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柯乙女]广田爱子决定去死》 第一部:米花泪PartOne:SeaofUnnumberedTea 第一部:米花泪 Part One: Sea of Unnumbered Tears 第一卷:何以为家VolumeOne:NowhereisHome 第一卷:何以为家 Volume One: Nowhere is Home 第1章:“他加入组织,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了。 宫野夫妇去世后,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独自面对组织的群狼环伺。宫野明美时年七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志保,偷偷躲进衣柜里,从门缝向外看去。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进进出出,清点着宫野夫妇的遗物,把文件和书籍装进箱子里搬走。他们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翻找着值钱的东西,动作之间,宫野艾莲娜的首饰盒打翻在地上,那是结婚纪念日宫野厚司送她的礼物。唯一的项链摔断,圆润的珍珠上下弹跳,发出清脆的声音,滚了一地。 男人的皮鞋踩在光滑锃亮的木地板上,那是厚司前天晚上刚刚拖过的,他捡起一颗珍珠,又是一颗,然后顺着珍珠的轨迹,一路走到衣柜前。 明美屏住了呼吸。 男人把珍珠塞进自己口袋里,看向衣柜。柜门没关紧,留了一条黑漆漆的缝隙,他伸手打开了衣柜。 宫野志保还没有断奶,饿了一天,早该开始哭叫,但她没有,反而睁着黑漆漆的眼睛,安静地看向衣柜前的陌生男人。 “这里还有两个小孩。”那男人大声对自己的同伴说道。 明美只好抱着志保钻出来,站在卧室里,迎接几个陌生男人不怀好意的打量。人生第一次,她独自直面世界的恶意。 广田夫妇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们和宫野夫妇还算有点交情。广田先生是实验室的员工,给宫野夫妇打下手。火灾那天,他正好不在,躲过一劫。广田夫人是外勤,去实验室灭的火。她腹部有道很深的刀疤,是做任务时留下的,被医生断定难以怀孕,想起宫野夫妇的两个女儿,动了恻隐之心,回去和丈夫一合计,决定收养明美和志保。 组织同意了,广田夫妇就带着明美和志保离开了。志保四岁的时候,广田夫人奇迹般地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广田爱子。一个月后,因为志保在幼稚园里表现得太好,被来拜访的组织成员发现了异常。志保被带去测智商,得分很高,便被送到美国留学,和广田家分离。 爱子长到七岁,广田夫妇去世,此时明美十八岁,刚刚考上南洋大学。她得知消息,匆匆赶回家。清点遗物的组织成员已经离开了,只留下箱翻柜倒,一地狼藉。 沙发被划开了皮面,露出里面的海绵填充物,爱子站在沙发前,抱着同样被划开的毛绒兔子,面无表情,但她衣服完整,裸露出的皮肤上也没有什么伤痕。 明美稍稍松了一口气。 “叛徒是什么意思?”爱子突然开口,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明美,“为什么他们说爸爸妈妈是叛徒?” 明美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她勉强笑了笑,走向爱子:“叔叔阿姨不是叛徒,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那为什么爸爸妈妈死了?”爱子没有动,“他们说叛徒必须死,爸爸妈妈不是叛徒,为什么还是死了?” 明美忍住眼泪。“是意外。”她说,“不要担心,爱子,我成年了,以后我会照顾好你的。” 一个月后,明美在同学和老师的帮助下,把广田夫妇的房子卖掉,拿着剩下的钱,带着爱子住进自己在南洋大学旁的出租屋里,半工半读。 一年后,志保从美国回来,进入组织在日本的研发部,一边学习,一边在实验室打下手。因为她天资聪颖,很快就从实验室的边缘进入中心,阅读起父母留下的资料。 又过了一年,明美开车撞到一个名叫诸星大的男人,她在医院照顾他,接触多了,便和他谈起恋爱。 爱子从外面回来,脱掉鞋子,走进家里。明美正在和诸星大说话,神情有点激动,似乎在争执什么。 “不行!太危险了……” 爱子摆好鞋子,换上拖鞋,两人注意到响动,压低声音,于是对话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我能帮忙……” 爱子感到不满,以前她回家,明美一定会第一时间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她故意大声说道:“我回来了!” 厨房里的声音消失了,过了几秒,明美走了出来。 “爱子回来啦,今天学得怎么样?” 爱子打开柜子,把包放了进去:“教练说我很厉害。” 明美笑了:“爱子真棒。” 诸星大靠着厨房的门框,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什么教练?” “你不需要知道。”爱子嘟哝着,十分不满,“为什么你还住在这里?这都几个月了,你该自己去外面找房子住。” “爱子!”明美拉了拉爱子的袖子。 “我是想去外面找房子,但我没有钱啊。”诸星大走了过来,坐在明美对面,看向明美。 明美没有说话。 “那你去找工作啊!”爱子拉着明美坐了下来,紧紧抱住明美的胳膊,“不要赖着我们!” “你让她学柔道,却不允许我去做外勤?”诸星大没有回答爱子,依然看着明美。 “学柔道是为了防身!”明美很不高兴诸星大在爱子面前说这件事,他们特意避开爱子讨论的。 “什么外勤?是组织里的外勤吗?”爱子插话,好奇地看向诸星大。 “学防身是可以,但从九岁开始学起,学到十四五岁,学的差不多了,然后呢?被组织接走,培养去做打手吗?连基本功都给打好了。” 明美愣住了。 爱子也愣住了,打手?是特工片里那种很酷的黑帮打手吗?她真的可以吗? “那……那还可以继续学吗……” 爱子听出明美的弦外之音,连忙睁大眼睛:“我要学!” 诸星大这时才看了爱子一眼,然后说:“是你们自己找的道馆吗?” “是组织的道馆……”明美有点忧虑。 “那就慢慢地隐藏实力,不要展露锋芒了。” 明美嗯了一声,爱子有点不高兴:“为什么要隐藏实力?其他人都比我弱,我一个人可以打他们两个。” 明美叹了一声气:“唉,爱子,我之后慢慢和你说这件事,好吗?” 爱子觉得是诸星大在捣鬼,十分不开心,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跑到房间里,把门重重一关。 第二天,明美要去学校,家里只剩诸星大和爱子两人。 爱子不想理诸星大,只顾自己看电视,把他当成空气。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趁着广告,诸星大突然发声。 “你不让我学柔道。”爱子抱着自己的膝盖,不去看他。 “那之前呢?你也在针对我。” “因为你看着就和我们不是一类人!”爱子大声说,“你不要再说话了,我要看电视了。” 但是诸星大孜孜不倦:“现在还是广告吧。你为什么觉得我们是两类人呢?” 爱子有些烦躁:“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就觉得我们是两类人。直觉!你懂吗?直觉!” 诸星大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广告结束,动画开场,爱子突然说道:“你和志保,看上去就很厉害,不像我和姐姐,就是普通人。” 诸星大愣了一下。 “怎么会呢?”他缓缓说道,“大家都是普通人,哪有谁更厉害?” 爱子没有说话。 一集动画结束,诸星大又出声了:“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不要老是闷在家里。” 爱子转头看向诸星大,犹豫了一会儿,经不起诱惑,问道:“去哪?” “嗯……你想去哪?” “去游乐园!”爱子眼睛亮了,“我还从来没去过游乐园。” 诸星大露出一丝笑意:“好啊,那就去游乐园。” 但他们去得太晚了,只玩了一个海盗船、一个碰碰车、一个旋转木马,游乐园就要关门了。 爱子有点沮丧,诸星大为了哄她,给她买了一个冰淇淋。 爱子没怎么吃过冰淇淋,她站在冰淇淋车前,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选巧克力的还是香草的。 “那就两个都买吧。”诸星大这么说,掏出了钱包。 爱子决定不讨厌诸星大了! “我想了想,你和我们还是一类人的。”回去的路上,爱子这么对诸星大说,“你看,你也没有什么钱,还要姐姐收留你。志保才十三岁,就获得了代号,可以补贴我们了。” “你们很缺钱吗?” 爱子愣住了:“缺吧?我不知道诶,姐姐之前一直在打工。” “很快就不会缺了。”诸星大把手上拿着的巧克力蛋筒递给爱子,“这个快吃吧,不然要化了。” 爱子很快就把香草的吃完了,开始吃巧克力的,吃的嘴角沾满了糖水,诸星大又递给她一张纸巾。 “你要是真的想学柔道,我可以教你,虽然我不会柔道,但格斗有一些是通用的。”诸星大说,“但是在道馆里,就不要出风头了。” 爱子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碎石头:“但是只有在道馆里,我厉害,他们才会和我做朋友。” 诸星大眉头皱了起来:“你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吗?” 爱子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悄悄说:“他们都不和我玩,上课有人扯我辫子,下课有人嘲笑我没有爸爸妈妈,老师也不喜欢我,因为我成绩不好,所以我要去学柔道,有人敢欺负我,我就揍回去。” “公立小学……就是这样的。”诸星大似乎想起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管你普通还是优秀,都可能被人排挤。” “如果我很厉害,他们才不敢排挤我呢!等我柔道学得差不多了,我要他们好看!” “他们不值得,”诸星大沉声说道,“不要理他们。” “你不要告诉姐姐。”爱子脚步停了下来,认真地看向诸星大,“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说好了,我们拉钩钩。”爱子伸出小拇指,诸星大犹豫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小拇指勾了上去。 晚上,爱子和明美睡在一间和室,她悄悄对明美说:“如果他想要去做外勤,姐姐就让他去做呗。” 明美睁开眼睛:“爱子,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爱子有点不高兴,“他加入组织,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了。不然我们在组织,他不在组织,他和我们就不是一伙的。” 明美听到爱子的话,吃了一惊。 “爱子,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是姐姐的男朋友嘛!”爱子蜷起身体,往明美怀里缩了缩,“我要为姐姐着想啊!” 明美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爱子嘟起嘴:“我确实不喜欢他,他把姐姐抢走了。但是没有办法,姐姐喜欢他,我就接受他了。” 明美心情复杂地搂着爱子的腰:“我知道了,今天太晚了,先睡吧。” “好的,姐姐晚安。”爱子闭上眼睛。 “爱子晚安。”明美轻轻说道。 第2章:“但我们现在就在组织里啊。” 宫野明美不想诸星大加入组织是有理由的。广田夫妇收养她后,虽然有意避开她,不让她知道他们的具体工作,但她在他们身边待了十一年,从压低声音的交谈中,从晚归的广田夫人身影中,从时不时造访的黑衣人腰后鼓囊囊的凸起中,早已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组织的非法本质。她本想出国读大学,远离组织,但广田夫妇不支持,组织也不同意,后来广田夫妇莫名身死,她独自抚养广田爱子,更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日本,黑帮是合法的,最大的山口组,拥有40000名成员,在神户最富有的地区拥有一处筑起高墙的中央大院,有着法人身份,和所有普通公司一样,有着被法律保障的所有权利。黑帮和政府关系暧昧,第三大黑帮稻川会的成员小泉又次郎,就曾担任过内阁大臣。 但即使如此,日常生活中,普通民众也对黑帮敬而远之。 组织没有合法身份,不像这些黑帮炫武扬威,但也与政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会咬人的狗不叫,组织隐藏在黑帮的阴影中,用政府的关系找到那些已经欠债的人的名单,再给他们提供贷款,利率通常是法定利率的几十倍,而那些人走投无路,只好答应。之后,组织养着的打手——或者用更高级一点的叫法:外勤——会去威胁那些还不起钱的可怜人,将他们抵押的房产没收,再用名下的房地产公司高价卖出去。还有些时候,债务人的妻女会被逼着去卖淫,当然,卖淫的酒吧和俱乐部也都是组织的财产,女性不得不全天候工作,再上交绝大部分的钱。 此外,组织还从事人口贩卖,用高薪陪酒工作为诱饵,吸引不发达地区的女性来日本赚钱,等她们到了以后,就扣留她们的护照,恐吓她们,让她们卖淫偿还来时机票的钱,等九十天的旅游签证一过,不会讲日语的外国女性就成了非法滞留者,更不敢去报警。 罪恶成了产业链,但身处其中的人,常常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个链条上的一环。房地产公司有资质,在里面工作的人,谁又能知道这是组织的产业?提供性服务的酒吧也有资质,就像歌舞伎町其他所有的酒吧一样,老板招募那些想要赚钱的女性,并不知道谁是被逼迫的,谁是自愿的。而受害者被外勤恐吓,被组织洗脑,被恐惧和未知压垮,求助无门,因为组织宣称他们认识警察。 但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罪恶,发生在狙击枪的十字准星下,发生在小巷的暗处,发生在情报流转之间,发生在黑夜的东京湾,一个麻袋掉进水中,传来噗通一声。 这个组织没有名字,所以无从追踪,这个组织层级分明,每个人只认识自己的上线和下线,即使事情暴露,只要出动杀手灭口,第二天见报的就是一桩悬案,人们只会感叹:“又是黑帮做的好事。” 而组织的核心,那些拥有代号的人、那些真正杀人的人、那些将钱从一个账户转到另一个账户的人、那些传递情报用黑帮作为掩护的人、那些用钱做实验的人,更是外围那些低级打手、那些幌子公司的员工、那些被贿赂的警察永远接触不到的。他们或许知道自己和黑帮有关系,或许知道自己做的事在某种程度上并不道德,但他们既无法发现那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无名怪兽,又意识不到自己在那环环相扣的罪恶产业链上所起的作用。 所以当定期拜访明美的组织成员被诸星大撞见时——比起拜访,或许监视这个词更为准确——明美并没有多想,只是担忧他们的恋爱将要告吹。 但诸星大似乎以为组织只是普通黑帮,他问明美,他能不能加入这个组织。 明美立刻拒绝了。 但诸星大说他没有记忆,没有学历,找不到正经工作。 “你可以去便利店打工啊,就像我一样。” “那样钱太少了。”诸星大说。 “你需要多少钱?”明美反问。 “至少能付一半房租吧,不然你不就得一直养着我了吗?” “你有多少钱就给我多少钱,我不同意你加入组织。” “你不是缺钱吗?”诸星大看向明美,“你每天不是上学就是打工,很辛苦吧,让我来帮你。” “我不缺钱,你要是想帮我,你就去找其他工作。” 两人不欢而散。 但爱子说:“他加入组织,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了。” 想到这里,明美上货的手一抖,手肘不小心带到货架上的金枪鱼罐头,罐头从架子上掉下来,带着其他因为走神而没有放稳的罐子,重重砸在她的肩膀和背上。 明美叫了一声,于是超市的老板走进仓库查看,看到明美捂着肩膀坐在一地的罐头里。 “你要小心啊。”超市老板帮助明美捡起罐头,查看罐头是否被磕碰出凹陷,明美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老板鞠躬道歉。 “你还年轻,可以原谅。”老板的手搭上明美的肩膀,竟然捏了几下,“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一下?” 明美的身体僵住了,她后退几步,避开老板的揩油:“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老板撇了撇嘴,收回手,还搓了搓手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暗示意味十足。明美忍着内心和身体上的不适,熬到下班,立刻走人。 回到家,爱子立刻迎了上来:“姐姐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明美向爱子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君呢?” “他去找工作了!”爱子骄傲地扬起下巴,“我把他赶出去了,不能让他总是闲在家里无所事事。” 明美又笑了,她想摸摸爱子的头,但手一伸出去,就牵动了肩膀上的乌青,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姐姐怎么了?”爱子敏锐地注意到明美的不对劲,拉着明美回了房间,把她的衣服掀了上去,“啊!这里受伤了!” “嗯……没关系的,给我拿点膏药贴。” 爱子拉开抽屉,一边翻找一边抱怨:“不会是打工受的伤吧?” “是我自己不小心。” “姐姐不要去打工了。”爱子终于找到了膏药贴,“让诸星大去打工。” “那也不是我们的钱呀。” “他要给我们交房租!”爱子说道,把药膏一撕,“还有饭钱,他一顿要吃两碗饭呢!怎么会有人一顿要吃两碗饭?” 明美忍俊不禁,爱子两只手指捏着药膏,小心翼翼地贴到她的乌青块上:“诸星大说他能搞到很多钱。” 明美的笑容消失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爱子眨了眨眼睛:“他说只要他加入组织,就能赚很多钱。” 明美背对着爱子,慢慢扣好衣服的扣子,她感到有些恼火,他怎么能和爱子说组织的事? “爱子,你觉得组织是个好地方吗?” 爱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口:“组织能赚到钱。” “我们现在没有很多钱,不也很快乐吗?” 爱子看向明美,明美也看向爱子。 “但我们现在就在组织里啊。”爱子说道。 明美的呼吸一滞。 但我们现在就在组织里啊。 晚上,诸星大回来了,他给了明美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说这是今天赚到的钱,爱子在旁边盯着,对钞票的面额和数目感到很不满意。三个人一起吃饭时,爱子也没有把视线从诸星大身上移开,当她看到诸星大吃完一碗米饭,又去盛第二碗时,突然大声说道:“姐姐,我也要吃第二碗。” 明美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别闹,你吃得下吗?” “我要长高。”爱子一板一眼地答道。 诸星大被内涵了,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他把自己面前装着鸡胸肉的碟子放到爱子前面:“那你多吃点肉,我没有动过。” 爱子看向诸星大,发现他八风不动,感到很没意思,就把碟子放到明美前面:“姐姐受伤了,姐姐吃。” “你吃吧,你要长肌肉。”明美把碟子放回爱子前面,“前段时间,教练不是说你太瘦了吗?” “我那是精瘦,其实身体充满了力量!”聊到喜欢的话题,爱子兴奋起来,开始吹嘘自己,“那些比我高比我胖的人,我一下就放倒了。” “不是让你隐藏实力吗?”诸星大插嘴。 爱子的脸一下沉了下去:“你好没有眼力劲哦!” “好了好了,”明美打圆场,“我刚刚收到志保的消息,她说她下周五有空,我们可以去拜访她。” 爱子一下愣住了:“但下周五是亲子活动日啊,姐姐答应了要带我去的。” 明美也愣住了,她忘了这件事,可能是最近忙着学习和打工,也可能是诸星大要加入组织,让她心烦意乱,最有可能的是志保在组织的监护人轻易不松口让她们见面,所以监护人一说下周五,她就答应了,完全没有想起亲子活动日的事。 在明美组织语言的时候,爱子的眼睛里已经闪烁起泪花,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就跑回了房间里,把门重重一关。 诸星大默默低头扒饭。 十分钟后,明美去敲门:“爱子,我可以进来吗?” 爱子没有回答,明美等了十几秒,直接推开门。 爱子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眼泪大滴大滴掉在膝盖上。“你答应我的!”她抽噎着控诉,“你怎么能这样呢?” “对不起……”明美束手无策,“是我的错,下次带你去游乐园好不好?” “不要!我就要去亲子活动日!” 明美坐到爱子旁边,爱子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她。 “对不起,”明美真诚道歉,“我答应你,又失约了,是我不好。但你不想见志保吗?我们半年没见她了。好不容易,她下周五有空,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爱子很想说,志保又不是我的姐姐,我才不想见她呢!但是她预感这句话说出,明美会不高兴,于是她咽了下去。 “你总是偏心志保,”她只好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情,“什么都优先她。” “怎么会呢?”明美感到不可思议,也感到有些委屈,“我每天都陪在你身边,但志保回国前,我和她只见过几次,她回国后,我和她也只见过几次。” 但你总是提她!爱子在心里尖叫,你每天都要提几次志保。志保拿了全A,志保生病了,志保的生日要到了,志保进了实验室,志保获得了代号,志保寄了钱过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明美率先服软,她伸出手抱住爱子:“不要生气了,拜托了。” 爱子也回抱住她。 亲子活动日到了,一大早,明美就带着爱子和诸星大出发了,他们到达对方指定的地点,是一家私人侦探社,明美兴致勃勃地要把诸星大介绍给志保。 到了约定的时间点,志保还没来,明美焦躁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反复询问站在门口的黑衣人,却只得到不知道的答复。 半小时后,志保和她的女监护人姗姗来迟。门刚打开,志保就锁定了明美,她眼睛一亮:“姐姐!” 志保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脚上踩着皮鞋,哒哒哒哒地跑过来,抱住明美的腰。爱子看到她精致的打扮,对比自己,不免有些嫉妒。 志保和明美说了几句话,转头看向爱子,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爱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爱子语气有些酸溜溜地,“听说你前段时间获得了代号,恭喜你。” 志保嘴角微微勾了勾,似乎是矜持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你还笑得那么开心。爱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诸星大站在明美和爱子的身后,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志保终于注意到他,好奇地问明美:“这就是姐姐说的男朋友吗?” “是呀!”明美开始介绍诸星大,爱子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什么男朋友,白吃白住没有用的家伙。 几个人聊了会儿天,不到半个小时,女监护人接到一个电话,她和对面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四个人都安静下来,看向女监护人,女监护人隔着冷冰冰的无框眼镜,面无表情地看向志保,语气非常公事公办:“雪莉,该回去工作了,有实验人员找你。” 志保和明美均露出失望的神色,而爱子心中窃喜,终于可以回去了,是不是还能赶上亲子活动日? 但下一秒,明美的话语打破了爱子的期望。她哀求地看着穿黑衣的女人:“可以再让我和志保聊聊天吗?我可以等到她工作结束。” 志保也点点头:“晚上让姐姐和爱子住过来吧!就一个晚上,拜托了,不会打扰工作的。” 黑衣女人推了推眼镜:“雪莉很重要,只能留宿一个人。” 什么?爱子如遭雷劈,晚上她和姐姐要分开了? 明美双手合十,蹲下来看向爱子:“爱子,拜托了,我好久没有见志保了,今晚你自己一个人睡,可以吗?” 但是……但是……爱子不想同意,但明美的眼睛不断眨巴眨巴,她看向志保,发现志保的眼睛也不断眨巴眨巴,她又看向诸星大,诸星大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死人脸。 “好……好吧……”她艰难地回答道,心里又开始尖叫了。 明美双手拍了一下,雀跃地站了起来,志保也很开心,她凑过来抱了抱爱子。 “爱子,谢谢你!” 于是爱子被交给了诸星大,两个人走出公司,诸星大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后面,爱子低头踢着人行道上的小石子,走在前面。 “什么嘛!”爱子抱怨道,“你听到那个女人的口气了吗?什么「雪莉很重要,只能留宿一个人。」搞得雪莉像是什么大人物,又不是谁谁谁。” “看来组织很重视她。”诸星大说道。 “什么重视?你懂什么!只不过是因为有代号而已。要不是姐姐不让我继续往外勤方向发展,我过几年也能获得代号,也能有这样的待遇。” “代号有什么好的?”诸星大说,“雪莉还不是照样被人监视,连一个下午的空闲都没有。” “那是因为雪莉在实验室里工作!外勤就不会这样忙了。” “你知道外勤做什么吗?” “打架!”爱子说道,“要是有人不听话,就狠狠揍对方一顿,揍到对方听话为止。” “谁和你这么说的?” “教练说的!他还说我很有天赋,只要好好练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爱子重重踢了一脚石子,石子飞出去,掉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发出声响,“结果你们不让我表现!” “你要是不听话,老师狠狠揍你,你开心吗?” “我为什么要不听话?”爱子问道,“听话不就不会被揍了嘛。” 诸星大想了几秒:“你听话,但老师不喜欢你,故意说你不听话,然后揍你。” “怎么能这样!”爱子很生气,“要是老师这样做,我就让教练去揍老师!” 诸星大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他放弃了,转移话题:“现在还早,你要去参加学校那个活动吗?还是我们直接回家?” “我要去!”爱子眼睛亮了,一下子把老师和教练都忘到脑后了,“你带我去,我要去!” 不像志保一直跳级,十二岁就留学归来,九岁的爱子规规矩矩地读着小学三年级。班主任为了增进父母和子女的交流,特意策划了亲子活动日,在一家公园召开。诸星大带着爱子出现时,活动已经进行了一大半,但爱子没有介意,充满激情地投入游戏中。 “他是谁啊?”爱子的同学问爱子,“你不是没有爸爸吗?” “我当然有爸爸!”爱子很生气地说道,“他就是我爸爸!” 然后爱子从一堆男孩女孩中跑了出去,叫着诸星大:“爸爸!你过来!” 在场的家长——几乎全是妈妈——都看向诸星大,诸星大硬着头皮,顶着灼灼视线,镇定地走向爱子:“怎么了?” 几个妈妈开始嘀咕:“这么年轻的爸爸啊?” “不会是不良,高中就未婚生子了吧?” “我觉得很有可能哦,你看他那么长的头发,是那种不良吧。” “真的是那种哦。一年前开家长会,我见过广田的妈妈,非常非常年轻,估计才二十出头,她自称是姐姐,但肯定是不好意思承认未婚先孕吧!怪不得孩子也那么没教养。” 诸星大听力很好,这些声音全部溜进他的耳朵里了,但爱子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草地上。他有一米八八,手很大,指根有茧,而她人小小的,手也小小的,指尖只能勾着他的掌心。 “树上的气球,”她指挥诸星大,“太高了,我拿不到。” 诸星大握着她的腰,轻而易举就把她举了起来,绑在树枝上最高最大的气球,就这样被爱子拿在了手上。 “看,”爱子向她的同学们炫耀,“我赢了。” “你这是作弊!” “什么作弊?”爱子叉着腰,得意洋洋,“让你们的爸爸妈妈来帮你们拿啊!他们拿不到,我们拿到了,怎么能说我们作弊呢!” 傍晚,诸星大带着爱子回家。爱子玩累了,坐电车的时候,头就一点一点地,犹如小鸡啄米,下车后,走路也摇摇晃晃的,于是诸星大蹲了下来,把她背到自己背上。 她搂着诸星大的脖子,头埋在他的肩窝,很快就睡着了,而诸星大拖着她的膝弯,慢慢往回走。落叶掉在人行道上,他的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第3章:“你让我去做乌鸦。” 至少从十五年前,FBI就开始追查组织,但组织隐藏得极深,到了很后期时,他们才意识到,组织的大本营在日本。那时,FBI已经投入了太多人力物力,折损了太多探员,不愿将组织拱手让给CIA,于是他们派出了有四分之三日本血统的王牌搜查官赤井秀一,希望他能潜入组织位于日本的核心圈层,不能说一举消灭组织,但至少,不能让组织成员大摇大摆地进入美国,在那里兴风作浪、杀人放火。 被上级询问时,赤井秀一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下来,毕竟,他已经为这一天准备了十二年。十五岁那年,听闻父亲在美国失踪时,他就动了这样的念头,仅仅用了几个月,他就暗暗规划好未来,还没等妹妹出生,他就提议要去美国读书。他从高中读到大学,毕业时,已经认识了好几个在FBI工作的人。之后,赤井玛丽被他说服,把詹姆斯·布莱克介绍给他,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很快获得美国国籍,成为FBI,加入了对组织的特别行动小组。 詹姆斯告诉赤井秀一,他们重点盯梢的一位组织成员,在几个月前,将一位名为宫野志保的日本少女从普林斯顿大学护送到了机场。 “你们怀疑宫野志保和组织有关系?” “有很大的可能性,”詹姆斯说,“她才十二岁,就在普林斯顿大学读完了生物学博士。前段时间,被监视的一个疑似和组织相关的账户购买了大批药物原材料,准备运到日本,被我们的海关拦下。” “做实验。”赤井秀一沉吟,“组织赚的那些钱,很有可能用于研发。” “对,而且她是阿斯蒂亲自护送到机场的,她有可能也是组织的核心成员。” “她和我的潜入任务有什么关系吗?” 詹姆斯把一张照片放到桌上,“这是她的姐姐宫野明美,调查宫野志保的特工说,宫野志保很喜欢这个姐姐,经常和同学提起她。” 赤井秀一垂下眼帘,他已经有预感詹姆斯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所以,你可以去接近宫野明美,然后——” “你让我去做乌鸦。”赤井秀一打断詹姆斯。 乌鸦是克格勃男性色情间谍的俗称。 詹姆斯有些尴尬:“我没有这么说,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 “什么其他方式?”赤井秀一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女人,“还有什么其他方式吗?” 确实没有其他方式了,在FBI意识到宫野志保的重要性时,她已经回到了日本。而日本警察厅没有被授权监听电话的权利,也以“隐私问题”为由拒绝向FBI提供特定公民的信息——指已经被FBI知道的在日本活动的组织成员的真名。FBI束手无策,恼恨于组织成员出入美国海关如入无人之境,更恼恨于日本政府的腐败无能,竟和犯罪组织勾结——当然美国政府也不遑多让,不过至少不是和这个组织勾结——只能出此下策。 “我会做好准备的。”赤井秀一说,他把照片收到口袋里,为了缓解气氛,说了个笑话,“幸好是勾引女人,要是勾引男人,我可能还要犹豫一下。” 詹姆斯没想到赤井秀一这么快就同意了,他准备了一堆话,都没有用上。 “你……还在和朱蒂交往吧?”末了,他只说出了这句话。 “嗯。”赤井秀一的手插在口袋里。 “你好好和她说,她会理解的。” 赤井秀一没有回答。 就算她理解他以这种方式潜入,然后呢? 那天晚上,赤井秀一没有回家,他站在FBI大楼某条漆黑的走廊上,看着窗外的街景,想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朱蒂出现在办公室里,詹姆斯似乎已经和她提前说过了,她一看到赤井秀一,眼神下意识躲闪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不对,犹豫了几秒,才看向他。 “早上好。”她说,声线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赤井秀一颔首,下巴绷紧,向内微收:“早上好。” 他的声音很沙哑,身上缠绕着尼古丁的味道。 朱蒂垂下眼帘,她手上拿着一沓文件,她盯着上面的字:“你什么时候去日本?” “一周后。”他答道。 “那你这几天还来上班吗?” “等会儿收拾一下就回家。” “祝你潜入顺利。”朱蒂说道。 赤井秀一长久注视着朱蒂,朱蒂感受到他的视线,无法再假装看文件了,她转过头面向他:“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赤井秀一反问。 朱蒂沉默良久,最后只是重复道:“祝你潜入顺利。” 还能说什么?她先是和组织有杀父之仇的斯泰林,再是追查组织的FBI特工,最后才是赤井秀一的女友。如果今天是她被派去接近组织成员,她会拒绝吗? 她不会,就像他一样。 这是一个特工,对另一个特工,最真诚的祝福。也是一个有情人,对另一个有情人,最沉默的容忍。 “那我走了。”赤井秀一说。 “再见。”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就此告别。没有分手,也没有提及之后的安排。她理解他,又不舍得他,于是沟通被沉默取代,面对被逃避取代。 一周后,赤井秀一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飞机,他化名诸星大,根据在日的FBI特工提供的线索,摸清了宫野明美上下学的路线,在她车开过来的时候,侧身撞了上去。 他从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宫野明美坐在病床旁,焦虑地捏着手,她头转过来,发现他醒了,惊喜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扑到床头,按下传呼铃:“你醒了!我叫医生过来。” 又过了一两个月,他们交往了,她是真心喜欢他,他却虚情假意地逢场作戏,只为利用她潜入组织。但某一天,看到她为柴米油盐苦恼时,他突然开口了:“我出去一趟。” “去做什么?” “去找工作。”他说,然后用联络暗号,把已经到达日本策应他的朱蒂约了出来,做一件早该做的事。 “我们分手吧。” 朱蒂一直在抗拒这件事:“你是为了卧底才和她交往的吧,我们没必要分手啊。” 是可以不分手,但要他在心里装着一个女人的时候,去扮演另一个女人的男朋友?还是算了吧,没必要同时伤害两个女人,当女人犹豫不决时,男人应该主动担当,做出了断。有些人为了打击组织舍弃了生命,而他只是舍弃了一段爱情,仅此而已。 “这表示现在那个组织,是我不惜牺牲你,也非得消灭的存在。” 她的父亲因为组织而死,他的父亲因为组织失踪,从十五岁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而这只是一段爱情。世上没有两全事,打击犯罪,总要有人做出牺牲的,不如就从今天开始,从他开始。 “我可没有八面玲珑到,可以同时去爱两个女人。” 他下了车,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也留给朱蒂一个崭新的未来。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黄昏,落日沉了一半,炫目的光芒照耀着大地,将万物镀上一层暖金。 而这之后,就是漫长的黑夜。 他将化己身为利刃,蛰伏于阴影之中,直到在组织这张巨大的罪恶之网上撕开一个口子,直到揭开组织这个庞然大物沉重的面纱,直到那些以他人痛苦为乐的人付出代价,直到那时,他的使命方才结束。 即使他并不知道,那天何时会到来。通往应许之地的道路障碍重重,第一道障碍,就来自他名义上的女朋友。 明美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浴室门打开,志保洗完澡出来,穿着新买的漂亮睡裙,和她亲热地挤进一条被子里。 “我还从来没有和姐姐一起睡过呢。”志保说。 明美笑了笑:“今天是个大日子呢。” 志保身上传来沐浴露的清香,她抱住明美的胳膊:“你在烦恼什么呢?” “没什么。”明美说,但志保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腰。 “明明有什么,你的眉头一直皱着。” “抱歉,但我不想拿我的事来烦你,你已经有很多事要操心了。” “怎么会呢?姐姐的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之前寄给你们的钱,都收到了吗?” “都收到了,但是下次不用寄了,你自己留着,吃点好的,买买衣服。” “之前实验有个小突破,组织发了很多钱,我自己用不完,就给你们咯。”志保说,“听爱子说,你一直在打工?不要打工了。” 明美失笑:“这种事,她和你说做什么?真是的,只有这时候你们才统一战线。” 志保玩着明美的长发:“我看爱子今天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是我不好,今天爱子学校有活动,我给忘掉了。” “那完蛋了,爱子更要记恨我了。” “怎么会呢?我好好和爱子说,她不会介意的。” “这样啊,”志保冷不丁又把话题带了回去,“所以你在烦恼什么呢?” 志保太敏锐了,明美无法隐瞒,只好告诉她诸星大想要加入组织的事。果不其然,志保反应也和爱子一样:“那就让他加入嘛。” “我不想让他和组织有关系。” 他和你交往,住进你家的第一天,组织就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这句话,志保没有说出来,她说:“你在组织里,他是你男朋友,最后总会成为组织的一员的。” “是我连累了他……”明美很沮丧,“我不该和他谈恋爱的,他本来可以过更光明正大的生活的。” 志保似笑非笑:“光明正大但穷困潦倒。” 明美眉头皱了一下,但没有出声反驳志保。 “你想和谁谈恋爱就和谁谈恋爱,不然我辛苦学习工作有什么意义?”志保把头发别到耳后,“他愿意把钱交给你,愿意为你赚更多钱,说明他人不错,对你上心,你让他做外勤好了,你是担心危险吗?” 明美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做一些没那么危险的事,只要他嘴巴牢,听话,身手不错,就可以做代号成员的司机和保镖,不需要出任务,我可以帮他推荐一下。” 提到出任务,明美想起了同为外勤的广田夫人。广田夫人从来不说她去做什么,但垃圾桶里偶尔会出现沾着血的纱布。志保有代号,应该了解更多吧,于是她问志保:“你知道出任务是做什么吗?” “收保护费吧,或者敲诈一下那些为富不仁的企业家?我倒是知道一种,我们今天见面的那家私人侦探社,就是一个外围成员运营的,他注册了私家侦探的执照,专门接出轨调查的委托,如果对方确实出轨了,他就联系对方,让对方交一笔封口费,不然就要告诉客户。” “这……不道德吧……” “但全职主妇没有收入,知道丈夫确实出轨,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离婚吗?丈夫交了封口费,没有钱,被吓了一跳,不敢也没法乱搞了。” 志保才十三岁,谈起这种事,却非常有想法,她少年老成,观点犀利,又不可避免地因年龄有些中二。明美看着志保,又惊讶又担忧。她发现,其实她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了解自己的妹妹。志保从五岁起就生活在美国,被组织栽培,日常接触的人也都是组织的人,偏向组织,实属太正常不过。 这么想来,七岁前还体验过正常生活的她,反倒是三个人中最格格不入的那个了。想到这里,明美垂下眼帘,心中涌起一阵对自己的同情。 要是没有道德烦恼就好了,要是可以理直气壮地用组织的钱就好了。她也不用那么辛苦,一边学习一边打工,还要提防潜在的性骚扰。 但是,如果再来一遍,她还是愿意选择如今的生活,她只是可惜,自己没能出国,但爱子还小,也不像志保那样在组织的核心,她还可以努力赚钱,送爱子出国,远离组织的阴影。 但算上广田夫妇留下的钱,算上她打工挣下的钱,即使加上志保寄给她们的钱,也远远不够国外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你真的不用担心危险。”志保又开口了,将明美拉回现实,“可以让他先从我的司机做起,然后去别的部门。而且,他被你的车撞了还只是脑震荡,可见生命力非常顽强。” 明美笑了一下,但很快,笑容就消失了。 她什么时候和志保说过诸星大是脑震荡? 后知后觉地,她意识到,或许,在诸星大进入她生活的那一天起,因为她和志保的关系,他就不可能离开组织的视野了。志保知道他是脑震荡,或许是因为组织调查了他吧。 那么,拒绝他的加入又有什么理由呢?与其被动地被组织监视,被指派做这样那样的事,还不如主动加入组织,既能获得主动权,又能赚点钱。 明美陷入不安稳的睡眠,梦中,爱子的话萦绕在她的耳边。 ——“他加入组织,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了。” ——“但我们现在就在组织里啊。” 第4章:“怎么能对小孩那么粗暴呢?” 诸星大没有想过,宫野明美会不同意他加入组织。原计划是通过她接触她的妹妹,但交往几个月来,她都没有带他去见宫野志保。组织对宫野姐妹的监视和区隔,比他想象得还要严格。 于是他铤而走险,挑组织成员拜访宫野明美的那天回家,装出惊讶的表情,又故意沉思几天,提出想要加入组织。 用钱这个理由,应该会打动她吧?他知道,她每天不是学习,就是打工,晚上还会去做家教,就连周末都没有休息。 但她拒绝了,很坚定,他感到诧异,又感到焦躁。 “这是犯罪啊!”有一次,她口不择言,“你要去犯罪吗?” 但你的妹妹就在犯罪,等你大学毕业,你也要进入组织的幌子公司,为组织工作,正式成为犯罪集团的一份子。这样的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加入? “不犯罪,哪来那么多钱?” 你长到二十岁,在东京有存款,有房子,上得起名校,用的不是组织的黑钱? 但这些心里话,他都没有说出来,毕竟,谁又能苛责二战那些沉默的德国民众呢? 只不过,他确实没有想到,核心代号成员的姐姐,会有如此想法。 他假装以为组织只是普通黑帮:“而且没有犯罪这么严重吧?就是去收收保护费,大家不都这样做的吗?不交保护费,没人保护,其他黑帮就会来闹事,那还不如交点钱,找一个保护自己的黑帮呢。” 她还是不同意。 他闻到一股焦味,从记忆中回神,还没来得及走进厨房,就听到了爱子的尖叫。 “你把锅烧穿啦!”她从房间里跑出来,捏着鼻子,麻利地把火关掉,拿了一块抹布,把锅放到抹布上。 诸星大把香烟摁灭在窗沿上,快步走回厨房。 “午饭没得吃了。”爱子瞪了诸星大一眼,“你去买一口新的锅。” 他看了看时间:“去外面吃,吃完我送你去道馆。” 爱子把包拿出来,一边穿鞋一边抱怨:“你怎么能在火没关时离开厨房?这次是锅被烧穿,下次就是煤气爆炸。” “我会注意的。”他说,“以后不会离开厨房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凑过来闻了闻他的衣服:“好啊,你放着饭不管,偷偷去抽烟!我要告诉姐姐。” 他没有接话,带着她出门,和她吃了拉面,然后把她送到道馆。道馆是组织开的,离家不远,他逛了逛,观察了一下环境,搭讪了几个工作人员,就回去了,路上顺便买了一口新锅。 回去后不久,明美也回来了,她问他们昨天做了什么,他说带爱子去参加亲子活动日了,明美有些惊讶,有些感激。 “谢谢你。”她说。 “反正我也没有事。”诸星大答。 过了一会儿,明美悄悄问诸星大:“她有没有不开心?” “嗯?” “爱子的家长会我很少去,这次亲子活动日,爱子很早就和我说了,结果我忘了……爱子会不会埋怨我?她昨天离开后,心情怎么样?” 她确实有些埋怨,但不是埋怨你。但这句话,诸星大没说,他说:“没有。心情很好。” “那就好,”明美长舒一口气,话匣子忍不住打开,“唉,志保也是可怜,很少能和她见面,所以想多陪陪她。” “但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不像很少见面的样子。” “因为我们是亲姐妹嘛!”明美说,“就算亲人被分开抚养,见面后,还是很快就会喜欢上彼此,这叫遗传性吸引。” “这样啊。”他捧场地说道,维持低学历无业游民的人设。 但是有些冷场,明美心事重重,他也心事重重,两人没话扯话了许久,终于到了那个无法避开的问题,陷入沉默。 在他开口之前,明美抢先开口了。 “志保说,”她顿了一下,“你可以去做她的司机,如果做得好,可以去其他部门。” 心里的巨石落了下来,他没有搞砸。 “你不会介意吧?”她问他。 “我怎么会介意呢?”他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她也松了一口气:“志保在实验室工作,没有危险的,薪水也不错,如果他们让你做危险的事,你就拒绝。” 他假装答应,她高兴起来,气氛变得轻松,她环顾四周,问他那口锅是怎么回事。 “我做饭时烧穿了。”他说,“不好意思,我不擅长这个。” 明美失笑:“你上次用微波炉加热白煮蛋,白煮蛋直接炸开了,把微波炉搞得乌漆嘛黑。” 他摸了摸鼻子,美国不吃白煮蛋嘛,他怎么知道白煮蛋不能用微波炉加热呢? 这时,家门被打开,爱子回来了。 “我回来了。”她说,然后看到明美站在客厅里,立刻扬起笑容,冲了过来,犹如一阵旋风,抱住了明美的腰,“姐姐!你回来啦!” 明美摸了摸她的头:“在家里有没有乖乖的呀?” 爱子说:“我很乖的!是诸星大!是他做饭把锅烧穿的!不是我弄的!” 明美眼角露出一丝笑意,等到爱子回到房间,她和诸星大说:“你不要介意,爱子不是故意针对你,她父母去世后,性格就变得刺刺的,对刚认识的人都有些敌意。” “我不介意。”诸星大说,这是实话,爱子比真纯还小三岁,他怎么会和一个小孩计较?而且她出生在组织,成长在组织,比起逆来顺从的沉默性格,有攻击性,倒是件好事。能跟在宫野明美身边生活,也比跟在其他忠心耿耿的组织成员身边生活要好。他既已成功潜入组织,以后就不会在她面前提组织的话题了,希望她能有个正确的价值观。 但是可能吗?广田夫妇小心隐藏仍旧让明美发现了组织的本质,出生在组织,从未见识过正常生活的爱子,又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影响? 爱子七岁那年,明美刚刚离家去上大学,不再和她一起睡觉。她不习惯,睡得断断续续,有天晚上醒来,听到父母在客厅里谈话。她爬到门边,把耳朵附了上去。 “东南亚比较合适,”母亲对父亲说,“泰国、马来西亚和越南物价都不高。” “我们过去了,明美怎么办?” 母亲沉默了很久:“她已经成年了,而且组织很看重志保,我们还能离开,她不可能离开的。” “我们也不可能离开吧。”父亲说。 “不离开的话,等爱子长大了,和我做一样的工作吗?我差点就……” “她也可以做我的工作。”父亲说,“就算组织同意我们离开,我们去东南亚,找得到工作吗?我们怎么生活下去?” 爱子听不太懂,但有一点她懂了,因为父母反复强调,那就是不能离开。 但是不能离开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有父亲,有母亲,有姐姐,只要他们一家四口幸福地生活着,不就可以了吗? 仅仅过去一个月,这个幸福的幻想就灰飞烟灭。 那天她放学回家,在家里等着父母回来,过了下班时间,父母都没有出现。 出什么事了?她又饿又担心,打电话给父母,没有人接。 于是她打电话给明美,明美说她一个小时后就过来。 电话刚刚挂断,几个黑衣人就打开了家门,她睁大眼睛:“你们怎么进来的?” 黑衣人没有理她,打头的那个人指挥其他人散开,抽屉被打开、衣柜被打开,她扑了上去:“你们在做什么?爸爸妈妈呢?住手!” “不想死就滚开!”一个黑衣人把她粗暴地推开,爱子摔在地上,后脑勺撞到另一个人的小腿。 “怎么能对小孩那么粗暴呢?”那个被她撞到的人没有生气,提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站到地上,动作之间,他没有扣好的西装敞开,露出白衬衫上的星点血迹。 爱子注意到那些血迹,是许多小小的圆圆斑点,像花洒的水喷在衣服上的样子。 他注意到她在看他,把西装扣好,让她站到一边去。 “爸爸妈妈呢?”她突然问道。 “死了哦,”那个人微笑地看着她,“叛徒必须死,你知道了吗?” “爸爸妈妈不是叛徒。”她说。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他让手下继续搜,他就是打头的人。 家里很快变得一片狼藉,他们把一切能划开的东西都划开了,沙发被划开、枕头被划开,棉絮洒落在地上,他们甚至拿走了爱子唯一的玩具,她最喜欢的毛绒兔子。 爱子没有哭,但她一直盯着那个兔子,打头的男人当着她的面,抽出一把弹簧刀,抵在兔子的头上。 “想要吗?”男人问她。 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动了动。 “本来可以留给你的,但你刚刚没礼貌,所以就没有了。” 刀慢慢下移,绒面被划开,露出雪白的棉絮,男人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把兔子丢到她的脚边。 她慢慢蹲下来,捡起那个兔子,一抬头,发现那个男人走到了她的前面。 他蹲了下来,扯了扯兔子的长耳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让你姐姐给你再买一个吧。你有个好姐姐,你知道吗?组织说,这家的女儿要留着。我听组织的话,所以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听话,你就什么都没有。” 男人带着其他人离开了,爱子静静站在客厅里,一个小时后,明美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爱子!”她扑了过来,“抱歉,我来晚了,有人把我拦下了……” 第5章:“我也有没钱的时候。” 爱子每次回家,第一句都是:“我回来了。”如果家里没人,她就自己回房间,如果家里有人,又要分情况。如果明美在家,她会高兴地叫:“姐姐!”如果明美不在家,她就会问诸星大:“姐姐呢?” 这天,只有诸星大在家,但爱子既没有说“我回来了”,也没有问“姐姐呢?” 他注意到她的异常,看向她,她低着头,遮遮掩掩地不和他对视。 “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怎么,”爱子瓮声瓮气地说道,“姐姐呢?” “她还在打工,晚点回来。” 爱子还背对着他,但明显松了一口气:“那你呢?你怎么不去打工?” “我打工结束了。”诸星大说,“我买了牛肉,今晚可以加餐。” 爱子跑进厨房,果然看到洗菜池里放了一整块牛肉,是很好的那种,非常新鲜,还流着血水。 爱子心情好了不少,但还不忘叮嘱诸星大:“你不要动这块肉,让姐姐来处理,你做坏了就不好了。” “嗯,我知道。”诸星大出声,就在爱子的背后,爱子吓了一跳,刚一转身,就被诸星大看到了脸,右脸颊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 “你被人打了。”诸星大陈述。 “是打架,”爱子纠正,她下意识捂住脸,侧身从诸星大和流理台的空隙中钻了出去,“我也打了回去。” “你打输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爱子激动起来,“对方有两个男生,都比我大很多。” 诸星大打开冰箱,找到冰袋,递给爱子:“只要掌握技巧,你可以打得过男生。” “什么技巧?”爱子问道。 诸星大没有回答,而是把冰袋递给爱子:“你为什么打架?” 爱子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也没有接过冰袋。 诸星大卷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的伤痕和纱布:“你看,我也去打架了。我不会告诉明美的。” 爱子动摇了:“他们骂我是野孩子,还说我是男人婆,说我脏,还说其他难听的话。” “学校里的事?”诸星大稍微放心了一点,没有涉及组织就好。 爱子点点头,接过冰袋,敷在脸上,充满期望地问他:“这个多久能消肿呀?” “至少几天。”诸星大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幻想,“你自己想怎么解释吧。” 爱子失望地嘟起嘴,直接在摆着餐桌的榻榻米上躺下,抱怨道:“姐姐又要唠叨我了。” “你可以不打架。” 爱子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差点带到餐桌:“是他们先动的手!他们踢我的肚子!” 诸星大眼神凌厉起来:“还打了哪里?” “还有脸。”爱子把冰袋拿开,凑到诸星大的面前,给他看脸上的淤青,“怎么能打脸呢!” “你可以踢他们的裆部。”诸星大说。 “怎么踢?” 诸星大给她示范了一遍。 “这个真的能行吗?”爱子将信将疑。 “当然,很痛的。” 爱子看向诸星大,诸星大也看向爱子,电光火石间,诸星大捉住了爱子踢过来的脚。 “放开我!”爱子瞪着诸星大,她被他握着脚踝,有些站立不稳。 “我教你,不是让你对付我的。”他缓缓松手,她脚踩到地上,感觉被他抓到的地方怪怪的,忍不住抬起另一只脚,蹭了蹭那里的皮肤。 “我就试验一下。”爱子悻悻说道,“你还有其他招吗?” “教给你,你再对付我吗?” “我不对付你了!我刚刚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当然还有其他招,截拳道融合了各种武术精华,是最适合实战的街头格斗,但也因此荤素不忌,容易给对手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诸星大慢慢坐了下来:“其他招太阴毒了,不适合打架。” “为什么不适合?我保证我不对付你,可以了吗?” “你要是掌握不好分寸,把对方弄伤了,我们要赔钱的。” “你教我,我保证平常不用,除非生死关头。” “再说吧,”诸星大敷衍道,“看你表现。” 爱子握紧拳头:“你信不信我向姐姐告状!” “你要是告状的话,就没有冰淇淋吃了。”诸星大说。 “什么冰淇淋?”爱子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你还买了冰淇淋?” “是啊,哈根达斯呢。”诸星大拖长语调。 爱子又跑回厨房,从冷冻区里拿出了那桶哈根达斯。 天哪!她开心坏了,拿了两个碗和勺子,坐回餐桌边。 “你吃吧,我就不吃了。” “老师说,大人说「你吃吧,我就不吃了」这种话,都是谦让。”爱子大度地把碗和勺子放到诸星大面前,“不要不舍得,来!” 诸星大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甜的?” 爱子想了想,确实没有,这才把碗拿走。 凉凉的冰淇淋下肚,她打开话匣子:“你以后要教我打架,你之前说只要我在道馆里不表现,你就教我。” 确实有这一茬,诸星大都快忘了。 “我刚刚不是教你了吗?” “不够,”爱子咬着勺子,“我以后要做那种很酷的黑帮打手,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这么一点根本不够。” “明美不是让你不要做外勤吗?” “外勤就是黑帮打手吗?”爱子好奇地问,“你不是去做司机了吗?” 低级外勤确实是黑帮打手,高级外勤则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代号成员,而她所说的,那些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人,只存在于影视剧中。 “不是,我也没有去做司机。” “也是,”爱子点点头,“司机不需要打架。” “做警察也可以飞檐走壁,无所不能。”他试图引导爱子,但爱子皱起眉头。 “警察?警察不讲道理,不做警察。” “谁和你这么说的?” “教练啊,大家都这么说。” “你同学也这么说吗?” 爱子又皱了一下眉头:“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我呢,他们都不懂!” 说到这里,爱子突然警觉地看了诸星大一眼:“你不会和姐姐说吧?我们之前拉过钩钩,学校里的事都不能告诉姐姐,不然你就是大骗子!” 诸星大想了想,如果他告诉明美这件事,明美一定会找爱子谈,爱子就知道他告诉明美了。本来爱子就不太待见他,这样一来,更是无可挽回。前几天,明美就有些生气,因为他离开实验室,去做其他工作了。处理和明美的关系已经够费心思了,如果还要处理和爱子的关系,他还要不要卧底了?更何况,就算告诉明美,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不说,他自己留个心眼,或者以后再说,反正,有他看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心思百转千回,他说:“我不说。” 爱子松了一口气,继续倾诉:“所以我要变得很厉害,把他们狠狠踩在脚下!” “你要怎么把他们踩在脚下?”诸星大问。 爱子陷入思考,然后说:“要是有别的黑帮绑架了我的同学,我就单枪匹马把他救出来,然后让他土下座给我道谢,一辈子对我感恩戴德!” 行吧,还没有长得太歪。诸星大把碗和勺子收起来,放进水槽:“好了,你该去写作业了。” 诸星大的策略在某种程度上起了作用,大半年后,爱子回到家,不仅会叫“姐姐”,还会叫“诸星”,明美试图纠正她的叫法,但她就是喜欢叫“诸星”,诸星大也不介意,明美便随她去了。 一天,爱子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诸星大,她很开心,跑过去叫住诸星大:“诸星!” 诸星大回过头,绿色的眼睛锐利犹如鹰隼,但看到是她,他的眼神柔和了一点,但也没有那么柔和。 “回家去。”他放在背后的手向她摆了摆。 和诸星大站在一起的另一个人看了过来,诸星大往旁边跨了一步,挡住爱子。 爱子好奇地从他背后探出脑袋,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大手一伸,遮住她的脸。 那个人哼笑一声:“这是谁啊?” “妹妹。”诸星大言简意赅地答道,然后对爱子说:“回家。” 爱子眨眨眼,感到脸上湿漉漉的,她伸手一摸,发现是一道血痕,是诸星大的袖口擦过她脸颊时留下的。她没说什么,转头离开了。 但走到一半,她犹豫了一下,折返回去,找到一家位于小坡上的一户建,趴在通往大门的楼梯上,眺望诸星大所在的位置。 远远地,她看到诸星大和那个人从一条小巷里走了出来。诸星大戴着墨镜,拿着什么东西在擦手,而那个人帽檐压得很低。 第二天,爱子经过那里时,发现小巷的入口被黄色警戒线围了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诸星大获得了代号,名为莱伊。 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诸星大难得在家。他在志保那只做了几周的司机,就被一个快要获得代号的成员相中,选去一起执行任务了,之后,他以火箭般的速度晋升,常常不着家,仅仅一年,就获得了代号。 饭桌上,气氛很沉默,爱子看明美不说话,也没有说话,但把碗筷拿到厨房时,她经过诸星大的身边,悄悄对他说了声恭喜。 诸星大没有回答,他公布这个重磅消息时语气也不咸不淡,就像谈论天气一样普通平常,完全没有志保当年公布消息时那种激动。 晚上,爱子和明美躺在榻榻米上,她悄悄问明美:“姐姐是不开心吗?” 明美答:“有一点。” “为什么?他和雪莉一样获得了代号呀!” 明美没有注意到爱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志保为雪莉的,她心中烦乱:“这不一样,他是外勤,志保是实验人员。” “他很强的,”爱子说,“姐姐不要担心他,他打架很厉害的,比教练还要厉害一百倍。” 明美又叹了声气:“就算他很强,我也会担心呀……而且……”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爱子接上话茬:“诸星大获得代号后,姐姐去看雪莉,只要带着诸星大,就没人敢阻拦了,姐姐想在雪莉那里留宿几天就留宿几天。” 明美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爱子那么敏锐。 确实,在组织里,代号就是一切。代号意味着地位、意味着财富、意味着被尊敬、意味着被惧怕,意味着更大的自由,也意味着更大的不自由,代号是一把双刃剑,对代号成员是,对代号成员的亲友也是。推荐诸星大去志保那里时,她绝对想不到,诸星大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有些东西是不能退让的,一旦开了一个口子,洪水就会冲毁大坝。 半夜,明美睁开眼,把爱子搭在腰上的手轻轻挪开。她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从榻榻米上爬了起来。 诸星大果然没有睡,坐在餐桌旁,等着她。 她静悄悄地坐到他的旁边。 “你是不是要搬出去了?” “你是在赶我走吗?”诸星大反问。 “代号干部睡在客厅里,传出去不太好吧。”明美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榻榻米。 “这一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但你现在有钱了……” “我也有没钱的时候。” 明美绞着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了代号,一切就不一样了。以前,她尚可以说这是犯罪,让他不要加入组织。现在呢?他在组织里远走越远,他和她已经不是一类人了。她可以继续信任他吗? 如果她还能信任他,他还会信任她吗?是她把他推进了火坑……如果她不能信任他,他又怎么会对她呢? 诸星大又开口了,他说:“你不是要攒钱,让爱子以后出国读书吗?” 那是很久前她和他随口提过的事,她看向他,眼睛里有水光闪烁:“爱子是我的妹妹。” 我希望她能远离组织。 “也是我的妹妹。”他说。 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泪水滚了下来:“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总要有一份工作。不做这一行,我也没有其他工作可以做。”诸星大说,“我到现在都记不起之前的事,也没有学历,不可能有正规公司愿意招我。是你收留了我,还给我介绍工作,我现在改头换面,都是你的功劳。” 明美低下头,诸星大把她搂进怀里。 “反正,”他说,“睡房间睡客厅都是睡榻榻米,对我来说都是睡地板,没有什么区别。” 明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可以找一间有床的洋室啊!” 然后她不说话了,因为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实在引人遐想。 但是诸星大凑到她的耳边:“我是找了一间安全屋……” 他本来是可以借机脱身,搬出去住的,但他没有,为什么呢? 或许,时间不仅让爱子信任了诸星大,也让诸星大信任了明美。个人在庞大的组织里,命运漂泊犹如狂风中的树叶,但互相依偎在一起,却也能获得一些温暖和力量。亲情与爱情的种子,埋在黑暗的土壤里,也会因为那一点点养分而开花结果。真心会换来真心,再坚硬的躯壳,也会被温柔和善良融化。 第6章:“你不可以离开我们。” 可能是童年受过创伤,也可能是天性警惕,也可能是生活在组织里,只有很少的人被爱子归为自己人。明美当然算一个,诸星大努力了一年,也走进了她的内心。但志保没有,因为志保聪明又漂亮,是明美的亲妹妹,而爱子既不聪明、又不漂亮,和明美也没有血缘。她觉得明美更偏爱志保,对志保又羡慕又嫉妒。 志保能感受到这种情绪,但她在组织里长大,又一直跳级,几乎没有同龄朋友。回日本后,常常实验室和家两点一线,十分孤独。所以即使爱子不是很喜欢她,她也努力地想要亲近爱子。爱子只比她小四岁,还是曾收养过她的广田夫妇的女儿,明美代为监护的另一个妹妹,和明美一起生活着。她也想要有个妹妹,也想做别人的姐姐。 于是志保邀请爱子去她家玩,没邀请明美,只邀请了爱子。 明美很高兴,亲自开车把爱子送过去,留下一句“玩的开心”,就开车回去了,背影十分潇洒。 “爱子,”志保亲热地挽着爱子的手臂,她已经十四岁快十五岁了,真是漂亮得逼人啊,“我给你买了裙子,我们去试试吧!” 爱子个子矮矮的,被志保拉着在镜子前比划,就像洋娃娃一样任人摆布。但她没有洋娃娃那么好看,更不适合华丽或可爱的风格,塞在志保买的漂亮洋裙里,十分格格不入。 志保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有些尴尬地拉了拉爱子的裙角:“看来你不适合这种风格。” 爱子沉默地脱下裙子,和志保一比较,她就像一个丑小鸭:“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穿的简单点吧。” 志保试图挽救:“我们可以去逛逛街!去找找适合你的服装店。” “不用了,我讨厌逛街。”爱子说,“我想看动画片。” 于是两个女孩看起动画片,爱子十岁出头,喜欢看《家庭教师》,但志保不喜欢,陪着爱子看动画,实在是煎熬到不行。 拉近关系第一步,寻找共同的兴趣爱好,大失败。 志保没有气馁,她问爱子:“你在学校里有喜欢的男生吗?” 爱子露出奇怪的表情:“你说那些被我打得嗷嗷求饶的男生吗?没有。” “总有你打不过的男生吧?” 爱子想了想:“我打不过的男生……没有,我打不过的男生不会和我打架,和我打架的男生没有我打不过的。哦,道馆里的那些男生能打得过我,但是是我故意让他们的。其他的话……教练和诸星大我打不过。” 拉近关系第二步,聊八卦,大失败。 志保放弃了,她站起身,问爱子要吃什么。 “随便吃点就可以了。”爱子说,“下面条吧。” 志保不会做饭。 “什么?你不会做饭?连面条都不会下?” 志保说:“有人会帮我做好饭……” “原来你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啊!”爱子突然有些高兴了,原来什么都会的雪莉也有不会的东西!她问志保家里有什么食材,志保也说不清楚,毕竟她一般都在实验室里吃饭,在家里也是泡杯面。于是爱子站起身,跑到厨房里,把每个柜子都打开,找到了几包芥麦面。 “好吧,那我们就吃芥麦面。” “为什么不出去吃呢?” “因为我要教你做饭!”爱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你看好了,你先把水烧开,然后把面条放进去,搅拌搅拌搅拌,然后加一碗冷水,再把面条捞出来。” “这么简单,我当然会做。” “那你来做吧。”爱子从凳子上下来,把凳子搬开,让给志保。 但志保不太确定火候和时间,怕面条没熟,想要多煮一会儿,把面条烧糊了。她大受打击,决定苦练做饭。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两人的关系稍微拉近了点,晚上,她们睡在一张床上,爱子突然出声问志保:“雪莉,你和学校里的同学关系好吗?” 志保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不是很好。” 不是很好?爱子来精神了,原来雪莉也和同学处不好关系。一下子,志保从她心中的神坛上跌落,爱子忍不住开口:“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做好呢。” 她当然不是什么都能做好,她只是智商比较高罢了。志保想起在美国求学的日子,心里有些难受,本来是平躺着的,改为侧躺,身体也忍不住蜷缩起来。 因为跳级,她的同学的都比她大很多。他们对她好奇,又和她保持距离。毕竟她那么小,那么聪明,又是亚洲人,和他们怎么可能玩到一块呢?更别说,她在一个学校常常只待一年,学完课程就走,不参加社团,不参加学校活动,身边的人,只有监护她的组织成员。 孤独如浪潮,将她淹没,她只能更加用功地学习,沉浸进知识的海洋,以忘掉一切。至少,孤独不是霸凌,还可以忍受,也应当学会忍受。 夜深人静,正是吐露脆弱的大好时候。爱子向来要面子,遇到事只会憋在心里,有困惑也很少和别人说,更不会和明美说,但此时此刻,对着不是很熟悉却也不算陌生的志保,爱子突然说起心里话。 “我和同学们也处不好关系。”她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冷不丁开口。 “怎么说?” “前几天去踏青,要组队,没人带我。” “那最后怎么办呢?” “老师看我没有组,把我派到一个全是男生的小组里,但有几个男生之前欺负过我,我不想和他们一组,就没有去踏青。” “他们怎么欺负你?” “他们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给我起难听的外号,做卫生时用抹布扔我。” 爱子的语气很平静,但志保能感受到她的伤心,因为志保也曾伤心过。爱子的话勾起她更久远的回忆,她意识到,她都快要忘了,在她刚到美国的那些年,她也经历过类似的事。 孤立、排斥、冷漠、嘲笑、恶言恶语、不道歉。在哪里都有,在哪里都不新鲜。在美国,她是来自亚洲的天才神童,和周围格格不入。在日本,爱子是隐瞒组织身份的普通人,和周围也格格不入。 “等你长大,从学校毕业,你变得越来越好,过得越来越好,你根本想不起这些低层次的人。你忘掉了他们,他们就不会影响到你了。” “你怎么知道?” 过了几秒,志保悄悄说:“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同学也欺负过你吗?” “嗯。”志保轻轻答道。 爱子盯着天花板:“真想快点长大啊。” 要是她能像雪莉那样天才就好了。如果她像雪莉那样天才,老师也会喜欢她,同学也会崇拜她,她也不用很辛苦地学习格斗。姐姐不让她去做外勤,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又不像雪莉那么聪明。而且雪莉很快就工作了,她还要在学校熬多少年呢? 但志保翻过身面向爱子,在被子里握住爱子的手。 “不开心的话,就多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多和喜欢的人相处吧。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就看书,然后给姐姐写信,不去想不开心的东西。” 爱子嗯了一声。 爱子喜欢什么呢? 她喜欢打架。 因为她擅长打架,而且运动能分泌多巴胺,让人快乐。虽然爱子还不知道多巴胺是什么,但每次大汗淋漓地运动完,洗个澡,她就会变得很放松。 虽然明美和诸星大不让她在道馆出风头,但教练教的每一招,她都很认真地在学,但可能是因为同时还在学诸星大的截拳道,她的招式有些混杂,在对打时,没有那些照本宣科的人来得直接,往往落得下乘,让她十分不开心。 她可以让别人,但不可以被别人打败。 她向诸星大抗议,让他不要教她截拳道了,改成柔道,但诸星大逼着她学下去。 “笨人用拳头打架,聪明人用脑子打架。格斗是共通的,你只需要在出招前想一想。” 他是真的荤素不忌,偶尔还会教她一些下九流的街头斗殴技巧。 “生死关头,有用就好。”他说,然后又警告她:“不是让你用在普通人身上的。” “我知道。”她说,“我不会用的,也不会对你用的,你放心了吧?” 诸星大哼笑一声。 获得代号后,他有时候很忙,有时候很闲。忙的时候,一连几个月,他都不在家。闲的时候,他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爱子看不下去,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叫醒:“起来啦!就算是放假,也不能睡到这么晚。” 他仍旧闭着眼,手在空中一抓,就扣住她的手。 “松手。”他说,“不要动我的头发。” 她手一松,几根长发躺在掌心。 “你掉发了。”她有些幸灾乐祸,用那几根头发去拨他的脸,动来动去。 他皱了皱眉,从榻榻米上坐起来——眼睛还闭着——抱起被子和枕头,摇摇晃晃往房间里走去。 “你要看电视就看吧,我去房间里睡,晚饭再叫我。” 爱子如愿以偿地赶走了诸星大,坐在被他体温捂得热热的榻榻米上,开心地看起了电视。 晚上,明美打电话来,说她今天要加班,让他们先吃。 “诸星大还没起床呢,”爱子拿着话筒吐槽,“家里没菜,只能下面。” 明美笑了笑:“他前段时间一直工作,太累了吧。” 爱子突然想到什么:“我们来找姐姐,然后去外面吃吧!诸星大忙完不是有奖金吗?让他请客!” 明美犹豫了几秒,爱子就拍板决定了:“就这么定了,我去把他叫起来,姐姐等我们!” 半小时后,诸星大开车带着爱子上路了。爱子绑着安全带,坐在驾驶座的后面,但因为过于兴奋,屁股已经悬空了。她攀着驾驶座的椅背,头凑到头枕旁边,在诸星大的耳朵边尖叫。 “真的可以去吃和牛吗?真的可以吗?” “我说了,可以。”诸星大不厌其烦地回答道,“你抓稳了,我要转弯了。” 汽车转弯,爱子的脸颊撞到头枕的侧面,但她没有介意,而是很郑重地对诸星大说:“你只比姐姐差一点点,就只有一点点。” 诸星大又哼笑一声。 “怎么?这是我对你很高的认可了!”爱子不满他的态度,“姐姐当然是最好的!” “是,是,谢谢你的认可。”诸星大敷衍道。 爱子看着他如刀削斧凿般的英俊侧脸和眼睛下淡淡的黑眼圈,心中一动,隔着头枕,伸手半搂住他的脖子,脸贴在头枕上,和他的脸凑得很近。 “你不可以离开我们。”她说。 诸星大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没有回答。 第7章:“如果不这样的话,爸爸妈妈不是白死 时光如水,不知不觉,爱子十一岁了。这一天,她回到家,照例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但她已经习惯了。姐姐和诸星大应该都在工作吧。她喊了声“姐姐”,又喊了声“诸星”,确定没人后,就自顾自地往房间里走去。 关上门前,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 客厅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户里射入,照在榻榻米上,尘埃在空气中浮动,勾勒出原本不可见的光线。 她关上了房间的门。 傍晚,爱子走进厨房,找出一袋芥麦面,开始烧水。今天是明美加班的日子,如果诸星大不在家,她就自己下点面条。 水烧开,她把面条撒进去,开始切葱花,顺便调一下酱汁,时不时看一眼锅,加一碗冷水进去。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她听到声音,从厨房里探出脑袋。 是明美,还有诸星大。明美神色紧张又带点困惑,诸星大神色严肃。 “今天怎么提前回来了?”爱子好奇问道,“我只做了一个人的晚餐。” “随便吃点就好。”诸星大说,他的手放在明美的背上,轻轻推了她一下。 明美这才回过神来。 “你晚上吃什么?”她走进厨房。 “吃芥麦面。”爱子从柜子里又拿出两包芥麦面,“姐姐调一下酱汁吧。” 但明美把酱油从柜子里拿下后,又开始发起呆来。 “明美。”诸星大站在厨房外,叫了她一声。 明美走出厨房。 水烧开了,爱子把下好的面条捞出来,把水倒掉,又加入新的水。明美和诸星大在客厅里谈话,声音模糊不清,爱子竖起耳朵,也听不分明。 她开始调新的酱汁,切新的葱花,忙碌之余,她看到诸星大在打电话,而明美走进了房间。 诸星大打了几个电话,每一个都只持续了几分钟,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叼进嘴里。明美从房间里走出来,问了他几句,他摇摇头。焦躁不安的气氛蔓延开来,连爱子也感受到了。她把第一碗面端出来,趁机偷偷打量明美和诸星大。 就在这时,诸星大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走到客厅的角落,接起电话,和对面说了几句。 “收拾东西,准备走吧。”他挂断电话,对明美说道。 “现在就准备走吗?”明美一惊,然后开始自言自语,“也好,现在就走。” “去哪?”爱子看了看明美,又看了看诸星大,但两个人都没有解答她的疑惑。诸星大言简意赅:“给你五分钟,收拾好衣服和随身物品。”明美补充:“把书包也带上,重要的东西不要落下。” 爱子只好把火一关,跑回房间,课本和作业重新放回书包,又塞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个毛绒兔子,被她放在床上,准备一起带走。 明美也在收拾东西,她问爱子:“你的健康保险证明不要忘记带。” “嗯,我带了。”爱子又检查了一遍。 明美收拾完,就带着爱子走出了房间,诸星大站在客厅里,单手插兜,等着她们出来。 “面条还没吃呢。”穿过客厅时,爱子悄悄说道。 诸星大打开门,看向爱子:“不要管了,走吧。” 爱子只好跟着明美走出去,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什么。“我的兔子!”她转过身,想要回去拿,但诸星大就站在她的后面,长臂一伸,就把她拦了下来。 “别拿了。” 爱子恋恋不舍地往家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眼,那天是十二月六日,客厅的挂历刚刚翻到新的一页还没有多久。 坐上车后,诸星大才解释了一句:“我把你们送到雪莉那里住几天。” “为什么?”爱子发问,“明天还要上学呢,雪莉离学校好远的。” 明美说话了,她坐在副驾驶,一个小时前刚刚被诸星大从打工的地方接回来,直接请了三天的假。 “组织里出了点事。”她说,看了诸星大一眼。 诸星大下颌绷得紧紧的:“雪莉那里比较安全,把你们送过去避一避,我已经和她说好了。” “出了什么事?”爱子问。 诸星大没有回答。 到了志保家,志保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没有女监护人的身影,毕竟志保已经十五岁了。 明美率先下车,和志保说了几句话,诸星大把后备箱里的行李袋拿了下来,放在地上,站在一边,等着她们说完。 志保和明美没说几句,就走向诸星大,两个人避开明美和爱子,又往旁边站了站。 “你还听说了什么消息?”诸星大指间夹着一根烟。 “没有新消息了。”志保说。 诸星大沉吟一会儿:“那你们三个待在一起,照顾好彼此。” “不用你说,”志保看向诸星大,眼神犀利起来,“到是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诸星大眼皮抬了抬:“如果身边有人是叛徒,会牵连到我,很麻烦。” “那你就把他上交组织。”志保说,“我听说琴酒曾经有过一个搭档,在他还没有获得代号时就和他一起行动了,教了他很多东西,还救过他的命。后来,那个人被发现是别的国家的间谍,是琴酒亲自抓住他,上交给组织的。” 之后的话志保没说,但他们都知道。 琴酒现在混得风生水起。 黑帮讲究义气,出卖朋友会被所有人看不起。而组织,没有这种东西。 诸星大和志保说完,又和明美说了几句,抱了抱明美,就准备走了。 “我也要抱抱。”爱子突然发声。 诸星大离开的脚步一顿,折返回去,蹲下来抱了抱爱子。 “这几天乖乖待着,听姐姐的话。”他对爱子说。 爱子盯着他:“保证你会回来的。” “当然,”诸星大说,“我会来接你们的。” 说完,他站起身,揉了揉爱子的头发,就转身离开了。 志保带着两人走进家里,拿出三桶杯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美问志保。 “他没和你说吗?”志保按下烧水壶上的按钮,声音压得很低,“听说外勤里出了一个叛徒。” 明美狠狠吃了一惊。 “是来自哪里的叛徒?”她也不自觉压低声音,心中烦乱无比。 “我不知道。”志保摇了摇头,“我也只有小道消息,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但这几天,代号成员都有些风声鹤唳,惶惶不安。今天早上,一个实验人员被带走问话,到下班前,都没有回来。 “那现在怎么办?”明美更担心了,“大君说还有任务要做,怎么现在还有任务?” 志保不语,但她猜测,那任务正是和叛徒有关。她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只要他行得正,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明美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而爱子站在旁边,静静地听完全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吃完饭,三个人都没什么心思娱乐,一个接一个洗完澡,就躺到了床上。床是双人床,但姐妹仨挤一挤,也能凑合。因为爱子最小,就睡在中间。 “如果叛徒被抓到了,下场会怎么样?”明美悄悄发问。 “下场当然不会很好。”志保答道,“但具体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吗?或许她只是不愿说出来,不愿去面对。 明美当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同样地,她也不想去面对,理由或许和志保一样,或许不一样。 只有爱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叛徒必须死。” 明美和志保都吃了一惊。 “爱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是为什么这么说,而是为什么要这么说。 爱子抬起头,看向明美:“如果不这样的话,爸爸妈妈不是白死了吗?” 一夜无话。 第二天,十二月七日,星期六。实验室和小学一样,施行单休,志保没有去上班,明美有些担心:“你这个时候请假,组织不会说什么吗?” “不会的,”志保很有自信,“他们需要我做实验,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明美帮爱子请了假,三个人在家里待了一天,果然没有人上门,也没有人打电话进来,要求志保回去工作。 晚上的时候,志保接到一个电话,挂断以后,她告诉在厨房里做饭的明美:“他们说,是公安的卧底。” 明美如释重负,但她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是大君告诉你的吗?” “不是他,”志保否认,“不是只有他一个外勤和实验室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爱子插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接我?一直看电视还挺无聊的,明天还要去道馆呢。” “我不知道,”志保说,“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吧,叛徒被抓出来后,他的关系网也要被查一遍。诸星大是外勤,如果认识叛徒,可能也要被审查一段时间。” “所以叛徒被抓到了吗?”明美询问。 “我也不知道。”志保无奈,“我的消息来源也很有限。” 第三天,三个人继续待在家里,诸星大已经两天没有音讯了,明美又开始担心起来。 “你说他会不会出事?”她低声询问志保。 “不要担心。”志保抚摸明美的后背,“去床上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怎么可能睡得着啊。”明美愁眉苦脸,“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好歹说一声啊。当时不让他出外勤,就是担心这种事情发生。” 爱子则抱着膝盖,盯着电视发呆。 第四天白天,诸星大出现了。 爱子是第一个发现的,她已经看不进电视了,坐在窗户旁,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诸星大的汽车出现时,她立刻就注意到了,惊喜地尖叫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 “诸星大回来了!”她如一阵风般跑了出去,连鞋子都没穿好,趿拉着踩在脚下。诸星大下车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跟前,手臂一张,就抱住他的腰。 她发育晚,身高只到他的腰部,脸埋在他的腹肌上,贴着风衣,隐隐约约闻到一丝血腥味,但那血腥味太淡,一闪而过,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她紧紧抱着诸星大的腰,毫无松手的迹象,诸星大安抚地把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拍了拍,看向迎上来的明美。 “太好了!你回来了!”明美非常惊喜,“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诸星大答道。 “为什么一直不回消息?” “之前在忙,后来出了点事……”他抿紧下唇。 “什么事?” 爱子也抬起头,看向他。 但诸星大说:“不用担心,都解决了。” 志保也走了出来,疑惑地看向诸星大,诸星大给了她一个眼神,她立刻就明白了。 他不想在明美和爱子前过多讨论这件事,但之后,作为代号成员和代号成员,他们俩可以交流一下情报。 公安叛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但仅仅过了几个月,就不再有人提起。变动是细微的,也是巨大的。有人立下大功,在组织里节节高升,有人自请外调,主动离开在日的组织核心,有人被连带清洗,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些变动,不会表现在明面。 一天晚上,诸星大从床上坐起来,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他裸着上身,后背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个圆圆的疤,是经过妥善处理的枪伤。明美躺在床上,盯着那处枪伤,陷入沉思。 金黄色的琼酿倒进玻璃杯,浇在圆圆的冰球上,一如那个贯穿手机的洞,也一样贯穿了所有目击者的心脏。 第8章:“这是你要做出的选择。” 有时候,诸星大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比如十二月七日的晚上,在他追上他叛逃的搭档,那个暴露的公安卧底时,他不顾危险,直接就把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对方。 他并没有想好之后的计划,坦白身份的话完全是脱口而出。 对方没有相信他,这是大概率的事。他也没有成功阻止对方自杀,这是小概率的事。他不想辩解是波本的脚步声让他分神了半秒,没抓住左轮的转筒,没成功就是没成功,但他还记得把手枪拿了回来。 于是,“莱伊杀了苏格兰”这件事,就在组织里传播开来。 他不是没有受到审查,苏格兰的尸体被波本处理好后,他依旧受到了组织的询问,被单独关押了一天。幸好,他的假身份做得栩栩如生,进入组织的方式也非常合情合理,很快,他就恢复了自由,把明美和爱子接回了家。 但他故意隐瞒明美和爱子这件事。为什么呢?她们总会知道的。但他就是不想告诉她们。还是FBI的时候,他就杀过人。做卧底的时候,更有许多无辜的人被他或直接或间接地害死。苏格兰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下的人,甚至并不是他害死的,但那次经历,却又显得那么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苏格兰是自杀的吧。苏格兰是卧底,他也是。这是不是预示了卧底的命运,他的命运?或许,他也会倒在枪口下,不是别人的,就是他自己的。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卧底,在美国,他有同事和朋友,在日本,他有不知情的家人,有同样身在组织被他隐瞒的爱人,有一个又像妹妹又像女儿的孩子。 有一天,他忍不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明美看着他动作,冷不丁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苏威的?” 他的动作顿了顿,答:“就最近。” 她知道了。 但诸星大仍孜孜不倦地在爱子面前营造正常人的形象。他一直很遗憾,错过了真纯的成长,于是在比真纯还小三岁的爱子身上,他努力扮演一个好哥哥、好爸爸。在他有限待在家里的时光,和明美一起,为这个年幼失怙的女孩营造出一家三口的温馨感。他不是特意这么做的,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但他确实这么做了,就像在黑暗中,为别人点亮一盏灯,就像在下雨天,为别人撑起一把伞。 而爱子,也感受到这种家的温暖。她比以前开朗了一些,也健谈了一些,她开始努力和同学打好关系,融入学校的环境,虽然这种努力只是一闪而过,微乎其微,效果也不显着。 有一天,爱子的同学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讲话,问她:“诸星大是谁啊?你男朋友吗?” 爱子愣住了:“当然不是啊!他是姐姐的男朋友。” “可是你一直在聊他啊。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你为什么要一直说他的事呢?” “我也一直在说姐姐的事啊!”爱子有些生气了,就像心虚的人被戳中心思,开始防御性地攻击别人。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心虚,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心虚。 “好吧,那你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呢?你不应该叫他哥哥吗?” 这回,爱子的心虚更强了,连她自己,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她在心虚。 “我就是不想叫他哥哥怎么了?”她嘟哝着,感到很不高兴,转头就跑走了,不再和这个同学说话了。 诸星大就是诸星大,不是什么哥哥,就像姐姐就是姐姐,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那天她回到家,发现明美竟然在家,她很高兴,然后顺口问了一句:“诸星呢?” 问完,她愣了一下。 明美没有发现爱子的异常,她答:“他在工作。” 在工作啊……爱子把鞋摆好,想到他袖口擦过她脸颊留下的血,想到十一岁那年那碗没来得及吃的面,想到姐姐和雪莉关于叛徒的谈话,想到爸爸妈妈的死亡和那个剖开兔子玩偶的男人,她垂下眼,安静地走回房间里。 晚上,诸星大回来了,但明美却要出去上夜班了。诸星大要送明美,但明美拒绝了。于是家里只剩诸星大和爱子两个人。 “我去做饭吧。”诸星大说,“下面条。” 爱子轻轻哼了一声:“你只会下面条。” 趁着他洗秋葵的功夫,她走到他的背后,伸出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面前水池里的肉拿了出来。 肉刚刚解冻不久,淋了水,有些滑滑的,她本来就矮,站在他的身后,更是离水池有一段距离。于是她踮起脚尖去拿,身体都靠到了他的背上。 仿佛在拥抱。 但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在意。她把肉拿了起来,放到盘子里,开始切片。 明明只有十二岁,但她的刀工已经很娴熟了。她站在凳子上,切完肉,架锅起火,肉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而她盯着锅里的肉发呆。 “我直接叫你名字,你会觉得我没礼貌吗?”她突然发问。 洗完秋葵的诸星大动作一顿:“当然不会。” 爱子闷闷的内心舒畅了不少,她以为自己发现了问题的症结:“那就好。” 诸星大看了她一眼。 吃完晚饭,诸星大把爱子赶回房间里写作业,等她写完了,又压着她学了一会儿截拳道,就放她去睡觉了。爱子想再看会儿动画片,被他无情拒绝了。 “你下午肯定看过了,不然作业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写完?” 爱子被他拆穿,悻悻走回房间洗漱。临睡前,诸星大进来和她说了晚安,就出发去接明美回家了。 他车开到一半,接到一个电话,笑容消失了。 他接到了一个新任务,要和琴酒一起搭档。 他把车停到路边,摇下窗户,静静抽了一根烟。 原来,收网的时候要到了。这么快,让他都有些意料不及。他应该感到开心的,毕竟,这是他多年的梦想。但他却没有那么开心,一来,他还没有查出父亲失踪的真相,二来,他想到了明美和爱子,不禁有些烦躁。 但这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他要把她们带走,但具体的细节,包括抓捕琴酒的具体细节,他还需要静下心来,好好规划一下。他抽完一根烟,等烟味散去,摇上车窗,一脚踩下油门。 先把明美接回来。 当赤井秀一真正开始考虑细节时,他发现,想要把明美和爱子带离组织,比他想象得要困难得多。因为她们不可能抛下雪莉,不是吗?但是想要把雪莉带走,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说雪莉家旁边就住着好几个组织成员,就说她上下班都会被专门的外勤接送,在安保严密的实验室里工作,休息时间少得可怜,每次和明美见面,都有组织成员在不远处跟着。 他倒是可以见到雪莉,强行把她带走,但他要抓捕琴酒,要在任务现场和琴酒碰头。而如果事先带走雪莉,他必定会暴露,抓捕行动就会失败。如果事后带走雪莉,他身份已经暴露,不说见不到雪莉,就算见到了,也可能是组织设下的陷阱。 所以,可行的方案只能是:在抓捕琴酒的同时,由他的同事接走明美和爱子,放弃雪莉。反正,雪莉是组织里的红人,就算明美和爱子叛逃了,组织也不会要雪莉的命。 但是…… 赤井秀一看向他的同事,对方正在和他一起制定脱离计划。 “如果,”他开口,“我让她们三个待在某个靠近大使馆的地方,你可以把她们一起带走吗?” 同事看向他:“我只能说,带走三个的成功率,很低。” “有多低?”他忍不住追问,真是个傻问题。 同事的表情冷了下来:“我不会告诉你有多低,这是你要做出的选择,不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接头时间到了,他插着口袋离开了。 选择,他有这个权利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但他别无选择,两个还是三个,他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 抓捕琴酒的前一天,他把明美约到公园里散步。一开始,两人还有说有笑,渐渐地,气氛沉默下去,她似乎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紧张不安地看向他。 黑暗中的幸福就像肥皂泡一般,一触即破,没有坚实的根基,高楼又怎么可能稳固呢? “我是FBI。”他开口了,既经过深思熟虑,又冲动地一时兴起。 她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说谎也要说个像样点的嘛,”她眼也不眨,就像是打过无数遍腹稿一样脱口而出,“要不怎么让我被吓唬到呢……” 他愣住了:“你早就知道了吗?