注视着这些蜡烛,听着许一零报数,嘴角不觉弯起,仿佛在听一段动听的歌谣。 “许一零,你说,等我五十岁的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帮我在蛋糕上插一根根蜡烛吗?” “……十六、十七。”想起这两年的事,她心中涌出一阵酸楚,报数变得困难起来。 五十岁? 这太为难她了,她之所以这么依赖从他的过去汲取喜悦,就是因为关于他的未来生活,她想都不敢想。 那时候,估计也轮不到她来帮他插蜡烛了吧。 她避重就轻地答道:“五十根,一根一根插也太麻烦了,现在都有电子的了,那时候肯定有更方便的。” “什么样的蜡烛都行。” “十八。” 许穆玖先许一零一步拿起打火机: “我来点吧。” 许一零关掉了客厅里的灯,站在一旁注视蛋糕上亮起一串跃动的火苗。 许穆玖好像身处灰黑色的梦境,思维逐步缓慢,只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抵着微凉的指尖,这一串火苗烧灼周围的黑暗,面前的一小块黑暗龟裂成碎片,在他眼前剥落,他的脸颊被火光熏得有些发烫。 他在许一零哼唱的生日歌中许了愿,随后和她一起吹灭了蜡烛。 客厅的光亮完全消失之后,他们也都陷入了缄默。 于是,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更清晰了。 还有无孔不入的风。 恍惚间,他们都觉得对方消失了,而刚才熄灭蜡烛的,只是一场雨。 只有一场雨、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许一零?”他带着些许惶恐唤着对方的名字。 “嗯?” “……你知道我刚才许了什么愿吗?” 听到她的声音后,他突然很迫切地想把自己那个包含了所有他对她隐瞒的情绪的愿望告诉她。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有的愿望不管说不说都不会灵验了。” “什……?” 这一秒她察觉到的不对劲、她所有疯狂的猜测还没来得及给她喘气的机会,就在她被他拉着跌进他怀抱的那一刻被证实了。 她明白此时此刻这样的拥抱有多不合常理。 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她感觉到他的发丝摩挲着她的脸颊,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鼓快要迸出胸膛,她感受到让她眷恋的属于他的体温,她听到了他带着哭腔的“对不起”。 十分强烈且短暂的喜悦过后,一阵确切的悲伤从心底升腾,打湿了她的眼眶。 如果她的喜欢能得到他的回应,那么她到底怎么才能做到坚定地维持正常? 理智和情感在胸口郁结,让她透不过气。 当她确定这个和自己贴着的身体的身份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喉咙处搅动,一股浓烈呕吐感从胃部冲过喉咙,被堵在了口腔。 又一阵眼泪溢出,从眼眶滴落。 她想回抱住他,甚至是锁着他。想让这片黑暗就这么把他们吞没,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了。 逐渐地,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了地板和墙壁反射的光。 这不是在做梦。 这是现实,所以错的还是错的。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她最终控制自己挣脱了。 她转过身,擦了一下眼泪,把客厅的灯打开了。 “哥,”许一零装作调侃的样子,“你是不是可以找个女朋友了?” 我知道,我相信你是正常人。 所以你想拥抱的不是我,只是一个女孩子。 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还是从前的我们。 她没想到,这句慌不择言的玩笑宛若突然降临的重石,压得他完全不敢抬头。 许穆玖双手交握,一想到她的话,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的意思是:他拥抱她是因为他想抱着一个女孩子,只要是女孩子就可以,而她恰巧是个女孩子。他的拥抱不是出于他喜欢她,而是出于他草率且禽兽的欲望。 他想为他那份不值一提的喜欢辩解,醒过神时却又被自己提醒了一遍,其实那所谓的喜欢也与禽兽行为无异,甚至更为失常更为恶心,又有什么被正大光明提出来的资格? “对不起,”许一零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伤到了他的自尊,惴惴不安地向他表示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该这么说你……” 许穆玖起身回房间,许一零连忙上前阻拦。 “不,是我的问题,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许穆玖别过脸不敢再看许一零,“对不起……” 他逃似地绕过她回了房间。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她心里的印象一定差到了极点。 她已经替他的行为找到了解释,他们都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都可以让一切行为如旧,但生活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秩序井然了。 他是始作俑者,是他打破了原本完美无瑕的宁静。 这也是他第十八年的雨季,他永远都忘不了,七月十六号这一天,他当着她的面,杀死了她的哥哥。 那时候,与他一门之隔的许一零在他的房间门外独自站了很久。最终,她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去敲门。 “……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她喃喃念道。 连她自己都惊讶,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喜悦,喜悦比任何其他情绪更早地占据她的心。 这是她今天遇到的第一幸运的事。 这同样也让她见识到,如果自己的这种情感不加以更重的克制,那将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 “但是我不能。” 因为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角色 ————————————第17年———————————— 午后的阳光印在高一(2)班教室前排右边黑板板书的艺术字标题上——“读书节”,左半块黑板被移开,投影屏上播放着读书主题的PPT。 这节班会课被班主任用了三十分钟,来把上午评讲作业的课程讲完。剩下的时间被用来开读书教育的班会。 从评讲作业开始,许一零的头就没怎么抬过。她偶尔会在周围突然安静的时候抬头观察一下老师和周围同学的动向,那黑板上的反光还有模糊的字迹都让她的脑袋更加晕眩。 今天是她来例假的第一天。午饭过后,小腹下端就传来阵阵钝痛,胸腔以下的地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缠绕着虚脱感。每次到极痛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加快呼吸,呼吸因痛感夹杂进丝丝颤抖,而晕眩似乎是呼吸不畅造成的。 她的左手攥着覆盖腹部的校服布料。课桌上的右手手肘一边挡着一本翻开的书、一边支撑着她的上半身。 上周四的阅读课,老师照例带他们去学校图书馆做摘录和读后感的作业。 或许是出于某种自行培养出的敏感,她在下课还书路过某一个书架时,游移的目光在点到那本叫《社会伦理学》的书上的瞬间,便被冻住了。 她从图书馆借走了这本书。 而当她忐忑地翻开目录之后,目录展示的那本书内容框架的复杂程度出乎了她的意料。 从前,她不知社会伦理的释义竟如此丰富,而社会伦理学的研究范围竟有如此之广。 读着读着,她便像从前读各种小说那样,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刚开始想在这本书中寻找的答案。 她从这些聱牙诘屈的文章里依稀了解到关于社会伦理思想史的变革;了解到社会伦理还可具体到经济伦理、制度伦理、环境伦理等;她了解到人扮演社会角色而被赋予权利和义务;了解到人格的同一性与角色的差异性并行不悖;了解到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社会上存在着所谓的角色尊卑;也了解到最初的人类社会关系是家庭关系,所以人首先在家庭关系中被规定为角色…… 但现在,依旧是因为那种自发培养出的敏感,她留意到了这段话: “家庭由夫妻至亲子又至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关系是一种纯洁无冲动、宁静无欲求的人间最为自然醇厚亲近之关系,在兄弟姐妹关系中衍生出友爱伦理之关系……家庭关系具有双重特性:血缘关系与公民关系,这是彼此不能取代与否定的两种关系。” 她的掌心和指缝沁出了一层冷汗,不知是因为痛经还是因为此刻手肘下那本书上的文字。 ——后背突然被人用笔捅了一下,许一零挺直背,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皱眉转过头,是后桌那个叫武文鸣的男生。 武文鸣一手指着讲台一边朝她扬了扬下巴:“老师在讲黑板报。” “……获得了一等奖,感谢这些同学。”班主任的声音从讲台传来,“另外,感谢唐琪、潘乐妍、许一零三位同学,为我们班完成了走廊过道的黑板报,非常不容易。” 春学期开始还没多久,但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距离高考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为了缓解学生的压力、激励学生的斗志,各个学校都陆陆续续举办了成人礼和高考奋战誓师大会,附中也不例外。附中将成人礼和誓师大会结合到一天进行。今天是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上,高三的学生集体宣读了誓词,下午他们还将举办成人礼。 这次黑板报的主题也是关于十八岁成人礼的,唐琪和潘乐妍负责画画,许一零则负责写字。 一般的情况下,老师对于板报的内容并不多加干预,只要上面有和要求的主题相关的内容就行。唐琪和潘乐妍经过商量,在其中一个边框旁边画上了她们喜欢的动漫角色,许一零自己也对要抄在黑板上的内容进行了些许改变。 自从去年七月许穆玖生日过后,许穆玖和许一零的交流就明显变少了。 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那天发生的事,但他们的行为都显示一个事实:那天的事对他们的影响很大。 尤其是许穆玖。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在刻意减少接触和交流,严重的时候,他会在习惯性抓到许一零的手之后迟疑几秒,然后改成抓她的手腕。 但这实在是没有必要,而且太刻意了,反而显得不正常。 他在顾虑他的习惯,在猜测她的反应,在调整那个“度”。 其实,就在许穆玖把抓手改成抓手腕的时候,许一零很想反抓住他的手,跟他强调:这只是“习惯”,而不是“越界”。 但她没这么做,因为她知道,抱有这样想法的她何尝不是一个需要注意“度”的人?她不能辜负他的“努力”。 他们之间的默契好似消失了。他们各自为“度”做出的调整总是无法契合: 九月开学后,她仍是像约定好那样,没有坐公交车,而是坚持坐他的电动车上学,但她看到了他的表情有一些诧异,仿佛是在说“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尽可能远离我?” 中午她去食堂买饭的时候,看到了他和他的同学在吃饭,她去打招呼,但他只是敷衍地点点头,没有让他的同学多问什么,就自己端着餐盘离开了。 下课后他去老师办公室的路上,碰到了体育课下准备回教室的她,他想顺路和她走一段,但他留意到了她拉开了他们的距离跟上了前面的同学。 …… 但他们爱上了某一个下雨天。因为那天早晨上学前,父亲想起来他把自己的雨衣落在了厂里,他顺手拿走了他们车篓里的一件雨衣,所以最后他们心安理得“被迫”接受共用一件雨衣,没有任何分歧。 雨衣之下,她像以前一样抱着他的腰,尽力靠近一些,希望上学的路再长一些。可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他眷恋着她的拥抱,同时担忧过后她又会对他添出几分厌恶和戒备。 后来她犹豫过,犹豫自己要不要把自己对他的感情向他袒露。 这份犹豫最强烈的一次,是某一天她打开电脑、确定恢复浏览器异常关闭网页的时候 ——“兄弟姐妹正确的相处方式”。 去年七月那个几乎等于袒露心迹的拥抱使她对他的感情不再孤独,却使他对她的感情变得更加孤独无助。 她怀着同他一样的感情,却对他闭口不谈,就这么看着他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挣扎。 她意识到自己的隐瞒对他来说有多残忍。 她动摇得很厉害,而这份强烈的动摇也让她意识到,她的隐瞒对她自己来说、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维持正常来说有多正确。 只差一点,她就再也瞒不下去了,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估计、无法控制瞒不下去的局面。 她仍在寻找她喜欢他的具体原因、寻找让她可以不喜欢他的原因,从而帮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进行针对性的自我劝说。 她仍然不该喜欢他,仍然找不到让她心甘情愿认可自己不该喜欢他的理由。 她仍然喜欢他,不可理喻地喜欢、罪大恶极地喜欢。 她不能亲口说。 所以,这是她的一点私心,她想在尽量不偏离主题的前提下,在板报的角落加上她自己想对他说的话,虽然她不确定他是否能看到。或许正是因为他不会看到,所以她才放心大胆地写下: “……这是属于你的人生,属于你的全新篇章,你愿即我愿,愿你带着这份祝福,贯彻抉择,披荆斩棘,沐浴阳光,收获热爱,因为你值得,因为我相信。” “出刊人,高一(2)班唐琪、潘乐妍……许一零。” 许穆玖默念着,离板报又近了两步,他仔细端详上面熟悉的字迹,又把右下角最后一句略显突兀的祝福语读了两遍。 “你愿即我愿……” “你愿即我愿……” 真好。 即使这是写给所有人的,即使他已经亲手毁了她的信任,即使他私以为自己看到了它就是独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但它偏偏只在他这里是一句谎言。 但他想在身边没有她亲口对他说真相的时候、在只有自己的目光在这句祝福上的时候,骗自己之前的那些“即使”都是无稽之谈。 “许穆玖,”顾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庄守然跟我说你先走了,你怎么在这停下来了?” “没什么,看看黑板报。”他把视线从许一零的名字上移开,去看板报的其他位置。 顾允背着庄守然的吉他,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对他上下打量了两圈,“哟,这衣服像模像样的。” “跟我爸借的。” 这次成人礼有表演节目的环节,高三(7)班准备出的节目里有朗诵。高三学习紧迫,压力极大。放松的机会难得,许穆玖在庄守然的怂恿下,尝试重新抄起了自己初中的老本行。 许穆玖这次是“先斩后奏”,报节目之前没有通知父母。但这件事也没有隐瞒很久,他和父亲借衣服的时候提到了节目,很快,母亲就知道了。 “表演什么节目?那是艺术生干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排练节目不耽误时间?一天到晚的,能不能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你的偏见太严重了。” 他还想站在被监护人的地位去挑战监护人,试图以他普通的口才挑战一个口齿伶俐的销售员,去证明、去让她承认她是错的,因为他觉得他自己是在理的。 可到了最后,这番争执没有结果。她认定了她是对的,认定他这个涉世不深的人说的话根本没有信服力。 他想反叛,这种反叛是掺杂着久远的积怨的,因为他从未真正成功过。 他想证明,证明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想法的、能深思熟虑并且诉诸行动的人。他用行动证明过,在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上成功过,但没有人跟他分享成就感和喜悦,他们没有耐心听他的想法,只会嘻嘻哈哈地敷衍,甚至会疑惑他的严肃是不是源于哪根筋搭错了。当他意识到,他的情绪被认定为做作的、不成熟的,而倾听他的想法不是别人的义务的时候,他往往又会陷入自责和无助。 他被要求必须坚强、必须大度、必须醉心学习、必须听话。 他以为有人能理解自己,其实不然。 他不知道该把自己那些莫名的情绪发泄到哪个平台。他害怕无视、害怕谩骂、害怕敷衍的玩笑、害怕徒增压力的公式化担忧。 当他想去寻找倾诉对象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一串人名,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脚步从来就只有一个方向。 以前,他会毫无顾忌地奔向那个方向,如今,他只能望而却步。 许一零。她在光亮处等他,她能理解,她愿意倾听,她有她的想法。 他仍然克制,可他仍然喜欢,他对她的喜欢随着他的反叛愈来愈多。 反叛让他想把光亮撕碎,把她拽进深渊,和她共食恶果。 喜欢让他止步,让他复习何为珍视,让他收回了自己罪恶的手。 他背过身,数着漫长的日子,独自在黑暗里啮咬那一大片无奈和苦涩。 是他错得更多,他的错是无法原谅的。 他本来对母亲反对他参加节目这件事是有怨的,但当他看到母亲和父亲一起帮他参考最合适的衣服的时候,心里的怨气变得十分无力。 他亏欠他们。 似乎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纠结、理亏和心虚。 “我也看看,”顾允也把目光转移到了黑板报上,“上面画的这个蓝毛……” “你认识?”许穆玖转过头,注意力被顾允身后的吉他包吸引了。 “对啊,顾阳最近在追的动漫里的主角,他爱得跟什么似的,泡在宿舍里追,那个动漫名字太长了我根本记不住……” “嘿!你们怎么不往前走呢?不去礼堂了?” 庄守然一边整理胸前的挂坠一边往这里走。 顾允上前把身后的吉他还给了庄守然:“摸蛆呢你!” “哎哟,二楼厕所人太多了,许穆玖说到一楼,结果一楼人也多。”庄守然宝贝地接过吉他,“我就说直接去礼堂的厕所吧。” “得了,赶紧走吧。”顾允咂了咂嘴,“花里胡哨的,难怪这么慢。” “你懂个屁,这是时尚!”庄守然白了顾允一眼,转头找许穆玖说话,“嘿,小兄弟,你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他就是,他把魂丢到一楼男厕了。” “哈哈哈哈……” “不是,”许穆玖撇了撇嘴,“我问你们,那外面黑板报上的字有没有可能不是抄的,是自己写的?” “怎么没可能,”顾允答道,“不离谱就行,画不也是可以随便画吗?” 庄守然接过话:“而且大家都去看画了,谁还看字啊,还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要是我我就写庄守然是世界上最帅的人……” 顾允白了庄守然一眼,问道:“不过直接抄多方便,真有人会费那个心思自己编吗?太闲了吧。” 许穆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妄想,随即又被他自己掐灭了。 就算是特意写的,也不会是特意写给他的。 如果这是特意写给别人的,那么就凭他现在的身份,这些猜测和妄想岂不是显得太没脸没皮了。 他打开了文件夹里的稿子,不再继续想下去。 成人礼是高三拍毕业照之前最后一个活动了,学校的工作永远忙不完。这学期,学校除了要送高三学生毕业,还要处理即将步入高二的高一学生的分班工作。 分班前的考试成绩对分班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老师很重视。晚自习下课之后,高一(2)班的班主任拖了会儿堂,把下午高一班主任会议上讨论的月考和这学期分班相关活动的时间安排告知了学生。 放学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但还得值日。 和初中按天轮换的值日安排不同,高中是按周轮换的,一月一整轮,这周轮到许一零值日,这也是她这学期第一次值日。她和同组的一个女生负责扫地,后桌武文鸣负责拖地。 班主任的拖堂急坏了那个女生,她家住在遥远的北区,忙着赶公交车,只能拜托许一零一个人把垃圾扔到教学楼后面的垃圾箱里。 晚饭之后许一零的痛经症状有所好转,但现在她还是觉得身体有些无力,时有时无的隐痛让她冷汗不断,心情也变得烦躁。 许一零从教学楼后返回到教学楼前面的走道时,碰到了值日结束的武文鸣。 “许一零,”武文鸣招了招手,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你还没回去,在等我吗?” “额……我去倒垃圾,正好走到这里。”许一零捂着肚子,说话声音有点小。 “啊?”武文鸣走在许一零旁边,“是这样吗?” “嗯……”许一零低着头走路。 许一零这两年比以前开朗了不少,也不像过去那样排斥主动和别人交流了。她和包括秦衿在内的两三个初中同学还保持着联系,上高中之后也交了一些朋友,武文鸣也算是高中的朋友之一。他热情礼貌,开学的时候积极帮大家搬过书。许一零对他印象很好,平时也愿意和他聊天。 武文鸣是许一零为数不多的异性朋友。许一零甚至想过,如果她能早一点遇到像武文鸣这样的人,或许她就不会如此排斥和异性交朋友。 “许一零,”突然,武文鸣开口问道,“你一直都是这么腼腆吗?” “嗯?”许一零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想不到对方会问她这个问题。 原来自己这个性格在其他人看来是“腼腆”吗? “还……好吧。” 她的确在外面没有在家里放得开,但家是个特殊的地方,她做不到把自己在家里的状态搬到外面,既是不想,也是不敢。 她拥有在外选择不展示自己某些性格特质的权利。 她看到过自己性格里锋利、顽劣的一面,还看到过更多连她自己都不能接受的一面。 互相了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可大多数时候她对展示自己以及了解别人都持消极态度。 因为她害怕失望、害怕后悔。 “……不是。”许一零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其实……” “这有什么,我觉得腼腆很好啊。”武文鸣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觉得女孩子本来就是安静一点、腼腆一点比较好。” 许一零下意识地皱眉,闭了嘴,继续听他发表意见。 “像你这样就很好,懂事听话,家里人一定很喜欢你这么乖的女孩子吧?” 明明是很明显的、针对性很强的赞美之词,但听起来似乎掺杂了些许“俯视”的意味。许一零忍不住把他的话又品了几次,越品越不舒服,甚至越发烦躁。 她是在自找麻烦?是在挑刺? 她知道对方是个很不错的人,并没有恶意。 但她忍不住介意这些,而且是一直非常介意。 对方还不忘“面面俱到”地补充道:“唉,我不是说活泼不好,是我个人觉得安静一点好,安静听话的更有女孩子气。” “听话”是什么意思? “女孩子气”又是什么东西? 她承认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如果大家都像她这样揪着别人的话分析,所有人都会很累。 肚子又是一阵钝痛。 她皱着眉,心情更加不好。 “为什么?”她质问。 “哎?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是啊,他好像是在夸她来着?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因为这是他的真实想法,是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想法。他和她是同龄人,可他现在给她输出的观念和她家里的那些亲戚给她输出的观念在本质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没什么。”或许是顾及面子,或许是她疼得没力气,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他发生争执。 她问道:“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吗?” “不啊,他们有人喜欢活泼的,”武文鸣很积极地为她解答,他挠了挠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觉得和活泼的女孩子相处更有挑战性吧。但我不是这样的!” 可这二者的心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感受到了。 这就是失望吧,突然而来的失望。 这已经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最好的异性朋友了。 这么多年,她对这种失望差不多也该麻木了。 她加快了前去校门口的脚步。 “早点回家,再见。” “好,再见。” 和武文鸣互道再见之后,许一零便按照惯例,站在传达室旁边等许穆玖出来。 她刚才还没出校门就听到了高三晚自习下的铃声,估计许穆玖用不了多久就出来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把白天没看完的书拿出来。 不一会儿,许一零就看见了推着电动车的许穆玖和顾允。 顾允跟许一零打了个招呼,推着车离开了。 “今天的成人礼好玩吗?”许一零把自己的书包放到电动车踏板上,跟着许穆玖往车道上走。 “好玩,”许穆玖点点头,他回忆着下午礼堂的景况,开始滔滔不绝地跟许一零分享,“我们班那个庄守然,我跟你说过他,他挺有两把刷子的,吉他弹得很好,其他班的节目也有意思,有唱歌跳舞的,还有讲相声的,我们学校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 看来他心情真的很好。 “说得我也想看了,”许一零惋惜地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车龙头上挂着的装衣服的袋子,转而又问道,“还有朗诵呢,朗诵很成功吧?” “哪有,他们没睡着就不错了,你也知道,和其他节目比起来确实显得有点平淡。”走到车道后,许穆玖正准备上车,回头看了看许一零,突然又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一直捂着肚子啊?” “额、我……有点、痛经。” “啊?你等等,”许穆玖连忙把电动车支起来,拉开了车篓里书包的拉链,“正好我这还有几片暖宝宝呢,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 现在初春还没结束,气温比较低,许穆玖朗诵穿的衣服也比较单薄。许穆玖自诩细心地准备了暖宝宝在换衣服的时候贴上,贴完第一片的时候才被一旁的庄守然提醒,学校礼堂是可以开空调的。所以其余几片暖宝宝就剩下来了。 听许穆玖这么提起来,许一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肚子上,倒是觉得比之前更疼了。 许穆玖把两片暖宝宝递给许一零,坐上前面的车座等她。 他在回想白天在学校看见的那个黑板报,直到他感觉后背被对方的脑袋砸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走了?” “嗯。” 许一零的双臂环抱着自己的小腹,头抵在许穆玖的后背上,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现在好一点了吗?” “嗯……”她的额头在他的后背上下蹭了蹭,当作点头,“……说说话吧?” “好啊,说什么?” 她沉吟一会儿,想到了那本她一知半解的书,想到了自己刚才和武文鸣的对话,大脑胡乱联想了一番,突然问道: “对了,你知道——‘角色’吗?” “角色?舞台上那种吗?” “嗯,也许差不多吧?大概就是,社会角色?性别角色?” “啊?”许穆玖为难地说道,“这个我不清楚,要不你给我讲讲?”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我理解的是,人在社会上有自己的要做的事,有他们的分工,有他们的身份、权利和义务,他们在智力上、体力上、财富上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差异。” “这样?那就是说,社会上有不同的分工、不同的角色,然后他们的特质、能力之类的都不一样?” “嗯,角色有差异,很像游戏对吧?”许一零继续说道,“我们去做适合自己特质的不同工作,但是,我觉得,大家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而且,我们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对吧?” “……是、啊。”许穆玖想了想,“比如说,我和我同学,我们天生来自不同的家庭,父母教我们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擅长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想做的事不一样,但我们没有谁比谁矮一截。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啊?这个对问题有影响吗?” “你是这样想的?” “嗯,”许穆玖变得紧张起来,“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 许一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许一零在意识到自己喜欢许穆玖之后,曾经后悔过他们之间是兄妹关系。她想象,如果他只是她在学校偶然认识的学长该有多好。 可现在她已经不这么认为了。 她记得她在许穆玖高一军训结束之后,她对他说的话。她不想期望自己有所谓的理想中的哥哥,她的哥哥必须是他。 现在,即使她知道自己喜欢他,这样的心情也是不变的。她喜欢现在的自己,所以她不希望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自己听他说了很多话的、自己看他做了很多事的、自己受他很多影响的哥哥是除了许穆玖以外的人。 “不是,”许一零连忙摇了摇头,鼻间一阵酸涩,“我觉得你说得好,我喜欢听你讲话……”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 如果不喜欢就好了。 “那就好。”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也喜欢听你讲话啊。很多东西是你告诉我的,你对我的影响很大。” 如果永远是这样就好了。 “许一零?” “嗯?” “那我也能问你问题吗?” “什么问题?” 许穆玖的内心经过一番斗争之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他还是决定问清楚板报的事,无论对方告诉他什么答案。 反正他在许一零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颜面好失去了。这个想法很无赖,却也给了他一些勇气。 “那个,你们教学楼一楼西边连廊的黑板报,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许一零心底陡然一惊,但她还是慢吞吞地承认道:“是。” “右下角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注意到了。她是不是该为他们心有灵犀而欢呼?这是她希望的吗? “……嗯。” “写给谁的?”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许穆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 出乎意料的是,许一零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像“给所有人的”、“给某个人的”甚至是“给你的”这样的答案,什么都没有,只有长长的缄默。 他听到电动车车轮旋转的声音,听到冷风呼啸的声音,感觉到自己因为紧张和尴尬而加快的心跳,这些都在未知的沉默中显得越发聒噪。 “没事,我不问了。” “怎么样?”许一零突然开口问道,声音有些颤抖,“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挺、挺好的。” 许一零拧着眉,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 “写给你的。” 他有一瞬失神,冷风灌进他的鼻腔,冻得他头脑发麻,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该跟她说“谢谢”,而且何止“谢谢”,他有很多话想说,有了更多问题想问。 “……我不明白,”复杂的心情本该让他的表情也变得复杂,可风冻僵了他脸上的肌肉,他只觉得眼眶有些热,“那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这是他不敢奢求的。 他实在是太孤单了。 那些漫长、无望、羞耻、煎熬的日子里,他让自尊泡在恶心的烂泥里,他不知好歹地挣扎、臆想,进退维谷,快被折磨疯了。 哪怕只是一点也好,哪怕她对他的感情与他对她的感情只有一点相似,他都会感激涕零。 “我也不明白,”许一零紧紧抱着疼痛的小腹,拼命地摇头,“你也不要明白了。” 许一零的话让他最后彻底封了口。 “对不起,忘了吧,”她的语气满是哀求,“以后都不要再问了。” 升学 ————————————第17年———————————— “就是这?” 许穆玖透过车前视窗瞥了一眼旁边的店铺: “嗯。” “靠边停吧,签退……喂,离合器给我踩住。” 许穆玖把车停稳,仰头对着刷脸镜头,突然,手机的语音通话铃声响了。 肯定是顾允。 “嘀——学员许穆玖签退成功,学时上传成功。” “谢谢教练。”许穆玖解开安全带,拿着手机打开车门出去。 “哎,你,”教练提醒道,“这两天有时间多把科二练练。” “好。” 许穆玖接通电话,关上了车门。 “喂,你人呢?”顾允暴躁的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庄守然都到了。” “我到了,”许穆玖踏上步行台阶,抬头看了一下周围店铺,“我旁边有个奶茶店,你说的地方在哪啊?” “你一直往南走,右手边有个小路口,你右转就看到了。我们先进去了。” 顾允说着就把电话挂断了。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十八点三十七分。 转眼间,高考结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都说高考是人生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节点。许穆玖自小就被大人反复提醒它有多重要,重要得好像在那之前每一次呼吸都是为它而生的。 这个重要的节点就发生在今年。考试的过程和他之前经历的无数次模拟考没有什么区别,天气是普通的,考点是普通的,时间流逝的速度也是普通的。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普通的,那大概就是那几天的食谱了,家里人认真讨论了那几天该吃什么,生怕他吃出问题。听说吃核桃对脑子好,他不喜欢吃核桃,但他配合地连续吃了好几天,他以后再也不想吃了。 因为核桃,母亲那两天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听说吃核桃得连续吃很长时间才有效,她后悔没能早点让许穆玖养成吃核桃的习惯。 但是,她把目光转移到了距离高考还有两年的许一零身上。 他很同情许一零,因为据他所知,核桃在许一零心里的位置和胡萝卜、青椒一样糟糕,尤其是空口吃核桃。他安慰她说自己在暑假的时候至少可以帮她分担一点,但最后被她拒绝了。 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模拟考让他考得麻木了,当真正面对高考的时候,虽然他也碰到了意想不到的考题,但他的心态倒是一直很平稳,除了抓紧时间复习、考试和补眠,几乎没有其他想法。 走出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后,他的确恍惚了一小会儿,但很快他就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他看见有人扔书包,听见有人欢呼,可那些似乎与他无关。 直到他踏出考点被打开的电动伸缩门,看见了母亲和许一零关切的表情。 他忍不住笑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笑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里面绝对不止有单纯的喜悦。 他抬起头,望向头顶已经不怎么湛蓝的天空,突然意识到 ——原来自己在呼吸,呼吸着新鲜空气。 自由了,终于。 七月初的时候,家里开车去里镇玩了两天。 许穆玖的高考是正常发挥,不算差,能拿得出手,但根本没有达到父母眼中的“理想”成绩。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参考了老师的建议和自己的意愿。 他想过,自己好不容易从高考和家庭共同造就的牢笼里出来了,是不是应该去一个离林城非常远的地方上大学,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仅凭这一点,不足以决定他的志愿填报,何况,他越想越分不清自己想逃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自己对目前的这个环境究竟是厌恶更多还是喜爱更多。 不管怎么说,不可否认的是,宁州省的经济发展和教学资源都还不错,工作机会也多,而且他对宁州省的环境比较熟悉,所以,他填报的学校不少都在宁州省内。 父母看了他的志愿,这次他们倒是没提多少反对意见。 他拥有了自己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在驾校报了班。考科目一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没有以前好用了。 前段时间,网上的录取结果陆陆续续被公布,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宁州省益城工业大学工业设计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过去那十多年,他为高考熬了无数的夜、刷了无数的题、考了无数的试、挨了无数的骂,他必须为每一次成绩排名升降胆战心惊,他必须克服他懒惰贪玩的本性,必须在无数次的鞭策中在丛林战场摸爬滚打,他必须听取每一个想要给他指点的人的意见,在一众交织起来的事件中明确他的主要任务,他必须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一次次拷问自己该怎么对那个名叫“未来”的东西负责,时间的车轮沾满痛苦的气味推着他走、碾着他走,他为高考受苦,他恨极了它,当自己的仇人一样恨。 然而,等他经历过之后,他突然发现,那个重要节点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刻骨铭心。 如今,他再也想不起来更多关于高考的细节,他忘了高考考了什么题目,甚至快忘了自己各科具体考了多少分。 今天算是他和顾允、庄守然高考后的第一次见面。下午两点他和另一个练科目二的学员去驾校科目二练习场打卡,结束后便按照约定来到了顾允选的地方 ——“73realm”酒吧。 顾允选的地点是酒吧,许穆玖和庄守然不意外。许穆玖以前没有来过酒吧,可他并没有做过多的心理建设就接受了这个提议。 因为他们成年了。 他们高考结束了。 他们正大光明的,不受约束了。 这就是一次赤裸裸地对过去憋屈岁月的报复。 然而,这仅代表他自己能够接受自己去酒吧。他知道父母不能接受他去酒吧,如果他向他们征求意见,得到的答案将不止有否定,还有说教。 此外,他在接受提议之前还得询问一下许一零。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询问过程。 这微妙取决于他们现在的关系,一种处处透着怪异的关系。 高三成人礼那天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在一段违反常理的感情里进退两难,可她在那天送给他一段让他非常想误会的祝福语。 他想认为那表示她其实也对他抱有不合规矩的好感,可他又担心是自己自作多情,因为她从来没有明确说过,后来也没再让他问下去。 或许是她还在迷茫,没有给她自己的感情成分定性,又或许,即使她确定了那种感情的确是喜欢,她也不敢跟他挑明。 因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乱伦,是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她不想说,他也不敢问。他怕如果这些都是他的误会,他的追问会招她烦。 他们都止步于此,好像都在等。 如果是他一厢情愿,那么她就是在给他面子,等他死心。 如果她还在迷茫,分不清她自己心中所想,那么他就是在等她想清楚答案。 如果他们确实彼此喜欢,那么他们必须悬崖勒马,而现在,他们就是在等某一天,等彼此或者自己突然想通了,自愿离开。 答应顾允的提议之前,许穆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问许一零: “我可以和顾允他们去朝暮街的酒吧喝酒吗?” 你讨厌沾酒的男生吗? 你介意我喝酒吗? 如果你本来对我是有好感的,那么我沾酒了,你会因此对我没有好感吗? 他承认,尽管他知道做一些让对方反感的事可以让彼此疏远,甚至可以让他们目前面临的困境快速解除,可他不想这样。 也许许一零对他的好感只是他的错觉,但他更愿意相信那不是错觉,他想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好感尽可能挽留住,不想让它被消磨掉。 他哪里是进退两难,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退的意思。 “可以少喝点吗?可以不喝醉吗?”许一零小声地答道,“我知道你没跟爸妈说,你别喝得太明显了……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是跟他们说一说吧,也不能次次都瞒着。” 他看着许一零认真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73realm”是一家静吧,占地不大,里面的照明和许穆玖想象中差不多暗,进门不远处有一个嵌着蓝紫霓虹灯管的驻唱台和一台大显示器。 继续往里走,最引人注目的设施莫过于尽头的那个约莫五六米长的酒柜,四层台面容纳了数不胜数的各色酒瓶,流光溢彩,瓶身贴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标签。酒柜上方的灯精准打在酒柜正中央的羊头骨装饰上。酒柜前的赭色木纹吧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玻璃杯和餐巾纸筒。 才六点半多一点,酒吧的顾客数屈指可数。许穆玖没花多长时间就锁定了东边的一张桌子,桌子一侧坐的是正翘着二郎腿玩手机的顾允,他对面那个趴在桌子上的蓝色头发的人大概就是庄守然。 “祖宗,你终于来了。”顾允放下手机,把自己面前的酒单递了过来。 庄守然闻声也抬起头来。 “嗯,我刚从驾校回来。”许穆玖接过酒单,坐在皮沙发上,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庄守然的头,“你这头发怎么搞的。” 庄守然得意地理了理头发:“雾霾蓝。” 许穆玖一页一页地翻看酒单。上面的酒卖相极好,也贴心地标注了配料,可他看不懂哪个度数高哪个度数不高,只能大致地猜测。 不能点度数高的。 “……点什么呢?” “长岛冰茶!”庄守然立刻答道。 “度数不高?” “我听说度数挺高的,”庄守然乐呵呵地说,“顾允点的就是长岛冰茶,不过我先声明,你们要是醉了我可不管你们。” “去去去,”顾允不屑地挥了挥手,“顾大爷我喝二锅头长大的,怕这个?” “吹牛吧你。” “庄守然点的什么?” “我点的椰林飘香。” “那我也点这个吧,”许穆玖合上了酒单,“其实我饿了,我没吃晚饭。” “我记得单子上有吃的,好像有意面。”庄守然提醒道。 许穆玖摇摇头,尽量压低声音说:“太贵了。” “我也没吃,”顾允抱怨道,“我就说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来酒吧,六点酒吧才开门,哪有人啊,就你们两个怪胎,吵着要回家,都多大的人了,家里是有勾魂的还是怎么的?” 许穆玖一愣,随即笑道:“那你又是怎么回事,天天往外跑,是家里有催命的?” “哼,可不是么。”顾允冷哼一声,一脸不高兴,“我就是个随随便便考一场试随随便便出去混四年文凭的,他们巴不得我天天在外面,眼不见为净。” 庄守然安慰道:“嗨,别说丧气话。” “安工大的土木挺厉害的,好好学不算混文凭。” 许穆玖正说着,一杯像柠檬红茶的饮品被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顾允伸手拿起那杯,没有丝毫犹豫就喝了一口。 冰块、带气泡的液体,那是可乐吗? “安工大?在安城?”庄守然想起来什么,好奇地问道,“对了,许穆玖在益工大吧?” “嗯。” 最后一杯椰林飘香被送过来之后,庄守然把捏着杯脚的手杵到桌子中央,示意干杯: “敬我自己,敬你们,我有志气,就我一个混去沪城了,你们两个没出息的,留在宁州省了,不过也要加油。” 许穆玖端详了自己的那杯酒半天,还没喝,和顾允一起配合庄守然碰了一下杯。清脆的声音响起,桌子上面仅有的一盏小灯注下的灯光似乎都被敲碎,落在杯壁上凝成了零星水珠。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熟悉,很老套,又莫名有些热血。 以前幼稚,别人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学什么,以后独立了,就得自己去悟要学什么不要学什么了。 “你以为我不想去沪城吗?”顾允双手握着杯子,语气有些无奈,“我填了沪城的学校,是沪城不要我。” 许穆玖用吸管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酒,冰度麻痹了舌头的部分知觉,他只觉得它有点像果味酸奶,没有普通饮料那么甜,也不像白酒那么辣。入口不久,冰爽的椰汁甜香就溢满舌间,下咽之后才觉咽喉处被擦出了挥之不去的热,那点随着时间逐渐从咽喉扩散到舌头的热意是他能感觉到的有酒精和没酒精的饮料唯一不同的地方。 这样的东西喝太多会醉吗? 他稍微大口的喝了一次,感觉到的只是更强烈的椰奶香气和热。 他放下杯子缓一缓,突然很好奇,喝醉是一种什么感觉。 电视上那些人喝醉之后要么愉悦非常地说胡话,要么激动悔恨痛哭流涕,要么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酒劲究竟是完全搞乱的他们的理智、让他们表达而不自知,还是软化了他们发泄情绪的出口、被他们当作试探或者逃避的借口? 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如果想成为一个成熟靠谱的人,要学会克制、保持理智、经营形象、维系体面,年龄越大越是如此。 为什么很多心情不好的成年人会选择喝酒,甚至放任自己喝醉来排解情绪?有时候他们明明对自己之后的行为无法控制和负责。 他们到底从中获得了什么? 他没经历过,无从得知。一直以来,除了生病和极度困倦,几乎没有令他完全把情感和诉求凌驾在理智之上的事,他不算是个时时刻刻非常冷静的人,但即使是在吵架的时候、在上进心不敌贪玩贪吃的念头的时候,他都至少估计过后果。就算是今天的喝酒,也是他抱着报复过去的想法、保证能控制自己的情况下故意为之的。 他恐惧失控,不想体验意志被混沌、欲望和野蛮击垮的感觉。 “……我高考结束之后去了一趟安城,我表姑家在那。”顾允抱头叹息,“没想到我九月又要去了,还得去四年。” 庄守然和顾允在聊暑假的出游计划。 “你呢,之前去哪玩过吗?” “没有,我爸妈说等录取结果出来,八月份再出去玩。高考结束我就去过我外婆那一次。”庄守然答道,“哦,对了,说到这个,你们有人想养狗吗?” “狗?”许穆玖来了兴趣,“什么狗?” “我外婆家的那条狗生小狗了。” 顾允摇了摇头:“我爸妈肯定不让养。” “……我家也是。”许穆玖说道,“你有图片吗?我能看看吗?” “噢,有的。”庄守然打开手机,“我拍了视频,发给你吧。” 视频里,三只毛茸茸的小狗依偎在一只大黄狗身边,旁边还有一只来回转悠的白狗。 “你外婆家养了两只大狗吗?”许穆玖询问道,把视频转给了许一零。 “对啊,这些小狗就是它们两个生的,那白狗本来还是那个黄狗生的呢。” “……啊?”许穆玖笑容僵在了脸上,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玩意儿,”顾允皱了皱眉,“你们怎么知道就是它们两个生的了?” “那、那都在家里,能……看、不见吗?”庄守然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之前母狗下崽的时候就说要把小狗送人了,结果那只白狗没人要,我外婆他们就想两只狗也不多,就顺便一起养着,然后就现在这样了。不然我问你们干嘛,他们要把狗都送人,越生越多要养不起了。” “怎么不做绝育?” “本来是村里随便养养的,后来才带到了新家,我外婆他们哪管这个……” 许穆玖收到了许一零的回复。 【谁家的啊?太可爱了!】 【庄守然家的。】 【我完全抵抗不了可爱的小狗……】 【可惜家里不让养。】 庄守然说道:“绝育的事再说,先把这一批处理好,实在没人要就只能丢掉了。” “我帮你问问其他人吧。”许穆玖答道。 “我也帮你问问,”顾允扶额,“啧,真是的,什么白狗是黄狗生的,好端端的你提这个干嘛。” “这不是许穆玖问的吗?”庄守然不服气,“再说了,这有什么,这个东西说的好听一点,叫‘回交’。” “‘回交’是这么用的?” 许穆玖掩饰性地举起自己的杯子挡着脸,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很多生物都这样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它们又没有什么伦理观念的,哪管这些啊。”庄守然答道,“反正人不这样不就行了,人又不用保证什么血统纯正。” “哎?”庄守然想到什么,摸了摸下巴,‘“这么说,土狗本来就是杂的,回交也没……” “喂,别说了,太恶心了。”顾允的眉毛拧得更紧了,“就算是狗也很奇怪好吗?” “你才奇怪呢,”庄守然立刻反驳,“死脑筋啊,用人的标准衡量狗?” 许穆玖暗了眸子,关掉手机屏幕,急于找些事做,可他面前只有一杯酒。 顾允和庄守然又说了好一会儿话,他都听着,但没再发言。 说得好听。保持理智、维持体面。 现在明知有错还犹豫观望、不想后退的人是谁? 早就决定让心思烂在肚子里不透露半分结果还是恬不知耻地去抱人家的是谁? 他顾虑过后果吗? 他让理智战胜冲动了吗? 许穆玖一个劲地咬吸管喝酒,喉咙里从未消散的热意顺着两颊一直延伸浸透了耳朵,冲得他的后脑有些难受。不知不觉,杯子里的酒少了大半。 他突然觉得,酒吧里的光线也太暗了。 “……哈哈哈哈哈,太蠢了是吧?” 庄守然和顾允聊着聊着又讲到了毕业照上大家的窘态,开始发笑。 许穆玖附和地笑了,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头脑变轻了,好像被酒气蒸掉了一些。 他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迫不及待地摸过来看。 是许一零发的消息。 【爸妈让你早点回来。】 【嗯。】 【你今天在外面吃晚饭吗?】 他看了手机上的时间。 【不了,喝完我就回去。】 【家里今天的饭煮得少,已经没有了,如果你要回来吃就只有清汤挂面了。】 【不用了,我今天不吃了。】 【为什么?】 【不饿。】 “你在发消息啊?”顾允瞅了一眼屏幕,“谁?你妹啊?” “嗯。” 他关掉屏幕,把手机反扣到桌子上。 “诶,你妹好像也在我们学校吧?”庄守然问道,“她选的什么班啊?” “政史地。” “纯文班?”顾允笑着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哎,你说,会不会是老章的班?” “不是,”许穆玖摇了摇头,“老章今年刚带完高三,该下高一歇歇了。” “老章?你们高一班主任?”庄守然好奇地问道。 “对对对,”顾允立刻答道,“我跟你说,他带高一的时候可啰嗦了……” 许穆玖盯着桌上的手机。 他忍不住把手机翻过来,打开屏幕。 许一零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他打了几个字,然后又删掉,踟蹰了半天。 【我出门之前和爸妈说了我去外面是吃晚饭的,回家再吃他们会不会说我?】 终于发出去了一句话。 没有回复。 许穆玖加入了顾允和庄守然的聊天。庄守然的酒才喝了一小部分,而顾允的已经喝了一半了。顾允的酒劲似乎上来了,他讲话的时候神情略显激动,还加上了肢体动作。 过了一会儿,许一零还是没有回复消息。 许穆玖撑着下巴,视线移到自己剩下来的小半杯酒。 不想喝了。 “顾允,喝上头了?”庄守然的头往后一撤,“手都要甩我脸上了。” 顾允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倒了不要紧,我们俩就倒霉了。总不能抬着你回家吧?” “滚你的。” 许穆玖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来的?” “我骑电动车来的。” “坐公交。”顾允答道。 “公交那还好,你不至于坐过站吧?” “我没那么糊,”顾允强调道,“我以前就喝过,现在这叫微、醺,你的,明白?” 许穆玖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这时,许一零终于发来了回复消息。 【不会的,跟他们说你在外面没吃饱就行了。】 【噢。】他顿了顿,心里堵得慌,又问道,【你刚才在干嘛?】 【家里没醋了,我去小区超市买一瓶。】 “喂,该走了吧。”庄守然提议,“时间不早了,回家了。” “嗯嗯。”许穆玖喝掉了最后一口酒,起身往外面走。 【我现在就回家了。】 【你快到家的时候发个消息。】 他嘴角不禁上扬。 【好。】 出了酒吧,外面有几棵香樟树,穿过茂密叶片的簌簌晚风让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走了,有时间再聚吧。” 互相道别后,庄守然骑车载着顾允前往北边的车站,许穆玖则一个人往南走。 走着走着,许穆玖心里莫名而来的雀跃逐渐消沉。他想到了之前庄守然转给自己的视频、庄守然和顾允的对话还有他自己之前的一系列胡思乱想,突然惆怅起来。 他像个神经病,情绪起伏多回。 原本只是去车站前顺便散步解酒,他却多走了两站路。 到家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浴室里有人,许一零在厨房。 “许一零?” “嗯,怎么了?” “回来了?”母亲从客厅的沙发上起身,走过来,“零零说你在外面没吃饱,你和他们吃什么去了?” “额……”他扯了个谎,“烧烤。” “我就知道,净吃些没营养的东西……”穆丽菁冷哼道,“在家里吃个核桃都不愿意,还是外面的香,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着呢,也不用珍惜,外面的好你就多吃点,反正到时候有毛病了没人心疼你。” 许穆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 “哥,”许一零从厨房走出来,冲他使了个眼色,“好了,你自己去盛吧。” “喔。” 他往面碗里加了点醋,端到饭桌上。 许一零正坐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手机,还在打字。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许一零答道,“就是一些调试、嗯……调试心情的小技巧。” 其实她是在和秦衿聊天。 秦衿,她初中的同学,那个平时活泼开朗、自信满满的姑娘,只要一提到一位她暗恋多年无果的“方同学”,就开始怅惘。 而许一零自己呢,明明也没经历过什么,却有来有去地帮秦衿分析“方同学”和她之间究竟是“朋友”还是互有好感,还用不知道从哪看来的技巧劝她调试心情。 许穆玖把面条咽进肚子,觉得空荡荡的胃舒服了一些。 “我今天特别开心。”他自言自语道。 也许吧。 “嗯,开心就好。” “许一零,”他突然说道,“我觉得你挺厉害的。有的事你能做到,但是我做不到。” “嗯?你说什么?”许一零有些惊讶地抬眸,低声问,“为什么说这个,你……是不是喝多了还没缓过来?” 他没有喝醉,但他记住了一种叫“微醺”的感觉,很放松的感觉,在那种状态下,如果单纯地想到许一零,他会感受到一种特殊的喜悦、憧憬和想表达的心情。 “不是,我好好的。”他连忙摆手,“我不能这么说吗?” “倒也不是,”许一零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你指的是什么?” 他想起暑假之前,同样是选科分班这件事,同样不是母亲心中理想的选科组合,许一零和母亲之间的“协商”过程可比他当初要和谐得多。 在分班意愿的家长会召开之前她就和老师沟通、征询过建议了,还找到了去年的宁州省普高招生录资料。当母亲试图干预她的选择的时候,她把成绩、专业、就业等情况分析得头头是道,适时搬出老师的建议,请老师帮她劝服母亲,不用跟母亲发生太多冲突就顺利地选到了她想去的组合。 他知道她的行事风格,她能保持思考,沉下心来冷静分析,也耐得住漫长的等待和准备,知道如何抓住机会。 “比如说,你想问题的时候很积极,就是,很投入的那种,你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总是很清楚地想好自己的目标,你可能在外面话比较少……是吧?但我看你和别人理论的时候看起来很在理,我觉得你好像、好像不会说废话。” 许一零努力压抑心中因为被赞赏而产生的得意,谦虚地回答:“……还可以吧。” 许穆玖看到许一零露出了笑容,突然,他逃避般地不敢看,低下头继续吃东西,没注意到许一零的笑容慢慢地变成了苦笑。 “其实有时候也不是,其实,那样会有点累。” “是吗……”他含糊地问道。 “嗯。”许一零看着许穆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说过很多没意义的、错的话,你没发现吗,其实我也喜欢说话,说废话,我也有很多时候脑子想不清楚事,经常有不确定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对的,那时候我就很想说废话,但那时候我会很害怕讲话,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怕暴露自己是个很糊涂、拎不清重点、有坏心眼的人,我冷静有时候是装出来的,而且我还经常撒谎……我很害怕说很多话,因为被别人听到就代表会被越来越多的人解读,我做不到说让听到的人都赞同的话,所以我只能尽量让不赞同我的人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 “我是真的觉得你好、额……你很厉害。” “我知道,听你这么说我挺开心的。”许一零笑着点点头,“所以我还是要去想,去说,因为你告诉过我,不能当应声虫。” “是吗,我怎么记得这话好像是你对我说的?” “不管谁先说的,都好。”许一零顿了顿,眼神飘忽地说道,“你知道吗?在我这里,有件事你能做到,但是其他人做不到。” “什么?” 许一零起身,说道: “我特别放心对你说废话。” 我知道我在你这里的容错率很高。 你不仅可以夸赞我的冷静,也能包容我的鲁莽。 你尊重我的独立,让我安心地接受自己不是完美的人,让我知道我不会被抛弃。 许穆玖惊讶地抬头,快和许一零对视的时候对方却避开了,他只看见许一零的背影: “我还有事,回房了。” 升学(2) ————————————第17年————————————— “姐!开门呐!” “是不是小梅子来了,”穆丽菁把搅动银耳汤的勺子放到一边,盖上锅盖,转身去开门。 “怎么才来呀,午饭都不在这吃……”穆丽菁开了门,对外面的穆丽梅嗔怪道。 “哎呀我说了嘛,今天中午有个小姑娘约了来做指甲。”穆丽梅把手里的礼品盒放在鞋柜旁边的地上。 屋子里传来电视、打牌和下棋的声音,伴着持续的方言聊天声和时不时的咳嗽声。 “怎么还带东西来啊……” “看你说的,”穆丽梅笑着接过穆丽菁递来的鞋套,“我大外甥考上大学了,我高兴,带东西怎么了。” 今天是许穆玖升学宴的日子,家里的意思是办了升学宴就不用办二十岁的生日宴了。许常均和穆丽菁在东区一家饭店订了几张晚餐的桌子,请了亲戚和同事。中午他们先请一些亲戚来家里吃了一顿。 “咦?”穆丽菁朝穆丽梅身后瞅了几眼,压低声音问道,“皓皓呢?没带他来吗?” 穆丽梅愣了一下。 “噢,”穆丽梅一边穿鞋套一边回答道,“他不来。” “哦哦。”穆丽菁关上门,把礼品盒放到了玄关柜子上。 “二姐来啦!”穆宇明的妻子冯娜听到关门声,从房间里出来和穆丽梅打招呼。 “哎,小冯!”穆丽梅和冯娜寒暄了几句,手一直捏着皮质提包。 “大玖呢?” “在房间里,”冯娜答道,“在和欣研还有零零玩呢。” 穆丽梅提包走进房间,穆丽菁则跟着她一起进了房间。 许穆玖和许一零并排坐在床边玩手机游戏,穆欣研靠在许一零的肩膀上敛声屏气地盯着她的屏幕。 “大玖。” “嗯!” 听到小姨声音的许穆玖抬头。 “小……姨。” 他的手指还贴在手机屏幕上,视线不知所措地在迎面走来的小姨和手机屏幕往返。 小姨的手伸进提包,又出来,属于里面那个红包的部分在扩大。 “哎呀,小梅子你、怎么这么……这太多了。” 是母亲的声音。 一种刻进记忆但永远适应不了的、下意识的尴尬也逐渐在许穆玖心里扩散,他忍不住后倾身体。 他看向许一零。 许一零的目光从手机屏幕跳到小姨和母亲身上,又移到许穆玖脸上。 她回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眼神示意他立刻丢下手机,走完他该走的流程。 “姐姐,姐姐!”穆欣研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手机,她摇着许一零的胳膊提醒道,“姐姐,有敌人过来了!” 许一零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游戏上。 穆丽菁和穆丽梅被穆欣研的声音吸引,看了一眼许一零和穆欣研的位置,而后又继续她们的拉扯。 许穆玖把手机丢在床上,站在一边愣愣地看着母亲和小姨的拉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在开小差。他低着头,眼睛偷偷瞟到一旁自己的手机屏幕上还没结束的游戏,明知道根本够不到但还是往手机的方向伸出了手。直到手臂感受到明显的拉扯感,他的目光又聚焦到挡在眼睛和手机之间的、自己张开的手掌上,最后,他放下了手臂。 过了一会儿,母亲和小姨的拉扯终于结束。 “大玖,”穆丽菁冲许穆玖使眼色,“小姨跟你说话呢。” “小姨……” “大玖啊,”小姨的目光从许穆玖的头顶落到他的眼睛,她想到了什么,说话声有些颤抖,“都上大学了,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太苦了……小姨都晓得,小姨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还记得你妈刚把你生出来的时候,我去医院看她,你看,”小姨说着说着,用手比划起差不多一瓶沐浴露大小,”你那时候才这么点大,你妈妈那时候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其实也不懂什么呀。她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下来,她也吃了很多苦。” 许穆玖点了点头,觉得心里闷闷的。他能想象到那样的画面,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感慨,一字一句听着,阵阵心虚和自责也随之而生。 “那时候皓皓也小,”小姨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当时卷卷和零零还没出生,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我们都变老了……” “小梅子。”母亲喊了一句,随后又沉默了。 许一零听进了小姨说的每一句话,她心里也闷闷的。 自那次小姨闹离婚之后,许一零在这再次看到了母亲和小姨在处于同一种身份上的那种感同身受,那种同为家长的共鸣。 然而,她现在还是不理解。是否每个人都应该在生命中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各种贡献和苦楚来灌注那份属于家长的“无私”?自己受这份“无私”的恩惠关照多年,如果不继承,不接受这样的身份,算不算自私? 她放下手机,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 房间里所有人都听到了穆丽梅那一声长叹。 “你们长大了,我们变老了……” 这是不可抗拒的。 时间在每个人身上装了一面镜子,像溪流一样反着光,每当他们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他们忍不住感慨,他们互相投掷回忆过去的字眼,然后听到回响,这时,只要他们互相对视,就可以发现,所有镜子里不仅映着别人的变化,也藏着自己来时的路。 “大玖啊,”小姨嘱咐道,“你妈妈她真的太不容易了,你要听她的话,不要让她生气,上了大学,以后一定要孝敬她,晓得吗?”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脖子上仿佛压了什么重物,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看任何人,“我知道。” “诶,好,”穆丽梅转身对穆丽菁笑着说,“姐,大玖是好孩子,你以后要享福的。” “嗬,但愿吧。他能让我省点心就不错了。” 许穆玖脑子里还在重复刚才的话,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仍没有抬头,好像他的魂魄被地板压在下面一样。 穆丽菁正准备离开,突然又折回来。 “许一零,”穆丽菁开口道,“把我的手机还给我吧,你已经玩了很长时间了。” “家里都来这么多人了,别老是待在房间里,没礼貌。” 许一零把手机交给母亲后,母亲就和小姨一起离开了房间。 “姐姐……”穆欣研抱着许一零的胳膊,“我想玩打僵尸,你带我打僵尸好不好?” “啊?”许一零看向门口的方向,随后又转头看许穆玖,试探地开口,“哥?” “嗯?”许穆玖皱眉瞥了一眼许一零,又匆匆避开目光。 “手机。” “噢,你们玩吧。”许穆玖撂下一句话,也离开了房间。 许一零在房间里陪穆欣研玩打僵尸的游戏,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母亲招呼的声音,说是厨房里的银耳汤炖好了。 许一零给许穆玖的手机接上充电器,牵着穆欣研的手出了房间。 舅妈和小姨坐在餐桌一侧,一边喝银耳汤一边聊天。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沙发上,爷爷正在和堂叔、二大爷打牌,一旁坐着的的二奶奶抱着她的小孙子在和奶奶聊家常。不远处阳台的小桌子上摆着象棋盘,父亲和舅舅坐在两边,站在旁边的许穆玖在看他们下棋。 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碗银耳汤来到客厅的沙发边上。 “哎呀,小穆,”二奶奶直摇头,“人老了,吃不了甜的。” “二大妈,这个没有那么甜。” “真的不用啦,谢谢噢,你吃吧。” 堂叔他们忙着打牌,也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母亲无奈地转过身,看到了从房间里出来的许一零和穆欣研。 “零零,”母亲叫住了许一零,“正好,你们两个把它吃了吧。” 许一零和穆欣研一人端着一碗汤来到餐桌,坐在小姨和舅妈对面。 “二姐,”舅妈问道,“你店里现在生意怎么样啊?” 小姨笑着摇了摇头:“哎哟,就是租一个小店而已,哪谈得上什么生意啊。等南区以后发展起来了,估计还要长租呢。” 听母亲说,小姨离婚,约定好的是家里的存款和车归她,而原来那家店和房子归了小姨夫,表哥也跟着小姨夫。之后,小姨把车卖了,本来准备干回以前开过的烧烤店,但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了,后来才决定跟她朋友介绍的师父学技术,在南区租了一个小店面做美甲美容,她现在平时吃住也都在店里。 母亲也端了一碗汤来到餐桌边:“都多吃点,里面有银耳还有百合,滋补身体的。” “其实二姐你现在也不用苦了,反正皓皓也长大了,再过两年也能出去找工作了,你现在就享受享受,过点清闲日子也好。” “皓皓现在和你联系还多吗?”母亲问道。 “也还好吧,今年倒是没有去年多了,不过他都待在外面的多,和他爸关系也就那样。” “要是他以后结了婚,你还要帮他带孩子啊?” “那肯定的了,我不带谁带。” “说到结婚,周陆勇手上只有一套房子,他以后还给皓皓买吗?” “皓皓,结婚的事我肯定也要管的。”小姨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唉,房子……啧,我还得再赚点钱回来。实在不行我还是去做炸串烧烤吧。” “你真是的,想到哪说到哪!你以前和他两个人摆摊子都累得要死,又是进货又是熬酱又是串串子,摆到大半夜,一会儿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要么就是大冬天站在那里受冻,这些你现在一个人就行了?” “皓皓长这么大了,你让他自己去挣,别什么都给他张罗好了。”母亲劝说道。 “话是这么说呀,但买个房子要花不少钱呢。他以后找个工作,拿个不知道几千的工资,手里有点钱就花掉了,能存什么钱?他老说创业、创业,我也看不懂他在捣鼓什么。我是觉得他挺聪明的,去做生意说不定能赚钱,但万一亏了呢?我得给他兜底计划着啊。” “周陆勇呢?这肯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他现在怎么样?没娶那个女的,和别人谈了吗?要是以后再娶了一个,人家带着孩子,他是不是还要帮人家养孩子?” 小姨皱了皱眉:“没听说,也许吧。早不指望他了,现在外面小姑娘眼光那么高,指望他?皓皓还娶不娶老婆了?” “唉,你们两个啊。”母亲叹了口气。 “二姐,人家家里的姑娘也是人家花心思养出来的嘛。”舅妈说道,“起码皓皓的模样还是不错的呀。” “嗨,他又不演戏,脸皮子当不了饭吃,反正早晚要变成他爸那样的老脸。”小姨无奈地笑道,“怎么说我都不能现在就不挣了,不过这两年身体确实……啧,年纪大了,感觉脖子和腰都不怎么行了。” “歇歇吧。” “姐,我也想啊。”小姨泄气地答道,“就这个命吧。” 话题扯到这,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许一零一直在默默听着。 像这样的话题,她每年能听到几十次。 她不是没有听腻过。以前,她见自己的九年义务教育任务进行得有模有样,用学来的几个字编几句无病呻吟的句子,就标榜自己算个懂文化的人,认为自己该踏上改变命运的洪流、和这些无意义的家长里短划清界限了。 学校成了一处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虽然学校的学习压力大、作业多,但她知道自己会在学校里学习知识,然后用这些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学校帮她隔离了世俗、家常,她可以和一些同龄的伙伴对一些不够美丽、不够优雅梦幻的东西嗤之以鼻。 后来,她逐渐发现,学校不是一个完全与外界割裂的存在,相反,它们互相需要。她长大了些,学到了更多知识,读了更多书,才发现以前的自己脑海中交织出来的所谓的优雅美梦,不是真的理想,而是一堆染上了傲慢色彩的泡沫。 那些她听腻了的东西,里面多得是确确实实的问题,而那些问题,就是很多人的生活,也将在未来成为另一些人的生活。她承认,它们必须存在。 她需要日常、需要问题,也仍然需要调节的泡沫,只不过,泡沫游走于日常之中,并不比日常高尚。她想让自己在这些事中达到平衡,但是这很难。 至少她不再排斥偶尔听些家常,虽然有些家常听起来让她感到压抑窒息甚至让她想一头扎进幻想里再也不出来。 旁边的穆欣研放下汤勺,突然打破了沉默: “妈妈,刚才姐姐和我一起打僵尸的,特别好玩。” “你就知道玩,”舅妈斥了一句,“姐姐上学成绩可好了,多跟人家学学。” “哪有啊,”穆丽菁听罢连忙说道,“她也就那样,差的时候也蛮差的,别夸她。” 小丫头听罢,撅了撅嘴没回话。她躲到许一零背后,玩起了许一零的辫子,把她的后脖颈弄得痒痒的。 “嗯?”许一零转过身,“怎么不吃啦?” “我吃完了。” 许一零看了看她的碗,原来她把银耳挑出来吃掉、把苦百合剩下了。 “姐姐,”穆欣研伸出手,食指一圈一圈地绕着许一零的头发,“你的头发摸起来好舒服啊。” “卷卷也是。”许一零也伸出手,揉了揉穆欣研的小辫子。 穆欣研咧嘴笑着,撤回手扯了两下她自己的发尾。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懵懵的,独自出了会儿神。 少顷,她突然凑近,表情有些为难,非常小声地开口道:“姐姐,你比我大,知道的比我多,那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说。”许一零端起自己的汤碗,舀了一勺银耳百合送进嘴里。 “你知道,嗯……‘喜欢’,是什么感觉吗?” 这一刻,甜稠的冰糖汁填满了口腔,温软的银耳百合轻抚着舌头。 她抬眼,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眼神往某个方向挪去,只到一半便停住,而后又重新垂下,顺着碗沿重新落向碗里。 她知道。 这么确定以后,她把头压得更低了。 她沉默、故作思考,细细地嚼着百合,丝丝清苦逐渐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她竟忍不住蹙眉。 这点她刚才面无表情品尝的苦味,在此刻越扩越大。 如果真的让她评价“喜欢”,她大概会说,它就像一颗长了倒刺的糖球,一旦含进嘴里,既咽不下,又吐不得,每一滴化开的甜都和着拒绝不了的刺痛,但她只能受着,时间不会因此变快,而她有时甚至会因为嗜这一口甜,希望时间变得再慢些。 这岂止她一个人知道。 她想起几天前的晚上,秦衿和她在手机上的聊天。 秦衿又提到了那个“方同学”,提到了她以前和许一零在某一次运动会时的对话,提到了许一零的问题和她当时的回答: 你说,长相重要吗? 也许还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肯定,有的东西比那更重要。 对于喜欢来说。 秦衿这么补充道: 【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他,也许里面有长相的因素,但我也知道,最后让我真正离不开他的原因绝不是长相。】 “姐姐?” 小丫头还在等她的回答。 嘴里的东西越嚼越碎,蔓延扩散的苦味几乎吞噬了一开始的甜。 她艰难地咽下大片的苦和仅剩的甜,用勺子慢慢地搅动汤,如是答道: “‘喜欢’……大概就像一碗银耳百合汤,然后……” 她不禁轻笑,继续说道: “然后再加点醋吧。” “吃车!嘿——” 阳台,穆宇明手持的红棋“炮”压在对面黑棋“车”的上方,随后,黑棋“车”被从下方抽出,摆在了棋盘外穆宇明的右手侧。 对面的许常均先是凝眉不语。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了坐姿,余光瞥到了站在自己旁边的儿子。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许穆玖,又看了一眼餐厅的方向。 “大玖,你妈弄的那个、那个银耳汤,你去盛点过来吧,就用那个小碗。”许常均转头问了穆宇明一句,“小明子你也喝点吧?你大姐刚做好的。” “噢,行。” 许常均对许穆玖挥了挥手,“去吧。” “嗯。”许穆玖转身往厨房里走,看见穆欣研也进了厨房。 “卷卷?”许穆玖瞥了一眼穆欣研手里端着的半碗汤,问道,“你是不是要再装一点这个?” “嗯嗯。” “我来吧。” 许穆玖接过穆欣研手里的碗,装好之后正准备递给她,却发现她把锅台最里面的醋瓶捞过去了。 他有些疑惑地把银耳汤递给她,一边盛接下来的两碗,一边转过头观察她,出声询问: “你要把醋倒进去吗?” 穆欣研连连点头:“对呀。” “可是那样味道会很奇怪吧。”只是想想就知道绝对是难以下咽的。 “但是姐姐说的……”穆欣研回答了一半就不开口了。 “姐姐说什么了?” 他立刻追问,对方却没有再开口。 穆欣研把醋倒进汤里之后,把醋瓶放回原位,用勺子搅了几下汤。 许穆玖正准备出去,快踏到门边时看见许一零也往厨房来了。他连忙后退一步,停在了原地。 许一零失神地拿着空碗进来,看见许穆玖和穆欣研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她和许穆玖两个人都听到了穆欣研的干呕声。 “我就说味道肯定很奇怪吧。”许穆玖说道。 穆欣研不满地转过身,看见许一零也在,不禁抱怨道: “姐姐,太奇怪了,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怎么会是这个味道呢?” “……可能、每个人不一样吧,所以……”许一零反应过来,尴尬地走近水池,打开水龙头冲洗空碗。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怎么往银耳汤里加醋?” “没什么。”她加快了洗碗的速度,怪自己刚才多嘴,懊恼许穆玖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别问了,你难道没有……” “姐姐说的喜欢的味道。” 喜欢的味道? 许穆玖狐疑地盯着低头洗碗的许一零。 又甜又苦又酸的怪味?她喜欢这个口味? 还是说……?她指的是,“喜欢”的味道? 她又怎么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的呢? 这次是他多想了吗?他多希望不是,可他又害怕是。 “呕……”穆欣研又试着喝了一口,还是接受不了,“太难喝了,怎么办啊?” 怎么办? 是他来回答,还是她来回答? 他们谁都没有先说: 不好喝,那就倒掉吧。 许穆玖最后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厨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舌间好像就弥漫着那种又甜又苦又酸的怪味。 把两碗汤端到阳台之后,许穆玖看见穆欣研一个人两手空着从厨房出来了。不知怎的,他有些急切地上前,尽量压低声音问她: “姐姐让你把那碗汤倒掉了吗?” “没有,”穆欣研摇了摇头,“她说不能浪费,就自己喝掉了,我看她被难喝得脸都皱在一起了。” 听完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己在因为紧张而心慌,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许一零从厨房出来,许穆玖那个勉强算作担心和不解的表情印到她勉强算作疲倦和委屈的眼睛里,他们对视了一眼,许穆玖的视线跟着许一零的视线落到母亲的方向,然后,他们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再对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许一零和许穆玖跟着穆丽菁坐在了最里面的一桌。许一零的左边坐着穆丽菁,右边是挨着她坐的穆欣研,许穆玖则坐到了她对面。 主动提出倒酒的是大表叔,然而最里面这一桌基本上没人喝酒。 舅舅原本想喝,递出杯子的时候被舅妈一把拦下: “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家,明早欣研还有钢琴课呢!” 他只好讪讪地缩回手。 “大玖,你马上都二十了,喝点啤的总没事吧?”表叔转移了目标,“你把杯子递给我来。” “额……不。” “怎么,是你爸妈不让你喝?你以后走社会可要学点酒桌文化啊。” “发什么癫啊,”表婶拍了下他的胳膊,“要喝酒找隔壁桌喝去,这桌不喝酒。” 许穆玖见母亲有所动摇但并未开口阻挠,于是他递出了自己的杯子: “我喝吧。” 好喝吗?不见得。 啤酒的口感喝起来和可乐很像,但没有可乐的甜味和香气,更何况啤酒入喉的时候和鸡尾酒一样,也带着那种他并不是很习惯的属于酒精饮料特殊的灼热感。 但是他得喝,仅仅是因为他想打破自己在别人、尤其是父母面前不能碰酒的限制。他还想在未来打破更多的、一些从小就在他身上积累的限制,否则他那份追逐“自由”的心情就无法得到满足,虽然他根本不清楚那所谓的“自由”到底有什么价值。 勉强地喝完了一小杯啤酒之后,许穆玖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橙汁。 像这样的餐桌上从不会缺少谈话的声音,那种一个人隔着桌子和对面人的大声谈话是一张桌子上谈话声的主要来源,中间还会夹杂着左右的人的窃窃私语声。 服务员端上来一大碗酒酿圆子,转到许一零面前的时候,许一零无动于衷。 “咦,零零?”转转盘的小姨问道,“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小圆子吗?” 许一零笑着摇了摇手:“我吃不下了。” 不想喝甜汤了。 许穆玖闻声看向许一零,这时,大表叔的声音突然响起: “大玖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聊着聊着,话题到了他身上 ——“大学好好学,以后找个好工作,下一次我们再吃你的酒就是你结婚的时候啦!哈哈哈哈……” 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心一沉,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思考规划中让自己的未来和“结婚”这个词有所联系了,他能畅想个人发展的路线,而婚恋的发展前景是一片空白,是他的恐惧让那条路在大雾中隐没了。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不需要思考那一部分,他不用在乎,他可以将自己这样的做法看作“逃避”,自然也可以告诉自己那叫“洒脱”。 表叔的话提醒了他,让他意识到,表面的自己看起来是一个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未来会结婚的人。 结婚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他很久没有想象过了,但这其实并不难想象:他的身边会有一个从法律和道德角度来看都十分合适的人,他们一起去各张桌子的位置敬酒,昭告认识他们的人,他们是对彼此来说最有资格并肩的人。 那是另一个可能的自己,此刻的他对那样的自己有无法迭加的排斥。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脸上的肌肉像是生锈的机械,怎么也扯不出笑来。 他的目光在桌面上慢慢挪,挪到许一零的方向,将眼睛观察的范围只定在她的手上,没敢看她脸上的表情。 她在剥虾。 她难道没听到吗? 可刚才那样的声音,她怎么可能没听到呢? 他忍不住抬眼,发现许一零脸上的表情没有异样。 他不禁有些失落,可他转念又想: 没反应不是正常的吗?他希望她有什么反应呢? “他才上大学,好好学才是正事。现在跟他说结婚还太早了吧。”母亲回答道。 “不早了,姐,”舅舅说道,“上大学可以先谈个恋爱了,起码多认识点朋友。看我和何娜不就是在大学认识的嘛。” “哼,瞧你说的。”舅妈嗔了舅舅一句,“你大学的时候可不是和我谈的,还是毕业了之后追的我。” “说那些做什么?我最后娶的只能是你嘛。” “唉,”母亲摇了摇头,对许穆玖嘱咐道,“谈恋爱这个事我就不特意管你了,反正你记得,正事为主,还有,注意点分寸。”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期盼这个话题赶紧过去。 晚饭结束后,其他人基本上都准备走了,小姨则留下来帮母亲打包饭菜。 “零零,”母亲一边和小姨打包虾,一边对许一零说,“你去把那个排骨打包一下。” “噢,好。” 许一零拿着袋子,为难地瞥了一眼桌上装排骨的大盘子。 她扫视一圈,最终目光在许穆玖身上停下来。许穆玖刚把散落的酒和饮料装进纸箱,起身,被许一零叫住了: “哥。” “怎么了?” “你帮我把这个袋子撑一下。” 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其实以前他们也有像这样突然互不搭理然后又突然开始说话的时候,不管是因为闹大别扭还是小别扭,之后都不会太在意。 而如今,这已经有了变化。他们互不搭理并不一定是因为单纯地闹别扭,而且他们自己也说不准之后自己会不会在意。 这个“说不准”之所以是“说不准”,不是“必定”,大概都得归功于每次和解的时刻都和以前一样,过于自然了。 装好一张桌子的排骨之后,许一零转身往另一张桌子走。她听到了向父亲告别的二奶奶同父亲对话的声音: “常均啊,现在大玖上大学了,你和小穆两个人也可以清闲了。” 她停下脚步倾听。 “不行啊,”父亲回答道,“家里的闺女还没上大学呢。” “哎呀,闺女……反正是女孩子嘛,学历不用那么高,以后嫁个好人家,照样……” “装排骨去了。” 许一零还没听完,胳膊就被许穆玖拉着往前面一张桌子走了。 别听了,那是错的。 她总是跟他讲,她非常厌恶听到这样的话,他是知道的。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早就对别人说这些话免疫了,可她根本做不到完全不往心里去。 平时她给他讲大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可这会儿她既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何必听这些,给自己找不痛快? 大概人遇到跟自身有关的问题时确实会糊涂、犹豫一些。 在对方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帮对方想明白,这是他们在多年的相处习惯下无形之中缔结的约定。 许一零回过神来,盯着自己胳膊上突然印上的红油渍愣了两秒。 “额……”许穆玖回头看了看许一零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个,是我手上有油。” “哈哈,”她忍不住笑出声,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红油爪。” “啧,红油肘……” “不是你弄的?” 他理亏,准备去找餐巾纸。 “哎,算了算了,”她连忙拉住他,“先装东西吧。” 慢慢地,人都走完了。今天的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东西都装好之后,他们一起在饭店大门外等母亲把停在附近车开过来。 大脑空下来之后,许一零再次回想起了今天的事还有那些关于许穆玖的话题。 她怎么可能没听见: 下次和许穆玖有关的酒席就是他的婚礼了。 这真是太好了。她当时应该拍手称快,跟他们一起笑的。 她应该这么表现的。 可她知道,那一刻没人会关注她的表现,所以她没必要那么演,除了骗自己,那没有任何用处。 想到这,她不禁烦躁起来,在台阶上来回踱步。 许穆玖也在台阶下跟她并排来回踱步,觉得有趣,边走边问:“你怎么跑来跑去的?” “有蚊子。” “已经立秋了。” “立秋之后蚊子咬人更疼。” 她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许穆玖没反应过来,又独自往前走了几步。 已经立秋了,八月快过一半了。之后就是九月开学了。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大学生。” 就这样,清晰的三个字突然随着夜风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愣住。 “你在喊谁?”他回头询问,觉得这个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 “你。” 这位大学生今天可是备受关注,学业、饮食还有婚恋都被关心到了。九月一到,他就可以脱离这个地方,然后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展开他全新的、和她无关的未来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这股烦躁因何而起,而且越发强烈。 她没再说话,转身下了台阶,拎着东西往靠近路口的地方等车了。 升学(3) ——————————————第17年————————————— 附中高二的学校统一补课安排在周六,没有晚自习。 最后一节课下,许一零就骑着电动车回家了。 今天的运气比较好,接连好多个路口都是绿灯,但快到倒数第三个路口时,红灯在视线里出现了。 她停下车,突然: “小姑娘?买石榴吗?十块钱三个。” 转过头,原来是路口卖石榴的老婆婆在和她说话,老婆婆身旁的推车上堆着饱满红润的石榴。这是她今天放学路过的第二个卖石榴的摊位。 她摇了摇头。 “谢谢,不用了。” 重新启动电动车后,她稍稍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推车——到了吃石榴的季节了。 这是她开学的第一个星期,也是许穆玖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下周一,许穆玖的学校就开学了,而这周日,也就是明天,他得自己坐高铁去益城报到。 距离他们结束过去那种朝夕相处的日子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她因想象分别的时刻忧虑过、悲伤过、烦躁过,而且很久之前就有,她以为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并且在最后到达顶峰,没想到,事实和她的预想有所差别。 原本她该好好珍惜可以相处的时光的,但这段时间,每当对方稍微亲近一点,她就忍不住陷入极度恐慌。她害怕自己一旦过于沉溺其中就会习惯不了今后的生活,怪罪自己的行为和他们“逐渐把握好相处的度以解决困境”的大方向相悖。 心里总有个想法告诉她,适应分别的日子就是一个调整距离的好机会。 她需要表示些什么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留下糟糕的印象,剩下的就交给今后分离的时间,时间会加深糟糕的印象、消磨喜欢。 每当她在同对方的接触中感受到欣喜,这样的想法就会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于是,她的恐慌和回避往往在出言时变成了恼怒的语言,以此来展示自己性格的恶劣、推开对方。而对方回馈的,偶尔是愕然,偶尔是自责,偶尔是同样的恼怒。 不知道许穆玖是同她想到一起去了还是因为单纯地感到愤怒了,总之,结果就是: 他们开始不定时地针锋相对。 也许前一秒一切都很和谐,而下一秒某个人的某句话就成了言语战争的开端。父母在场时,言语战争多表现为暗戳戳的嘲讽,父母不在场时,嘲讽就转变成了直接激怒。 他们好像把过去那些年里他们努力避免的所有争吵都搬到了这段时间。他们好像在培养一种新的关系,在把一切拨回正轨,好像在一遍遍告诉彼此,过去的一切本来就该是这样: 他们应该从小打闹到大,关系时好时坏,应该因为深知对方的缺点而对对方感到嫌弃,只把对方视为既可靠又糟糕的家人。当他说自己要去益城的时候,他的心里想的应该是,外面天高海阔,没有她在眼前跟自己作对,他乐得自在。而她呢,应该只有作为家人分内的一丁点不舍,然后为这个她早就腻烦的碍事的哥哥终于可以滚出去给她腾地盘这件事欢呼不已。 但他们不够“努力”。他们争吵的内容一般是挑一些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会过分贬损到对方的点。 偶尔他们会说一些真的触及到对方自尊的话,那些话甚至莫名顺口,而这时候他们也察觉到: 原来,他们太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精准地伤到对方的自尊了。刻意回避这些、挑一些无关紧要的说反而是需要耗费精力、释放关心和爱慕的事。 看到对方因自己出言不妥而失落,他们会下意识想去道歉、挽回,但他们不需要挽回,所以他们要尽力用沉默代替道歉。同时,他们也因这种奇特的情景发现了一种新的亲近感。 得知自己了解对方弱点的自豪和察觉到这种罪恶且变态的自豪产生的自责在心底交织。 许一零觉得自己的心理状况很不健康,她觉得他们两个像神经病,他们的行为简直莫名其妙,这给要面对高二学习的她增添了许多焦虑。 终于,这样的情况在她开学第二天有所改变。 那天早晨,许穆玖和开学第一天早晨一样,和她一起早起。 吃早饭的时候,她看着母亲丢在桌上的几个核桃犯难。 “……要不我帮你分担一些?”坐在对面的许穆玖突然开口问道。 “不用。”说着,她把两个核桃放在手掌中间,挤碎了外壳,把核桃仁扒出来扔进嘴里。 之前不让他分担是因为怕以后没他不习惯,现在仍是如此。可是,现在跟他解释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她说道:“想吃就自己去拿,吃我的干什么?” “你但凡表情不这么难看,我也不会问你。” “我的事我自己知道,你不用再强调一遍。” 他听罢,默不作声地继续吃自己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想好了要说什么,开口道: “差不多了吧?你现在开学了,一周不到我也要去益城了。” 看见他这一副想开了的样子,很久之前的那股烦躁倏地重新涌上她的心头,像火一样灼烧。 “大哥,”她克制住自己想拍桌子的冲动,故意加重咬字,“是啊,都开学了,我还以为你忘了,你高考结束了,轻松了,可以离开了,我还没有呢,我很忙,你不要在这影响我的心情,如果实在看我不顺眼,你再给我两年,等我考出去了,离开宁州省,离你远远的,你就可以清净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许穆玖说这种话。 她来不及思考是否后悔。 这是她吗? 她原来是这样的吗? 那一瞬间许穆玖错愕的神情让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着往两个方向撕扯。 难堪淹没了许穆玖,他低下头不再和她对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在颤抖。 “……对不起。” 这是这么多天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认错呢? 她想后悔,可是不能,她只能继续说道:“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忙,有很多其他事需要你去关心。” 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你已经看到了,这不值得。 “……就当你说的是对的吧。” 他起身回了房间。 之后,他没有和她一样早起。每天她出门上学前他都在睡觉,晚上晚自习结束之后她回到家,家里客厅也已经是漆黑一片,他不会再特意从自己房间出来。 好几天,他们都没怎么见过面。恍惚间,她以为那种没有他参与的生活已经来了。但她知道他在家,即使他们不交流,他的存在感还是没有减弱。 今天到家比较早,可她进门后只看见了父母,并没有看见许穆玖。 路过他房间的时候也不见本人,只见一个黑色大行李箱和鼓鼓的背包互相靠着,显眼地杵在墙边。 “过会儿该吃饭了。”母亲大声提醒道。 “噢。” 许一零洗了手,出洗手间的时候路过许穆玖的房间,又忍不住往行李箱的位置瞅了一眼。 “我哥呢?” 她出声询问,声音不小,不像在自言自语,可也不够大,好像生怕被现在可能处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的许穆玖听到似的。所以,远在厨房的母亲没听到,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也没在意。 他不在家。她在自言自语。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客厅的茶几旁站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她的目光从电视机屏幕转到茶几上,来回扫视:扑克牌、纸巾、烟灰缸……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一个印着“东汶摄影”的小纸袋。 她拿起小纸袋,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寸和两寸的证件照,她抽出了一张。 是许穆玖的。 他什么时候拍的,她怎么不知道? “零零,今天没有作业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问道。 “有。” 她把照片放回原处,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书包开始掏作业本。当她掏出第四本的时候家里的大门被打开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后,她听到母亲和许穆玖的声音: “出去干什么了?” “买点东西。” “拖一大堆东西走路麻烦,益城那边什么没有?到那边再买也是一样的。对了,你明天要走了,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吧?” “好了。” 听到这,许一零丢下作业本,快步走出房间,好像她晚一秒他就会再次消失一样。 出了房门后,她还是没有看见许穆玖。 刚开始的一瞬间她感到了确切的失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皱眉,然后才意识到他可能只是去了房间放东西而已。 抬头时,许穆玖已经从他房间出来了。 第一眼看见他后,她莫名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刚好看见她的许穆玖的神情里也满是局促,他本想避开目光却又犹豫地没有避开太多。 随后,似乎是为了让场面自然一点,不知怎么开口的他扯出了一个他自己很清楚答案的问题: “……今天没有晚自习?” “嗯。”她再次垂下脑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许一零和许穆玖都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听父母谈天。 父亲提起,他们厂里这两年总出事,以前不少老同事都离职了,还有他之前带的那个徒弟小李,前段时间被调去了别的车间,今天也离职了。 母亲问那是做什么的车间,被父亲告知是管冲床的。 厂里几乎每年都有被冲床伤到的工人,例如父亲的一个同事老魏,就是去年在操作冲床的时候被削掉了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 提到老魏,父亲不禁感叹: “他和他老婆两个人都是从外地来林城打工的,两口子之前都在我们厂里上班,他老婆之前是干抛光的,车间里全是那个灰,吃饭总能看见鼻子两边的灰,后来她还得了尘肺,唉……” “抛光和冲床的工资高吗?”“这么危险招人困难吗?” 许穆玖和许一零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种明摆着折磨身心的苦难自然不是别人打心底愿意接受的。 他们知道有一种东西叫“生存压力”,也知道生存压力的程度因人而异,但他们的视角是有限的,无法了解到所有程度压力的生活。 世上永远都有比他们想象中更加轻松美好的生活,也永远都有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绝望痛苦的生活。人们似乎在爬同一座山,攀岩者们之所以还在坚持,不仅因为向往着高处风光,也因为凝视过脚下的无底深渊,高处的人视野清明,总能发现比自己更值得艳羡和嫉妒的人,而身处黑暗的低处的人鲜少得到光亮和视野,严重时甚至看不清眼前,只有本能在帮助自己挣扎。 每当凝视深渊的时候,心中会油然而生同情、庆幸与恐惧。同情是否虚伪,庆幸是否残忍,他们从未得到过答案,但恐惧至少一直是真实的,所以周围的人和他们自己要不停地说不能放弃努力。 