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离开我?” 她忍住眼泪:“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不告诉我,我就装作不知道。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利用我,我也愿意。 幸福如此有限,她只能努力抓住当下的每一天,能多在一起一天,就是赚到一天,至于结果,她不去想,也不敢想。就像逃避组织的本质,逃避外勤的工作,逃避叛徒的下场,她也逃避着他的身份。 赤井秀一沉默下去,明美背过身,悄悄擦掉眼泪。 “接下来去哪?”她故作轻松地问道。 如果今天是这段恋情存续的最后一天,她希望他们能最后逛一次街,吃一顿饭,就像他不是FBI卧底,她不是组织的一员。 但赤井秀一握住了她的胳膊。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他开口,“你记好了,明天晚上九点,带上爱子和雪莉,去这样一个地方……” 他附耳对明美轻轻说了几句,明美睁大了眼睛。 第9章:“她们冲了出去!” 在组织里生活,就像生活在国中国里。虽然日本自有一套法律,但组织里的人,遵守的是组织里的规则。这规则不是明文书写的,不是公开颁布的,但它隐藏在黑暗中,默认所有人都应该知道,都应该遵守,如果有人不幸触犯,就会蒙遭大难。 在这种情况下,坦白,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被考验的不仅是坦白者和被坦白者的关系,还有被坦白者的立场。 我能不能信任你?你会不会出卖我? 比坦白更进一层的,是配合。 FBI原本制定的脱离计划是这样的:在抓捕琴酒的同一时刻,由两个探员假扮莱伊的搭档,将明美和爱子直接带到美国大使馆,再由专人护送到驻日美军的横田基地。直到到达大使馆的那一刻,她们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确保她们不做任何反抗,探员会让她们陷入沉睡。 但赤井秀一在最后一天改变了主意,他告诉明美一个FBI安全屋的地址,让她自己带着爱子和志保去那里。 “你们务必在九点钟到达那里,不能早也不能晚。到了那里,会有人把你们接走。暗号是:您的裙子掉在了地上。你要回答:这不是我的裙子。” 明美的神色变得非常严肃:“我记住了。” 这是一个新的计划,这是一个冒着极大风险的计划。风险来源于雪莉的存在,无论FBI推演多少次,把雪莉一起带走的计划都很难成功。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明美的加入,她很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却没有拆穿,她给了他信任的可能性,他便给她另一个可能性。 你愿不愿意配合我?你愿不愿意逃离组织?你愿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她愿意。 “万事小心为上,”他叮嘱她,“实在不行,你和爱子先走。” 她摇头:“如果我不能和志保一起走,我就不走。” 他就知道。 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回家,和明美、爱子一起吃了一顿饭。晚饭很丰盛,是明美做的,他在厨房帮忙,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吃完饭,他最后指点了一下爱子的截拳道,嘱咐她要听姐姐的话。 “我一直很听话的。”爱子有些不高兴。 他蹲了下来,摸了摸爱子的头:“我明天要出任务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和明美待在一起,照顾好彼此。” “当然,”爱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着她:“我不知道。” “好吧,那你早点回来。” 他又揉了揉爱子的头发,把她的头发都揉乱了。 深夜,他整理好一切,准备出门,明美站在玄关处,送他离开。 “再见了。”他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内心惊涛骇浪了一整晚,但在爱子面前,她还要假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再见。”她说。 他靠近她,她握住他的手臂,和他交换了最后一个吻。 眼泪掉了下来,他伸手擦去她的泪水:“别哭,你要坚强,你可以的。” “我知道。”明美有些哽咽,“我知道,你也要保重。” 他离开了。 坦白身份不算什么,坦白计划,请求对方的配合,才是最难的事。 那天晚上,在赤井秀一联系FBI的同事更改计划时,明美也联系上志保。 “明晚八点,我去你家拜访你,可以吗?” 志保还在加班:“能晚一点吗?我明天估计也要加班。” 明美犹豫了:“你下班后打给我。” 志保不明所以,但不像爱子,她嗅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深夜,明美送完赤井秀一,就接到了志保的电话。 志保说:“明晚八点半可以吗?我会努力在八点半到家的。” 明美内心十分不安:“还可以再早点吗?八点二十?” 志保沉默了,十分钟而已,为什么一定要八点二十到呢?她试探地开口:“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明美也沉默了,过了很久,她轻轻说:“我想早点见到你,有一件学校里的事,等不及要和你商量。” 志保的电话有没有被组织监听?她是能否相信志保,相信志保也愿意逃离组织?她们虽然是亲人,但真正相处的时间,能说悄悄话的时间,却并不非常多。从有限的接触里,她无法判断志保的立场。又或许,她隐隐觉得,志保的立场,其实更偏向组织。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但她必须睡觉,养足精神和体力。 她吃了一片安眠药。 第二天,明美带上爱子,在晚上八点的时候,开车到达志保家。 她们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因为这样的话,就太显眼了。 爱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明美:“今晚我们睡在雪莉家吗?” 明美心里紧张到不行,敷衍爱子:“嗯。” “那为什么不带衣服和作业?” “志保那里准备了衣服。”明美开始胡编,“不带作业是因为明天志保有空,打算给你请个假,我们三个一起出去玩。” “好吧。”爱子被说服了,她坐到志保家的沙发上,打开电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八点二十分,志保没有出现。 明美努力不让自己的焦虑太过明显,但还是忍不住走来走去,她担心志保家附近住的组织成员会监控到她的一举一动,就把窗帘拉了上去,只留一条细缝,观察着外面的环境。 八点二十三分,志保坐着司机的车出现了。 明美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志保看到明美的车停在车库里,一下车就直奔屋内。 “抱歉,我离开前被人耽搁了,花了点功夫才脱身。”志保走向站在窗旁的明美,她非常罕见地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了便于行动的长裤,“所以怎么说?” 明美答非所问:“等你的司机离开。” 志保的心沉了下来,果然如此。但她没有说什么,默默接受了明美的安排。 但不知怎么的,司机迟迟没有离开,他先坐在车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又点了根烟,明美急到不行,一直盯着时钟看。 终于,八点三十二分,司机开车离开了。明美又静静等了五分钟,拉着志保和爱子就坐上了车。她还记得把自己和志保的手机留在了志保家。 “我们去哪?今晚不是睡在雪莉家吗?”爱子发问。 志保看了一眼爱子,又看了一眼明美,没有说话。 明美系好安全带,发动车辆:“我们提前去游乐园旁的酒店住下来。” “好棒!”爱子激动起来,“所以我们去哪个游乐园?” “这是秘密。”志保冷不丁开口,“到了你就知道了。” 明美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志保,志保也看向后视镜,两人的眼神对上。 九点零八分,三个人到达了安全屋。爱子疑惑起来:“这就是酒店吗?” 明美没有回答,回答的是志保,她说:“从现在开始,到抵达真正的酒店,我们要玩一个游戏,你不能说一句话。” 这是什么游戏啊……爱子看向明美,明美说:“你听志保的。” 好吧,玩游戏就玩游戏。爱子闭上嘴,开始观察起四周。 明美把车倒着停入车库,这时,她的另一部手机——昨天和赤井秀一一起买的——响起了邮件提示音。 明美打开一看,整个人如坠冰窟。 “乌鸦跟着你。” 邮件上这么写着。 接应三个人的FBI特工躲在目标安全屋附近的另一间安全屋里,他们总共有四个人,每个都全副武装。虽然赤井秀一向他们保证宫野明美是可以被相信的,但他们不相信组织。 一个特工放下望远镜,神色凝重:“有五辆黑色的车跟着她们。” “计划失败了。”打头的特工说,“我们撤。” “那她们怎么办?”另一个特工问打头人。 “比起关心她们,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打头人拿起手机,就给宫野明美发邮件,“组织不会动雪莉,她们暂时是安全的。但如果被组织发现我们从这里离开,你说,我们会不会交火?” “所以我建议我们先留在这里。”拿着望远镜的特工继续观察着外面,“如果我们被组织发现,赤井的行动可能也要失败了。” “赤井的行动九点就开始了,现在已经九点零八了,他们那里快要出结果了,这里影响不到那里。”第四个特工说。 “是的,而且从这里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目标安全屋,如果组织观察一下这个街区,发现了这里,他们五辆车把我们堵住,我们肯定等不到其他人的救援。”打头人发完邮件,把sim卡从手机里取出来掰断,对第四个特工说,“你们两个先走,我和杰克逊断后。” 危机时刻,人会想什么呢? 明美什么都没想,她的手机很快接收到第二封邮件,对方说:“乌鸦有五辆车,我们人手不够只能先撤,十分抱歉,请您保重,建议装作无事发生,记得销毁sim卡,再见。” 她们被抛弃了。 明美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哭泣,也没有咒骂。在意识到只剩下她们,只能靠她们的那一刻,她变得非常非常冷静,脑海里迅速转过无数念头。 她们暴露了,赤井秀一也会暴露,最后牵连到她们,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 明美把手机丢给坐在后排的志保,油门一踩,就冲了出去。 “把sim卡和邮件都删除。”她嘱咐志保。 杰克逊惊呼一声:“她们(They)冲了出去!” “他们(They)?”打头人皱起眉头,扑到窗前,看到宫野明美的白车一骑绝尘地开在街上,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五辆黑车。 “上帝啊,她们在想什么?”杰克逊张大了嘴巴。 “你管她们想什么?”打头人迅速反应过来,指挥即将踏出门的特工,“等那些车都开走,你们去把那件安全屋里的武器和防弹衣都收回来,不要让组织发现异常,然后就离开。” 既然她们冲了出去,他们就有义务为她们善后。 “你要去哪里?”志保扒着明美的头枕。 “大使馆。”明美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疯了?你到不了那里的,现在就回我家,说我们忘带手机了,然后去酒店!” 明美没有犹豫:“他们不可能相信的。” “我们逃不掉的!”志保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一边不忘了删除手机里的邮件,甚至把备份也一起删除掉,确保不留下一丝痕迹,“他给你下了什么降头?你想死吗?” 爱子又惊又惧地看着她们,但还牢牢记着不要说话的命令。她趴在车窗上,看向外面,发现有一辆黑车紧紧跟在她们的屁股后头,就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 明美也发现了,她咬紧牙关,艰难地做出决定,在前面拐了个弯,往志保家的方向驶去。 第10章:“有时候,你不得不先后退再反击。 很久以后,当宫野志保在激进女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时,她会回想起她曾经喜欢过的两个男人,并狠狠唾弃自己一番。 第二个男人,或者说青年、少年,比第一个男人要好得多,但那是没有结果又很快消逝的暗恋。只有第一个男人,让她如此刻骨铭心。 一切开始于那个十六岁的夜晚,又远远早于那个夜晚。 她们的车停在志保家的门口。后视镜里,黑车也停了下来。志保早已把手机上的所有可疑记录都清楚干净了,她甚至把sim卡掰断,滑进自己的内裤里。 “这个手机是诸星大昨天买给你的。”明美想了一路,这样吩咐爱子,“我们本来是要去见诸星大的,然后一起去酒店,但是手机忘带了,就回志保家拿。” 但诸星大,不是去出任务了吗? 爱子又困惑又害怕,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又或者,她不愿去面对。 她曾经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后来失去了,但因为诸星大的到来,她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志保率先下车,然后是明美,最后是爱子。 黑衣人也从车里走了出来。 “你们跟着我们做什么?”志保率先发问,她站在明美和爱子的前面,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还跟得那么近,要是撞车了怎么办?我受伤了怎么办?你能负责吗?” 打头的黑衣人愣了一下,没想到雪莉竟然恶人先告状,还如此咄咄逼人。 “你们这么晚去哪里?做什么?” “怎么?我去哪里还要和你们报备?你就是这么对代号成员说话的吗?” 打头人又愣了一下,志保乘胜追击:“好了,你们该回哪里就回哪里,今晚我们家庭出游,心情好,不和你们计较。” 说着,她示意明美和爱子往家的方向走去,正准备跟上去时,一个人出声了。 “站住。”那人说。 志保转过头看向那人,明美和爱子也转过头,爱子的手抓着明美的衣角,捏得紧紧的。 打头人不悦地看向那个人,那个人举起手机,无视打头人不善的目光,对志保说:“琴酒让你们站在这里不许动。” 这个名字一出,除了没有听说过琴酒的明美和爱子,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志保的心跳得很快,她当然听说过琴酒的名声,但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认识琴酒,他对她还算友善,而且,她可是组织重要的研发人员,他不可能对她做什么的。而明美和爱子……她可以以死要挟。 两拨人在夜晚的寒风中僵持着,住在志保隔壁的女监护人出现了,她沉默地站在阴影中,看着他们的对峙。 半个小时后,琴酒出现了,他已经了解完事情的原委了,一下车,便杀气腾腾地走向志保。 “雪莉,你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啊。” 志保的指甲深深扣进掌心:“你们也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琴酒突然伸手,掐住志保的脖子,明美惊呼一声,而爱子尖叫道:“放开雪莉!”她想冲上去,却被明美拉住。 “你想背叛组织吗?”他死死盯着志保。 “只是……去御台场而已……”志保拍打着琴酒的手臂,艰难地说道。 御台场有很多游乐园。 “那你们绕到赤坂的安全屋做什么?”琴酒没有放开志保。 赤坂有着美国驻日大使馆。 明美开始流眼泪:“求您放开志保吧……是诸星大让我们去的……” 琴酒突然冷笑一声,形如鬼魅:“他不叫诸星大。” 他的手松开了,志保咳嗽着向后退去,又惊又惧地问他:“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是叛徒,至于是哪里的叛徒,叫什么名字,暂时还不知道,但很快就能知道了。” 冷不丁地,爱子又开口了。 “他不是叛徒。”她说,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琴酒。 明美吓得半死,伸手想要捂住爱子的嘴,但爱子挥掉了她的手。 “他不可能是叛徒!你骗人!”爱子的语气失去了平静,近乎尖叫。 琴酒饶有兴趣地看向她:“雪莉,你的妹妹看起来不能接受这件事呀。” 志保沉默不语,明美蹲了下来,抱住爱子,默默流泪。 琴酒的手机响了,他接起,听对面的人汇报了几分钟。 安全屋只是普通的安全屋,没有任何异常。 “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进嘴里,“你们还蛮幸运的嘛。” 他点燃烟,吩咐黑衣人把她们三个赶进屋里:“给我搜身。” 琴酒关上卧室的门,志保退到床边,女监护人沉默地站在他们俩中间。 “搜啊。”琴酒懒洋洋地叼着烟,命令女监护人。 志保退无可退,拼命掩饰住惊慌:“你出去。” 琴酒手里抛着从爱子那里搜出来的手机:“车上没找到sim卡,她们身上也没找到sim卡,那就只有你身上有咯。” “我是代号干部,你不能这样对我。”志保下意识捂住胸,又很快把手放下。 琴酒笑了,猛地推开女监护人,逼近志保:“雪莉,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可以对你做什么。” 志保有点想哭了,就在半小时前,她还沾沾自喜于自己在组织里的地位。就算出了事,她也可以保护好明美和爱子,她曾天真地这么认为。但今晚第一次,她深刻地意识到,即使她已经获得了代号,一旦遇到事,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免不了风雨漂泊的命运。甚至说,正因为她是代号干部,他们会拿她第一个开刀。 她的眼里闪烁起泪花:“你这样羞辱我,我以后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实验不能没有我,你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不会忘记我才好。”琴酒这么说道,但他没有继续向志保走近了。他停在那里,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志保,烟雾缭绕,喷在志保脸上,她快要站不稳了。 琴酒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转身离开了,还带上了房门,女监护人站到志保的面前:“脱衣服吧。” 志保平复了一下心跳,默默开始脱衣服,先脱上面穿的长袖,再脱下面穿的长裤,只剩下内衣了,她问女监护人:“还要脱吗?” 女监护人点点头,志保深吸一口气,解开内衣的扣子,然后慢慢把内裤脱了下来。 内裤掉在地上,志保对女监护人说:“可以了吗?” 女监护人看了一眼志保,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内裤,志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女监护人推了一下眼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两个人静静僵持了半分钟,志保率先开口:“我可以把衣服穿上了吗?” 女监护人说:“可以。” 她放过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她看着她长大吗? 志保乘胜追击:“那我可以去上个厕所吗?” 女监护人挥挥手,志保急忙捡起衣服就往浴室里跑去。一分钟后,响起了水声,又过了一分钟,响起了冲马桶的声音,然后又是水声。 女监护人和志保从房间里走出来,女监护人对琴酒说:“什么都没找到。” 琴酒又哼了一声,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看不出情绪:“浪费我时间。” 他也放过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她对组织的实验至关重要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你们可以离开,让我们睡觉了吗?”志保鼓起勇气发问。 “睡什么?”琴酒挑起眉,“收拾东西,搬家!你想被叛徒找到吗?” 赤井秀一沉默地站在横田基地的停机坪上,看着第二天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 过去的一夜,他将永远铭记在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是詹姆斯,他说:“该起飞了。” 是啊,该起飞了,早该起飞了。抓捕琴酒的任务失败后,他们连夜来到横田基地,准备撤回美国。毕竟,组织和日本政府有勾结,发现横田基地有异动后,很容易就猜出他来自美国,之后可能通过日本政府施压,让基地把他交出来。虽然基地不会这么做,但这件事就会上升到国家层面,那时就很难收拾了。他尽早离开,基地就可以装作他从未来过。 但他问詹姆斯:“劳伦斯那里有消息了吗?” 詹姆斯叹了一声气:“她们的车开走了,之后去了哪里,劳伦斯也不知道。” “他不是去明美家和雪莉家看过吗?” “没有人在那里。”詹姆斯说,“她们可能已经被组织转移走了。” 但他锲而不舍:“大使馆那里也没有消息吗?” “如果有消息的话,早就传回来了。”詹姆斯说,“你等了一夜,该走了吧。” 他没有说话,过去的一夜是耻辱的一夜,琴酒没有抓到,他的身份暴露了,明美和爱子也没有被带走。 是他的错吗? 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詹姆斯说:“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他眯起眼睛,看向探出一个头的旭日,詹姆斯和他一起望了过去。 阳光是如此微弱,驱散不了漫长的黑夜。 “你知道吗?”詹姆斯说,“有时候,你不得不先后退再反击。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放弃了,我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在我头发还黑的时候,我就开始和组织战斗了,直到我已经没有一根黑发,我才等来了你,才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你也一样,你也要学会等待。情况会发生变化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把组织一网打尽。” 赤井秀一把烟头扔到地上,脚踩了上去。 “我当然知道,詹姆斯。”他说。 他已经等待得太久了。他太知道等待的滋味了。但詹姆斯说得对,有时候,他不得不先后退再反击。他会永远记得昨夜,就像他会永远记得苏格兰,就像他会永远记得和朱蒂分手的那一天,就像他会永远记得他的父亲。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也可能会继续失去。但他绝不会放弃。打击组织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必须继续等待下去,他还可以继续等待,直到将组织逼到墙角,他的等待方才结束。 这就是他的使命。 他告别詹姆斯,走向FBI专门为他调来的喷气式飞机。 飞机升上空中,向西飞行,茫茫黑夜向后退去,连同日本那深如漩涡的罪恶。 第11章:“他是好人的话,难道我们就是坏人 诸星大叛逃后,有一段时间,组织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知道他来自美国,应该是FBI或CIA。组织在日本政府的内应花了一番功夫,找到了那夜横田基地被批准升空了两架喷气式飞机的记录,但更多的资料,内应就接触不到了。或许因为诸星大的优秀,横田基地将他保护得好好的,不让组织有机会报复他或他的亲朋好友。 在这种背景下,诸星大仍留在组织里的女友——或者说前女友——宫野明美和她收养的妹妹——广田爱子,连带着被组织严密监视并保护起来的宫野志保,一起被组织转移到了更加安全,监控也更加森严的地方。这种转移不是一次性的,经常地,一有风吹草动,或者组织疑心病发作,担心诸星大会悄悄联系上宫野明美,即使深更半夜,也会要求外勤立刻出动,将宫野明美迅速转移走。 这种转移在诸星大叛逃后的一个月内,发生了五次。因为宫野志保和宫野明美住在不一样的地方——这也是组织的一种策略,为了防止重要的代号成员被找到,特意让她们分开居住——而宫野志保的家附近又有许多外勤驻守,被频繁转移的只有宫野明美和广田爱子。常常,她们刚刚落脚,还没拜访完所有的邻居,又要把在柜子深处还没待几天的行李箱拿出来,重新出发。 动荡和漂泊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明美疲于奔命,来往于各种窗口,办理各种手续。生活不稳定,内心本该是惶惑不安的,但她太忙了、太累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各种事,要操心爱子什么时候入学,要操心爱子刚入学该怎么退学,要操心自己在研究生院最后一年的课程,要操心毕业论文,要操心去哪里打工,要操心该如何辞掉刚刚找到的兼职。这些事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和精力,让她几乎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杞人忧天,去担心诸星大有没有成功逃离组织,或者为自己和妹妹们前途未卜的未来担忧垂泪。当人被命运逼到墙角时,竟然能焕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真是不可思议。 忙碌,可以帮助明美顺利渡过巨变后不安的关键期。但对于没有什么责任需要承担的爱子,她有非常多的时间去咀嚼这件事和这件事带给她的影响。 有一天,明美牵着爱子的手往刚刚落脚没有几天的新家走去,不算那个住了五年的旧房子,那是她们这个月来的第四个落脚点。 爱子低着头,明美看着前方,想着之后要做的事,突然听到爱子冷不丁说道:“我恨死诸星大了。” 明美愣住了,她看向爱子,爱子没有抬头,她依旧盯着地面,又说了一遍:“我恨死诸星大了。” 我恨死诸星大了。 短短一句话,蕴含了无数的情感。诸星大叛逃后,明美从来没有主动和爱子聊过这件事,爱子也从来没有主动和明美聊过这件事。爱子常常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明美进进出出,收拾东西,被动地接受明美或组织的安排,从一个学校转到另一个学校,被老师安排进一个陌生的班级,又在几天后去到另一个陌生的班级。她本来就不开朗,说话总不自觉夹枪带棒、带点攻击性,既不擅长交朋友,又不擅长融入集体,频繁搬家以来,她就变得更加孤僻阴郁。 而这些,明美并没有注意到。这不能怪她,她太年轻了,不是爱子的母亲或亲姐姐,又那么得忙,还同样心烦意乱着。所以,在听到爱子的话后,她大吃一惊,第一次意识到,诸星大叛逃,竟然带给爱子那么大的影响。 “爱子,”回到家后,明美忧心忡忡地问爱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啊?”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他?”爱子爆发了,“我恨他!他应该去死!” 明美非常震惊:“爱子,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他背叛了我们!”爱子对着明美尖叫,“难道你还喜欢他吗?他背叛了你!他背叛了我!他背叛了我们!” 爱有多强烈,恨就有多强烈。曾几何时,七岁的爱子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感到冰冷、感到绝望、感到孤立无援。但明美出现了,后来,诸星大也出现了。他把她举起来,帮她去拿树枝上最高最大的气球,他背着她慢慢走回家,他牵着她的手,他和她拉钩,帮她保守秘密,他把她挡在身后,不让组织成员看到她的脸,他关心她、照顾她、教导她、保护她,在她被人欺负时,他鼓励她打回去,在她被人孤立时,他安慰她不要理睬那些小人,他教她截拳道、辅导她英语作业、给她买冰淇淋,他就像一位父亲,就像一位兄长,就像一位老师,就像一位朋友,甚至在她从未意识甚至拒绝承认的潜意识,她还有些喜欢他。在早熟的同班女生传阅兄嫁漫画时,她十分好奇地瞥了一眼,有些震惊,有些反感,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隐秘情绪。她大声斥责带来漫画的女生,结果被狠狠嘲笑一番,但有人支持她。“这明明就是不伦的嘛。”支持她的人这么说道。而那一天回去,她试探地叫了他一声哥哥,虽然她很快就改口了,但毕竟她叫过他哥哥,就像她叫明美姐姐一样,哥哥和姐姐,姐姐和哥哥,他们填补了她生命中的空缺,填补了她内心的空洞,在她七岁以后,再一次给了她家的完整和温暖。 但这一切,全部都被打碎了。亲手做出这一举动的人不是组织,不是闯入家中的黑衣人,不是那个破开兔子玩偶的男人,而是他!是他亲手打碎的!他甚至从一开始就不是她们这边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是卧底,是叛徒!他背叛了组织,他背叛了她们,他背叛了她。 被给予再被剥夺,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予。她本来已经在努力融入同学们了,她本来已经交到一个朋友了。但一切都没了,都没了,她的身边又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了,她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恨死诸星大了。 她曾经多么信任他,多么喜欢他,她告诉他她的秘密,她每天盼着他出现,她焦虑不安地等着做任务的他回来,一听到门开的声音就会探出头去,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抱着他的脖子,她说:“你不可以离开我们。” 你不可以离开我。 她恨死诸星大了。 愤怒、痛苦、被背叛,她的心里有一只绝望的小兽,在疯狂地撞着笼子,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这种情绪,只能用最简单最直接最现成的语言表达。 “你该杀了他。”爱子对明美说,“如果是我,我就会杀了他。叛徒必须死,他背叛了组织,他必须死!” 明美已经不再吃惊,她开始悲哀,因为她意识到,爱子受组织影响的程度,比她想象得要深很多很多。 “他是个好人……”明美很伤心地说道,“他背叛组织是有苦衷的……” “他是好人的话,难道我们就是坏人了吗?”爱子盯着明美,“难道我们就是坏人了吗!” 难道我们就是坏人了吗? 这一句话,猛地击中了明美。 是啊,他是FBI派来的卧底,她们才是这个犯罪组织中的一员,即使她们什么都没做,她们的存在也是这个巨大的罪恶齿轮中的一部分,而志保,更是组织的核心成员。 但这是她们的错吗?她们出生在组织,成长在组织,用着组织的黑钱,受组织控制、洗脑,但也被组织剥削、迫害,她们有选择吗?她们甚至不能离开这个组织。难道这是她们自愿的吗? 那些被组织迫害的可怜人会被同情,那她们呢?谁来同情她们? 谁又能来拯救她们呢…… 想到这里,明美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瞬间崩塌,被忙碌掩盖许久的问题浮出水面,天真无忌的话语戳破所有的伪装,直指一切的本质,让她再也不能承受。 于是她哭了出来,一开始只是掉眼泪,然后越哭越大声,几乎是接近嚎啕,也不管爱子就在身旁。 她不断得哭啊哭啊,仿佛要流尽前二十三年所有没流尽的眼泪,她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疯狂地哭啊哭啊,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爱子被吓到了,她呆呆地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看着明美哭泣。明美很少在她面前哭泣,就像她很少在明美面前哭泣。生活在组织的女孩很少流泪,她们默默地承受一切,无论是父母的死讯,还是男友的叛逃,还是关于自身命运的所有宣判,她们用各种东西保护着脆弱的内心,或是愤怒、或是仇恨、或是忽视、或是忙碌,直到那里环绕起一道坚固的围墙,直到那脆弱的汗水,不再轻易从眼睛流出。她们沉默地站在原地,柔弱如蒲苇,坚韧如磐石,任凭风吹雨打、大浪滔天,任凭命运一次次把她们带往更加酷烈的彼岸,她们都沉默地站在那里。 但是啊,但是啊,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们也会崩溃,也会哭泣,也会被短暂地打倒。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带我加入组织?你们为什么要把志保生在组织?叔叔阿姨,你们为什么要把爱子生在组织?你们为什么不把爱子带走,不把我带走,不把志保带走?大君,秀一,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不把爱子带走,不把志保带走? 神啊,有谁能来救救我,拜托了…… 明美哭了好久好久,一开始,她还有力气,但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只有眼泪还在掉,已经发不出其他声音,做不出其他动作了。 爱子一直站在她的旁边,等到她慢慢平静下来,走上前,抱住了明美。 “姐姐,”她说,“别哭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伤心。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听你的话。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就像从前一样。” 明美回抱住爱子,她的手上全是泪水,可能还有鼻涕,但她紧紧地抱着爱子,把头放在爱子的肩窝里,搂着她不放,仿佛要把她按进自己怀里。 明美很冷,但她的内心却平静下来,发泄完以后,她竟然获得了无穷的勇气,全身慢慢充满了力量。 没有人可以拯救她们,强大如大君,神通广大如FBI,都没办法从组织手里把她们带走。从现在开始,只剩下她们了。如果想要逃离组织,想要生活在没有阴影的地方,呼吸没有罪恶的空气,只能靠她们自己。佛不渡人人自渡,只有她们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从现在开始,放弃期待,停止幻想,在组织里就不会获得幸福,在组织里就不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不要再软弱地逃避,不要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正视她的处境,为唯一的解决方法而努力。她要做好一切准备,直到机会来临的那一天,牢牢抓住,然后带着志保和爱子,逃离组织的魔爪。 触底就会反弹,人被逼到墙角,就会爆发出无穷的意志和潜力。当明美认清现实,意识到只能靠她自己时,她突然变得无比得强大、无比得坚定。 这是一场战斗,她或许不会赢,但她绝不服输。 第12章:“恨组织有什么用?难道我们还能离 对于宫野明美,逃离组织不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想法。从很早开始,她就有所怀疑,父母的死,和组织脱不了干系。但她毕竟在组织长大,被广田夫妇抚养,生活还算优渥,又有什么理由离开组织,过那种无根无木的生活呢?她不是不知道组织的非法本质,但当时的她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等广田夫妇也原因不明地去世,她对组织的怀疑更深一层,对组织的恐惧也更深一层。她意识到,即使她不参与组织的事,即使她努力过一种普通的生活,组织最终也会对她产生影响。她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开始认真思考离开组织的可行性,却发现自己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案例。犹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组织在她心中投下巨大阴影。为了抵御这种压力,她逼迫自己忙起来,用各种各样的打工填充生活。仍然,她没有下定决心,十一年的巨大惯性让她无法想象离开组织后的生活,只能盲目打工赚钱。她心中本就没有清晰的计划,又听说志保获得代号,就把念头再次摁了下去。这样过也可以,她想,只要姐妹三人在一起,互相扶持,就不会有什么困难。 但做一个听话的组织成员,就能躲避组织带来的风暴吗? 显然是不能的。 组织的要求没有止境,组织的胃口没有止境,底线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最后,做任何事都是不听话。不然,宫野夫妇因何亡故?广田夫妇又因何亡故? 这个道理,是遇到诸星大后,她才逐渐明白的。那时,有关诸星大亲手处理了叛逃搭档的消息,在代号成员里迅速传开,连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了。 志保告诉她,这件事闹得很大,就连实验室,都有人被牵连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被带走的检测人员?” “是的。” “最后查出来,那个人是叛徒吗?” 志保避开她的眼神:“他没有再来上过班。” 他没有再来上过班。 有多少人没有再来上过班? 是不是叛徒重要吗?你被组织怀疑了,你就倒霉了。 这是你的错吗? 不是。 但这不是你的错吗? 过去,你难道没看过别人被怀疑吗? 为什么不早点逃离?为什么还自欺欺人?为什么继续为组织工作?为了那有限的、一触即破的幸福吗? 那时,诸星大还没有叛逃,她躺在床上,看向一个月前他侧腰上还没有的伤疤。 她突然问他:“你杀过人吗?” 他看向她,绿色的眼睛像压抑千年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于脆弱的薄冰后翻滚着怒吼的岩浆。 过了很久,他答:“杀过。” 他的声音很沉,甚至有些干巴巴的,像是喉咙发紧,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勉强挤出一些声音。 那时她还不懂,直到痛苦堆积如山,直到内心早已麻木,一张口,言语就苍白萎缩,消散在沉默的空气中。 有时候,她会想,这是不是她活该。 因为她从来没有正视广田夫人晚归的身影,因为她从来没有正视志保的欲言又止,因为她从来没有正视诸星大身上的伤疤。 所以,她也没有正视诸星大那些许的不对劲。 如果掩耳盗铃是一种罪,那她已经赎清了。 享乐的时代结束,空中楼阁倒塌,美好成了旧日幻影。凛冬已至,她唯有战斗到底。 她把丢了很久的英语重新捡起来,并督促爱子努力学英语。她开始每天跑步,凌晨五点起床,绕着街区跑一个小时,直跑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因为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要带着志保和爱子,逃离组织! 她暂时还没想出好的计划,但学英语和锻炼身体总不会出错。学英语,是因为诸星大是FBI,她相信,只要她能带着志保和爱子成功进入美国大使馆,之后的一切就不会成问题。锻炼身体,是因为逃跑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即使暂时逃不出去,也要比琴酒,或者组织里的其他人活得更长。 对了,还要苦练车技。有一次,她开车经过美国大使馆,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忍住没有直接冲进去。她看着后视镜里远去的建筑和门口站岗的士兵,手心全是汗。 如果再让她回到那一天,她会直接开车带着志保和爱子撞进美国大使馆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天后,她有整整一年,没有再单独见过志保。 志保就是她和爱子在组织里的人质,她和爱子,就是志保在组织外的人质。 明美要求爱子和志保也一起锻炼身体。 起初,志保不太愿意,但明美语气不容置疑。志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爱子没有任何不情愿。自从明美在她面前崩溃大哭了一场,她就变得特别听话,明美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任何异议。她只跑了一天,就爱上了这项运动。凌晨的东京街头漆黑寒冷,她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在街上撒丫子狂奔,明美追都追不上。有一次,她甚至一边跑步一边大喊,把街坊的邻居都吵醒了。等明美终于赶上,就见她捂着腰站在街头,眼泪鼻涕直流,胸腔呼哧呼哧如一只破风箱般剧烈作响,喘得和什么一样。 “你还好吧?”明美也有些气不匀,捂着腰问爱子,“你不要……不要跑那么快。” “跑得……太爽了……”爱子用手背胡乱地擦着鼻涕。明美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一张,自己也拿了一张。 她们在原地站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她们已经不频繁搬家了,但为了监视她们,组织在她们家中装了窃听器,装得光明正大,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明摆着要她们知道。一开始,组织甚至会派人跟着她们一起晨跑,但最近,可能是觉得她们只是在单纯晨跑,就撤走了监视她们的人。于是,这慢慢走回家的十分钟,竟成了她们唯一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候。 “爱子,”明美搂着爱子的肩膀,开始做整个逃跑计划中最重要的工作,“你怎么看组织?” 爱子擤了擤鼻涕:“什么叫怎么看组织?” 明美凑近爱子的耳朵,声音也压低了:“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是谁造成的?” 爱子垂下眼帘,她是听明美的话,但不代表她认同明美的话。她知道明美想听到什么答案,但她并不认同,所以她执拗地不说。 明美等了一会儿,见爱子不回答,知道今天又没成功,有些失望地替爱子回答:“是组织。” “是诸星大!”爱子还是没忍住反驳。 明美把爱子搂得更紧了:“叔叔阿姨不是被组织杀害的?” 爱子看着脚尖,不说话。 “我知道你恨诸星大,但你不恨组织吗?” “恨组织有什么用?”爱子挣开明美的怀抱,双手握拳,眼睛睁得大大的,“难道我们还能离开组织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调却很尖很尖。 家到了,爱子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因为过于激动,她开锁时甚至没拿稳钥匙,在锁孔上重重地划了一下。明美被留在原地,楞楞地看着大开的家门和消失在房门背后的爱子。 不能离开,是一道精神枷锁,禁锢住所有在组织生活的人。 但宫野明美岂是轻易放弃之人?她意识到爱子的问题所在,更是下定决心要把爱子带离组织。孩子本是纯洁无瑕的花朵,生长在黑暗里,就会蜷曲、枯萎、染上黑暗的颜色,生长在阳光下,就会挺拔、茁壮、染上阳光的颜色。爱子在组织里出生,在组织里长大,人生短短十二年,从未见过正常的、外面的世界。她又怎么忍心让爱子继续留在组织,直到被彻底涂污,成为群鸦中的一员呢? 她开始给爱子讲故事,时不时穿插几句点评。她问:“你喜欢哈利波特吗?” 爱子一天前才看完第七部的上集,为多比的死哭得肝肠寸断。 明美握着爱子的手:“伏地魔很可恶是不是?” “哈利能打败伏地魔吗?”爱子也紧紧握着明美的手,“邓布利多都死了……” “伏地魔杀了哈利的爸爸妈妈,伏地魔接管了魔法部和霍格沃茨,伏地魔手下还有很多很多食死徒。” 爱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明美。 “但是哈利放弃和伏地魔战斗了吗?他没有。他没有因为恐惧而放弃。正是因为那么多人死了,他才要继续战斗到底。”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黎明,太阳直射点越过赤道,向北回归线移动,白日长过黑夜,日出越来越早。清晨的寒意尚在,但大汗淋漓的后背蒸腾出源源不断的热气。她们晨跑结束,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白点,渐渐地,世界开始变亮,黑暗向后褪去,金光犹如刀锋,撕破天际线,拉起新的幕布。 太阳升了起来。 她们没有回家,而是坐在某栋一户建的楼梯上,看完了日出的全过程。 爱子抱着明美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窝里,明美搂着爱子的肩膀,无意识地上下摩挲着。 “哈利会战胜伏地魔的。”明美喃喃道。 第13章:“不要和外勤谈恋爱,很危险。” 在组织里长大的女孩都很敏感,虽然她们敏感的点可能因为经历、性格和智识的不同而各有不同。 明美对善恶边界十分敏感。所以,在她发现诸星大似乎并不喜欢组织的工作时,就暗暗起了疑心。这种疑心被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佐证,又在最后,被他亲口承认。 她恨诸星大吗? 不能说不恨,不能说没有任何埋怨,不能说没有任何委屈,不能说没有任何后悔,不能说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但要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和他在一起。 是的,她能很坦然地承认这一点。 他告诉她他的真名,他说他叫赤井秀一,他说他是FBI的卧底,他如此坦诚,如此信任她,而她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很多夜晚,她实在坚持不下去,她感到疲惫,感到痛苦,连话也说不出口,却还要在爱子面前强撑微笑,她就会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赤井秀一。 她一直念一直念,直到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念出口,才意识到这样会给他带去风险,给自己带来风险,就开始改念诸星大这个名字。 诸星大。 诸星大这个名字比赤井秀一好听。赤井秀一可能属于很多人,但诸星大是属于她的。 诸·星·大。 她没事就念,嘴里喃喃已成习惯。每念一遍,她就感觉全身流过一股温暖,流过一股力量,流过一股坚定,仿佛他还在她身边,他从未离开。 她一直记得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要坚强,你可以的。” 她要坚强,她可以的。 她可以的。 爱子也在心中默念诸星大的名字。但不同于明美那满怀希冀和爱意的念法,不同于那满载寄托和救赎的念法,她的念法充满仇恨,充满愤怒,充满被背叛的心碎和痛苦。 诸星大!她时常冷不丁在心里想起这个名字,然后在后面紧跟一句:我恨死你了! 我恨死诸星大了。 她常常这么在心里重复,盯着地板,盯着鞋尖,盯着一切别人看不到她表情的地方。 我恨死诸星大了。 她也是很敏感的女孩,她能感受到别人的善意和恶意,能感受到别人是否喜欢她,是否对她好。老师不喜欢她,同学不喜欢她,但姐姐喜欢她,志保对她好,诸星大…… 诸星大也对她好。 她真的这么恨诸星大,恨他恨得要死吗? 不一定。 但她不能坦然承认自己对他的喜欢。那叫不出口的“哥哥”,那搞不明白的少女心思,那追随身影的眼神,那懵懂的悸动和孺慕,那些微的欣喜和沮丧,都太过复杂。 于是她选择了恨。 很简单,他背叛了她,所以她恨他。完美的逻辑,挑不出毛病。 是的,她对阵营也很敏感。她的心中有很多个圆圈,最里面的圆圈站着她和姐姐,稍大一点的圆圈包括了志保,圆圈一层层变大,扩散出去,最大的圆圈代表了整个组织。一开始,诸星大是组织外的“那一边人”,后来他加入组织,成了“她们这一边”,再后来,他走进志保所在的那个圆圈,最后,他走进明美所在的那个圆圈。 情绪太复杂,生活太痛苦,只有恨简单粗暴,支撑起一个孩子的全部世界。 志保也很敏感,因为她太过聪明,总能观察到许多别人观察不到的地方。在诸星大还是她司机的那短短几周,她就察觉出诸星大的不对之处。他太过不卑不亢,出入戒备森严的实验室,也没有手忙脚乱,不是早已见过许多大场面,就是城府深沉到可怕。他处理事情来冷静沉稳,平日不起眼地站在角落,身姿看上去松散又随意,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其实关注着现场发生的所有一切,就像一匹蛰伏中的黑豹,随时可以爆发,给猎物致命一击。 这样一个男人,会是找不到工作的无业游民?她不相信。明美一定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他不是别有目的地接近组织,就是藏着极大的野心,想要借着黑暗向上爬,迅速出人头地。 她开始试探他,但他做得滴水不漏。他叫明美“明美”,叫爱子“爱子”,却叫她“雪莉”。他不把她当成女友的妹妹,他把她当成组织里的同事。 后来她想开了。就算他别有目的,他有能力在组织里挣得一席之位,没有抛弃或伤害明美,就可以了。多少男人发达后抛弃糟糠之妻?多少男人过河拆桥,反咬一口?他也算人品不错。 那时,她还没意识到,她从很早开始,就已经在关心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地位了。 后来有一天,他正好有空,惯例来实验室找她,要把她送回家。 说是要把她送回家,其实是想在车上交流情报。有些信息,外勤不一定知道,但实验室的人却知道。为什么实验室的人知道?因为无论是外勤,还是情报人员,都喜欢找实验人员做情人。 是的,这又是一种不平等。如果组织的人喜欢跨部门内部消化,为什么不是外勤和情报人员内部消化?当然是因为,如果外勤和情报人员闹掰了,情报人员会担心外勤假借做任务的名义报复自己,外勤也会担心情报人员反手陷害自己。而柔弱的、只会做实验的、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实验人员,除了悄悄给枕边人下毒,又能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报复行为? 她愤愤不平地上车,和他说:“你们想从我们这里打探消息,又瞧不起我们。” 诸星大说:“我可没有瞧不起你们。” “你以为就你一个外勤整天围着实验室转吗?”她冷笑。 “有人找你麻烦了?” 这倒没有,但她一个实验室里关系尚可的同事,和外勤闹掰后被外勤掐着脖子抵在墙上。那个外勤用很难听的话咒骂那个同事,咒骂他们实验室的所有人,说他们是组织里的蛀虫,拿着外勤拼死拼活赚来的钱,整天捣鼓一些有的没的,宣称是做实验,但什么都没研究出来。 她想了想,说:“之前和你说的那个琴酒,最近经常出现在实验室。” “他对你态度不好?”他的眼神犀利起来。 “没有。” 诸星大看向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不会是要泡你吧?” 瞧瞧这个人说的什么话!但是她的耳朵却忍不住红了起来,她捏紧拳头,有些不服气地想,她都要十六岁了,谈谈恋爱怎么了?而且,她每天不是在做实验,就是在做实验,身边的男性,除了那些像白切鸡一样的实验人员,就是那些和实验人员谈恋爱的外勤,或者来保护、接送他们的外勤。哦,其中还混了一两个情报人员,但还是外勤居多。毕竟,组织里最不缺的就是外勤,像消耗品一样的外勤。 但诸星大说:“不要和外勤谈恋爱,很危险。” 志保挑衅:“你不就是外勤吗?你是说姐姐不应该和你谈恋爱?” “琴酒不一样,他很危险。” 叛逆心上来了,志保故意说道:“哦?是因为他亲自处理了他叛逃的搭档?你不也亲自处理了你叛逃的搭档吗?” 她戳到他的痛处,他沉默下去,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突然又开口了。 “如果我有妹妹,我绝对不会让她和琴酒,或者和我这种人搞到一起。” 他在绝对两个字上加了重读。 震颤从脊椎骨的尾端窜上头皮,她感到非常非常不舒服。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种不舒服的来源。 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他说得已经不能再直接了:虽然我是明美的男朋友,但易位而处,如果明美是我的妹妹,我打死也不会同意这桩恋情。同样地,因为你是明美的妹妹,所以我也非常非常不赞同你和外勤谈恋爱。 他非常地坦诚,甚至坦诚到一种可耻的地步。他或许听说过那些和外勤闹掰的实验人员身上发生的事,或许没有听说过,但她是知道的,因为就发生在她身边。 但是,这话说得,就像是她有选择一样…… 难道她的同事选择了去和外勤谈恋爱吗?难道她的同事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吗?难道她的同事不害怕,万一和外勤闹掰后,被外勤打击报复吗? 看上去,她们有选择拒绝的权利,但其实,她们没有。 就像她们生在组织,长在组织,被组织安排着走上对组织有利的道路,她们没有选择。 男性在组织里受到组织的压迫,女性在组织里受到男性和组织的双重压迫。 而这一切,是男性体验不到的。他们一出生便拥有特权,不自知地流露出傲慢,有些人的傲慢相对更明显,有些人的傲慢相对更不明显,但或多或少,他们身上都有这样的傲慢。 在之后的漫长人生里,宫野志保和许多男性打过交道。他们有些位高权重,有些富甲一方,有些聪慧过人,有些孔武有力。他们有些尊重女性,有些不尊重女性,有些自以为自己尊重女性,有些装得很尊重女性。但没有一个男人,能真正体会到,身为女性,所经历的那些处境。 甚至,对于快要十六岁的宫野志保,她也不了解自己的处境。 那时她还天真,经历得还不够多,身边的人也还算正直高尚。她还不知道,她还将遇到什么样的人,还将经历什么样的狂风暴雨。 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可能没有选择。 见志保没有再说话,脸上的神情也不太美妙,诸星大以为自己吓到她了,就安慰她:“好了,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只是和你开玩笑。琴酒可能也是来打探消息的,像我一样。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拼上性命我也会保护你的。” 几年后,当这句话再次从他嘴里说出时,志保唯有冷笑不止。 她需要他保护吗?她难道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他又要从谁的手上保护她?难道不正是他们这群男人,他们这群外勤,给予她们最大的伤害吗? 明美坐在志保家的客厅里。她已经二十四了,刚刚从研究生院毕业,进入组织的幌子公司,作为一个普通的职员,经手组织能暴露在明面的业务。 爱子也在,她刚满十三岁,还是瘦瘦小小,没有发育。她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 志保在厨房里煮咖啡,她十七了,曲线优美,前凸后翘,已经有了女人的韵味。 明美走进厨房,帮志保收拾东西,这还是诸星大叛逃后,她第一次,在没有组织成员在场的情况下,和志保见面。 志保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有人告诉我,前几周,组织知道了诸星大的真实姓名。” 明美狠狠吃了一惊,虽然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但志保一直在观察她,立刻就把这吃惊收入眼底。 “是吗?”明美故作轻松地说道,“除了名字,他们还知道了什么?” 志保捏着咖啡壶柄的手微微用力:“你不会是在担心他吧?” 明美确实在担心他。组织一直没有放弃追杀诸星大,如今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就可以很方便地查到他的亲朋好友,进而把他引出来。但她看着志保染上怒气的双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担心他被组织报复?”志保一下子就猜中了,“比起担心他,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人家神通广大,在外面逍遥快活。我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余力担心别人?” “对不起……”明美的眼睛里有了水光,“是我连累了你……” 志保冷静下来:“你没有连累我,真要说的话,是我连累了你。”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厨房里只有咖啡机冒出的嘟嘟声响。 过了一会儿,志保先开口了:“我是想提醒你,让你有一个心理准备。有人最近正在追杀他。如果他死了,你不要太伤心。” 怎么会不伤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要是死了,下一个,不就轮到她了吗? 但志保却不这么看,她盯着咖啡机上的蒸气,有些阴暗地想:他死了,说不定对她们是一件好事。 他或许真有一个妹妹,被保护得好好的。而她们呢?在泥潭里沉浮、挣扎、飘零如秋日的落叶。 他明明是卧底,却还是接近明美。他不知道这种行为会给她们带来什么吗?他当然知道,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嘴上还冠冕堂皇地说着那种话,真是可耻! 很多夜晚,她从梦中惊醒,总会后怕地想起那张sim卡。如果那天,琴酒执意要留下来看她搜身,她会遇上什么?如果那天,女监护人翻了那条内裤,她会遇上什么?如果那天,女监护人没有同意她去洗手间,她会遇上什么?如果那天,琴酒说:再搜!她会遇上什么? 有太多的意外了,如果她不是脑子一抽把sim卡藏在自己内裤里,如果她直接把sim卡从车窗扔了出去,如果她没有成功让sim卡和内裤一起掉在地上,如果马桶堵住了,那张sim卡没有被她冲进下水道。 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想,不敢想。 有时候,她对琴酒又恨又怕。有时候,她又因他放过她而充满感激。 有段时间,她对自己在组织里的地位感到很不确信。但他们把她安顿在新的住所,又把整个实验室搬迁到新的地方。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外勤不被允许靠近实验室,所有人都放松了不少。组织开通了班车,又给所有实验人员安排了集体宿舍,但她还是一个人住。女监护人被撤职了,但新的监护人顶了上来。他们住在她的隔壁,住在她的楼上,住在她的楼下。 偶尔,琴酒也会出现。伏特加开车,她和他坐在后座。他带她去吃饭,或者给她带晚饭。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感到不安,感到紧张,感到压力,还感到一丝隐秘的期待。 或许,一切会变得不一样。 或许,她是不一样的,她和别人都不一样。在组织这样的环境里,她还是可以靠一些优势,靠一些聪慧,靠一些美貌,靠一些手段,获得一些话语权。 可能不多,但足够庇护她和明美、爱子。 走出厨房的时候,明美突然意识到不对,开口问志保:“是谁告诉你这些事的?他的真名,有人在追杀他,都应该是机密吧。” 志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爱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她站在地上,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明美和志保,表情十分阴沉可怕:“谁的真名?谁在追杀谁?你们是在说诸星大吗?” 志保看了一眼错楞的明美,心里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或许,比起“她从哪里知道”的问题,爱子对诸星大的恨意,更能占据明美的注意。 “是啊,”志保说,“我们在说诸星大。” 明美瞪了志保一眼,但来不及了,爱子走近志保:“他的真名是什么?” “他叫赤井秀一。”志保说。 赤井秀一。 爱子垂下眼帘,默默念起这个名字。 赤·井·秀·一。 第15章:“骗子……我才不相信你……”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打扫干净。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加高尚? 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但当我们摆脱这具腐朽的皮囊,在那死亡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这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折磨,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 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样一种考虑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行动的意义。 明美走下出租车,走上码头。 琴酒的身影出现在集装箱后,旁边是伏特加。 她没有看到志保。 爱子仍旧被关在家里。 从被锁住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放弃逃出去。她从明美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发夹,掰直,插进锁孔里,学着电视剧里的特工撬锁。但她没学过撬锁,只知其形,不知其意,捣鼓了半天,都没有成功,甚至把锁给弄坏了。 她开始撞门,门是向外开的,被家具从外面堵住了。 或许,在搬进来的那一天,明美就有所准备。 门把手已经被爱子掰断了,横亘在她和自由之间的,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张门板。但这门板如此牢固、如此坚不可摧,好似命运的铁笼,嘲笑所有妄想发起挑战的狂徒。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往门上撞。她肩膀疼得不得了,断掉的把手孔划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流下鲜血。但她没有放弃,仍旧一次又一次地用身体撞击着门板。左肩撞疼了,就用右肩撞,右肩撞疼了,就用左肩撞。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令人心碎地挣扎着。 把手断裂处的金属刺扎进她的肉里,她摸了摸,一时半会儿没找到那根刺。 她坐到地上,开始哭泣。 哭了一会儿,她找到不知什么时候被丢到床上的手机,开始给明美打电话。 明美没有接。 再拨。 依旧没有接。 再拨。 再拨。 再拨。 她给志保打电话。 志保也没有接。 现在该怎么办?爱子背靠着门,呆呆地看着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给明美发邮件,给志保发邮件。 她发了好多好多封邮件,打了好多好多次电话,但没人回她的邮件,也没人接她的电话。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把目光转向窗户。 她慢慢走向窗户。 这里是一户建,但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需要爬一段楼梯才能进入玄关。她试图打开窗户,果然,也被锁住了。 她把脸贴在窗户上,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大概是二层楼的高度,下面是矮灌木丛。 好了,就从这里出去吧。 梳妆台的椅子是塑料的,她就拿装了化妆水的玻璃瓶去砸窗户。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要从角落砸,竟然去砸窗户的中心,砸碎了几个玻璃瓶,也没有把窗玻璃砸破。 已经没有玻璃瓶了。 她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拿起装了卸妆水的塑料瓶,用瓶盖去戳窗玻璃的角落。 她连续不断地发力,没有任何间隔,又快又猛地砸着那个角落。 很快,她听到窗玻璃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继续去砸玻璃。卸妆水的瓶盖已经凹了进去,她就用其他塑料瓶,甚至举起那把塑料椅,站在梳妆台上,用椅子脚去砸玻璃。 一层玻璃碎了,还有一层,而她已经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那不是安眠药。”明美看向琴酒,沸腾的焦灼的内心,慢慢凉了下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是安眠药?”琴酒嘲讽地看着她。 是啊,他没有说过那是安眠药,是她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安眠药…… 她眨眨眼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志保呢?” “她可是组织里的红人,又怎么可能让你带走呢?” 如果人太想要做一件事,又没有退路,就很容易走上绝途。 而她太想要,太想要离开组织了。 枪声响起,明美倒在地上。 这次行动的第一滴血,是那个为了阻止他们抢银行而被杀死的警卫。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从因这次行动而死的第一个人开始,这次行动,就被蒙上了不详的阴影。 广田健三死了,是她委托毛利小五郎找到对方的。 广田明也死了,是她亲手把“安眠药”加在饮料里的。 如今,终于轮到了她。 残阳如血,黄昏的码头,她倒在地上,看着白昼慢慢变为黑夜,看着乌鸦飞起,盘旋在远处的天空。 itriedsohardandgotsofar,butintheend,itdoesn'tevenmatter. itdoesn'tevenmatter. “喂!坚持住啊!”江户川柯南跪在她身边,焦急地喊着,但她能感到生命力从自己身体里不断流失。 没事的,不要为她担心,不要为她难过。她死了,她解脱了,从人世无涯的苦难中解脱了。 再也没有痛苦,再也不需反抗,再也不用承受,再也不会流泪。 她只是,放心不下,她的两个妹妹啊…… 爱子还那么小,志保还在组织,她走了,她们该怎么办呢…… 她拿出新买的手机,把早就设置好的定时邮件提前发送,用尽最后一口气,删掉刚刚发送成功的两封邮件。 然后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 叮的一声,邮件发送到目标对象的手机里,还在砸玻璃的女孩停下动作,看向被丢到床上的手机。 她慢慢走向那部手机,拿了起来。 “爱子,”那个没有署名的新号码如此写道,“对不起,我不能来接你了。你要自己活下去,逃出去。门钥匙在床底的鞋盒里,钱在抽屉里,拿上直接去美国大使馆,说你要申请fbi的蒸发密令,担保人是赤井秀一。” 泪水落了下来,她看向床底,那里确实有个鞋盒。 “骗子……”她喃喃,“我才不相信你……” 她站在那里,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忽然,她猛地转身,用尽全力,冲向窗户,用自己的身体去撞那个已经布满裂纹的玻璃窗。 最后一层玻璃破碎,她抱住头,蹲在地上,碎玻璃纷纷扬扬地从上方落下,扎在她的手背上、扎在她的手臂上、扎在她的后背上。 她拔掉身上的碎玻璃,拉开抽屉,把钱装进口袋,拿上手机,踩着椅子,爬到梳妆台上,又爬到窗沿上。 窗沿很窄,她扶着满是碎玻璃的窗框,慢慢站了起来,将身子探到外面。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如血的夕阳快要沉到地平线下。她的泪水和汗水已经干涸,被黄昏的冷风一吹,全身都在发抖。她垂下眼帘,看着脚下的矮灌木林,一咬牙,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第16章:“姐姐死了,你快逃吧。” 爱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她想去找明美,但她不知道明美在哪里。她绝不相信那封邮件说的话,她不能相信,她不愿相信。 但一辆运尸车开了过去。 她怔怔地看着运尸车开过去,直到运尸车即将消失在街头,她才犹如大梦初醒,跟在后面跑了起来。 她跟着跑啊跑啊,实在有些跑不动了,感觉要跟丢了,正巧看到一辆出租,立刻拦下,跳了上去。 “跟上前面那辆运尸车!”她说,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这些够吗?开快一点!” 出租司机心领神会,脚踩油门,追了上去。 到了地点,是警察局,她跳下出租,看到运尸车的门正好打开,两个男人抬着一具担架走了出来。担架上蒙着白布,胸口的位置,隐约透出一片红色。 她冲了过去,几个警察正好在旁边,看到她,把她拦了下来。 “小妹妹,”警察问,“你要去哪?” “放开我!”她盯着那具蒙了白布的担架,开始挣扎。 “这里不是你可以玩的地方。”警察说。 这时,一阵风吹过,白布被掀起一个角,露出底下躺着的人。 她停止了挣扎。 警察终于注意到她的异常,询问她:“你认识这位死者吗?” 死者……她五内俱焚,整个人都呆住了。过了几秒,从她的胸腔中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的、令人心碎的、绝望的悲鸣。 “我不认识!”她几乎是哭喊着尖叫出来。 然后她就跑走了,一秒也不想多待。 爱子在街头流浪。 她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但她不想吃饭。 经过一个公共电话亭时,她突然想起什么,摸了摸口袋,掏出几枚硬币。 她开始给志保打电话。 志保还是没有接。 她挂断电话,坐到地上,拿出手机,给志保发邮件。 “姐姐死了,你快逃吧。”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回邮件?你看到我的邮件了吗?看到快回复。” “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邮件?回我邮件!!” 一只手伸了过来,拍了拍爱子的肩膀,爱子尖叫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 是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她看向爱子:“小姑娘,你还好吧?身上怎么有血啊?” “我没事。”爱子警惕地捂住肩膀,那里的衣服被断裂的门锁刮破,扎进一根金属刺,又被碎玻璃划破,流了不少血。 “你是和家人吵架,赌气跑了出来吗?你吃过饭了吗?要来店里吃一碗面吗?” 爱子犹豫地看向老奶奶背后的拉面店。夜色如水,小店的昏黄灯光倾泻在街道上,显得如此温馨宁静。 要不要进去吃碗拉面呢?她心中的天平摇摆了一会儿,但念头一转,她又戒备起来。或许,面前这个看上去慈祥的老奶奶是某个组织成员伪装出的假面,等着她进去,就把她抓起来杀掉。她摸了摸饿了一天的肚子,咬牙拒绝:“不用了,谢谢您。” 她又跑走了。 宫野志保工作时是不能看手机的。组织宣称手机的电磁波会干扰到实验室的精密仪器,但生物实验室里有什么仪器精密到会受电磁波干扰呢?不过是又一条没有意义却必须要服从的规矩,以此体现他们对组织的忠心和顺从。总之,她每次进实验室,都要把手机放进私人储藏柜,直到出实验室,才能把手机拿出来。虽然有些不方便,但她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工作时不看手机,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吧? 今天,她工作了一整天。其实实验已经告一段落,但要整理的资料,要写的报告还有很多。中午的时候,她走向储藏柜,准备把手机拿出来,一边吃饭一边看看有什么邮件,但一个员工追了上来。 “雪莉,”那个员工的语气充满尊敬,还带着点紧张,“实验出了点问题,您能来看看吗?” 志保皱了皱眉:“一定要现在说吗?” 员工察觉到她的不高兴,但还是鼓起勇气:“是aptx-4869,重复实验的时候,有个小白鼠——” “我知道了。”志保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打断员工,把刚刚脱下的实验服又穿了回去,“你去帮我打个午饭,我去看看。” “好的好的,”员工十分感激,做实验的时候,看到那样的结果,他又恐慌又害怕,以为自己把实验搞砸了,不得已才来救助雪莉,“是b-3号小白鼠,您要吃什么?” “随便,”志保说,然后想到什么,叫住员工,“你没有告诉别人吧?” 员工摇头:“没有,我直接来找您了。” “你做得对,因为这可能是你自己的操作失误,你告诉别人,可能会给你自己带来麻烦,知道吗?” “我知道了,谢谢您,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志保走进实验室,果然看到b-3号小白鼠变小了不少,她摇摇头,把这只小白鼠处理掉。 aptx-4869在现阶段仍旧是个失败的半成品,除了杀死使用者,几乎没有其他效果,除了在极偶然的情况下,能让使用者的身体变为幼年状态。 她本来应该把这个现象报告给组织的,但她想到那个名为工藤新一的高中生侦探,动了恻隐之心。 如果报告给组织,他就要死了吧。 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个概率极小的副作用,她便悄悄隐瞒下来。 她已经接触到组织那黑暗的一面了。她知道组织在做活体实验,知道组织杀人如麻,知道组织如何处理叛徒和无用之人。但她是一个研发人员,她仍旧可以自欺欺人,假装自己双手没有沾上鲜血。 员工回来时,她已经把小白鼠处理好了。贴了b-13标签的药盒里还剩一颗药,以防万一,她把那颗药放进了自己口袋。 “这个实验体没有问题。”她说了一通十分高深的理论,把员工忽悠过去。然后她走出实验室,匆匆扒了几口饭,重新开始做实验。 加班,无尽的加班。她忙到晚上七点半,终于可以收工了。 她走出实验室,脱掉白大褂,打开储藏柜,拿出手机和其他随身物品。 手机里有43封邮件和29个未接电话。 最新的那封邮件显示了内容,来自一个不知名号码,上面写着:“收到邮件请立刻回复。” 这个号码总共发了42封邮件。 她从最新的那封往回看。 十分钟前: “回我邮件!!” 半个小时前: “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逃出来了吗?” 四十分钟前: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回邮件?你看到我的邮件了吗?” 一个小时前: “姐姐死了,你快逃吧。” 四个小时前: “好绝望……你在哪里……帮帮我……” 五个小时前: “都是你的错!姐姐说要带你离开组织,根本不可能的,你知道得很清楚!你还不回邮件!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快去阻止她……求求你了……快去阻止她……” 七个小时前: “我该怎么办……我出不去……你为什么不回邮件……” 八个小时前: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八个半小时前: “你在吗?快回我邮件!我出不去!你快去阻止她!” 九个小时前: “姐姐说她今晚要离开组织,你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吗?你快去阻止她!我被锁在家里了!” 志保双手颤抖,从这个号码的发件箱里退出,去看最后一封未读的邮件。 是另一个陌生号码,来自两个小时前,邮件写着:“志保,对不起,我本来想把你从组织里带走的,但我失败了。你是组织里重要的科学家,组织不会轻易动你的,一定不要做傻事,不要冲动,忍耐、蛰伏、好好活下去,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就在这时,志保听到转角传来脚步声,皮鞋哒哒踩在地上,冷漠、响亮、不容置疑。曾经很多次,这个脚步声一响起,就表明她可以下班了。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成了她的敌人。 她快步往旁边的休息室走去,手上动作不停,先把明美发来的邮件删除,然后切回之前的号码,给爱子发邮件。 “不要管我,你自己快逃。” 她刚点击发送,琴酒的声音就在休息室外响起。 “雪莉呢?”他问实验室的员工。 员工回答:“雪莉下班了。” 志保手心全是冷汗,她闪身躲进厕所,删除爱子的未接来电,然后开始删爱子发来的邮件。 邮件实在太多,而手机又太旧,她只能一封一封删。 还有二十三封。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脚步声再次响起。 还有十二封。 厕所的门被打开,她的手已经按麻了。 还有最后一封。 她还没来得及按下删除键,琴酒的手就伸了过来,夺走了手机。 “你在做什么?”琴酒问。 “我在和别人聊天……”她的声音颤抖,仍强装镇定。 琴酒冷笑,刚想说什么,一开口,就被手机的震动打断。 两个人一起看向那部正在震动的手机。志保惊恐地睁大眼,试图从琴酒手里夺走手机,却被琴酒轻而易举地躲开。 “伏特加,”琴酒拿着手机往外走,一边查看那封还没有来得及删除的邮件,“把电脑和那个监控设备拿来。” 志保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扑向琴酒,去拽他的手臂:“把手机还给我!” 琴酒把志保推开,志保摔在地上,琴酒只看了她一眼,就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给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很快就接起了电话,而伏特加也拿来了电脑和监控设备。 “模仿雪莉的声音,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是她妹妹。”琴酒言简意赅地命令贝尔摩德,贝尔摩德愣了几秒,就反应过来,说好。 琴酒的手指伸向接听键,而志保从地上爬起来,再次试图阻止琴酒。 “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志保扑向电脑,试图把电脑摔倒地上,她对着电话大吼,“你快逃,不要管我——” 但在她碰到电脑的前一秒,琴酒拦住了她。 “伏特加,”琴酒的声音很冰冷,“把手铐和胶带拿过来。” 原来电话在琴酒接起来前,就被对方挂断了。 伏特加犹豫地看了一眼志保,又看了一眼琴酒,最后还是乖乖去拿了手铐和胶带,把志保拷在桌脚,嘴巴堵住。 “琴酒,你真是绝情啊。”贝尔摩德隔着电话,有些唏嘘地调侃。 爱子买了一件有帽子的外套,遮住脸,去自助贩卖机买了便当,住进一家旅馆。 住进去前,她再次用公共电话亭给志保打了电话。 志保还是没有接。 她闷闷不乐地回到旅馆,躺到床上,盘算之后该怎么办。 现钱不多了,只够再生活几天,之后就要去银行取钱了,幸好明美留下一张银行卡,还把密码贴在反面。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开始痛了,她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 骗子……明明说好要带她离开的……骗子……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手机。 来电显示:宫野志保 第17章:“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坚硬。” 宫野志保跪在地上,双手被手铐拷住,在桌脚缠了一圈。琴酒坐在椅子上,脚踩在手铐的链条上,不让她甩动手铐发出声响。 桌子上并排放着两部手机,一部开了免提,另一部还在拨通中。 “嘟——嘟——嘟——” 对方接了起来。 志保的嘴巴被胶带堵着,却没有放弃挣扎,她试图发出唔唔的声音来提醒对方,却被琴酒用手捂住口鼻。伏特加在旁边捧着电脑,定位地址的监控设备运行,发出嗡嗡的声响。 对方没有先开口说话。 于是贝尔摩德先开口了,她模仿宫野志保的声音,从另一部手机里传来:“喂?” 听到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爱子鼻头一酸:“是雪莉吗?” “是我。”对方说。 爱子心底一松,像是找到了依靠,语如连珠炮弹,把情况全说出来了:“姐姐死了,你看到邮件了对吧?你快逃吧!我在外面,不知道能去哪里。” “你现在在哪里?”对方问。 “我在旅馆里,”爱子说,“姐姐留了钱给我,她还让我去美国大使馆,但我一点都不想去!我恨死赤井秀一了。” “你别急。”对方说,“我现在躲在厕所里,偷偷和你打电话。我刚刚发现一个可以逃出去的方法,等我逃出去了,我们先汇合,再说之后的事。” “好的。”爱子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我们在哪里汇合?” 对方想了想,说出一个地址,具体到门牌号,应该是一栋安全屋。爱子正准备答应下来,突然犹豫了。 “等一下,不要去那里,我们在美国大使馆门口见。”爱子说。 对方顿了一下:“你不是不想去美国大使馆吗?” “我们可以不进去,在门口见,然后去其他地方。”爱子打定主意,“说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在美国大使馆门口见,如果你明天没来,我就继续等你。” 她把电话挂断了。 琴酒松开捂住志保嘴的手,嘴角勾起,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真是想不到啊。”他挂断贝尔摩德的电话,用打火机点燃香烟,慢慢撕掉志保嘴上的胶带,“美国大使馆、赤井秀一。你们果然和fbi有联系。” “我们没有!”志保嘴周的皮肤很痛,“你都听到了,她说她不想去。” “你姐姐对某人念念不忘啊。”琴酒站起来,走向旁边的电脑,查看定位出来的结果,“幸好杀掉了。” 志保如坠冰窟:“是你做的?” 琴酒看清电脑定位出的地址,便把电脑合上了。 “是我杀的。”他转身看向志保,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冷笑,“叛徒必须死,你说是不是,雪莉?” 志保的脸色瞬间如纸片般惨白。 “走了伏特加,”琴酒挥挥手,“去抓老鼠了。” 就在他们快要走出休息室的那一刻,志保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不要!”她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求求你,琴酒,放过她吧,求你了。” 琴酒的脚步顿住,他慢慢转身,看向志保。 啊,大哥心软了吗?伏特加不敢吱声,在旁边默默打量着对峙的两个人。 “我什么都愿意做……”志保补充道,“求你放过她……” 她穿着单薄的白大褂,里面一件不到膝盖的修身连衣裙,裸露的小腿跪坐在地上,手依旧被铐在桌脚。她看向琴酒,双肩微微颤抖,往日那双高傲到不可侵犯的冰蓝色眼睛里全是水雾,晶莹的泪珠如破碎的珍珠般不断落下。 伏特加想,要是他是大哥,说什么都会答应她。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围成员,不杀就不杀了。 但琴酒开口,他说:“这是不可能的。” 志保怔怔地看着琴酒,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伏特加反应过来了,他在心里肃然起敬。大哥就是大哥,面对美人的泪水也毫不动摇。 “你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琴酒又开口了,语气没有那么冷酷,竟然带上一丝安抚意味。 或许,他以为这是安抚。 然后他就和伏特加离开了。 爱子躺在旅馆的床上,实在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从床底,从柜子里,从窗外,从窗帘后。她用被子蒙住头,却还是感到害怕。 就像是回到了七岁那年,父母去世,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而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划破了她的兔子玩偶。 她以前一直和明美睡的,后来有了自己的房间,也总喜欢去敲明美的门。明美实在陪不了她,她就会抱着玩偶入睡。 她害怕到不行,再也待不住,拿上随身物品就冲出了旅馆。 她要去有人气的地方,她不要一个人在黑夜里待着。 就在她冲出旅馆后的十分钟,一辆黑色保时捷在旅馆前停了下来,下来两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赤井秀一已经来日本一个星期了。从组织叛逃后,他就没有换过手机号,但宫野明美一直没有联系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这样安慰自己。雪莉是组织里的红人,组织不会动宫野明美的。 但一个星期前,他收到了一封邮件。 “大君,如果这样能脱离组织,你能够作为我真正的男朋友和我交往吗?” 收到这封邮件时,赤井秀一正在美国执行fbi的任务。带着浓浓不祥意味的文字,就像赴死前的托孤和告别,让他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他不断给对方打电话、发邮件,问她发生了什么、问她在哪里、劝她不要轻举妄动,但她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邮件。 他匆匆向上司请了假,把任务交接给同事,就买了飞去日本的机票,在东京大海捞针地找她。但是,他又该怎么找她呢? 发来邮件的手机关了机,在东京一家街角公园的垃圾桶里被找到。 是他向她坦白身份的那个公园。 看来,她心意已决。 他非常关注新闻,他猜测组织给她布置了某项任务,条件是让她脱离组织,但他并不相信组织会信守承诺。他翻看各种报道,查看各个议员有什么动静,查看哪里有杀人案,查看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却被当做花边新闻,试图从中找出这项任务的蛛丝马迹。 但他绝对想不到,她会去抢银行。 那天早上,他正刷着牙,听收音机播放新闻。 nhk早七点:十亿日元抢劫案已被警方破获,三名劫匪均已身死。一名劫匪广田健三,被同伙杀害。两名劫匪广田明、广田雅美,畏罪自杀。十亿日元均已找回。 他刷牙的动作顿住了。 广田雅美(hirotamasami)。广田爱子的广田,而宫野明美的大学教授叫广田正巳(hirotamasami)。 爱子在黑夜的东京街头走着,她有些后悔贸然从旅馆里跑出来了。旅馆里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外面也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外面又黑又冷,旅馆里还可以开灯盖被子。她害怕极了,想回去,又忘了回去的路。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便走了进去。 店员在打瞌睡,听到开门的声音,惊醒过来,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买一杯热牛奶。”她抱着胳膊,冷得直发抖。 “牛奶没了,要到早上才能补货。”店员说。 “那还有什么热饮?” “有黑咖啡。” “那就来一杯黑咖啡。” 店员给她做了一杯咖啡,她端着咖啡靠着收银台坐在地上。店员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在收银台旁待了一晚,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撑到六点,来便利店的人多了起来,外面的天也逐渐亮了起来,而店员也准备和同事换班了。 她离开便利店,在附近另找了一家旅馆,开了一间房,扑到床上,倒头就睡。 正好七点。 早上十点,东京警视厅附近的遗体存放旅馆,接待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长发男人。 小林是旅馆的老板,因为日本火葬场紧缺,死亡人数又很多,停尸房不够又收费很贵,他像其他同行一样,瞄准了这片蓝海,咬牙做了这桩生意。 他领着男人走向一个房间,向男人介绍:“这是警视厅昨晚刚刚送来的,因为没有家属,等你们领导签完字,排到火葬场有空,就会被拉去火葬,入土为安。” 男人没有说话,小林有些发怵,但对方给他看了警察证,他就壮起胆子继续和男人搭话。 “所以,这具尸体有什么问题吗?我听说是一个畏罪自杀的抢劫犯——” “您可以不要说话吗?”男人打断小林,小林立刻噤声了。 到了房间,小林把门打开,说了句失陪,就溜走了。 而男人走向停放在房间中央的棺椁,慢慢把盖子打开。 赤井秀一的童年,在十五岁就结束了。 那一年,赤井务武失踪,他们举家移居日本,犹如逃难。仅仅过了几个月,他就独自前往美国,怀着要寻找父亲失踪真相的决心,发誓要和组织战斗到底。 那时,他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焰。 后来,他加入fbi。他见过太多罪恶,救过太多人,直到他潜伏进黑暗,成为罪恶的一份子,直到他离开黑暗,再次回到阳光下。 他对死亡一直有所准备,他预想过很多人的死,他的父亲、他的同事、他的敌人,詹姆斯、朱蒂、卡迈尔,甚至他自己。 但他从来没想过,宫野明美会死。 他救过很多人,却没有救下自己的女友。 如果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保护不好,又怎么去保护别人呢? 是他连累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他长久地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躺在棺椁里的她的遗体。 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双眼紧闭,神色安详,双手交叉,放在小腹。 她身上的皮肤已经没了血色,看上去白的发光,她的脸被入殓师上了妆,还残留着一丝红润。 她看上去那么美丽,却已逝去。 他的手盖住她的双眼。 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坚硬。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刚刚加入fbi时,詹姆斯对他说的话。 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坚硬。 不要软弱,不要被伤心支配,不要被痛苦支配,不要被愤怒支配,不要被情绪支配。 要坚强,心要像石头一样坚硬。 他把手移开,感到内心那团燃烧着愤怒和痛苦的火焰,慢慢冷却下来。 他解开她的寿衣,查看她胸口的弹孔。在来这里之前,他伪装成警察,去了一趟警视厅。或许是急于立功,负责此案的警察结案得十分草率。只潦草写了一句:“广田雅美对着自己胸口开了一枪,自尽身亡。”连广田雅美的照片都没有附上,更别说搞清她的真名。她到死,都只是“广田雅美”。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举枪自尽。 他把她的衣服重新穿好,最后深深地看向她的脸庞,想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 他缓缓把棺盖合上,往外走去。 他要再去一趟警视厅,看看她有什么遗物留下。 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我知道你的心愿,雪莉还在组织里,我会消灭组织,把她带出来。 爱子,我也会找到她,你放心。 爱子醒过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看了眼时间,中午十二点。 她退了房,在便利店买了便当,草草吃完午饭,就准备打的去美国大使馆。 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去那里,她一想到赤井秀一,心里就燃起一团愤怒的、仇恨的火焰。 都是他!姐姐才死的!都是赤井秀一的错! 她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到赤井秀一头上,一想到明美死前还念念不忘赤井秀一让她去找他,她就更生气了。 她恨死赤井秀一了! 但是,在和志保打电话,选择汇合点时,她脑子里还是蹦出了美国大使馆。 无所谓,她们在那里会面,但她绝不会进去。 她买了一把瑞士军刀,揣在怀里,充满戒备地跳上了出租车。 赤井秀一用了一些手段,拿到了广田雅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部手机。 他戴上手套,把手机拿了出来。 手机是新的,没有任何通话记录和邮件记录,但是他连上电脑,捣鼓了一段时间,就发现了两封被删除的邮件。 他读完,猛地站了起来,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爱子在离美国大使馆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就下车了。 她真的是非常警惕,走在路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紧张地四处张望,害怕从某个角落窜出一个黑衣人,捂着她的嘴把她拖进阴影处。 她戴上兜帽,把手伸进怀里,握着瑞士军刀的刀柄。 她没有直接去大使馆,而是在附近兜兜转转,她找到一家咖啡店,从二楼的阳台可以看到大使馆门口站岗的武警。 三点到了,她盯着大使馆门口的街道,试图寻找那个茶色短发的身影。 过了十分钟,宫野志保出现了。 她又观察了十分钟,确定宫野志保附近没有其他人后,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往楼下走去,离开咖啡店,刚拐进一条小巷,准备前往大使馆,一只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 是一个男人的手。 第18章:“你就当她死了吧。” 肩膀被碰到的那一刻,爱子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手里还握着刀,下意识就转身砍向身后的人。 但身后的人速度更快,刀还没碰到他,他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捂住她的嘴,握着她的手腕横到她的腰前,直接把她抱了起来,然后往大使馆的反方向走去。 爱子挣扎着,但他的力气太大,握着她的手腕,把刀尖重新藏进她的外套里,甚至用他的外套遮住她的身体。 她被塞进一辆车里,是黑色的保时捷。 她的屁股碰到后座的皮面,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一松,她又举着刀挥了过来。 琴酒身体往后一仰,抓着她的手腕往上一举,噗地一下,刀插在了车顶天花板上,插得很深,可以想象她的力道。 她开始尖叫:“杀人啦!救……” 他再次捂住她的嘴,她张口就咬他的手,他吃痛,给了她一巴掌。她被扇得头晕目眩,但她的手又可以自由活动了。她试图把另一边的车门打开,刚刚打开就被他拽着帽子拉了回来,一把枪顶住她的脑门。 “你想死吗?” 她瞬间安静了。 但琴酒太生气了,他把她那边的车门合上,又把自己这边的车门合上,把枪管插进她的嘴巴。 “还敢咬我?你很倔吗?” “大哥,”伏特加坐在驾驶座,头顶直冒冷汗,“旁边就是大使馆,在这里开枪不好吧。” 琴酒瞪了伏特加一眼:“需要你提醒吗?” 他把枪管又往里顶了顶,枪口直接戳上喉咙深处的软肉,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干呕,但依旧不服输地瞪着他,甚至张口咬住枪管。 琴酒被气笑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把手枪从她嘴里拿出来,枪管上面果然已经有了一排浅浅的牙印。 因为他在看枪管,所以枪口没有指着她。她抓住这一秒的功夫,双手抓住他拿枪的手腕,试图把枪夺过来。 但她没有成功。 琴酒又给了她一巴掌,她从座椅上滑到地上,双手仍牢牢抓着琴酒手腕不放。 伏特加已经惊呆了,琴酒也吃惊不小,他把手枪往前座一丢,把她压在后座的地上,用力掰开她的手指。 “开车。”他命令伏特加。 “杀人啦!救命啊!”爱子继续尖叫,用双腿踢他,“起火啦!救命啊!起火啦!” 这时,琴酒突然想起自己可以把她直接打晕。可能是好久没有遇到这样宁死不屈坚决抵抗的受害者了,他竟然陪着她一起胡闹。 于是他一个手刀劈了下去,她头一歪,软绵绵地倒在车地板上。 他坐回车后座,抽出纸巾,擦了擦被咬的手心,打电话给贝尔摩德,让对方撤退。 伏特加问他:“大哥,我们现在去哪?” “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把她杀掉。” “好的。”伏特加说。 车窗外的景色在倒退,琴酒扫了一眼躺在车地板上的爱子,突然改了主意。他开口:“把她送去那个孤儿院吧。” “哪个孤儿院?”伏特加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孤儿院。”琴酒回味了一下爱子倔强的眼神,想起两年前她也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他大喊大叫。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天生就顽强有血性,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他眯起眼,语气意味深长:“她是不是没满十五岁?” 伏特加明白过来,他跟琴酒也有很多年了,当然知道那个孤儿院是什么地方。他心里竟有些可怜这个女孩了。去那个孤儿院,还不如现在就死呢。但这句话,他没敢在琴酒面前说出来。 “那里不在东京。”伏特加说。 “你换辆车把她送过去。”琴酒的手指敲着车门旁的扶手,回忆起年少的蛮荒时光,“那个选拔是不是快开始了?她要参加。”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赤井秀一开车到达美国大使馆,他在车上已经打了一轮电话,对方很明确地告诉他,他描述的那个女孩,并没有出现。 他在大使馆附近转了几圈,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地理环境,很快就找到了一家阳台正对大使馆门口的咖啡店。他走向吧台,询问老板是否见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哦!我见过!”老板答得很快,“黑发黑眼,有些阴沉,是不是?但她已经走了,就在一个小时前。” 赤井秀一谢过老板,然后转身离开,他在附近又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其他痕迹,就去和站岗的警卫搭讪。 他出示了自己的fbi证件,询问对方一个小时前有没有见过什么行踪可疑的女孩。 得到大使馆方面的许可后,警卫回答赤井秀一:“不能说是女孩,但确实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生,茶色短发,在门口溜达了十五分钟,时不时看一下手机。” 赤井秀一的心沉了下去:“她去哪了?” “她接到一个电话,就离开了。” 赤井秀一走进大使馆,又打了一轮电话,申请把大使馆附近的监控调出来。 但他对可能发生的事已经有了猜测。 他又来晚了。 志保被关在毒气室里,等着琴酒回来。 她已经绝望了,但她还在等那最后的结果。 也许、大概、可能,他会放过爱子。 琴酒出现了,志保紧张地从地上站起来:“爱子呢?” “你就当她死了吧。”琴酒双手插兜。 这句话说得很微妙。你就当她死了吧。说明她还没死,但还不如当她死了。 志保的大脑如烟花般炸开,她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奴、器官贩卖、活体实验……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早已麻木的内心又开始绞痛:“你对她做了什么……” “死刑改死缓,你满意了吧?” 满意个屁! 志保开始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像是倒立着悬挂在天花板上,血液在身体里逆流。 “我恨你。”她说。 “随便你,”琴酒依旧面无表情,他走向志保,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我送你回去。” 但志保猛地把他推开了。 “送我回去?你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你想违抗组织吗?”琴酒看向志保。 志保单手被拷在水管上,她握紧拳头,甩动手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如果你不把爱子放出来,我就不会再为组织工作!” 琴酒冷冷看着志保:“你别痴心妄想了,她很快就要死了,你想下去陪她吗?” “那你来杀了我啊!实验没有我,怎么继续?” 太天真了,琴酒在心里发笑:“你以为你很重要吗?实验室不缺你一个。” 志保睁大了眼睛:“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琴酒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燃,吞云吐雾,“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送你回去,或者死。” 尼古丁飘散在毒气室里,而志保迅速冷静下来。 “你能做决定吗?”她壮起胆子,“你想我死,组织可不允许。” “我确实需要上报组织,”琴酒凑近志保,烟雾吐在她的脸上,“但我告诉你,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再有能力的人,一旦不忠心,就会被抛弃。你已经越界很多次了。” 志保抿着唇不说话。 “好吧,”琴酒有些遗憾,“看来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去地下陪你姐姐吧。” 他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抹鬼魅的笑容。 他转过身,竟然向志保欠了欠腰。 “记得替我向你父母问好。” 志保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他伸手扶了扶帽子:“真是女承母业啊,你父母也拒绝为组织工作,所以被我们除掉了,你看,过了十几年,还是找到了接班人。” 他转身离开了,而志保滑坐到地上。就在琴酒走出门的那一刻,志保突然开口了。 “琴酒,”她说,声音绝望又认真,像一个遭遇不幸的人坠入地狱时的诅咒和自我安慰,“你会遭到报应的。” “我等着。”琴酒如此答道,关上了毒气室的门。 爱子在后座昏沉着被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她醒了一次,被旁边的人察觉,再次被敲晕。 终于到了地方,一盆冷水泼在她的脸上,她清醒过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人推着下了车,站在一个女人的面前。 女人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戴着很粗的黑框眼镜,穿着非常保守的衣服,像极了电影里的古板女老师。 爱子之前被重重打了两巴掌,还被敲晕了两次,头晕目眩,耳朵也还在嗡鸣,站都有些站不稳,但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送她来的男人对女人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女人的回话她听清了。 “离选拔只剩两个月了,不过琴酒坚持,就这样吧。” 这时,她的视野终于不发黑了,她抬头看向说话的女人,又看向回话的男人。 是那个提醒银发男人不要开枪的司机。 对了,那个银发男人叫琴酒,两年前她见过他,在赤井秀一叛逃的那个晚上。 想起赤井秀一,想起那个叫琴酒的男人,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伏特加压低了声音:“是的,她还挺刺头的,可能要麻烦您多看着点。” 女人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这里待过很多刺头,最后都学乖了。” 爱子悄悄打量起四周,他们站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有树有草坪,外面围着一圈高高的围墙,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城堡样建筑,送她来的汽车不见了,应该是开进车库里了。 已经晚上了,月亮升起,天边有一层厚厚的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伏特加已经跟着女人往建筑物的方向走去了,而爱子还站在原地,没有被铐住,也没有被绑住。 两人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便回头看她。 “你不过来吗?”女人的眼睛藏在黑框眼镜背后,明明是很严肃的打扮,但她的嘴角却不合时宜地勾了起来,一抹幽诡的笑容转瞬即逝。 就在那瞬间,爱子不再犹豫,下定决心,转身就往外跑。 “诶?”伏特加想追爱子,却被女人拦住。 “她跑不掉的。”女人悠哉说道,“让她吃点苦头,杀杀她的气焰。” 见女人如此镇定自信,伏特加放下心来。 “一路过来,开了很长时间吧?也不早了,等会儿还要下雨,在这里住一晚吧。” “好呀。”伏特加很感激。 他们走上台阶,走进建筑,女人方方的低跟皮鞋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她转过身,用力关上厚厚的铁门。 浓密的黑云低低地积聚在天边,山雨欲来风满楼,树叶沙沙作响,发出凄厉的呼号。 第19章:“你们三个待在一起,照顾好彼此。 爱子头也不回地疯狂跑着。院子很大,等她跑到门口时,才发现大门已经落锁。门是传统的铁艺大门,大概六米高,上方有尖尖的矛头,格栅方方正正,没有多余的花纹。她回头望去,发现没有人追上来。 爱子咬牙,开始掰格栅。她双脚踩在最下方的横栏上,一只脚顶着一头的竖杆,一只脚顶着另一头的竖杆,用手臂抵着两边粗粗的铁杆,借着身体的力量,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把空隙推大。但铁门那么重,怎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能掰动的?她额头浮起青筋,手臂因为挤压而发白,铁门依旧纹丝不动。 她又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发现还是无人管她,便决定换一种方法。铁门十分光滑,也没有花纹状的装饰可以用来踩,但她还是想试一下。她手里抓了一把土,握住铁杆,准备爬过去。她双脚刚刚离地,全身就抽搐了一下,双手一瞬间疼到不行。眼前的世界如雪花屏一般破碎,她手一松,就从铁门上摔了下来。 铁门竟然通了电。 胸口像是有石头压着,她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几乎喘不上气。双手像针扎一样疼痛,全身都麻麻的。视野又不清楚了,雪花屏消失后就成了一片黑暗,只有左上角一小片还模模糊糊地蒙上一层白雾。她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建筑物的方向。 依旧没人追来。 但她不敢在这里多留,躺了一会儿,等心脏不再剧烈跳动,就费力地翻了个身,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手臂麻痹到抬不起来,她使不上力,只能趴着。爱子十分恼恨,仍不放弃,直接在地上挪动起来,一寸一寸爬到大门的另一边,将自己半个身体藏进矮灌木林里。 赤井秀一紧紧盯着电脑,浏览大使馆附近的监控。他的眉头皱起,绿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无数信息。 他已经看了两个小时,依旧没看出什么端倪。 突然,他注意到什么,将视频进度条往回拉了几秒,放大右下方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家西餐厅,玻璃门上倒映出一辆汽车的剪影。 他继续放大那一角画面,用软件把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提取出来,用技术手段处理了一下。 那辆汽车的车牌显现出来。 新宿54み43-68。 是琴酒的保时捷。 志保靠在毒气室的墙上,等着组织的处分到来。 从昨晚,到今晚,她一直在为明美、为爱子、为自己的父母悲伤。 人没有那么多泪水,于是心脏替代眼睛,落下一滴滴鲜血。 现在,她开始回顾自己苍白、惨淡、即将结束的可悲的一生。 从记事以来,就和姐姐分开,被送到异地他乡,一年一年跳级,身边围绕的都是比她大十几岁的人。 学成回到组织,日夜加班,和姐姐见面也受到监视,不能经常出门,朋友也不多,其中一个还是别有用心接近的卧底。 恋爱也没好好谈过,唯一算得上是对象的人杀死了姐姐,害死了爱子。 而她曾经竟然天真地觉得,她在组织里地位很高,可以活得很好。 真是一头温顺的待宰羔羊。 她还要继续温顺地等着组织的处分吗? 父母被组织害死,姐姐被组织害死,爱子也落在组织手上,生不如死。 她已经心如死灰。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颗被她偷偷藏起来的药。 aptx-4869,失败的半成品,99%的概率下是毒药,1%的概率下是奇迹。 午饭时,负责b-3号小白鼠的员工来找她,说小白鼠服用aptx-4869后变小了。她想起工藤新一的事,决定好人做到底,为工藤新一善后,因此错过了爱子的邮件,不知道明美的所作所为,失去了拯救明美和爱子的机会,也把自己推向地狱。 这颗药,她本是想藏起来,回家处理掉,或者偷偷研究的。其他批次的药都没有出现变小的问题,只有和这颗药同一批次的另外一颗药让b-3号变小了,但这不代表这颗药也会让她变小。统计学上的概率在现实中没有意义,她只有一次机会,1%的可能是变小,99%的可能是死亡。 无所谓了,她一心求死,想下去陪父母和姐姐。 死了,解脱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就算组织放她一马,她也不想再为组织继续工作了。 她的一生都身不由己,她的死亡要自己做主。 即使是死,也应由她亲手了断。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服下了那颗药。 爱子的身体终于可以动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环顾院子四周的围墙。 围墙很高,油漆被涂抹成无数尖尖的小刺,除了靠墙种植的一圈矮灌木林,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她沿着围墙,环绕院子走了一圈。 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借力。 天空中雷声轰鸣,乌云密布,终于下起了大雨。 志保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浑身发热,仿佛全身的骨髓都要被融化。 做药的人吃下了自己做的药。 她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叫喊,直到再也坚持不住,痛到晕过去。 爱子淋着雨,绕着建筑物转了一圈又一圈。建筑物地基很高,一楼的窗户高高地开在三米高的上方,墙面很光滑,没有凸出的窗台。 车库紧挨着建筑物,没有窗户,大门锁死,也是一个方方正正没有突起的建筑物。 没有任何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可以寻找工具翻出围墙的地方。 爱子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她茫然地在雨中乱转,不知道要干什么。 就在她准备跑到树下躲雨时,一楼几扇连在一起的窗户亮起了灯,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 灯光透过窗户,发出温暖的光芒,几十个孩子的剪影倒映在窗户上,女人站在最前方,侧影里,脊背挺直,头发盘起,鼻梁上架着眼镜。风声雨声中,隐约传来唱诗班的歌声。 爱子怔怔盯着屋内明亮温馨的景象。 原来,这是一家孤儿院吗? 原来组织没有要杀她,而是把她送进了一家孤儿院。 她站在那里,静静听完了几首赞美歌。孩子们坐了下来,开始用餐。 大雨滂沱,她又冷又饿,浑身湿透,竟然萌生了想要进去的冲动。 志保再次睁开眼时,身体已经缩小了。 头晕得厉害,可能是发起烧了,但她活了下来。 如果,之前她没有替工藤新一隐瞒变小的秘密,如果,昨天她没有想着替工藤新一善后,处理掉那只变小的兔子,今天,她就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她又庆幸又感慨,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就爬起来观察室内。 毒气室有一个直径四十五厘米的垃圾口。 她脱掉白大褂,折好塞进已经松垮的内裤里,拢了拢连衣裙,拆开盖子,挤了进去,又把盖子盖回去。 垃圾口臭气冲天,管道四周附着无数残渣,她只要一动,垃圾就掉在她的头发上,脏污就蹭在她的皮肤上,她忍着不适,努力往深处爬去。 赤井秀一站在窗前,看着东京一望无际的黑夜。 外面下着大雨,天地之间,雾蒙蒙的一片,就连远处璀璨的霓虹灯也变黯淡了。 他伸手摸向口袋,想掏出香烟吸一口,手刚伸进去,才想起烟都抽完了。 雨声如鼓,他就站在那里,双手插兜,看向窗外。 爱子开始上蹿下跳。 “放我进去!”她在不远处挥着手,努力让窗户里面的人注意到她。 但雨声太大,水雾犹如瀑布,拉起一阵雨幕,将她和那明亮温馨的灯光隔绝成两个世界。 她不气馁,尝试徒手攀爬,但墙面太滑,又全都是水,她一屁股摔在地上的泥水里。 再来! 她继续爬,爬到一半,礼堂的人开始陆续离开,她急了起来,手上一滑,又摔到了地上。 再来! 她继续爬,终于爬上了三米高的窗户,脚踩着墙面一个小小的坑,手扒着窗框开始拍玻璃。 因为凑得近了,她看清了屋里的景象。确实是一个礼堂,三张长长的桌子,上面还有一些食物残渣。一个十几岁左右的男孩正在擦桌子,听到拍玻璃的声音,被吸引到窗边来。 爱子心中大喜,猛烈地拍起窗户。她嘴唇已经冷到发白,颤抖着话都说不利索了。 “让我进去!”她恳求地看着男孩,努力让嘴型变得更清楚点。 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注意到,他左眼眉角有一道长长的疤。 她以为他没听清,声音放得更大了,甚至还腾出一只手,危险地比划着。 男孩嘴角勾起,手伸向窗边,她以为他明白了,期待着等他开窗把她放进去,但他却抓住了窗帘。 在爱子惊愣的眼神中,男孩把窗帘拉上了。 “喂!”爱子着急了,她继续猛烈地拍打着玻璃,“放我进去啊!” 但窗帘没有再被拉开,过了一会儿,其他窗户的窗帘也被拉上了,又过了一会儿,礼堂陷入了黑暗。 大雨如注,赤井秀一赤着上身,对着镜子,剪去最后一缕长发。 他只穿了一条灰色的平角内裤,内裤最上方一圈宽宽的白色松紧带写着大大的黑色字母,灰色的内裤包住沉睡的巨兽,但份量仍不容小觑。他赤脚踩在瓷砖地上,皮肤是晒了日光浴后的性感古铜色,因为出汗,裸露的胸膛上有几滴汗珠。 他后背上是一道道伤疤,一个个弹孔。有些被缝合得很仔细,有些被缝合得很潦草,有些疤痕已经很浅了,有些疤痕依旧狰狞。 碎发粘在他的前胸后背,长发落在地上,拂过脚背。 那么长的头发,留了八年,从二十二岁,留到三十岁。 他脱掉内裤,踩进浴缸,打开花洒。 水哗啦哗啦浇在他的头上、他的脸上、他挺翘的鼻子上、他抿得紧紧的薄薄嘴唇上。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正面对着花洒,将水调到最大,感受水柱猛烈的喷射。头发湿了,贴着头皮,粘着额头,他伸出手拨开、弄乱,长长的手指插进短发,有些不习惯骤然消失的重量。 他洗着头,洗着脸,洗去身上的冰冷和脏污,水流倾泻,流过他宽阔的背肌,健壮的胸肌,完美的八块腹肌和性感的人鱼线,雾气氤氲,遮住了他的重点部位,只看到两条充满爆发力的长腿,大脚性感,有力地踩在浴缸里。 他身上的碎发被水冲到地上,漂浮着盘旋着进入出水口。顺着水流下出水口的,还有所有的软弱、伤心和痛苦。 从今以后,他的心中,只有愤怒和仇恨的火焰。 琴酒,组织,他真是太想,太想他们了,他真是太迫不及待,要再见到他们了。 抛弃他的,名为组织的恋人啊,他最亲爱的,宿敌琴酒啊。 你们准备好了吗?迎接失意者的怒火、迎接复仇者的怒火、迎接未亡人的怒火、迎接永失所爱之人的怒火、迎接决意牺牲一切者的怒火。 他可是等了整整两年,才再次踏上这片充满罪恶的土地啊。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再放过你们。 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志保还在垃圾管道里爬着。垃圾管道曲折狭小,闷热缺氧,食物残渣腐烂发酵,散发出臭味和沼气。她经过岔路,爬错了方向,被堵住了去路,差点崩溃到大哭。 不要放弃。她鼓励自己。不要放弃。爬出去就是胜利,爬出去就是自由,爬出去就是光明。 她咬着牙,在有限的空间里,弓起身体又趴下,一点点往后蹭,原路折返。 好累啊,好闷啊,好困啊,好窒息啊,她没有幽闭恐惧症,却慢慢害怕起来。 她会不会爬不出去?她会不会被困在这里?她会不会被卡住,然后悲惨、痛苦地死去? 不要这么想。她深呼吸,给自己鼓劲,一点点往后挪动。 往后,往后,不要停下。 终于,她一点一点蹭回了那个岔路口,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爬进另一个管道。 她体力并不算优秀,本来早应该撑不住的,但在过去的两年,明美反复叮嘱让她锻炼身体,让她跑步、让她健身、让她不要闷在室内总是看书,而她照做了。于是,她吊着一口气,就像无数个跑不动的夜晚,就像无数个举不起杠铃的夜晚,一点一点往前爬,吸一口气就往前爬一点,吐一口气就在心里骂一句脏话,强撑着让自己往前爬。 往前,往前,不要停下。 她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终于从垃圾口爬了出来,掉进一个垃圾桶里。她费力地把自己从垃圾桶里翻出去,冲到了街上。 外面下着大雨,雨水冲刷着她身上的脏污,她激动地大口呼吸着,疯狂又亢奋。 多么芬芳的空气,这是自由的味道! 已经深夜了,街上没有一辆车,她不敢多留,把白大褂从内裤里拿出来,披在身上,徒步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之前,琴酒开车接她去调查工藤新一,大概是这个方向。 她走啊走啊,疲惫又虚弱。她刚刚吃了药,身体变小了,又精神紧张地爬了很久很久。爬出来后,就像绷紧了的弦骤然变松,一下断掉了,再没有力气坚持。她头疼得厉害,雨又那么大,浇在身上,实在是冷得不行。 她摔倒在地上,大雨如注,黑夜里似乎藏着无数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拖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毒气室。 她的膝盖磕在人行道上,火辣辣得疼,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她感到雨水流进她的头发里,打湿她的头皮。 好冷啊,好冷啊。 她努力往前爬着、爬着,终于,在一片高热引起的眩晕中,她看到了工藤家的名牌。 她再也爬不动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很久以前,诸星大对宫野志保说:“你们三个待在一起,照顾好彼此。” 宫野明美也说:“大家在一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啊,但是啊,团结是团结者的墓志铭,自私是自私者的通行证。 只要还留在这片开满恶之花的土地上,每多一个亲人,就多一个软肋。 逃跑本是一件孤独自私的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绝没有能一起离开的道理。 姐姐,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想着我,你想把我一起带走,你才失败了,你才死掉了。 如果你只想着自己,如果你只带着爱子离开,你也逃出去了,爱子也逃出去了。 都是我的错……而这样的我,竟然独独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你更自私一点就好了…… 如果,爱子更自私一点就好了…… 都是我的错…… 爱子抱着膝盖,蜷缩在树下。 大雨如注,她指甲已经发青,手被雨水泡得皱了起来。 明亮温馨的灯光不再,而她被留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 她开始思念明美,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夜晚,这一日多压抑的所有痛苦和悲伤都爆发出来。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嚎啕大哭。 姐姐,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为什么要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受苦? 不是说好了,要把我接走,把我带走吗? 为什么不来接我?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不是说好了吗? 是因为我没听你的话吗?是因为我没留在家里吗?是因为我没去美国大使馆吗?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离开我,对不起,不要离开我…… 宫野明美死后,她的两个妹妹散落天涯。 原来,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维系着这个家,不至于分崩离析。 而现在,这个家已经不存在了。 第二卷:无依之地VolumeTwo:LandWithoutHop 第二卷:无依之地 volumetwo:landwithouthope 第20章:“我想惩罚你就惩罚你。” 暴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爱子发起了高烧。 昏昏沉沉间,她被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从树底下拉了起来,半拖半拽,带进了孤儿院里。 头脑发热,身体却在发冷,她脚步虚浮,被领着走进那个礼堂。女人牵着她的手,拉着她一路走到最前面的礼台,她一转身,就看到一群孩子正盯着她。几十个人,大的比她大一两岁,小的也只比她小一两岁。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朴素衣服,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睛冷漠又麻木,不带任何好奇地看着她。 女人的手背在身后,站在她的身边:“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你要叫我河村夫人。” 淋了一整晚的雨,爱子头晕得厉害,站在高了地板几寸的礼台上,感觉天旋地转,仿佛要掉下去一般。 河村夫人说完,声音顿了顿,没听到爱子回复,便转向她:“你要回答:是,河村夫人。” “是,河村夫人。”爱子的声音很轻,身形摇晃,摇摇欲坠,有些站不稳了。 她好想睡觉啊。 “进了孤儿院就别想着离开,逃跑的人是叛徒,会被组织处理。”河村夫人说,既对着爱子,又对着台下的孩子们,“做叛徒,不仅会害死自己,还会连累亲朋好友。” 爱子盯着双脚,只感觉木质的地板像一个漩涡,要把她吸进去。 这个道理,她当然懂。每个生长在组织里的孩子,都被家长耳提面命,听着叛徒的故事长大,听那些叛徒经历了哪些可怕的遭遇,听那些叛徒如何下场凄惨,听那些叛徒的家属是如何被连累的,直到对组织的畏惧和驯服,深深烙印进他们的骨血里。 但那些听故事的孩子,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了叛徒和叛徒的家属吗?他们会想到,那些遭遇和下场,也会发生在听话的自己身上吗? 听话,是比走路和吃饭更早学会的技能。 然后她听到河村夫人开口。 “这位就是叛徒的女儿,叛徒的妹妹。” 犹如一道惊雷炸响,爱子吃惊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她没想到河村夫人会说出来,她以为她没有死,进了孤儿院,一切就既往不咎了。她看向台下黑压压的脑袋,他们都盯着她,冷漠的麻木的眼神消失了,他们打量着她,就像打量一个猎物、一个敌人、一个异己、一个贱民,带着评估、带着排挤、带着敌视、带着不怀好意。 而站在最中间的,是那个眉角有一道长长疤痕的男孩。 他看着她,眼睛里翻涌着无穷恶意。 爱子感到脊柱窜上一阵寒意。 “我最后强调一点,”河村夫人再次开口,仿佛是故意要在此时说出来,“孤儿院里禁止打架。” 爱子的处境变得很糟糕。 因为叛徒家属的身份,孩子们很有默契地针对她。在她的床上倒水、故意打翻她的餐盘,甚至把她反锁在澡堂里,而大人们视而不见,甚至暗中纵容。 叛徒就像过街老鼠,谁都可以欺负。 “放我出去!”她愤怒地拍打着澡堂的门,但没有人理她。 她试图把门撬开,撬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一个人背靠着澡堂门坐到地上。地面冰冷,她抱着双腿,把头靠在膝盖上,看着惨白的墙面和墙角的污垢。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人生好痛苦,总是被欺负、被排挤、被孤立、被针对、被讨厌、被忽视、被打压,生活漂泊动荡,连光都绕开了她,四周的黑暗不被照亮,浓浓的孤独如墨水般包裹着她。 就连唯一爱她的姐姐,她都失去了。 她大声地吸了一下鼻子,伸手擦了擦眼角。 islifealwaysthishard,orisitjustwhenyouareakid? alwayslikethis. 没有人和她说话,他们像远离什么病毒一样远离着她。上课的时候、做手工的时候、在院子里放风的时候,他们三三两两结伴,没有人带她一起。 那个眉角有疤的男孩叫哲也,和一个叫胜太的强壮男孩走得很近。有一天,哲也突然暴起出手,举起餐盘,就往爱子头上砸去。 爱子反应很快,双手护头,身子一矮,往旁边一躲,只有手臂被餐盘砸到了。 “快住手!”她叫道,“孤儿院里禁止打架!” 胜太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堵住爱子的退路,不让她躲开。 “谁说我在和你打架了?有人看到我在和你打架吗?”哲也笑嘻嘻地又是一拳,爱子避无可避,被直直打中鼻子。 她痛得眼冒金星,鼻血直流,眼见哲也的拳头又挥了过来,下意识伸腿一扫,就把哲也扫到地上。 围观的女生惊呼了一下。 哲也从地上爬起来,十分生气,又是一拳,爱子灵活地一个闪身,一记鞭腿,击中哲也脖子。 胜太出手了,很重的一拳,爱子伸出手臂格挡了一下,肌肉都被震得发麻,但她迅速补上一个肘击,正中胜太的肚子。哲也抓住她的腿,往后一扯,她顺势在空中转了一下身子,跳上长椅。 “你们在做什么?”河村夫人的声音响起。胜太和哲也立刻松手,爬起来站到一旁。 “我说了,孤儿院里禁止打架。”河村夫人的声音染上怒气。 “是哲也和胜太先动手的!”爱子从长椅上跳下去,“他们打我,我只能还手。” “你胡说!我才没有打你!”胜太心虚地叫嚷起来。 “你拦着我不让我躲开!哲也用餐盘砸我的头!还打我的鼻子!”爱子捂着自己流血的鼻子。 “我没有打你的鼻子。”哲也扯了一下胜太,“有谁看到我打你了吗?是你先动手的。” 爱子睁大了眼睛:“大家都看到了啊!” 但她环顾左右,发现大家都避开她的眼神。 “可是……就是你先动手的啊!”爱子无助又迷茫,她看向刚刚那个惊呼出声的女生,“是哲也先动手的,美和,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美和往后退了一步,不和她对视。 “不可能!”爱子转向另一个曾经和她一起做手工的男孩,那个男孩因为腼腆而被排挤,是她主动坐到他的身边,“阿俊,是哲也先动手的,他用餐盘砸我的头,我还说不要打架,但是胜太拦着不让我躲开,我被哲也打中鼻子,才出手的,你说是不是?” 阿俊也转过头,不去看她。 胜太洋洋得意起来:“河村夫人!你看!就是爱子先动手的!你快罚她!” 河村夫人嗤笑一声,伸手去拉爱子。 “不!这不公平!”爱子的眼睛蒙上了水雾,死死站在原地,拒绝被河村夫人带走,“你们怎么能说谎!”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河村夫人手上用力,强硬地把爱子拉到一个小房间,“你违反了规矩,你就要接受惩罚。” “那为什么哲也和胜太不用接受惩罚?”爱子叫嚷起来,“是他们先动的手呀!我没有违反规矩!大家明明看到了,为什么都不说呢?” “我才不关心谁先动的手呢。”河村夫人拿起打屁股用的藤条,“我想惩罚你就惩罚你,把裤子脱了。” 爱子哭了出来。 为什么呀?这不公平。怎么能这样!她没有违反规矩呀。 等爱子把屁股上的伤养好,她发现没人敢欺负她了,但也更加没人和她一起玩了。 放风时,他们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她,看到她过去,就迅速躲开。 她实在忍不住,有一天蹲了很久,堵住一个男生。 “你们为什么都躲着我?” 那个男生抱着头蹲在一边:“不要打我!” “你们都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告诉我我就不打你。” 男生颤颤巍巍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看着他们后,悄悄对爱子说:“你很会打架,大家都很忌惮你。” “你们不打我,我就不打你们,为什么要忌惮我?” 男孩摇着头不说话。 “快说!”爱子跺了跺脚,“不说我就揍你,反正也没人看到。” “我说我说,”男孩举双手投降,“你十四岁,年纪算大的,又很会打架,是个劲敌,很危险。” “为什么年纪大就很危险?”爱子很困惑。 男孩哆哆嗦嗦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听前辈们说,十三岁后是一道坎,十五岁后又是一道坎,而我已经十三岁了……” “所以十三岁会发生什么?十五岁会发生什么?”爱子蹲下来,凑近男孩。 男孩当时也在礼堂,知道爱子打架很厉害,以为爱子要揍他,竟然吓哭了:“你不要打我……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年纪越大打架越厉害吧……我就没在这里见过超过十五岁的前辈……” 爱子留了个心眼,开始偷听其他男孩女孩聊天的内容,一些风言风语开始流进她的耳朵。晚上睡在大通铺,她听到一个女孩问另一个女孩:“……你要不要和我结伴……” “……你这么强,为什么要和我结伴?” “我不想找比我强的人结伴,你和我结伴,我打头阵……” 她听不太清楚,悄悄翻了个身,但那两个女孩很机灵,一听到有声音,就不说话了。 她还听到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说:“你快要十三岁了,今年应该要参加了吧。” 那个男孩说:“我还有几个月才满十三岁呢。” 第一个男孩哼了一声:“那也就是下次,你以为你很幸运吗?” 所以,十三岁,到底会发生什么? 在孤儿院的时光实在难熬。上午,他们要听河村夫人讲国文、数学和英语。下午,他们被组织做手工,编织毛衣和袜子。吃晚饭前,有一个小时可以去院子里玩耍。一天,爱子看到哲也和胜太在院子里练习扫堂腿。 胜太站在原地,哲也模仿爱子之前对付他的动作,腿伸过去划一下,胜太跳起来,躲开哲也的腿。 爱子心里暗自发笑,这样是不可能学会腿法的。之前赤井秀一教她的时候,可是拿了一个靶子放在身前,让她不间断用脚去踢的。 想到赤井秀一,她的心情沉重下去,愤恨地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石子在地上滚过,发出声音,她转身离开,没有注意胜太和哲也看过来的眼神。 晚上,爱子被冻醒。孤儿院的被子太薄,而她被安排睡在窗边,冷风呼呼地从窗缝往里钻。 明美很早就让爱子学习柔道,后来诸星大出现,指点爱子学习截拳道。等到诸星大叛逃,爱子愤怒地想要放弃,却被明美要求坚持下去。明美甚至要求爱子每天都跑步、跳绳、锻炼身体。所以她虽然瘦小,身体却很健康。之前在大雨里淋了一整晚,也只是发个高烧。后来被子被打湿,被关在澡堂里,她也没有再次病倒。 孤儿院的条件可不好,病倒了也没有医生,关在小房间里,给一板药,有时甚至连药都不给,任人自生自灭。之前高烧好不容易熬过去,可不能再生病了。 爱子爬起来,想去厨房倒杯热水,暖暖身体。夜深人静,她喝完水,又上了个厕所,穿过漆黑的走廊,经过拐角时,突然被平地里伸出的一只脚绊了一下,向前摔去。 “啊!”她惊叫一声,试图保持平衡,但一只手按住她的头,把她的太阳穴往墙壁的直角尖撞去。 十一岁那年,爱子从外面回来,捂着脑袋,扶着餐桌,坐到榻榻米上。 诸星大还没有叛逃,他看到爱子,就问她想不想吐。 “我不想吐。”爱子皱着眉头,“我头好痛。” 明美也还没有死,她伸手挪开爱子的手,心疼地查看她的伤处:“你怎么又打架了呢?” “是他们先动手的……” “无论谁先动手,你都要护好太阳穴和后脑勺。”诸星大说,“不想吐的话,应该没有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了,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医院看看。” 爱子护住太阳穴,手背狠狠撞到直角尖,痛得连手臂的神经都麻了。对方一击不成,抓着她的头,又向墙角撞去。她疼得不行,手心全是冷汗,却死活不松手,拼命护住要害。 “用砖头砸她后脑勺。”是哲也的声音,他跪在地上,双腿从后面压着爱子的双腿,捂着她的嘴。另一个人,应该是胜太,松开了手,不再按着她的头,而是拽住她的头发,往前一拉。 她的额头猛地磕在了地上。 “他们抓我的头发。”爱子向诸星大控诉,“我一下就被制住了。” “不要找借口。”诸星大说,“我也是长头发。” 爱子没有说话,她躺在榻榻米上休息了一个小时,感觉好多了。 但晚上吃完饭,从后面经过诸星大时,她冷不丁抓住他的头发。 “现在我抓住了你的头发。”她说。 明美笑着呵斥:“别闹,你头不疼了?” 诸星大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在某个地方掐了一下,她感觉手臂一阵酥麻,瞬间力气全无。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长发不是弱点。” “你在磨蹭什么?”哲也的声音有些着急,“快点把她解决掉。” “别急呀,”胜太揪着爱子的长发,又让她往前磕了几个头,“怎么能这么便宜她?她嘲笑我。” 爱子一只手被哲也反制在身后,双腿也被他压着跪在地上,额头一下一下撞击地面,只有刚刚护着太阳穴的手还能活动,她咬着牙,忍着痉挛,努力伸直手指。胜太终于解了气,拽着她的头发蹲在她旁边,举着砖头问哲也:“那我动手了?” “动手吧。”哲也说,鼓励胜太。 他们试图伪造出爱子摔倒死亡的意外。 或许是第一次杀人,胜太犹豫了一下,但有哲也在旁边,他有了勇气,也不好意思半途而废,于是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砖头,对准爱子的后脑勺。 他抓着爱子头发的手放松了力道。 于是爱子猛地抬起头来。 在遮住脸庞的散乱头发间,在通红出血的额头下,胜太看到了爱子黑漆漆的眼睛。 她伸手往前一戳,是截拳道中的标指,又快又狠,一下就插进了胜太的眼睛里。 “啊!”胜太尖叫起来,砖头一丢,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捂住眼睛。哲也吓傻了,钳住爱子手臂的手一松,爱子就对准他下巴来了一个肘击。哲也捂着下巴往旁边倒去,压着她双腿的力道变松了,爱子开始挣扎。 “杀人啦!”她尖叫,“失火啦!失火啦!” 哲也怒极,一拳挥过去,爱子挨了一下,两人在地上缠斗起来,她一条腿解放出来,蹬着哲也的大腿,试图活动另一条腿,还不忘大喊:“哲也和胜太杀人啦!厕所着火了!着火了!” “闭嘴!看我不杀了你!”胜太捂着眼睛,捡起砖头,加入混斗,但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有人开始喊:“哪里着火了?” 是的,喊杀人是没用的,要喊着火。 “厕所这边!厕所这边!”爱子费力抵抗着胜太和哲也的攻击,在混乱中又挨了几下,所幸没被打到要害,“着火了!着火了!” 哲也见势不对,放开爱子,从地上爬起来。 走廊的灯被打开,大家都被吵醒了,跑出房间,河村夫人穿着睡袍出现了,看见还在缠斗中的胜太和爱子,狂怒地咆哮:“住手!住手!来人啊,把他们给我分开!” 胜太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拿着砖头,被几个男生架着拉出了战局。爱子头发披散凌乱犹如女鬼,额头充血,一整片都红了,手臂被砖头的尖角划伤。她甩开拉住她胳膊的女生的手,用衣服擦了擦沾染上鲜血和不明液体的手指。 就像挤爆死鱼的眼珠,那样的触感…… 胜太叫唤起来:“她戳我的眼睛!” “他要杀我!”爱子怒气冲冲,“哲也和胜太要杀我!” “胡说!我睡得好好的,你诬陷我!”哲也反唇相讥。 河村夫人忍着怒气,视线在爱子、胜太、哲也身上扫了一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转向爱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你给我关紧闭!” “他们要杀我!”爱子拨开乱七八糟的头发,露出额头,“他们跟踪我,把我绊倒,用砖头砸我后脑勺!” 河村夫人看向捂着眼睛的胜太:“你眼睛怎么回事?” 她语气里充满了危险的意味,胜太敏锐地感觉到不对,他以为她会关心他的伤势,但现在更像是问责,他支支吾吾起来,尝试着把手拿开:“就是被戳了一下……” 鲜血和脓液从眼眶里流出来,有女孩尖叫出声,他立刻又把手盖了回去。 “你瞎了。”河村夫人下了论断。 “我还有一只眼睛!”胜太紧张起来,“我没瞎!我看得见!” “你以为你是朗姆?”河村夫人冷笑,“一只眼睛就是没用的废物。”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把保安叫上来,或许是预料到自己的命运了,胜太害怕地胡言乱语起来:“一只眼睛比两只眼睛更有优势!” “你两只眼睛,和别人联手偷袭一个小女孩都失败了,一只眼睛,还有什么优势?”河村夫人等着保安出现,不耐烦地挥手,“孤儿院不养废人,把他带走。”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爱子也意识到什么了,即使恨胜太恨得要死,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指神经质地在背后抖了几下,竟然开口问河村夫人:“要把他带去哪里?” “去废物该去的地方。”河村夫人看向爱子,“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也要关禁闭。算你运气好,捡回一条命。” “哲也!哲也!我很厉害的!我只是一时不察中了招!”胜太开始挣扎,叫唤起同伴的名字,“我被带走了,你之后怎么办?” 哲也避开了胜太的眼神。 “我叫你们不要打架你们还打架,”河村夫人转向剩下的孩子们,“不让我看到就算了,结果还把自己搞伤了,真是蠢货,偷袭都不会。” 她其实不介意孩子们在背地里怎么打来打去,更不介意一个杀死了另一个,但把乱子捅到她面前,就是明晃晃在打她的脸,践踏她的权威。而且,再怎么打架,都不能造成肢体损毁,这是孤儿院的红线。 她还是不解气,继续骂道:“看上去个子高高大大的,结果这么蠢,蠢得要死,死了活该。” 孩子们都不敢说话。 河村夫人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有些不自然地遮掩道:“以后不许打架了,听到没有?让我抓到就统统关禁闭。” 她转向哲也:“尤其是你,给我皮绷紧了!不要耍滑头!” “我知道了,河村夫人。”哲也低眉顺眼,极大地取悦了对方。 胜太的声音消失在走廊深处,过了一会儿,膀大腰圆的保安重新出现,架起爱子的胳膊。 “不要关我禁闭!”爱子心中充满恐惧,“我才是受害者!为什么不关哲也禁闭?” “你是想去陪胜太吗?”河村夫人问。 爱子立刻不说话了,手指又神经质地抖了抖。 她被扔进一个小房间,门一关,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第21章:“放我出去!” 禁闭室没有窗,没有灯,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马桶,门的下方安了一个可以左右移动的长方形隔板,用来送食物,但只能从外面拉开。 这是蹲监狱吧?监狱都比这条件好! 爱子躺到床上,把薄薄的被子裹得紧紧的,假装和明美睡在一起,被明美搂在怀里。 第二天,爱子是被隔板拉开的声音吵醒的,光线照了进来,送进来一杯水,上面放了一块面包。 没等她反应过来,隔板重新拉上,唯一的光就消失了。 爱子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爬起来,走到门前,先吃面包,再喝水。 然后就无事可做了。 黑暗,纯粹的黑暗,字面意义上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 寂静,只有她的房间,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声音,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爱子试图睡觉,睡了一会儿,醒过来后,就睡不着了。她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感觉自己要发疯了。 要发疯了、要发疯了。她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用脚丈量着房间的角角落落,房间不大,很小,真的很小,她开始捶墙,用拳头去砸。 “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 时间失去了意义,爱子咬着指甲,躺在地上、坐在床上,等着送食物的人再次出现。 但她等啊等啊,就是等不到。 她开始玩杯子,是塑胶做的杯子,摔不碎、捏不动。 她躺在地上,让杯子倒立在额头上。她站在房间中央,用脑袋顶着杯子。她开始走路,试图保持平衡,不让杯子掉下来。 她把杯子扔在地上。 “我要出去!”她又开始拍门了,“放我出去啊!” 好饿啊,好渴啊。 爱子躺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睡觉睡觉睡觉。 隔板被拉开,爱子扑到地上,死死扒着隔板。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要待多久?” 光照了进来,她如饥似渴地把脸凑近那小小的长方形窗口,感受外面世界的明亮和刺眼。 送食物的人没有回答她,只是丢进来一块面包,还掉在了地上,爱子刚刚捡起来,隔板就被拉上了。 连水都没有。 发疯了、发疯了。她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对着空气打拳,用额头撞墙,用拳头捶墙,跳到床上再跳下来,不断按马桶的抽水键,听那咕噜咕噜的声音。 要死了,要死了。她开始尖叫、开始大喊,直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 睡觉、醒来、睡觉、醒来。 一切都是黑暗的,黑暗的。 “我要出去!”她拍着门,“让我出去!” 好崩溃、要发疯了、真的要发疯了。 “让我出去!”她绝望地哭泣,“我错了,放我出去,求求你们了。” 如果人生被困于方寸之间,被囚于黑暗之中,没有视觉、没有声音、没有人陪伴、没有人说话、该怎么存活呢?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要用塑胶做杯子了。 因为摔不碎、捏不动啊。 她开始找事情打发时间,她哼着父母小时候经常唱的儿歌,靠在墙上,用杯子边缘在地上刮来刮去,坚硬的水泥地,竟然慢慢被刮出一条凹槽。 乌鸦啊,为什么歌唱 因为在那高山上 有七个最可爱的孩子等着她回家 等着她回家 最可爱,最可爱的七个孩子,等着她 多可爱,多可爱的七个孩子啊 看一看,走去看一看,就在远处高山上 你可以看见鸟窝里面七个孩子等着她 最可爱,最可爱的七个孩子,等着她 多可爱,多可爱的七个孩子啊 隔板再次被拉开,她又扑到隔板前,面包被扔了进来。 “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放我出去吧,求求您了。” 她开始流眼泪,因为习惯了黑暗,所以光线过于刺眼。 隔板被拉上。 发疯啦、发疯啦,她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用头去撞马桶盖。 杀了她算了。 她自己下不去手。 真是活不下去了。 精神大崩溃,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没有力气、没有食欲、什么也不想做,只能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知道日夜,不知道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 要是有个期限就好了,要是知道要待多久就好了。 看不到希望,没有盼头。 熬不下去了。 “姐姐,我真的想出去。”她侧躺在门前,抠着隔板,对着外面的世界说话。 “我真的要发疯了,我要死了,我崩溃了,我受不了了,我一秒也待不住了。” “我要出去!” 谁来救救她? 赤井秀一,你在哪里?姐姐让我去找你,你在哪里? 你能来救救我吗?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崩溃了!! 天杀的组织,天杀的赤井秀一,天杀的琴酒,天杀的河村夫人,天杀的哲也,你们都该死!该死! 这个烂透的世界,都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精神衰落了,陷入一种疯癫的状态,绝望,又哭又笑。 姐姐,你要我自己活下去,但我活不下去了。 我想去死。 她一头撞在马桶盖上,晕了过去。 醒来以后,还是黑暗的世界。 隔板又拉开了,她捂着流血的脑袋,费力地爬过去。 还没等她爬到门边,隔板拉上,光又消失了。 半梦半醒,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来,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她摸着地面、摸着那条被她刮出的凹槽,摸啊摸啊。 往旁边摸、往墙上摸,坚硬的水泥地、坚硬的水泥墙。 她摸到了另一条凹痕。 有横、有竖、有弧度。 她摸啊摸啊,摸出了那个痕迹: 美姬 她躺在地上,靠在墙边,摸着那两个字。 美姬,美姬,美姬。 她默默念着。 美姬,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美姬,你是谁? 美姬,美姬,美姬。 美姬,应该是个文静美丽的女孩子,齐刘海,长长的黑色头发披在肩上,眼睛又大又圆,睫毛长长的,坐在椅子上,小腿一定会乖乖得并在一起,像世家小姐,像公主。 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爱子不断摸着这个名字,又不敢摸得太用力,怕把字磨花了。 美姬,美姬,美姬。 是谁在这里刻下了这个名字呢? 是之前被关在这里的人吗? 美姬,又是这个人的谁呢? 是他喜欢的女孩吗? 是她的姐姐,或妹妹吗? 而之前被关在这里的人,又去了哪里呢? 美姬,又去了哪里呢? 她往旁边摸去,果然,又摸到了其他字。 小雅。 她在心里念着。 弘树。 她慢慢地摸,持续不断地摸。 阿阵。 彩香。 花梨。 隔板打开,面包被送进来,爱子却没有动。 原来,禁闭室里关过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和她一样,疯狂、崩溃、绝望、痛苦,他们躺在地上,麻木地看着天花板,然后用那个摔不碎、捏不动的塑胶杯子,在坚硬的水泥墙上,刻下一个又一个名字。 就在墙角,离地面几十厘米的高度,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绝望的痛苦的孩子,用杯子边缘,一点一点划出痕迹。 持续不断地刮着,一笔一划。 一笔一划。 她还摸到了“妈妈”,还摸到了“爸爸”,还摸到了“姐姐”,还摸到了“哥哥”。 “妈妈”,是最深的刻印,足有一个指甲盖那么深,无数的人,加固着这两个字,无数的人,反反复复地刮着、划着、刻着,将自己的思念、将自己的寄托、将自己的支撑、将自己的依靠,将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刻在了墙上、刻在了地上、刻在了坚硬的、冰冷的、亘古不变的水泥上。 她并不孤独。 那些曾被关在这里的人,穿越时光,来自不知多久的过去,通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们陪伴着她,先来者鼓励后来者,他们的一部分,被永远留在这里。 她并不孤独。 那些刻下名字的人、那些被思念着的名字,熙熙攘攘,如一个个幽灵,挤在这间小小的禁闭室里。 她拿起杯子,找了一块空白的墙面,开始刻自己思念着的名字。 明美。 她吃着面包,慢慢刻着,于是时间不再漫长、孤寂、看不到尽头,房间不再黑暗、幽冷、充满绝望。 明美。 姐姐。 一笔一划,一笔一划。 比水泥更坚硬的是人心,比水泥更长久的是爱,只有爱亘古不变,只有爱穿越时光的长河,被永远留下。思念、希望、勇气,美好的事物会战胜黑暗,战胜痛苦,战胜邪恶。 人类永远不会被打败。 你听到了吗?那回荡在禁闭室里的希望之歌?你听到了吗?那穿越时空的思念? 我既来此,必将永存。 被关在禁闭室里的绝望的人,刻下了自己的存在。 而那些名字,也被永远留在了墙上。 明美。 志保。 姐姐。 妈妈。 爸爸。 从最黑暗的角落里,开出了最美的爱之花。最微弱的光,也成为了太阳。 第22章:“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第七次隔板打开后,爱子把“明美”刻在了墙上。 她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刻的,毕竟杯子是塑胶的,刻起来真的很累。休息的时候,她就摸着墙壁,读着别人留下的名字,幻想他们的故事。 小雅,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她和刻下名字的人,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弘树,是个什么样的男孩?他和刻下名字的人,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阿阵,又是个什么样的男孩?他和刻下名字的人,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但有一天,她突然摸到了胜太这个名字。 犹如一阵电流窜过全身,她颤抖起来,大脑嗡的一下变得空白,她倒在地上,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胜太,是那个胜太吗? 他死了吗? 是她害的吗? 就像她把姐姐当做寄托,有人也把胜太当做寄托。 而他死了,是她害的。 泪水流进鬓角,她神经质地抓住自己的手指,上下套弄摩擦着、捏着、挤压着、掐着。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胜太,继续在墙上刻字。 “明美”已经刻完了,她开始刻“志保”,然后是“姐姐”、“妈妈”、“爸爸”。 时光漫长,一天就像一年,一时就像一月,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要待多久,她无事可做,不断地刻啊刻啊,有一天,她甚至开始刻赤井秀一的名字。 刻了一会儿,她就不想刻了,她把他的名字刮掉,不想让他的名字留在这面墙上,和其他名字并列。 他不配。 他是她的仇人,不是她的亲人。 那些美好的时光,在知道他是卧底后,都变了味。 她被蒙在鼓里,被欺骗、被隐瞒,成了一个笑话。 但是……如果你把我救走……我就原谅你…… 她躺在地上,看着墙上那块被抹掉的痕迹。 救救我,求求你,我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又要开始发疯了,刻字已经没有帮助了。 为什么还不能出去?这都多久了? 她察觉到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状态,咬牙不去想那些可能会做出的危险的事,在墙上、地上不断摸着,试图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可能性,不让自己有机会去思考那件事。 她的心中,有一只被困住的野兽,蠢蠢欲动着想要冲出牢笼。 她想要自由,或者死亡。 千鹤子。 她焦虑地念着。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健人。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苍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想死想死想死。 想想这个名字,想想苍介是什么样的男生。 已经想不了、想不动了。 她焦虑地、暴躁地、疯狂地、绝望地摸着,然后在某个角落,摸到了这样几个字: 后院枣树右叁米围墙下狗洞 后院枣树右叁米围墙下狗洞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后院枣树右叁米围墙下狗洞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开始不敢相信,怕希望会引起更大的失望。但这几个字盘旋在她脑海里,不断盘旋,不断盘旋,让她陷入一种颠狂亢奋的状态。 她开始锻炼身体,开始做俯卧撑,开始做仰卧起坐,开始对着墙壁打拳,开始对着墙壁练习腿法。 她要逃出去,她要逃出去。 逃出去的信念驱赶了求死的绝望,她有了盼头,又能活下去了。 禁闭室的大门打开,光照了进来。 长久的黑暗,终于被驱散。 爱子闭上眼睛,面向大门,眼睛被刺激得流出泪水,但她激动地跪在地上,感受着光明、感受着自由、感受着外面的世界。 “你知道错了吗?”河村夫人站在门口,看向爱子。她头发凌乱打结,又油又脏,一绺一绺地贴着头皮,她面容黑黄,瘦削憔悴了不少,身体散发出一股臭味,精神远远没有以前那么好、那么有冲劲,但看上去,却比以前在这里关过的孩子,要正常不少。 “我知道错了。”爱子柔顺乖巧地说道。她曾是叛逆不驯的刺头,如今成了听话的绵羊。 河村夫人很满意,这就是熬鹰,没有人出了禁闭室,还会不听话。 “出来吧。”河村夫人说,“快去洗个澡,臭死了。” 爱子站了起来,她还是睁不开眼睛,但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向那个光明的、自由的世界。 她的脚迈出了禁闭室。 原来她只被关了两周。 但她以为自己被关了一个世纪。 食物不是有规律地被送进来的,这两周里,隔板打开了二十叁次,有时候一天送一次,有时候一天送两次,目的就是要让人不知道时间,彻底被黑暗、寂静、孤独和不知道何时结束的等待压垮、驯服,再也生不出逃离、反抗和背叛的心思。 但过犹不及,曾经的爱子,绝望地拍着门,祈求被放出去。只要把她放出去,她什么都愿意做。 而现在,过于浓厚的绝望反而滋生了抗争的勇气。 就像被逼到墙角的人的垂死挣扎和孤注一掷。 要么自由,要么死亡。 不自由,毋宁死! 吃饭的时候,爱子狂吃东西。一点点肉、一碗米饭、一些蔬菜、还有一个鸡蛋,她问能不能加饭,被拒绝后,把蛋壳吃了进去。 她要恢复身体。 在后院放风的时候,她故意让自己远离人群,在那棵枣树旁不断转悠。她不敢轻举妄动,强行耐住性子,不做一些可疑的举动,浪费了这个机会。 终于有一天,她趁没人注意她,假装把东西弄丢了,钻进围墙前的矮灌木林,确认了狗洞的存在。 从灌木林里退出来时,她的手心全是汗,心脏砰砰直跳。 她开始等待时机的到来。 一天晚上,她静悄悄地爬起来,穿上几件厚衣服,在大通铺的门外坐了半个小时,没发现有人出来。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楼走廊,打开窗户,爬上窗沿。 窗台离地叁米高。 她跳了下去。 她跑到院子里,紧张地东张西望,没发现什么动静,就钻进那处矮灌木林。枝叶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划出痕迹,但她完全不介意。她摸到狗洞的入口,努力钻了进去,在黑暗中爬了几分钟,就从地下越过了孤儿院的围墙。 她自由了! 她不敢多留,借着微弱的月光,往外走去。孤儿院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她便摸黑下山,又不敢走大路,只好走大路旁的树林,跌跌撞撞地,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害怕被发现,被抓回去。 她走啊走啊走啊,还被石头绊倒摔倒了一次,手掌擦破,皮肤火辣辣得疼,但她不敢停下,继续往前走。 脚也疼了起来,寂静的夜中,只听得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黑夜漫长,爱子终于走出了山,这里应该是个小城镇,山路旁零零散散分布了几座房子,她又累又渴又饿,脚底磨出了水泡,走一会儿,就在路旁坐一会儿。 她不敢去敲门,担心会敲到组织成员的家。 她继续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啊,走到黑夜越来越稀薄,走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走到太阳升了起来。 一户建越来越密集,视野从开阔变得狭窄,她走进了这座小城镇。 这是哪里?她观察着街道上的商铺和居民房,应该是个很小的町,但是哪个县的町呢? 她身上没有钱,更没有手机。她看向已经起床开始营业的店主,店主也看向她,这个奇怪的、浑身脏兮兮还沾着树叶和枯枝的女孩。 她鼓起勇气,走向店主:“您可以借我座机打个电话吗?” 店主警惕地眯起眼睛:“你要打什么电话?” 打什么电话?这确实是个问题。 打给雪莉吗?肯定不行,雪莉在组织里,估计已经被组织控制住了吧。那天在美国大使馆前,应该就是组织逼着雪莉把她诱出来。 打给学校里的老师?这是一个方法,但打给老师有风险。天已经亮了,组织应该已经发现她逃跑了,说不定,他们已经开始联系她的老师和同学了。她上什么学校,老师是谁,组织应该都知道。 走投无路、无依无靠之际,爱子突然想到一个电话。 ——美国大使馆。 一年前,明美逼着她背下一个电话,却不告诉她是什么电话,在确定她背熟后,明美才说出真相:“这是美国大使馆的电话。” 当时爱子暴跳如雷,试图忘记这个电话,因为她知道,赤井秀一是美国fbi的卧底。但电话一旦记住了,又怎么可能忘记呢? 没想到,时过境迁,这个电话,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报出了那串数字。 这不是私人电话。 店主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是美国大使馆的电话,这让他更加困惑和疑虑。 “前面就是交番,你去找警察帮你打电话吧。”店主对爱子说道。 找警察?爱子没想过找警察。从小到大,父母和道馆里的大人用各种方式向她灌输不要去找警察的念头。遇到困难,她从没想过去找警察。甚至,她一见到警察,都是能避则避。 “我走不到交番,拜托您了,我就站在座机旁打个电话,您不放心的话,可以站在旁边看着我。” 店主心里的疑虑更深了。走不到交番,这是借口吧?她不想去找警察。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打美国大使馆的电话?她是间谍吗? “不,”店主拒绝了,“我没有座机,你去找警察吧,就往前一百米的距离,你肯定能走到的。” 说着,店主就折返回了店铺。 爱子好绝望,她转身走向另一家店铺,但是那家店铺的店主看到了她被拒绝,也拒绝了她。 现在该怎么办?爱子犹豫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和隐藏在山中的孤儿院。天已经大亮,他们什么时候会追过来呢? 还是去找警察吧。虽然她听说警察大多不讲道理,但毕竟是警察,应该会保护她的吧? 爱子走进交番,值班的两个警察,一个娃娃脸,一个表情严肃有点凶,都是男性。 “怎么了?小妹妹?”娃娃脸的警察笑眯眯地看向她。 找警察的话,可以不联系美国大使馆吗? 不可以,就算她说她被拐卖了,他们发现她的监护人是宫野明美,或者联系上她在学校的老师同学,也会惊动组织。如果她不说她的监护人和在学校的老师同学,她又怎么证明自己是被拐卖了的呢? “我被拐卖了。”她握紧拳头,“我刚刚从买家手里逃出来,我是美国公民的家属,我要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 娃娃脸吃了一惊,表情严肃有点凶的警察拿出一张公文纸,让她仔细说明情况。 她说不出更多的了,坚持要借手机,给大使馆打电话。 两个警察讨论了一会儿,娃娃脸说:“你要打给大使馆说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说。” “我可以自己说。” “你是担心隐私泄露吗?那我让伊藤警官出去,我帮你说可以吗?” “不,我想自己说。” “但你要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而我们是日本警察,如果你说了什么话让对方误解了,就会引发外交事故,所以我们不能让你自己打电话。” 爱子犹豫了,她看了看表情严肃有点凶的警察,那个警察看了一眼娃娃脸,就走了出去。 “好了,伊藤警官出去了,你可以告诉我你要说什么了吧?”娃娃脸看着爱子。 爱子松口了:“好吧,那你说,我是fbi特工赤井秀一的未婚妻的妹妹,被乌鸦拐卖了,我的姐姐前段时间去世了,我在日本没有其他亲戚和朋友。如果对方查明有赤井秀一此人的存在,请你们直接把我送到美国大使馆,让赤井秀一在那里见我。” 娃娃脸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拿起手机,找了一会儿电话号码,拨打过去。 对方接了起来,爱子凑过去。 “您好,”娃娃脸的声音清亮,“请问是美国大使馆吗?我们这里有一个小朋友,称自己是美国公民的家属,被拐卖了,刚刚从买家手里逃出来。” 对方说了些什么,爱子没听清。 “嗯嗯好的,小朋友就在我的身边,”娃娃脸转向爱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广田爱子。” “她说她叫广田爱子。”娃娃脸对着电话那头说到,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什么,娃娃脸点点头,“嗯嗯,好的,我知道了。”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爱子惊奇道:“这么快?对方说了什么?他们就这样相信我了?” “他们让你在这里等着,他们会派人来接你的。” 爱子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我不要在这里等着,万一买家找上门怎么办?你把我送到东京警视厅,让他们从那里接我到大使馆。” “好吧,”娃娃脸说,“那我去和伊藤警官商量一下,找辆车把你送走。” “你再和大使馆打个电话。”爱子不放心地嘱咐。 “好哦,这位小姐。”娃娃脸举起手机,“我这就去打电话,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和伊藤警官商量,找辆车。” “你要去多久?”爱子还是不放心,“你能不能不要离开?就站在门口?我怕买家找上门。” “哈哈好的,我就站在门口,你放心好了。”娃娃脸说,“你饿吗?累吗?桌上有面包,你吃点东西,爬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吧。” 爱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看来,警察也不坏吗! 她坐到交番执勤室里的椅子上,拿起面包开始吃,一边吃一边观察室内。 交番很小,就一个执勤室、一个更衣室、一个厕所、一个休息室、一个前台,两个警察搭档在交番执勤,她朝外看去,发现娃娃脸确实站在门口和伊藤警官说着什么,便放下心来。 前台的旁边,贴着今日执勤警官的名片:伊藤浩司、相叶隼人。 这里是群马县。 吃完面包,喝了杯水,爱子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本来不想睡的,但她实在太困、太累,一坐下来,眼皮就忍不住打架。 于是她就睡了过去。 是相叶隼人把她推醒的,他进来告诉她:“车准备好了,我送你去东京。” 爱子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跟在相叶隼人的身后,坐上了警车。 警车开出町镇的中心,开上了大路,爱子看向窗外,发现这是来时的方向。 她有些害怕,忍不住问相叶隼人:“这条路是往东京去吗?” “是啊,这条路是往东京。”相叶隼人说。 爱子的心放回肚子里,但她还是低下头,在后座上缩起身体,不让自己的头顶高于车窗。 要是组织的人来找她,和警车擦肩而过,就不会发现她了。 警车一路往前开去,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爱子悄悄探出头,看向车窗外,然后她的血液就凉了下来。 河村夫人站在车外看着她。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爱子解开安全带,就往车的另一边爬去,但站在河村夫人身边的人比她动作更快,那个膀大腰圆,把她扔进禁闭室的保安迅速拉开车门,把爱子从车里拽了出来。 “放开我!”爱子尖叫,牙齿都开始打颤,“救命啊!” 泪水流了出来,她看到相叶隼人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警官,真是太感谢您了,”河村夫人对相叶隼人说道,递过去一个厚厚的信封,“爱子刚刚死了父母,孤儿院条件又比较简陋,她待不住,发了癔症,跑出去胡言乱语,还说什么自己是美国公民的家属,幸好被您先发现,不然真是要闹出大笑话了。” “不打紧的,能帮到河村夫人和爱子就好,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事。”相叶隼人笑眯眯地收下信封,“我就说嘛,拐卖什么的,在我们这里怎么会发生呢?所以先打给您来问问,果然被我猜中了。” “不知道另外一位警官……” “您放心,”相叶隼人掂了掂厚厚的信封,放进自己的口袋,“我会和他说,我把爱子送到了东京。” “那真是太好了,不然真是太丢人了,我回去就请医生来看看爱子的癔症。” 爱子被保安架着,完全听明白了。又惊又怒,她对着相叶隼人咆哮:“混蛋!你不配做警察!” “你在说什么呢?”相叶隼人看向爱子,“我是在帮你,你该吃点药,看看医生。” “我被拐卖了!他们就是买家!你受贿!你和黑帮勾结!你不配做警察!” 相叶隼人生气了:“我帮你监护人找到你,他们表示感谢,送了我一个小礼物。”然后他看向河村夫人:“您不管管她吗?” 河村夫人连忙挥手,让保安把爱子塞进孤儿院的车里。过了一会儿,她也坐进了车里。 “怎么处理?”保安问河村夫人。 “还能怎么处理?”河村夫人很不高兴,她坐在副驾驶,回头看后座被保安绑起来的爱子,“你怎么逃出来的?” 爱子恨恨地瞪着她,不说话。 “你不说是吧?你信不信,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那你把我再关回禁闭室啊!”爱子咆哮。 “禁闭室?禁闭室只是个开胃菜。”河村夫人轻蔑地说道,“你知道我们怎么对叛徒的吗?你就是叛徒。” 爱子感到恐惧,开始胡言乱语:“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的姐姐是雪莉!她可是代号成员!组织里的核心!” 河村夫人哈哈大笑。她想起把爱子送来的那一天晚上,她招待伏特加和司机,让他们留宿孤儿院,结果伏特加半夜敲响她的门,说有急事要离开。 “什么事这么急着要走?”她匆匆披上外套。 “琴酒让我回东京,”伏特加抱怨道,“雪莉叛逃了!” “你不知道吗?”河村夫人看向爱子,“雪莉叛逃了,正在被组织追杀。” 什么?爱子整个人都呆住了。雪莉叛逃了?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被留在了组织吗? 所以,那天在美国大使馆门口…… 她五内俱焚,气到吐血。 所以雪莉不是被逼迫的!雪莉把她引诱出来,让她被组织抓住,转身就跑进了美国大使馆! 她又被背叛了!又被出卖了! 看着爱子煞白的脸,河村夫人感到一丝畅快:“你不说就不说,反正院子里有监控,我回去就查一遍。” 保安请示:“那就在这附近把她杀了?” 河村夫人刚要说好,就皱起了眉头。 不对,琴酒吩咐过了,要让爱子参加选拔。如果他发现爱子没有参加选拔,知道是爱子从孤儿院逃出去被处死了,会怎么想她的监管不力? 连一个小女孩都看不住,让对方逃出去了,被其他人知道,她以后在组织里,就抬不起头了。 简直是把她的脸面扔到地上,狠狠践踏。 于是她改了主意,告诉保安:“不用那么麻烦,反正选拔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杀她,多此一举。” 保安被说服了。 东京,米花町。 灰原哀站在窗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来,看向窗外。 “能配合空包弹流血的针织帽吗?好的,我明白了。”阿笠博士在客厅里打电话,放下手机后,就招呼灰原哀去吃饭,“小哀,别发呆了。” “来了。”灰原哀转过身,朝餐厅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 震颤划过心头,是山雨欲来的不祥征兆。 那天是五月十叁日,星期五。 十个小时后,一个男人即将开车前往另一座山,独自赴一场鸿门宴。 在那里,他将迎来一场盛大绚烂的死亡。 计划能否奏效?死亡能否成为演出,取悦残忍严厉的观众?假死能否成功?他能否逃离死神的魔爪? 只有演出结束后,他们才会知道。 太阳在天空中移动,向西沉入地平线,黑暗笼罩住大地,犹如浓稠的墨汁,驱赶一切光明。 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每个人奔赴自己的命运。 直到银色子弹划破长夜的那一天。 第23章:“祝你们好运,我们等着欢迎胜者的 爱子又被扔进了禁闭室。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就爬到那处写了逃生之门的角落,跪在那里哭泣。 “对不起,”她说,“我辜负了您的期待,我让其他人都逃不出去了。” 不知道是哪个先来者挖的狗洞,亦或哪个先来者第一个发现的狗洞,不知道是哪个先来者在角落刻下的这行字,更不知道有谁曾通过这个狗洞逃了出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她之后,不会再有人能通过狗洞逃出去了。 “对不起,”她捂着脸哭泣,“对不起。” 她哭了一会儿,对着那处角落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就开始刻字: 已被发现 不要相信警察 她甚至在警察旁边画了个箭头,刻上了相叶隼人的名字。 刻着刻着,她突然想到什么,拿着塑胶杯子,跑回刻有明美名字的墙面,把刻在旁边的“志保”刮掉了。 隔板被打开,食物送了进来。爱子扒着隔板大喊:“不是马上就要选拔了吗?不给我多点食物吗?” 第二次隔板打开,食物竟然真的变多了。 果然,孤儿院的作用就是为了选拔。选拔具体是什么,爱子还不知道。但河村夫人本来要杀她,却因为快要开始的选拔而放了她一马。所以选拔对孤儿院很重要,而她要参加这个选拔。 或许,选拔就是打架。或许,就是十叁岁到十五岁的人一起打架。 所以她要吃得饱饱的,要锻炼身体。选拔马上就要开始了,既然她要参加,她在禁闭室里就不会待太久。 果然,隔板只开合了六次,她就被放了出去。 河村夫人让她洗了个澡,她只休息了半天,就生龙活虎了。 因为这一次关禁闭,他们没有饿着她,也没有渴着她。她心里有底,有预期,有盼头,睡好休息好,还坚持练习柔道和截拳道,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 河村夫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第二天下午叁点,河村夫人把孩子们聚集到了礼堂。 她开始点名,点到的孩子站到前面,没点到的孩子原地不动,她点了二十叁个孩子出来,包括爱子,全都站到了前面,一下子,礼堂后方只剩下九个孩子了。 “点到名字的人站在原地不动,没点到名字的人跟着我走。” 九个孩子被河村夫人带走了,留下的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安静,没有说话。 一种诡异的紧张气氛在孩子之间蔓延开来,而五个配了枪的保安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爱子注意到,有些孩子两两站在一起,有些孩子只有一个人,就像她一样,还有一组,是叁个孩子站在一起。 过了十五分钟,河村夫人重新出现了,她挥挥手,示意点到名字的孩子跟着她走,两个保安在前方开路,叁个保安站在最后方压阵。 他们顺着长长的台阶,走进一个地下室,地下室很大,但除了门口,没有地方有灯,爱子看向四周,发现除了门正对着的大客厅,地下室总共有叁条长长的走廊,隐没于黑暗中,不知道尽头是什么。 客厅中央有一个大箱子,河村夫人拿出钥匙打开,里面放着一排刀和手电筒。 “每人拿一把刀和手电筒,不要多拿。”河村夫人说。 孩子们走上前,各拿起一把刀和手电筒,爱子试了试手电筒,是好的,她又摸了摸刀,长度像是匕首,开过刃,非常锋利,她的指腹只是轻轻一碰,就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丝。 见所有人都拿好刀和手电筒了,河村夫人退到门前,宣布了选拔的规则。 “你们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她说,“当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来客厅摇门旁的铃铛,我们会听到铃铛声,当然,整个地下室也会听到。当我们确认你是最后一个人时,我们就会打开门,把你带出去。你将离开孤儿院,受到组织培养,成为代号成员,享尽荣华富贵。” 原来这就是选拔。 河村夫人指了一下门旁的铃铛,那不是一个真正的铃铛,但有一根绳子垂了下来,悬在离地五十厘米高的地方,只要轻轻一甩,上方的机器就会发出声音,传遍整个孤儿院和地下室。 “地下室的门关上后,一分钟后会熄灯,祝你们好运,我们等着欢迎胜者的出现。” 说完,河村夫人就走出了地下室,然后五个保安也走了出去,铁制的厚重大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就像对他们命运的无情宣告。 孩子们谁也没动,但一种不安的蠢蠢欲动的气氛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爱子站在人群的最旁边,她本来是被孤立的边缘人物,现在却成了优势。她看向人群,就看到哲也在看她。 闪烁着恶意的、兴奋的、疯狂的、犹如猎人盯着猎物的眼睛。 她转头就跑,拉开了这场选拔的序幕。 还记得吗? 明美要求爱子坚持跑步,她们每天早上跑一个小时,跑了整整两年。 在灯光熄灭前,爱子跑进了一条走廊,她知道哲也追了上来,因为后方响起脚步声,响起尖叫声,大客厅一片混乱,而她独自跑在黑暗的走廊里,连手电筒都不敢打开。她的眼睛习惯了禁闭室里的黑暗,从有灯的大客厅跑进漆黑的走廊,很快就看清了走廊里的布局,在转过一个拐角时,闪身躲进一间房间。 她打开手电筒,看到房间的正对面还有一扇门,就冲了过去,把门打开。 她跑得真得很快,爆发力也很好,冲刺很快。 她又进了一条走廊,走廊上有叁扇门,她选了一扇门进去,发现这间房间还是有两扇门。 犹如迷宫,她在走廊和房间之间转来转去,有些房间有两扇门,有些房间有叁扇,都很空旷,没有家具。她选了一间两扇门的房间,背靠着门坐下,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门。 这是什么狗屁选拔啊。 这就是大逃杀,是杀人游戏! 她的心咚咚直跳,在寂静空旷只有她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得响。她把手电筒关掉了,盯着房间的门,一片黑暗中,她只能看到门的大致轮廓。 会有人从这扇门后出来吗? 会有人推动她背后的这扇门吗? 她十分害怕,神经高度紧张,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门,用力用背顶着后面的门。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看着她,浓稠的恶意如有实形,张开大嘴,仿佛要把她吞入其中。 你可以的。 她给自己鼓劲。 想想姐姐,想想妈妈,想想爸爸,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但她还是忍不住害怕,害怕到牙齿都在颤抖,害怕到拿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手心全是冷汗,上下牙齿磕碰到一起,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 有几次,她仿佛陷入梦境,又从梦境中坠落,猛地惊醒,全身都在发抖。 她盯着对面的门,害怕得抱紧自己的身体。 确实,禁闭室只是个开胃菜,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谁?谁会从这扇门后出现?谁?谁会从她背后出现? 谁?会是谁?什么时候会出现? 她不知道,她只能盯着那扇门,死死地盯着。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会儿,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 啊啊啊啊啊,爱子在内心疯狂尖叫,迅速打开手电筒,站了起来,照向对方。 是一个男孩,好像是叫邦彦,爱子对他没什么印象,但他的脸看上去非常温柔,人畜无害。 邦彦看到爱子,迅速举起双手,他一只手里是刀,一只手里是手电筒。 爱子注意到,他的刀上没有血,他的衣服上也没有血。 “我没有恶意。”邦彦飞快地说道,“我只是想找个房间躲起来,我不会攻击你的。” 邦彦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看着爱子,用脚把门关上了。门关上的声音刺激到爱子,她把刀握得更紧了。 “站住,不许动,别过来!”爱子把刀尖对准邦彦。 邦彦蹲下来,把刀放在地上,往右边滑去,刀滑到墙边,正正好好在房间的中线,离他们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你看,我手上没有武器了。” 爱子犹豫了。 “你把刀丢了,我们待在这个房间,你守一扇门,我守一扇门,我们都能平安渡过一段时间。” “但只有一个人能出去……” “等你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了,你从你这扇门出去,我从我这扇门出去,两扇门通往不同的走廊,如果我们有机会再次碰到,就是你死我活。” 爱子被说服了,她慢慢蹲下来,把刀放到地上,往左边滑去,刀滑到墙角,和邦彦的刀碰到一起。 “好了,”邦彦露出一个笑容,“那我坐下了。” 邦彦坐了下来,爱子也坐了下来,两个人都关掉了手电筒,用后背抵着门。 但爱子还是不放心,她将头对着刀和邦彦的中间地带,一只眼睛的余光看着刀,一只眼睛的余光看着邦彦。 她能不能信任他? 邦彦不在意爱子的举动,他十分安静地坐在门后,看着爱子。 两个人静静对坐着,过了不知道多久,爱子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们都知道选拔是这样的吗?” “我们不知道。”邦彦说。 “你们看上去都不惊讶。” “我们有听过风言风语。”邦彦很平静地说道,“今天没有被点到名的人,会对我们发生了什么有所猜测,两年前,我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十叁岁到十五岁的人都会参与选拔?” “是的,”邦彦说,“选拔每两年举行一次。十二岁以下的人在组织投资的其他孤儿院,十二岁过后,有些人就会被组织成员收养,送到这里。” 爱子打了个寒颤。 如果七岁那年,明美没有收养她,以姐姐的身份监护她,她是不是就会被送到组织投资的孤儿院,长到十二岁,然后被送到这里,在十四岁这年,参与这场杀人游戏? 出生在组织,要多么幸运,才能活下去? 至于是否能活成人样,是否能过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这些深陷淤泥的人根本不会去考虑。 因为就连最低限度的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 不知道过了多久,爱子又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知道时间流逝,但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头支撑不住地向下坠去,精神却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她小鸡啄米般地昏昏欲睡,时不时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或者咬一口手臂,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 太困了,太困了,但是不能睡过去。如果睡过去,岂不是任人宰割?邦彦还在房间里,谁知道他会不会捡起刀,杀了她? 她盯着那两把刀,死死盯着。 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半梦半醒,半梦半醒。 她看着刀,刀还在那里。 昏昏欲睡,昏昏欲睡。 明美仿佛活了过来,在不远处看着她。 那两把刀还在那里。 “爱子,”明美的声音温柔又悲伤,坚定又易碎,“我会把你带走的,在家里等我回来。” 那两把刀还在那里。 还是明美,她说:“对不起,我不能来接你了。你要自己活下去,逃出去。” 那两把刀还在那里。 明美的身影变成诸星大,变成莱伊,变成赤井秀一。 他说:“只要掌握技巧,你可以打得过男生。” 那两把刀还在那里。 但一个绳套突然套上了她的脖子,向后用力收紧。 第24章:“只要掌握技巧,你可以打得过男生 邦彦是十一岁那年失去父母的。 他的父亲是外勤,母亲是通过身体获取情报的特殊职业人员。 他不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会结婚、生下他并养育他长大,因为记忆中的童年,充满了父母的吵架声。 有时候父亲喝多了酒,会把母亲推倒在地上,狠狠揍她,或者撩开她的裙子。 而邦彦就坐在客厅门口,面无表情地听着。 还有些时候,父亲连续几天不在家,母亲就会带别的男人回家过夜,把邦彦赶到客厅睡觉。 如果他们死了就好了。 有时候,邦彦会这样想。 直到他们真正死去的那一天,邦彦后悔了。 组织里的外勤和情报人员死亡率很高。 有时候,他们折损于任务中,有时候,他们被组织怀疑是叛徒,有时候,他们年纪大了、没用了,被组织抛弃并杀害。 就像其他组织里的孤儿,邦彦被送到了一家孤儿院,他在那里待了一年,就被一个组织成员以收养的名义,送到了那家孤儿院。 那家孤儿院,是所有和组织有关系的孤儿院里的都市传说。有时候,孩子们吵闹、顽皮、不听话、犯了错误、惹了麻烦,老师和院长就会吓唬他们。 “再不乖,把你送到那家孤儿院!” 但是乖孩子也会被送过去。 抵达那家孤儿院时,邦彦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知道这家孤儿院有些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他并不知道,但他不断地去观察、去打听、去留心。 有前辈说,他们会在年满十三岁后,参与一场选拔。 有前辈说,选拔就是打群架,所以要找帮手。 但也有前辈反驳,选拔是打擂台赛,所以不需要找帮手。 父亲没有教过邦彦打架。 但打架,谁不会? 在离十三岁还有两个月时,选拔开始了,而邦彦没有被点到名字。 他和其他七个人被河村夫人带回卧室,门被关上,窗帘被拉上,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有人偷偷撩开窗帘,往外看去。 那天晚上,前辈们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前辈们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问河村夫人前辈们都去了哪里。或许他们通过了选拔,离开了孤儿院。或许他们没有通过选拔。 邦彦开始计算日子。 一个月、两个月,九个月、十个月,十七个月、十八个月,二十二个月,二十三个月。 他从厨房偷了一条绳子,缠在腰上,随身携带。 他本来想偷刀的,但是厨房每天都会清点刀具和餐具的数量,他听说,有个前辈藏了一把刀,第二天就被发现了。 他偷偷摸索怎么打绳结,只要站在不远处,扯动一根绳子,就会让索套收紧,这是母亲小时候向他演示的诀窍,而他记得差不多,尝试了一段时间,就找到了正确的方法。 这是他的法宝,就像那个新来孤儿院的女孩,很会打架。 邦彦看到爱子的头往下一点一点,快要支撑不住了。 而他也要支撑不住了。 他等着她的头完全低下去,站起身,拿出藏在怀里的绳索,静悄悄地从左边绕过去。 她盯着右边的刀,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他抬起绳索,往前一扔,就套上了她的脖子。 爱子开始挣扎,但索套越收越紧,她上身倒在地上,用手抠着抓着自己脖子上的绳子。 但邦彦是男孩,十五岁,而爱子是女孩,十四岁。 邦彦扯动绳子,爱子一只手向后伸,抓住了那个结。 她呼吸不上来,她满脸青紫,她死死抓着那个结,不让邦彦继续扯动绳子。 邦彦用力,爱子也用力,她脚抬起来,勾住门把手,用手抓着结,不让邦彦把她往后拖去,也不让邦彦继续收紧绳索。 邦彦往前走了几步,去扒爱子的手,不让她抓着那个结。 爱子的脚勾不住门把手了,她的腿垂了下来,却趁机用力蹬住门板,抓着绳子的手收紧,她把邦彦向她扯了过来。 邦彦没想到爱子这么能挣扎,他手动收紧绳索,去打爱子的头,把她的后脑勺往地上敲去。 爱子的后脑勺撞到地上,天灵盖也被邦彦打了好几下,脖子被勒住,视野逐渐变黑变白变成碎片般的雪花状,她的脚开始乱踢,力道却越来越小,手也开始乱挥,但毫无章法。 她快要不行了。 邦彦的脸倒着出现在爱子的视野里,爱子倒在地上,垂死挣扎,手胡乱往上一抓。 她不小心抓到了邦彦的裆部。 邦彦倒吸一口冷气,手上的力道变小了,他试图拍掉爱子的手,但爱子努力抬起上身,不顾此举把脖子勒得更紧,手费劲向后伸去,握住靠里的蛋蛋,狠狠往下抓去。 这回,邦彦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他跪倒在地上,连拍打爱子的手都做不到,双手虚虚地护在胯前,视野变得模糊,冷汗直流,什么都看不清了。 爱子松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把绳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一个手刀劈在邦彦的脖子上。 或许是爱子刚刚从濒死中回到此世没有力气,或许是爱子学艺不精没掌握到手刀劈人的精髓,邦彦的脖子被重击,却没有晕过去,反而被刺激到,从疼痛带来的眩晕中清醒过来,他咬牙忍着痛,和爱子缠斗在一起。他力气大,却下体疼痛,爱子身手好,却刚刚从死门关里转了一圈,双手双脚都有些使不上力。 两人不分伯仲,赤手空拳地攻击着彼此。邦彦踢着爱子的肚子,还抓住了绳子,再次去勒她的脖子。爱子忍着窒息和喉咙的疼痛,把邦彦向后摔倒在地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头朝地上砸去。 邦彦握着绳子的手松了,爱子拼命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撞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很快,邦彦的后脑勺血肉模糊。 爱子还没有停手,七下、八下、九下。 邦彦的身体不动了,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爱子。 爱子猛地松开手,邦彦的头再次敲到地上。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害怕地向后退去,心脏砰砰直跳,手依旧没有力气,现在连双腿都开始发软。她把绳套取了下来,丢在地上,手摸着脖子,勒痕火辣辣得疼。