父亲答道:“工资比普通的高一些,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高,但是肯定招得到人,总会有人愿意干的。” “他们要住房子、要吃饭呢,钱哪那么好挣?”母亲扫了一眼她的儿女,觉得他们未入社会、不知疾苦。 “他们有个姑娘,现在上初中,听说在学校里打架,还被处分了,骂也不听,打也不听,老魏每次说到他孩子都愁得要死。”说到这,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要是养到这种孩子,一头撞死算了。”母亲冷哼一声,“哎,我也想起来我今天在菜场的时候看见以前跟我们住一个大队的,那个孙家的媳妇。她这两年真的老了好多,我都快认不出她了,她也是倒霉,外地村子里来的,嫁给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人,彩礼钱全都给娘家哥哥买房子了,后来又养了个赌鬼儿子,现在把家里拆迁的两套房子钱全都输光了。” 父母谈到这些事,唏嘘了一会儿。 母亲想到这是许穆玖去益城前在家吃的最后一顿晚饭,于是对许穆玖道,“你啊,马上在外面上大学,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管到你了,你也要自觉一点,不要偷懒,也不要乱花钱,刚才你也听到了,钱不好挣,而且外面不自觉的人多着呢,你可别跟他们学。” “嗯,我知道。” 类似这样的嘱咐与应允,从小到大他们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嘱咐者是发自内心,而应允者多是抱着按照惯例走流程的心态,而这一次却是有些不同了。 许一零听到哥哥这么说道: “我在外面会管好自己的,你们在家也要好好的,不用担心我,平时也别让自己太辛苦了。” 她听到了这样温柔顺耳的话语。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段沉默的日子里改变了。 她一直困在自己的情绪里,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许穆玖的所思所想了,如今他们之间某种终于被她窥见的距离让她突然不敢思考自己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作业没写,她应该去写作业的。 新学期开始之后,许一零的学习任务就发生了变动,教室也换到了政史地三班,以前一个班的同学如今都分散到各个班上了,而且超过一半的人都去了理科班。 昨天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以前和她同在一个班而如今去了理科班的同学。他们说,走到政史地班级前的走廊时总能看见很多打闹的学生,并在询问了许一零他们班的作业量之后,调侃他们“任务简单”、“课余时间充裕”、“有闲情逸致”,然后开始诉苦他们自己的老师如何严厉、任务如何繁重。 许一零选择历史方向不是因为物理差得学不下去,而是真的对历史学科的学习更感兴趣,但在有的人眼里,像她这样选择历史方向的人似乎一概都成了“逃兵”,而选择了纯文科的组合的人更是被看成了只愿意背书的闲人。 她听后其实是不服气的,她觉得他们的看法过于主观,本想着用“不动脑子也是学不好文科的”来回复他们,但她最后碍于不想冲突便没有说出口。 气闷地回到教室后,她问了后桌同学为什么来政史地班,当她得到“我不想学物理化学,太难了,我考不好”这样的答案时,她不服气的底气削弱了,怀疑自己立刻给别人的看法打上“过于主观”这样的评价是不是也算一种“过于主观”。 随后,斜后桌的同学突然很激动地主动接话: “我是因为超喜欢历史,我以后想学考古!” ——非常自豪地在分享自己的理想,这样单纯且热烈的想法,怎么能说是不美好的,又怎么能说是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的呢? 许一零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问问题之前的担忧和纠结。 无论怎样,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究竟是真的热爱还是不学无术,他们自己清楚,无需过度关心别人的看法是中肯还是偏见,或许,切实用行动去体会其中苦乐好过与没有体会过的人争论高低。 她最希望的就是,不管多久以后,别人问起她的高中,她都能毫无顾忌地回答,她学到了她想学的东西,她没有辜负这段时光,也不曾后悔。 许一零写完今天计划的作业时,刚过十一点。 明天早晨她在补习班有课,现在,她应该睡觉了。 她伸了个懒腰,木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日期看了一小会儿,直到手机自动息屏。 她缓过神来,打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客厅的灯都熄灭了,寂静无声。父母和许穆玖的房门都紧闭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父母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许穆玖的还没有。 要不是她还记得明天许穆玖要去益城,此刻她真要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而不是许穆玖去大学之前待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目前,一切就像她预想的那样,他们两个疏离了一段时间,互不干扰,而明天早晨,她这个忙碌的高中生不用送他去车站,他们之间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程序一样的告别。 然后,他去车站,前往益城,当一个大学生,她去补习班,待在林城,继续当一个高中生。 可是,如果她真的愿意选择这样的事实,为什么她这两天总是为她那天早上对他说出那些话而后悔? 为什么现在身处客厅,而不是安稳地待在房间里准备入睡? 为什么发现他的房间灯没有熄的时候,会忍不住猜测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在期待明天之后的生活吗?之后的生活该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吧?会认识新的朋友吧?熬夜会比现在更厉害吗? 这与她无关了。 她在原地站定良久,看着地砖上反射的微弱冷光。 往前走了两步,变换的微光在眼眸里闪烁,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今晚在餐桌上近乎温顺的表现。 似乎是她自己幼稚了。 突然觉得他的房间有些遥远。 她停住,又是一阵无措和失落。 这与她无关了,她如此在心里对自己重复道。 以后,他开心也好,伤心也罢,愤怒、局促、反叛或是温顺,这些表现对她来说,都是不会常见的了。 她不敢往前,也不想退后。她扳回自己的视线,转身朝阳台走去,抱着双臂坐在落地窗前的小凳子上。 如今想到许穆玖,她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躲在自己房间里哭,倒是敢坐在阳台惆怅了,但许穆玖不会和以前一样从他房间出来。 没有人陪着她闹。 今夜没有月亮,连外面的路灯都快懒得照向她所处的这方黑暗的空间。 真的不需要告别吗?不和他好好说说话吗?她以前总是害怕以后会没机会,可她在这段时间总是和他恶语相向。 她抵不住自己对自己的质问: 不敢正面交流是因为心虚、不坦荡吗? 但借口自己很坦荡去找他,难道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吗? 这不是神经病吗? 脑子里的想法搅得她一团乱,她慢慢蜷成一团,双手手指上攀插进发丝狠狠揪住,生生拽着头皮。 她反悔了,她想去找他,可她怎么能后悔。 自己这样阴晴不定、神经质的性格,也只有许穆玖和父母能接受得了。许穆玖或许快接受不了了,他会走得远远的,远离她。 睁眼闭眼都是黑暗,她的牙齿咬着下唇。 自己永远能窥见自己所有罪恶的思绪原来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她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指责的声音,渐渐地,身体不知是因为头顶的疼痛、因为黑暗和寒冷还是因为害怕而不住发抖,呼吸断断续续。 她迷茫地抬起头环视周围的一切,转头时视线再次被许穆玖房间漏出的一丝门缝的光吸引。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那道门被打开了一点——她猛地站起来。 他要出房间吗? 会看见她吗? 她该不该躲?还是跟他说些什么? 只一瞬间那道门又被关上了,她下意识地追着上前几步,落在客厅茶几上的影子在桌面的白色纸袋上方闪过…… 不要脸。 许穆玖制止住自己开门的动作,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关上门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说到底,他对她一时半会儿还是放不下,即使知道那是错的,就像十几年烟龄的老烟鬼戒不掉吸烟、酒鬼改不掉酗酒、网瘾少年离不开网络那样,他对她那种分不清成分的感情总是在各种回忆的交织和起伏的情绪中越酿越深、越酿越杂。 但这应该是他自己的事。她那天早上都明确跟他说了,他在耽误她,她根本不想看见他。如果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他,那么他现在的处境确实很难堪了,如果他还执拗地保持他那份逾越的情感,只会让罪恶更深,让人觉得十分可笑。 亏他自己还是个当哥哥的,亏他为了挽尊独自反省了这么长时间,可关起门来,他现在这个依旧下不了决心放弃、还妄想着等到她再来给他一些能击垮他放弃的决心的情愫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恐怕在她心里他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这是哪门子的家人? 为什么到了这一天,他还以为自己能等到她来和他好好说说话、告个别? 她今天什么话都没和他说。 为什么他想死乞白赖地上赶着招惹她? 这不是讨骂吗? 他可能等不来了。 他走近床头,手慢慢地挪到顶灯的开关上。 按下去,电源断开,周围就陷入黑暗了,今天就结束了,连同过去和她长期朝夕相处的日子都将被抛开、逐渐模糊,然后被抹去。 也许没那么严重。可在这样特殊的夜晚,他们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这样的想法注定被放大、被定为代表着某种选择的记忆点。 他的额头抵着墙面,右手手掌覆盖着开关,自己劝着自己。 等不来了。 按下开关的瞬间,房间就陷入了黑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似乎也被浇灭了,他仍然靠着墙,听到了自己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敲门声,心脏原本失重后又被拎起,这让他前一刻因为巨大的失落而悲伤的表情被这一刻因为雀跃而加速的心跳冲击得有些失控。 他知道她可能会因为发现他的房间灯被关了而离开,所以他来不及犹豫,立刻打开灯冲向房门。 外面一定是她吧? 来做什么的? 要和她说什么? 他还没准备好适合的表情房门就被他自己猛地打开了。 门口的对方显然也是很紧张,门被打开的时候她的身体往后退了一点,一只手仍扒着门框。 他们匆匆对视,紧接着便默契地扭过脸沉默了片刻,等待对方和自己调整好表情、准备好说辞。 他们可以在其他事情上坦诚直言,只有涉及到感情的时候不可以,因为只要不说明白,就还有逃避的空间,就还留有余地让他们保持清醒。 他们的理智告诉他们,至少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不难想象,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早就直言表达爱慕,恐怕另一个人也早就投降、或者赏过对方几个耳光了。 “有事吗?” 一想到几天前许一零对自己说的话,如今又看到她本人就站在他面前,许穆玖原本应该平淡的语气里竟得寸进尺地添了些许愤懑。 他没有藏好自己的情绪,这一点让他们两个都很惊讶。许一零有些心虚地不敢细想他是否在开门之前还在为之前的话耿耿于怀,同时又更加好奇他自己待在房间的时间里都想了些什么。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许穆玖放缓语气又重新问了一遍。 “这个是你的吧?”许一零抬起手,手上是那个“东汶摄影”的纸袋,“你开学要用这个证件照吧?” 许穆玖先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是来找他说这件事的,随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有所遗漏,转而对自己的粗心感到懊恼。 “是我的,我本来要带过去,”许穆玖接过纸袋,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口袋,“你在哪找到的?” “客厅茶几上,可能是妈洗外套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那了。” “……噢。”许穆玖简短地应答了一声,而后,短暂的寂静激起了他不久之前的那种对她转身就走的恐慌,他又连忙故意找话题似地补充道, “我昨天拍的。” 这句可有可无的话让许一零心里酸酸的,她努力地扯出一点笑容调侃道:“嗯,笑得真勉强。” “摄像师傅又不会做鬼脸给我看。” 这次没有做到以前那个拍证件照要互相做鬼脸逗对方开心的约定。 又开始提以前的事了,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有没有别的话想说?” “有。”她立即答道,“你上大学以后有想做的事吗?” 她开始提以后。她料想他这几天一定思考过以后的事,例如目标、计划,还可能有远大的梦想。 许穆玖确实预想过大学以后他可能要去做的事,但内容很杂且会有很多变数,关于学习他目前只能基于自己已有的认知为自己定一个大概的目标,关于爱好他以前也说过不少次,现在也是不增不减的状态,如果是关于生活或者其他,那么范围可就更大了。 这个突然被问到的问题对许穆玖来说有点难以回答,他不确定对方想问的到底是以后哪方面的事,即便他知道答案,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可能想过,但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如实回答道,稍微环顾了一下周围,突然觉得他们两个就这么站在门口讨论他尚且模糊的未来的场景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额……你等我想想,然后再回答你?” “好,额、不……”许一零也察觉到站在这里聊天很奇怪,她看了一眼身后,问道,“你现在困吗?” “不困。” 她想了想,终于提议道:“去阳台说说话可以吗?” “嗯。” 许穆玖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跟着许一零,边走边问:“你为什么问那个问题?” 许一零略微思索了一下措辞: “就是好奇。” 事实上是非常好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似乎如果她不对他的想法好奇,不去探究,他就可能在她不经意间变成陌生人,然后,她就会觉得孤单。 “我不知道你好奇心这么重。” “我以为你知道。”她侧头,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自己和他有种“审问和报备”的既视感,心里既自责又惶恐。她发现自己这个习惯有些可怕,很可能会被他厌恶,而且很不利于她适应和他暂别的生活,“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必须知道,我不是想干预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事,我知道。这没什么,你不用着急。” 他们小的时候就喜欢坐在开阔的院子里聊天,即便是夜晚、没有灯照也无所谓,不用看见对方的脸,只要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就行,他们借着外面的光,眼睛能看到远处和天空,心似乎也不怎么受约束了,天南海北,能聊很久很久,后来,他们住的地方变了,聊天的地点就从院子变成了阳台。 “我想——如果以后,我的学业很顺利,工作也很顺利的话,我就想去别的地方看看,用眼睛看,或者照相。我以前在广播台念过那么多稿子,可里面有很多东西我自己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我想去找找看,然后拍下来,我还想拍自己的脚印,证明……证明我活过,而且我活动过。”许穆玖如是说道。 “我也想出去看看,”许一零向往地点点头,“有时候了解新东西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糊涂,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该做什么,没有自己的答案和意义,总是学着别人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很可怕。” “是啊,但是在那之前,我得保证学业和工作都很顺利。没有独立能力和经济来源的话,做什么都很困难。” 许穆玖顿了顿,说道:“就算是现在,一想到这里我还是和以前一样难受。虽然我要离开林城、在外面生活很久,可我实际上还是没有完全独立起来,我和爸妈说话的时候还是没有底气。” 他回想起过去直至现在的一些所见所闻,苦笑了一声:“我越来越发现生存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容易的,如果连生存的问题都摆平不了,爱好、意义,全都谈不起来。” 许一零低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而后感慨道:“……我原来总觉得你还是以前那种被学校管着、被高考逼着的中学生,以为你现在能放松一点了,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谈很多梦想,然后列出一堆计划。”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是天才,不是一般人,想什么就有什么,现在可不敢了。”许穆玖透过窗户看见外面被风吹动的叶影,一片混着一片,分不清彼此,“其实,你愿意问我,我蛮开心的,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我说的这些话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失望。”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我的未来计划就和我这个人一样普通,没有什么值得听的东西。不过,说这些总比说大话好,如果说太多自己没把握的事,结果没做得成,几年之后我怕你笑话我。” “这没什么好笑的。” “那就是我自己笑自己吧。” 许一零听罢,感觉胸口有些憋闷,起身打开了玻璃窗户,“我就是想听这些,你说什么都行。是我自己要问的,我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来不及听,我就是担心……” 担心本来可以珍惜的时间因为错误的想法而被浪费。 她晃了晃脑袋,没有继续说下去,静静地等窗口的风吹进来。 “我和你一样,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快,我也有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的事。”许穆玖说罢,也沉默了一段时间。 但他不想气氛一直压抑下去,尤其是在这样分别之前能好好对话的时候。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而后说道:“对了,我想起来,我听我驾校的同学说,大学可能跟我们以前想的不太一样,也许没那么轻松,但是我们有很多机会接触新东西,有很多机会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这样想,我觉得时间过得快也很好,我希望你也能快点上大学。你不是一直说想有大段的时间忙自己的新爱好吗?就像你之前说的,还有很多其他事需要关心。” 如果有的问题现在想不明白,那暂时就不要纠结答案了,试着把自己的视野扩到更大的范围,用更多的东西充实自己。 “……嗯。”渐渐地,许一零舒展了眉头,安心了不少。 他们聊起了高中的事、高考,聊起了自己对大学的种种畅想,不知何时,终于有了困意。 这天夜里许一零做了很多梦,第二天她是被她自己定的闹铃叫醒的,但等她睁眼时,梦就被她忘了。 她想到自己要去上补习班八点半的课。 许穆玖要乘的高铁发车时间临近中午,他本来不用早起,但许一零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许穆玖也已经起床了。 他们难得在这段时间和谐地一起吃了早饭。 许一零出门时,许穆玖陪她去车库推电动车。 许穆玖似乎是斟酌了很久,在快要出车库的时候,他突然说道: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许一零放慢了脚步。 “这么长时间了,你看见我有没有觉得腻烦?” 许一零有些惊讶地扭头瞥了一眼许穆玖,对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她又迅速地扭过头。 以前吵架的时候有过,但从来没有感觉过发自内心的腻烦。 “没有。” 对方好像舒了一口气,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小学的时候,学校每年秋游都去北镇那个动物园,去了很多很多次,很多人都说无聊,你倒是每次都挺开心的。” 的确,那是因为动物园是个好地方,里面到处都是可爱的鲜活的生命,即使自由活动的时候没有同伴,也不会觉得那么孤单。后来,她开始真正享受观察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生命的乐趣。 “因为我喜欢去动物园。”她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一回事。” “什么?” “……没什么。” 将电动车推到车道上时,他们正面对着东边的朝阳。 “我去上课了。” “嗯,过会儿我也要准备去车站了。” 曙光映照的空气里弥漫着细小碎屑,让她想起过去那一长段的、随着时间逐渐被分解成碎片的记忆,也包括昨天晚上的聊天。 她的视线顺着曙光照射的方向落到身后地面的两道并排的影子上,多年之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展开新生活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漾起涟漪,她有些恍惚。 “许一零,”他的声音仿佛掺进了温煦的晨曦,流进她耳朵里时带着暖意,“……再见。” 她停住车,转身。 这一次,在朝阳下抱住他。 “之前对不起……”她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涌出眼眶,想起昨天他们的聊天,含着泪笑道,“你一定能找到你喜欢而且能做到的事,以后我们都要加油。” “好……”他笑着答应,有些不舍地抬起手蹭了蹭她的头发。 许穆玖提醒许一零有空记得发消息。他站在原地目送许一零骑车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在晨光和大楼交融的转角处消失,他心里的某个时期终于也被画上了句号。 不栖 —————————————第17年———————————— “偏见即人们依据有错误的和不全面的信息概括而来的、针对某个特定群体的敌对的或者负向的态度。一旦产生偏见又不及时纠正,扭曲后或可演变为歧视。” 许一零合上摘抄本和笔,收拾好东西出房间的时候离早上八点还差两分钟。 今天是周日,父亲周末休息,母亲排班轮到了晚班。此时他们刚晾完衣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 从早晨吃饭到现在,他们聊了很多不顺心的事。 这两年林城的各大商业街、工厂的营业状况很是不景气,总是休业,收益大大减少,很多人都面临减薪甚至失业的问题。母亲工资里的提成部分随着店里营业额而减少,父亲车间副主任的位置也被新来的同事替代掉了。那个新同事是领导远房亲戚,母亲本来就有些忿忿不平,当父亲提到那个远房亲戚是上过大学的之后,她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许一零去找他们的这阵子,他们又聊到了前两天舅舅给外公外婆买电动四轮车的事,母亲说到了气处,环抱手臂,撇着嘴,一句句数落: “给老头子他们买个四轮车的钱都要找我们平摊,哪有他这样的!” “当年他们就供他一个人上大学,花了那么多钱,现在他怎么就缩头缩脑的了?” “真好笑,大事小事都跟我们平摊,他也好意思要,他现在挣得不比我们多?” “小梅子也是笨蛋,说什么听什么……” “……干什么?”母亲说着说着,冷冽的目光从茶几转向拎着门钥匙的许一零身上,“要去上课了?” “嗯,”许一零点点头,见母亲面色还没和缓,有些踟蹰地开口道:“我今天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 “出去干什么?魂丢在外面了?” “我和秦衿之前约好了。”许一零立即回答道。 “秦衿,就是你那个上了一中的同学?”母亲抿唇,问道,“那你们去哪?” “就在银杏步道公园附近。” “噢噢,南区新开的那个公园,”母亲回忆道,“那里离你小姨的店也不远,你有时间可要去看看你小姨啊,你从小到大人家都对你挺好的。” “好。”许一零答应道,正准备转身,便听见母亲说道: “血浓于水,亲戚也是家里人,家里人再怎么也是和外面人不一样的。你们这些小孩脑子里都不把亲戚当回事,走亲戚跟要你们命似的,别人对你好,你要记着,别一个个的跟白眼狼学。” 许一零和秦衿约的是午饭后的时间,地点就在银杏步道公园一家小吃店。许一零下课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加上补习班离南区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她一下课就直接骑车前往约定的地方了。 公园是这两年新建的,但是很安静也很舒适。步道看起来是经常被清扫的样子,路两侧有一些等待出租的店面。 小吃店的店面在步道的北侧,正对着一棵大银杏树,树叶被深秋的风镀上了耀眼的金色,映衬着明净的碧空。 店前立着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店里新上架饮品的名字,落地窗前挂着盆栽,一边的白色铁架上也摆放着几盆小巧的绿植。 推开门,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入耳。 店内面积不大,柜台、数量十分有限的几张木桌和高脚凳,各种设施一目了然,其中一面墙上的靠外侧贴着五颜六色的标签。 店里的人也不是很多,柜台后的店主是一位挽着头发的阿姨,似乎在擦试东西,靠窗的长桌台旁并排坐着一男一女,正面对着窗外的景物聊天,柜台旁边的桌子坐着一个戴着耳机玩笔记本电脑的青年。 最里面的桌子旁边坐着的便是秦衿,她的面前摆着一个白色纸杯,见许一零进来,她笑着冲许一零挥了挥手。 许一零点了点头,正准备往柜台走。 这时,一团橘黄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从靠窗的那个女孩子的脚边来到了许一零的脚边。 那是一只可爱的松狮犬。 “哎?它走了。”女孩儿惋惜地叹了口气,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窗外的阳光笼罩着她的发丝和脸,她对旁边的男孩子说道,“我们在家也养一只小狗,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 许一零的目光被那只可爱的松狮吸引了,松狮的黑豆眼陷在绒球般的脑袋里,和许一零的眼睛两两相对,当许一零想伸手摸它的时候,它便转头往柜台后的方向跑走了。 点完东西之后,许一零坐到了秦衿对面。 “你上午的课刚结束是吧?” “嗯,我记得你好像下午还有课?” “是啊。”秦衿托着下巴,“唉,我想周五晚上就把课上掉,可那个老师没时间。” 她们两个是因为都有烦心事要聊所以才趁今天得空约到一起的。 然而,昨晚还在因为各自遇到的麻烦而情绪激动的两个人此刻面对面坐着倒都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仿佛睡了一觉之后她们都把自己的事情想通了。 不过,许一零仔细观察秦衿神情,还是能从她的眼底看出些许愁云。 这次依旧是因为那个“方同学”。 许一零自从初三开始就陆陆续续从秦衿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她和方同学之间的事迹:他们是小学同学,他六年级的时候转到了她所在的班级,他们做过一段时间同桌,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他的成绩很好,初中的时候去了私立的重点中学,后来考进了一中,而她也追着他考进了一中,他们有时候会单独出去玩、互送礼物、熬夜长谈,他说她是他的知己,她说他是自己见过最特别、最聪明、性格最好的男生…… 秦衿暗恋了她这个知己很久。 然而,她最近终于下定决心问清楚,最后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他一直都把她当朋友,并没有其他想法。 那天晚上,她给许一零发了许多消息,也是那天晚上,许一零得知了事件的全貌:其实那个方同学期间有过女友,甚至不止一个,而秦衿一直在等待,她觉得方同学对她说了许多连他女友都不知道的事,所以在方同学心里她的位置才是最特殊的,只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她一直等待的就是方同学意识到最后最适合站在他身边的只有她。 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这段故事听起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连当事人秦衿自己都这么认为,她给方同学发完最后一个“嗯”字,缓过神来,独自把过去所有事情梳理了一遍。 原来如此。 她很委屈,她看不起过去的自己。 这么长时间,她是该想清楚了,是该放下了,可她心里难免五味杂陈,想找人倾诉,但她觉得这段憋屈的暗恋并不光彩,她害怕找人倾诉的时候被指责、被看不起,最后,她找到了许一零。 当她听到许一零用她自己曾经和罗敏以及蒋言柯的事劝她的时候,她更加坚信自己选择的倾诉对象是对的。 许一零之前就帮秦衿分析过方同学态度,秦衿曾把方同学对她说过的原话转述给许一零听过,其中有些态度模棱两可的句子真的很容易被听者误会。但是,每个人性格不同、语言习惯不同就注定了不可能所有人的交流都是完全直言、不加修饰的状态。方同学本身并不是大大咧咧、直言坦率的性格,她们摸不准方同学说那些话究竟是在故意暗示还是依据语言习惯无意识的表达。同样,每个人理解语句的习惯也不同,作为听者,她们既可以把方同学说的话往深处想,也可以把方同学的话往浅处想。 从许一零十分带有个人主观色彩的角度来看,她更倾向相信方同学在玩男女延长暧昧期、寻求刺激、不把话堵死以便给自己留有后退空间的言语把戏。 她不想当事后诸葛,不想等到秦衿后悔了才用一句“我早知道是这样”往对方伤口上再割一刀。 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总是一副义愤填膺地样子,就差对秦衿喊着:“他就是在吊着你。”这样伤害一点也不比前面一种情况小。 她以前对大人们在面对别人不幸的婚姻时总是采取一种不完全劝说分离的态度有些反感,万一那是个火坑,采取这样模糊的劝说态度岂不是约等于看着别人在火坑里越陷越深吗?可是自从她自诩清醒正义地在别人陷入情感困局劝说别人最后反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她也开始逐渐接受她以前反感的“大人的”的做法。 很多问题不是非此即彼的,她没有准确预测未来的能力,怎么知道自己想的一定是对的,怎么十分肯定别人的坚持不是对的,怎么替别人选择、干涉别人的选择?况且,在秦衿的事件里,她能看出来,如果能秦衿敢面对那一句句所谓正义、清醒而且残忍的分析,那么秦衿也不会等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直接去问方同学的态度。她自己本来也没有准备好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他只是把她当朋友”这样的可能。 不管当初如何,现在结局就是这样。 双方对对方付出的感情是不对等的。 许一零说不清到底谁的错误更多或者到底有没有人犯了错,只是她难免为曾经的秦衿感到不值,就像她想起蒋言柯甚至罗敏时为曾经的自己感到不值那样。可她也明白,当事人在当时真的很难想清楚。 有的人哪怕错到底都不见得能回头一次,不然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听着叫人难受的故事了。 很少有人一直是纵观全局的、清醒的,大多数人总是不断从一层一层盲目的陷阱里跳出来,再去面对外面的更多层盲目陷阱。 万幸,秦衿目前的状态很稳定,大概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自己劝过自己很多次了。 有时候自己把自己劝服气了才是最有效的。 “如果我能早点问,早点意识到就好了。” 秦衿苦笑了一声,应该是在为过去投入的时光和感情惋惜。 自从许一零认识秦衿之后,她很少见到秦衿这幅样子,这让她有些心疼这个女孩儿,她无法估计秦衿要用多久才能走出这个阴影。 “其实我当时真的生气,我想我本人没有那么差,我又不是非他不可的,我也有追求者,我甚至……!”秦衿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许一零沉默地轻拍了两下秦衿的手背以示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秦衿再次说道:“我甚至想过,如果他真的是故意的,我要不要也把他这种做法实施到别人身上。可是我又纠结,万一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自作多情,那我……我就更生气了,我怎么能这样?” “我需要一段时间自我消化一下了。”秦衿叹息道。 这确实不是一下子就能完全想开的。 “……你恨他吗?”许一零如此问道,仿佛问的不是秦衿。 “……” 秦衿的神情有一丝惊讶,她盯着桌上的可可奶,双手握着纸杯,兀自思考了一会儿。 “我……” “可能……” “算了,”秦衿摇了摇头,“还是不恨了。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该不该这样……我记得我高一的历史老师跟我们说过,太轻易地对一个人怀有爱慕之心会显得我们很傻,而太轻易地对一个人怀有憎恨之心会显得我们又坏又傻。” 许一零听罢,有些愣住。 那些年她对罗敏、蒋言柯的恨意算不算是轻易和草率的? 她自己是不是就是一个又坏又傻的人? “也许我在某些方面还得感谢他呢,”秦衿说着喝了一口可可奶,舒展了些眉头,“怎么说他也是我考进一中的一部分动力,而且,他以前对我说的一些话有时候还是挺有用的。” 许一零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现在选的组合和他是一样的吗?” “肯定不是,我才不去他那个组合呢,我又不喜欢,考得肯定一塌糊涂,我爸看见了不得把我脑壳掀起来?”秦衿连忙摆手。 “这么严重?”许一零忍不住笑了。 “那可不。” 这时,店主将许一零点的东西放在了桌山:“你的草莓大福和蜂蜜柚子茶。” “谢谢。” 许一零趴在桌子上借着光观察杯子里的柚子肉,听见秦衿问道: “你呢?之前怎么了?那个姓武的怎么回事?” “我?”许一零用吸管搅着柚子茶,“没怎么,现在想想好像也不是大事。” “真的吗?我感觉你当时挺生气的,跟我说说吧?” “……那、那我先组织一下语言。” 许一零没想到那个叫武文鸣的人有一天会在她的生活里留下这样的记忆。自从高二分班后,他们不在同一个班,交集也越来越少了,顶多有时候在学校偶遇打一声招呼。她一直以为他以后就像所有她人生中的过客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模糊。 所以,当她正为第二天的默写背记气压带风带的季节性移动造成的各地气候特征突然手机上收到周末出游的邀约和告白、并且信息来自于“武文鸣”的时候 ——她是发懵的。 他们已经半个月没怎么说话了,上一次聊天还是因为他们在食堂二楼新开的卖排骨饭的窗口偶遇了。 她再次确认了消息的内容和发送者,发懵变成了惊讶。 她略微思考,斟酌着拒绝的语句。 她不是没想过对方可能是打赌输了开玩笑之类的可能性,反正不管怎样都是要拒绝的,没必要多此一举问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了,而且如果对方是认真的,她没有把问题问清楚,对方在被拒绝之后还有说自己是开玩笑的余地。 被拒绝后的武文鸣并没有说自己是在开玩笑,而是字里行间透露着不解。 【我当组长的时候下课睡着了,你帮我收作业发作业。】 【我生病请假的时候,你帮我把新发的试卷整理好放进我的抽屉,帮我做完我当天的值日。】 【你只和我说话说的多一点,其他男生没有。而且你分班之后也没有再和其他男生说这么多话。】 【我可以说是你高中目前为止唯一一个男生朋友,对吧?】 他说的内容并没有什么需要反驳的地方,但他用这些话在极力证明的东西是许一零需要反驳的。 他问道: 【都这样了,你真的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吗?】 她一条一条地回复道: 【收作业的时候课代表已经在催了,我们组当时没有其他人收。】 【我们班上体育课的时候教室窗子开着,如果不把试卷整理进抽屉,试卷会在教室里飞得到处都是,我是帮周围同学顺手整理的。】 【你请病假的时候老师没有特意再安排一个同学补上你的值日位置,就让我帮你打扫了。】 【高二很忙,我本来也不喜欢和别人聊天,你确实是我少数的男生朋友,但是我确实对你没有其他意思,如果我之前的态度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 “你好无情啊……”秦衿翻看着许一零的聊天记录,半开玩笑地说道,“被喜欢的说话都是这么理直气壮。” “告诉他这个选择是错的而不是拖着他、耽误他的时间,这才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那天,武文鸣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许一零记得,早在武文鸣说出“觉得听话乖巧女孩子好”、“安静腼腆的更有女孩子气”这样的话时,她对他的印象就大不如从前了,只是他们还是普通朋友的时候她也不想整天总盯着这点不放。 她回答他: 【其实我不喜欢你看待女孩子的态度,我并不想听话,尤其是听你们的话。】 他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许一零的态度,说道: 【你以前跟我说话不是这个样子。】 武文鸣不再继续发消息,许一零以为自己该说的都说明白了,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结束了。 直到两天后,她又收到了武文鸣的消息。 对方似乎十分诚恳地发了一小段话。 她点开对话框,只见 【我想了很久,也去问了我的朋友。我知道了我的问题,我不会要求你乖巧听话,因为我知道我们认识彼此很不容易,我应该珍惜缘分,我发誓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尽我所能宠你,你说东我绝不说西。答应我吧。】 “这好像……怪怪的,但也没有太大问题吧?感觉他还蛮真诚的。”秦衿翻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说道。 许一零立刻摇头:“可这不是我想说的。” 武文鸣还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再次拒绝了他,并向他解释她不喜欢的是“一个人听从另一个”的这种类型的关系,无论听从者是谁。她希望的是,无论两者的性别、性格还有其他特征有何种差异,两者在这段关系中都是平等的。 她如此解释着,最后,对方因为她的要求过于“刁钻”和“难以理解”而感到不耐烦。 后面就再也没有其他聊天记录。 秦衿问道: “如果是这样结束的,那也还好,你为什么后来会生气呢?” 许一零叹了口气,拿过手机,点开了她和另一个同学的聊天记录。 那个同学曾经和许一零、武文鸣是同班同学,是他们的共同好友。那个同学在空间里看见了武文鸣发的动态,大致意思就是抱怨他朋友给他支的招没有用,抱怨即使他做了那么大让步、表示“认怂听话”也没有被某x姓女孩接受。 那条动态屏蔽了许一零,她并不知道武文鸣发了这样的动态,直到同学把他动态的截图发给了她。 人们总是热衷于在情感八卦下提出自己的看法,那条动态的评论区也是,很热闹: 【你自己说话不好听,怪我做什么?谁知道她那么刁钻啊。】 【x是谁?】 【xyl吧?】 【二班的那个?】 【你记错名字了吧,应该是三班的。】 【这女的怎么回事啊,都说听她的话了,她还想怎么样?】 【哎呀,小女生嘛,就是容易想一出是一出的,哄哄就好了,你来找我,包教包会。】 【好兄弟,怪不得你单身到现在,别生气了,说你错你就是错了,你跟女人讲什么道理呀。】 …… “……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生气了。”秦衿把手机还给许一零,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在他们眼里,有人主动要给她这样的特权,她居然还不知好歹地拒绝。 “他们说的全都是他们以为。” 以为,如果她没有辜负那个她与生俱来的身份,她应该是安静的、柔弱的、乖巧的、听话的、腼腆的,应该享受被保护、被支配,应该买东西时比起实用永远更注重美观,应该把家庭、家务作为自己最大的担子而不是学业、事业,应该是欣赏不了机甲和体育的浪漫的,应该是极为感性的,应该是没有原则的,应该是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依附别人、衣食无忧、没有自理能力的花瓶的,应该是永远臣服于“夸赞”、“宠爱”、“幻想”所以从来不讲道理的……越是这样,她就越像一个女孩子,她就越有女孩子气,否则,她便辜负了她的身份。 正如男孩子应该是粗糙的、高大的、大胆的、主动的,是追求生理需求大于感情的、是比妻子收入更多的、被依附和崇拜的,学生应该是幼稚的、脆弱的、盲目的、想法不值得被倾听和尊重的,家长应该是成熟的、圆滑的、唯利是图的、坚强的、承担所有压力的、心甘情愿付出一切金钱和精力的…… 大家好像各司其职,用身份限制自己,也牵制彼此,好像都在按照自己身份给自己分发的“基本标准”来扮演自己,去接受那些好像属于自己身份的标签、特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枷锁之下更多还是在身份专属特权的舒适圈之内更多。他们不会觉得不合理,因为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 这种形同默认的气氛力量是很强大的,许一零自己亲身体验过。 许一零小时候一直对家里的长辈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忽视自己这件事而耿耿于怀,希望自己获得更多关注。 然而,随着她的年龄越来越大,她的课业任务也越来越难。有一次,她的期末考试分数不高,遭到了母亲的责骂。 就在她十分惧怕地低下头时,只听来到家里做客的亲戚纷纷劝说母亲道: “已经很厉害了,女孩子成绩用不着那么好。” 女孩子用不着成绩那么好,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最重要的。 不要太独立太要强,那样男孩子反而会觉得你难追。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得救了,对成功之路漫漫的无望、对辛苦努力的厌倦、压倒一切的惰性让她开始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子。 她发现自己原来潜意识里也承认男生比女生能力更强是天经地义的。 周围的亲戚都在说,这个社会对女孩子成绩、事业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即使自己以后学历不高、能力不出众,还是有人要的,还是会有比自己优秀的男生愿意娶自己。 更有甚者表示:女孩子最应该注重的是自己的外貌,如果外貌出众,一定会有一大批人争着抢着要将她娶回家当祖宗一样供着、宠着,不让她做任何辛苦的事。 听起来多美好啊。 他们轻松地、羡慕地描述着,仿佛所有女孩子人生中最伟大、最幸福、最终极的目标就应该如此,而那些学识、才华都成了为嫁人这个目标锦上添花的筹码,而不是一个人独立优秀的证明。 她向往地、知足地倾听着,觉得身为女孩儿的自己天生就拥有通往这条捷径的钥匙,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收获一段给予自己一切的爱情,期待自己可以像紫藤花一般攀附着自己那个高大英俊、财力雄厚的伴侣。 成长之路上,有太多次这样的机会让她在放弃努力、沦为幻想的傀儡这条路上走远了。 如今,她会感谢一切曾经一次次把她从这种幻梦中救出来的人和事。 她明白,自己读书、学习是让自己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是可以追求男女平等的,她不用被束缚在闺阁之中,可以独立、坚强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在听到“女人也是资源”这句话后拍手称快甚至立刻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定位放在和金钱、权力一样的资源的位置上。她想追求的权利不是被无休止地看低和优待,而是被所有人发自内心认同她可以、并且有能力做到许多工作并且得到她应有的报酬。 她知道给一个群体贴上标签并且将标签传播成更多人脑中的偏见这种行为的厉害,可怕的是,她很清楚自己脑子里至今也仍有许多对各种群体的刻板印象、偏见而不自知,而她对付一个偏见尚且用了这么长时间。 她想,自己大概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和自己脑海中的偏见斗争了。 离开这家店之前,许一零和秦衿在墙上贴了心愿便签。 秦衿说道:“现在想想,我觉得我能靠自己考上一中还是挺厉害的!我不稀罕他,我这么厉害,我一定要好好爱我自己。” “是啊,”许一零点点头,看着墙上写着“我要考个好大学”的标签说道,“我们要自己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栖(2) —————————————第17年———————————— 告别秦衿后,许一零骑车来到了南区湖湾生态公园附近的商务大厦。 她把车停在大厦A座楼下,乘电梯上了七楼。 小姨穆丽梅的美甲店就在这栋楼七楼的最里侧,和她在同一层的还有一家少儿兴趣培训中心。 从大楼入口走过来的路上,许一零总共也没看见几个人,唯一同她一个楼层出电梯的人看样子是去那家兴趣班接孩子的家长。 她有些怀疑这栋楼的客流量能否支撑起里面所有店家的生意。 七楼的墙壁看起来有些许陈旧,楼道两旁堆着一些杂物。许一零穿过细长狭窄的走廊来到尽头,一手握着她在刚才路过的花店买的一束蓝白满天星,一手敲响了里面那扇木门。 “是谁啊?”小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门没锁,直接进来吧。” 许一零进门的时候小姨正趴在桌子上看短视频。 “美女是要做美甲呀还是……”小姨转过头往门口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惊喜,“哎?零零啊,你怎么过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小姨放下手机,拉着许一零往里走。 小姨开了这家店之后,许一零跟着母亲来过几次,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小姨租的这间房子是坐南朝北的,进门左手边是水池和卫生间,水池台面下边杵着一台小型洗衣机,右手边有一个置物架,再往南走一大块地方东边是给客人做美甲美容的区域,放着美甲台、按摩床和仪器,西边是通往卧室的门,南边窗户旁边的角落是玻璃橱窗的储物柜,里面放着各种瓶瓶罐罐。 “今天是星期天,你是出来上课的吗?” “嗯嗯,”许一零点点头,把手里的满天星塞进了小姨的怀里,“小姨,这个送给你。” “给我的?哎呀,这个真好看,还得是你们年轻人呀,真会挑,”小姨笑着接过花捧在怀里,先嗅了两口,“噢噢,这个是干花啊?” “我去找个瓶子给它插起来,正好可以摆在那个台子上。”小姨用脚移开了前面的美容仪,拿着花往窗户边上的储物柜走。 许一零跟着她走到了窗户旁边。 这栋商务大厦南面就是湖湾生态公园。公园里的这片湖本来是从绕城大河的小分支引水挖出来的小河塘,许一零出生那年之前这片湖一直被用来养鱼浇菜,后来才被慢慢改造成供市民娱乐的开放公园。 从七楼可以看清湖泊大致景象,近似凸月状的湖中心有片人造的半圆形广场和凉亭,湖周围和从西岸通往湖中心的路两旁都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树,靠近大厦这一侧的湖岸铺着一大片破败的荷叶。从湖中心往南岸住宅区去的路上立着一座石制拱桥。 穆丽梅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玻璃罐,见许一零还站在窗边。 “零零,坐呀,随便坐。” 她指了一圈整个房间,说着又往水池走。 “噢,好。”许一零答应着,瘫坐到了与美甲桌相对的小沙发上。 小姨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放在美甲桌上,里面的视频在循环播放: “一个男人真正爱你的十大表现,最后一点很多人不知道……” “小姨,”许一零支起上半身端坐,扭过头,开口问道,“你店里生意还好吗?平时来这里的人多吗?” “生意啊……生意还可以吧,主要靠老顾客还有介绍来的朋友,有时候一些家长来送孩子上课就会在我这里等,顺便做做脸之类的,你来的时候看见了吧,就电梯出口那边就有一家小孩子的兴趣班。” “你来之前不久,有个来送孩子上课的妈妈刚在我这边做完脸回去……哎,真好看。”小姨把满天星插进冲洗好的玻璃罐里,放在美甲台上,赞叹了一句,“她们一般会加我好友,要过来的时候给我发个消息预约一下。本来之前那单做完之后我今天下午就没有其他活了,我还蛮无聊的,还好你过来了,你妈跟我说你现在学习很忙,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你还在学校上课,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怪想你的。” “我也是,”许一零抬起头,瞥见小姨眼底的喜色,又回想起母亲在家说的那些事,心里泛起一阵酸,“我妈……她在家的时候总是提起你,她说你太辛苦了,想让你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似乎是没想到许一零会说这句话,穆丽梅原本想说的话被她自己卡在了唇边,她想起了什么,眉间漾起怅惘。 “咳、嗬……”她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唉,没事,我哪有那么苦啊,她瞎操心了,我好得很,让她别担心了。” 穆丽梅走进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儿,手里捧着一个铁盒走了出来。 “零零饿了吧?来吃这个曲奇饼干,蛮好吃的。” “哎、不……好吧。”许一零将饼干盒放在腿上,又接过了小姨递来的一盒牛奶。 小姨绕到美甲桌后面,终于把手机上的视频划到下一个了,一段甜蜜温馨的童声哼唱响起,随后是情绪饱满的台词: “活了这么多年才知道,最爱你的不是别人,而是父母,别等父母老了……” “零零今晚在这吃吧,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小姨带你出去吃。” 许一零连忙摇头,努力把嘴里嚼的饼干咽下:“不了不了,谢谢小姨,我得回去……我还有作业要写呢。”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小姨,何况要是被母亲知道她让小姨破费,她肯定免不了被母亲一顿数落。 “啊?还有作业啊……啧,你说说看噢,你们现在的小孩任务真重,又要补习又要写作业的,还有一堆考试,哪像我们那时候啊……”小姨挠挠头,叹了一口气,“你妈肯定跟你说过吧,我小时候最怕上学了,一听到考试啊、上课啊就头疼。” “额……”许一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这个母亲确实和许一零提过。母亲小时候总是为她这个妹妹的学习操心,就像她现在为她的女儿操心一样,这几乎成了她性格里的特质。 “我跟你说噢,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教我们那语文老师是个秃子,他凶得要死,就住在我们村……那个、三里桥那里,家里养猪的,他跟我爸认识,还来我们家喝过酒呢。”小姨轻声“哼”了一下,“我小时候顶不喜欢家里来人喝酒了,我们大半年都吃不到几顿肉,他们喝酒就有肉吃,还不准小孩上桌子,我跟大姐还有小明子就扒着门边眼巴巴地望着。” 就像许一零认识的很多其他长辈一样,每当他们提起他们的过去,无论是抱怨或是怀念,他们都能滔滔不绝地讲出许多话。 比起谈论其他人、分析其他事,对亲近的人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确实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年长的人,他们总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的那越来越长的人生,足足好几十年,里面的内容必定是怎么讲也讲不完的。 但自己的母亲与他们不同。在许一零的印象中,母亲不爱谈及她自己的过去,尽管和母亲是同龄人的小姨已经把她们小时候的许多个故事翻来覆去讲过好多遍了。 对母亲来说,那些岁月是灰暗的、屈辱的、不配被提起的回忆。 许一零知道其中缘由,明白这是母亲心里的刺,更明白这是母亲倾注在她身上那些执念的来源。 但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帮母亲改变她的过去,她同情母亲,而且明白自己现在除了将自己的期望和母亲的执念一同背在肩上以外别无选择。 母亲做的那些事是为她好,这本来是“双赢”的,但许一零总是为有一天自己对自己的期望与母亲对自己的期望相差许多这样的可能而担忧。 “……他喜欢大姐那样的小孩子、喜欢小明子,就看我不顺眼,跟我爸叨叨,说我不好,说我蠢,说我懒,我不做作业他就骂我、打我板子,我特别讨厌上他的课,所以那时候我经常跟其他小孩一起翻墙躲去河边口玩。我们那时候的小孩能翻墙能上树,河边口的林子里有好多坟,可那时候我们好像都不知道怕,我们还围着坟堆讲故事呢。” 小姨的语气里掺杂着她对过去的自己的惊讶。 许一零算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关于母亲他们小时候的事,许一零所听过的大多数都来自于小姨的描述。 许一零会跟着那些描述想象长辈们经历过的那些年代。如果能听到更多母亲视角的故事,那么她的想象大概会更加完整实际,但许一零不敢去问过多那时候的事,生怕母亲顺着那段她厌恶的时光联想到属于那个年代的痛处。 “逃课肯定会被骂吧。” 许一零没逃过课,因为逃课是很严重的过错,家长和老师都管得很严,她不敢。但她想象过,例如在她因为错了送分题而被老师训斥、被要求把错题整理十遍的时候。她常常想象自己随时可以把堆满了课本、笔记和作业的课桌掀了,可以从教室的窗户一跃而出,身体轻盈地飘起来,越过教学楼,越过操场,越过学校的围墙,然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飘着,抛下她自己那寡淡的、普通的、笨重而平凡的学生时代,不问前路……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她发现自己只是盯着窗户发呆,而自己手上抓着的笔并不会自动写字。 她有时也想追求刺激,追求犹如烟花一般激烈、精彩的青春,但更多时候她想的还是自己背不起处分。 想象不会变成现实,生活里让她害怕、顾虑的东西有太多了,她并不特殊,她没有让时间回溯的能力,也没有对人生后悔的机会,所以付不起抛弃稳妥之路的代价。 “嗨——逃课其实也没什么。”小姨挥了挥手,“那时候不像现在,老师有时候管,有时候就随我们去了。而且我们村里家家孩子动不动就有好几个,父母都忙着干活赚钱,管不过来的,家里穷,加上升学率低,好多小孩连小学都没上完就不上了。” 那时候的教育资源确实比不上现在,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许一零想躲懒不学的时候母亲都如此生气。 她气的是她的孩子辜负了以前的她梦寐以求的教育环境,气的是她自己生错了年代却永远都无法推翻她自己已经走过的人生,就算摁着孩子的头她都要让孩子记得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本来也想着小学上完就差不多了,倒是大姐会管我,我逃课她会骂我。” “你讨厌她管你吗?”许一零问道,仿佛不是在问自己的长辈,而是在问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朋友。 “一开始肯定讨厌啊,我怕她,知道她对我好,我不敢顶嘴。可是骂也没有用啊,我知道学习好,可我就是怎么也学不进去,她逼着我学,让我勉勉强强上初中。”穆丽梅脸上挂着恬淡的怀念的笑容,“等我长大一些了,我看见村里有的比我大的姑娘都去城里打工了,她们回来的时候穿着好看的衣服,那些都是她们自己打工挣的钱买的,她们还能给家里父母弟弟妹妹带好东西,我就特别羡慕。” 在那时的很多人眼里,能打工赚钱、补贴家里的人比那些不仅毫无收入甚至还需要家里贴钱的上学的人更有用。 穆丽梅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坐在家门口草垛上、看着前面小路上来来往往的姑娘们,她们年纪不同、体型不同、身着各色衣服,可她们又好像是同一个人,好像各种各样的她自己。 “后来我还是上不下去学了,就出来打工了。不过我想得太简单了,打工没我想象的那么好,我出来的时候没带多少钱,就这么来到林城了。我去工厂里做工,住厂里的宿舍,一盘菜就着白粥分三顿吃。我想攒钱给自己买衣服、买漂亮的首饰,还想寄点钱给家里。”穆丽梅的语速逐渐放缓,她抿着唇,仿佛在重新审视自己当年的想法,“……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当时再坚持坚持,多念点书会怎么样。可是,可是大姐成绩那么好,最后还是出来打工了,那我肯定更没希望了。” 穆丽梅点开下一个视频。 她抬头看见许一零吞饼干的样子,笑着问道,“零零,我这里还有苹果和油桃,你吃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够了。” “你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真不用了,我快吃饱了。” 许一零指着腿上的饼干盒,摇头回答道,脑中还在回忆小姨刚才话语中的辛酸,思考着该怎么安慰这个为过去感伤的人。 可如果她安慰的话语那么有效的话,和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母亲的心病也该被她的话语治好了,怎么还等到了现在呢。 如果真的要去安慰,该如何安慰呢? 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了,遇到困难就换个角度想想,想想自己拥有的吧,其实现在已经拥有的就已经能让自己很幸福了不是吗? 她们拥有什么呢? 还是说,至少她们该感恩她们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至少现在有衣服穿、有饭吃,还有工作和家人? 可她这样的人有资格这么安慰她们吗? 她的能力不见得比她们强,只不过会投胎,生在了比较好的年代。 穆丽梅托着下巴静默了一会儿,房间里只有手机上的视频里传来的夸张的声音: “婚前必做的七件事,做到的都能拥有幸福稳定的婚姻!……” 窗外的阳光洒进房间,满天星细碎的黑影从穆丽梅的脖子向上攀爬,映照在她左半张脸上,抹着脂粉的皮肤仿佛变成了布着裂纹的瓷面。 穆丽梅一边听视频里的内容,一边说道: “零零,我想起来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跟我讲,我本家有个大娘,她和她男人是换亲换来的。” “换亲?” “嗯,以前我们村里会有,就是两家娶不起老婆的人交换自己的姐妹当对方的老婆,这样就不用花钱了。” 用人换人,抵消钱财,就像交换两件物品那样。 许一零听着毛骨悚然。 “很难过,对吧?连自己老公都不能自己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更别提我们那里有些人家的媳妇还是买来的、拐来的,有些日子过得不好的,被打的,被骂的,还有疯掉的。有的人家甚至会让家里的女人出去卖、当人家的二奶。”穆丽梅说道,“因为这个,我其实对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很讨厌,我想去城里,大姐也是,她一定比我更讨厌我们以前待的地方吧,而且她讨厌的比我还多。” “零零,我跟你讲……我那时候很羡慕大姐,她比我聪明,也比我漂亮,她那么不想结婚,最后还碰到了一个好人家。姐夫是本地人,家世也不复杂,没有外债,又老实,还对她好,听她的话。我以为我肯定碰不到我能看得上眼的人了。” “小姨,你也有不想结婚的时候吗?” “肯定啊。”小姨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意在发现许一零问出这个问题态度十分积极时变深了。 她暂停了视频,趴在桌子上继续说道: “不过我没想到,后来居然还真让我碰上了我看得上眼的。” “是……?” 许一零不知现在该怎么称呼那个叫周陆勇的男人。 小姨点了点头,表示意会:“是,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我们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认识的。说实话,他那时候年轻,长得挺好看的,又比我小两岁,我本来也没往别处想。” 这个故事许一零以前从别处听过大概,但不细致。想来这段经历对于小姨来说是特别的,并不像其他故事,她本人没有对其他人讲述过太多。 “他跟我说他也是从外地来林城打工的。他老家在浦县,亲妈在他六岁的时候有一天下雷雨被倒下来的树砸死了,八岁的时候他爸又娶了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弟弟,他跟他后妈还有弟弟关系都不好,他爸也不管他。他出来打工的时候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还没皓皓现在大呢。”她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感慨,“他也挺不容易的,我们都是爸妈不管、出来打工的外地人,我就觉得跟他特别聊得来,特别有缘分,特别喜欢他。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就不在厂里干了,跟他出来一起做小生意,苦确实很苦,但是我当时就很乐意,心情好嘛,看什么都好了。” “我怀皓皓的时候他还没到领证的年纪呢,爸妈过来了,骂也骂了,可他们拿我没办法,就随我去了。等皓皓生下来之后,我和他才去领证了。” 许一零想起母亲每次提到小姨和她丈夫那段可能过于迅速过于草率的婚姻缔结过程都是一副愤恨的样子,“不珍惜自己”、“眼睛瞎了”这样的句子她说了不知多少遍。 “其实这么多年,我知道我跟他吵过不少架,但都是一些钱的问题,我觉得能忍就忍吧,夫妻在一块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呀。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在外面有别人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她说到激动之处,顿了顿,忽而问道,“很傻吧?我朋友他们都说我傻,干嘛把爱情看得那么重啊,爱情哪有钱重要啊,以前我因为钱跟他闹了那么多矛盾都没跟他离婚,现在因为一个小三就跟他离婚了,跟电视剧似的,多矫情啊。” 她愣愣地望向一旁的满天星,神情有些迷茫。 许一零觉得她应该是很久没有跟别人聊过这些了。一般来说,长辈在晚辈面前说这些、有这样的表现属于失态的范围了。 许一零瞥了一眼外面被西沉的太阳染成橘色的天空,心底也染上了惆怅的颜色。她听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自言自语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看得没有他们开,我就是忍不住想,当年他可能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就是习惯有个人照顾他,他还是喜欢年轻的,我一想到他跟别人搂搂抱抱的回来还跟我闹、跟我躺在一个屋子我就觉得特别难受。” 这是最可怕的。 许一零根本不敢过多地站在小姨的角度去体味她已经走的人生,尤其是她那段婚姻。 人生是一条单行线,对于追求稳妥的人来说,小心翼翼的选择、细致入微地规划自己的人生是十分必要的,而一段处处透着后悔的婚姻无疑是破坏这一切的一个大威胁,越是后悔,越是意识到无法挽回,便越是痛苦。 “唉,”似乎是把心里郁结的恶气终于倾吐出来了,穆丽梅的语气渐渐没有那么沉重了,“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反正我已经跟他离婚了。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想谈这些了,我现在就想着帮皓皓早点成家。” “小姨,”许一零有些困惑地问道,“如果明明知道结婚很痛苦,为什么还要去结婚,去让别人结婚?结婚是必须的吗?你们不怕后悔吗?” “哈哈,我晓得你什么想法,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啊,都读书了,有文化了,以后找个工作,自己也能养活自己,晚一点结婚也没什么说法。”小姨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候如果不结婚,就靠一个人拼,日子很艰难的,等我们老了以后也没有人能依靠,有个家,有个老公,有个孩子会好很多。” 她如是叹道: “我没有选择。” 她觉得那已经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了。 许一零心里的声音告诉她:面前的这个女人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在面对选择的时候既盲目又冲动,最后总是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真的好糊涂啊。 可是。 她起身,端详着自己熟悉的这个女人的面容,脑海中关于对方的故事和评价交织在一起,让女人的面容更加立体。 她,还有她认识的一些同龄人经常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们看不起一些出生在以前年代的人身上的盲目,可他们也没有勇气面对身临那些年代才能感受到的痛楚。在评价别人的人生的时候显得那么头头是道,自信地以为前人犯过的错误自己绝不再犯,可一旦回到自己现实要面对的生活时,他们仍然昏聩、懦弱。 他们好像十分清醒,同时也十分迷茫。 以前的故事可以为她这样的后辈提供前车之鉴,可故事的主角会怎样?想来如果可以,他们自己也不愿意“无私”地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惨痛的后果来换一个给自己、给后人的教训,换一些唏嘘、嘲讽或是同情。 然而世界上总是会有人变成活生生的例子、教训,就好像法律的改进总是伴随着各种令人心绪难平的案例。有的人是咎由自取,有的人却是真的掺杂了太多无奈,也有的人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看客看完了故事,可以一走了之,可当事人还得面对往后的人生。 她上前抱着小姨,好像也在抱着母亲、抱着那些给她讲自己故事的人,可她深知自己的拥抱带不了什么实际的力量。 她对他们有愧,当了看客的愧、无能为力的愧,还有,对自己不是他们、自己还有选择这样的事实庆幸和后怕的愧。 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吗? 如果是这样,她自己以后又会成为谁的前车之鉴呢? “零零啊,”小姨轻轻拍了拍许一零的后背,“如果你以后要找对象,一定要记得找一个听你话的,宠你的啊,别找那种不靠谱的、花心的,那可有的是罪受呢。你以后找了男朋友,一定要记得带回来给家里人都看看。” “嗯……”许一零松开双臂,低下头,有些郁闷地答应着,声音越来越小,“行,再说吧。” “你一定要仔细看好了。男的在追你的时候什么讨好你的法子都想得出来,生怕你不跟着他。” “小姨,”许一零抬起头,认真地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不想结婚的男的?” “哎哟,要我说,那可太少见了,他们才不想单着呢,他们觉得自己肯定要工作、买房、买车、娶老婆的,单着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太难熬了。”小姨说着说着又抱怨了一句,“就拿你表哥来说吧,单身单个半年他都嗷嗷乱叫,平时跟朋友、小女朋友出去玩大半天都记不得来看看他老娘……” 大概是因为聊天聊得入神了,这个下午的时间流逝得很快,许一零准备离开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她拒绝了小姨留她吃晚饭,妥协地把两盒曲奇饼干带走了,还受小姨嘱托带了一套护肤品回去给母亲。 回家的路不是林城繁华的路段,路上没有很多人,经过的路口红灯等待的时间也不长。 【今天晚上冷死人了。】 许一零匆匆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的消息,前面红灯的倒计时就结束了,她连忙把手机揣进上衣口袋,继续骑车往前。 她常常用自己一个人在路上的时间呼吸新鲜空气、整理思绪。 尽管自己的身旁会有行人和车辆经过,可实际上大家互不相识,各自都在自己的思绪里,这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风,在那一刻,从某个方面来说,她的附近是空无一人的,很安静、也很自由。 她回想起今天一整天自己听的那些故事,联想到更久之前的事情,心情似乎变得十分复杂,那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又被晚风吹得很薄、很细,拧成了一条毛糙的丝线。 清冷的晚风把树丛吹得沙沙作响。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她依着记忆哼唱书中的歌谣,沿路不知不觉兜了一车篓梧桐落叶。 脱节 ————————————第18年———————————— “呼——呼——” 冰凉的触感抚着脸。 许一零被耳畔的声音吸引着扭头看。 墨色夜幕下起了一阵寒风,从高二(3)班教室北边的窗户缝隙透进来,刺破了靠窗座位原本聚起来的暖意,还捎进了零星雪花。 几片雪花粘到了许一零的脸颊上,继而融化。 许一零更清醒了些,抹掉了脸上的水珠,抬头瞥了一眼教室前的挂钟。 晚自习快结束了,周围已经开始有窸窸窣窣收拾书包的声音。 班主任此刻正坐在讲台上,一边改作业一边对台下的学生讲会考的事。 “会考又不难,都是基础的知识,但你们有的人怎么回事啊?”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都模拟了那么多次了,怎么到现在还考那么点分,你们还想不想高考了?别好不容易上高中了,结果会考不过关,高中毕不了业了,多丢人啊!” “你们可别跟我说什么做不到,全都是熬过中考的,都不是笨蛋。” “这段时间有什么问题多找老师问,赶紧弄清楚了,高二的人了,别问个问题都扭扭捏捏的,害羞个什么劲。” “对了,还有期末考试呢,会考没问题的同学别太早懈怠了,过了会考,期末也好好考,回去开开心心过个年,多好啊,对不对?” “唉!”班主任说着说着,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放下红笔,举起一张卷子扬了扬,扶额喊道,“这谁的卷子啊,最后一题空在这边是给我写的吗?还没写名字,怎么,知道自己作业见不得人了?” 许一零听罢,回忆了一下。 应该不是她。 教室里无人应答。 许一零把手中的笔记合上,也开始悄悄地收拾书包。 终于,下课的铃声响起,她不再掩饰自己收拾书包的动作。 “这谁的卷子?蓝色笔写的。”班主任又问了一遍。 “行吧行吧,下课吧。”班主任放下了手中的卷子,嘱咐道,“谁的卷子自己马上来认一下,没事的都赶紧回家,外面飘着雪呢,地上滑,回家路上都小心点。” 许一零收拾好书包后,跟着放学准备涌出教学楼的学生群下楼。 校园里灰白的路灯映着飞雪细碎的影子,沁骨的湿冷灌进楼梯口,迎面袭来,冲入鼻腔和领口。 雪势很小,不需要打伞。 许一零背过手从书包网兜里掏出钥匙串,小心翼翼地踏进雪地里,往停车的地方走。 十二月份的时候林城下了一场小雪,没积得下来就停了。现在是一月中旬,又下了一场。 这场雪是两天前开始的,最开始是雨夹雪,后来变成了洋洋洒洒的大雪,没过多久路面和草坪上都积了一层。 教学楼后栽了杉树。白天上课疲倦的时候,可以透过教室被草草擦拭过水雾的玻璃窗去看外面驻于雪中的杉树,叶片之间含着纯白的晶莹,十分赏心悦目。 林城不常下雪,突然来这么一场还是挺新鲜的。 只不过,这突然而来的雪对于通勤来说属实是一个问题。 积在路面上的雪是湿湿粘粘的,很容易被踩实成薄冰,融化掉的雪水一夜之后也会结成冰,于是路面上往往铺着雪水和冰渣子的混合物,人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会滑倒。 学校已经把学生经常走的路上的冰雪铲掉了许多,可难免还会有残留。 为了给自己在路上慢慢挪的机会,防止迟到,这两天许一零不得不多分一些时间给自己上学。学校也缩短了晚自习的时间,让学生早点回家。 脚踩在路面上,踩碎了冰块,发出清脆的嘎吱声,鼻间呼出的白雾向前飘散,融进了风里。 许一零把围巾往上拉,挡住口鼻,继续推着电动车往校门口走。 离会考和这学期期末考试不剩多长时间了。 她望了望头顶积压着厚云的天空。 会考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说起来,甘油的结构简式是什么来着? 上次默写的时候写错了,怎么现在好像又忘了? 万一考试的时候忘了怎么办?填空题扣一分,选择题可就扣三分了。 快出大门口的时候又刮起一小阵寒风。 许一零抬手把被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缩着脖子继续往前走。 好冷。 好想赶紧回家,可车子又不能骑得太快。 “……许一零!” 嗯? 她应声抬眸的一刻,眼前只有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们的目光错综,或互相对视,或仍在寻觅。 而她不属于任何一束目光,她原本只在盯着脚下的路而已。 真的吗? 刚才她听见某个声音唤她了。 许穆玖。 是许穆玖的声音? ……是哥哥回来了啊。 这人离家都好几个月了,现在终于知道回来了?她都好久没看见他本人了。 他大概是放寒假了,可他不是前几天才给爸妈打过电话说明天回来吗? 不至于是错觉吧?难不成学校里有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 “许一零?” 声音自身后传达室的方位而来,而且更近了。 是真的。 不知怎的,她循声扭头去找的过程中,眼底的惊喜里掺杂了彷徨。这几个月有多长,彷徨就有多深。 她找到了。 是许穆玖,而且对方身上穿着一件她以前没见过的冬装外套。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冰朝她走过来,时而瞥一眼脚下,时而抬头紧张地观察她的神色。 夜风把落在他肩上和发梢的雪花吹到她的眼角和脸颊上。 “哥!” 她不由自主地出声呼唤他,语气里是完全抑制不住的期待和笑意。 “嗯!”对方听罢,也笑着应答道,终于不再紧张,加快步伐走到了她身边。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不过没关系,她很安心,他就在这里,她接下来有很长时间可以问他。 她继续推车,打量着他的样子。 他现在的样子谈不上陌生,但确实能看得出来有些变化。大概是出门在外要注意形象,而且学业也没有以前那么紧张,因此有空打理自己了,不像他上中学那会儿,每天着急忙慌地赶去上学,乱糟糟的头发顶多用“五指钉耙”抓两下当作梳理,还时常挂着因为考试、睡不够等问题而心情不好形成的一副厌世苦瓜脸。 她瞥了一眼旁边停着的摩托车上的后视镜里的自己。 虽然她自己现在这幅顶着油头、吸着鼻涕的样子也没什么资格说以前的他就是了。 尽管她和许穆玖之前约定好用手机保持着联系,可大多数时候都是文字消息。附中规定不允许带手机入校,许一零平时忙着上课、写作业,基本上只有放学之后和放假的时候才能碰一会儿手机,发了消息对方也不是次次都有时间立刻回复。 他们不是那种阔别多年的旧友,用不着大段的叙旧去修补那份属于过去的彼此之间的熟络,但是,他们还是免不了要通过询问近况来打破现在弥漫在彼此生活中间那种微妙的脱节感。 “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原来学校校历上规定的寒假是这样的,不过我们最后一门今天早上就考完了,辅导员说考完没事的就可以直接回家了,然后我就把高铁票改成今天下午的了,后来也没跟你们说这事,反正我想……” 这是回家,又不是做客,既然想改计划,改就是了,反正家里又不是没有他的房间。 许穆玖本来终于等到许一零出校门,心情有点激动,打算问许一零自己提前回来对她来说算不算惊喜。 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许一零问道。 “吃过了,我七点多到家的,吃完饭歇了一会儿”他掸了掸头顶上的雪,“益城那边也下雪了,不过林城的路况比较糟,我听爸说你们这两天上班上学什么的挺麻烦。” “唉,是啊,所以只好多留点时间在路上了,反正本来上学时间就早,再早一点也无所谓了。”许一零想了想,又问道,“你乘公交过来的?”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你呢?你晚上吃的什么?” “今晚啊……”许一零回忆了一下,“吃的是——排骨饭。” “排骨饭?我怎么以前没吃过?” “新开的,就在二楼最北边的窗口。” “那不是卖手擀面的窗口吗?” “手擀面已经关了。” 意识到附中食堂有了这个新改变之后,许穆玖有些失望:“他们家手擀面挺好吃的,我还想着以后有时间回附中再吃呢。” “怎么,在益工大的食堂吃得不开心?” “也还好,就是贵了点。”许穆玖无奈地感叹道,“我以前在附中十块钱左右就能吃饱了……” “还说呢,附中食堂阿姨给饭太大方了,我越吃越想吃,现在每天上完课脑子里就想着吃。”许一零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嘟哝道,“我感觉我上高中之后都胖了一圈了。” 和许一零一样,许穆玖也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看过许一零的脸了,听了许一零的话后,他笑着“啊”了一声,似乎是给自己找到了理由,终于大大方方地探出头去端详许一零的脸表达自己的好奇。 直到他再次看到围住许一零半张脸的那条围巾,他反应过来什么,捏紧了单肩包的带子,眼神黯淡下去,想起了自己刚才没去端详对方的原因。 “健康最重要,”他说道,“你可别因为这个不肯吃饭,你现在学习很辛苦,很耗费精力,吃不好的话很难熬……” “嗯嗯,这个我当然知道——”许一零熟练而流畅地答应着,打断了对方口中那种令她动容又令她不耐烦的家长般口吻的嘱托。 她难得这么沉不住气地不让对方把话讲完。 将近半年了,他们重新见面,她高兴得不得了,此种心情强烈得让她都懒得对自己掩饰。她的私心就是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端着兄长和大学生的架子装腔作势地对她说教。 她把那一点点不耐烦都写在脸上,顺势也扭过脸去看他,好奇他此刻脸上的神情究竟有几分和父母老师相似。 不料,对方先前只是出神地盯着她的方向,察觉到她的动静后与她对视了一秒,继而才后知后觉地重新把视线放在脚下。 “怎么了?”她出声询问,“刚刚想什么呢?” “……没什么。”许穆玖把单肩包又往上拎了一下,问道,“你这条围巾是今年新买的吗?” “嗯,骑车的时候太冷了。”许一零把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前段时间冻得我喉咙疼,然后就买围巾了。” “噢……”对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似乎叹了口气。 “嗯?怎么了?” 被问到的许穆玖捏紧了单肩包的拉链:“我、就是,其实也……” 他扭捏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迭灰白拼色的围巾,犹豫着要不要递给许一零。 他一直以为许一零和以前一样,上下学路上没有戴围巾的习惯。 她现在基本上每天都穿校服,围巾这种东西在搭配装饰上起不到太大作用,戴上只是为了保暖,一条就够了,多了一条意义不大,没有也无所谓。再者,天气转冷不是这两天才开始的,如果这条新的主要定位是保暖物的话,至少在今年看来,它的到来也太迟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刚才在校门口看见她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他盯着她已经有的那条围巾,直到她往前走了一段路,他才不得不出声唤她。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离开家很长时间了,意识到她可能越来越不需要他来参与她的生活,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自以为是了,他不可能给她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她恰好需要的。 “这是给我的?” “嗯。” 得到肯定答案后许一零把车头交给许穆玖扶着,从他手里接过了那条围巾。 “什么时候买的?”她顺口问了一句。 “元旦的时候,在益城市中心的商场看见了。” 许一零摩挲着手里的新围巾,心中大概了然。 其实前不久许一零刚度过她今年的生日,只不过那段时间她忙着模考,许穆玖忙着期末备考。许一零生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只是打了电话聊了会儿天,但当时许穆玖并没有提到自己有在元旦的时候给她提前准备好这条围巾做礼物。 其实不提这个生日也罢,本来他们就没有约好每年都得送对方生日礼物之类的,犯不着让自己像对待某种一年一度的人情往来的流程那样必须及时准备些什么才行。 即使买了礼物他们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高兴和自豪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左不过用的是父母的钱,何况还是同一对父母。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他没敢问她拿着这份如今看来是“多余物品”的礼物是什么心情。 而她也不想损他的面子、发出类似“爸妈给你的生活费被你拿来买这个?”的疑问。 若她这么说了呢? 百分之一百会戳到他的痛点。 “那……你、现在还用得上这条吗?” 他试探着先开口,语气里透出的局促让原本沉浸在对那种刻薄的语境设想中的她心中激起些许不忍。 她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围巾,连忙点头: “用得上、用得上!” 即将走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许穆玖停止推车,坐到了车前座上。他拍了拍后座,示意许一零让自己骑车带她回家。 “哦,”许一零答应着,“等等。” “骑车冷。”许一零把手里的围巾系到许穆玖没遮没挡的脖子上。 “这是给你的……!” 许穆玖不解地想去拽围巾的手被许一零反手从围巾上摘了下去。 “我知道这是我的,我又没说不要。” “被戴过就不是新的了。”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乐意就行。” 电动车启动后,许一零像以前一样,抱着许穆玖的腰和他聊天。 “你快跟我讲讲,你觉得大学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吗?”许一零问道。 “区别?我想想……”许穆玖沉吟片刻,答道,“大概就是,感觉自己变成了自己的家长吧。” 生活里不再有父母日复一日的嘱托和照顾,学业上不会被课任老师紧盯和安排,评价作业的标准不再只是单纯的对错或者得分点,学校的活动变得丰富多样,但不会再有人主动提醒自己该在什么期间提交什么样的材料,衣食起居、日常花销、课业任务、课余生活、技能提升、人际交往,这些该怎么安排,大多都由自己决定,考虑问题、权衡得失的标准不再只有像“成绩”这样单一的方面,努力的效果不再总是立竿见影,因为并不是所有方面的努力都有切实的测试来证明结果,口中那个需要自己负责的重要的“未来”,也不再是像“中考”或者“高考”这样一场考试、一个时间节点,而是毕业、工作甚至更远之后…… 就像骑自行车的人被撤掉了自行车的辅助轮,像只会直线行走的蚁虫面前竖起了一个立方体,像缸里的鱼被放入大江大河,自己拥有了更多自由、更多选择,也拥有了更多惶惑、更多迷茫。 许穆玖提到了社团。他在学校加入了摄影社团和模型社团,他本来还想进游戏社团却因为里面人数已满没能如愿,后来他偶然进的一个非正式游戏社团群,发现里面已经有学长学姐在做游戏项目了。 他提到了学习,老师给他们讲工业设计史的时候讲了世界上很多厉害的大师,有些人的名字特别长。他们学了软件,开始用电脑做作业,笔记本的散热器总是不消停。专业课的老师对学生们说,既然选择了这一行,以后就要做好把自己当牲口使唤的心理准备,光靠学校里教的东西不够他们立足,建议他们在课后多长见识、自学一些技能。在那时他发现原来已经有同学早在上大学之前就已经自学了很多技能。 他提到了考试,他说英语四级的听力对他来说有些困难,他还纠结了很久,要不要考研,以后要考什么证,能考什么证,什么时候考,以及,他什么时候能拿到驾照。 他提到了朋友,自从上了大学之后,他和以前初高中的同学之间的联系就淡了。从每天都能聊天开玩笑的热络到不会特意拜访和聊天的疏远,中间只需要经过高考后的那一个暑假。这不是某一方突然冷淡才导致的结果,而似乎是一种从认识第一天开始就心照不宣想好并认同的一个结局。现在,和他还在联系的也就只有顾允和庄守然了。 他提到了室友,也算是他新的同学和朋友。他们有的从很远的衍城而来,在高铁上就得花六七个小时,很长时间都不太适应益城的气候,有的是猫奴,空间里贴满了自家小猫的照片,平时在学校里一看见小猫就走不动路,还会把校园里的小猫拐去教学楼,有的致力于做兼职,闲暇时候在宿舍都看不见他人影,那个同学还给宿舍里的人介绍过一批剪视频的活,一单四十块,许穆玖试过两次,多亏了那个同学,他算是人生第一次正经赚了回钱。 许一零的脑海跟随着许穆玖的叙述描绘他的大学生活,笑着说道:“你在益城的过得很丰富啊。” “嗯,是啊。有时候会觉得焦虑,觉得力不从心,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开心的吧。” 许一零的头贴着许穆玖的后背,车前的风把许穆玖脖子一端的围巾吹到了他的背后,垂到许一零眼前,路灯的光晕染亮了围巾轮廓上面的绒毛。 许一零抬手捏着那一端围巾越过许穆玖的肩膀往前绕,不一会儿围巾又被风吹回来了。 “那你想家吗?……是不是不想?” “……” 这个问题许穆玖想过,尤其每当这学期放假的时候。 当初他才离开家去益城,想回家的心情是最强烈的,因为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离开了舒适圈,以为他会一时难以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和方式。 更别提,他自己会十分惦念家人,尤其是许一零,因为他觉得自己非常喜欢许一零,但是各种原因让他不得不从各个层面远离许一零,所以他自己和林城的家之间的这段距离是他迫于现实接受的。既是被迫,他应该很难打消自己归家的念头。 然而,中秋、国庆、元旦,还有各个周末,那么多次假期,他愣是没有一次回过林城。 学校在节假日会开展一些类似讲座之类的活动,去了可以挣实践分,社团也会在假日开展一些活动,他平时本来就忙了很多事,课业和社交已经很耗费精力了,就算是分给自己学习课外技能和独处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多。他觉得,在节假日期间还要再额外分配时间往返林城和益城很困难,最后,回林城的计划一直拖到了寒假。 表面上是因为这个。 可是,若真要细究起来,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回林城。 他不像那个老家在衍城的室友,他从益城回到林城不需要那么多时间,他甚至不用花费太大力气去“挤时间”来实施计划。 再者,就算他真的得“挤时间”才能回去又怎么样?既然他这么喜欢许一零,应该怀揣着无比强烈的思念,不辞千辛万苦、抓住任何机会赶回去,只为见她一面才对。 可他并没有。 不是因为的确挤不出时间和精力,是因为他觉得太麻烦。 他觉得这件事麻烦,就像他有时候宁愿趴在书桌上发呆,也不想立刻回复她发来的消息。 想到这,他便觉得,自己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许一零,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喜欢她,是因为他在自己身处那个压抑、受到桎梏的年纪里把她当作了特殊的救命稻草。 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如今,他见到新的世界,尝到了自由的甜头,他开始不愿和缺少自由的“过去”以及那些现在还保持着过去的那种运行轨迹的人与事保持太多联系,比如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以前的他,还有,以前的他心里存着的那份畸形的喜欢。 也许,他会塑造一个新的自己、新的表面,然后把以前的都盖住。 这么看来,他是不是逐渐不喜欢许一零了,是不是也说明他开始变成正常人了? “……嗯,也许你说得对。”许穆玖两只脚支在车两旁,慢慢挪车度过一片坑洼得很严重的冰地,直到完全过去,才补上了后半句话: “我可能没有之前那么想家了。” 也没有之前那么想念许一零了。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一阵心虚和不忍。 他感觉到对方原本不厌其烦地给他理围巾的手在他肩膀的地方停驻了。 他们之间越矩的感情是错误的,他对她的喜欢是错误的,没有被她正面承认过,而她对他的亦是如此,所以,淡漠理应是皆大欢喜的。 走出这个困局吗? 独自出局? 他的心跳变快了,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此时贴着他的那个人的手指触到他的脖子有些痒。 这种微不足道的触碰在寒风里显得如此清晰。 许一零的沉默和停滞的动作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担心,他几乎能猜到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而这种猜测还是基于过去的他的经验。 他的动摇更明显了,他突然极力地想反驳之前说出那句话的自己。 他的意识似乎脱离了他的身体,站在另一边,审视他自己,然后发出了一声哀伤的叹息。 明明喜欢许一零才是错的。 可是,他心里的一种想法告诉他,如果他不再喜欢许一零——这就好像背叛了许一零、也背叛了他自己似的。 “痒。” 他皱着眉笑了一声,单手正要抓住许一零的手从自己脖子处移开,却抓了空。 他尴尬地放回手,沉默地整理自己的头绪。 不一会儿,他长舒了一口气,扯回刚才的话题: “其实,刚刚讲了那么多,我最想说的是,还是不要等高考真的结束再考虑自己要学什么方向的专业。我以前总听人说,尽管学就行,只要分数考得高选什么都不会吃亏,但是啊,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合适的和不合适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虽然说大学里除了专业课以外还可以有空间给自己学习别的,可要是已经学的专业和爱好之间的跨度太大,难免更吃力,要是真的能考虑好并且最后进入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专业,那就是大学生活里很实在的助力,如果选了一个不喜欢的或者和自己预想差得太多的,很有可能好长时间都在迷茫和后悔,那就太可惜了。” “嗯……我知道了。”许一零把头埋在许穆玖后背上,听完他的话,而后答道,“我会尽力好好想想的。” 到头来她还是被他以前辈的名义劝告了一通,不过这些是他认真考虑过的真心话,她倒也乐意听。 “诶,说起来,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在看《荣格自传》嘛。”电动车行驶进入小区,许穆玖侧过头问了一句,“你说他是个心理学大师,那本书也是讲心理学的吗?” “嗯嗯,很多地方涉及到了。”许一零一边回忆一边回答道,“不过也不止这些,我觉得里面有的内容还挺有意思的,就是有时候读起来有点困难。” 那本书是许一零在了解和梦境有关的事物的时候发现的,书名也叫《梦·回忆·思考》。它本不是一本势要把心理学系统介绍的科普资料,也没有通篇充斥着晦涩的专业名词,正如荣格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是“讲讲故事”。那些故事里透着荣格对于自己精神世界叙述的耐心、谦和以及力所能及的细致。 许一零确实被吸引到了,但由于她自己所知和理解能力极其有限,加上平时略读图书成了习惯,书里很多语句并不是一下子就能看懂,需得返回重新逐字理解,而涉及到宗教文化以及其他她平时接触甚少的地方,即使返回重新阅读也不能做到完全理解。偏偏她又急着把它看完,所以读这本书的体验对她来说存在吃力和痛苦,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看书的时候确实太容易有“急功近利”的心态了,多读书仿佛变成了昭示自己阅读量多的作秀。 直到许穆玖问她的时候,她其实都不算真正读过那本书的人。 “所以你是想研究心理学吗?”许穆玖问道。 “不是不是,我就是、有点点感兴趣,就一点点。” 毕竟“研究”这个词太重了。 “哈哈,那你有没有想过大学去学心理学方向的专业?” “我……” 她当然想过。 可有太多问题让她怀疑自己的憧憬是否真诚、是否足够热切了。 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把心理学看成了和玄学之类差不多的学问了,觉得它精深、神秘、学习之后很适合显摆,而它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吗?她所喜欢的真的是它本来的样子吗? 她无从得知,至少她能确定自己对于做出奋力踏进这个领域这样的决定不够真诚、不够纯粹,这一点就让她足以自愧。 再者,若是真的投身学习这个领域的知识并且以后免不了以此谋生,往后她的这份憧憬会被消磨掉吗?还会足够热切吗?还会足够支撑她继续走下去吗? 联想到许穆玖之前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她明白这不是一个轻易做出的决定。 这个领域的知识、研究、争论,浩翰如烟海,而她现在只是在岸边徘徊,无意间被海浪浅浅地拂过脚面。 “我……”许一零一时难以回答。 “到家了。”许穆玖在单元楼门口停车,下车转身,用大拇指掰了一下许一零的眉心,“喂?怎么了?是不是又开始纠结好多东西了?” 许穆玖无奈地笑道:“纠结什么呀,我又不是出卷子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好我们就聊点别的嘛。” 许一零点点头,从车上下来。 “我想过。”她答道。 最后还是选择把自己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告诉许穆玖。 “而且,其实,”许一零补充道,“其实我当时分班看招生指标书的时候就看上益师大的应用心理学了。” “啊,原来那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许穆玖想到了什么,调侃道,“我记得你当时跟妈说的明明是你想去学财会、立志找个又靠谱收入又高的工作。” “额,那不是为了说服妈,所以才说了个她觉得靠谱的志向嘛……” 许穆玖听罢,倒也不觉得惊讶。 他说: “有时候你还真是喜欢骗人啊。” 许一零轻笑一声,头一扭: “那也比你总是横冲直撞、什么都说的好。” 说着便从许穆玖手里抢过车头,往车库的方向走了。 控制 ————————————第18年————————————— 公交站台人头攒动,他们似乎都在窃窃私语,但怎么都听不清内容。 自己是在等车?还是刚下车,正要去往什么地方? 许一零晃了晃有点晕的脑袋,定了心神。 她想回家。 她刚下课,现在,她想回家了。 无聊地四处张望之际,她发现从站台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蒋言柯! 怎么这么巧,他也路过这里? 她感到十分惊讶,紧接着便是想后退。 许一零退到站台上的一个人的身后,想用那个人的身体挡住自己,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盯着蒋言柯,不知是怕对方看到自己,还是怕对方看不到自己、就这么走过去了。 事实就是这么巧,对方好像也感应到了什么,停住脚步,扭头,和这里投过去的视线对视了。 “许一零,”他快步往这里走来,面带微笑,“你在这啊。” “额,嗯,你好……”许一零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可面上止不住笑意,她没有往前走,却很想伸出手把对方往自己的方向拽近几步。 “你生气了吗?”蒋言柯问道。 “没有啊。”她连忙摇头。 我已经不在乎了,哪里来的生气? 就算生气,也不可能说出来让你知道啊。 而且,你自己主动来问我,就算我之前真的生气了,现在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那就好,”对方笑着递来一张精美的贺卡,“你看,这是我自己做的。” 许一零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即将陷入进去:“我可以收下吗?” 她并不是在征求对方的同意,而是急于监视对方直到他一字一句地清楚地说出她想要的、肯定的答复。 “当然是给你的。”蒋言柯把贺卡放到许一零手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是吗?最好的朋友真的是他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答案变得不一样了呢? 