她呼吸不太顺畅,不得不张大嘴巴,胸腔发出如破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气声,每咽一次口水,喉咙就像被刀片割过。 被她用脚勾过把手的门已经打开了,她站在房间中央,却不是完全的中央,更靠近那扇打开的门,更远离那两把靠着墙角的刀。 黑暗中,她如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那扇打开的门。 哲也站在门后,手里握着一把刀,刀上沾着血。 一切都成了慢动作。 爱子看向那两把刀,哲也顺着爱子的视线,也看向那两把刀。 爱子的腿迈了出去,真是奇怪,明明还在发软,却先于意识动了起来。 她的身体超前移动,她的手在两侧摆动,她朝那两把刀跑了过去。 哲也朝爱子跑来,手臂曲起向后,鲜血从刀尖滴落到地上。 两人在房间中央靠近刀的地方第一次交手,哲也的刀向前捅去,爱子用手臂护住心脏。 噗呲一声,刀插进了左大臂。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刀向后拔出,她继续往前。 哲也追在身后。 他再次把刀往前送,而她矮下身子,滑跪到地上。 刀擦过她的头发。 她的膝盖在地上摩擦,一路滑向墙角。 握着刀的手往后退了十几厘米。 她捡起了刀,他的刀向前送出。 刀扎进她的左肩膀,而她转过身,从下往上,从双腿之间,划开了他的身体。 尖叫。还有鲜血,从他的下体喷出来,浇在她脸上。 哲也向后坐到地上,刀拔了出来,他恨恨地盯着她,又送出一刀。 她身体向右下方矮去,避开心脏,左肩膀又被扎了一刀。 这就是回合制比武,双方你一刀,我一刀,比的不是谁送出更多刀,而是谁送出的刀能扎中要害。 她往前直起身子,毫不在意左肩的刀扎得越来越深。 她一刀送进哲也心脏,而他没能避开。 第25章:“我一定不会背叛组织。” 黑暗中,一个女孩走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上。 走廊上一左一右有三扇门。 她选中一扇,打开手电筒,用嘴叼住,右手握刀,左手猛地打开门。 门把手和转轴很光滑,发出的声音很轻很小。 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左手拿住手电筒,将刀尖对准门的背后,一个箭步闪了过去。 门背后也没有人。 她快速并尽可能安静地把门关上,走向房间里的第二扇门,再次用嘴叼住手电筒。 门打开,走廊左右没有人。 这条走廊上也有三扇门。 她重复之前的动作,打开对面的门。 房间里有几具尸体,门背后无人。 她拿着手电筒,走向那三具尸体,两具头尾相接躺在外面,一具躺在里面,靠着墙角。 最外面一具尸体,男生,下体全是血,胸口也有血,应该是死了,但保险起见,她举起刀,对准尸体胸口,又捅了一下。 噗呲一声,她把刀拔出来,看向第二具尸体,也是男生。 尸体上没有外伤,半个右手放在背后,她起了疑,紧紧盯着那只手,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是装成尸体睡觉吗? 她站在尸体旁边,快速一刀扎进心脏。 尸体没有动。 她又叼住手电筒,用左手拎起尸体的上半身,往外挪了挪,发现尸体的后脑勺血肉模糊。 原来真的死了。 就在这时,第三具尸体从地上坐了起来,握着刀就刺向她。 “你要是让我摸一下,我就告诉你通过选拔的秘诀。”悠真对小春说到。 小春犹豫了,悠真趁热打铁:“不知道秘诀,就会输,就会死,上一届,一个人都没有通过。” 悠真说得半真半假,因为上一届,其实有人通过了。 那时他还未满十三岁,前两天没有被河村夫人点到名字,正在院子里和剩下的九个孩子玩耍。很显然,一下少了那么多同伴,大家都没有玩乐的兴趣。 他走回孤儿院,却听到楼梯处传来吵闹声。 几乎是下意识的,悠真躲到拐角处,就见一个全身是血的人,躺在担架上,从楼梯下方的暗门,被送了出来。 他想起前天晚上拜访孤儿院的几辆黑色汽车。 担架被送上楼,悠真趁着没人注意到他,偷偷跟了上去。 担架停在三楼。 然后悠真就被发现,就被赶走了。 那天晚上,悠真偷偷溜出男孩子睡的大通铺,跑到三楼。 三楼没有人守着,他打开门,就走了进去。 一个男生躺在病床上,头上包着绑带,身上穿着病号服,左腿被截肢了。 男生听到开门的声音,看向悠真,悠真吓了一跳。 是浪川前辈。 “浪川前辈,”悠真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您……还好吧?” 浪川前辈盯着悠真,没有说话,眼珠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芒。 悠真手足无措:“您要喝水吗?您需要我帮忙吗?” “我要喝水。”过了一会儿,浪川前辈开口了,声音沙哑无比。 悠真连忙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扶着浪川前辈喝了几口。 “您……在选拔时发生了什么?” 浪川前辈的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 “……活下去……” “您说什么?”悠真没有听清。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浪川前辈说,“很多走廊、房间、很多门、全是黑暗……” 浪川前辈流下眼泪:“我要活下去……” 但他没有活下去。 第二天晚上,悠真还没走到三楼,就听到河村夫人的声音响起。 悠真闪身躲进二楼的拐角里。 “好不容易有一个活着出来,结果腿被你们砍了,还是得处理掉。” “没办法,伤得太重,治得太晚,坏死了,必须截肢。”另一个女人说道。 “你要找到一个同伴。”悠真告诉小春,“还要能熬夜。” “怎么说?”小春懵懵懂懂。 悠真咽了咽口水,盯着小春已经有点发育的胸:“你把裤子脱了,我就告诉你。” 离选拔还有一个月,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甚至连这个人都会因为伤重不治或肢体损毁而活不下来,那为什么不在死前好好享受一把呢? 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性是什么滋味呢。 小春把裤子脱了。 那年,她未满十三岁,而悠真快要十五岁了。 “找一个比你强的同伴,让他打头阵,如果他和别人打输了,你可以趁机跑走,如果他打赢了,他也会受伤,你可以趁机对他下手。只是你需要提防他对你下手。” “找一个比你弱的同伴,你来打头阵,虽然你要提防他,但你比他强,等你不需要他了,你杀死他的可能性比较大。” “或者找两个同伴,就能防止同伴之间下黑手,因为一旦有人对同伴出手了,另外两个人就会合伙解决他。但这样也有问题,因为最后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最终你们三个要内部厮杀,这比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要杀的人多,最后会更危险。” 这是琢磨了整整两年的秘诀。 “我可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只告诉了你,你看,我对你好吧?” 小春低下了头,她的身体很痛很痛。 一个月后,悠真和其他年满十三岁的孩子一起去了地下室,没有再出现。 “我才不会和你做搭档。”哲也听完小春告诉他的选拔规则,未加思索就拒绝了小春。 哲也找上了胜太做搭档。 小春暗恨,这可是她用身体换来的秘密,但她对此也无能为力。 选拔前两个月,孤儿院来了一个新人,一记扫堂腿就放倒了哲也。 小春心想:这是个比哲也还要麻烦的对手,一定要把她先除掉。 她早早就开始练习熬夜,每天上午上课睡觉,河村夫人也不管她,半夜精神抖擞,一遍一遍琢磨该怎么通过选拔。有天晚上,她没睡着,看见爱子出门,等了一会儿,就跑去男生睡的大通铺,用事先沟通过的暗号把哲也和胜太吵醒了。 但爱子没死,死的是胜太。 她再次去找哲也,要求搭档,被哲也一巴掌扇到脸上。 “闭嘴,”哲也说,“都是你!害得胜太死了。就算我一个人也不会和你这种弱鸡搭档。” 小春恼恨不已。 但她这种弱鸡,却比哲也活得长。 因为她没有告诉哲也更多的秘诀。 “先躲起来,第一波会死很多人,等强者自相残杀完,伤了、困了、支撑不住睡着了,练习过熬夜的你就可以出动了。” 爱子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捂着左肩上的伤口,害怕到不得了。 她把两具尸体拖到一扇门背后抵住,又坐回另一扇门背后,抵住门。 她想睡觉,又不敢睡觉,看着对面两具尸体,胃里翻江倒海得想吐。 姐姐!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帮帮我…… 黑漆漆的房间没有光,她不敢打开手电筒,怕光从门缝里漏出来,被人发现,闯进这间房间。 她不敢睡去,怕被人在睡梦中偷袭,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 而且,这怎么睡得着?在这个黑暗无光的、死过两个人的房间里,和两具尸体,被她亲手杀死的尸体待在一起,怎么睡得着? 但她太困了、太困了。 她用刀在手臂上划,想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但她还是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她从梦中惊醒,从地上跳起来,举着刀在空中胡乱比划,过了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仿佛黑暗中伸出无数双手,要把她拖进地狱。 或许,这里就是地狱。 浓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光的黑暗,巨大的空旷的地下室,这里那里的尸体,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大大地看向她,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响起的,在寂静走廊里尤其明显的恐怖脚步声。 姐姐!她开始哭泣。姐姐! 救救我,救救我。 她把尸体从门背后拖到了墙边,平放在地上,给自己在墙角留了个位置。 把尸体抵在门背后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对方只要静静按动把手,往里轻轻一推,就知道这件房间有人,而尸体挡不住对方打开门的举动。 如果对方暴力闯入,她可能反应不过来。 如果对方静静闯入,她可能不会被吵醒。 那只能铤而走险,装成尸体,和尸体睡在一起。 她在胸口涂上血,在脸上涂上血,小心翼翼地越过两具尸体,躺在他们旁边,握着刀的手放在身体和墙角的中间。 尸体已经变得冰冷,她一闭上眼,就看到他们死不瞑目的脸,大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牙齿发颤,上下碰到一起,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她感到冷、感到体温流失、又饿又渴又困又累,脖子也在疼左肩也在疼。 她和尸体睡在一起……被她亲手杀死的两个人…… 她睁开眼,把哲也的头转过去,不让他面对天花板,不让他的眼睛有一丝可能看到她。 但是……脚边就是邦彦…… 她想把邦彦的头也转过去,但害怕尸体也会被补刀,只好留个诱饵,让邦彦脸斜上朝外对着天花板,右手藏在背后。 爱子是被脚步声吵醒的。 噗呲一声,刀插入肉的声音,她被吓到,又不敢动。 脚步声往脚的方向移了过去,她害怕到心脏狂跳,声音巨大。 会被发现吗…… 又是噗的一声,刀插进邦彦的尸体。 已经……害怕到不行了。 不要过来…… 邦彦的尸体被向外脱了一点。 不不不不不不! 她再也装不了睡,眼睛一睁,从地上坐起来,手握着刀就像对方刺了过去。 小春被刺中左手臂,但她反应很快,刀也刺向爱子,刀尖划破爱子的右手臂,从手腕下方三厘米左右的地方,一直到手肘,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因为刀太锋利了,最初的那几秒,爱子甚至没感到痛,她改坐为跪,很快站了起来,和小春缠斗在一起。 小春在她站起来的时候,一刀捅进了爱子的肚子,但爱子也划伤了小春的大腿。 趁着小春的刀还在自己肚子里没有拔出来,爱子左手一个标指,重重击向小春咽喉。 但爱子左肩受了伤,不好发力,左手也不是惯用手,肚子也受了伤,小春没有一下子被击倒,她左手捂住喉咙,往后踉跄了几步,但手里还紧紧握着刀,所以刀啪的一下从爱子肚子里拔了出来。 爱子捂着肚子,右手臂开始流血开始痛,她向前几步,又是一刀,但没扎中小春心脏,而是擦着表皮划了出去。 小春又是一刀,擦着爱子脖子过去,划伤了爱子的斜方肌。 爱子一记鞭腿踢向小春,小春向后摔倒在地上,爱子举刀扎向小春的心脏,小春机灵地背过身往旁边一躲,刀从背后扎向右肺。 小春是反手握刀,她往爱子的腿上一划,右小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爱子没躲开,一下单膝跪到了地上。 小春还想再挥刀,被爱子用左手握住手腕。 爱子的刀还留在小春的背上,手上已经没刀了。 小春试图用左手去拿右手上的刀,被爱子抓住左手。 小春看着爱子,爱子也看着小春,爱子左手抓着小春右手,右手抓着小春左手。 小春狠狠踢向爱子腿上的伤口,爱子痛得叫了出来,却没有松开握着小春手腕的手,小春右手放开刀,刀掉了下来,刀刃朝下划开了爱子的手背,爱子手一松,小春立刻去拿刀。 爱子再次握住小春的左手,她忍着痛,把小春往右扭去,然后松开小春的左手,去拔小春背后的刀。 她是正手拔刀。 小春的左手再次试图去拿刀,但爱子动作更快,借着拔刀的姿势,就划开了小春的脖子。 鲜血喷了出来,小春想去捂脖子,但爱子的手不停,从右侧方绕着脖子转到前面,又转到左侧方,二百七十度画了四分之三个圆,割破了她的喉咙和大动脉。 更多的鲜血喷了出来,喷在了爱子的脸上。 小春的身体往后倒去,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而爱子的左腿一软,双膝均跪倒在地上。 她又杀了一个人。 黑暗中,爱子愣愣地看着小春的尸体,小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半个头和身体分离,仿佛要来向爱子索命。 不远处,就是哲也和胜太的尸体。 手电筒掉在地上,光照着墙面,照出一个半圆,却照不亮地下室的黑暗,照不亮人心中的黑暗。 爱子再也受不了,再也待不住了。 已经突破了心理的极限,已经越过了崩溃的边缘,真正发疯了、发狂了。 她开始歇斯底里,她拖着受伤的右腿,拿起手电筒和刀,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一秒也待不下去了,她要出去!她要离开这里!她打开一扇扇门,冲向无尽的走廊,试图找到那个大客厅。 没有遇到别人,反而又撞到了几具尸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爱子冲进了大客厅,跪在大门前,疯狂拽动绳子,摇响那个铃铛。 “放我出去!”她哭着拍着厚重的铁制大门,摇着铃铛,“放我出去!求求了,放我出去!” 她捂着肚子上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来,她崩溃到哭泣,害怕到哭泣,不断用手电筒照着大客厅的三个走廊,害怕有人听到铃声,拿着刀从黑暗中冲出来。 “放我出去!”她哭着喊着,“放我出去!我愿意做任何事!我一定不会背叛组织,我一定乖乖听话!放我出去!” “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她拍着大门,摇着铃铛,铃铛的声音响遍整个地下室,传到楼上的孤儿院。 “放我出去!” 四周一片黑暗,无人应答。 她疯狂地用手电筒扫着四面八方,害怕到了巅峰,恐惧到了巅峰,压力到了巅峰。 会不会有人从黑暗里冒出来?她在明,他们在暗,她是个显眼的目标。 她不应该来摇铃的,她应该躲起来,等着别人去摇铃,然后伏击别人,但她受不了了,她崩溃了,她不管不顾,只想出去。 “放我出去……”她呜呜地哭着,不管这一举动让肚子更痛,让斜方肌更痛。 “求你了!求你了!放我出去……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铃铛响着,声音回荡在空旷黑暗的地下室里,寂静的地下室,只听得到巨大的铃铛声和她的哭喊声。 她不断摇铃、疯狂摇铃。 突然,手电筒的光扫到一张满是血的惨白人脸。 真的还有其他人! 爱子尖叫着从地上跳起来,在对方扑过来的时候一记鞭腿踢了过去。 对方被踢中,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把刀当做标枪,扔了过来。 爱子匆忙往旁边一躲,还是被扎中了右腰。 对方又抽出一把刀,向爱子扑过来。 爱子忍痛又是一记鞭腿,踢中对方的下巴。 这回对方往后倒在了地上。 爱子一脚踩中对方握着刀的右手,弯腰去割对方的喉咙。 她已经发现了,割喉咙比扎心脏要来得轻松,也不会遇到刀卡在对方身体里拔不出来的困境,但心理负担也要重一些。 对方一抬左手,就握住了她腰上的刀,旋转着插得更深了,甚至用脚去踢她。 她狠狠往对方手腕上割了一刀,对方死活不松手,她就再割、再割。 对方的手快要掉下来了。 爱子弯腰,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血喷了出来,对方的身体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爱子直起身,没敢拔腰部的刀。因为剧烈运动,快要凝固的旧伤口崩开,血又开始哗哗地流,从腹部、从腰部、从右小臂、从斜方肌、从左肩、从左大臂、从左手背、从右小腿。 她摇摇晃晃地向大门处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黑暗中,无数监控摄像头和收声麦克风藏在角落里。 原来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们。 第三卷:群鸦栖息VolumeThree:CrowsFlyinth 第叁卷:群鸦栖息 volumethree:crowsflyinthedark 第26章:“二十年了,我们终于又等到一个胜 世界一片漆黑,只有一扇门孤零零地伫立在远方。 通往门的路很窄,只容一人通过。 爱子走在这条路上,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荆棘丛生。 她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无数的人影出现在身边又消失。 妈妈、爸爸、姐姐、诸星大、志保、教练、老师、同学。 有些人陪伴了她十四年,有些人陪伴了她七年,有些人陪伴了她叁年,断断续续地,或一直在身边。 现在,他们都离开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继续往前走,更多的人影出现了。 相叶隼人、琴酒、河村夫人、赤井秀一、雪莉。 胜太、哲也、邦彦、小春、还有最后那个人。 她一直往前走,却怎么也走不到那扇门的旁边。 白光照了下来,说话的声音响起。 “手术成功了,麻醉的药效应该也过了,怎么还不醒来呢?” 她不想醒来。 不想回到,那个黑暗孤独的世界。 过了很久,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有些熟悉。 “福万先生,”那个人说,“爱子没醒,您还要见她吗?” “嗯,”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有些苍老,是个男人的声音,“让我好好看看,我们的胜利者长什么样。” 脚步声,帘子撩开的声音。 “二十年了,”第二个声音感叹,“我们终于又等到一个胜利者。多么漂亮的技巧,多么锐利的意志,还有那充满爆发力的身体。每场决斗都极富美感,尤其是最后那一场,纯粹的暴力美学。” 床边一沉,有人拿起了她的手臂。 “可惜外伤太多,全都留了疤。”第一个声音响起,是女人的声音,真的很熟悉,是谁? “伤疤是男人的勋章。”第二个声音说完,顿了一下,似乎想起这是一个女孩而非男孩,改口道,“伤疤是勇士的勋章。” 女人笑了起来,放下爱子的手臂:“是啊,外伤缝一缝,内伤做手术。不像有人缺胳膊断腿的,没法恢复,没了价值,只好处理掉。这么说来,她还真是命大啊。” 爱子的眼皮动了动。 “你们要看好她,不要让她自杀。” “当然,”女人说,“八年前的那个,刚出来就自杀,我一直记得,印象很深刻。不过这个绝对不会自杀,她很倔的。” “那就好,”第二个声音飘得更近了,是那个被称为福万先生的老年男性,“时隔二十年的胜利者,我喜欢,很有命运的味道。” “爱子现在十四岁呢,”女人说,“上一个胜利者,二十年前那位,也是十四岁从选拔里胜出的。” 福万先生笑了:“这就是命中注定的轮回啊,之前那位被你们栽培成了很好的杀手,我期待这一位长大后的样子。” 床边的重量消失,爱子缓缓睁开了眼。 河村夫人撩开床帘,而福万先生转过身。 他的侧脸一闪而过。 两人低声交谈着向外走去。 过了一周,爱子被一辆黑色汽车接出了孤儿院。 她刚刚动过手术,身体还很虚弱,脸色也很苍白,但比这些更糟糕的,是她的心理状态。 她不说话,吃得很少,难以入睡,睡眠极浅,经常会从梦中惊醒,或者被魇住。 医生给她用了镇静药,情况才好转一些。 爱子安静地坐在车后座,系着安全带,看着车窗外的景象。 坐落着孤儿院的山消失在视野里,田野、森林、湖泊、青山在车窗外倒退,他们穿过她被抓回去的町镇,穿过其他或大或小的城镇和村落,回到了东京。 东京。 爱子看向车窗外的高楼大厦,街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曾经熟悉的一切,如今却让她生出一种古怪的陌生感。 她曾经那么想那么想离开孤儿院,回到东京。 直到真正回到东京的那一天,她才发现,仅仅过了两个多月,她已经成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的外来者。 她的一部分,已经被永远留在了地下室里。 爱子被带着下车,一个人在那里见她。 是琴酒。 “不错,”琴酒的眼睛里是满意的神色,“我就知道你能从选拔中活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她静静地看着琴酒,眼神无悲无喜。 琴酒掏出一根香烟,叼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你该感谢我,给了你第二次机会。” 烟雾缭绕,琴酒的脸隐藏在背后。 “不过呢,也是你自己有血性,竟敢咬我,还想夺我的枪。” 爱子依旧不出声,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琴酒,没了往日的神采,有些麻木不仁了。 琴酒注意到,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爱子没有动,眼神也没有变化。 不再有警惕、不再有戒备、不再有一根根向外伸出的硬硬的刺、不再有激烈的愤怒和仇恨。 不再用尖锐的话语掩盖悲伤。 她成了痛苦本身,苍白的没有言语的麻木。 “这把枪送给你。”琴酒说着把枪放在了桌上,“你会用吗?” 是一把sig-sauerp220。 爱子还是不说话,琴酒竟然继续一个人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的感受。”琴酒说,“我也在孤儿院里待过。” 这样的话从琴酒嘴里说出,真是不可思议。或许,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离安慰别人最接近的一次,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爱子的眼神闪了闪,但也只是闪了闪。 “好了,”琴酒把枪推给爱子,枪口朝外,“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我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谁也想不到,仅仅两个多月,他们的关系,就从加害人和受害人,变成了老师和学生。 但爱子没有收下那把枪。 琴酒不高兴了。 他看向那把枪,又看向爱子,突然嘴角一勾。 “你知道吗?”琴酒说,“我就是用这把枪,杀死宫野明美的。” 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明美要去外地办事,只有爱子一个人在家。 明美不放心爱子,打电话给诸星大,让他晚上回来住。一开始诸星大拒绝了,因为他说他那天有事,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可以过来。 诸星大出现了,门一打开,爱子就从房间里迎出来,跑到玄关。 “你来啦!”爱子很高兴。 “嗯,我来了。”诸星大开始脱外套,脱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又穿了回去,“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爱子说,她盯着诸星大,“你不把外套脱了吗?” 诸星大哦了一声,然后打开玄关旁的柜子,背过身去,把外套脱了下来,放进柜子里。 爱子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手上还拿着另一个东西,藏在外套下面。 “你为什么不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呢?” “不用那么麻烦,我很随便的。”诸星大说。 诸星大往厨房里走去,他还没吃过饭:“冰箱里有吃的吗?” “柜子里有芥麦面,”爱子答道,眼睛却一直盯着柜子,“冰箱里还有一些牛肉。” 趁着诸星大在厨房里做饭,爱子悄悄踮起脚尖,打开柜门,把衣服拨开。 是一把塞在枪套里的手枪。 爱子好奇地摸了摸,冰冷的枪屁股、枪屁股上的尖尖凸起、钢制的枪柄,还有枪柄上的按钮。 “你在做什么?”诸星大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爱子吓了一跳,手一抖,碰到枪柄上的按钮,而诸星大眼疾手快,立刻按住她的手。 “你把保险打开了。”诸星大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没有人和你说过不要随便玩枪吗?你会走火打伤自己的。” 诸星大把枪从枪套里拿了出来,爱子看着他把保险关上,又看着他把枪放回枪套,再用衣服盖住。 “把保险打开就可以射击了是吗?” “对。”诸星大说。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爱子的手伸向那把sig-sauerp220,枪上了保险,而她啪的一下就把保险打开了,然后对准琴酒,按动扳机—— 枪声响起,但不是来自这把枪。 琴酒手里拿着另一把枪,是他从怀里掏出来的。 sig-sauerp220的扳机还没被完全按动就掉在了地上,爱子的右手腕在开枪前就被琴酒打中。 琴酒动作比她更快,射击也更精准。 爱子跪坐到地上,手腕上的新伤牵动手臂上的旧伤,那道长长的,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的伤口崩裂开来,流出鲜血。 琴酒本来是坐着的,现在他站了起来,把香烟按在桌上,拿着枪朝爱子走来,而爱子捂着手腕,抬头看向他。 她要死了吗? 琴酒很高很高,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黑色的帽子、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压迫感十足。 她开始害怕了,忍不住用左手去摸那把掉在地上的枪,却被琴酒一脚踩住手背。 手背上的伤口也崩开了。 琴酒蹲了下来,用枪抵住爱子的左胸口,正是心脏的位置,爱子的心脏开始狂跳。 她要死了吗? “对付敌人,要一击致命,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动手。”琴酒叼着烟,凑近爱子的脸,烟雾喷在爱子的脸上,熏着爱子的眼睛。 他把枪口往上移了移,避开心脏。 “这是我教你的第一样东西,你要记好了。” 然后他就抵着爱子胸口上方的位置开枪了,子弹贯穿爱子左肩靠下一点的位置,撕裂旧伤口,产生新伤口。 伤口处的衣服被枪管喷出的爆炸气体冲击而破裂成星芒状,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皮肤和被枪管灼伤的印痕,琴酒用手指拨开破裂的衣物,按住了那个弹孔。 “啊啊啊啊啊啊啊!”爱子痛到尖叫起来。 他继续往里按,甚至把有些粗的手指伸进了弹孔。 “没有下一次了,”琴酒说,“你再对我开枪,如果我没死,我就会杀了你。” 他的食指在弹孔里转了一圈,被人为扩张开的弹孔扯裂了上方快要愈合的刀疤,流出好多好多血。 他在惩罚她。 他要她记住这个教训、这个道理、这个他教她的东西。 用疼痛、用仇恨、用伤疤、用鲜血、用靠近心脏的弹孔。 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角流了下来,爱子恨恨地看着琴酒,咬着牙不让自己痛晕过去。 她的黑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琴酒满意了,她终于不再是个冷漠的假人,她终于又变回那个张牙舞爪的小豹崽,不知天高地厚,带着血性和倔强,敢瞪他吼他、张嘴就咬,像荒原里的野草一般野蛮生长,充满活力和生机。 “我会杀了你的。”爱子无意识地喃喃出来。 琴酒哈哈大笑。 “我等着你来杀我的那一天。”他说,“如果你没成功,就是我杀死你。不,我会先折磨你,再杀死你。” 他带着茧的食指又往弹孔里按了一点,像抠弄什么东西一样捣了几圈。 他确实很会折磨人。 爱子疼得晕了过去。 琴酒把手指拿了出来,坐回椅子上,看着倒在地上身上流着血的爱子,又点燃了一根烟。 他陷入了回忆。 第27章:“再见,真绪。” 黑泽阵是十一岁认识大道寺真绪的,那年,她十二岁。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真绪好奇地凑近黑泽阵,那时他还留着利落的短发,“怎么是白色的?你是混血儿吗?” 黑泽阵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她的接近。 但真绪孜孜不倦地骚扰他,脸皮之厚,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我可以叫你阿阵吗?你可以叫我真绪。你的头发真的好漂亮。”她端着餐盘坐到他的身边,自来熟地和他攀谈起来。 黑泽阵站起来,端着餐盘往旁边坐了几个位置。 真绪也站了起来,端着餐盘,又坐了他的身边。 真的服了。黑泽阵麻木地用勺子舀着米饭,送进嘴里。这家孤儿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那时,这家孤儿院还没有成为组织里的都市传说,选拔的规则,也没有那么完善。 孩子的年龄大小不一,从刚满月,到十六岁,分布零散,都是失去父母的组织二代,时不时从全国各地的孤儿院被送到这家孤儿院。 一开始,组织只是不想让组织二代被组织外的家庭收养,泄露组织存在的秘密,所以在孤儿被送到当地的孤儿院后,组织会安排组织员工收养这些孩子。但组织员工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又怎么可能好好养别人的孩子?恰巧,一家孤儿院的院长会定期拜访收养家庭,便发现了不对。这桩虐童案在当时如此轰动,差点把组织的面纱揭开。 之后,组织学聪明了。他们重点投资了几家孤儿院,把所有死了父母的组织二代送到那里。如果有家庭看中某个孩子,想要领养,由组织员工担任的孤儿院院长就会说,这个孩子已经被其他家庭看中了。 然后,这家孤儿院就把这个孩子送到组织投资的其他孤儿院。 而黑泽阵和真绪,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原来如此!”真绪坐在黑泽阵的旁边,他们正在做手工,“你长得好看,又安安静静的,如果我是收养家庭,也会选中你吧。” 这个只看外表的蠢女人。黑泽阵冷漠地编着毛衣。 “不过,这里可比其他孤儿院要难受多了。”真绪压低声音,凑到黑泽阵的耳边,“河村夫人可坏了,犯了错就会把你关进禁闭室,我听说那里可难熬了。” 他待过禁闭室,所以没觉得这里和他上一家孤儿院有什么区别。不过,听她的口吻,她待的上一家孤儿院竟然没有禁闭室,真是幸运。 “你看,我们在这里还要编毛衣,电视上说,只有监狱才需要编毛衣,然后把毛衣卖出去。” 这样吗?原来编毛衣不是必学的功课。他以为,编毛衣就像国文、英语和数学,是每个人都要学会的技能。 真绪就像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嘴巴不停,活泼、生机勃勃。渐渐地,黑泽阵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我真的好喜欢你的头发!”真绪总是冷不丁靠近他的脸,盯着他短短的头发,“真的好漂亮的银白色,如果留长了,就像审判者月,你看过吗?《魔卡少女樱》。还有杀生丸!《犬夜叉》。啊啊啊,他们也是冷冷的性格,你也是冷冷的性格。” “吵死了。”黑泽阵被视野里她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愣了一秒后,就快速往旁走了几步,躲开了她。 但她不在意他的冷淡,又紧紧跟了上来。 “你真的不试试留长发吗?一定会很好看的。当然,现在也很好看。” 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但他没有再甩开她。 真绪很会交朋友。 “这是弘树前辈。”真绪拉着另一个男孩,介绍给黑泽阵,“但是你可以像我一样叫他阿树,阿树,这是阿阵。” “你好,阿阵。”阿树对黑泽阵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黑泽阵皱了皱眉:“不要叫我阿阵。” 阿树愣了一下,真绪连忙打圆场:“哎呀,阿阵比较慢热啦,我之前也花了好长时间,才和他成了朋友。” “这样啊。”阿树又笑了,他已经十六岁了,比较成熟,“看来是个大工程呢。” 几个月后,二十叁个孩子被河村夫人领到了地下室,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包括黑泽阵、真绪和阿树。 在拿刀和手电筒的时候,黑泽阵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真绪。 真绪也看了他一眼。 河村夫人开始宣布规则。 当听到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时,黑泽阵垂下眼帘,握紧了刀柄。 但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真绪。 真绪没有看他,她看着阿树。 河村夫人宣布完规则,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阿树突然开口了。 “我拒绝参加。”阿树说,“这才不是什么选拔。我拒绝杀死我的朋友们,只为成为那唯一一个活下去的人,或者享什么狗屁荣华富贵。” 河村夫人又惊又怒地看着阿树,还带着点惧怕。 阿树看向真绪,真绪眼里闪着光,对他点了点头。 两个保安向阿树走来,而阿树举起刀:“朋友们,我们手里有刀,和我冲出去,我们都能活下来。” 然后阿树就冲了出去,真绪欢呼一声,一手举起刀,一手抓住黑泽阵的手臂,拽着他就跟着阿树冲了出去。 有这叁个人打头,其他二十个孩子,也跟了上去。 他们如潮水般涌向那扇大大的铁门,河村夫人被撞得摔倒在地上,保安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一个孩子被保安抓住,她大叫:“救命!” 阿树停住脚步:“我们去救她!” 然后几个靠得近的孩子扑到保安身上,用刀去扎保安。 保安手一松,那个被抓住的女孩就被一个男孩拉着从保安怀里拽了出来,然后一群孩子呼啦啦就往楼上跑去,二十叁个,一个都没落下。 到了一楼,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全部的眼睛看向阿树,阿树想了想,说:“我们要离开这家孤儿院。” “离开孤儿院!”有人喊道。 真绪也开始喊:“离开孤儿院!” 黑泽阵没有喊,他的手臂还被真绪拉着,已经完全懵掉了。 然后他们就浩浩荡荡地向前院的铁艺大门进军。 大门被锁住了,孩子们就用刀去割锁链,但刀再锋利也隔不开铁制的锁链。阿树和真绪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转身对其他人说:“我们一部分人去车库,开辆车出来,把门撞开。一部分人去厨房或储藏室,找可以切割的工具。大家不要落单。现在了解汽车的人跟着真绪走,其他人跟着我走。” 于是孩子们分成了两波,一波跟着真绪,一波跟着阿树,真绪已经不拉着黑泽阵的手臂了,改牵着他的手了。 他们到了车库,真绪拿石头打破车窗玻璃,把手伸进去,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把汽车门打开了。 她坐上汽车,开始研究怎么启动,还没研究明白,就听到建筑物里传来枪响。 真绪和黑泽阵对视了一眼。 “快逃!”黑泽阵拉住真绪的手臂。 “不。”真绪说,“这时候不能逃。” 但已经有孩子从车库往外跑了,然后陆陆续续更多孩子往外跑了。 于是黑泽阵把真绪从车里拽了下来,两个人跟着其他人逃到后院,躲进围墙下的矮灌木林里。 真绪开始哭,黑泽阵抱住她,按着她的头,压在胸口。 “别哭了,安静。” 枪声停歇,真绪已经稳定住情绪,不哭了。 喇叭声在孤儿院里响起,先是调试声音的电流声,然后是河村夫人的声音,她说:“经过商议,组织决定中止选拔,剩下的人,半个小时内在前院集合,之前的事,组织既往不咎。” 喇叭声音消失,孤儿院里陷入一片死寂。 一开始,黑泽阵和真绪都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黑泽阵说:“我们出去吧。” “不!”真绪的声音充满了害怕,“他们不会遵守信用的。” “我们不出去,留在这里也会被发现,孤儿院是逃不出去的。半个小时后,没有出现在前院的人应该都会被杀死,还不如相信他们。” 真绪又开始哭了,黑泽阵静静等她哭了一会儿,就强硬地把她拉出了灌木林。 起义就这样失败了。 那一次事件后,孤儿院里只剩下叁十一个孩子,九个孩子去过地下室又起义逃了出来,二十二个孩子没去过地下室,却看到拿着刀的起义军穿梭在走廊里。有些孩子被起义军说服,加入了他们,然后被一视同仁地扫射。去车库的那一批人幸运地没有撞上带着枪的保安,但有些人一直躲在灌木林里,也被抓出来杀掉了。 阿树死了,他带着起义军和几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穿过走廊时,迎面遇上配好枪的保安,被一枪打中脑袋。当然,就算他没在混战中被打死,孤儿院也不会让他继续活着。 选拔真的被取消了吗?没有人知道。但铁门通上了电,围墙旁的灌木林也被铲除,种上了一批更新更密的矮灌木林,人很难钻进去,就算强行钻进去,也会被粗硬的枝叶刮擦到流血,就像千根针划过皮肤。 而真绪,变得沉默了。 她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出来时,整个人都蔫耷耷的。 “你不要再顶撞河村夫人了。”黑泽阵劝真绪。 “我没有顶撞她……”真绪的声音很沙哑。 她当面骂河村夫人,不是顶撞是什么? 黑泽阵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既没法伤害到对方,还让自己很痛苦。” “你不懂。”真绪低下头,坐到了地上。 是啊,他是不懂。 阿树肯定懂她,但阿树死了,而他还活着。 真绪白天总是很困。 有一天,她编着编着毛衣,头一低,就睡了过去。 黑泽阵眼疾手快,扶住她的额头,不让毛衣杆把她的脸戳出个大窟窿。 “你怎么了?”黑泽阵压低声音,“几个月了,你都这样,你晚上没睡好吗?” 真绪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左右,凑近黑泽阵的耳边,也压低声音。气流吹进黑泽阵的耳道里,又潮又热,痒痒的,让他想挠又不敢挠。 “我有个秘密,今晚十二点,我们在后院枣树旁见。” 深夜十二点,黑泽阵等在枣树旁。 过了半个小时,真绪才出现,风风火火,一溜烟跑过来。 “抱歉抱歉,”她气喘吁吁地说道,“美姬一直没睡着,我等她睡着了才敢出来。” “没关系。”黑泽阵说。 真绪拉起黑泽阵的手,然后哎呀了一下:“你的手好冰啊。” 黑泽阵松开手:“我没事。” 他的手藏在背后,不断摩擦着衣服。 太冷了。 但真绪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她双颊泛红,眼中燃烧着火焰,亢奋极了。 “你快看这里。”真绪蹲在某一处新的矮灌木林前,拨开枝叶,就钻了进去,“阿阵,快过来。” 黑泽阵犹豫了一下,就跟着她钻了进去。 真绪指着墙角一个小小的洞。 “你看,这里有个洞,他们把灌木林移走的时候被我发现的。” 黑泽阵吃了一惊,他试探性地把手伸进这个洞,发现这个洞只有一个手臂那么长,一个手腕那么宽。 黑泽阵无语了:“这只是一个老鼠洞,甚至没有通到墙对面。” “那也是洞啊!”真绪强调到,“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想,这里有个现成的老鼠洞,说明这里的土质可以挖洞,为什么我不在这个基础上把它挖成可以钻一个人过去的狗洞呢?” 黑泽阵沉默了:“你要挖到猴年马月?” “一点点挖,总能挖出去的!”真绪的脸颊上飞起玫瑰色的红晕,美丽极了,“我每天晚上都来这里挖,就算我挖不出去,我把这个老鼠洞挖成两个老鼠洞的大小,以后的人就可以挖成叁个老鼠洞、四个老鼠洞、五个老鼠洞,一直挖到挖出去为止。” 黑泽阵觉得这是异想天开,痴心妄想。 “你在这里挖,还不如苦练翻墙翻出去呢。” 真绪苦笑:“围墙顶端上插着的铁刺也通了电。” 黑泽阵大吃一惊:“你竟然真的试了。” “是啊,我试了。” 过了一会儿,黑泽阵问真绪:“那你用什么挖呢?” 真绪不好意思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勺子,勺子顶端已经磨损到看不出勺子的形状,勺柄折了过来,和原来的水平方向成叁十度角。 黑泽阵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怎么可能挖的出去? 似乎读懂黑泽阵在想什么,真绪激动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我没有。”黑泽阵拒不承认。 “你就有!”真绪说,“你真的觉得选拔中止了吗?我不这么觉得。” “我也不这么觉得。” “那就应该想办法逃出去!” 黑泽阵不说话了。 逃出去?怎么可能?就算逃出去了,不会被组织抓回去吗?就算逃出去了,他能做什么? 还不如想想,如果选拔重新开始了,该怎么获胜。 但是……他忍不住又看向真绪。 如果选拔重新开始了,也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陆陆续续地,一些新的孩子被送了进来,都是十二岁到十五岁的年纪,没有十六岁了。 频率太高了,和之前不一样。 黑泽阵开始留心,他数了数十二岁以上孩子的数量。 十九个了。 他觉得非常不妙。 真绪也觉得非常不妙。 有一天,他们碰到一起,说了这件事。黑泽阵问真绪:“如果选拔真的开始了,我们该怎么办?” 真绪没有说话。 于是黑泽阵继续说了下去:“选拔不可能只持续一天,要杀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肯定会有人躲起来想要捡漏,而我们那时候是下午进去的,如果这次也是下午,肯定会出现需要入睡的情况。” “那你说怎么办?”真绪冷不丁地出声。 “两个人结伴,轮流守夜。” 真绪盯着黑泽阵的眼睛:“那最后只剩下那两个人,怎么办?” 黑泽阵也看着真绪的眼睛,她有一双明亮、活泼的漂亮黑眼睛。 他说:“那两个人决一胜负。” 真绪转头就走。 真绪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大骂河村夫人,黑泽阵连忙捂住她的嘴,却被她一口咬在手上。 “你想挨打吗?”河村夫人怒气冲冲。 “你有本事把我关进禁闭室啊?”真绪挑衅。 于是她就被关进了禁闭室。 再出来的时候,真绪看到黑泽阵守在禁闭室外。 “你怎么在这里?”真绪问。 她的精神状态比之前从禁闭室里出来的时候要好。 黑泽阵深深看向她,没有说话。 于是真绪主动拉起他的手,就像之前那点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一样。 “走吧。”她说,声音沙哑无比,“我要去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洗个澡。” 她的手指甲有些断裂和磨损,里面全是土。 她没有告诉他,她在禁闭室里做了什么。 她是故意进禁闭室的,只为在地上留下一行字,指示那个洞的方位。 后院枣树右叁米围墙下洞挖掘中 她是逃不出去了,但或许,有人能逃出去。 她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一个月后,选拔再次召开。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一次,组织只挑了十叁岁到十五岁的孩子。十六岁,太大了,不服管教。十二岁,太小了,白白损耗。而且,组织不再往这家孤儿院送十二岁以下的孩子,这家孤儿院用来选拔的目的,变得更加明显。相应地,那些未满十叁岁还没参加选拔的孩子,也会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内幕,从而在之后等待选拔的两年里,如温水煮青蛙般被磨平反抗的意志。 二十个孩子被送进地下室,真绪和黑泽阵站在一起。 这次来了五个保安,都配了枪。 河村夫人刚宣布完规则,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地下室。 五个保安举着枪,也慢慢退了出去。 门一关上,真绪和黑泽阵就对视了一眼。 他们开始动了。 那年黑泽阵十四岁,大道寺真绪十五岁。 黑暗中,他们面对面站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们身上都挂了彩,还好,没有致命伤。 真绪看着黑泽阵,黑泽阵也看着真绪。 “没有别人了。”真绪说。 “是啊。”黑泽阵说。 “要再巡逻一次吗?” “不用了,”黑泽阵说,“我们已经摇过铃了,没有人出现。” “他们可能躲起来了。” 黑泽阵看向真绪,强调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真绪说:“好吧,那我从这扇门出去,你从那扇门出去,等我们再次相遇,就决一胜负吧。” 黑泽阵说好。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各自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退到门边上,空着的手往后伸,背着打开了门。 他们退出了门,站在了走廊里。 他们把门关上。 黑泽阵看着关上的门,真绪也看着关上的门。 要转身离开吗?等着在迷宫般的地下室再遇? 不,他不想等那么久,她也不想等那么久。 他猛地把门打开,她也猛地把门打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人冲进房间里,看着彼此,心中了然。 他们都选择了一样的策略。 他们举起刀,挥向对方。 不是他死,就是她死。 刀刀见血,刀刀致命,他躲开,她进攻,他进攻,她躲开。 最后,他把她扑倒在地上,用双腿和右手钳制住她,用身体压着她。 她的肺被捅了一刀,已经是强弩之末。 “动手吧,阿阵。”她看着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眼睛啊。 他也受了很重的伤,血滴在她的脸上。 他也看着她的眼睛,黑色的眼睛。 不再明亮、不再活泼,开始浑浊、开始黯淡。 “再见,真绪。”他说。 他举起刀,扎进了她的心脏。 大道寺真绪死了。 她的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他,就像她生前一样倔强。 他把刀拔了出来,丢到一边,鲜血就喷射到他的脸上。 他伸出手,手上还沾着血,就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才庄重地、慢慢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静静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把她的尸体抱到了怀里,就像当年躲在矮灌木林里一样,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摸着她的黑色长发。 再见,真绪。 再见。 第28章:“阿树死了,我不能让他失望。” 从地下室里出来后,有段时间,黑泽阵什么话都不想说。 真绪的尸体还没凉下来,地下室的大门就打开了,保安和医生冲了进来,把他和真绪分开,把他送上担架,抬到孤儿院的三楼,给他看伤治病。 为什么他们出现得那么快? 后来,黑泽阵明白了,原来有人一直从摄像头里看着他们。 这不是选拔,这是供某些人取乐的杀人游戏。 黑泽阵在三楼待了一周,见到一个男人。 河村夫人称他福万先生。 福万先生用一种热情到过分的态度对待黑泽阵,不断称他为英雄、称他为勇士,叫他“好小子”、“我的男孩”,还故作亲昵地揉着他的头发,叫他阿阵。 不要叫我阿阵。 黑泽阵心里厌恶极了。他不说话,面无表情,冷冰冰地看着福万先生,不管河村夫人如何用眼神疯狂提示他。 很久以后,当黑泽阵这个名字几乎不为人所知时,他又再一次,见到了福万先生。 他没有认出他。 直到那时,黑泽阵才知道,福万先生是警察厅的高官。 黑泽阵被一个组织成员接手了,那个人代号邦斯马,是一种琴酒。 见面的第一天,邦斯马一脚踢在黑泽阵胸口,把他踹倒在地上。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邦斯马说,“我最瞧不起对女人下手的人了。” 黑泽阵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邦斯马挑挑眉:“哦?小子?你还想反抗?” 黑泽阵冲向邦斯马,邦斯马一个过肩摔把他摔倒在地上。 “小子,你还太弱了。”邦斯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黑泽阵。 邦斯马是组织指派给黑泽阵的老师,是个外勤,身手很好,狙击水平也不错,脑子灵光,还能打探情报。 但邦斯马对黑泽阵态度很差。 “笨蛋!”他用藤条抽上黑泽阵的背,“不是这样拿枪的。” 但怎样拿枪?邦斯马并没有说。 黑泽阵自己摸索,或许是天赋异禀,他偷看邦斯马的动作,竟然学得有模有样。 邦斯马教他格斗,把他狠狠摔在地上。 “再来。”邦斯马冲他勾了勾手指,“看我今天不狠狠揍你一顿。” 黑泽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冲向邦斯马的下盘,被邦斯马一脚踹在肩上。 他要杀了他。 黑泽阵面无表情地想着,自己包扎身上的伤口。 邦斯马路过,看到黑泽阵阴沉的表情,嘲笑他:“你该不会是在想怎么杀了我吧?” 黑泽阵一个激灵,别过脸去:“我没有。” 邦斯马拖了一把椅子,坐到黑泽阵对面:“你知道吗?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什么德性了。” 什么德性? 邦斯马自顾自说了下去:“像是失去亲人的小狼崽,很痛苦,在自己舔着伤口。” 黑泽阵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 那你还这样对我。 “但是呢,小狼崽总会长大的,长大就成了白眼狼,会反咬别人一口,所以我就看你不顺眼,就不好好教你,就要借着教学名义揍你。” 黑泽阵手上一用力,扯断了绷带。 他一定要杀了他。 他们搭档出任务,是组织给黑泽阵的考核,而黑泽阵经验不足,能力也不够,出了岔子。 他受了重伤,还落入了包围圈,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但邦斯马出现了。 十分钟前,邦斯马还在耳麦里信誓旦旦地说要把黑泽阵抛下,自己先行撤退。 不知道他是往回走了几步,良心不安,折返来找黑泽阵,还是根本没有撤退,只是在放嘴炮。 邦斯马把黑泽阵背到背上,端着霰弹枪就突围了出去。 邦斯马对黑泽阵的态度变好了一点点,但也只有一点点。 他开始认真教黑泽阵,但仅限于给他看一遍正确动作,然后在他动作不正确时抽他一下。 真是差劲的教学方法,但磕磕绊绊地,黑泽阵也都学会了。 “笨蛋!”邦斯马骂他,抽他的背,“谁教你这样拿狙击枪的?你是想把胳膊震断吗?起开,看我的动作。” 邦斯马教他喝酒,教他抽烟,还带他去泡吧。 “唉,”邦斯马脚搁在沙发上,“你还太小,才十六岁,不能找女人。” 黑泽阵冷着脸不说话。 他看上去真得很俊俏,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侧脸如刀削斧凿,眼睛是绿色的,头发是银色的,长到肩膀,一身黑衣裹着劲瘦的身材,如果再大一点,一定非常受女人欢迎。 邦斯马看向黑泽阵:“你真该把你这娘娘腔的头发剪一剪,我当时让你剪你还死活不同意,我就不该纵容你留这种古里古怪的头发,战场上被人一扯就gameover了。” 黑泽阵摸了一下头发,邦斯马继续说:“你就像个小姑娘,你知道吗?黄花大姑娘,头发被人碰一下就发火。” 黑泽阵受不了邦斯马满嘴跑火车,站起身,离开了包厢。 十八岁那年,黑泽阵获得了代号,琴酒。 邦斯马咂了咂舌:“这个代号,让老师我很没面子啊。” 黑泽阵哼了一声。 “好了,小子,”邦斯马把手搭在黑泽阵的肩膀上,“你十八岁了,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黑泽阵长高了很多,已经超过了一米八,甚至比邦斯马还要高一些,头发也留到了后腰。 但邦斯马还是叫他小子。 小子。 臭小子。 笨蛋。 “你不信任我。”黑泽阵帮邦斯马包扎伤口,他们已经成了固定搭档,经常一起出任务。这次出任务,情报没收集好,他们陷入了包围圈。两个人背靠着背冲出去,但邦斯马并没有把后背完全交给黑泽阵,他侧着站在黑泽阵的身后,时不时看一眼黑泽阵,导致他被子弹打中。 邦斯马一腿曲起,一腿盘着,坐在地上。他裸着上半身,叼着烟,没有看黑泽阵。 “组织里哪有人会全然信任对方。” 烟雾缭绕中,邦斯马淡淡说道,语气不像以前那样玩世不恭。 过了一会儿,邦斯马又开始嬉皮笑脸:“而且,你小子以前不总嚷嚷着要杀了我吗?” 黑泽阵缠绑带的手一紧,扯动了邦斯马的伤口,他倒吸一口冷气,拍掉了黑泽阵的手。 “臭小子,你要疼死我啊。”邦斯马嘀咕着低下头,看着腰部的伤口。 他们是师生,是搭档。 是仇人吗? 他们是仇人。 因为邦斯马是卧底。 所以他才不愿教他。 所以他才不好好教他。 所以他才看他不顺眼。 所以他才总是揍他。 所以他才不信任他。 所以他才担心他会杀死他。 黑泽阵追着邦斯马上了天台,邦斯马左看右看,发现无路可退,只好被黑泽阵逼到墙角。 “没想到是你第一个找到我。”邦斯马说。 黑泽阵举着枪,没说话。 他们相处了整整六年,作为师生,作为搭档。他当然会是第一个找到他的。 “唉,”邦斯马长吁短叹起来,“我当年说你什么来着?白眼狼,我没说错吧?早知道当时不去救你了,甚至就不应该教你,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你是叛徒。”黑泽阵开口了,声音嘶哑无比。 邦斯马盯着黑泽阵的眼睛:“我是卧底,你才是叛徒。” “我不是叛徒。”黑泽阵说。 “你可以是叛徒。你在孤儿院,被要求杀你的朋友,你不恨组织吗?你不想反抗吗?你不想逃跑吗?你现在有资本了,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对抗组织呢?” 黑泽阵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想起阿树,想起真绪,想起十二岁那年失败的起义。 六年了,他越来越少回忆起那段时光。 趁着他犹豫,邦斯马一个手刀劈向黑泽阵的手腕,去夺他的枪,黑泽阵一脚踢向邦斯马的下巴,两个人缠斗起来,一开始是站着的,后来倒在地上,甚至使出了地面绞杀。 最后,黑泽阵还是制住了邦斯马。 邦斯马气喘吁吁:“好吧,你赢了,琴酒。” 琴酒。 这是邦斯马第一次叫他的代号。 琴酒。 黑泽阵看向邦斯马,邦斯马也看着他:“怎么?你下不去手吗?你不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杀得了吗?你不是从小就嚷嚷要杀了我吗?” 黑泽阵拿着枪的手颤抖了一下。 是啊,他杀死了真绪。 所以,他也会杀死邦斯马。 他的枪口移向邦斯马的心脏,而邦斯马看着黑泽阵,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身份暴露,你会亲手杀了我,不顾任何情分。” 这句话说的实在太过了,而邦斯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就是一匹孤狼,身边不会有任何人留下,一定是这样的,我看人很准的。” “不是这样的。”黑泽阵冷声说道。 “那你要杀了我吗?琴酒?” 要杀了他吗? 黑泽阵看着邦斯马。 放了他,和他一起成为叛徒,被组织追杀。 那他走到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真绪,不是白死了吗? 琴酒扣动了扳机。 从此以后,叛徒必须死。 如果两个人搭档,一个是叛徒,就由另一个亲手杀了对方。 这个规矩,从他开始。 不是师生,不是搭档,是仇人。 是叛徒和忠于组织的人。 不再有阿阵,不再有黑泽阵,不再有小子,不再有臭小子,不再有笨蛋。 只有琴酒。 只剩琴酒。 而他身边也不会没有人。 他有伏特加。 他走向毒气室,准备告诉雪莉组织决定处决她的消息,并做执行。 毒气室里没有人,只有一副手铐挂在水管上。 他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好啊,雪莉,雪莉,竟然被你逃了出去。 但是啊,组织的阴影无处不在,组织的魔爪如影随形,组织的眼睛遍布世界,你逃得过今天,还逃得过明天吗? 你能逃一辈子吗? 他会抓到她,并杀了她的。 叛徒必须死。 没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伏特加,告诉他雪莉逃走了,让对方赶快回东京。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他感到有一阵风从垃圾口里吹了出来。 他转过身,看向垃圾口。 就在那刻,他感到有一串电流划过全身,就像直抵灵魂深处的巨大震颤,冷意窜上了脊髓,到达后脑勺。 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人。 伏特加远在群马县,雪莉出逃,他身边没有任何人留下。 来自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突然苏醒并击中了他,那时,他还只有十四岁,还被人亲切地叫着“阿阵”。 那个短发少年背靠枣树,在漆黑的深夜里,守着钻在矮灌木林里挖洞的少女。 “你挖不出去的,选拔可能明天就要开始,你要节省体力。” 少女从矮灌木林里退出来。 勺子已经挖断了,她就继续用手挖。 “选拔可能明天就要开始,可能一个月后再开始,但我多挖一天,洞就变大一点。” “变大了你也逃不出去。” “我不是为自己挖的,我是为后来人挖的。” 少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何必呢?” “阿树死了,我不能让他失望。” 少年沉默了:“他的死不是你的错。” “但我要继续战斗下去,阿阵。没有阿树,我们就活不到今天。阿树的生命在我的生命中延续,而我的生命在这个洞上延续。阿树虽死犹存,我虽死犹存。”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少年皱起眉头。 少女看向少年,然后看向那个高大的,犹如城堡般的建筑物。 “阿阵,”她说,带着一种确信的语气,“他们会遭到报应的。组织会遭到报应的。河村夫人会遭到报应的。这家孤儿院会遭到报应的。不是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他们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阿阵,他们会遭到报应的。 琴酒,你会遭到报应的。 第29章:“叛徒必须死。” 波本的出现打断了琴酒的回忆。 “琴酒,”波本身形灵活,犹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你找我有什么事?” 烟已烧尽,琴酒轻微地皱了皱眉,将烟摁在桌上。 他并没有发现波本的到来。 或许,是回忆得太过投入。 他调整了一下思路,再开口,已变回冷酷杀手的模样。 “你不要再乔装成赤井活动了。” 波本没有动:“我不相信他死了。” 琴酒眯起眼:“不要忘了你的本职工作。” “不会影响,”波本说,“调查雪莉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雪莉。 琴酒又点燃一根烟。 谁也想不到,在雪莉叛逃后,实验真的出了大问题。 不可替代,呵。 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没有人。 烟雾缭绕,琴酒看向波本:“有个任务,需要你去做。” “我是朗姆的下属。”波本说,潜台词是:你没有资格给我派任务。 哼,神秘主义者。琴酒弹了弹烟灰。 “朗姆让你过来找我。”琴酒说,“你要去暗杀一个人。” “我需要一个外勤。” 琴酒指了指地上的爱子。 波本气笑了:“她还没有成年吧,而且她还活着吗?” “死不了。”琴酒说,“她可是组织重点栽培对象。” 波本觉得是琴酒在给他穿小鞋。 “我和她一起出任务,是她保护我还是我保护她?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外勤。” 琴酒笑了,波本竟然读出一些自豪的味道。 “她杀过四个人,亲自动的手。”琴酒说,仿佛与有荣焉,“波本,你杀过人吗?” 琴酒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波本的轻蔑。 情报组,用假面穿梭在宴会中,用科技窃听并黑进电脑,是辅助外勤必不可少的一员。但真刀真枪地动手?很少很少。即使情报人员和外勤搭档出任务,也常常是外勤动手。只有极偶然的次数,需要情报人员伪装成诱饵,用毒药杀死任务对象。 波本看向趴在地上的女孩和她身上的血。 那么多血。是她的血,还是那四个人的血? “她就交给你了,”琴酒说,“你好好教她,不要让她那么蠢,现在脑子里全是水,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他对她寄予厚望。他希望她成才,成为下一个他。他们都是地下室的幸存者,甚至连出来的年龄都一样。 波本明白了。 这才是琴酒交给他的任务,暗杀根本不重要,只不过是在代号成员的监督下,对她的一次实力考核。 但他不想教她。 “我有什么好处。”他环起手臂,“把我的看家本领教给别人?” “如果半年她就能学会你的看家本领,你也不需要在组织里继续待下去了。”琴酒说。 哦,原来只要带半年啊。半年后,是琴酒接手吗?那还不趁机把她关进监狱。 于是波本露出为难的神色:“要是她折在我手里怎么办?” 琴酒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折在你手里?你说她暗杀失败死了?那也不配活下去了。还是说,”琴酒顿了一下,语气意味深长起来,“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 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波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琴酒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语气有些敷衍:“也行吧,反正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玩都可以,只要她能聪明一点,身体机能正常。” 如何应付一个难搞的老师,也是必须要学会的功课。至于心理健康,还是什么其他东西,他才不关心。 波本明白过来,感觉自己被侮辱了:“我对小女孩没有兴趣!”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兴趣,也不在乎你怎么教她,”琴酒站了起来,“要是半年后她大脑还是空空如也,就是你教不好,你无能。” 波本很生气,什么狗屁逻辑。 琴酒看出波本还是不乐意,冷不丁补充一句:“我有和你说过吗?她是宫野明美的妹妹,和赤井秀一关系不浅。” 波本深深吃了一惊:“宫野明美的妹妹?!” “你不是要查赤井秀一的死亡吗?哦,对了,还有雪莉。”琴酒又吐出一口烟,“把她带在身边,不是一个天然的诱饵吗?真是便宜你了。” 就在这时,爱子突然动了一下。 两个男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头,眼神还没有聚焦。 但她确确切切听到了宫野明美和赤井秀一的名字,在意识不清的模糊边缘,一下把她唤醒了。 “赤井秀一的死亡?”她开口,几乎是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无比。 “赤井秀一死了。”琴酒说,从心底感到一股真切的喜悦,“被一枪爆头。” 赤井秀一死了,而他还活着。 就连脸颊上那道浅浅的伤疤都成了胜利的勋章。 而爱子茫然了很久,才听明白琴酒的话。 赤井秀一死了。 赤井秀一死了? 赤井秀一死了! 他竟然死了! 她不能相信,她不能接受。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敢死! 犹如一簇火焰窜向心脏,犹如一股热流冲向后脑勺,她又气又急,又惊又惧,只感觉胸口气血沸腾,一下又晕过去了。 波本沉默地看着她的头咚地一下磕到地上,试探地开口:“宫野明美收养的那个妹妹,不是死了吗?” 琴酒敷衍道:“没死成,又活了。” 什么情况? 波本按捺下疑问,决定回去好好调查一番。他单膝跪到地上,把爱子打横抱了起来。 鲜血顺着她的左肩,流到了他的手上。 琴酒目送着他们离开。 他们都是用仇恨、鲜血和痛苦浇灌出来的人。 她会成为下一个他,像他杀死邦斯马一样杀死他吗? 不会的。 他不是邦斯马,只要她忠于组织,他就会好好培养她。 她确实曾叛逃过,但她活着从地下室出来,一切就不一样了。 至于能否成长到杀死他的地步。 呵,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存在。 真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到颤抖。 波本把爱子送到医疗部,医疗部的人给爱子处理好伤口后,就要波本把她带回去。 “她的伤口靠近心脏,你们不再观察几天吗?” “这里不提供住院服务。”医疗部的人说。受伤的外勤太多了,每一个都来这里治疗,怎么忙得过来?处理伤口已经是看在波本的面子上,做出很大的退让了。 没有代号的外勤就像耗材,死了也没人在乎。即使是什么“组织重点栽培对象”,身体不健康,熬不过去,活不下来,就是没有栽培的价值。 无奈,波本只好把从麻药中苏醒的爱子带回自己的安全屋,甚至没法把她带去医院,或者找公安的医疗人员。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她刚躺到床上,波本就听到一声痛呼,他过去一看,她左胸上方的伤口又崩开了。 波本只好自己动手处理。 那里真的很危险,波本仔细观察了一下,两处旧的刀伤,迭在一起,一个新的贯穿伤,还有开放性的创口。怎么搞成这样了?他用纱布吸干血,敷上药,重新包扎,还给了她几片抗感染的药。 “请问,您有镇静药吗?”爱子苍白着脸问他。 “没有,”波本说,“我这里又不是什么都有。” 爱子低下头,悄悄说了声对不起。波本有些于心不忍,从药箱里拿了几片用来止痛安眠的苯巴比妥,也有一点镇静的功能。 爱子服下,一夜无梦,第二天睁开眼,已经是中午了。 她有些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来,担心刚见面就给这个看上去比较冷淡的代号成员留下不好的印象,冲进了客厅。 波本站在厨房做饭。 爱子有些不可思议,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是在做饭,还做得有模有样。 诸星大会做饭,但都只是草草下个面条,煮个速冻水饺了事。 想到诸星大,爱子心脏猛地一抽,意识到他已经死了。 诸星大死了,赤井秀一死了。 她感到一种茫茫然的空落感,就像是恨了很久的仇人,还没等她去报仇,先自己死掉了。 他那么强,怎么就死掉了呢? 他不是号称银色子弹吗?一年前,不是还差点杀了追杀他的组织成员吗? 所以……没有人能活着逃离组织…… 就连赤井秀一,也被组织杀死了。 那种陌生感又出现了。 仅仅过了两个多月,世界就已经天翻地覆。 姐姐死了、赤井秀一死了、雪莉叛逃。 雪莉,也会被组织抓住,然后杀死的吧…… 波本从厨房里端着盘子走了出来。 他当然知道爱子站在客厅里看着他,他一直等着她做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把午饭放到餐桌上,拉开椅子:“吃饭吧。” 爱子慢吞吞走过来,坐到波本对面,低头一看,发现是米饭和鱼汤,清淡,但富含蛋白质,很适合伤员。 但她没有什么胃口,她吃了一会儿,就停下了筷子。 波本的吃相很优雅,用筷子夹起鱼肉,细嚼慢咽。 她问他:“赤井秀一真的死了吗?” 真的死了吗? 波本也想知道这个问题。他绝对不相信赤井秀一死了。 但在她面前,他说:“他死了。” 死了。 爱子闭了闭眼,脸色又苍白了一点。 “你不希望他死吗?”波本问道。 爱子警惕起来:“他是叛徒,当然要死。” 她没有说她恨他,所以希望他死。 “雪莉也是叛徒。”波本试探地问道,“她也该死吗?” 爱子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盯着碗里的昂丝鱼,盯着鱼的白色眼珠。 “叛徒必须死。”她说。 波本没有再说话。 第30章:“那……我可以先穿个衣服吗?” 降谷零的性格,是慢慢变冷淡的。 二十二岁时,他还经常笑。不像波本笑得口蜜腹剑、笑得阴恻恻、笑得习惯又虚伪,不像安室透笑得温柔又无辜,笑得像是戴了一层面具,二十二岁的降谷零笑得发自内心,爽朗又干净,有时候还会带点羞涩和不好意思,因为做错了事被抓住,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那时,他还对未来充满无限期望。 有些期望是很明确的,比如成为警察,为社会发光发热,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有些期望是很渺茫的,但也不是不可能,因为一辈子那么长,万一呢? 比如找到儿时很喜欢的阿姨,宫野艾莲娜。 有些期望则藏在潜意识里,从没想过,却是很正常的走向,一旦被人点出,仔细思考一番,也会羞涩得承认有所期待。 比如结婚生子,逢年过节,带着妻儿和幼驯染的家庭一起出去玩。 所以,当那个严肃的警察点出这种可能性时,他低头想了很久很久。 “如果成为一个卧底,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了。”那个严肃的警察这么对他说,“所以我要你好好考虑,把一切都考虑清楚,因为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他是职业组,还是警校第一,本该有光辉灿烂的前途,却在毕业前被叫到办公室,问愿不愿意做卧底。 他可以拒绝的。 但他想了三天三夜,还是答应了。 为什么答应? 他也不知道。 可能是什么幼稚的孤胆英雄情节,觉得做卧底舍我其谁,他可是被选中的警校第一。也可能是从小接受的集体主义教育,让他觉得,为国家牺牲一些是应该的、值得的、被称赞的。还可能是男孩对危险种植在天性里的追求,让他蠢蠢欲动,向往刺激和精彩的生活。 无论是什么原因,还是各种原因综合在一起,他答应了。 然后他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后悔吗?后悔当时太年轻,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没法后悔。他不能后悔。 一开始,也是会做噩梦的。 尤其是杀了第一个人之后。 当然,情报人员也是要杀人的。不见血,怎么能获得代号? 他会想吐,他会忍不住疯狂洗手,他会用力搓自己的皮肤,仿佛鲜血还粘在上面。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告诉自己:他是卧底,即使犯了罪,也是为了最终的正义目的。 渐渐地,他可以忽视那些情报后消失的人命。 他是情报人员啊,动手的不是他,是外勤。 他必须这样催眠自己,直到他再也记不起二十二岁的自己。 他越来越恨罪犯。 然后景光死了。 是他亲手处理的尸体。 他·亲·手·处·理·的。 那天回去,他洗了很久很久的手,直到手开始蜕皮、开始发皱,变得惨白、臃肿,像蚕蛹一样恶心。 他用手捂住脸。 他恨死莱伊了。 当然也恨组织,但莱伊是可以被直接怪罪的,具体化的人。 然后莱伊叛逃了,原来他是卧底。 莱伊是卧底! 仇恨到达了巅峰,但其实,又未尝不夹杂着,对自己同为卧底、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恨呢? 只是那时,他还无法去面对这种恨。 于是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得更远了。 他打击罪恶的决心已经坚定到一种扭曲的地步。 即使牺牲一些人,也要将组织铲灭。 他牺牲了几乎全部的自己,景光牺牲了生命,所以,轮到别人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牺牲。 这是为了最终的正义目的。 他本来可以拒绝追查雪莉的,这样,他就不用对雪莉可能的死亡、被抓捕、被审讯、被监禁以及之后产生的一系列后果负责。 但他还是接手了。 一方面,是赤井秀一死亡,而他不相信,所以和赤井秀一有关系的雪莉或许会成为一个突破口。当然,这个原因实在太扯,因为宫野明美还活着时,赤井秀一就没有管,冷血冷情到了极点,宫野明美死了,赤井秀一要是没死,还会冒着风险管雪莉? 所以第二个理由比较重要,雪莉由他追查,如果能假死交给公安就交给公安,有其他组织成员在场假死比较困难的话,也能避免被其他人追查时,公报私仇地害死雪莉。虽然被送进组织下场比较凄惨,但至少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当然知道雪莉是宫野艾莲娜的女儿,但是,在黑暗里走得太久,年少时这点小小的情分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其实,景光还没死时,他就知道了宫野明美的存在。但宫野明美是莱伊的女朋友,他也不方便做什么。后来景光死了,他更懒得做什么了。莱伊叛逃时,他还在欧洲没回来,宫野明美死时,他还在欧洲。 去欧洲是因为景光死了,他很痛苦,为了不和当时还在组织的莱伊发生什么冲突,也为了避开苏格兰之死后的连带清洗,他抓住机会,向后退了一步,离开日本的组织核心。 当时看简直是落荒而逃,但他的上司同意了。后来他才意识到他上司的远见,因为他在欧洲,不仅把欧洲的组织势力摸的透透的,还联系上欧洲情报机构进行合作,交换了卧底的情报,更是时不时接到朗姆的任务,打个飞的回日本,对日本的组织动向也算了如指掌。 以退为进,太划算了。 时隔三年,他申请从欧洲调回,base到组织在日本的总部。再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他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赤井秀一挖出来,活要抓到人,死要验明那具烧焦尸体的真相,如果能踩着赤井秀一的尸骨上位,就像赤井秀一曾经踩着景光的尸骨上位,那就更痛快了。 吃完午饭,降谷零就离开了,把爱子一个人留在安全屋里。 昨天在医疗部,他收到了琴酒的邮件,知道了暗杀任务的具体信息,并被要求好好监视爱子,观察她是否有异心。 异心。 这是否说明她是可以被争取的? 那天晚上,趁着爱子陷入熟睡,降谷零在安全屋里装好了监视器和窃听器,并在爱子身上留了信号追踪器。 她会做什么呢?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顺便买了些女孩子的衣服。 她什么都没有做,回了房间,开始发呆。 降谷零继续观察着,并着手查起她的经历。 她为什么会没死呢?在他查雪莉时,贝尔摩德告诉他,广田爱子已经被琴酒处理掉了。 处理,一般就是死了的意思。 而现在,她成了“组织重点栽培对象”,似乎组织并不介意她没有被处理掉。 或许,她本来已经上了处决名单,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处决并没有马上进行,而她又通过某种方式——或许就是杀了那四个人——而被组织从处决名单上划走,增添到培养名单上。 降谷零用手敲着方向盘,走访广田爱子在官方记录里被送去的福田孤儿院。 这是他第二次去拜访福田孤儿院,第一次去,他没看到广田爱子,他想,她应该就是死了,只不过不能马上死,先被和组织有关系的孤儿院压一段时间,然后用生病或其他什么名义,在记录上直接划掉。 果然,福田孤儿院依旧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他只好折返,回了安全屋。 那里现在住了两个人,已经不再是家了。 晚上,波本回来了。 爱子听到开门声,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波本手里提着一袋食物,一袋衣服。 他把衣服递给爱子,爱子用右手接过,然后手腕一痛,袋子就掉在了地上。 是了,她右手腕上还有伤,琴酒还算有良心,没有直接打穿,子弹只是擦着手腕飞过去,但撕开了手臂上的伤,足够让她活动困难一段时间了。 波本也意识到了,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体贴,于是把袋子拎起来,帮她放进房间里。 唉,真是不方便,波本想着,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偏偏是个女孩。为什么琴酒不把她交给贝尔摩德? 后知后觉地,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组织故意的。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带教和监视的组织成员都会是男性。因为男性更有权力,更控制不住欲望,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都会造成伤害和压迫。而这是组织乐见其成的:让他们互相倾轧,直到选出承受能力最强的人,然后赋予代号。 这就是为什么,有代号的外勤中,几乎看不到女性。 不是她们不强,是这个系统就对她们不友好。 除非她们非常、非常地幸运。 见不得人的癖好……琴酒联想到性上不是没有道理的,组织里有些外勤和情报人员,那叫一个臭名昭着。 波本回到厨房,开始做饭。爱子是两只手都不怎么用得上力的病号,但还基于对代号成员的畏惧和警惕,保持了初次接触的礼貌和试探,问他要不要她来帮忙。 “不用了,”波本说,“你坐着就好。” 爱子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代号成员比河村夫人好多了,比琴酒好多了。 想到琴酒,她打了个寒颤,当时情绪上头,被仇恨蒙了心,她还能不怕死地对琴酒动手,现在想想,真是一身冷汗,能在午夜大叫着惊醒的程度。 只不过,那把枪呢?不是说送给她的吗? 她回房间里找了很久,没找到,犹豫着问波本:“请问,您有看到一把枪吗?” “什么枪?”波本眯起眼睛。 “就是……琴酒……给我的一把枪……” “如果不在你身上,那就是没有了。”波本说,是那把掉在她身边的枪吗?他把她抱走的时候,琴酒并没有让他把枪一起拿走。 爱子很失落,虽然是杀死姐姐的枪,但至少,也算是一种纪念吧。 他们吃完饭,作为病号,她该去洗澡和睡觉了。她已经两天没洗澡了,有些发臭,但还只能用湿巾纸擦一擦身体,连绞干毛巾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她已经很习惯不洗澡了,在禁闭室里,她曾整整两周没洗澡,要不是顾忌着这是波本的家,她连擦身体都不想擦。 波本听到浴室的水声消失,等了一会儿,走进爱子的房间。 爱子正准备睡觉。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波本说。 爱子犹豫了:“那……我可以先穿个衣服吗?” 先穿个衣服?她不是穿着衣服吗?然后波本意识到,她可能是在说小背心。 呃,好尴尬。 波本硬着头皮:“那你穿吧,我在外面等你。” 他走出了房间,听着房间里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恼怒地用拳头锤了一下手心。 该死的琴酒,该死的赤井秀一。 对对对,赤井秀一也该骂,这是宫野明美的妹妹,他不管管吗? 爱子好不容易把衣服脱掉,穿上小背心,抱着衣服挡着自己胸前,累得满头大汗,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好轻轻说一声:“我好了。” 波本走了进来,坐到床上,她的旁边,开始查看伤口。 她有点小女孩的样子了,个子没窜,胸部没发育,小小一只,衣服抱在胸前,看上去乖乖的。 他先用剪刀把纱布和绑带剪开,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撕开。 有些痛,但比这痛更多倍的爱子也经历过。 波本用蘸着碘伏的棉签溶解伤口上残留的药膏。 爱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真的有点痛了。 溶解的过程很慢,爱子咬着牙忍住不叫出来,而波本在观察她。 她的皮肤很白,他注意到,也很粗糙,后背有很多浅浅的没有被处理过的刮擦,已经结疤了,但细碎繁多到不值得被一条条单独处理,像是钻进荆棘丛,被枝叶划过一般。 伤口也很多。 只是这么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到右斜方肌上贴了快纱布,手臂和手背上包着绑带,还有一点衣服没遮住的腰部,也缠着绑带。 因为要处理伤口,爱子把长发全拢到右边,露出左边的耳朵、脖子和肩膀。她能感到波本的气息萦绕在耳后,吐气绵长,偶尔吹拂一下耳垂。 他做事很仔细,手很大,手指却很灵巧,完全没有碰到她的皮肤。 药膏溶解完了,波本用干净的纱布慢慢擦拭药膏和血液,观察了一下胸口上方的枪伤。 他观察得很认真,金发垂下,刘海遮住紫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伤口。 气息吐在伤口和裸露的皮肤上,痒痒的。 爱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波本以为是自己的头发碰到了她的伤口,头抬起来一点。 唔,没有发炎,很好很好。 他放下心来。 那只要再观察几天,确保不发炎,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他又涂了一层药膏,然后帮她包扎,这回,接触避无可避,修长的手指时不时碰到她的皮肤,深色的手被白色的皮肤衬托着,对比非常鲜明。 怎么说呢?爱子感觉有些坐立不安。 昨天刚受伤,晚上痛得要死,处理伤口时还没有这种微妙的感觉,今晚好一些了,就开始东想西想了。 终于包扎好了,爱子在心里长吁一口气,而波本抬起眼,仿佛是不经意地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 爱子被警告过不要说出孤儿院,尤其是地下室里发生的事。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把锅全推给琴酒:“琴酒弄的。” 也不算撒谎,琴酒确实给她添了几个伤口。 波本咂舌。 原来是琴酒你有不为人知的癖好。 但是他继续套话:“你这两个月,都待在琴酒那里吗?” 爱子又犹豫了,这该怎么回答?要是骗了波本,被波本发现,她会不会受到惩罚?她真的受不了再被惩罚了,真的已经不敢再反抗和违逆了。 波本见爱子不回答,开始引诱:“还是待在福田孤儿院?” 福田孤儿院?爱子疑惑地想了一下,孤儿院是叫这个名字吗? “是待在孤儿院。”她看了一眼波本,“不知道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那就不是福田孤儿院,波本回想起那家孤儿院门口大大的铭牌,如果待在那家孤儿院,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所以是组织秘密建设的另一家孤儿院,连名字都不存在。她很谨慎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叫福田这个名字,所以待在孤儿院这个事实,应该是真的。 波本离开了,爱子把衣服套上,躺到了床上。 第31章:“你要是下不去手就算了。” 爱子养伤的这一个多月,是两个人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个月。他们相处得非常平静、和谐,完全看不出之后关系变僵的任何苗头。 一方面,是两个人仍在互相观察和试探的初期阶段,保持着礼貌和客气的距离。另一方面,降谷零差不多确认了赤井秀一的死亡,也知道了雪莉即将现身的消息,开始为抓捕雪莉做前期准备,想到这个女孩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有关系的人即将被他亲手抓回组织,便不由心生怜悯和抱歉。 是的,他不得不把雪莉抓回组织,因为他发现雪莉对组织而言比他想象中的重要,除非是像贝尔摩德或琴酒这样的人,可以“失手”让雪莉死了而不被惩罚,以目前波本的位置,如果不把雪莉活着带回组织,可能就要受到惩罚。 不过,这样一想,雪莉被抓回组织后的生命安全也能有所保障。 在这种背景下,两个人搭档出任务了。 即使琴酒吹嘘爱子杀过四个人,降谷零也不可能放心让爱子去杀人,他准备自己来做这件事,顺便考验一下她的品性,看看能不能争取她,如果她下不去手,就由他来下手,然后替她在琴酒那里遮掩,和她拉近关系。 他虽然是情报人员,但做外勤完全没问题,他成功把目标对象打晕拖到了墙角,然后看向跟在她旁边的爱子。 “你学会了吗?”降谷零用波本的语气问她——其实没差别,波本对广田爱子的态度不算冷淡但也不算温柔,他没有戴安室透的假面,更没有像波本和贝尔摩德相处时,那样习惯又虚伪地像个妇女之友。 他是有绅士风度的,但不代表他要和每个女人都做好姐妹。 爱子觉得现在应该点头。 虽然,她从来没有成功一个手刀把人打晕过。但她确实看着波本伪装成服务生,藏了一把袖珍枪在袖口,然后转到目标对象身边,让枪从袖口自然地滑出,藏在臂弯上的毛巾后抵着目标对象的腰胁迫对方跟着他走出会场,期间避开了一个女人的调情,一个男人的破口大骂,还装作扶了一把目标对象,问对方是不是喝醉了,以此钳制住对方不让对方挣扎,最后在走到外面时把对方打晕。 甚至因为波本说了一句:“学着点,这是你的考核。”爱子也特地从厨房摸了一把餐刀藏在袖口。 爱子点了点头。 “组织要这个人的命。”波本看着爱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杀人吗? 爱子盯着任务对象,波本盯着爱子。 爱子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任务对象的身前。 “你要是下不去手就算了。”波本状似随意地说道,手环在胸前,表演出一种混合着不满的犹豫。 她会杀人吗? 她连枪都没有,只有袖子里一把小小的餐刀。 她真的杀了四个人吗? 让我看看你的品性吧。 爱子看着任务对象,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不去手?如果她下不去手,她的考核就要失败了吧,她就又要回到那个孤儿院了吧,或者被关进禁闭室,或者去其他暗无天日的地方,或者接受其他更恐怖的惩罚。 她不能下不去手。 波本张嘴,她听到他的呼吸声,他又要说话了。他要说什么?发表对她迟迟不下手的不满? 只是一瞬间,爱子就做了决断。她手臂只是微微向后动了一下,刀就从袖子里滑了出来,她模仿着波本,趁着刀柄滑到手掌时握住,然后手一抬—— 她就割开了任务对象的喉咙。 波本的手伸到一半,甚至来不及阻止爱子。 她的动作太快了,太流畅了,太丝滑了,她确实学会了,学得太好了,而且一点犹豫都没有,起手很隐蔽,握刀的姿势很标准,动作又准又狠,像是割过无数次喉咙一般。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鲜血喷出,溅在她的脸上衣服上,溅在站在她旁边的他的衣服上,甚至有一滴溅在他的脸上。任务对象清醒过来,又很快不清醒了,他在地上徒劳地挣扎着,因为气管被划开,只能发出嗬嗬嗬嗬的声音。 只要再过一两分钟,他就会在抽搐和挣扎中悲惨地死去。 爱子知道得很清楚,她对割喉咙已经非常熟悉了。 但这和那两次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她努力板起脸,不让自己露怯,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向波本:“我通过考核了吗?” 波本的表情没有像爱子那样调整得那么快。 他太震惊了,太震惊了。 割喉咙不是一个常见的杀人手法,如果是他,他会用毒药,或者用枪,但绝对不会割喉咙。 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血这样溅到,有一次,他引导着任务目标走到狙击点,而莱伊一枪打穿对方脑袋,血和脑花直接喷到了他的脸上。 但是,这样一个小女孩,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手法还如此干脆利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脸色也很差,手还伸在半空中,只好假装去捂任务对象的嘴,不让任务对象继续那悲惨的嗬嗬声。 爱子误解了,以为她没做好工作,让他生气了,于是她在任务对象的大动脉上又补了一刀。 波本脸色更差了,而爱子没发现。 她探着对方的脉搏,低头对波本说:“他死了,不会再发出声音了。” 鲜血的铁锈味有些过于浓重了,和地下室里非常不一样。 她忍了很久,没有直接吐出来。 他们花了点功夫才脱身。 波本很生气,各种情绪积攒在一起,顺势就教训起她。 “你是担心警察抓不住我们吗?”波本骂爱子,“现在我们全身是血,还要我给你善后!” “对不起,”爱子低着头,有些讷讷,她已经习惯了在地下室里杀人了,完全没意识到在外面杀人还要思考善后和撤退的问题,“我手上只有刀,以为您要我快点动手。” 什么?他要她快点动手? 波本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他说不清那根神经为什么敏感,又为什么被触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自我防御起来:“我没有让你快点动手。” “对不起。”爱子头低得更低了,她想,她是不是把考核搞砸了? 两个人沉默地换了身衣服,然后把染了血的脏衣服藏起来,又擦干净脸上的血,回到了安全屋。 一回安全屋,爱子就冲进了洗手间,她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就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按马桶的冲水键。 即使有冲水声作为遮掩,波本还是听到她呕吐的声音了。 但他不觉得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即使杀人后会吐,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杀人了。一秒犹豫都没有,动作快到他甚至没来得及阻拦。 还用那么残忍的手法。 他感觉自己脸上那滴被溅上去的鲜血滚烫起来,虽然已经被擦掉了,但仿佛仍有所残留。 他走进厨房,在水槽前用肥皂洗脸。 气氛僵硬下来。 那天晚上,爱子犹豫地问波本:“我通过考核了吗?” “你通过了,”波本的态度更冷淡了,“虽然表现很差,但还是通过了。” 让波本态度更冷淡的是琴酒的邮件,他似乎对爱子的杀人手法表现出了极大的欣赏,竟然回了句:不错,继续保持。 他决定讨厌她。 不是因为她杀人了,而是因为她手法残忍利落没有犹豫背后体现的性格和对生命的态度。 而爱子还没有察觉到他的讨厌,只以为他还在不满她的表现。 过了几天,某个晚上,爱子鼓起勇气,犹豫着敲响波本的房门。 波本打开门,问她怎么了。 “请问,您还有苯巴比妥吗?”她的手背在身后扭来扭去。 集安眠、止痛和镇静为一体的药已经吃完,而她没有药,就睡不着。 她其实大概意识到波本不会再给她苯巴比妥了,因为第一次她把药吃完后,再去向波本要药,波本就拒绝了。 她求了很久,又顶了几天的熊猫眼,波本才又给了她一版药。 “你没事就不要吃了,”波本说,“吃多了会上瘾的。你该自己学会睡觉。” 他以为她在琴酒那里受到了什么刺激。 她只好一颗掰成两颗吃,好不容易挨到今天。 波本掐指一算,就明白了她是怎么一个吃法。 “不行,”他冷酷地拒绝了,“你不可能吃一辈子,去睡觉。” 好吧。爱子很失落地走回去。好吧。 不过他说得没错,她确实不能吃一辈子药。 她开始尝试入睡,但是,梦中有比之前更恐怖的场景。 那个任务对象来向她索命! 她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波本对爱子说:“我要出去几天,你待在家里,冰箱和储藏室里有食物,没事别出门,不要进我房间。” 爱子点点头。 然后波本就出门了,临走前,他最后对爱子说了一句:“我在茶几上留了几本书,你要是不想看电视了,就去翻翻吧。” 那是杀人事件以来,他对她态度堪称友好的一天。 爱子察觉到了,因为只有出任务前他还会给她几本书打发时光。 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加了一句:“一路顺利。” 波本的手握紧了门把手。 然后他合上了门,连再见都没有说。 因为他要出发去抓雪莉了。 第32章:“你是不是讨厌赤井秀一?” 雪莉死了。 先是贝尔摩德搅局,在最后一列车厢上安了炸弹。 然后是雪莉宁可死,也不愿意被抓回组织。 看着被关上的车厢门,波本打开手枪上的保险,决定把她强行带出来。 但背后的车厢门再次打开,一个人影闪现,往车厢连接处丢了一个手榴弹。 有着浓密下眼线的绿色眼睛一闪而过。 波本深深吃了一惊,但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他刚躲进车厢,手榴弹就爆炸了。 最后一列车厢脱离了铃木特快列车,几秒钟后,也爆炸了。 他带着人在残骸中寻找尸体。 没有任何发现。 很正常,位于爆炸中心的人会被气化,不会有任何尸体碎片留下。 看着波本阴沉的脸色,手下忍不住出声提醒:“是贝尔摩德背着您安装的炸弹,从后勤处可以找到炸弹调取记录,在任务报告中列出证据,您就不会被追责了。” “我不知道吗?”波本冷冷说道,“需要你提醒我?” “对不起。”手下人不敢再说话了。 他回了安全屋。 爱子迎了出来。 他的心情更差了,他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想和刚刚死去的雪莉的妹妹待在一起。 就连最后一点私人空间都被剥夺了。 但他深吸气,调整好表情,不让对方看出异样。 “我可以出去转转吗?”爱子问他,“我不想总是待在家里。” 这里不是家,这里是安全屋,他想纠正她的用词。 但他心太累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号追踪器和窃听器,手一伸,直接塞进她的口袋里,连遮掩都没有遮掩。 “你出去吧。”他说。 她没有异议,这就是组织的规矩,和明美在一起的那两年,她已经非常习惯被监听和定位了。 她出去了,而他一个人滑坐到地上,捂住脸。 他真的能控制好一切吗? 他真的能把损失降到最低吗? 如果他没有接手追查雪莉,别的人,会找出雪莉的踪影吗? 如果不是他和贝尔摩德搭档出任务,雪莉会被活着带回组织吧? 是他的错吗? 自以为能掌控局面,用不正义的手段达成正义的目的,自以为能控制好这个度,为手段善后,不造成恶劣的后果。 这是不是一种自大到极点的傲慢呢? 他觉得广田爱子小小年纪,杀人毫不犹豫,手法残忍,是不尊重生命。 那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他,是不是也不尊重生命? 但卧底,做的不就是这样的工作吗? 手上沾满无辜者的鲜血,甚至踩着同伴的尸骨往上爬…… 他想起了赤井秀一,又想起车厢门后一闪而过的绿色眼睛。 是赤井秀一吗?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不是贝尔摩德,就是赤井秀一。赤井秀一还活着? 那颗手榴弹! 他恼怒起来,都是那颗手榴弹的错。 是谁?他一定会把那个人揪出来。 爱子回了家。 不是波本想要纠正却没有纠正的安全屋。 是家。真正的家,曾经的家,已经消失的家,不再存在的家。 那扇她跳下来的窗户已经换了玻璃,她绕到门口,果然,门上换了新的名牌。 “清水。”她念出名牌,在门口的楼梯上坐了下来。 是组织成员吗?还是普通人? 她坐在楼梯上,看向远方的天空。 残阳如血。 她回到了波本家。 这是很正常的,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赤井秀一死了,美国大使馆的选择也消失了。 报警?别开玩笑了。而且,说不定,进监狱的那个人是她。 她身上没有钱,即使拿掉窃听器和信号追踪器,她也活不下去。 打工?她问过了,十四岁是不可以打工的。就算想假装成十六岁,她看上去也太小了,不会有人相信的。 “你想打工?”波本问她。 筷子戳进鱼蛋,流出里面的汁水。 果然他一直在监听她。 “我想去上学,去外面玩。”她说。 “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等下个学期开始,我安排你去上学。”波本说。 她抬眼看了看波本。 “谢谢您。” “你是不是要做点家务呢?”波本正在扫地,看见爱子坐在椅子上看书,看上去乖乖的,一下没忍住,语气有点冲地开口了。 爱子吃了一惊,她从书中抬起头来,才发现波本竟然在扫地。 她手好了以后,虽然还是波本做饭,但碗是她洗的。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波本身边,接过扫把。 她的手还没碰到扫把,波本就松手了。 扫把的柄往下掉了十几厘米,被她接住了。 啊,爱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不是不喜欢她? 波本转身走了,爱子偷偷瞄了一眼波本。 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低头扫起地来,地上全是她长长的黑色头发,卷在一起,粘着灰尘,其中,偶然可见几根金色的短发。 浴缸的出水口堵住了。 波本臭着脸在那里掏。 爱子感觉很不好意思,因为波本掏出了一团又一团的黑色头发。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她。因为女性会在出水口放一个地漏过滤网,用来把头发挡住。但波本是单身独居男性,家里突然多了个女孩,也不会意识到要买地漏过滤网。 本来,女孩住进单身男人家,就会有诸多不方便之处。 但因为爱子只有十四岁,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意识。 不过,她也快要十五岁了。 而十五岁,在古代,都可以嫁人了。 “你是不是讨厌赤井秀一?”有一天,爱子鼓起勇气,问波本。 赤井秀一这个名字一出口,她的舌尖就被烫了一下。 因为他死了。 但她还是忍住诋毁死人的不舒服,以及其他不舒服,盯着波本。 是不是因为他讨厌赤井秀一,所以才讨厌她? 两个人都没注意,她已经不再用敬语了。 或许是熟了,不怕他了,或许是感受到他的讨厌,也不再对他礼貌。 “我是讨厌赤井秀一。”波本淡淡说道。 “我也讨厌赤井秀一。”她睁大眼睛,希望传递出自己的真诚。 我们都讨厌赤井秀一,我们是盟友。你不该为了他而迁怒我,你为什么要讨厌我? 不要讨厌我啦。 但波本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爱子垮下脸。 真讨厌! 她再也不和波本聊赤井秀一了! 波本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昨天刚刚杀了一个人,因为没有外勤做搭档,或者说他没有带外勤做搭档,是他自己动手的,但任务报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有些神经过敏地捏起领子,使劲闻了闻。 闻完他才想起,他从来不穿沾过血的衣服。 鼻腔里是洗衣液的味道,不是他常用的那种,是前段时间,他走进商店,顺手买的新品种。 薰衣草。 应该是有些神经紧张了,他这么想着,揉了揉太阳穴,走进自己房间,先锁上门,然后换了一件新衣服。 他走出房间,回到客厅,那血腥味又缠绕上来了。 怎么回事? 他围着客厅转了一圈,爱子在看电视,沢田纲吉的脸被波本的身影挡住,他从这边转到那边,过了一会儿,又从那边转到这边,挡住了云雀恭弥的脸。 确定了,波本站在爱子前面:“你站起来。” 白兰·杰索的脸被挡住了。 爱子站了起来,又往旁边走了一点,不让波本挡着她看帅哥。 沙发上有一抹深色痕迹。 波本脸色大变。 “你……”他嘴唇颤抖地看向爱子。 白兰和纲吉打起来了。 爱子紧紧握着拳,一眨不眨地看着。 纲吉赢了! 好耶!爱子兴奋地欢呼了一下。 再转头,波本不见了,沙发上多了件外套。 该死的,该死的。 波本犹如一阵狂暴的旋风,冲出自己家,冲进便利店。 该死的赤井秀一,该死的琴酒。 他忍着尴尬,一边买生理用品,一边咒骂这两个男人。咒骂赤井秀一,因为爱子是他前女友的妹妹,一切都可以怪到他的头上。咒骂琴酒,因为他是罪魁祸首,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 该死的,该死的。 回到家,爱子还站在那里看电视。电视里传来枪声,他看了一眼,又是那个《家庭教师》,愚蠢的,美化黑帮的,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的动画片。 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 “啊!”爱子惊呼,“为什么要关掉呀?” 她愤愤不平地瞪了波本一眼,还试图来抢遥控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一定是他平时太纵容她了,给了她他很好说话的印象,真是无法无天。 他板着脸,把装了生理用品的黑色袋子递给爱子。 “你去卫生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爱子楞楞地接过袋子,感到很糊涂,为什么要去卫生间? 她当着他的面,从袋子里掏出卫生巾。 波本要窒息了。 爱子盯着卫生巾,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卫生巾吗?这是什么意思?她来月经了? 就在那一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她明白了。 她来月经了。 在她十四岁过了一半,十五岁还差一半的这一天,她来了月经,在一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男人的家里,没有任何长辈在身边,如果波本算得上长辈的话。 她终于来了月经,几乎是同龄女孩中最晚的那一批。 而波本也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来了,这是她的第一次月经。 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在他的家里。 已经不是安全屋了。 因为有那么多生活的痕迹。 马桶旁多了垃圾桶,出水口多了过滤网,洗手台上有两个杯子,两个牙刷。 就连沙发,也换了新的套子。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同居过那么长时间。 即使曾经和苏格兰以及莱伊搭档出任务,他们也没有住在一起那么久。 毕竟,男人之间,尤其是在黑暗中行走并获得代号的alpha男之间,就像领地意识极强的野兽,虎视眈眈盯着一切入侵者,按捺着杀死对方的脾气,直到再也忍不住,亮出爪子,将对方赶出私人地盘,杀死或驱逐。 但小兽是被容许的,还有异性。 气氛有些尴尬。 最尴尬的是,那天晚上,或许是爱子初次来月经,肚子不舒服,又或许是为了缓解疼痛,她在肚子上放了一个热水袋,被子又捂得很紧,她开始做噩梦。 她已经可以仅靠自己入睡了,但时常还会被魇住,从梦中猛地惊醒。噩梦也是家常便饭,但不知怎么地,这一次的噩梦尤其恐怖。 一片黑暗,她又回到了那个地下室,肚子隐隐作痛,刀插在上面,有许多许多血流了出来。 许多许多血。 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她疯狂地用手电筒照着四面八方,等着猎杀者的出现。 无尽的黑暗,无数扇合上的门,门后藏着不知道谁的身影。 门什么时候会被打开?她不知道。 手电筒的光熄灭了,她太害怕太害怕了。 “别过来……”她喃喃道,靠着墙,手拿着刀,在空中疯狂地比划。 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脖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波本正在自己房间里加班,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尖叫声,心脏都停跳了一秒。他立刻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冲出自己房间,猛地打开隔壁的房门。 灯啪的一下打开,他看向从床上坐起来的爱子。 爱子还捂着自己的脖子,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两个人无言对视了片刻。波本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冲过来?人家肯定是做噩梦了,在家里又不可能出什么事。 感觉自己冲过来很傻,还有点过于关心了,波本故意冷淡地说道:“快睡觉。” 他一只手还按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移向电灯开关,准备关掉。 爱子突然出声:“别关!” 波本的手一顿。 他没有关灯。 “睡觉!”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把门关上了。 但爱子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盯着那扇合上的门,死死盯着。 闭上眼,那扇门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随时会被打开,冲出一个拿着刀的人。 她又睁开眼。 睡不着。 她盯着门,盯到眼眶酸涩,明明灯是亮着的,但她还是害怕。 她把被子掀开,走到门边,发现这扇门无法从里面上锁。 她开始搬床头柜,准备把门堵上。 房间里,波本泡了一杯玄米茶,重新开始刚刚被打扰的工作。 这是家里唯一一间和室。 他放松地伸展了一下四肢,感觉活力十足,打开电脑,准备沉浸到久违的公安工作中。 然后他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各种声音,吱吱嘎嘎,乒铃乓啷,地板像是承受不住重负,发出吱啦吱啦吱啦的声音。 他忍了一会儿,声音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响,他甚至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大半夜的,她不睡觉又在干什么? 他再次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打开门,走向她的房间。 她的门只打开了一小半,就打不开了。 波本从门缝看向里面,发现床头柜消失了。 啊,原来她把床头柜挪到了门口。 ? 她把床头柜挪到门口来堵门? 波本有些生气了,是在防备他吗?虽然门没有锁,但他也不会不敲门就进她的房间,刚刚冲进去还不是因为担心她! 虽然这次他也没有敲门。 爱子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你在做什么?”波本黑着脸,地板都被她拖拉床头柜拖拉出痕迹了。 “我有些害怕……”爱子在背后绞着手指。 “害怕我吗?”波本脸更黑了。 家里除了他,还有谁会进这扇门?她是觉得他会对她做什么吗? 爱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个人僵持住了。 过了一会儿,波本退让了:“你明天把床头柜搬回去。” “好的好的。”爱子满口答应,然后波本就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吱啦吱啦声再次响起,然后又是咚的一声。 门彻底被堵住了。 波本盯着电脑屏幕,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而爱子,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用背抵着门,把头靠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床头柜抵住了大半边的门。 唉,又被讨厌了呢。 第33章:“不要讨厌我啦。” 第二天早上,爱子把床头柜拖了回去。当听到房间里传来吱啦吱啦声音时,站在厨房里的波本眉心又是一跳。 爱子走了出来,两个人沉默地吃早饭。 “昨天晚上……”爱子开口。 “我等会儿给你房门装个锁。”波本打断道。他一点都不想聊昨晚的事。 荷包蛋不小心被筷子划破,流出金黄色的液体。 “谢谢。”爱子说。 装个锁,会睡得更安稳吧? 但是…… 她看着荷包蛋:“你是不是讨厌我?” 波本正在喝牛奶,闻言动作一顿。 他已经发现她不再对他说敬语了。作为从小说敬语长大的人,波本其实觉得不太舒服的,感觉有点没被尊重,又有点担心,她是不是把他当成平辈了?拜托,他们可不能做平辈啊。做平辈像什么样子? “你想多了。”波本淡淡说道。 爱子抬头看了波本一眼,又低下头。 波本注意到,她的下巴没有那么尖了,脸颊上的肉也多了一点,竟然有酒窝了。 啊,这是终于养胖了吗?不枉费他陪她每天大鱼大肉,牛奶鸡蛋,吃得他都有点受不了了。 “我会好好表现的。”爱子说。 所以,不要讨厌我啦。 不要再对我这么冷淡了。 能不能鼓励我一下?关心我一下? 波本拿着杯子的手又是一顿。 其实,爱子对波本是有一些双方都没有察觉的雏鸟情节的。 爱子在孤儿院里走了一遭,尝遍世间冷暖,被折磨到精神崩溃,好不容易从地下室里厮杀出来,又被琴酒迎面痛击,加上亲人不是死亡就是叛逃,孤身一人,完全被组织的恐怖驯服,一点反抗之心都无。乍遇到对她态度不咸不淡的波本,心理竟然一下就依赖上了。 毕竟他给她包扎伤口,给她药,又不给她药,带着她一起撤退,不打她,还给她做饭、买衣服、买生理用品。 虽然他脸上总是看不出什么表情,还和她维持着生疏且客套的距离,但他们还是一点一点熟悉起来了。 因为血溅到身上骂她,因为浴缸被堵住而臭着脸,因为血弄脏了沙发而板着脸,因为她把床头柜拖到门边而黑着脸。 他的形象,逐渐鲜活起来。 变着花样的一日三餐,她都不知道鸡蛋有这么多种做法。堪比强迫症的打扫频率,让她接手后,也不得不每天扫地。用洗衣机洗衣服,总要加很多很多洗衣液,虽然他们是分开洗的,但如果他顺手把外衣放一起洗了,那她的衣服上也全是洗衣液的味道了。还有他的衬衫和西裤,连个褶子都没有,和她见过的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 其实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交流,因为他总是很忙。但他会给她书看,而她不敢不看。他给她看《毒理学》《人体解剖图谱》《法医损伤学》《现场重建概论》《痕迹检验》《侦查询问》《警察法学》,她看得懵懵懂懂,或者说根本看不懂,但还是硬着头皮,囫囵吞枣地翻着,时不时发现一些他做的笔记、划出的内容还有折了角的章节。 所以,不要讨厌我啦。 撒娇的、嘟着嘴的、怀着期待的女孩子口吻。 而波本,觉得这件事很棘手。 爱子来月经这件事,让他觉得,一定一定要和她保持好距离。 给门上个锁,非常有必要。 不是他不相信他,或者更可笑一点,不相信她。 是整件事就很荒唐!很离谱! 单身男性是不可以收养女孩子的,即使有亲属关系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更何况没有亲属关系。 他发邮件给琴酒,说爱子没有任何异动,是否还要继续监视? 琴酒轻飘飘回了两个字:继续。 所以他还是不能搬出去住。 而且他还要教她,天哪,他一点都不想教她。 他挑了几本大学时代的书,确定里面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信息后,就扔给了她。 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但是,有些东西还是必须教的,不然在琴酒那里过不去。 他把她带到组织的靶场,教她学开枪。 她学得很认真。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她第一次开枪,就全部打在了靶上,最准的一枪,打在了七环。 她很有天赋。 波本心情很复杂,他几乎能看到她的未来,一个优秀的、冷酷的杀手,组织的未来之星,琴酒的继承人。 而这个杀手正年轻,还在他手上。 波本抓住爱子握枪的手,指点她的动作。 他看着她,她看着枪。 他的手很大,皮肤颜色很深,手指很修长,手按着她的手。 他从背后环着她,让她的肩膀放松,斜方肌不要僵硬,手臂和靶保持一个水平线。 “头抬起来。”他说,“下巴再高一点。” 她按动扳机,正中靶心,十环。 波本的呼吸都轻了。 他看向她,她也看向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骄傲得意的神采,就像一条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求着主人的表扬。 但他怎么可能表扬她呢? 波本松开了手,站得离她远了点,不再从背后环着她:“继续。” 她的表情一下失落了,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如蝴蝶的翅膀般抖动了几下。 接下来的几枪,再也没有十环。 波本心思沉沉地带着爱子回家,她坐在副驾驶上,很安静,但掩藏不住兴奋和雀跃,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酒窝飞起两朵玫瑰色的红云。 而波本想,如果他“失手”让她被警察逮住,琴酒一定会找他麻烦的。 琴酒很看好她,当然,如果他是琴酒,他也会看好她。 所以,她被送进监狱,或者出任务失败死了,就是他没保护好她。要不是他能力不够,要不是他有异心,之后的日子,一定会被琴酒紧紧盯着。 波本一脚踩下油门,马自达冲了出去。 策反她?他感觉不太可能。而且如果策反失败,他只能把她移交公安。 那就只能暂时按兵不动,或者快点把自己等级升一升,再对她出手,就不用担很大责任。 他想到正在调查的赤井之死,手握紧方向盘。 是的,如果赤井还活着,就把赤井献祭了,爬上去,正好把她解决掉。 他努力咽下喉咙升起的血腥味,让自己忽略各种不舒服的情绪,专注于打击组织这个最终最大的目标。 反正,赤井是fbi,是美国人,是死是活,不关他事。做卧底,就要承担暴露被组织追杀的风险,明明都逃回美国了,还回日本,是他自己不要命。 反正,她是少年犯,被送监狱,也是她咎由自取。让法律来审判她吧,说不定家庭裁判所考虑她生长在组织,会把她送到少年院,或在社会中进行保护观察。 爱子察觉到波本对她的态度更冷淡了。 这是当然的,现在对她态度好,等撕破脸皮的那一刻,不是更痛苦吗? 但她不知道原因,还以为是自己没有表现好,只打中了一次十环。 她对波本说:“我下次一定能打中十环。” 波本更冷淡了。 百思不得其解。 爱子在街上逛着,突然透过咖啡厅的橱窗,看到了波本的身影。 啊。 她惊讶地站在那里,看着波本穿着围裙,一脸笑容地对着几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生说话。 他笑得那么阳光、那么灿烂、那么温柔。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是波本无疑。 他从来没有对她笑过,更没有对她这么笑过。 就像是一只大手捏住了心脏,就像是在温泉里泡得太久,变得发皱发胀,她突然感觉很难过。 她站在那里太久了,久到波本发现了她。 他脸色变了。 他不想把她扯入“安室透”的生活,而且是调查赤井之死已有突破的节骨眼。 爱子隔着玻璃窗,和波本的眼睛对上。 她走进了波洛咖啡厅。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一张口,对着波本,质问的话语就滚了出来,语气非常冲,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戴眼镜的黑发男孩抬起头,镜片上闪过一道光:“是安室哥哥的熟人吗?” 安室。 爱子咀嚼着这个名字。 是他的真名吗? 安室透走到她身边,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的吧?”他背对着那个黑发男孩,压低声音,“你怎么跑这么远?” 他的手牢牢压在她肩膀上,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表情又冷淡下来了,但他的语气,他的声音,既不冷淡又不疏离,是一种清亮的声线,听上去干净又无辜,非常亲切,像蜂蜜烤奶一样,开朗又温柔。 爱子眼珠转了转,有点挑衅地叫到:“安室。” 读作安室,写作波本。 “你又没大没小了,你该叫我透哥。”他的手又按得紧了一点,暗示她,不要叫错了。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像是威胁:你敢叫我波本,你就死定了。 爱子接到了他的暗示。 安室透。 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 “透哥,”她说,“你是在这里打工吗?” “是呀,”安室透松开手,侧过身笑了笑,“我在这里打工。” 然后他向其他人介绍爱子:“这是我的表妹,爱子。” 他没有说完整的名字,因为他不想打草惊蛇。也没有等着其他人问爱子,而是抢先定义了她的身份。 万一这个名字流出去,惊到了赤井秀一,怎么办? 是的,他已经认定赤井秀一没死了,剩下的工作,就是确定他逃脱死亡的方法。 “真的是你表妹?”一个大叔一样的男人眯起眼,打量着爱子,“你们一点都不像嘛。这个肤色发色,差得也太多了吧。” “是我父亲家的表妹啦。”安室透露出个混合着不好意思和些微羞恼的笑容,“我长得像母亲。”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凑到爱子身边,很有礼貌地打招呼:“爱子姐姐好,我是步美。” “我是元太。” “我是光彦。” 眼见自我介绍要持续下去,安室透出声打断:“爱子是偷偷来东京玩的,你们要保密她的存在哦,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他在其他任何人上加了重音。 “诶?也不能告诉小哀吗?也不能告诉博士吗?” “不可以哦,步美,”安室透说,“你告诉博士,博士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爱子就要被她爸爸妈妈带回家了。” 大叔露出半月眼:“原来是离家出走的小鬼头,你怎么能纵容她呢?” 爱子抓住安室透的袖子,从他背后探出头:“住在表哥家,不算离家出走吧。” “你们还住在一起啊?”大叔更吃惊了,报纸都抖了一下,“嘛,不过,也是,女孩一个人住酒店,挺危险的。” “但是爱子姐姐的父母不知道爱子姐姐在安室哥哥家,不会担心爱子姐姐而报警吗?” 安室透和爱子一起看向出声的眼镜男孩。 只有他还没有介绍名字。 “我想,姑姑其实知道吧。”安室透说,“所以不是很担心,还给我多打了点钱呢。”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为什么要担心被爱子姐姐的爸爸妈妈带回去?” 安室透露出微笑,蹲了下来,按住男孩的脑袋。 “有些事情呢,”他说,“是大人之间的心知肚明,撕破脸皮,就不好看了。你说是不是呀?” 说完,安室透站了起来,牵起爱子的手。 “那我先把爱子送回去啦。”安室透对着另外一个店员,“不好意思,小梓小姐,我先离开一会儿。” “没关系的,”小梓小姐说,“安室君直接请假也可以,店里有我照顾,表妹难得来东京嘛,多带她去玩玩啊。” 安室透露出个笑容:“那真是太感谢了,麻烦小梓小姐啦。” “安室哥哥再见。”步美向安室透挥手,“安室哥哥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爱子姐姐多来东京玩哦。” 安室透笑了笑:“谢谢你呀。” 他转向其他人:“那我先走了。” 大叔挥手:“走吧走吧。” 安室透转向爱子:“你也来道别吧。” 他的手还牵着她的手,热乎乎的。 爱子盯着安室透剔透犹如琉璃的紫色眼珠,慢吞吞转向室内众人。 “再见。”她说。 “爱子再见。”一个高中女生对她说,“好好玩哦,一定要去多罗碧加乐园,那里是东京最好玩的游乐园。” 多罗碧加乐园是爱子去过的第一个游乐园,和诸星大一起去的。 爱子没有说话。 安室透先开口了:“好的,我一定会带她去的,谢谢园子小姐的建议。” 然后安室透捏了捏爱子的手,示意她说话。 “谢谢您的建议。”爱子开口了。 然后她就被安室透拉出了波洛咖啡厅。 第34章:“当一个侍应生打工,对每个人嬉皮 安室透拉着爱子走了一个街区,拐进一条小巷,才松开她的手。 安室透压抑住怒火,转头警告爱子:“你不要再来米花町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爱子虽然矮,却不输气势,一点也不畏惧他。 “怎么?我打扰你演安室透了?” 安室透感觉不对,她是什么语气?她是什么态度?她还有理了?她差点搅黄了他的任务。 “我在工作。”他压低声音。 “当一个侍应生打工,”她看着他,“对每个人嬉皮笑脸。” 嬉皮笑脸。 安室透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你觉得我对你态度不好?”他慢慢环起手臂,“你心里不平衡了?” 你不会吃醋了吧? 爱子耸耸肩:“怎么会呢?我只是惊讶,堂堂代号成员,竟然在咖啡厅做侍应生。” 她的手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安室透微微弯腰,凑近她的脸,琉璃般的紫色眼珠在视野中变大了。 “广田,”他开口叫她的姓氏,其实他一直叫她广田的,但对比他在咖啡厅亲昵地叫着别人的名字,什么“步美”、什么“小梓小姐”,这个孤零零的姓氏就显得格外刺耳了,“我在那里伪装潜伏,做组织给我的工作,你要是再去波洛咖啡厅,让我的工作出了意外,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他其实有在解释,他在伪装潜伏,所以他对别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安室透是假的,降谷零是真的,还有和她相处时,没有刻意伪装成波本的波本,是真的。 “我不是你的表妹吗?我怎么会让你的工作出意外呢?”爱子可没有那么容易被骗,她是很聪明的,很敏锐的,如果她不开心,她就不会让对方好过,她会抓住对方的逻辑漏洞,穷追猛打。 而现在她很不开心。 她已经懂了,他就是讨厌她。 他对别人什么态度,对她什么态度,一比较,昭然若揭。 心脏挤出酸涩的柠檬汁,她挑衅地看着他,决定讨厌他。 你讨厌我,所以我也要讨厌你! 我讨厌你! “你是组织成员,犯罪分子。”安室透伸出食指,虚虚点了一下她的胸口,“波洛上面就是侦探事务所。你想进监狱吗?” “你也是组织成员,犯罪分子。”爱子毫不退让。 安室透被刺到了,冷冷说:“我会伪装,你会吗?” 她当然会伪装,她从孤儿院里逃出来,她不会吗? “谁不会伪装?”爱子环起手臂,“这两个多月,我对你够尊敬了吧?” 安室透脸色沉了下去,爱子仍挑衅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找打?”安室透的声音很轻,“你信不信我揍你?” 爱子不信他会揍她,两个多月的同居,她自我感觉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 心脏还在汩汩流血,她说:“那你来啊。我才不怕你。” 你有本事就揍我,你敢揍我,我就再也不理你。 安室透拎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了起来。 爱子有些慌了:“你做什么?” “找个地方揍你。”他说。 他把她提溜到了组织开的道馆。 琴酒不是要他教她吗?他一定会好好教她的。 他们面对面站在格斗场上,他对她勾了勾手指:“我看你很不知道天高地厚。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强?你比我厉害?你觉得你不需要尊敬我?是不是我对你不错,你就皮痒了,觉得我很好说话?” 爱子看着安室透,握紧了拳头。 “我让你三招。”安室透往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吧。” 爱子往前走了一步,安室透看着她,她也盯着安室透的眼睛。 他是情报人员,而她是外勤。那次出任务,她看他写过任务报告。 爱子深吸一口气,鼓励自己。 她摆出了截拳道中的经典起手式:抱架。 安室透眉角一抽。 呵,截拳道。 爱子向安室透冲了过来,安室透只是轻轻往旁边一闪,手甚至还背在身后。 爱子一记低扫腿,这有点出乎预料了,安室透再次躲过,他的手不再背在身后。 一记高鞭腿,安室透身体往后一仰,下腰躲了过去。他有点吃惊,赤井教了她多少啊? 三招已过,他出手了。 趁着爱子的脚还没放下,他抓住了她的脚踝。 爱子身体一旋,一记标指,戳向安室透的喉咙。 安室透抓住了她的手臂,但她另一只手的拳头也到了。 安室透身体一侧,拳头擦着安室透的人鱼线滑了过去。 她还是太嫩了。 安室透把她摔在了地上,膝盖从后面压住她的小腿,手抓着她的手臂背在身后。 只是几个眨眼,这场比试就结束了。她输得太惨了,连他的身体都没有碰到。 “放开我!”爱子慌了,完了完了,他不会真的要揍她了吧? 安室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气流吐在她的头顶,吹拂着她的头发:“你还对我甩脸色吗?” “不敢了不敢了。”她叫到。 “你还顶撞我吗?” “不了不了。” “我让你不要去米花町,你还去吗?” “不去了不去了。” 安室透的手松开了,膝盖也移开了。爱子一股脑从地上爬了起来,悻悻地站到一边。 安室透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爱子紧张地盯着他。 “回去吧。”他说。 爱子张嘴,欲言又止。 就这样回去了?他就这样放过了她? 安室透看向她:“怎么?你想被揍?” 爱子疯狂摇头,乖乖跟在安室透屁股后面,走出了道场。 但是,她以为,他会指点她几下呢…… 就算趁着指点,揍她一顿,也可以啊。至少学到东西了,不是吗?借着揍的名义指点,或者借着指点的名义揍她,也好于这样冷淡啊…… 他从来没对她发过火,除了那一次做任务,也从来没有骂过她。但他从来不对她笑,也从来没有夸奖过她。 她揉了揉被安室透抓过的地方,又活动了一下因为手臂被背到身后而僵硬的肩关节。 他的力气真大。 至于安室透,他感觉下腹颤抖了一下。 从人鱼线划过的拳头,要不是被他躲过,会打到哪里呢? 想想就后怕,她怎么会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然后他就想到了赤井。这种招数,肯定是赤井教的。就像其他截拳道的招数。 赤井……你什么人都教吗?你搞什么鬼? 他本来是想借着揍她的名义,象征性地教她几招,让她能在琴酒那里过关。但她的基础太扎实,反应太灵敏,还招招致命,又是戳喉咙、又是踢下巴、又是攻击下体,假以时日,一定会成长到非常可怕的地步。 他又怎么敢再教她? 回到家,安室透把之前的任务报告丢给爱子。 爱子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个没出过的杀人任务,但上面写了她的名字,让她感到非常迷惑。 “你太弱了,表现太差了,”安室透说,“之前出任务,幸好没带你。” 爱子捏紧了任务报告。 她高傲又敏感的自尊心,被狠狠伤到了。 “你不是说你会伪装吗?”安室透说,“你把这个报告研究清楚,如果琴酒问你,你要把谎圆好,表现得像你做过这个任务一样。” 爱子咬了咬唇,她还没做过这种事,如果被琴酒发现了,她会被怎么对待呢? 安室透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害怕,嗤笑一声:“连谎话都不会撒,还谈什么伪装?” 爱子啪的一下合上报告:“我能做到!” 她怒气冲冲地跑回自己房间,把门猛地一摔,然后锁上。 安室透,你等着! 而安室透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去在乎那啪的一下摔上的门。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 不能揍她,不能揍她。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有一天,安室透突然对爱子说:“你今天和我一起去波洛咖啡厅。” 爱子坐在沙发上,翻着书,闻言抬起头,有些挑衅地说道:“你不是不让我去米花町吗?” 她有一双叛逆的黑色眼睛,里面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安室透阖了阖眼:“你以后可以去了。” 爱子哼了一声:“你让我去我就去啊?” 安室透手上还端着早饭,他尽量平心气和地把早饭放到桌上,不浪费无辜的食物。 “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爱子把书放到茶几上,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餐桌边。 “那你也要等我从波洛回来,才能揍我吧。” 她胆子极大地伸出手,把自己那盘早饭从安室透面前拿了过来。 安室透感觉自己忍不下去了。 老虎不发威,就当他是病猫。他总宣称要揍她,却从没付出实际行动,加上他们同居快三个月,已经熟了起来,她自然以为他在开玩笑,继续没大没小,甚至看轻只会放大话的他。 他把爱子提溜起来,扔进她的房间。 “你既然不想出去,就不要出去了。”他对着被丢到床上的爱子说道,“你被禁足了。” 爱子还没反应过来,安室透就把她的房门关上了。 “喂!等一下!”爱子冲到门边,转动把手,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原来他装的锁,不仅可以从里面锁上,还可以从外面锁上。 安室透听着房间里传来门被拍打的声音,心情很好地坐到餐桌边,吃完了几个月来,第一次一个人吃的早饭。 啊,耳朵清净了不少呢。 然后他就听到房间里传来叫骂声:“安室透!放我出去!” “你学不会礼貌,你就出不去。”他优哉游哉地走到门边,对着里面的人说道。 “我操你妈个逼。” 安室透感觉自己的耳朵被强奸了。 “我本来想今天把你放出去的,看来你想待到明天。” 房间里没有声音了,安室透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吃过教训的爱子第二天早上被安室透放了出来,门一开,就钻进了浴室。 听到里面传来放水声,安室透想,她还真能忍啊。他还以为,她一天都撑不到,就会求他把她放出去呢。 等爱子洗漱完,出来吃了早饭,又去洗了个澡,收拾收拾,一个小时过去了。 安室透不耐烦地看着表,终于等到她从浴室出来,发现她还洗了头,现在开始吹头发。 “你前天晚上不是洗过头了吗?”他说,“你就不能等到晚上再洗头吗?” 爱子快速给了他一瞥,夹杂着害怕和疏远:“禁闭结束要洗头洗澡。” 禁闭?她之前被关过禁闭?在那家没有名字的孤儿院? 她的头发湿漉漉得滴着水,打湿了她的衣服。 安室透把她赶进浴室:“快去吹头发。给你半小时,我等着你出门。” “抱歉。”她咕哝着,“我不知道我还要出门。” 她又变得客气了。 或许,这是一个树立权威的好时候。 但又以什么为代价呢? 爱子被带到了波洛咖啡厅。 果然,昨天不去,今天还是要去的,就像还债一样。 咖啡厅里坐着那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安室透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和他们打好关系。” 爱子狐疑地看了一眼安室透,安室透对着那几个小孩子抬了抬下巴。 爱子只好向他们走去。 打好关系?爱子腹诽,她和同龄人,和年龄更大的人,都处不好关系。和七八岁大的孩子,能处成什么样子? 后来她才知道,她错得离谱。 有些孩子七八岁人嫌狗厌,有些孩子七八岁闯荡世界。 第35章:“这是我的表妹。” 步美、光彦和元太非常自来熟,都不需要爱子起话题,或者刻意和他们拉近距离,他们就自己在那里巴拉巴拉说了起来,对爱子态度非常热络。 他们说话时,双手一直在比划,眉飞色舞,眼里放着光。 爱子沉默地看着他们,她能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悦,就像是一种纯粹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但确实在那里的快乐,好像天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们、能吓怕他们。即使被绑架、遇到杀人案、被歹徒挟持、困在爆炸现场,他们也不会陷入绝望,而是冷静地自救,并成功绝处逢生。 每一天起来,都是乐呵呵的,每一天拉开窗帘,都能看到崭新的美好的世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痛苦,没有创伤。 嫉妒吗?这种无忧无虑与纯真?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阳光太耀眼,刺痛了罪人的眼睛。 她坐在卡座上,喝着安室透端来的果汁,面无表情地听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讲他们侦破的第十七桩案件。 又是杀人事件。 连惊叹的神色都摆不出来了。 坐到车上时,安室透拉下手刹,对爱子说:“你和别人说话时,应该多笑笑。” 爱子系着安全带,看向车窗外。 “我和他们已经打好关系了。” “那是因为他们性格好,不是你的功劳。马上就要开学了,你到学校里,也总是板着脸,你能交到朋友吗?” 爱子看向安室透,安室透则看着前方的车流,他的眼睛里倒映出红绿灯的色彩,却倒映不出光。 指甲掐进掌心,她忍住不用尖锐的言语攻击他。 你也总是冷着脸。 安室透还在那里说:“做人要懂礼貌,离开时要看着对方眼睛说再见。”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 “对老师和长辈要用敬语,不然你会被讨厌的。” “我做什么都会被讨厌。”爱子冷不丁出声。 安室透看向爱子,爱子转头不看他,盯着车窗外的景色。 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 是不是说的太过了呢?安室透想,但相处这么久,又仔细观察了半天,他真的非常担忧她的社交能力。 第二天,安室透又把爱子送到波洛了。 爱子坐在副驾驶上,不愿意下车。 “你又闹什么脾气?”安室透皱起眉。 “我去那里做什么?”爱子问,“就坐在那里和他们聊天吗?我宁愿一个人待着。” 不可以,你不可以一个人待着。 赤井秀一没死,伪装成了另一个人。是谁?安室透有怀疑对象,本来想慢慢监视对方,等对方露出马脚,却被打断了计划。 然后他就想到了爱子,这不是现成的诱饵吗? “这是锻炼你的社交能力。”安室透说。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她,她的真实作用。而且,这也没说错。 “我为什么需要社交能力?” “你下不下车?”安室透不想和她多掰扯,两个人已经在嘴上交锋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会冲突升级,闹得不可开交,让双方都很生气,“我数到三,一、二——” 爱子开始解安全带,然后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她重重摔上车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安室透神色不变,但他深吸一口气,在车里多待了半分钟,才离开马自达。 他的手臂搂上她的肩膀,露出一个温柔无害的微笑,把她带进了波洛咖啡厅。 爱子来波洛咖啡厅的第三天,安室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博士说好周末带我们去游乐园的,结果突然要去一个会议!”步美抱怨道,“真是的,已经说好的事,就不能爽约嘛!步美期待了很久呢。” 安室透心中高呼好耶,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个会议一定要去吗?”他露出可惜的神色,“可惜我周末有事,不然可以带你们去。” “好像是个很重要的学术会议,博士和灰原同学最近一直在准备,但突然改了时间。”光彦说。 “那让其他大人带你们去吧。”安室透建议,“毛利先生周末也有事,不如,问问博士隔壁那位冲矢先生?” 戴眼镜的黑发男孩无语地看了一眼安室透。 你还没放弃啊? 安室透收到来自柯南的眼刀,岿然不动。 “等会儿就去问昴哥哥!”步美欢呼起来。 安室透露出个微笑,他手里端着盘子,一共五杯果汁,他一一放到孩子们面前。 “爱子也想去的吧,游乐园。”他说。 玻璃杯被放到爱子面前,橙黄色的液体泛起波澜。 我不想去。 但安室透的手落到了她肩膀上,微微地用力,像石头一样压着她的心脏。 “你们去哪里呀?”安室透问步美。 “我们去多罗碧加乐园!”步美看向爱子,“爱子姐姐也一起来吧!” 我不想去。 “多罗碧加乐园啊,”安室透说,“不是东京最好玩的游乐园吗?爱子,一起去呗,不要害羞了。” 不想去游乐园,更不想去多罗碧加乐园。 爱子抬头看向安室透,安室透紫色的眼睛也盯着她。 犹如剔透的水晶,倒映出了她的身影。 “我想去。”她说。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回到车里,爱子忍不住发火了。 “让你去游乐园玩玩,放松心情。”安室透平视前方,没有看爱子。 “我不想去。”爱子说。 “不,你想去。” “为什么?凭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在咖啡厅打工,到底在做什么?做组织的任务吗?什么样的任务要在咖啡厅打工,还打工那么久?” 安室透看向爱子:“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爱子盯着安室透,咬着牙,心里又生气又伤心。 该死的安室透! 仿佛是怕爱子不讨厌他一般,安室透又找补了一句:“我是代号成员,你要听我的话。” 听你妈的话!去你的代号成员!天杀的波本! 周末,爱子被安室透开车送到了多罗碧加乐园。 “玩完了,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不要让对方开车送你回家。” “知道了。”爱子说。 “如果对方执意要开车送你回家,你就随便说个其他地址。” “知道了。”爱子说。 “如果家里地址被别的人知道,我们就要搬家了。” “知道了。”爱子说。 “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安室透皱起眉,“别人和你说话时你要看着对方眼睛,你知道吗?” 爱子转头,看向安室透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冷冰冰的:“我知道了。” 安室透简直心力交瘁,这就是叛逆期的女孩吗?他就像对着一堵空洞洞的墙打拳,每一拳下去都被吸收了,既没有反弹又没有变形,一点回应也无。但他想到之后的事,立刻打起精神来。 “你先不要下车。”安室透吩咐。 爱子没有下车。 安室透打开驾驶座的门,冲矢昴站在红色的斯巴鲁360旁,向安室透看了过来。 步美和其他几个孩子很好地遵守了约定,没有把爱子的存在说出去,即使要一起去游乐园,也被安室透几句话忽悠过去,没有告诉冲矢昴。 安室透勾起嘴角,绕到副驾驶,打开马自达的门。 他替爱子解开安全带,然后牵着她的手,把她从车里带了出来。 冲矢昴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安室透牵着爱子的手,一步步向步美等人走来。来了四个孩子,步美、光彦、元太和柯南,一个大人,冲矢昴。 “啊!是爱子姐姐!”步美看到爱子,很高兴地向她挥手,“我们在这里!” 爱子只是微微扬了扬手,就低下头,或许是想起什么,她有些怏怏的,郁郁寡欢。 所以她没注意到,有个人直直黏在她身上的视线。 安室透还牵着爱子的手。 看着冲矢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冲矢昴的表现太不合理了。 “爱子?”犹如从喉咙深处滚出的气音,冲矢昴第一次觉得,变声项圈非常不方便,勒得他喉结发痛。 他的声音很轻,但爱子听到了。 她抬起眼皮,随意扫了他一眼,像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睛,没有警惕、没有戒备、没有讨厌,也没有喜欢、没有亲近、没有孺慕。 只有陌生,素不相识。 而他欣喜若狂。 “这是我的表妹。”安室透松开爱子的手,颇具占有意味地搂上她的肩膀,对冲矢昴介绍她的新身份,语气不无挑衅,“她和步美约好了,是不是,步美?” 他对着步美说话,眼睛却盯着冲矢昴。 冲矢昴还在看爱子,但顺着安室透搭在爱子肩膀上的手臂,他看向了安室透。 无数种情绪在他胸膛中激烈地冲撞着。 愤怒,因为安室透竟然用爱子来试探他,卑鄙到极点,可恨到极点。 感激,因为,毕竟,那是爱子啊。 活着的爱子。 他以为死在琴酒手下的爱子。 被他连累的爱子。 明美的妹妹,他的妹妹,一起生活了三年,在压抑的沉默的卧底时期,她们的存在像家人一样,犹如黑夜中的明灯,港湾里的灯塔,召唤着他回家,把他从罪恶和痛苦中拉出来,回到阳光下。 只有那么一点点光,尔后就熄灭在无尽的长夜中。 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他真的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就像他犯下的其他错误,他在梦中遇到她,她黑色的眼睛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说好不可以离开我们的,说好来接我们的。你爽约了,你食言了。 你在哪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从来没有答应她什么。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是“我不知道”。 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你早点回来”。 他再次看向爱子,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或许,这是另一个梦。 他会醒来,然后发现她冰冷的尸体,就像他把明美送到殡仪馆,看着她被焚化,成为一抔黄土。 但她站在那里,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 他知道他不能再看她了,因为他已经在暴露的边缘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她。 两年多了,她没长高多少,瘦了许多,头发应该剪过,只变长了一点点,下巴尖了不少,本来脸颊上就没有肉,现在更是像一层皮包着骨头,衬托出她的眼睛,更大,更深邃了。 原来已经有两年多了。 他戴着假面,成了陌生人,而她站在别人身边,做别人的妹妹。 安室透已经放开了她的肩膀。 “你们是一起呢?还是爱子和你们分开行动?”安室透依旧盯着冲矢昴,“和你们一起,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打扰呢?”步美说,“大家一起嘛!” “事先没和冲矢先生说,”安室透装出为难的神色,“突然多了一个人,会不会不好?反正爱子也大了,一个人也没事吧。” “你不来吗?”冲矢昴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安室透,“你不照顾你的表妹吗?” 他在表妹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安室透,你不来吗?你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是不是想打架? “我有事,”安室透看着冲矢昴,声音甜蜜,却如毒蛇般嘶嘶吐着血红的信子,“爱子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的,不是吗?” 爱子嗯了一声,她也不想安室透在,更不想和步美等人一起行动,如果非要去游乐园,就一个人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不行,”冲矢昴拒绝了,“这里这么大,人那么多,你一个女孩子,单独行动太危险。” 安室透又露出一点笑意。 他织了一张网,而冲矢昴直直撞了上去。 冲矢昴当然知道这是安室透的陷阱,不用猜都知道,安室透肯定在爱子身上藏了窃听器,但他又怎么可能不管爱子呢?即使前方刀山火海,他也只能闭着眼睛跳下去。 安室透,你太卑劣了,竟然如此利用别人的真心和羁绊,缘分和联结。 但是啊…… 她还活着。 能走、能跳、能动、能说话,能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他。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冲矢昴别过脸去,摘下眼镜。 若我遇见你,时隔经年,我将如何与你招呼? 以沉默,以眼泪。 第36章:“我们出来了,你安全了。” 安室透走了,走的时候得意洋洋,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他想,冲矢昴就是赤井秀一,没跑了。就是不知道,之前那个脖子上没有变声项圈的冲矢昴是谁。或许,真有冲矢昴其人,而赤井秀一借了他的身份。 至于爱子,被留在了多罗碧加乐园门口,站在冲矢昴和其他几个孩子身边。 “走吧。”冲矢昴推了一下元太的背,又看向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的爱子。他伸出手,想要推一推爱子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就放下了。 还是不要越过社交安全距离比较好,他想,她是个敏感警惕的孩子,不要让她讨厌他了。 几个孩子玩了海盗船、碰碰车和旋转木马。 “你不去坐吗?”冲矢昴站在爱子身边,看着她,而爱子看着旋转木马。 “不了,”爱子说,“只有小孩子才坐旋转木马。” 一对成年男女骑着双人木马转了过来。 “亲爱的,”女方比了个剪刀手,对男方说,“这个姿势,快给我拍个照。” 爱子面无表情地把脸绷紧了。 冲矢昴忍不住在心底笑了一下。 “昴哥哥!”步美坐在木马上,对冲矢昴说,“步美也想拍照!” “好的好的。”冲矢昴答应道,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几个孩子拍了照。 咔咔声响,冲矢昴问爱子:“你要拍照吗?” “不要。”爱子答道,她想一个人待着。 但冲矢昴不气馁,在搭话的路上砥砺前进:“你也可以叫我昴哥哥。” 爱子抬起眼皮,看了冲矢昴一眼。 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劲啊? 冲矢昴没有放弃:“我可以叫你爱子吗?” 爱子没有说话,她转头看向旋转木马,不理冲矢昴。 冲矢昴有些尴尬,但他厚着脸皮,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下。 “看来你是默许了。” 因为珍视,所以小心翼翼。又因为过于急切地想要拉近关系,反而弄巧成拙。 四个孩子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又囔囔着要玩别的项目了。几个人离开旋转木马,走过游戏摊时,爱子被奖品区的毛绒兔子吸引住了眼光。 好大好可爱的一只兔子。 冲矢昴注意到她的视线,问她:“要不要玩?” “是打枪!”光彦看到游戏摊,“我想玩!” “我也要玩!”元太说。 两个男孩跑到游戏摊前排队,爱子也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轮到她了,她举起气枪,对着墙上挂的小气球砰砰开了几枪。 一枪都没有中,她皱起眉,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是这个水平。 她又开了几枪,还是一枪都没有中。 爱子生气地把枪丢到了桌上,被冲矢昴拿了起来。 “我来试试吧。”冲矢昴说,他对着木牌开了一枪。 也没中。 爱子说:“这枪肯定有问题!” 冲矢昴同意,肯定被调过准心了。 “小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摊主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你看你前面那两个小男孩,不也中了几枪吗?自己打不准,不能怪枪啊。” 爱子夺过冲矢昴手上的枪,对着气球又开了几枪。 还是一枪没中。 “不可能的!我练过枪,怎么可能一枪都不中?” 她什么时候练过枪?冲矢昴看了一眼爱子。 摊主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强撑着说:“或许就是你水平差呢?” 爱子把枪拍到桌上,拉着冲矢昴的袖子就要走:“我们不玩了!” “等等,”冲矢昴反握住她的手腕,“再让我试试看。” “有什么好试的?枪有问题,再试也试不出什么名堂来。” 冲矢昴不置可否,他松开爱子,拿起枪,对着墙,开始射击。 一开始,还是一枪未中,然后就慢慢准了起来,等第一个气球被打破后,之后的九枪也都打中了气球。 爱子惊呆了,摊主也惊呆了。 冲矢昴把枪放到了桌上,问爱子:“你是想要那个兔子吗?” 爱子愣愣地点点头。 冲矢昴把兔子抱了起来,问摊主:“我可以带走吧?” 摊主麻木地挥了挥手。 然后冲矢昴就拉着爱子的手臂离开了。 步美羡慕地看着冲矢昴臂弯里的兔子玩偶。 “我也想要昴哥哥帮我赢奖品。” “下次好吗?”冲矢昴说,把兔子玩偶递给了爱子,“这次先给爱子姐姐。” 步美点了点头:“好的,说好了哦!” 爱子呆呆地接过毛绒兔子,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过了一会儿,她落后几步,扯了扯冲矢昴的袖子,悄悄问他。 “枪被调过准心,只要找到偏移的角度,计算一下,就能打准了。”冲矢昴答。 “好厉害。”爱子发自内心地赞叹,“你好强。” 她是有些慕强心理的。 冲矢昴笑笑:“你也很强啊,你一枪都没打中,我一开始也是,而元太和光彦却都打中了一两枪,说明你射的很准,不是在胡乱开枪。” 爱子脸上飞起红晕:“你真的觉得我射的很准吗?” “真的。”冲矢昴说,“这个奖品是你该得的。” 爱子高兴起来,冲矢昴这个人真的很不错嘛! 她脚步都轻快起来了。 冲矢昴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终于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终于有点少女的模样了。 孩子们在商量先玩摩天轮还是先玩鬼屋。 “先玩鬼屋吧!”步美提议道,“摩天轮要放到最后玩,在黄昏时坐才浪漫。” “黄昏时游乐园都关门了。”柯南说道。 “我想先去鬼屋。”光彦说。 “我想先坐摩天轮。”元太说。 爱子说:“我随便。” 冲矢昴说:“这里离鬼屋近一些。” 于是他们先去了鬼屋。 爱子的毛绒兔子太大了,不方便抱在手上走来走去,他们就把兔子寄放到了游客中心。 刚刚走进鬼屋,爱子就感到一阵阴风吹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方。 冲矢昴站在身后看着她。 爱子转过头,又往鬼屋走了几步,视野暗了下来,她开始打退堂鼓。 “爱子姐姐,”步美注意到爱子脚步变慢了,便过来拉她的手,“前面几个项目你都没玩,鬼屋可不幼稚了吧?你总要玩几个项目吧。” 爱子屈服了,她握紧步美的手,往鬼屋深处走去。 转过一个拐角,光完全消失了,只有紧急出口闪着红光。 爱子后悔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步美还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爱子的头碰到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块布料,她打了个寒颤。 又过了一个拐角,走道突然狭窄起来,应急灯也不亮了。 密闭的、黑暗的空间。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然后她看到旁边有一扇门,而门正在打开。 “别叫了!” 有人从背后抱住她,是温暖的、宽厚的怀抱。 那个人再次出声:“步美,你跟着柯南往前走,我先带她出去。” 手上的重量消失了,那个人搂住她的腰,拐了两个弯,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她带了出去。 阳光照了下来,她又回到了外面的世界。 “没事了。”那个人的脸凑近她的脸,“你还好吗?” 她没有说话。 “我们出来了,”那个人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你安全了,没事了。” 她有些眩晕,过了一会儿,脚才重新感受到地面。 看到她回过神来,冲矢昴松开了搂着爱子的手。 “你没事吧?”他又问了一遍。 “我没事。”爱子盯着自己的脚,她刚刚竟然尖叫出声,真是太丢脸了。 冲矢昴犹豫了一下,他看到爱子眼角还残留着一滴泪珠,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 想了一会儿,他转移话题:“我们去旁边坐坐吧。” 爱子同意了。 他们面对面坐在冷饮店里,点了一个冰激凌球。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爱子还没完全缓过劲来,十分沉默。 而冲矢昴盯着她,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从琴酒手里活了下来,又出现在波本身边,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但他又该如何问她,如何关心她呢? 过了一会儿,冲矢昴干巴巴地开口:“冰淇淋要化了。” “我不想吃,”爱子摇头,“你吃吧。” 冲矢昴只好把冰激凌拉到自己面前,吃了起来。 太甜了。 冲矢昴边吃,爱子边问他:“他们出来了吗?” 冲矢昴拿出手机看了一下:“他们去了旁边另一个地方。” 爱子没有不高兴,相反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刚刚真是太丢人了,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这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冲矢昴觑着她的脸色,手放在桌子下,偷偷给柯南发短信,让他们先自己玩会儿,等天黑了他再去接他们。 柯南回了个好。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爱子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 爱子不知道去哪里:“摩天轮?” 他们去了摩天轮。 座舱升起,爱子的手按着玻璃门,向外看去。 她的心情有些沉重,刚刚在鬼屋的经历让她意识到,过去永远不可能真正过去。 在孤儿院的经历,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她的一部分,也永远留在了那个孤儿院。 座舱升到空中,爱子看着多罗碧加乐园的全景,想起一个被她刻意忽视大半天的事情。 这是诸星大带她来的第一个游乐园。 当时,因为时间仓促,他们只玩了海盗船、碰碰车和旋转木马。 他买了两个冰淇淋,全进了她肚子。 想到这里,爱子难过起来。她意识到,在知道赤井秀一死后,她就已经不恨他了。 我不恨你了,你能不能活过来? 能不能不要死…… 不要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上……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当时听了明美的话,第一时间去了美国大使馆,他会不会就不会死了?她会不会就不会被组织抓走,送去那个孤儿院了? 没有如果。 过去已经发生,无法被改变。 想到明美,她更难过了。 五年前,这里还不叫多罗碧加乐园,所以在明美研究生毕业,带她来这里玩时,她才认出这个地方。 “我不要来这里。”那时,她很抗拒地对明美说道。 “但这里是东京最好玩的游乐园。” “我不要来这里。”爱子坚持。 “好吧。”明美屈服了,带她去了另一个游乐园,她们玩了除了海盗船、碰碰车和旋转木马之外几乎所有项目。 除了摩天轮。 对,明美也说,摩天轮要等到黄昏坐。 “因为在黄昏时,座舱升到最顶端,能看到日落哦,两个人一起看的话,就永远也不会分开。” 但等到黄昏,她们还没坐上摩天轮,明美就被组织里的人一通电话叫走了,说要去商谈入职事宜。 爱子流下眼泪。 明美死了,诸星大死了,雪莉叛逃,只剩她一个人了。 冲矢昴站在她身后,身体动了动。 爱子察觉到了,但她死死盯着玻璃门。 不要说话,拜托了。 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不要问我为什么哭。 拜托了。 冲矢昴开口,她听到他的吸气声。 他要说话了。 她心底一沉。 她不想被可怜,不想被同情。 但冲矢昴闭上了嘴,他转过身,走到座舱的另一边,开始咳嗽。 爱子长长松了一口气。 敏感的、脆弱的、高傲又自卑的少女心啊。 就这样被小心翼翼地保护了起来。 第37章:“留作纪念吧。” 他们从摩天轮上下来。 爱子说:“我想回去了。” “我送你吧。”冲矢昴说。 “其他人怎么办?” “现在还早呢,我送你回去,再回来找他们。” 爱子动摇了:“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她也不想安室透来接她。 “不麻烦的。”冲矢昴声音很温柔,“走吧,去拿你的兔子。” 他们去拿兔子,然后她坐上了他的车。兔子放在后座,系了安全带,她坐在副驾驶,也系了安全带。 车其实是个很狭小的空间,而越是狭小的空间,另一个人的存在感也就越强,另一个人带来的情绪也就越加逃不掉。 就像坐在安室透的马自达里,如果他开始教育她,她就有种无处可逃的痛苦感。如果她想哭,她只能转头盯着玻璃窗憋眼泪。如果她想发火,摔门下车,往往在她解安全带的时候,他就先注意到并把车门锁上了。 她想坐在后座,但安室透不同意:“怎么?我是你的司机吗?你快十四了,坐在副驾驶是礼仪。” 越是熟悉,他越喜欢说教。嘴一张,巴拉巴拉个没完。 “掉在桌上的食物就不要吃了,又不是没有下一顿。” “多笑笑,知道吗?不要总是板着一张死人脸。” “别人和你说话时你要看着对方眼睛,不然非常不礼貌。” 受不了了,要崩溃了。平常还好,因为他吃饭时很少说话,所以他一旦开启了输出模式,她要么说一声知道了,然后就往房间里钻,要么加快吃饭的速度,或者干脆不吃了,说声吃饱了,就回自己房间。门有了锁,真是太方便了,她特别喜欢把自己锁起来,而安室透从来不会破门而入,也不会逼着她开门。 但如果在车里开始唠叨,那真是无法逃离,没完没了,要一路忍着怒气或伤心。 但坐在冲矢昴的斯巴鲁里,真是有一种安心感。 车窗外的景色在倒退,他们离开了多罗碧加乐园。 “你想听歌吗?”冲矢昴问爱子。 “可以。”爱子说。 于是冲矢昴打开了车载电台,先是一首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再是一首米津玄师的《lemon》。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爱子把头转向车窗,她又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滚出来。 过了一会儿,是冲矢昴先打破沉默,他笑了笑:“看来今天的电台特别治愈啊。” 是啊,是啊。 “一定是世界上有很多伤心人吧。”冲矢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所以才有这么多述说相同情感的歌。” 相信我,你并不孤独。 他们到了目的地,是一栋坐落在小山坡上的一户建。 冲矢昴看了一眼名牌。 清水。 他没有询问爱子。 爱子松了一口气,她对冲矢昴说:“谢谢您把我送到这里。” 她甚至感谢地用上了敬语。 “你不进去吗?”冲矢昴说。 她进不去啊。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安室透不许冲矢昴开车送爱子回家,让她随便说个地址,爱子只能想到这里,明美生前和她一起住的最后一个地方。 “我……没带钥匙。”爱子说,“等表哥回家。”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爱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想回去,她甚至没给安室透发短信。 “可能,等到黄昏吧。”爱子说。再不想回去,黄昏肯定要回去了吧? “那我陪你一起等吧。”冲矢昴说。 爱子暗暗叫苦,而冲矢昴已经坐到了台阶上,他拍了拍身边的台阶:“过来坐吧。” 爱子坐了过去,臂弯里还抱着兔子,她把兔子放到身边,让它也坐了起来。 两个人和一个玩偶就这样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爱子说:“你不去接其他人吗?” 冲矢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告诉爱子:“他们遇到了一起杀人案,和他们熟悉的警察会把他们送回去的。” 爱子咋舌:“怎么又是杀人案?他们遇到多少杀人案了?” 冲矢昴笑笑:“我估计有很多吧。” “他们不害怕吗?”爱子问道,“那可是杀人案哎。他们不会留下阴影吗?他们才七八岁啊。” “或许,见的多了就不害怕了。” “真的吗?杀人案见多了就不害怕了吗?” 杀人多了,也不会害怕了,是吗? 冲矢昴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认真说:“我想还是会害怕的,但因为见得多了,就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害怕了。” “那这么处理这种害怕呢?” “咬着牙往前走。”冲矢昴说,“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鼓起勇气,直面害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爱子很失望,这说了不是白说吗? 冲矢昴看见爱子的神情,猜出她的想法,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白说呢?最朴素的道理,才是最管用的道理。 他不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吗?走到现在,也这么多年了。 过了很久,感觉快要到黄昏了,爱子拿出手机,给安室透发短信。 “我问问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爱子这么对冲矢昴解释。 冲矢昴笑笑,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过了一会儿,冲矢昴用强大的视力远远看到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是一男一女,手臂挽着手臂,女的手里还拎着菜。 冲矢昴把爱子拉起来,对她说:“我们到后头坐着吧。” 爱子不明所以,但还是抱着兔子玩偶,和冲矢昴转到了房子的背面。 房子背面的坡很陡峭,在坡的下方有一圈矮灌木林。有什么东西藏在矮灌木林里,反射着阳光,晃到了冲矢昴的眼睛。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块碎玻璃。 他抬起头,看向坡上的建筑物,碎玻璃上方的窗玻璃,明显和旁边的窗玻璃不一样,更新,更干净,还是单层的。 他心中有数了。 爱子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兔子,拉着冲矢昴的衣角,让他也坐下来。 冲矢昴慢慢坐到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房子前面传来脚步声,传来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传来钥匙插进门锁转动开门的声音。 爱子也听到了,她脸涨得通红,把脸整个埋进兔子玩偶大大的脑袋里,只露出发红的耳根。 “这是我以前的家……”她闷闷的声音从兔子玩偶里传出。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嗯,我知道。”冲矢昴说,“我猜你从楼上跳了下来吧,胆子真大啊。” 爱子吃惊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冲矢昴转过身,把手伸进背后明显比旁边稀拉一圈的矮灌木林,从地上摸出一块碎玻璃。 “你是把玻璃砸碎了吗?” 玻璃的边缘凹凸不平,非常锋利,甚至在凹进去的地方,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 爱子更吃惊了,她伸手想要去拿玻璃,但冲矢昴举起手,躲开了她的动作。 “小心割伤你的手。” “可以给我吗?”爱子恳求道。 冲矢昴看向爱子,时值黄昏,太阳最后的光芒洒在爱子的身上,用暖金色勾勒出她的身形,她的脸庞,她脸上的小小绒毛,还有每一根发丝。 她脸上的神色那么急切和充满期待。 他送明美的尸体火化,拿走了明美的遗物。而她,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栋孤零零的房子,换上了新的名牌,新的主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包住玻璃,递给了她。 “留作纪念吧。”他说。 就在这时,汽车的引擎声响起,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辆白色的马自达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冲矢昴站了起来,看向马自达,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安室透从里面走了出来。 爱子一手拿着玻璃碎片,一手抱着兔子玩偶,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爱子,”安室透对爱子说,眼睛却盯着冲矢昴,“走吧,我带你去外面吃晚饭。” 爱子看了一眼安室透,又看了一眼冲矢昴,然后悄悄对冲矢昴说:“谢谢你,再见。” 她跑向了安室透。 安室透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爱子钻了进去,把玩偶从两个位子的空隙里扔到后座,玩偶没有在位子上待住,滑到了地上。 安室透把车门重重关上。 冲矢昴看着安室透,安室透也看着冲矢昴。 “明天见。”安室透用口型对冲矢昴说,无声地挑衅着。 冲矢昴没有回应,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安室透转身回到车上,马自达就开走了。 在马自达开走前,爱子透过窗玻璃,对冲矢昴又挥了挥手。 冲矢昴也向她挥了挥手。 第38章:“我对你不好吗?你就和他相处了一 安室透心情很好,带爱子出去吃了一顿大餐,以至于他在快到家的时候,才问起爱子兔子玩偶的事。 “这是冲矢昴给你买的吗?” “是在游戏摊打枪赢回来的。” 安室透看了一眼爱子:“哦?是你自己赢回来的?” 或许是对安室透要求她去多罗碧加乐园的背后深意有所猜测,又或许只是单纯想要求个表扬,爱子说:“是我赢回来的。” 安室透果然没有表扬她,他懒洋洋地问她:“那冲矢昴有打枪吗?” 爱子心情低落下去,她说:“没有。” 冲矢昴射击技术高超,为什么要告诉波本? 她握紧了手里的玻璃碎片。 安室透注意到了,在红灯处停下问她:“这又是什么?” “一块玻璃碎片。”爱子说。 安室透伸出手:“给我看看。” 爱子犹豫了一下,她不想给他。但是安室透不耐烦地勾了勾手指:“快点,要绿灯了。” 爱子慢慢把玻璃碎片递给安室透,安室透把手帕展开,徒手捏着玻璃碎片,对着车窗外的灯光看了一眼。 没什么问题,就是一块普通的玻璃碎片。 他又开始检查手帕,手帕也没有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捏得太紧,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块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 几滴小小的血珠冒了出来,安室透有些惊讶地看着伤口。 爱子盯着他,但因为车内的灯光太暗,伤口又太小,她没注意到。 安室透重新用手帕包好玻璃碎片,手上的血蹭到一点在手帕上。 爱子盯着那块玻璃碎片。 安室透打开副驾驶前的手套箱,准备把裹着手帕的玻璃碎片放进去。 爱子急了,伸手去抢:“还给我。” 安室透吃了一惊,玻璃碎片就被她抢了过去。 她以为他要拿走她的东西吗? 这时红灯变绿,安室透只好关上手套箱,把手重新放回方向盘上。 他试图解释:“这块玻璃太锋利了,你不要拿在手上。” 先放在手套箱里,等下车了再拿出来。 “不。”爱子摇头,紧紧捏着玻璃碎片,“我就要拿在手上。” 安室透有点不高兴了。他当然看到是冲矢昴把这块玻璃递给她的,他想不通,只是一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碎玻璃,说是垃圾都抬举了,称为有害垃圾都不为过,有什么好当做珍宝紧紧握在手上的?难道这块玻璃背后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但再有什么特殊意义,也只是一块碎玻璃而已。再说了,有什么特殊意义会寄托在一块碎玻璃上呢? 他紧紧抿起唇,感到之前那种快乐一下少了不少。 这是今晚第一个挫败。 第二个挫败,来自那个巨大的兔子玩偶。 趁着爱子进浴室洗澡,安室透把兔子玩偶从她的房间里拿出来,准备检查一下有没有装窃听器或信号追踪器,没等他走到自己房间,浴室门就打开了,爱子衣服脱到一半,急匆匆地跑出来。 “不要动我的兔子!”她一把抢过安室透手里的兔子玩偶。 安室透又吃了一惊。 她只穿了上衣和内裤,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又细又长,小腿上还有一道疤,分外刺眼。 安室透感到焦躁:“你快回浴室去,我就是检查一下,没问题就还你。” “你要怎么检查?”她警惕地看着他,抱着那只该死的兔子,一双充满防备的黑眼睛从兔子脑袋上露出来,兔子的双腿垂下,半遮半掩地露出她裸露的双腿。还有两只光着的脚,直接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指甲圆润,是粉红色的。 “你管我怎么检查?”安室透有些口不择言,试图恐吓她,“你有没有警惕心?带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回家,万一里面藏着炸弹怎么办?回浴室去!” “那就把我炸死!”爱子低低地吼道,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她把门锁上了。 这说的什么话!这也太不讲理了吧!安室透气到半死,过去敲她的门。 “广田,开门!” 房间里没有出声,爱子坐在床上,抱着兔子,把头埋在兔子毛茸茸的大脑袋里。 “我只是检查一下。”安室透忍着脾气,耐心对着房门解释。他发现自从遇到她后,他就变得特别易怒,“如果没有窃听器,我就还给你。” “怎么会有窃听器!”爱子吼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 瞧瞧这人,怎么说话的? “什么叫谁都像我一样?”安室透火冒叁丈,握紧拳头,“之前你被组织监视着,所以要监听你。组织里的其他人没给你放过窃听器吗?” “冲矢昴只是普通人!和你们不一样!”爱子对着门吼。 普通个屁! “你怎么知道他是普通人?”安室透捏着自己的人中,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他对我好。”爱子说。 “他对你好就是普通人了?我对你不好吗?你就和他相处了一天都不到!你就觉得他对你好了?他怎么对你好了?啊?你说说啊!” 爱子想了想,打枪的事情已经不能说了,她开口:“他给我买冰淇淋,还送我回家。” 安室透气坏了,一个拳头砸上门板,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把爱子吓了一跳。 “吃里扒外!”他骂她,“我给你做饭,给你买衣服,带你出去吃饭。你住在我家!” “你以为我愿意住在你家吗?”爱子继续吼,“我才不要住在你家!” 这真的说的太过了,太过了。 “你开不开门?”安室透开始拍门,“你信不信我把锁撬开?” 他敢!爱子的眼睛里冒出泪花,她从床头柜上拿起那片碎玻璃,手帕已经掉了下来,而她徒手捏着碎玻璃,对着门口。他要是敢闯进来,她就杀了他! “我数到叁,你开不开门?”安室透又开始威胁。 “一——” 爱子攥着玻璃的手更用力了,指腹被玻璃锋利的边缘划伤,冒出血珠。 “二——” 安室透开始紧张,她要是不开门,他该怎么办?真的要把锁撬开吗? “二——” 还是僵持。安室透盯着房门,眼眶开始发干。 完了,还要再数二吗? 一时之间,他被架住了,进退两难。 “你……开不开门?”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 安室透看着房门上的锁,他开始犹豫,要不要撬锁? 他有种预感,他要是把锁撬开了,一切就回不去了。 安室透揪住自己的头发。他真是恨死赤井秀一,恨死琴酒了。他就说,接手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没有好果子吃。他青春期有这样叛逆棘手吗?没有吧!这个人也太难搞了吧! 过了一段时间,安室透挫败地退让了。他说:“好了,我刚才脾气不好,你把门打开,我用探测器检查一下,如果有窃听器呢,就会发出滴滴的声音。如果是藏在表皮呢,我就拿走。如果是藏在里面呢,我就剪开,然后帮你缝上。我手工很好的,一定什么痕迹都不留。” 不。 爱子想起她的第一个兔子玩偶,七岁那年的棉絮飞舞,被衬衫带血的黑衣男人用弹簧刀划开,丢在地上。 不。 房间里还是没有声响。 又过了一段时间,安室透说:“我不检查了,好吧?你把门打开。” 不。 爱子的头埋在兔子玩偶里,不说话。 泪水打湿了兔子玩偶。 这是一间属于她的房间吗?她可以任意支配吗?她可以想不出就不出去吗?这件房间能保护她吗?会被别人闯进来吗? 安室透走了,听到脚步声响起,还有关门声,爱子松了一口气。 她头埋在兔子玩偶里,手上还拿着那块玻璃碎片,就这样睡着了。 在梦里,她站在窄窄的窗沿上,扶着满是碎玻璃的窗框。 她的身上全是血。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有着明美生活痕迹的房间,那个她和明美吵架的房间,那个明美最后待过的房间。 她看向窗外。 原来是矮灌木林的地方变成了黑漆漆的深渊。 她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第39章:“安室先生,现在已经是自由恋爱的 第二天早上,爱子是被安室透的敲门声吵醒的。 “广田,”他说,“出来吧,吃早饭了。” 爱子还有些迷迷糊糊,但她很快就回忆起昨晚的紧张对抗。 不想出去。 她把玻璃从床上捡起来,放到床头柜,发现自己身上被玻璃边缘割出了一些伤口。血不多,只有五六滴,但星星点点地,又被蹭开,在白色的床单和被套上格外刺眼。 唉。 她抱紧了兔子玩偶,将头埋进去。 房间里没了声响。安室透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就回到餐厅,自己吃起早饭了。 他穿着灰色的西装西裤,衬衫没有一个褶子,还打了领带。 吃完早饭,他又去敲门了,他说:“我要走了,你吃完饭,把碗洗了。” 这是最后一个台阶了。 安室透出门了,过了一会儿,爱子慢吞吞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先去洗漱,然后把早饭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吃完后,把碗洗了。 她还把床单和被套也一起洗掉,放进烘干机。 这些都做完,她回到厨房,从刀具架上拿起了一把刀。 是菜刀,没有地下室里的刀锋利,也没有碎玻璃的边缘锋利,但有把手可以握住,不会伤到她。 她盯着刀看了一会儿。 安室透昨晚没有进去,不代表他以后都不会进去。 刀面倒映出她有些阴冷的表情。 但阳光暖融融的,照进厨房里,从刀面反射,晃花了她的眼睛。 算了,拿了刀,他会发现的。 她把刀插回刀具架中。 那天晚上,安室透回来,两个人很平静地吃了一顿饭,假装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几天,爱子就开学了。安室透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学校。 本来,爱子是很期待上学的。因为她在孤儿院待过两个多月,又在安室透家无所事事了叁个多月,体会过不正常的生活,就越发怀念正常的上学生活。 但走进学校,被班主任牵着介绍自己,坐在教室,感受到周围同学好奇的打探眼神,听着他们互相和一个假期没见的朋友打招呼,她感到一种孤独和格格不入。 正常生活,她已经回不去了。 老师开始上课,爱子翻着数学课本,发现自己听不懂。 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她现在国叁,还有一个学期就要进入高中。如果想去偏差值高的学校,就要参加考试,而她有大半个学期没有在学校上课,孤儿院讲的东西又很简单。 她的进度落下了。 爱子看着窗外发呆,一只乌鸦飞过,停在枝头,血红色的眼睛看着她。 她本来在学业上就不算聪明,第一节课遭遇如此大的挫折,立刻打击了她的自信心。于是接下来的课,她也不听了。 好无聊。 她趴在桌上开始睡觉。 晚上回家,安室透问爱子:“今天上学怎么样?” “就那样吧。”爱子说。 “什么叫就那样?吃的怎么样?同学对你友好吗?老师讲课听得懂吗?” “都挺好。” 安室透闭嘴不问了,两个人又是沉默地吃饭,吃着吃着,爱子突然问安室透:“我这周末可以去波洛吗?” 这才周一,她就开始想周末的事了。 安室透尽量心平气和地放下筷子:“你之前不是不想去波洛吗?” 爱子低头扒饭,不说话。安室透一下就猜中了,她想去见冲矢昴! 她从多罗碧加乐园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工藤宅,本想当面把赤井秀一的皮扒下来,抓他个现行,结果遇到了工藤夫妇。四个人开诚布公地喝了一会儿茶,谈了些事,他就离开了。 安室透忍着不舒服,用平静的语气开口:“你在学校好好表现,周末就可以去。” 是的,在近期的激烈对抗中,他已经琢磨出一些经验了。和青春期的孩子,就不能和她拧着来,要顺着毛撸。 爱子高兴起来,很快就把饭吃完了。 第二天,爱子认真听了一节英语课一节国文课,感觉还好,但一到数学课,她又听不懂了。 于是爱子拿出手机,悄悄在桌肚里给冲矢昴发邮件。 那天从多罗碧加乐园离开,他们交换了手机号。 “不开心的话,随时可以给我发邮件。”冲矢昴说。 她开始编辑邮件,这还是她发给他的第一封。 该以什么开头呢? 冲矢先生? 感觉太正式了。 冲矢君? 和冲矢先生没什么区别。 昴哥哥? 他说她可以叫他昴哥哥的,但她感觉这个称呼太恶心,太肉麻了。 想了一会儿,她敲上冲矢二字。 接下来,一切都顺利起来。 “冲矢:你说我不开心的话,随时可以给你发邮件。我现在在上学,但我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安室透,就是我的表哥,说我周末要是想去波洛,就要在学校里好好表现。——爱子” 她打完字,犹豫了一会儿,点下发送键,心情忐忑地等了一会儿,就收到了回信。 “爱子:如果你想去波洛,你不需要征得安室透的同意,你可以挑他不在店里的时间去,我帮你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请假。学校里的课比较连贯,有一段时间没去学校,可能就会跟不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补一补。你有什么想说的,你都可以发邮件。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可以。——冲矢” 爱子的嘴角扬了起来,她怎么没想到呢?她飞快地敲打键盘。 “冲矢:如果安室透不在的话,你会去波洛吗?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听不懂课。——爱子” “爱子:当然,我会去的。我去打听一下,然后告诉你,我们约个时间。你只是现在听不懂课,过一段时间,就能听懂课了。——冲矢” 过了一个小时,冲矢昴发来邮件。 “爱子:今天他就不在,如果你没有部活,下课后就可以过来。——冲矢” 爱子在心里欢呼了一下。 虽然有冲矢昴补课,但一时半会儿,爱子还是跟不上数学课的进度。 但上学不再煎熬,听不懂课时,爱子就拿出手机,给冲矢昴发邮件。 “研究生,都做些什么呢?” “做实验,看论文,写论文。” “听上去好枯燥。” “确实很枯燥。” 惊喜的是,虽然爱子的数学成绩依旧一塌糊涂,周末,安室透还是带着爱子去了波洛。 步美、元太、光彦和柯南都在,冲矢昴也在。 爱子高兴地坐到冲矢昴斜对面的空位上,无视安室透的眼刀。 “爱子姐姐,”步美开口了,“上次我们从鬼屋离开,没有立刻来找爱子姐姐,爱子姐姐没有不高兴吧?” 爱子摇摇头。 “那就好!”步美开心地拍了一下手,“爱子姐姐我和你说,我们那天又遇到了一个案件!”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起那天的杀人案件,爱子假装附和着,时不时偷看一眼冲矢昴。 冲矢昴也在看她。 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一起,爱子慌忙把视线移开。 冲矢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 安室透站在吧台后面洗盘子,一直盯着爱子和冲矢昴,气得把盘子都要捏碎了。 这是在干啥?这是在干啥? 那个羞涩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安室透不能忍了,他把抹布一摔,就要走过去,却被榎本梓拉住了。 榎本梓观察安室透也有一会儿了。几天前,柯南向她打听安室透的上班时间,她毫无防备地说了。那天下午,她就看到安室透的表妹和冲矢昴出现在店里,一连好几天,都挑安室透不在的时间来。虽说他们是正儿八经地在补功课,但榎本梓一边擦桌子一边观察,怎么看都觉得像在约会。更何况,安室透的表妹还请她不要告诉安室透。这不是暗度陈仓,这是什么? 榎本梓把安室透拉到店外,安室透十分惊讶:“小梓小姐?您这是?” “安室先生,”榎本梓很严肃地对安室透说,“现在已经是自由恋爱的新时代了,就算您对表妹的恋爱对象有所不满,也不能加以干涉。” 安室透脸色都变了:“恋爱对象?您说他们两个吗?”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觉得! “是啊,”榎本梓透过玻璃窗看向坐在四个孩子中间的一男一女,男方一直坦荡地看着女方,女方时不时偷瞄一眼男方,被抓住后立刻羞涩地错开视线。天啊,这也太美好了。而且正是因为旁边还坐了四个一直在叽叽喳喳和他们聊天的孩子,这种无言的隐晦对视才更让人觉得面红耳赤,充满了粉红色的泡泡,像极了漫画里的纯爱情节,“冲矢先生是研究生吧?那就是二十二?爱子十五?那也就只比爱子大七岁?” “他二十七了……”安室透简直要气出内伤了。 二十七还只是能说出来的年龄。实际呢?实际呢? “啊!”榎本梓有些惊讶,“二十七了?那也就,只大十二岁……?那也……还好吧……” 说还好时,榎本梓的声音变轻了,她感觉自己有些昧着良心了。 果然,安室透看向她:“小梓小姐,照您这么说,我也只比爱子大十四岁。” 榎本梓有些羞愧,但她最后挣扎了一下:“您是爱子的表哥啊,这可不能相提并论。” 是谁不能相提并论啊?安室透气到吐血。他怒气冲冲地走回店里,正好看见爱子撑着下巴,用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奶油蛋糕,嘴角沾满了奶油。 冲矢昴看着爱子嘴角的奶油,心想,要不要提醒她一下呢? 他对爱子心怀愧疚,看她整日郁郁寡欢,觉得是自己造成的,又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急切地想要补偿她,让她开心起来。但他把爱子当妹妹,这个身份却不是她的哥哥。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安室透就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拿出手帕,按着爱子的肩膀,帮她擦掉了嘴角的奶油。 “爱子,”安室透说,“你在外面,要注意用餐礼仪啊。” 他在外面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安室透挑衅地看向冲矢昴,冲矢昴面无表情地盯着安室透。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在心里骂着对方: 你都不注意男女界限的吗?要不要脸啊?把你的眼睛/手拿开! 第40章:“我杀过人,他们没杀过。” 爱子越来越不想上学了。 不是因为成绩问题。成绩问题确实会让人产生厌学心理,但爱子不想上学,是因为成绩问题外的所有其他问题。 是课间其他同学热火朝天的聊天,是只要她走过声音就轻了许多的疏离。他们不是要孤立她,他们对她很客气,但他们和她不是朋友。 成为朋友需要契机,需要时间,需要双方都愿意走出舒适区。 契机可遇不可求,她又刚刚转入这所学校,再过两个学期就要毕业,她不愿意走出舒适区,他们也不愿意。 还有其他的。 是水不小心打湿袖子时她卷起又放下,因为有人看到她手腕和手臂上的疤,惊呼一声,捂住嘴巴。 就像纹身一样,伤疤成了区分她和他们的标志。 她身上有九处疤。 两处比较狰狞:右小臂上一条蜈蚣,左肩连着胸口上方犹如一朵绽开的菊花。 四处恢复得较好,但缝合处长出的新肉非常显眼刺目。 还有叁处比较浅,但位置明显,日常需要用创口贴盖住,分别在斜方肌、左手背和右手腕。 这就是厌学的根源所在。 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她坐在教室里,听着身边的同学叽叽喳喳,讨论网球部哪个正选最帅;讨论谁放学偷偷补课,考试拿了第一;讨论如何翘掉部活,专心备考,进入理想高中;讨论谁和谁谈了恋爱,又把谁甩掉了;讨论最新的游戏和动漫;讨论放学去哪里逛街,因为那里有某明星的应援活动。 这是不属于她的生活。 她的生活也不属于他们。 她把手机拿出来,给冲矢昴发消息。 “实在不开心,不想上学的话,就逃课吧。”冲矢昴这么回复,“但只限今天,不可以一直逃,知道吗?” 爱子露出笑容,手指敲打键盘。 “我可以去波洛找你吗?” 冲矢昴坐在工藤宅里,对着手机陷入思索。 “你是想逃课去波洛找我补课吗?”他避重就轻地回复道,“那你还不如在学校里待着,把能听的课都听了。” 爱子有些失落,她才不想去找他补课呢。 “你不能带我出去玩吗?” 她没有读出他的潜台词,反而鼓起勇气,再一次询问他。 她的问法太直白,心思太明显。 冲矢昴叹了声气。他感觉有些棘手,怎么发展成这种关系了呢?他想拒绝她,又不敢拒绝得太直接,伤害到她的心情。 “我现在有事,如果你在学校好好待着,我就放学来接你。” “我现在就想出去玩。” “那你自己出去玩吧。翻墙的时候注意安全,不要玩的太晚,早点回家。” 爱子合上手机,有些不高兴。但他金口一开,肯定了她翻墙的合法性,让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逃课了。 她抓起包,离开了教室。只有一个人注意到,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也只有一眼。然后那个人又低下头,和其他人聊了起来。 爱子翻墙翻了出去。 手机又响了,冲矢昴打开一看,是爱子发来的消息。 “我翻出去了!好刺激。你以前也经常翻墙逃课吗?” 冲矢昴盯着邮件看了一会儿,把手机关上,没有回复。 他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第二天,爱子连学校都没去。 冲矢昴发消息问她在做什么,她顾左右而言他,冲矢昴就知道了。 “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爱子发来一个大哭的表情,她本来是可以骗他的,但她不想骗他。 冲矢昴感到有些头疼,是他给她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吗? “那你明天一定要去上学,答应我。不然你以后失学了,都是我的过错。” 过了一会儿,爱子的消息到了,她说:“好吧……” 第叁天,爱子乖乖去学校了,冲矢昴发消息来查岗,她给他拍了几张学校里的照片。 冲矢昴放下心来。 但爱子忍了半天,吃完午饭,又翻墙溜走了。 她在街上溜达溜达,口袋里的零钱花得差不多了,就一路走到清水宅,坐在台阶上,看着太阳慢慢落山。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安室透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后,闭着眼睛小憩,单手撑着下巴,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才慢慢睁开眼,看向爱子。 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 “抱歉,”爱子说,“我放学后在街上多逛了一会儿,回来的晚了。” 安室透什么都没说,他平静地端起菜,走进厨房,把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下。 爱子松了一口气,跑进浴室洗手。 但吃饭的时候,安室透发难了 “你去上学了吗?”