如果最好的朋友不是他,那么自己可以收下这张贺卡吗? “我在里面写了一些我想对你说的话。”蒋言柯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悄声说道,“你一定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许一零捏紧了那张贺卡。 她要收,因为这是他欠她的。 告别了蒋言柯之后,许一零转身走上回家的那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飞驰着,她想打开那张贺卡看看里面的内容,可身体一直在左右摇晃,手臂也是如此,另一只手变得十分笨拙,总是抓不到那张贺卡。 突然间,巨大的震动伴随着突然而来的一片黑暗使她整个身体都在战栗,她在黑暗中下坠,直到触到地面 ——睁开眼的同时,她翻身从床边掉了下去。 窗外照射进来的白光亮得刺眼。 许一零听见了脚步声,还有母亲说话的声音。 “干嘛了干嘛了?”母亲关切地问道。 “我做了个梦……”她反应过来,抱着被子起身,把被子重新扔到床上,“然后我翻身从床上掉下来了。” 今天难得不用上课,所以许一零才被允许睡了会儿懒觉。 早饭是清粥凉菜,餐桌上的一个小碗里还盛着昨晚剩下的盐水河虾。 许一零夹了一只虾正要往嘴里送,坐在对面的母亲在跟她聊天,聊到了已经开学去往益城的许穆玖。 许一零突然想起: 许穆玖去往益城那天,他打开家门的时候回头问了许一零一句,他去益城之后许一零会不会想他。 其实,这个问题不是很难回答,当时她却莫名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直白,所以没有回答。现在想来,只是因为她自己太心虚了,才执着于解析这个问题有几层意思从而没有及时回答。 那之后许穆玖就再没发消息过来了。 许一零有一瞬失神,不小心被虾头刺扎到了嘴。 “嘶……” 她皱眉把虾扔进了粥碗,低头扒了几口米粥。 她倒也不必为这种事郁闷,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这时,母亲的手机来电铃声响了。 “喂?……我是。” 许一零刚把米粥咽进肚子里,就听见母亲喊她的名字。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 “你哥他……在益城那出了车祸,已经……死了。” …… 许一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控制身体坐在车上的,她恍惚、诧异了很久,期间几乎处理不了任何一点信息,大脑一直晕得厉害,好像已经被搅拌成肉泥。 母亲绝不可能编这种谎话骗自己。 林城到益城的路很长,长到足以让她想起过去她和许穆玖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想起她所知道的、许穆玖戛然而止的生命里曾出现过的所有遗憾,想起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流止步于她在面对他问她是否会想念他时选择的沉默。 她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说错什么,只是什么都没有说而已。 她有太多事没来得及告诉他了,一切都昭示着草率、遗憾,以及绝对的不容拒绝。 离开林城边界时天上下了雨。 为了支撑自己的身体和理智,她让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凉意好像透过皮肤渗透进了血管。 她突然意识到: 原来自己正在去见一个自己永远也不能再见到的人的路上。 不能和他说话、不能拥抱他、不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再也不能。 当然,她再也不用烦恼了,她迎来了新的人生,因为他,那个碍她事的哥哥,带着他们之间别扭且罪恶的秘密消失了。 现在,她真正体会到了孤单。 她昨晚甚至梦见了蒋言柯,而不是许穆玖。陡然间,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窗外的事物被雨敲得稀碎,透过窗户映进来,雨水和眼眶里溃堤的泪水在玻璃的两端淌下来,发疯似的越来越多。 悲痛、疯癫到无以复加。 渐渐地,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耳朵里只能灌进她自己的呜咽声了。 她感到自己的胸口一抽一抽的,窒息感扼住喉咙和胸口,眼前仍是无休无止的黑。 抽噎着睁开眼看见天花板时,眼泪粘着睫毛,有一滴从眼角顺着脸上先前的痕迹滚落到鬓发里,耳后的枕头湿漉漉一片。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眼底惊疑未定,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尽管她已经基本确定刚才的都是梦。 太过分了。 她没忍住,又放任自己躺着哭了一会儿。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 清醒之后,许一零终于想起,现在是她高二春学期开学之后的第一个周末,许穆玖的寒假没结束,他离开学还有几天。 怎么会做这个梦呢? 不至于是预知什么的,她向来不信这些。 有可能是和去年他开学的那段时间搞混了。 还有蒋言柯那个梦,她怎么可能再遇到蒋言柯?好几年过去了,就算遇到了他本人,她也认不出,更别提贺卡,蒋言柯和贺卡有什么联系?真够离谱的。怎么自己又相信了呢? 她眨巴酸涩的眼睛,扫视自己的房间,从衣柜到天花板,再到床头柜上那本画着变形时钟的蓝色封面的图书。 那是《梦的解析》,她才看到第四章。 有的人说梦境是大脑在梳理记忆,有的人说梦境是大脑在清理废物,有的人说梦境可以反映人们潜意识中的愿望和情感,弗洛伊德认为,梦境可以解释为“愿望的达成”…… 她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她并不愿意每次都把这些说法套用到自己的梦境里,尤其是关于“愿望的达成”这一说法。按照通常的字面意思来理解,这个所谓的“愿望”即是自己内心主动渴求的期盼,但若真是这样,那么她从小到大的梦境里便不会出现诸如亲人死亡、自我伤害、迟到、考试和作业情况惨不忍睹这样令她心生不快的情节了。 可她也并不能一下子就否定这种说法,因为她很明白洞悉自己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很多时候她是看不清自己的,那些哪怕她从未宣之于口的想法、秘密,也并不一定是她心里藏得最深的意识。 参照自己今天所做的梦,关于蒋言柯的梦是她愿望的达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很确信自己从很久以前就设想过很多次蒋言柯对他以往施加给她的态度产生后悔这种情景了,也许不止蒋言柯,对于所有主动伤害、终止他们之间关系的人她都有过这样的愿望。 而关于许穆玖的那个梦…… 她在寂静的房间里叹了口气。 或许,在此之前,她心里真的留着一个将许穆玖的存在抹杀这样的愿望的痕迹吧。 如果这种解释说得通的话,那么那个小时候也做过许一零死亡的梦的许穆玖是不是也算在梦里达成了他内心的愿望呢? 希望对方消失,这样的情感,也是很强烈、很特殊的吧? 希望亲人死亡这种感情和喜欢亲人这种感情一样严重和难忘,但至少前者比后者更“道德”,更容易被接受不是吗?因为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希望别人死亡的心情虽然很邪恶,但它的产生至少不用在道德层面受到对方身份的限制。 她向床头柜的书伸出手,似乎是希望从书里再找一些支撑她这样理解的佐证。 手伸到一半时,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突然停住了。 她现在能感觉到脸上有已经被吹干的泪痕。 她并不能否认自己刚才在面对此种“愿望达成”时的心情是悲伤、抗拒的。 许一零回过神,把手缩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床头柜的书,将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是,她是不能喜欢哥哥,但她也不想让许穆玖消失,无关别人的看法,只是她自己不想。 仿佛跟自己置气似的,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抱着头缩成了一团。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 其实她一开始是愿意让梦境成为达成自己愿望的途径的,只不过前提是那场梦境必须是“她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清明梦。 她承认,自己是个贪婪又懦弱的人,只敢在梦里这般。在清明梦里,她能做到控制梦境走向在自己的意愿下发展、满足自己无论有多过分的要求。 她尝试过很多次让自己做清明梦,可结果好像在惩罚她的贪婪,最后都失败了,不仅如此,她还常常被梦境的走向影响、支配,产生远远超出她预料的各种情绪。 如果梦境真的是自己深层的意识或是愿望构造的,那算不算是深藏着的另一面的自己戏耍了的表面的自己? 还是说,深层的自己以及梦境才是真相的模样,平时的自己一直在掩盖真面目、自己欺骗自己? 究竟什么才是“真”呢? 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都是多年的骗子呢? 自己是吗? 一定是吧?自己一定骗了自己不少事。 毕竟,从小到大,哪怕是写日记,自己都不会完全把脑子里蹦出的所有恶毒词汇以及难以启齿的情绪写出来,总是得加以修饰和隐瞒,尽管自己知道那些只是不会被轻易看到的私人日记。 她越想越迷糊,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这次她又做梦了,但里面的内容及其模糊和混乱,在她翻来覆去的过程中像大片杂乱的剪报,在她脑海中无序地播放。 再睁眼时已是早晨,家里其他人都出门了,父母去上班了,而许穆玖今天要去把明天考的科目二的内容再熟悉熟悉。 中午,许一零从补习班回到家,家里依旧没有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家门外钥匙串碰撞的声音。 她连忙奔过去,先对方一步打开了门。 “哎?” 门外站着的许穆玖左手抱着一个长条纸盒,悬在半空拎着钥匙串的右手垂了下去,抬头冲许一零笑了笑:“下课啦?” “嗯,刚到家一会儿。”许一零将自己停滞在对方脸上的视线转向他手中抱着的纸盒,匆匆瞥了一眼,随后转身往里走,“你刚刚去拿快递了?” “对啊,今天终于到货了。” “你今天练车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希望我赶紧过吧,不然接下去我得焦虑死……哎,你别走啊,”把快递盒放在桌子上之后,许穆玖连忙喊住许一零,“我这个可是专门给你的。” “……给我的?”许一零听罢转过身,又扫了两眼那个盒子,“什么?” “开了你就知道了。”许穆玖找来剪刀,一边拆快递一边嘟囔道,“还好我开学之前就到货了,其实我也想玩来着。” “开学”,这两个字在许一零脑海中盘旋了几圈。她想到了昨晚的梦。 “喂,那个,”她盯着许穆玖说道,“我昨晚上做了个梦。” “什么梦啊,说来听听。” “就是,”她顿了顿,简短地回答道,“梦见你死了。” “啊?”许穆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便见怪不怪地继续拆盒子,问了一句,“噢,这次怎么死的?不会又是被怪物吃掉了吧?” “不是。”许一零摇了摇头,“是车祸……而且很真实。” 本来不甚在意的许穆玖听出了许一零语气里的低落,眼底的惊讶转瞬即逝,他停住,抬起头,看着许一零:“……你相信了?” 许一零皱了皱眉,回忆道:“当时真的相信了。” 许穆玖迅速垂眸:“噢……那你有没、你当时……什么感觉?” 许一零想到了很多词汇可以形容和修饰那种感觉,可它们太复杂了,复杂好像都盖过了对程度之深的形容,最后,她只是回答道: “特别难受。” 许穆玖似乎舒了一口气。 许一零说罢,她又补充道:“你知道吗,有人说做梦是在反映自己的潜意识。” “我也听过一种说法,”许穆玖和许一零对上视线,说道,“他们说梦里的自己可能是平行世界的自己。” “真的?”许一零皱眉。 “我也不知道,至少在我眼里是开玩笑的,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以前梦见世界末日的时候,梦里的人岂不是都倒霉透顶了?” “嗯,也是。”许一零想起了什么,小声重复道,“那也太倒霉了。” “反正我觉得呢,有的事解释不明白,也不适合解释,信则有,不信则无吧。”许穆玖抬手在发愣的许一零眼前晃了晃。 许一零回过神,托着下巴说道:“你以后要注意交通安全。” “嗯,我知道了,”终于拆开盒子的许穆玖听到许一零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好了,别想那些了,快看看这个……嗯?这个怎么包了这么多层?” 他从泡沫纸里抽出一个长长的黑色布袋。 看样子布袋里装的好像是个步枪状的不明物体,而且分量不算太轻。 她似乎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什么啊?”她狐疑地盯着,说出了一个她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枪吗?” “枪?”许穆玖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后又忙不迭地点头,“啊对,是枪、是枪。” 说罢,许穆玖用手托着布袋,闭上了左眼,装模作样的对着家里到处扫描,直到路过许一零头顶的时候停住,最后,布袋的前端下落、指向了许一零心脏的位置。 许一零静默地在原地站定几秒,视线追随着布袋,思考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瞥到布袋前端和自己胸口的短距后,蓦地热了耳朵。 “别玩了,”她一把握住布袋夺过来,侧身,“到底是什么啊……” 许一零从里面取出两根“L”型的金属细杆,一头雾水。 她以前没见过这个东西。 只是这样?这怎么玩? “这是探水针。”许穆玖立刻答道,跃跃欲试,“来,我教你怎么玩,你先用左右手各自抓住一个,抓短的那一段。” “噢,”许一零看着许穆玖十分真诚的表情,照他的话做了,“这样?” “对对对,抓稳了,让它们的长的那一段向前,保持平行……对,稳住。” “然后呢?”许一零的语气里开始掺杂了期待。 “我想说一件事,问你个问题。” “嗯?” 许穆玖也是第一次看见实体的探水针,他在此之前了解过探水针有关的信息和原理,但他并没有告诉许一零 ——这其实是个测谎仪。它利用动念效应指导手部肌肉,让被提问者心中更偏向的答案暴露在指针的转向上,而被提问者在惊讶和疑惑之时无法再用手控制指针、进行隐瞒和欺骗。 这个测谎仪效果最好的时候,便是像现在这样:许一零第一次作为被提问者,毫无防备,十分配合提问者。 许一零目光专注于探水针尖,被未知支配。 许穆玖见此,有些失神,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中闪过: 或许他可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让许一零说出一个明确的、曾经怎么也不能从她这个擅长隐瞒的骗子嘴里撬出的答案。 他有些紧张,心跳也不自觉变快了。 “许一零……” 你有喜欢的人吗?或者,你喜欢我吗? 他犹豫着。 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答案是什么呢?她愿意以这种方式表达吗? 还有,自己能做到为她所说的答案负责、承担后果吗?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 “许一零喜欢……吃橙子,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他最终放弃了提问之前所想的问题,转而用一种平和温柔的语调,叙述着一个彼此都知道的事实,稀松平常得就好像在向谁介绍自己的妹妹那般,“喜欢的话,指针交叉,不喜欢,指针分开。” 就在许一零脑海中理所当然地冒出“喜欢”这个答案的同时,她目睹了手中的指针不受控制地缓缓交叉在一起。 这么神奇? 她有些懂了,这是个测谎仪。 她体会到了乐趣,但还是不免怀疑一下这个现象是否只是巧合。 许一零连忙说道:“你再问一个。” “哦好,我想想……” 又接连被问了两个问题后,许一零让许穆玖抓着探水针,自己也问了他几个问题,最后终于相信了刚才指针上那些分合不是巧合。 “什么原理?”她追问道。 等到许穆玖解释过原理之后,许一零凝视着探水针沉思了一会儿。 少顷,她想到了什么,重新握住探水针,转头对许穆玖说:“你说有没有可能,如果我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提前撒谎,那样我们就可以控制它的走向偏向谎言?” “这……”许穆玖不禁蹙眉。 应该有这个可能吧。 可是,她为什么总是想为谎言的成功创造条件? “试验一下就知道了。”许一零颇有信心地说道。 许一零做好了心理建设,在大声问出“我喜欢吃橙子吗?喜欢交叉,不喜欢就分开”这个问题的同时,内心反复默念、加深“不喜欢”这个谎言。 果然,指针在两人的注视下,分开了。 这个谎言成功了,她成功地欺骗了探水针。 “你看,我成功了,”许一零得意地冲许穆玖眨眨眼,“它从我这里得到的答案是假的,我把它骗了。” “嗯。”许穆玖勉强地扯了下嘴角。 “怎么了?你想什么呢?”许一零正疑惑着,突然,她凝眉又道,“你难道不希望我骗它?不想让我控制它吗?” “额,我不……”许穆玖慌乱地摆手否认。 是这样吗?他自己还没想明白。 可是,好像他就是这么想的来着?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你真的觉得自己骗了它吗?”许穆玖稍稍组织了一下脑中的语言,“它表现的就是刚才你心里作用在手上的结果,它只是负责记录、反映,它没有自己的意识,所以也不存在它相信你的谎言这种说法。……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你当时编的谎,在你的手‘回答’问题的时候,其实骗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身体相信了你自己编的谎?” 许穆玖提出的想法一时把许一零唬住了,她哑然盯着许穆玖,对自己之前的说法产生了一丝怀疑,可她还是选择再坚持,并且开始思考该怎么找到更多证据和许穆玖辩驳。 许穆玖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我知道,你想怎么玩是你的自由,我想把它给你本来也不是因为希望你被它控制,说一些你不想说的、隐私之类的……我是因为,我想,你说你对心理学感兴趣,正好我又在网上看见了这么个道具,而且你总说自己有时候看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它只是个道具,没有主观情绪,也不会偏袒,也许你私下里自己玩的时候可以借助它看清一些自己下意识的、心里想的东西呢?” “可是,我刚才突然想到……”许穆玖继续说道,“你为什么想方设法地回避自己的第一个答案,回避自己下意识的答案?” “……你怎么确定第一个答案就是真的?你怎么确定下意识的习惯的答案就一定是真的?”许一零质问道。 “我……” “我举个例子,就像有的人,他们说自己最爱的人、最在乎的人是某某,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他们都背熟了,不管谁来问、什么时候问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习惯了这个答案,他们对外宣称是这个答案,别人相信答案是这样,他们自己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可他们心底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自己又真的明白吗?” 许一零转头看着桌上的探水针:“也许你说得对,我骗的不是它,是我自己,可就是因为这样,我连自己都骗了,连我自己都信不过,它又怎么能精准地反映出我心里真正想的,我为什么要信任它告诉我的、所谓的下意识的、不知道被我自己无意中包装过、反转过多少次的第一个答案?” “你明白吗?它说的真相不够‘真’。”许一零有些神经质地继续叙说,她抓着许穆玖的袖子,去找他的眼睛,“我想要的是最真的想法,很强烈的那种,强到表面的我根本控制不了、隐瞒不了,从没被我的习惯还有其他任何东西包装过的东西。也许它会很混乱,乱到我根本理解不了……” 许穆玖与许一零对视的眸子里原本尽量做到的镇静被对方的眸子里投来的慌张急迫冲散了不少,明明只是被稍微扯了下衣袖,他却有种自己要站不稳了的错觉。 他打算先顾一下许一零的情绪,但对方话里的一些词汇让他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他的眸光黯淡了些,开口道: “……比如?像你做的那些梦一样吗?” 许一零似乎这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心思竟是如此,一时不知该不该点头。 “你说梦会反映人的潜意识。”许穆玖叹了口气,“你还是很相信这个说法,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梦里面的内容才是你想要的?” 许一零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梦也可能被包装处理过,你自己想想,你从小到大做了那么多噩梦,如果它们都是你喜欢的、想要的,你觉得这事离谱吗?” “离谱。”许一零应和道,后又摇了摇头,“可也许有的对真正的我来说其实不是噩梦呢?肯定会有一些我表面拒绝其实内心接受的混进去了吧。” 许穆玖听罢忍不住问道:“那你昨晚做的梦怎么算呢?” “……我不知道。” 许穆玖故作愤懑道:“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噩梦。” 许一零扭过头,啧嘴:“你这个‘外部因素’不要干扰我思考。” 片刻之后,许一零向许穆玖提出了自己的担忧:“我就是很担心,万一我心里最深的想法是我不愿意接受的该怎么办。可同时,我想知道真相,不能因为不愿意接受就不去面对。” “这本来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清楚的,你别太着急了,别让自己陷进去太多了。也许最后的结果并没有那么复杂呢?也许这件事本身就不存在唯一的真相……哎呀,我在说什么呢,我说的我自己都快听不懂了。”许穆玖晃了晃脑袋,“反正,我很清楚一点,至少你心里的一些只关于我们两个的想法,你最后在现实中更愿意选择相信的,对我来说就是真的。” 反正他相信表面的许一零不想认可她希望伤害他这样的解释,既然影响她真实行动的更多的是更表面的想法,那他们就没什么必要让自己在还不清楚深层意识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情况下主动追随那个不确切的猜想。 “还有,这个……”许穆玖捧着探水针对许一零说,“我知道它的作用可能没那么神,但是我很难受你只有一会儿就对它完全没兴趣了。你当它是个玩具也行,至少,可以不要那么排斥它吗?” “我没有排斥。”许一零连忙接过探水针,定心了许多,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累了?” “嗯。”许一零扶额,“还是你在家的时候好,不然我刚才那些不过脑子的疯话都不知道该去跟谁嚷。” “哈哈……”许穆玖笑着问道,“那我之后开学去益城,你会想我吗?” 许一零愣了一下。 随即,她清了清嗓子: “想的话指针交叉,不想指针分开。” “什么?” “你看。” 许一零把平行的探水针举到了许穆玖面前,直至指针最终交叉。 岛屿 ————————————第18年————————————— 许穆玖大一的时候是不睡午觉的。 他总觉得白天睡觉听起来有点浪费时间,虽然他也没利用午休的时间干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了。 不过,他这个习惯在大二的时候被打破了。身体似乎越来越容易犯困,而且也不如中学时那会儿能忍了,不管是平时还是周末,中午得了空,即使他手头还堆着一些任务,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程度,他都会选择先处理困意。 周日的下午,许穆玖是在室友拆快递的声音里醒来的。 他扭过头摸枕头边的手机,点开看时间,才发现他午睡前给自己设置的闹铃自己都没听到。 屏幕上第一条消息提示内容,是他在说自己要去睡午觉之后,许一零发来的一句“嗯。” 除了周六,附中给高三学生在周日下午也安排了补课,发消息的那时候许一零刚上完补习班的课。母亲去接她,她们找了家快餐店吃饭,顺便休息,下午母亲再把许一零送去学校。 除此之外,母亲还得去新的备选工作地点和那里的店长谈工作的事。 许一零告诉许穆玖,这两年林城街上的店铺生意不好做,营业额上不去,还有店租和商品成本的压力,因此有很多家店都关门了,这其中就包括母亲之前工作了好几年的服装店。 穆丽菁是那种即使到了退休年龄也不可能甘心在家歇着的人。失去工作之后,她焦虑了很长时间,因为在她眼里,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就等同于失去了价值,每一次花销都是煎熬。 太多人说过她明明不缺什么,却偏偏不知足,硬要为难自己,可在她眼里,她自己才是清醒的那个人。 穆丽菁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下一份工作,可工作并不是那么好找。现在好多店裁员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再往店里招人?再者,对于商品销售而言,除了口才和情商,形象也是十分重要的。这些年穆丽菁虽然努力保养自己,可她的努力终究是不可抵抗岁月的,加上她平时给自己积攒了太多压力,她再怎么年轻也不可能比得上二十多岁、三十出头的小姑娘。 她想过回厂里干,可她已经很多年没在厂里干过了,上一次在厂里做工还是在生许穆玖和许一零之前,如今厂里是什么光景她也不清楚。但看许常均现在的状态,她估计厂里的状况并不比在外面好。 她还是想试试去其他店面试销售,好在后来还是被她找到了几家有望入职的店。 在穆丽菁没去工作的时间里,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到了许一零的学业上,似乎必须把精力放在类似工作以及孩子的学业这等对家里影响很大的主业上,她才安心,才觉得自己不算白白吃饭的闲人。 所以这段时间都是穆丽菁亲自接送许一零上下学、看管她的一切。 吃午饭的时候,穆丽菁见许一零抓着手机不放像是在和谁聊天,她立马警觉起来,斥了许一零一句问她是不是早恋了,得知许一零是在和许穆玖发消息后脸色才稍微缓和一些。 “妈,”许一零看见许穆玖的回复后,放下手机,对母亲说道,“我哥他说让你别太着急,辛苦了那么长时间就歇歇吧。” “哟,说得容易,他先把自己管管好吧。”穆丽菁放下筷子,“他当我们家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有大把的钱能随便花么?要是全是这种心态,那我们一家子早去喝西北风了。” “这不是怕你太辛苦了嘛。” “得了吧,我用不着你们心疼,”穆丽菁继续说道,“辛苦也是没法子的事,目光要看得远一点。你们上学、工作、买房子结婚,还有我和你爸养老,哪个不需要花钱?能多干一天就能拿多一天的钱。” 许一零连忙答道:“我们以后工作也能挣钱的,而且你之前不是说我们工作之后就自己靠自己吗?” “傻气话,”穆丽菁蹙眉瞥了许一零一眼,“我那是让你们自觉一点,好好努力,不明白吗?我是当妈的,还能真的不管你们吗?再说了,现在外面工作那么难找,生活压力又大,靠你们自己?靠你们自己能干什么?你们要工作多长时间才能把你们这么多年学费挣回来啊?能养活自己吗?” “当然要养活自己。”许一零理所当然地肯定道。 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那也太失败了,自己读那么多年书又是为了什么? “行啊,能养活自己,那买房子呢?” “买……”许一零准备开口,却迟疑了,小声嘟哝道,“干嘛整天把买房子挂在嘴边上……” “哎,我可警告你,你别说这话。房子是住的,怎么能没有呢?以后啊,你要是敢找一个连房子都没有的男孩子,看我不把你腿打断!”穆丽菁接着盘算道,“大玖以后也是,结婚起码得需要一套额外的房子,现在人结婚都不愿意和爸妈住在一块儿了,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们只能把家里现在这套卖掉换个小的了。” 许一零听罢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撇嘴:“我呢?顾他不顾我是吧?” “没良心的,”穆丽菁反驳道,“我和你爸现在不是还在拼命苦着的吗?” 许一零摇头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都给或者都不给呢?” “不给买房?”穆丽菁摆摆手,“你没房倒是没多大事,他没有可就结不了婚了。” “我干嘛……?他……!”许一零气闷地抱怨道,“你这是重男轻女!” “怎么说话呢!”穆丽菁也听到了她的痛点,厉声说道,“重男轻女,你知道我们那时候重男轻女是什么样吗?像你这么大的,再过两年就能嫁人换你哥的彩礼钱了!你运气好,不是生在我们那时候,你现在还不感恩,还要说我重男轻女?我说我不给你钱不给你房了吗?你以为我现在累死累活是为什么?” “那要是真不够怎么办啊?”许一零问道。 “你说呢,怎么办?” “那他别结就是了,麻烦。” “什么话啊,这事你说了就算的?” “哼……”许一零冷哼一声,扭过头答道,“刚才那些事你肯定跟爸商量过好多次了吧,反正家里积蓄有限的话,你们肯定还是顾着我哥多一点呗。” 手机屏幕上最新一条是许穆玖发来的: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许一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将母亲原话的大致意思发给了许穆玖,顺带着刺了许穆玖这个“既得利益者”一句: 【他们对你可真好,什么事都为你着想。】 她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她心想,他拥有的东西比她多,她还巴巴地再去喜欢他在乎他做什么?她图什么? 她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就藏在她心里的一种心情 ——她嫉妒并且讨厌着他。 是啊,她明明因为嫉妒憎恨过他。 他好像天生“运气”比她好。 是这样吧? 他亏欠她。 是这样吧? 她不能把自己搭进去,这不值得。 似乎有人在盯着她,告诉她,资源比他重要多了,所以,对他这个“敌人”抱有仁慈和好感是一种愚蠢。 发完消息之后,许一零心里的烦闷更甚。 他最好别假惺惺地来一句“我也不想这样”。 “零零,”母亲说道,“你以为是我们想这样吗?现在外面就是这种情况,顾他多一点对你来说不公平,顾你多一点对他来说不公平,一样地顾你们两个,凭我们家里的条件,他以后压力不是一般大。” 既然这样,为什么当初把她生下来? 她欲开口,却想到,事已至此,现在这么问除了伤他们的心没有任何作用。所以最后她还是闭嘴了。 许一零沉默地喝了口汤,手机那边,许穆玖也不知该怎么回复。 许一零叹了口气,打字过去:【别发消息了,我吃饭了,下午还要去学校。】 对方问道:【噢噢,那我睡午觉了?】 【嗯】 “咔哒”,拆快递的室友打开了他的储物柜,将快递盒里拿出来的东西塞了一部分进柜子,储物柜门碰撞声把许穆玖的思绪从中午许一零发过来的话中拉回现实。 许穆玖打量了一下室友许东宁手上类似零食的包装袋。 他又买猫条回来了。 “哎,醒啦?”许东宁转身见到许穆玖,打了个招呼。 “嗯。” 许穆玖环视宿舍,发现宿舍里现在只有他和许东宁两个人。1号床的吴泽雨和4号床的杨任都不在。 杨任肯定去学校里这学期新开的便利店里勤工俭学了。 “吴泽雨呢?去图书馆了吗?” 许穆玖今天早上起床之后就没见过吴泽雨。 “对啊,他去自习了,图书馆那里安静,桌子也大。” 吴泽雨,许穆玖在大学第一个认识的同学。大一报到那天吴泽雨是他们617室第一个到宿舍的。许穆玖是第二个到宿舍的人,进门之后便看见了宿舍里1号床位前堆着许多行李,没有人。过了几分钟他才看见从快递站领了其他寄存行李的吴泽雨从门口进来。 第一次见面的吴泽雨十分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并且询问了他来自哪里,甚至问及了他的高考成绩。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倒让许穆玖想起了自己高中进班第一天遇到顾允的尴尬情景。 吴泽雨的老家在遥远的衍城,来回一次需要很长时间。他本人对此倒是没感到可惜,他对衍城并没有什么留恋,也表达过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回衍城发展。他完全没有在上学期间回家的打算,因此他带来了很多行李,数量多得让人十分相信:他真的想把学校当家。 现在,更准确地说,学校图书馆成了他的第二个家。 吴泽雨是617室四个人里考研意愿最强的,目标明确、态度积极,是那种会自律自习并且能毫不扭捏地跟老师以及表现优秀的同学要联系方式以便请教问题的人。 说实话,许穆玖总是会发自内心地惧怕像吴泽雨这样的人,就像惧怕他以前那些下课会因为题目探讨和争论的初一班上的同学那样,因为他们的求知欲、积极的态度强烈到只要他瞥一眼就会自惭形秽。 似乎,他们那样才是没有辜负时光。而他呢,只是个闲人,拥有好资源却甘于碌碌无为,从来不算真正活过。 “他到现在一直没回来?”许穆玖如此问着,心中焦虑。 今天不是周末吗?周末不至于这么辛苦吧?他自己在心里问自己。 可周末也是能利用起来的时间。所以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回来休息过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又过去了。”许东宁朝吴泽雨的床位望了一眼,“图书馆也能午休,他可能就是回来拿个东西。” “噢。” 许穆玖突然有了概念,比他刚知道现在是几点时更具体: 自己原来睡了这么长时间。 “水池旁边这个……这堆?”许东宁指了指外边,突然问道,“你的吗?” 许穆玖顺着看过去,摇了摇头:“不是。” “这是木头?是奥松板吧。肯定是吴泽雨买来的材料。”许东宁上前皱眉捂着鼻子端详,“他又买便宜材料了,唔……味道真大。等他回来再跟他说吧,现在我得把这堆丢去阳台了。” 和许东宁把材料堆去阳台后,许穆玖看着往门口走的许东宁,问道:“你也出去啊?” “对啊,”许东宁扬了扬手里的猫条,“西苑食堂那里最近多出来一只小白猫,我去看看……话说你要不要也去看看?出去活动活动吧。” 想来这是他现在唯一一个不需要耗费太多精力就能做出的决定了吧。 “走吧。” “对了,厕所灯又坏了,待会儿找师傅报修一下吧。” “嗯。” 如今,外面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路边的栾树上挂着串串橘红的蒴果,金色的栾花在叶片之间宛若炸开的烟火。铺着落叶和蒴果的大道上弥漫着阵阵桂花清甜的香气。 大道旁有一棵桂花树长得极肥、极香,每个枝头都压着一大簇金黄色桂花,只要风轻轻一吹,它们就摇曳着大方地洒落一地。 说起来,东汶花园小区里也种了桂花树,自家住的那栋单元楼门口那棵就长得挺好。 许穆玖和许一零很喜欢这种甜香,以前秋天的时候他们会用家里存着的喜糖盒子装点桂花放在床头,每天闻着香气就好像嘴里吃到了甜品。 只是这几年,每年桂花盛开的时候,他都不太可能在家,也没时间去装桂花进盒子了。 许穆玖心不在焉地步行,脑子里想着中午许一零跟他讲的家里最近发生的事还有母亲和许一零的谈话。 她说,他们对他很好,什么事情都为他着想。 那他自己呢? 快走到西苑食堂的时候,手机里跳出来了新消息。 是辅导员发来的最近参加讲座和实践活动加分的学生名单。 他大致翻看了一下,每一份名单上都有吴泽雨的名字。 “这是什么时候办的活动啊?”许东宁疑惑道。 “就是那个要做PPT和演讲的。” “哦哦,怪不得我没在意。”许东宁嘿嘿一笑,“吴泽雨哪来那么多时间参加这么多活动的?我感觉我要忙死了。” “他一直都很用功。” 许穆玖说着点开了一个新加的学姐的聊天界面。 许穆玖大一的时候加入过一个非正式游戏社团的群,现在聊天界面上的这个学姐就是组织那个社团的社长。 前段时间,社团在建筑学院那里开了一个交流会,交流会上学姐提到她和一个朋友准备策划一个游戏项目投到明年的一个游戏设计大赛里,游戏项目还在招人,她希望有意向的同学能积极参加,增加阅历。 那天过去听会的学生里有很多人都加了学姐好友,许穆玖也是,只不过他很犹豫自己是否要去报名参加那个项目。 他对自己目前学到的技能的专业性表示怀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犹豫自己是否要涉足游戏这个领域,也担心自己凭着拿不出手的能力去前辈的项目里报名会闹笑话。因此他犹豫多次,到现在他的界面上只有一句提示通过好友的自动消息。 许穆玖抬眼,视线落到了前方西苑食堂,以及那家新开在食堂旁边的便利店。 “听他说他还想考教……喂,你看那家小店,就是那家,之前招勤工俭学的学生的时候杨任就去打过电话了,估计他现在在里面吧。”许东宁指了指便利店的方位,说道,“我还是更佩服杨任这小子,平时到处找活干,也没见他怎么学过,结果绩点那么高。果然人家脑子就是比我这种人好使,一学就会,学校不给他发奖学金我觉得都说不过去。” 许东宁感叹了一句:“唉……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指望奖学金跟我有啥关系了。” “嗯。”许穆玖轻叹了一声,转而说道,“你不是在学生会吗,学生会也很厉害了。” “厉害啥啊,跑腿办杂事罢了。”许东宁无奈地笑了笑。 “噢,说到学生会,我想起来一个事,”许东宁似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激动起来,眉飞色舞道,“就在我这周去学生会值班那天,我跟你讲,那是真厉害……我那天在办公室听人家说,就这次新一届学生会会长竞选,其中有个候选的学长可厉害了。” 许东宁啧啧赞叹。 “你猜怎么着?听说他大二就能开自己的工作室拉几百万投资了,你说厉不厉害吧。我的天啊,他是人吗……” 平地起了一阵凉风,旁边的许东宁喋喋不休地叙述着那个神仙一般优秀的存在。 如果说许东宁前面提到的人还能让许穆玖感到焦虑,那么他现在所描述的那个人就是过于遥不可及而显得不真切、没有概念,听完之后只有近乎麻木的感觉,连可供焦虑的支点都没有。 虽说过去自己觉得自己不是喜欢拼命和出挑的人,可每天都能看见、听见身边的人在用不同方式努力着,怎么样都不可能一直感到无动于衷吧。 这样细数起来,在别人一步步走向舞台、走向大家艳羡目光之中的日子里,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错过了很多。 许穆玖眼看着头顶的栾树叶慢悠悠飘下,在他抬手的瞬间擦过他的指尖,随着脚底下其他枯叶卷成的小漩涡溜去身后绵延的步道。 交迭作响的草丛里突然传来嫩声猫叫。 “是它吧。这么巧就被我碰到了!”许东宁陡然来了精神,向路旁的草丛探头,和里面那个白色毛茸茸的小脑袋四目相对。 小白猫冲许东宁叫了一声。 学校里的小动物平日里见惯了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般都是不怕人的,它们有的在这学校里待得时间比学生久得多,学生开玩笑时还得尊称它们“学长”“学姐”。 草丛里这只小白猫看起来个头不太大,看见许东宁的时候目光怯生生的,不过倒也没怎么往后退。 许东宁轻声哄着,慢慢蹲下来,伸出手,见小猫脑袋往旁边闪躲便又把手缩回来,“长得跟我们家饭团还有点像呢。” 许穆玖也跟着蹲了下来,看着许东宁开始撕手里猫条的包装袋。 许穆玖有时候很羡慕学校里的这些小动物。 它们天生长得就可爱,没有约束,每天能无忧无虑地到处晃悠,想睡在哪就睡在哪,没有意识也不必像它们眼前奔走的这些人类一样苦恼自己未来的生计,随时都有人愿意给它们投喂食物。 投胎成学校里的一只猫大概挺不错的吧。 他摇了摇头。 这只是他让自己稍微逃避现实的臆想罢了。 不管怎么说,出生这种东西永远不可能是自己选来的,想再多也没用。 至于他现在应该想的,大概是…… “以后能找到工作吗?”许穆玖没头没尾地喃喃道,似乎在问许东宁,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谁?我?我们吗?”许东宁耸耸肩,“我不清楚啊,我家里人都想让我出国,或者考个研什么的,反正我尽量吧,实在不行就去我爸公司,混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的。” 许穆玖听罢,下一个问题就脱口而出了:“自己去找工作或者创业之类的呢?” “哈,靠我自己?那可太看得起我了。”许东宁想了想,说道,“小时候肯定想过咯,比如我长大以后要考世界名校,然后自己白手起家创立自己的一番事业,手底下管着一大帮人,我才不稀罕家里人的帮助呢。” “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许东宁接着说道,“毕竟我脑子没有杨任那么好,也不像吴泽雨那人一样肯吃苦,但我还能靠着我爸让自己轻松一点,反正天塌下来还有我哥我姐顶着呢。” 许穆玖垂眸,沉默不语。 颓败和焦虑宛如风中随处可见的尘土包裹着他,贴着他的皮肤,进入他的呼吸。 “想开点嘛,既然家里人有资源能给我用,我自己要瞎折腾干嘛?”许东宁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把包装袋里的猫条往外挤了一些,重新递到小猫嘴边,轻笑一声,“谁不喜欢直接喂到嘴边的好东西呢。” “……” 许穆玖起身,眼前黑了一小片,身体在右耳传来由远及近的鸣笛声时不受控制晃晃悠悠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一辆小轿车鸣着笛顷刻从身后不远的地方穿梭而过,突然带起的风让他清醒了不少。 等他反应过来扭头看向背后的时候,那里早已是空荡荡一片。 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啊?你要走吗?”许东宁说道,“我这个快喂完了,一会儿就走,不能让它吃太多。” “哦。” 许穆玖把视线从远去的车尾收回。 他早就过了以为自己是受上天青睐的世界中心的年纪了,好处不会无缘无故落到他手上,他应该明白的,不行动,什么都不会有。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学姐,你好。请问我们上次交流会提到的那个游戏项目现在还招人吗?】 许穆玖删删减减输了这么一行字,大拇指忐忑地悬在“发送”键的上面。 他必须做点什么了。 吴泽雨泡在图书馆学东西的同时还积极参加着各种活动,杨任能很好地兼顾绩点和兼职,许东宁在学生会忙碌,家里还有足够优渥的条件给他的未来铺路,更别提许东宁口中那个早早就开了工作室的学长……对比他自己,明明已经步入大二,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长处。 所以他也得做些什么。这种“跟风”,一定是良性的吧。 回想起刚才和许东宁的对话,还有中午的时候许一零对他说的话,他心情复杂非常,最终按下了“发送”键。 他总不能一边劝许一零想好未来该做什么,一边自己无所作为、浑浑噩噩地过大学的日子,他不能让许一零失望,不能让给予他教育资源的父母失望,至少他不能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自己拥有的一切。 【嗯,现在还可以加入哒。】 社长回复了消息。 【你有想过去做哪个方面的吗?】 许穆玖连忙回复道: 【建模、场景之类的可以吗?】 许穆玖紧张地手心出汗。 对方回复道: 【这个可能目前不是很需要哎】 紧接着他又赶紧补充道: 【我很想加入,什么都好,只要有活干都好,我会努力去学新东西的。】 发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如果他以后找工作的时候对面试官说这种话一定会被嫌弃吧。 “好了,喂完了。”这时,旁边的许东宁起身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前面那个小店找杨任玩。” “噢……”许穆玖紧盯着手机屏幕,随便应了一句,跟在许东宁后面走。 【同学,你现在大几呀?】社长问道。 【大二】 【哦哦,这样,我待会儿拉你进我们项目的小群,你可以加我们的策划,你去跟他具体聊聊你能做些什么。我们知道你们肯定是想来锻炼一下自己,我们会争取给每一个成员分配一些工作练练手的。】 看见这句话的瞬间,许穆玖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他怀着万分激动地心情连发了好几句谢谢过去。 许东宁疑惑地回头问道:“你干嘛呢?” “没事。”许穆玖抬起头,站定原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事物。 至少迈出一步了。 他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于自己而言、自己于它们而言,在此刻之后都有了意义。 “我走了。” 许穆玖说着,疾步往树叶飘落的方向走去,好像要借着风去追赶什么。 “去哪啊?” “图书馆。” 沙漏 ————————————第19年———————————— 从前有个女人,出生在湖县周集村,家里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闹饥荒的时候最小的弟弟被饿死了。 后来,她嫁去了附近的穆庄村,生下第一个女儿的那年,她十八岁。往后她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可大女儿在五岁那年下河玩耍的时候被淹死了。 三十五岁那年,她的丈夫在干活的时候被砸瘸了一条腿,之后家里的日子艰难了很多。 她和丈夫两个人慢慢把剩下孩子拉扯大,后来儿女也都成家了,也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 她和她的丈夫年纪越来越大,走过的人生越来越长,他们知道了越来越多的故事,自己的还有别人的,他们越来越喜欢给孩子讲故事,从孙子到重孙子…… 丈夫因心衰去世那年,她七十八岁。她独自生活,偶尔会去孩子们家里居住,直到今年。 “她叫什么名字?”许穆玖突然问道。 “柏素莲。”穆丽梅十分惊讶许穆玖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 原来太奶奶的名字叫柏素莲。 穆庄村村口驶入一辆小轿车,孤零零地在田间绵延坑洼的石子路上穿梭。 此时春节假期还未结束,冬日的太阳半掩在阴云之后,底下大片麦田的绿苗也被天光笼上了层层灰色。边际的杨树林只剩光秃的树枝,大小不一的坟墓错落于林间。 驾车的人是许常均,副驾坐着许穆玖,穆丽菁和穆丽梅姐妹则坐在了后排。除此以外,后排还坐着许久没露面的周兰皓。步入高三下学期的许一零在大年初二刚结束的时候就开学了,这阵子在家忙着省联考,所以并不在车上。 许穆玖的太奶奶,穆家姐妹的奶奶,今年八十七岁。前几天的早晨,她回老宅拿东西,在老宅的院子里摔倒了,腿上骨头伤得很严重。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表示像她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如果想要动手术治疗是非常困难且痛苦的,最后嘱托家属将她接回家好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许穆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湖县,他没想到下次来到这里是在今年,他想过再来时或许是在春节期间,只是他没料到过来的原因并不是来和亲戚庆祝春节。 这一车人,并不是来此庆祝节日,而是来赴一个人的死亡。 谈起太奶奶这个人,许穆玖能记得她很喜欢小孩子,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和许一零在她旁边打闹,却已经记不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能记得她喜欢给他们讲故事,他能记得她讲过什么故事,却已经记不得讲故事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 从林城到湖县的一路上,他听母亲和小姨感慨地叙述、谈论那个老人的一生,听到了一些他没有参与、在那个老人身上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被他称呼为太奶奶的人,其实有她自己本来的名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问太奶奶的名字,又或许他小时候曾经问过,但并未放在心上,所以后来慢慢将她的名字忘却了,连同她的长相和声音。 他知道她是自己的太奶奶,是和自己有关联的人,可他感受不到那种关联代表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情绪。 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随着时间越来越淡,有时候他会觉得,她有那么多后代,也许也同样记不得他这个人了。 在得知她即将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他清楚自己应该为此感到悲伤,他的确感到了消极的情绪,可那似乎并不是对和自己有关的亲人即将逝去的痛苦,而只是对一个生命即将消失的沮丧和失落。 车行驶了一段路之后,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房屋。 这个村落和许穆玖记忆中似乎差不多,又似乎相差甚远。 他最能确定的一点是,它比以前冷清多了。 路上鲜少有人走路,偶尔才会有一两个老人抱着或牵着小孩子在路边聊天。 村里还保留着一些很多年前就废弃的茅草顶土屋,几只野鸭在其中行走自如。 有一些曾经住着人的红砖小屋,如今也空空荡荡,某一面墙上不均匀地涂着水泥,墙面上被油烟和灰尘裹挟的小玻璃窗裂成了碎片,屋顶烟囱熏黑表皮下掺杂着的砂砾隐隐闪着光。 还有稍微大些的带院子的老宅,有的大门紧闭,有的半敞开,只留一条狗在外看门。 明明还是春节期间,可那些门上的春联似乎都很久没有换过新的了,几乎褪色成全白的破纸条一端像补丁一般仍在门上粘着,另一端在寒风里飘飞。用蒙尘形容它们并不合适,它们已经和灰尘融为一体。 这是个失去颜色的世界,是个声音几乎被吞噬殆尽的世界,是个被节日遗忘的世界,被时间风化解离,凄冷得好像存在的唯一用处就是随时准备着迎接下一场葬礼。 车最后到达了太奶奶居住的老宅,停在老宅大门前的空地上。 前段时间湖县下了雨,路面结过冰,如今化了冰的土路成了烂泥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 下了车,许穆玖跟着父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老宅大门走。大门口蹲着一个人,走近了看才发现是外公,他低头看着地面抽烟,似乎在想什么,见有人下车,这才起身。 母亲和小姨上前向他询问太奶奶的状况,他只是叹气摇了摇头,说太奶奶已经完全下不了床,模模糊糊对他们说了许多话,说着说着又会淌眼泪,看着叫人心酸。 小姨听罢,忍不住转身靠着母亲抹起了眼泪。 母亲也红了眼眶,拍着小姨的后背安抚她,又向外公问起了后面的事怎么安排、屋里现在都有谁以及舅舅是否已经过来了。 “后事打算在这里办,这两天我们给家里人打电话通知过了……你二叔和小姑他们家都在……小明子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下午到。”外公一边答道,一边示意众人往里走。 老宅的大门表面已经破裂,上面的纹路宛如干涸已久的大地,暗红的漆皮一碰就碎。 院子地面的石缝里疯长出杂草,半塌的围墙被苔痕水渍浸透,不均匀地分布着裂纹,隔壁瓜蒌的枯藤顺着矮墙爬进这里的院子。角落废弃的鸡圈里堆着破炊具和农具,谷粒混合着尘土烂泥溅到墙面和地面上。 院子里的一处已经摆放了一些丧葬用品,在这个陈旧的地方显得崭新到有些突兀和诡异。 堂屋里走出一对年轻男人和女人,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子。 穆丽菁对许穆玖说,那是他小姑奶奶家的,他的表舅、表舅母还有他目前最小的表弟。 “大姐、大姐夫……”表舅和表舅母见有人来,一一打了招呼。 “咦,怎么出来了?里面人很多吗?” “不是,”表舅母有些为难地说道,“这孩子一进去就哭,我怕吵到他们。” “哎呀,”小姨担心地皱了皱眉,“小孩子眼睛干净,看不得这些,他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 父亲和母亲相视,随即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说法有些赞同。 “说不定真是这样,”表舅伸手摸了摸表弟的头,“小孩子也知道,唉……” 进屋后,卧室里的气氛如同想象中那般压抑,偪仄的空间里挤了一些人,围着床的位置,灯光昏暗,空气也很闷,小姑奶奶伏在太奶奶床头一边抽噎一边和太奶奶说话,其他人要么满脸凝重地目视这一切沉思,要么也跟着一起抹眼泪。 母亲和小姨进屋后,其他人为她们让开了空间。跟在一旁的周兰皓也放下了自己的手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妈,你孙女,小菁和小梅子她们来了。”小姑奶奶说着也给母亲和小姨让了位置。 母亲和小姨立刻上前抱住了太奶奶的胳膊,抽泣声愈发明显。 听母亲说,她们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忙着做农活,所以很多时候她们是被太奶奶照顾的,她们和太奶奶的感情很好。 太奶奶年纪大了,家里像她这一辈的老人几乎都去世了。 母亲他们心里本来也明白得很。 人总是要走那一步的,尤其是高龄老人。太奶奶自己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她知道自己也快走到人生尽头,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了。 可他们还是坚持安慰彼此,每年都把“一定会长寿”这样的祝福语挂在嘴边。 长寿,多久算长呢? 只有在还活着的时候,这样的词语才算得上祝福,而不是一个形容词。 在活着的时候,多久都不叫长寿,多久都不嫌长、不嫌够。死亡是不被主动接受、愿意接受的。 许穆玖站在最外面,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视线也被遮住了一些。 他转身,观察着房间里的摆设:被刮花的木质镜台、二十几寸小电视、摆搪瓷盆的铁架生锈了、老式缝纫机上堆放着一些衣服……还有上了漆的木门,他往门后的方向挪了几步,在门后的墙上发现了一些彩色粉笔画的图案。 那些图案有些是小姨和母亲他们小时候在上面画的。许穆玖和许一零小时候来这里玩,发现门后这些图画之后也想学母亲,所以也用粉笔在墙上画了画。那时候是太奶奶给他们找来的粉笔。 能看得出来当时在墙上画画的时候身高不高。 他自己都不能记清小时候的自己了,那个小孩子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是另一个人,和他没什么关系。 没想到过了那么久,墙上的画还在。 许穆玖看着它们,蒙在记忆上的灰尘被扫去了些,一种久违的熟稔在心头复苏,这让他逐渐感受到并确定自己以前来到过这个地方,在这里待过,并且在这个地方创造过回忆、留下过足迹,和这个地方产生过联系。 他甚至能隐约地忆起那个他们在这面墙上画画的下午,他们嚼着太爷爷在村口小卖部买来的泡泡糖、从太奶奶手上挑选自己喜欢的粉笔的颜色,他们给太奶奶画了很多粉紫色小鸡仔,他在墙上创造了据说不那么晒的蓝色太阳,许一零在旁边创造了据说喝了能治百病的绿色河流,他们跟着太奶奶太爷爷去鸡窝掏鸡蛋、去猪圈喂猪,许一零那时候还没猪圈的栅栏门高,她手里抓着饲料舀子的时候还被从里面蹦起来的猪舔了一口脸,被吓到后趴在太奶奶怀里哭得很凶…… 虽然他记不清所有细节,但他好像真的触碰到了一个曾在这个地方活跃过的自己,好像找回了一部分被他遗忘的自己,找到了一个让他信服自己今天要来到这里的原因。 现在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太奶奶。 “大玖。”“皓皓。” 突然被叫到的许穆玖和周兰皓不约而同地抬头,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上前。 “奶奶,大玖他们在呢,皓皓也在呢。”穆丽菁红着眼对许穆玖和周兰皓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再靠近一点。 太奶奶盖着被子,几乎整个人都陷在了被子和衣服里,灰白的头发遮住了爬满皱纹和褐斑的脸颊。她眼睛半眯着,眼角眼窝盛着泪滴,每次眨眼,泪水都在昏暗里闪着微光,呼吸声比起话语声显得粗重,每一次呼气都像是费力的哀叹。 “和太奶奶说说话吧。她说你们好久没回来了。” “太奶奶,”周兰皓有些不知所措,他唤了太奶奶一句,说道,“我在这呢,你好好休息,我知道好多好玩的事可以讲给你听。” 许穆玖有些惊讶地瞥了周兰皓一眼。 “哎,哎,”太奶奶艰难地点了点头,“好,皓……好孩子,真好……要经常……回来看、看看……我听……” “还有……”太奶奶喘了两口气,停了好久没说话。 “小……小菁家的……” “太奶奶,”许穆玖连忙接话,“我是大玖。” “哎,对……大玖啊……”太奶奶眨了一下眼睛,眼珠在眼皮下动,眼窝的眼泪似乎越积越多,“好久没看见……大玖、还有……零零……” 许穆玖鼻子不禁酸涩。 他原本并不觉得太奶奶会记挂自己和许一零,毕竟他们确实很久没有来湖县,和太奶奶他们培养感情的机会少之又少。 按说太奶奶记着那些平时和她接触比较多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样,他、许一零,他们和太奶奶之间互相不那么记挂,那就公平了,最后也不会很遗憾。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现在正目睹着那个他以为不会记得他和许一零的老人,在生命将尽的时候,艰难地用气音说自己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而且如今他终于得知,就在他不在意且他以为这个老人也不在意的期间,这个事实成了这个老人经历过的一个遗憾。 并且,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零零……什么时候……回啊……” 她不会来了。 他很清楚这一点,也清楚如果许一零得知太奶奶其实牵挂着她,她会是什么心情。 许穆玖突然哽住了,他试图平复呼吸,用十分确切的语气说道: “零零她很想回来,她很想你,她会回来的。” 中午的时候,家里人随便吃了点饭。期间长辈们多在感叹时光易逝,要么就是商量葬礼、费用之类的该怎么安排。许穆玖这类小辈只是听着,却插不上话。 说来很惭愧,许穆玖知道,自己父母像自己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社会上打拼,生计、人情世故还有各种大小杂事都由他们自己扛着了。 生活不是游戏,不能挑选生存的难度,不能反悔重来,混得差,失败了,积蓄没了,是要实实在在流落街头的。 父母从他们年轻的时候开始打拼,才有了现在家里的这些东西。 工资、年终奖、税收、房租、水电费、投资、车保、商保、医保、银行的利率、存折、账户、失业金、基金、养老金、房租、贷款……这些东西他们算起来门儿清,可许穆玖自己到现在竟没完全搞清楚,脑子里对于金钱收支的概念掌握得最清楚的只是最基本的一些生活费、学费,其他的,类似保险,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帮他安排好了的。 他好像步入社会了,又好像没有,他好像没长大,可他又不能不要脸地说自己还是个孩子。 许穆玖拿出手机。他记得许一零说她这几天上学会偷偷带着手机,方便跟他们联系。 他打了许一零的电话,想跟许一零说说太奶奶的事,可对面半天都没有接。他又随手翻看手机里的帖子,从科普教程到社会新闻再到明星八卦,看着看着他又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他放下手机,听其他人谈到了“丧葬费”这个词。 他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在林城,某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爷爷奶奶说他们听外面人讲,丧葬费马上要涨了。 许穆玖,还有一些和他差不多的同龄人,他们平时并不会避讳“死亡”等字眼,甚至因为觉得压力很大,所以动不动就开玩笑说别活了、自杀什么的,但没有哪次是真心寻死的。而长辈们平时很忌讳提到“死”这种字眼,提到了都得呸两声去去晦气,可一提到丧葬费,他们却像突然想开了一般,原本忌讳回避的死亡也变得并不是难以接受了,甚至成了像吃饭睡觉一样普通且必然的事。 这让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和长辈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看不开死亡的人。 丧葬费涨了,他们很开心地说着这件事,开心地就好像人生、命和死亡的价值和丧葬费划上了等号、如今跟着它一起水涨船高了那般。 他不能理解这种高兴,因为他觉得它们之间并不能划上等号,再者,他私心认为死后得来的钱财自己无福消受那便不是好事,何来高兴? 他想过他们可能是觉得这笔钱多留一些给子女减轻压力或者是给自己体体面面办一场葬礼很划算。 这样的想法他稍微能理解一些,可他并不想赞同。他认为自己做不到那么伟大,活着的时候为子女操心也就罢了,死后还得把自己最后一点价值花在操心子女的心思上太难了。他大概也不会在乎自己的葬礼会是什么样,不在乎自己死后那个写着自己名字、躺着自己尸体的仪式对那时的自己来说有什么意义。 午后时分,天上的乌云散了一些,阳光终于光顾了这个小院子。 母亲他们一直待在房间里,周兰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外公聊上了,两个人在院子墙边上边抽烟边聊。许穆玖自己在客厅和卧室来回走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坐在客厅角落的小板凳上听起了歌。 大概下午两点的时候,舅舅一家来了。他们和院子里的亲戚打了声招呼就往里屋去了,坐在客厅的许穆玖有些无措,见了舅舅他们之后也不觉起身跟着他们进了卧室。 卧室里的人依旧很多,太奶奶的声音已经几乎很难听见了。她迷迷糊糊地喊着“忠民”、“方君”,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父亲告诉许穆玖,忠民和方君分别是太爷爷以及他们大女儿的名字。 许穆玖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又从卧室里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表舅一家。 “你是大玖吧?”走到客厅的时候,客厅几乎没人,似乎是为了打破同行时的沉默,表舅突然搭了一句话,“还记得我吗?” “嗯、表舅好。”他不是很擅长和不太熟的人聊天,突然被搭话让他有些紧张。 表舅母见状,打趣了一句:“怎么,你要跟人孩子说他小时候你抱过他呀?” “什么呀,我哪有那么老,大玖出生的时候我自己还是小毛孩子呢。”表舅无奈地答道。 “大玖现在上大学了吧?在哪上的呀?现在学的什么专业啊?” “额,在益工大,学的工业设计。” “喔,工设啊,蛮好的。” “益城?我有个表妹也在益城上学。”表舅母抱着小表弟,出声问道,“益城好像离林城不远吧,那你平时还回家吗?” “平时——不怎么回……”许穆玖低下头。 “喔,这样,好好在学校里学,挺好的。”表舅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 “大玖是不是很久没来湖县了?”表舅母看了表舅一眼。 “是啊,”表舅转头对表舅母说道,“我们上次看见大玖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外婆八十过整寿生日那年,那时候咱们还在谈对象呢,我带你回老家来,吃饭的时候大玖和我们坐一个桌子啊。” “噢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表舅母连连点头,“我记得那天和我们一桌的好多小孩子呢……原来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啊,看我,我自己现在都有孩子了。” 表舅母怀里的小孩头上的头发竖直着,透着光让他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个蒲公英,见到许穆玖这个陌生人,他好奇地盯着许穆玖看,许穆玖亦是盯着这小蒲公英看,两个人四目相对,小蒲公英时不时试探着冲他咿呀两声。 “他叫溪仔。”表舅母说着,把溪仔往上托了托,“你瞧,他盯着你看呢,你要不要抱抱他?” “啊?我?”许穆玖看着小孩可爱的脸,有些期待,又有些为难,“他不认识我,会吓哭吗?” “不会的,我们家溪仔不怕生。抱抱看吧。”表舅说道。 溪仔到许穆玖怀里的时候,许穆玖发现这个小家伙比自己想象的要沉,不仅沉甸甸的,还软趴趴的,抱着他的感觉就像抱着温暖的小猫小狗。 到了生人怀里的溪仔倒是不挣扎,只是用肉乎乎的爪子揪着许穆玖的衣领,两只脚丫借力在许穆玖的肚子上蹬着让自己往上爬。 兴许是许穆玖抱着他的动作让他不好借力,有些难爬,他不高兴地在许穆玖肩膀处挠了几下,抗议地哼了两声,口水从长了几颗牙的嘴里淌出来。 表舅母说道:“你用一只手在下面托着。” “哦,好。” “哈哈哈,大玖,你不是有妹妹吗?叫零零是吧?”表舅问道,“小时候帮你妈妈带妹妹的时候没抱过孩子吗?” “啊?我……”许穆玖听罢,局促地答道,“我妹她比我小两岁,我没带过她……” “这样啊,哎呀,看我这记性,我还一直觉得她是个小孩呢……” 表舅话还没说完,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喊,许穆玖的心脏也猛然随之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他耳边传来第二声呼喊。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奶奶去世了。 现在,已经,去世了。 尽管这里的人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他们还是觉得这一切太快太突然了。 没有第三声了,因为后面的呜咽恸哭都混在了一起。 恸哭声在下一秒滚滚袭来,从狭窄的卧室里炸开,涌出院子,爆发出来的属于人类情感的、非比寻常的“闹”,打碎了这片地方积年累月的寂静。 怀里的溪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地也学着房间里的哭喊,喊了一声,在他母亲向他伸手的时候乖顺地回到了熟悉的母亲的怀抱。 许穆玖把孩子还给表舅母之后,几个人一起往房间里走,院子里的外公和周兰皓等人也闻声而来。 许穆玖眼前只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并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况。 从小到大,他被告知过很多次别人死亡的消息,也参加过很多次别人的葬礼,可他几乎没有在葬礼上切身体会过死亡的概念,以及由于失去亲人朋友而自发产生的悲伤。 在他很小的时候,红白事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都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为别人的事吃饭,唯一区别就是白事的主角是个躺在一边的人,他们说那个人有个新名字,叫死人,死人周围有一圈哭得很难听、很吵闹、很假的活人。 长大一些之后,他开始不愿意参加白事,因为他那时候的认知简洁明了地告诉他:死了人是坏事,但吃饭是好事,他不能在别人发生坏事的时候开开心心地吃饭,所以他不理解为什么葬礼上的人要吃得那么丰盛。 再到后来,他连喜事也不大乐意去参加了。因为在他记忆里,他和那些亲戚没什么交集,他之所以有理由参加他们的红白事,只是因为客观上来讲他们之间有血缘或是亲友关系,这只是所谓的人情往来。他觉得自己没有心怀真正的悲伤或是祝福,所以抛去人情,他其实并没有资格、也没有意愿去参加,更不想强迫自己演出该哭或者该笑的样子。 现在,即使知道太奶奶的死亡已成事实,他这一刻对此也没有太多实感。 直到他察觉哭泣声在耳边嗡鸣,感知到在哭的这群人中包括了自己熟悉的母亲和小姨,明白她们失去了她们在乎的亲人,他心底的情绪才有了一些因为母亲她们在悲伤而感到的悲伤,单纯的惊讶和惋惜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现在心里最强烈的情绪莫过于得知自己被已逝之人挂念过、自己却没有及时回应对方挂念的内疚,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感觉不到悲痛万分。 在这种情况下,感觉不到十分悲伤似乎等同于冷漠,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好像快站不住脚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往身后的客厅看了一眼,正瞥见院子里的阳光从客厅门口透进来洒在地上,那光束仿佛是谁进客厅的时候从身后拖进来的。 太奶奶临终的时候总是喊太爷爷和他们早逝的大女儿的名字,她一定很想他们,一定很想见他们吧。 不知怎的,许穆玖记起,以前似乎有谁跟他讲过,人快死的时候会见到自己已逝的亲人,他们从生前最熟悉的那条路上而来,接走即将逝去的人的灵魂,心中仍有挂念的人的灵魂会在家附近的路口徘徊,迟迟不肯离开。 如果太爷爷他们真的来接太奶奶的话,房间里现在有这么多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挤得进去。 许穆玖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怪问题,就好像他真的相信了人死后会有这样的后续。 不可能了吧。 是一个人孤独地走了。 他垂眸,回忆今天听母亲和小姨叙述的太奶奶那个不太完美的一生,以及太奶奶在中午之前对他艰难地说出的几句话,心中陡然替她生出些许不甘的情绪。 过不多久,舅母冯娜牵着表妹穆欣研的手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房间门外。 穆欣研似乎是受到了一些冲击,依偎在她母亲身边。 突然,穆欣研抬头问了一句: “妈妈,太奶奶和外公一样,去天堂了吗?” 冯娜听了女儿的问题,苦笑着点了点头: “对,太奶奶去天堂了,她和天使还有上帝在一起,他们都住在漂亮的云彩上面。” “哈,上帝可不管我们这里。” 这时,靠在门框上的周兰皓说道。 “那谁会管我们这里呢?” “人死了之后会去地府,去阎王爷爷那边。阎王手里有好多账本,他知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干了什么事。然后他安排他们转世,干好事的人投胎继续做人。”周兰皓笑着站直,伸手摸了摸穆欣研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道,“干坏事的嘛,转世当猪头。” “是吗?” 穆欣研听罢,原本疑惑的表情变得更疑惑了。她思考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许穆玖: “大玖哥哥,你知道太奶奶死了之后去哪了吗?” “……” 死,是个怎么都避不开的概念。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学校里上课讲过一种叫旌幡帛画的东西,用于墓葬。 天地日月、奇珍异兽,神仙骑龙乘凤,灵魂被引入极乐。 生活中像这样的对死亡的想象、解释数不胜数,死后的世界被描绘得瑰丽、多彩、宏大。 很多人喜欢这样浪漫的解释,解释之后的死亡好像不再是生命的终点,人生在死亡之后还会有后续。 许穆玖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他不知道其他人用上帝之类的来解释生死的人是否真的发自内心相信他们自己的说法,但至少他自己不是很信那些鬼神之说。他不觉得世界上有神明,世界万物的运作规律也不大可能是由某个特定的、唯一的意志主动创造出来的。他也不相信有转世,即使真的有,那也是失去记忆的另一个人了。人之所以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不正是因为他们经历过的、已经成为了记忆的那些事对他们产生了很大影响吗,若是真的失去了所有记忆并且再也没有找回的可能性,那和换了一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太奶奶死了之后,她去哪里了呢? 许穆玖倒是挺想附和周兰皓或是舅母的说法的,可他清楚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这样的解释,用这样的解释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果他真的相信,那么他现在也不会替已逝的人感到不甘了。 许穆玖想了想,回答道: “……她去她出生以前的地方了。” 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消失了,没有前世,没有来生,没有身体,没有精神,没有记忆,没有时间,什么都没有了,生前死后,是不存在,是虚无。 “出生以前的地方?” “嗯,”许穆玖点点头,“你记得你出生以前是什么样吗?” 小丫头被问懵了,摇头直言自己已经不记得、不知道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 “你也太无聊了。”周兰皓出声对许穆玖说道,“跟小孩子这么说多吓人啊。” 许穆玖听罢,答道:“小孩子什么都知道,别糊弄小孩子。” 他以前很少会思考这个问题,即使想过,得到的那些答案也是敷衍的。 如今,他不只是在回答穆欣研,也是在回答他自己。 下午,许一零给许穆玖打来电话的时候,许穆玖和表舅他们刚给太爷爷扫完墓,一行人正从村外的林子里往回走。 许穆玖走在最后面,接起电话。 “喂?” “喂,”许一零站在学校厕所隔间里,抓着手机小声问道,“你中午给我打电话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没什么,就是……”许穆玖揪下了黏在衣服上的苍耳子,“太奶奶说你好久没回来了,很想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啊?她、怎么……”许一零欲言又止。 就如许穆玖当时所想,许一零也很惊讶太奶奶居然还记着她。 只是他们都明白,她在太奶奶去世之前几乎没有可能回湖县了。 突然得知自己其实辜负了另一个人的挂念的感觉让许一零心里堵得慌。出于愧疚,她迫切地希望有什么现在能做到的行动可以弥补这个,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还好吗?我想,比如、比如可以接电话吗?” “她不能接电话了,”许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气,回答道,“……她已经去世了,今天下午走的。” 所以,现在不是几乎没有可能,而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漫长的沉默。 许穆玖能想象到,许一零现在大概一个人在某个角落捂着嘴哽咽,因为她自责自己亏欠了那个老人,并且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可他并不清楚怎么安慰她,正如他在得知太奶奶已逝的消息时、不清楚自己该有的最合适的心情应该是什么样。 “许一零。” 许穆玖最终打破了沉默。 天边的夕阳染红了荒芜的树林,脚下断裂的枯枝落叶迸出杂乱细脆的响声,惊起林间休憩的乌鸦,乌鸦扑棱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 这个问题他之前独自想了很久,他一直很迷茫,可就在要去跟许一零讲些什么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通了,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可在要对许一零说的时候迷茫了一瞬。 “……已经都过去了,她死了,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们了,她不用在乎你有没有来了,她也无所谓我们有没有来过,她全都忘了,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都结束了。” 无论别人给她编撰什么样的后续,给予什么样的评价,寄托什么样的思念,她都不受影响了,因为对她而言,爱、恨、欣慰、遗憾,所有曾经她能感知到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在她的大脑死亡、停止运转的那一刻,就全都消失了。 乌鸦叫嚷着,飞过树林、田野,投在这方土地上的阴影转瞬而逝。 它们来过,无论在这片土地上掀起过什么,也仅仅是来过。 它们颤巍巍地远去,直至最后,在目睹它们的人眼里、在夕阳晕染的地平线里,完全消失。 选择 ——————————————第19年————————————— “加油、加油。” “加油撒!……哎,停停停,别加了,刹车,离合器踩到底!刹车!” 车急刹着在路口停下。 “……停车挂一档。” “我说,你不急着回家吃晚饭啊?还是在给我省油啊?”副驾的教练把视线从前面的红灯移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嫌弃地对许一零说道,“踩个油门磨磨唧唧的,那脚跟钉在刹车上一样。我在这呢,怕什么,又撞不死人。” 许一零扭头和左边后视镜里的自己对视。 六月底的太阳很是毒辣,加上这辆用来训练的车已经被用了很长时间,空调坏了,所以下午练车的时候车里就像蒸笼一样。 许一零的T恤衫早就被汗水浸透了几遍,碎发也都黏成一绺一绺的贴在通红的脸上,看起来很狼狈。 “唉,你说说看,你一个女孩子,你爸把你送过来学手动档干嘛,学了也是受罪。” 许一零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听了这话更加糟糕,她郁闷地盯着红灯倒计时,沉默不语。 倒计时结束,许一零急着开车,教练又开始发话: “别踩那么快啊,离合器踩住!慢慢放,踩稳一点!……好,慢慢放,方向盘左打,看左看右,可以了,加一脚油门。” “开车要稳,离合器要慢慢放呢,急什么?” 车驶过路口,进入了左边的车道,开上高架。教练往刚才后面的路口瞥了一眼,用类似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句:“啧啧啧,我想起来,你家那哥哥,叫什么来着,也跟你一样笨,踩油门急转弯,离合器又踩不稳,起步的时候老他妈在路中间熄火,你们老子当时在我这学的时候胆子太小,连方向盘都不敢打,你……” 许一零没回答,只一个劲的踩着油门,直到系统提示“您已超速”的声音打断了旁边的说话声。 车最后在小区东门停下来,许一零下了车。 耳边没有了发动机的嗡鸣声,周围一下子清净了不少。许一零擦了擦脸上的汗,手心里一股子尘土混合着皮革的味道涌入鼻腔。 终于结束了,她想,可她现在其实也不是很想回家。 若不是前两天她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她还一直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在放一个普通的暑假。 听说今年高考的数学很难,听说所有学科都难到了一个新高度。 的确,作为这份试卷的答卷者之一的许一零亲身体验过,可她也说不出它到底难到什么程度,该和什么比较,毕竟她几乎每年都能听见这句话。 今年的文科分数线切得很高。一时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的呼声也变得更高了。 出分那天晚上,听说三中有个学生从自家楼上跳下去了。 林城很小,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早晨,许一零身边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许一零的高中同学群也讨论了这件事,虽然讨论得很激烈,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第三天,群里已经有同学说自己联系好了复读的学校,有的说自己已经敲定了大学志愿。 渐渐地,没有人再提起那个跳楼的学生,虽然这种事并不算寻常,可几乎每年都能听到类似的,大家都快见怪不怪了。 很快,那个跳楼的人就在大家的视线里、脑海中消失,就像一粒灰尘消失在大地上那样。 许一零自己的成绩并没有她一开始上高中时预想的那样好,只能说是普普通通、基本能接受,不过既然不算高考失利,她觉得这也许是一种幸运了。 复读的代价很大,她没有复读的打算,而是将希望寄托在了志愿填报上。 要是填报志愿的时候放聪明点,从此改变人生也说不定呢。 成绩出来后,父母拒绝了志愿填报机构的推荐,陪着许一零研究往年的招生录取资料汇编。 许一零之前一直很向往益城师范大学的应用心理学专业,但以她的成绩几乎不可能被录取,益城第二师范倒是也开设了这个专业,但是它的录取分数线和益师大比起来相差得有些多,换句话说,以她的分数去填这个志愿,就是没有让分数“物尽其用”,剩下的学校要么就是分数太高或者太低的,还有一些在离林城十分遥远、去了估计一年半载都回不来的城市。 不过,即使是将这些不是第一选择的选择纳入考虑,许一零也很难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在纸上写下“应用心理学”这几个字。 许一零以前试探性地问过父母对于大学学习心理学的看法,得到的答案是他们觉得心理学不接地气,尤其是在就业方面,他们持消极态度。 许一零不认识在心理学领域学习或者是工作的人,不清楚选择踏进那个领域以后到底要面对什么,她上网查过,看到了就业前景正在转好、大城市相关岗位需求率较高且前期需要投入精力较多等看法。 结合这些比较有限的信息来看,如果她想干好这一行,还是读个研比较好。 只是,考研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呢?就算真的成功了,如果那时她不能在同期找到可以支持自己继续学业的提供经济收入的工作,她还得面对几年本科之后再过几年需要父母往自己身上砸钱的日子。 何况,这还是父母并不看好的专业方向。 等她熬过这些之后,那时她多少岁了? 她再一次对自己在心理学上的热情产生了怀疑。 她目睹父母一个打班主任的电话咨询情况,一个一边翻资料册,一边在纸上写下诸如管理、金融、会计的词。 是啊,不管怎么说,这些专业看起来真的可以找到实在的工作,即使没有十分的喜爱,她至少可以用它们来生存。 可她又依依不舍地盯着书页上完全被父母目光忽略的心理学,在心中一遍遍质问自己: 真的喜欢吗?不试着争取一下吗?不怕父母反对吗?以后会一直喜欢吗?绝对不后悔吗? 真的要试着去填写这个志愿吗? 若是填了,以后的自己会不会怪现在的自己太过冲动?若是不填,以后的自己会不会怪罪现在的自己不够勇敢? 她在父母激烈讨论的声音下独自思索,得到的却是无尽的迷茫和胆怯。 毕竟,这是人生的分支。 选了,就再也不能重来了。 她想让心理学和金融那些志愿站在一起,即使最后它们只有一个能接受她,可她写下心理学这个选项,至少代表她曾经为自己的意愿试过。 “……这个应用心理学怎么样?”许一零指向书上的益城第二师范,战战兢兢地开口,“就业前……” “许一零,你是不是还没长大呢?”母亲皱着眉打断了许一零,“你当你在逛超市吗?看中了就拿进来,结账的时候不想要还能退回去?这是填志愿,填上万一中……” 母亲顿了顿,忽然冷哼道:“你是不是就记挂着要去学心理学?” “我可记得你当初要死要活报文科的时候跟我说得头头是道,说自己冲着财会,冲着工作和赚钱去的。你现在是要说话不算话吗?要么就是,你当时就是找了个理由骗我的?” 母亲睨了一眼许一零,威严而压迫的目光降落到她身上,让她哑口无言。 “我还不知道你?叫你平时少看点童话书。” 许一零的志愿填报草表初拟完毕,上面的志愿许一零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不过,里面她原本要留给心理学的空缺被其他志愿代替了让她觉得很遗憾。 她暂时搁置了那个志愿表,想找许穆玖聊聊,可是许穆玖最近也遇到了麻烦,他说他之前进的一个游戏制作小组的策划盗取其他人的成果跑了,只留下了一个半成品的烂摊子给其他人,他们现在正在讨论该怎么在大赛开始之前把这个项目改好,把漏洞填上。 许一零没再主动联系许穆玖。 这两天的白天,许一零几乎是在床上和驾校度过的。 如今再也不是以前那种每天从床上坐起来都会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困得倒下、再也起不来的日子了。 她报复性地熬夜打游戏、睡觉,睡到中午才起床。 今天也是,她睡到去驾校练车之前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临走出门她才想起来这几个小时里自己可能会饿。 也不知是太图省事还是哪根筋搭错了,她随手拿走了门口玄关上喜糖盒子里的巧克力。 果不其然,等她再把巧克力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巧克力早就化掉了。 中途教练让另一个学员练车、让她去休息,她终于从闷热的车里出来,脸都憋红了。她找了一个角落的树荫,蹲在底下呼哧呼哧地吃巧克力。 那时不远处的另一处树荫下也有人,是个戴眼镜的长得好像不错的男生,正站在那一个人玩手机,只不过他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仿佛完全不受这酷暑影响。 许一零知道有的人是不易流汗的体质,她小时候还怀疑过组成他们的成分里有冰块。 许一零也开始玩手机,点开高中班级群看其他同学又聊了些什么。 她悠哉地浏览里面的内容,直到她听见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喊了一句: “喂,蒋言柯,上车再跑两圈。” 什么? 许一零惊讶地抬头,看见刚才那个树荫底下的男生收起手机往中年男人的方向走过去。 她根本无法从长相判断那个男生是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蒋言柯,初中毕业后她就再也没看见过蒋言柯,她也不知道那种越看越像的感觉是不是心理作用。 也许是同名同姓。不过,就算是同一个人那也不稀奇。 因为林城真的很小。 他和自己同一届,今年高考结束来这里学车很合理。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呢? 她开始害怕。害怕如果自己的名字像这样被他听到后他的反应。 他也许已经忘了她这个人,忘了她的名字,连头都不会抬一下。可她是一个曾经很重视他却被他嫌弃和嘲讽的存在,他怎么可以就这么忘了。 他也许还记得她的名字,可当他将目光向她的方向投过来,他能看见的就只有她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阔别多年,她还是不够美好。 她接受再次遇见他,可现在不是她希望的最好的时机,因为她心里扎根的、和他有关的、对自己的轻视让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变成让他看得起的样子。 她对自己说过,她早就不在意他了。 但再见到他,她心中仍隐有恨意,不是因为喜欢他,不是因为憎恨或是在乎他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意识到那个在他面前显得愚蠢、恶心又可怜的人是曾经的自己,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和蒋言柯之间发生的事已经成了旧事,她早就不是局中人,也不会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甚至,这件事已经能够成为她在与新朋友拉近距离时的谈资。 她在叙述的时候语气中仍会掺杂愤懑、无奈、悲伤,可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这些情绪究竟是她现下真实的情绪还是她这么多年形成的与叙述配套的习惯了。 在那么些听她叙述的对象里,真正看见过她当年身为局中人的难堪的一面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许穆玖了。 许一零把自己遇到的突发状况发消息给了秦衿,和她感叹了一会儿,休息够了以后,她便继续去练车了,直到现在。 许一零想着最近发生的事,蔫蔫地从小区门口往家走。 按照时间安排,今天就可以在网上正式填报志愿了。所以不出意外,今晚回家爸妈就会跟进志愿填报进度。 许一零回忆着那份志愿拟稿,心里有种施展不开、不顺心的感觉。 走着走着,她的手机屏幕上蹦出来许穆玖发来的图片消息。 点开一看,图中有面红墙,墙上挂着一张熟悉的风景照,照片下面标着“《破晓》”、“设计学院”、“许穆玖”几行字。 她突然忍不住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喂?”许穆玖接了电话,迫不及待地问,“我发过去的图片你看到了吧?” “嗯,看到了。”许一零边打电话边走到旁边的老年人活动器材旁边,靠着坐了下来,“那不是你去年冬天拍的吗,怎么被挂到墙上去了?” 那张照片是去年冬天某个早晨许穆玖在顶楼自习室拍到的破晓时分的天空。 那天是休息日,许穆玖决定早起去教室自习。 他到达教室的时候,外面的太阳还没升起来,暗色的天空仿佛昭示着他那肉眼可见的“自律”,可把他自己给感动坏了。 可如今,他自己都记不得那天他看的书上具体写着什么知识了。 他只记得那道乍临于书页上的曙光,倏地划破了遮蔽在他眼前混沌的心不在焉和自我感动。 教室的窗口外,耀眼的日光挣脱了远处钟楼的遮挡,在云层的缝隙里一束束炸开,单纯且震撼,自然而神圣。 他是来自习的,电脑、手机、书,上面有很多他应该去看的资料,可是这一刻,他只觉得外面的那道阳光比这里面任何一段资料都要吸引他。 他拍下了偷闲的自己眼里看到的这幅景象。 这是他自习时走神的证据,最后却成了他此行最难忘、最大且最没用的收获。 “我们这里举办了一个手机摄影比赛,我投了这张照片,得了二等奖。” 他把图片命名为“破晓”,简介写的是对破晓美景的喜爱、对自律地早起学习却与特殊时候才能看到的美景不期而遇这种“高级乐趣”的赞美。 也许别人真的以为它背后原本的含义是这样吧。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天拍完照发给许一零的时候,对她说的是: “我今天起得很早,你看,外面到现在才日出。其实吧,要不是因为必须要跟别人竞争,我也不想这么辛苦,结果最后看见外面那么漂亮的景色才真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好像没记住什么有用的知识,是不是很可笑?” 所以,他之所以将其命名为“破晓”,是在讽刺他自己,从小到大,他总是不经意就陷入这种状况之中:让自己在别人眼中变成努力的形象甚至是为自己口中所谓的“辛苦”做一些自我感动的事。可到头来,他没有真正的收获,只有偷闲去看“破晓”的那一刻不算虚伪。 然而,如果再让他为这张照片命名的话,那便不会再是“破晓”了。 他大概会称它为“桃源”吧,世外桃源。 他固然沉醉于破晓的美景,可是后来他终于明白,那一刻真正让他开心的并不是美景,而是突然看破了自己自我欺骗的伎俩后、暂且放下这种表面的努力、大大方方地决定欣赏美景的过程。 “得奖了?” “对啊,”许穆玖有些得意地说道,“厉害吧?” “哈哈,”许一零听罢,连连点头应和道,“厉害厉害。” “……你今天去练车了吗?是不是很累啊?”许穆玖问道,“怎么感觉你说话无精打采的。” “嗯,还好,已经结束了,刚到小区。” “噢噢,那你赶紧回家吃饭吧。” 许一零撇了撇嘴,没回答,也没挂断电话。 “……喂?许一零?” “嗯……” “你心情不好吗?”许穆玖猜测道,“是因为填志愿?爸妈发消息跟我说你志愿大致都填好了。” “你什么时候跟他们发消息的?你那个游戏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吗?” “游戏啊,那个我不是主要成员,大体方向不需要我参与讨论,只要配合他们就好了,我就是觉得大家遇到这件事挺倒霉挺不愉快的。爸妈他们……昨天给我转生活费的时候跟我提到了你填志愿的事。”许穆玖答道。 “所以你这两天不忙?” “额,还可以,没有那么忙,怎么了?” 许一零脸上写着不满。 不忙怎么不发消息过来,她还以为他很忙所以才没好意思主动发消息给他。 “唉,算了。”她兀自说道。 她自己这别扭的样子给谁看啊。 “什么算了?”许穆玖问道,“不能跟我说吗?” 许一零抬头望天:“我不想回家,我回家他们又得催我填志愿了。” “你的志愿还有问题吗?” “我现在那些志愿好多都是爸妈他们帮我一起填的,虽然也没什么问题,但是……” “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 许一零将自己是否要填上心理学专业以及填到哪个学校的困惑说了出来。 “我一定不是胆小,我不是没有主见,我是担心自己为自己的冲动和盲目买单,一定是这样……”她喃喃道,“我就是怕自己以后会后悔,怕自己以后找不到工作,我听说大学生现在就业很困难,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考研,能不能考得上,我很怕自己把路选错了,我觉得爸妈说的挺有道理的,但我感觉自己不是非常喜欢,要是不喜欢以后学起来也许会很困难吧,我想过选自己喜欢的,可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因为也有很多人说上了大学之后学的东西和他们期待中的有很大差别……” 许一零担忧地叙述着,把这些天能想到的困难全都从心里倾倒了出来,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她顿了顿,突然问道: “哥,是不是其实不管怎么选,最后都会后悔啊?” 许穆玖听完许一零的困惑,沉默了。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能给许一零一个完美的答案。 两年大学的经历的确让他看到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可他一边被现实解惑,一边又会面对新的问题,总看不到通透的时候。 说到后悔,他自己当然动过后悔的心,尤其是当发现自己学本专业的天赋似乎不如其他同学的时候。 他也听到过不少同学下定决心要转专业、转行,他知道自己也绝不是完全适合干这一行的好苗子。可是,大一结束转专业的时候他并没有报名,一来,他没发现学校里有什么和自己完美契合的专业,二来,即便是想转也不见得能成功,说难听点,在本专业都学不到顶尖的人连转专业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他觉得,事已至此,他就别奢望什么将自己的一生投身于热爱的事业了,最要紧的还是让自己在本专业的技能提升到能找到说得过去的工作的程度,要是万幸还有多余的精力,那就再谈爱好吧。 他周围有相当一部分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也许稳妥,但是难免无趣,明知道这条路不是顺心顺意,却仍然不敢付出也许会让自己的生活跌宕起伏的代价。 他该不该这么跟许一零说呢? 用老师的话来说,她现在正处于拥有无限可能的时候,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殊途同归,就像她自己说的,怎么选都会后悔。 可他又觉得,许一零和他不同,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和他一样,沾上那么多浑浊的胆小和妥协,还美其名曰现实。 她和他又有哪里不一样呢?她想从他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或许她自己真的没想好吧。 出于提醒,出于负责,出于想倾诉甚至诉苦,出于什么都好,他觉得自己不能只丢下一些单纯的鼓励。 “哥,”许一零再一次不安地问道,“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许一零,”许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气,答道,“你听我说,我不想像爸妈那样,用所谓的人生经验劝你和他们预知的现实妥协,那些东西我相信你都懂,重复没有意义。我也,不能给你现在热爱的方向任何鼓励,用一句‘只要坚持自己的喜好’就草率地概括这个对你的人生而言意义重大的选择。我没有把握能给你一个完美权衡各方的方案,我没有十足自信确定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对你的未来最好的建议,没有谁能保证选择现实的未来就是好的或者坚持热爱的未来就是好的,也没有谁能保证这两个一定不可能兼容,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很可惜,选了之后还后悔也很可惜,选择是你自己的,我没有资格左右。” 许穆玖耐心地说着,仿佛在教一个犹豫的孩子学走路,告诉她让她自己选择先迈开左脚还是先迈开右脚。 “哥,我……”她低头,踟蹰着开口。 “嗯,”他轻笑着应答道,“但你知道我的作用吗?” “我的作用就是,不管你怎么选,只要你需要,我会和你一起面对后果。” 这是许一零这段时间听到的最让她感到安心的一句话。 她鼻子不禁发酸,下意识地抱紧旁边器材的柱子,脑子里想见到许穆玖的念头空前强烈。 “你什么时候放暑假啊?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再过两天就能回来了。” “噢……”她点点头,“那个、那你也答应我,以后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什么后果,一定要告诉我,我也能承担的,好吗?” “好了,我们不是在聊你的事嘛。” “嗯,对,我的事……”许一零想了想,闷闷地说道,“你说,爸妈他们是不是也想过,如果我以后真的混得很差,他们也会帮我吧?” “当然啦,因为你是爸妈的孩子,爸妈他们很爱你。” “我知道,爸妈爱我,他们会对我好。”许一零捏紧手机,“你呢,你也是吗?” “是啊。”许穆玖不假思索地答道。 对他而言,对许一零说“爱”要比“喜欢”容易太多。 只是,脱口而出之后他便感到局促,因为那份掺杂进去的不纯粹使他不住心虚。 “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吃饭吧。”他催促道,“如果你真的想好要报心理,爸妈他们有意见的话,就告诉我,我和你一起劝他们。” “好吧,那我先回家了。” 许一零起身,往自家单元楼走,在不舍地挂断电话之前又强调一遍: “你一定要记得,放假之后就早点回来吧,好吗?” “嗯。” 呼吸 ——————————————第19年————————————— “喂?你怎么还没来?” “同学们,今天我们开这个会呢,你们导员应该都通知到了,主要是想谈谈大学生创新创业活动的事。” “今天下午学院开会啊……什么三点三十,是十三点三十!” “这个大学生创业,你们大二大三的学生呢,向来是这个活动的主力军……” “你在哪?校内吗?……赶紧过来。” 许穆玖的耳朵旁边围绕着两种声音,一边是学院书记对这次大创活动的参与学生的鼓励,另一边是许东宁压下声音对把开会时间记错的杨任的催促。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透进会议室,连里面飘舞的尘粒都显现得一清二楚,照得许穆玖有些昏昏欲睡。 他打了个哈欠。 明明很困倦,但心里其实一点都松懈不了,焦虑和烦躁都在排斥困意。 “你们呢,千万要重视这个活动,不止这个活动,咱们平时举办的各种活动,大家都要踊跃参加,这才是锻炼,才是大学生应该有的样子,不要整天无所事事,要向你们的师哥师姐学学,你们有的师哥师姐,人家大一开始就积极参加活动,到了大三大四手里都有大大小小好多奖了,加分啊、奖学金啊,大学生活过得很充实,以后参加面试,我跟你们说,这个简历写下来很漂亮的噢……” 许穆玖低下头看手机,手机上显示着顾允的消息: 【我觉得我肯定要去考研了】 前阵子庄守然说他想考研,今天,顾允也这么说了。 此外,顾允还提到了顾阳,那个他总是挂在嘴边的堂哥,听说他的打算是先找工作再读研。 【我跟你说,顾阳也想考研,但是他今年已经先找到工作了】 【他被珩游录了,你知道珩游吧,这两年发展得特别牛,总部就在安城】 以前就业指导课的老师说过,最好在大三的时候就确定好自己以后是要直接就业还是要为考研准备。 许穆玖认识的很多和他一届的人,大家现在基本上都有打算了。 一直以来,许穆玖都更希望自己能早点参加工作,好让自己早点实现经济独立、不再消耗父母手里的资源,不然他总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得背着属于被供养者的那份愧疚。 但是这几年不乐观的就业情况告诉他,本科生在招聘市场越来越不值钱了。单位招聘的时候,本科生在研究生面前几乎没什么竞争力,在以后的职位升迁、工资收入方面,本科生的优势也比不得研究生。就业指导老师说过有的人选择工作后,发现自己所学远远不够,最后还是乖乖回来考研继续自己的学业了。 从长远的目光来看,似乎考研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更优选择。 但选择考研同样也面临着问题。这几年考研的竞争同样也越来越激烈了。一旦选择考研后,无论考研成功有多难或是以后得为此花上多少时间,考虑到已经投入的成本,最后必须得有个结果。考研成功后,自己还得继续花上几年来完成学业。很多专业在外面的就业形势日新月异,几年后形势会怎样、读研是否一定让自己在就业时高枕无忧,谁都不能保证。 若是像顾阳那样,工作和考研同时进行呢? 全心全意考研都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了,兼顾工作和考研那更是不可能谁都能做到的吧。 “哎!我来了!” 许穆玖一惊,思绪被打断。 转头就发现杨任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 “我刚刚路过了宿舍楼,你们猜怎么着?”杨任笑嘻嘻地对附近其他几个人说道,“我发现咱们宿舍附近那个小情侣经常啵嘴的走廊,那上面的天花板居然塌了,哈哈哈哈……” “该啊。”得知这个消息的许东宁幸灾乐祸地笑道。 “啊……”许穆玖听罢,感叹地摇了摇头。随后,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几声。 怪了。 许穆玖一直想不明白,其实别人是否是情侣,跟他也没关系,碍不着他的事,他对情侣也并不怀有敌意,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伴侣的人群在他这样独身的人眼里竟好像真的有了罪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看待别的情侣遇到小挫折的时候,对他们的幸灾乐祸里掺进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嫉妒。 原本认真听会的吴泽雨注意力被这阵低笑扰乱了,他扭过头,先是懵懵地皱了眉,随后提议道:“杨任来了,我们要不赶紧把大创的任务安排一下吧。” “行行行,”杨任冲书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拍着许东宁的肩膀问道,“他讲什么了刚才?” “哦,那什么,下周五之前要把项目计划书写好交上去。” “噢噢,计划书?怎么写来着?我都忘了。”杨任说着掏出了手机搜索模板。 一旁的吴泽雨凑过去看杨任的手机,说道:“我们还是像之前一样,一人写一部分吧?” “嗯,”许东宁摩拳擦掌,答道,“之前那个没得奖没立项,这次咱们得好好计划一下,要立个项,然后争取一年就结项,美得很。” 这场会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617的几个人也在结束之前分配好了计划书的任务。 回去的路上,杨任看着手机上的“团队介绍”,反复念叨。 “团队介绍怎么写?理念?口号?”杨任想了想,“要么每个人分开来写,一人一段,比如……”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着说道:“比如,介绍一下每个人远大的梦想吧!” “什么东西?”许东宁皱眉。 “梦想啊!” 杨任把右手握成拳,装作是一个话筒,走在前面转过身,从许东宁开始向右采访道: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当你爹。”许东宁不假思索地答道。 “切,”杨任翻了个白眼,转而问吴泽雨,“老吴你呢?” “我啊……”吴泽雨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没什么梦想,我觉得都挺好的……” “我知道,”杨任一副了然的样子,“你想保研嘛。” 吴泽雨一愣,随即淡淡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最后,杨任把拳头举到许穆玖面前: “大玖,你有什么梦想吗?” “我吗?” 想吃很多美食、想打很多游戏、想睡觉、想变帅、想谈恋爱、想去很多地方玩……在此之前,许穆玖只能想到这些,但它们都太过普通,而且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才是程度最深的。 当他听到对方问题里“梦想”这个词的时候,他用一秒钟复习了这个词的词意,他突然觉得: 这个词真的太贵重了。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正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之前脑海中蹦出的那些个想法,他无法抉择其中之一作为回答。刚想开口,就顿住了。 这种状态,不是迷茫,更像是一种短浅和糊涂。 如果硬要说最想实现的,那么—— 他想要钱,而且是快速地拥有很多钱。 他大致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现状,想起了一些事: 父母这两年的工作不顺心,自己和妹妹许一零都在上大学并且都不确定以后是否要读研,读研就意味着学业上的经济支出要持续很长时间。他的家庭并不贫苦,但也没有足够多的金钱。 作为被抚养的角色,他常常感到无力和愧疚。之前某天,当他听到室友许东宁抱怨他自己因为给游戏的新活动充了好几千块钱所以生活费不够用的时候,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想到聊天时被许一零透露自己父母可能有变卖自家房子的打算,想到了上学期他和杨任在学校资料室兼职了两个月的报酬到现在都没拿到。 那种无力和愧疚演变成了嫉妒和焦虑。 他没有理由怪罪任何人,他并不仇视比自己富有的朋友,也不讨厌自己现在的家庭,只是,在一遍遍被现实告知每个人天生拥有的物质资源不可能一样后,无奈和心酸在他心里如波涛一般疯狂地起起伏伏,最终在“理应成熟”的压制下变为同样疯狂的平静和坦然。 他需要钱。 他没有投身于某项专业、呕心沥血做出一番建树、让更多人感知他的精神、聆听他的心声的伟大追求。立即参加工作是为了钱,考研和读研也是为了钱,。 很少有人的人生在他这样的年龄就接近完美,物质条件优渥的人或许精神世界很贫瘠,精神世界美好的人或许在物质上十分潦倒,还有很多人,二者皆达不到完美状态,所以他们才要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以各种方式来修补这些不完美,但资源有限,所以才要摸索平衡的方案或者选择其一、走完属于自己的路。 他以前以为大学就是用来摸索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他学过别人的刻苦、做过自己的尝试,日复一日地生活,可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半,他的答案还是模模糊糊。这时,他又被告知,他需要做出新的选择了。 或许他的目光还是短浅、狭隘了一点,他的视野内看到的人十分有限,周围的人们似乎已经选好了他们的路,可他们看起来都很痛苦。 最后,无论是选了的还是没选的,大家都要随波逐流,被分类、被调试,去做一块砖或是一片瓦,套着制定好的模板去过接下来的生活。 他突然发现: 其实自己来不及也没必要思考究竟怎样培养自己的物质和精神世界才能收获人生的意义这种问题了。 他现在最想做、最符合实际的事就是赶紧脱离被抚养者的身份,和父母一起修补他的家庭在物质上的不完美。 或许,在那个第一次学习“梦想”这个词的小孩儿许穆玖眼里,他今天的这个想法就是用俗气玷污了“梦想”这个词。 每次想到这,他的心会隐隐刺痛一下,可是经年累月,这种刺痛最终也会变得麻木。 “我想一夜暴富。” 在他最终确切地说出这个不加修饰、十分真诚的回答的那一刻,他仿佛从高空坠落,感受到了从容地向自己、向别人宣告自己的思想境界止步于此的畅快。 “哎哟,这么说的话,我也是。” 其他几个人听到这个似乎和玩笑无异的答案,都笑出了声。 许穆玖也跟着他们一起笑,权当自己真的在开玩笑。 没过多久,他便敛了笑意,撇过头望着路旁的湖水出神。 益工大有一片湖,但是面积不大,水也不清澈,也许说它是个小池塘更准确。不过对于不常出校门的人来说,算是难得的景致了。 许一零的学校,溪城大学也有一片湖,叫桐月湖,不过那片湖挺大,经常有人打理,平时湖里还有不少天鹅在活动。 今天是周六,也是溪大社团招新的日子,从早上开始,桐月湖附近的广场就被各种社团的摊位占领了,学生们都迫不及待地从宿舍前往广场凑热闹。 “许一零!” “嗯?” 许一零右侧的手臂被室友夏慧妮挽着。她回过神,目光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只黑天鹅飞速地扑腾着翅膀在湖面上游走,翅尖几根显眼的白色羽毛激起一簇簇莹白的水花。 “是黑色的天鹅!”夏慧妮惊讶道,“它好活泼呀。” “是啊。” 许一零点头附和道,心不在焉地让自己的视线就这么浮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现在,她并没有心情去关注什么天鹅。 因为这周四刚结束大一公共选修课的选课。 上了大学,许一零才知道,原来大学的选课真的像许穆玖以前描述得那样令人火大。 一开始得知自己可以选课的时候,这份新奇的自由让许一零兴奋了很久,她提前在开课目录上勾了不少时间不冲突且自己很感兴趣的课程,甚至开始畅想老师在那些课上会讲些什么。 然而,等到真正选课那天,别提自由选课了,从开放选课的第一秒,宿舍里的人连一个能登上选课系统的都没有,足足有一个多小时,选课平台处于反复崩溃的状态,网速也慢得让宿舍里充斥着咒骂声音。 等到终于能进选课界面的时候,她们才发现,能选的课已经全都被选完了。 听说那天后来死守着选课系统能捡到别人退选的课。 那偶尔漏下来的一两节课对许多没抢到课的学生来说极其珍贵,刚有退选的一眨眼就又没了。 许一零宿舍里的四个人守了很长时间,最后只有手速快的闻静雅和张骆瑶抢到了《普通话基础发音》和《史学导论》,许一零和夏慧妮则是一无所获。 听说有人会去花钱请人代自己抢课,有的学校课程难抢的程度让职业抢课的人都望而却步。如今看来真是一点不假。 其实,许一零倒也没有好学到上不到课就心急如焚的地步,她真正担心的,是学分。 自从辅导员开会讲了学分的重要性之后,许一零的脑子几乎就围着“分”转了。 选修课的学分是毕业之前必须修满的学分,如果早点把这部分的学分修完,大三大四就可以更加专心地忙考研或者实习工作而不是继续为选修课发愁了。 如今已经有一学期可以修选修课学分的时间被耽误掉了,更令人不安的是,选课系统的状况让人无法相信明年、甚至更久以后不会遇到和现在同样的情况。 不想延毕,不想因为这种失误在大学里多浪费一年的时间。 想到这,许一零叹了一口气,愁容更深。 再往前走就到了设计学院的教学楼,教学楼一楼的墙壁上贴着几张海报,有社团招新的、无偿献血活动的,还有学生会和广播站招新的。 说起来,最近学生会也在招新。许一零递交了学生会宣传部的申请书,也参加了面试,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她每天都紧张地等待结果,希望自己入选,可她又听闻学生会的任务繁复琐碎、进了就很难退出、不仅占用时间而且助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这让她不禁怀疑自己为了学分、情急之下做了一个并不划算的决定。 “哇,你看,社团活动就是那里了,好热闹啊。”身旁的夏慧妮抱着许一零一侧的胳膊,兴奋地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啦?”夏慧妮感觉到许一零的脚步有些许迟疑,扭过头问道,“你还在想选课的事啊?没关系,下学期我们肯定能选到,不会毕不了业的。” “啊?也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学生会、学分,还有……额,对了,还有那个PPT汇报。” 许一零突然想起来,她该操心的事还不止前面这些,她口中的PPT汇报也算一件。 这是个四人一组的小组作业,下周二之前要完成资料搜集、PPT制作、选定上去演讲汇报的人。 现在才大一上学期,同学们都不是很熟,加上一个宿舍正好四个人、交流起来也方便,所以许一零组的组员自然而然的就是现在宿舍里的四个人了。 但是,问题也出在这。虽然相较班里其他同学而言,许一零和室友更熟,可并没有熟到一定程度。 四个人来自不同的生长环境,各自都有自己的爱好和交际圈,而且目前看来都不是主动社交的类型,所以一直到现在她们的关系也是普普通通。平时大家都待在自己的床上,床帘一拉,互不交流,也不敢大声说话。 上一次宿舍里集体交流还是在昨天,老师布置小组作业任务的时候,宿舍里的人达成共识要组队,可这事敲定以后,谁都没再提小组作业的事。 因为以往的经验证明,这种任务最后都是落在组里最着急的人身上。 不管怎么说,这个任务总归要去着手做的,不主动开工就只能干着急,主动了就得包揽一堆活儿,要是抱怨了,又怕闹得不愉快。 所以即使已经上了大学,有了新的同学,许一零能交流的对象还是只有家里人和以前的朋友。 不出意外的是,和朋友聊天之后,许一零发现,原来大家都在被新的社交环境难以适应这种问题困扰着。此外,她看见有些高中同学和他们的大学同学相处的情况比她这种情况还要糟糕,最严重的已经到了发长段文章指名道姓骂人的程度了。许一零看到这些,不禁更加心忧自己以后将面对什么了。 宿舍的人会遇到出行要结伴的情况,许一零几乎都是和夏慧妮一起,闻静雅则是和张骆瑶一起,所以许一零目前只对夏慧妮了解得多一些。 夏慧妮是个温暖爱笑的姑娘,平时喜欢看电影、听歌、写随笔。她的老家在隔壁宣河省丘城,坐高铁来溪城大约三个小时的路程。此外,她和父母的关系大概很不错,许一零隔三差五就能听见她打语音电话,用的可能是丘城那儿的方言,语气像是在和父母聊天。 因为社团招新,今天早晨的时候闻静雅就和张骆瑶结伴出门活动了。许一零待在床上写完征文活动的小作文后睡了午觉,刚睡醒也被夏慧妮拉出来参加活动了。 “放心啦,学生会招新没有那么困难,而且学校里还有其他组织也很好,你也可以去申请啊,像志愿者协会什么的。至于PPT,那个是我们一起要完成的,不着急,我们可以今天晚上回去和闻静雅她们说说怎么分配工作……没事的,我们都出来玩了,别不开心嘛。” 看着夏慧妮这么努力地安慰自己,许一零突然有点过意不去。 和别人出来玩,这幅样子确实挺扫兴的。她不能辜负对方的好意。 身上的负能量太多的话,会被讨厌。 “嗯,好。” 许一零笑了笑,暂时搁置刚才脑子里的烦扰,跟着夏慧妮来到了活动广场。 广场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说笑着的人里有不少穿着平时少见的服饰,他们的喜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各个社团的位置上挂着引人注目的装饰品、板报、社团群的二维码,旁边还有表演节目和发放小礼品的人,吸引学生的方式五花八门。 许一零仿佛一时间踏入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一切让她目不暇接。 她倒不是从来没见过这种热闹的场景,而是她在上大学以前没敢想象一个被称为“学校”的地方竟然可以存在如此缤纷的场面。 这里的人可以身着自己喜欢但也许并不寻常的衣物,可以热忱地、无所顾忌地在公共场合展示自己的才艺,可以高调地宣布自己的爱好,无论那个爱好“实用”与否,总能找到和自己兴趣相投的朋友并组成团体。 怪不得那么多学生这么迫不及待要出来参加活动。 有时候,还是得亲自感受过才能理解。 逛了一小会之后,许一零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了闻静雅和张骆瑶的身影。 张骆瑶正和一群人一起围在滑板社的台子周围报名,闻静雅站在一旁等她。闻静雅举着手机拍照,午后的阳光洒在了她毛茸茸的猫耳发夹上。 许一零和夏慧妮上前与闻静雅她们打了招呼,也开始寻觅自己感兴趣的社团。 在吉他社报名之后,许一零的袖子被夏慧妮扯了扯。 “怎么啦?” “你能陪我去那边看看吗?”夏慧妮指了指东北面的角落,“那里好像有个诗社哎。” 她们穿过层层人群,来到东北角的石质长廊外。 渐渐地,一阵悠扬悦耳的音乐旋律在一众声音里愈发明晰。 挂满了油麻藤的石柱旁站着一个高个子女生,眉眼里漾着温柔明媚的笑意,这阵动听的旋律正是从她指尖的陶笛流出的。 秋日的落叶乘着风旅行,轻柔地拂过她亚麻色的卷发,最终停栖在红丝绒长裙裙摆处。 许一零二人愣愣地伫立原地,直到一曲毕。 “同学,”停下吹奏的女生望着周围几个还没离开的学生,有些期待地问道,“有兴趣加入我们诗社吗?” “我们社团活动很多很有趣,也没什么限制,”这时,坐在一旁负责登记的男生出声接着说道,“有兴趣的都可以来玩的。” 许一零听罢,和夏慧妮面面相觑。 “怎么样?”夏慧妮悄悄地说道,“我们一起去吧?” “嗯嗯,”许一零点头道,“我也觉得会很有意思。” “想来的话可以到我这里来登记哦。”坐在一旁的男生招了招手。 许一零二人上前,刚才吹奏的女生也走上前来。 “同学,你们是大一新生嘛?” “嗯嗯,”许一零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应答道,“美女……姐姐?你呢?” “哈哈,我叫程露,是大二的,”程露笑了笑,随后又介绍了旁边的男生,“他是邵泽辉,是咱们诗社的社长,也是大二的。” “同学叫什么名字呀?哪个专业的?”邵泽辉说着翻开了记录册。 “我叫夏慧妮,智慧的慧。” “我叫许一零,数字的那个……一、零。”许一零答道,“我们都是经济管理学院工商管理的。” “这么巧啊,”邵泽辉边记录边说,“我也是经管的。” 夏慧妮听罢,转头问程露:“学姐也是经管嘛?” “不是,我是服设的哦,不过我们学院离你们不远啦。” 登记完毕后,许一零和夏慧妮扫了二维码进入了诗社的群。 “欢迎加入七叶诗社!” “真的吗?”许一零有些惊讶,“我们这就算加入了吗?” “对呀,”程露尴尬地笑了笑,“因为每年加入诗社的新人不是很多,所以也不存在人数太满要建预备群和正式群筛人之类的啦……” “好多人进社团是为了拿社团分,我们理解,”邵泽辉继续解释道,“我们以后也会尽量多安排活动的。” 夏慧妮迫不及待地问:“那我们社团平时都有什么样的活动啊?” “各种各样的都可以,散散步,看看风景,在桐月湖吃茶点聊天之类的,”程露立刻回答,“你们放心,很轻松,没有任何压力!” “偶尔也会有些不太寻常的,”邵泽辉调侃道,“比如上次夜里起了雾,你们学姐组织了一些人翻墙去隔壁公园拍照。” “啊,那、那是临时起意,不算正规活动,”程露慌张地解释道,“活动自愿参加就好,学妹放心,很自由,绝对没有风险。” “哈哈哈哈哈……”许一零和夏慧妮听罢都笑出了声。 总之,这个下午,因为这次活动变得有趣了。 活动快要结束时,夏慧妮和许一零走了另一条路返回宿舍。 图书馆后面的那条路上铺满了银杏树的落叶。 许一零和夏慧妮并肩走着,呼吸了新鲜空气后她的心情终于不再像刚出门时那般沉闷了。 “谢谢,”许一零对夏慧妮说道,“还好你带我出来了,不然我总因为修学分的事郁闷。” “这没什么,我自己也想出来玩,多亏你陪着我啦。”夏慧妮说道,“说起学分,你还记得咱们第一节公共课的那个老师吗?她不是说嘛,大学的意义不在于混学分混绩点,通识博雅的路上不止有专业课值得在意。” 他们现在身处这个专业,有的人是因为热爱,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事急从权、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热爱、也很难发现其实有时候远方的声音比眼前的课程更值得倾听。 “许一零,你看!” 许一零抬头,循着夏慧妮手指着的方向看去 ——沿着树影斑驳的枝干往上,金黄绚烂的银杏叶隙外是湛蓝的晴空,辽阔的天空下风卷云舒,织就了精致秀美的画卷。 “好美。” 许一零由衷地赞叹道,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随手发给了许穆玖。 “所以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低着头走得太着急,太久没有好好抬头看过天空了呢?” 呼吸(2) —————————————第19年————————————— 溪大的操场在学校东北角,北面的围墙外就是滨湖公园。 周六的晚上没有晚自习,晚饭后,操场上刮起了阵阵凉风,正适合活动。 许一零和夏慧妮到操场的时候,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了,跑步的、跳绳的、扔飞盘的,还有几个显眼的荧光羽毛球在黑夜下跃动。 戴好耳机、设置好音乐后,许一零和夏慧妮也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围着操场跑圈。 再过几个星期就要体测长跑了,她们很担心自己到时候不能及格,所以来这儿提前锻炼一下。 自从上了中学,许一零的运动量就急剧减少了。学校的课程里一周大概有两节体育课,但有许多时候因为天气不好或者考试等各种状况被取消了。能上体育课的时候,除去体测,剩下的时间也没被用来运动,大多是在没什么人的地方聊天、看书或写作业中度过的。 从小到大,这方面就没怎么被重视过,相应的,体能自然也是越来越差了。 此外,伴随着体能下降,体重在上涨。 许一零和夏慧妮根据相关公式算了算自己的指数,她们发现要是让自己现在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不用过多久就到超重的范围了。所以,这就是促使许一零她们来这锻炼的第二个原因。 许一零跟着180的步频跑,第二圈快结束的时候开始冒汗,可这还不到两千米总长的一半。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运动水平估计还不如初中那会儿。 体力在跑步的途中慢慢被抽走,逐渐沉重的疲惫紧紧地勒住腹中心和膝盖。 她跑着,呼吸着,无聊、烦躁还有汗水把头发湿乎乎地黏在脸上的感觉让她很不舒适。 她皱着眉,吐着气,盯着前面的跑道,心里默念着: 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她一边跑一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心里盘算很多事:辅导员又发了新的活动通知、上周加入的诗社明天下午在桐月湖有活动、明天要把这个季节不穿的衣服寄回家、宿舍里的大家越来越熟悉了还说要找个时间一起出去玩一玩、下周三晚上七点有个心理学专家来校的讲座要去听一听、下个月要帮秦衿去她喜欢的在溪城举办的线下活动现场拍照并且把活动里的纪念商品寄给她、要开始为职业生涯规划书和英语四级考试做准备…… 跑完第三圈的时候,许一零能清晰地感觉到迎面的风吹到自己冒汗的脸上冷飕飕的感觉,冷得让她想起自己晚上吃的那盘同样冰冷的蔬菜沙拉。 “呜——不行了,”身旁的夏慧妮痛苦地闷哼一声,“我跑不动了,我不想跑了,我好难受……” “休息一下吧。”许一零听罢,也放过了自己,和夏慧妮一起停住了。 眼见着夏慧妮闷闷地扶着她自己的腰晃晃悠悠地往旁边的草地走,许一零也跟着她,出声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夏慧妮?你还好吗?” “我好想吃东西……”夏慧妮喃喃地说道。 “你晚上吃的什么啊?”许一零问道。 “没有,我晚上什么都没吃。” “啊?你晚上还出来跑步,不吃东西很难受的。” 夏慧妮抬头盯着操场上的路灯,路灯映着她脸上的汗水,她撇着嘴,恍惚地摇了摇头。 许一零见状,建议道:“要不现在稍微吃点吧,你在这等我,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 许一零说罢转身要走,却被夏慧妮拉住。 “我不能吃东西,我吃了又要变胖了……” “没关系,不会胖,再怎么你也不能把自己饿坏了,那样对身体更不好。” “不行、不行……”夏慧妮仍是摇着头拒绝,说着说着竟有几滴眼泪从眼眶里滴落,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许一零还从来没见过夏慧妮这样的状态,似乎是情绪有点失控了。 “哎?没事吧?”许一零慌了神,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帮对方擦眼泪,“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呜——”对方拼命地摇头,突然间,她扑到了许一零身上哭着说道: “我好难受啊,我好想吃东西,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甜点和主食了,我要忙那么多事情,我还不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每天睁开眼睛就开始忙一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忙的事,我感觉生活里一点让我期待的东西都没有,我真的很难受,我这段时间每天心情都不好,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变瘦,我又不稀罕别人喜欢我,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我为什么啊……” 突然被情绪崩溃的朋友抱着,并且被倾诉一些自己也在面对的相同的困境,许一零的情绪也被感染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话何尝不是她自己也想说的。 只是这段时间吗? 其实并不止。 从小到大,睡觉要注意、走路要注意、吃饭要注意、呼吸也要注意,不仅要培养好的习惯还要训练身体训练大脑、思考问题、取得好成绩、注意礼貌,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从里到外都很完美的人。 可这太难了,所以必须得选择其中一部分执行。 上中学的时候大家都信奉为了学习可以不在乎外貌,但长大之后大家又开始在意自己外貌上的缺陷。那些缺陷、毛病、坏习惯哪是说改就能改掉的? 许一零最近才知道自己其实有颞下颌关节紊乱的问题,还有轻微的大小脸,这让她心里扎了根刺,怎么看自己怎么不顺眼。同时,她还得忙些正事。 减肥让她不能在自己劳累、烦躁的时候吃些她想吃的东西,成年人的身份让她不可以因为这些“小事”就情绪崩溃。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辛苦,”她轻拍着面前和自己一起的同伴的后背,“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今天、下午,和我妈打电话了,她知道我最近吃不好,她很担心,她就跟我说不要那么辛苦,她给我转钱,还让我吃点好的。你知道吗,我妈真的对我很好,她很爱我,她一直都很辛苦地工作,让我上大学,不让我受委屈,因为她,我从小到大过得很开心……”夏慧妮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可是因为我胖,因为我不漂亮,好多人不喜欢我、嫌弃我。可是我也是被我妈妈珍惜着长大的孩子啊,凭什么要被别人这么对待?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有好好读书,我也不浪费粮食,我吃的东西都是我爸妈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家里和学校做的饭我都是好好吃掉的,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我是不健康的啊?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要坚持运动,明明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明明大家每天都是坐在教室里的,为什么只有我现在需要减肥啊?我已经没有什么爱好了,为什么连吃东西都变成了罪过了……” 等到夏慧妮把心里话倾吐得差不多的时候,许一零还是任她靠着。许一零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其实你现在已经减了很多啦,这几天我都看见了,你已经很努力了。合适地吃一些东西怎么可能是罪过呢。” 夏慧妮沉默地靠着许一零,没说话。 许一零突然又问道: “你想吃东西吗?” “……” “告诉我想不想就可以了,真心的、很真心的那种,一点点想都可以。” 对方听罢,终于点了点头。 许一零将纸巾递给对方:“我很快回来。” 少顷,许一零拎着鸡胸肉三明治和水找到了坐在草地上的夏慧妮。将东西递给夏慧妮后,就和她并排坐着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空旷的夜空。 “谢谢……”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后,夏慧妮向许一零道了谢,“我这段时间没怎么吃好吃的,心情不太好,所以刚才有点崩溃了。” 许一零拍了拍夏慧妮的肩膀:“没事,我懂,我也一样。” 操场上的风把周围的植物吹得簌簌作响,跑道上不时有仍在坚持跑步锻炼的人从一旁路过。 夏慧妮忍不住向那些跑步的人投去视线。 许一零问道: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嗯嗯,”夏慧妮回过神来,笑道,“真的,谢谢。” “没事,这次咱们心太急,跨步大了,下次把步频改小一点估计会好很多。这种事得慢慢适应。” 夏慧妮咬了一口三明治,点了点头:“嗯,好。” 半晌,夏慧妮忽然问道:“许一零,有件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减肥呢?是为了健康,还是为了漂亮?” “咦?”突然被问这个问题,许一零有些意外,她犹豫了一会儿。 当然是为了健康吧? 她明知道是为了漂亮更多,可她还是想回答当然是为了健康,因为被“不要在意外貌”、“外貌和其他珍贵的品质比起来什么都不是”这样的理念灌输着长大,漂亮与健康比起来显得那么“肤浅”、“狭隘”和“不正义”。 她无法说是为了漂亮,可她也无法骗自己和别人说只是为了健康。 她挣扎了一下,试图解释健康和漂亮是绑定到一起的,从而让自己在选择漂亮的时候显得不那么肤浅。 “漂亮了不就代表健康了吗?” “有时候不是呢……”夏慧妮喃喃道,“太瘦也不健康,可偏瘦的人他们不会为了这个增重。” 很少有瘦子像胖子嫌自己太胖那样嫌自己太瘦,尽管这两个都不健康。一些体重明明处于健康范围的人也会去减肥,他们都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健康才去减肥的。 健康和漂亮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完全绑定到一起的,或者说,健康和“大众现在认可的”漂亮并不完全适配。 所以最后,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即使知道偏瘦并不健康,他们也愿意去追求,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希望自己能更瘦、更瘦,因为大家普遍认为那是漂亮的。 正因为自己最终想要的不是健康的匀称体重而是漂亮的偏瘦体重,所以才会如此急迫地通过各种极端的方法让自己快速减重。 为什么要减肥呢?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还是为了别人眼中的漂亮? “我是为了漂亮。”夏慧妮说道,“我现在很胖也很丑是吧?” 许一零陷入了为难。 只说一句“不是,你不胖,你很漂亮”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根本没什么力量,只不过是一句自以为很善良的敷衍罢了。 “不,你不丑,但是……”许一零答道,“你不够健康,和我一样。我也和你一样,我也是为了漂亮。” “果然是这样吧。我每次决定减肥,就有好多人都对我说,说做自己就好了。可我越长大越看不明白这句话,是啊,做自己,可我们真的分得清什么是接纳自己,什么是不思进取,什么是迎合别人,什么是积极上进吗?”夏慧妮沮丧地回答道,她的眼神不知看向什么地方,似乎正在让她已经习惯可又让她痛苦的现状中挣扎,“然后我就想,变漂亮难道不算是一种上进吗,难道不是和健康一样重要吗?我真的要甘于普通的外貌然后安慰自己我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吗?又有多少人在意我有有趣的灵魂呢?” “美”是很难被定义的,每个时代、每个地域对于美的标准并不完全统一,很多时候大众普遍去追求的某种“潮流”会在一段时间内成为“美”的标准。 追求美本身不是过错,让人害怕的是那个能够定义、反馈、评价的“外界”。 “外界”会以各种方式渗透进追求美的原因、过程和结果中,而且往往会以“中肯”、“客观”的名义进行刻薄地诋毁。 很多人害怕外界给予自己不够积极的评价,害怕自己和大众脱轨,害怕被抛弃,所以才去花费心思让自己的条件,比如体型,贴合大众眼中的“标准”。 此外,在这样的环境下,有的人还受到另一种模式的教育,那就是要做自己、不盲目随大流、不落入俗套、追求心灵的升华。然而,即使他们很努力地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最后依然会受到影响。因为自始至终作为社会的一员,他们除了活在自己眼里,同时也活在他人眼里、免不了被他人评价。 那些“标准”,看起来很俗气,可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不去在乎呢?自己身上的那些条件,比如成绩、积蓄、外貌,有时候只有在被别人、被普世的标准承认似乎才算是真正存在、真正有了依据。 “如你所说,我们想追求瘦,也想追求美,别人也觉得瘦的我们是美的,这样的话,其实我们自己的目标和别人给我们定的目标是一样的,可是……”许一零问道,“我想问,为什么我们还是会觉得委屈、觉得痛苦呢?” “因为我们太着急了吧?” “太着急?”许一零仔细思考了一下,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许一零继续说道,“让我来猜一下,你也许和我一样,都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瘦到某个程度这样的任务吧?” “是啊,我想过年回家的时候让大家都惊讶我一下子变瘦了很多,所以我想让自己每天都在瘦……想想就觉得痛苦。” “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这很苛刻不是吗?可我们还是会忍不住给自己定时间。如果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的话,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因为我们永远有耐心给自己机会和时间。可我们现在做的是追求快速见效、赶紧从别人那里得到我们变瘦了这样的评价。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别人不会等我们,不会像我们对自己那样有耐心。”许一零抬头望着天空里的星星,“……我们最终还是要自己生活的,别人当然会有看法,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顾及,可关于我们自己的选择最终还是要以自己为主吧。” “我们只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好了啊,不用把自己逼迫得太紧,就像你之前和我说的,我们得抬头看看天,让自己喘口气,让自己为自己思考。”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再问问自己,真的发自己内心地认可偏瘦是美的、是积极向上的,而不是迫于别人的期望吗?我们当然可以觉得现在这样就够了,不用再瘦了。如果我们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认可偏瘦是美的,并且也愿意追求,那就去追吧,去认真地行动,然后耐心地等待未来的自己。” 许一零有感而发,越说越激动。在此之前,她想不到自己能流畅地说出这么一段话,说出来之后,她心底有抑制不住的喜悦,是那种豁然开朗的喜悦,这样的心情让她在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其他琐事时心态也变得乐观了不少。 “嗯!”夏慧妮听罢,振奋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又担忧地提出,“可是,在我没有达成目标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会被别人评头论足吧。” “你可千万别因为这个就继续逼自己、给自己压力,这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的,不过作为你的旁观者,作为你生活环境的一部分,至少我认为大家应该承认你在自己的事情上用自己的节奏处理问题的权利,他们不能仗着自己有嘴就随便评价你……尊重?理解?可以这么说吗?” “理解”,许一零在说出这个她幼儿园就学到的词语,嘴里像含着一块过气品牌的糖果,明明味道不错,可好像不合时宜,糖果甜得有些“天真”,不是她这个成年人享用的东西,她该接受的似乎是竞争、淡漠和尖锐才对。 “啊……也许我说这个听起来有些天真?不,也不能说是天真吧,总之……”许一零喃喃道,“就算是现在,即使很多人都做不到,但它依然有被提倡的价值吧?因为我们是人嘛,是不可能只有苛刻这一面的人。” 回去的路上,许一零和夏慧妮聊到了过去发生的事,在谈及曾经因为外貌而受到的不愉快的对待时,夏慧妮好奇地问道: “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并且让自己以漂亮的样子过以前的人生,你愿意吗?” “……还是不必了吧,”许一零摇了摇头,答道,“我不后悔以前走的那些路,我相信自己会瘦下来,相信自己慢慢会变得漂亮,我很庆幸这样的变化不是发生在我和别人都很容易以貌取人的年纪。不漂亮这件事让我看清了很多,让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我真的朋友。” “这样吗,”夏慧妮苦笑着,“不过也有一些人并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和你做朋友,他们希望留你在身边,不是因为他们不介意你外貌上的弱点,是因为他们需要你这样的陪衬来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许一零听罢,惊讶地注视着夏慧妮的神情,而后心疼地拉住对方的手。 “没关系,我也不后悔。”夏慧妮平静地说,“就像你说的,总得亲身体验一下才能彻彻底底地明白不是所有关系都像童话故事那样纯粹美好。” 正如自己本身不是完美的一样,从小到大和自己建立关系的那些人,自己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总是完美的、一帆风顺的。 总是要遭受一些挫折、背叛吧,总要保留着一些缺点、坏习惯,自己才能分毫不差地成长为自己现在这幅不完美却又独一无二的样子,才有空间让自己在厌恶自己的同时又怜惜着自己。 “夏慧妮。” “嗯,怎么啦?” “你的眼睛很漂亮,而且能看见一些我平时看不到的风景。” “嘿嘿,”夏慧妮握紧了许一零的手。 “你也是哦!” 跨年 —————————————第19年————————————— 许一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侧了侧头,随即又张大了嘴巴 ——“咔”,她听到了自己关节摩擦的声音。 她有些郁闷地闭上嘴,继续用抹布擦水池。 不一会儿,宿舍的大门被打开,张骆瑶捧着两个小纸箱走了进来。 “你在清理水池吗?”看见许一零后,张骆瑶嘿嘿一笑,“你太好了!” “哈哈,没事……”许一零转头打量了一下张骆瑶手里的纸箱,那大概就是之前闻静雅拜托她顺路带回来的快递。 “瑶瑶!”闻声过来的闻静雅从张骆瑶手里接过自己的快递,并连连对张骆瑶道谢。她转头对许一零说:“这是我家里寄来的糕点,亲爱的快别忙了,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洗完抹布后,许一零走进房间里面,张骆瑶正伸着手给因为痛经下不来床的夏慧妮递吃的,闻静雅则在收拾桌子给零食腾地方。 许一零低头,拿起闻静雅刚做好的流沙手工品仔细端详,不禁赞叹道:“好漂亮啊,你太厉害了吧!” 闻静雅高兴地说道,“做这个真的很快乐呀。”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明天是元旦假期,学生晚上可以请假不回校住宿。 围着小桌子吃东西的时候,大家聊起了各自晚上的行程。 张骆瑶请了假,约了和她同城的女朋友出去跨年。闻静雅准备待在宿舍里打游戏,守着晚上的直播。夏慧妮身体不适,所以她只能待在宿舍看电影。许一零在溪城没有认识的朋友,所以她也打算和闻静雅她们在宿舍里跨年。 “你们快看我发的链接!”夏慧妮在玩手机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连忙挥手,“你们都点进去看看嘛。” 点进去之后许一零她们才知道那是个测试网站。 网站页面十分简陋,首页上列了一堆很是吸引眼球的问题,比如“你的血液是什么成分”、“你的结局是什么”、“是什么杀死了你”……这些问题只要输入名字就可以得到答案。 想想也知道这些问题还有答案不可能是真的,不过那些神神叨叨、似是而非的答案总给人一种好像真有那么回事的错觉。在无聊的时候看看这些还是挺有意思的。 于是,大家都一个一个顺着测了下来,还互相交流解读。 “你的墓碑前会有什么?”许一零念着屏幕上的问题,点了进去,输入自己的名字。 几秒种后,屏幕上便蹦出了答案: 【许一零的墓碑前会出现刀划的痕迹、爱人的血和一节无法辨认的指骨。】 她愣怔了一刻,而后又忍不住笑自己明知道是假的怎么还真当回事了。 “哇,你这个好带感啊。”张骆瑶凑过来感叹道,“墓碑前有刀划的痕迹,指骨,居然还有爱人的血哎!” “什么什么?这么有意思?”夏慧妮听罢,有些兴奋地联想道,“喂,你们说,会不会是这样,她和她的爱人非常相爱,然后她的爱人发誓此生非她不娶,然后就用刀把自己的无名指切下来了?” “怎么可能,这也太狗血了吧……”许一零下意识反驳道。 “啊,不要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么血腥的故事啊!”闻静雅大喊着。 “我也要测我也要测!”张骆瑶好奇地输入自己的名字,看到答案的时候立马说道,“我的墓碑前也有爱人的血,但我老婆可怕疼了……” 许一零望着屏幕上那几行字出神,随后便把这个链接转给了许穆玖,问了一句: 【你看看那个墓碑前会有什么的问题。你的答案是什么啊?】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复。 她心不在焉地把手机息屏,又重新开屏,突然想到自己其实也可以直接输入名字,并不需要问许穆玖。 不过,让他自己去看答案其实也是想知道他得知这些东西的反应。 他的答案会是什么呢? 好想知道。 她迫不及待地把许穆玖的名字输入框内,得到了答案: 【许穆玖的墓碑前会出现破碎的蝴蝶翅膀、未完成的手稿和一张被撕坏的“倒吊人”塔罗牌。】 蝴蝶翅膀为什么碎了?什么手稿?倒吊人塔罗牌是什么意思? “咦?你怎么还在看这个问题呀?”张骆瑶问道。 回过神的许一零慌乱地把手机屏幕息了,连忙答道“没什么”,所幸对方没有看清名字,也没察觉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哎,说起死啊,你们还记得桐月湖那个总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的黑天鹅吗?”夏慧妮突然问道。 那只天鹅很漂亮,许一零在社团招新那天看见过,后来她去桐月湖的时候偶尔也看见过几次,她对它还有些印象,可她不明白为什么那只天鹅又和“死”扯上了关系。 “我听说那个天鹅扑腾是因为妻子去世,发疯了。”夏慧妮叹了口气,“起初我还以为是因为它很活泼、精力旺盛呢。” “竟然有这种事啊……”许一零十分惊讶。 张骆瑶的语气有些悲伤:“我听说天鹅是一夫一妻的,那个黑天鹅一定很爱它老婆吧。” “这么说,有时候动物比人还要有人性、重感情呢。”闻静雅无奈地说道。 宿舍里一时间为这只可怜的天鹅发出阵阵唏嘘。 许一零握着手机的手顺便点开了浏览器,一边和大家为天鹅叹惋一边搜索和天鹅的一夫一妻有关的那些帖子。 起初帖子里的内容只是围绕着天鹅对爱情的忠贞的阐述,还列举了自然界里其他和天鹅类似的动物,比如秃鹰、大雁,它们一生只陪伴一个伴侣,会在伴侣死亡后哀鸣、死守甚至殉情。 许一零看到这些内容之后心里很受触动,开始暗自感慨为什么人类做不到动物对爱情的那般认真。 直到她发现相关的话题开始转向动物的一夫一妻制是在为生存率服务、它们的繁殖、结伴是在遵循本能、习性,并不像之前所说的爱情深厚的说法那样浪漫,对它们的爱情的解读和赞扬无非是人类一厢情愿强加到动物身上的想象。 陡然间,她心里先前的那股感触、动容仿佛被嘲笑、被批评了,一下子无处安放了。 说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夺了感性地看待问题的权利,倒不是说她无法感性地看待问题,而是她每次这么做、想去抒发些什么的时候总是得面对被批评的恐惧,心底的那些批评会告诉她这么想是不成熟的、傻的,甚至是愚昧的。 可如果每次看问题都不带感情的话,那么一辈子活得岂不是很冰冷、很无趣、缺少很多色彩吗? 想到这里,许一零又开始感到不安,极力让自己不这么想。 要当一个理性的人。 她反复地这么提醒自己。 她发现,自己似乎一直都习惯性地认为理性高于感性,就像小时候的她认为理科比文科更实用那样。 此外,从小到大,她看过很多男女行为对比的帖子,也听很多人提过这样的话题,好像大家几乎都认为男生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会比女生理性。她很不服气,她觉得这是偏见,是刻板印象,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刻意回避一些大家认为“更符合女生的”行为,以此来反抗这种印象。 所以,每当她想做一些被认为是典型的“女生行为”,她就会陷入矛盾。 张骆瑶是下午四点左右出门的,宿舍里的其他人在宿舍吃了点东西,悠闲地待到了晚上。 傍晚,睡醒的许穆玖回了许一零的消息,他也很好奇倒吊人塔罗牌的意思,和许一零聊了好一会儿塔罗牌之后又开始好奇许一零的答案。 【好像都不是什么开心的寓意】许穆玖看着自己和许一零“墓碑前会出现的东西”,如此评价道。 【毕竟是墓碑,还能有多开心啊】 许一零忍不住为这个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感伤起来,她认真地设想了一下,突然觉得,也许未来自己的墓碑前的景象并不会比这个测试网站胡诌的答案乐观多少。 许一零原本还想跟许穆玖聊聊学校的黑天鹅,刚打了两行字许穆玖就被室友喊去打扑克牌了。 许一零回复了一句“知道了”,之后也继续看夏慧妮推荐给自己的电影了。 大约晚上十点的时候,许一零看见程露学姐在七叶诗社的群里发消息问大家要不要一起步行去两公里外的大桥上看新年的烟花。 这不是诗社的正式活动,许一零之前也听说过学姐他们有时候会临时起意去做一些有点“疯狂”和“出格”的活动。 偶尔这样一次听起来很不错,她不禁心生向往。 在群里留下“+1”的消息、请了假、披上外套戴上围巾,还答应夏慧妮拍下好看的照片之后,许一零就带着手机和充电宝出门了。 一个人路过桐月湖的时候,许一零看见暗处有一对情侣的影子在柳树旁相拥。 寒风吹皱了深色的湖水,吹动了许一零额角的碎发和脖子外的围巾。 许一零的目光在那对情侣身上停留了两秒,她突然又想起那只独自发疯的黑天鹅,默默地感叹了一句“天气真冷”,随后继续往学校大门走。 她觉得赶路的时候无事可做,于是拿出手机给许穆玖发黑天鹅的故事。 到校门口的时候,许一零看见有一侧墙边上站着几个人,其中就有程露学姐,学姐在和另外几个人聊天。 她猜测那些人就是今晚要一起去大桥看烟花的人。 许一零虽然参加过几次诗社的活动,但是和其他人还不太熟,并不敢主动搭话。她一边观察其他人,一边慢吞吞地往诗社成员聚集的地方挪,直到转过头的程露发现了她。 “小许同学!” 程露开心地向许一零招了招手,许一零连忙加快了脚步。 程露重新跟其他人介绍了一遍许一零,大家十分热情地打了招呼,又继续讨论起刚才在群里就一直在讨论的蒸汽波音乐。 许一零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听其他人聊天,直到她感到手机震动。 她低下头打开手机,发现是许穆玖发来了消息: 【太可怜了,一定是感情很深,这样的日子肯定很孤单吧】 是啊。 许一零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是个很自然的反应吧? 虽说是这么想的,可她还是回复道: 【其实我刚刚还看到一种说法,动物对这些没有什么复杂的概念,他们谈不到感情,行动只是遵循本能而已】 【嗯,这么认为倒也挺有理的】许穆玖答道,【每个人想法不同吧】 许一零继续问道: 【你会不会觉得认为动物有感情这种想法太感性了,或者太不理性、太幼稚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对方疑惑道。 【你先回答我吧?你周围的朋友,他们会怎么想呢?】 过了一会儿,对方终于接连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什么样的想法都会有的】 【我觉得这种事没必要一定分出个感性理性的,怎么想都可以啊,也不用纠结幼不幼稚,就算幼稚又怎么样呢,幼稚又不是贬义词,感性也不是贬义词,感情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东西】 【大家平时都很累了,总得被允许自由地想象一会儿吧?】 看到这几句话,许一零说出了自己的苦恼 【我就是觉得,本来我也为天鹅的故事难受,我都快认可他们是有感情的了,但是突然又看见他们没感情,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在瞎想,我就感觉自己好像被教训了】 许穆玖发来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他继续说道: 【这么说吧,如果一个人他是真的在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动物的本能那些,那么他确实懂得挺多、想得也蛮特别的。如果他其实也被这个故事打动了,但他偏要否定感情,偏要嚷点跟其他人不同的,那这不能说是理性】 【那叫毁气氛嘛】 “嘿嘿……”许一零看着屏幕上的字,笑出了声。 “小许同学,出发咯!” 突然,程露拍了拍许一零的肩膀,许一零吓了一跳。 程露拽着许一零的胳膊,示意她跟上其他人。她看许一零拿着手机,又看了看许一零的神情,八卦道:“跟谁聊天呐?……男朋友?” “啊……”许一零的心跳陡然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她低下头关了手机,紧张地后背也有些发热。 她犹豫着。 因为她意识到程露和她认识的其他朋友不同,除了夏慧妮,她们两个的交际圈并没有重合。 许一零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就算承认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就在她还有些承认不出口的时候,程露已经问了下一个问题: “他也在溪城吗?在上学吗?” “嗯,”许一零点了点头,小声地答道,“他在益城……读大三。” 前往大桥的队伍里一共有十几个人,有大一大二还在社团的,也有一些已经退团但是还是会回来玩的学长学姐,一行人三五成群的边聊边往大桥的方向走,刚才还在聊蒸汽波音乐的同学这阵子已经聊到被滥用的“虚无主义”、电子产品的普及会不会降低人群中作家和诗人的比例了。 “小许同学在想什么呢?”程露歪着头问道。 “嗯?” 许一零看着程露温柔含笑的神情,倾诉的意愿在逐渐变强。 “是这样的……”许一零在脑内组织了一下语言,最终把之前因为极度想逃离偏见所以控制自己的想法行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程露讲了出来。 “嗯……”程露听罢,了然地摸着下巴,“其实啊,我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也有过和你一样的苦恼呢,而且不止我,我的一些朋友也和我们一样。” 因为找到了同伴,许一零很是激动:“真的吗?” “真的。” 程露和许一零走在队伍的末尾。和着寒风,程露谈起了她自己的经历: 程露出生的地方就有着很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父亲是奶奶十分宠爱的次子,她的母亲嫁入他们家之后,家里的老人都觉得是母亲高攀了父亲,母亲在婚后几乎感受不到父亲的关爱,甚至在生下了女儿也就是程露之后受到了苛待。程露的大伯母为了生下儿子,接连怀孕,生下了三个女儿后才生下了小儿子,在那之后身体一直很差,爷爷和奶奶十分偏心小孙子,甚至还将大伯母的二女儿送给了别人。程露的母亲看到家里的状况,感到十分后怕和灰心。程露快上初中的时候,她的母亲去了外地工作,和程露的父亲常年分居。 “从小我就很要强,家里人越是忽视我,我就越想证明自己很厉害,那时候我恨不得天天向所有人证明男生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和男生一样厉害。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柔柔弱弱的,我不要像个女生,我从来不穿裙子,甚至连颜色鲜艳的衣服都不穿,我把皮鞋扔掉,也把头发剪短,很多年都是这样。” “其实我也很喜欢裙子,喜欢长长的辫子,我也喜欢玩娃娃,喜欢看公主和仙女的动画片,我背地里很羡慕那些还在‘当女孩子’的朋友,可我又安慰自己,我告诉自己我比她们厉害,因为我像个男生……这是个很可怕的想法,我那时候居然觉得像男生这一点让我有优越感。我还总听说女生之间会勾心斗角,男生就很坦荡,所以我更愿意和男生做朋友。”程露的眼神有些哀伤,“大概是上高中之后,我的一个朋友让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明明我自己就是女孩子,明明我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不负责任,明明我应该很能体会女孩子们在面对外界的偏见、在面临很大的困境,可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是在否认女孩子这个群体,我一直在贬低女孩子,一直以跻身男孩子的群体为傲。” “这……”许一零皱了眉。 “我知道,这很过分。所以后来我才下定决心要改,”程露笑着摸了摸许一零的头,随后仰起自己的头说道,“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多可爱啊,谁说女孩子做朋友就一定会勾心斗角了?女孩子们互相帮助,可以有很珍贵的友情。勾心斗角的人是男是女都会斗,到哪都会斗,别把脏水泼到所有女孩子身上。管他男的女的,大家想穿什么、留什么发型、玩什么玩具、看什么动画片、有什么样的想法,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怎么做都是自己的自由,穿裤子也很美,长头发也很酷,玩娃娃的人也可以很勇敢很坚强。” “说起偏见啊,还不止这些。”程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你知道我是个美术生吧?当时准备学美术的时候家里很反对,他们给的理由无非就是那些老观念,什么成绩不好才去学美术,学美术的人都不学好、交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还有说女孩子上学用不着花那么多钱、送我学美术简直就是把钱撂进水里等等,最后还是我妈坚持支持我走这条路的。对了,我还是个文兼艺,简直成了家里孩子的头号反面教材,那些亲戚隔三差五地就带着他们学理的孩子来讽刺我……” “哎呀,说着说着就啰嗦起来了。”程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想这些问题你以前一定也多多少少碰到过类似的吧,真的很不容易。不过,现在我们都熬过来了啊。” “话说小许同学,你前阵子不是写了一段减肥时候的感想嘛。我当时看完可感动了。你其实最后也都会明白的,什么感性啊、理性啊、行为啊、观念啊没有性别之分,也不存在哪个一定比哪个高贵,”程露拍了拍许一零的肩膀,“你不是说了吗,要多问问自己的内心,既然是发自内心认可的答案,为什么要回避呢?做自己就好了呀,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和理解,让我们的心活得独立而完整,不是吗?” “嗯……”许一零重重地点头应答。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许一零攥着胸口的衣服,舒了一口气,“我感觉……我现在好受多了,很开心,特别开心。”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里四处摸索了好久,终于等到萤火落进她怀里。 她抬头的时候,面前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向前,在这条路上长长地延伸,耳边温柔的话语暖着她的眼眶、暖着她的心脏。 程露笑开了:“那就好,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 队伍时快时慢地向大桥前进,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距离零点还有一段时间。 许一零还从来没有在家长不陪同的情况下、在外面待到过这么晚。 她趴在大桥的栏杆上,享受沉静的夜空、新鲜的空气以及这难得的、略微出格的自由。 她低头打开手机,才发现许穆玖后来又发了一条消息。 【我有点好奇,你说你的答案里那节无法辨认的指骨是什么?】 许一零想了想,回复道: 【室友说是我的爱人为了表达此生不娶把他的无名指切下来了,所以我的墓碑前会是那样。一开始我觉得的挺狗血的,不过后来想想好像这么解释也挺完整的】 许穆玖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 半晌,他终于又问道: 【你会更喜欢为你切手指的人吗】 【你是这种人吗】许一零把这行字打出来后,盯着看了几秒,然后又笑着删除干净了。 “还在聊天呐?”程露上前问道。 “啊?嗯……”许一零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观察程露,确认对方没有看见自己屏幕上给许穆玖的备注。 “这次又在聊什么呢?” “剁手指头的问题。” “哈?”程露有些诧异,随后咂嘴道,“好奇怪。” “嘿嘿,也没那么怪吧。”许一零说着,给许穆玖发了一句: 【都可以】 是他的话,都可以。 她装作不经意,心底却纠结起来,暗戳戳地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问题。 于是,她又补充道: 【不过最好还是别这样吧,我不想让他切手指,我也希望他不要让我切我的手指】 谁不怕疼呢?手指头又不是手指甲,说切就切吗?嘴上说愿意,最后真的下得去手吗?切了又能怎样呢? 这下对方似乎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半天才憋了一句 【真的吗】 许一零的目光瞥向一旁,仿佛看见了什么羞耻的问题。 他怎么盯着这个话题呢?他是不是没意识到,她并没有说那个“爱人”是他? 她叹了口气,回复道 【千真万确,我希望他爱我之前先好好爱他自己】 到此为止,别再往下说了。 许一零把手机息屏,静静地趴在栏杆上望着河水发呆。 河岸上的店铺灯火通明,没有睡去的人们或在此间来来往往,或扶着岸边的栏杆、和桥上的人一起等待新年。 夜幕下两岸的灯影宛如星光,都被欢声笑语吹进了涌动的河流之中。 也许这里每天晚上都这么热闹吧。 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只是有些感慨,却并不伤感。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年轻,再长一岁还是两岁不会让她有失去青春的恐慌。 她又开始想,到烟花绽开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许个愿望,当她脑海中闪过“愿望”二字,她却开始伤感起来。 因为她意识到,再长几岁不会让她失去青春,同样的,其他的事情也是不会变的,哪怕有一天她不再年轻,有些事也是不会变的。 不过很快,她就不伤感了。迎面而来的寒风把她的额头冻僵了,好像也把她的大脑冻麻了,这让她想起某个她坐在电动车后座、鼻子酸酸的冬夜。 和现在一样,因为寒冷导致身体不适,所以她不想思考,所以她忘了很多规矩,以为自己正站在一个可以脱离规矩的地方。 烟花炸开的第一刻,身旁就接二连三传出响亮的许愿的声音: “我要保研!” “世界和平!” 他们喊着、笑着,响彻、热烈,仿佛是同天上一样绚丽的火花,划破了河面上所有的寒风。 许一零拍下了烟花的照片,发给夏慧妮。 “张远韬喜欢左瑜杭!”“刘译你要死啊!” “我讨厌本命年!不想穿红裤衩!” 许一零听着这些愿望笑出了声,心里开始有些跃跃欲试,可还是开不了口。 “我要环游世界啊!” 身边的程露对着河水大喊,直到喊不动,她转头对许一零笑,脸上印着烟花的火光: “很老套对吧?但是很有意思,你也试试吧?感觉超棒的。” 许一零受到了鼓励,开始思考自己的愿望。 符合心意的愿望。 什么愿望呢? 能宣之于口的愿望。 不,或者不能宣之于口也可以吧? 手机传来震动。 她低头一看,是许穆玖打来的电话。 “喂?” 对方的声音从贴着右耳的手机里传来,和左耳里烟花轰隆声相比显得十分安静。 这是电话里的跨年。 “喂,我……!” 要大声喊出自己的愿望,她欣喜地想着,又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像是要跌进深黑的河水里。 天空的烟火一朵朵炸开,映入她的眼睛,她捏着手机,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迎着风紧张而激动地呼吸着。 “……新年快乐!” 她的脑子里绷着一根弦,在她确定自己说出口的话只是“新年快乐”之后,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脑子里的弦断了,她的声音越喊越大,好像要用尽所有力气。 “新年快乐!”周围大家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地应和着她。 她跟着他们笑了,还流着眼泪的表情很是怪异。 她吸了一下鼻子。 好像生怕许穆玖没听到她说的是“新年快乐”,也好像要抢着把许穆玖该说的话也说掉那样,她又重复了一句: “新年快乐。” 蜉蝣 ——————————————第20年————————————— “唔……” 许一零迷迷糊糊地醒来,仍是闭着眼,忍不住打了个嗝。 “前方……主路直行。” 除了汽车的嗡鸣,耳边隐约还有导航的声音。 她想起自己此刻正趴在自家车里、趴在母亲穆丽菁的腿上。 这辆车是要驶往一个海滨城市洲城的,许一零一家人要去那里旅游。 车里开了空调,把酷暑隔绝在外。 不过刚刚那一觉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又到一年暑假了,可许一零现在还没有拿到驾照。在此之前,她已经挂了两次科目三了。 上一次挂科是在寒假。她提前一个礼拜预约考试,考试那天一大早去了离家很远的考场,在寒风里等了很长时间才等到上车考试。 在被通知不合格、下了车之后,她蹲在马路旁边的绿篱后面哭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想自己为什么一事无成。 她当然知道这种失败在人生里不算什么,她连高考都熬过来了,不该怕这样的考试。 但她真的不甘心。 看着网上那些人说自己每一科都是一次通过,她怀着恼怒质问自己为什么没让自己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在拿到驾照之前,这种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恼怒的情绪成了长时间存在的不定时炸弹,每当听到或看到和考驾照有关的事物时都会发作,偶尔也会在入睡前发作。 原本出门散心是一件挺愉快的事,可她看到车的时候难免又想到一些负面的东西,于是上车后不久便决定“眼不见为净”了。 许一零感觉到母亲的手肘搁在她的后背上,大概是在看手机。 “真不打算考研了?” 是父亲的声音。 她睁开眼侧过头,看见了父亲和哥哥的后背。 “嗯。”许穆玖回答,“想早点工作。” “本科的发展空间可没研究生大。”身边的母亲也发话了,“考研吧,你不试怎么知道,别到时候工作了又想考了,错过机会以后可有你后悔的。” “……算了,对我来说没那么大用处。而且也来不及了吧。” 许一零再次闭上了眼睛,听见许穆玖又说了一句“不想等了”。 她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许一零感到自己的脸颊被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去装点茶,”父亲的声音传来,“待会儿我来开吧。” 车厢右前方的门被打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许一零意识到车停了,应该是停在服务区了。 “零零,头抬一抬,我下车上个厕所。”母亲用手托着许一零的脑袋,把自己的腿从许一零脑袋下面挪开。 “嗯……”许一零闭眼应答,配合地用胳膊肘撑着自己的上半身,直到母亲下车关上了车门才继续趴在座椅上。 她没有再睡着,闭目养神了没多长时间,正对着她脑袋的一侧车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她皱了皱眉没管,等到实在嫌自己被热浪烘烤得时间太长才微微起身: “怎么不关门啊。”她这么说着,往门口看去,发现许穆玖站在外面刺眼的光里。 “让一下。”许穆玖开口道。 许一零打了个哈欠,转身将头靠在自己这一侧的车窗上。 快到正午了,烈日不遗余力地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闪闪发光,车、房子、树,还有人们的头发,鲜艳得仿佛能滴出油来。 车门终于被关上后,他们都没说话。 一时间,里面安静地能听见外面的蝉鸣。 许一零转过头,盯着玩手机的许穆玖发呆。 察觉到许一零的目光后,许穆玖放下了手机,伸手在许一零眼前挥了挥,说了句: “怎么这么困呢?” “头晕。”她答道。 “饿吗?” “还好。几点了?”许一零坐直了,四处张望着,“我手机呢?” 她记得自己睡着之前还握在手里。 “在这。”许穆玖往自己这一侧车门的凹槽一瞥,把许一零的手机掏了出来。 许一零伸手去拿,头脑还没完全清醒下她却清楚地感到自己身体重心的偏移。 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心底莫名一横。 然后,她拽过自己的手机,让脑袋就这么砸在了许穆玖腿上。 “喂!”许穆玖一惊,声音不是很大但语气有些紧张,听起来好像在担心许一零突然饿晕了或者困晕了。 但事实上他并不是在紧张这个。 “没事。” 很快地,许一零起身重新倒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打开手机看时间,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头不受控制地拧着,也没注意到许穆玖耷拉下他的肩膀、撇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没事吧?”短暂地沉默后,许穆玖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许一零下意识地表达疑惑,似乎是在问: 他在问什么?他指的是什么?她的身体状况?她的精神状况?还是别的什么? 她心里清楚得很。 许一零记得,昨天她从溪城回到林城,许穆玖去林城高铁车站接她,见到彼此后,他们在太久没看见对方这种心情下十分激动地拥抱彼此,后来,许穆玖就忘了撒手了。 她那时候也是这么问他的: “你没事吧?” 不觉得这样失了分寸吗? “嗯。应该没事。” 早就这么觉得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改掉,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从意识到逾矩的那一天开始,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像现在这样奇怪的关系,他们已经维持了很久,每当某个人做出了什么失了分寸的言行,他们都会很快在自己和对方的“帮助”下重新拨正自己的位置。 一开始,他们还会为生活仍在正轨感到庆幸,可渐渐地,他们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拨正位置后的他们一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一边竟又不禁腹诽对方“理智”的拒绝让自己尝到了被冷落的苦头。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提醒自己。 可哪里又是退路?他们快忘了正常兄妹该怎么相处,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当过正常兄妹。 他们卡在这种进退不得的境地已属过分,一直以来只是勉勉强强地处理那些突然而来的逾矩言行,明知道自己该为此感到羞愧,却下不了断绝的心,反而沉溺那些逾矩的时光,哪怕那是极其短暂的。而后,他们继续装作无事发生、毫不在意,甚至越来越不满足。 “真的没事?”许穆玖追问道,目光里的信息与其说是怀疑,倒不如说是期盼着一些和以往不同的答案和回应。 “真的。”许一零连忙把自己的视线紧紧黏在手机屏幕上,点开手机音乐,打断了对方的话。 她知道这次是自己先不顾分寸的,可她还是退缩了。 她有些不忍,但她选择让自己的神情尽量显得平静。 许穆玖不再说话,只是扭过头兀自笑了笑。然而,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因为庆幸?因为无奈?还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似乎已经都不是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实在不知道要准备什么情绪,或者他疯了吧。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各自玩着手机,直到父母回来。车子启动后,他们依旧和从前一样,自然地进行家人之间的聊天。 午饭是在车上随便吃了点水果应付的,到达洲城的时候已是傍晚,一家人先到提前订好的酒店放了行李。酒店靠近海边,附近还有夜市。 放好行李后,他们便去附近的夜市吃了晚饭。 穆丽菁和许常均打算这天晚上先在夜市逛,等到第二天再去海滩。 许一零说自己想先去海边看看。 “又不是不让你去看,大晚上的能看见什么啊。”穆丽菁不满道。 “晚上当然也有风景啊。” 许一零向往地朝夜市外的天空眺望。她想起了日落时分车子经过海边时她透过车窗看见的那片染着橘紫光晕的海,还有那些悠闲地绕着海散步的人们。 “我只是去散散步,没关系的,一会儿就自己回酒店。” “明天再看就是了。”穆丽菁仍是拒绝。 “我有手机,我知道怎么跟你们联系。”许一零争取道,“我还从来没看过海,我太想去看看了。” “不行,不准去,我不放心。” “我早就是个大人了,你不能一直把我当小孩子、一直管着我吧。我没事的。真的!” 许一零这么说着,后退了几步,转身往夜市外走。 离开一段距离后,她回头观察,发现父母他们没有跟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走在陌生的路上,周围也都是陌生的人。 过了一会儿,许一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确是一个人在游览,在没有父母陪同的情况下看风景,不是在自己读大学的城市,也不用拿社团活动做借口。 很自在。这不就是旅游的乐趣吗。 她步履轻盈地往海边走,心里一阵舒畅。 太想早点看到海了,尤其是在母亲他们不赞成的情况下。 “许一零。”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许一零立刻警觉起来。 听声音又是许穆玖,他跟过来做什么? 她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对方就已经走到她旁边。 “你怎么跟过来了?”许一零继续往前走,语气陡然增添了些许不悦。 她今天一直在懊恼自己白天的表现,并不想再和许穆玖单独交流,只想趁自己还有这份懊恼的时候赶紧把许穆玖轰得远一点,或者说把她自己从许穆玖身边轰得远一点,怎样都好。 “爸妈怕你一个人不安全。”许穆玖义正辞严地回答道。 “你是来替他们看着我的?”许一零不耐烦地问道。 “不是。”许穆玖望了望旁边表情不善的许一零,和许一零拉开了一段距离,“我也没看过海。” 见对方依旧跟着,许一零突然停下,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她心想:他脸皮这么厚?不知道自己回去?她和他去海边散步,这算什么啊。 许穆玖的表情终于由从容变为了尴尬和无措。 他意识到,对许一零来说他似乎主动得有些过分了。即使他跟过来这件事的确得到了父母的授意,这阵子他也开始不自在起来。 “额……我回去?”许穆玖问道。 “你……!哎呀!”许一零一咬牙,拽着许穆玖就走。 不知怎么,想到就这么把他赶回去很麻烦,她又有些舍不得。 许一零一边紧紧攥着许穆玖的胳膊,一边暗暗骂自己是个神经病。 许穆玖舒了口气,一句“我就知道”差点从嘴里漏出来。 见许一零还在懊恼,他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跟着许一零走了一段路。 拽手拽累了之后,许一零撒开了许穆玖的胳膊,自己拿出手机转移注意力。 点开消息列表的时候,她看见了教练前天发来的消息: 【放假了吗?可以预约下一次科目三考试了】 突然间,她心底一沉。 她放假了,可以准备下一次考试了。 可到现在她都还没敢回复。明明她自己也知道逃避不是办法。 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下一次又失败该怎么办。别人第一年就能办到的事却被她拖到了第二年,而且越拖越害怕。 许一零犹豫地盯着屏幕良久,然后放下了手机继续走。 她心不在焉地环顾周围,又看了一眼旁边悠闲的许穆玖。 “哥,”许一零开口问道,“你当时怎么过科三的?” “嗯?”许穆玖回忆道,“也没怎么,就是当时运气特别好,路上没什么车,出的要求也简单,我没开多长距离就靠边停车了,然后就过了。” “哦……”许一零郁闷地低下头,“你觉得简单吗?” “这个嘛,过了就不觉得难了。” “啧,”许一零皱着眉,陷入了自我怀疑,“我怎么到现在都没过呢。” “再报呀,正好现在暑假了。” “我有点不想报。”她沮丧地说道。 “为什么?” “如果这次再挂,就是第三次挂了,之前科目二也挂过一次,说出去要被人笑话,说我以后是‘马路杀手’了。”许一零说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开车?是不是真的很笨?” “这怎么能代表智商呢?我当时科目二还挂了两次呢。本来影响结果的原因就有很多啊,说不定就是运气太差了,或者心态没调整好。”许穆玖顿了顿,说道,“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事实是真的不适合开车又怎么样,开车本来就不是人人都必须精通的,就像不是人人都精通下棋、画画一样。可能是现在外面跑的私家车太多了,加上周围同龄的学车的人太多了,才给了你一种大家都能做到的感觉。” “是吗,”许一零不服气地努了努嘴,“我怎么看网上说驾驶考试简单得连狗都能过?” “谁说狗就一定不如人了,有的狗聪明……”许穆玖笑着反驳道。随后,他反应过来,摆了摆手,“扯远了。” 许一零扯了一下嘴角,说道:“我只是气自己挺没用的,别人能做到的我做不到。妈以前学车的时候就没我这么困难,我因为没考过去被她说了好几趟了。教练也说我来学手动档就是受罪。可我不甘心去学自动档,我可以不开手动档,可我不能不会。” “你已经会了,你不可能因为没有通过考试,脑子里关于手动档车的知识就都消失了。你只不过是由于各种原因还没拿到那个证。” “驾照当然重要了。没有就代表不会,就不能开车。” “你只是很想要那个能开车的资格证吗?”许穆玖说道,“那可能自动档的会更快一些让你拿到。” 许一零立刻咬牙切齿道:“我就想要手动档的。” “哎,你这……”许穆玖看着许一零难得说话不大冷静、好像在跟谁赌气的样子,有些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死脑筋。” 许穆玖叹了口气:“没事,我理解。我当时挂了两次科二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总是在坡道的时候熄火,被骂惨了,心情特别不好,觉得世界上好像没有比我更差的人了。” “原来你还因为这个难受过啊?”许一零好奇地问道,“怎么当时没跟我说?” 许穆玖将目光瞥向一旁,答道:“当时大一快开学了,我们那段时间……在闹矛盾,你记得吗?” 许一零想到了什么,别扭地点了点头,赶紧说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上学了,我在学校学了很多新的课,慢慢地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之后我就觉得学习这个东西吧,挺实在的,会了就是会了,不会就是不会,让我变得厉害的不是那些资格证,是我自己学的内容。大家是因为没那么多时间互相了解,所以才定了那么多资格证来快速评价一个人。”许穆玖说道,“等到再有时间驾考的时候,我就仔细想了一下,我想要的其实是手动档的经验和开车的资格。所以我想开了,跟自己说如果科目二再挂我就去学自动档,自动档又不比手动档差什么,反正手动档的东西我都见识够了,我也不在乎有没有手动档的资格,手动档的驾照我以后又不用带进坟墓。最后我没想到,第三次走运,还真就过了。就算那次还是没过,我换成了自动档,到现在也能拿到驾照了。” 许一零陷入了思考,许穆玖接着说:“你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就好了,如果你只是想要个开车的资格,其实有更快的路。如果你一定要拿到别人会认可的手动档的资格,那你就继续,不用太担心下次是不是能过,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有一天能拿到。” 许一零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我担心自己要比别人花更多时间和钱去实现这个目标。那样不是显得我很笨很没用吗?” “‘花最少的时间和钱拿到手动档的驾照’这件事和‘一个人是聪明、有用的’之间没有等号。也许很多人把它当成标准,但你没必要一定用这样的标准框住自己。而且不止这件事,其他事也一样。”许穆玖走到许一零前面,面对着她说道,“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的价值永远不会因为其他人的否定就消失,也不会因为你自己的忽略而消失。” 许一零愣住,而后,她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对她而言,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的鼓励了。 两个人继续并肩走着的时候,许一零回忆着刚才许穆玖说的话,忽然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是在大学里学的吗?” 许穆玖想了想,摇头道:“不是、不全是……” “什么意思?” 他欲言又止,直到许一零坚持追问他还有什么原因。他答: “在学怎么爱你的时候学的。” 许一零听罢,瞪大了双眼转过头去看他。 “看我干嘛,”许穆玖回视,然后理所应当地摊了摊手,“我又没说错,我是你哥啊,应该的。” “……行、吧。” 各自扭过头之后,他们一路再无话。 洲城的夜晚是凉爽的。浸着咸湿气的风在步行道上饱满地撑开,从皮肤表面擦过,将面朝大海方向的人往前推了推,直到城市的灯火被抛在他们身后。 海浪镶嵌绵密的泡沫,自远而近地、细细地吟唱着单一的旋律、反复抚摩岸边的砂砾,绰约的光影轻柔地与海浪相溶、向远处弥散,渐渐消失在浓稠的墨色里。 天空与海之间仿佛被谁用笔抹了一道,模模糊糊的没了界限。 许一零继续往前走,视线怔怔地投向远处未知的墨色。 什么阻挡都没有,她想,如果有东西掉进去,大概会孤独地在里面流浪很久,然后在寒冷的黑暗里被海水送去很远的地方吧,远到能离开这个星球似的。 “你想去能碰到海水的地方看看吗?” 许一零闻声转过头,却发现许穆玖没在看着她问。 她不知道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在想什么。 当她把注意力收回来的之后,她注视着他眺望远方的眼睛,不禁开始担心他把思绪放在远方太久。 就像她刚才几乎要在那样的远眺里失去自己一样,她产生了一种会在这样空旷的夜色里失去他的错觉。 她握住了许穆玖的手。 “嗯?怎么了?”许穆玖终于将目光收回,问道,“你要一个人去看看吗,还是……?” “不用了,我就吹吹风。”许一零四处张望,锁定了不远处的大石头,“我们爬到那边的石头上坐着吧。” 爬上大块岩石后,两个人面对大海并肩坐着,就像过去很多年聊天时那样,谁都没在看着谁。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许一零问道。 “我吗……我在想前面看起来好壮观啊,”许穆玖顺着延伸到远处的海一直往上看,“还有,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得要多少个我这样的人才能把这片海和这片天空遮住啊?” 许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气,周围的风太大、流动的范围太广,他呼出的气大概眨眼间就被吹走了很远,留在鼻腔里的只有一点点苦味。他意识到,在这方空间里,连每时每刻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呼吸都是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他不过是偌大世界里的一只蜉蝣罢了,从生到死,几十年的光阴,几十年的经历,几十年的情绪,他的一切都会是如此。 他是一滴水、一粒沙子,或是一缕风,都是一样的,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当他死去,和他有关的一切痕迹眨眼就能被抹去,像从来没存在过那样。 “根本数不清吧。”许一零回答道。 “我知道。”许穆玖转过头问道,“那要是……我俩算在一块儿呢?” “当然还是数不清啊,但能减少一半。”许一零想了想,后又说道,“不过你不用想这个问题。” “为什么?” “你不用一直看着海、看着天,不用遮住它们,”许一零答道,“对你来说,你自己的体积已经够大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哈……”许穆玖扶额笑了笑,“好怪的说法。” 说来也是,对于他这具躯体而言,他自己倒的确是全部。 世界的一瞬就是他要去面对的漫长的生活,他要去一分一秒地度过。 越是被告知渺小,他便越能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其实存在着。因为要长久地存在着,所以他仍要挣扎,所以他想在乎自己,也期待着被在乎、期待着能从谁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和他挨着肩膀的那个人对他来说也是真实存在的,是温暖的、和他互相在乎的,想到这,他开始敢大胆地呼吸了,也敢肆意地欣赏头顶的夜空了。 许穆玖转而问许一零:“你刚才又在想什么呢?就在你看着这片海的时候。” “我想如果有人进到这里面,肯定会漂泊很久、去很远的地方吧。”许一零指了指远处,“但是,如果就这么进去,感觉会又黑又冷又难受。” “会死的。”许穆玖肯定地说道。 许一零看了许穆玖一眼,沉默片刻后,她突然问道: “你怕死吗?” “怕。”许穆玖不假思索地答道,“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死了之后就见不到你、见不到爸妈、见不到朋友了,再也不能吃东西、看风景,还有像现在这样跟你胡说八道了。” 他早就想好这个答案了,就在刚刚,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是怕死亡本身,倒不如说是怕失去自己,怕失去这个将外界信息通过身体传达给意识的、让自己感知到自己还存在的系统。 痛苦也好、快乐也罢,因为他都想感知、占有,所以他害怕失去。 死了之后,即便他不想把她忘了,他也一定会忘,因为那时他连自己的存在都忘了。 许一零听罢,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许穆玖倒是感到很惊讶,他以为许一零一直知道答案并且毋庸置疑。 她还是想听他自己亲口说出来。 许一零低垂着眼眸,大概是很紧张吧。 许穆玖突然也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地表达道:“嗯、嗯,是啊。你知道吗,我其实有时候,额,不,可能是经常吧,我会觉得生活很难受,因为我这个人总是焦虑。可我本来不想焦虑的,我认识的人,他们不理解我,也没有义务理解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有时候为什么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也没有意义的事、交一些没必要也不喜欢的朋友。我想睡觉、散步、吹吹风,可我好像不配拥有那些,想着那些就代表我很懒惰、我不努力、不上进,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听我发些牢骚,和我聊天,甚至听我胡说八道,而且我能不用担心自己说了这些话就导致自己的形象在那个人眼中发生很大变化,尤其是不好的变化。我太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差劲了,是不是因为太差劲所以才有对自己放宽标准的想法。我想,哪怕有个人不会觉得我不配说自己太累都好。” “许一零,”许穆玖往许一零的方向挪了一点,“我能这么说吗,在你面前我不用活得那么冠冕堂皇。而且,你……在乎我,对、对吧?” 说出这句话后,许穆玖更紧张了,攥紧的手心几乎要冒出汗。 “嗯,当然在乎!”许一零大声且肯定地答道,“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很长时间、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我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有了一件可以确定到死的事。我觉得,我不会再遇到对我而言比你还特别的人了……” “好了我知道了。”许一零打断了许穆玖的话。犹豫了半天后,她说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遇到那种能理解你的、特别的人了?就比如……” “比如什么?对象吗?”像是“回敬”许一零刚才的打断说话一样,许穆玖也抢着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哎!我不是说那、额,嘶——”许一零懊恼地一掌拍向旁边的石头,最后还是继续道,“算了算了,就当是这个吧。你年纪也、够了,怎么不去找对象?” “我……”许穆玖闻言,低下头,“如果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呢?再去喜欢别人,这样好像不尊重别人吧?” “嗯?是么?说句不好听的,”许一零皱眉道,“其实心里装多少个人是各人的自由,别人也看不到。和谁交往也是自由,人可没那么纯洁,如果可以交往,适合交往,哪怕没那么喜欢对方,很多人也不会放着白白的恋爱不谈不是吗?难道就不想放纵自己,或者占占便宜什么的?” “额……” “你敢肯定不是吗?”许一零追问道。 “我不敢。”许穆玖答道,“如果只是说我自己的话,我不是从来没想过这样。可是,放纵自己、占便宜,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对我来说那些可能是乐趣的东西最后什么都不是,我难道不清楚那只是把别人当作消遣、自己也成了别人的消遣吗?” “你是这么想的?” “嗯。你呢?”许穆玖问道,“你年纪也够了,你怎么不说自己去找一个喜欢的人?” “……就像你说的,我不想消遣。”许一零用胳膊轻轻环住自己,“我怕找到只是消遣的人,我怕矛盾、怕冲突、怕背叛、怕后悔。” “你明知道外面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外面是有很好的人的,如果你试试……” 许穆玖说到这,突然停住。 他想到了什么,而后,他黯了眸子,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 “也对,如果你愿意尝试风险,大概就不会把我当成选择了吧……” “你说什么?” 许一零听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这样吗? 她觉得许穆玖说的好像是真的,可当她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急切地希望事实并不是这样。 反应过来这样的问题算是越界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没什么。”许穆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海浪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许一零别扭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 “许一零,我想说,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许穆玖终于开口道,“这几年,我也在想一些问题、想了很多遍。我也清楚,有些话我不能说,不被允许说。可我承认,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用得到允许就可以说出来。” 许一零心中隐隐不安,有一瞬间,她十分疑惑自己一直以来的犹豫、阻止是不是正确的。 她慌乱地交握着双手,觉得纾解不了紧张之后她又抓住许穆玖的手,似乎是为了给他一些鼓励,又似乎只是把许穆玖当作能让她安心且与这件事无关的家人,“你说,我在听。” “这样吗?……其实,有件事我想说很久了。我有喜欢的人,不合常理的那种喜欢。我想像爱我生命中所有角色那样爱她,像尊重陌生人一样尊重她,像爱护亲人一样爱护她,像理解朋友一样理解她,像陪伴爱人一样陪伴她。”许穆玖调整了一下呼吸,“许一零,我……” “你疯了?”许一零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许穆玖的话,她抓住许穆玖的肩膀,声音止不住颤抖,“你看着我,你知道我……你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要说?” 如今,她已经混乱得不知道再纠结他们之间有没有过正式表白有什么意义了。可她还是会习惯性地阻拦,仿佛只要不说,他们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穆玖伸手捧着许一零的脸:“那你也看看我啊。” “哥,我是你妹妹。” 许穆玖只是眨了眨眼,本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流进悲伤:“我……知道啊。” “呜……”许一零紧紧攥着许穆玖的肩膀,眼眶泛酸,哽咽道,“我等了很久,可我不能听。” 她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拴在她的脖子处太久,直到如今也在勒着她。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目光里无声地恳求道: 救救我,救救我,快点对我说,或者,永远别说。 许穆玖感觉自己几乎要在对方的目光中窒息。 对不起。 “我喜欢你。” 他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说出这句话之后,那双眼睛仿佛变成了深海,迎接他一直下坠。 “我喜欢你。” 他这么说着,感觉自己在这汪海水里坠得更深了。 “你疯了。”她下意识说道,眼眶溢出了眼泪。 “也许是吧。” 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终于在她的眸子里捕捉到了欣喜的萤光。 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欣喜,之后便有怎么也藏不住的悲伤从她的眉间、眼睛里涌现出来。 他终于开始不安,这同样也被对方捕捉到。 他被她紧紧拥住,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灼热,顾不得如鼓的心跳和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 他清楚自己现在已经做错了事。 他回抱住许一零,好像抱住了救命稻草: “我想听你的答复。” 求求你,现在,请你救救我,让我听到你肯定的答复。 “我也喜欢你。”她一字一句清晰地答复道。 我爱的人,是一个独立的灵魂,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爱好、自己的追求,我们可以互相依靠、互相鼓励、互相理解,我们愿意对我们所爱之人忠诚、坦率,并且不担心我们不接受真正的彼此。 我们是世界的蜉蝣,是自己的全世界,有彼此陪伴的时候,自己虽然不完美,但心很完整。 就在这一刻,明朗得好像看到了整个宇宙。 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即使涌出来的即将淹没自己的情绪有太多种,其中也没有惊讶。 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自己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或许再来一次,自己仍是会选择逃避,可无论逃避多长时间,终究要一起迎接这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许一零松开许穆玖,随后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七月三日。 她指了指手机上的日期。 他们之间从此多了个纪念日。 终于平静下来、认清现状之后,真正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发现自己很快就不像以前那么担心,甚至开始有心情考虑一些琐事了。 许穆玖继续把日历往下翻,发现下面的黄历显示这一天并不是个黄道吉日,而且忌嫁娶、订盟。 “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太草率了?”许穆玖问道。 虽然是这么说,可他们清楚这种事不大可能商量着日期,更谈不上计划。 许一零故作抱怨:“你也知道自己沉不住气啊。” “那也是因为……”许穆玖别过脸,“因为我仗着、我知道你在乎我。” 许一零不甘示弱:“切,别说得好像你自己之前很平淡的样子,你装得也不好。” “哈哈……是啊,我什么样子你最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许穆玖一个人从石头上下去。 “再到处看看吧?” 他站在石头下的阴影里,回身向石头上的光亮处伸出了邀请的手。 “走吧。” 许一零牵住了他的手,从石头上一跃而下,眼睛里含着亮莹莹的笑意。 黄历上说,这一天不是个好日子。 可许穆玖不这么认为,就在许一零的亲吻落到他的脸颊上时,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喂,许一零,你知道吗,我有个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就在刚才……”他用炫耀的语气跟许一零叙述着,“她亲我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许一零扯了扯他的胳膊,“你以后不能被别人亲了。” 他愣了一下,随后笑道: “好。” “许一零。” “嗯,什么?” “你也答应我,如果可以,不要后悔。” “好,我答应。” “真的?”他转过头,注视着许一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真的,我答应。”许一零认真地答复道,“我也知道。” 我知道。 我对你的感情,既不伟大,也不无私,更不纯洁。 我知道。 你也是如此。 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无二 ——————————————第20年————————————— 屋外下着秋分后益城的第一场雨。 自从保研名单公布后,617宿舍的吴泽雨因为名单上没有自己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而后他便几乎每天都不辞辛苦地去学校图书馆备战考研,今天也是如此,一早就出门了。 下午的时候,许东宁也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宿舍里只剩下杨任和许穆玖两个最近忙着秋招的人。 【10月5日 14点 唯光瑾旻 线上群面 产品结构】 【10月8日 10点 轻端 线上面试 工业设计】 【10月15日前 三层塔 建模】 …… 【毕设、论文 准备】 许穆玖的手机亮着,被搁在笔记本电脑旁边,屏幕上显示的是近期备忘录。 他的目光投向笔记本屏幕,从自己的简历到自己的邮箱,最后又回到备忘录上寥寥无几的面试通知。 “哟,”坐在对面的杨任突然开口,“我收到了。” “什么?真的?”许穆玖连忙转身,摘下耳机。 “被拒了,是感谢信。”杨任笑得有些无奈。 非常感谢关注公司招聘,但匹配度尚有不足,希望未来有好的发展…… 总之,拒绝。 “一定还会有新的机会。”许穆玖礼貌性地安慰道。 “哈哈,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杨任伸了个懒腰,“上次这个群面给我看得一愣一愣的,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够能说的了。” “是么……”许穆玖想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群面,心里有些摸不着底。 要是自己群面也失败了怎么办? 他的眼睛扫过自己手机上的面试通知的备忘录。 选择十分有限,何况也不是十拿九稳的。 他再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投简历投得太少了,还是说自己真的很差劲,没有地方愿意雇自己去工作。 