安室透也不看爱子。 爱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知道了吗? “老师给我打电话了。”安室透说,还是不看爱子,只盯着桌上的菜,仿佛这样才能控制住脾气。 爱子低着头不说话。 “你去找冲矢昴了?” “我没有!”爱子反应很激烈。 “那你去哪了?” “我就在街上随便逛了逛……” 安室透阖了阖眼:“之前你说要上学,现在让你上学了,你又逃课。” 你到底要干嘛?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他感到深深的疲惫。 他只是监管她半年,半年后,琴酒会接手,而现在已经过了快五个月。她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上心?她想上学,他就顺手给她安排一下,逃课更不关他的事。反正,到了琴酒手上,她也不可能再上学了。现在去不去学校,有区别吗? 他担忧她的社交能力,担忧她整日阴沉交不到朋友,担忧她没有礼貌被人讨厌,担忧她成为失学儿童,有必要吗?她并不感谢他,还顶撞他、对他大吼大叫、和他吵架,拿他和认识一个月不到的冲矢昴做比较。 他何必吃力不讨好? 她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她不想住在他家。 说不定她还恨他。 安室透看向爱子,她低着头,默默扒饭,腮帮子鼓鼓的。 她脸上的肉又多了一点,下巴不再像一把锥子,一摸就能戳到手。 “你为什么要逃课?”安室透问道,“你把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爱子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皮,看向安室透。 她还以为他会骂他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我听不懂课。” “冲矢昴不是在给你补课吗?”安室透说。 “没有朋友。” “这才一个月不到,能交到什么朋友?” 爱子眨了眨眼,缓缓说出第叁点。 “我杀过人,他们没杀过。” 一片死寂。 安室透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 “那你还想去学校吗?”他问道,“如果你不想去,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明天就给你办退学手续。” 爱子盯着米饭,犹豫了一会儿。 还想去学校吗? 她又眨了眨眼。 “我想去。”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说道。 第四天,安室透把爱子送到学校门口,对她说:“既然说了要上学,就不要逃课,知道吗?” 爱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给她准备了便当,拍了拍她的脑袋,就离开了。 那一天,爱子没有逃课。 但根源没有得到解决,爱子还是常常感到不开心。 她趴在桌上,看着窗外云卷云舒。 又是一只乌鸦飞来,停在枝头。 这一天,爱子早上起来,一想到要上学,胃里就开始不舒服。 她在浴室多待了一会儿,安室透急着出门,没有等她,直接走了。 爱子慢慢走出浴室,坐到沙发上。 她又想逃课了。 她知道冲矢昴肯定不赞成她,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爱子出门了,连书包都没带。 她在街上游荡,这家店看看,那家店看看,因为口袋里没多少钱,她只是站在橱窗外看着。 突然,她隔着一家店的窗玻璃,看到了疑似步美、光彦、元太和柯南的身影。 她忍不住走近几步,而步美恰巧转过身,隔着橱窗,和她对视上了。 “啊!是爱子姐姐!”步美惊喜地叫出声,其他叁个男孩也转过头来,看向爱子。 爱子推门走进去,这是一家精品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小哀生日要到了,我们在给她选礼物哦。” “你们不上学吗?”爱子很困惑。 “今天是周六,没有课啊。” 爱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就读的是周六也要上学的国叁。 真不公平。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安室透。 “你在这里做什么?” 爱子慌乱地看向安室透,安室透的紫色眼睛一下就锁住了她。 “爱子姐姐来逛街,正好和我们遇到了!”步美拉住爱子的手,带着爱子往店深处走去,“爱子姐姐,你认识小哀吗?她的名字和你很像唉!你是爱子(aiko),她是哀(ai)。” “我不认识。”爱子嘀咕着,她经过安室透的身边,感到胃又绞在一起了。 安室透盯着爱子,爱子如芒在背,头皮发麻。 “今天是周末,爱子姐姐为什么穿着校服呀?”步美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她啊了一声,自以为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了,爱子姐姐喜欢jc制服。” 安室透哼笑一声。 走过一个拐角,步美放开了爱子的手,自己挑起礼物了。而安室透走到爱子身边,也不看她,居高临下地抛下几个气音,声音很轻很轻。 “和我出去。” 爱子只好和安室透走出去。 他们面对面站在店外的小巷里。 “你又逃课了。”安室透陈述事实。 爱子不说话,盯着脚尖,而安室透看着她头顶的发旋,感到怒火逐渐平静下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管她。 她不领这个情,就算了,随她去了。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管她了。 爱子没注意到安室透脸上的表情冷淡下去。 “你现在去学校。”安室透说,他又恢复了和她初相处时的面无表情,语气冷淡、严厉、不容置疑。 只要不在乎,就不会生气了。 只有在意,才会被伤到心。 爱子抬起头,看向安室透。私下相处时,他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除非一些事情发生,他的眼神、嘴角、眉毛才会有相应地变化。所以她根本看不出他对她的态度变化。 “我今天不想去。”她轻轻说道。 今天不想去,明天不想去,后天也不想去,一个月就会这样过去,而她就会被琴酒带走,彻底成为失学儿童。 安室透努力压住心中的烦躁,语气硬邦邦地开口:“你现在去学校,不然我就给你办退学手续。” 爱子看着安室透,安室透也看着她。 爱子并不知道琴酒的事,更不知道安室透希望她珍惜这段时光的苦心。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退学,又实在不想在今天去学校。她心中冲突极了,矛盾极了,有什么东西拉扯着她,把她撕成两半。 “我知道了。”爱子沉默了一会儿,不欲和安室透在明面杠上,选择暗度陈仓,避开他咄咄逼人的锐利锋芒,“我现在就去。” 她转身欲走,却被安室透叫住。 “广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站住。” 她停下脚步,看向他。 “你去哪里?”他眯起眼睛,双手环胸。 “去上学。”她答道。 “你走去上学?地铁是这个方向吗?” “走错了。”爱子换个方向准备离开,“我现在就去学校。” 他再一次叫住她。 “你上学都不带书包吗?” 爱子沉默地看向安室透。 她今天不想上学。 但他看穿了她的敷衍,戳破了她的谎言,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现在回家去拿书包,然后去学校,”安室透的语气冷冰冰的,脸上的表情冷淡极了,“两个小时后我会给你老师打电话,如果你不在学校,我就顺便把退学手续办了。” 她盯着他,眼睛里有些泪水了。 凭什么?凭什么?她又生气又伤心。凭什么? 但是她不想就这么退学了。 “我知道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她捏紧拳头,气愤地跑走了。 她讨厌安室透! 她低着头往家跑,感觉泪水快要憋不住了。好委屈,她今天就是不想上学,但这不代表她以后都不想上学了。一天不上学怎么了?她还要上很久很久学呢!这也要管,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路,额头撞到一个人的胸膛。 “哎哟。”她捂住头,被对方扶了一下。 “你还好吧?” 是冲矢昴的声音,她头一抬,泪水就止不住落下。 “怎么哭了?”明明是眯眯眼,还隔着眼镜,她却能感到他关切的眼神,他掏出手帕,递给她。 “我今天就是不想去上学。”她用手帕擦着眼泪,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今天不想去上学。” 冲矢昴笑了:“好吧,看出你今天很不想去了,那就不去吧,反正也周六了。” 她开始控诉:“安室透一定要我去,不然就让我退学!” 冲矢昴咂了咂舌,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他是在说气话,”冲矢昴说,“不会真让你退学的,我去和他谈谈。” 是在说气话吗?爱子回忆起安室透冷淡的脸和严厉的语气,还有那无机制的犹如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眼珠,她的胃又不舒服了。 他不是在说气话。 而且,安室透和冲矢昴关系很不好吧?冲矢昴去和安室透谈,说不定安室透一生气,直接给她退学了。 “算了,”她说,“我还是去上学吧。” 冲矢昴看着爱子恹恹的神色,十分不忍:“我陪你走到地铁站吧。” 爱子郁郁寡欢地说了声谢谢。 “你为什么这么不想去上学呢?”冲矢昴一边走,一边试图开导爱子,“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爱子悄悄说:“今天有数学考试。” 冲矢昴捂住了自己的脸。 “还有其他原因,”过了一会儿,快走到地铁站了,爱子突然说,“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他们?你的同学吗?” 爱子低着头,嗯了一声。 “怎么会不是一类人呢?”冲矢昴蹲了下来,仰头看着爱子的眼睛,“你们都是可爱的国叁小朋友啊。” 爱子站在冲矢昴身前,脸上还有泪痕,冲矢昴伸出手,用大拇指帮她擦掉了痕迹。 他的大拇指很粗糙,刮在爱子脸上,有些轻微的疼,但她太习惯疼痛了,所以这点疼就像沙子吹在脸上,什么感觉都没留下。 “不管发生了什么,孩子都是无罪的。”冲矢昴的手微微用力,捧着爱子的脸,逼她抬起头来看向他,“出了事,也是大人的责任,环境的责任,你知道吗?” 爱子怔怔地看着冲矢昴,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好了,”冲矢昴站了起来,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背,“不要总低着头,抬起头来,挺胸直背,你没有做错什么。” 第42章:“你去杀了他。” 组织是无法逃离的。 从出生起,爱子就被灌输这样的想法。父母常常对她说,只要出生在组织,一辈子就是组织的人,组织会保障他们的生活,而他们也要为组织工作。他们动过离开的念头,很快就死了。 明美收养了她,送她去组织开的道馆学习柔道。道馆的教练是一个脸上有疤的退休外勤,喜欢讲追杀叛徒的故事。他说,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组织也会把叛徒找出来杀掉。 诸星大叛逃的那天晚上,爱子在雪莉家被搜身。她被迫脱掉所有衣服,被一个陌生女人检查口腔和头发。那个女人还想检查她的下体,被明美阻拦。 “不要做这种事。”明美怒视着那个女人,语气强硬又充满恳求。 如果你还人性未泯,就不要做这种事。 那个女人看着明美,放过了爱子,却没有放过明美。 然后是两年的监视,谈话不自由、行动不自由,频繁搬家、转学。恐惧如影随形,像蛇一样缠住她的脚踝,阴冷、黏湿。 明美想要叛逃,她说:“我要带着你和志保离开组织。” 她说:“组织用各种手段恐吓你,让你以为你逃不出去,但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 她说:“我要证明给你看,逃离组织是可行的。” 她确实证明了,逃离组织是不可行的。 爱子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她没有打破那扇窗户,而是乖乖地回到组织,她会不会,就不会被送到孤儿院了? 雪莉,是不是也没有机会叛逃了? 如果重来一次,回到那个时间点,她会做什么? 组织是无法逃离的。 在逃离前死亡,在逃离中死亡,逃出去但被组织成员抓回,逃出去但被警察送回,逃出去然后被追杀。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组织也会把叛徒找出来杀掉。 诸星大逃了两年,躲过一次追杀,却还是死了。 雪莉逃了大半年,被波本追杀,也死了。 冲矢昴是在爱子后面走出地铁站的,他不远不近地跟着爱子,很快就确定了安室透家的地址。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烟,擦亮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还没吸完,他就看到爱子从安室透家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 “你还好吧?” 冲矢昴的声音响起,泪眼朦胧中,爱子刚抬起头,就被他拉到了人行道转角处的阴影里。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落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不住地摇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冲矢昴已经把烟扔了,但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烟味。他掏出一块手帕,帮她擦起脸,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把手帕全都打湿了。 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我带你回去坐坐吧。”冲矢昴建议道。 爱子点了点头,手还在抹眼泪。 波本终于拿起手机时,琴酒的声音已经冷到掉渣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你说雪莉的时候,广田跑出去了……”波本虚弱地说道。 琴酒的声音一顿:“你还开了外放?” “……是你说要找广田的……” 琴酒沉默了几秒:“你去把她抓回来。” “那我去找她了?”波本试探地问道。 “快去!”琴酒不耐烦起来,“你连一个小女孩都看不住,你行不行啊?” 波本啪的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琴酒!还不都是你的错! 冲矢昴把爱子带回了工藤宅。 “隔壁就是博士家。”冲矢昴对爱子解释,“不远处就是波洛。” 爱子不知道冲矢昴为什么要说这些,她的眼泪流得不那么凶了,但还是几颗几颗地滚落。 冲矢昴用热水打湿两条毛巾,一条敷在她的脸上,一条去擦她的手。她的手上全是泪水,还有汗水。 擦着擦着,毛巾碰到右手的袖子,往上一挤,衣袖上滑,那道长长的伤疤就这样露出一个头。 冲矢昴的动作一顿。 她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着脸和眼睛,而他蹲在她前面,握着她的右手。 他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捋。 因为是衬衫袖子,不解开扣子,就捋不到上面,但就这么几寸的上捋,露出伤疤的狰狞已经刺痛了他的眼睛。 爱子注意到他的动作,手猛地往回一缩,把袖子又往下捋回了原位。 他抬头看向她,她不说话,别过头,手肘撑在桌子上,换成右手拿毛巾,去擦自己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率先打破沉默:“发生了什么?你和安室透吵架了?” 爱子没有出声,冲矢昴站了起来。 “你要喝杯热牛奶吗?” 爱子点点头。 他去厨房给她热了一杯牛奶,她接过,咕嘟咕嘟喝完,嘴角沾上奶渍。 她先用手擦嘴,然后用毛巾擦手。 “你今天还回去吗?”冲矢昴问爱子。 “我不想回去。”爱子的声音沙哑,眼圈还是红红的。 “那就不回去了。”冲矢昴宽慰爱子,“这里有很多房间,我给你收拾一间。” 爱子嗯了一声,冲矢昴就转身去收拾房间了。 他还没走出几步,爱子突然出声。 “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都死了。” 冲矢昴转身,看向爱子。 爱子手里把玩着空了的玻璃杯,没有看冲矢昴。 “没有人爱我,”她说,“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在意我。” 脚步声响起,冲矢昴坐到了爱子对面。 “我这不就在关心你吗?” “你为什么要关心我?” “关心你需要什么目的吗?我看你总是不开心,想让你开心一点。” 爱子没有接话,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最爱我的人已经死了。”她说,“她死以后,世界上就没有爱我的人了。” 七岁前,明美是姐姐。七岁后,明美是姐姐,也是母亲。 她们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相依为命。 至于其他人,不是在中途加入,就是在中途离开。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叛逃,而现在,叛逃的人也都死了,一个没有留下,除了她。 她身边还剩谁呢? 还剩波本。 但波本,不正是那个行凶的刽子手吗?她和他相处了近半年,若不是琴酒说漏了嘴,波本杀了雪莉一事,还要瞒到猴年马月? 不寒而栗。 他杀了雪莉,而她竟然和他朝夕相处,对他大吼大叫。 冲矢昴看着爱子。 “你怎么知道没人爱你?” 我爱你,志保爱你,我们都还活着。 爱子没有再说话。 冲矢昴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爱子站起身:“我想去睡觉了。” 冲矢昴也站了起来:“我去给你收拾。” 他收拾好房间,问爱子要不要吃点镇静的安眠药,爱子有些惊讶,盯着他看了几眼,就点头说好。 她想睡个好觉,也愿意信任他。 波本在街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爱子的身影。她没去地铁站,也没去附近的酒店,也没去附近的便利店,也没去附近的ktv,那她去了哪?他不抱期望地回家看了一眼,如他所料,她没有回来。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冲矢昴。 她睡着了,眼睛紧闭,眉毛紧锁,一副心事重重、苦大仇深的样子,在梦里也不得安稳。 冲矢昴坐在床边,悄悄掀起被子,拿出她的右手。 他把衬衫袖口解开,把衣服卷了上去。 一直卷到手肘上方,那道疤才露出全貌。 他仔细地观察着,内心充满了愤怒。 这是一道很深的疤,缝合后又崩裂,所以才显得格外狰狞。 他把袖子卷下去,扣子扣起来,又去观察她的另一条手臂。 那条手臂上没有疤。 再看看腿。 一条腿上有,一条腿上没有。 他把被子盖回去,已经看不下去了。 重逢一个多月,他当然不会忽略她脖子旁时隐时现的创口贴,不会忽略她手背的创口贴和手腕的创口贴,他有所猜测,却没想过会那么严重。 也是,她活了下来,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平静了一会儿内心,就感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他快步走出房间,把门关上,拿出手机。 是安室透的电话。 他接了起来。 “广田是不是在你这里?”熟悉的用词,熟悉的语气,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快把她送回来!” 但他也很生气。 “她吃了安眠药,已经睡了。”平静的语气压抑着怒火,“你要把她叫醒吗?” 安室透顿了一下,冲矢昴夺过主动权,开始质问:“她身上为什么都是伤?” “怎么?你觉得是我弄的?”安室透读出了冲矢昴语气里的潜台词,感到人格被侮辱了,气到跳脚,“你觉得我可能做这种事吗?啊?” “她为什么在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fbi!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的!她为什么在你这里?深更半夜的,你把她带回家,居心何在?” 冲矢昴有些不耐烦:“你不要胡搅蛮缠。她——” “你才胡搅蛮缠!明天早上我来接她,你给我滚出去,留一道门,不然我就把锁撬了。组织找她,事不容缓。” 没等冲矢昴继续说什么,安室透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冲矢昴又打来电话,安室透直接关机。 哼!装什么深情款款。要不是你扔的那个手榴弹,雪莉也不会死。怎么对这个就这么上心? 第二天,爱子醒来,冲矢昴不在。桌上摆着早饭,还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早上有事,离开一会儿。 爱子洗漱完,刚刚走进餐厅,就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 她以为是冲矢昴,抬眼望去,却发现是波本。 她的血都凉了。 波本一看到她,就开始了教训模式:“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和我走,琴酒要见你。” 爱子站在原地不动,波本大步走过来,去拉她的手。手还没碰到她的手腕,她就把手背到了身后,如触电般躲开了波本的接触。 气氛僵住了。波本盯着自己抓空了的手,爱子盯着地板,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爱子开口:“你怎么进来的?” 有一瞬间,波本竟然庆幸,她对他没有改用敬语。 他干巴巴地开口:“我撬锁进来的。” 其实不是,是冲矢昴故意避开,留了一道门。他一大早就在工藤宅外徘徊,被冲矢昴逮到,两人叽里咕噜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得让爱子去见琴酒,不然爱子无缘无故消失,波本的身份就在暴露的边缘了。 爱子不说话了。 波本不知道冲矢昴是射击高手,也不知道工藤宅里有没有人,就敢在光天化日下撬锁进别人的家。这就是组织的手段和底气吗? 果真是无处可逃。 “走吧。”波本说,“琴酒要见你。” 爱子的心沉了下去,昨晚只是打电话,今天就要见面了。 波本见她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试图安慰她:“你机灵一点,琴酒问你学了什么,你就说什么都学了一点,还做了两个任务。我之前怎么教你的?你好好表现,我在旁边看着你。” 爱子垂头丧气地被波本带出了工藤宅,坐上了马自达。波本还在叮嘱她:“不要说你去上学了,你昨天在家,晚上去了酒店。” 爱子换了一套衣服,是波本带来的。 到了地方,他们下车,琴酒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爱子感觉肠子都搅到了一起,像是胃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好痛苦,好害怕,好想逃,好有压力…… 波本靠着桌子站在一边,双手环胸,表情冷淡下来,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昨晚去哪了?”琴酒问爱子。 爱子盯着自己的双脚:“我去住酒店了。” 琴酒冷笑一声:“昨天白天呢?” “在家里看书、看电视。” 琴酒听到看书时眼角抽搐了一下,转向波本:“你都不在她身上装定位器吗?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她?” “谁有空天天监视她?”波本不耐烦地说道,“监视几个月就行了,你觉得她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吗?” 琴酒不置可否,他的视线转向爱子,又问了几个问题。 “酒店开房多少钱?” 爱子说了一个数。 “酒店在哪?” 爱子说了一个地址。 琴酒点燃一根烟:“你知道吗?那家酒店门口有监控摄像头。” 爱子的脸色有些白了,波本可没说过这件事,如果被琴酒发现她在撒谎,波本会保护她让她免于惩罚吗?她忍不住瞄了一眼波本,而波本没有看她,依旧双手环胸,盯着地面。琴酒关注着两个人的互动,饶有兴趣地吸了一口烟。 “你白天看了什么书?” “《毒理学》……” 琴酒挑眉:“你看得懂吗?” “有些看得懂……”爱子小声说道,“氰化钾为白色易潮解晶体,无色无味,服用超过50毫克就会致人死亡,十秒出现症状,三十秒失去意识,两分钟死亡,遇水生成氢氰酸,产生苦杏仁味。” 波本眉毛动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这道题他们可没有在车上排练过。他之前给她打发时间的书,她竟然真的看了。 琴酒也有些惊讶,又问了几个问题,爱子都答得滴水不漏。琴酒满意了:“不错。”他把烟摁灭在烟缸里:“你做得很好。” 爱子松了一口气,波本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琴酒冷不丁又开口了。 他说:“说谎练了多久?” 爱子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波本在心中仰天长叹。功败垂成啊功败垂成,琴酒这是在诈你啊!就像之前说酒店门口有监控,那家店门口有没有监控暂且不提,琴酒又怎么恰好知道那家店门口有监控呢?肯定是瞎诌用来观察她表情的。 琴酒看着爱子,其实他不介意她对他撒谎,因为撒谎也是一种必须的能力,但这个谎没圆好,被他戳破了,他只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谎话没说好的下场。 不是不能撒谎,是不能撒不好谎。 “你的衣服太整洁了。”琴酒又点燃一根烟,“我问你,你昨晚到底去哪了?” 其实她的衣服不算整洁,波本拿来给她穿前特地用手揉了一会儿,确保衣服皱巴巴地像是在酒店睡了一晚的样子。 琴酒是乱说的,就是为了给她施加压力,看她改不改口。 爱子慌了,以为自己露馅了,又去看波本。波本余光捕捉到她的注视,知道她的脸色早就出卖她了,咬着牙不看她,试图把自己摘出去。 爱子感觉被抛弃了,最后挣扎了一下:“我就是去酒店了……” 琴酒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爱子,爱子压力更大了,又去看波本。 “波本,”琴酒笑了,“她在看你呢。” 波本在心中叹气,别看我了,你看我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他狠下心肠,冷冷开口:“你看我做什么?不是你说去的酒店吗?” 不要改口。他试图提醒她。既然说了是去酒店,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是去了酒店。琴酒又不可能真的去查监控,退一万步,就算琴酒真的要查,他也可以提前销毁监控记录。 爱子崩溃了:“我去朋友家了,是波本让我说谎的。” 狗咬狗,一嘴毛。琴酒在心里给他们鼓掌。 “哪来的朋友?”琴酒问。 “刚认识的朋友……”爱子看着地面,她之所以答应波本说谎,就是不想在琴酒面前暴露冲矢昴的存在,波本也是拿这个理由说服她的,但她还是搞砸了。 “你昨晚一直在他家,没有去其他地方?” 琴酒用的是他,爱子没注意到,嗯了一声。 所以是男的。 琴酒眉头一挑:“原来你已经有小情人了。” 爱子低头不说话,琴酒终于看向波本,眼神里皆是嘲讽。 刚认识的朋友,就能住到对方家里。你带了她快半年,一晚上都找不到。还要教她撒谎,说去了酒店,给你挽回面子。 波本注意到琴酒的视线,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阴阳怪气地给自己找补:“我早就告诉你了她不喜欢我,跑去找别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对方是什么身份?”琴酒继续问。 “学生……”爱子声音很轻。研究生也是学生,这不算撒谎。 “他家有多少人?” “就他一个……” 琴酒看着爱子,想到她听闻雪莉的死讯,竟不管不顾地跑出去,直到早晨才被找回。 这是不可以的。 杀手不应该有感情,成为顶级杀手的第一步,就是手刃所爱。 他想到了真绪,想到了邦斯马,想到了很多人,还想到了雪莉。 可以有感情,但绝不能让感情影响到工作,必要时,亲手杀死对方。 琴酒开口:“你去杀了他。” 第43章:“所以你不是外勤,她是外勤。” 此言一出,波本和爱子都震惊了。爱子竟然失声问琴酒:“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琴酒说,“这是我的命令,你只需要服从。” 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一场服从性测试,你不服从,就是态度有问题,就是忠诚有问题,就是背叛组织,就要被杀掉。 就像他杀死真绪,就像他杀死邦斯马,就像他杀死雪莉,她也要服从命令,杀死那个不知道是她朋友还是情郎的家伙。 “怎么?”琴酒眯起眼睛,“你下不去手?你不是刚认识对方吗?就对他情根深种了?还是说……你又撒谎了?” 爱子感到眩晕,而波本开口了:“你疯了!她才十四岁,怎么杀得了一个成年男人?” “成年男人?”琴酒挑起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波本一眼:“原来你知道对方是个成年男人啊。说是学生,我还以为是青春期的小男孩呢,没想到是成年男人。看来你们关系也没太差啊。你觉得她杀不了,你就帮帮她呗。” 波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再次防御性地环起手臂,拒绝道:“开什么玩笑?她自己搞出来的事,我才不帮她善后。” 爱子还处于震惊中,琴酒看向爱子:“看来你魅力没有大到让波本愿意帮你啊,你就自己去把那个男人的人头带给我吧。” “人头?”波本觉得荒唐极了,“字面意义上的人头吗?” 琴酒翘起二郎腿,将第二根烟摁灭,看着面色发白的爱子:“当然是字面意义上的人头。你不是很擅长割别人喉咙吗?这就是对你的考验。如果你做到了,还没有被警察发现,你就有获得代号的实力,可以被组织重点培养。” “可以换个考验吗……”爱子盯着地面,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孤儿院,发着高烧,头晕脸烫,喘不上气,摇摇欲坠着要从高台上一头栽下去。她的大脑开始嗡鸣,视野变黑,耳朵都有些听不清了。 “用你的命换别人的命吗?”琴酒似笑非笑地看着爱子。 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不可能做到的,”波本说,“不是被反杀,就是被警察抓走。怎么可能成功?” 琴酒懒洋洋地睨了波本一眼:“所以你不是外勤,她是外勤。” 一锤定音。 波本开车送爱子回家,两人一路无言。 波本在想怎么利用这个机会,自从接手爱子,半年之约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他的头顶。把她交还琴酒,犹如放虎归山,鱼入大海,这个社会从此多一个顶级杀手,少一个仍可以被引导的孩子。虽然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能被劝向善途,但若让她在琴酒身边度过成人前的最后几年,她一定会变得更加无可救药。但他又无合适的机会,在不引起琴酒疑心的前提下,让公安出手把她扣押,或者偷天换日,让她假死脱身。 但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他不参与这个任务,又在琴酒那里埋下了引子。 如果她动手,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引警察去抓捕她。但抓捕以后又该如何?证据不足,警视厅又有组织卧底,若将她从警视厅转入警察厅收押,没有充足的理由,组织就会有所警觉,他的卧底身份就会岌岌可危。而如果不把她转移至更加安全的警察厅,组织就有无数机会钻警视厅的漏洞,派人暗杀她,或像夺回基尔一样夺回她。 那就换一个思路,不牵扯公检法系统,直接让零之小组出动,让她假死脱身。这个方法简单粗暴,唯一的难题就是伪造尸体,不像赤井,她在组织长大,组织肯定保存了她的dna记录,如果假尸体在组织那里无法蒙混过关,他和她接触最多,琴酒会再次怀疑他的身份。 也可以两个思路结合,先让她被警视厅逮捕,然后让零之小组的成员假扮组织成员假装暗杀她,再偷天换日。难点是,如何合理化暗杀这件事。 还没等波本想明白,他们就到了。 一路上,爱子不断捏着自己手指,掐着掌心,她捏得很用力,指甲在掌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月牙。她穿着刚过膝的裙子,裙边被蹭到膝盖上,她就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波本先回过神来,他走下车,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爱子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解开安全带,从车里出来。 进了屋,两个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波本问爱子:“你准备怎么动手?” 他没有问:你准备动手吗? 爱子回过神来,盯着自己的脚。她已经把鞋子脱了,只穿一双白袜踩在拖鞋里,有点脏了,毕竟穿了一天一夜。 “你有氰化钾粉末吗?” 氰化钾为白色易潮解晶体,无色无味,服用超过50毫克就会致人死亡,十秒出现症状,叁十秒失去意识,两分钟死亡,遇水生成氢氰酸,产生苦杏仁味。 刚背过的知识,就这样被应用到了现实。 波本看着爱子,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从自己房间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子。 大半年前,爱子在明美手里见过这样的小瓶子,里面也装着白色粉末。 那时,明美说这是安眠药。 “这是氰化钾吗?”爱子问道。 “当然是氰化钾。”波本弯腰把瓶子放到茶几上,“你想舔一口试试吗?” 爱子盯着那个小瓶子。 波本直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祝你好运。” 门一关,屋里只剩爱子。 要去杀了冲矢昴吗? 爱子盯着茶几上的氰化钾,心中产生了剧烈的冲突,无数种情绪在她心中激荡,形成狂乱的风暴,将她撕成无数碎片。 一方面,她极其抗拒。一想到冲矢昴要死,她就感到痛苦,而这死亡又要她亲自执行,更是让她的痛苦翻了几倍。她想起他拿着枪,打破一个又一个气球的样子;想起他抱着兔子玩偶,又塞给她的样子;想起他半拖半抱着,把她从鬼屋里拉出来的样子;他皱着眉吃冰激凌,带她坐摩天轮,背对着她咳嗽,又开车送她去清水宅,和她坐在台阶上,看太阳西沉;他拉着她转到屋后,从灌木丛中摸出那块玻璃碎片,用手帕包好,送给她;他和她互发邮件,帮她补课,让她逃课,又不让她逃课;她在咖啡店里偷偷看他,被他抓到,慌忙错开视线。 还有最后一天,对,最后一天,她记得很清楚。早上,她不想上学,想起了他。她在街上乱逛,被波本逮住,逼着回去上课,又撞到了他。他递给她一块手帕,鼓励地对她说了几句话,然后送她回家拿书包,又答应放学带她出去玩。 之后就是晚上,他开车带她去靶场,又去了游戏厅,还一起吃了晚饭,他说下次要带位朋友来见她,她还有些不高兴。那时他还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下次了。 最后是深夜,她从家里跑出来,遇到了他,被带回了他家。他给她热牛奶,用毛巾擦她的手,帮她收拾房间,第二天,他做了早饭,还留了张纸条。 他们只认识一个月,却已经有了无数回忆,他送了她两样东西,都摆在她的房间里。她的手机上,还有他发来的无数邮件。 爱子哭了,因为她意识到,每多列出一条不愿意杀他的理由,每多想起一点和他共处的时光,她心中的决定就越发清晰。 她无法违抗组织的命令。 她做不到。 这就来到另一方面,而这另一方面,从她出生起,就开始纠缠她,一开始只是一株小小的嫩芽,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株嫩芽被恐怖浇灌,被畏惧浇灌,在暴力的照耀下,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根茎深深扎进她的身体,扎进她的骨髓,扎进她的脊背,成了她无法分割的一部分,成了她无法逃离的一部分,成了压倒她脊梁的一部分,让她永远抬不起头,直不起背,让她永远佝偻又畏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必须听组织的话。 她出生在组织,成长在组织,她无法忤逆组织,她无法反抗组织,她无法背叛组织。 她曾试过,她曾逃过,但无一例外,每一次都失败了,并坠入更深的地狱。 她的父母失败了,明美失败了,诸星大失败了,雪莉失败了。 他们都死了,只剩她还活着。 无处可逃,这就是组织,组织的阴影无处不在,组织的魔爪如影随形,组织的眼睛遍布世界,叛徒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找到并杀死。 恐惧压垮了她,害怕摧毁了她,她又回到了那个狭小黑暗的禁闭室,她又回到了那个空旷无光的地下室,她拍着门,疯狂地叫着:“放我出去!” 她说:“放我出去,我愿意做任何事,我一定不会背叛组织,我一定乖乖听话。” 她无法违抗这道命令。 她的双腿开始发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钉在沙发上,她感受不到任何知觉。她喘不上气,她呼吸不过来,她感觉自己要晕倒了。房间太大了,屋子太空旷,没有人气、没有人烟,而她一个人,被留在这孤独寂静的室内,就像在禁闭室,就像在地下室,她被抛弃了,她被剩下了。 这栋安全屋,波本的家,就是一间更大的禁闭室,组织,就是人格化的地下室。从孤儿院离开后,整个世界都成了禁闭室,而她无时无刻不在地下室中,永远无法逃离。 意识到这点后,她受不了了,她崩溃了,她抓住那个瓶子,就冲了出去。 她要疯了! 她走在街上,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有时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时候又疯狂跑了起来。她又哭又笑,为自己的命运而哭,为自己的命运而笑。多么可悲啊,多么可笑啊,她又要去杀人了,不是邦彦、不是哲也、不是小春,而是冲矢昴。 她无处可逃,她没法拒绝,她不能反抗。 胜太对着她的后脑勺举起砖头,邦彦的绳索套在她的脖子上,哲也的刀上滴着血,小春把刀扎进尸体。 还有最后那个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手紧紧握着那把刀,而那把刀插在她的腰上。 她割着那个人的手腕,一次、两次、叁次。 那个人就是不松手。 直到那只手快要掉了下来,只剩一层皮粘在骨头上。 她的手指插进胜太的眼睛,她按着邦彦的头砸在地上,她把刀送进哲也心脏,她割开小春的喉咙、那个人的喉咙,还有那个任务对象的喉咙。 阳光照在她身上,照不进她的内心。她感到刺眼,她眯起眼睛,她嚎啕大哭,她疯狂大笑。 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光明的世界了。 黑暗、噩梦、恐惧、暴力、鲜血、尖叫。 她属于那个世界。 被弹簧刀割开的兔子玩偶,被落在家里的兔子玩偶,那碗烧好又没有吃的芥麦面。 那就是她。 进了孤儿院就别想离开,进了组织就别想离开,一日是组织人,终生是组织人。 这就是她。 路过的行人纷纷为她侧目,而她一步一步,往工藤宅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铅般沉重。 她在地下室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名为广田爱子的行尸走肉。 第44章:“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冲矢昴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发现是广田爱子。 “我还以为你回去了。”他推了推眼镜。 “我过来,打扰到你了吗?”广田爱子问道,她洗过脸,但眼圈仍有些泛红,“安室透不在家,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冲矢昴犹豫了一会儿,让开身子,她就走进了屋内。她弯下腰,脱掉鞋子,换上拖鞋。 “已经下午一点了。”冲矢昴说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她答。 “那正好,我多做了一点土豆炖牛肉。”冲矢昴走进厨房,“我给你热热吧。” “你吃过了吗?”广田爱子跟在他的身后,“需要我帮忙吗?” “我吃过了。”冲矢昴打开电磁炉的开关,“电饭煲里有米饭,冰箱里有喝的,请自便。” 广田爱子打开冰箱,里面有牛奶、可乐、黑咖啡。 她拿出一罐可乐,问他:“你要喝什么?” “水就好了。”冲矢昴说,大白天在她面前喝酒,不太好,“杯子在旁边的柜子里。” 广田爱子打开柜子,拿出两个杯子,一杯倒可乐,一杯倒水。 可乐罐打开,拉环摁进汽水里,几个碳酸泡泡升起,发出清脆的爆破声。 液体倒进杯子里的声音,哗啦哗啦,空了一半的可乐罐被放到桌上,她拿着另一个杯子走到水槽,接了一点水龙头里的直饮自来水。 她端着杯子向餐厅走去,心扑通扑通直跳,趁冲矢昴还在厨房加热土豆炖牛肉,她把杯子放到桌上,背对着厨房,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瓶子,旋开盖子,往水里倒了点白色粉末。 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差点把粉末撒到杯子外面。杯壁沾了点粉末,她把手指伸进水杯,沾了点水,刮了刮杯壁,把粉末溶解掉。 白色粉末少了一半,她拿着小瓶子,感到手像橡皮泥一样,完全失去了力气。 她又往水里倒了点粉末,把整个瓶子都倒空了。 瓶盖盖上,放回口袋里,她做贼心虚般地回过头,发现冲矢昴依旧背对着她,盯着电磁炉上的土豆炖牛肉。 她转了一圈杯子,确定看不出异样,将那杯水放到了桌子对面。 做完这一切,她腿一软,就坐到了椅子上。 五分钟后,土豆炖牛肉终于加热好了,冲矢昴戴上厨房手套,端着锅走进餐厅,把锅放到餐垫上。 “你不去盛一点米饭吗?”冲矢昴问她。 “我这就去。”她立刻站起来,往厨房跑去,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碗和饭勺,打开电饭煲,一边盛米饭,一边偷偷观察冲矢昴。 冲矢昴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对面。 她捧着碗走回餐厅。 “你忘了把电饭煲的盖子盖上。”冲矢昴提醒她。 她懊恼起来,又回去盖盖子,刚盖完就转过身,确保冲矢昴留在她的视野内。 她坐回了餐桌旁。 “多吃点,”冲矢昴说,“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广田爱子垂下眼帘,拿起公勺,把炖得烂熟的土豆牛肉舀进碗里,她的手有些发软,公勺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我在家里吃过了。”她说。 “你回去的时候,他有骂你吗?”冲矢昴手托着下巴,隔着桌子看着她。 “他不在家。”广田爱子道。 冲矢昴的手指顺着杯沿画了一个圈。 她的呼吸都轻了。 他的手指很长,不能算细,也不能算粗,骨节分明,关节略有些粗大,皮肤粗糙,食指指腹有茧,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第叁指节也有茧。 他的指尖还在杯沿上画圈,是左手中指。 她开始紧张,心脏砰砰直跳,脚趾蜷缩起来,但双腿失去了力气,像两坨橡皮泥一样,瘫在椅子上。 冲矢昴握住杯子,拿了起来。 心悬到嗓子眼,她拿筷子的手都用力了几分。 冲矢昴又放下了那杯水。 就像玩过山车,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你怎么不吃了?”冲矢昴问。 “我早饭吃得有点多。”广田爱子僵硬地说道,用勺子舀着米饭,送进嘴里。 米饭煮得很软很糯,土豆牛肉炖得烂熟,上面浇了咖喱,金黄色的汁液裹着已经烧至粘稠的土豆泥,配着入口即化的牛肉块,明明是很好吃让人胃口大开的料理,她却吃得没滋没味,甚至快要吐出来。 “那就不要吃太多,”冲矢昴看着广田爱子,她正一勺接一勺米饭往嘴里送,“小心撑着。” “没关系。”广田爱子摆了摆手,她的腮帮子鼓鼓的,都是米饭和土豆牛肉,“很好吃。” 她有些噎着了,连忙喝了一口可乐,碳酸汽水刺激着喉道,火辣辣地烧着,胃里沉甸甸的,像被巨石压着一样,她更不舒服了。 冲矢昴再次举起水杯。 广田爱子的眼睛都不眨了,她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不错过哪怕一毫秒。 水杯举到半空,继续往上。 心脏停止跳动,呼吸消失,她盯着他的动作,连嘴巴都忍不住张大了。 杯沿抵到了唇。 她的眼睛瞪得太大,连眼眶都开始酸涩。 他微微仰头。 水缓缓流向他的嘴唇。 她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前倾,手一伸,越过餐桌,打翻了那杯水。 叁个小时前,冲矢昴就接到了安室透的电话。 “琴酒让广田杀你,”安室透说,“她向我要氰化钾,我给了她一瓶药。” “你给了她什么药?” “你觉得我给了她什么药?”安室透反问,没有正面回答。 冲矢昴心思一转,拿多年和安室透打交道的经验分析这句话。 安室透多疑又掌控欲强,知道爱子要去杀人,不可能把氰化钾给对方,应该是无害的其他药。但爱子要杀的是自己,这就说不好了,说不定安室透还没有放下对他的仇恨,决定来个借刀杀人。 怀着这样不确定的心思,冲矢昴坐在广田爱子对面,看着那杯水。 应该就是下在这杯水里了吧。 他的中指在杯沿上画圈,观察广田爱子的表情。 她太紧张了,心思在脸上一览无余。 他垂下眼帘,拿起杯子。 是氰化钾还是其他药呢? 他又把杯子放了下去。 她的表情变了。 是失望还是庆幸呢? 他看着她:“你怎么不吃了?” “我早饭吃得有点多。”她向他解释,麻木地往嘴里塞食物。 土豆炖牛肉。 这是他的拿手料理,是在成为冲矢昴后,无数个突然闲下来的日日夜夜,他无事可做,便钻进厨房研究做饭。 料理料理,自然是用心料理过的才叫料理。 在他还是诸星大时,他太忙,太累,压力太大,精神太紧张,从不料理饭菜,只是下个面条,或煮一煮速冻水饺。 这还是他第一次,花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心思,给她做一顿像模像样的饭。 “那就不要吃太多,”他看着她,“小心撑着。” “没关系,”她摆摆手,“很好吃。” 既然很好吃,就不要一脸痛苦啊。 她还在往嘴里塞饭。 不要这样浪费食物。 他拿起水杯。 她的眼睛不眨了,她的呼吸轻了,她停下了吃饭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感到自己的唇碰到了冰冷的容器。 水缓缓流向杯沿,就在碰到他嘴唇前的一毫秒,她猛地扑了过来,打翻了那杯水。 他们静静对视着。 泪水喷涌而出,爱子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她打翻了那杯水,他肯定知道那杯水里有什么东西了。 想都没想,她就转身往外跑,但他动作更快,站起身,握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后推了几步。 她的小腿肚碰到椅子脚,被他强硬地按到椅子上。 眼泪如开了闸的水龙头,从黑色的眼睛里倾泻而下。 他缓缓蹲下,一条腿的膝盖碰到地上,就这样半蹲半跪地杵在她面前,从下而上地看着她。 “你哭什么?”他问,两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强迫她坐在椅子上,“是你给我下药,我还没说什么,你哭什么?” 她哭得更凶了,想用手捂住脸,手腕却被他拽着放在身体两侧,只好别过头去不看他。但这样自欺欺人的举动,只让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到泪珠粘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然后滚落胸口,他看到泪水从她眼眶中流下,顺着脸颊,沿着脖子,流进她的领口,他看到她的鼻尖微红,而嘴唇颤抖。 其实,他对她是有愤怒的。 你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因为琴酒一句话,你就要杀我? 你真的要杀我吗?你确定吗? 但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堆积,让他手上的力气变小了。于是她立刻抽出手,捂住自己的脸。 不让她捂脸,逼她坐在椅子上面对他,是一种审问,是一种惩罚,对她,却也惩罚到了他。 “别哭了,”他叹了声气,“难道受害者还要安慰加害者吗?” 她哭得更大声了:“对不起……” 那种情绪更强烈了,他忍不住开口:“在你打翻水杯之前,我就知道里面有药了,所以我们的责任是五十对五十,别哭了。” 她愣住了:“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下去?”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他说。 说完,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浑身颤抖起来。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两年前,诸星大向明美坦白身份,发现她早已知道。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她忍着眼泪看他。 你是卧底,你想杀我,你不告诉我,我就装作不知道。 爱子还在哭,肩膀一抖一抖,为她想杀他而哭,为他知道她想杀他而哭。 她来找他,把药下在水里,把杯子递给他,看着他端起杯子。 他明明知道杯子里有药,还是准备喝下,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吗? 如果她没有打翻那杯水,他会怎么样? 而她打翻了那杯水,她和他又会怎么样? 过去的情谊,就这样被小小一瓶白色粉末摧毁了。 “你打翻了那杯水,我们就扯平了。”冲矢昴说,“别哭了。” 她转过身,不再面朝他,胳膊撑在腿上,手捂着脸,嘴巴动了动。 她声音很轻,声线抖得厉害,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的,但冲矢昴还是听清了,她说:“没有扯平。” 他沉默地看着她,开始感到轻微的焦躁。 这焦躁绝不是对她的,而是对他自己的。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但他看着她紧张地把水递给他,看着她一脸痛苦地咽下米饭,而他拿起水杯,装作要喝下去。 如果她不打翻那杯水,他会喝下去吗?那杯不知道放了毒药还是其他什么药的东西。 他不知道。 他一手抓住椅背,一手握住她的膝弯,强迫她身体转过来,面对着他。 “别哭了。”他说,“我们扯平了。我知道你在水里下了药,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做到最后一步,而你没有,你是个好孩子。” 他测试她的品性,而这给她带去痛苦,所以他们扯平了。 “我不是……”她哭着嗫嚅,“我想杀你……” 他又感到焦躁了。 因为她的眼泪,因为她的嗫嚅,因为她的痛苦。 不要哭了,我在这里,你安全了。 不要不开心了,好吗?我想让你开心,不想让你伤心。 亲爱的,别哭了,你再哭,我心都要碎了。 他摘下眼镜,按了按眼角,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 “就算你想杀我,你也在最后关头反悔了。你没有错,是那个让你来杀我的人做错了。” “不一样的……”她依旧捂着脸,抽噎着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他摊开手掌,她的眼泪就掉在他的手心,如此滚烫,如此灼人,连皮肤都被烧痛了。 于是他做了一件让他后悔一辈子的事。 他的手伸向喉结,那里有个按钮,他轻轻一按。 “不要哭了,”他的声音变了,“你看看我是谁?” 那不是冲矢昴的声音,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爱子挪开手,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冲矢昴的脸。 然后他伸出手,撕掉了脸上的面具。 是赤井秀一。 第45章:“所以你没死,雪莉也没死。” 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人的大脑处理不了复杂的信息。 爱子呆呆地看着赤井秀一,手从脸上拿了下来,嘴巴张大了,眼泪也不掉了。 “你……你……” “我没死。”赤井秀一说。 “你没死。”她喃喃着,“但组织……组织说……” “组织说我死了,但我没有。我演了一场戏给他们看。” 她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赤井秀一就投下了第二颗炸弹。 “志保也没死。” 他称雪莉为“志保”。 有无数信息更值得被处理,她却捕捉到了这一微不足道的信号。 然后生锈的大脑如齿轮般转了起来。 名字是最短的咒,名字是有灵魂的,名字赋予感情、赋予身份、赋予记忆。 诸星大是明美的男友,这个名字属于明美;莱伊是代号成员,这个名字属于组织;赤井秀一是叛逃的卧底,这个名字属于fbi;而冲矢昴,冲矢昴属于爱子。 明美死后,他是唯一关心她的人、唯一对她好的人,只有他给了她手帕,让她擦掉眼泪,只有他在晚上收留她,给她热一杯牛奶,只有他主动给她安眠药,让她一夜好梦,只有他了解她的需求、了解她的喜好,并愿意为她做出让步。 他懂她。 但这样一个人,也不存在了。 属于她的一切都被剥夺,就像属于明美的一切,属于组织的一切,诸星大不存在了,莱伊不存在了,冲矢昴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赤井秀一。 只有赤井秀一。 “雪莉也没死。”爱子重复了一遍。 赤井秀一注意到她对宫野志保的称呼。 其实作为一个美国人,或者英国人,他对日语中的称呼一直是不敏感的。 但他注意到了这个称呼,不是志保,而是雪莉。 很久以前,在爱子刚认识诸星大时,爱子称宫野志保为志保,而诸星大称宫野志保为雪莉。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爱子也开始称宫野志保为雪莉。 如今,他已经改口为志保,而爱子还没有改口。 “是的,”赤井秀一又重复了一遍,“雪莉也没死。” “但琴酒说波本杀了雪莉。” “波本以为他害死了雪莉,”赤井秀一说,“但雪莉没有死,而波本不知道,组织更不知道。” 爱子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赤井秀一:“所以你没死,雪莉也没死。” 赤井秀一敏锐地感到爱子语气不对,没有任何他以为的喜悦。雪莉没死,她不开心吗?如果她不开心,她昨晚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还说“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都死了”这种话? 后知后觉地,他又想起爱子对雪莉的称呼。 称呼是一门学问。长辈叫小辈,只叫名是亲近,只叫姓是生疏,冲矢昴称广田爱子为“爱子”,安室透称广田爱子为“广田”。小辈叫长辈,要加尊称,男性是某某先生、某某哥哥,女性是某某小姐、某某姐姐,爱子叫他诸星、叫他冲矢,都是不礼貌的,但她也直呼波本的名字,这两种不礼貌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 在潜意识中,爱子不想做诸星大的小辈,不想做冲矢昴的小辈。她想与他平辈相交,而他不介意,因为欧美人都是这样的。 至于波本,他是组织成员,组织成员间,多以平辈相交,就像莱伊称雪莉为“雪莉”,雪莉称莱伊为“莱伊”。 所以从宫野志保获得代号后,爱子就不再叫她志保,而叫她雪莉了。 但诸星大获得代号后,爱子还是叫他诸星,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亲近程度不同。 “我们都没死,你不高兴吗?”赤井秀一迟疑地问道,“我可以安排你和雪莉见面。” 爱子的脸上还有泪痕,但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并且变得很冷很冷。 “所以雪莉去了美国大使馆。”她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询问道。 赤井秀一以为她在问雪莉现在是不是待在美国大使馆,他说:“她不在美国大使馆,我们想给她申请蒸发密令,也被她拒绝了。” “她为什么拒绝?” “她说她不想逃避。” “什么叫不想逃避?” 赤井秀一站起身,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申请蒸发密令后,她会改变名字,甚至改变容貌,去美国,让组织一辈子找不到她,但她不愿意,因为这样就是放弃她原来的身份和原来的一切联系。” “所以组织成员只要申请蒸发密令,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被组织找到?” “对,但也是有条件的,”赤井秀一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申请蒸发密令的,像琴酒这样的杀手,就不可以。而且申请到蒸发密令,也需要戴罪立功。” “怎么戴罪立功?” 赤井秀一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偏到这上面,但她既然问了,他就好好回答:“比如雪莉是实验人员,又掌握一定情报,她把情报提供给政府,或者为政府工作,研发药物。” “所以像波本这样的情报人员,也可以为政府提供情报,申请到蒸发密令。” 赤井秀一感觉自己冥冥捕捉到什么,又什么都没捕捉到。 “对,如果他立了很大的功劳。”他有些迟疑地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没有得到波本的同意,他不可能把波本的卧底身份告诉她,这是原则问题。 爱子又换了一个方向提问。 “你知道波本是谁?” “当然,”赤井秀一说,“我和他在组织共事过。” 这就解释得通了。爱子看着赤井秀一。波本怀疑冲矢昴的身份,用她来试探冲矢昴,让她一定要去多罗碧加乐园,在那里安排她和冲矢昴见面,又询问她冲矢昴有没有射击。 “那你被他发现身份了吗?” 赤井秀一眼神闪了闪:“没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爱子打断了他:“组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没有发现你的身份,就放弃对你动手了吗?” 赤井秀一沉吟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像是在被她审问。 “可能波本也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吧。”赤井秀一说,“比如在退无可退时投靠政府,申请蒸发密令。如果他对我动手,他的政审可能就通不过,申请不到蒸发密令,甚至要进监狱。” 果然。爱子的心沉了下去。 她想起波本填的两份任务报告,一份是她动手的,外勤填了她的名字,另一份她没有参与,但波本也在外勤一栏填了她的名字。他让她背下来,假装是她做的。 外勤,就是杀人的。她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的很,知道这两个字背后沉甸甸的意味。她害死了一个人,杀了五个人,现在又多出一条人命,要她背负。 像琴酒这样的杀手,就不可能申请到蒸发密令。 她不也是杀手吗? 琴酒让她去杀冲矢昴,波本阻拦,琴酒对波本说:“她是外勤,你不是。” 她是外勤,琴酒是外勤,波本不是,雪莉不是。 她又开口询问了:“波本让别人动手杀你,没有人会知道他也参与其中。” “不可能的。组织里有任务报告需要填写和留档。即使不填任务报告,也能找到其他证据。” “什么其他证据?” “比如人证,杀我的人、目击的人、听到波本和杀我的人联系的人。比如物证,血液、dna、监控摄像头。”赤井秀一说,他以为爱子害怕组织的人逍遥法外,便夸大了破案的成功率,“你不要害怕,组织的人会受到法律惩罚的,那些伤害你的人,也会受到法律惩罚的。” 爱子阖了阖眼,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快要到极限了。 “我也是组织的人……”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是未成年,你从小出生在组织,长大在组织,你是无辜的,你是受害者——” “我杀过人!”她咆哮出来,打断他的话,眼泪又忍不住从眼眶里掉下来,“我就是罪犯!” 赤井秀一看着她,感到十分悲伤:“你是被迫的,这不是你的错。” 他是几岁杀人的? 她又是几岁? “那是谁的错?”她猛地站了起来,从上而下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赤井秀一,“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叛逃?明美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到是轻飘飘一句:不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往他心脏上的重重一拳。 梦里的质问,出现在现实里,更加让人痛苦。 “对不起,”赤井秀一感到说什么话都是苍白的无力的,声带牵动胸腔,连心脏都开始颤抖,他很想避开她的视线,但他逼着自己直视她的眼睛,“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怎么负责?”她开始歇斯底里,“你到是把雪莉带走了。其他时候你不在,雪莉对上波本时你在。因为我没有价值,她有价值,是不是?”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我不可能戴罪立功。” “你不需要戴罪立功,”赤井秀一飞快地说道,“把未成年的孩子救出组织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就是打击组织的目的之一。” “你不要再冠冕堂皇了!说这些屁话!”爱子嘶吼,“你根本救不下我!你来得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你就该去死!为明美陪葬!” 言语就像利刃,她往他心上扎了一刀。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真是这样想的吗? 她转头就往外跑,他急忙站起身,拉住她的胳膊,于是她顺势转身,一记鞭腿。 他侧身一闪,但掌风已至,一记对着下巴的底掌,他头一歪,她的手掌擦着他的脸颊划过,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两只手都被他控住了,但她没有放弃,膝盖一顶,攻击他的下体。 他连忙松手,去推她的膝盖,但她动作太快,发力猛顶,他还是被撞到了。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 她真的没有留任何情面,把他教她的招数运用了个十成十。 她又要跑了。 这回他也没有留情面,叁下五除二,就把她制服了。 “放开我!”她剧烈挣扎着,隔着衣服,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我觉得你该去房间里冷静一下。”他说,把她往房间的方向拖去。 “你要是敢关我禁闭,我就恨你一辈子!” 赤井秀一的动作一顿,手一松,她就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是跑不出去了,于是恨恨地一甩头发,自己往房间走去,把门砰得一声重重摔上。 第46章:「广田爱子决定去死」 有段时间,爱子很恨诸星大。她每天把诸星大的名字挂在嘴边,怀着恨意与怒火念着这个名字。 然后她知道了他的真名。 赤井秀一。 知道真名就能知道很多,为了获得这个真名,组织下了无数功夫,终于在莱伊叛逃后的一年,在纽约堵住了他,把他的真名连同隶属fbi的身份一起挖了出来。 组织派贝尔摩德刺杀莱伊,贝尔摩德失败了,但赤井秀一的真名在代号成员里流传开来。 “那枚击穿组织的银色子弹。”一些人又恨又怕,一些人嗤之以鼻。“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知道他的真名,组织就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 她不再恨诸星大了,她恨赤井秀一。 但是明美死了,明美让她去找赤井秀一,她从组织里逃出去,被抓回,再逃,再被抓回。 对赤井秀一的感情就变了。 你能来救救我吗?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你把我救走,我就原谅你。 但他一直没来。 他来的太晚了。 她从地下室出来,知道赤井秀一死亡。她开始迷茫,她开始痛苦。仇恨的潮水褪去,她才发现,沙滩上剩下的贝壳,每一个捡起来,都是和诸星大相处时的美好回忆。 她不再叫他赤井秀一,她开始叫他诸星大。 诸星大,姐姐的男朋友,诸星大,她的哥哥。带她去游乐园的诸星大,把她举起来去拿气球的诸星大,教他截拳道的诸星大,给她买冰激凌的诸星大。他不再是代号成员莱伊,不再是fbi赤井秀一,他是诸星大,只是诸星大。 他身上有香烟的味道,有一闪而逝的血腥味,他的怀里藏着枪,但当她抱住他,他也会拍拍她的背,拍拍她的脑袋。那时她还很矮,头只到他的腰,他的长发就落在她的后颈,痒痒的。 他会挡在她的身前,用手遮住她的脸。 他会把她们送到雪莉家。 他说:“我会来接你们的。” 他来接过她们,接过很多次,但最后一次,他没有来。 但他死了,她就原谅他了。 但他又活了过来。 她抱着膝盖,背靠着门,坐在地上,看着昨晚睡过的房间,感到荒唐又可笑。 他活了过来。 在他死的时候,她不希望他死。在他活的时候,她又不希望他活。 明明,在那个摩天轮的座舱里,她是希望他活过来的。 她希望奇迹发生,希望死人复活,然后她就可以继续恨他,或者不恨他,因为他活了过来,她就原谅他了。 但他怎么能是冲矢昴呢?为什么,他偏偏是冲矢昴呢? 最后一个属于她的也被剥夺了,被身为fbi的赤井秀一剥夺了。 就像她的一切,明美的一切,她们的一切,被组织残忍地剥削,被fbi无情地利用,被警察眨眼间出卖,被压榨、被虐待、被抛弃、被随意地丢到地上,再往上踩几脚,这就是她的一生,明美的一生,她们的一生。 很久很久以前,她对诸星大说:“你和志保,看上去就很厉害,不像我和姐姐,就是普通人。” 一语成谶。 志保和她,和明美,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她是天之骄子,是十二岁就从普林斯顿博士毕业的东亚天才,是最年轻的代号成员,那个雪莉。 明美是雪莉的姐姐,雪莉是明美的妹妹,但雪莉不是她的姐姐,她也不是雪莉的妹妹。 她给雪莉发邮件、打电话,让她快跑,雪莉只回了她一封邮件:“不要管我,你自己快逃。” 她没有听雪莉的,仍旧傻傻给雪莉打电话,果然出事了。 雪莉约她在安全屋见面,她执意换成美国大使馆,结果她被抓了,雪莉逃走了。 雪莉总是能逢凶化吉。 当年那张sim卡,也是雪莉处理掉的。 雪莉从琴酒手上逃过,从组织手上逃过,从波本手上逃过。 而她被琴酒抓住,被警察抓住,被孤儿院抓住,被波本抓住,甚至被赤井秀一抓住。 赤井秀一没有来救她,但他救了雪莉,和雪莉保持着联系。 他还说要对她负责,这就是他的负责吗?装成另一个人,在她身边晃悠,骗取她的信任她的好感,看着她把药下在水杯里却不戳穿,还假模假样地准备喝下去。 他还要说救她,他根本没来救她,他来的太晚了!太晚了!一切都迟了,他已经救不下她了。 明美让她申请蒸发密令,她现在还可以申请蒸发密令吗? 她感到痛苦非常,又说不出那种痛苦是什么。她不再坐在地上,而是躺倒在地上。工藤宅是洋房,地板不是用来躺的,但她还是躺在了地上,感受实木地板是如何冰冷地熨帖着她的后心。 她真的,好痛苦啊。 她感觉生的希望已经没有了,她感到一切出路都被堵住了,就像所有钻在牛角尖里的人,她在这个牛角尖里越钻越深。 她本来是有获救可能的,她本来是有的,但被她作没了,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如果她没有给雪莉打电话,如果她没有等雪莉,如果她收到明美短信后,立刻去了美国大使馆,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她没有去警察局,如果她坚持自己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如果她一路往前走,没有在那个町镇停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都是她自己作的。她太傻了,太笨了,太愚蠢了,太天真了,太差劲了。 她又开始流眼泪,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进她的发鬓,她躺在地上,看着高悬的天花板,感到嘴里苦到不行。 苦啊,太苦了,嘴里也发苦,心里也发苦,整个人泡在苦水里,苦顺着头发丝,就钻进了心脏里。 她甚至发不出声音,表达不出这种苦。 她恨组织吗? 当然恨。 恨得要死,恨得牙痒痒,无时无刻不在恨,白天也恨,晚上也恨,清醒时恨,睡着时更恨。 但是恨组织有什么用呢?她又能逃离组织吗?她已经丧失了隐姓埋名,改头换脸的资格,她还能逃离组织吗?她充满恐惧,充满害怕,她又怎么可能逃离组织呢? 她恨赤井秀一吗? 当然恨。 但这种恨自爱而生,和爱深深纠缠在一起,难以区分。 她不恨诸星大,她不恨冲矢昴,她不恨莱伊,她恨赤井秀一。 没有来救她的赤井秀一,撕掉面具的赤井秀一,假扮冲矢昴的赤井秀一,死了又在别人身上复活的赤井秀一,口口声声要救她却根本救不了她的赤井秀一,救了雪莉却没有救她没有救明美的赤井秀一,身为fbi的赤井秀一。 对,fbi,她讨厌fbi,她讨厌警察,她讨厌这些自诩正义,满嘴都是价值的人。 她讨厌他们! 那个警察,相叶隼人,笑眯眯说着要把她送到东京,一转眼就把她卖了。他旁边那个警官,更是个废物,连自己同僚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发现。 不是坏蛋,就是废物。 她又想到了那两份任务报告,想到了外勤一栏上她的名字。她想到了琴酒对波本说的话,想到了波本对她说的话。 “你是担心警察抓不住我们吗?”波本骂她,第一次骂她,好像也是最后一次骂她,“现在我们全身是血,还要我给你善后!” 是了,除了那一次,因为那个兔子玩偶,他们隔着门大吵了一架,波本从来没有骂过她,虽然他总是教训她,总是冷着脸、板着脸、臭着脸,但他从来没有骂过她。只有那次,她把血弄到他的身上,他开始骂她,因为他担心被警察抓住。 琴酒也说:“如果你做到了,还没有被警察发现,你就有获得代号的实力,可以被组织重点培养。” 她是加害者,她是罪犯。 雪莉会获得赦免,波本会获得赦免,而她不会获得赦免,就像琴酒不会获得赦免。琴酒在孤儿院里待过,她也在孤儿院里待过。琴酒杀过很多人,她也杀过很多人。 她忍不住嗬嗬笑了起来,疯狂地笑、歇斯底里地笑、一边哭一边笑,她感到讽刺,感到荒唐,感到她就是一个大写的笑话,一个活生生的悲剧,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小丑。 门被敲了敲,她用力一脚踹上门,门就不敲了。 她讨厌赤井秀一,她讨厌fbi,她讨厌警察。 赤井秀一背叛了她,fbi利用了她,警察出卖了她,这些所谓正义的化身,没有一个救下她,没有一个保护她,没有一个伸张正义。她出生时,正义没来;她父母去世时,正义没来;明美去世时,正义没来;琴酒抓住她时,正义没来;相叶隼人把她送回孤儿院时,正义没来。 说好哈利会战胜伏地魔的呢?根本没有!明美让她相信正义,相信光明,相信警察,相信美国大使馆,相信赤井秀一,相信fbi,相信哈利,结果呢?明美死了,而她坠入了更深的地狱! 她就不应该相信明美。明美说要把她带走,但明美没有来,明美食言了。明美说要证明给她看,逃离组织是可行的,但明美死了,逃离组织恰恰是不可行的。她就不应该相信明美说的一切,她就应该义无反顾地扎进黑暗,她就不应该打翻那杯水。 为什么琴酒要她杀冲矢昴?都怪琴酒!都怪波本! 她恨组织,她恨孤儿院,她恨琴酒,她恨河村夫人,她恨相叶隼人。 她的一切都是他们害的。她恨死他们了。但她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她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她连当面骂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她又疲惫、又害怕、又恐惧,她恨死她自己了。 她根本不是哈利。她是个胆小鬼,是个烂人。 这个世界更烂,这个世界烂透了,她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抛弃了她,她不属于任何一边。 所以她也要抛弃这个世界。 反正明美死了,没有人爱她了。雪莉背叛了她,赤井秀一欺骗了她。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在意她。 她杀不了冲矢昴,她不舍得,她下不去手,她就杀了她自己。她杀不了琴酒,她太懦弱,太胆小,她就杀了她自己。 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本记事贴和一支过了期的口红,她打开盖子,用变了质的膏体在纸上留下遗言。 “一命换一命,你没死,所以我去死。” 鲜红的膏体在纸上留下张牙舞爪的字迹,她怀着报复般的快感盖上了口红的盖子。 去你妈的赤井秀一!你根本救不了我! 她打开窗户,这里是二楼,楼下没有矮灌木林。 她跳了下去。 她的脚踝崴了,明明上次从楼上跳下去时,她的脚踝没有崴。 她揉了揉脚踝,就往后院的围墙处跑去,比起孤儿院,工藤宅的围墙矮到不行,墙上既没有被粉刷出小尖刺,更没有插长长的铁刺。因为有之前翻墙逃课的经验,她很利落地就翻了过去,逃出了工藤宅,走上了自己的绝途。 赤井秀一还活着,雪莉还活着,只有明美是真正死了,而她坠入地狱,从地狱杀出一条血路,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被光明所接纳。 没有人懂禁闭室的滋味,没有人懂地下室的滋味,没有人懂她。 那是真正的炼狱,那是最黑暗最恐怖的世界。她在濒死的边缘挣扎,她拼尽全力,杀死拼尽全力的其他人。为了活下去,她甚至和尸体睡在一起,那可是被她亲手杀死的人!他们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他们的体温还没有凉透,他们的血液还没有凝固,而她就躺在他们的身边,和他们睡在一起!他们死不瞑目,而她利用他们的尸体。他们活着时,用生命成就她的生命,被她杀死,就连他们死了,都没有被她放过,她利用他们的尸体! 她恨死孤儿院了,她恨死组织了,但她又不可能逃离组织,又不可能违抗组织。 她的一生身不由己,她的死亡由她自己做主。 这苍白的童年,这惨淡的少年,这荒芜的人生,这无情的世界,这么多痛苦,这么多煎熬,这么多泪水,这么多悲剧,这么多笑话。 islifealwaysthishard,orisitjustwhenyouareakid? alwayslikethis. 广田爱子决定去死。 再等等,姐姐,我马上就来陪你。 赤井秀一在书房里苦闷地喝着酒,书房的门大开,正对着爱子房间的门。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了,又倒了第二杯。 失败透顶,他想,他为什么不在爱子出手前就把水杯打翻?他为什么要告诉爱子他知道水里有药?他为什么要把面具撕下? 他不断复盘刚刚的一切,发现他有无数种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却偏偏选择了最差的那一种。 他又倒了一杯酒。 就在这时,他听到咚的一声声响。 他放下酒杯,走向爱子房间的门,向下按了按门把手。 门果然被从内锁住了。这不禁让他想起昨天晚上,她第一次被冲矢昴带回家,吃了安眠药,睡在这间房间,却没有锁门。 他敲了敲门:“你怎么了?” 房间里无人应答。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敲了敲门,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 “爱子,”他用力拍了一下门,“你出个声,我数到叁,你不出声我就闯进去了。一、二、叁。” 房间里依旧很安静。 他往后退几步,一脚踢坏门锁,闯进了房间。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打开的窗户和被风吹起的窗帘,还有一张纸条被压在口红底下。 他扑到窗口,就看到她正在翻后院的围墙。从墙上跳下去前,她远远和他对视了一眼。 她之前还不会翻墙,是她说不想上学,他不想激起她的逆反心理,让她彻底厌学,才建议她翻墙逃学,玩一天放松一下。 他正准备翻窗去追她,余光一扫,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纸条,白底衬得字迹越发鲜红,像血书一样狰狞,透露出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拿起纸条,感到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到底要去做什么? 他把纸条塞进口袋,从窗口跳下去,沿着她的轨迹,也从后墙翻了出去。 刚刚落地,他就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街角拐弯处,不知怎么正好有一辆空出租车,她坐了上去,把门关上 隔着窗玻璃,他们俩又对视上了。她挑衅地用口型对他比划: “你又来晚了。” 第47章:“FBI,这是你欠我的。” 看着出租车扬长而去,赤井秀一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 愤怒是对她的,因为她想要抛弃来之不易的珍贵生命,而那是所有死去的人苦苦渴求却已无法拥有的东西,还留下那样的纸条,仿佛是要用自杀来挑衅和惩罚他,如此幼稚、如此冲动、如此鲁莽。愤怒也是对他自己的,因为她的挑衅确实踩中了他的痛脚,他又来晚了,他每次都来晚了,他无能为力又失败透顶,明明被誉为fbi的精英搜查官,却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好。愤怒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凭什么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就连苍天都欺软怕硬,顺水推舟来一辆出租车,就这样把她送走了。世道真是不公,好人受尽苦难和折磨,坏人逍遥法外、寻欢作乐。人力有所不能及,就合该承受痛苦和生离死别吗? 而且,一想到,如果他没教她翻墙逃学,这一次,她就不会翻得那么利落那么快,让他没机会追上,他就感到不能忍受。他真想打断她的腿! 现在去取车,肯定已经晚了,赤井秀一咬紧后槽牙,记下车牌号,发给降谷零,往工藤宅的正门跑去。 降谷零一收到邮件就打来电话。 “这个车牌号是什么意思?”降谷零劈头盖脸地问赤井秀一,他们前不久才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因为赤井秀一坚持要给爱子申请fbi的蒸发密令,而降谷零想让爱子成为公安的污点证人。 “爱子坐出租车跑了,”赤井秀一话说得很艰难,“你看看公安能不能查到车辆记录。” “什么?”降谷零暴跳如雷,“你不是说你把她扣下了吗?你怎么连一个小女孩都看不住?fbi!你行不行啊!” 赤井秀一打开红色巴斯鲁的车门,从手套箱里拿出备用的面具,他阖了阖眼,忍住各种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对降谷零说:“她说要去死,你知道她会去哪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降谷零没有过大脑地脱口而出:“琴酒。” “什么?”赤井秀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去找琴酒了?” 然后他就明白了,一命换一命,她没有杀死他,就要去领死了。但她一直在问蒸发密令,对他没有救下她介意的不得了,为什么还要主动回组织呢?她已经安全了呀。 情况紧急,不容得他细想,赤井秀一说:“那你快去堵她,她知道冲矢昴是赤井秀一了,但不知道你是卧底,还以为你没有发现我的身份。我现在去通知基尔撤离,然后去你家看看,或许她没有去找琴酒。” 降谷零很想问赤井秀一为什么就身份暴露了,更想问赤井秀一又是怎么知道他家地址的。无数个问题在他心头打转,被他咽下。 “好,”他说,“我现在就去找琴酒。fbi,这是你欠我的。” 爱子确实去找琴酒了。 她这么害怕组织,这么害怕琴酒,为什么要从赤井秀一身边逃走,去找琴酒呢? 因为啊,她钻进了牛角尖,觉得自己杀过许多人,光明便不会再接纳她了,又对没有来救她的赤井秀一充满怨气,更是讨厌极了警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只有回到组织这么一条路了。 这就是组织里的人的宿命。被组织剥削、被组织利用、被组织压迫、被组织虐待,一直想要逃离组织,直到真正逃离的那一天,才发现组织外的世界并不接纳他们,只有组织才是他们的归处。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组织。 这些围墙很有趣,一开始,你痛恨他们,慢慢地,你习惯了他们,时间久了,你开始离不开他们。 这就是从身体到心的驯化,这就是组织统治人的手段,用恐吓、用暴力、用高压。 即使是死,也要死在组织里。 从生到死,一辈子无法逃离。 即使逃离的机会近在眼前,也会因为害怕外面未知的世界,害怕外面刺眼的阳光,而退回自己狭小却熟悉的洞穴,退回黑暗恐怖的组织,甘愿继续忍受痛苦,就像从前的每一天。 这就是无法逃离。 阴影不在外面,而在里面,在人心,在本能寺。 她的记忆很好,指挥出租车到了早上见琴酒的地方,一家组织名下的幌子公司。 琴酒并没有离开,前台通报了一声,就示意她上去见他。 她一步步走向会客室,心脏砰砰直跳,双腿发软,双手冰冷,两只脚犹如灌了铅般沉重。 但她一步一步往会客室走去,走向自己的绝途,走向自己的断头台。 这是她自己选的。 莱伊是卧底,雪莉是实验人员,波本是情报人员,只有她是外勤。而琴酒,琴酒也是外勤。 她在孤儿院待过,他说他也在孤儿院待过。 他们才是一类人。 她敲门,琴酒说:“进来。” 她走了进去。 琴酒眯起眼睛,因为她两手空空,衣服还是早上那套,身上干干净净,连滴血都没有。 “我失败了。”她说,“你杀了我吧。” 她注意到桌上有一把枪,就是那把sig-sauerp220。 琴酒站了起来,拿起那把枪,朝她走来。 她有些呼吸不上来了,但她仍旧笔直地站在那里,腰第一次挺得那么直,头第一次抬得那么高。 保险打开,枪口朝她额头举起。 她的手背在身后,紧张地绞在一起,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用这把枪杀了明美,现在,他也要用这把枪杀了她。 枪口顶在她的额头。 她害怕极了,想要闭上眼睛,却努力强迫自己睁眼,去看这个即将杀死自己的男人。 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就像赤井秀一。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她就听到了扳机扣动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睛。 但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她听到枪管发出一声空膛的咔哒声。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去看琴酒。 “这把枪里没有子弹。”琴酒冷冷地看着她,“你是真的想死啊,连反抗都不反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琴酒。 琴酒是真的失望了,他把枪塞进怀里,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你知道吗?”他竟然和她讲起故事,“二十年前,我从地下室里出来,也是十四岁。” 原来如此…… 她垂下眼帘,睫毛颤了颤,却感到眼眶酸涩无比,再也流不下一滴眼泪。 “如果我是你,”他说,“就会去夺对方的枪。既然已经有了死志,说什么也要把仇人一起带走。” 所以他才把弹匣卸了下来,上次是,这次也是。他虽然对自己的枪法有自信,但也谨慎多疑地不给爱子任何反杀的机会。 “我不是你。”她眨了眨眼睛,声音沙哑无比。 她太害怕琴酒了,她太害怕组织了,她太害怕孤儿院了,她不敢这么做。上一次试图杀他,已经是她最后的勇气了。 “我让你去杀你的情郎,你下不去手。随便杀一个人,把对方人头带给我,也是可以交差的。” 这样吗…… 她又眨了眨眼睛,抬起眼皮,看向琴酒。琴酒没有看她,一手夹烟,一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雪白的墙壁。 “能骗过我,也算是你有能力。”他说。 爱子想,要是琴酒早半天对她说这些,她说不定就真的会去随便杀一个人了。 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她不可能回到光明,也不可能再去杀人了。 她太累了,太累了。 她走不动了,她想放弃了,她想死。 杀人是为了活下去,如果她已经不想活了,还有必要杀人吗? 琴酒从怀里掏出那把sig-sauerp220,还有一个弹匣,他叼着烟,把弹匣装了进去。 “我本来是想把这把枪送给你的,”他终于转向爱子,“这把枪是我的老师送给我的。但你太让我失望了。” “对不起,”爱子终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但我不想再杀人了,我只求一死。” 这是波本闯进房间里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爱子,又看向琴酒,然后再看向琴酒手里的枪。 “你来这里做什么?”琴酒问波本,不高兴地皱起眉,不满于对方的闯入。 “我当然是来……”波本一撩头发,镇定下来,“来帮帮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的。” 他手臂一伸,想要搂过爱子的肩膀,把她护到他的怀里,但手刚刚搭上她的肩头,就被她躲开了。 琴酒嗤笑一声,波本悻悻地收回手。 白狼眼!他在心里骂她,焦急地不得了。 琴酒看向爱子,爱子也看向琴酒,她的眼睛在对他说:杀了我吧,我愿意被你杀死,就是现在,就在这里,当着波本的面。 杀了我,我就解脱了。 用这把枪,对,用这把杀了姐姐的枪,杀了我,我就去找姐姐了。 给我一个痛快,拜托了。 她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就像真绪。 琴酒再一次想起他的年少时光。 他已经三十四,快要三十五了,他杀了许多许多人,早就练成一副铁石心肠,记不得手下冤魂的名字,记不得那些人死不瞑目的脸,不再做噩梦,不再回忆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但自从遇到广田爱子,这大半年来,他开始频繁想起那些时光,梦到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大道寺真绪。 山口弘树。 邦斯马。 他去美国大使馆门口抓广田爱子,她一口咬在他的手上,还去夺他的枪。他看她如此有血性,竟然没有杀她,把她送到了那个孤儿院。 那个孤儿院。 那里埋藏着他的痛苦,也将多一份她的痛苦。 那天晚上,他站在无人的毒气室里,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 雪莉逃了出去,不知道怎么逃了出去,从那个垃圾口吗?不要开玩笑了。那个垃圾口,就像真绪挖的那个老鼠洞一样可笑。 得知雪莉死后,他专程去了一趟孤儿院,发现真绪挖的洞已经被堵上。很难说,看到那个洞被堵上时,他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惜真绪的遗产就此消失吗?毕竟,他从来没有说出这个洞的存在。但杀死邦斯马后,他再一次拜访这家孤儿院,让河村夫人在院子里装上监控。他不希望有人逃出去,因为他自己也没有逃出去。但他不觉得有人能通过这个洞逃出去,所以才没认真对待这个洞,才没有说出去,才只装了摄像头,装个样子。于是他知道了,他看到洞被堵上,感到的是安心,就像一切回到了正轨,逃出去的叛徒被处决,墙角的洞被填上,组织坚不可摧,围墙固若金汤。他就说,这个老鼠洞这么小,连墙的另一端都没有通过去,再挖,也挖不穿。除了真绪,又有谁会傻傻地用手挖,便宜了别人,浪费了自己的体力?明知道自己逃不出去,还要为后来者挖?冒着在挖的中途被发现,被狠狠惩罚甚至杀死的风险?这不,就被人发现,给堵上了吗?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特地跑这么一趟,或许是因为神秘出逃的雪莉死了,变数不存在了,便也想确认这个洞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变数。 这个洞没有,没人能从孤儿院逃出去,就像没人能从组织逃出去。赤井秀一死了,雪莉死了,所有叛徒都死了。 河村夫人站在琴酒旁边,尴尬地搓着手:“我们检查植物时发现了这个洞,就把它堵上了,您放心,没有人逃得出去。” 他看了一眼河村夫人,岁月在这个可恶的女人身上也留下了痕迹。当时她还年轻,二十出头,还会被一群孩子推倒在地上,还会气急败坏地和真绪对吵,还会在宣布完规则后,头也不回地逃出地下室。现在她快要五十岁,成了一个老处女,越来越刻薄,越来越恶毒,也越来越波澜不惊。 她注意到他这轻轻一瞥,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她怕他。二十年过去,他成了对她生杀予夺的代号成员,组织的第一杀手,而她还是那个小小的孤儿院院长,没有代号,没有地位,没有男人。 但他不知道,她怕他,还因为他是黑泽阵。孤儿院的保安换了几波,只有他和她还记得当年的事。那一年,二十三个孩子,举着刀,在一个名为山口弘树的十六岁少年的带领下,冲出了地下室。 这是自组织建立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反抗,多么令人害怕,多么令人恐惧,这是所有压迫者所害怕的事,这是所有压迫者所恐惧的事。他们不害怕来自外界的威胁,他们害怕被压迫者的反抗。即使被压迫者只有刀,即使压迫者荷枪实弹,压迫者也害怕被压迫者。 只要开始反抗,那群孩子,就不是地下室里任人宰割的羔羊,就是冲出围栏的羊群。 他们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她知道很多人嘲笑她、可怜她,因为她是没人要的老处女,死死守着这家孤儿院,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座孤儿院就是她的家,她的国,她就是这里的家长,这里的女王,所有人都要听她的。 但那一天,她把广田爱子抓回来,调取院子里的监控,又惊又怒地发现了那个连通墙的两端,可供一人挤过的狗洞。 监控是十四年前,琴酒要求装的。那时她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孤儿院的围墙固若金汤,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她是有强迫症的,所以孤儿院里藏着这十四年来的所有监控记录。 她一盘一盘地看、疯狂地看、快进地看,她看到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她已经忘记的面孔,她看了一眼就想起来的面孔,在漆黑无人的深夜里,从窗户翻出去,钻进后院围墙下的矮灌木林,去挖那个洞,直到即将天明,才从矮灌木林里爬出来。 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一个人挖、一个人放风,最多一次,竟然有三个人!还有些时期,这个人今天来挖,那个人明天来挖,直到某一天撞上彼此,然后一起挖。 她一直以为,她一直以为,那些孩子不听课,在课上睡觉,是为了练习熬夜。 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孤独的岁月里,她不断琢磨选拔的规则,早就研究出各种治人的技巧。 把十二岁的孩子提前接到孤儿院,每次选拔,让不满十三岁的孩子目睹同伴的消失,在他们心中埋下怀疑和恐惧的种子。然后有选择性地放出一些风声,让某些人提前知道选拔的规则。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反抗,因为有些人做好了准备,势要成为胜利者。有了分化,就没了团结,没了团结,就没了反抗。 就像这一届,她最为满意的一届。虽然胜太还没参加选拔就被提前淘汰,但许多人有所准备,增加了监控里的观赏性。有些人的准备是她所不知道的,比如邦彦,藏了一条绳子。毕竟,为了确保公平,厨房每天都会清点餐具,不让人有机会藏下餐刀餐叉,带进地下室。有些人的准备是她有意放行的,比如上一届的悠真,在前一届获胜者浪川去世前,提前知道了选拔的规则。有了这些不安定因素,就不会再出现起义。因为大灯一关,这些人就会提前动手。 但这个洞,打破了她的所有自信,摔碎了她的所有骄傲,就想在她脸上重重删了一个耳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要发疯了!她要发疯了! 监控里,她看着最后一个人从那个矮灌木林里钻出来,那是个男孩,有个小两岁的妹妹。 他没有逃走,因为他在等他的妹妹,等他妹妹年满十二岁,被转移到这家孤儿院。 他的妹妹还没来,他就去了地下室,再也没有出来。 那是上一届的事,之后就是广田爱子这一届,她是这两年唯一一个钻进过矮灌木林里的人,她只钻进过一次,第二次就逃了出去。 所以那个洞早就已经挖出来了,在那个男孩时就被挖了出来。如果他妹妹在他进地下室前就来了这家孤儿院,这个男孩是不是就要带着他妹妹逃走了? 她一直以为,她一直以为,她对这家孤儿院的统治,就像孤儿院的围墙一样,固若金汤。 但就在她眼皮底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洞被挖了整整十二年,可能远远不止十二年,而她一直没有发现,直到广田爱子从这个洞逃出去,又被她贿赂好的警察送回。 