不过说来也是,手上没什么傲人的成果,只有平平无奇的作品集,唯一能提上一嘴的也就是那段很多时间都在打杂的实习经历和之前在社团里参与的游戏项目,而且细究起来和申请的大部分岗位也不是完全对口。 现在就业这么困难,大家都挤破了头去争取一个工作机会,那些应聘的人里,比他优秀的一抓一大把,他们去应聘都不一定能得到好的反馈,他这样的还得再往后捎捎。 所以,像杨任那样能收到感谢信都算是好的了,大多数时候,他投的简历都石沉大海了。 他没有为考研做准备,已经算是错过了今年考研的机会。秋招是大学时期比较靠谱和重要的找工作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来年春招的战场还会厮杀得更加激烈,到时候自己更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了。 也许可以回到林城找一份工作,只不过回去工作的话,待遇从各种方面来说一定是比不上像益城这样的城市。 如果有可能,还是不太想回去。 有个声音告诉他:别挑三拣四,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没人这么对他说过,可他听着却很熟悉。 被教训了。 不管怎么说,毕业之后都不能在家当个无业游民。 随便找一个工作也不行啊。以后的日子不就成了要么四处跳槽,要么混吃等死吗? 那也太失败了。 不能让父母看见自己这幅样子,也不能让许一零看见。 许穆玖撑着额头,盯着毫无变化的刺眼的屏幕。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包裹着建筑,他自己也被灰蒙蒙的挫败感包裹着。 这种挫败感并不同于上学、考试的表现不好,因为后者的结果都清清楚楚体现在分数和排名上了,而前者的评判的标准并不单一,让人感到无力。 目光所及之处的求职人似乎都是对手,可又都不是真正的对手,不是从始至终的对手,或许说,大家本来该是同伴才对? 这世界的人们,他们在这个空间、在某一段时间里,经历了一些由无数普通的巧合造成的事情。此后,他们便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对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认识与一套喜好与厌恶的选择系统。他们组成了分工明确的社会,有的人爱文字,有的人爱图像,有的人现实至上,有的人浪漫至死,有的人对物质世界兴趣斐然,有的人对精神空间呵护备至,有领导者、服从者、反叛者,有想象家,自然也有实践家,有的人心怀天下,有的人唯我独尊,有的身处舞台中央,有的游走于边缘角落,有的人拼尽全力利用时间挖掘价值,有的人淡定从容处变不惊摒弃外界一切影响……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事物的成因、变化、影响,在不同领域用独属于他们的方法从事工作,他们带来情绪,成为其他人经历的一部分,从出生到死亡,最终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完成属于他们的分工。 孩童时期的他一定会对此不满,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只是个平庸的齿轮,他是要去掌控一切的,而不是被那些不平庸的齿轮掌控。 如今,他想,他的分工在哪里?他的位置在哪里?他这样应该去配什么工作呢? 他需要工作,请给一份工作吧,只是当一块砖也好,随便在哪都好,他可以不用实现多么伟大的人生价值。 他如此祈祷着,也许是在对自己祈祷,也许是别的什么,但一定不是神,或者说,不是真正的神。 可是,现在假设他有了这些,他还是心有不甘。 不,他不敢说自己不甘。 只是,他这个贪婪的人类还有一些小小的请求。 他想,他要当一块体面的砖。 许穆玖点开了网页上推荐的面试技巧开始浏览。 “看啥呢?”杨任凑过来瞟了一眼,“这真的有用吗?别是病急乱投医。” “唉,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起码能帮助缓解一些焦虑。 说着,他便重新塞上蓝牙耳机,继续播放音乐,浏览面试技巧。 过了一会儿,许穆玖的手机显示收到了一条讯息: 【秋招还好嘛?】 来信者是顾阳。 许穆玖早在高中的时候就从顾允口中听闻顾阳的大名了,一直以来,他都是从顾允口中了解顾阳此人的。成绩优异的顾阳从林城一中毕业后考取了沪城的一所高校,毕业之后被珩游录用,是榜样一般的存在。 之前许穆玖在和顾允聊到秋招的时候提出能否看一看顾阳的简历以作参考,后来,顾允得到顾阳的应允,直接就把顾阳的联系方式给许穆玖了。 一开始许穆玖面对顾阳还有几分面对前辈的紧张,顾阳倒是随和友善,也很乐于助人,至于顾允,俨然一副自己就几乎等同于顾阳的样子,意思让许穆玖用不着跟顾阳客气。渐渐地,许穆玖也就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顾阳不仅解答了许穆玖的很多困惑,还给他推荐了几家安城的比较不错的企业,在秋招这件事上帮了许穆玖不少忙。 【收到面试通知了】 【但是不是很多】 【有轻端的通知,八号通知线上面试】 许穆玖一点一点地回复道。 不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了几条语音消息: “轻端很不错啊,在安城这里,我看见过,离我们公司不远,发展前景还蛮好的。” “调整好心态,面试好好加油,还是很有机会的。” “尽量往大公司看看,有的地方会面试很多次,不用太紧张,对口的方面畅所欲言就好,至于其他一些不太沾边的荣誉,我个人看法啊,还是别说太多没必要的,这个你自己掌握噢,主要是想好自己的定位,就是让那个……让公司看到你能做什么,看到你能创造价值。” 【好的好的,谢谢】许穆玖听完后立刻答谢。 【没事别客气,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对方还发了一个表情包。 许穆玖连忙道谢,最后把要点罗列到了自己的备忘录里。 以前,许穆玖听顾允的描述之后,只知道顾阳是个优秀的前辈、在学生时代有一些糗事,其余的并没有太多概念,也不是很懂为什么顾允一边数落顾阳的缺点,一边又总是去找顾阳相处、忍不住跟别人提起顾阳。 现在,许穆玖知道,顾允虽然对夸别人这件事过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至少他曾经某一次难得提到过的“如果不是顾阳,我估计自己大多数时候只能当个无头苍蝇”这句话,多少是有真情实感在里面的。 记了一些面试技巧之后,许穆玖又打开了前几天收藏的素材网站,一个下午又这么过来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 后来,许东宁回来了,裹着寒气窜进宿舍,手上还拿着快递盒和晚饭。一进门就聊起了自己下午去给笔记本装硬盘结果跑错地方的遭遇。 这时,许穆玖又收到了讯息。 这次是许一零发过来的。 【我已经收到糖咯】 她拍了张快递的照片,感叹道: 【今天就到了,送得真快啊】 昨天早上的时候许一零的大学举办了献血活动。 活动自愿参加,但是参加的学生加综测分这一点对许一零来说吸引力很大。献血活动每一年都有,可她去年因为生理期错过了这个加分的大好机会,所以今年身体状况比较好的情况下,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参加。 抽完血之后可能会有些头晕,吃点糖会好很多,所以许穆玖买了杨任给他推荐的一款糖果寄给了许一零。 不过就算是今天就送到,也早就过了能缓解头晕的期限了。 他知道,他只是想找个由头送东西罢了。不然他总有种自己和许一零的联系不够密切的感觉。 想起了这一茬,许穆玖问道: 【胳膊怎么样了】 【按的时候才有点疼,没事了】许一零回复道,【你呢?最近怎么样?秋招顺利吗?】 【还行,谈不上顺利】许穆玖如实答道,【不过应该也没有太糟糕吧,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评价】 【你心情不好?】 【还行】 片刻之后,许一零又发来消息: 【你现在有空吗?能打电话吗?】 他瞥了一眼屏幕,立马答道: 【能】 许穆玖刚起身准备往阳台走,耳机里就传来语音电话的提示铃声。 “哎,怎么了?”许东宁正说到兴头上,转头问了一句,“去哪啊?” “啊?”许穆玖转身的同时摘下了一边的耳机,“我去阳台打个电话。” 耳机里的提示铃声一直响着,他随手按下了接听键。 “哟,跟谁打呢?”杨任笑着问道。 “我跟……”许穆玖犹豫了一下。 “喂?哥?”手机另一边的许一零在疑惑许穆玖怎么不说话,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他呼吸一滞。 可能是因为习惯,也可能有其他原因,互相表白心迹之后许一零对他的称呼一直没有变过,他自己平时也不大深究这一点,只是随她喜欢。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没想到,这个称呼听着有些许刺耳,还有些让他心虚。 “哦……”他避开视线,“家里人。” 说着他便转身去了阳台。 暑假后来的两个月,许穆玖要去实习,许一零继续考驾照,独处的时间不多,相处模式基本上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就这么一直到了九月开学。 有时候他们自己都会有种海边那天晚上只是个梦的错觉。 “喂?”许穆玖终于回了话。 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楼下看,湿漉漉反着光的地面偶尔飘过一两个撑开的雨伞。 他想起自己好像有段时间没怎么出过门了。 “在为秋招发愁吗?”许一零也走到了快递站外面没人的角落,出声问道。 “嗯,有点。”许穆玖承认得不情不愿,“就是有点担心万一今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不是还有明年嘛。下学期还有机会,或者说毕了业……” “毕业之后不行!”许穆玖连忙说道,“我不能毕业之后在家待业。” “为什么?”许一零试探性地问道,“……怕爸妈失望?” “怕他们失望这是一点,主要还是希望自己能赶快独立出去,想有工作收入。那样就能自己养活自己,然后还有富余,用来……额,比如、花在住处之类的。”许穆玖越解释越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如果是想要独立生活的话,有的可能暂时收入没那么多的工作也是可以的啊,一开始做的不是理想工作这件事很正常,慢慢积累经验、提升自己,以后会有更好的。”许一零想了想,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且住处这个……就算是收入没那么高,租房子应该是能付得起租费的吧。如果你回林城工作的话,不是还可以住在家里嘛。” “我知道,就算是租房子,如果先能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起码可以租到环境更舒适的地方,”许穆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意思是,那个,我、我们……” “什么?我们?”许一零顺着许穆玖的话,突然想到了什么。 眼神忍不住惊慌地左右乱飘之后,许一零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压低声音,尝试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你、想得还真远……啊。” “喂……!我认真的。”许穆玖自己的耳朵也红了,他双手捏着手机,把头埋得更低了,“我、我以后是要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啊……” 他在说什么啊! 许一零感觉心脏跳得更快了,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没听过这么肉麻的话,简直比“我喜欢你”什么的肉麻好多倍。 如果现在她面前有一面镜子,她料想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一定不大正常。 许一零捂住了自己脸,嘴角却莫名噙着笑意。 她并不是讨厌这句话,相反,听着倒是挺满足的。不过她猜电话对面的人的脸色现在一定也不正常。 “有本事再说一遍。”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恶劣。 “……” “我要和你过日子。”许穆玖字字清晰地重复道,语气里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咳嗯!”许一零多少还是有些招架不住,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许穆玖这么着急工作的态度让许一零想起今年暑假,父母劝他再考虑考虑读研,他那时候也是很坚决地说自己想直接工作,似乎是很早之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的样子。 他说自己想早点独立,想要个自己的住处,不想要父母的供养,刚才,他又表达出把她放在未来规划里的意愿。 这其中是有联系的。 像是被突然提醒了一般,她重新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处境很尴尬。 她明白,他或许是觉得自己不该以被供养者的身份、做着和她交往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他才急着让自己独立生活,好让他自己心安一些。许一零自己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可她那时候觉得这暂时离他们还有点远。 许穆玖大概在跟她表白之前就想过这一点了,现在他是在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执行。 想到这,许一零敛了笑意。 回想起他刚才“要和你过日子”那番说辞,她心底又默默感慨道他想得真远。 但这一次不是慌乱下的调侃,而是她真的对他那股执行的决心感到了担忧,甚至是恐惧。 她问: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考研的吗?” “额……” 他犹豫了。 说实话,他不打算考研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但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省略这一部分、直接说其他原因,还是如实全都交代。 他不想对她隐瞒,但他担心她多想,如果让她知道他选择不考研的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会有心理负担。 “我不是……” “你犹豫了。” 许一零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像已经把他的心思都看穿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许一零低下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你忘了?当时我们谈到我中考志愿报哪里的时候,你也是很纠结。我现在和你那时候心情很像。” “嗯,我没忘。” “虽然最后我确实还是去附中了,可我当时报的是一中。”许一零深呼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道,“你明白吗?如果你原本打算考研,打算深造你的专业,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放弃读研,我、我不能……” 说着说着,许一零的声音颤抖起来,她往周围瞥了一眼,面对着角落的墙壁:“你答应过我你会好好爱自己,我不想你因为这个把你自己变成你不满意的样子,你不能因为这个拖累你自己,我怕你将来会后悔……” “喂?喂,你没事吧?”许穆玖听到许一零的情绪有些不对劲,焦急地解释道,“你听我说,我没有要把自己变成不满意的样子,我是自愿的。对,我承认,我不考研是有一点点原因像你说的那样,可我考虑过以后的发展,考虑过读研对我来说值不值得,我想得很清楚,我是真的想去工作。” “……真的?” “真的。” 半晌,许一零闷闷地说道,“你以前不是没骗过我。” “说什么呢,我可听见了,你扪心自问一下,我俩到底谁骗谁更多啊。别说得好像我完全不值得相信的样子。”许穆玖不满地反驳道。 “我……!”许一零正准备开口,吸了吸鼻子,最后还是说道,“行,我的错……” “唉,好了好了,不扯这个了。我换个说法吧,我不是放弃了考研,而是我想选择工作。我想有自己的空间,我想自己有经济能力支持我做我喜欢的事。”许穆玖将视线从楼底转向远处的大楼,郑重地说道,“我不会后悔,你相信我吧。” “嗯,”许一零点了点头,“如果是你自己愿意的话,就好。” 她这才想起,一开始是她要去劝许穆玖的。 “啊,说起来,”许穆玖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我本来还有个事要跟你说的,结果你刚刚那个态度把我吓到了。” “什么事啊?” “还不是因为找工作嘛,本来我还担心呢,我说我不考研了,不学了,要去工作,我要挣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俗气、很不上进、自甘堕落啊之类的。”许穆玖掰着手指、半点不停顿地数落着他一开始担心的许一零会对他的评价,脱口而出后他又隐隐重新开始担心起来,“我就是想说,那个,毕竟现在本科生人数不少嘛,而且我上的也不是名牌大学,如果我上学就止步于此了,会不会看起来没什么文化、这个样子……” “啊?”许一零错愕地答道,“不会啊。” “是吗?”许穆玖放下心来,但还是故作质疑,“我记得你刚才说的,说得好像不考研就像放弃自我了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我是说如果你想要……”许一零脑袋还懵懵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许穆玖忍着笑意,一口咬定: “你明明就有。” 许一零正苦恼着怎么解释,反应过来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一时哭笑不得,只忿忿地“切”了一句。 “说真的,其实我自己觉得吧,单纯地想去工作赚钱的心愿比自我感动的学习给我的压迫小多了,可我之前担心,我不去考研会被你们觉得我没有上进心、目光短浅。”情绪稳定下来之后,许穆玖倾诉道,“你说你怕我后悔,怕我不能成为我自己满意的样子,可我也怕你后悔,我怕有一天你觉得我不是你会去喜欢的人的样子。” 许一零静静地听完许穆玖所说的,心里酸酸的,她回复道:“我记得你说过在我面前不用活得那么冠冕堂皇,我以为你知道我喜欢的千真万确就是你这个人。” “我知道,”许穆玖垂下眼眸,“可我控制不住,我觉得不安,你每次说谁都不能保证以后的事,我就会不安。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可我不想面对没有保证的以后。你看,你还担心我不够爱自己,可我明明很照顾自己的感受。我不希望你后悔其实是因为……我巴不得你以后只喜欢我一个,这是我自己的私心。” 许一零听罢,说道:“这样吧,给你举个不是很恰当的例子。” “……什么?” 许一零思考片刻,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 “其实,选择和你在一起比高考填志愿要容易。”许一零说道,“并不是因为在我心里高考志愿比你重要得多,而是因为我确定选你不后悔的决心更大。” 许一零回忆着,问到了自己的心声,有些愉悦地叙述着“我知道,你希望有人在乎你,我也希望有人在乎我。你说过,你确定自己不会再遇到比我还特别的人,你对我来说也一样,而且我也一直很有信心地相信这一点。我相信,如果我说我想爱你,以后无论我们怎么变,你一定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我吧,除非你失忆了,或者是……等到你把自己忘记的那一天。这也是我的私心。” 我们各自见过很多人,可无论如何,我们笃定彼此不可替代,这比喜欢来得更早。 我爱你,因为我知道我对你的爱里一定会被你允许我自私地爱着自己、满足自己的私心和贪欲,我不会被要求我对你的爱足以促使我永远活成也许是你喜欢的样子,而你也是如此。 所以,我喜欢爱着我的我,也喜欢爱着你的你。 异乡 ——————————————第21年————————————— 许穆玖大学毕业的时候心情不似高中毕业时那般激动。如果说二者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都有一点对于自己是否能很好地适应新阶段、新身份的彷徨。 毕业典礼和当初的入学典礼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他也是在台下无聊的时候翻出手机相册,才想起来自己原来在四年前的入学典礼也拍过照片。只不过,当初心里揣着的是迷茫和期待,后来,心里揣着的是一堆需要去处理的事,迷茫和期待都被挤没了。 他听着台上的人激昂的致辞,听着那个人表达对这片地方的留恋,心里却并没有自己好像要从某个集体脱离出来的实感,因为,他好像从来没属于过那个集体。大学四年,他连同专业的同学都认不全。硬要说他来自某个集体的话,那大概617宿舍还算是个答案吧。 吴泽雨最后通过自己的努力考研成功了,许东宁在家里人的建议下出国了,杨任留在了益城工作,而许穆玖准备入职的公司在安城。 之前得知许穆玖的工作也在安城的时候,顾阳询问过是否要和他合租。考虑到租金和地理位置等因素,加上顾阳是熟人,许穆玖便十分乐意地答应了。 从617离开的时候,许穆玖他们丢了很多东西,甚至有些大一就带来但是从没用过的东西,而那些东西似乎验证了一句话: 大学和自己一开始想的不一样。 他们约着以后有机会的话四个人再聚一聚,不过那也只是说说而已,以后大概率很难凑齐四个人了。 他们互相认为彼此是很不错的人,可即便相处了四年、聊天的时候彼此的态度都很热络,最后也谈不上是多好的朋友,顶多是玩伴。 他们不再是个集体,但他们在彼此心里有了个新的身份,叫人脉。 或许这就是上大学之前家里人交代要多交朋友的意义吧。 然后,大学就这样结束了。 毕业之后许穆玖去了安城,到了他租下的住处,收拾物品和心情,好迎接以后的生活。 住所在七楼,是两居室,许穆玖的房间在北面。 得知他确定在安城租房子之后,有段时间父母总打电话给他,尤其是父亲,言语间处处透着不放心。 许穆玖在和许一零聊天的时候提到了父亲频繁的电话,许一零听罢,告诉了他一件事:父亲以前在厂里带的徒弟小李前段时间生病去世了。 小李是一个人从老家来林城打工的,家里还有兄弟姐妹。他年纪比许穆玖大不了多少,为人善良又真诚,平时做事有些毛手毛脚,曾经还因为操作不当砸伤过师父许常均的脚。后来,厂里把他调去冲床的车间,他没干多久就辞职了。 许常均清楚地记得,那个小伙子从厂里离开的那天兴致勃勃地说自己以后要挣大钱,要请师父吃顿好的。可谁也没想到,那个生龙活虎的人没过两年会因为生病发烧、没人照顾,最后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在出租屋里了。 许常均对此很是郁闷,在表达自己认为小李的父母很失职的同时,他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他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他大多是在忙自己的工作、父母还有家里亲戚的琐事,教育和关心孩子的担子落到了妻子穆丽菁的头上,回过神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孩子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要去独自生活了。 所以,他打电话过来,大概是想弥补些什么。 许穆玖心想,他其实不需要父亲的弥补,也受不了父亲突如其来的热情关心。 他不讨厌父亲,就算是叛逆情绪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很讨厌,大多数时候,父亲在家里充当着和稀泥、调解员的角色,倒也确实帮助家里免去了不少冲突。可他也说不上有多喜欢父亲,因为他知道父亲是绝对支持母亲的。父亲不会花太多时间了解他的想法,相应的,他也是。 所以,他们都习惯了这么多年互不干扰的相处模式。他早就不指望获得父亲的关注,更不会因为对方的忽略而失落,反而是那种大人哄小孩儿的亲昵让他觉得难以适应。 更让他头疼的是,父亲可能是觉得他想独自生活是因为缺少关心、心里有埋怨和逆反情绪,可他自己清楚自己早就不是因为单纯的叛逆才想独立出去了。 看着父亲迟钝的分析和略显拙笨的关心,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知道,其实细究起来,还是他对不起父亲的地方更多。 他不能跟父亲解释清楚,所以只能心情复杂地应付着那些关心。 许穆玖回过神时,八音盒里的旋律停了。 这是许一零送给他的手摇八音盒,旋律是他们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听的《La Boi?te a? Musique》。 许穆玖把擦拭完的八音盒放置窗台的一边,接着,他抬起手,继续擦试窗户上的泥渍。 许一零要放暑假了,她说从溪城回林城之前想先来安城看看。昨天她发消息过来说是今天下午三点的高铁,大概晚上五点多到安城。 父母没提起许一零要来,他估计许一零没跟父母说。他也没说。 算来他们也有好久没见面了。 上次见面还是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两个人到家没几天就得了流感,嗓子疼得连话都说快不出来,康复之后也很疲倦。不过,后来都熬过去了,再怎么样也总有一天会完全康复。有时候他会卑劣地庆幸自己还是个年轻人,他运气好,至少还能熬得住一些病灾。 过年家里时有亲戚串门,许穆玖和许一零基本上没怎么单独相处过。这学期开学之后,许穆玖因为论文、毕设和工作等事忙得晕头转向,许一零也忙着修学分、参加活动,所以才一直没见面。 收拾好房间之后,许穆玖拎着垃圾袋出去,在客厅看见了刚洗漱完的顾阳。 因为工作的同时还读着非全日制的研究生,顾阳经常熬夜到很迟,休息日的早晨他基本上都在睡觉,只有中午以后才能看见他本人。 许穆玖搬来没多长时间,不过已经能明显地看出顾阳的饮食习惯大概是很不健康的,属于面条以外的东西全靠外卖,想起来才吃、顾这顿不顾下一顿的类型。但他的工作能力和学习能力又实在是太优秀了,所以仅仅是饮食上的没有条理显得十分情有可原。 许穆玖自己的饮食也谈不上有多健康,只是多亏了早些年在家里的练习,仅仅是买菜做饭对他来说并不难。出于对顾阳之前帮了自己很多忙的感谢,许穆玖有时会逮着顾阳在的时候叫他一起吃饭。 也是因为吃饭,许穆玖才发现顾阳跟顾允那家伙一样健谈,该说真不愧是兄弟。 前两天,许穆玖跟顾阳说许一零要过来的时候,顾阳说他的奶奶生病住院了,他这两天也要回林城看看,他不在的时候正好可以把房间让出来,这样就不会有人睡沙发了。 “许穆玖,你妹是今天过来吧?”顾阳问道。 “嗯对。”许穆玖答道,“今天下午的高铁。” “哦,这样,那正好,我下午回林城。” “嗯?今天吗?”许穆玖问道,“你之前不是说明天吗?” “我爸妈说奶奶的病好像有点严重,”顾阳无奈地叹了口气,“而且昨天晚上顾允发消息给我说他家最近又不太平了。” 许穆玖和顾允认识很长时间了,可对顾允家里的事了解得不多,只知道顾允的父母似乎更偏心顾允的弟弟。顾允自己平时不是很乐意提太多他家里的事,只是偶尔会不明不白地骂几句他的父母和弟弟。关于顾允的家事,许穆玖是和顾阳聊天的时候才从顾阳口中了解到的。 顾允的父母都是林城本地人,父亲叫顾智强,母亲叫陈春燕,两个人以前是一个村里的。顾智强因为能力的问题在村里一直找不到对象。后来,顾允的大伯、也就是顾阳的父亲顾智俊帮了陈家的大忙,所以陈家就把二女儿陈春燕介绍给了顾智强当老婆。陈春燕一开始并不同意,可在父母的软磨硬泡下还是和顾智强结婚了。 婚后的陈春燕和顾智强过得并不和谐,顾智强有酗酒的习惯,还会在厂里对女同事揩油,陈春燕本来就对顾智强这个丈夫很是不满,于是二人在家经常争吵、打架。即便这样,陈春燕也没有选择离婚,因为她的工作能力不太行,经常换工作,收入也一直没有顾智强高,所以还得依靠着顾智强帮她养孩子。一直以来,他们都觉得自己婚姻的失败来自于对方的不自觉,所以也一直都没有改变过自己。 陈春燕和顾智强有两个儿子,顾允和顾诺,比起顾允,顾诺的长相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而且比顾允油嘴滑舌、会讨人欢心,所以起码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些好脸色,而顾允从小脾气就直,也不会说漂亮话,小时候的他成绩不好,被父母用衣架、皮带伺候、被自以为是的弟弟奚落成了家常便饭。每次家里闹矛盾、或者在家受到打骂之后,顾允都习惯性地往顾阳家里躲。 等顾允长大了一些,他开始敢跟父母对抗了,也问过母亲为什么不离婚,可他得到最多的答案只是“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婚了”。 后来,顾允就不再执着于家里的矛盾了,而是想着早点从家里离开。然而,他第一次考研失败了,错过了秋招之后,春招的情况也很不乐观。毕业之后,他再次回到了林城,回到了家里准备第二次考研。 他成了父母口中的“赔钱货”,日子一定是不好过的。 “我不放心,反正我想我今天也没事,不如就今天回去吧。”顾阳说道,“我回去看看他。” 也只能是给一些心理上的支持。 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把他从泥潭里救出去,哪怕是顾阳也不能。 下午的时候,顾阳简单地收拾了下就离开了。 大约下午两点五十的时候,许穆玖收到了许一零的消息: 【检票了】 许一零发完消息,把身份证从包里掏出来,起身拖着行李箱往检票口走。 因为这段时间各个学校陆陆续续都放了暑假,所以在溪城东站能看见不少回家的大学生。 【快到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 是许穆玖发来的。 【好】 许一零回复道。到了站台不一会儿,她听见了高铁进站的声音。 许一零上车找到座位的时候,发现自己座位的外侧已经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生。 “嗯……你好,请问可以……” “什么?”漂亮女生正低头看手机,她闻声抬起头,张了张嘴巴,“噢,你坐里面吗?” 说着,她便起身让开了座位。 “谢谢,”许一零道了谢,走进去坐下,转头时才留意到漂亮女生的马尾辫上绑着一根十分精致的红色丝带。 许一零打开自己的手机,发现秦衿刚才发来了消息: 【你现在就去安城了啊】 【好可惜,本来我玩的游戏这个月十八号在安城有个线下活动,我还想你到时候陪着我一起去呢】 许一零笑了笑: 【下次有机会再说】 秦衿发来了哭泣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想到了什么,又发来消息说道: 【哎我发现你跟你哥关系还挺好的嘛,你回林城还特地先去安城看他】 【以前上初中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在运动会上看见你哥了】 【我记得】许一零回复道。 【你那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跟不认识一样】 【后来你跟我说你们那几天在吵架,你不想认他,我还以为你们关系超级差呢】 是有这么回事来着,许一零回忆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当时编的理由很蹩脚,可她也不能再解释什么了。 被朋友知道太多老底总感觉很不安。 【其实还行吧,都是以前的事了,小孩子不懂事】许一零赶紧搪塞过去,希望对方别再提这茬。 “各位乘客,请按照车票上的座位乘坐列车。” “你好,请出示一下身份证。”一位乘务员站到了旁边,核查起身份。 “噢,好的。”隔壁座的漂亮女生拿起桌子上的身份证递给了乘务员。 乘务员看了看漂亮女生的脸:“谢思然?坐在5D。” 谢思然? 许一零十分惊讶地转头去端详那个女生的脸。 是啊,这是经过溪城的列车。 一些很久远的记忆涌入许一零的脑海,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记得谢思然,记得很牢。 真的是她吗?那个曾经夺走自己最好朋友的人,那个自己和她比相形见绌的人,那个自己羡慕过且讨厌过的人,那个和自己在同一所学校的同学。 那个小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在那个叫谢思然的女生的略带疑问的回望下,许一零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乘务员。 在乘务员报出许一零的名字的那一刻,叫谢思然的女生的眼神里涌进了同样的难以置信,以及探究。 她也许真的是谢思然,而且她也记得自己。 “好的,谢谢配合。” 乘务员走向下一排座位之后,许一零终于开口道: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没有去过林城?” 无论自己之前的情绪有多复杂,在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便看见对方的眉梢爬上了笑意的那一刻,许一零终于确定,自己心里留下最多的情绪还是对于在异地他乡偶遇同学的激动、喜悦。 同时,她们都意识到: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原来,她们都长大了。 “我在林城的安邮小学上过学哦。”谢思然笑着答道。 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许一零和谢思然迫不及待地开始聊天。 “你大学也在溪城吗?今天是回家吗?”许一零小声问道。 “啊,不是不是,我大学在沪城,我家现在也在那边,我来溪城的房子拿东西,今天回沪城。”谢思然说道,“你呐?你去哪啊?我记得回林城不是这个方向啊。” “嗯,不是回林城。我放暑假了,去安城找我……一个亲戚。” “哦哦,安城,”谢思然了然地点了点头,“你大学在溪城真好,溪城很漂亮哎,我特别喜欢。” “嘿嘿,我也很喜欢。”许一零托着下巴笑道。 “对了,你学的什么专业啊?” “工商管理,你呢?” “好巧,我一个闺蜜学的也是工商管理。”谢思然答道,“我学的建筑,马上要去国外念书了。” “去国外?” “嗯,因为我爸妈他们说海归看起来值钱嘛。”谢思然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要是能硕博一起读,情况好的话,说不定以后就留在国外了。” “噢……”许一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许一零和谢思然聊了很久,从大学生活到相似的兴趣爱好。谢思然翻出了自己手机上的相册,向许一零展示她之前去各地旅游的时候拍的精美照片,讲述自己遇到的有意思的事。大概,她们小学的所有交流都没有今天的多。 许一零喝水的时候,谢思然在她的手机上点了一通。 “我们加个好友吧!”谢思然指着手机上自己的二维码说道。 “嗯,好。”许一零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打开屏幕后,许一零瞥了一眼时间,才发现已经过了很久了,大约再等半个小时这趟车就到安城了。 许一零将谢思然添加到通讯录,按照平时的流程给谢思然的账号设置备注和分组,还给许穆玖发了条即将到达的消息,突然,谢思然问道: “对了,你还记得罗敏吗?” 许一零的心猛颤了一下。 “……记得。” 她不太理解为什么谢思然要在这个时候提起罗敏。 谁都可以,但至少她们两个不应该这么顺畅地提到罗敏,毕竟当年闹得那么不愉快,谢思然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不过也有可能因为谢思然真的觉得这没什么。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她们两个现在都能谈笑风生了,就算是罗敏来了又怎么样,往轻了说,这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总不能一直揪着不放吧。 许一零好奇地问道:“你和她后来还有联系吗?” “嗯,是啊。我和她的初中离得不远,经常能看见。”谢思然回忆道,“后来我回溪城上学了,我听她说她没考上高中,再后来……她就去打工了吧,我也不清楚,再后来和她就没怎么联系了。” “一直没有联系了吗?” “本来是没有的。但是今年五月份的时候她用另一个账号加我了,我都不知道她从哪找回来的联系方式。”谢思然点开自己的聊天界面,一边划一边说,“她说原来的账号早就不用了,所以以后就用现在这个联系。” “噢……” 是重新找回联系方式的故事。 “后来其实也没怎么聊天,可是前段时间她跟我说什么……”谢思然的表情变得别扭起来,“她跟我说她要结婚了。” “什么?”许一零瞪大了眼睛。 简直匪夷所思。这是她今年最真切地感觉到匪夷所思的事。 罗敏和她们一样的年纪,顶多不过二十二,怎么会这么早就步入婚姻了? 说实话,就连罗敏已经二十二岁这一点,许一零都需要一些时间接受,在她印象里,罗敏一直是当年的小朋友。 “她说婚礼就在今年八月份,是暑假,她还问我要不要参加她的婚礼,哎呀……我怎么去嘛,”谢思然为难地皱起眉,“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太离谱了。我们其实交情也没那么深吧。” 许一零还没缓过来,只是喃喃念道:“她还这么小,怎么就结婚了。” 她还这么小,她的很多同龄人的父母还被称为“家长”、“监护人”。 “可是不结怎么办啊,”谢思然说道,“她跟我说她都怀了,都要当妈妈了。” 许一零感觉大脑嗡的一下像炸开了一般。 是这样吗?是因为这样才结婚的吗? “她家里人不管她吗……?”许一零的心底升起一股怒意,双手紧紧交握着,尽力克制自己的音量质问道。 “怎么可能管啊,要是真的管她,她初中那会儿放学就不会总和小混混走了。”谢思然说道,“你还不知道她家里嘛,她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她家里只有她奶奶管她。” 这就是罗敏目前走过的人生啊,是从别人口中拼凑出来的。 这些经历听起来很陌生、离自己很遥远,可那个人自己曾经很熟悉。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可怜?” 可怜?是吧,是可怜的吧。她缺少父母的关心,学业不算成功,早早地步入事关重大的婚姻,在涉世未深的年纪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以后会怎样?她要怎样教育她的孩子?至少许一零是不敢想,也不愿意往下想的。 可是,可怜吗?真的可怜吗?她可以过得更好,可她最后就走了这样的路,这不是许一零造成的,是她这个当事人自己选的,如果她愿意,她觉得开心,谁又能说她做得不好呢?什么样才是为她好呢? “我不知道。”许一零摇了摇头,以她对生活的标准来看,罗敏是可怜的,可如果罗敏一直愿意这样,那么她就不需要她的可怜。 “啊,你还讨厌她吗?”谢思然说道,“她以前跟我说过,你讨厌她,因为你缠着她要和她做朋友但是她不想。”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许一零觉得自己噎住了。 如果自己说恨她,是不是显得太恶毒了?毕竟在大多数人包括自己的标准里,她如今这样的生活值得同情,和她的悲惨比起来,自己孩童时期受的那些委屈简直微不足道。 如果说自己仍旧恨着她,从以前到现在,从未中断,以后也不会停止。那么,自己对她的恨简直像极了一道有力的诅咒,她过得不好,自己如愿了。 但,她过成这样,并不是自己的心愿。如果当初在选择恨她的那一刻便知道她如今的生活,那么自己一定会吓得当场原谅她了吧。 然而,即便是自己当初就选择了原谅,或者是现在选择了原谅,又能怎样呢?她的生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自己的答案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从始至终,这样的问题就是只能困住自己的拷问罢了。 “有这回事吗?我忘了。”许一零答道,“我只是个人认为她过得不太好。” 谢思然把罗敏的账号推荐给了许一零,许一零犹豫着点开了罗敏的页面。 罗敏的头像是她自己的自拍照。许一零看着照片上熟悉又陌生的眉眼,心里觉得一阵割裂,就好像无意间拾到了小时候没做完的作业,她抚摸着扉页,忍不住泛起感慨。 罗敏没那么可怕,无论发生过什么,她只是个普通的人而已。 列车稳稳地停在了安城站。 “我就到这里了。” 许一零告别谢思然,下了车。 【你真的是许一零吗?好久没联系了】 新的好友罗敏发来了消息。 【嗯,是有很久了】 停在安城的列车再次发动,前往了更远的地方。 许一零在站台目送那列车离开。 最近的出站口在西侧。 许一零抬头,视野在快速赶路的过程中抖动起来——天边的云碎成了很多片,不同形状的,每一片都被夕阳染成了不同程度的橘红。 夕阳染红了她的视线,一年、又一年,每一天都是如此,她看着,就这么看着,突然,鼻子一酸,莫名落下泪来。 我生在条件普通的家庭,住在普通的地方,有不完美但很爱我的家人,伴我成长的是普通人的长相、普通人的能力和稳定平凡的经历,我学习我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有能力支付一部分我想要的东西,有压力,有快乐,有梦想,有无奈,时光对我来说时快时慢,身体健康对我来说既简单又困难。 我偶尔会有抑郁的情绪,会歇斯底里,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可我其实算不得苦。 异乡(2) —————————————第21年———————————— 许穆玖曾经羡慕、嫉妒过那么多情侣,如今,他自己却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在安城高铁站接到许一零之后,许穆玖光明正大地牵着许一零的手往地铁站溜达。 地铁站里的情侣不算少,但他们两个现在只顾着跟对方讲话,无心像以前那样留意周围的其他情侣了。 许一零说难得放假,想放纵一点,吃些垃圾食品。 于是,回到住处放下行李之后,他们就去了外面的一家烧烤店吃晚饭。 那家烧烤店是半开放式的,店面门口有一小片空地,摆着几张桌子和很多高脚塑料凳。许一零他们去的时候店里已经没座位了,所以他们是坐在店外面吃的。 吃饱后,许一零舒坦地坐在凳子上,开始思考些有的没的。 以前在家的时候,家长不让随便出去吃烧烤。自己偶尔和朋友出去吃一次,回家要被数落半天。 有的事,家长越是禁止,就显得越难得、越吸引人,即使知道那不健康,也不妨碍它们成为自己的爱好。 等到真正追求到,自己便觉得快乐好像也就是这样了,如果不去追求更多,似乎能一直这么开心。 这样一时的满足会让自己避免扫兴、忘记去想以后的事。 空地上一阵阵地刮起晚风,吹走了蚊虫,十分凉爽,空气里弥散着丝丝油烟的气味。许一零抬头望天,陌生的建筑将四周围了起来,耳畔是马路上此起彼伏的行车鸣笛。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笼子里的一只蚊虫,好像也正要被吹去笼子里不知哪一个角落。 隔壁桌的几个人聊天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像是其他地方的方言,桌子周围撒了一地啤酒罐。 “哎,哥,”许一零突然也用林城的方言对许穆玖说道,“问你件事。” “嗯?”许穆玖感到奇怪,反应过来之后他也说起了林城的方言,“什么?” 许一零笑着问道:“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还可以吧。”许穆玖答,“你怎么突然这样讲话啊?” “好玩。” “哎,”许一零想到了什么,招了招手,神秘兮兮地凑近,突然,她继续用林城的方言对许穆玖说道: “我喜欢你。” “咦……”许穆玖一愣,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就好像是才第一次听许一零说这句话。 在他们的印象里,似乎连父母都没怎么用林城的方言对彼此说过这样的话。父母平时太正经了,如今这种奇怪的事被他们抢了先,倒显得他们太不正经了。 “我喜欢你呀。”大概是觉得许穆玖的反应很有意思,许一零笑着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连点点头应答。 “你知道,还有呢?”许一零连忙追问。 “我也喜欢你呢。” 等到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就结了账,沿着原路步行回去。 走到这条街的第一个转角的时候,许一零突然扯了扯许穆玖的衣摆。 “亲一下,可以吗?”她这么说着,而后仰起脸,眼睛亮莹莹的,盛满了笑意。 “好。”许穆玖十分自然地在许一零的嘴唇上印了一下。 “……嗯?”许穆玖反应过来什么。 “蒜味。”许一零说道。 他们想起,刚才他们吃了烤扇贝来着。 恍然大悟地对视了两秒后,他们都笑出了声。 回去的路上,许一零的心情很好,边走路边哼着歌,她还提到她最近发现了个很有意思的恐怖解密游戏,她已经在自己的电脑上把那个游戏下载好了,回去之后可以和许穆玖一起玩。 那时,他们正好步行到一条行人不是很多的路。于是许穆玖也给许一零讲了一个他以前从吴泽雨那听来的亲身经历的诡异故事。因为故意要渲染恐怖的氛围,所以许穆玖讲得声情并茂、连他自己都开始犯怵,终于吓得许一零拽着他胳膊就往前面更亮的地方跑。 大概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他们回到了住处。 许一零知道许穆玖是和顾阳一起合租的房子,房间以外的地方是公共区域,她待着觉得拘谨,所以回去洗完澡之后,她只是稍微在外面转了一圈就直接去许穆玖房间了。 她倚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拿手机给夏慧妮发去了消息。 最近,许一零和夏慧妮两个人萌生出了一个想法:她们想一起经营一个公众号,偶尔写点文章比如影评之类的投上去,主要是当爱好,最好也能挣点钱。 目前,她们还在商量这个计划的可行性,纠结这样算不算不务正业和浪费时间。 不知什么时候,许穆玖也洗完澡进了房间。 “哎,许一零,”许穆玖飞快地走过来,双手撑着椅背和桌子凑到旁边,语气有些期待,“现在亲亲看呢?” 许一零正和夏慧妮发着消息,只是随口应付了一句“嗯,好”。 等把最后一句聊天内容发出去之后,许一零才转过身抬起头。 之前一声没吭的许穆玖就这么盯着许一零,在许一零抬头的瞬间,他迅速地避开了他自己的视线。 “你刚才说什……?” 许一零正准备开口问,突然间她又自己回想起来了许穆玖之前说的话,她顿了一下,随即听到了许穆玖的回答: “我是说,我们现在亲亲……”许穆玖犹豫着再次抬眸,“……看呢?” “……” 他们终于再次对视。 目光与目光的相接之处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她注视着他微颤的瞳孔,发觉其中涌动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那种情绪一直被他藏着,她曾经只偶尔见过,但从未敢多看,而如今,那样隐秘的情绪就这么直观地展露在她眼前,甚至比以前更为强烈,随着她视线的滞留,如同寒夜里跃动的微小火苗,颤巍巍地从他眼底递过来。 只是对视,他们却感受到了恐惧,一种习惯性的恐惧、一种对在计划之外、在无法承担后果的情况下失去自己的恐惧。 亲吻。 她早知道这是很亲密的行为,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本不必对此感到紧张或者不习惯,只要像以前那样在嘴巴上啄一下就好。 可是,他们刚才没有这么做,尤其是没有立刻这么做。 这短短的犹豫的时间足够他们想到很多,比如,这样暧昧的气氛是不是很适合一次程度更深的亲吻?再比如,程度很深的亲吻之后呢? 突然间,她好像才意识到亲吻是一种多么亲密的行为。 她没试过程度更深的亲吻,不过她料想人类学起这样的事大概会比学习其他知识或者技能更快、更积极。 她对男女之间的亲密肢体接触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也知道亲吻可能会成为其他亲密行为的引子。 对于更为亲密的肢体接触,她做过心理准备,可她还是会习惯性地恐惧。 他们是恋人,和彼此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如今直白地对彼此诉说爱意也不是难事,在适应这些之后,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从容。 可是,刚才的联想让他们再次记起了“将彼此视为自己的恋人”这件事的荒唐之处。 回过神时,许一零的心跳已经很快了。 热意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脸颊,她躲避地眯了眯眼睛,扯谎道: “嘴上有牙膏沫。” “是吗,抱歉,我去洗洗。”许穆玖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批评,连忙背过身逃跑似地离开了房间。 望着对方离开,许一零沉默地扭过脸,瞥见桌子上的风油精之后,她倒了一些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来到洗手间,许穆玖立刻打开水龙头往自己脸上泼了两捧冷水。 天啊。 他需要冷静,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一种像自责、也像难堪的心情一阵阵压过来。 他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个怪物,他想,天知道他刚才看着许一零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多少龌龊的心思。 关掉水龙头之后,洗手间安静得只剩下排风口的风声。灯下的黑影印在纯白的水池瓷面上。 他缄默着低头审视一遍自己的这具身体,自问道:他和许一零,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恋人?朋友?兄妹? 他们一开始是兄妹,这无可置疑。 至今为止,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都是在双方允许的情况下发生的。许一零没有提过比亲吻更加亲密的肢体接触的意愿,而他也不敢主动提出。因为他清楚,当他试图越界太多的时候,如果对方拒绝,一种与身份共存的罪恶会把对方的拒绝乘以数十倍奉还给他。 他们承认视对方为恋人已经一年了,已经错了一年了。可是,从另一种标准来说,他们还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他们还有反悔的余地。 “喂,许一零,”许穆玖突然说道,“我们看看你说的那个恐怖游戏吧?” 他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大得好像在宣布什么事。 而后,他便敢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了。 什么都没发生,他再次在心里对自己鼓励道。 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扯出笑容后,他莫名产生了信心满满的感觉,直到他走出洗手间,看见许一零正站在房间的门口,面对着他。 他在离她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相对无言。 慢慢的,他回房间的底气在这样的沉默中流失。他无措地开口道: “我去睡沙发。”“要不我们……!” 同时,许一零也紧张地开口了。 “……啊?”他有些发懵,意识到许一零刚才也说了半句话之后,他不住忐忑,等着许一零把话说完。 “要不、我们、就是,额……亲的时间长一点、试试?”许一零结结巴巴地说完,去看许穆玖的脸,“可以吗?” 许穆玖有些没缓过来,他僵硬地点了点头,明明觉得很乐意,脸上却写满了担忧。 他问:“真的吗?时间长一点是多长?” “多长都可以。”许一零答道。 “那……可以有别的动作吗?” 许一零听罢不禁睁大了眼睛,用手掌捂了一下自己的脸,转身往房间里走,丢下一句“可以。” “我的意思是万一……那个、什么的,”许穆玖跟在许一零身后追问道,“可以吗?” “可以。”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吗?” “我知道。”许一零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肯定道。 “真的吗?不会不是一个意思吧?书、书面用语是……”许穆玖脑子里闪过几个常见词汇,犹豫地顿住,随后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我的意思是……” 许一零抄起旁边的枕头冲许穆玖丢了过去,“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她红着脸瞪着对方,表情也有些失控,后来干脆不去看他。 “对不起,我……”许穆玖把枕头捡起来,丢回了床上,“因为我是你……哥哥。” 可我没有自制力。 喜欢你本来就是罪过。 没有劝你回头更是失职。 “所以我想问清楚一点。我不能在你不愿意的情况下伤到你。” 许一零一愣,短叹了一声。 何必呢?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他太有原则还是太没原则。 “这个问题我也该问你。”半晌,许一零终于出声道,“如果我对你做那些过分的事,是你妹妹不该做的,那你会愿意吗?” “……”许穆玖点了点头,“愿意。” 太愿意了。他在心里强调了一遍。 “你愿意的话,我就会愿意。”许一零一步步靠近,“你怎么不担心一下你自己?” “我……” 许穆玖沉浸在许一零应允的喜悦里,正要伸手去抱她,没料想对方靠近之后毫不客气地开始扯他衣服。他一惊,赶忙去制住对方的手。 被抓住双手手腕后,许一零莫名其妙地被点燃了好胜心,不服气地用力往前推许穆玖。两人打闹着推搡了一阵,直到许一零被许穆玖压着手腕抵在墙上。 “好像好多年都没打过架了。”他感慨了一句。 她挣脱无果,抱怨道:“要是一次都打不赢你,那还挺遗憾的。” “真恶劣啊,”他看着对方染上红晕的脸,笑着说道,“你对其他人不这样吧?” “我、想亲你。”他说道。 “切,”她拧着眉威胁,“不放手亲的话我就咬你。” 他听罢连忙放了手,后退了一步。见状,她弯起嘴角,揪着他的衣领吻了上去。 时间长一些的吻,就是眼瞪着眼、嘴贴着嘴的时间长一些。分开后,他们有些无奈地望着对方。 那些专业的、让人心跳加速的、所谓让荷尔蒙激增的吻是什么样的?这涉及到他们的知识盲区了。虽然他们自诩不是什么都不懂,可他们对于这方面的认知多来自于课外书和影视作品,突然要实践,不仅得克服羞耻感还得克服自己心里对那些不知道算不算靠谱的知识的质疑。 他们学着电视剧上的人,再次去吻对方,这一次磕磕碰碰的,但多少有了点样子,当舌尖相碰的时候才终于感受到了那种让自己面红耳赤的心动,有了对方是个成年的异性、是自己的伴侣的实感。 这样奇异的感觉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让他们在灼热的气息中晕头转向,让他们明知这样罪恶且羞耻却心向往之,让他们沉溺在了一次次互相冒犯和入侵的小动作里。 “喂,你买那个……防护工具了吗?”许一零环住许穆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悄声问道。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许穆玖原本放松的心一下子又被提拎了起来。 他早就买了,可他不太敢跟许一零说,因为这简直就明晃晃地表示他心思不纯、早有预谋。 可他又不能不说。 许穆玖扭过头,不看许一零,过了一会儿才细如蚊蝇地“嗯”了一句。 “是吗,真细心。”许一零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有些惊讶,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这也能夸”咽了回去。他注视着对方的表情,试图弄清楚对方是真的在夸他,还是顾及他的面子、让她自己适应他的变态。 “怎么了?”许一零询问。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 “什么?耍流氓?”许一零若有所思,而后笑道,“是挺流氓的,我就知道你早就想那些不正经的东西了。” 说罢,许一零紧紧搂住许穆玖的脖子:“但是没关系啊,我也是。我想的可从来不比你少。” “这让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小时候看见电视上那些亲热镜头,觉得怪怪的,爸妈他们不让我看,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些很恶心,好孩子应该去排斥,在别人提到这些的时候要做出很嫌弃的样子,那样才是正经人该做的。”许一零慢慢地叙述着,语气尽量平静,但还是掺杂了些许疑惑,“可其实我心里的好奇心一点都没减少,所以后来我会用一些可能不是很正规的渠道偷偷了解。一直到我长大之后,我周围接触的人又开始跟我说这只是正常的生理需求。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被解放了,我认可他们说的,可我改不过来之前那种排斥的态度,只敢在网上、在虚拟世界匿名和一些跟我一样的人胡说八道。” 只是正常的生理需求,是大多数人也许都会经历的,可同时又被认为是恶心的、肮脏的、提不上嘴的。有的人把性描述得如梦似幻,有的人弃之如洪水猛兽。 一直以来,自己都活在矛盾之中,一边排斥异性的身体,一边忍不住好奇,一边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一边又希望自己的身体被以平常心接纳甚至喜爱,一边嫌和性有关的词语烫嘴,一边又想逮着机会和谁说个痛快。 一直到今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它的态度是否算得上正常、正确。又或者,这样的隐秘的话题并不值得为之树立一个所谓正确的态度,毕竟大多数人最后都能通过各种方式摸索出来,就像学习吃饭一样。 “这些话你以前没说过。” “当然没说过,”她答,“就算关系再好,我也有自己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啊,而且你不也是?” “我想说,可我不敢,我怕你不想听。” 关于那些未成形的、未探索的、让自己感到羞耻和困扰的心情,关于几乎与生俱来的、渴望被接受的、自己隐秘的某一面。 “我听,从今往后慢慢说。” 窗帘被拉上之后,房间里的灯也被熄得只剩下床头的那一盏。 房间里的两个人赤裸着相拥,像两只野生的动物,看不出一点被文明熏陶过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 自己真该死啊。 他们依旧很困扰。 认识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以这种形式坦诚相见。明明对方应该是自己最熟悉的人,现在却处处透着违和。 他们甚至觉得,即使是突然把自己丢进满是赤裸身体的异性的澡堂,大约都比不得如今这样的冲击强烈。 一开始,他们被这样强烈的怪异感冲击得很不自在,可更奇怪的是他们并不想捂住自己的眼睛,而是想捂住对方的眼睛。最后,他们才妥协地提出拥抱,尽量让自己和对方不去打量彼此的身体。 犹豫了半天之后,许穆玖终于问道:“你觉得我的身体恶心吗?” “其实……有点,”许一零说着连忙把他抱得更紧了,安抚情绪般地摸了摸许穆玖的脑袋,“都这样了我也不想撒谎,我不是说讨厌你,我只是有些不习惯,可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因为你是个男的还是因为你是我哥。” 很奇怪。 明明感觉到了恐惧,却又不甘心放开。 许一零用脸颊蹭了蹭许穆玖:“可是我确定我喜欢你,也希望你喜欢我啊。” 许穆玖眸光微动,将自己和许一零分开了些。 他用双手的掌心把许一零的双手围裹在中间,轻轻地吻着对方的指尖。 “……所以你真的确定是我吗?”他注视着许一零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你不怕后悔吗?如果走到了这一步,就……” 以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确定我不会后悔,我相信你,我已经想过很久了。”许一零的一只手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抬起抚摩着他的脸,“那你呢?你怕后悔吗?” “……只要你不恨我。” 许一零摇了摇头。 “我们是一伙儿的,不管是错的还是对的,”她平静而笃定地说,“一直都是。” 他们做了一个决定,在此,自己用自己和对方交换对方。 夜色渐深,屋内唯一亮着的台灯映照出交迭的影子。 这样?这样?还是那样?他问道。 电视剧上是这么演的。书上是这么写的。漫画里是这么画的。她答复道。 那是骗人的。 这一切并不像他们曾经认为的那样唯美或是夸张,没有完美漂亮的躯体,没有浪漫迷人的氛围,更多时候是笨拙、紧张且尴尬的。 他们于光影交错中眨着被欲望、爱意、无助和迷茫浸泡过的双眼,急不可耐却手忙脚乱,仿佛在一起处理什么棘手的手工制品,显出一种违和且低级的可笑。 “有件事我倒是好奇……”许一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女生的身体长这个样子的?总不会真是在教科书上学的吧?” “不是啊,是……”许穆玖正准备解释,突然又停住,好像解释起来有些困难。 “是什么啊?” “额、就是……”许穆玖支支吾吾道,“咱家以前的那个台式机你还记得吧?有时候上网,那上面会蹦出来一些弹窗广告、就有……” “哦,原来是——我看见过,而且我们打游戏的时候就蹦出来过。”许一零的脑海里涌进一些久远但鲜明的记忆。 页面右下角弹窗里的、头顶标着夸张字体的裸女。 这对那个年纪的小孩来说是个很不寻常的内容。要是在平时,他们肯定会鄙夷地评价一句“好恶心”,然后十分正直地把弹窗叉掉。 但是当弹窗同时出现在两个人面前的时候就很尴尬了,尤其是在一起打游戏的时候,主动强调弹窗的存在反而显得自己太过注意了。 所以最后他们都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游戏,只当没看见,等弹窗自觉消失。 许一零如实说道:“我其实那时候觉得可尴尬了,想着要不把那个叉掉吧,可我看你没什么反应,还以为你注意力都在游戏上,所以我也就没好意思说。” “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啊……那么显眼。”许穆玖的声音越说越小。 “咦?”许一零连忙问,“显眼?你分了多少注意力过去啊?” 许穆玖一愣,随即拒绝了回答,语气里满是恳求: “别问了,形象都没了……” 早就没多少形象了,许一零偷笑。但是她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不再追问。 在基本上适应没有衣物阻隔的肌肤接触之后,他们轻抚着彼此的身体,细数着、在心里记下了独属于彼此身体的特征。同时,他们还发现,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似乎也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仔细地感受过自己的身体。 这具用来承载意识和思考的载体仿佛掉进了一处新奇的磁场,变得极度活跃,总是没什么章法地迸发出奇怪的反应,几乎就要喧嚣着把理智从支配身体的高位上完全拖拽下来。 许穆玖尽量控制着自己变得紊乱的呼吸,有些无奈地问:“你说,这些是印在教科书上、让学校教合适,还是给家长布置任务、让家长来教合适?” “怎么可能呢?他们从来没教过我们,他们的家长也不教他们吧,他们自己都是自学的。”许一零将视线从天花板收回来,伸手按住许穆玖被空调吹得有点凉的肩膀,“就算他们现在要教,我们也没机会学了。” “冷吗?” “还行。” 许一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暂时不太能思考很多了。 当身体察觉到疼痛的时候,她原本有些混乱的注意力突然间集中到了那一块。 短暂清醒的一瞬,她的认知告诉她: 他们发生关系了。 不行、不行、不行…… 这一刻,“排斥”从她的脑海里不断产生、不断向外扩张,几乎要塞满她的大脑。她的大脑变得想要封闭起来,好让自己处理不了任何外界的信息。 她有一瞬愕然,眼珠一动不动。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在哪里?她多少岁了? 她面前的是许穆玖? 确定现状后,她问自己: 应该感到悲伤吧?或者至少应该迷茫吧? 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被擦掉了。 “对不起,你现在还好吗?”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是我的了,对吗?”她扯出笑容,急切地问道,仿佛是要反驳自己刚才的疑问、向她自己求证,强调其实她遇到了一件让自己得偿所愿的、值得高兴的事。 “对,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了。” 是吗? 真好。 是吗? 渐渐地,他们的视线变得模糊,开始看不清彼此,口中吐出的交流也变成了破碎的言语。 他看着她的轮廓,心里的满足感让他忘却了很多事情,包括她的身份,在此刻的他眼里,面前的人仅仅是一个成年女子。 直到,她终于承受不住突然而来的这么多情绪,她恐慌着、哽咽着说: “哥、哥……我难受……” 他看见了她十分无助地向上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恍然间,他觉得: 她求助的人好像并不在这里。 他没有抓住她的手,没有接受她的求助。 “哥……”她再次喊道。 此刻,一阵战栗的兴奋随着他的视若无睹闪电般地窜过他的脊背—— 他意识到,他打破了一些规则。 而后,他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碾碎。 为了控制欲望而为自己制定规则,这是可赞之处;欲望总是以各种形式偷偷打破规则,这是可怕之处;明知道欲望不会被完全抑制,制定规则之后又因为打破规则而兴奋,这是可笑之处。 一切都是污浊的、混乱的,却因为已经无法回头而被癫狂裹挟着不停地往前奔涌。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仿佛就要溺死在什么里面。 他挣扎着,在这让他渴求多年、极度留恋的河流里起起伏伏。 有一瞬,对失去自己的恐惧让他终于还是抓紧了她的手,就好像抓紧了唯一的岸礁,将自己托出水面。 十指相扣,眼泪也从他的眼眶滴落,滴进了她同样盈满泪水的眼睛。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溢出的泪水从眼角滑进鬓发后,她终于再次看清了他的样子: 是家人、是朋友、是爱人、是共犯。 许一零曾经听过那么多荒唐的故事,如今,她自己成了荒唐故事的当事人。 他们十分恍惚,不适、自责里掺进了快乐,道德感被本能和欲望击垮,这让他们分不清人类和野兽的区别。 不,应该说,是他们自己背叛了人类的定义。 当把所有的狼藉和混乱的自己处理完毕的时候已是深夜。 涣散的意识如同下坠的巨石,与疲惫的身躯一起被封在黑暗之中。 这是个特殊的夜晚。 他们相拥而眠,梦里群星偏离了轨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这是个普通的夜晚。 他们相拥而眠,时间不快不慢,梦醒只是梦醒,明天也只是明天。 异乡(3) ——————————————第21年————————————— “嗯?” 许一零去溪城的第二天傍晚,顾阳因为有额外的工作要忙所以比计划提前一天从林城回到了溪城。放下包之后,顾阳扫视了一下自己房间,突然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此时的许穆玖正站在顾阳房间的门外,他刚刚才怀着惊讶的心情和顾阳打过招呼,又因为紧张而驻足观望,生怕对方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很确信自己这两天半只脚都没踏进过顾阳的屋子,按理说绝不可能被发现异常。 别人仅说了个叹词。 而且,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做啊。 在他向自己确定这一点之前,他几乎快有了一种自己当了贼、真的干了什么违法勾当的错觉。 顾阳发现许穆玖没走远,接着便随口问一句:“哎许穆玖,你昨晚上没睡这啊?” 许穆玖看了看房间里面整齐的床铺,靠近枕头的被子上还静静躺着一个头戴式白色耳机。 他反应过来什么:“嗯,昨晚上在客厅通宵了。” 许一零也从另一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她和许穆玖对视了一眼,没有开口说话,顺着许穆玖的视线往顾阳房间的方向看过去。 “哇,你不嫌热啊?”顾阳有些吃惊,“客厅没有空调,晚上还会进蚊子。” “没事,还可以。” “之前不是说了这两天可以来我房间嘛,客气什么啊。”顾阳说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许一零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许穆玖口中这位名叫顾阳的前辈。 顾阳皮肤白皙,圆脸,黑框眼镜后面有一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看起来很好相处。 许一零上高中的时候见过顾允,她也知道顾允是顾阳的弟弟。比起满脸写着“生人勿进”的顾允,顾阳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同,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倒是很难把他们两个联想到一块儿去。 这天晚上的客厅气温很高,也的确会有蚊子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并不适合过夜。 顾阳再次提议许穆玖可以去他房间,许穆玖听罢立刻就回答“不用”,并表示自己回房间打地铺就行。 许一零见状,忽觉哪里不对劲,眉头不禁微皱。她偷偷地瞟向许穆玖,表情为难,示意他: 刚才拒绝得太快了。 对于许穆玖来说,他本来昨晚就是在自己房间睡的,如今只是编了个打地铺的理由留在自己房间。但是,从顾阳的角度来看,许穆玖原本是待在客厅的,而他在面对去顾阳的房间睡床或者去有许一零的房间睡地板这样的情况时选择了后者。 这样看来,要么是他太在意社交距离、排斥顾阳的房间,要么就是他太舍不得自己的房间或者是别的什么。 想明白之后,许穆玖有些懊恼。 早知道之前就跟顾阳说自己昨晚就是打地铺的了,或者干脆说自己今晚也在客厅过夜。 “打地铺?噢噢,也行吧。” 所幸顾阳没有多想,转身去忙他自己的事了。 留在原地的许穆玖和许一零两个人面面相觑。 是他们因为心虚所以太敏感了吗? 许一零无奈地叹了口气。 留在这里确实很不方便。 晚饭之后,许一零和父母通了电话,说自己已经放了暑假,明天就回林城。 回到房间的时候,许穆玖正坐在电脑面前看软件的教学视频。 许一零走过去,从许穆玖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了他肩膀上。 “……你明天回去了?”他问道。 “嗯,放暑假了嘛,早晚要回去的。”许一零说道,“等有机会了再来看你,你有时间的话也要记得来找我。” 许穆玖抓住许一零的手,点了点头:“好。” 许一零慢慢地把视线转向了电脑屏幕,观察了一会儿,询问道: “看什么呢?” “教软件的,”许穆玖答道,“以后工作用得到。” 许一零盯着视频旁边数字庞大的收藏量,忍不住感慨道,“看来,人不止得在学校里当学生,一辈子也许就是换着地方学习啊。” “因为得逼着自己进步,让自己看起来有用处,不然……”许穆玖苦笑了一声,“至少不能让‘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失去了价值被辞退’这种事真的落到自己头上吧。” 即便一时不会陷入完全没有被利用的价值的境地,谁知道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的自己会怎样呢? 如今人工智能的技术发展得愈发成熟,一些以前由人类完成的工作有了被替代的势头。同样都是学习以往的经验、加以分析并完成最终的输出,比起高效、无误且无需收取报酬的人工智能来说,人类雇员似乎显现出了许多劣势。 人类具有什么呢?创造力吗? 有时候人类自己在做方案的时候也会挪用、缝合前人的方案。 情感吗? 许穆玖的导师曾在评价学生的方案时说过,情感是最廉价的表达方式。 人们在自己的要求下活得越来越像完美的机器,机器模仿人类的表现越发惟妙惟肖,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明明一直以来的认知告诉自己,技术发展是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关键,为什么自己却因此变得恐慌、变得害怕自己失去价值? 是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优秀,所以才会觉得自己距离“被替代”很近吗?毕竟也有人说,真正优秀的人并不畏惧自己会被替代。 人们进化的方向是怎样的呢?从本能到情感再到理智和规则吗?真的是这样吗?什么样才更“高级”呢?为什么自己会一边以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待智能器械一边却又因为觉得作为“齿轮”和“零件”的自己不如它们而感到自卑呢? 更糟糕的是,仅仅是作为人类的自己,也已经“退步”了啊。 许一零看了他一眼,继续把头埋在他肩膀上,问: “压力大吗?” “也还好,就是有时候真的会很焦虑。” 他只能这么说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负面情绪就开始成为生活的常态了。 要是仔细想来,也许是从大学的时候看见了同学间的参差开始,或者是从初高中每天都在担心下一次考试会考砸开始,又或者是更早。他早该习惯了,早不该向别人诉苦了,诉苦只会显得他矫情。 况且,他其实日子过得不错,他拥有的东西很多,原本就没什么必要烦恼。别人看他诉苦大概就像他看那些动不动就哭闹的小孩子,他们都不理解: 究竟有什么好烦恼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许一零对许穆玖说道。 “是吗?” “你的价值不会因为别人否认就不存在,也不会因为你自己忽略就不存在。”许一零将许穆玖曾经告诉她的话复述了回去。 “你还记着……” “嗯,本来只是为我自己记住的,现在也顺便替你记一下。”许一零说道,“就算有最坏的结果,就算所有标准都不承认,我也能创造自己的标准,在我的标准里你已经足够好了。我也可以听你的想法,陪着你创造出自己认可的价值。” “为什么?”他饱含感激地问道,“为什么能对我这么说?” 同时,他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如果他之前对她说的鼓励的话里还有一些让他基于客观认知产生的认同,那么如今她对他说出的鼓励则更多是出于她个人的偏心。 他觉得自己不够好,可他怀着对自己的偏袒,几乎要迷失在她创造的认可里,因此才能感到不再孤独。 “我也想要你用这样的方式更在乎我一点。”许一零答道,“作为交换。” 许穆玖听罢,笑了笑,答应道: “好啊。” 许穆玖,准备把软件打开,把当前的页面叉掉便听见许一零喊了句“哎,等等”。 “怎么了?” “这个,”许一零伸出手指了指收藏栏里的一个眼熟的视频,“你也看消费心理学啊?” “嗯,你也是?”许穆玖想了想,说道,“也对,毕竟工作以后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把产品推销出去嘛。” “这样啊,”许一零突然拍了拍许穆玖的肩膀,“哎,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工作的时候总是琢磨着用各种办法把产品卖得更多、价格更高,等到自己当消费者的时候又会用学来的这些一模一样的东西防着别人把东西卖给我们。” “嗯?” “比如说咱妈,跟她逛街的时候就经常能听见她对店员说‘我也是当销售的,你的套路我都清楚,别想骗我’这样的话。同样的一套为了卖东西研究出来的话术,上班的时候就是努力工作的证明,下班之后就变成了自己眼里的消费陷阱。” “很正常,她不想被别人骗。” “如果她真的把这部分钱看成是骗来的话,那么她自己的工资和别人的工资里都会有这样‘骗’来的成分。她自己会觉得‘骗’来的是合理的吗?看起来,她一直都在防着自己‘骗’来的收入被别人‘骗’走,变成别人的收入的一部分。” 许穆玖听罢,皱了皱眉,说道:“也许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管她觉得是不是合理,她只希望自己手里有尽量多的钱和尽量多的东西,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和其他人一样,会自私,会贪心,而且对自己和别人是双重标准?” 许穆玖一愣:话是这么说的吗? 他转身看向许一零:“被妈听到你这么说她的话,她可要骂你不知好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可能真的在她面前这么说。”许一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她工作这么努力,买东西也不会买档次特别高的,可是她的收入还是不够她安安心心被别人也‘骗’几回。” “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个啊,”许穆玖重新把视线放回电脑屏幕上,“那一时半会儿可想不明白。也许她只是小时候过得太苦了,省钱成了习惯,或者是她在计较价格的时候有成就感,原因可能有很多,不管她挣得多少都这样。而且……” “而且她不止在给她自己花钱,还有家里的‘讨债鬼’呢。” “讨债鬼”之一如是说道。 “……哦。” 许一零郁闷地没再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什么。 她看着电脑界面上的内容,安静了几秒,问道: “你要忙了吗?” 她知道许穆玖现在并没有在做一项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要求他现在放下手里的“正事”。 或许她有?比如她明天要回林城了,他们估计得很长时间见不了面了,他应该多分一些时间给她。 可她不想用,因为她觉得这个理由不够“正当”,比不得他学习软件那么重要。 听到她的问题后,许穆玖没有立刻承认自己“在忙一件现在必须做的正事”,可也没有放下手中的事。在他回答之前,许一零就抢先说道: “你忙吧,我……” 她习惯性地想说“等”这个字。 话语卡在喉咙里的一瞬,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以前:中学的时候,她也是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等可能在做卷子的哥哥,等他忙完了,就可以一起打游戏。 她好像突然被谁提醒了一下,让她记得她等的是同一个人。 她又想起昨天晚上,想起自己刚才一副在和恋人分别之际、纠结着要不要提议让对方多分点时间给自己的样子。 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忍不住嘟哝道: “天呐……” “怎么了?”对方接了话。 “额,”她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许一零坐在床头,打开了手机开始浏览。 才一会儿功夫,手机里已经开始给她推荐和“收入不高”有关的视频和帖子了。 她点进去,一篇篇地阅读那些分析,看着不同的人激烈地争论,时而觉得恍然大悟,时而觉得疑惑万分。 偶尔她会看见非常符合她心中所想的言论,心情也会变得好起来。同样的,当她见到了和自己所想相悖的言论,她会因此烦躁。如果她并不能在心里有力地驳倒那些言论,心情更会成倍地变差。 在她眼前活跃的话题重点逐渐从“收入”变成了更加直接的“赚钱”。 【读书和赚钱没有直接关系】 【天赋是最重要的】 【不要追求梦想,下场很惨】 …… 一条又一条观点塞入她的大脑,粘连起她脑海里过往的经历。她分析着、接纳着、排斥着,目光深陷其中,寻觅她以为的“正确”,然后再一次次目睹那些“正确”被更多的言语打败。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个自己自愿掉进来的、混乱的无底漩涡里。它是言语的战争,却又像极了一场不知从何处来、不知会向何处去的狂欢。她的脑海里穿过很多声音,让她既找不到答案,也游不出去。 不想看了。 【职场中的性别歧视】【生活中隐藏的性别歧视】 它知道她一定会关注、一定会感兴趣的。 更多的话题。 她再次点进去了,并且十分清楚里面一定会有她无比赞同的内容,有让她气愤到麻木的内容,有尖刻地问到她痛处的问题,有让她感到无能为力、怀疑自我的现状。 【一定要独立,这是最大的财富】 【要求得太无理了】 【不要无视客观差距,现状如此】 【生育是骗局】 【不存在真正的平等】 …… 这些熟悉的言论她曾经看过,或许是上个月,或许是上个星期,或许就在昨天。不知什么时候里面又会有新的言论诞生,就像一层压过一层的海浪。 它们这时一定也在程露的手机上活跃吧,也许也在秦衿的手机上,在夏慧妮的手机上,在所有会被困扰的人手机上。 【独立只是谎言】 【这是自然界的规律,雄性向下兼容,雌性向上兼容】 【弱势群体无法提出平等,识相点,不要放弃优待】 【这算什么优待?】 …… 不知看到了哪里的时候,许一零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听到动静后,许穆玖疑惑地转身观察许一零的情况。 “没事吧?” “有事。” 见许一零垂头丧气的,许穆玖慢慢挪过去,坐到了她旁边。 “怎么了?怎么没精打采的?”许穆玖说着,拿起了许一零刚才丢在一边的手机。 “感觉很累。”许一零一头栽在许穆玖肩膀上。 她心想,看个手机还能把自己弄成这样,挺没出息的。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需要不同的观点的,所有人都有权利产生自己的看法,可我很矛盾,我很害怕去看和我想法不同的观点。”许一零说道,“我告诉自己不能封闭起来,我应该去尝试接受其他观点,然后更让我头疼的就是,当我认同并且开始相信、执行某一个观点的时候,过段时间就有另一种观点把我之前的认知推翻了,当我想去评价某一件事,过段时间我就会发现我之前的想法是狭隘的、片面的,我得不停地修改自己的脑子,太累了。” “干嘛一直改自己的想法,先让自己用之前的想法多过两天嘛。”许穆玖浏览着手机上的内容,腾出另一只手搓了搓许一零的脑袋,“就算最后证明之前的想法是错的,那也不过是走了一段弯路。” “如果一开始就能避免,一开始就能让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谁又愿意多走弯路呢?我想活得明白,如果能少点错误的想法,少走弯路,我就能早点活得明白。” “没有谁从始至终都是全知全能的。” “那就算是这样,就算一开始明白很难,难道就没有一个在死掉之前活得完全通透的人吗?”许一零追问道。 “也许真的没有呢?” “怎么会……” “毕竟活着不是打游戏,没有给你量身打造的攻略,没有绝对正确的真相。而且,世界上有那么多领域,那么多立场,就算是再博学的人也不可能样样都涉及。有的认知在这个领域是真理,也许到了另一个领域就变成典型的错误了。”许穆玖答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看书、看别人的观点或者是自己去经历,都很难看见全貌。” “有那么多人在争论,他们的想法很好,也许最后真的能得出公认的、适用范围很广的真相呢。” “算了,”许一零说着,突然揪住自己的头发,泄气道,“我就知道每次都会这样,每次我在想这些事,我都以为自己要变得更清醒了,可是最后其实是我吃饱了撑的,是我无知,仗着自己认识两个字就胡思乱想而已。” “别、别,”许穆玖赶忙把许一零的头发从她手里解放出来,“我很羡慕你能为了答案钻进去想。我不是说我的这种态度就是对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怎么做能稍微轻松一点,至少让你别总是这么头疼。” “偶尔看看就行了,就当只是在看他们吵架。没必要什么事都上升高度。”许穆玖重新拿起手机往下翻看,“对一开始就和自己想法就完全不同的人输出自己的观点可能很勇敢,但如果是为了完全说服对方,效率可能不太高。都是糊涂人,谁又比谁清醒呢。” “你自己也是吗?” “当然是。” “……说自己是糊涂人,心里不难受吗?”许一零问道。 “嗯……难受过啊。”许穆玖笑了笑,“但是就算我糊涂,我不也被在乎了吗。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觉得弯路风景不错,一个人跟着错误的答案走一辈子不也挺好嘛。” 许一零轻声笑道: “都是懒鬼的歪理。” 她以为许穆玖会回答她更多歪理,谁知对方并没有说话。 她觉得不太对劲,便转过头去看许穆玖。 只见许穆玖正目不转睛地阅读着手机上的一段文字。 许一零想起来之前把手机扔过去的时候,自己看的话题正从“性别歧视”转向“择偶观”。 “看什么呢?”许一零也凑过去看。 【你也太好骗了。他又没车,又没房,存款也不多,你图他什么?只要对你好就能白白捞着一个女朋友,他开心还来不及呢。能不能不要作践自己?他这样的人活该被自然界淘汰,你找个好点的吧】 眼睛好像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一段劝告能隔着屏幕让作为旁观者的自己慌了神。 “我们跟这个……” 许一零本来想说他们两个和这些人不一样,让许穆玖别往心里去。嘴比脑子快一步先说出半句话之后,她才想起来: 许穆玖还没说他由此想到了他们两个,而她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安慰他。 她急着划清界限,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不一样,可她自己都没有底气表示自己在看见手机上别人的话语时半点都没联想到自己。 “我不一样,我比他们说的这个人更糟。”许穆玖答,“我还是你……” 许一零一把夺过手机:“你不是劝我别看了吗,怎么自己郁闷起来了。” 许穆玖一顿,而后低下了头:“是啊。” 明明一分钟之前,他还一副从容的样子劝着许一零,这会儿他自己倒是蔫了。 “大概也是因为我是糊涂人,所以可以劝别人,劝不了自己吧。”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也许是因为他缺点太多、犯了太多错误,或者说已经无能到了可怜的地步,所以才会这么容易被别人的话戳到痛处。 “别想了别想了,”许一零也用手搓了搓许穆玖的脑袋,“我明天都要回去了,想点开心的。” “有什么好开心的。” 许一零被噎了一口,而后说道:“不是这个开心。”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许穆玖突兀地说道: “许一零,其实,之前我忙着软件也有假装的原因。” “什么?”许一零并不是很惊讶,只是有些困惑: 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有心事,”许穆玖说道,“今早起床之后你就闷闷不乐的。” “有吗?” “有。因为什么?是在镜子前面那时候我说了我们神态有点像吗?还是因为下午我们……” “可以了,别说了,”许一零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有很不高兴吧?这和你晚上假装用功、不搭理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嫌我烦了。”他说,“我知道,这种时候,你想起我、我们之间、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懊恼、迷茫之类的吧。毕竟不管怎么说,这段关系就是错的。我本来就不确定要不要跟你问清楚,后来,我在跟顾阳说话的时候又犯了蠢,我看你情绪好像更低落了,所以才想着要不就别去你面前招你烦了。” “而且,我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文章,里面说健康向上的感情就是要有个人空间,要一起进步的。”许穆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意识到了把对普通的恋人关系的建议套到自己这段本来就错得离谱的关系上有点不要脸,但他还是把话说完了,“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我猜你也不会反对,我们以后相处的时间还多,不能太黏着,这样就可以走得更长远一些。” “你可以把这些都跟我说,就像以前一样,怎么只一个人胡思乱想啊?”许一零问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许穆玖学着许一零的口吻说道。 “这是我有点自私的想法,我很担心,不敢跟你讨论太多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有时候你……你实在是太能想了,”他紧张地盯着许一零,“我不愿意面对有一天,你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跟我说就这样吧,到此为止,以后都减少联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一零一愣:“这么担心吗?” “担心,”他点点头,“尤其是今天,你苦着脸的时候,感觉你好像下一秒就要哭着说自己后悔了。” 沉思了片刻之后,许一零问道: “你觉得,我是不是平时说喜欢你说得太少了?你好像很没安全感?” “嗯、嗯?”许穆玖的脸有些热,“还好,就是、我确实想多听,但是你不会腻吗?” “那好吧,我跟你讲,”许一零认真地说,“我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开心,而且也很安心,在你面前我不用那么累,不用要求自己说得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积极的、向上的、讨喜的,可以享受平庸和欲望,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恶意。我相信你,你永远不会辜负我的喜欢。我们不会觉得对方很腻,就算有一天真的这么觉得了,我们也有信心把对方变得很有趣,对吧?” “你简直不知道喜欢你这件事多有意思,我不管别人是怎么看的,反正这种乐趣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体会到。我舍不得不喜欢。”许一零看着许穆玖逐渐变得绯红的脸,“这么说,可以吗?” “可……”许穆玖捂住自己的嘴,别过脸咳了一声。 “怎么了?” 许穆玖摆了摆手:“没什么,你让我笑会儿。” 许一零红着脸一边把许穆玖的手从他脸上拽下来,一边道:“有什么好笑的?觉得我说了不要脸的话吗?” “没有没有,就是太高兴了。”许穆玖反抓着许一零的手贴在自己一边发热的脸颊上,“那种心情就好像是我期末考试结束,本来因为要放假就很开心了,结果回到家之后被爸妈告诉我考得很好,桌子上都是好吃的,电脑也被解锁了。” 大概是因为他的形容太简单明了,许一零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掌心里的温度蔓延到了微凉的指尖。 “抱一下。”她说着,揽过许穆玖,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像这样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让她觉得十分踏实。 “现在这样真好,”许穆玖也拥着许一零,轻声说道,“我希望我们能走得很远很远。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管有多纠结,哪怕要吵架、有误会,答应我,最后能像这样抱着我就好,什么时候决定谈明白都好,让我知道,这件错事我做得是对的。” “……好,”许一零想了想,“你也答应我,以后不要总是把自己想得那么差,好吗?还有,你要记住,你是我哥,这件事本身不是错的,也不是你的缺点,如果你硬要把它看成缺点,那就也把它看成我的缺点。” “以后不会了。” “嗯,你最好……哎,等等。” “怎么了?” 许穆玖感到许一零的手突然在自己头顶上拨弄,翻了一小会儿之后,她好像捻住了一根头发。 “这个。”许一零对着光仔细观察被捻着的那根头发,发现它的确是白色的。 “有一根白头发?”她惊讶道。 “白头发?噢,那根啊,”许穆玖回忆道,“之前就有了。” “是上学期长的吗?” 许穆玖轻笑一声。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不会再过暑假的人,“上学期”这个说法听起来很让人怀念。 “嗯,上学期室友发现的。”他佯装感慨,“老了。” “不是才二十三嘛。” 许一零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复杂。 她的脑海里储存着许多孩童时期的记忆,看着他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想起那些记忆,如此鲜明,仿佛不久之前他们都还只是半大孩子。她下意识地认定自己是年轻的,所以身为同伴的他也应该是年轻的。 他是年轻的,她很确定,可她同时也意识到他不是半大孩子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说他自己老了,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可当她意识到他不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她也发现这句玩笑离真正实现那天的时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 时间趁他们不注意就溜走了,所以同样的,他们以后相处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多。 是她多愁善感了,短短一句玩笑还能听出一种“末路”的感觉。 回过神时,她又开始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扫兴太严重了。 不过,不管是衰老的象征,还是因为操心过度,总归不是令人开心的事。 “开玩笑的,可能是熬夜多了或者营养不良吧。”许穆玖打了个哈欠,答道,“不过有时候我倒是宁愿现在自己已经老了呢。” “没事,不老,”她说着,心里一阵泛酸,“给你拔掉吧。” “哎,别呀,”许穆玖连忙抓住许一零的手腕,阻止道,“白头发总比没头发好。” 反正以后掉头发的机会多得是,现在可得珍惜着点。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心里祈祷着自己不要变成秃顶。 “……那我帮你剪掉吧。” “嗯。” 必然 ————————————第22年———————————— 许一零已经好几年没有像以前那样十分有“仪式感”地过春节了。 一开始,她只是不再从头到尾完整地看春晚、只挑自己感兴趣的节目瞅两眼,后来干脆整个都不看、只顾着玩手机了。 大年初二一早,许一零被秦衿约去了林城一个春节期间门票免费的景点。 快到傍晚的时候,母亲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催促许一零晚上去堂叔家吃饭。 许一零说自己可能迟一点过去,让母亲不用等自己。母亲十分不悦,说大过年的人不齐就吃饭不像样子,并且表示所有人都在等她。 听到所有人都在等自己这句话,许一零忽觉背脊发凉。她和一旁深表理解的秦衿抱怨了几句,就连忙赶去了堂叔家,一路上,心里的尴尬久久不散。 那天晚上,许一零和往常一样被不同的亲戚问了好几遍“今年上大几”、“学了什么专业”,以及“什么时候开学”。与此同时,一起去吃饭的许穆玖也被“今年大几”、“在哪上班”、“上的什么班”、“待遇怎么样”之类的问题盘了很长时间。 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为了气氛,他们又不能什么都不说,所以只有把那几句公式一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讲。 饭前饭后的大多数时间,许一零和许穆玖两个人都是齐刷刷地坐成一排低头看手机,尽量避免和别人交谈的机会。 后来终于熬到了回家,母亲刚跟亲戚告别完毕,出了门,转头就斥责兄妹二人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没规矩、态度不积极,断定他们是把那点过节的热情都在圣诞节这些外来节日上消耗光了,并为此感慨传统文化的发扬根本靠不上他们这代年轻人。 许一零听罢,撇了撇嘴。 其实她并不过圣诞节,每年到了那段时间,她要么在忙活动、要么在忙考试、要么在忙作业,就算空闲下来了,也没什么心思搞庆祝,只想躺着歇一歇。其他节日也是如此,对她来说,那些节日早就一年比一年更失去了的意义,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们能给她带来多少天的假期,她唯一在乎的也是那些假期会不会被减少。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就不过节,我们大年初三就开学了,大年初二写卷子写得饭都没怎么吃,也没看你这么唠叨……”许穆玖不满道。 “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是我让你把作业拖到大年初二写的啊?你连老师布置的作业都不想写,那你干脆不要上学好了。怪不得以前次次考试考那么差,光学着怎么跟家长顶嘴了。”母亲睨了许穆玖一眼,“说你一句你能顶十句。” “我……!” 许穆玖大概本来想搬出补习班之类的原因,可他想了想觉得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没再回话,把两只耳朵都塞上耳机之后就独自走到前面去了。 “唉,算了,大过年的别跟孩子吵了,小孩在外面也不容易。”父亲揽过母亲的肩膀劝说道。 “都是你惯的,‘甩手掌柜’。”母亲推了父亲一把,指了指他的鼻子,“等哪天把我气出病了你们才安心呢。” 许一零见状,叹了口气,默默上前挽住了母亲另一侧的胳膊。然后,她成了母亲口中这个家里还算有点良心的人。 大年初四那天,舅舅穆宇明一家从北城旅游结束后启程回家,顺路来了林城。母亲叫他们来家里吃饭,还打电话让小姨穆丽梅也来了。 许一零有很长时间没看见表妹穆欣研了。 闻声走出自己房间的时候,她迎面碰见了穆欣研。 小丫头上初中了,如今已经长得和许一零差不多高了,一见面就开心地一边喊着“姐”一边朝许一零扑了过来。 许一零摸了摸她的头,才发现她已经把长辫子剪掉,头发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自然卷了。 怀里这个小姑娘比自己记忆里那个小朋友大了不少。许一零想起来自己以前都是称呼表妹为“卷卷”的,她迟疑了一下: “卷卷?” “嘿嘿,”小丫头用自己柔软的脸蹭了蹭许一零的脸,“我的头发已经被拉直了,不卷咯,姐姐喊我的大名也行。” “好。”许一零放开了穆欣研,忍不住又上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啧啧感叹:“哎呀,现在的小孩子长这么快嘛。” “你这口气说得好像自己有多大年纪了似的。”身后的许穆玖轻笑了一声。 “对呀,姐姐你们自己不也是孩子嘛,大孩子。”穆欣研说道。 “我们吗?”许穆玖看了许一零一眼。 许一零耸了耸肩,接话道,“我们肯定不是孩子了。” 这时,母亲已经和舅舅、舅妈他们聊起天来了,许一零便也也拉着穆欣研的手进了自己房间。 进房间后,穆欣研稍稍打量了一下房间现在的摆设,注意力很快就被床头柜旁边的那把显眼的吉他吸引了。 那把黑色民谣吉他是许一零加入学校里的吉他社之后在网上买的。 社团的活动次数不多,她偶尔才背着吉他出去,还被程露学姐调侃过以后是不是要当吟游诗人。其实她会的东西很有限,参加吉他社的成员里有不少人已经能弹得很厉害了,在活动场地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只顾着听别人弹唱,自己只在有空的时候才用社长推荐的软件里的教程学着弹。忙起来的时候,她一旦落下一个多礼拜的时间不碰吉他,可能最后会持续一个多月都懒得再碰。 今年放寒假之前许一零把不少行李都提前寄回家里了,随身行李不多。临走的时候,她瞅了一眼宿舍墙边的吉他,心想着与其让它假期在宿舍里积灰不如把它带回家里,兴许还能练练。结果,寒假都过了一半了,她还是没碰过几回,琴弦都发黑了。 被穆欣研问到会不会弹吉他的时候,许一零心里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她曾经想学的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只学了点皮毛就荒废了。 每天都觉得时间都被各种事占据,会没由来地感到疲惫,反观自己的时候却发现忙了这么久自己依然是个内心空洞无物的人。 到了节假日,按理说,那时算是终于有了空闲,可不管是吉他也好,诗歌也好,社交也好,自己对这些还是提不起精神。然后,自己便瘫着这架好像已经松垮的骨头,总感觉怎么歇也歇不够。 许一零磕磕绊绊地给穆欣研弹了一小段基础的曲谱,结束的时候许穆玖正从外面的冰箱里拿了一些零食进来。 穆欣研先是从许一零手里接过吉他拨着玩,接着便一边吃着牛奶布丁一边给许穆玖和许一零两个人讲起了她这次在北城旅游时看见的冰雕秀,后来,她又从北城讲到了更多其他地方: 花海上的城镇、霞光下的大漠、烟雨里的青山……穆欣研年纪不大,去过的地方、长的见识却是不少。她不止会跟着她父母出去,去年暑假她还和另一个同学报旅游团出去游玩了。 许一零他们听着十分羡慕,觉得穆欣研比他们自己以前能耐太多了,成长的环境也和以前的有明显的区别。 渐渐地,许一零有了一种错觉,那个明明和自己相差不到十岁的孩子好像和自己隔着代。 她看着穆欣研,转身小声对许穆玖说: “好像有点体会到爸妈他们看着我们的时候的那种心情了。” 越是这么想,她便越觉得自己真的是个长辈、是个大人。 长年累月的阅历在她的心里憋着,萌生出了一种属于“过来人”的自信。她急着去证明或者体验这样的身份。她需要一些特定的话题作为宣泄口,宣泄她的自信,宣泄她曾经在面对家长和老师的权威说教时积攒起来的对“高位者”的艳羡和怨气。 于是,聊着聊着,许一零就像以前盘问过自己的那些长辈一样,开始问起穆欣研学校里的事、问起她的的学习。 “学校的老师同学怎么样?学习压力大吗?” 她变成了她以前讨厌的样子。 许一零有点恍惚,她自己似乎不久前还和母亲开展过一场长辈和年轻孩子之间的口舌争辩,如今,当她对表妹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她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再是孩子、不再年轻。 她很好奇,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必然的轮回。 她好奇自己究竟算哪一代人,既没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和幼稚的资格,也受不了长辈自诩成熟的逆来顺受。 还是说,自己从来只是个叛逆的、夹在中间自说自话的疯子? 尽管学校的学习不是让穆欣研感兴趣的话题,但她并不排斥和许一零他们聊。或许她觉得,比起其他长辈,身为同辈人的许一零他们更能理解她的处境。 穆欣研所在的城市教育资源比林城更好,那里的学校为了素质教育开展了不少活动,也增加了很多文化课以外的项目考核。 穆欣研的校园生活比许一零他们以前的校园生活丰富,但文化课学习方面的压力并不见减少。激烈的竞争下,穆欣研周围有不少多才多艺到几乎完美的同学,穆欣研相较而言的平庸时常让她本人和她的父母感到头疼。 许穆玖感叹现在的中学生也不容易的时候,穆欣研连连点头,并谈到了她自己的一个同学: 那个同学是家里的独女,和穆欣研在一个班级,平时和大家关系都还不错。去年暑假之后开学那天早晨,那个同学的家长去她房间喊她起床,却发现她前一天夜里已经从自家楼上跳下去了。 二十一楼,没有生还的可能。 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和自己一起吃饭的女儿,第二天就离世了。 事发突然,那个女孩儿的父母能想到的第一原因就是她因为暑假作业没写好才害怕得跳楼了。 穆欣研说,那是她觉得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她以前目睹过家里其他老人的死亡,可那些人活着的时候和她没有那么多交集,留给她的印象少之又少。他们的离开相较而言声势很大,因为有准备、有足够多的人为之悲伤,更像是一场特殊的告别会。 而在听到那个同学已经离世的前一秒,穆欣研都以为她只是因为有其他事才请假没有来到学校,等她忙完了,她就会立马回到学校,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听课、写作业、考试、和其他同学一起聊天。 穆欣研完全记不得自己和那个同学上一次聊天聊了什么,因为她们看起来随时都方便进行下一次聊天。 但那个同学再也没来过学校,她死了,和所有人都认定的那个消息完全符合。 真正让穆欣研觉得悲伤的并不是她和那个同学有很深的交情,而是那个同学在她的记忆里一直鲜明地活着,可事实上那个同学再也不可能真切地站在她面前。 那个女孩儿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宛如一本她正在阅读却突然遗失、并且再也找不到的书。 后来,听说那个同学的父母发现导致他们孩子跳楼的原因并不是暑假作业没写好,可他们也没有发现其他合理的解释。或许,他们再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才让他们的小孩走到那样的地步。 穆欣研的话让许一零想到了自己高考出成绩那年自杀的那个三中的学生。 那些选择早早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最后得出自尽念头的过程,不管是突然想不开,还是真的长时间痛不欲生,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对于旁观的知情人来说,那只是一段故事,早晚会被其他事情淹没,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那只是一个数字,听得多了,就麻木了,就连自发产生的惋惜之情都会越来越少。 不过,无论怎样,死亡是最糟糕的。情绪和思考不会留给过世的人,只会留给活着的人。 想到这,许一零心里贪生的念头变得强烈了。当她看见穆欣研还在为别人的死亡感到惋惜,她忽而觉得自己心里那股被激发的贪生念头显得那么冷漠和卑劣。 许一零心想,如果是以前的她听到这样的故事,反应大概会和现在的穆欣研一样吧。接着,她又想到了母亲,如果是母亲听到了这样的故事,母亲大概会觉得没什么好想不开的。 许一零之前以为自己和母亲、表妹是三个完全割裂开的人,如今她又开始疑惑,表妹会不会就是过去的自己?自己会不会就是过去的母亲? “你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的话,记得及时跟家长说说,或者跟朋友说也行。”许穆玖对穆欣研说道。 许一零也点了点头:“嗯,有心事的话说出来也许会好很多,憋着太多事情不说会生病的。” “哎呀,我没那么严重,也就是烦一烦作业,偶尔心情不好很正常嘛,谁都会有。我爸妈对我好,平时也挺愿意跟我聊天的。”穆欣研恢复了刚才的笑脸,随手撕开了薯片包装袋,“不过,我现在确实有件事跟他们没办法达成一致。” “嗯?什么事啊?” “就是学音乐的事儿呗。”穆欣研倾诉道,“我想以后当个音乐生,学音乐专业。但是我爸妈不同意,说学那个太费钱了,而且真正混出头的很少,毕业了不好找工作,不如当文化生稳妥。” 许穆玖问道:“你真的喜欢音乐吗?爱好和真的干这一行还是有区别的。” “我当然喜欢啊,”穆欣研嘟哝道,“不过我也不确定能不能一直喜欢,可我现在真的想不出有什么更喜欢的了。” “我有个学姐,她是学美术的,家里人一开始也不同意,”许一零说,“她后来还是当了美术生,过程她吃了很多苦,也拿了奖。” “所以你支持选择自己的爱好吗?”穆欣研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许一零。 “我不能这么说,”许一零摇了摇头,“我想说的是,不管你以后选哪一行,你喜欢的也好,适合你的也好,甚至不喜欢也不适合的,都避免不了吃那一行的苦,相应的,也一定会有那一行的收获。” “哦……”穆欣研低头,提出自己的看法,“照这么说,既然怎样都要吃苦,选自己喜欢的不是更好吗?” “如果你真的选了你喜欢的,而且能一直坚持下去,那当然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穆欣研抿了抿唇,继续问道:“后来呢?那个学姐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目前为止就是这样了。” 穆欣研遗憾地“啊”了一声,转而问:“那你们呢?你们自己现在选的这一行你们喜欢吗?能坚持下去吗?” “还可以。”许穆玖和许一零异口同声地答道。 “不讨厌,但也不是之前最喜欢的。”许一零说道。 许穆玖看了许一零一眼,补充道:“我的话,暂时没有转行的打算。” “现在的我们也只能对你说这么多了。”许一零略带歉意,转头将视线投向窗户外面,“其实啊,我们自己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自己选的路算不算好,有些选择得用以后的很多年来证明到底值不值得。没有人和你是一模一样的,选择是你自己的,别人的经历只能当作参考……” 说着说着,许一零突然停住,懊恼地叹了口气。 “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发现自己一不留神又啰嗦了,说教的话听多了也烦。反正我也没提什么实质性的建议,都是些废话,你听着玩就行。”许一零笑了笑,“你还有时间,不用急着早早定下选择,可以等一等,也许到了不得不选的时候自己就能确定答案了呢。” “你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是啊,”许一零拍了拍穆欣研的肩膀,“我的经历也是,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但仅供参考。” 穆欣研听罢,沉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穆欣研手里的布丁被她吃完了。她抬起头肯定道: “我觉得我还是想按照我的喜欢来,就算是以后,我还是会这么想的。” “啊?”许一零吃惊道,“你现在就确定吗?这么早?” “对呀,哪怕真的吃苦,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吃苦总比为了其他东西吃苦更轻松嘛。” 这下,轮到许一零反过来追问穆欣研了。 “你就不怕以后不喜欢了,不怕后悔吗?”许一零不解地问道。 “当然不怕啦。”穆欣研立刻答道,“如果到时候真的不喜欢了,继续不下去了,大不了就换一个,重头再来嘛,重要的是现在先让自己开心啊。” “就算浪费了时间,损失了很多钱和精力也不怕重头再来吗?” 穆欣研沉吟了一会儿,而后依旧答道:“没事吧,没那么严重。” “损失一些也无所谓,我有时间,也有钱,不至于只有一次机会。”穆欣研说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每一次失败都是在试错。虽然我爸妈现在不支持我当音乐生,但要是我跟他们说,我坚持多说几遍,撒撒娇,他们还是会支持我的。” 穆欣研语气里的自信强烈得好像天上那颗横亘闪耀的太阳,无论与其他人的视野之间是否横着乌云,它都毫无顾虑地在原地为自己亮着。 那样的自信,许一零似乎从来没在自己身上看见过,即便她看见过,大概也早就消散在过去的时光里了。正因如此,她才会隐隐从那样的自信里品出些“幼稚”,觉得这样自信的想法只有小孩子才会有。 “你比我勇敢。”许一零这么对穆欣研说道,却拿不准自己心里的态度究竟是为她的自信而欣慰更多,还是因为她自信到几乎幼稚而困惑更多。 平时,不管是对待自己喜欢的事物,还是对待所谓适合自己的事物,许一零一直以选择前反复斟酌、计较得失、追求稳妥为先,认为这样才是一个成熟的大人应该信奉的准则。 如今,她居然有些动摇。 她察觉到内心似乎还一直藏着一股对自信、冲劲的向往。 “我以前做决定之前总是要纠结很久,就怕以后要承担很多损失,怕自己选错之后还要重头再来。”许一零如实说道。 穆欣研嘻嘻一笑: “姐,你简直像个做生意的,不敢让自己吃一点亏。” “嗯?”许一零一愣,“是吗。” “是呀,人一辈子哪有次次都一下子就选中最好的答案的啊,就算是谈恋爱也难免要谈几个才知道嘛。” 许一零突然觉得现在好像在被穆欣研开导的自己看起来才是幼稚的人了,“这是一样的吗?” “我的意思就是说要多看看其他风景,如果你不敢尝试的话,不是把自己困住了吗?” “噢。”许一零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她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刚才就杵在一边什么话都没说的许穆玖。 许穆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大玖,”许一零开口问许穆玖,“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许穆玖闻声放下手机,看着对面的两个人摇了摇头,“没有,能说的你都说了。” 说罢,许穆玖转身离开原地,往门口的地方走去。 “姐,”穆欣研摇晃着许一零的手臂,继续问,“你以前难道做过很后悔的事吗?怎么感觉你这么怕后悔啊?” “我……”许一零顿了顿,转头往门口还没离开的许穆玖的方向看了一眼。 “把门关上。”她说道。 “……” 房间里只剩许一零和穆欣研两个人的时候,许一零才答道: “没有吧。” 她好像撒谎了。 她说没有,不是因为真的没有,而是因为她之前所说的,无论是学业还是恋爱,她还没有用足够多的时间去证明她不后悔。 她愿意相信自己不会后悔,可她动摇了,她不知道该说自己是灵活变通还是立场不坚定。 “咦?”穆欣研看着门口,突然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怎么啦?” “姐,你和大玖是不是关系没有以前好了?” 许一零对穆欣研的敏锐有些吃惊,但还是说道:“嗯,好像还真是?” 都是演的,演给别人看的。 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在别人面前理所当然地表现出关系有那么好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觉得?”许一零好奇道,“你不说我都没在意。” 为了表现得自然一点,他们都在十分缓慢地演出疏远对方的样子,就连父母都没有察觉到太多哪里不对,只以为他们是因为长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圈子才这样。 现在被穆欣研察觉到了,难道是他们演得太过了? “嗯,就是感觉没有以前小时候那么喜欢打打闹闹的、喜欢互相开玩笑了?” 许一零反应过来:也对,这种缓慢的变化就像一个人的长相,比起长期共处的人,偶尔才见面的人更容易发现明显的变化。 “唉,长大了,不像以前,聊不到一起去了。”许一零搬出了一个几乎是万能的理由。 “啊?小孩子长大了都会这样吗?” 许一零苦笑了一声。 这次,她连“仅供参考”都说不出口了。 必然(2) ————————————第22年————————————— 穆丽菁听说过一句话: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 她知道,她的父母一定比她更早体会过这句话的可怕之处。 自从穆丽菁的奶奶去世之后,穆丽菁的父亲就陷入了恐慌。奶奶的去世意味着父亲熟识的上一辈老人全都离开了,同时也象征着横在他和死亡之间的那堵“墙”完全倒塌了。 穆丽菁的父亲最后死于心梗。 事实上,在那之前,她的父亲由于过度抽烟还患有高血压和支气管炎。 老头儿大概没想到他如此害怕的事会这么快降临到他自己头上。 穆丽菁也没想到,父亲在离世之前常常挂在嘴边的遗憾并不是任多年的不良生活习惯导致诸多疾病,而是,他没有孙子。 是的,他就是带着这样的“遗憾”甚至是“污点”离开的。他生前一直坚信村里的那些人会在背后说他“做了缺德事所以‘断子绝孙’了”,因为他自己也曾和别人一起议论过村里那个收计划生育罚款的大队书记。 然而,他也只在早些年敢大声地抱怨这些,这几年却不怎么敢了。 因为他怕自己过多的抱怨会招致儿女的嫌恶。 穆丽菁察觉到这一点了。这几年,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对他们的儿女明显比以前好了更多,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到了“讨好”的地步——为了他们剩下的安稳的被赡养的生活。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依旧用这样的态度过活,抓住机会便讨好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和父亲不同的是,比起儿子,母亲会更卖力地讨好女儿。 这不免让穆丽菁想到了当初家里不公平的资源分配。 母亲如今这般畏惧自己,究竟是觉得女儿会比儿子仁慈,还是深知自己应该对以前的不公作为感到愧疚? 年轻的时候按照自己的想法对待孩子,等到年老的时候,和孩子互换了供养和被供养的身份,就开始改变态度,以近乎可怜的姿态面对孩子。 表达自己的亏欠也好,说些肉麻的话巩固感情也好,只为了不被孩子送去那种会被护工粗暴对待的养老院或者独自守着微薄的钱财在老家凄惨度日。 穆丽菁以居高临下的、怜悯的态度目睹父母这样“审时度势”的想法,心底为此透出深深的悲哀。 穆丽菁想到了自己。作为母亲,她绝不会让自己步入自己父母的后尘。 以后的她不用畏惧讨好她的儿女,因为她曾怀着威严和爱意真心实意地为她的儿女谋划过他们的未来。她的儿女一定深知这一点,他们之间的羁绊是深刻且稳固的。所以她一定至死都拥有作为长辈的尊严。 然而,尽管如此肯定,当她听到那些儿女苛待年迈父母的新闻,她还是没能用自己的肯定堵死所有的害怕。 这种恐惧是控制不住的。 害怕自己的儿女被不好的思想荼毒,害怕自己衰老,害怕威严不在、儿女对自己曾经的爱意弃如敝履。 今年,穆宇明一家的来访给穆丽菁带来了新的问题。 在和弟妹冯娜闲聊的过程中,穆丽菁得知侄女穆欣研竟在学校早恋、有个所谓的“小对象”。 一个初中生,小小年纪,在学校早恋,父母知道了却没有立刻加以管教,这简直荒唐。 “你怎么不管管她,耽误了学习可怎么办?” “哎呀,这有什么要管的。他们自己有数。”冯娜调笑道,“那个小男孩我见过,人还蛮不错的,就算欣研说想嫁给他也不是不行啊。” 这般不着调的话语一听就知道是开玩笑的。冯娜的语气不像是认真考虑过接受她女儿那个“小对象”的样子。穆丽菁心里那股替冯娜着急的火被熄了大半,只是不解又无奈地凝眉摇了摇头。 在穆丽菁看来,冯娜对孩子早恋问题的处理态度未免太过随便。即便冯娜相信自己的孩子有足够的自制力,也难保孩子百分百能在大人不予干预的情况下不出格。 更别提,那些早恋的孩子能做些什么?互相说几句好听的、牵牵手、抱一抱,然后拿着父母辛苦挣的钱和别人出去吃喝玩乐,过段时间就上演几段哭天抢地的俗套戏码,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情真意切其实只是排遣无聊的小把戏罢了。 他们处于应该专心学习、为未来拼搏的年纪,那些即使没那么严重的交往行为对他们而言本来也是没必要的。 说白点,他们在浪费宝贵的时间,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有这精力还不如去看书、上课或者做几套题。 “说不定他们还能互相促进学习呢。” 过于乐观的想法。穆丽菁听罢,心里的一声嗤笑几乎要从嘴里漏出来。 穆丽菁想到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女。从小到大,他们从没有哪次能优秀到让她完全满意。那么多年了,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上台发言的永远是别人。那两个孩子平时看着好像听话,实则贪玩成瘾、软弱逃避还爱找理由狡辩,不知道分了多少精力给了没必要的事情,要不是自己管着点,他们恐怕连现在都不如。 冯娜还是年轻了、把孩子想得太好了。明明自己就是从孩童时代、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怎么忘记了孩子有多不自觉? 懒惰、贪图一时的享受,这根本难以控制,就连成年人也是,不然怎么有那么多手握好资源的人最后只在社会的中下层混着? “她年纪还小,我觉得还是管一管比较好。”穆丽菁劝告道。 冯娜干笑了两声:“大姐,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嘛。” “是呀,”一旁的穆丽梅仿佛是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接过话,“现在都是自由恋爱,小孩谈对象大人管得太多不好,不然到年纪了小孩子都不知道自己谈对象了。” 怎么可能到了年纪还不知道?穆丽梅这个家伙不就是到了年纪自己就很快找到了她那个老公吗?要是她拎得清也就算了,偏偏她太糊涂了,没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就轻易把自己交代了出去,最后落到那样的结局不是自找的吗?若是都照她这种态度,家里不知道还要添出多少闹剧。 “大姐,说起来,你家大玖和零零还没有谈对象吧?” “没有。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一直就不怎么懂这些。” 穆丽菁不太擅长热情直接地夸赞别人,尤其是她的孩子,以至于,当她真心夸赞他们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在责备。 所以,当她故作无奈地表达自己的孩子似乎对恋爱没有兴趣的时候,内心其实是充盈着欣慰和优越感的。 虽然自己的孩子在能力上没有达到自己理想的样子,不过好歹有一点让自己认可的东西。 对恋爱没兴趣?真是乖孩子。 尤其是许一零,自从自己以前及时掐掉了她早恋的苗头之后,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老老实实的,跟不相干的小男生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恋爱不重要,反正早晚会有,与拼搏事业相比那不算什么。如果自身条件变得足够好,还愁没有对象吗?毕竟自己是个开明的家长,就算孩子们为了事业不得不晚婚自己也不会多说什么。 穆丽菁把问题抛回给了穆丽梅:“你家皓皓还谈着对象吗?” “嗯,谈着呢。” “时间不短了吧?大概什么时候能结婚啊?” “不是,这个才谈的。” “啊?”穆丽菁惊讶道,“才谈的?不是之前那个在朝暮街上班的姑娘了?” “之前那个分掉了,听他说最近又谈了一个。这个姑娘年纪可小,连二十岁都不到。” 穆丽菁扯了一下嘴角。 真够折腾的。 听说穆丽梅的前夫周陆勇现在还常常跟几个女人纠缠不清。当爹的一把年纪了还不学好,如今,家里的儿子也不让人省心,谈恋爱像吃饭一样,换对象换得倒勤快,却没有哪次真心打算过结婚。 “我正发愁呢,”穆丽梅说道,“我在网上看到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愿意结婚啊,皓皓也是,说什么、只想谈恋爱不想结婚。” “是的呀,”冯娜说道,“还有好多人都不愿意生小孩了。” 穆丽菁自己当然也看过这样的言论。 她以为,这就是那些小年轻闲来无事发的几句牢骚。 他们呼朋唤友,高喊着“独身万岁”,喊得那么清醒、那么潇洒,表面上说得自己已经万念俱灰,实则内心的寂寞发疯似地增长。他们羡慕和伴侣幸福相处的人,比谁都希望他们自己有一天能遇到打破这一切的人,一有机会,他们便立马脱离那个以独身为荣的群体。 至于“只想恋爱,不想结婚”,无非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理由,好享受不用负责的新鲜的激情。 人一辈子哪有那么多激情可享受?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平淡。拿她自己的现状来说,她之所以如今还在和许常均生活,不是因为她图和许常均在一起有激情,而是图有个人能和她撑起一个家,能在她生病、脆弱、需要照顾的时候给她做饭,给她端茶递水。 冯娜咂舌道:“其实吧,我也是这么想的,结婚没什么意思,反正以后我家欣研要是说不想结婚的话,我就随她去了。” “现在的人就是这样的。”穆丽梅连连点头,仿佛把这种想法看成了什么时髦的东西。 “我觉得这样不行。”穆丽菁眉头微蹙,直言自己的不满。 “大姐,现在都这个时代了……” 在穆丽菁的认知里,年轻时为学业和事业奋斗、到了适合的年纪开始恋爱、结婚、养育优秀的后代,这是一个靠谱的社会成员应该做的事。 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相信的“正确”,积极向上、秩序井然,即便是专门负责教育的学校对这样的想法也挑不出错处。 可是,她被反驳了。 如果对方是冲动叛逆的后辈也就罢了,偏偏对方是同她一个辈分的、也在当家长的人。 她们左一口“时代”,又一口“时代”,还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显得她自己好像是个保守古板、跟不上潮流的可怜虫。 但是,该学习的时候分心,该组建家庭的时候寻找各种理由逃避责任,这就是她们口中的新时代的人的样子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跟上潮流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行为了。 穆丽菁抱着抗拒的态度继续听她们说。 直到,穆丽梅对她劝道: “反正你家小孩以后是肯定结婚的,你不如让他们先把对象谈起来。你就是以前管他们管得太多了,所以他们现在才不知道自己主动去谈,要是不催着点,好的都被别人挑走了,回头他们找不着好对象,不还是得怪你?” 这次,穆丽菁倒是没有那么抗拒。 家里的孩子确实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龄。 虽然,她不太相信他们会老实到一点心思都不想,但万一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这个意识真的是因为她以前对他们管得太严,那还真成了她的不是。 她明白,对于她的管教,孩子们心里是有怨气的,可她若是不那么做,便是对他们不负责任,所以,她宁愿他们以前对她有怨。 其实自从他们上大学之后,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管着他们了。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她希望她和她的孩子们以后能好好相处,至少不要让彼此间的怨气持续太长时间,为此,她可以把放宽管束的意思表现得更明显、更温柔一点。 是向他们示弱,还是为了缓和关系在合适的时候降下的合理恩赐? 她不愿意想清楚,也没有人能逼她想清楚。 “还有啊,”冯娜提醒道,“现在有的孩子不愿意谈恋爱,可能是因为喜欢同性、瞒着家里人不说呢。” 这可绝对不行。 穆丽菁自认为对同性恋的人并不抱有歧视的态度,但是这样的事只能发生在别人身上,不能发生在自己家里。 自己的孩子必须是正常人。 “嗯,我确实也该好好跟他们谈一下这个事情了。” 穆欣研一家离开林城后,穆丽菁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许穆玖回安城工作的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穆丽菁先向看起来更不会主动和别人交际的许一零提问了一句:“零零啊,你在大学谈对象了吗?” 突然听到这个问题,许一零先是一惊。 她下意识地怀疑母亲这么问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而后,她才反应过来,作为家长,母亲问这种问题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但她不能说实话。 “……没啊。” “哦,”母亲微微点头,笑道,“没事,就算现在谈了对象也行,你也到了合适的年纪了。” 许一零明白了。 母亲是在明示她现在已经不反对自己谈恋爱了。 只不过,要让母亲失望了。 许一零暗自瞟了一眼旁边若无其事的许穆玖,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上学呢,不着急,先问我哥呗。” 许穆玖抬眼,母亲的目光已经转向了这边。 “那你呢?你怎么样了?” 许穆玖接下了这个话题,答道:“我不着急,忙着呢,上班事太多了,没空想这些。” ”不上班的时候多留意一下,在安城那里遇到不错的姑娘可以谈谈,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要是合适,早点结婚也好,那样就安心了。” “再说吧,暂时没想过这些。” “大玖,”父亲此时也发话了,“找对象还是稍微主动一点比较好,现在外面找对象不简单。零零也是,不抓紧时间的话,等年纪大了就更难了。” “嗯,而且找对象、谈恋爱、结婚都需要花时间,还有养小孩。要是实在忙,没时间,也没事。不过要是有时间的话,最好还是在三十岁以前养小孩,往后的话对各方面都不好。” 不。 许一零排斥地抿了抿唇,然后将心里的声音压了下去。 “……随便吧,我反正没有养小孩的打算。” 听到许穆玖的回答,许一零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敷衍敷衍就行了,怎么还这么直接地把拒绝的意思说出来了? 是在试探父母对此的态度。 轻飘飘地说完之后,许穆玖看见父母脸上宽和温柔的笑意染上了诧异和不解的色彩。 “大玖,”母亲想到了什么,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说实话,难道不喜欢女的吗?” “啊?不是啊。” 许穆玖没想到,比起自己和许一零,母亲先怀疑的是他的性取向。 不过,仔细想想,本来前者确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常。 得到答案后,穆丽菁继续问道: “那怎么能不要小孩呢?” “为什么一定要小孩?” “正常大家都会生小孩的,没有小孩,人生就不圆满啊。”穆丽菁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不完整?不要小孩没有不正常,不想要的又不是我一个。” 原来又是一个“赶潮流”的。穆丽菁不屑地冷下了脸。 “你说不要就不要?你以后找了对象,人家要是想生小孩呢?听你的?又没让你做什么,轮得着你说话了吗?” 许穆玖一时答不出话来。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许一零和他一样,拒绝生育后代。 可其实他搞错了顺序。许一零不是因为不想要后代所以和他在一起,而是和他在一起之后必须放弃生育后代的权利。这是权利,原本,她有权选择不生育,也有权选择生育。而他,无论和谁在一起,生育时都不用承受生理上的痛苦。 既得利益者,何必在这假惺惺地替别人说出这样拒绝的话? 这样自以为是的拒绝能给谁带来什么实际的用处吗? “我吃饱了。” 许穆玖以明天返工、需要休息为由,离开了餐桌。 不听劝。 一开始,穆丽菁只是想稍微提醒一下孩子可以着手找对象了。然而,她发现这么顺理成章的事中隐藏的问题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不止是恋爱,其他方面的问题她也得好好重视起来了。 “零零呢?”穆丽菁继续问道,“你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吧?” “……我不想,”许一零避开母亲投来的目光,垂下眼眸,“我怕疼。” 母亲见状,试图安慰道,“没事,都会过去的,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而且现在这方面的技术肯定比以前好啊。” “你当时生我的时候就很疼吧,”许一零清晰地问道,“你觉得,这样开心吗?” 值吗? “开心啊,养了你我当然是开心的。” 许一零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个回答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心里的歉意正在挑战她的坚定。 是传承?是必然? 是母亲的愿望。 但,这是她的权利。她有她自己的理由。 原本她只想用含糊的态度敷衍了事,但看母亲现在的反应,她知道,自己要是说得不清楚的话母亲还是会继续追问的。 反正早晚都是要跟母亲说明白的,现在先趁机把这一方面的想法表达出来也好。 思考了片刻之后,许一零仍旧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想。” 穆丽菁莫名感到一阵气恼,是那种对自己郑重决定的“让步”出乎意料地没被别人接受的气恼——以前不让早恋的时候偷偷作怪,如今允许正常恋爱了,结果硬说不要孩子,这不是他们以前期待的吗?现在一个个都在搞什么个性啊? “零零啊。” 许一零闻声抬头,听见一旁的父亲说道: “你想想看,要是大家都是你这样的想法,人越来越少,这个社会以后不就灭亡了吗?” 许一零听罢,往座椅后面的位置挪了一点:“我没那么厉害,影响不到社会。” “你不能这么想啊,”父亲劝说道,“我和你妈把你养大,然后你再有自己的后代,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这不就是社会吗?” “这是必须要做的吗?是我一定要有的责任吗?”许一零追问道。 “可以这么说。大家都是这样的。” 饭桌上的空气霎时凝滞了几秒。 许一零紧锁眉头,顿了顿,而后: “能不能……别把我说得好像养殖场里的猪一样?” 她将压在心里很久的东西质问出来: “我要生孩子,这是我的责任?然后呢?他们以后会怎么样?和我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养大了之后再去当廉价劳动力吗?” “你说什么?” 许常均的目光里涌现出惊愕,他不敢相信女儿会回复他这么难听的话。 穆丽菁立刻厉声斥责:“许一零!你什么意思?这样跟你爸说话?” 许一零正咬着牙关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接着,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许一零,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妈也是猪?是不是嫌弃我们是廉价劳动力,没有给你好的生活?” 父亲的话语砸进许一零的耳朵,语气里没有怒意的影子。 许一零鼻子忽然有点酸,眼前有一瞬模糊。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捂了一下自己的口鼻,懊悔地答道,“我在说我自己。”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冷冷的,“你说生孩子不好,却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了。你不要拿什么不想让你的孩子当廉价劳动力做借口。你只是自私而已,你不想有人占用你的资源,一点苦都不想吃,只管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所以你不想为孩子付出,不管别人怎么样。” 无论和谁在一起,生了什么样的孩子,都必须担起身为父母的责任,这才是真正在担心的吧? 明明自己还是个不劳而获的学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受着父母的供养,没受过廉价劳动力的苦,日子过得比许多人都快活,居然还操起廉价劳动力的心。 既得利益者,何必在这假惺惺地替别人说出这样拒绝的话? 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说得话有些重了,穆丽菁决定采取刚柔并施的劝说方法。 “就算换个角度,为你自己考虑。”她放柔了声音,仿佛在哄一个她了如指掌的、正瞎闹脾气的幼儿,“要是不生孩子,等你老了怎么办呢?等你生活不能自理了需要人家照顾怎么办?” 这个问题,许一零以前想过。 既然选择了走这一条路,那就得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 她说: “不是有养老院吗?我可以自己准备钱,把自己送进去。” 母亲微微摇头,说道: “你肯定不知道有的养老院那些人对老年人态度有多差吧。一些不能自理的老人确实太难照顾了,不是家里人,没有那么多耐心,怎么可能照顾得好?还有……” 母亲盯着许一零,继续说道: “你知道那些没有子女、没有人关照的老人在那里日子过得有多凄惨吗?你亲眼见过吗?不管你之前有多少权力,有多少钱,到了那里都是一样的,没有儿女来看,只能等死,就像被遗弃在那里的废品一样。” 听到这话,许一零遍体生寒,沉默了很久。 她觉得很悲哀,因为这么看来似乎自己活着做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努力都是为了体面而舒适地度过晚年并且死去。 她害怕衰老,开始不敢想象自己的晚年、不敢面对那种拖着迟缓且充满病痛的身体苟活的日子。 她不确定以后会怎样,不确定事实是否真的像自己预想的那么凄惨或者是更加凄惨。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咬牙道: “人早晚都会死的。如果真的到那一天,我受不了了,过不下去了,我……大不了就自我了断。” 自己找个稍微舒服点的死法,干脆地离开,可以吗? 穆丽菁一愣,许一零语气里关于死亡的坚决与她的年纪实在不相称,也让人无法信服,反而在穆丽菁看来透着天真甚至愚蠢。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这是本能。” 穆丽菁自己活了四五十年,都还没把生死看得透彻,她许一零一个年轻孩子怎么可能通透。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以为自己不会结婚,不会有孩子。” “不一样……”许一零欲言又止。 “你觉得你和我不一样?现在是这么说,等你以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等许一零到了穆丽菁这个年龄,她就会发现,让她牵挂和不甘的东西有太多了。她会发现年轻时候的执念有多么轻率可笑,发现现在看透的其实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并非全部。 日子过得再凄惨的人都多少有点求生意识,死亡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东西,更别提主动了结自己的生命了。 “我都是为了你好。” 怪物 ——————————————第22年————————————— 顾允第二次考研的时候成功地考回了安城。 由于不喜欢家里的氛围,他本来想上半年就去安城住,但这一年弟弟顾诺在上高三,家里的花销明显更偏向顾诺这个准大学生。 顾允自己身上没什么钱,安城的消费也比林城高,而家里毕竟是免费的住所。考虑到这些,他留在了林城,还在市中心的奶茶店找了份兼职。 五月的某一个工作日,许穆玖加班结束回到住处,发现本应该在林城的顾允突然跑来了安城。 顾允是来找顾阳的。 前段时间,顾诺因为在学校参与打架斗殴被处分了,家里的气氛因此变得更加压抑,随后,顾诺又和顾允起了冲突。顾允一气之下来了安城。 当被问到具体是因为什么才起冲突时,顾允没有解释,只是用对方早就看他不顺眼含糊了过去。 许穆玖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矛盾才导致他们两个人连面都不想见并且更没底气待在家里的是顾允而不是顾诺。至少他不相信顾允这么做是因为还记挂着顾诺是个要高考的人。 不过,顾允脾气大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也轮不到许穆玖来管。 许穆玖只知道自那以后顾允没有再回林城、不得不找顾阳帮忙。 顾允拒绝了顾阳出钱帮他另找地方租房子,而是和顾阳在一个房间先挤着,说是等到开学了就住进学校。 顾允开始在安城做兼职。起初,他除了要在快餐店工作,还在网上兼任游戏陪玩,但后来因为业务能力等各种问题干不下去陪玩了,于是他又在平台上接单帮学生代做作业,赚钱劲头之强烈都快让许穆玖怀疑他之前和顾诺起冲突是在争财产这种可能了。 据顾阳透露,顾允和顾诺之间的矛盾好像真的和钱有关。可如果原因仅仅是这个,顾允那么急着从林城离开就显得反应太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顾诺突然有了什么深仇大恨呢。而且,如果他真那么在乎和顾诺的经济矛盾,怎么会甘心离开林城、到了安城才开始说顾诺的不是? 顾阳给家里打了电话询问顾允突然来到安城的原因,但顾阳的父母并不知情,他们甚至不知道顾允和顾诺起了冲突。 顾允的父母说,顾允和顾诺只是起了一些口舌之争,和顾允来到安城没有关系。顾允离开林城的时候给父母的说辞是不想给家里添负担并且在安城发现了不错的兼职、想尽快来看看。 到底真的只是太想赚钱,还是有其他原因,谁也不知道。 顾允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奇怪的变化,同样忙碌的其他人也没再多加过问,没过多久,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时间很快到了七月。 知道许穆玖和顾允都在安城,刚辞去上一份工作的庄守然趁空闲也来安城凑热闹了。 庄守然到安城的那天是周五,顾允上早班。庄守然到达安城的时候不到七点钟,刚下车就被顾允拖去了酒吧,顾允还打电话约了顾阳和许穆玖。 许穆玖之前以为顾允只是觉得去酒吧新奇好玩,后来他才发现顾允是单纯喜欢喝酒。自从顾允搬过来住之后,客厅的冰箱里就多了不少罐装酒。 虽然四个人同意来到酒吧,但其实真正想喝酒的也就只有顾允一个人。 许穆玖和庄守然试着点了之前没喝过的低度鸡尾酒,顾阳则是完全不想喝酒、点了一杯可乐。顾允依旧点了长岛冰茶,在庄守然的调侃下他才解释自己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多能喝酒,是因为喜欢可乐味的东西同时喜欢酒而已。 和高考结束时那次一样,来到酒吧的时候几个人都还没吃晚饭。许穆玖在点单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然后,仿佛是为了弥补什么遗憾一般,他在这种专门喝酒的地方给所有人点了吃的。 不过,顾允这次有了点遗憾。酒被端上来之后,他喝了几口,才发现这家酒吧和以前那些不一样,制作的长岛冰茶里没有可乐。 庄守然看着顾允有些失望的表情笑道:“早知道你不如一开始就点可乐。” “我把可乐倒一些给你吧。”顾阳说着,抬起了自己的杯子。 “算了,”顾允拒绝了这个提议,“这里规定的做法就是不加可乐的,那我就这么喝吧,没有可乐只喝酒也行。” “你要是喜欢可乐味的,加进去就是了。” 许穆玖觉得顾允这幅仿佛有人在看管他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开玩笑道:“他们又不会以你破坏配方为理由把你赶出去,就算你把那盘面加进去都没人管你。” 顾允翻了个白眼:“你可真是重口味啊。” 许穆玖耸了耸肩:“只是打个比方。” 不知道是不是周五的缘故,这家酒吧的生意明显比以前去过的林城那家的好。不仅如此,餐点和酒水的种类也比林城那里的更丰富。 当年高考结束决定去酒吧的时候,他们在手机上搜索林城范围内的酒吧,却没发现几个像样的。除了酒吧,其他店也是。一些全国连锁的品牌店会开在安城这样稍微繁华一些的地方,却不会出现在林城。 林城生活节奏慢、信息相对闭塞、工作机会和商品种类少,很多出生在林城的人长大考到了其他城市,之后就不愿意再回去了。还愿意回去久留的大多是考到了当地的公务员,或者是父母在当地有头有脸、家底厚得在城区最繁华的地段早就有几套房产的。 越是发展缓慢,就越是有更少的人愿意留在那里工作,越是那样,那座城市就越会失去更多活力。 庄守然说,其实林城还是有改变的。前几天回去,他发现一些老街道两旁的建筑翻新了,部分公交车改了线路、绕去了南区新建的商城。此外,路过附中的时候,他看见学校里面盖了新的教学楼。 “当时正好放学,我看见那些暑假去学校补课的学生从大门涌出来。”庄守然一边叙述,一边笑得很猖狂,“然后啊,我就大声地说了句‘还好我早就毕业啦’。我记得跟我迎面的那几个学弟学妹看我的眼神很不友好,哈哈哈哈……” “呵,这么贱呐。”顾允也跟着笑了出来。 距离自己从高中毕业原来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有时候想起来,自己觉得高中好像还是去年或者前年的事。 许穆玖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算上去他们都是比我们小六七届的学生了。” “我们这几年应该没什么变化吧。”顾允拿起手机用黑屏照了照自己的脸。 “经常联系,感觉不到吧。”庄守然摇了摇头,“啧,反正顾允这副样子丢进高中生里肯定不像,许穆玖嘛……半斤八两,还是我最年轻咯。” “哈哈,你们这么说,显得我年纪好大啊。”比其他三个人还大两届的顾阳扶额说道。 “顾阳哥你多少岁了?”庄守然问道。 “我二十七了,”顾阳叹了口气,抬头望天花板,“我都二十七了啊……单身二十七年咯。” “哎呀,女朋友肯定会有的。”庄守然安慰道。 “没事儿,”顾允接着说道,“我们陪你单着呢,我们四个里也就庄守然这个‘叛徒’有对象了。” “嘿——你……”庄守然指了指顾允,随后,他扫了一眼旁边的许穆玖,“对了,许穆玖。” “什么?” “你是不是也有对象了?” 心脏猛地被抓了起来,提拎到嗓子眼。 他怎么知道?他是真的知道吗?难道是自己发了什么动态,忘记屏蔽他了? 不应该啊,自己没有发过什么不能发的动态。还是说发过,但是自己忘了? 一点印象都没有。 各种各样的猜想涌入大脑,这样的突发情况简直就像是在做自己最害怕的噩梦一样。 自己还在呼吸,周围的一切都有实感。 这是现实,但自己实在是想不起来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不,现在最重要的是该怎么回答他吧。 不承认?他问的语气这么肯定,即便是猜想也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线索或者有什么证据吧。要是一口咬定没有会不会和他发现的迹象产生冲突、显得自己的态度更加可疑? 承认?承认自己有对象,甚至是坦白具体的人?还是只承认到有对象这一步?他大概是不知道具体对象是谁的吧,不然他现在的态度也不会是这么平常了。 “喂,发什么愣呢,”顾允的声音响起,“这个事还要想半天啊?” 发愣了?发愣了多长时间?大概三四秒?这个时间很长吗? 回过神时,许穆玖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在紧抿的嘴唇后面微微打颤。 “看这样子是有吧,”庄守然笑着用手肘碰了一下许穆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吗?” “……嗯,”许穆玖双手交握,坐直了身体,转过头试图让自己从容地扫视其他三个人,“有。” “嘿嘿,我就说吧。”庄守然得意道。 “啊?”顾阳有些疑惑,“真有女朋友?可……” “怎么了?” “噢,没什么。” 顾允转过头,问庄守然:“怎么回事儿,你算命的啊?” “猜的。”庄守然嘲讽地看了顾允一眼,“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感觉不到。” “玄学?” 猜的?只是猜的? 许穆玖不禁蹙眉。早知道他没有证据自己就不用承认了,多被一个人知道自己恋爱了,自己那个秘密暴露的危险就越大。 总感觉自己的回答是被‘诈’出来的,想想有点不服气。 可是,何必这么想?何必想得那么阴暗? 对方可没必要对自己用计,真的只是随口一猜,答案是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自己之所以想得那么复杂,是因为自己守着失常的秘密,就像秃鹫守着腐肉那样,对周围的一切抱有警惕。 “不过你们难道不觉得吗?”庄守然对顾允他们说道,“许穆玖这人有一种结过婚的气质,我很早之前就觉得了。” “噗,”顾允听罢,说道,“你不如说他很早之前看起来就这么老了。” “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庄守然说着,转过头开始对许穆玖八卦,“告诉咱呗,谈了多久了?” “额,一、年吧。”许穆玖结结巴巴地答道。 既然承认了,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其它问题吧,稍微说一些假信息应该没事吧? “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认识的?” “打游戏认识的。” “网游?那就是网上认识的咯,网恋?” “额、嗯,差不多。” “你们肯定见过面了吧,她在安城吗?”顾允也开始八卦起来。 “嗯,她不在安城,我们偶尔见面。” “她家在哪里?”“溪……城,对,在溪城。”“多少岁了?”“比我小三岁。”“还在上学啊?”“嗯。”“叫什么名字?”“Li……”“李?”“嗯,李……月。”…… 半真半假地编出一个人之后,许穆玖把向自己投来的问题都应付了。慢慢地,聊天的内容也被引向了别的话题。 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之后,许穆玖想尽快把自己已经跟顾允他们说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告诉许一零。 他拿起手机,接着又放下。 等回去再跟许一零发消息吧。免得顾允他们再问别的。 他其实现在还很想打开备忘录,把自己刚才临时编的“女朋友”的信息记录下来,不然他可能过段时间就记不清了。万一到时候自己犯了前后答案不一致的错就麻烦了。 不过,这些基本信息八卦一次就够了,他们应该也不会那么闲、再问跟女朋友有关的事了吧。 或者下次再问就说已经分手了?还得再编一个合理的分手理由。 虽说那是自己编出来的女朋友,可是因为自己避免追问就直接被自己张口抹杀了存在,听起来怎么感觉有点残忍呢。 肯定是因为这种类型的作品看多了吧,对不存在的人都开始倾注感情了。 不,自己本来就没有分手,也没有分手的打算。刚才回答问题的时候确实有一些信息是假的,但那种长段的经历很难现场编出来,所以自己说的和女朋友经历的那些事其实都是自己和许一零的真实经历。与其说自己刚才编了一个假的人,不如说自己给他们讲述的是被隐去了部分信息的许一零。 想这些做什么?想点有用的。 许穆玖晃了晃脑袋,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许一零商量一下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为了应对突然说漏嘴、承认自己有对象这个情况,还是提前完善一下谎言比较好。 许一零会不会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她会不会在心里编过“男朋友”?和他像吗?还是说防止联想到他所以干脆编了个和他完全相反的? 他突然有些伤感。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地编这些谎话?为什么总是当惊弓之鸟? 因为恐惧吗?恐惧着不用谎言掩盖真相的后果吗? 有的谎言比真相更像真相、更容易被接受,所以可以被说出来,明明不存在,听起来却像是存在的,而有的真相不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会脏到别人的耳朵,只要不说,对别人而言那样的真相就是不存在的。 可这样不是终点。 即便尽再大的努力延长谎言存续的时间,也早晚要说出来的。 许穆玖放下了酒杯。 不能再喝了,过于放松的话可能就真的要说漏嘴了。 准备从酒吧离开的时候,大家正商量着带庄守然去安城哪个地方逛比较合适。 由于晚上时间有限,所以最后决定去的地方是离此处不远的公园。听说那里开放的夜游项目里包含灯光秀表演。 推开酒吧的大门出去的一刻,白色的光落到了眼前。 许穆玖抬头去望,发现那只是一盏路灯。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来这家店所以记不住地形,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或是别的原因导致脑子有点迟钝,他没在意前面向下的阶梯。 本来下意识以为前面是平地,结果迈过去之后视野在下坠。 非常快的一瞬间,他还是踏上了下一层的梯面。他一惊,低下头看见自己正踩着自己的影子。 顺着影子往身后看,上方台阶的庄守然在嘲笑他迟钝的反应,顾允则是蹙眉拉住了旁边正要往前走的顾阳。 “你不会酒量太差,醉糊涂了吧?”庄守然问道。 “没有。”许穆玖答道,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那你怎么呆了,”庄守然说着走到了许穆玖旁边,“你可以别倒下去了,顾允明天上班,顾阳我不好意思麻烦他,我还指望你明天带我在安城玩呢。” 许穆玖在安城待得时间不算短,但相较而言,顾允肯定比他熟悉得多,奈何顾允此时正慢吞吞地和顾阳走在后面,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 于是,许穆玖先给庄守然推荐一些自己认为安城的值得游玩的景点。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顾允径直走过来。 许穆玖的耳边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认识李月吗?” “……啊?”许穆玖顿了一下,而后才说道,“认识,她是我、女朋友啊。” “住在溪城,前年十月份的时候打游戏认识的?” “……对啊。”许穆玖看向莫名其妙的顾允。 紧张、困惑,甚至有一丝愠怒萦绕于心头。许穆玖语气不满地加大音量反问道:“怎么了?” “真的吗?没记错?”顾允再次问道。 “……” 真的吧?女朋友叫李月,比自己小三岁,住在溪城,不是林城,前年十月份认识的,去年七月开始交往……是十月份认识的吧?难道是九月?或者说十一月?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哪里出了问题吗? 这么快就出纰漏了? 该死的,早知道刚才就应该记录下来。 “怎么,”顾允出声打断了许穆玖的思绪,“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吗?这样的事都记不得吗?” 许穆玖想了想,像是给自己底气般,说道:“我记得。我没说错。” “你们突然在说什么啊?”一边的庄守然疑惑道。 “我怎么知道你说没说错。”顾允对许穆玖说,“你不是在自己怀疑自己吗?” 顾阳随后也跟了上来,对顾允摇头:“顾允,算了别说了,肯定想多了。” “问问而已,真是想多了他也无所谓问不问吧。”顾允没有理会顾阳的话,接着看向许穆玖,说道,“你说你没存女朋友的照片,是吧?” 许穆玖没有点头。 他似乎已经知道顾允要问什么了。 “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吗?还是,你根本不敢说自己有女朋友的照片,”顾允质问,“你女朋友的名字不会不叫李月……叫许一零吧?” 即便已经把顾允的问题猜出了七八分,但当亲耳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许穆玖的眼睛里还是涌现出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被除了自己和许一零以外的人知道了? “你……” “我怎么知道?” 许穆玖眨了眨眼,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还在挣扎。顾允厌恶地剜了他一眼,重重地“啐”了一句。 “许一零是哪个?许……”不明情况地庄守然挠头,“我记得有个,他妹……” “是啊,”顾允指着许穆玖,对庄守然回答道,“就是他妹,高中还见过。” 庄守然反应过来之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惊讶,即使半信半疑,他也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顾阳跟我说,他没见你跟哪个女的走得很近,除了你妹。”顾允接着说道,“还有,我听说你妹来安城的时候和你住一个房间。” “……所以呢?这能说明什么?” 就凭这些?这也算证据吗? “没有所以,其他的我们什么都没发现,不然我也不会问你了。真要拿出证明的话也简单,没有照片总有聊天记录吧?总能打个电话吧?不过,反正也没必要了。你不如先想想自己刚才的反应吧。”顾允答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被诈了两次。 真相就是这样,撒再多、再完美的谎也改变不了。 所以,果然被发现了。 或者可以说,终于被发现了。 这一刻的解脱好过之前的次次因为编织谎言而感到的恐慌。 本来许穆玖还在思考究竟是什么让顾允突然注意到谎言的漏洞、让他得出这样并不普通的猜想、并且让他坚定地前来试探。但现在,这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不管是什么,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了。 许穆玖调整了一下呼吸,异常平静地说道: “是啊,我清楚,就是你说的那样。” 庄守然又退了一步。 顾阳也蹙着眉,他有些为难,但不再掩饰脸上的排斥。 顾允的厌恶因为许穆玖的态度变成了愤怒: “那他妈是你妹!你搞清楚!” “我知道。”许穆玖答道。他看着顾允,很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说得好像认定他是“没搞清楚”或者是“一时糊涂”。 在此之前,许穆玖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他被拆穿自己乱伦,他可能会痛心疾首,可能会惊恐万状,可能会不停地狡辩,会说自己也不想这样,甚至可能会捂住耳朵发疯似地哭喊。 但是,如今的他却面无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或许是因为情绪实在太多,它们在他心里一阵阵翻涌,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只觉得有些头晕。 而愤怒的顾允反倒表情十分丰富。顾允指着他的鼻子叫骂,显得更像是一个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惊恐、歇斯底里的人。天气本就炎热,想必顾允此刻能体会到鼻腔冒火的感觉吧。 也许正是因为顾允的愤怒太过明显,他话语里反对的意思才分毫不差地、排山倒海般地传达给许穆玖,让许穆玖心里“一错到底”的情绪成倍地增长,从而越发定了心神。 骂吧,用那些我早就用来骂过自己的话继续骂吧,反正我不会改的。 “顾允,算了,”实在听不下去的顾阳拽住了顾允,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对顾允劝道,“别在外面说。” 许穆玖看了看偶尔从这边路过的行人,行人匆匆地向他们几个停在路上的人投来了目光。他终于还是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顾允强调道,“他,许穆玖才是做了错事的人,他才应该觉得丢脸。” “你要怎么样?”许穆玖开口道,“要我认错?要我知错就改?” “你不是很明白吗?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关你什么事。” “这是规矩!”顾允怒不可遏地喊道,“这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规则!是道德底线!你凭什么打破!” “怎么?你要是也想打破规矩,随你,我又不会拦着。” 顾允听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没有底线吗!” 顾允狠狠地斥责那个明明犯了错还理直气壮的人,如同一个审判官。他拼命地给许穆玖灌输正常人的思维,对方却油盐不进。 “听着,你怎么骂我,花多少时间骂,我管不着,但是,”许穆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请你以后不要再浪费你自己和我的时间来我面前劝我了,没用。” 自己原来这么会破罐子破摔啊。 许穆玖想到了什么。路灯下的树影映在他的脸上,他突然笑了笑,那种笑容哪怕在他自己看来都会有些瘆人,甚至掺杂了些许癫狂:“你要是真的想让我难受,不如咒我和她有一天感情破裂、老死不相往来吧。” 顾允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仇视一头恶心的怪物: “……有种你跟所有人都这么说。” “要是再有人在我面前管这个,我会这么说的。” 许穆玖转过身,只听身后的顾允咬牙切齿道: “畜生。” 顾允冷哼一声,说道:“垃圾、人渣,你活了二十多年了,除了乱伦没干过一件能被人记住的事吧。” “唔……” 许穆玖忽觉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在地上,他撑着自己继续站着,紧紧咬住牙关才让自己没有立刻哀嚎出来。 他很久没哭了,但是在听到这样的话的瞬间,他的眼眶一热,感觉到了快要溢出来的眼泪。 是因为悔恨吗?不是。 他想,大概是因为羞耻,因为自尊心被碾在了地上。 可是,很奇怪,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没了羞耻心。要说他这样的人还有羞耻心,那不是很荒谬吗? 啊,原来他只是底线低,不是没有底线。 真可笑,杀人犯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许一零曾经说过,他们两个就像想自杀的人遇到了杀人犯,即使是自愿的,也有违常理。 许穆玖不想在此多加停留,或者说他想趁自己还留着些体面的时候赶紧逃跑。他继续往前走,准备回到住处。 “怎么,知道丢脸了?要跑了?”顾允大声问道,被旁边的顾阳制止了。 “都冷静一点,别再说了。” “许穆玖,你要回去吗?”顾阳询问道,“要不一起打车回去吧?” “不用了,你们去玩吧。我自己坐地铁回去。”许穆玖想了想,又回头对庄守然说道,“庄守然,抱歉啊,明天就不跟你出去了。你自己查一下旅游攻略吧。” “你以为你现在不跟我们一路我们就能清净了?”顾允撒开顾阳的手,上前说道,“最后回到公寓还是要看到你这幅恶心的样子。” 许穆玖沉默了几秒,而后,做了决定: “……我明天搬家,行了吧?” “你留下那个房间给谁住?你们肯定上过床了吧?谁想住那里啊。” 许穆玖低着头,颤抖着从口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随你。” 说罢,他没再能发出一点声音,转身往地铁站赶去。 许穆玖走远后,顾阳走到了顾允的旁边,叹了口气: “顾允,你刚才说话太难听了。” “是吗?难道你同情他?” 顾阳没有回话,顾允见状,连忙追问: “你觉得他没做错?” 顾允的眼睛里隐约闪过一道异样的光。 他这才想起,不止许穆玖,他自己刚才也喝酒了。 大概是因为刚才斥责的时候太激动了,这阵子他说话伴随着低低的喘息,酒气氤氲着,几乎要喷到顾阳的脸上。 顾阳摇了摇头,无奈地评价道: “他肯定错了啊。” “嗯……”顾允终于得到了认可,低下了头,脸色显出倦态, “是啊,他错了。” “不过说起来,”庄守然终于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顾允你是怎么知道他的事的?” “和你一样,”顾允答道,“猜的。” 休止 ——————————————第23年————————————— “气死我了!” 穆丽菁一进家门就怒气冲冲地说道,怒火好像已经烧去了她身上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许一零去厨房倒水,走到客厅的时候碰上了下班回家的母亲。 “怎么了?” 穆丽菁如今在城南购物街的一家服装店工作。最近即将迎来新年,不少人去那儿买新年衣服。今天,穆丽菁在招待前来买衣服的顾客时看见了还算熟识的人。 那是一对母女,她们以前也是住在东湾村的。 见到了忙碌着招待客人的穆丽菁,那个母亲对她的女儿说了句“你看,现在挣钱真不容易,”语气里带着些许同情和优越感。 “村里人谁不知道他家是靠闺女被老男人包养才得来的钱啊。他们觉得挣钱容易,我还嫌那个钱脏呢,起码我靠的是自己。”穆丽菁忿忿地说道。 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那样不入流的人活得潇洒、活得趾高气昂,还来同情自己? 这个世界是疯了吗? “你们确定吗?”许一零疑惑道,“这样隐私的事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从你奶奶那里听说的,以前村里的老头儿老太太平时就喜欢聚在附近的菜场聊天。”穆丽菁答道,“村里人就这么多,一个传一个,时间久了不就知道了。” “谁家在外面欠了债、干了违法勾当,谁家在外面找小三、养了私生子,谁家孩子是同性恋,都被扒得一清二楚。”穆丽菁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我当年刚嫁过来的时候,村里人还因为这个议论了你爸一阵子,说他娶了个下面县城农村里来的打工妹。” 许一零听罢,攥着衣摆问道:“他们议论得很难听吗?” “还好,没有其他那些难听,也就是说我没见识、土里土气之类的。不过我反正是怕了。如果家里日子过得好也就罢了,要是日子过得不好,他们可有嘴说着呢。”穆丽菁摆了摆手,“别说这里了,哪里都一样,你出去别的地方上班,同事之间免不了要打交道、了解家里的情况,就算背后议论你也很常见。” 穆丽菁见许一零面色消沉,于是拿出了一套激励人的说法:“所以我才说要过得好啊。你看,要是你学历高、找了好工作、嫁了个好人家、活得堂堂正正、顺风顺水,就不怕这些了,哪怕人家背后议论你,也是夸你的多。” 活得堂堂正正? 许一零听罢,不禁自问: 自己现在算是堂堂正正吗?如果别人了解了自己的情况,会给自己正面的评价更多吗? 害怕被别人评价吗? 自己一定是害怕的,一定害怕被别人看见自己真正的面目。 许一零想到了许穆玖。今年夏天的某个晚上,许穆玖打电话说他们的秘密被顾允他们发现了,听说顾允骂了他很长时间。 是啊,如果是犯了这种程度的错误,别说是背后议论了,任谁都有立场当面咒骂。 当时,她让许穆玖把顾允骂的原话转述给她听,自以为这样就能分担痛苦,可说着说着许穆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不是来自顾允个人的恶意,而是所有人都会认可的公理一样的事实,无论说多少遍都是管用的。最后,分担痛苦变成了两个当事人成倍的痛苦。 许穆玖决定第二天就开始搬家,但一天之内就找到新的合适的住所并且把物品都搬过去是不太现实的。 因为气愤,又或者是因为心虚,许穆玖晚上不想再回到原来的地方住,不想再面对顾允。所以,从第二天到他找到新的住所并完成搬家,这期间他都睡在了外面。 一开始,许穆玖晚上留在了公司,最后就在公司睡了。其他人看到了大概会以为他是个竞争意识很强的同事或者是个工作效率低下的蠢货吧,谁知道他其实是因为被人拆穿了丑事没脸回去住所的罪人呢。 许一零让他去睡酒店,被他拒绝了,说是住酒店太花钱了。许一零提出把自己的兼职工资和生活费匀一些给他,用来找个好点的地方住,他拒绝得更厉害了。 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 许一零趁空闲坐高铁赶去了安城,找到许穆玖的时候他的状态很糟糕。除了没去好的地方住,他连饭都没好好吃。 “你哪是想省钱,你就是自以为是地在赎罪。你以为你让自己受苦、把自己搞得不像样子就是赎罪了?你的心里就好受了?你撒气给谁看啊?谁在乎啊!根本没用!没有人会知道!”她抱着他边哭边骂,一字都不提心疼。 他在她面前没什么秘密,那些不管是简单的、复杂的、真诚的、虚伪的、为人称赞的或是被人唾弃的心思,都能被她看到。 如她所说,他确实抱着自责、赎罪的念头,回过头想,这样的念头确实很自私,也很自以为是,而且没有任何用处。这不是赎罪,况且赎罪本就不该必须换来原谅。但是,他仍然期待被原谅,而世界上只有她会在这件事上原谅他。 最后,他之前不住酒店省的钱都被她用在车票上了。 他觉得不亏,因为他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她觉得亏大了,假期不该是这样。 自那以后,顾允不再跟许穆玖联系。认识那么多年的朋友,差不多算是闹掰了。 顾阳和庄守然还会跟许穆玖联系,只是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她问他,值得吗?后悔吗? 他沉默了。 犹豫能说明很多东西。 她觉得,至少在那一刻,他真的动摇了,他不再像以前畅想的那样坚定,不再对他自己的这个选择毫无怀疑,尽管他最后还是说道: “这和你无关,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心意。” 还能坚持多久呢?她开始怀疑。 许穆玖至少该感谢顾允没有散播别人私生活的习惯,不然他现在的处境肯定更糟糕。 这次是朋友,下次呢?如果是同事呢?如果是家人呢? 今年过年很早,一月末就是除夕。 许一零平时常用的手机软件给她推送了一些年终总结。她发现,这些软件有时候简直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 家里的大扫除结束之后,她坐在自己房间里休息,想着自己也可以亲手为自己做个年终总结。但是,这一年除了忙碌、糟心事好像没什么好写的。她往前翻看手机相册,也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图片,只是删了一堆已经没有用处的系统截图。 她想,自己这一年本来应该去寻找生活的意义的,去踏足不曾探索过的地方、去看一些震撼心灵的景象、体会那种灵感迸发、大彻大悟的瞬间。但她看着自己不够富裕的钱包和被各种琐事塞满的行程,暂时放下了这些畅想。 生活大多数时候看起来还是很无趣,重复地吃饭、睡觉、在固定的几个地方来回,一次次完成规定的任务,一次次在空闲时间里寻觅最后还是选择了以前喜欢的食物和影视作品。 久而久之,她产生了奇怪的自卑心,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阅历让一个人变得有魅力,哪怕那是悲惨的经历,或者应该说,悲惨的经历尤其能让一个人变得有魅力,因为,那样才足够特别、才有引人探究和同情的空间。 “特别”,这样的特质,她自己没有。从小到大,她和很多人一样,总是更容易被那些优秀、富裕、美丽或者看起来经历过某些悲惨事情的特别的人吸引。 她憧憬特别,执着于特别,即便她清楚自己这辈子大概率只能当个庸人,她依旧期盼着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中学时期的她甚至想过让自己变得悲惨来实现这个愿望。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没有受过真正苦楚的贱骨头才会有的闲心思。 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个想法,顶多偶尔莫名冒出一句“太无聊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才想明白,这也许是她喜欢许穆玖的一个原因吧。因为对方的身份对她而言足够特别,而对方约莫也怀着和她相似的念头。 按理说,这样的特殊带来的新鲜感应该一直持续才对,可事实并非如此。 今年许一零决定考研,许穆玖也忙着工作,有空联系的时候,他们总是互相抱怨自己的处境、倾倒负面情绪。 终于有一次,她受不了了,因为对方发消息跟她抱怨的时候她也正因为自己手头的一堆事忙得晕头转向,她十分烦躁地发语音过去冲对方吼了几句,然后,对方好一段时间都没再发消息过来。 她以为他们两个对对方而言很特别,以为自己很包容,可原来他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感到腻烦、因为小事发生摩擦。 说起来,交往以前他们之间就是这种相处模式了。虽然没有常常争锋相对,但也不是一次冲突都没发生过,只不过,彼此的身份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化解矛盾的机会。 除去身份,他们对彼此来说就只是丢进人群后不可能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就拿今年去安城那次来说,那是她计划之外的,如果不是因为情况特殊,她本来可以间隔更长时间再去见他的面。 倒不是不想念他,只是没那么想念。长时间不见面,加上自己一直装作自己没有伴侣的样子,自己都快忘记喜欢他是什么感觉了。 该说自己是个薄情的人吗?有时候自己甚至想过是不是与其他人交往的情况也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过年的时候,许穆玖从安城回到了林城。 这两年,他带走的东西比带回家的多。与其说他是“回”林城,不如说他只是“来”林城,用不了几天就会“回”安城。 许穆玖这次在林城待大约一个星期。 这个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但也没多做什么。对于独处时的越界,他们比以前更习惯了,唯一不变的是,越界的每一刻都让他们觉得下一秒就是末日。 那是沦为疯子的临界点,他们撕破了正常人的面具,占有欲在那时达到了顶峰。她没有虐待别人的癖好,但她经常会用能够产生痛觉的行为向对方强调占有。 她又明白了一件事。她没跟许穆玖讲,但对方未必不知道。 许穆玖即将离开林城的时候,他和许一零去了林城某处古巷的一家银饰手工店,在店主的帮助下制作了一对戒指,戒指被蓝色的小盒子装着。回家后他们便把象征纪念的戒指藏了起来。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父母对许穆玖嘱托了在安城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此外,他们还提到了在安城谈对象的事。比起去年,今年他们的态度更加急迫。 许穆玖再次以工作忙碌为由拒绝了。 晚饭后,他拉着许一零出去散步。走到和自家单元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许一零说道: “你太久没回家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爸妈他们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许一零答道,“他们跟我说过你对他们的态度太冷淡了,已经不愿意跟他们聊天了。” “是我的问题。”许穆玖说道,“我以为回到这里就能休息、不用社交了。” “在你看来,和他们交流是社交吗?” “嗯,”许穆玖点了点头,“虽然他们是爸妈,但是和他们交流也很耗费精力。而且,以前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们比以前好说话多了。” “是吗?为什么?” “因为……?”许一零想了想,“因为年纪大了吧?” “可我实在做不到跟他们那么亲近。”许穆玖叹息道,“反正以后要独立出去的,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 对于别人情感上的付出,自己一定要有回应吗?何况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以后只要相安无事不就好了吗? 小白眼狼。她看着他,说道: “随你。” “许一零,”许穆玖望天,突然问道,“你觉得‘家’是什么?” “是你属于的地方,是你要回去的地方。” “那里一定要有父母吗?” “不一定,”许一零平静地答道,“但是,在爸妈眼里,你还没有自己成家,所以你的家本来应该就在这里。” 许穆玖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所以他们才这么急着让我结婚?” “是啊。你对他们态度没以前热情了,他们知道你的心已经留在外边了。”许一零解释道,“他们觉得就算你执意要独立出去,也得先成家,有老婆孩子,不然你就是一个人在外漂泊,他们不放心。”” “我……”许穆玖欲言又止。 原来是这样。 以后该怎么办呢? 这几年林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空气质量因此变好了不少,但过年的时候也冷清了不少。从小区里面往外走,一路上只有几个玩手持烟花的孩子,走近了才能听到烟花细微的滋滋声。 对许一零来说,这样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即将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许一零听到了音乐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 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子出现在视线里,正往这里跑。 “哎!” 那个孩子脚步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倒。 许一零上前准备扶,忽地听见响亮的“啪”的一声。 她被这突然而来的声响吓得一愣。 那孩子还是摔到了地上,随即又起身继续跑走了。 刚才那个声音大概是孩子手上的摔炮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摔炮?”许穆玖想到了什么,对许一零问道,“你现在还怕这个吗?” 许一零低头: “早就不怕了。” “……” 小区外面不远处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几乎每天晚上都有跳广场舞的人在这里聚集。来这里跳广场舞的多是一些已经退休的、工作比较清闲的人,有一个人跳的,也有两个一起跳的,不过一起跳舞的不一定是夫妻。听母亲说,那些跳舞的人里有一些一大把年纪了还和舞伴闹出了桃色故事。 也是因为太无聊了吗?许一零十分好奇。 情感忠诚危机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不到最后定局,一切都说不准。 望着眼前跳舞的人群,先前一直沉默的许穆玖开口提议道:“我们要不也去试试?” 许一零应允了,握着许穆玖的手走进人群。 虽说是跳舞,但比起其他人有模有样的动作,两个人顶多算是搂着对方在人群里散步。随着旋律转圈的同时,他们开始小声地聊天。 “听说在这里跳舞的人里有一些不是正经的原配。”许一零打量着周围的人,如此说道。 许穆玖无谓地说:“我们反正是原配。” 许一零听罢,笑了笑: “但不太正经,不是吗?” 虽然是双方都认证的情侣关系,但事实上和偷情没什么区别,就像那对戒指一样见不得天日。 “陌生人不在乎。”许穆玖将许一零的脸从面对其他人的方向扭到面对自己的方向,“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原配。” 他该感谢他们,在这样的场合里,不正常的关系和正常的关系都混合到了一起,这给了关系不正常的舞伴们最自然的伪装。 许穆玖注视着许一零,似乎急迫地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承诺。 他问: “几十年以后,你还会和现在一样陪着我,对吧?” 许一零没有回答,而许穆玖陷入了自己对未来的愿景,自顾自地说道: “我想跟你一起养一只宠物。萨摩耶怎么样?或者阿拉斯加?” “以后在住的地方放个烤箱吧,有空的时候可以自己烤巧克力蛋糕。” “还有旅游,攒够了钱就去南半球看看吧?或者去更北的地方?” ……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呢?”许一零开口打断了许穆玖的想象,“如果这些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我们当普通人看了。” 许穆玖停下叙述,平静地说道: “先答应我刚才的愿望。” “先回答我的问题。”许一零的声音盖过了对方的声音。 许穆玖有些不满地扭过头。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说道: “关系不正常的又不止我们,他们怎么不管管他们自己呢?” “你猜猜出轨和乱伦哪个接受的人更多呢?” 许穆玖哑口无言。 许一零继续说道:“如果暴露了,无论是犯了错还是没犯错的人,都会聚在一起指责我们。” “他们想骂就骂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被骂了。” “你倒是会破罐子破摔。”许一零似笑非笑,“到时候,他们可不止说你许穆玖,他们还会说许常均家的孩子、穆丽菁家的孩子,挨骂的不止我们两个。” “关爸妈什么事,”许穆玖顿了顿,“我又不是因为他们才这样。” 真的是这样吗?他走到今天这样,心里真的确定这和父母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他大概是不敢说这和父母有关吧。因为和他差不多家庭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唯独他却变成了这样? “再说了,”许穆玖补充道,“我不想因为别人反对就放弃我喜欢的。” 喜欢? 许一零撒开了许穆玖的手,往人群外走去。 他们该好好审视这样的喜欢了。 许穆玖跟着许一零走到空地的边缘,看着许一零忧心忡忡的样子,问道:“你怎么了?” “……其实你知道吧?” 过了一会儿,许一零盯着许穆玖的眼睛,就像曾经多次和对方许诺时那样。 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她一字一句地表述着,仿佛在宣读研究报告或是一封审判书: “其实你知道,我喜欢你最大的原因是我难以相信、懒得相信外面的人,如果我愿意尝试风险,你就不会成为我的选择了。而你呢,喜欢我是因为我了解你、接受你,并且你乐于做被别人反对的事。” 一个自私的人,对自己在外界能遇到符合心意的伴侣这件事失去了信心,所以顺手占有了身边唯一熟稔的异性;一个懦弱的人,害怕对外界的人展露真正的自己,将叛逆当成了执念,却只敢打破一些触手可得的规则。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产生了这样畸形失常的喜欢。 与其说喜欢对方,倒不如说喜欢的是对方的身份,比起喜欢,更多的心情只是占有,是不想把对方让给别人。 许穆玖知道,他当然知道。 这样的话,无论他们之中的谁说,最后都会被两个人听到。所以他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些话,也没想到会突然从许一零嘴里听到这些话。 他停下了靠近的脚步,避开目光,艰难地提出要求: “别说了……” 许一零想起刚才说出那些话的自己,由衷地产生了恐惧。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遮住了视线,目光被刺痛一般无法聚焦。 “所以……你后悔了吗?”许穆玖支支吾吾地问道,胸口有些抬不上气。 “不是,我不后悔,我……”许一零低下头,“我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失去继续下去的意义。” “那就好,够了,”许穆玖答道,舒了口气,“这就足够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并肩走着,各自沉思自己的事。空地上仍旧播放着讲述爱而不得的舞曲,最后逐渐被他们从耳畔抛到了身后。 快到家的时候,许穆玖忽然停住了脚步。 许一零忽觉心中不安,回头看他,只听到他说: “要不,我们跟爸妈坦白吧?” 许一零的眉头骤然拧到了一起。 她不会答应的。 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依然觉得情况还不到最后,还有回转的余地。 只要不被父母知道,还有反悔的机会,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即便她做好了面对的觉悟,她也希望那一天来得迟一些、更迟一些,只要她和许穆玖的关系对大多数人尤其是父母来说还是秘密,日子就可以安稳地进行下去,他们违反伦理道德的偷情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人就是如此,或者说她这样的人就是如此,永远都给自己留后路,永远都给自己留下可以反悔的空间。 对于她这颗存着反悔的心来说,许穆玖这个提议就等于逼迫她放弃最后反悔的机会。 “不。”许一零转过身。 “回家吧,”她强调道,“哥。” 后来,许穆玖如期结束了今年的春节假期,回了安城。 许一零也继续按照计划过着自己的生活。 安稳的生活还会继续吧?她每天都这么问自己。 似乎已经快到死路的尽头了,一旦走不下去,就必须面对不能再糟糕的结果了。 如果继续这么下去,这个家就完蛋了吧。而且,这不可挽回。 和母亲的对话越发频繁地出现在许一零的脑海中。 在别人的目光里活着。 每一年、每一时、每一刻。 在别人的目光里活着。 曾经、现在、以后。 在别人的目光里活着。 顾允的那些质问,自己能经得住听多少遍呢? 她曾经下定决心去面对最坏的结果,但时间延长的同时,那份决心动摇得越来越厉害。 她开始失眠,在夜里辗转反侧,正如很多年以前在黑夜里咀嚼着暗恋的罪恶时那样茫然。 她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个正常人。 她厌恶自己、怀疑自己,然后又开始为自己辩解。 等到她迎来第二天的阳光,她便清醒了不少,自问道: 我还是正常的,不是吗? 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宁静,不是吗? 我贪恋着这份宁静,一开始就把越界认定为末路,不是吗? 明明那么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这样的约束丢弃了? …… 安城的地铁站每天早晨都很拥挤,人们都急匆匆地赶去自己的工作岗位。 刷码出站后,许穆玖在附近的早餐店买了早餐。 回到地面时,电梯口外面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抬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拧开豆浆的盖子,刚走出两步,他的手机收到了来电。 许一零?这么着急难道是告知考研成功了?也该到时间了吧。 说起来,读研的学费是一年多少钱来着? “喂?”许穆玖接起电话,继续赶路。 “喂。”对方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他喝了口豆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我们分开吧。” 什么? 今天这袋豆浆甜到发腻,甜到让他难以下咽。 他艰难地吞下嘴里的东西,说道: “我不同意。” 对面没有说话,仿佛在表达这种事单方面不同意也无济于事。 见许一零对他的反对没有反应后,他看了一眼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有些气愤地抱怨对方的残忍: “你一定要挑这种时候跟我说这句话吗?” “……对不起,”许一零站在阳台,愣愣地望着自己这里的阳光,“因为刚睡醒,比较清醒,所以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的就是这件事?跟我分开?”同时继续在赶路的许穆玖语气十分急促,他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直到听到许一零肯定道: “嗯,是这件事,所以分开吧。” 他开始思考恳求挽留和继续保持直接强硬的态度哪个更管用。 他捏紧了手机: “我没有同伴了……” 我这个罪人,从此以后没有同伴了。 “哥,没那么糟,现在不就可以回去做正常人了吗?”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他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你明明说过这不是我的缺陷,为什么现在介意这个?” 许一零掐着自己的胳膊,冷冷道:“……你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吗?” 许穆玖无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憎恨她这种态度,可他的愤怒在这样的场合下因为无法发作,尽数变成了乘以数倍的委屈。 马路上人来人往,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人是否留意到自己,他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的窘态不被任何人发现。 越是抑制,情绪就越汹涌地在胸口翻腾。 一秒、两秒,忍耐就到了极限。 “我要上班了……”他打算挂断电话,说话时声音已经哽住,“等我午休、下班了再说吧。” 返程(2) “许穆玖,我没那么喜欢你。” “好巧啊,我也是。” ————————————第23年——————————— 耳边的汽车鸣笛声如同交响乐。 从林城高铁站到家,中间有一段路本来就容易堵车,现在还碰上了下班高峰期。 一眼望去,前面杵着一堆发着红光的车尾灯,看着叫人烦躁。 许穆玖转过头看向旁边睡着的许一零。 睡得可真够沉的,外面那么吵都醒不来。 “呜……” 许一零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紧闭着眼睛,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唧声。 “喂,”许穆玖摇了摇许一零的肩膀,“喂,没事吧,醒醒。” 许一零终于还是醒了过来,脸色很差。 “我刚才已经醒了,就是睁不开眼睛,也动不了。”她自言自语道,坐直了身体,打量窗外周围的车辆。 “‘鬼压床’了吧。”许穆玖说道。 “什么?又是鬼,今天下午还……” “下午怎么了?” “没什么,”许一零的脑袋很胀,里面好像装了很多事。 再回想起来下午的梦,她居然有点悲伤。 “下午梦见鬼了。”许一零答道,心口莫名其妙泛着酸,还有一种要溺亡的窒息感。 许穆玖顺手把车前窗的纸巾包递了过去。 “什么样的鬼?” 许一零接过纸巾包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瞥了许穆玖一眼: “……这么看好像跟你挺像的。” “真的假的。”许穆玖将信将疑。 “我不知道,”许一零解释道,“我看不清他的脸,记不得他还有什么别的特征了,看谁像谁呗。” “哦。”许穆玖让车继续往前挪动。 许一零静静地坐着。 现在是暑假。自己从溪城回到了林城。许穆玖来高铁站接自己。 许穆玖? 缓过劲来的许一零想到了什么,她抓住许穆玖的手腕问出了自己今天下午一直存在心里的疑问: “你什么时候回林城的?你不是应该在安城上班吗?” “昨天,请假。”许穆玖简短地答道。 许一零咬牙,盯着他犹豫了几秒,还是说道: “你故意的?” “我又没说我是‘不小心’回来的。”许穆玖对许一零笑了笑,“手放开吧,别影响司机违反交通规则。”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 有点搞不懂他的态度。 许一零撤开手,对着副驾的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 之前约定好的是,以后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相处模式也回到最初的样子。那之后他一直做得挺好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联系,所以他们两个才能相安无事地度过这四个多月。 那根本不是约定。 在许穆玖看来,那只是她单方面的宣布。那两天她为了让他接受这个宣布,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肮脏无比,她把他连同她自己骂得一无是处、龌龊不堪、骂得他连饭都吃不下去只知道吞眼泪。 他的骨头都要被她的话戳烂了,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再联系,是因为他不想让她把大学最后一个学期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许一零,”一长段的寂静之后,许穆玖突然开口扯了个话题,“下个月我要过生日了。” “嗯,怎么了?”许一零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玩自己的指甲,“要礼物吗?” “……” 所谓过生日,就是给自己量身打造的取悦自己的机会,而礼物、愿望之类的,都是它的附属品。愿望,是上天、神明或者某种超自然力量赐予自己的礼物。 许穆玖从小到大许过某个愿望很多次,但他从来就不知道它能不能实现,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实现,不知道它算不算已经实现了。 后来,他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超自然力量,也不会有看见自己愿望的神明。 他依旧坚持许那个愿望,因为人总要有寄托。他很努力地经营这个愿望,让这份寄托不至于显得那么苍白。 他问她: “你能给什么礼物?” 车里安静了几秒。 她回答: “请你吃饭吧。” 许穆玖沉声评价道:“我见过最差的礼物。” 许一零拧眉:“你什么意思?” “我有个……我认识一个人,她送的礼物可比你送的好多了。”许穆玖说道。 “是吗,我也认识一个人,”许一零扭过头不满道,“他不会像你这么得寸进尺、挑三拣四的。” “是啊,你要是真认识那么个人就好了。”许穆玖故作感慨地直言道, “要是你不认识我就好了,要是我从来都不存在就好了,你把花在我这儿的时间都用到别人身上,这么多年你肯定会开心很多吧。” “那你呢,”许一零鼻子有些酸,不知是因为对方的话太刺耳还是因对方话里的内容不是现实而感到委屈,“这些情况你也清楚得很,你都这么说了,那你自己还不赶紧找个好人,大夏天的跑到我这跟我死磕什么呢。” 听到许一零话尾的哭腔,许穆玖的眼眶也有些热。他把车里的空调制冷力度开得更大,说道: “因为我不要脸啊。” “什么?” “我不要脸啊,”许穆玖试图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语气里掺杂着怨怼,“你说的,我记着呢。” 好像之前真的说过。 许一零不自在地嘟哝道:“怎么了,要我道歉吗?” “没什么好道歉的,”许穆玖打断了许一零的话,控诉道,“许一零,如果我哪天真的一点脸都不要了,全是你的功劳。你骂我的花样比谁都多,张嘴就戳我脊梁骨,我就算进坟里了也得带着。” “那你要怎么样,”许一零加大了音量,“你觉得烦的话离我远点就是了。这样对大家都好……看我干什么?开你的车啊。” “喂,你搞清楚,是你把我甩了,你怎么先委屈起来了?” “你说什么呢,谁甩你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哥!” “滚,不认识!” 许穆玖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把车停了下来。 “干嘛,不想开了?”许一零看了看车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不走拉倒,我自己打车回去。” “站住,跑什么?”许穆玖拽住许一零的胳膊,“你不是要吵架吗?” “谁要跟你吵架啊!跟你没关系!” 真倒霉。本来还以为至少能安安稳稳地到家呢。 许一零甩开许穆玖的手,打开车门,回头瞪了他一眼。 对方也瞪着她,阴影下的瞳孔里似乎闪着水光。 她愣住:什么意思?他想哭吗?太没出息了吧。 谁管他啊,把他丢在这好了。 是啊,就这样,这样最好。 她知道他没什么毅力,拒绝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有一天他们能断得干干净净。 总有一天可以。 尽快,最好今天就是。 虽然这么想,她又重新看了他一眼,对方已经垂下眼眸。 她莫名不再打算离开。 怎么会这么麻烦。 重新坐回了车里后,对方没再说话。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有些不敢转头看他,低下头的瞬间视线内一片模糊,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里也落下眼泪。 她不想做擦眼泪的动作,不想被发现自己哭了,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好让眼泪直接滴下去而不是流到脸上落下痕迹。这么做让呼吸变得阻塞,她便沉默地等对方开口说下一句话。 半天了,谁都没说下一句话。 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到了她脸上,她忍不住抬手擦掉。 许穆玖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她刚才丢在另一边的纸巾包递了过去。 许一零抽了两张纸,一边擦脸一边问道:“你没有哭吗?” “你希望我哭吗?” “……也不是,就是感觉很没面子。” 眼泪擦干净之后,许一零的情绪并没有稳定多少,觉得脑子有点乱,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在她的计划之内。 “你刚才为什么哭?”许穆玖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 对方欲言又止。而后,他说道: “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嗯。”她敷衍地点了点头。 “你总是自顾自地说完就走,剩我一个人消化那些不好的情绪,我表达一下不满你就又生气了,然后你又继续自顾自地说完就走。有什么事不能商量一下吗?”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有的事再商量下去还是这个结果。” “可我想跟你商量。” “之前说不想跟我商量、怕我想太多的人是谁啊,怎么现在又说想商量了?”许一零质问道,“我说了,结果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个鬼样子,不应该继续下去了。你是真的想和我继续商量,还是拿这个当幌子纠缠下去?” “就当你说的是对的吧。”许穆玖反问,“你呢?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吗?还是说你不敢?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怕自己舍不得?” 许一零把脸撇向一边: “自作多情。” “我没有,我记得你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你只对我说过。” 以前? 她说她舍不得不喜欢他,他当真了。 许穆玖无奈道:“是,我知道这听起来脸皮很厚、很自信,可……如果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我就真的想不到别的让我坚信不疑的东西了。” “……不是假的。”许一零捂住自己的胸口,叹了口气,“现在扯这些有什么用?” 她似乎是在替他悲哀,说道: “你怎么还活在过去?” “可我们不都是基于过去的记忆才活成现在的样子的吗?” “……” 许一零想不到反驳的话语。 她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以前的她给现在的她挖了个坑。 “算了,”许一零摇了摇头,让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得解决面前的问题,“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这次回来想跟我说什么?” “不想分。”对方立刻答道。 “怎么这么犟啊,”许一零转过身摇晃许穆玖的肩膀,急迫地说道,“你就非要选这种违背规则的方法吗?非要拉我下水吗?” “不是,我……我有别的原因。”许穆玖为难地盯着许一零,“我对你,确实有叛逆、想违反规则的喜欢,有对朋友和家人的喜欢,但是也有真正的单纯的只是对一个人的喜欢,真的我很确定,就是那种、那种没有目的的,你相信吗?” “……” 许一零垂下眼眸: “我信啊。” 