他们瞒天过海,他们暗度陈仓。 她简直要疯了,简直要疯了。 她看着那些记录带,看着那一张张在监控里一闪而逝的脸,慢慢想起了他们的名字。 有些人调皮,被她打过好几次屁股。有些人顽劣,被她关过好几次禁闭室。还有些人乖乖的,从来没有受过惩罚,她连他们的名字都不屑于记,还是翻名单找到的。但这些人,装得被驯服、装得低眉顺眼,却在背地里做这种事!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洞的?就没有一个人想过,把这个洞的存在告诉她,以此邀功,逃出孤儿院吗? 她把那些记录带都销毁了。 但她没想到,琴酒也知道这个洞。 看着琴酒观察那个被填上的洞,她的心简直要悬到了嗓子眼。他会不会发现,这个洞的异样?但她让人很仔细地填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琴酒让她装监控。 所以琴酒也知道这个洞的存在,在他还不是琴酒的时候,在他是黑泽阵的时候,这个洞就存在了。当时这个洞很小,没有打通,所以他没有逃出去,但二十年后,这个洞变大了,打通了,让一个人逃了出去。 二十年啊,二十年,这个秘密竟然在孤儿院里回荡了至少二十年,快要和她在这里的时间一样长了。 琴酒一无所知地走了,而河村夫人松了一口气。琴酒不知道有人从这里逃出去过,真是太好了。 那天从孤儿院回来,琴酒梦到了真绪。 她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就走。阿树站在不远处,还有邦斯马,他们向她挥手,而她向他们跑去。 他也想跑过去,但一道力把他弹开了。 然后他意识到,他早已不是黑泽阵了。 他是琴酒。 他从梦中惊醒,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成年后,他睡过很多很多女人,包括贝尔摩德,那个大明星。 但没有一个女人,在他心上留下痕迹。除了雪莉,她的神秘消失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慌,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被改变了,就像列车行进了一半,突然走上其他轨道。他耿耿于怀了很久,直到雪莉死亡,他才安下心来,又特地跑了一趟孤儿院,确定那个洞并没有被挖通。于是就像其他女人,雪莉也被他丢弃在了记忆深处。 但真绪不一样。她和他碰过或没碰过的其他女性不一样。 那时他还年轻,对欲望不明不白,只有一些悸动,一些触碰,一些手握着手的汗津津,一些眼泪打湿胸口衣服的温度。 但他荒芜惨淡的少年时光,在十一岁后,在遇到她后,短暂地温暖起来、明亮起来。 直到这道光被他自己掐灭。 也不过仅仅三年。 他开始想另一种可能,或许不是她被他打败,而是她主动投降。 她希望他杀了她,因为他杀了她,他就能活下去了,而她就能死了,去找其他已经死了的人。 他将成为黑暗的一份子,而她将奔向光明。 她把生的可能留给了他,却把救赎的可能留给了自己。 她没有让阿树失望,但他呢?他成了她最憎恨的人,又该如何去见她? 在他十四岁那年,或者在他二十岁那年,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一个活在亡者的世界,却充满光明,一个活在生人的世界,却充满黑暗。 就像在那间地下室,在那间决战的房间,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后退,从两扇正对着的门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那时他身上全是血,她身上也全是血。 但他把刀扎进了她的胸口,他们就走上了两条路。 一条路向上,一条路向下,他们都无法回头。 他也不会回头。 琴酒看向广田爱子,感到手里的枪的重量。 这是邦斯马送给他的枪,很古董了,但他一直随身携带,甚至时不时拿出来执行任务。 五个月前,他把这把枪送给她。 发生了一些事,这把枪没有到她手上,时隔五个月,她也想去死了。 当时她还有血性,敢对他开枪,现在她闭着眼睛,等他按下扳机。 她已经没有血性了。 她不会再成为他,她选择了另一条路,另一条更轻松的路。 这把枪也永远留在了他这里。 琴酒拿着枪的手动了动,波本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语速飞快:“你把广田交给我,半年未到,我还没玩够,你不能杀她。” 琴酒恍若未闻,枪拿在手上,手举到了胸前。 “琴酒,”波本的声音低沉下去,身体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豹子,“她现在是我的人。” 琴酒把枪塞回了胸口。 波本已经准备出手,把爱子提到身后了,见琴酒此举,硬生生把力道收了回来。 “波本,”琴酒挑起眉,“你怎么这么紧张?” 波本上来前就被前台缴了枪,这里只有琴酒能持枪,但受爱子启发,波本的衣袖里藏着刀片。 波本干巴巴地说道:“你不能动我的人。” “哦?你们俩有一腿?” “有。” “没有。” 波本怒视说“没有”的爱子,改口:“还没有。” 他真想把她绑起来抽一顿! 心思一转,他抓住她的后领,把她粗暴地扯向自己,爱子开始挣扎:“救命啊!” 救命个屁!她在向谁喊救命?琴酒吗?他才在救她的命!波本扬起手,就想抽她一个耳光,做给琴酒看,也让她安份下来,但掌风刚到她的颊边,她就害怕地往后一躲,于是他硬生生地停住了手。 他顺势掐住她的脸,他的手很大,她的脸很小,他的四指按在她的左颊,拇指按在她的右颊,虎口卡着她的嘴,往内一收缩,她就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了。 “回去再收拾你。”他大掌捏着她的脸,逼她抬起头,靠近他的脸,也主动凑近她的脸,紫色的眼珠紧紧锁住她的眼睛,想要给她传递信息:回去啊,回去! 她根本届不到他的信息,他眨一下左眼,她瞪着他,他又眨一下左眼,她继续瞪着他。 没救了,没救了。 波本只好把她拖出去,一边拖一边对琴酒说:“我先把她带回去,过几天再交给你,到时随你怎么处置。” 但琴酒开口了,他说:“站住。” 第48章:“如果你为我报仇,我就原谅你。” 波本停下脚步,感到心里发苦。 果然是救不下来了吗?他要为她和琴酒撕破脸皮吗?为了一个只相处半年的组织成员,和琴酒撕破脸皮?他还有卧底工作要做,他不能和琴酒撕破脸皮。 琴酒朝爱子走来,爱子又挣扎起来,波本只好松手。 “她现在是组织的人,”琴酒说,“不归你管。” 波本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虎口夺食,天打雷劈。” 琴酒厌烦地看了波本一眼:“你有欲望,找别人发泄去。”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爱子:“你去杀了这个人。” “我不想再杀人了。”爱子说。 “这个人是警察厅高官。”琴酒两指夹着照片,“本来要花许多功夫策划一场狙击,现在你直接去警察厅把他杀了,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不是吗?” 波本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心中狂喜不已。 他知道照片上的人,是一位很正直的警视监,估计是拒绝了组织的买通,被组织怀恨在心,谋以报复。 这是什么?这是努力终有回报!不枉费他牺牲一切名声来救她!多么珍贵的情报,他回去就让所有人待命,保护好这位国家栋梁。 “既然是警察厅高官,我又怎么杀得了他?” “警察厅有我们的卧底,”琴酒说,“那个人会把枪放到某个地方,你过了安检,直接去取,然后走到这个人的办公室里,说有事要上访,他会接待你的。” “我杀了这个人,就会被警卫立刻击毙。” “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死亡吗?”琴酒懒洋洋地说道,“如果警察不杀你,我们就派一位狙击手,把你送上西天。” 波本气得七窍生烟,组织这是要榨干她的最后一点价值,明明可以策划一场狙击行动,却派一个小女孩去自杀式袭击,还假模假样地派一位狙击手,像施舍仁慈一样确保她不会活着落入警察手中。 他看着爱子,希望她能答应,因为这样就有转圜的余地,给他机会把她救下。但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念头作祟下,他又不希望她答应,因为她说她不想再杀人了,那就不要再杀人了。她之前做错了事,但她回到正途,所有账一笔勾销,他就不再讨厌她。 但爱子盯着那张照片,缓缓开口:“好。” 波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讥讽地说:“你刚刚还说你不想再杀人了。” 爱子看向波本,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讨厌。 “警察不一样,我讨厌警察。”她说,“拉个警察厅高官陪葬,很划算。” 她讨厌警察,就像她讨厌波本。她讨厌光明,就像她讨厌黑暗。琴酒说,如果他是她,他就拉仇人一起陪葬。那她的仇人是谁呢?除了她不敢反抗的琴酒,除了她不敢反抗的组织,除了她不敢反抗的孤儿院,还有河村夫人,还有相叶隼人。但他们离她太远了,太远了,这个警察厅高官就正正好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而且,这个人是高官,代表了警察厅的脸面,已经脱离了具体的人,成了一种象征。杀了他,就是往警察厅的脸上重重打一个耳光。警察没有铲除组织,警察没有来救她,警察和组织勾结,把她送回孤儿院。警察无能,警察腐败,她讨厌警察,她想宣泄自己的怒火,杀了这个人,正正好好。 他是高官,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不是一个具体的警察,他不会和她在路上擦肩而过,因为他出行自有车辆接送,他高高在上,尸位素餐,对底层人的苦难漠不关心。她生,他不关心,她死,他不关心,那她为什么要关心他的生死?她想死,拉他一起陪葬,在警察厅的脸上打一个耳光,告诉全天下的人,警察厅无能又腐败,正正好好。 琴酒为爱子的发言感到高兴,哈哈大笑起来。爱子接过照片,仔细查看。而波本压抑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怒火,再次开口:“她过安检时没枪,杀人时有枪,警察厅里装满监控,一定会仔细搜查,是谁给了她这把枪。卧底一定会被揪出来。” “那就被揪出来。”琴酒的态度里有一种漫不经心,“卧底就是用来牺牲的。” 卧底就是用来牺牲的。 听到这句话,波本立刻感到非常不舒服,他再次开口:“如果仔细谋划,那个卧底可以不用被揪出来,卧底潜伏进去,也要花很多时间和心血吧。” 琴酒摆了摆手:“这么多年,那个人还是小喽啰一个,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回来,用在这里,正正好好。” “而且,”琴酒似笑非笑地看向波本,“你这么担心别人做什么?难道你想接手这个卧底的工作,把枪带进去?” “怎么可能?”波本说,“我又不可能把枪带进去。但这步棋就这么废了,我还挺可惜的,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可以创造更大价值。” “怎么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我来联系那个卧底——” “不可能。”琴酒说,“卧底只有上线才能联系,不可能让其他人来联系。你有这个空,不如早点把朗姆的任务做完,从那个潜伏的店里退出来,做其他任务。” 波本只好闭嘴。 爱子开口了:“去刺杀前,我不想和波本住在一起。” 波本又惊又怒地看向爱子。她在说什么?她不和他住在一起,住到哪里?他又要怎么救她? “可以。”琴酒说,“让前台给你安排,住到组织的据点。” 爱子看了波本一眼,眼睛黑漆漆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波本捕捉到爱子轻蔑嘲弄的笑容,被激怒了。 “忘恩负义。”他竟然骂了出来。 “你要对我不利,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爱子冷冷看着他。 你以为我傻?你说要收拾我,要和我有一腿。我是想死,不是想被人欺负。 琴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人互撕。 “我之前对你不够好吗?”波本压低声音,充满怒火,不管琴酒就在旁边。 你竟然不相信我!我之前有真的揍你吗?我之前有闯进过你的房间吗?我要对你出手,我早就出手了,需要等到现在吗? “你知道你有什么目的。”爱子说。 你之前对我好,是为了试探冲矢昴,你我心知肚明,不要再装了。 波本已经从赤井秀一那里得知,爱子知道冲矢昴的真实身份了,他一下就捕捉到爱子的言外之意,又没法反驳,因为琴酒就在旁边,而他确实想用爱子试探冲矢昴。但琴酒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听出爱子的字面意思。他上下打量着爱子,怎么看都觉得她只是一个豆芽菜,一点女人的魅力都没有,就算是喜欢幼女,也不会喜欢这种连发育都没有发育的萝卜头吧,难不成波本喜欢养成系? 想到这里,琴酒感到恶心,更加对波本感到不耻,他冷冷开口:“你们给我滚出去。” 波本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愤愤地一拂衣袖,率先走出这个房间。 随她去吧!一个要拉警察陪葬的人,想去死,他也不拦着! 爱子在房间里又多留了一会儿,确定波本是真的走了,才慢吞吞往外走去。 离开房间前,她最后看了琴酒一眼,他已经坐回沙发上了,正在抽烟。他注意到她的视线,隔着烟雾,向她看来。 “怎么?”他挑起眉头,“你又不想死了?” “没有。”爱子垂下眼帘,走了出去,把房门关上。 她又成了一个人。 前台给了爱子一部新的手机,安排她住到一个类似于集体宿舍的地方,左右的邻居都是组织里的外勤。在等待卧底联系她的日子里,她只好自己负责一日三餐。有一天,她外出买菜回来,和一个外勤在楼道里迎面遇上。对方是一个超过一米八的高大男人,脸颊上有一道疤,眼神凶恶又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让她感到非常害怕。她连忙打开自己屋子的门,一溜烟钻进去,把门重重关上。她上了两道锁,检查了三遍,才抵着门坐到玄关,抱住双腿,把胸口压向膝盖,平息自己加速的心跳。 她有些后悔了。她应该和波本回去的。那天她气过头了,现在想想,波本可能只是像以前一样,嘴上放狠话。毕竟,他并没有真的揍过她,也没有闯进过她的房间。就算波本真的要欺负她,也好过被这么多陌生男人欺负。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不可能再去联系波本了。而且赤井秀一认识波本,她回去找波本,就会被赤井秀一找到,她不想见到赤井秀一。 想到这里,她走向厨房,拿起一把菜刀。 反正,她已经决定去死了,要是有人敢欺负她,她就先杀了对方,再杀了自己。 那个卧底联系上爱子,通过手机告知她刺杀的日期和放置手枪的位置,让她做好准备。爱子发消息回去问对方其他信息,发现这是一个只能单线联系的方式。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刺杀的日子越来越近,爱子的内心也越来越平静。她买了一把瑞士军刀,揣在怀里,一次买好几天的菜,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她已经为死亡,做好了所有准备。 但有一天,她路过街角的电话亭,忍不住走了过去。 她打开门,站到里面,又关上门。手撑着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终于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投了进去。 她拿起话筒,一个键一个键地按过去,先是几声忙音,然后电话就被接通了。 “您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的眼眶忍不住酸涩起来。 明明打好了腹稿,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一直没有说话,对方又问了一句您好,便也不出声了。 但电话没有挂断。 过了一会儿,对方犹豫的声音响起:“……爱子?是你吗?” 是独属于冲矢昴的温柔声线。 她急忙出声,怕自己的眼泪掉出眼眶。 “听我说话,不要打断我,不然我就挂电话。” “好的,”对方立刻答应,然后怕她误会,飞快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打断你,请说。” 那是一个温暖的黄昏,落日的光如流金般洒在大地上,她站在电话亭里,看着远处的天际线,一手紧紧握着话筒,一手捏着按键旁的玻璃挡板。 她开始说了。 “群马县木生町的警察相叶隼人和组织勾结,是我的仇人。木生町往东南方向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孤儿院,院长叫河村夫人,是组织的人,也是我的仇人。琴酒二十年前在这家孤儿院待过,现在他三十四岁。明美是琴酒杀的,她死前让我去美国大使馆找你申请蒸发密令,她从来没有恨过你。如果你为我报仇,我就原谅你。” 她一口气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几天后,刺杀的日期到了。她早早起床,洗了个澡,吹干头发,穿上最好的一套衣服,就启程去警察厅了。 第49章:“卧底并不比组织成员更高贵。” 降谷零和赤井秀一大吵了一架。 那天告别琴酒,降谷零立刻回了警察厅,安排零之小组的成员,二十四小时保护那个高官。等他终于有空坐下来喘一口气时,才想起他忘了什么。 他连忙摸出属于安室透的那部手机——不是属于降谷零的,是属于安室透的——就看到赤井秀一发来五封未读邮件。 只有五封,但每隔一小时发一封,看得出对方虽然着急但又逼着自己忍耐的心情。 降谷零只好打电话过去,电话一接通,对方就问他:“爱子呢?” 降谷零清了清嗓子,告诉赤井秀一:“她被琴酒安排,去自杀式袭击。” “那她人呢?” “住在组织据点,等待出任务。” “什么时候出任务?”赤井秀一问。 “我不知道。” “组织据点在哪?” “我也不知道。” 赤井秀一按住不断跳动的太阳穴,有些压抑不住怒火了:“那你这五个小时都在做什么?你不把她找出来,放任她去自杀式袭击?” 降谷零被赤井秀一两个问题接连问倒,有些心虚,但想到和爱子在琴酒那里发生的不愉快冲突,以及爱子要拉警察陪葬的行为,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起来:“首先,我没有放任她去自杀式袭击。我知道她的任务目标,派人做了干预,等她一出现,就把她拦下。其次,是你放跑了她,我去找她。最后,是你莽撞暴露身份,导致她对我不信任,使她拒绝和我回去,住到了组织据点。” 赤井秀一阖了阖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那她的任务目标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赤井秀一捏紧手机,仿佛要把手机捏碎。 “因为公安的保密原则吗?” “对。”降谷零开始打官腔,“虽然,我和你有口头的合作约定,但没有正式的联合搜查文件批准信息交换,这就是属于公安的保密信息。” 赤井秀一实在忍不住了:“我去你家,我们面谈。”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降谷零生气地瞪着电话,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明天他就搬家! 他们在降谷零的家中会合。 “你太卑鄙了。”降谷零打开家门,忍着怒火,“从广田那里套出我的地址。” “我没有从她那里套出你的地址。”赤井秀一说,跟着降谷零走进对方的家,把门关上,“是我悄悄跟踪她。” “那你就更卑鄙了!” 赤井秀一有些不耐烦:“我不想和你在这个问题上争论,我就问你,你要怎样才能告诉我爱子的任务目标?” 降谷零双臂抱胸:“你要知道任务目标做什么?再安排人去干预吗?” “对。”赤井秀一说。 “不需要。”降谷零冷冷看着赤井秀一,“公安的人足矣。” “我不是不信任你们的人。”赤井秀一说,“但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险。” “多一个人,多一份混乱。”降谷零不耐烦地挥手,“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她死的,你满意了吗?” 赤井秀一抿起嘴唇:“fbi的人不参与,仅我代表我个人参与,服从你的指挥,可以吗?” 这个高傲的男人低下了头。 降谷零惊讶地看向赤井秀一,他没想到,赤井秀一竟然为了广田爱子,愿意做出如此大的退让,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但是……不行。 涉及警察厅高官,已经属于国家机密了。 “不可以。”降谷零说。 赤井秀一怒视降谷零:“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谁过分?”降谷零往前走了一步,直视赤井秀一的眼睛,“fbi和公安的利益,本来就是不一致的。你们来日本调查组织,经过日本的同意了吗?而且,你装什么呢?当时在列车上,是不是你扔的那颗手榴弹?要不是你,雪莉会死吗?同样是宫野的妹妹,怎么偏偏对这个这么上心?雪莉才和宫野有血缘关系!你害了雪莉,你知道吗?” 窗户纸被戳破,剑拔弩张,火药味充斥在两个人之间。 “雪莉没死。”赤井秀一紧紧锁住降谷零的眼睛,“我们把她救下了。” 火气直冲降谷零的大脑:“她没死?你们把她救下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混蛋!” “为什么要告诉你?”赤井秀一反问,“你想把雪莉抓回组织,你才是想害她的那个人。” “组织需要她做实验,”降谷零感到焦躁,防御性地环起手臂,“她不会死的。” “她不会死,她就不会受到其他伤害了吗?她叛逃出组织,你再把她抓回去,她心理要承受多大压力?她会不会被组织严刑拷打?她会不会自杀?你想踩着她上位,你是个人吗?” “你也踩着苏格兰上位!”降谷零咆哮出来,“你看着他在你面前自杀!你才不是人!” 所有之前因为顾虑工藤夫妇,而没有在工藤宅谈开的问题,所有之前没解开但仍深深埋藏在心中的疙瘩,所有立场相悖的争锋,所有被压抑着的痛苦,都在此时此刻,如地雷般引爆。 赤井秀一往前走了一步。 降谷零往后退了一步,并摆出攻击的手势。 “你想在我家打架吗?fbi?” 这句话提醒到了赤井秀一。 这是降谷零的家,不是他的家,这是降谷零的国,不是他的国。降谷零是主人,他才是客人,那个不请自来的人。 赤井秀一静静注视着降谷零,然后,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社交安全距离是1.2米,现在他们距离2米。 但降谷零紧绷的神经并没有得到缓解,他呼吸急促起来,因为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摸到那扇真相之门,知道那个他不敢也不能知道的秘密。 赤井秀一静静看着降谷零。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追着苏格兰上了天台,苏格兰夺走他的枪,试图自杀。 他抓住了手枪的转筒,告诉苏格兰,他也是卧底。 然后脚步声响起,震耳欲聋,回荡在天台上。 他们一起看向脚步声的方向。 他的手松开了,于是一声枪响,苏格兰死了。 如果没有脚步声,他的手是绝对不会松开的。 但把责任推给别人,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懦夫的行为。 绿色的眼睛盯着紫色的眼睛,降谷零听到赤井秀一缓缓开口。 “是我的错。”他说,“我没有救下苏格兰,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抱歉。”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现在他们距离2.5米。 硝烟散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带着凉意,安抚了降谷零敏感的神经。 降谷零放下攻击的手势,干巴巴地开口:“所以我告诉你了,我会救下广田的,我和你不一样。” 又回到这个无解的问题上了。 赤井秀一按住太阳穴,阖了阖眼。 “你不能保证你能救下她,所以我要参与。人力有所不能及,你怎么敢这么狂妄,如此肯定你能救下她?” 赤井秀一的声音一直是冷静的,但他的用词总能激怒到降谷零。 “我狂妄?”降谷零觉得赤井秀一不可理喻,“我是不能保证。哪有什么事能百分百保证?照你这么说,所有事都不用做了,因为不能百分百保证!不要做卧底了,因为不能百分百保证安全,不要打击组织了,因为不能百分百保证所有人都被抓住。” 赤井秀一也觉得降谷零不可理喻,对方怎么就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呢? “这是不一样的。”赤井秀一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马虎。” “做卧底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吗?稍有不慎,我就死了。” 赤井秀一眼部的肌肉抽了抽,降谷零知道,赤井秀一被激怒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被赤井秀一激怒,现在,他终于激怒了赤井秀一。 但是降谷零不是故意的,他也很生气。 为什么赤井秀一要胡搅蛮缠?为什么赤井秀一就是听不懂他的意思?他已经向赤井秀一保证了,他会把广田爱子救下的。 当然,所有事都不能百分百保证,但他既然保证了,那至少也有百分之九十九。为什么要考虑剩下百分之一的概率?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在路上走着,从天而降一块砖头,这种百分之一的概率,又怎么能避免? 赤井秀一没有发火,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方向突破。 “她住的那个组织据点,你可否探查到?” “组织据点我探查不到。”降谷零说,“但我可以把知道组织据点的人抓过来审问。” “那就这么做。” “不可以。”降谷零说,“那个人是接头点的负责人,每天都要打卡,虽然是个小喽啰,但在这种关键的位子上,突然消失,立刻会引起注意。我把那个人抓来审问,而那个人今天只见过琴酒、我和广田。我的卧底身份立刻暴露。” 卧底、卧底、卧底。降谷零张口就是卧底,闭口就是卧底。赤井秀一终于被磨得没了耐性。 “你又不要暴露你自己,又不告诉我公安的保密信息,哪有这么美的事?” 降谷零也被磨得没了耐性:“注意你的言辞,fbi!是你放跑了广田!她去刺杀你,那么好的机会,被你错过。现在她重新回到组织,当然是处处掣肘。” “哪里掣肘了?”赤井秀一又往前走了一步,“你告诉我她的任务目标,我们一起准备,你会死吗?” 然后赤井秀一突然明白了:“她要去袭击的是你们的人,是不是?” “我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降谷零冷冷开口,紫色的眼珠紧紧盯着赤井秀一。 “既然是你们的人,你更应该告诉我了。”赤井秀一说,“万一她袭击任务目标时,你们的人出于同僚情谊,阻拦她时下手重了,怎么办?” 这句话说得已经很隐晦了,实际上,赤井秀一真正担心的,不是下手重不重的问题,而是保护任务目标的人,因为同为警察看不惯,故意对她下黑手,甚至将她立刻击毙。 降谷零读懂了赤井秀一的潜台词,感到出离愤怒:“你觉得我们会做这种事吗?与其问我们会不会做这种事,你为什么不问问她为什么要刺杀警察?” “这很难理解吗?她是组织里的人。” “她是组织里的人,她就要拉警察陪葬?”降谷零冷笑,“那我看也没必要花那么多心思救她了。还给她申请蒸发密令,她根本不会通过政审的。” “你什么意思?”赤井秀一眯起眼睛。 “她杀过很多人。”降谷零看着赤井秀一,“当然,我也知道,你们荤素不忌,什么人都可以做污点证人。” “你亲眼见她杀过很多人?” “她和我出任务,在我面前杀了一个人。” “她和你出任务,你让她杀人?”赤井秀一感到出离愤怒,“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她是未成年人,出生在组织,没有选择,你是成年人,是卧底,你和她出任务,应该是你去杀人,你去做那件事。你怎么能把责任推给她?” 他没有让她去杀人。 降谷零张嘴,想辩驳,却发不出声音。 那一天,又发生了什么? “组织要这个人的命。”他看着她,“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她看着任务对象,他看着她。 “你要是下不去手就算了。”他假装不满,随时准备替她出手,或阻止她出手。 但她的动作太快了。 他的手刚刚伸到一半,她就把对方的喉咙割开了。 “我通过考核了吗?”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又补了一刀。 “他死了,”她对他说,“不会再发出声音了。” 他真的没有让她去杀人吗? 降谷零又感到焦躁了,再次防御性地环起手臂,但赤井秀一并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清白?双手干干净净的,没有沾过血。所以你瞧不起她,瞧不起她杀过人,瞧不起她去刺杀警察。” “我杀过人。”降谷零突兀地说道,语气短促。 “你们是一样的。”赤井秀一说,“杀手取人性命,你的情报也取人性命。每杀死一个人,需要无数人一起合谋,每个人都有罪。”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事吗?”降谷零暴躁起来,“我做卧底,当然是——” “卧底并不比组织成员更高贵。”赤井秀一打断降谷零的话,“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穿过死亡的帷幔,所有人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称量所有的罪恶和善行,功不抵过,过不消功。 我们卧底,和他们组织成员,是一样的。 我们犯下了同样的罪恶,我们手上沾满了同样的鲜血,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不清白,我们也不清白。 就像是一支箭射穿降谷零的心脏,长久不愿意面对的窗户纸被戳破,伤疤被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创口。 “卧底杀人是为了最终的正义目标。”他几乎是机械性地开口、背诵、重复。 而组织成员不是。 所以卧底和组织成员是不一样的。 赤井秀一笑了,他竟然笑了。 多么嘲弄的笑,多么讽刺的笑,多么悲伤的笑,多么苍凉的笑。 在漫长的岁月里,在无尽的痛苦里,在孤独里,在愧疚里,在重要的人的死亡里,在梦里,在现实里,在一发发打出的子弹里,在那些无辜者或不无辜者的鲜血里,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没有什么最终的正义目标,如果要为此牺牲无数的人。” 为了达成最终的正义目标,到底要牺牲多少人?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值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样的正义,是正义吗?对那些死去的人,是正义吗? “那是必要的牺牲,那是必要的代价。”降谷零说。 总得有人牺牲,总得有人死去,没有牺牲,那些艰巨的目标便永远无法达成,死去的人,也将更多更多。 “那就去牺牲你自己,不要去牺牲别人。”赤井秀一看着降谷零,“让那些愿意牺牲的人牺牲自己,让那些不愿意牺牲的人活下去。” 如果再来一次,如果知道之后会发生的所有事,他还会选择,利用宫野明美,进入组织吗? 当时的他别无选择,但真的是这样吗? 这将是他用一生去背负的罪恶。 “那么多人自愿牺牲了,你该背负着他们的遗愿继续走下去,而不是想着儿女情长,破坏了大局。”降谷零的语气充满谴责。 “我是自私的。”赤井秀一说,“我打击组织是为了寻找重要的人,加入fbi是为了打击组织。如果我不能保护我剩下的重要的人,我又为什么要打击组织呢?” “你打击组织时,就应该意识到,你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去风险。” “是的,我已经狠狠吃到教训了。但你呢?降谷君?你执意把我排斥在外,只让你们的人介入爱子的任务,你觉得这没有风险吗?” 降谷零沉默地盯着赤井秀一。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他们都是强势固执的男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于是赤井秀一拂袖而去,把门重重摔上了。 而降谷零站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国里,突然感到深深的疲倦和孤独。 这栋屋子里本来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但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要去死了,而阻止那个人的工作,落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傲慢,因为他的自卑。 他不想fbi介入公安,就像他不喜美国插手日本。 这是日本的事,这是公安的事。 如果救下一个日本国民,保护一个警察厅高官,还需要美国和fbi介入,就是他的无能,公安的无能,日本的无能。 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能骗得过他自己吗? 是他不喜欢她,是他不愿意为了她退让,所以他不愿意让赤井秀一加入,不愿意让那1%的风险往下再降一点。 因为她在他面前杀人,因为她要拉警察陪葬,因为她不是他的重要的人。 他坐进沙发里,捂住了自己的脸。 赤井秀一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 ——“卧底并不比组织成员更高贵。” ——“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 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他们?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身份。 我们是卧底,他们是组织成员。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国籍。 我们是日本人,他们是美国人。 我们是公安,他们是fbi。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距离。 “玩完了,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不要让对方开车送你回家。” “我对你不好吗?我给你做饭,给你买衣服,带你出去吃饭。你住在我家!” 有时候,划分我们和他们的是亲近程度。 “你以为我愿意住在你家吗?我才不要住在你家!” “你知道你有什么目的。” 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他们? 他走进她的房间,看到床上那只毛绒兔子,她还给兔子换了新衣服,穿在兔子身上,显得分外滑稽。 兔子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兔子。 这个兔子里有窃听器和信号定位器吗? 应该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天在工藤宅,或者今天在他家里,赤井秀一肯定会说出来,指责他对她不好,指责他有疑心病,连一个小女孩的玩具都不放过。 他看向书桌,上面还摆着那块玻璃碎片。 他拿起碎片,注意到那锋利的边缘多出了很多干涸的血迹。 难道她用它自残?他的脑海里划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把玻璃碎片放回了桌上,椅子上放着她的书包,是昨天晚上,她跑出门后落在玄关的,他把它拿了进来,放在她的椅子上。 他拉开书包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那张数学试卷飘了出来。 他拿起一看,她考了58分。 这算什么进步很大……难道她之前都考二三十分吗? 他拉开书桌下的抽屉,翻找她以前的数学试卷。 22分。 那真的是进步很大。 然后他意识到,他其实从来不了解她。 老师打电话给他,说她数学成绩很差还不听课,他打电话给老师,拜托老师卷子出得简单一点,但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具体成绩。 是他的错吗?不够关心她?让她走上了这条路。 他把书包放到地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发起呆来。 ——“我没有救下苏格兰,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抱歉。” 赤井秀一为苏格兰感到抱歉,他又何尝不为广田爱子感到抱歉? 她在他身边呆了五个多月,他却没有一点作为,直到她离开,去刺杀警视监,他才找人介入,干预她的任务。 他有千种借口,万种理由,比如把她交给公安,自己的卧底身份会引起怀疑,比如让她假死,琴酒会紧紧盯上他。 就像莱伊追杀苏格兰,两个人都是卧底,一个人在天台自杀,一个人在组织里节节高升。 他恨赤井秀一,是因为赤井秀一没有救下诸伏景光吗? 不完全是。 他也没有救下诸伏景光。 他恨赤井秀一,是因为赤井秀一是卧底吗? 不完全是。 他也是卧底。 后来他才明白,他恨赤井秀一,就是在恨他自己。 恨身为卧底的自己,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你不能保证你能救下她,所以我要参与。” 赤井秀一没有救下诸伏景光,他会救不下广田爱子吗? ——“我已经狠狠吃到教训了。但你呢?降谷君?” 电话响起,降谷零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是哪个工作狂,这个点找他? 他站起来走向客厅,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机。 是赤井秀一。 他接通电话,赤井秀一的声音响起。 “抱歉。”那个男人,那个从来没有直接道过歉的男人,在他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今天,第一次对他道歉,“我之前有些话,说得太过火了。” 降谷零没有吭声。 赤井秀一继续开口:“我没有立场请求你告诉我爱子的任务目标,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任何条件,只要我能做到。” “不必了。”降谷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我告诉你。具体信息等一会儿发你手机,注意查收。”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第50章:“公安就是我的一切。” 上野诗织今年43岁,终于做上了警视正的位置,她是职业组,从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进入警察大学校,根正苗红,本该像其他大学一毕业就考入职业组的同僚,33岁成为警视正,40岁成为警视长,但她每一步提拔,都比通常情况晚了几年,如此累积下来,到了43岁,竟比所有相同出身的同僚,都低了一个级别。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日本重男轻女,女性在职场里有着天然的玻璃天花板,对自己仕途会非常坎坷的事实,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升到警视正,已经谢天谢地。 上野诗织没有结婚,年轻时谈过几个男朋友,三十岁后就一直单身。她的父母和家族都很普通,走到今天,全靠她的努力,以及出身东大的优势。职业组大多出身东大,因此,即使父母或亲家无法在仕途上有所支持,凭着刻苦和天赋考入东大,也能获得无数校友资源。 大部分人尊敬上野诗织,但更多人恨上野诗织,其中,一些人又尊敬她,又恨她。因为她追求正义,不是结果正义,而是程序正义,并把维持日本警察的公正和法治作为自己毕生的梦想来实现。因此,她阻了很多人的道,把很多与罪犯勾结的高官拉下了马,把很多能力极强却贪污腐败的警察送进了监狱,把很多不按规章办事酿成恶劣后果的公安革了职。 这是上野诗织调入日本警察厅中央指挥中心的第一周,作为领警视正警衔的秘密理事官黑田兵卫事实上的下级,警衔上的同级,不知情者中的上级,她有权监督零之小组以及下辖所有公安的工作。 黑田兵卫敲响上野诗织的办公室门,上野诗织的声音响起:“请进。” 黑田兵卫的动作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打开门,上野诗织头也不抬,坐在老板椅里,一页一页翻着档案,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指了指旁边的空桌子:“请放到这里。” “是我。”黑田兵卫的声音响起,上野诗织才抬起头来。 “原来是黑田管理官。”她站了起来,“竟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公安的机密资料,不敢假以他手。”黑田兵卫把档案从小推车上搬到桌子上,“上野警官来这里也有一周了,这些资料,都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黑田兵卫的语气里有一丝针对,这是当然的。上野诗织只有43岁,还是女性,男性长官敲门,却不出来迎接。她说不知道敲门的是他,完全的借口,之前都是他来送资料的,这次又怎么会例外?当然,这只是轻微的不满,更多的不满,来自上野诗织的空降。在事实上应该成为警视长的上野诗织,在警察厅的名声并不算好,人们轻蔑又畏惧地称她为“教条警察”,或许,这也是她到现在都只是警视正的原因。她一进警备局警备企画课,就要求看过往的机密资料,明摆着,是上面对零之小组的行事方式感到不满,用上野诗织来个下马威,而她竟也愿意被当成刀来使。 “当然,”上野诗织微微一笑,从旁边一摞档案的最上面拿出一本,摊开放在桌上,展示给黑田兵卫看,“这位f君,为什么没有个人资料?” 看着被上野诗织手指敲打的代号,黑田兵卫陷入了沉默。 这么多机密程度参差不齐的档案,仅仅一周,她就找到了最机密之处。 “这位f君的个人资料需要保密。” 上野诗织从桌子背后走了出来。 “黑田警官,”她开口,“您是在质疑我的忠诚吗?被调到警备企画课前,我和您的所有下属一样,被全方位调查了很长时间。我想象不出,在我这个级别,有什么机密资料是我不能看的。” 遇上教条警察,连秘密理事官黑田兵卫都感到头痛。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他不告诉她,就是在性别歧视她,他只好说出真相:“他是卧底,卧底的个人资料只有上线才能看到。” 上野诗织哦了一声:“f君是卧底?那为什么,我至少在三个任务报告中看到他的名字?” 她走回办公桌后,从那一摞档案中又拿出两本,摊开放到桌上。黑田兵卫望过去,发现除了刚才的普拉米亚炸弹犯案,剩下的一个是警察厅服务器室入侵事件,另一个则是物联网恐袭。 黑田兵卫又陷入了沉默。 这些任务报告是哪个不长眼的公安写的?简直是榆木脑袋!为什么要把f君写进去?偏偏所有涉及f君的任务都被上野诗织找出来了! 上野诗织拿着这三份档案,看着黑田兵卫:“卧底在其他地方卧底期间,是不可以入厅做本职工作的吧?” 确实是这样的,因为卧底可能会被策反,所以只有上线可以和卧底联系。但降谷零太优秀,忠诚又毋庸置疑,而最近零之小组非常缺人手,所以黑田兵卫破格允许降谷零入厅工作,以f君为代号,隐藏在风见裕也背后,指挥零之小组中的其他公安。 上野诗织见黑田兵卫说不出话,心中有数了,把档案放回桌子上。 “我想,这位f君应该是黑田警官的得力干将吧。” “是的,”黑田兵卫找回了声音,“所以……” “所以,这样的行为更不能被容许。”上野诗织打断黑田兵卫。 她把物联网恐袭的档案往后迅速翻了几页,黑田兵卫看到有些地方被红笔圈了出来,但她翻得太快,他没有看清。 “在真凶未明的情况下,将毛利小五郎收为嫌疑犯看押,使此案从事故转为案件,让公安警察有更多时间寻找真正的嫌疑犯。”上野诗织捧起档案,一字一句念出,声音里充满怒火,“这是纯粹的栽赃陷害!对公民个人权利的侵犯!” “不可能。”黑田兵卫下意识否认,“档案上不可能这么写。” “很抱歉,档案上就是这么写的。”上野诗织从档案后抬起头,看向黑田兵卫。 黑田兵卫更生气了。这已经不是榆木脑袋了,这是猪脑袋!让他知道是哪个公安这么笨,他立刻就把对方革职。 “物联网恐袭涉及国家安全和日本的脸面,此事实属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黑田兵卫沉声说道,“毛利小五郎并未受到任何伤害。” 上野诗织冷笑,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您承认了。” 黑田兵卫立刻明白自己被套话了,他猛地从上野诗织手上夺过档案,一翻,发现档案果然没有这么写,红圈也是上野诗织随便画的。他瞪着上野诗织:“你——!” 上野诗织伸出手,对着桌子对面的老板椅比了个请字:“黑田警官别生气,请坐,我们来谈谈。” 黑田兵卫只好坐下,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感到如此紧张和局促不安,还是因为一个比他年轻的女人。 “您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吗?”上野诗织为黑田兵卫倒了一杯茶,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黑田兵卫沉吟了一会儿。他也觉得这件事降谷零有些做过火了,毛利小五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说陷害就陷害呢?但毛利小五郎心大,经历这么一遭,竟像个无事人。既然没有造成恶劣后果,案子也确实被很快解决,他便只口头警告了一下降谷零,让对方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有人举报。”他说。 “没错。”上野诗织喝了一口茶,“不然,我也不会知道得那么详细,也不会被调到这里。” 果然。黑田兵卫的心沉了下去。上面要拿零之小组开刀,降谷零正好撞到枪口上,被选中杀鸡儆猴,应该是逃不过受到惩罚的命运了。 “那您看要怎么处理呢?” “既然是卧底,在潜伏没有结束的期间,就先按规矩退厅吧。” “当然。”黑田兵卫松了一口气。非常好非常有分寸的处理结果,卧底本就不应该入厅,让降谷零暂时退厅,安分做卧底,也是对降谷零的保护,减少卧底身份暴露的风险。 “等潜伏结束,再做其他处理。”上野诗织见黑田兵卫高兴起来,不由提醒对方: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没完。 “当然当然。”黑田兵卫满口答应,心里却想:上面只是现在派你来杀杀我们威风,等你走了,降谷零潜伏结束,这里还不是我说的算? 上野诗织见黑田兵卫答应得如此之快,就知道黑田兵卫心里在想什么了。但她没说什么,收齐三个报告,合上放回档案堆里。 降谷零听到自己要暂时退厅的消息,非常愤怒,不顾黑田兵卫阻拦,执意要去见上野诗织。 “你去见她,也不会改变她的决定,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黑田兵卫说。 “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降谷零说,“让我去向上野警官陈情。” “你有什么必须要留下的理由?”黑田兵卫不解,“你不是卧底吗?” 但广田爱子刺杀警视监在即,降谷零不放心假以他人之手,想亲自坐镇警察厅。 降谷零有苦说不出,又无法开口,告诉黑田兵卫事实。因为他知道,黑田兵卫一定会以“你太操心”的理由把他反驳回去。而且,说到底,这件事也怪他,没有处理好物联网袭击一案。 “让我去向上野警官道歉。”降谷零说。 “这就不用了吧。”黑田兵卫说,“你也是按照公安的常规手段做事,只是稍微激进了一点。而且,就算要道歉,不应该向毛利小五郎道歉吗?为什么要向上野警官道歉?” “为什么不向我道歉?”上野诗织推开门,两个人吃惊地看向她,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二位的机密对谈了?” “这里不是只有管理官的权限可以刷开吗?”降谷零看了一眼黑田兵卫,又看了一眼上野诗织。 “很抱歉,目前,我的权限和黑田警官的权限是一样的。” 黑田兵卫捂住额头,他完全忘了这一茬,上野诗织是警视正,权限当然和他一样。以前这里只有他是警视正,可以刷开这间有暗门的谈话室,便用来接见降谷零。上野诗织来了以后,他用习惯了,竟然没有换地方。 “您就是f君吧。”上野诗织看向降谷零,“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降谷零看了一眼黑田兵卫,黑田兵卫岿然不动,显然是不准备走了。 降谷零只好开口:“请您让我在警察厅继续任职下去。” “不可以。”上野诗织果然一口拒绝。 降谷零微微低下头:“在警察厅的工作,和卧底的工作,并不会产生冲突,还请您放心。我的忠诚经过考验,绝不会有变节的可能。” “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上野诗织的语气沉了下去,“这是对您滥用职权的惩罚,现在只是退厅,如果您执意留下,就是革职。” 降谷零愣住了。 革职?多么严重的词。他,降谷零,被革职?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 黑田兵卫清了一下嗓子。 “降谷,”黑田兵卫说,“你和我出来。” 降谷零跟着黑田兵卫从暗门走到旁边黑田兵卫的办公室里。 “你不要和教条警察对着干。”黑田兵卫对降谷零说,“她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就暂时退厅,避一避她的锋芒,等她调走了,再回厅工作。” 降谷零低着头没说话。 “你又要潜伏,又在咖啡厅打工,又来警察厅上班,不累吗?这段时间啊,你就安安稳稳地退厅,休息休息,做好卧底工作,不要把身体搞垮了。你是我的得力干将,我还指望你再工作五十年呢。” 降谷零还是没出声。 黑田兵卫拍了拍降谷零的肩膀:“好了,去和上野警官认个错吧。” 降谷零一声不吭地跟着黑田兵卫走回了谈话室,上野诗织正在喝茶,见他们走回来,挑了一下眉头:“悄悄话说好了?” 降谷零开口:“请您允许我在警察厅留到目前的任务结束。” 黑田兵卫吃了一惊,这小子,怎么这么倔? 上野诗织把杯子放下,看向降谷零。 “我知道那个任务。”她说,“保护佐佐木警视监,以防刺杀,是不是?” 降谷零嘴唇动了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个任务,”上野诗织看向降谷零,“虽然消息是从你这里传递出来的,但涉及警视监,就是警察厅的工作了。你身为卧底,理应避嫌。” 降谷零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有些生气了。但上野诗织是他的上级,他不能违抗对方的命令,只好据理力争。 “卧底和保护警视监不冲突。”降谷零说,“有我在,佐佐木警视监更安全。” “所以你是在质疑其他公安的能力,是不是?”上野诗织看向降谷零,“没有你,对佐佐木警视监的保护就会不成功,是不是?” 降谷零开始感到眩晕,他有种预感,今天他要栽在这个女人手上了。 这就是赤井秀一那天面对他的感受吗?这就是被执意排除在外,却又因为不放心,想要亲自参与的感受吗? “当然不是。”黑田兵卫出声,拉了一下降谷零的胳膊,“这小子不能接受退厅,在这说胡话呢。” 上野诗织的脸转向谈话室的窗户,不再看降谷零,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幽诡的微笑。 而降谷零捕捉到了。 他立刻被激怒,盯着上野诗织,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是故意的。” 黑田兵卫猛地拍了一下降谷零的后背,这是对上级能说的话吗? 上野诗织没有生气,相反,她转过头,笑意盈盈地看向降谷零:“早不退晚不退,让您在这个时候退厅吗?是的,我是故意的。” 降谷零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弯腰,全身肌肉绷紧,手撑在会议桌上,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怒视着上野诗织:“为什么?” 上野诗织只有一米六,身体还陷在老板椅里,被一个一米八的青壮男人圈在会议桌前,却一点不感到紧张。她悠悠地转了一下老板椅,正面迎接降谷零充满压迫的俯视。 “因为您很看重这个任务,最近一直在加班,而我了解到了。”上野诗织双手交握,手肘撑在老板椅的靠手上,抵着下巴,抬头看着降谷零的紫色眼睛,“我说了,这是对您滥用职权的惩罚。” 黑田兵卫吃了一惊,他都不知道降谷零最近一直在加班,上野诗织是怎么知道的?真是蛇打七寸,要让降谷零狠狠痛一下。 但他还是伸手,握住了降谷零的胳膊,让对方不要在气头上,对上野诗织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降谷零阖了阖眼,又睁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公安的行事准则,就是不惜任何代价,即使牺牲一切,也要保护国家安全。我没有滥用职权,我只是在做我分内的事。” 这怎么能放在明面上说呢?黑田兵卫感觉事情往脱轨的方向滑去了。 “不惜任何代价?即使牺牲一切?哪条准则上写了这样的话?”上野诗织挑眉,翘起二郎腿。 黑田兵卫又清了清喉咙:“这不,是我们公安内部……” “黑田警官,”上野诗织打断黑田兵卫,“请不要纵容您的下属,替您的下属出头,您这样做,只会害了他。” 黑田兵卫只好捏了捏降谷零的胳膊。 不要再争辩啦!赶快认错!再这样下去,你就不是退厅那么简单了! 降谷零死死盯着上野诗织,而上野诗织悠悠抛下另一枚炸弹。 “我觉得,”她说,“您卧底久了,行事风格染上了罪犯不好的习惯,已带入到公安工作中。所以,我会向上面建议,在您潜伏结束后,停职一段时间,留待观察。” 降谷零心跳都停了。要不是黑田兵卫握住了他的另外一条胳膊,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一拳揍上这个老妖婆的脸。 “您是不是太过分了?”黑田兵卫沉声说道。 停职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很微妙,可长可短,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甚至十几年,如果真要等上十几年,降谷零的仕途也算废掉了。 “公安就是我的一切。”降谷零决定低头,“请您收回成命,我向您道歉。” 上野诗织站了起来,降谷零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降谷零这才注意到,上野诗织并没有穿高跟鞋,也没有穿一步裙,她穿的是宽松的西装长裤,脚上一双锃亮的女士皮鞋,配上西装衬衫,简直气势凌人。 “您做卧底前,招募您的警察没有告诉过您吗?即使卧底潜伏结束,通过留观期,也是不可以身居要位的。”上野诗织看着降谷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是卧底,都有变节的可能。卧底被敌人策反,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降谷零的呼吸轻了,他感到心猛地沉了下去。 当年在办公室,那个招募他的警察确实对他说了很多很多的准则。但说完那些准则后,仿佛是怕吓退他,那个警察又加了一句:“但凡事总有例外。” 他一直以为,他就是那个例外。他进入组织卧底,拿到代号,成为情报屋,申请调到欧洲,和欧洲的情报机构合作,再调回日本,进入警察厅工作,大部分时候都是顺利的。黑田兵卫器重他,让他做零之小组的组长,对他的许多工作不闻不问,即使物联网恐袭案他把毛利小五郎牵扯进来,黑田兵卫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骂了他几句。因为太过顺风顺水,所以他对自己有种自信,觉得他能掌控好一切,能处理好一切。不能掌控的那一些,不是有赤井秀一干扰,就是有赤井秀一干扰。 但现在,他又碰到一只拦路虎,还是直接把路堵死的那种超大拦路虎,和赤井秀一远远不是一个量级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降谷零说,感到自己的眼里有了泪光,“我不是自愿的。我想继续工作。” 上野诗织向前走了一步,错身在降谷零的耳边细语:“您不是说,公安的行事准则,就是不惜任何代价,即使牺牲一切,也要保护国家安全吗?” 降谷零迟疑地说了声“是”,摸不清上野诗织要干什么。 然后上野诗织缓缓开口:“您的停职,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代价。” 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降谷零的心上,他感觉自己要晕倒了。 黑田兵卫倒吸一口凉气。 “你太过分了!”他指责上野诗织,“你和我们,什么仇什么怨?竟然说出这种话。” 上野诗织的面容变得冷肃起来,就像宣判完罪行后施以制裁的正义女神,就像亲手斩下敌人头颅的复仇女神。 “我的亲人被不按照流程办事的警察逮捕,以莫须有的罪名在狱里待了几个月,出来后丢了工作,便自杀了。”她说,看着身形变得摇摇欲坠的降谷零,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所以,我生平最讨厌,不择手段的公安警察。” 黑田兵卫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黑田警官,我并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我也只是按规章办事。”上野诗织再接再厉,看着降谷零,却对黑田兵卫说话,“大概,这就是命吧。就像毛利先生被您的下属选中,您的下属,也被我选中。” 什么是杀人诛心?这就是杀人诛心。 就在这时,降谷零耳麦里响起了风见裕也的声音。 “降谷先生,”风见裕也的声音中难掩激动,“任务目标出现了——” 对于公安而言,任务目标,不是广田爱子的刺杀对象,而是广田爱子本人。 降谷零夺门而出,而上野诗织眉毛动了一下,追着降谷零也跑了出去,黑田兵卫看着一眨眼就消失的两个人,在心里长叹一声气,也跟了上去。 第51章:“你还记得我吗?” 公安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自从风见裕也说佐佐木警视监会遭到刺杀,公安们都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一定要保护好正义的佐佐木警视监。 终于,那个犯人出现了。 五六个公安在指挥室里盯着大屏幕上的实时监控影像,更多公安隐藏在人群中,随时准备出手。 他们看着那个犯人过了安检,上了三楼,然后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下。 “这不是佐佐木警视监的办公室。”跟踪犯人的公安压住耳朵里的耳麦,悄悄报告指挥室,“情报出错了吗?” 风见裕也扶了一下镜框,降谷零还没现身,指挥室暂时由他指挥:“犯人——不,任务目标要和卧底交接武器,或许这是卧底的办公室。” 但犯人盯着办公室看了五分钟,没有敲门,没有做多余动作,就离开了。 跟踪的公安走近办公室,念出了上面的名牌: “福万警视长。” 爱子走进女厕所,上了趟卫生间,又洗了把脸。 出来后,她没有上楼,而是往来的方向走去。 她刚转过一个拐角,就看到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个男人侧着脸和身边的女人说了什么。 然后那个男人转过头,看到了爱子。 “日本有很多稀有姓氏,这是拥有这些姓氏的人与众不同的标志……在日本,排行前三的稀有姓氏分别是蚬、鲷津和足袋抜,都只有十个人姓……福万排行第十九,全国只有二百八十个人姓……” “福万先生,爱子没醒,您还要见她吗?” “让我好好看看,我们的胜利者长什么样。” “二十年了,我们终于又等到一个胜利者。多么漂亮的技巧,多么锐利的意志,还有那充满爆发力的身体。每场决斗都极富美感,尤其是最后那一场,纯粹的暴力美学。” “伤疤是勇士的勋章。” “你们要看好她,不要让她自杀。” “时隔二十年的胜利者,我喜欢,很有命运的味道。” “这就是命中注定的轮回啊,之前那位被你们栽培成了很好的杀手,我期待这一位长大后的样子。” 那间办公室上的名牌,是“福万警视长”。 爱子盯着那个男人,慢慢往前走去,那个男人已经不看她了,继续和身边的女人说话,女人笑着奉承他。 他的声音飘了过来,很熟悉,他的侧脸,也很熟悉。 “你还记得我吗?”爱子突然出声,声音很轻,卡在两个人对话的空档。 但男人听到了,他疑惑地转过头,看向爱子。 然后爱子知道了,他根本不记得她。 电光火石之间,枪就从袖口滑了出来,她握住,打开保险,对准福万。 降谷零往指挥室跑去,身后跟着上野诗织。 他的耳朵里其实有两个耳麦,他先关掉一个,对另一个说:“她出现了。”然后再关掉另一个,对第一个说:“现在什么情况?” “任务目标往三楼走去了,应该是准备和卧底交接武器。” “好,”降谷零说,“一切按原计划执行。” 降谷零出现在了指挥室,上野诗织也跟了进来,过了一会儿,黑田兵卫也出现了。 “现在什么情况?”降谷零问。 “任务目标进了女厕所。”风见裕也指着屏幕上的监控,“但不知道是去上厕所,还是去取武器。” 降谷零思考了一会儿:“那就等她出来,如果她只是上厕所,我们就没法顺着武器的线索,找到卧底。” 降谷零跑得太快了,为了不被甩掉,上野诗织只好紧紧跟上,现在她捂着自己的腰,气喘吁吁地问:“如果她有了武器,佐佐木警视监不是很危险吗?” 降谷零不想回答上野诗织的问题,但风见裕也回答了。 “通往佐佐木警视监办公室的过道上有一个拐角,我们在那里埋伏了人手,等任务目标一出现,就用电击枪将她放倒。” “犯人从女厕所出来了。”一个公安说道。 降谷零推开站在屏幕前的那个公安,挤到了屏幕面前,上野诗织不甘示弱,也挤到了降谷零的身边,把风见裕也推开。 “她袖子里多了武器。”降谷零很笃定地说道,然后他转向那个公安,“注意你的用词,她是任务目标,不是犯人。” 那个公安眨了眨眼,看向同样被推开的风见裕也,用眼神问对方:怎么回事?只是一个用词而已。 风见裕也用眼神回他:我也不知道,但你最好注意点。 上野诗织讥讽:“我想,您才应该注意用词。在保护佐佐木警视监的任务中,这个人就是犯人。” 降谷零阖了阖眼睛,努力忍住脾气,不想和上野诗织在这种细枝末节上争吵,但就在他阖眼的瞬间,上野诗织突然尖叫到:“犯人开枪了!” 降谷零猛地看向大屏幕,爱子已经掏出了枪,对着一个不知名的陌生男人。 “犯人没有开枪。”实地跟踪的公安在耳麦里说道,声音通过公放回荡在指挥室里,“犯人举枪对着一个男人,不知道是谁,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傻眼了,上野诗织阴阳怪气道:“看来你们公安也不是事事尽在掌控啊。” 女人尖叫起来,而福万很冷静,他慢慢举起双手,对女人说:“安静!” 女人安静下来,也举起了双手。 爱子双手握枪,枪口对着福万,感到内心冰冷无比。 “你还记得我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福万回答道。 “在孤儿院,你还记得我吗?” 福万的眼神闪了一下,他仔细打量爱子,这才回忆起什么,脸上划过一丝惊讶的表情。 他的神情变化很细微,但爱子没有错过。 “你认不认罪!”她咆哮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福万又重复了一遍。 “是福万警视长。”跟踪的公安想起了犯人驻足的办公室和上面的名牌,拉过一旁的警察,向对方确认了一番。 指挥室里,上野诗织拍了一下桌子:“派狙击手!” “我不允许!”降谷零怒视上野诗织。 “我是你的上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不允许?”上野诗织也怒目回视,“全国只有545位警视长,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福万警视长要是有任何闪失,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灵光一闪,降谷零竟然说:“她是美国公民的家属,你派狙击手伤害到她,会造成两国外交矛盾。” 上野诗织卡壳了一下,随即反唇相讥:“就算是美国公民,在日本的土地上犯法,也要遵守日本的法律。如果有什么责任,我担着。” “你和黑帮勾结,你是个罪犯!”爱子死死盯着福万,感到泪水从眼眶里流出,从心脏里流出,从血管里流出,犹如鲜血,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像花朵一样绽放。 从地下室出来后,躺在病床上,她虽然不愿醒来,但耳朵依旧能捕捉到外界的声音。 她听到一个名为福万的男人和河村夫人的对话,她听到这个名为福万的男人,准确地描述出她在地下室里所做的事,并轻佻地称之为“暴力美学”。 所以在地下室里的一切,那些舍命相搏,那些以命换命,那些赌上性命的决斗,那一刀又一刀,杀死对方又杀死自己的痛苦,那迎着刀锋而上,让刀在身体里越扎越深,以此杀死对方的觉悟,都是别人眼中的表演,别人嘴里的谈资,所谓的“暴力美学”。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梦。 那道床帘撩开,那张侧脸一闪而过。 触碰太轻了,床边的重量也太轻了。 但她站在那间办公室门口,看着名牌,冥冥之中,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这个福万警视长,就是孤儿院里的那个男人,她的仇人。 那个梦,是真的。 但二百八十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可能就被她遇上?还偏偏在东京的警察厅。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个男人不是,她应该去刺杀她真正的目标。 但她挪不开脚步。 “我没有和黑帮勾结。”福万说道,“你空口白牙诬陷我,有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爱子说道,“还有河村夫人。” “我不认识你说的河村夫人。” “孤儿院院子里有监控,你进出孤儿院时一定被拍到了。” “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孤儿院是什么,”福万说,“小妹妹,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叫她小妹妹。 爱子拿枪的手开始颤抖。 “你装什么好人!”爱子嘶吼,“你逼我杀人!” “这一定有什么误会。”福万说道,“我是警察,怎么可能逼你杀人?你情绪太激动了,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聊聊。” 在她拔枪时,走廊两端就有几个警察掏枪了,冷森森的枪口对着爱子,让她感到害怕,只能更加用力地握住手枪,就像握着她的保命符,就像握着她的催命符。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看着我杀人,你说我技巧很漂亮,你说那是暴力美学。” 福万的眼睛闪了闪:“所以是你自己杀的人。” 他给她设了一个陷阱,而她一无所知地跳了进去。 “是我自己杀的人,但是,是你逼我的!”爱子咆哮。 “我怎么可能逼你杀人?拿枪指着你杀人?警察退厅是不能配枪的,你的枪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你自己决定要杀人,自己动手杀的人。” 爱子开始感到无助,就像是回到了那家孤儿院,她被哲也和胜太攻击,却被栽赃是她先动的手。她环顾四周,发现明明所有人都见证了真相,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替她出头。 他们都避开了她的眼神。 泪水滚落,流进她的嘴角,比血还要咸,比血还要腥,比血还要苦涩。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为什么不认罪?” “我没有罪,又如何认罪?”福万看着她的眼睛,“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我认罪,那我认罪,认这个子虚乌有的罪,但能不能请你,把枪放下?” 明明是大恶人,却装成大善人。 “你要向我道歉!”爱子说。 “我向你道歉。”福万从善如流,“请你放下枪,不要伤害别人。” “不!”爱子哭着吼道,“你不是真心的!不要再装了!” 她感到痛苦,她感到被玩弄,她感到被抛弃,她感到无助。 “我是真心的,真心向你道歉。”福万说,“我不知道你还要怎么样?杀了我吗?” “我杀了你!”爱子冲动地往前走了一步,而许多穿着防弹衣的公安警察持着枪,从走廊两端的拐角后转了出来。 她被包围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手里明明有枪,他们为什么敢冲出来?他们不怕她开枪吗? 心理分析师在监控里观察着爱子,对她做了一个快速的侧写。 “她不会开枪的。”心理分析师说,“她一定要福万警视长认罪,只要福万警视长的表现不符合她的心意,她就会和我们一直僵持下去。” 换言之,这是最好拿下的犯人。 这不公平的世界啊。一方掌握了一切,一方却什么都没有。 因为公安之前制订的保护佐佐木警视监的计划已然失败,上野诗织作为指挥室里除黑田兵卫以外级别最高的警官,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指挥权。 她说:“让谈判专家去拖着,等狙击手到位,把犯人的手枪打落。” 降谷零被几个公安拦着,才没有冲到上野诗织的面前:“警方哪有射击水平那么高超的狙击手,可以精准地打落手枪?” 上野诗织冷冷看向降谷零:“必要时,将犯人直接击毙。” 就像好好在路上走着,从天而降一块砖头,这种百分之一的概率,被降谷零碰上了,被广田爱子碰上了。 降谷零的嘴唇都开始颤抖,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和上野诗织据理力争:“这就是您的按规章办事?这就是您坚持的程序正义?杀死一个无辜的人?” “她不是无辜的人。”上野诗织说,“她杀过人,她的技巧很漂亮,她自己亲口承认了。而且,她想要杀人,有武器有能力有经验,又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还情绪不稳定,在警察厅就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能伤害很多人。在无法阻拦时,击毙已经杀过人并意图再次杀人的嫌疑犯,恰恰是程序正义,是按规章办事。” “她说福万和黑帮勾结,她是重要证人。” “所以呢?就纵容犯人伤害福万吗?”上野诗织皱起眉,对降谷零几次三番质疑她的决定而不满,“如果我们因为犯人的空口诬陷,而不去保护一位可能是正直的警官,就是我们的失职。” “我了解她,”降谷零挣脱束缚,冲到上野诗织的面前,“她不会空口诬陷别人,更何况,她发动自杀式袭击,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谎呢?福万一定是黑帮在警察厅的卧底!让我来解决这件事!” 上野诗织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解决?你口口声声称她为任务目标,干扰我们办事的常规流程。我严重怀疑你和犯人有私情,想包庇犯人。我们应该先救下福万,把犯人控制住,再去彻查福万的卧底嫌疑。一件一件事来,一个都逃不掉。” 降谷零瞪着上野诗织,而上野诗织又生气又害怕,看向其他公安:“你们就看着这个人在这里目无尊长、横冲直撞、干扰指挥吗?” 风见裕也颤颤巍巍地说:“他是我们的组长。” “他被退厅了。”上野诗织更生气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组长了。” “惩罚明天生效,今天,我还没有退厅。”降谷零说,“所以我有权请您出去。” “惩罚立刻生效。”上野诗织看着降谷零的眼睛,“而且,我向您保证,等您潜伏结束,您一定会被停职。” 所有公安大气不敢出。 “上野警官,”黑田兵卫出声,“您不应该对一位正在潜伏的精英警官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不能?因为知道潜伏结束会被停职,所以要变节投靠敌方吗?”上野诗织已经气过了头,下定决心要拿在众人面前顶撞她的降谷零开刀,树立自己在指挥室的威信,“按规矩,所有卧底潜伏结束都会被停职一段时间,留待观察,再商议复职日期。” 降谷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握紧拳头:“所以您是一定要取她性命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定要取她性命。”上野诗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派了最好的谈判专家和狙击手,如果谈判不顺利,她不放下枪,狙击手又无法打落她的手枪,再将犯人击毙。你不要歪曲我的命令。” 谈判专家躲在荷枪实弹的公安警察背后,出声询问:“可以让我来换上杉小姐吗?” “谁是上杉小姐?” “我!是我!”福万旁边的女人高高举起右手,“我今天是第一次和福万见面,我之前从来不认识他!” 福万竟然见缝插针地补充道:“请你不伤害上杉小姐,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 爱子被福万装出来的伟大无私气道了:“无耻!你装什么装?” 然后她瞪了上杉小姐一眼:“快滚!” 上杉小姐举着双手,战战兢兢地往后退去,谈判专家走了出来,穿着防弹背心,站到福万身边。 “让你们的人把枪放下!”爱子的神经紧绷起来,她感到自己陷入一个非常不利的处境。她刚刚就不应该把那个女人放走,搞得她很好说话一样。 “你先把枪放下,我们再把枪放下。”谈判专家说道。 “不。”爱子拒绝道,“你们先把枪放下。” “你先把枪放下,我们一定把枪放下,我们说到做到,你可以信任警察。” “我不信任警察!”爱子怒吼出声。 他们又陷入了僵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爱子手心的汗也越来越多,她意识到,再拖下去,情况只会对她越来越不利。 她左手松开枪,慢慢伸向口袋。 “你要做什么?”谈判专家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上野诗织紧紧盯着屏幕,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出开枪的命令。 一滴汗珠落下,有公安紧紧盯着爱子,双手握抢,颤抖不已。 爱子的手伸进了口袋里。 降谷零扑到指挥台上,对着麦克风大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声音顺着收声器,传到了现场所有公安的耳麦里。 那个双手颤抖的公安,手指从扳机上拿开了。 而爱子,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部手机。 “我的手里,是炸弹的起爆器。”她缓缓开口。 第52章:“请您站起来,我相信您没有变节。 上野诗织狠狠给了降谷零一个耳光。 降谷零懵了,但不是被耳光打懵的。 哪来的炸弹?怎么会有炸弹? “谁是零之小组的第二负责人?”上野诗织问道。 公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然把风见裕也推了出来。 上野诗织忍住脾气:“谁是第三负责人?” 没有人站出来。 上野诗织怒不可遏,感到自己作为女性,被这群男性公安集体排斥在外,感到自己作为初来乍到者,命令被地头蛇有意忽视。明明已经受到了退厅的处分,明明原定的任务计划已经失败,这个零之小组的组长,还敢来找她抗辩,还敢和她起冲突,还敢顶撞她,还敢明目张胆地包庇犯人而不受到质疑,还敢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捣乱,和她抢夺指挥权。犯人去拿引爆器的那一刻,明明是最好击毙犯人的机会,就这样被打断了,还让事态严重升级。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些公安竟然还听他的而不听她的!她才是上级!她看向黑田兵卫:“本来只是持枪袭击,现在成了炸弹案!这就是您的下属干的好事!我严重怀疑他已经变节,和敌人勾结在一起,意图刺杀福万警视长和佐佐木警视监。请您立刻把他驱逐出指挥室,并革除他的一切职责。” 黑田兵卫长长叹了一声气,知道上野诗织已经气到了极点,再不顺着她的意思来,一定会被她添油加醋地报告到上面,让局面完全无法收拾,便向降谷零走来。 而降谷零往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我自己出去。” 离开时,他和上野诗织擦肩而过,他转头看向她,而她正好也在看他。 他们深深对视了一眼。 这就是人力有所不能及。 走出指挥室时,降谷零打开左耳里的耳麦,问对方:“你在哪里?” 赤井秀一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来:“我马上就到狙击点,还有五分钟。” 降谷零阖了阖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他就在楼梯拐角处的墙根蹲了下来。 他感到痛苦非常。 从来没有那么无力,从来没有那么挫败,就像是整个世界与他为敌,而他的盟友,竟然只剩下了赤井秀一。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他本来是零之小组的幕后指挥人,现在却成了被扫地而出的败犬。 就在他揪住自己的头发时,他看到一双皮鞋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顺着裤管往上看去,是风见裕也。 风见裕也微微半蹲,向降谷零伸出手。 “降谷先生,”风见裕也说,“请您站起来,我相信您没有变节,也相信您的所有判断。” 赤井秀一持枪撞开天台的门 天台上没有人。 这是一个绝佳的狙击点,他看着对面的警察厅三楼,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爱子和警察们的对峙。 他观察四周,然后看到出现在旁边楼房天台的警方狙击手。 他打开耳麦,对降谷零说:“我到狙击点了,但你们的狙击手在我隔壁楼房的天台,那里视野不好,应该打不中手腕,但能打中其他要害。” 什么狗屁最好的狙击手。 降谷零在心里骂上野诗织,骂不争气的警方狙击手。 他已经站了起来,并恢复了往日的斗志。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赤井秀一:“你觉得警方狙击手什么时候会动手?” 赤井秀一眯起眼,估算了一下方位:“他那个位置,视野应该正好被窗框挡住了,要爱子往后退到拐角,才能动手。” “退到拐角,有多少米?” “大概五十米。”赤井秀一说。 “不管广田退不退,你都可以打中她的手腕,是不是?” 赤井秀一说:“是的。但她两只手上都有东西,我一次只能打一只手。” “你能打中哪只手?” 赤井秀一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我要调一下目镜,但肯定能打中一只手。” “没关系,我相信你,”降谷零说,“你打中一只手,剩下的那只手,还有警方狙击手,交给我来处理。” 赤井秀一沉声:“好,我也相信你。” 降谷零关掉耳麦,转向风见裕也,风见裕也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风见,”降谷零声音变得非常严肃,“我有个私人请求,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可以!”风见裕也大声说道,然后想起不远处就是指挥室,声音又低了下去,“您有什么任务,请放心交给我!” “我要你去警视厅对面那座五层楼房的天台,阻止警方狙击手开枪,你愿意做吗?” “我愿意做。”风见裕也的声音沉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这个请求非比寻常,在降谷零被驱逐出指挥室并有可能革职的当下,他听从降谷零的命令,已经不具有任何合法性,更不用说,要阻止具有正当性的警方狙击手开枪。 如果降谷零真的变节了,如果任务目标伤害了福万警视长,如果炸弹爆炸了,那么,阻止警方狙击手开枪的他,就成了千古罪人。 但他愿意相信降谷零,愿意相信降谷零没有变节,愿意相信降谷零的判断。 即使赌上他的前程,即使赌上他的性命。 “我可以相信你吗?”降谷零又问,“你能做到吗?” “您可以相信我。”风见裕也说,“我一定能做到,不辱使命。” “好,”降谷零说,“那你去吧,等我的命令再动手。” 但风见裕也没有立刻离开,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只耳麦,然后把自己的耳麦摘了下来,递给降谷零。 “降谷先生,”风见裕也说,“上野警官把您的耳麦权限停掉了,您用我的耳麦,就可以知道指挥室里的情况了。” 降谷零深深看了风见裕也一眼,把右耳里那只已经没用的耳麦取了下来,放进口袋,然后接过风见裕也递过来的耳麦:“谢谢你,风见。” “这是我应该做的。”风见裕也说,“我是您的下属,不是上野警官的下属。现在,我也和您一样脱队了,只能用耳麦和您联系了。祝您好运。” 风见裕也离开了,而降谷零往三楼跑去。 说出手中的手机是起爆器的那一刻,爱子感到气氛冷了下去。 如果之前,那些举枪的公安警察还会忍住不要开枪的话,现在,这些公安警察只想抓住她的漏洞,将她立刻击毙。 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壮起胆子,对福万说:“你不要装得很伟大,说什么「不要伤害别人」这种话。我手里有起爆器,我要你认罪。” “好的。”福万答应得很顺溜。 爱子开始干瞪眼,感觉这不是她想要的。 为什么他能那么理直气壮,装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一样呢? 爱子只好自己陈述他的罪状。 “你和黑帮勾结。”她说。 “嗯,我和黑帮勾结。”福万点头。 血液冲上大脑,爱子的手又开始颤抖:“你闭嘴!不许说话!” “好的,我不说话。” “你在孤儿院里圈养我和其他人。”爱子继续,“你让我们自相残杀,说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上野诗织在耳麦里命令谈判专家:“问她孤儿院在哪里。” “孤儿院在哪里?”谈判专家问道。 “群马县木生町。”爱子毫无防备地说出了口,“东南方向有一座山,孤儿院在山上。” 她不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她的最大价值。 福万的眼神闪了闪。 上野诗织扯过一张纸,疯狂地记着,上面已经写有其他信息了。 “所以你就是那个杀了其他人,活着出去的人?”谈判专家开始引导爱子说出更多信息。 爱子咽了咽口水,她直觉不妙。 “我是被逼的!”她说,“是福万逼我的!” “你说你有证据,你要拿出证据,才能让福万警视长心甘情愿地认罪。”谈判专家说。 “河村夫人,”爱子说,“河村夫人管着孤儿院,她认识福万,其他人都死掉后,她和福万说话,福万看着我杀人!” 她情绪又激动起来,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上野诗织对所有人重申了一遍命令:“所有公安配合谈判专家将犯人逼到拐角。如果可以,谈判专家引导犯人说出更多信息,和犯人交涉,让犯人把手枪和起爆器放下。如果不可以,狙击手听我命令,等犯人到达狙击点,随时准备击毙犯人。” 然后上野诗织顿了顿:“无论哪种结果,公安分成ab组,一组控制犯人,一组控制福万。” 谈判专家往前走了一步,爱子往后退了一步。 “不许动!”她拿枪的手抖得厉害。 “别紧张。”谈判专家的双手举在空中,“我是来帮你的。” 谈判专家又往前走了一步,爱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谈判专家背后的公安警察往前走了一步。 爱子的枪口忍不住从福万身上偏移开去,但又很快瞄准回来,她开始感到害怕,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但是……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求助。 她回不去光明,回不去组织。 她本来应该刺杀佐佐木警视监的,但现在她在做什么? 前方就是悬崖,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还没等她开口,谈判专家先开口了,他问:“你亲眼看见福万看着你杀人吗?” “没有,”爱子下意识回答道,“我们在地下室里杀人的。” “那你怎么知道是福万逼你杀人的呢?” “我就是知道!”爱子咆哮,“他夸我了!他说我杀人很漂亮!” “好的,是他亲口夸你的吗?” “他和河村夫人说话,被我听到了。” 不知不觉中,爱子已经往后退了十米。 降谷零已经赶到三楼。 爱子和谈判专家的对话,从谈判专家领口的收声器,一路传到他的耳麦里,现在,又通过现场实体声,三百六十度回荡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情很沉重。 是他的错。他想。他是情报屋,而她在他身边将近半年,这些事情,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更关心她一点,他们的关系会不会亲近起来?她会不会把这些事都告诉他?作为安室透,他非常受女性欢迎,但为什么,他没有认真对待她,让她信任他?明明,冲矢昴和她认识只两个月,就赢得了她的好感。 而且,他竟然也没有主动去探查她的背景。明明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履历中有两个多月的空白期,待在一家不知名的孤儿院里。琴酒说她杀过人,她不可能在宫野明美身边就开始杀人,那就只有在那家孤儿院里了。 是他的疏忽,是他的大意,是他的愚蠢,是他的傲慢,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他负有全部的责任。 降谷零阖了阖眼,从后方的走廊接近那群持枪的公安警察。 一个公安发现了他,是当时被他带到工藤宅准备活捉冲矢昴的骨干之一。对方认得他,所以非常惊讶,因为上野诗织已经在耳麦里通知了所有公安:零之小组的组长因为卧底工作,被退厅了,现在由她接替这个任务的指挥权。 “您怎么来了?”那个公安往后退了几步,用手势询问降谷零。 降谷零回以手势:“我来做这个任务。” 那个公安看了看身边严阵以待盯着犯人的同僚,悄悄从队伍里退了出来。 公安和降谷零走到楼梯口,降谷零说:“把你的装备脱下给我。” 公安不疑有他,开始解防弹背心,甚至把武器交给了降谷零。 “你告诉加藤,降谷要接替a组的指挥权。”降谷零开始穿防弹背心。 加藤是负责控制犯人,蹲在后方走廊的公安a组组长。 公安用组内耳麦联系加藤,加藤说要和降谷零单独通话。 加藤是当时在莱叶山埋伏fbi的骨干之一。 降谷零凑到公安的耳麦旁,加藤的声音传了出来:“降谷先生,您已经被退厅了,这不符合规矩。” “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规矩?”降谷零只好赌一把,“加藤,我入厅这么长时间,和你们一起加班、埋伏fbi、打击组织、保护国家安全,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上野诗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可疑女人?” 加藤举着枪,站在最前线,盯着缓缓后退的犯人。组内的耳麦频道是共通的,他知道,他和降谷零的对话,已经引起了其他同僚的怀疑。 其实,在降谷零空降零之小组前,零之小组的成员,就已经知道f君的事迹了。 那时,零之小组的工作大获成功,从欧洲源源不断传来的情报,让日本公安和欧洲各国情报机构的谈判变得非常顺利。 他们都知道,这是那代号为f君的卧底的功劳。 所以,在降谷零调回日本,出现在警察厅,成为他们的顶头上司时,他们只是稍微提了一下异议,就在降谷零刚柔并济的手腕下心服口服。 但现在,现在不同了。 上野诗织是降谷零的上级,是他的上级,遵守上野诗织的命令,总不会有错的。而且,他很快就要从零之小组退休了,即使降谷零之后再回零之小组,追究他的责任,也没有关系。 如果听已经被退厅的降谷零的命令,不管这个任务有没有失败,他都要担责。 更何况,那些站在他旁边和身后的同僚,也是一个定时炸弹。他们可能会质疑他把指挥权转交给降谷零的决定,不服从降谷零的指挥。 加藤阖了阖眼,稳住心神,开口问道:“风见先生怎么说?” 降谷零说:“风见服从我的指挥。” “我要和风见先生通话。”加藤坚持。 降谷零调了一下右耳里的耳麦,把频道改为和风见的单人频道,和风见说了几句,就把耳麦摘下,把两个耳麦对到一起。 风见对加藤说,也对加藤耳麦频道里的所有a组成员说:“我相信降谷先生,我服从降谷先生的指挥。” 加藤咬牙,想起和降谷零并肩作战的日日夜夜,下了决断。 反正他也要从零之小组退休了! “a组成员听令,我把指挥权移交零之小组原组长降谷先生,所有成员听降谷先生调动。” “好!”降谷零非常激动,“拐角后的a组成员去拿防爆钢板,拐角前的a组成员继续往后退。” 所有努力都是有回报的。人心比规矩灵活,比规矩柔软,比规矩真诚,比规矩更有力量。 赤井秀一已经调好了目镜。 天台上只有他一个人,耳麦连通降谷零,暂时处于关闭状态。 所以只剩下他一个人。 就像无数个埋伏天台或窗口狙击的日日夜夜,他只有一个人。 目镜里,爱子的两只手都很清晰。 右手是枪,左手是起爆器。 她在慢慢往后退去。 留给他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打右手,她没了枪,一定会更慌张。但她还有起爆器,只要她不按,警方投鼠忌器,可能不会对她开枪。但她很有可能被狙击子弹刺激到,没忍住按下起爆器,带走无数条人命。 打左手,她没了起爆器,还有枪,又回到了之前的局面。但她被刺激到,极有可能开枪,然后两败俱伤。即使她不开枪,警方也很有可能开枪,因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福万极有可能是卧底,人质也被换了出来,留下的都是做好牺牲准备的警察。 虽然口口声声人命不可称量,但他感到天平的两端在逐渐加码。 他一直很冷静,一直很理智,他讨厌自己这样的性格,他以为自己的手指会发抖,但他没有。 他的手很稳地拖住了狙击枪,按在扳机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讨厌做出选择。 但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很久以前,他做过一次选择。 是比较稳妥地带走明美和爱子,留下雪莉一个人在组织,还是冒着风险,让明美配合他,把雪莉一起带走? 他做出了选择。 现在,他要再做一次选择。 目镜中,她还在往后退。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她死的可能性非常高。右手,炸弹爆炸的可能性非常高。 左手,还是右手? 天秤持续地加码。 降谷零说:“你打中一只手,剩下的那只手,还有警方狙击手,交给我来处理。” 但人力有所不能及。 降谷零又说:“那么多人自愿牺牲了,你该背负着他们的遗愿继续走下去,而不是想着儿女情长,破坏了大局。” 但,因为他是fbi,因为他有能力,他就应该去保护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那些不知道他存在的人,而放弃他重要的人吗? 天秤持续地加码。 一边是一个人,一边是无数人。 左手,还是右手? 上野诗织在监控中看到了异动,询问加藤:“a组怎么回事?” “a组被我接管了。”降谷零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请b组不要开枪,听我指令,我们一起救下任务目标,阻止她开枪并按下起爆器,保护福万和能证明福万卧底嫌疑的重要证人。” 上野诗织要气晕厥了,她环顾指挥室,发现黑田兵卫已经离开了,风见裕也也不在。 她只好对着麦克风咆哮:“你这是变节!公然违抗命令!你被逮捕了!” 降谷零说:“我没有变节,请各位相信我。” 加藤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说:“我相信降谷先生,风见先生也相信降谷先生。” “加藤!风见!”上野诗织目眦欲裂,“你们也被革职了!” 有a组的成员开始犹豫,加藤在组内频道提醒对方:“上野诗织是我的上级,我是你的上级,你听我的命令,处分不会降到你的头上。” a组成员已经全部退到了拐角后,拿着防爆钢板的公安顶了上去,守在拐角处。 上野诗织恨死降谷零了。 她说:“警方狙击手做好准备,犯人退到狙击点就开枪。” 警方狙击手不归公安管。 但降谷零轻轻叫道:“风见。” 风见裕也撞开天台门,冲向警方狙击手。 就在这时,爱子退到了狙击点。 在谈判专家的诱哄下,在后方公安警察的撤离下,在前方公安警察的逼近下,她竟然已经往后退了五十米。 “任务完成。”风见裕也说道。 赤井秀一按下了扳机。 子弹撕裂空气,让时间无限变慢。 玻璃碎裂,爱子左手腕一疼,她目光缓缓下移,发现手机从手里滑落,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 那根本不是什么炸弹的引爆器,她随口诌的,要让福万认罪。 她目光慢慢上移,看向福万。 福万的脚往后挪动,手臂挥到胸前,身体侧转,想要躲到谈判专家的背后。 他终于不装了。 拿着枪的右手缓缓按下扳机。 一阵风吹过,带来熟悉的声音,有人大叫:“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许多手按下扳机,但许多手没有。 时间重新流动,那个大喊大叫的人如闪电般扑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 一发子弹射中走廊的墙壁,一发子弹射中那个人的手臂,一发子弹射中她的肩膀,但防爆钢板从拐角后递出,更多子弹打在了防弹背心和防爆钢板上。那个人一手握着她的手臂,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体一矮一侧,就把她护到怀里,躲到了防爆钢板后。 晕过去前,她看到了那个人藏在防爆头盔下的眼睛。 是紫色的。 每杀死一个人,需要无数人一起合谋。每救下一个人,也需要无数人一起合谋。 拿着防爆钢板的a组公安团团围住降谷零。 降谷零摸着怀里女孩的脉搏,听着她的心跳,查看她的伤势。 “她活着。”他说。 赤井秀一心底一松,手也松开了狙击枪。 