这种自信不止他有,她也有。 可那又怎样? 他现在这样子简直疯透了,强调的也都是影响不到她的选择的东西。 “而且不止这些,不止是因为我对你有这些感情,我有太多太多种感情都在你身上了……”他手足无措地表达道,“所以我实在是做不到去过不和你联系、忽略你的生活了。” “那就把你那些感情都收走。” “你以为我能做到吗?把这种东西当作物品,说收走就收走?已经太多年了,这种心情都长到记忆、长到特质和血肉里了。”许穆玖的眼神变得茫然,“我不知道……不喜欢你的我还是我吗?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你的人生还没过到一半,一切都不是定局。万一以后发生很大的变故呢?万一你发现了更好的选择呢?” “比如突然失忆,到了别的地方,遇到生死之交,然后陷入恋情海誓山盟之类的吗?”许穆玖扯了扯嘴角,“那也太离谱了。为什么要用不切实际的东西否定我现在认定的东西?我这个样子根本不能再去喜欢其他人了,那是给别人制造麻烦。” “许一零,你对我的感觉里有喜欢吧?一定是有的吧?虽然你跟我说过更多的感觉只是不想把我让给别人。”许穆玖接着说,“但这不是正好吗,我也不想把你让给别人。” “就这值得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吗?如果以后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你要遭到所有人反对,你要被别人鄙视,离正常人的生活越来越远,也值得吗?” 许一零抓紧了面前的人的肩膀,她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似乎不管他就算是不负责任。 “嗯,听起来是很可怕。”许穆玖苦笑了一声,“如果是这样,到时候我肯定会非常难受吧。” “对吧,你也觉得这很可怕。” “可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这辈子我肯定会后悔,后悔现在没有继续走这条路。” 她愣住,叹道: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他为什么这么相信选择她就不会后悔? 有一瞬间,她特别想看见对方失望和后悔的表情。 “你觉得我很奇怪吗?”许穆玖说道,“你相信我说的这些想法是真的,那你不也和我一样奇怪吗?” “……你凭什么就觉得我相信了你的话?” “你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看傻子,不是骗子,表情里不是警惕和质疑,是难过,还有点、同情。” “你……?” 她一时不确定坦白和撒谎到底哪个更难做到。 “没事,就算我看错了也没事。我没那么厉害,不会读别人的表情,可能只是自己希望这样,所以看什么像什么吧。” 勉强说他猜对了。 许一零想了想,还是说道:“算你没看错,所以呢?” 对方笑了笑。 “有些话,之前想跟你说,一直没有机会。所以拜托,听我把话说完吧?” 许穆玖说罢,举起自己的一只手,做邀请状,逐渐降临的夜幕似乎要慢慢把他整个人淹没: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永远在这里,选择权在你手上,不管你是不是要和我当共犯,我都不想回头了……这就是我想说的。” 现在,选择权到了她手上,她的选择决定了他这种过于主动的行为的性质。 如果最后她选择接受,那么此刻的他的坚持就在为她的成全提供动力。 如果最后她选择拒绝,那么此刻的他无疑是在教唆她,煽动她,是她最大的阻碍。 他好像在说: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如果你对我的喜欢多于我对你的,这不公平,我们之间是不平等的。”她说道。 “如果你一定认为这不公平的话……”空荡荡的指尖被冷风钻过,他的眼底到底还是染上了些许恐惧的色彩 ——“再多给我一点喜欢,好吗?” “……” 许一零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像曾经约定的那样抱住他,泣不成声。 “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分不清你给我的每一分感情是什么性质,我拒绝不了你给我的感情,亲情、友情、爱情,你给几分,我就收几分。 但我不会停止思考,我可以分清自己对你的每一分感情是什么性质,亲情、友情、爱情,你要几分,我就给你几分。 “谢谢。”拥住许一零的同时,许一零也成了他的支柱。 “这样就好了。” 让我知道这件错事我做得是对的。 “许穆玖,我没那么喜欢你。” 你知道吗?也许我内心是仗着你的喜欢,知道你不会因为我神经质的矛盾放弃,所以之前才敢提出分开。 “我不信。” 你知道吗?我也正是仗着你的喜欢,知道你不会让我的死缠烂打没有回报,所以后来才敢追到这里。 永远如此。 开始 这是第二十三年。 她看见哥哥带了女朋友回家。 他看见妹妹带了男朋友回家。 家里新添了两个成员,可家里并没有新添两个成员,因为有人贪心地占用了两个身份。 父亲说:“你们一定是误会了,这只是一家人的亲情,是关系好的家人,知道吗?” 她说:“我们是认真的,我们很确定,不是没搞清楚亲情和爱情。” 他说:“如果给你们带来麻烦的话,对外说断绝关系也行,我们以后还是会负起养老的责任。” 母亲说:“你们为什么觉得我把你们养那么大是图你们给我养老?我可是你们的妈妈啊!” 她看见他的脸上被父亲印上掌印,他看见她被母亲拽着头发推倒在地。 他们看见了挂满泪痕的脸上红肿的双眼,听见绝望的嘶喊声响彻整个客厅,都被铁杵一般的力量凿进了脑海。 所有的一切都被击垮了。 五年、十年、二十年…… 那些记忆存在过吗?还是已经长到了血肉里? 那些信物腐烂了吗?还是已经在别处生根了? 究竟为什么,会走成今天这样啊? 其实,他们没考虑过以后,也没考虑过这个家吧。 他们自我催眠、自我麻痹,他们颠倒黑白,才会把一个家庭的悲剧粉饰成只有两个人才会庆祝的美好结果。 ————————————————————————————— 早晨的阳光平等地照在它所能触及的每一寸土地,也包括安城的一处居所。 居所的洗手间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喜的呼喊。 “你看!”许一零走到许穆玖面前,抬起手,“我在梳头的时候看见的,是白头发!” 许穆玖接过那根白头发之后,许一零转身走向了卧室,许穆玖则走到了洗手间的镜子前。 这间屋子是许穆玖后来在安城的住处。 许一零后来终于考到了益城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上学以外的时间她和许穆玖一起住在安城。 许穆玖还是在安城工作,许一零在上课之余也找了兼职。 周围已经知道他们这种情况的人里没有一个持支持态度的。 父母意料之内反对得最厉害。就在刚刚,他们发消息告知即将来安城,还问了许穆玖和许一零的具体住址。 不久之后一定又得迎来一场争吵了。 周兰皓大概也从他母亲那里听闻了许穆玖和许一零的事。他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把这件事当作了和新朋友拉近距离的谈资,还扬言这种事情连林城报纸的边角料都上不了,顶多被三流杂志胡编乱改成吸引读者的狗血噱头。 后来,舅舅一家也知道了这件事。舅舅和舅妈觉得大姐穆丽菁生出这种孩子简直是作孽。穆欣研私下里给许一零发了消息: 【你们好糊涂啊,这不就是互相拖累吗】 大多数人都保持着顾阳和庄守然那样的态度,不会当面反对得很厉害,但也绝对不可能支持。此外,听说顾阳经庄守然的介绍,成功交到了女朋友。 顾允本来是父母以外最反对的人。 慢慢地,顾允的态度也逐渐向庄守然他们靠近。 有一次,他重新约许穆玖出去喝酒,期间没提之前的冲突。许穆玖没认错,顾允也没道歉,两个人只是聊了一些别的事情。 临走时,顾允打着可乐气味的嗝,不明不白地对许穆玖说了句: “起码你喜欢的是个女的。” 除了他自己,谁都救不了他。 他自认为是个守规矩的人,觉得有些事还是一辈子都别说,烂在肚子里更好。 但许穆玖不守规矩。 所以顾允似乎对他还是有点仇视,愤恨地补了句“孬种”。 许穆玖站在镜子前面,找到了自己头上那根白头发,把它拔了下来,然后和许一零的白头发系在了一起。 他拿着那两根白头发进了卧室。 许一零正趴在飘窗上往一个本子里写些什么,窗外的阳光洒在了她的头发、脸颊和手臂上。 许穆玖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写什么呢?”他问。 “我长白头发了,记在日记本上。” 许穆玖把两根系在一起的白头发放到许一零眼前。 许一零温柔地笑道: “好像真的有种已经一起生活到老的感觉。” “是啊。” 突然,玻璃窗外黑影一闪,传来了“嘭”的一声。 许一零抬头,什么也没看见。 “刚刚怎么了。” “是灰喜鹊。”许穆玖答道,“之前就这样了,总往玻璃窗上撞,还不长记性。” 手机这时收到了新的消息 ——父母已经到安城了。 这次会怎么样? 继续争吵?劝说?痛哭? 父母会带他们去看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那么神通广大,可以治好他们吗? 他们病了。 病得不轻。 病了很多年。 他们让别人为他们的病耗费精力。 此刻,他们仍旧享受着这一时宁静。 阳光照常洒进来。 视线内的一切都还有颜色。 时间还是以同样的速度流逝着。 或许,他们已经身处天堂。 或许,他们身处地狱,却把地狱当成了天堂。 或许,他们从来就只在人间。 我的留言 本书至此已经完结 首先,很感谢所有支持过我的伙伴和家人 如果没有你们的话,我真的很难坚持下去 这本书正式写的过程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 为了给你们的支持一个回应 也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不是个优秀的作者,也不适合写书 我是个充满问题的人,只是想趁自己还有机会,把灵魂留在这里 留言是我一开始就打算写的 那时候我觉得,到了这一天,自己一定会有很多感想吧 终于结束了 我用了“终于”这个词 因为有时候实在是太累了 一直以来,我期盼着这本书完整的样子,期盼自己能早点从患得患失里解脱 本来我以为完结时自己会比现在更高兴一些 但是说实话,我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挺恍惚的 而且脑袋一下子空掉了很多 我不后悔在这里度过的时光 我甚至开始怀念以前还在写作过程的日子 也异想天开地觉得自己也许能逆着时间走 但是不行 结局不在这里,答案也不在这里 一切都没有变,生活还要继续 再说些什么的话,就是祝福吧 读到此处的人 谢谢你的坚持 谢谢你的陪伴 谢谢你的思考 希望你在未来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希望你每天都能开心 希望你能心怀热爱 记得爱自己 记得爱身边的人 总有一天,你会不再孤独,或者找到孤独的意义 然后 去生活吧 ——奇止支之·留 番外一关于分手(气人慎看慎看慎看) 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言行进行一层又一层包装,以便让自己呈现出来的状态更加贴合自己心中更愿意认可的样子。 即便有时候自己能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出于值得理解和称赞的目的,那也最好只有自己才能察觉到这一点,而不是由别人指出来。 “你是个喜欢践踏规则、释放恶意的变态,但是虚拟世界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想在现实生活实施,可你胆子又小,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个方式,还找了我这个同伙。” 一般情况下,许穆玖不太愿意主动回忆那次许一零提分手时对他说的那些话。 最可怕的不是对方抛来了严重的评价,而是在面对那些评价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一句“不是”。 不止不反驳,他甚至忍不住暗自感叹道不愧是她,这么多年的了解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要是他在对方说他“除了沉默和赖着不走已经无计可施”的时候还能继续赞叹分析得到位而不是鼻子发酸就更好了。 每个人心中多少都会有点不能宣之于口的癖好、阴暗面,但他实施了,那就活该只有他需要面对审判和指责。 记得一开始知道自己喜欢许一零的时候,许穆玖在上中学。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个能把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幻想成故事的年纪。 禁忌的恋情,无望的爱人。他特意找过一些小说求共鸣,会在脑海中设想未来的状况,会为此伤春悲秋,顾影自怜。 父母说的不错,比起学习,他永远对那些闲事更上心。 “这种事是无法控制的,占用了学习的时间也是难免的吧。” 说不定他的喜欢也是他逃避学习、让他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一个“被无望之爱耽误了干正事”的“糊涂人”。毕竟,沉浸于所谓的苦恋带来的痛苦仅仅是心理上的,程度远比不上高压的校园学习生活带来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 上了大学之后,许穆玖的喜欢随着他中学时光的离开变淡了。他曾认为他自己能够改头换面,去迎接崭新的生活。反正他在过去没做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他完全可以装傻充愣,一口咬定“以前什么都没有产生”,还有“他在精神上从未有过逾矩”。没有证据的事早晚有一天会消散,“不存在”早晚有一天会变成无可否认的“事实”。 那段时间,还苦于枯燥灰暗的中学生活的许一零对他的需要超过了他对许一零的,所以,尽管许一零不算天生主动的人,但她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找机会给他发消息,而已经不怎么需要情绪价值的、开始变得繁忙充实的他可以在时间过分充裕的时候才挑他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进行回复。 直到许穆玖从大学回家、再次见到许一零。当他在对方身边思考“是否不再喜欢”的问题时,状况与他独处时有了很大的不一样。 不喜欢许一零等于背叛许一零。他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把这句话当做了只有在他这里才是真命题的一句话。 很荒谬的一个事实:他似乎擅自把她认作为“妻子”了。不具备法律效应、不被其他人认同,却莫名被他心里产生的某种契约认可着。 当他回过神时,感受到了她正在向他施放加深情感联系的信号,而且以一种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失落、可怜的状态。 他做不到对她的求助置之不理。 一是因为很久之前就根植在他心中的习惯,二是因为那份被她当做拯救者的虚荣。 这么说来,他对许一零其实心存感激,因为许一零的存在以及由她衍生出来的事物总是能为他的惰性和那些为人不齿的自私提供庇护。 至于许一零,她自是对许穆玖怀着的那档子心思很是了解。 中学那会儿她偶尔会对许穆玖远离家乡独自快活这种可能心怀担忧,但在她旁敲侧击地打探过多次对方态度之后,她知道:他就算跑,也跑不了太远。 对他们两个来说,和别人相识到非常了解且接受对方、建立亲密关系是相当漫长的过程,而且一定会伴随着许多麻烦,比如经历重复地坦白后重复地被人拒绝、忽略、遗忘,或者因为害怕被厌烦所以干脆说着不利索的谎言、把自己掩饰成更招人喜欢的样子,若是运气好,也许能遇到非常符合彼此心意的人,可如果在已经非常依赖对方的阶段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导致不得不分开,那就是伤筋动骨的麻烦。总之,怎样都不够安心自在。 所以许一零倒是不介意吃窝边草,毕竟窝边草知根知底、无毒无害。 她曾也设想过是不是可以通过多在心里装几个人来分摊喜欢,直到对别人的喜欢把对许穆玖的喜欢挤出去。后来她发现这行不通,因为不管其他感情有多强烈、占的空间有多大,对许穆玖的喜欢就算变得再少也一定会存在,不会有“挤出去”一说。 此外,她因为这一个设想还有了一个发现:比起“许穆玖一定在她心里占据位置”这种诉求,“她在许穆玖心里占据所有位置”这样的诉求才是更加不可撼动的。 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人,看起来什么都缺,从小想占用他手里所有的零食玩具,长大了直接连人都想整个抢走。她把许穆玖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品,怀着对敌人的憎恨心态去了解许穆玖的所有瑕疵,同时又对他抱有比任何人都多的、近乎痴迷的包容心。 她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做到她这种程度,她也不会给别人做到这种程度的机会,所以她理应当许穆玖的唯一。 她容不得其他人在她的领地出现。她允许自己拥有其他选择,却并不肯把许穆玖让给别人一丝一毫,也不希望许穆玖有其他伴侣的选择。 好笑的是,许穆玖也是这么想的。 “这不公平。”他对许一零这么说过,“如果你希望我满心满眼都是你,那你也得这么做,我不想和其他人分占你的心。” 许穆玖知道许一零选择他是因为回避那个“值得绝望的外界”,他为此怀疑过自己的价值,但同时,他也会为许一零很难有其他选择而庆幸、沾沾自喜,甚至是幸灾乐祸。 “如果我一定会在心里装其他人,那你也会在你心里装其他人吗?” 是的,他会,他不想委屈自己。 许一零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说实话,他们明白他们这种人真不该有那样祸害别人的想法,可他们的确有过。 所幸这是他们在面对彼此时产生的设想,而彼此的重要性让他们乐意共同妥协、抛弃那种设想。 于是他说:“我不在心里装别人,我要求你也必须这样。”她立刻答了句“好。” 他们就是这样当同伙的,把对方当做第二个自己,把一段根植于自私、逃避、懦弱和懒惰的畸形关系浇灌得公平、安全、近乎牢不可破。只要他们有需要,就可以从这段关系里进行交易和索取,无论是需要提供庇佑的家人、提供陪伴的朋友或是提供恋爱感的具有长久时效的暖床工具。 他们总是更爱自己,总是追求满足自己的占有而不是为对方奉献、成全,所以只有在对方还是自己的所有物、和自己一起处在犯错的境遇里时才愿意承认:自己的确在令人苦恼的生活里得到了并不纯净但足够甘甜的“救赎”。 诉求必须被说出来。 因为,机会只在那仅有一次的人生中才是无限的,若是不说,当一切结束后便不再有后悔的余地。 当然,尽管他们在确定关系前已经有相当的把握这段关系近乎牢不可破,分手还是被提出来了。 是许一零提的。 她自认为是个经常考虑别人建议的人,她会让自己多听些不同的声音,反复斟酌,哪怕那些声音使她极不痛快。还有,就像许穆玖说的,她是个容易后悔的人,听建议是为了随时准备好在面对困难之前就从后路逃跑。 比起许穆玖,许一零和父母接触的时间更多,听到的来自父母的话语也就更多。 她说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因为实在遇不到符合心意的。父母就说,一生的时间很长很长,可以遇到的人很多,无论在多遥远的未来,那里一定有一个美好的人、捧着满满的温暖的陪伴和爱意,将所有灰暗点亮,让所有等待变得值得。 一生的时间很长,万分确定的事情也会有变故,风险是不可完全避免的,所以早早地下定论是目光短浅的表现。 请用正常人的思维想一想。 如果未来真的有一个更正确的选择,何必现在就让自己闭上眼屏蔽一切可能?何况为的还是一个不会被认可的明显错误的选择。 此外,对于分手这个决定,即便她不考虑促成这个决定的动力,即不相信自己以后会有更好的选择,那她至少也该考虑不做这个决定的话要面对哪些坏处。 首先,继续这段关系意味着以后得某一天不得不面对向父母坦白。 没什么循序渐进,第一道要面对的就是难关。 接受了父母那么多年的供养,如今明知道自己做的是一件错事,明知道这是对父母辛苦维持的家庭毁灭性的打击,还要固执地把这份错误进行下去,然后在未来残忍地把持续多年的错误展示在他们面前吗? 要大言不惭地保证这个结果波及不到父母,实际上在父母面对家庭悲剧、承受外界鄙夷指摘的时候只能说自己无能为力吗? 既然已经是社会的一员,必须活在别人眼中,那就不要扯什么其他标准。 最先有说服力的就是那一套既定的、公认的标准。 背叛伦理道德的人是成不了人的。 从小就被教育过“知错就改”,如今,既然过错已经在此罗列清楚,怎么还不改呢? 所以,许一零还是做决定了,提出分开。 然而,这种决定到底是为了谁呢? 既然是她先提出的分开,那就代表着她比许穆玖更知晓好歹。无论以后的结果是什么,反正她现在就已经为道德做出努力了,那么还在挣扎、不愿改错的许穆玖才应该承担更多责任、然后背上更多骂名,不是吗? 每次觉得自己应该把许穆玖推开、心里又怕推得太远时,她都会专挑不好听的说,比起客气和沉默,看见对方因为愤怒和不甘来跟她纠缠、争吵其实更能让她感到心安。 藏在信奉规则表皮背后的那个她怀着求救般的迫切,希望看见对方被言语中伤之后还是能坚定且热烈地往她的方向奔赴,帮她把规则的高墙、伪装击碎。 如她所料,许穆玖当然不会放弃。可她了解的许穆玖并不是那么勇敢,也不可能永远那么坚定。 许穆玖自己也清楚自己什么路子,不仅如此,他还隐约能感觉到许一零的目的并不是铁了心要分开,只是在矛盾地求助心安。 规则对他的实际约束作用相较而言淡薄许多,所以他更在乎自己“喜欢什么”,而不是“应该怎样”。他抱着“生当及时享乐,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想法,希望他能在活着、还有意识的时候尽可能地和她这个人亲近。 他还是找她争取了。她把他推了两下,开始担心自己推得太远,又暗戳戳地把他往回扯了一点,再看他时,他正不知死活地往这里奔赴。 于是他们又在一起了,或者说从来没分开过吧,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即便这次复合因为他们没掌握好进退的力度而失败了,那也不会是永远的失败。因为他们还是会不依不饶地去表达自己的诉求。 谈起这段所谓的复合时,他会佯装生气地对她说: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赶我走,可如果你态度再过分一点,我受不了了,还是会跑的。” “但是你跑不远。”她想了想,笑道,“你会给足机会让我把你的退路都堵上,然后许我抓你回来。” 她封了他的退路,赌他的坚定胜过她的推脱。 他掌握她的求助,赌她的挽留先于他的退却。 只是这一次,他们赌对了,归功于这份属于家人的、对他们而言显得如此珍贵且如此罪恶的默契,他们最终把自私的计划之内演成了圆满的双向成全。 他们常常怀疑,询问内心、得到并不美好的真面目之后,原本被自己包装过的那些言行会不会显得虚伪又可笑。可是日子久了,即便当初把自己剖析得再明白,也还是抵不过生活里相处时的直观表现。渐渐的,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也无法有确切的结论。 他们早在不熟悉伪装也不明白何为剖析的年纪就认识对方了,无论彼此长成什么模样,都如此真实,且都是自己纵容多年的。 他们让布满瑕疵的自己置身于这段失常扭曲的关系里,他们乞求一般、迷茫地看着完整的、同样布满瑕疵的对方,却总是落下最为普通的眼泪,去拥抱,去依靠,去倾诉,去相信,把自己充斥杂质的爱说得莫名清澈、安宁又坚定。 番外二关于坦白(气人慎看慎看慎看) 通常情况下,破坏家庭的行为,比如婚内出轨,当事人对于坦白这件事似乎更倾向于采取尽量拖延的态度,直到瞒不下去。 那么类比一下许穆玖和许一零这种情况,是不是也要尽量隐瞒? 他们考虑过这个处理方式。 但这种方式其实算不上真正的“处理”,只是因为害怕面对被别人发现之后的那些麻烦,所以在拖延时间而已。无论坦白时间的早晚,只要最后真相会被说出来,伤害就一定会产生,除非能瞒上一辈子。 这个问题他们处理不了。因为他们不可能突然就不是有血缘的兄妹,也不愿意再分开,除非有人用刀抵着他们的脖子逼迫他们分开。可没有人会无聊到因为这种破事去威胁他们的命。 说到威胁生命,他们其实想过双双自杀这条路。 找个景色美丽的地方,在特殊的纪念日里,迎着朝阳或是夕阳殉情,临死前还要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感叹自己有多么幸运、多么不后悔。他们要以此谢罪,诠释自己一生对爱情的坚定,然后灵魂脱离肉体的束缚、共赴天国、实现真正的自由。这听起来浪漫又壮烈。 不可能。 他们惜命得很。就算是在精神脆弱、最容易寻死的时候,他们都不会真的做出为了爱情或是为了表达对不守道德的愧疚而抛弃生命这样的行为。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就算错了又怎么样,”自从很快否定了自杀的想法之后,许穆玖总是劝自己道,“只是错了一部分,何况还是我愿意选的,稍微愧疚一下就差不多了。” 他们会慢慢地习惯。在面对其他人的指责之前,他们得先学会在这件事上跟自己和解。 所以,这个世界上过得最自在的那群人里一定有这样的人,跻身那个群体仅凭他们自身的无赖。 对于坦白,许一零倒是没有太多异议,但她想多拖延一会儿。 说不定以后会有更好的时机,或者哪怕在隐瞒的日子里多隐晦地询问一下父母的态度,让他们有点心理准备也好。 可这种试探就像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一句不耐烦的“你到底要说什么”或者一句严肃的“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把真相炸得底都不剩。 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相处了那么多年的父母,就算隐瞒得再好,试探得再委婉也会引起怀疑,有了怀疑,猜想也就不远了。 天晓得许一零他们在回答父母的质问之前心里做了多少次挨揍的准备。 面对母亲惊雷一般的质问,那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能回答的东西字数本就不多,也没什么迫不得已的隐情,所以支支吾吾回答之类的完全起不到扭转局面的作用,顶多让响亮的巴掌印到自己脸上的时刻晚一些罢了。 兄妹俩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动手打人,这是第一次。 许常均一直觉得自己为人不算太差,无论是作为儿子、同事、丈夫或是父亲。 他不敢说他的生活有多幸福美满、令人艳羡,但起码配得上一句安稳。他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像蜂巢里的一只蜜蜂,认为自己会和其他平凡的同事一样过完普通的一生,就算有不如意,也不会变成大风大浪。 因此,他完全想不到这种事会不偏不倚地发生在自己家。 这种像报应、诅咒一样的闹剧居然降临到了自己家。 可是,明明自己清清白白,没犯过大错,也没有做出任何重伤别人的事情。 家门不幸,总得有点原因吧? 他一开始就确信自己没有做错事。他没有不良嗜好,没有苛待他的家庭成员,没有吝啬对他们的经济付出,他行事那么温和,没有和他们产生过非常严重的冲突……他看上去简直是个倒霉的、无辜的人。 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穆丽菁。 是穆丽菁,是她的问题,如果他没有做错什么,那就是她的责任。是这样,大概是因为她对孩子太严厉了,导致他们心理扭曲了,一定是这样。 他又想到了他自己。如果说是因为他把教孩子的责任堆到了穆丽菁的肩上,才造成了这种后果呢? 这不是他的问题!穆丽菁那么干练、对教育孩子抱着那么积极的态度,他信任她,怎么能不满足她独揽教育孩子的大权呢?而且他明明那么努力在挣钱。 他想:没有人有资格批判他,因为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为家庭付出的血汗是那些批评他的人看不见的,是绝不能被简单的批评抹灭的。他只是一个为了生活辛苦奔波的平凡之人,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眼界和能力兼顾到方方面面。 不是他的错。 可他不能把责任推给妻子。他爱她,他不能这么做。 那么,问题一定是出现在孩子身上!他们是天生的坏种,就是喜欢犯大错,任何规训对他们都不起作用。 要么就是外面的那些人,是那些人的错,那些人一定是给他们灌输了不好的思想,或者让他们遭受了什么委屈,才把他们变成如今这样。 如今这样,丢人现眼。 这是多么恶心的污点!像极了会四处蔓延的淤泥,一旦沾上谁都逃不了干系,怎么甩也甩不掉。 这个巴掌里的愤怒因为掺进了恐惧所以程度更深,挥出去之后,这个家里最后一个能劝架的人也消失了。 整个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没有一个人敢直视穆丽菁,许常均也一样。他顾不上其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穆丽菁有所交流,只是跟在对方身后发泄他自己的怒火。 作为家里主心骨般的存在,穆丽菁向来拥有着相当的权威,她的喜怒往往牵涉到其他每一个人是否能安稳度日,所以他们都习惯了对穆丽菁察言观色,尤其是那对表现经常不如意的儿女。 穆丽菁的愤怒会有多恐怖?熟悉她的、和她关系最近的人光是想想就会冒冷汗。 可比起她的愤怒,她的痛哭才是更要命的。 在场的人都是她最在乎的人,都目睹了这二十多年里她是如何呕心沥血地操持家事。不管是她的工作,还是她的孩子,她都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去对待,为了求得好的结果,她恨不得透支她自己。 然而,她如今必须面对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不幸毫无征兆地砸向她。 她的青春,她的时间,她的心血,她最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得不到重视,得不到上学的资源,她消耗健康、尽心抚养出的两个孩子竟然为她苦心经营的家庭制造出了最大的灾难。 还有她那个好丈夫,那个看起来好像是个模范的丈夫,丢给她爱的结晶,支持她在教育方面的一切决定,权力和责任都是她的。到了这种时候,她挑不出他一点错误,也求不到什么助力,连个能逃避现实、推卸责任的对象都没有。 她只有她自己了。 家里的其他人,他们究竟在害怕她什么?为什么都不敢直视她?是心里有鬼吗? 觉得她是这个家里无所不能的“暴君”吗?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剥夺了脆弱的权利。 她嘶喊着跪倒在地板上。 这是她好不容易从灰暗的学生时代、从毫无用处的母家逃来的地方,是她年轻时以为能变成乐土的地方。 当她抬起头,终于对上两双惶惑无措的眸子,他们说着“断绝关系”、“养老责任”,她却只觉得他们冷漠得像恶魔。 “……你们根本没有把我当作你们的妈妈。” 是这家姓许的恶魔,他们积年累月地吸食她的骨髓,还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这就是她的大半辈子。再多回顾一秒都会让她觉得窒息。 可即便如此,她最终还是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争吵后一样。 他们的“理智”会慢慢地浮现出来,然后提醒他们:该结束了。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除了发泄情绪以外,他们还得继续思考接下来的生活,所以不管闹剧能持续多长时间,最后一定会归于平静。 他们会重新开始进食、休息,然后面对接下来的工作——这是如今还在存活的人共有的特征。 有时候不得不说,人的适应能力就是这样好。他们能承受的东西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即使他们遭受让他们感到不适的东西,他们也不会立刻放弃自己,而是忍着、等待,等到可以提出异议,或者习惯。 暂时的结束不代表永久结束。 后来,除了父母的阻挠,许一零和许穆玖还得准备好面对外边的其他人。 但也只是做一点心理准备。比起对自己底细很了解且必须保持着联系的父母,其他人并没有那么难以应付,除非遇到了乐意社交且对别人私事了解欲望很强的人。不过就算真的碰上了前来打听的人,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方法:撒谎就行了。反正只要别人不提,自己是不可能主动把感情状况拿出来说事的。 如果对方硬是要贴上来刨根问底呢? 拒之门外啊,再好心地提醒一下那个人注意社交距离。这种跟别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自己并没有据实告知的义务。 当然,这件事遮掩个叁五年也就差不多了,做不到天衣无缝地骗过其他人一辈子。 如果哪天被更多人拆穿了,到时候,议论、嘲讽甚至借此挤兑和打压一定是少不了的。 要被鄙视了。要被定在耻辱柱上咒骂了。要成为反面教材活在所有人谈笑时的余料里了。 那该怎么办?逃到一个遥远的、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然后再展开新的生活? 首先,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思经常搬家换工作。 其次,就算到了新的地方,和周围的人毫不相识,日子长了,还是会认识的,还是会有兜不住秘密的时候。 不过说起来,即便被拆穿了、被议论了,那又怎样呢? 许一零他们在家的时候听穆丽菁谈起过一个同事。在这样的年代,那个同事的家里居然发生了叔侄二人共侍一妻的事情。 一开始的两年,周围的人的确会在背后议论、甚至当面调笑,可是过了几年,在那里工作的人来去换了好几轮,那个被议论的同事还是继续在正常工作、生活。 世界上发生过的荒唐事其实远比看起来的要多,前来评价的人总是一哄而来,然后渐渐地就散了,顶多偶尔有一两个人想起来这茬,笑上两句就走了。 不会有人愿意因为被别人私生活上的错误膈应到、从而花上自己所有时间去咒骂,除非批判私德这件事本身可以被利用来为他们自己获取利益。 骂得再凶,那也只是骂,只能做到骂的程度。 人们对某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记性比鱼好不了多少,因为他们的大脑里要装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不在乎的人不会一直关注,在乎的人不忍心一直咒骂。以攻击获取利益的人也会在乎,可前提是被选为道德攻击对象的人身上有相当多的筹码、让他有被攻击的价值。当然,很少有人能重要到值得别人整天追着找瑕疵。 现在回到许穆玖和许一零决定走这条看起来麻烦崎岖的路之前。 他们的朋友会觉得他们糊涂,对于他们明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却还是走进来感到费解。 如果一开始不选择这条路,不就可以完全不用面对以上那么多考虑了吗? 其实这很像一笔生意。他们知道一定会有损失,比如在被议论中丢失的自尊心、提升自己的学习和工作的机会。可也如上所说,并不会有人无聊到长时间、大量地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威胁,何况,他们还是彼此配合多年的零风险高收益的伙伴。 只要他们在选择之后收获的快乐多于遭受的损失,就是值得。 不过,如果有一天他们对彼此来说不再是制造快乐的伙伴,而是制造怨怼的枷锁呢? 那么,还是继续吧,全都交代在这吧。只祸害对方就是他们对外界的最后一点良心。 番外三当回到过去(创人慎看) “我本来可以不用遭受这些。” 穆丽菁经常像现在这样,突然定在某一处、失神地自言自语。 她一定是又想到了过去的事,许常均心想。 “都过去了。”他上前拍拍穆丽菁的肩膀。 “你扛不住大事。”穆丽菁蹙眉,睨了他一眼,“……是我自己选的。” 许常均还想试图安慰对方,却不禁腹诽道: 不提不就好了?不去想、不去看不就好了?只要能过下去,面子总是第一个被丢掉的。 还有,她说得对。她本来可以避免这些,错在这里: 如果穆丽菁能回到过去,回到她得知自己怀上第二胎的那天,这次她也许会让自己打胎的念头更加坚定,而不是在父母和丈夫的劝说下放弃。 在很多年前,那时,她和许常均还很相爱。 许常均自己是独生子,虽然他自小很受父母关心,但他孤单怕了。他觉得,孩子有兄弟姐妹作伴会更开心些。他也再叁表示,对孩子来说,以后养老的担子落在两个人肩上总比落在一个人肩上要轻。他向穆丽菁保证自己会努力工作以善待这个和他们有缘的生命。 也是那时,穆丽菁的父母还执着于见到一个穆姓的男孩降生到他们家,于是他们把目光集中到了这个新的生命身上。如果家里有了两个孩子,许家或许就会允许第二个孩子随穆家姓。 父母积极地向她保证,不管这个孩子是什么样,如果他们夫妻两个以后没有空管孩子,他们可以帮着带孩子。 于是,穆丽菁同意了。她不在乎第二个孩子是什么性别,她想,如果是个坚强听话的女孩儿,她或许会更高兴些,如果是个男孩儿,那就权当顺便满足父母的心愿。 对于许一零的到来,穆丽菁一开始不是最欢迎的那个人,可真正到了见着许一零的那一天,她却由衷地感到了高兴。 清醒后,她怜惜地搂着她的孩子,亲眼看她的父母因为顾及面子努力地压抑他们心中的失望、不得不履行承诺般地扯着笑脸对她说他们会帮忙照看孩子。 对穆丽菁来说,这个世界上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里,女儿比父母更让她感到亲近。她对女儿寄托了期望和爱,并且随着女儿的成长变得愈发厚重。 女儿总是会用胆怯乖顺的眼神望着她、问她的苦楚、试图疗愈她的过去。 可是,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根本没有修补的可能。那些问题她有时会答,有时便没有心情再答。然后,女儿便会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重重地点点头、带走更多她的期望与付出,按着她规划的方向继续前进。 她爱着女儿,如同爱着过去的自己,所以她无法相信女儿的未来会发生那种灾难一样的过错,也不敢相信她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动这个念头: 如果她们从未相遇。 她不是许一零的母亲,许一零也不是身为她女儿的、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未成形的肉块。 想到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当她已经度过了有这个女儿存在的那么多岁月之后,她便无法让自己把假设中的那堆肉块只是看作肉块。她无法为了规避未来的错误这个目的而在过去抹杀女儿的生命。 如果她未来的愤怒和懊悔足以促使她回到过去、真的这么做了,那么她也无法镇静地重新度过一遍叁口之家的生活。 她的记忆、目的会变成她的远见,使她不久之后就会因为与愤怒、懊悔同样程度的恶心以及对女儿的怀念而去抹杀她那个尚且年幼无知的儿子。 她记得那个身为她儿子的人,记得他在未来有着与他那个畏缩逃避的父亲相似的嘴脸,同时还有着远比他父亲冷漠的心肝和远低于其他人的伦理道德标准。 她最后还是会选择让许一零降生,会对她进行更加严厉的管教,为她明确更多更清晰的规矩,并对她施以更多的关注和爱。 但是,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即便她后悔,她也没有机会回到过去修补。她在过去做了她能及时想到的一切。 或许问题不是出在这里。 是自己倒霉,自己当初就不该嫁过来,而是应该去别的城市、过另一种生活。穆丽菁看着许常均,如此想到,直到对方握住她的手,她兀自摇了摇头: 真是自找的,之后只能一直捏着鼻子妥协。 穆丽菁以前用过一部手机,那部手机旧了之后被送给了家里正在上中学的两个孩子使用。 如果那时许穆玖和许一零在拿到手机之后没有删除里面的拨号记录、并且往前翻看的话,他们就会发现几年之前母亲曾给同城的两个陌生号码打过电话,而那两个号码,一个是许一零小学班主任的,另一个则是蒋言柯家长的。 得知许一零对一个叫蒋言柯的孩子有早恋倾向,穆丽菁后来还是决定打电话了。她知道这种事不会是许一零一个人的责任,那个叫蒋言柯的同学也应该受到提醒,所以她和蒋言柯家长沟通,希望对方能好好管教一下他们的孩子。 穆丽菁知道许一零最后和蒋言柯都回到了该有的距离,只是她不知道她的那通电话让蒋言柯挨了板子、还被罚面壁思过两个小时。 在蒋言柯看来,他只是在和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正常交流,却不想自己竟被对方赖上了。 平白无故挨了顿打让他心中倍感憋屈。 他并没有多喜欢许一零这个朋友,顶多觉得自己和她还算有共同话题。 所以,他犯不着为她承认早恋的罪名并且挨罚,就像他也犯不着在其他同学拿许一零外貌上的缺点开玩笑时选择冒着“不合群”的风险提出反对意见来维护许一零一样。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一开始在别人开玩笑时他只是沉默。 当他得知许一零喜欢自己时,情况就有了变化。 他并不觉得这值得高兴,而是觉得麻烦、烦躁,甚至是厌恶。 许一零对待蒋言柯的态度和对待罗敏的态度很像:她会因为害怕对方抛弃自己所以想尽各种办法笼络对方,她很少说她自己的委屈,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感动里,姿态自卑到好像任何人都不能把她从底下的黑暗里拯救出来、让她直起腰面对阳光。 从来没有谁求她这么做。可如果谁辜负了她这么执拗的讨好,那个人就仿佛成了罪人。 有时候,被这样低姿态的人盯上、并且被仰慕是一件非常恶心、丢脸的事,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被消耗、被施加压力。 后来,当蒋言柯再次听到其他同学开许一零的玩笑时,他开始抱着报复的心态附和他们,同时也以此来提醒所有人他和许一零之间的差距。 许一零?她的档次实在是太低了,和这样的人绑定在一起不会为自己取得魅力上的加分,自己怎么可能接受她? 自己因为对方挨打,然后自己恶意开对方的玩笑,从此以后拉开距离,这很公平。蒋言柯一直以来都对此没有心理负担,也不觉得他们亏欠彼此什么,所以他后来很快就忘了这些事,并不知道自己被对方记恨了那么多年。 许一零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小时候努力留住的好朋友们在拿走她的付出之后都把她踢开了? 他们为什么不明确地拒绝她? 她害怕被拒绝,但这至少不会让她心里发堵。 她觉得他们不是好人,而外面一定多得是这种人。 当她反应过来自己要为自己的付出被辜负这件事向他们发火时,对方早就离开原地很久了,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为此无措、不甘心。 她还没有培养出足以让自己从容大方地向别人索取付出的自信,就已经消耗了自己为别人付出的能力。 她的自尊和她的自卑一样多,只不过和自卑缠在一起,都是藏在土里、往下生长的。同样被藏在里面的,还有在过去未被满足的、关乎索取的愿望,藏得越久,越是一笔烂账,越让人想避而远之。 许一零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已经长大之后的自己来到了小时候居住的老宅。 从老宅的大门进去之后,她见到了孩童时期的许穆玖。 那小子还是沉浸在天之骄子的幻想里,正摆弄着一个他以为很容易做成的手工品,手工品的一侧勉强能看,另一侧则惨不忍睹。 察觉有人进来,他连忙抱紧手工品抬头,将勉强能看的一侧对着外面,脸上的表情却做出了不可一世的样子。 他问: “你来做什么?” “来讨债的。”许一零的嘴里非常自然地冒出答复,“我的自信,是跑去了你那里吗?” 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即便她脑海中的意识告诉她自己,如今的她已经是成年人,可当她注视着眼前这个高昂着头的孩子时,她还是能体会到小时候的自己拥有的一种心情 ——觉得许穆玖这个一开始就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关注的哥哥有些高大、能够给自己庇护,甚至吸引自己崇拜和追随。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很愤怒,她觉得自己十分矛盾。愤怒让她憎恨起自己,矛盾让她恐惧。 “你就是欠我的。” 她烦躁地抬起手,想要尽情破坏掉什么,甚至想对面前的人使用暴力。 后来,她咬了咬牙,将手指向那个手工品: “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她毫不客气地对许穆玖说道。 对方没有把东西交出来,也没有作声,只是有些犹豫地盯着她。 “我早就看见了,”许一零的脸上挂着十分张扬的、嘲讽的笑,“你知道你自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像你的那些作业一样,以后也是,败絮其中,垃圾得很。” 讲到这里,许一零只觉心中一阵畅快,仿佛脚下的土地里长出了云,承着她、还有她的心,轻飘飘地浮到了半空中。 “出了舒适圈就觉得焦虑了,是吧?只要别人不喜欢你的缺点,你就紧张,就不敢、不想对别人好,是吧?”许一零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笑得更加放肆,“自大狂后知后觉的自卑让你怕自己的东西被退货,对不对?” 渐渐地,嘲笑声消失了。 许一零敛了神色,愤恨道: “你很差啊。” 转过身后,她想到了以后的事,一些感到开心和宽慰的心情让她想要对许穆玖道谢。 可当她按住对方的肩膀,再次看见对方此刻还是对以后的事一无所知的孩子模样时,她又忍不住强调道: “你很差。” “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一切都是你的错。” …… “你要记住……” 她平静、温柔地叙述道: “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人会在乎你。”她紧盯着对方,仿佛要把自己的话扎进对方脑子里一般、清晰地念道,“除了我。” “你值得被爱,但只有我会。” 她记不清自己后来重复了多少遍。 等到一觉睡醒,她就会允许自己把这些忘却,然后如往常一样,继续按照她的习惯和认知去喜欢和憎恨一些事物和人。当许穆玖问她做了怎样的梦时,她只能简单地回忆道: “好像梦到了过去,看见了小时候的你。” 许一零和许穆玖在闲聊时经常会提到以前、小时候发生的事,但有太多事都被时间抹得模糊一片,被储存下来的能证明某些事情的笔记、照片之类的也有不少与他们印象中的事情不符,起因、过程、结果究竟是什么根本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天生如此、一直如此。 “你对他说了什么吗?”许穆玖好奇地追问道。 许一零蹙眉:“我记不清了。” 如果努力回想的话,她其实还是能猜出大概的,只不过现在的她不愿意据实相告。 “要不你现在重新想一下?” “我会劝他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少干点没用的事,希望他过得开心,就这样。”她转而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许穆玖,“你呢?你会对以前的我说什么?” “……”许穆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抱怨道,“你敷衍我。我不信。” 许一零听罢,答道:“你不说拉倒,反正我也不好奇。而且,有的话就是不能说出来。” 许穆玖不以为然:“这样很累。” 许一零低头不语。 “好吧,那我先说。”许穆玖叹道,“首先,我会跟以前的你说一句‘对不起’。” “什么?为什么?为哪件事?” “……” 许一零,你知道吗?有时候道歉不是一定在错误之后,在错误之前也行,只不过那代表着我清楚我将会犯错,但我不打算改,所以预支了道歉,用作预订一个犯错的机会。 是给我自己的。哪怕你不同意,我也有了借口,说我已经道过歉了。 许穆玖继续叙述道: “你让我想到了初中的时候。你还记得你们班主任搞的那个小组竞赛吗,就是如果默写一百分、回答问题之类的会给小组加分,默写不过关会给小组扣分那种。你跟我说你的同桌会在统计的时候对你翻白眼,因为他刚给小组加的分总是被你扣掉。你每天都想跟其他组员道歉,可是你开不了口。谁会愿意因为成绩的问题去跟其他人道歉呢。” “我知道你最担心的不是自己挨打、罚抄,是拖别人后腿、影响别人,但是这样会让你承担比原来多好几倍的压力。”许穆玖回忆道,“放学的时候,你就经常阴沉着脸跟自己赌气,还说想逃课去当小混混。我那时候没当回事,就开玩笑随口说了句你去啊,然后你就拼命摇头,跟我说……” “我什么都做不好,爸妈和老师从来不夸我,但他们都说我很听话,如果我连话都不听,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个好孩子。”许穆玖凝视许一零的眼睛,缓缓道,“所以你觉得自己要听话、懂事,就算什么都听不懂也不逃课,就算睡得很晚也要把不会做的作业糊弄完保证准时上交,就算觉得看不起你的同学很过分也要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变得沉默,好让自己乖乖地感到内疚……你其实嫉妒那些当小混混的同学吧,因为他们过得比你快乐,他们有很多人都挺聪明的,只是没有端正的态度。他们随时都可以重新拾起好孩子的身份,大家都会原谅他们,鼓励他们,可是你觉得自己只有端正的态度,永远都不敢丢掉好孩子的身份。” “你是个好孩子,是个辛苦的好孩子。我想,你和我的处境多像啊,而你比我听话太多了,甚至不敢顶嘴。你会真心实意地接纳我、理解我、鼓励我,让我觉得安心,可我其实有点讨厌你装模作样,你一边认为对别人好就能感到满足,一边又很难让你自己真正开心起来。我也讨厌外面那些不值得你好好对待的人,何必浪费自己的关心呢,要是那些关心都放在我身上就好了。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帮你,但是我能做的、想做的、我能考虑到的我该做的只有怂恿你去学坏,去追廉价的快乐,把你的压力变成恶意释放出去。” “我觉得你虚伪、扭捏,而我能帮你……但是你说得对,我很自以为是,我其实就是胆子小,还见不得别人往正轨上走,所以想拉你下水。” “如果我回到过去的话,我要回到初中,或者更久之前,我大概会对你说。” “你很好。”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开心比承认错误更重要。” “如果不能大方地接受自己平庸的话,那就把兴趣变成一切,之后……” 许穆玖顿了顿,笑道: “安心地去当一回坏孩子吧。” 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一定会对她重复很多遍,那就是: “以后遇到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相信我就好了。只有我是可以相信的。” 许一零沉默了半晌。 后来,她才紧握双手,凝眉艰难地答道: “幸好你不可能回到过去。这简直是反面教材,还不如去死。” “……对不起。”他说道。 “我不想承认我有权利替过去的自己原谅你。” “我知道。过去改变不了,那只是假设。”许穆玖答道,“现在本来就很好,我已经有我想要的了。” “真差劲。”许一零有些困惑,忍不住抗拒地嘟哝道,“你是我见过最差劲的人。” “抱歉啊,我的境界只能到这了。”许穆玖摊了摊手,“反正你也不打算退货了,不是吗?” 她瞪了他一眼。 “你不如承认只有我不会反悔。”她起身将自己的视野抬高、随后专注地俯视着面前这个自诩潇洒的破烂拯救者,“别人不需要你,你发挥不了作用,你只能在我这里还点愧疚、找点虚荣心罢了。” “是啊。” 他们自然地对视。 就像过去一样,只有对彼此的在意是与对对方以及对自己的恨恶缠在一起、肆意向上生长的。 “可是你需要我。” 是啊。 番外四度过现在 结束了益城的实践活动后,许一零回到了安城的住处。 写完调研报告回来歇两天之后还得去忙实习。 虽说主要是去锻炼自己的,可最后能得到的报酬比自己想象的要少许多。尽管如此,自己还是得尽量知足地劝自己在安城能找到一份有一定报酬的实习已经很不错了,起码自己在食宿上不用花费额外的钱。 但愿这次不要像上次一样拖欠工资才好。 【这是上个月的水电费账单】 【好的,我现在转账】 傍晚的楼道有些闷热。 许一零回完房东的消息,电梯也到了指定楼层。 她拖着行李箱,正准备出电梯门,却发现面前横着对面住户的电瓶车。电瓶车被停在楼道里充电,占去了楼道一半的面积。 楼道里停车按理说是违规的,但是平时根本没人管这个。住在同一层的住户们都默认了这片公共区域被划分成了各自的私人地盘,所以对面的那户人家只是占用了他们自己的那一半面积。 虽然,挡着电梯门有点过分。 许一零侧身通过中间的缝隙,一边扒拉自己的行李箱,一边打量对面住户的门口:因为那辆电瓶车的充电线还连着室内,所以对面住户的大门是半开着的。站在楼道里还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电视声音。 现在对面大概是有人在家的。 把行李箱拖出来之后,许一零在楼道里站定了十几秒,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好让自己有勇气去找对面的住户并提议他们下次不要让他们的车辆占用电梯门口的位置。 十几秒过后,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怎么占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和陌生人产生交流,所以她还是默默地转身掏出钥匙,旋开了自己家的门。 家里没有人,灯也没有开。 昏暗狭小的屋里看起来稍显杂乱,餐桌上堆着快递盒和几本没看完的书,厨房的锅台上有几个洗好的盘子和碗都没被放回到碗柜里,筷子也是,就这么被扔在碗边上。 许一零打开灯,走进厨房,把碗放回碗柜,抬头时夕阳余晖洒了一些到水池前方小窗的窗台上。 外面的热风一阵阵从窗口透进来。细小的蚊虫正活跃地飞动着,试图突破蒙着灰尘的纱窗闯进室内。 屋里似乎飞进来了不少蚊虫。许一零把行李箱里的瓶瓶罐罐放回卫生间的时候就有两只蚊子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她一巴掌挥下去,拍死了其中一只,移开手就看见手掌和手臂沾上黑色的残肢和黏腻鲜红的血液。 她感到有点恶心,烦躁地打开水龙头清洗手臂,却发现了一件倒霉的事:卫生间的水池似乎存在渗漏问题,水从下方柜门里流出淌到了地板上。 是因为水池下面的水管破损了。 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许穆玖一个人待在这的,水管破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许一零在家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卷防水胶带。她将头钻进柜子里粘水管缝隙的时候,外面的大门传来了被打开的声音。 “许一零?你回来了吗?”许穆玖关上大门走进屋里,把手里装菜的袋子顺手放在餐桌上,“我跟你讲,刚才菜场的水果摊好热闹,两个人吵起来了,有个人在只吃不买,老板气死了,拿着大喇叭吼他来着。” 也不知道这种程度的损坏到时候会不会被房东用来扣押金。这么隐蔽能看见吗?或者等有空了还是换跟新的?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搬走。许一零看着水管心想。 许穆玖一边叙述着一边走进房间,没找着人于是又了出来,问道:“在家吗?你在哪呢?” “在这、在这。”许一零不方便挥手,加大了音量,“卫生间呢!” “噢噢,”对方闻声往卫生间走,“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吗?” “……啊?” 许一零稍稍抬头,脑袋哐地一下撞到了柜顶,“咳……” “——靠。”她没法腾出手揉自己的脑袋,头顶的痛感和逼仄空间的挤压感让她本就烦躁的心底隐隐升起一层怒火。 “你干嘛呢?” “家里水管漏了。”许一零有些不耐烦地反问道,“你在家这么多天都没看见吗?” “我、我这两天加班,没怎么在意……”许穆玖探头观察柜里的情况,“我来吧?” “哎,不用不用。”许一零觉得小腿有些痒,抖了抖腿。 一定又是蚊子。 “家里怎么这么多蚊子啊。”她忍不住怨道。 “是啊。从外面飞进来的吧。”许穆玖转身去拿电蚊拍,继续说道,“我这段时间在公司也是,出了大楼有一段路树特别多,里面到处是蚊子。” “而且尤其是晚上,蚊子就是很多,花露水对它们好像不起作用。偏偏我们现在有个项目快要结项了,经常要加班,下班的时候都很晚了。” “我真不想一直待在那。我之前不是跟你说的嘛,我们组里有个人,又八卦做事又拖拉,正事不干多少,一天到晚就知道摸鱼。” “嗯,你说过。”许一零应付地答道。 “对吧,就是他。关键是……他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态度特别好,别人又不好意思说他,到最后出了问题就大家一起被骂。” 许穆玖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其中还夹杂着电蚊拍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许一零护着头从柜子里钻出来,重新打开了水龙头。 她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手,水管上卡着的灰都被抹到手指上了。 “凭什么?我感觉大家都快被他同化了,反正都要被骂的,不如一起拖进度……但是这不好吧?我还以为我是个很容易摸鱼的人呢。可我很着急啊,我不想这样,是我的问题吗?是我不适合团队工作吗?还是领导的问题?他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呢。” 许一零蹲下来检查水管的情况。 没补完,还是有一点漏。 “你说呢?” “……什么?”许一零转过头看向对方,半发懵半恼火地问道。 “就是我刚才说的,我以前……” “许穆玖,”许一零打断了对方的话,深呼吸一口气,皱眉道,“你能不能别老是提你工作上的事了?你那个同事我八百年前就听你说了,前段时间也总是在手机上说这个,你怎么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话?” 许一零回过头拿起胶带,不满地嘟哝道,“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意识到自己突然被指责后,许穆玖有一瞬尴尬,随即辩驳道:“……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在和你分享情绪。” “什么?你管这叫分享?分享什么?你的那些负面情绪吗?”许一零质问道,“你不就是在自顾自地倾倒你的负面情绪吗?不就是想让你自己说得爽快而已吗?” “我没有!我在外面又不会这样。”许穆玖大声地否定,“我就是回家了才想说说话,我就是只有对你才这样。” ‘’所以呢?你意思我活该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到底让我怎么办?” “你看见我就只会说这些东西吗?说了有什么用?稍微安静点不行吗?我真的听够了。”许一零站起来盯着许穆玖,控诉道,“你搞清楚,我不是随时接受你抱怨的垃圾桶。你怎么不顾一下我的想法?怎么不顾一下我在做什么?” “你说话那么冲干什么?我抱怨你可以不听啊,你总不能不让我在家说话吧?” “你说就说啊,你问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回复你呢?我怎么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你不觉得这样很……” 她瞪着他。 不觉这样很烦吗? “……别用那种表情看我。”许一零别过脸把自己的视线从对方的眼睛处移开,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面好像装着一个火炉,就快要炸了。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烦死了,一对他发火就根本停不下来,要是不砸点东西心里好像就不痛快。 “你要说什么?嫌我烦了是吗?”许穆玖走近,把许一零的手指头从她的头顶扒开。 “我想砸东西。” 但是,不行。 许一零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许穆玖的手腕,仿佛想把对方的手腕捏断。 “等等……放我冷静一下。” “……” 过了好一会儿,许一零终于平复下了自己的怒意,但这股怒意并没有完全消失,其中一部分被发泄到了手心里,剩下的都被她自己强硬地吞回了腹中。 周围可供呼吸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压抑。她不甘地咬着牙,却极力控制自己放轻了手中的力度,沉默地回想起之前的事。 如果想要尽快地结束这次冲突并开启以后的交流,她得说些什么,或者对方得说些什么。 对方此时也沉默着。不过,所幸他没有继续发表不满激怒她,也没有继续让那种无措的、示弱般的眼神留在他自己的脸上、招惹她的歉意。 她讨厌在这种时候道歉,尤其是对他。 “我不会道歉的。”她这么对许穆玖宣布着。 她又没有错。她在心里对自己强调后,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 许穆玖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随后十分不满地“切”了一声。 “我也是。”说罢,他抽回自己的手,甩了甩手腕,转身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许一零没管他,自行回洗手间补好了水管,把剩下的行李放到了该放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许一零久违地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 突然在屏幕上看见来电显示是母亲的时候,许一零不禁紧张起来。 她郑重地按下接听键,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喂?” “嗯,”许一零斟酌着开口,“妈,怎么了?” 听到答话的穆丽菁稍稍怔住,而后按照之前设想的那样,对许一零说道: “你外婆这个礼拜六过八十大寿,在湖县办了酒席。” “啊?那我……我们要过去吗?”许一零想了想自己周六的安排,暂时没有冲突。 “怎么说也是你外婆,”穆丽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生硬,补充道,“她都八十了,人老了,见一天少一天了,知道吧?” “知道,”许一零低下头,“中午吗?” “是晚上,中午也有一场。” “噢,我可能中午去,晚上还得回益城,有事。”许一零别扭地扯谎道。 她只是不敢在有父母和很多亲戚的地方待太久。 “什么事?” “实习的事。” “……”穆丽菁问道,“大玖在旁边吗?” “额,他……”许一零瞥了一眼房间的方向,“我马上跟他怠!� “行。” 挂断电话之后,许一零走到房间门口敲了敲。 “许穆玖,”她发现门没锁,打开门走了进去,“妈刚才打电话,说这周六外婆过八十岁生日,要我们去湖县。” “什么?”许穆玖扭过头思索了一下,问了句,“她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可能觉得跟我说话比较轻松?” “这是个误解。”许穆玖意有所指。 许一零撇了撇嘴:“你到底去不去?” “啊?”许穆玖有些为难,“可我这周末估计要加班啊。” “所以你不去了?” “不去。” “那就我自己去吧。” “小姨和舅舅他们也肯定会去。”许穆玖追问道,“你确定吗?” “嗯。” “你有很长时间没看见老家的亲戚了吧?”许穆玖支支吾吾道,“我在想,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吗?会不会到时候对你说些什么?” “应该没事,我只管吃饭、跟欣研说话就行了,别的人大概也认不得我吧。”许一零见许穆玖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怎么感觉你比以前怕的多了?是有人问你什么了吗?” 许穆玖摇摇头:“不,没什么,就是觉得还是尽量不要碰上可能知道的人比较好,因为、真的很麻烦。而且你这是一个人去,爸妈他们也在那……” “……” 许一零还是打开手机,订了周六早上的车票。 决定去不是因为她和外婆的感情有多好,也不是因为对许穆玖设想的那种情况完全无所谓。 许一零和许穆玖已经很久没有回林城的家了,父母也很少像这次一样打电话过来。 父母大概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想法,觉得只要和他们减少交流就能避免想起很多不愉快的经历吧。 知道父母心里有刺的许一零和许穆玖也不太会主动跟父母取得联系,但这理由其实不够充分。因为,在这件事上理亏的是他们,所以按理说他们没有资格让自己显示出和父母一样的“不乐意主动联系”的做派。 他们本应该每天都自惭形秽,应该去认错,或者至少态度不这么冷漠,可他们不愿意让自己这么累,不想怀着愧疚过日子。 同时,他们也并不想给父母一种他们有认错倾向的态度。 许一零不像许穆玖,许穆玖会选择告诉他自己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就应该对别人的看法缺乏感知的意愿,以此来盖住他偶尔滋生出的一点内疚,而许一零会选择让自己相信父母是恨着她、不想见她的,这样她才能顺水推舟地也不去见父母,以此来让自己远离林城的行为变得更加让自己心安。 然而,不管母亲他们是否真的对她怀有憎恨之心,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出于感情在思念她,所以他们偶尔会用“八十大寿”之类的理由联系她,毕竟这种场合的重点对于互有感情的人来说就是大家借机团聚一次。 对母亲的“邀请”,她得回应一下。 再者,她现在跟许穆玖互看不顺眼,她正好去别的地方避一避,换换心情。 有时候,“距离产生美”这种话是有值得采纳的地方的。 “那你周六回来吗?” “我不知道。” 湖县没有高铁站。周六早晨,许一零是坐高铁前往林城再转客车去的湖县,一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这次酒席是在湖县街上的一家酒店里办的,很隆重,还特意请了个主持人热场。 许一零走进大厅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他们基本上都在闹哄哄地聊天,没有人留意到她。 如她所想,许穆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知晓她的情况、并且在这种喜庆的场合提那种不开心的事,还大声到让她听见? 父母和外婆所在的桌子在大厅的最前面,那里还坐着穆欣研一家和穆丽梅母子。 既然来到这里了,肯定是要打招呼的。 许一零脚步在看见那些熟悉的人时变得迟疑起来。 “……” 明明之前坐车的时候还感觉不到的惶恐如今陡然袭上心头,后劲很大。 说话时习惯东张西望的小姨第一个瞄准了从门口走进来的许一零,然后她似乎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于是那张桌子的人一下子就齐刷刷地把带有讶异的复杂目光投向这里。 当然,还有探究和看乐子的眼神。 自己怎么敢的? 毫不夸张的说,许一零觉得自己的脊背霎时爬上了一层冰,她恨不得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她本来觉得就算听到别人议论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一会儿功夫就结束了。现在她发现自己就连坦然地直视和自己关系比较近的几个亲属都难如登天。 她下意识地对身后侧目,而后忍不住缩肩掩面、快速穿过了人群走近那张桌子,以防从那里投出的目光太过显眼、因为没有及时收束从而引起更多人的好奇。 “零零来啦。”小姨的脸上依旧挂着笑。 “小姨好。”许一零有些畏缩地扫了一眼其他人,包括父母,接着走到了外婆面前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生日的祝词。 她甚至没敢看着对方的脸说,只一个劲地盯着对方今天穿的新衣服讲话。 “哎、哎,好。”对方笑着应下了。 至于其他人,当然也都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反应,寒暄了两句就接着做他们自己的事了。 可是,许一零就是控制不住地觉得他们此时一定在心里暗暗打量她、回想她的事并且鄙视她。 一定是这样。 穆欣研邀请许一零坐到她旁边,但许一零想换个没人认识自己的角落坐,不然今天这顿饭对她来说会十分煎熬。 她用目光搜索角落的空位,心想自己可以不跟其他人多说话,尽快吃完饭然后逃离现场。 “零零,坐下来吧。” 这时,母亲发话了。 许一零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是应了母亲的邀请才来到这里的。如果故意离母亲很远的话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局促太小心眼了? “噢。” 许一零连忙坐到穆欣研旁边,给自己打气,埋下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机上。 打字的手甚至在发抖。 【我有点紧张】 给许穆玖发过去一条消息后,她仍然觉得不自在,于是又戴上了耳机听歌。 直到主持人上台拿起话筒说开场白,许一零才摘下了一只耳机,眼见主持人把外婆请到了台上。 “……这是一位幸福的、慈祥的老人,同时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妈妈,多么伟大的身份。” “在这里,我想问大家,‘妈’字是怎么组成的呢?”主持人饱含深情地说道,“一个‘女’,一个‘马’,寓意着妈妈在我们的家庭里做牛做马,无私付出,几十年如一日……” “妈呀,这是什么年代的词,”穆欣研蹙眉,“照这么说,那爸爸该怎么解释?” “一个父,一个巴,意思就是在你犯错的时候给你巴掌,教你做人呗。”一旁的周兰皓漫不经心地接话道。 “呵,给巴掌就行了?这么轻松?”穆欣研听罢,不服气地反驳道,“凭什么女孩子就得做牛做马啊。” “当妈不就是这样嘛,一直都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周兰皓不耐地瞥了一眼忿忿不平的穆欣研,解释道,“而且这是在赞美,你听不出来吗?” “这种赞美一点实际作用都没有,不就是给个好听的名号然后骗人去付出吗?” “这怎么能叫骗呢,不然你以为要女的当妈干什么,难道娶回家供着吗?” “都让女的牺牲了,那要男的有什么用?” “嘿,什么都让女的牺牲,男的难道就没牺牲了吗?选择性忽略是吧?” “你才是选择性忽略!” 【你已经到那里了吗?看见他们了吗?】 【嗯,已经在桌子上坐着了】许一零回复道【欣研和周兰皓快吵起来了】 【因为什么事啊?】 【一些我很久之前在你耳朵边说了很多次的事】 “你们两个小孩说什么东西呐,吵死了。”冯娜转过头斥道,“穆欣研少说两句,这台上的主持人还在说话呢,懂不懂尊重?” “哼……”穆欣研气鼓鼓地把头扭向一边,对许一零说道,“姐,我说的对吧?” “……嗯。”许一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穆欣研的肩膀安慰道,“别气了。” “现在的小丫头片子真自私,根本说不通。”周兰皓把身子转向一边,倚着椅背翘起了二郎腿,腹诽道:不跟你计较是我大度,别以为是你占理了。 “现在,我们来请出寿星的子女们上台合照,一起吹灭蜡烛。” 主持人语毕,台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最前面这一桌的人陆陆续续走到台上。许一零也跟在母亲身后,然后像拍其他集体照时一样,自觉地站到了最外侧的最后面。 她不太适应面对很多人。透过缝隙看见底下人群投来的目光,她不禁犯怵,攥着衣摆,努力让自己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架起的摄像机。 摄影师抬起手挥了挥:“分开一点,那个,挡住了。” 穆丽菁回头,瞧见许一零,不悦地咂嘴道:“啧,干什么!给我站直了,别小家子气。” “对不起。”许一零下意识地道歉,瞄了一眼其他人的目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个子矮的就自己站到前面去啊。”周兰皓扬了扬下巴。 许一零迅速移到了前面。 余光里全是人。 本来是不想引起注意的,结果浪费了时间,反而被别人看见了。 似乎有人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说什么?在问这个陌生的面孔是谁家的哪个孩子吗? 应该不是吧,应该只是在聊别的?但愿是这样。 好烦。 “三、二、一……” 许一零扯出了微笑。 “茄子!” 拍完照后,一个非常豪华的三层蛋糕被用小推车推到了台前,母亲和外婆他们都围了过去。 许一零被穆欣研拉着手,也想凑上去让自己融入这样的氛围,但她在最外侧,所以离蛋糕很远,只能稍微伸出脖子做出也在关注蛋糕的样子。 “那小子真不厚道,把你一个人丢到这。”周兰皓低声笑道,“他不敢来吧。” 谁?许穆玖吗? 许一零的目光从蛋糕上收回,凝滞在半途。 说实话,有一瞬间,她觉得周兰皓说得不错,也因此在心里埋怨了许穆玖一番。 她先是怪许穆玖让她一个人应付这种容易感到尴尬的场合,而他自己倒是躲得远。 然后她才为自己怪罪许穆玖的原因添上了一条更合理更充分的:许穆玖这个人真是薄情寡义的白眼狼,为了顾及他自己的感受居然就忽略了家里人的思念,连外婆的八十大寿、需要拍全家福合照的机会都不来。 蜡烛被吹灭后,许一零赶紧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你说话真贱,就会阴阳怪气。”穆欣研对周兰皓评价道,“怪不得这么不讨人喜欢。” “哈?”周兰皓嗤笑道,“不敢当,我就是再不好,也是个正人君子,比某个不敢露面的人有底线多了,亏我妈他们以前还夸他是乖孩子呢。” 穆欣研一愣,有些担忧地看着许一零的背影,白了周兰皓一眼道: “都不是好东西。” 吃完午饭后,许一零前去向父母告别,他们难得平心静气地谈了几句日常。许一零听了许多嘱咐后,拒绝了父母提议送她去车站,便独自离开了。 上车不久之后,许一零收到了穆欣研发来的消息。 【姐,你晚上就不来了吗?】 【嗯,我要回去了】 许一零正准备点开别的软件浏览,对面又发来了消息。 【我想问你一件事】穆欣研说道【你觉得,现在过得开心吗?】 许一零想了想,答道: 【还可以】 【那你觉得大玖他人怎么样呢?】 许一零一边回忆一边打出了两行字,自己反复读了几遍,觉得不够,又觉得想不出更妥帖的,于是回复道: 【大概还和以前一样吧】 【我觉得你变糊涂了】对方肯定地答道。 【是吗】许一零坐直了身子【哪里】 【你有没有想过,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值得你继续受这委屈?还要跟爸妈断联?】 穆欣研把消息发出去之后就听见刚才就在反驳她的周兰皓还在一旁发表他自己的意见。 “虽然我也看那小子不顺眼,可我得说句公道话,”周兰皓说道,“他牺牲很大啊,他得养家,他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后代。” “放屁!好赖话、风凉话都让你说光了!”穆欣研转头呸了一口,“我就问他牺牲什么了?他有什么可让人惦记的?有什么冤好喊的?” 穆欣研继续打字道: 【你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重了,所以很多理所当然的事被你看成了他的好。他生长环境和你不同,他本质上说不定和周兰皓这种人是一样的】 许一零盯着屏幕,一时不知该打什么字。 她想过吗? 还有,事实是屏幕上的这样吗? 她发现当她假设她已经进入了糊涂的状态,她便没有勇气去断定并表达这些一定不是真相。 她说: 【我已经和他认识很长时间了,我还是很了解他的】 但没有说“他不是那种人”。 她说: 【比起猜测,还是相处之后才能更准确地判断选择是不是对的吧】 但她不像曾经对穆欣研表现的那样,强调她自己是个“比起试错,更倾向选择之前反复斟酌、生怕让错误的选项浪费付出的代价”的人。 穆欣研也没有像曾经那样,说许一零像个不肯吃亏的商人,而是发自内心地叹息,并说道: 【我真的担心你】 就算抛开回归正途之类的不谈,你也明明知道很可能有更轻松、更合适、更好的路,孤独终老也比现在这样好。 “我说这话你可得好好听着……” 午休时,许穆玖找到没人的地方接了庄守然打来的语音电话,对方怀着较为严肃的态度前来为他解惑: “恋爱最理想的关系是互相促进,互相进步,再不济也不能是让双方感到疲倦、被消耗。” “我觉得她的性格是属于有缺陷的,啊……不是说她不好,我的意思是,就算你是那种特别有耐心的、浑身充满爱的人,花很长时间也不一定能把关系掰到比较好的状态,更别提你现在这样了。” “你当然可以觉得委屈。觉得委屈就可以分开啊,对象不就是让自己开心的吗?” “拜托,想开点,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也是。” “哈哈,什么我不懂,我懂的可比你们多。说白了,不就那点破事儿嘛,大家都在计较得失而已,搞得那么深情做什么,听起来真是有够恶心的。” 话别说太满,给自己留条后路。 …… 下午四点多,高铁驶过了一片广袤葱郁的野地。 视线透过窗、沿着湖泊往远处眺望,低飞的云片将阴影印在了连绵的群山之上。 偌大的地方,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只有风和鸟雀掠过湖水的涟漪在浮动。 许一零靠着车窗发呆,手指停在了晚上七点三十三分从安城出发前往益城的车票购买界面上。二等座还剩三张。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可以麻烦一个坐在驶动列车上的人为他们停住或是突然改变方向、去办成某件事,即便是乘客自己也不能。 “在路上”,这是个极佳的时段,它为疲惫的、想要逃避的、焦急的人,为所有人都判下必须执行的、内容只能是等待的命令。 所以,许一零有时候很希望自己坐的这辆车永远不要停、让她一直有理由不听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声音、让她心安理得地回避面对思考或是采取行动。 【你今天要回来吗?】 【你什么时候下班?】 【之前的事你还在生气吗?】 【你又有事要跟我抱怨了?】 她跟许穆玖有来有往地发消息,可谁都没回答过对方的问题,更像是单纯地对一面墙输出自己的问题。 许一零扶额,想到之前的事,她缓慢地打出了一行字。 【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性格可能不合适?】 【……】 【我想说我不这么觉得,你呢?】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答道: 【高铁大概六点二十到安城站】 【好,我去找你】 看到回信后,许一零关闭了购票界面。 【我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暂时不走】 【还有多少次暂时?】 许一零垂眸,吸了吸鼻子。 【你自己猜去吧】 驶过很多城市的列车按时停在了人群熙攘的安城车站。 下车后,她看着人群,感到有一些恍惚: 我在哪?我该去哪? 我得一直去找,直到寻到通话的人。 你知道吗? 我想拥有挥金如土的潇洒,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必须为生计烦忧。 我想每天的生活都充满鲜花、掌声和艳羡的目光,而不是学历、工作和源源不断的账单。 我想和所爱之人游遍山河、博览奇观,让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完美、优雅,值得纪念和称颂,而不是被无数次毫无内涵的交流占据时间。 我想当旅人、战士、神明的眼睛,去理智地沉思,去精彩地表达,去富有活力地生长,去无所顾虑地悲天悯人,让自己的眼界打败愚蠢、活成一首浪漫神圣的长诗。 但是,当我蒙住眼睛,我才能宽宥自己的庸碌,耗费最小的成本达到平衡。 所以,我们都心存怨恨和怀念、挂着含泪的笑容回去了。 我想见你。 可我更希望你比我先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生活本就有很糟糕的一面,且我们总是忙着先认可和取悦自己。也许我们最终会变得世故、庸俗、啰嗦甚至刻薄,会针对、猜忌、埋怨,在彼此身上巨细靡遗地计较得失。 荒唐的是,这是我曾满怀热情选择的。为此,我想做的居然是以积极的状态去面对,只是因为我相信过彼此,尽管我深知事无绝对。 这是我和过去担心后悔的自己的博弈。我知道,不放手是因为我的盲目,我也明白,不放手是因为我不想对自己、对任何人认错。 在我觉得以后不必和你一直朝夕与共的年纪里,我原以为自己容忍不了一点不美好,当我反应过来我们站在彼此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年里我早就在习惯自己的过程里顺便把你也习惯了。 “这世上有的是美梦,可我们总追不到手,只能偶尔短暂地逃离不像梦的日子。” 我们终究得醒来,然后像土缝里的杂草汲取养分一般给自己汲取呼吸和微笑的理由,比如,我们会相信: “对我来说,醒来之后能看见你,就已经疯狂得像梦一样了。” 有句话说得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就像别人站在更客观的角度劝我们时那样,我们羡慕他们的冷静、清醒、果断,但最后我们还是不知好歹地用恳求的语气对自己、对他们说: “我想继续试试。” 55.番外五彼无此有(1)(许穆玖第一视角) 对100%he有要求慎看番外五o(╥﹏╥)o ———————————————————————————————————————————— 小时候,我听母亲说过她村里的一桩奇闻。 那还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事:村里有个独自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在离开家乡后两年杳无音讯,后来,他的尸体被发现沿着河流漂到了家乡附近。那里的河本是流动的,且流速不算慢,可尸体到了地方便不再继续漂泊了。 村里的人都猜那个年轻人是在外遇害,心有执念,盼着回家,才显了灵。 说来令人唏嘘,活着的时候没得到护自己周全的能力,等到人死了,这股助人的、所谓的灵力才姗姗来迟。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我不确定。不过……我想我不应该相信。” 说是不该相信,可自己也未必敢完全不信,起码做不到怀有不敬、冒犯之意,生怕损了自己气运。凡事要向那虚无缥缈的天地神佛讨个吉利,心底才觉敞亮顺堂,越是觉得自己靠天吃饭便越是如此。 关于神鬼之事,我对此的认知大约是一次又一次循环。小时候深信不疑的神鬼在我上学之后尽数被老师口中伟大的科学家们击败了,之后很多年,我总是颇有优越感地笑话还在相信的人的蒙昧,觉得他们只是为他们无能的人生找到了一些抚平遗憾的愚妄。 再一次被打破认知是在中学阶段,听到了那些伟大事迹后续的我才知道,一些科学家还是研究起了神学,他们的研究并不是抱着打败神明的目的,我当时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得知勤奋刻苦的学者变成了着名的贪官。科学家都能成为神的信徒,我又怎么能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全盘否定神的存在? 我高中物理选修的电学学得挺差。印象中有一次月考,在考物理之前,我特意戴上了据说是那天属于我的幸运色手环。想靠玄学提升自然科学的成绩,说来也是滑稽得很。 大学的时候,同龄的朋友之间风靡过一段时间占卜,他们一边算,一边神神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还想拉我一起,我却逆反似地不愿意听这些潮流。因而,我被他们口中的“灵感”抛弃了。我唯有自诩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才能让自己的地位显得高贵些,当然,只是我自己心里的地位罢了。 说实话,相信玄学、鬼神之类的可比唯物、破除迷信有趣得多。但我不能相信,因为不相信会让我少去很多烦恼。 没有神明的世界允许不正义、不道德的漏洞存在,万事万物皆有终点,走不下去一死了之便可,而有神明的世界更容易出现因果报应、天罚,光是有鬼魂这一点就已经足以让我头疼。 如今的我并非是像坚信“一加一等于二”这种事一样坚信世上没有鬼神,而是像自己曾经嘲笑过的那些信奉鬼神的愚昧之人一样,选择了相信自己身处于没有天罚的世界,以此来消除对受到报应的恐惧。 前段时间,湖县的家里发生了一些大事。我的一个表舅得了脊髓炎,下半身瘫痪,一直躺在医院里。没过多久,小姑奶奶做梦梦见了太爷爷,太爷爷说坟地破败不堪、他睡在里面要受到风吹雨淋,极为寒冷。 长辈们对托梦这些事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久后,他们连忙找人修了坟,叹道家里近年好像事事不顺。 对于那位生病的表舅,亲戚们表示同情,纷纷去湖县探望。当然,也有例外,有几家亲戚表示从前表舅一家日子好过时他们并未沾光,如今他们不去探望也不算亏欠表舅家。 我道血缘这东西果然靠不住,血浓于水什么的只是说说而已,怎么抵得过明算账。 但这说法在我父母那里是行不通的。 前两天,我在许一零实在没空的情况下才应下父母要求,同他们一起前往湖县的医院探望表舅。一路上,母亲对我讲了许多关于这个与我不太相熟的表舅的废物行迹。表舅年过三十却心智不熟、不负责任、成天尽知道吃些垃圾食品、一钻进网吧就非得玩到面色发青才肯出来、老婆跟他过不下去早就离婚了……比起他,母亲更同情他年迈无依还得照顾孩子的父母。 除此之外,母亲倒是没有说多少别的,只是提醒我和许一零少喝些碳酸饮料。 我记得自己从医院走廊进入病房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小孩,他比病床床尾的栏杆高不了多少,见了我便笑着喊了句“叔叔好”。 这称呼不大顺耳,不过也能接受。我心道他起码见人还知道打招呼,比我小时候可有礼貌多了,我正准备答应,却听小孩身后的男人对他纠正道: “溪仔,这是你表哥。” 一些久远的记忆涌入脑海,我霎时一惊,随即感到一阵惶惑,迅速地自省了一遍之后,我觉得,从年龄差上来说,那孩子的叫法其实不用纠正,不过我仍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我居然看起来有这么老了吗? 我大概是想“挽尊”,急于跟谁征求一句否定,所以这个问题呼之欲出,而后,它却在我侧过头只能看见父母的时候因为忽然察觉到的不妥被堵住了。 试图安慰自己时,我竟然开始计较起来。衰老可怕吗?我之所以不想坦然地接受被称呼为叔叔,究竟是因为我没过三十,还是因为我不算事业有成? 病房里的人不少,除了我和我的父母以外还有几个亲戚,大家关怀了一番后都掏出了慰问金。躺在床上的表舅意识清醒,还能说话,但那阵子他只把头闷在被子里拼命哭,一句话都不肯说。 我也许能理解他为什么哭,反正肯定不是因为其他人对他的关心把他感动到了。倘若把我换到他的处境,想必我的反应会比他现在的糟上好几倍。 我们没有在医院待很长时间,医院的氛围很悲伤,大家在那里待上更久也无济于事。离开湖县之前,溪仔一家邀我和我父母去了附近的寺庙祈福。 那寺庙建在丘陵上,进门之前须爬一段石板路,石板路上通常都会有人卖香,十元三炷。 这次却不同了,我们从卖香的老奶奶口中得知当天是观音的生日,香是免费发放的。 我认识的一些爱往寺庙跑的人里,其中不乏相信神佛有灵、借此求愿的人,也有些淡泊名利的人称自己只是来寺庙游赏、在佛光普照的地方求个清静,还有一些人,是认为自己身负罪孽,才来此上香祷告,洗罪赎罪。 我不是他们。 若是平时,我定然不信这些,跟在父母身后即可,他们上香我就看着,逛寺庙和逛公园没什么区别。 可是,我的手里被塞上免费的三炷香时,发放香的老奶奶慈蔼地对我笑道: “今天是菩萨的生辰,菩萨会保佑你的。” 尽管手里的不是非常值钱的、非常实用的物品,我还是为讨着了便宜感到窃喜。 菩萨竟也会眷顾我这种人吗? 我的心里涌进了美好的愿景,即相信我被一种慈悲的、包容的力量围绕着。 我为受到恩惠做了非常短暂的、不够虔诚的信徒,然后遵循最强烈的意愿,把自己归结为来寺庙的第三种人。 我知晓自己罪孽深重,知晓自己只是因为拿到免费的“赎罪券”而愉悦才让自己保持一时的恭敬肃穆,却又理所当然地认为菩萨的格局如此之大,一定会原谅我的所有过失。 走到佛堂外的香炉旁后,父母他们用炉中的火焰点燃了手中的香,我紧随其后,一边燃香一边仰首眺望佛堂内。 佛堂是深色木质的,金色佛像处于堂内正中,庄严典雅,佛像前尚有跪拜的人,与佛像相比,显得体积颇小。 “请……” 我在心中将要默念出词,却见年幼的表弟背对佛堂、只顾着用捡来的石头在地板上写字,我忽然心念一转,低声道: “希望家人平安康健。” 我来这只求平安。 可平安也不是求来的。就和其他事情一样,没有谁能全盘控制。 我朝佛堂拜了拜,便将手中的香插进了香灰炉。 大约是因为我站到了风口,也可能是因为插香前我发愣耽误了时间,香柱顶端被烧烫的灰掉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没有和父母一起去佛像前跪拜,也没有再深究掉落的香灰是不是对我原要说些忏悔的话却出尔反尔行为的惩罚还是含着别的寓意。 我没必要来寺庙忏悔。一,我的忏悔之意少得可怜;二,若是没有悔改的行动,这种忏悔行为对被伤害和影响的人来说不过是令他们鄙薄的作秀;三,等我回到不信神佛有灵的状态时,我便不需要不存在的事物的原谅。 渐渐地,我开始认为自己没有犯错,没有背负罪孽,我的手中没有实质的判决书,而那些以口舌给我判罪的人用的根据只是他们自己认同的那套准则罢了。 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发觉自己竟如此不知谦卑。于是,我好端端的又怕起报应来。 本着可以不信却不可不敬的态度,我在临走前还是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除了香,庙里还给我们发放了寿桃馒头。 据说那馒头是开过光的。如今,它们正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的餐桌上,旁边是两杯泡好的决明子茶,决明子也是父母坚持让我带回安城的。 或许是受到了一些事的刺激,父母现在非常重视养生。他们不吃大米,改吃糖分少的小米了,除了在家里囤上一堆保健的茶饮外,他们还都在小区附近新开的健身房办了卡、认识了一起健身的朋友。 我把这事告诉许一零,她听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一直觉得父母把我们当唯一的精神寄托对父母是不公平的,他们应该有不受我们影响的生活。 没了我时常在父母面前添堵,他们应该能过得很自在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刚才的问题还没结束呢。” 许一零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在,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嗯,你说。” “如果,你死得比我早……”她不带迟疑地说了半句话后,许是觉得这个假设在日常聊天里有些不同寻常,而她的问法略显随便,所以她开始为假设界定更加具体的条件,“那时候可能年纪很大了,也可能还没那么大、很年轻,比如意外,对,我想问的是意外。” “那我最好已经买了意外险。”我也很快把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脱口而出。 她短暂的沉默让我意识到这是个俗气且无趣的想法。 “我不是问这个,”她补充道,“如果,你比我先死很多年,你希望我以后该做些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在她对我问出这个问题的前一秒,我以为自己仍秉持着以前的态度:既然我认定死亡是我的终点,往后怎样都与我无关,那我就不会麻烦许一零这个到时候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为我做什么。作为在乎过许一零的人,我应该留下一些祝福给她,比如: “希望你身体健康,生活富足,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突然觉得这些话说起来对我而言非常空洞,并且非常客套,说出口之后我并不觉得满意。 可我一个死人,有什么必要被注重感受吗?为什么把决定权交给我? 不对,思考这种问题的我不单单是个死人,而更像是一个仍有情感需求的鬼魂。 我不信有鬼。可我拥有决定权,白捡的决定权让我有充足的意愿去回答许一零的问题。 我该以活人的视角跟她解释这个问题对死去的我来说没有意义,可就在我刚才开始站在死人的视角思考她的问题之后,我仿佛一时半会儿活不过来了。 “你知道我不信有鬼,为什么问……”我对她让我自相矛盾的行为表示了一下抗议,然后就自顾自地沉浸在鬼魂这个有意思的视角里继续思考她的问题。 “我比较好奇。”她说道。 “我可说不出多少好话。”思考过后,我一根一根掰着自己手指答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每时每刻都非常想念我,废寝忘餐也不为过,然后要在家里挂上很多我的照片,每天出门和回家都跟我打招呼,跟我说话,就像我还活着一样,直到你全心全意地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魂,直到你分不清想象和现实。” 是的,即便我当了鬼,我也不会是个心善的好鬼,不会抹去还是活人时的那种自私,不会甘心放许一零去过平静生活、看她跟别人建立新的联系,我会怀念和她之间有所联系的日子,却嫉妒她还拥有生命,所以我想阴魂不散地盯着她、祝福她、保佑她,当她完美生活里唯一折磨她的东西。 听了我的回答之后,许一零没有很惊讶,缓缓道: “这不难。”而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望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问下去。 “所以,如果让你面对这个问题,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她扯了扯嘴角,十分流畅地说出了她自己的回答,这让我猜测到她也许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而且,她刚才并非示意我把这个问题抛还给她。 她早知道我会反问她,早就准备好了对我宣布答案,之前她只是在回想起她自己的答案时感到了一些并不愉快的情绪才蹙眉。 “对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无数次谈起我、夸赞我,跟他们说我活着的时候对你非常好,说我是个好人,光明磊落,从没做过坏事,说你整颗心永远都是我的……如果你做得到的话。”她表现得漫不经心,“我想,等时间长了,你会被他们看成嘴碎的疯子,然后被他们厌烦,最后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我有些为难。 不止。我几乎第一时间就断定自己不会痛快地答应实施这个做法,如她所说,这很招人烦。 她料到我会对此排斥,但她并没有改变答案的意思,而是像验证了“我没有勇气”这个猜测那般从鼻间发出了一声几近嘲讽的冷笑。 “犹豫了?我就知道。”她摇了摇头,评价道,“其实,我们两个的回答都挺幼稚的。” “为什么希望我这么做?”我不解地追问,“你觉得这是对你有好处的吗?” “差不多……这么说吧,外面那些人,他们一般不会对死去的人有过多苛责,相反,死亡是我的保护色,他们的目光会聚焦在你这个还能发声的活人身上,我是失去分量的,可以在你的言语之后隐身,至于你,”她的眼神飘向别处,“真心实意地怀念我也好,虚情假意地怀念我也罢,对我来说都没有坏处,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看见的。我就是需要你用话语去洗我的名声,败坏你给别人的观感,即便效果不如意也没关系,细究起来也是你被质疑的可能更多,我都死了,无法行动了,我有什么错呢。” “喂……!” 哪怕对仇人也不带这么安排的吧。她倒是一点没客气地全告诉我了。 但是仔细一想,我未必真的会拒绝这个提议,因为它给我一种破罐子破摔、给所有人添堵的舒适感,前提是那时候我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塌糊涂。 大约是从我们和父母摊牌之后,我和她之间的聊天氛围越发频繁地像这样,坦诚到诡异。我们如同处于孤岛,把连接过去的桥给斩断了,因为没有退路所以产生了怨气,这些怨气变成难听的实话,借着各种机会往对方脑子里砸。 这对我来说不是坏事,相反,我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才越发确信自己离不开她。 倒不是存心犯贱。 真相有时候是丑陋的。而她肯定是唯一一个和我互诉怨气之后、我还能立刻毫无负担地对她提出拥抱的人。 只不过她最近对我说的话属实难听,已经能威胁到我们过去的友谊了。 我问她:“你难道觉得死人会在乎名声吗?” “正因为我还活着,所以我才会这么回答,搞错顺序的是你,”她解释道,“我做不到真正站在死人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你也是,你答了什么,就代表你活着的时候在乎什么。你想想你的回答,你自己搞不清认知,还要来控制我的认知吗?倘若我告诉你,我也不相信鬼神,在我的认知里,你死了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我以后多么自由地生活,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那你呢?”我反问,“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你还在关注那些虚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想得到别人的认同吗?” “这才不是虚的,”她异议道,“想要被认同的不止我一个。你也清楚,你和其他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你不被他们认同,他们会对你不好。” “……” 我终于把目光挪向离门口不远的收纳袋、行李箱、吉他包,转移了话题: “吉他也是寄过去的吗?” “不是。我背着它走。” 因为工作安排,许一零往后得在益城长住。她已经在那里找到了可供租用的房子,行李也已经收拾好,如今就等着送快递的工作人员上门取件了。 当初她跟我说合适的工作在益城的时候,我其实不大高兴。从前她上学期间我们就很少久聚,所以我跟她抱怨过为什么不在安城找工作,即便我知道我们都没到那种可以随时随地按心意被任何公司录用的地步。 她说她不可以根据我的状况来选择工作,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 是啊,她说得有理,可我心里有种好像快留不住她的感觉,对此成日忧虑。 我认为我应该支持她的决定,可我的忧虑让我的支持不够彻底。从她决定在益城工作一直到她确定搬家期间,我总是一边要协助她,一边又对她说着类似“益城是个排外的城市”这样消极的话。后来,她便不再让我插手她对以后的安排。 “你觉得,我是不是该买辆车?或者去益城买一个房子?公寓怎么样?不过那好像不保值而且产权只有小几十年……” 我盯着许一零即将被送走的行李,有些急切却底气不足地说出了几个几乎是空想的提议,说得好像我自己现在随手就能全款拿下那些东西似的。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具备很多优质的硬性条件,比如过人的容貌、财富、学识,甚至是手段,好让我能像只花孔雀一样吸引到她的注意、把彼此变成对方心中动摇不得的财产。 这听起来可能令人反胃,可如果我的条件令人羡慕,那么我的许多行为在别人眼里就拥有了更多被美化的机会,说不定他们还会夸我有个性。 对吗?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这样?从始至终,我都是个俗人。 “如果你想要住到益城,那你的工作怎么办?”许一零问道。 “额……这份工作并不完美,”我开始找更多让我的想法看起来合理的理由,“它的方向、内容有时候会让我不开心。” “那你就更得认真考虑,去解决工作的问题,而不是让你的工作根据我的状态来改变。” 也是最近,当我们提及以后的工作安排时,她总是正经得让我感到不安,她好像在打算 结束如今这样浑浑噩噩、胡作非为的日子。 她打开手机瞄了一眼时间,继续说道:“其他选择也是这样,你做任何事情不能总是以我们在一起为目的,没有自我的人才会整天想跟其他人贴在一起。”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搬出这套说法了,我每次都会被她唬住。 我当然是以尽可能在一起为目的的,可我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出来,如果我反驳了她的说法,我就成了她口中“没有自我的人”。 “要是根据别人状态来选择是我乐意的呢?” “你的乐意怎么可以是以某个人为主!”她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非常不可理喻的东西,双臂张开,几乎要跳起来,“我的意思是,那样你会失去一些东西,会觉得委屈,会陷入自我感动。没有人会为你买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这是必要的磨合,磨合不就是要磨掉、失去一些东西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稳固的“家”。 我可以让我的安排为我的“家”让步。 说到这,我竟然真的觉得委屈,故而鼻子发酸,但一想到她说我只是在自我感动,顿觉脸上没面,只得闷闷地“哼”了一声。 “这哪叫磨合?不、不是,应该说,为什么要磨合?双方都会觉得很累不是吗?如果在一起一定要让彼此失去很多东西,那还不如……”她本来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赶紧顿住,转而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是自认为是个爱自由的人吗?你追求的自由止步于此了?” “我……” “你多久没出去看看了?多久没碰过你的相机了?错过多少长见识的机会了?你之前还说要学纸雕,学做标本,现在呢?” 我一时哑口无言。 如她所说,我的确很长时间没去碰那些技能和爱好了,如果她要说这是生活不充实、不上进的表现,我也没法反驳什么。 拜托,我哪有那么多闲钱闲时陶冶情操? 现在的生存成本那么高,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未来是渺茫无望的,我还不一定能活到退休呢,我很累了,不过是个打算过一天是一天的人而已,我有错吗? 我以为有了这个理由,就可以振振有词地反驳许一零。 我蛮不讲理地在心中把自己所有生活都推进了痛苦的范畴,说得好像自己只是在等死一样,只有这么说,我才可以把自己所有不如意的表现合理化,避开自责。 同时,我又并非真的已经准备好等死、无欲无求、不在意一丁点生活质量,所以回顾过去会让我慌张。 我哪有那么艰难?怨天尤人那么长时间,现在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开始心虚,因为我发现许一零似乎是对的。 以前我常常腹诽许一零,觉得她眼高手低、为难她自己。她为自己定下很多要求却不具备相匹配的内驱力,付出的努力投到了太多地方,每个地方都只有一半的努力,最后把自己变崩溃了也得不到所有的成果,还不如像我一样早点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平庸。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的状态越变越好,取得了一些成果,有了自己的规划,事业发展前景可观,她的时间没有全都白白浪费。她已经拥有的和即将拥有的东西比我多,而我的状况堪忧。 即便我承认这些,我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出来。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她还不够坦诚。 不能说。这会让我很没面子,而且,她也在顾及我的面子,如果我说了,她就可以顺着台阶提出我们该渐行渐远了。 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言语能把我的表现粉饰得像以前一样从容。 这太狭隘了,是在欺骗对方,也是在欺骗自己。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这种羞耻对自己来说是无从掩盖的。 两个人乃至更多人的自私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小团体的正义”,从而在某些特定的标准里被赋予正确性,但是一个人的自私就只是自私。只要我的判断标准没出意外,那么我就会很清楚一个行为究竟是只对自己有利还是对别人有利。 我和她在一起这件事有正义性可言吗?从一开始,我对这件事的维护就不是出自我认为这是对的,而是我想留住她罢了。 我们的小团体开始变得“不正义”,我对批评自身状况的回避让我的对立面似乎变成了许一零。 “抱歉,我不是为了挑你错处,”许一零拉过我的一只手,用她的两个手掌包住我的手,对我说,“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藏也藏不好,说出去还丢脸,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不被任何人看得起,根本看不到未来。” 她一定是在哪看到了什么消息、听谁说了什么话,所以又开始自我怀疑、否定现在的一切。 “没有那么严重。”我试图安慰,可嘴里发出的声音极其无力。 我打算深呼吸,但我连这点都不想被许一零看出来,生怕被她察觉到我在整理思绪、察觉到我正希望找到什么扭转此时语境的说辞。 我,想达到一些只利于自己的目的,但我不知如何措词,同时还因此种行为产生了自责,这让我的决心变得不够纯粹、也不能彻底消失。 该怎么办?我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我吧?” “我不想你跑得太远,不过……”我有些懊恼,语气变得不耐烦,“算了算了,随你,你爱去哪就去哪……至少保持联系,可以吧?” 我讨厌自己这副嘴脸。 许一零对我说,我们在长大,改变,却不总是在成长。 她称她很怀念我很久以前的样子,即便那时的我会自视过高,但起码在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好过现在的颓丧、毫无追求、心里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这话我不明白。我以为她知道我早就懒得为自己揽上一堆追求,这几年一直如此。 我不需要登上舞台,不用做谁的榜样,不必让自己活得那么正确、光鲜。 要说怀念,也该是我说。我才该怀念以前的她,至少那时候她是我的朋友,对我们的小团体呵护备至,而不会像一个被外界派来的质检员,时时刻刻用审视的目光判断我作为社会人是否质量过关。 她说我们都“失衡”了,所以自省才会让我们感到焦躁。我们不能一直溺在误区里,所以我们都需要空间去寻找自己认可的新状态。 是吧,她总是有理。我不能拦她,因为我没有权限干涉。 我甚至不能直白地提出挽留,这不仅没有作用,还会显得我在无理取闹。 “你试过在飞速行驶的车上、准备往风里丢一张轻薄舒展的纸的感觉吗?” 一定要捏住纸的一端,它会像有生命、自主意识一般,在呼啸的风中发出尖锐的“哗啦”声、拼命翻卷。通过手指感受它即将挣脱、飞远、很难再找回来的暗流,才可以切实地体会到这种心脏被攥住、悬吊于半空的感觉。 只要松手,这种感觉就会立刻消失,像划过一道曲线、平稳落地了一样。 但我常常松不开手,要么就这么攥着,要么等到车辆停止,哪怕那张纸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且我不会因为丢东西受到处罚。 “我试过,所以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许一零从安城离开那天,她拥住我,对我说: “我不是要离开,不是准备分手,我保证。” 她终于给了一个明确的、能让我定心的承诺,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开心,仿佛在做一件她觉得必须做但不愿意做的事。 我有些无措:忠于自己先于其他一切的作为似乎把我们推到了更坏的处境,如果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往后我就配不上任何形式的原谅了。 我说:“你自己决定就好。” 反正我的建议整齐划一,没有参考价值了。 “这是承诺,而且我们都需要这个承诺。”她喃喃道,“没事,有什么想法都是正常的,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会过去的,会变好的,等我,我也会等你的,我会和你一起找,以前是,以后也是。” 听了这话,我心中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宽慰,准备给自己注入十二分决心来好好规划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笑着嘴欠地问了句:“为什么要变‘好’呢?如果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你会一直等我吗?” 她明显一顿。 “你知道吗,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 她抓住我衣服的手逐渐勒紧,异常清晰地对我说道: “我有个拿不出手的低质量男朋友,他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在浪费我的人生。” “……” 前一秒的笑容还凝滞在我的脸上,如同沸水的尴尬瞬时滚过四肢百骸。我几乎动弹不得,仿佛多呼吸一次都是过错。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会分手,我保证过。” 我恐惧地推开面前的人,被分开的距离中间钻过的清冷的风拂过了我的身体。 当我意识到我已经独自站着的时候,我才开始只为自己感到愤怒。 我创造不了多少价值,我就活该被看不起了吗? 我凭什么要被一些不相干的人谴责?我没有做过损害他们利益的事。 还有许一零。 我抬起头注视她,愤懑地问道: “你呢?你对他们说什么了吗?” 她别过脸,告诉我: “……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为我说?我连一句袒护都配不上了吗? 我喉咙有些发紧,咽了口唾液,以为自己差点就不要脸地哽咽出声。缓了几秒之后,我才开口道: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他们不知道你是我家人。”她答道,“我可以因为家人被批评表示不服,但是不能因为恋人被批评表示不服。我不能为了一个外人破坏我和他们的交情,毕竟恋人不是唯一的,不如家人和朋友难得。” “呵,是啊,”我后退了两步,“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不当你哥的,给你拖后腿了,真是对不住啊……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失望?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她从来没把我放在她的规划里,之前只是陪我疯着玩,现在她需要泾渭分明的关系,所以我碍事了——我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许一零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她走上前来,伸出手,大概是想拉住我的胳膊。 我咬着牙避开了。 真奇怪。她在做什么?按照她的说法,我这个冲动、自不量力却还有脸生气的人不才是理亏的一方吗? “……许穆玖,被困住的是你。” “……” “保持联系。” 她这么说着,冲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就像刚丢下一张对她无关紧要的纸那般,她只稍稍往回瞥了一眼,快得我看不清她的神情,随后,她离开的脚步变得轻快。 牵住的手分分合合,注视我的目光来了又走。 我无数次想象过如今这样的场景,把它当做每年都可能发作几次的病症。可即便我再习惯,也做不到接纳、喜欢这种感觉。 我恍惚地站在原地,仿佛是已经失去生命的鬼魂、与走远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自由淹没了我。 我疲惫地盯着脚下的影子,耳朵一阵嗡鸣,好像听见绳索碎了一地的声音。 56.番外五彼无此有(2)(许一零第一视角) “whatdoyouwanttobe?” “idon’tknow.” 有一些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问题。 记得以前在学习就业指导相关的课程时,我做过一些职业兴趣测试,里面会有类似这样的题目: 外出旅行,你倾向做计划还是随性而为? 当时,我根据自己的情况如实选择了“做计划”这个答案,却在后面的题目“按照计划行事让你感到……”里选择了“不开心/被拘束”。 我并非在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原不是真心喜欢计划。 喜欢和倾向选择不是一码事。 后来,我和几个朋友聊起这个题目,却发现在座几个人里面只有我倾向做计划。 “怎么会有人做计划啊?旅游不是放松的事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有人理解不了、不接受这种选择。 那一刻我突然十分紧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明明我自己也不喜欢被计划束缚,但我还是选择了计划,甚至把这个违心的答案告诉了别人,让别人了解到的我和真实的我有了偏差,还导致我和大多数人不在一个“阵营”里。于是,我连忙找补,对其他人说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计划,主要是我爸妈他们,每次出去旅游都安排行程。” “对嘛,我爸妈也是,长辈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跟他们出去旅游,累死了。” 当听到了赞同的声音,我才终于安心下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随后,我仔细想了想,发现爸妈的干涉只是我用来辩解的借口。即便没有爸妈陪同,我通常还是会给自己安排行程并且执行。 只谈旅游这件事,计划带来的拘束和随性导致的浪费时间对我而言或许同样痛苦。 一直以来,我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做事有条有理是正确的、值得提倡的,可以获得更多收益,所以,我是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加“正确”才选择计划,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然而,就是这样根深蒂固的“正确”,在“被赞同”面前不堪一击。我没有自问清楚究竟喜欢的是什么就急着为自己辩驳,下意识想的也并不是遵循内心、向别人纠正我之前对他们展露的爱好,而是迫切地去摘除我身上看起来异类的地方。 我真正喜欢什么不重要。 喜好在公共场合有时候可以成为被用来分析性格乃至三观的依据,是能够把人分门别类的观点。重要的是我要让我表达的内容能够融入集体,尤其是在其他人的答案都保持一致的时候。这样,我才能获得最大程度的认同和最少数量的驳斥、处于较为安全的处境。 我并非已经不能独立思考、没有自己的看法,可我必须观察周围的环境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表达出来。 在不涉及重大原则的问题上,呼声最高的答案才最有力量,那一时压倒性的力量,还有那被牢牢掌握的话语权,就像天理的化身,远比真相本身更令人信服、生畏。 我也曾经憧憬过那些敢于说出与大环境不同答案、做出不同行为的人,但是,他们的选择往往意味着要和大多数人对抗。 在小问题上实在没必要为了凸显自己的特别而不随大流,那可能会让自己狼狈不堪,得不偿失。如果表现特别不是出于刻意博人眼球的目的,那就是因为无法适应环境,在自我陶醉、满足反叛的白日梦而已。 “许穆玖,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回答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以前,他们说我有个坏习惯,就是聊天的时候下意识否定别人。当我听到这句评价,我很诧异,我想说我和他们的理解不同、我是在用自己的认知方式去对我们聊的那些话题做补充,并不是在否定他们的说法。我很着急地解释,我以为我在为自己辩护、说我不是这么可恶的人,但这个行为从另一种理解习惯里其实就是斤斤计较,会成为‘我否定别人’这件事的佐证。” 别人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这句话,只有在这个“你”是自己的时候才会觉得委屈。 但有句话不是这么讲的吗?如果你周围的人都在说你有问题,那你就得反思了。就像那些被孤立的人,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自己有毛病,不然别人好端端地针对他们做什么? “所以后来我改了,直接认错、赞同别人比无谓的争论更能让我和其他人和谐相处。” 这是为了和平,为了避免可能的冲突。我怀着这样的使命感,选择顺从。 这当然是假意的顺从了。可是不是假意的有那么重要吗? 与我意见不同的人并不是为了用他们的想法造福我、让我“改邪归正”,而是让我也为他们眼中的“正确答案”投上一票。当我向他们称服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人再会关注正确本身了。 我总是在顺从。 我的人生中第一套准则是在小时候的我心中拥有着相当话语权的师长教给我的,那是我心里最初且最深刻的“正确”。为了让自己获得师长的认同,我会循规蹈矩,努力地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勤奋、懂事和追求卓越的上进心以及其他被称为传统美德的品质。 长大后,周围的风气改变了。同龄的朋友开始提倡追求自我,我便也追逐着这股潮流,高呼解放自己压抑的天性,狂欢一般地做着与从前截然相反的行为。 可是说起来,我好像从没仔细确认过自己的天性是什么。在我思考它们之前,它们早早地就被别人定好、注进我的大脑了。贪财、好色、懒惰……它们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身为人类的我的定义里,就像我最初学习的那些正确性一样牢固,在家长眼里,它们是“正确”的天敌、必须克制,在朋友眼里,它们才是“正确”的真谛,必须大声地表达出来。 事实上,对于活在别人目光里的我来说,天性是什么早也已经不重要了。 我所做的、所说的,大多不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就喜欢、愿意这样,而是因为当时周围的环境提倡如此。为了让环境于我是友非敌,我必须让自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环境与舆论变化得如此之快,我来不及判断喜好与是非就已经开始附和,和大家一起赞同,和大家一起批评,甚至在真正的情感来临之前就如同攥着答案去填卷子一样去表示同情或者厌恶,然后才让自己学着接纳、适应。 总之,我得做正确的事,做对我生活影响最深的那一批人眼中正确的事,和他们互相赞同,为了获得他们的认同、成为他们的同伴、改善我的处境。如果我无法灵活变通,我就会变成传统美德的背叛者或是新潮流里的守旧顽固势力。 我想,这可能就是外界教导我的结果。如果论迹不论心,我在我认识的人们眼中大概不是个坏人吧。 我实在是太想要被认同了,太疲于面对批评了,这是识时务,也是一种“正确”。 可关于和许穆玖的相处,无论在哪一种人的是非标准里,我都错了。 但是没关系,没有了“正确”,我还可以奢望一下认同。 有人问过我,我看起来不是拎不清的人,叛逆心大家都会有,可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难不成是因为许穆玖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值得我这么不要脸面吗?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把这个问题答得客观、漂亮、让人无可挑剔。 因为事实原本就是不美好的,我也无法把我和他之间的事向别人解释清楚。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了错事。 一开始,在别人质疑我的选择时,我会沉默地听他们的劝导、叹息还有叱骂。 作为一个理亏的、得讲礼貌的人,我不能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抗拒地捂住耳朵,同时,我的语言理解系统恰好没坏,它会帮我解读他们的意思。 慢慢的,我那孱弱的决心因为他们的话语变得更加千疮百孔,我对自己的怀疑也逐渐扩大,它像反复发作的恶疾一般缠着我的大脑,只要生活里出现不如意的地方,我就好似遭了报应。 我没有资格喊冤,我早就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如今就是自作自受而已。 自我怀疑发作得最厉害的时,我整日魂不守舍,没法跟人好好交流,要是许穆玖向我搭话,我也只会开始对他谴责我们之间的关系,一遍遍的,直到他听厌或是被戳到痛处,他问我: “干嘛整天关注别人的看法?你难道是为他们而活的吗?” “是啊!我就是为别人而活的。”我几乎立刻就大声地回答了他,“你也是,反抗什么呢?” 我们明明从出生起就是为了让别人感到满意而活的,不是吗? 我们的脑子和我们的身体从来都不属于自己,吃了谁的,喝了谁的,接受了谁的协助,我们就不能背叛谁的利益、碍谁的眼,更不能因为和他们意见相左而反驳他们、和他们发生冲突,父母,老师,同事,朋友,老板,还有许多和我们有着联系的人,谁造就了我们的存活,谁有一张能够评价我们的嘴,谁就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就得为谁创造价值,绝不可由着自己思考和选择。 我们就像被许多人共同饲养出来的家犬,如果做了错事,上面自然是要降下语言的鞭笞的,这时候要是还不摆出认错伏低的态度,可就得不到主人的认同、收不到奖励的狗牌了。 没有人在意我的忏悔?那只是因为他们太忙碌了。等他们得了空,见到我,还是会骂上几句。 后来我发现,仅仅在别人面前沉默、表现出内疚是没多大用的,只能比拒不认错的态度多获得一丁点认可而已。 如果我一直无所作为,身上没有足以掩盖污点的长处,那么别人提起我时,对我的评价依据也只有跟许穆玖之间那档子提不上嘴的破事,一提就是一辈子。 于是,我为自己重新拾起了“正确”,逼迫自己学习、扩充爱好,提升自己,尽量让自己向光鲜、成功的一面靠近。 我不是不该努力,只是不该为不值得的努力。 在频繁外出的日子里,我见不到许穆玖的面,逃避他的存在,想不起和他有关的事,在心里短暂地和他撇清关系,居然真的感觉轻松了不少,脑海中萦绕的指责声也淡了。 那些指责我们的人并非刻意事事针对,只是依照他们心里的“正确”,在“为我们好”。我在提升自己的时候能感觉到这种“好意”,也是在这时候,我和他们的“正确”重合了。 我开始盘算,如果与我同行的许穆玖也能提升他自己,我们是不是就会拥有更顺遂的未来?我不否认,这个想法是带有获得认同的目的的。 是许穆玖在我苦于压力的时候教我接纳自己能力的欠缺、忠于自己的私心的,我也是在那个阶段背叛了正确和认同,犯下了别人无法理解的大错。 现在,他的那一套思维已经不合时宜,该由我教他如何享受追逐别人认同和逼迫自己的成就感了。就算是能力再平庸的人,也总可以做出一些成果。 我的恋人,他也该给他自己、给我长长脸了吧,至少不要再让我在别人面前评价他的时候为难了。 闲暇之余,我开始关心起许穆玖的工作。不是听他抱怨一些人情琐事,而是问他如何看待他的工作内容。 他依旧很配合很坦然地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态度让我有些窝火。 “马马虎虎的工作吧……我们做出来的产品其实没多少巧妙构思啊,而且很多时候比起设计,市场运营才更能决定收益多少,我们也懒得管太多后面的事。” “增加知识储备?你是指看书?我看还是学点营销、或者练练口才什么的,用来提高报价更有效一点。” “何必呢,怎么样竞争不过大公司,人家的资源、配置,什么都是最好的,我们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混口饭吃而已。” “……我没本事,去不了大公司。” 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问道:“你的学校就教了你这些?” 讲到后面,他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扫兴的话,情绪变得低迷,听到我的质问后,他出了好一会儿神。 “……不是,也怪我自己吧,那时候只跟着课程上课,不动脑筋,上大三之前对工作的概念都很模糊,连这个产业的流程框架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答道,“本来以为之后多实践就好了,结果工作以后都在配合别人的想法,进步很慢,自己的脑子就像死掉了一样。” “你从来没想过让自己做出点有质量有意义的东西吗?” “当然想过,但也就是想一想罢了,”他摇摇头,回忆道,“以前大创比赛的时候,我们团队就搞过非遗的项目,那项目策划书写得可漂亮了。激励我们报比赛的人喜欢高大上、讲梦想的氛围,我们呢,其实心里对这些没多少情怀,只是为了让自己简历丰富点,挣点学分,把这些吹得天花乱坠的远大抱负当踏板而已。毕了业之后就更知道了,产品和作品很不一样,前者牵扯的东西太多,可以发挥的余地已经很少了,我能做的只有按部就班的完成任务,没必要想得太复杂。” “我没有梦想,我的老板也不在乎我有没有梦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而工作,不知道我的工作量有没有去到它原本该去的地方。”许穆玖坐在那,用他极其空洞的眼睛望向我,“我不用思考这些了,我是个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被改变。引领行业发展、提出创新想法这种事是那些手头有资源的、聪明的人干的,我就图工资,图自己开心,就这样。” “你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是吗?”我不禁扶额,“就不能有点规划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但现在不是很多人都这么想么?你努力十分,其中有七分都是让别人过上好日子,与其傻兮兮地逼自己积极向上,相信天道酬勤、梦想面前人人平等,不如吃好喝好,躺下等死,难不成还真指望自己能有所作为,造福全人类吗?” 可是,他何止掐断了自己在事业上的期望。 他说这句明显“不正确”的话的时候,底气很足,想必他平时秉持着这种想法,受到了诸多认同吧。 他总觉得他自己对寻求认同不屑一顾,可他不还是会因为和他周围的人想法一致、受到认同而信心倍增吗? 我郑重地问他: “你觉得,这个想法、你现在的状态真的让你开心了吗?” “开心……啊。”他先是立即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就迟疑了。 以前,他年纪还小,把这种想法当做自己生活的纲领,是在贴合他的需求,让他自己得到休息,并为此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所以躲懒的负罪感很快就能被抛之脑后。 但是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吗? 目睹自己变得更加年长、再衰老,回顾过去却全是在虚度光阴,既不算痛苦,也没有可以纪念的记忆点,大多内容都是成批复制的日子,相似的工作内容、工作时间,枯燥的休假中只有吃饭、睡觉和仅需动动手指的娱乐活动,连玩游戏都获得不了乐趣,把自己弄得像游戏厂商聘到虚拟世界的打工仔,沉浸在最简单的物质满足里直到透支对曾经喜欢的每一件事物的新鲜感,被各种真真假假的信息包裹、轰炸甚至利用就是认知世界的主要方式 ——这样的安排,真的会让他觉得开心吗? “……如果,你当初去考研,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愣了一瞬,神情茫然,似乎在思考自己是否错失了什么,随即,他连忙摆了摆手: “不,还是算了,给我念再多书也不见得好,而且我那时候不是急着经济独立嘛。” “……” 的确,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事,他不必尽快经济独立,脱离父母的支持。他还可以继续当父母的孩子,过渡期还能依靠家庭,不用为父母的经济付出感到过于羞耻、焦虑。 见我不说话,许穆玖也低头陷入缄默。忽而,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向我确认道: “……你不会嫌弃我,不会离开的,是吗?” 像一只失去骨架、摇摇欲坠的风筝。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现在我和他之间最棘手的问题,或许不是血缘。 血缘是我们之间第一道牢不可破的契约,我们是这道契约的受益者,也一直执着于建立更多契约,以获得安全感。 如今,我们正在某道契约里渐渐窒息。 我没有立马接下他的话。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许穆玖,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你‘沉没的成本’?” “什……!”他拧眉道,“你居然觉得我只是在意‘成本’?你把我和你自己当什么了?” “……” 我很难在思考我和别人之间的关系时完全摆脱“交易”这个概念,即使对方是我的亲属。说起来,这种思维模式好像也是受许穆玖的影响。 他曾经不是就是这么对待爸妈的吗? 那他现在在回避什么? 还是说,他的“道德感”和“人情味”在此刻突然奇迹般地回归了吗?这未免太可笑了。 “如果你有哪怕一秒钟是这么想的也算,”我把语气放得很轻松,“难道你不敢开口承认吗?直说好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不会把你怎么样。” 如果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就会满意了吗? 恐怕我会感到气恼和悲伤。 可我并不想听他说出好听的谎话,因为相信了那些话的我是蠢蛋,而不相信我会痛苦。 我记得我和许穆玖,或者应该说是和我哥哥,我们之间应该是有过不计算付出和回报的日子的。那是多久之前了?大概是很幼稚的年纪吧? “你要是再问,我就不跟你讲话了。” 我有点恍惚,而后点头道: “嗯,不问就不问吧。”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也不是那段时间唯一一次不愉快的谈话。 之后,我在益城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和房子,迅速定下搬家的日期,打算在益城长住。 我得救救我自己。 老天啊,我还年轻,我可不想烂在这儿。 这种和他撇清关系的日子被我命名为“光荣的逃避”。 我明白许穆玖急于找工作糊口、对生活的热情逐渐被磨灭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我不能对他不管不顾,但之后的发展不能全赖我,我自己也需要空间调整状态,何况目前我无法对他有正面的影响。 临走前,我抱住他以示笼络感情,心里想的却是: 我不在你身边,以后别再拿我当借口继续和你那份糟糕的工作和生活互相糊弄。 我原以为这次告别会以较为平和的氛围收尾,殊不知许穆玖在得到我的许诺之后仍旧不死心地问我: “为什么要变‘好’呢?如果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你会一直等我吗?” 这可真是个冒险的问题。 要知道,我所遵循的“正确”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同时,这种情况也不会被我现在所处的环境认可。我不想和他分开,也不想“错误”地和他在一起,所以他最好不要有寻求退路的念头。 “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我有个拿不出手的低质量男朋友,他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在浪费我的人生。” 好自为之吧。 我用贬低他自尊的话语威胁了他。 该死,似乎说得过头了。 一想到道歉的话,嘴巴就跟被黏住了一样。 “我不会分手,我保证过。” 我几乎不带情绪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就像把什么证件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他立即分开了我们的拥抱。想到刚才那句威胁,他用怨怼的眼神盯着我,红晕从耳朵烧到了眼尾,表情比以前分手的时候还要夸张。 他大概宁愿分手,也不想顶着我的恋人这个身份、接下这句评价吧。 他愤怒地问我为什么不在那些人面前为他辩护。 这就不得不提到我苦苦追寻的“认同”了。我的朋友们如果看见我这么着急维护他,肯定会以为我谈恋爱谈疯了。 好在他还有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意识,因为我是不会冒险替他辩护的,沉默是我能做到的最合适的举动。 而且他敢说这完全不是事实吗?如果他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恐怕他的反应也不会是如此了。 “我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我们是吗? 看着我们中间被他分开的距离,我心底弥漫起酸涩的歉意。 我好像和谁都不是一伙的,我只想保全我自己。 若是在以前、小时候,我一定会在歉意出现的第一秒就冲过去重新抱住他、贴着他,笃定地告诉他,我的哥哥是最好的,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人。幼小的年纪可以成为我选择冲动、偏心的工具。 现在,我走上前,抬起手试图扯住他的胳膊,他因为赌气而躲开,我便作罢了。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做派。 怀念以前吗?可现在的我才是倾注了心血以后、变得更加独立更加优秀的我。我就要去属于我的、更远的地方了。 其实,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这辈子也不是非得去爱一个人才算完整,对吧? 离开的路上,我一直在给自己打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做得很好,很潇洒,很果断,很冷漠。我这么对自己肯定道。 倘若因为我的冷漠态度,我和许穆玖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是不是该高兴?是不是要去昭告所有知道内情的人,然后获得他们的认同?他们会夸我知错就改吗?那样我就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还是算了。 【为自己思考试试看呢?也许独自生活会给你带来想要的收获】 思来想去,我怀着别扭的心情,用较为温和的口吻给许穆玖发去了一条突兀的消息。 过了很长时间,他发来回复: 【如果我学好了新的技能,我要求兑换你的道歉】 【凭什么?我没有错】我答道,【这是对你好】 我在说什么?我说了以前的自己最讨厌的话。 很快,我撤回第二条消息,改成了【随你】,正准备发出去,许穆玖却先回复道: 【要是我不照做呢?】 他怎么油盐不进? 我没有再客气,直言问他: 【你要当自甘堕落的草包吗?】 【……如果我是草包,那你就是上赶着顺从别人的奴才】 【闭嘴草包,再讲我就杀了你】 我非常气愤地“呸”了一声,拇指在“删除好友”的按钮上空停留了几秒,最后还是作罢,关掉了手机。 “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调整心情的,也许没调整,反正他没有再回复消息,我们之间的交流就这么停住了。 新生活很不错,益城的交通比安城方便,当地特色的食物也更合我的口味。我在屋里的写字台旁腾出一片地方,在那搭了一个木柜,摆满了我收集的纪念品和各式各样的笔。 放假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益城的很多景点,那里面大多数是许穆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推荐给我的,但我读研期间经常在其他地方东奔西跑,几乎没有时间在益城游玩。 为什么我好像总是在走许穆玖已经走过的路?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的胜负欲不受控地冒出来。于是,我开始发掘益城更多有趣的地方,拍下不少照片,本想带着比较和炫耀的目的给许穆玖分享,却发现我和他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我痛快地在自己的住处哭了一场。 之后,我忍住向许穆玖分享益城新景点的想法,翻出我和他以前关于旅游的聊天记录,连同我的新发现,都填进了我给自己做的旅游纪念手册。 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跟他争高低,想走在他前面,拒绝当他身后的影子。为了维护我在他面前逐渐培养起来的骄傲姿态,我一次次打压他的信心,可我又害怕他真的一蹶不振,永远留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 我学习的“正确”告诉我,爱一个人的方式不该是这样,但是,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感觉到被爱。 所幸,我已经离开安城,这让我和他都可以得到安宁。 自从和许穆玖分开到两地,似乎连想念他这件事都可以变得正确、合理起来,提起他也不会让我感到过重的心理负担。 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快。 入秋,我出差去颂城,顺路拜访了在颂城实验小学任教的秦衿。 我和她约好下午校门口见,见到她的时候正逢高年级放学。她手举班牌领着一队小朋友从校内走到了四年级接送点。 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她脸上显出不一般的倦态,与从前活力四射的样子相差甚远。 有时候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过去,希望我和我在乎的人不必成为“大人”。 学生们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其中有一个学生大概是想向家长和老师展示自己新学的单词,坐上家长的电动车时他兴奋地对秦衿挥手,喊着“goodbye,秦teacher!”被哭笑不得的秦衿纠正回了“missqin”。 秦衿告诉我,那天英语课学的正是职业相关的词汇。 “你还记得我们学跟职业有关的单词的时候吗,好像也是四年级吧?”她回忆道,“我们当时用的教材上有个课后调查,问的是我们以后想当什么,我当时可是班上少数的想做‘policewoman’的人呐。” 秦衿的话让我也想起了书上的那份调查。 课后调查的那一页画了一个表格,每个职业后面有两格空白,分别用来统计男生和女生的人数。 我们班也进行了统计,为了省时,是通过举手计数的方式。班上大部分女生选择了“teacher”,大部分男生选择了“policeman”,剩下的少部分人选了“doctor”和“nurse”。 如果没记错,我在那一页的表格旁边画过一个很大的问号。 表格里没有我想要的职业,但我还是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在“teacher”那一栏举起了手。 我还记得“worker”、“farmer”、“driver”那几栏没有人选,而选择“cook”的那两个同学举手的时,班上登时哄堂大笑。 他们很特别,但不会被羡慕。 孩子的歧视是不加掩饰的。从小立志成为一名厨师,在那时的我们眼里,就和从小立志考四十分一样好笑。 我也是嘲笑那两个同学的一员,而且还在心中暗暗庆幸过自己的选择使得被嘲笑的人不是我自己。 如今想来,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好奇地问秦衿:“那你上课的时候问学生他们以后想成为什么人了吗?” “问啦,我们还谈了大家父母的职业。”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可厉害了,答了不少比书上复杂的词汇呢,不过……”秦衿想起了什么,忽地叹气道,“不过聊到父母的职业的时候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积极回答问题的学生大多数是父母收入比较高的。还有一个学生说他的爸爸是当宇航员的。” “这……不是真的吧?” “嗯,有的学生听了之后猜他在吹牛,笑了,也有的没了解过那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我担心继续追问会让那个学生尴尬,就让他坐下了。”秦衿一边叙述一边用目光搜寻,而后她冲角落扬了扬下巴,“喏,你看,就是那个穿绿格子衣服的。” 秦衿走到角落,对那个学生打了声招呼: “郑韬,老师想跟你聊一些事情,可以嘛?” 名叫郑韬的孩子抬头,面带慌张地往这里瞥了一眼。我连忙转过身,拿起手机装作在注意别的事。 “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跟大家说,你的爸爸是‘astronaut’,你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吗?” “是宇航员的意思。” “那——你给我讲讲,宇航员的选拔是不是很严格啊?” “……老师,我不知道。”郑韬磕磕巴巴地答道,“我、我爸爸不是宇航员。那个单词是我昨天在词典上翻到的,我觉得宇航员可以上电视,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嗯,为什么不跟大家说你爸爸真正的职业呢?” 我的耳边陷入了短暂地安静。 “现在可以告诉老师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他是送外卖的,”踟蹰了一阵之后,郑韬终于答道,“我不会说‘送外卖’的单词。” “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表达,可以告诉老师呀,老师会教你们的。” “老师,我不想跟同学们说我爸爸是送外卖的。”郑韬低声道,“范哲轩他们跟我讲,送外卖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大学的人长大了才去干的。” 这是不正确的。 家长供他吃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怎么能歧视家长的职业?每个合法的职业都是值得尊重的。 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所以,我以为秦衿会对郑韬说出类似的话。 可是,她没有。 我疑惑地转过头观察她的神色 ——她脸上的惊讶还没消失,且并不像手握标准答案那样从容,很快,她还是缓过神来,问了句: “郑韬,你爸爸对你好吗?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你爸爸的呢?” “我不喜欢他。他对我和妈妈都不好,而且他经常因为上班不开心骂我和妈妈。范哲轩说,这个就是因为素质差,自己失败就把火气撒到别人身上。” 我之前否定得太快了。 受害者是这个孩子和他的妈妈。 果然,成绩差和素质差、工作状态差是有关联的,就和“穷山恶水出刁民”差不多的道理。 这个孩子父亲的所作所为要是被我上学时期的同学听到,高低得咒骂几个来回。 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必要存在?散掉算了。 “对不起,我撒谎了。”郑韬抿唇,“但是,老师,我们是在上英语课,我不可以说假的事吗?如果我回答问题的语法没错,我的回答也是错的吗?” 这小孩的问题把我也给问住了。 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甚至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的语法没有错,你有权利跟老师、跟同学说你的爸爸不是外卖员,但是这个以后可能会给想要了解你爸爸信息的朋友、工作人员造成误解,你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要先考虑好这些哦,还有啊……”秦衿顿了顿,劝道,“你爸爸做不好的事不能用来断定他的学习好不好。你也不能因为你爸爸一个人去说其他你不了解的外卖员的坏话,那会让一些好心的人难过的,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先和爸爸妈妈沟通,有困难也可以来找老师,好不好?” 郑韬沉吟片刻,终于了然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这个班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 想起刚才的事,我笑着调侃秦衿: “不愧是秦老师,越来越有样子了。” “哇,我跟你说,我紧张死了。还好我憋住没有着急说自己的想法,说坏了就惨了。”秦衿拍着胸脯给她自己顺气,“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跟他解释清楚。” “什么?” “选择送外卖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因为以前学习不好。”秦衿答道,“虽然不能肯定所有情况都是这样,但大多数时候二者是有联系的。” 在这个问题上,和成年人怎么解释都可以,但和未来尚未定型的孩子解释的确麻烦。 我小时候遇到这样疑问时,为了保护孩子童真之心的大人会回避功利、回答“不用太在乎成绩”、“行行出状元”之类的,还有相当一部分大人会有另一种回答 ——“要是你不努力,以后就像他们一样,看看,下雨下雪天还在外面上班,哪有坐办公室舒服?” 秦衿瞄了我一眼,问道:“你觉得这个回答怎么样?” “很多人讨厌类似的话。”我摇摇头,“也有很多人赞同,毕竟这很现实,也很有效。我的话,大概是保持中立?” “太中立也是一种极端吧?” “快别为难我了,这种有争议的问题在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不让做议题的,怕引起双方人身攻击,我拒绝回答。”我认输地摆摆手,转而问她,“你平时总遇到这种情况吗?他们会问你一些奇怪的问题?” “差不多,这也是让我发愁的地方。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太大了,除了知识,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需要教给他们。我哪敢教啊,好多问题细究起来确实挺复杂的,我要是想偷懒,按照思想品德课本上那一套教他们就行了,但这样太敷衍了。”她露出了郁闷的表情,“他们这个年龄段看问题总是非黑即白,要么听老师的,要么跟老师对着干,容易对以前的想法突然失望,然后走另一个极端。可我又想啊,非黑即白不好吗?他们年纪还小,是不是该简化掉灰色地带,让他们在他们觉得正确的地方有点冲劲才好?你觉得呢?”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思考是非了,反正周围人觉得什么是好的,我就去做什么而已。也许等这些学生长大,也会和我一样吧,现在怎么教都没有用。我要是你,我就按书本上写好的背,等他们自己悟就行,至少我不用担责。” 秦衿听罢,眯了眯眼,倒吸一口凉气: “好吧,你已经是个被‘小民思想’浸泡过的卑鄙大人了,离我的学生远一点。” “哈哈哈哈……” 看见她对我这麻木不仁的态度的抗拒,我莫名心情大好。 她是真心想把这份工作做好,不希望她的学生像过去的我们一样被一些不良的观念误导许多年,但我仍然忍不住替她感到疲劳,替她觉得不值。 “要是我以前能遇到你这样的老师,或者我也能像你这样满怀感情地自己思考对错就好了。” “你没有过这样吗?也许你只是记不清了。” “……是吗?” 我从颂城离开之前,我和秦衿互相送了一些祝福,或者说是期许。 我对她说:“世界上还有你这种类型的好人我就放心了。希望你能找到让你自己和你的学生都舒心的认知方法,如果找到了,就提点我一下吧?” 她则回复我:“多用自己的眼睛看,少听别人的废话,别惦记你那个自以为无害实则偷懒的‘墙头草’是非观了。这就是我要先告诉你的。” 我连连称是,感谢她的劝告同时还是十分犯难。 习惯的认知方式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但愿未来日子很长,但愿我的“环境”对我有足够的耐心,还能允许我一次次改变吧。 可是—— 我需要做出一个改变吗? 我想改吗? 我敢改吗? 如果呈现出来的结果是被大多数认可的“正确”,那么,自己是否真的在思考是非有那么重要吗?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吗?对谁来说是重要的呢? 57.番外五彼无此有(3) 七月末,家族群里传来重磅喜讯:穆欣研被全国重点学府西城工业大学的航空航天类专业录取了。 因为几年前就给家族群的消息设置了屏蔽,许穆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那会儿他正握着刻刀切纸、心不在焉之下毁掉了又一张纸雕,而后他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他对穆欣研的成绩的印象本来仍停留在几年前。 穆欣研曾对他和许一零说过,她自己的成绩比不上班上很多同学,还表达了去当音乐特长生的意愿。 如今,那孩子不仅在成绩上突飞猛进,就连选择学习的领域都变了。 惊讶之余,许穆玖才想起,穆欣研口中的能力普通,只是相较于她周围的同学,而那些孩子的平均水平本来就高,基础选择面自然也广。 家族里出了个高材生,亲戚们对此祝贺勉励的话语在群聊天界面排了长长一串。 【太厉害了,毕业了不用愁找不到工资高的工作了】 【能研发战斗机不?】 【以后就是为社会做贡献的高科技人才呀】 …… 当时许穆玖考上大学,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祝贺。许常均只是发了一条动态,而穆丽菁请人来吃饭用的理由也更多是“升学”、“生日”,别人问起她才简略地表示自己孩子去了个比较一般的大学。 许穆玖的学历跟一众亲戚比起来不拔尖,现在,他还得再往后稍稍了。 【欣研加油,我家的马上也要去沪城的交大读研究生了】 还真是比个没完了。 【都是985,光宗耀祖啊】 许穆玖一边听语音电话里的母亲讲话,一边用眼睛瞥过屏幕上的“光宗耀祖”这几个字,咂了咂舌。 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又怎么样? 他早就离开了任何一个集体,不用跟拿自己跟同学、亲戚比较才对。 “对了,你表哥前阵子说他认识一个在安城的房地产公司上班的朋友,问你需不需要联系他。” “他啊,他现在在公交公司上班,蛮稳定的,听说福利也很不错。” “这两年他倒是肯收心,比以前踏实多了,有空还会帮家里的店跑业务,他妈妈高兴着呢。” 周兰皓?凭他那样也能收心?是不是再过几年就可以博个好名声了? 那可不?他在家里的名声已经好转不少了。 就算不跟他比,许穆玖自己的名声本来也垫底了。 “欣研的升学宴在八月六号,回老家办。” 许一零一定会去的。许穆玖这个在外面躲了好几年的人怎么敢跟她一起出现在其他亲戚面前? 而且他们之间好久不联系了。 “我就不去了,我把礼寄给你们,你们帮我带到吧。” 把电话挂断之后,许穆玖退出了家族群的界面。 主页面置顶的一栏发来新的消息: 【这些再改改】 【周六加班,下午要开个会】 【剩下的想办法在下周二之前结掉,没有问题就不要再拖了】 许穆玖关掉铃声提醒,简短地回复消息后便推开手机。他转身捧起脚边的纸箱,把桌上的纸屑和未有收刃的刻刀扫了进去。 最近,他常常问自己一些问题: 如果自己从出生起就被告知,自己未来拥有的资源、能力是有限的,注定只能成为受人摆布的蝼蚁,自己会绝望吗?会在一开始就憎恨以普通人类为起点的人生并放弃所有挣扎吗? 纸片摩擦的声音停止后,屋子陷于片刻静谧。 从箱口往里看——布着镂空花纹的纸片扭曲地堆积着,纸片上印有文字。 做这个有什么用呢。 他想到了他的工作、他接下来的碎片化行程以及他刚才得知的那些他应该为之喜悦的消息,烦闷情绪莫名郁结于胸口。 聒噪、无能、带不来任何助力、浪费人生—— “砰!” 纸箱坠落,砸在地板上。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低头时,纸片上的文字复又映入眼帘。零碎的联想在静谧中汇聚于他的脑海,顷刻间仿佛压缩成了明晃晃的利刃。 许一零。 他默念着某人的名字,自言自语道: “我嫉妒他们。” 说罢,他立即俯下身从纸堆里扒出刻刀,迟疑了两秒,最后拖沓地重新握紧刀柄。 …… 据说人的瞳孔在看到感兴趣的事物时会放大。 许一零告别了秦衿、从颂城回到益城的那天就是这样,因为她收到了快递站提醒取件的信息。 包裹不重,是一个从安城寄过来的纸盒,寄件人那一栏写着许穆玖的网名和手机号码。 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和对方通信,许一零在瞧见快递单上熟悉的信息时候几乎呆住了,捧着包裹的手臂甚至略微发抖。 在反复确认信息的过程中,她的手指一直紧紧地扣着快递盒体。 惊讶、欣喜于极其漫长的沉寂之后终于再次和对方产生了联系,紧接着就是诧异,各种对盒内物品的猜测使得心脏因巨大的恐惧而震颤。 她猜测的可能性里大多是意义消极的内容,越猜越多,越猜越糟,故而那股恐惧在她急匆匆回到住处的路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与此共同膨胀的,还有强烈的好奇心。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多次用指甲去抠纸盒上封口的胶带,但在此之前,她又早与自己约定好,要等到了属于自己私人空间的地方才可以郑重地打开包裹。 一下、两下,手指象征性地对胶带传达急迫,回去的脚步变得更快。 出于对许穆玖的信任,回到住处找到小刀后的许一零不带迟疑地划开胶带。她的目光紧紧追随刀口,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张可以做出表情的脸,脸上的肌肉无需工作,如同被冻死一般平静。 盒子里面的——纸、纸片,很多纸片,五颜六色的纸片,白色的居多,有花纹,其中一些纸片上还写着字,熟悉的字迹。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写的字无一例外是这句话。 这就像从写满了“我讨厌你”的彩色纸上裁下来的各种图案的纸片,有的还能辨认出是树枝、树叶、镂空的动物之类的,有的则无法看出是什么图案,乱糟糟纠缠在一起。 整个纸盒就像塞满了手工边角料的垃圾箱。 里面还埋着一张材质不一样的便签,上面写着: 【纸雕难死了,我做不好,不想学了】 许一零脑中杂乱的思绪终于拧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之前许穆玖说要学纸雕,而她劝过许穆玖去完成这件事。 “神经,”她皱着眉,忽地从嘴里吐出一声笑,眼眶有点发热,“吓死我了。” …… 自从把出自自己手中、有型的成品以及胡乱裁出来的废纸全部寄给许一零之后,许穆玖每天都在注意自己的手机上收到的新消息。他总觉得新一条会是许一零发过来的。 在忐忑地度过几天后,他并没有收到许一零发来的讯息。 但是他收到了来自益城的包裹。 包裹里也装了许多纸片,纸片几乎都被剪成骷髅头的形状,上面写满了“我也是”。 当然,纸堆里也有一张便签: 【不想学就不学吧】 “幼稚。” 他立刻向许一零拨去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另一头的许一零却保持缄默。 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先听到对方的声音。 “许一零,”许穆玖终于开口控诉道,“给我发一条消息会要你命吗?不是你说了保持联系的吗?” “我怕自己再跟你多说会要你的命,”许一零不禁回嘴,“而且你来联系我不也一样么。” “那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没,你说吧。” “……我挂电话了。” “哎,等等。”许一零捏着手机嗫嚅道,“再谈谈、就是了。” 许一零的答复来得比许穆玖想象的快,许穆玖脑中盘旋着的一句“真挂了?”正准备滑出牙关,却被憋回去、呛了他一下。迅速意识到许一零对他也有挂念的同时,他带着压住心中暗喜的目的、掩饰地拖长呛咳,顺便拿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然后,两边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 “你怎么不说……?”“你之前过得……?” 许一零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问道: “你之前一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还行,豁然开朗倒没有,哦不,不对,我过得挺差的,”许穆玖抬头望见面前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把期待的表情纠正,冷下脸来,“你呢,过得挺不错的?当时真是辛苦你了啊,明明又想把我甩掉,还装出一副在乎我、为我好的样子,是吧?” “什么?你在想什么啊!”许一零被对方突然的讥讽惹恼了,“叫你提升自己、有自己的生活等于不在乎你?你是用什么逻辑得到这套结论的?” “是你自己没把话讲清楚,也不跟我沟通,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不要动不动就跑那么远可以吗?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我到这儿是因为我上班的地方在这儿,我找什么工作还要跟你报备吗?难不成要我围着你转?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稍微想想不就明白了?亏我还说我们认识好多年,很了解对方呢,都是假的吧!” “你以为我住你脑子里面吗,天天猜中你想什么?真当我俩有心灵感应啊!” “我……!好了,停——”许一零竭力压制不满,提议道,“不吵了,行不行?我不是要跟你吵架的。” “你以为我想跟你吵?换、换别人这么对我,我早跟他绝交了。” “我还要说呢,我能这么好态度对你简直便宜你了。” 这通电话是从下午六点多开始的,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自己的近况、关于之前对自己行为的认知不清、对“正确”标准的困惑、对认同的寻求、对在别人面前评价许穆玖这件事的为难以及因为遵循自己和别人的正确而劝许穆玖提升自己……许一零把这些一五一十地对许穆玖表述了一遍。 为什么在安城的时候不能明白地谈这些?许一零对此的解释是,她不认为他们之前状态适合面对面交谈冗长尖锐的问题,时间和远距离可以让双方都更冷静。 “‘决定我们之间交谈时的距离要很远’这件事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但这是‘顺便’,从我自己的发展来看,我本来的计划就是要来益城的,而且我有权决定自己的去向,这并不过分,我不知道怎么界定……” 许一零瞄了一眼时钟,扶着自己昏胀的脑袋,说明她对这次事件分责的看法。 口干舌燥让她的表达有些磕巴,直到电话另一边的许穆玖说了句“没事,我懂你的意思,还有你的表达……” 她终于放心地去给空杯子添了水。 “我想,你可以在这方面对我更信任一点。”许穆玖补充道。 “啊?得了吧,你要是真的明白我想表达什么,前段日子怎么还以为我是要甩了你、自己生那么久的气?” “那是牵扯的问题太大了,我没反应过来……”许穆玖话锋一转,“你看,你是不是在聊天的时候习惯性否定别人?” “多嘴,你说的跟事实不符,而且事关我自己,我当然要反驳。难不成听你胡乱分析我的行为吗?” “现在就不想着和别人保持看法一致、获得认同了?”许穆玖问道,“你觉得我的认同是不重要的吗?还是说,你就是牙尖嘴利,喜欢言语攻击别人,只是平时把自己憋坏了?” 许一零没有继续答话,而是陷入了思索。 许穆玖见状,继续道:“要是你觉得这样的状态让自己更舒坦更自然,那不是很好吗?就算这样不友好,别人不爱听,表达它不也还是你的权利吗,尽管说就是了,别人的看法有什么要紧呢?” 许一零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盖过了许穆玖的声音。 “你知道我跟你在这一点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许一零说道,“举个例子,当我们被别人怀疑、指责有暴露癖的时候,我和你都会生气、会因为灰心而懒得争辩,我选择了跟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而你选择去裸奔。但其实,我们都做了多余的事情,不是真心想改正,也不是在表达真实的自我,只是在恶心别人、发泄对他们的不满而已。” “他们不会花很多时间了解我们是什么样就开始给我们做评价,我们自己也没有认清自己,以至于我们混淆了我们想做的、应该做的和我们在做的。” 许一零对许穆玖提到了曾经让她苦恼又被她忽略的“天性”,还有他们第一次接触探水针时思考的“心声”、“喜好”和“需求”。 外界评定、心理暗示共同给他们铸造了定义一样的“壳”,当他们疏于为自我冥想、忽视变化、没有更新对自己的认知,就会困在这个被设定好的、已经固化的壳里,日复一日地扮演身为人类、某人的家属或是某个职业的自己。 当他们发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某件事与定义好的自己不同,他们自己以及为他们设下定义的人就会觉得这是“错的”、“假的”。 他们固然做不到无边界地变化,但是,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他们其实拥有流动的、不纯粹的个性:不纯粹的怠惰被野心浇灌出忧虑的苗芽,自私为冷漠的思考带来称赞、却抽走了渴望的人情暖意,极端的自责里藏着自恋,自傲难以摆脱自卑的影子,反叛之心乞求以顺从的颜色被收留,精明也是愚蠢……哪一面都是事实,哪一面都是残缺,哪一面都是定义的体现。 “因为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活法,所以我们此时此刻是这样的表现。我可以做到你说的,当一个不去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如果哪一天我确定我想、我需要这么做,”许一零推心置腹地对许穆玖说道,“你也一样,如果你对目前的自己不满意,如果你心里还有其他抱负,想变得充实,那就把你的时间、精力、钱花在这些地方,不用把别人当借口、逼自己为无聊的东西疲于奔命。爸妈他们不需要你用任何形式报答或者报复他们了,我也不需要你来养活了。我希望你以后在回顾过去的时候不要只觉得空虚就好。” 然而,许穆玖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一脸凝重地说着“让我再想想”,便挂断了电话。 他无法一下子就接受这些内容。 抱负?自己真的有所谓的抱负吗?已经虚耗了那么多时间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太长时间没有问过自己究竟什么事能给自己带来充实的快乐了,孩童时期的志向、冲劲早就在麻木的大脑里垮掉,就算放他再次筑造这些东西,他也不知道从哪做起,拾起的冲劲说不定过两天就消失了。 一个甘于糊涂的普通人不该给自己设立这些要求,反正这世界上有的是人替自己为那些追逐理想的口号增光添彩。自己只要跟着模板、指令生活,就可以基本上做到无功无过。 他越想越觉着许一零跟他提到的“充实”像是什么新式的“恋人加分项”,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增加魅力,也能给许一零长面子。 很合理。一个生活充实的恋人怎么会没有魅力? 这是为你好。他又不免想起了这句话。 是啊,即便是出于功利的目的,他也得尝试做出改变,去做一些实际存在的、看起来积极上进的事。 可他能想到的、鼓励他成为一个看起来上进的人的动力,基本上不太磊落。 于是,他的心境几乎变得和打电话之前一样:因为许一零要求,所以他才去做某件事,他把嫉妒和焦虑当坚持这件事的动力,最后又因为多次挫败而放弃。 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改变? 都是“正确”惹出来的麻烦。 他想,无论是把自己变得充实还是别的,反正全是为了让他和许一零共处这件事变得更加“正确”罢了。 为什么一定要充实呢?用别的方法替换不就行了? 比如,他和许一零是同事,那么,他们的长时间相处是不是就合乎情理、合乎许一零口中的“正确”了?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从他以往的工作经历来看,倘若他们是同事关系,那在合作的过程中他们难免会以一方更听从另一方的局面收尾。他实在是受够了意见不合导致的争吵,也厌恶自己失去提出看法的热情之后对话语权长久的放弃、不得不忍受甚至称赞那些他觉得不够好的方案。 他对一切能安排、催促他的事物都形成了一种近乎习惯的抵触态度,比如他的师长、他的工作和领导。他的胆怯、被动和灰心大多放在了他以为他不喜欢的工作上,所以相反的,他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关系面前避免工作时的颓丧状态,可当他发现他的热情无法换来相应的回报,他就会陷入郁闷。 他只觉得他的工作是他的“敌人”、他自身与工作的界限是一清二楚的,却忘了那些他曾自诩清醒地把亲情关系视为牢笼的日子,也没有意识到恋爱关系有时候也会成为阻碍他自身发展的“敌人”。 几天之后,许穆玖依旧没有做出改变,但许一零的期望如同在他心里扎下一根刺——那也许是一时兴起、是正确性作祟的结果,它们听起来既温柔又飘忽,还有些天真、虚伪,催促着他,让他总想着做些什么来应付这个和任务一样的期望。 某一天,许穆玖趴在桌子上发呆,瞥到了被他放在旁边的一盒草莓。 他心血来潮,拿出一颗草莓,把上面的种子全都挑出来,并拍照发给了许一零。 把这张彰显他的生活有多么粗浅的照片发给许一零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恶劣地笑着。 这就是他的做出的改变、他的充实、他的娱乐,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许一零会恨铁不成钢吗?会打电话、因为气愤而语无伦次地跟他强调她所期望的充实不是这样吗? 试探对方的愤怒,挑战对方的正确性,这是他测试自身是否被在乎的方式。 他仍然记得离开安城那次他这么做了,试探结果是失败的,但是之前他寄快递的时候成功了。 所以他紧张且悲伤地等待着许一零的来电。 【哈哈哈哈,其实我也想过这么做,但是总是忘记去实现,你提醒我了,改天我也试试】 【说起来,你花了多长时间啊?】 许一零发来的消息让他感到愕然。 比上一次寄快递试探成功时的愕然要强烈得多。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的许一零顾及他渴望显摆的需要、总是当第一个肯定他的人,哪怕他的其中一部分行为很荒谬。 他很想念她,可她的皮肉好像已经被后来的许一零挣扎着撕扯开、丢下了。 或者,他的眼睛就如许一零说的,已经僵化、溃烂,所以他看不清现在的许一零和以前的是同一个人。他所切割出来的、温馨的过去只是他用来逃避现在的空想产物。 【估计十小几分钟】他答【这样不会显得在浪费时间吗】 【还好吧,挺有纪念意义的】许一零问道【比我想的快多了,我还以为要半个多小时呢,那你打算把它们种到土里吗?】 虽然之前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步。 【好主意】 既然如此,其他的一些想法也可以试试吧? 自那以后,许穆玖开始频繁地跟许一零分享一些他所做的价值不高的小事,比如他用单人模式通关了他们上中学时玩过的一款网页游戏,跟着网上的教程学了手哨和摘叶飞花,做了一个架子专门收集石头和明信片……慢慢的,他发现了更多想去尝试的活动。 许穆玖的老师曾给他讲过一个叫“心流体验”的概念,即精神力完全投入到某项活动中,进而获得高度兴奋和充实的感觉。 工作的这几年,他很少能进入这种状态。 他本来不甚在意,因为他认为,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无法投入进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其他活动,投入不进去说不定是身体觉得太劳累了,在放自己休息。 但最近,启动心流状态的能力似乎逐渐流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适用范围不止是那些不起眼的娱乐活动,甚至包括了他视为仇敌的工作。 “这不可能。”他在十一月的某天和许一零通话时难以置信地表示,“我的工资没有变化,我为什么要投入进去?难道我在别人手底下打工时间长了,脑子已经被腐蚀了吗?” “能投入工作不好吗?” “我不想当真正的‘好员工’,”许穆玖排斥地咬牙,答道,“这么做会让我觉得自己和老板变成了一伙儿的,我在开心地为他们做事,那太恶心了。” “你可以这么想,你做出来的产品也是在为用户服务,你是在为他们做事。”许一零提出自己的看法,“能投入工作也是敬业、上进的表现,这很好。” “……‘好’?”许穆玖品了一下这个形容词,忽地笑了笑。 该说是它是“正确”吧。 “所以,你会因为这个给我加分吗?”他突然问道。 “什么意思?” “照你说,一个认真工作的人是上进,上进是好的,那么他一定会招人喜欢,对吗?”许穆玖说出了一直积在自己心里的疑问,“相反的,在你心里,一个不热爱工作、不上进也不充实的人是不是不值得被你喜欢?” 许一零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又是这种问题? “……我想,一个自尊自爱的、能看到并且主动追求自我价值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的。”许一零答道,“兴许在被打击之前,每个人都有追求,有上进心,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别的方面。你忘了?看到自己的价值,这还是你对我说过的。” “你说得对,”许穆玖叹了口气,“可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在你心里,一个不热爱工作、不上进也不充实的人是不是不值得被你喜欢?” “……你到底要我回答什么!难道要我回答‘不是这样,一个不上进的人也值得喜欢’,你就开心了吗!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承认我会喜欢一个不上进的人?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选择?”许一零避无可避,眼角急得差点泛出泪花,“你又不是真的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不是一丁点能力都没有了。之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过分贬低你。现在,请你利用你有的,去获得更多,不为取悦其他任何人,而是为了把自己变成自己满意的样子,可以吗?” “那你为什么也非要我出于‘正确’的目的做到‘正确’的结果呢?为什么不允许我承认自己有取悦别、取悦你的倾向呢?取悦别人和自我价值的追求并不总是冲突的。”许穆玖也十分焦急地辩驳着。 “对啊,就像你试着去喜欢工作也不耽误你跟老板作对。至少,那些使用产品的用户不是你的‘敌人’。” “我……!你……!……行!我说不过你。”许穆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 半晌,他想通了什么,兀自嗤笑出声: “我们真无聊,居然因为这个争论了半天。” 由许穆玖提出停止争论,这个提议被双方同意了——就像夏日莫测的雷暴雨,急匆匆来,又戛然而止,不知何时回袭。 “就算现在开始树立起努力的信心,也比不上别人了。”许穆玖说道,“迟了。我自己都估测不了我已经浪费了多少时间。如果不是你要求,我大概没什么兴趣给自己找事做。” “你还剩很多时间。只要你愿意行动,哪怕身边有个五秒就爆炸的炸弹你都可以做点事情。”许一零不以为然,举例道:“kfc的创始人六十多岁才成功创办品牌。” “……那他过得开心吗?” “啊?”许一零抽了下嘴角,“这有什么好问的。反正人家过得肯定比你开心多了。” “这很重要。” 如果过得很疲倦、不开心,做再多事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什么是好的,可如果知道就能做到的话,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只是需要一个让我打心底认可的理由去促成我的行动,而不是假装自己醒悟了,假装自己突然上进、愿意认真对待生活。” 表面的开心用来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何必把自己也骗了? “世界上有很多比是否开心更重要的可以作为衡量标准的东西,而且,就算是追求开心,那也很多途径可以让你获得不那么浅显的开心,前提是你的视野让你掌握着很多选择。” 如果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的视野能够抵达多远? “……” 暂时休战之后,许一零把这次争论记到了当天的日记上。除此之外,还有她窗台上的其中一杯草莓终于发芽以及种草莓比赛失败的许穆玖坚持不下去、把他杯子里的草莓换成了小葱这两件事。 虽然草莓成功发芽,可这个比赛说到底也是一时兴起,她不指望它能长大结果,没多久那杯芽苗就因受冻坏死、被她连着杯子一起扔掉了。 58.番外五彼无此有(4) 冬日天气寒冷,在没有正事要忙的时刻,许一零鲜少外出,经常待在写字台旁或是窝在阳台的小沙发里。 前几天,她念及父母,便自己写下一副春联,捎带其他一些礼物寄去了林城。 她和父母的通信的时候,父母几乎从不提起许穆玖,仿佛这个人并不存在。想来他们和许穆玖通信的时候也保持着相似的做法。 对于过去的错误,他们应该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了。 可他们总不能把他们的孩子抹杀掉,毕竟,他们比他们的孩子顾及底线得多。 有时候,欺骗自己未尝不好,即使自己有清楚真相的权利。他们就是用迟钝欺骗了知道真相的自己,才得以劝服自己息事宁人。 他们的心破了一个口,这伤口修补不了,但也不会再扩大。 倘若避而不谈是他们最大的仁慈,那么,向他们硬要一个明确宽恕更像一种无赖的残忍。 好在“多回来看看”、“注意身体健康”这样的问候在流逝的时光里站稳、逐渐占据了交流内容的主要位置。 空气里氤氲着甜茶的香气,阳光洒在沙发和许一零身上,昏昏沉沉间,柔软轻飘的温暖让她忆起了很久以前: 她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等母亲给她掏耳朵,母亲耳侧的发丝流到了她的脖颈处;她坐在父亲肩上去触碰覆在车棚顶上的白雪,刚触到雪时手指并不感到寒冷,指尖压下去能听到细微的嘎吱声;她在追逐中伸手揪下哥哥羽绒服帽檐上的大簇绒毛,攥着直到手心暖出汗,手一扬,绒毛眨眼被卷进了风里…… 她还忆起了大家都深表赞同的最舒服的死法——年迈时在阳光下含着微笑不自知地一睡不起。 既不痛苦,也很体面。 如此安逸的想象让她心生愿景,洒在身上的阳光仿佛即刻就能消解她的魂魄、将其变成四散的尘烟。 要说唯一不够美满的,就是来不及对生者告别。 她又想到了自己和许穆玖之前讨论的关于突然死亡的问题,却发现与那次相比,她心中的答案从不知何时开始少了许多神经质的癫狂和怨恨。 她原以为他们是彼此的支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往大范围说,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域、同一个家庭,既是血脉相连的同类,也是心意相通的伴侣。 但是,往小范围说,除了自己,他们和谁都不会是目标一直相同的同类,所以他们离开对方独自生活自然也能过得不错。 幸好是这样。 她不用担心自己需要对更多人表示羞愧,不用违背太多自己的“正确”。这样的日子虽然孤单,但也清净得很。 十二月末,许一零再次收到了许穆玖送来的快递。 这次是一架入门级的天文望远镜。 许穆玖打着送生日礼物的旗号给许一零买了一个他自己也想玩的设备。 他发消息说他查了资料,一月初有“土星合月”。于是,找到理由的他在许一零尽量委婉的邀请下,来到了益城,找许一零观赏这个其实并不算罕见的天文景象。 或许是因为见面的意义大于其他,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和对方太过熟稔、不想让自己费一丁点心思来安排计划,所以他们直到约定的那天晚上才略微惊讶地发现天气是多云,不适合观星。 许一零称她前几天看到的天气预报不是多云,许穆玖则称他一时疏忽、之前查到的是安城的天气预报。 他们还是去了视野开阔的天台,一个人出于好奇、扛着只能观察到云层和高楼的望远镜,另一个颇有闲情地背着吉他、准备展示一下自己新学的曲子。 天台的风烈得像刀,许一零一首曲子没弹完就张不开手了。她和许穆玖互换设备,没几分钟,两个人都扫兴地倚着护栏发起呆。 他们仗着以后相处的日子不短,觉得即便浪费点时间也无所谓,加上贫瘠的想象力和一些刻板的“浪漫心理”作祟,所以他们宁愿继续在天台吹冷风也不提回到暖和的屋里。 偏偏他们闹了太多次别扭,如今对彼此的体贴程度抵不过疤痕一般的怨怼、只到不打破这个心照不宣的行动的地步。故而,当有一个人因受凉而打喷嚏,即便另一个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选择留在天台的浪漫事实上并不成熟、对彼此的健康不利,却还是假装镇定,全然吝啬自己的关怀和示好,只管用“一百岁”、“两百岁”、“有人想你咯”之类的话揶揄和自己一起做出这个稚拙决定的对方,语气甚至掺上些许得意,仿佛对方为自己吃苦的窘迫模样是自己计划之内的杰作。 天台偶尔会有人来,他们前来查看他们放在这里的衣物、盆栽之类的物品,有时也会打量几眼望远镜旁的这两个疑似情侣的人。 被路过的人打量时,许穆玖和许一零习惯性地停下谈话,一齐将目光投向那个人,直到那人忙完他的事或是被两束目光盯得不自在、离开这里,他们才重新开始谈话。 幸好上来天台的人里还没有过本打算久留的,否则他们霸占天台的嫌疑就太大了。 谈天谈到工作近况时,许穆玖主动提及了他接触的新项目。 那是一个服务老年群体的产品开发项目。许穆玖对此很上心,侃侃而谈,说他前期积极地做了项目调研,工作流程的推进也比以往顺利了许多,得到了非常好的反馈。 当然,这么上心的目的有待考察。 帮助自己眼里可怜的弱势群体,散播一些同情,不管别人以后承不承情,自己就先沉浸在来自“拯救者”这个身份的自豪感里了,况且,他不是在做慈善,而是拿了工资,就是该干这个的。 不过无论怎么说,他的确做了件正确的事。 尽管那不是出自乐于奉献的“真圣人”心。 “一开始的动力就是为了感动自己吗?”许一零问道。 许穆玖毫不含糊地点点头。 多么正直、高尚、充满人情味的项目,可惜摊上了既不伟大也不磊落的初衷。 想到这,许一零有些失望。 从行为到思想、从目的到结果的全方位“正确”果然还是太难做到了。 “许一零,假如结果是有益的话,为了感动自我才去做一些事也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许穆玖弯下腰趴在栏杆上,伸出手臂张开五指任风穿过,“我这次调研学到不少养老相关的知识。谁都会变老,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将来准备。虚荣心、功利的目的、想要得到夸奖从而取悦别人,这些我都有啊。” 俗不可耐。 “我想清楚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了什么,也不怕跟你承认。不瞒你说,向你承认这些也是我讨自己开心的方式。” 厚颜无耻。 “另外,我都讲了这么多了,要点夸奖不过分吧?” 许穆玖转过头去看许一零,对方则迅速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嗯,挺好的。我是指——你容易想得开的心态。”许一零出神地望着一旁被其他居民丢在角落的枯叶盆栽,“羡慕啊。” “敷衍。” “夸不动了,先攒着吧。”许一零将话题扯回来,“看来,你现在会把‘喜欢’的心情和工作联系到一起了?” “不一样,”许穆玖嫌弃地摆了摆手,犟嘴道,“我这叫带薪实现自我感动。再说了,试着去喜欢工作,不是你一开始要求的吗?” “不对、不对,这怎么能跟我扯上关系?顺从和取悦别人是不对的。”许一零的注意力一下子便集中起来,连忙抓住许穆玖的衣袖强调,“你应该想的是,这么做是有益于你发展、贡献自己价值、服务大众的。” “你在怕什么?”许穆玖不满地蹙眉,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要遵循‘正确’,其实不也是为了取悦定义‘正确’的人,获得他们的赞同吗?” 是非是人定的。 不同的是非观维护着不同立场的人的利益。 遵循正确的结果是获得奖励、赞赏,违背正确的结果是受到惩罚、付出代价。 这就是教化,是奖惩机制。 因为深知普世的奖惩机制,所以为了赞赏才去做正确的事,为了好报才去当个好人,为什么不敢承认? 包容不了就不包容,同情不了就不同情,高尚不了就不高尚。这根本强求不来。 “你没有自己嘴上说的那么上进、无私、恪守规则,却每天像拿着一把尺子一样丈量我们,这么做不累吗?” 要往自己身上揽多少准则、用多少人的眼睛才算够? 没有人能培养出真正圣者的心灵。也没有人能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圣人。 即便迎合了所有人的正确,避开了所有冲突,获得众望所归的好名声,那也不过是不停伪装、委屈自己、换一个环境就换一套行为才造出来的假象。 “就算被判成错了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抗不过去的代价。与其不停改变自己,不如去问问给你判错的人能给你什么惩罚,再做剩下的决定。” 许一零沉默地倾听着,好像在仔细考虑许穆玖的建议。 “要不然,我怎么说羡慕你呢。” 听到这话,许穆玖顿时一头雾水。 “你不想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是你的事,我现在做不到那么随心所欲。我们所处的地方不会允许所有人都做自己,因为这不“正义”,就算你劝得了我,你又能劝得了更多人吗?你在别人面前地时候敢像现在这样,挑明你做每一件事的想法吗?不接受的人只会觉得你是个试图挑战公德的、自私的无赖而已。” 太过于关注、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去顾及别人的看法也会造成伤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心情原谅直率的冒犯。 在浮于表面的人际交往里,一个虚伪但善于迎合别人想法的人比坦率自我的人看起来更像个好人、更好说话、更容易获得良好的人缘。 “我以为你之前就想通了。”许穆玖撇嘴,“我不打算劝更多人,你也不必拿大道理吓我。” “想通是一回事,做出来是另一回事。一套只打算适用于自己的做法凭什么拿来劝解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既然这样,你也不要把你的正确强加到我身上。” “我在顺应大多数,你呢?” 适应不了这个环境,还有什么资格谈讨厌它,改变它? 话说到这,气氛变得僵持。 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为对方好,也能理解对方为何劝自己,可他们都不想承认。 “的确,我遵循的正确里有一部分是为了笼络别人。不过那些也不全都是违心的假话,我讲给你听,你不听就算了。我也很高兴你可以对你不愿意接受的想法表示反抗,只是……”许一零注视着许穆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般柔声道,“下次我对别人撒谎的时候,如果你在场,别急着拆穿我。” “放心吧,拆不了你的台。”许穆玖听罢,没好气却又干脆地答应道,“况且我在外面也没真到口无遮拦的地步。我感觉你没必要太锢着自己的言行和想法了。” 别骗你自己,别骗我,别强迫我去骗其他人。 “我也只是跟不熟的人才装出好说话的样子,基本礼貌而已,没你想得那么卑贱。” “那敢情好啊,你要是在外人面前能有在我面前一半咄咄逼人,我都不会那么想。” 你不一样。 这么想着,许一零轻笑了一声,怼道: “算你倒霉。” 少顷,天空云层稍稍散了些,但月亮依旧被遮着,仅漏出微光。 本来对看到月亮并不抱期望的两个人随着微光的出现又重新燃起了信心,觉得在天台多待一会儿说不定真能等到月亮。 凝望夜幕时,许穆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我之前查资料的时候看见,你出生那天晚上天上是红色的月亮。” “嗯?那代表什么?”许一零口鼻间的白气吐到摩擦着的手掌上,很快就被冷风镀成了湿漉漉的寒意。 “那代表……”许穆玖联想到几个神秘猎奇的说法,还有几个牵强亲昵的说法。 “没什么,”他连连摇头把那些说法从脑子里挥了出去,“大概是说明你和月亮有缘吧。” “……” “许一零。”他又扯了几下旁边人的胳膊。 “又怎么了?” “……我年后准备辞职了,”他顿了顿,观察对方反应,却发现对方并未发表看法,只好自己继续解释道,“我想往南去,到鹤城。我大学同学在那,那里的工业设计产业发展得更好,长见识的机会也多,能让我找到更适合更喜欢的位置。也许一开始会不顺利,不过我有工作经验,应该会比前几年好一些了。” 他莫名感到紧张,却不是因为他在征求意见。 紧绷地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答复。 “有规划是好事。” 语气听上去很是轻快。 “还有呢?”许穆玖意有所指,“鹤城比安城远多了,添了好几个小时的路程。这几个小时足够让我懒得来益城了。” “嗯,我知道。”许一零大幅度地点头,努力表现出自己在此之前就没有忘记这新添几个小时路程的事实,并非因此错估事件的复杂程度才回答得简略。 随即,她又觉不妥,赶忙为自己过分的漠然找补,做出在思考的样子,避重就轻地提出解决方案:“……打电话、发信息,都可以啊。” “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挽留吗?” 挽留?她才不会讲出这么没出息的话。 “你最好不是赌气,在拿这个当借口……” 许一零抿唇,把“威胁”吞回肚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否希望对方在跟她撒谎。 “我倒真希望自己现在是编了个理由闹着玩呢。那样我可以见好就收,不用这么着急从你那多撬点顺耳的话出来了。”许穆玖扯了个勉强的笑。 他本来想在许一零说出挽留的话语之后继续问她会不会不厌其烦地跨过数小时路程去见他,可他连第一个问题都没得到答案。 在离别的前夕,他又想去求证对方对他的在意了。 当他发觉自己用“数小时的路程对他来说很困难”的理由来促成“摆在许一零面前的距离很远”这个条件并以此设立问题时,他也意识到了不妥,并庆幸自己还没有将这个问题抛出。 对他来说是困难的距离,对许一零来说就不是困难了吗? 他的脑海中冒出更多问题。 假如他可以跨过这个距离去找许一零,那么许一零也会回赠他相同的行动吗? 假如他们之间有一百步的距离,按理说他们应该各走五十步。可跨过城市间的距离见面很少有取中点的做法。如果由他走完一百步,他要走多少次会因为疲惫厌烦而坚持不下去? 假如他需要许一零走一百步、一百二十步甚至更远的距离,许一零会同意吗?多远的距离会完全阻止她呢? 诸多无实际意义的问题扰乱了他的心绪。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不是很好吗?” 许一零攥着自己的衣角,随即背对着许穆玖往前踱步: “我不应该说些阻挠的废话了。” “不是应不应该,”许穆玖垂下眼睑,胸口发闷,语气里透着央求,“……我只是问你、你自己想不想。有的话在你看来发挥不了作用,但是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说了和没说,是不一样的。” 许一零沉默地停下踱步。 她突然感觉身后那个总是被她各种极端情绪关照却不离开、反而怀着侥幸向她寻求安全感的人有点可悲,而为了这么个可悲的人自我怀疑、动摇决心、企图堕落犯错的她更是如此。 一个正常、成功的人不应该有这么不体面的软肋。 她小心地屏住自己的呼吸,将头仰得很高,脸的朝向几乎要与天空垂直,仿佛在积极地迎接月亮,迎接它此刻就从云边出现,好递给她一个转移话题的契机。很快,她急促地在漆黑的夜幕里吐着白气,抬起手一遍遍整理被风吹乱、且有些湿润的鬓角。 “许穆玖,”她无奈地说道,“你的不幸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许穆玖讶异地“啊”的一声,有些不知所措,讪笑道:“哪有,怎么这么说呢?” “我的不幸,有一部分也是你造成的。” “好吧,你这么认为的话……”许穆玖见对方并不打算客气,便也答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这个吗?”许一零回身,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小盒。 许穆玖的瞳孔倏地放大——许一零手中的是他们之前用来装手工戒指的盒子。 他们各自拿着属于对方的那一个戒指,却从来没有正式交换过,因为他们好像怎么都找不到各方面状态俱佳的自己和那个美好而庄重的时刻。 “你这是……?”他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口袋,反应过来,激动地说道,“对了,我的我带了,一直放在背包里!就在楼下!” 许穆玖上前牵起许一零的手正准备冲往楼梯口,对方被他拽得向前踉跄了两步,随后一边说着“不用”一边抱着他的手臂制止了他的脚步。 意识到手臂传来的是拉扯感,许穆玖的心霎时一沉。他想去解读对方的表情,却怎么也不敢转过头与之对视。 她为什么要把戒指拿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交换,那么就是其他严肃的决定。 他实在想不到乐观的可能。 直到,他察觉到许一零的右手顺着他的左手腕往前,抓住他的左手,继而相扣。 “跟你暂时分别的这段时间,我自己思考了很多事情。”许一零开口道。 “什……么?” “我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伴侣就是一辈子的归处,还因为这个归处可能遭到变故患得患失,所以我总是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准备好一切,准备好心情,交换戒指,对彼此宣誓,去完成一个象征婚姻的仪式,拥有对方的长期‘卖身契’,直至死亡把我们分开。可是你看……”许一零将他们相扣的手举到许穆玖的眼前,“你看,就算是关系这么亲近,就算十指相扣,我们也依然是分明的,从来都是两个人,自生到死,到死后,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直这样。” “我们有自己的主轴,就应该有合乎心意的属于自己的行动轨迹,谁都不该成为谁的陪衬、附庸。我不该强调你是我的所有物,你也不需要契约证明把我绑在你身边。” “接下来,我们大可以制定新的旅游计划、升级设备、学习技能、迎接下一个工作阶段……我们能做的事有那么多,能拥有的身份也有那么多,不是只有某人的妻子、丈夫这么单一的选择,不该总是困在一段关系里,不是吗?” 许一零放开了许穆玖的手,挥舞着她自己的双臂,神采奕奕地描述着她的看法,语气渐趋激昂。 许穆玖觉得自己似乎从没见到这样的许一零,在他看来,对方的此刻的情绪简直兴奋到了异常的程度,口若悬河。她把他曾经重视过的许多东西一一否决,而他只能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 有一瞬间,他觉得面前的许一零好像没有那么吸引他了,可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所以他尽量舒展眉头对她微笑。 不由衷的微笑让他感到吃力,很快便被他敛住。他开始转念,迫切地希望许一零那番话是在故作醒悟。 这一次,他的表现倒是真情流露,不过 ——如果这个念头是他毫无依据的猜想,会显得他自作多情、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而如果,许一零现在的积极向上真是因为承受不住和他有关的压力、为了理直气壮地躲开他而故意搬出来的说辞,那么,他这个始作俑者不也该感到难受吗? 因为他的存在逐渐变成许一零无法摆脱的毒藤蔓,所以许一零才会如此辛苦。 他的迫切被吓退,转变成了无所适从。 “对我来说,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是我哥哥,最后才是其他。”许一零走到许穆玖面前,认真地对他说道。 “我——”许穆玖欲言又止。 他不否认这一点。 可这话说得好像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似的。 “许穆玖,你没有把我哥杀死,他被我抢到了、这里,”许一零伸出手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而后又指向许穆玖的,“现在,我把他还给你。我会跟我新认识的朋友介绍你的第一个身份。你要去鹤城,我应该……祝你好运。” “之后呢?你要跟我减少联系吗?”许穆玖直视对方的眼睛,寻找着,希望其中除了锐意还有其他情绪。 “我们终究会分别的,减少联系也是必然,”许一零竭力支撑自己的眉头上扬、从而拉扯上眼皮、防止它和下眼皮把覆在眼球上的眼泪挤出眼眶。 “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像所有我们认识的人一样,离开你,离开我,即使关系再好也得不到特殊待遇,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学会面对分别。” 许穆玖极力地摇头抗拒。 这是投鼠忌器。我们不能因为最后一定会结束而杜绝所有开始。 不,这不仅仅是害怕。我们是“不在一起”的两个灵魂,而我不想等到被迫分别的那一天才开始学习这个事实。 时间还有很多,我们可以逐步适应。 可注定奔赴独行的人生将因此降低性价比。 “我求你……” 正因为我知道自己身处与末路仍有距离的今天,所以我需要陪伴,需要经历,需要被牵念,渴望怀着向死的心尽力感受我所钟爱的。 “我会想你的。” 减少联系不等于杜绝来往,我们依旧可以交流,但我们得明白,陪伴彼此将只是一次次选择,不是为我们自己定死的结局,不应该成为我们永远的坟墓。 我们之间没有结局。 我们没有“之间”,只有我和你。 许一零转身回到了天台边缘的护栏边。 从顶楼往下俯视,可以看到楼底。 已至深夜,许多窗口的灯都熄灭了,楼底未被路灯照亮的树丛里漆黑一片,好像能藏进数不清的污秽。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跳进这样黑暗的地方,比如大桥底下、远处的海水,还有其他能淹没我、置我于死地的东西,因为我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我想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人猜测我自杀的原因,如果猜到了,会不会有人理解我。其实,我没那么绝望。我虽然后悔过出生,却不向往死亡,我不过是想求证一个问题。” 她转过头,无比眷恋地注视身边之人。 她想求证一个问题,想听见有人发自真心地为她的生命叹惋,并告诉她为此而亡是值得,并不轻率。 这个行动始终没有变成现实,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慢慢的,这变成了她留给自己的问题。 生活催促她学习,学习让她窥见自己的无知,激发她对求知的念头,让她忙得忘记自己亲手背在身上的、变成锁链的执念。 “可是,我的人生不能只用来求证这么一个问题。”她如是说道,“太亏了。” 如今,她更想知道,她以后经历的人生是否精彩,有没有辜负自己。 “我希望我和你最后都能死在阳光下。” 所以,准备好迎接明天的太阳吧。在各自活着的日子里,以自己的名义,将功利心和理想都说给对方听。 “我会非常想你,但这无法阻止我们独处。我相信,我们会去寻找对方,不是因为负担,是因为想念。”许一零轻轻触碰面前充满恳切的眼睛,“担心什么?又不是永别。我就说这些,之后,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或者,你也可以把这些话看作是我逃避的借口,等我哪天哭着来找你说些别的,不等也行。” “……嗯。”许穆玖眼眶微热,扭过脸小声嘟哝,“你的话里,全是纰漏,很烦,可我……” “是要继续反驳我吗?” “……” 无论是“不了”还是“算了”,他都没再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到最后,月亮还是没有出现。 许穆玖心里一阵失落。 月亮本来就是锦上添花,而自己能跟想见的人见一面,它就不算重要了。 但是见面之后的场景不如自己预想的那么和睦,这才慢慢开始盼着月亮至少能出现,聊以慰藉。 他开始想象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为以后可能层出不穷的矛盾而烦恼,为了更好地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思考“逼迫自己究竟算被迫还是自愿”这样的问题。 离开天台前,他叫住走在前面的许一零,问道: “你说,我们会不会在未来某一天,就不喜欢对方了?” 许一零静默了几秒,随后答道: “如果那是遵循内心的局面,也不算遗憾。” “你明明比我更容易想得开。” “不是我想得开,是我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这种事就再也见不着你,”许一零平静地微笑道,“……哥,如果你想见爸妈的话,就去林城看看吧,他们也想见你。” 回家吧。 林城、益城、安城、鹤城……无论那里是否有人等你,只要是你愿意接受的,哪里都可以被称为“家”。 “好。” 那天,许穆玖找到他的背包时,他也把包里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当他和许一零再次举起手中的戒指盒时,那里面装的东西不再是象征着婚姻的纪念品,而是一个普通的手工品。 他们所执着的稳固关系早在出生时就已经建立。 没有什么比“亲人”这个身份更稳固更客观,尽管他们一度想忘记这一点。 婚姻于他们而言则是无法实现、同时也是已经没有必要实现的虚设。 如果婚姻不是人生的最终目标,那就不必为了婚姻让自己跪下、躺下、停止前进。 他们儿戏般地组织了一个仪式: 装有戒指的盒子被置于正中,他们面对面,共同问了彼此一个的问题 ——“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无论贫穷或富裕,无论疾病或健康,都对我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吗?” 我爱你。 “我不愿意。” 所以我们不在一起。 比起这个,我更愿:和平富足,长命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