警方狙击手挣扎起来:“放开我!” 风见裕也松开了手。 走廊首端的b组公安举着枪朝尾端移动,福万被控制住,手机被捡起,而降谷零把爱子放到地上,举起双手,慢慢从防爆钢板后站了起来。 “都是自己人!”他大喊,“没事了,都是自己人,大家把枪放下。” 阳光刺眼。 第53章:“或许,我已经不适合做公安了。” 广田爱子被护送到了医院,安排在特殊病房,门口有公安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守,保护她不被组织暗杀。 同一时间,fbi探员朱蒂·斯泰林带队攻破了孤儿院。 fbi的人已经在群马县木生町埋伏了好几天,摸清了孤儿院补给供应和垃圾送出的时间,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一直等到广田爱子在警察厅现身,才对孤儿院动手。行动信号是由赤井秀一远程从东京发出的,朱蒂接到信号,就带领特工们控制住垃圾处理厂的人员,等夜幕降临,便能钻进垃圾处理车,开往孤儿院。 但过了一个小时,赤井秀一又联系朱蒂,让他们提前动手。 “孤儿院的事被说了出去。”赤井秀一沉声道,“你们立刻行动,小心组织派人手增援,注意安全,我马上就到群马县。” 朱蒂心思一转,找来两辆黑色轿车,直接开向孤儿院。 黑色轿车停在孤儿院门口,下来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帽的男人,按响了孤儿院门口的门铃。保安不疑有他,直接开门,就被男人控制住了。九个fbi特工从轿车上下来,冲进孤儿院,朱蒂则带着剩下四个特工从森林里冲出来,以轿车为中心,围在孤儿院门口戒备。十五个特工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把孤儿院全部的成年人控制住了。 这个从未有人成功逃离的孤儿院,就这样被轻松攻破了。 朱蒂神清气爽,联系赤井秀一:“任务完成。” 赤井秀一还在新干线上,听完全过程,捂着额头笑了一下。 或许是对孤儿院的保密程度太过傲慢,孤儿院里只有十五个成年人,其中有六个保安,配有枪支,剩下的除了河村夫人,就是厨师和保洁,还有十一个孩子,都分批被fbi特工带离了孤儿院。等赤井秀一到达孤儿院时,孤儿院里只剩下fbi特工和被绑着的河村夫人。 朱蒂正在搜查一楼,赤井秀一加入,他们走过一间门上有挡板的房间,赤井秀一停下脚步。 朱蒂也停下脚步,看向赤井秀一。 “这是监狱里的禁闭室。”赤井秀一说。 “对。”朱蒂看着这间房间,又看了看旁边同样几扇门上有挡板的房间,挡板在门的底部,是可以左右活动的,但从外面上了锁。 赤井秀一走近这间房间,试图打开门,却没有成功。 朱蒂手里拿着一版钥匙:“你是要进去看看吗?” 赤井秀一想起爱子的话,绷紧下颌,点了点头。 朱蒂仔细打量了一下钥匙版面上的标识,把标有“禁闭室1”的钥匙取了下来,插进锁孔里。 门开了,走廊里的灯照进黑漆漆的禁闭室里,光线微弱,照不亮整个房间,两人打开手电筒,走了进去。 这间房间没有灯。 赤井秀一的手电筒往墙上一扫,就看到了墙根和地板上刻着的无数字迹。 朱蒂也看到了。 他们用手电一寸寸照过去,一个个名字就这样出现在了光亮下。 小雅、弘树、阿阵、彩香、花梨、千鹤子、健人、苍介…… 有些名字刻得深,有些名字刻得浅,有些名字刻得大,有些名字刻得小,有些名字刻得方方正正,有些名字刻得歪斜潦草。 这是一面哭墙,一面血与泪铸就的白骨长墙。 房间里安静的只剩呼吸声,两人谁也没说话。 他们默默站在那里,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 在一处墙面,赤井秀一看到了明美的名字。 他走过去,蹲了下来,用手摸着那处刻痕。 “明美”的旁边,还有一个名字,上面被刮了好多道痕迹,但名字刻得太深,赤井秀一辨认了一会儿,便发现是“志保”。 朱蒂的手电扫了过来,她也看到了明美的名字,两个手电筒的光迭在一起,她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她把手电筒移开了。 过了一会儿,朱蒂突然说:“马桶盖上有干掉的血迹。” 赤井秀一的手电筒扫了过去,朱蒂把那版钥匙递给他。 “我去拿一个试剂瓶。”她说,“你继续搜查吧。” 然后她就离开了,把赤井秀一留在了这间充满回忆的房间里。 赤井秀一给所有刻了字迹的墙面和地面拍了照,然后拿来一把铲子,把那块刻有“明美”和“志保”的墙面铲了下来。铲到一半,他发现志保的名字旁,还有一个被刮掉的名字。 那个名字太浅了,他辨认了很久,辨认不出来。 会是他的吗? 他不敢想。 但他把那个名字一起铲了下来,放进密封的证物袋里。 做完这一切,朱蒂又开始叫他了。 “秀,我觉得你应该来看看这个。”她在耳麦里说。 赤井秀一走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很大,大客厅中央有一口箱子,fbi特工已经把箱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和手电筒,正在装袋,从地下室运走。 他走进曲折的走廊,打开一扇扇门,看到墙根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有特工蹲在地上,把带着血迹的墙面铲下来,放进证物袋。 回到大客厅,朱蒂示意他看墙角的监控摄像头。 “夜视的。”朱蒂说,然后又指了指机器铃铛和垂下来的绳子,绳子下半截的颜色已经斑驳变深,全是凝固的血迹,“还有这个,你看到了吗?” 他当然看到了。 朱蒂戴上一次性手套,把绳子剪断,收进证物袋里。 “有搜出监控记录带吗?”赤井秀一沉声问道。 “有的。”朱蒂说,“有些记录带没有密码,是院子里的监控,有些记录带有密码,应该就是这里的监控。” “所有证据都转移走了吗?” “除了这里的证据还在收集,其他都转移走了。”朱蒂说,“犯人也被分批押往基地,但是那群孩子,要联系日本方面处理。” 赤井秀一说:“我来搞定。” 然后他往外走去,拨打降谷零的电话。 降谷零被暂时关押在问询室里,他的所有通讯设备都被上野诗织搜走了。现在零之小组的公安分成四批,一批带领下面的公安继续保护佐佐木警视监,一批在广田爱子的病房外站岗,一批审问福万并联系群马县的公安,一批根据女厕所的线索,排查那个警察厅的卧底。 没人有空管降谷零。 但降谷零其中一部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混蛋 上野诗织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接。 来电迟迟未接,便自动挂断了,过了一分钟,铃声又响起了。 上野诗织看向手机,还是“混蛋”。 她没有理睬。 她没有降谷零手机的密码,这是在黑田兵卫的斡旋下,和降谷零妥协的结果。 但是铃声不断响起,“混蛋”连续不断地打来七个电话。 大家忍不住频频看向上野诗织身旁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上野诗织只好拿着手机去找降谷零。 “混蛋打电话找你。”上野诗织对降谷零说。 降谷零翘着二郎腿坐在问询室里的椅子上,双手戴着手铐,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上身的衣服穿了一半脱了一半,有种风流不羁的雅痞感,神情姿态更是悠闲从容的不得了。 他轻笑一声:“是fbi。” 上野诗织瞪着降谷零,心里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你怎么会认识fbi?” “同为卧底,fbi身份暴露,就认识了。”降谷零说,“我和fbi达成了口头的合作约定,黑田警官也知道。” 上野诗织只好把黑田兵卫请来,期间,对方还在孜孜不倦地打电话。 黑田兵卫出现了,上野诗织接通电话,打开免提,放在问询室的桌子上。 冲矢昴的声音响起,他问:“现在是谁接电话?” 上野诗织警惕起来。 降谷零说:“是我。” “你身边有其他人吗?” “有我的上级。”降谷零看了一眼上野诗织,答道。 “我们的人把孤儿院攻破了。”赤井秀一换回自己的声音,“木生町的警察有组织的人,我们解救下十一个孩子,不敢送到警局,交给你们的人来处理。” 上野诗织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知道该先问哪个问题,最后开口:“fbi怎么知道孤儿院的事?” 降谷零也不知道,但他脑子稍稍一转,就明白了。 “广田和fbi有联系。”他说,“我能提前知道刺杀目标,受了fbi的帮助。” 赤井秀一大概知道降谷零身上发生的事,他说:“之前口头约定的合作,最近得到上级批复,会由美国政府出面,知会日本政府,正式提请fbi、cia和日本公安的合作,希望日本公安方面,由原来和我口头约定合作的降谷警官出面代表。” 上野诗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降谷零也抿起了唇。 被赤井秀一在关键时刻帮了一把,非常不爽。日本警察高层的权力斗争,竟然需要美国fbi介入,才能把他保下。 赤井秀一也猜出降谷零心情不好,便说:“我可以和降谷警官单独通话吗?” 上野诗织抿起唇,看了一眼黑田兵卫,黑田兵卫对她点点头。 上野诗织把手机从玻璃挡板下的凹槽推过去,降谷零拿了起来,关掉免提。 “我之前欠你一个人情,加上爱子的任务目标,总共两个,还掉一个,不用谢我。” 降谷零阖了阖眼。 “你都还清了。”他说,“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的,但不知道你现在可不可以做主。” 降谷零把免提打开,手机重新推了回去。 “你可以说了。”降谷零说,“我的上级也在。” “我代表我个人,要知道爱子和她的刺杀目标对峙时的谈话,也要获得探望爱子的权利。相应地,我知道木生町警方有谁和组织勾结。这是我个人和公安的情报交换,不涉及fbi,也不会上报给我的上级,或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上野诗织皱起眉:“您就是广田爱子的那个美国家属?” 降谷零的眼神闪了闪。 赤井秀一的声音一顿,然后承认道:“对,我就是广田爱子的家属。” 上野诗织和黑田兵卫小声讨论了一会儿,就清了清嗓子:“虽然您是广田爱子的家属,但现在广田爱子是公安的犯人和重要证人,不能对公安以外的人开放探视权,除非fbi和公安共享孤儿院里搜查出的证据,我们才能在对您开放探视权的同时,将广田爱子刺杀时泄露的信息与fbi共享。” 赤井秀一的声音响起:“女士,您把事情变复杂了。” “不好意思,现在我是公安的第二负责人,要维护公安和日本的利益,不会像之前的负责人那样好说话。” “相信我,女士,降谷警官已经很难缠了,您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赤井秀一说要请示上级,就把电话挂断了。上野诗织瞪了降谷零一眼,便拿着手机匆匆离开,去处理木生町叛变的警察了。而黑田兵卫留了下来。 降谷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腰背挺直,不再像面对上野诗织时那样吊儿郎当。 黑田兵卫长了一张很严肃的脸,但他的嘴角动了动,流露出一丝笑意:“你把衣服穿起来吧。” 降谷零被拆穿了小心思,有些尴尬地把中了弹的手臂套进衣袖里,开始扣扣子。 “我刚刚不方便穿衣服。”他试图挽救一下局面。 “你在挑衅上野警官。”黑田兵卫直接戳破,但语气却不含任何指责,“在上级和女性面前袒胸露臂是非常不礼貌的。” 降谷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对上野诗织。 这是非常不常见的,因为降谷零一直是很讲礼貌的三好青年,尊敬上级,尊重女性,但上野诗织狂踩降谷零雷点,让他对她恨得牙痒痒,竟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 降谷零扣好扣子,打好领带,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微微低下头,听黑田兵卫训话。 “你今天太冲动了。”黑田兵卫说,“首先,上野诗织是你的上级,对你下了处分,你就应该服从命令,而不是去找她抗辩,甚至在抗辩的时候对她出言不逊,在肢体上顶撞她。” 降谷零垂下眼帘:“我想把这个任务处理好再退厅。” “那你可以先服从命令,再暗度陈仓。退厅的处分本来明天才生效,你今天还可以在指挥室里指挥完这个任务,结果你在谈话室里顶撞上野警官,看看现在,闹成什么样子?” 降谷零说:“是我冲动了,但她在谈话室里故意激怒我。” “不要找理由。”黑田兵卫说,“她激怒你,你就让自己被激怒?你是不是和犯人有私情?” 降谷零愣住了。 黑田兵卫也意识到,“私情”这个词说的太严重了,有歧义,便改口道:“你是不是和犯人很熟悉?” “卧底时相处过很久。”降谷零说,“我和广田没有私情,不是那种私情,我只是想救下她,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黑田兵卫打断,“所以你要反省,你把个人情绪带进了工作中,而公安工作最忌讳个人情绪。如果你在谈话室里就低头,之后的事,也不会发生了,是不是?” 降谷零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黑田兵卫说的非常正确。在谈话室里,他就已经激动起来,失了理智和分寸,让上野诗织对他非常有意见。到了指挥室,一听到上野诗织要派狙击手,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对她大吼大叫,而不是和她摆事实,讲道理。局面最后如此不可收拾,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错。 “然后在指挥室,你又几次三番在众人面前顶撞上野警官,质疑她的决定,这是非常不应该的。危急时刻,作为下属,无论心底再有意见,也要服从指挥。你和她争抢指挥权,更是错中之错。幸好那个起爆器是假的,如果真有炸弹,你又没成功阻拦,你就是那个让犯人拿出起爆器,让炸弹爆炸的罪魁祸首。” 降谷零被训得蔫耷耷的,连金发都黯淡下来。 面对上野诗织时的愤怒消失了,冷静下来,复盘今天的一切,他意识到,他竟然犯了如此多如此致命的错误。那不顾一切想要救下广田爱子的冲动消失了,那盲目且一意孤行的鲁莽自信消失了,他开始后怕,并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那个起爆器是真的,如果她按下起爆器,如果有人被她的枪打中,该怎么办? 看到降谷零神色变化,黑田兵卫知道,降谷零已经认识到错误了。 但黑田兵卫继续说了下去。 “上野警官处理这次危机的决策是正确的,凡事都有流程,是吃过无数次教训后最好的答案。像你这样另辟蹊径,极大可能失败。你能成功,是百分之一的概率。你要感谢你的好运,不然,你就不是在这间问询室里了,而是被直接逮捕。” 降谷零低下头,眨了眨眼,发出干涩的声音。 “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处分。”他说。 “你本来就要受处分。”黑田兵卫说。 “之前退厅的处分,是因为毛利先生。后来又发生了广田的事,我愿意为此接受处分。” “你还连累了风见和加藤。”黑田兵卫提醒。 “都是我的错。”降谷零说,“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任何处分?” “嗯。” “包括被直接革职?” 降谷零的眉毛动了动,头垂得更低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因为我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中,犯了许多错误,又太过自满,差点酿成更大错误,所以我已经公安失格了,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处分。” “后悔吗?”黑田兵卫问道,“为了一个犯人,断送你的前程。为了这份工作,你牺牲了多少?你投入了多少时间和心血?你潜伏了那么久,现在也要退出了,值得吗?你对得起那些牺牲的人吗?” 这一回,降谷零想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慢慢说道:“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如果连一个人都救不下,又怎么去救更多的人?我相信那些牺牲的人会理解的。” “所以你赌上一切,也要把她救下?” “嗯。” “即使赌上所有人的命?” 降谷零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不管不顾就去做了。” “那你现在想想。” 降谷零又想了想:“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适合做公安了。” 但黑田兵卫笑了:“不,现在的你,恰恰适合继续做公安。” 第54章:“记住这种被牺牲的感受,记住这种 降谷零吃惊地看向黑田兵卫。 黑田兵卫缓缓开口:“坚持程序正义,按规章办事,是上野警官的工作,也是所有普通警察必须要遵守的底线,只有这样,才能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为了一些艰巨的正义目标,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牺牲一些代价,才是我们公安的工作。脏活总是要有人做的,而我们就是那群人。我们将灵魂献祭给魔鬼,去制裁程序正义制裁不到的罪恶,以此保护更多的人。我们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们并不光彩,所以上野警官讨厌我们,普通警察讨厌我们,公民讨厌我们。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牺牲了我们自己。” 降谷零静静地听着。 “很多时候,我们会面对一些痛苦的情景,不得不做出一些艰难的选择,去牺牲一些人。如果心里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如果眼里只有抽象的宏大目标而看不到一个个具体的人,在这样的位置待久了,我们就会变得冷漠,就会变得傲慢,就会变得草菅人命,我们就会随意地做出选择,牺牲一些本不用被牺牲的人。而这是很可怕的,因为没有人能监督我们,没有程序能限制我们,没有法律能约束我们,如果我们犯了错,甚至得不到纠正。” “你说你不知道,这是好事。如果你能轻易地下论调,说所有人的命比一个人的命更重要,我才要担心。因为这些选择是痛苦的,是不容易的。如果能轻易地称量人命,我们这些法外执行者,就会从正义使者,变为恶龙本身。” 降谷零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去救广田,我是有私心的。” “一切都是从私心开始的。”黑田兵卫说,“没有私心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打着正义的幌子,嘴上挂着宏大目标,心里漠视人命,行事像个暴君。你关心则乱,违抗命令,私自行动,都是出于私心。虽然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要你记住那时的感受,记住不愿重要的人被牺牲的感受,记住不愿自己被牺牲的感受。只有这样,在你以后遇到这些艰难的情景时,你才会更加慎重地做出选择,不去牺牲不该牺牲的人,不去随意地采取非常手段。” “就像之前,你明明可以采取很多手段,却偏偏选择了最激进的那一种:陷害毛利小五郎。这种对公民个人的伤害,本是最后的无奈之举,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拿出的双刃剑,但就这样被你随随便便地使用了。之前上野诗织让你退厅,我是赞同的。她不喜欢我们公安警察,拿你开刀,但也是你自己留下把柄,让人拿捏住。你确实犯了错,但不在于你使用了公安的非常手段,而在于你随便地使用了公安的非常手段,你知道吗?” 降谷零恍然大悟。 物联网恐袭结案时,黑田兵卫确实说过他几句,但他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今天早上,他从黑田兵卫那里知道自己要退厅,以为是上野诗织拿他杀鸡儆猴,加上广田爱子的刺杀任务在即,便激动起来,试图和上野诗织据理力争:明明非常手段是公安的常规操作,为什么偏偏是他受到惩罚?别的公安,没有采取过非常手段吗?都做了公安,还不能采取非常手段了?现在想想,黑田兵卫一直拦着他不让他和上野诗织抗辩,其实就是在心里认同了这个处分,想要借上野诗织罚一罚他,自己做个好人,让上野诗织来做这个恶人。 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出来,还傻傻顶撞上野诗织,惹上野诗织生气,让上野诗织在广田爱子转换刺杀目标后,直接把指挥权夺了过去。 是啊,明明当时,黑田兵卫也在指挥室。黑田兵卫是上野诗织的上级,如果黑田兵卫命令上野诗织,在他还没有退厅的今天,把指挥权还给他,那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何至于闹到这种不可开交的地步? 降谷零的眼睛瞪大了,心里慢慢升起一丝凉意。他一直以为,黑田兵卫站在他这一边。确实,黑田兵卫是站在他这边,但黑田兵卫想从上野诗织手里保下他,想给他一个教训,却不在乎他想保下广田爱子,想让广田爱子活下来,不受伤害。如果黑田兵卫真的在乎他所在乎的,就不会放任他和上野诗织围绕广田爱子发生不理智的冲突,而是直接拍板,让他做指挥。 黑田兵卫也不想让他做这个任务的指挥。 是啊,所有公安都称广田爱子为犯人,只有他称广田爱子为任务目标。难道黑田兵卫不会在心里嘀咕,怀疑他和广田爱子有私情吗?公安们不敢指出这点,但上野诗织就指出了。 而且,现在广田爱子被送到特殊病房,就连上野诗织都改口不称对方为犯人了,黑田兵卫还称呼广田爱子为犯人。 每次黑田兵卫出声,都是因为他要被上野诗织停职或革职。但他真正需要黑田兵卫帮他出声时,黑田兵卫却像一个隐形人,甚至在他被驱逐出指挥室后,就离开了。 黑田兵卫认同上野诗织对广田爱子的处理方式,也相信上野诗织能指挥好这个任务。 不相信上野诗织的只有他,想要救下广田爱子的只有他。 虽然黑田兵卫一直在说,要看到具体的人,但黑田兵卫看到的只是无辜的人,像毛利小五郎,像普通民众。而广田爱子,对于黑田兵卫,对于上野诗织,对于所有公安,都是证据凿凿的犯人,试图刺杀警官的意图犯,不无辜的人。 按流程办事:不能阻止犯人行凶时,就将犯人击毙。 更不用说,是已经有前科的犯人。 公安的非常手段,不正是用来对付犯人的吗?即使会伤害到无辜者,也要把犯人拿下。当正常流程不能解决犯人,就上公安的非常手段。 赤井秀一担心警察会直接击毙广田爱子,不无道理,是他对自己在公安中的威望太过自满了,所以杀出上野诗织这条拦路虎时,他就傻眼了。 所幸,结局是好的。 但是,如果有一点点差错,会怎么样呢? 如果风见没有相信他,如果加藤没有相信他,如果a组成员违抗加藤的命令,如果警方狙击手没有被控制住,如果赤井秀一没有打落起爆器,如果有更多公安开枪了,如果他没有及时把广田爱子拖到防爆钢板后,广田爱子一定会死。 而他之前,竟然觉得,他能掌控好一切,因此拒绝赤井秀一的加入。 那1%的概率当然是存在的,而且很大很大,根本不止1%,而是99%。 广田爱子能活下来,才是那1%的概率。 降谷零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想来,当时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他竟然没有想那么多,直接就莽上去了。 真是谢天谢地,神明保佑。 黑田兵卫看到降谷零神色又是几番变化,再次开口:“你说,自己的违法作业,要自己来善后。但你真的能把一切都考虑到吗?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但很多事情是你不能掌控的。你以为你把毛利小五郎的事处理得很好,但上野诗织不就被你引来了?人力有所不能及,你之前过得太顺了,失去了对命运无常的敬畏,心中没了谨慎,随便地做出选择,就跌了大跟头。” 降谷零忍不住想起雪莉,忍不住想起那个手榴弹。如果扔手榴弹的不是赤井秀一,而是贝尔摩德,如果赤井秀一没有把雪莉救下,雪莉这条命,就永远背负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他没有让赤井秀一加入今天的行动,广田爱子这条命,也永远背负在了他的身上。 “今天的事,对你而言,反而是好事。你要记住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你要记住很多事情是你无法掌控的,绝对不能忽视那1%的概率。” “我明白了。”降谷零沉声说道。 黑田兵卫点点头:“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了。这个教训很痛,但对你很好。记住这种被牺牲的感受,记住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 降谷零抿了抿唇。 如果一定要吃到教训,那这个教训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踩着广田爱子的尸骨。 黑田兵卫似乎看穿了降谷零在想什么,竟然说道:“如果你不痛,又怎么会记住呢?毛利小五郎的事,我说了你几嘴,你又做出改变吗?” 降谷零想,确实是这样的。但当时,黑田兵卫也没有说得那么透啊。 不过,即使黑田兵卫当时说得再透,他可能也是不明白,记不住的。 雪莉的事,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教训,但他一直没有做出改变。他一直催眠自己,是赤井秀一的错,是那颗手榴弹的错。但怎么能事事怪别人呢?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是因为每次遇上赤井秀一,他就会变得不理智,就会变得激动。 不不不,也不能这么说。他可以选择不被激怒,不要把责任推给别人。 他牢牢地记住了。 黑田兵卫又开口了:“你就在这里,暂时待几天,反省反省,好好消化一下我说的话吧。” “嗯。” “不过你放心,你不会被革职。” 降谷零心底一松,一切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只要福万是卧底,黑田兵卫又愿意保他,他就不会被革职。 “零之小组这几年表现太过出色,让有些人不高兴了,正好毛利小五郎的事被捅了出去,上面就把上野诗织调来杀杀我们的威风。本来上野诗织是要再待一段时间的,但fbi把孤儿院攻破,福万是卧底的可能性很大,上面肯定会怀疑其他高层的忠诚,肯定会把上野诗织尽早调走,去彻查其他高层有没有和黑帮勾结。” 降谷零懂了。上野诗织就是把锋利的刀,总能又快又准地切开伤口,挖出腐肉。就看这把刀被怎么使用,是挥向行事有些不择手段,处于灰色地带的公安呢?还是挥向那些真正的恶人。他想起上野诗织的各种传闻,听说她曾把一些很有能力但贪污腐败的警察送进监狱,或许,这也是上面的意思吧。 “那我潜伏结束,还会被停职吗?”降谷零问道。 黑田兵卫说:“每个卧底潜伏结束都会被停职一段时间,留待观察。没有人从中作梗,也就两三个月吧。” “但我惹怒了上野警官。” “我觉得上野诗织不会做这种事,虽然她是教条警察,但个人并不教条主义,还挺正直的。”黑田兵卫说,“但也说不好,毕竟你狠狠和上野诗织结仇了。她要是诚心想对付你,把你的所作所为往上一报告,你就完了。你今天是真的犯了无数错误,停职几年都不为过。” 降谷零垂下眼帘,嘴唇颤抖了一下。 “不过呢,”黑田兵卫安慰降谷零,“我会和她谈的,不让这种事发生。但你出去后,也要去找她好好道个歉。” “我明白了。”降谷零说。 然后他又问道:“那退厅的处分呢?” “你还想着入厅啊?”黑田兵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他不应该奢求更多。现在的结果已经非常好了。 但降谷零没有想到,仅仅几天后,他刚从问询室里出来,就被黑田兵卫通知,可以重新入厅了。 第55章:“日本不缺降谷零,但只有一个上野 那天,因为广田爱子自称手上有炸弹的起爆器,上野诗织连忙让无关人员撤离警察厅,其中,就有一个和公安素来不对付的《周刊文春》记者。 在广田爱子被控制住后,公安致电所有媒体,几次强调,在没有正式通知出来前,不允许报道此事。但那个记者没有听从公安的命令,甚至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当时在风暴最中心的上杉小姐。 上杉小姐也被警方勒令不许透露任何信息,但她情绪太激动,几杯酒下肚,就把一切和盘托出。 于是,一篇名为《少女杀手携炸弹手枪自杀式袭击警察厅,逼福万警视长认罪:还有多少高层与黑帮勾结?》的头条新闻,就这样横空出世,引起舆论一片哗然。 上野诗织气坏了,打电话给《周刊文春》的负责人,质问对方,但对方态度强硬:“我们有职责揭露警察厅内部的罪恶。” 上野诗织咆哮:“你们会毁掉公安的部署!” 她刚刚放下电话,又是无数个电话打进来。 福万死不认罪。公安在他家里只搜出一些被密码锁上的视频,但福万说,他不知道这些视频的存在,更不知道密码,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最好的技术专家都无法破译这些密码。 有人提议对福万用私刑逼供,被黑田兵卫否决了。 开玩笑,福万现在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被社会面和所有政府高层关注,对福万用刑,不是直接往枪口上撞吗? 好巧不巧,美国方面,联合搜查的提请终于批了下来,递到日本外务省的办公桌上。黑田兵卫便利用这个泄密的机会,让政府高层重视起组织相关事宜,并申请由公安进行高保密的处理,同时与其他情报机构合作。 于是fbi和公安先开始接洽,共享了孤儿院的情报。 除了河村的口供,没有其他证据证明福万和黑帮勾结。 河村并不知道那些加密监控记录带的密码,更不知道福万电脑里视频的密码,但她把加密记录带里的内容复述了一遍,记录带不足以证明福万的嫌疑。 因此,只剩下两个人证,还都是罪犯,其中一个是原告,杀过四个人,和警察厅的卧底里外勾结,意图刺杀佐佐木警视监和被告。 政府高层在博弈,每个人都知道,福万肯定不干净,但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有些人想要保住福万,有些人想要献祭福万,但在广田爱子的处理上,大部分人目标一致:必须把她送上法庭,关进监狱。 一来,是防备森严的警察厅遭到袭击,不公开审判广田爱子,平息不了民众的恐慌情绪。二来,是福万被广田爱子揭发,又被报道出去,警察厅的面子被狠狠踩到了脚下。三来,则是一些人想保下福万: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福万是卧底,广田爱子就是诽谤警察厅高层。 上野诗织不同意把广田爱子送检:“她是少年犯,应该先由家庭裁判所调查成长经历,再酌情决定是移交检察官,还是送往少年培训学校,亦或在社会里保护观察。” “上面想要她进监狱,移交家庭裁判所,也就是走个流程,最后还是要移交检察官,然后进监狱的。”黑田兵卫说。 上野诗织很恼火。 黑田兵卫看着上野诗织,十分感慨。几天前,她还因为和降谷零不对付,想要直接击毙广田爱子,几天后,她就开始同情广田爱子,希望广田爱子不要进监狱。 黑田兵卫安慰上野诗织:“就算新闻没有曝出来,就算上面决定不保福万,她被送往家庭裁判所,也是有可能进监狱的。” “但也有可能不进。”上野诗织说,“送往家庭裁判所,才是按规章办事。” 突然有种冲动,驱使黑田兵卫开口,他说:“上面想要广田进监狱,也是广田自身不干净,按规章办事,她摘不出来。就像你要降谷退厅,也是降谷本身不干净。这两件事,有什么区别吗?” 上野诗织看向黑田兵卫,过了一会儿,竟怆然一笑:“我只是一个被压着不让晋升的女人罢了。我讨厌公安,上面正好要我对付公安,把我调到这里,我就借此机会,随便找个不干净的人下个处分。结果呢?这个人不服,顶撞我,还公然违抗我的命令。你把我和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比较,实在太看得起我了。” 黑田兵卫不说话了。 是啊,上野诗织只是个小喽啰,想把谁拉下马,也要看上面的意思。她把自己的名声搞臭,甘愿做一把刀,就是为了对付那些徇私枉法的官员,维护她心中的程序正义。有时候,这把刀有自己的私心,但这小小的私心,又怎么能和那些大人物的私心比较呢?上野诗织看了一周的档案,又给黑田兵卫下圈套,才找出一条正当理由,逼黑田兵卫同意,处罚降谷零的程序不正义。而那些大人物,随意操纵公检法,看似在走流程,却在黑箱里勾结,行着程序不正义的事。他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办法,和上面拧着来呢? 但黑田兵卫没想到,上野诗织竟然把这件事告诉了赤井秀一。 刀有私心。主人拿刀刺向目标,如果目标和刀的目标一致,就会很顺利。如果目标和刀的目标不一致,就会很不顺利。 赤井秀一满脸怒气地坐在谈话室里,黑田兵卫看了上野诗织一眼,上野诗织说:“这是广田的家属,按规章,有资格知道广田会被怎么处置。” 黑田兵卫在心里冷笑,当他好骗吗?日本内部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引入外力,引入美国。谁以后再说上野诗织教条主义,他一定要狠狠反驳。她这是按规章办事吗?她这是把规章当做达成自己目标的工具! “爱子是fbi的污点证人,已申请到美国的蒸发密令,不能由你们随便处置。”赤井秀一开口。 “广田现在在我们手里。”黑田兵卫提醒道。 “所以把她交给我们。” “上面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从公安手里溜走,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赤井秀一瞪着黑田兵卫:“我记得,联合搜查的协议里,有写明:证人和罪犯的处理,等组织覆灭后,由各机构协商。” 黑田兵卫说:“我是可以把她压到组织覆灭后再送检,但上面铁了心要拿她政治作秀,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赤井秀一抿起唇。 “十分抱歉,”黑田兵卫看向赤井秀一,“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除非让你们政府高层出面交涉。” 怎么可能?就算赤井秀一在fbi的对组织特别行动小组里话语权再大,他也不算fbi的高层,更接触不到美国政府的高层。 黑田兵卫又开口了:“我到有个不是方法的方法。” “什么方法?” “上面要拿广田政治作秀,但如果能用广田交换到更有价值的人犯,上面也是愿意的。” 赤井秀一眯起眼睛:“更有价值的人犯?” “比如现在在你们fbi手里的雪莉。” 赤井秀一怒火中烧:“雪莉也是我的家属。” 上野诗织不知道雪莉是谁,但不妨碍她通过上下文推测前因后果,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赤井秀一:“你怎么会和这么多罪犯有亲属关系?” 赤井秀一忍住怒火:“雪莉和爱子,都是我已故女友的妹妹。” 上野诗织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根本不是什么亲属关系。就算赤井秀一和他的女友结婚,雪莉和广田爱子也蹭不到他的美国公民身份,连引渡条例都不适用。更不要说,只是情侣关系,女方还死了。 “但雪莉和你的女友有血缘关系,广田没有。”黑田兵卫指出,“雪莉是组织里的核心研发人员,价值很大,犯的罪,也更有操作空间。如果她到我们公安手上,也就是几年的监视保护,限制出入境,加上为政府工作。如果她和你有这层关系,她申请去美国探亲,也会非常容易。” 黑田兵卫显然做足了功课。 上野诗织替赤井秀一骂黑田兵卫:“卑鄙。” 黑田兵卫的眼神闪了闪,而上野诗织继续开口:“你是故意提起雪莉的。” 自己人被自己人拆穿,黑田兵卫也不慌,坦然看着赤井秀一的眼睛:“是啊,公安想要雪莉,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也说了,这是一个不是方法的方法,全看你选择。” 上野诗织再也忍不下去了。这是在干什么?人被当做有价值的筹码,在两个机构间谈判、交换。有些人明明不该判得那么重,却因为没有价值而被献祭。有些人明明不该判得那么轻,却因为价值很大而被容忍。 她说:“你们聊吧,我马上就要从公安调走了,理应避嫌。” 于是她站了起来,从谈话室出去,不再管公安和fbi的腌臜事了。 而赤井秀一冷冷出声:“这不是我能选择的。雪莉是个独立的人,不是fbi的人犯,她有人身自由,想去哪个国家就可以去哪个国家。” 黑田兵卫无话可说。fbi心大,是因为fbi的活动范围主要在美国,只抽调了几十个探员来打击组织。但组织的老巢在日本,犯下无数罪行,是公安的头号敌人,公安是不可能像fbi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上面也不会允许。 “那我也没办法了。”黑田兵卫说,“我们公安可以把广田扣到联合搜查结束。到时候,如果上面还坚持要她送检,就看你们想怎么争取,能用什么争取了。” 赤井秀一沉默不语。 黑田兵卫安慰他:“政治作秀,送完检,判决下来,报道出去,上面就安心了。我估计啊,到时候,也就关个一两年。等她出来,你把她接到美国,换个身份,她就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降谷零从问询室里出来,并官复原职,重新担任起零之小组的组长。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发生了太多事,他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但他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就去拜见上野诗织。 上野诗织第二天就要离开零之小组,去彻查其他警察厅高官和黑帮勾结的嫌疑了。临走之前,她撤销了对降谷零退厅的处分。 降谷零敲响上野诗织办公室的门,上野诗织说:“请进。” 降谷零走了进去,上野诗织看到是他,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她有些戒备地翘起二郎腿,双手交握,放在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弓起。 “我是来向您道歉并道谢的。”降谷零低下头。 上野诗织从鼻子里发出巨大的一声哼。 “谢谢您撤销对我退厅的处分。”降谷零说。 上野诗织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报告,心情平静下来:“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我没有这么觉得。” 上野诗织露出个微笑:“那就好,因为不是你赢了,是我放过了你。” “我知道。”降谷零说。 “你不知道。”上野诗织打断他,把那份报告丢到他面前。 降谷零拿起报告,翻开一看,发现是广田爱子的认罪书,条目清晰,一览无余,后头还有一个签名,一个指纹。 “如果我把这份报告交上去,她现在就会被送检。”上野诗织看着降谷零。 降谷零拿着报告的手抖得厉害,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签署这份认罪书时,没有律师在场吗?” “公安审问犯人,还允许律师在场啊?”她嘲弄地看着他,似乎在对他说:你们公安不是一向不按规章办事吗?现在痛到自己身上了,知道要按规章办事了? 降谷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您……要怎么样,才不把这份报告交上去?”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我觉得,你听不懂人话。”上野诗织看着他,“我没有交上去。没有电子版,唯一一份纸质版,就在你手里。” 降谷零愣住了。 “我想告诉你,是我放过了你。我本来可以把这份报告交上去,连黑田都不知道有这份报告的存在。我还有一份报告,关于你那天的所作所为,我也可以一起交上去,把你立地革职。黑田以为他可以保下你,其实不可以,我的权力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降谷零又出了一身冷汗。 “你和黑田瞧不起我,是不是?”上野诗织的身体往后一靠,陷进老板椅里,“你们觉得你们是做实事的,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而我是搞形式主义的官僚,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里,只会阻碍你们这些实干派,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别装了,”上野诗织冷笑,“你就是这么觉得的,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小九九。你还瞧不起我是个女人,冲到我面前,对我大喊大叫,衣服也不穿,在问询室里吊儿郎当。你还敢公然违抗我的命令,带队造反,我真应该把你立地革职,送进监狱。” 降谷零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他开始反思,如果上野诗织是个男人,在谈话室里,在指挥室里,他还会那样顶撞上野诗织吗?他不会。他会和上野诗织来一场男人对男人的谈话,通情达理,伴有几个只有男人才懂的笑话,最后以拍肩和握手收场,就像每一部电影里所上演的那样,就像他和黑田兵卫之间的谈话,就像他说服加藤,就像风见对他伸出手。 但上野诗织是女人,他就被激怒了,甚至冲到她面前,试图用性别带来的体格上的差距,逼她退步。 “对不起,”他真心实意地说道,“我向您道歉,为所有的一切。” 为我对您的冒犯,为我对您的轻视,为您到43岁才是警视正,为男人对女人所做的一切。 上野诗织换了一条腿继续翘着。 “你道歉了,但你以后还是不会改的。” “我会改的。”降谷零说。 不,你不会。 但上野诗织没有说出来,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反正我讨厌你,而我知道,你也讨厌我。被讨厌的人放过,对你这么骄傲的人来说,心里很不舒服吧?” 降谷零没有说话。 “我看你很在乎广田嘛。”上野诗织身体前倾,想要从他手里抽出报告,却被降谷零下意识紧紧握住,不让她抽出来。 上野诗织看着降谷零的反应,又笑了:“你在紧张什么?怕我出尔反尔?” “没有。”降谷零手一松,上野诗织就把报告抽走了。 她开始翻报告。 “本来,我确实是想把这份报告交上去的。就像我当时,派狙击手去打落她的手枪。我当然知道,警方没有射击水平那么高超的狙击手,但我不在乎,我不关心她会不会受很严重的伤,会不会活下来。她是犯人,我按规章办事,没有人可以指摘我。甚至,如果她出事死了,我很高兴。” 降谷零看着上野诗织。 “因为我讨厌你,而你在乎她。所以你越因为她而顶撞我,我就越要让你不如意。” 降谷零垂下眼帘。 “但后来呢,我看了这份报告,我想,我讨厌你的原因,除了你之后屡屡顶撞我,最本质最开始的,还是毛利小五郎的事。” “关于毛利先生的事,我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了。”降谷零沉声说道。 但上野诗织没有理他,继续说了下去:“为什么我坚持程序正义?因为真正的程序正义,不会让一个好人受到冤枉,即使放走无数坏人。” 上野诗织看向降谷零的眼睛:“我坚持程序正义,是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的价值和生命。所以,我也尊重敌人的价值和生命。我不会牺牲广田来报复你,就是这样。” 降谷零不说话了。 “我也不会牺牲你。”上野诗织说,“你觉得我是形式主义?不,我并不形式主义。我只是讨厌你,所以顺水推舟,用形式主义罚一罚你。但今时不同往昔,日本需要你,所以我就把你的处分撤销了,也不把你的所作所为报告上去。” 降谷零的喉结动了动。 “你看,像我这样的人,连讨厌的人都会放过,连犯人都会同情,真是好对付啊。”上野诗织有些自嘲。 “您是个很伟大的人,”降谷零轻轻说道,“日本不缺降谷零,但只有一个上野诗织。” 上野诗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现在奉承我,也不会抵消我对你的讨厌。” 但上野诗织把手上的报告重新递给降谷零了。 “拿着吧,”上野诗织说,“我还以为,你一出来,会先去看广田呢。” “我和广田没有私情。”降谷零坚持。 上野诗织呵呵一笑:“这句话,你就骗骗你自己吧。” 过了一会儿,上野诗织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降谷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走,但他站在那里,拿着报告,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上野诗织说。 但酝酿许久,他都没有开口。 上野诗织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之前想要直接击毙广田,是我冲动了,我道歉。” 降谷零吃了一惊,今天过来,本来是他向她道歉,但没想到,她也向他道了一个谦。 很多人从不道歉。尤其是上级,尤其是高官,绝不会向底下的人道歉。即使犯下弥天大错,也不道歉。 “但是,之前让你退厅,让你停职,我是不会道歉的。”上野诗织说。 “我知道。”降谷零说,然后对她鞠躬,是最高礼节的鞠躬,“我再次对您道歉,并致以感谢。” 上野诗织深深看了降谷零一眼:“这次放过你,是因为打击组织需要你,但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我知道你吃了教训,但时间久了,你就会忘了痛。十年后,二十年后,说不定你就会重蹈覆辙。那时,你的级别可能已经比我高了。但如果你犯了错,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我说到做到。” 很多人尊敬上野诗织,更多人恨她,其中有些人,又恨又尊敬她。 第56章:“你是来杀我的吗?” 广田爱子并不知道那些围绕她发生的风暴,就像被保护在温室里一无所知的公主,她已经醒了,并拒绝和任何人说话。 公安问她问题:叫什么名字?之前是不是准备刺杀佐佐木警视监?医生问她问题:感觉如何?手指有知觉吗?她就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对方,直把对方看得脊背发凉,也不说一个字。 上野诗织派来心理医生,但无论心理医生怎么开导,她也不想说话。 直到心理医生对她说:“你不想说说福万的罪行吗?” “我说了,他就可以进监狱吗?”广田爱子第一次出声,声音沙哑无比。 心理医生骗她:“当然可以。” 于是广田爱子把福万的罪状又陈述了一遍,就闭嘴了。 之后,公安问她什么,涉及组织的,她就回答,不涉及组织的,她就不说。 心理医生安排她做了脑电图筛查、促甲状腺素释放激素实验等辅助检查,又给了她一张抑郁症自评量表,但她拒绝填写。 检查结果出来,她确诊为抑郁症,但没有心理医生想象得那么严重。因为她拒绝心理治疗,也不需要物理治疗,只要按时服药,就可以缓解症状。 药,她倒是很乖地吃了。 然后就变得嗜睡,一天只有十个小时是清醒的。 这是赤井秀一第三次来看爱子,她正在睡觉。 第一次来,她在病房里接受公安的问询,他站在有着玻璃小窗的门外看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注意到什么,眼神扫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旁边站岗的公安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进不进去?” “我再看一会儿。”他说。 公安翻了个白眼,他又透过小窗,开始观察她。 她低着头,已经不说话了,长长的眼睫毛垂下,皮肤很白,头发乌黑,嘴唇没有多少血色,脆弱且易碎。 他想起那天她打来电话,向他交代后事。 她要他为她报仇。 她还告诉他,明美不恨他。 美国大使馆和蒸发密令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但她不知道他知道,于是又对他说了一遍,并告诉他,明美不恨他。 明美不恨他。 在她告诉他之前,他其实无从得知明美在那两年里的感受。他可以去问雪莉,但他又怎么敢呢?在那两年里,尤其在明美死后的这大半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不敢去思考,明美会怎么想他。他不敢去猜测,爱子会怎么想他。他不敢去揣摩,雪莉会怎么想他。明美会恨他吗?会怪他吗?会怨他吗?尤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周,在他于东京遍寻她而无果的那一周,在她抢完银行等待结果的那一周。尤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最后一秒,她又会怎么想他? 他已经知道,爱子恨他了。她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让他去死,去给明美陪葬。她毫不留情地用他教她的手段攻击他。而她之前向他保证,说她不会用他教的东西对付他。 她还留下那样的纸条。 “一命换一命,你没死,所以我去死。” 字迹鲜红,刺痛了他的心。 她在出租车里看着他,隔着窗玻璃,用口型挑衅: “你又来晚了。” 他是来的太晚了。 但她打来电话,在刺杀的前夜,在死亡的前夜,告诉他明美不恨他,还要他为她报仇。 “如果你为我报仇,我就原谅你。”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把一切托付给他,她替明美原谅他,而他又做了什么? 他放弃了她。 在左手和右手中,他选择了左手。 赤井秀一坐在床边,执起爱子的左手,上面还打着石膏。 她沉睡着,像一尊雕塑,像一具尸体,像一位睡美人。 不比手枪子弹,狙击枪子弹威力是很大的,他擦着腕边打过,还是伤到了她的神经。即使公安请来最好的医生给她接上,也很难完全恢复,她以后再也不能用左手提重物,遇到阴冷的雨天,也会麻木疼痛,肌肉会轻度萎缩,甚至失去部分功能。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端着狙击枪,亲手打中她的手腕。 是他趴在天台上,调好目镜,按下扳机。 他的子弹,就这样打中了她。 脚步声响起,降谷零出现在病房里。 赤井秀一放下她的左手,站了起来。 降谷零看到赤井秀一的动作,没有说什么,而是走到床头,俯身观察她。 她闭着眼,神色平静,面容雪白如纸。 赤井秀一问他:“她身上的伤,都是谁弄的?” 降谷零说:“右手腕和左肩的枪伤,是琴酒弄的。其他的,她说是琴酒,但我觉得不是。” 赤井秀一看向她的右手,那里的创口贴摘了下来,露出一道疤。 是手枪子弹擦过留下的疤。 琴酒打中了她的右手,而他打中了她的左手。 一个用手枪,一个用狙击枪。 意识到这点时,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 第二次来看爱子时,赤井秀一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落荒而逃。 她醒着,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听到开门声,她也没有反应,可能是太习惯有人进出她的病房了。 赤井秀一走近床边,阴影落下,她眼珠动了动,转向他。 他在床头蹲了下来,看着她,她也静静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把眼神移开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 这就是不想见他的意思。 赤井秀一垂下眼帘,看着雪白的床单,慢慢说道:“孤儿院已经不存在了。” 她没有出声。 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河村被抓了,相叶也是。” 她还是不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开始说之后的计划:“fbi和公安开始合作,争取在一年内消灭组织,谢谢你关于琴酒的情报。” 她依旧沉默。 他看着被子里鼓起来的小山包,很想把手搭上去,安抚地摸摸她的手臂,或者握着她的胳膊,让她转过头,看着他。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半蹲半跪着,手隔着床单,握着床边的铁架,感到腿脚一阵酸麻,而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 空气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静不可闻。 她一点都不愿意理他吗? 他心中酸涩,竟然问:“你不是说,我为你报仇,你就原谅我吗?” 小山包动了动,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我收到朗姆消息,要我今晚去见他。”降谷零轻声说。 赤井秀一站在窗边,眉毛动了动:“基尔也收到琴酒消息,要她今晚去见他。” 降谷零走到窗边,赤井秀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要来一根,然后意识到这是病房,爱子就在旁边睡着,便把烟盒又放了回去。 他们对了一下接头地址,是一样的。 “这是个陷阱。”赤井秀一说。 降谷零垂下眼帘:“我的身份不可能暴露。” “不需要你的身份暴露,只要对你有怀疑,就会把你除掉。” 爱子的身体动了动。 两个男人走出病房,继续交谈。 “我觉得你不该去。”赤井秀一说,“我也会告诉基尔,让她不要去。” “如果我不去,就是坐实了我的卧底身份。” “那你正好脱离组织。” “还有一些关键信息,我不知道。” 赤井秀一点燃香烟:“信息再关键,有人命关键吗?” “如果组织高层没有全部落网,组织就会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死灰复燃。” 这一层,都是公安的地盘,病房外面就是走廊,窗户被做成单向防弹的制式,只能从里面看到外面,不能从外面看到里面。 赤井秀一没有戴假面,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降谷零:“那你想如何?” “我和基尔一起去,公安和fbi埋伏在外面。”降谷零说,“如果是鸿门宴,就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太危险了。”赤井秀一说,“你们做诱饵,稍有不慎,非死即伤。” “高风险高回报。”降谷零看着赤井秀一,“你现在就联系基尔,问她愿不愿意。” 中午十二点半,广田爱子醒了。 她吃完公安送来的饭和药,就又躺了回去。 病房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个人。 金色头发,深色皮肤,紫色眼睛。 是波本。 爱子静静看着他,觉得现在应该开始感到害怕,但她没有,相反,她很平静,非常平静,并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在床边停下,她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当然不是。”波本说。 “那你杀了我吧。”她说,然后闭上眼睛。 这句话说完,她感觉内心更平静了。 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但她等了很久,没等到什么动静,便睁开眼,看向波本。 波本也在看她。 他说:“我是卧底。” 她转过身,背对降谷零,把被子拉高,盖过头。 降谷零有些意外她的反应。 他坐到床边,伸出手,把她的被子拉了下来,而她没有反抗。 但她蜷着身子,眼睛不看,盯着雪白的墙壁。 “我是卧底,你才能活下来。”降谷零说。 “我没有让你救我。”她说。 降谷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脸,对她说:“我要去抓琴酒了。” 气息吹拂起耳边的细小碎发。 她不说话。 “就是今晚。”他补充。 她还是不说话。 他有些失望。 “你不想我为你报仇吗?”他问。 说点什么呀,拜托了。 她什么都没说。 他嘴唇动了动,把手从被子上拿开了。 床边一轻,他站起来,离开了。 门被关上,她又是一个人了。 第58章:“不要这么想。” 开始mect疗程的第一周,爱子接受了四次治疗,效果却不是很理想。虽然促甲状腺素释放激素水平上升了,但她还是拒绝和他人交流。 周日晚上,赤井秀一加完班,从总部开车到医院。深夜十一点,病房里的灯已经熄灭,爱子陷入了沉睡。他轻轻打开房门,走廊的灯光倾泻进病房,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观察着她的面容,发现她紧紧皱着眉,在睡梦里也不安稳的样子。他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便转身离开,坐到了休息区的长椅上。 长椅上有昨天守夜的人留下的毯子,他展开毯子,和衣躺到了长椅上。 毯子太短,盖不住他的大长腿,冷风从走廊尽头吹来,直往他的裤管里灌。 没有办法,只能凑合睡睡,他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走廊里响起脚步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从长椅上坐起来,发现来人是本堂瑛海。 “你是在这里守夜吗?”本堂瑛海问。 赤井秀一打了个哈欠:“总要有人守着病房。” “今天轮到你值班?” “不是,”他说,“我来搭把手。” 本堂瑛海若有所思:“现在这里还有多少伤员?” “五个。” “算上你的女孩?” “是的,”他解释道,“她是我的妹妹。” 本堂瑛海说:“那你应该把她早点送到总部,这里已经不太安全了。” “你也这么觉得是吗?”赤井秀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介意吗?” “不介意。”本堂瑛海答道。 他抽出一根烟,按响打火机,火苗点燃,照亮他的脸庞,映出眼睛下深深的乌青。 他双指夹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 “我也想把她送到总部,”他说,“但她还在接受治疗,本部没有这样的条件。” 本堂瑛海坐到了赤井秀一旁边。 “如果治疗不紧急的话,就不要赶在这个时候了。之前这里人来人往,大部分伤员出院后,就变得冷清起来,防卫也松懈了。前段时间组织疯狂报复,最近却没了动作,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我们人手不够,没法抽很多特工保护这里。”赤井秀一蹙起眉,“只要再撑一两周,所有伤员都会出院。” 本堂瑛海没有说话。 一两周,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赤井秀一也陷入沉默,显然,这段话既说服不了本堂瑛海,又说服不了他自己。不然,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守夜呢? 赤井秀一又吸了一口烟,感到尼古丁满满充斥在肺部。 突然,他灵光一闪。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您帮一个忙。”他低声说道,甚至用上了敬语。 本堂瑛海愣了一下:“什么忙?” “我的妹妹拒绝和别人说话。”他说,“医生诊断她是抑郁症,但常规的治疗手段都不见效果。” 本堂瑛海静静听赤井秀一讲述完这个故事,说:“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不知道怎么帮你,心理医生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可能做到?” “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赤井秀一的语气充满恳请和哀求,“死马当成活马医,我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 本堂瑛海看向赤井秀一,他们合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从来都是那么自信从容、游刃有余,即使在莱叶山,涉及他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他也十分镇静,不见惧色。但现在,他看上去疲惫又无力,颇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 “您是女性,在组织里一个人待了那么长时间,目睹亲人去世,一定能和她有些共同语言。”赤井秀一说道,“她还有个姐姐,但因为一些原因,不方便出现在这里。通电话,她也不愿意。” 本堂瑛海还是没有说话,赤井秀一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您好心关照我,我却提出这样的请求,真是太唐突了。但您有弟弟,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吧。” 说完,他竟感到有些忐忑。他脸皮一直很厚的,但可能事关重要,他也开始紧张,想到还抽着烟,赶快把火光掐灭,补上一句:“拜托您了。” 本堂瑛海想到自己的弟弟,有些动容,又见他一反常态地低下头颅,想到本堂瑛佑也赖fbi保护,便点头同意了。 “我也是承你的恩情,才捡回一条命。”她说。 第二天,本堂瑛海趁爱子做完mect治疗,人还有些懵懵的时候,假装在观察室里偶遇她。 “你也在留观啊?”本堂瑛海搭讪道。 爱子没有理她。 赤井秀一已经事先给本堂瑛海打过预防针了,所以本堂瑛海继续说了下去:“这里是公安的特殊病房,只有特工和证人才会住在这里,你小小年纪,就牵扯进这些事了?” 爱子还是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本堂瑛海的手机响了,她走出留观室,和同事打起电话。 打电话时,她注意到守在留观室外的公安在偷看她。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公安,偷看她的举动被她一下就发现了。 她又聊了几句,便挂断电话,手插进口袋,走向那个公安。 那个公安紧张起来。 “你一直在看我,有什么事吗?”她问。 公安脸红了:“抱歉,但您和日卖的主持人水无怜奈长得好像。”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只把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脸越来越红。 她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那里藏着一把枪。 “我已经不在日卖工作了。”她说。 公安吃了一惊:“您就是水无怜奈?” “我不是水无怜奈,”她缓缓说道,“我是已殉职的cia卧底伊森·本堂的女儿,cia卧底本堂瑛海。” 本堂瑛海打开留观室的门,坐回爱子身边。 爱子突然出声:“你也是卧底?” 本堂瑛海一愣,但转念想想,她就在留观室门口自报家门,或许这里隔音不好,而爱子耳朵又特别灵敏。于是她说:“我是卧底,但已经身份暴露,从组织脱离了。” 爱子没有说话。 本堂瑛海继续说道:“听你的语气,你认识很多卧底是吗?” 爱子还是不说话,本堂瑛海小心地观察她的脸色,继续表演:“所以你是污点证人,被卧底劝说投靠了公安?” “我是犯人。”爱子又开口了。 本堂瑛海笑了笑:“如果你是犯人,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或许是刚做完mect,爱子的记忆有些混乱,又或许是面对从未见过的本堂瑛海,她竟然问道:“真的吗?” “当然啦,”本堂瑛海说道,“如果你是犯人,你会被关押在监狱里。” 爱子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指了指自己的大脑:“我要做那个东西,所以没有在监狱里。” “但你没有戴手铐呀。” 爱子被说服了:“你说得对。” 本堂瑛海感觉打开突破口了,又往爱子身边凑近一点:“所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爱子点点头。 “没有人陪着你吗?” 爱子陷入了沉默。 本堂瑛海继续说道:“我也是一个人啊。” “你刚刚去接电话了。”爱子指出这一点。 “那是我的同事。”本堂瑛海解释,“我卧底在组织时,只有一个人。” 爱子盯着光滑洁白的地面。 本堂瑛海开始回忆:“五年前,我同为卧底的父亲,为了保护我,在我面前自杀了。” 爱子看向本堂瑛海。 “临死前,他对我说:不要放弃啊,瑛海,只要努力撑下去等待,同伴一定会出现的。” “不要放弃啊,瑛海,只要努力撑下去等待,同伴一定会出现的。” “爱子,对不起,我不能来接你了。你要自己活下去,逃出去。” 爱子的眼睫毛颤了颤。 本堂瑛海说:“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被组织审讯时没有放弃,杀人时没有放弃。我等了整整五年,终于等到了同伴。” “你是卧底。”爱子的声音沙哑,“组织外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同伴。” “你把自己定义为组织里的人?” 爱子不说话了,接下来,任凭本堂瑛海说什么,也撬不开她的口。 本堂瑛海在心里叹了一声气,站起来,向外走去。 突然,爱子又出声了。 “是赤井让你来的?” 本堂瑛海的脚步一顿,她缓缓转过身,看向爱子。 爱子的眼睛黑漆漆的,犹如没有光的深渊。 她说:“是。” “你不要再来了。”爱子说,“我不想和卧底说话。” 赤井秀一是卧底,本堂瑛海也是卧底,她不想和卧底说话。 本堂瑛海将谈话的全过程告知赤井秀一,赤井秀一低头看着地面,没有作声。 本堂瑛海拍拍赤井秀一的肩膀:“等她姐姐方便了,让她姐姐出面吧。” “好的,谢谢你。”赤井秀一说。 又一个伤员出院了,特殊病房所在的保密区域,只剩四个人还在接受治疗。 爱子的mect治疗还有最后三次,赤井秀一说动几个有空的fbi来填补公安的空缺,轮流站岗,保护最后四个伤员。 周六晚上八点,赤井秀一烟瘾犯了,一摸口袋,发现烟盒空了,问了问一起轮值的公安和fbi,两个人都说没有。 “那我去买个烟。”赤井秀一说,“要我带什么吗?” 公安还没吃饭,请他带个便当,fbi吃过饭了,说要一盒口香糖。 赤井秀一下楼了,回来后,把买的东西交给对方,就去了一趟卫生间。 他解决完个人问题,提上裤子,开始洗手。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往外流,在静悄悄的夜中,成为唯一的声音。 太安静了。 晚上八点的医院,只有四个伤员和三个特工的保密区域,太安静了。 没有医生、没有护士,只有这七个人。 他拧上水龙头,往外走去。 fbi已经不见了,公安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端着盒饭,狼吞虎咽着。 “罗斯呢?”赤井秀一问道。 “有人找他,就下楼了。”公安指了指电梯间的方向,他嘴里塞满食物,说话都有些不清楚。 就在这时,电梯间里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巨响,然后是机关枪的扫射声,走廊的单向防弹玻璃一面一面地爆破。 赤井秀一反应很快,在爆炸声响起后的第一秒就往病房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对那个公安大喊:“快撤!” “还有伤员呢!”那个公安扑到地上,盒饭打翻,菜汁溅落。他比赤井秀一动作慢了一拍,只好抱着头迎接玻璃碎裂后掉下来的残渣,弓着身子,跪在地上匍匐前进,很快,膝盖就被玻璃残渣划出了血。 “能救多少是多少。”赤井秀一闯进爱子的病房,爱子从睡梦中惊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他从床上拖了下来。机关枪的扫射已经到了病房,他抱着她刚滚到地上,病房的窗户就被爆破了。 机关枪装在直升机上,从上而下扫射,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他们贴着墙躲在死角里,玻璃碎裂,稀里哗啦掉到赤井秀一的身上手臂上。子弹擦着窗沿,嗖嗖打在床上地上,爱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别怕,”他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护在怀里,“我在。” 机关枪扫射到其他病房,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远去,赤井秀一放开爱子,抖落身上的玻璃碎片,弓着身子走到病床旁,手伸进床底,拖出一个带锁的箱子。 他没有箱子的钥匙,便掏出手枪,打坏上面的锁。 箱子打开,里面有几件防弹背心、几个防弹头盔、长短不一的枪械和弹药。 “穿上。”他拿出一件防弹背心,扔到爱子身旁的地上。 爱子从地上坐起来,乖乖开始穿防弹背心。 他跪在地上,弯着腰,先给自己穿防弹背心、戴防弹头盔,然后找了几把趁手的枪,确定弹匣都是满的,就别在腰上藏在怀里,又塞了一些弹匣在背心里,之后就开始检查爱子的防弹背心,确定她穿得没有问题,就给她戴防弹头盔。 黑暗的病房里,风从没有玻璃的窗里呼呼吹进,白色的窗帘飘扬,楼上楼下全在尖叫,远处隐隐传来警笛声。 “这里危险,我带你出去。”他说着,给爱子戴完头盔,就转过身,半蹲半跪着,把后背对向她,示意她上来。 他的手臂上还插着一块玻璃碎片。 她一声不吭地拔出那块玻璃碎片,然后爬到他的背上,用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有光的走廊。 走廊里没有人,那个公安已经离开了,其他病房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里面的人,可能已经死了。 偌大的保密区域,只剩他们两个。 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又变大了,机关枪开始第二轮扫射。 赤井秀一背着爱子,飞快地转进楼梯间,躲过了机关枪的子弹。 楼梯间黑漆漆的,他没有开手电,而是拿着枪,一层一层往下,步伐不快也不慢。他把鞋子脱掉了,穿着袜子踩在冰冷的台阶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是专供加密区域的楼梯间,没有其他人。 转过一个拐角,下方有光亮一闪而过。 爱子屏住了呼吸。 赤井秀一的步伐放得更慢了,尽量贴着墙往下走。 有脚步声响起,清脆、刺耳,是皮鞋踩在台阶往上爬的声音。 他们继续往下走,每一步都静悄悄的,就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脚步声越来越大。 他们和对方打了个照面。 电光火石间,赤井秀一抢在对方开枪前先开枪了。 对方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被赤井秀一接住,平放到地上。 是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男人,他手里的枪和手电在掉到地上前,被赤井秀一抽了出来,放到他的身上。 “你杀错人了!”爱子的声音非常惊恐。 “没有杀错人。”赤井秀一低声道,“轮值的公安我认识。只有组织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逆行。” “可能是来支援我们的。”爱子轻声说。 赤井秀一绷紧下颌:“不要这么想。” “不要这么想”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可能是公安,也可能不是。 但不要去想对方是公安的可能性。 对方必须是组织成员。 爱子不说话了,两个人继续往下走,转过一个拐角,发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赤井秀一凑近看了看,是那个轮值的公安,被一枪爆头。 他竟隐隐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杀错人。 那个人,就是组织的人,穿着公安的制服,在这个时候逆行,就是要杀死所有漏网之鱼。但凡赤井秀一有一秒的犹豫,死的就是他和爱子,而不是那个组织成员。 “他才是今天轮值的公安。”赤井秀一低声说,在死者怀里摸了摸,找出警察证,放进防弹背心的口袋里。 爱子也松了一口气。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太险了。 接下来的几层,一路畅通。 他们来到了一楼。 一楼的门关着。 他的脚步又放慢了,每一步都尽可能放轻声音。 他们躲到了门背后。 他猛地把门打开,左右观察着。 没有人在外面守着,也没有子弹飞来。 外面就是停车场,他估算着距离,背着爱子冲了出去。 他们刚逃到一辆车的背后,加密区域所在的楼层,就发生了爆炸。 热浪袭来,气流冲击,差点掀翻他们。 赤井秀一稳住身体,把爱子放到地上,护在身后。两人用汽车做掩体,沉默地看向被滚滚浓烟遮住的加密区域。 晚风吹来,带来刺鼻的硫化氢味。 第59章:“如果你想留在日本,我可以争取一 扫射医院的直升机被公安的人打落,里面的组织成员,没有死的,都自杀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被总部记录在册的代号成员在过海关时表现可疑,被边境官员拦下。公安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把那个代号成员逮捕带走。一个小时后,日本全边境的官员收到一份附有照片的完整名单,出境审查变得无比严苛和漫长。 炸毁医院,是组织从日本撤离前,对总部的猛烈报复。幸好,组织不知道医院的防守情况和伤员人数,总部和平民的伤亡,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赤井带着爱子入驻了联合搜查的总部,那是公安在东京某地的秘密基地,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 安全起见,住宿区多在地下,没有窗户。但考虑到爱子的心理健康,赤井费了一番功夫,才申请到一间位于地上的有窗单人间。 爱子一直待在房间里。 公安基地里也有心理医生,但不像医院里那些和公安合作,专攻心理咨询和精神疾病治疗的临床医生,基地里的医生是总部的成员,全是男性,专精侧写和犯罪心理学,比起医生,更像特工。其中一位男医生接手了爱子,撬不开爱子的口,给她测了一下抑郁水平,感觉没有太大问题,就放任她一个人待着,也没有给她开药。 房间里有独立卫浴,心理医生派了专人给爱子送饭,爱子本就没有踏出房间的动力,现在也没有踏出房间的必要,便整日坐在床上,玩着手机,看着电视。每天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吃午饭,到了六点再吃一顿晚饭,然后十二点睡觉。房间里从早到晚拉着窗帘,阳光照不进来,非常得压抑。 赤井知道这件事,不让别人给爱子送饭,逼她从房间里出来,走一段路到食堂,再走一段路回房间。 食堂很大,熙熙攘攘挤着无数特工,大部分是男的,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说着各种语言,大部分是日语,小部分是英语,带着各国口音,时不时冒出几句法语德语。 爱子有些茫然无措,这还是她住院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之前来送饭的女后勤把她带到食堂的一角,那里有一张长桌,坐着许多女性,偶尔出现几张男性面孔。 爱子感到十分拘谨,还有些束手束脚,她一个人端着餐盘,坐到了长桌的最末端。 有几个用英语混杂着其他语言聊天的女特工注意到了她,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端着盘子坐到她身边,用蹩脚的日语对她说:“你好可爱,你是谁的家人吗?” “也可能是证人。”坐到爱子对面的褐色大波浪用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说道,“日本女孩比较害羞,你不要吓到她。” “多吃点。”金发女特工把自己的苹果和酸奶放到爱子的餐盘里,“你太瘦了。” 爱子不擅长应付别人如此热情直白的好意,有些畏缩,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嘟哝着说了声谢谢,就低下头,盯着餐盘,不再看别人,只管自己扒饭。 金发女特工还想和爱子继续搭讪。 “爱丽丝,”一个清冷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把爱子从过分热情的美国人手里解救下来,“放过这个女孩吧,没看到她不想和你说话吗?” “是我日语说的不好吗?瑛海?”爱丽丝用美式英语抱怨道,“我可是学了很久呢!” 本堂瑛海和一个高挑的红发美女并肩走来。她拍了拍爱丽丝的肩膀,让对方给她腾出一个位置。爱丽丝往外挪了挪屁股,她就坐到了爱子旁边。 那个红发美女坐到了本堂瑛海对面。 “吃慢点,别噎着了。”本堂瑛海对爱子说。 爱子一直在狼吞虎咽,想要早点逃离食堂,回到房间。 本堂瑛海和其他三个女特工交流起来,她说日语,爱丽丝和红发美女说英语,褐色大波浪说法语,竟然都听得懂彼此的意思。 最后一口饭吃完,爱子狠狠松了一口气,连忙站起来:“我吃完了,先走了。” 然后她逃也似地端着餐盘离开了长桌。 爱丽丝看着爱子:“你认识她吗?瑛海?日本女孩都这么内向吗?我昨天刚到,不知道走之前能不能交到日本朋友。” “你可以谈个日本帅哥。”褐色大波浪眨了眨眼,“我听说他们皮肤光滑得像海豚。” 四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爱子对总部慢慢熟悉起来,开始挑一些人少的时段去食堂,一般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因为特工们经常加班、出任务,三餐不规律,所以食堂二十四小时供应餐饮。从下午四点起,一直到凌晨两点,都有人在吃饭、买咖啡。 这一天,爱子又是十二点才起床,她饿到不行,洗漱完,就去了食堂。 虽然是饭点,但食堂没有之前人多了。前几天,各国增援了许多特工,都是一落地就到总部待命。最近,增援的特工倒完时差,陆陆续续被派往全国各地,开始和公安一起剿灭组织据点了。 许多基层公安知道医院的位置,医院遇袭说明这些基层公安中有组织人手渗透,但零之小组没有时间仔细筛查谁是卧底,遍布全国各地的组织据点又需要大量基层公安快速地处理。因此,领导全国公安的零之小组决定,让每组基层公安配备至少一个他国特工,互相监察、制衡。毕竟,组织的老巢在日本,即使在他国有活动,渗透进他国情报机构的可能性也不会很高,他国特工又已经被自己国家的情报机构审查了一遍,才会被派到日本。 爱子打完饭,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一个人默默地吃饭。 阴影落到餐桌上,一个人端着餐盘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抬了抬眼皮。 金色头发、深色皮肤、紫色眼睛,穿着公安的灰色西装。 是降谷零。 爱子垂下眼帘,继续吃饭,悄悄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组织被消灭后,你有什么计划吗?”降谷零问她。 爱子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她决定拿嘴来吃饭,不做其他任何事。 降谷零没有吃饭,他的嘴拿来说话。他静静看着她,问道:“你想不想留在日本?” 爱子夹菜的手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赤井也问过她,想不想和他去美国。 其实,她无所谓去哪。去美国也好,留在日本也好,进监狱也好,不进监狱也好,她都无所谓了。 她不在乎。 她不想说话,但她不是傻了,她有耳朵,她很清醒。她知道那些公安怎么评论她的,她知道她签过认罪书,还按了指印。 她继续吃饭。 降谷零继续说话:“如果你想留在日本,我可以争取一下。” 争取什么呢? 争取不把她送检,争取私下处理,争取一个证人保护计划,争取一个隐姓埋名的可能,争取一个清白的身份。 从美国那里争取过来,从fbi那里争取过来,从赤井那里争取过来。 但爱子开口了,语气很冷淡,她说:“随便。” 降谷零的紫色眼睛盯着她:“那你想和赤井去美国吗?” 她又重申了一遍她的态度:“都可以。” 她吃完了,端着餐盘离开了,把降谷零一个人留在原地。 几天后,捷报传来,朗姆试图通过直升机逃离日本,被密切监视日本领空的美军基地发现,几家战斗机立刻起飞,前后左右夹击直升机,逼得朗姆出来投降。 “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朗姆坐在审讯室里,“我可以提供一些情报,换得一个安稳的晚年。但我只和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沟通。” 此话一出,站在审讯室单向玻璃后的人心思活络起来。 公安有黑田兵卫,fbi有詹姆斯,cia、mi6、bnd、csis、dgse也各有一个话语人。 二桃杀三士,谁才是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 远离核心,那些做实事的特工并不知道上层的暗流涌动。因为抓到了组织二把手,总部举办了庆功晚宴。 连轴加班的男男女女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临近圣诞,食堂布置成过节的氛围,长桌被摆到一边,椅子撤掉,只留一个个小圆桌。墙上贴着各种语言写成的祝福,挂着圣诞花环、圣诞结和圣诞球,纸片剪成的小人和彩灯交相辉映,从一头连到另一头。桌上摆着来自各个国家的食物,还有无数的酒瓶和酒杯。有人开了香槟,香槟塞飞出去,打到一个男人的屁股。大家都笑了起来,举杯庆祝阶段性的大胜利。 本堂瑛海敲响爱子的门:“你不去和大家一起玩吗?” 爱子不想去,但她没有吃晚饭,房间里只有一个中午带走的苹果。 “走吧,”本堂瑛海见她犹豫,直接拉起她的手,“我带你去。” 一进食堂,就有男人凑上来:“本堂小姐,我敬你一杯。” 本堂瑛海含笑拿过男人递来的酒,和男人的酒杯碰了一下,却只用嘴抿了抿。 男人也没说什么,自己喝完,就离开了。 “去吃点东西吧。”本堂瑛海把爱子带到放着蛋糕和点心的长桌旁,“这里应该有果汁和可乐,我给你找找。” 爱子被留在长桌旁,长桌上摆着八个托盘,一些托盘里有蛋糕,看上去精致诱人,小小一块,上面挤着奶油,洒着饼干屑,或缀一个红红的樱桃。她随便拿起一个,默默吃了起来。 灯红酒绿,有男人和女人跳起舞来,有人搂着麦克风唱歌,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已经醉倒了,靠着圆桌滑到地上。 她静静看着食堂里的景象,感到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有女特工换上了漂亮的小礼服,在舞池里转圈,裙摆飞扬,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有男特工熨了一下午的西装,细细打理了几个月没剪已经很长的头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朗姆被抓,组织即将覆灭,天大的好消息,为什么不庆祝呢? 不开心吗?不快乐吗? 她又拿起一块蛋糕,机械地往嘴里塞。 胃沉甸甸的,她感到现时的一切都和她无关。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她被留在了黑暗痛苦的世界里。她已经破碎了,被组织摧毁了,被孤儿院摧毁了,被琴酒摧毁了,被福万摧毁了,被卧底摧毁了,被警察摧毁了。 她被永远困在了过去。 痛苦压弯了她的脊梁,创伤如此之大,已经彻底改变了她。 她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感到心在流血,泪水在眼眶里积蓄,她匆匆离开了食堂。 本堂瑛海终于找到了用来兑伏特加的橙汁,提着已经空了一半的1l大瓶去找爱子时,发现爱子已经不见了。 她疑惑地四处张望着,挤过群魔乱舞的男男女女,走出食堂,左右观察着。 走廊里只有刚刚结束任务的特工,从外面回来,大声抱怨被耽搁了,没能及时参加晚宴。 本堂瑛海转身回到食堂。 赤井秀一跟在同事身后,从拐角处转出来,就看到本堂瑛海进入食堂的身影。 “不知道现在还有酒吗?”同事有些懊恼,“早上听说有晚宴,还期待能和美女跳个舞呢。” 赤井秀一走到门口,看到本堂瑛海把橙汁瓶放回桌上,若有所思。 “赤井,快来。”同事对站在门口的赤井秀一招了招手,“今晚不醉不归。” “你们先去吧。”赤井秀一说,“我还有些事。” 同事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今晚你还有工作?怎么尽逮着你一个人剥削啊?” 赤井秀一笑了笑:“不是工作。” 然后他就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爱子躲到房间里,背靠着门,抱着腿坐在地上。 只有这个姿势,最能给她安全感。 泪水静静流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她就是想哭。 心皱成一团,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感到好难受好难受。 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也没有人可以对话。没有人理解她,每个人都那么快乐、那么优秀、那么努力、那么乐观,只有她,阴郁、脆弱、敏感、自卑。 即使朗姆被抓,即使组织覆灭,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被划开的毛绒兔子无法缝合,即使针线活再好,也会留下一条长长的丑丑的疤。 就像她。 她摸着自己左手腕的疤,摸着自己右手腕的疤。 光明和黑暗都狠狠伤害过她。 她讨厌这个世界,她讨厌她自己。 创伤发生,就不会消失。痛苦永远在那里,不会变少,只会越来越多,在别人的快乐中,在别人的不理解中,在别人的无忧无虑中,在别人克服痛苦的成功中。 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地板冰冷,门板冰冷,熨帖着她的屁股她的后心。她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感到自己如此的渺小,就像一只蚂蚁,被这个世界的恶意轻轻一捻,就死掉了。即使她侥幸地捡回一条命,也半身破碎,苟延残喘,无法再活成个人样。 但门被敲了敲,门板震颤,带着她的心也震颤起来。 “爱子,”一个声音响起,“你在里面吗?” 睫毛颤动,又滚落几滴泪珠。 那个人靠着门板坐到地上,手心贴在门背上,似乎在感受她的存在。 “你怎么了?要和我聊聊吗?” 她咬着牙,不出声,但眼泪如泉水般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进她的衣领里,滴在她的裤子上。 那个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把头靠在门上。 一门之隔,他盘腿侧对着门,静静看着门框,而她双腿屈起,用手胡乱擦着脸。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她还在哭,肩膀一抖一抖的,压抑着抽泣的声音。 没有得到回答,他就自言自语:“我还没吃。”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他站了起来,隔着门对她说:“我去拿点吃的,等我一下。” 等他再回来时,她已经靠着门睡着了。 他就坐在门外,自己吃了起来。 第60章:“我会伤心的。” 朗姆被抓的消息传出去后,许多和组织勾结的高官顶不住压力,主动投诚联合搜查总部,其中,就包括了福万。 福万宣称自己受了组织的贿赂,在孤儿院和组织成员河村接头,对广田爱子指控他的其余罪行,一概不承认。 因为福万交代了一些关键情报,能和朗姆提供的情报交叉验证,他和警察厅高层一番谈判,得到了缓刑的承诺,即使被公开送检,也能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 赤井秀一很愤怒。 “换个角度想,”降谷零对赤井秀一说,“广田可能不会被送检了。” “你说「可能不会」,”赤井秀一冷冷说道,“而福万得到了你们的承诺。” 降谷零的心情也不美妙。他在零之小组已经做到了二把手,但面对政府里那些级别更高的人,还是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痛苦。官场的黑暗,和组织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因为藏在光明的正中心,而显得更加阴翳。 他非常不支持用情报减刑的操作,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上面发话了,黑田兵卫和他只有执行。难道要他和fbi一起骂自己的国家和政府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降谷零垂下眼帘。 “连福万和朗姆都能安享晚年,”赤井秀一继续开口,“又有谁是不能减刑的?那些牺牲的人,看到这样的结果,死不瞑目。” 如果赤井秀一说的是诸伏景光,那他成功地踩中了降谷零的痛脚。 “我说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降谷零的声音有些冒火了,“你真想送福万进监狱,我倒有个法子,就看你用不用了。” 赤井秀一眯起眼。 降谷零大步走进办公室,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输入一串密钥。 “这是从福万电脑里搜出来的视频,就是从孤儿院里那些上锁的监控带里拷过来的,连密码都一样。前段时间,公安的人破译出来,但被我压下去了。”降谷零打开视频,指给赤井秀一看,“这些视频在法庭上做不了证据,但可以传到互联网上,用舆论对政府施压,让福万进监狱。不过,因为视频涉及到广田,广田也会进监狱。” 赤井秀一抿起了唇。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正义总是迟到,代价又如此之大。 恶人安享晚年,受害者却要被折磨一辈子。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赤井秀一阖了阖眼。 “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事。”降谷零的语气嘲弄,“你什么都不能决定。雪莉你也不能决定,广田你也不能决定。她现在这个样子,你去问她,她肯定会要求把视频公布出去。” 降谷零说得没错。 赤井秀一好不容易撞见爱子在食堂吃饭,和同事说了一声,就端起盘子,走到她面前坐下。她正细嚼慢咽着,感到前方一片阴影落下,便抬起眼皮,看向对方。 她的睫毛又垂了下来,嘴唇甚至忍不住抖了一下。 赤井秀一看着她,在心里组织语言。 是问:“最近怎么样?”还是问:“一切都习惯吗?” 还没等他想好,她就像忍不了一样,端起餐盘离开了。 她走向垃圾桶,把盘子里的食物倒掉,然后把餐盘放到回收处,便回了房间。 赤井秀一沉默地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拿起叉子,慢慢吃起午饭。而降谷零在食堂的另一角排队买咖啡,环着手臂,将一切尽收眼底。 那通电话后,她每次和他说话,就没有超过三句。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赤井秀一抱有什么态度。 恨吗? 当然是恨的,但他“死”了一次,而她决定去自杀式袭击警察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死亡面前,恨就消散了。 她站在电话亭里,发现无人可以托付,只有他可以帮她报仇,就拨通了他的号码。 但他没有死,她也活了下来。 曾经如此剧烈的恨意,就像喘到一半突然卡住的气,不上不下,变得尴尬起来。 不恨是不可能的,恨也是不可能的。 早在得知他“死”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无法单纯地、自欺欺人地恨他了。 他越是靠近她,越是对她好,她就越困惑,越不安,越愤怒。 不要再靠近我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 我不想面对你。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你。 她坐在心理咨询室里,中断许久的心理咨询重新开始。 这一次,是fbi派来的心理医生,日裔、女性、四十上下。 “可以向我说说你的故事吗?”心理医生语气很温柔。 但她觉得可笑。 有什么好说的?她的故事,他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想从你的视角去听这些故事。”心理医生察觉到她的想法,解释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你的心情、你的困惑、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从哪里说起都可以,只说一点也可以。” 她还是闭口不言,沉默地盯着地板。 有什么好说的? 生命啊,太痛苦了。 言语苍白无力,描绘不出万分之一的泪水,一碰到空气,就萎缩成碎片,如纸屑般落下。 犹如雪花,埋葬了一切。 好疲惫,什么话都不想说。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在这灰扑扑的世界,在这操蛋的世界,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世界。住在钢铁堡垒,只能从小小一扇窗户,向外望去。 心理医生尝试了三次,均无功而返。 第四次,爱子坐在沙发上,等来了赤井秀一。 男人的脚步声和女人是不同的。 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坐到她的身边。 她垂下眼帘,身体微微侧转,背对着他。 过了很久,他出声问她:“你还是不想和我说话吗?” 她不回答。 寂静在室内流转,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声气,站起来,走出咨询室。 沙发另一边的重量消失,她盯着自己的鞋尖。 不要再来找我了。 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一个人枯萎,让我一个人腐烂。 但咨询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依旧是男人的脚步声。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冲矢昴说话?” 不是赤井秀一的声音。 是冲矢昴的声音。 睫毛颤抖如蝶翅,她抬起头,看向他。 衣服还是原来的衣服,深色高领打底衫、浅色外套和长裤,但脸已经变了,还戴上了眼镜。 沙发又是一沉,他坐到她旁边。 心像飞上高空的气球,被人拉住绳子,牵回地上。 她哭了。 被fbi利用,被卧底欺骗,被赤井秀一剥夺。 但现在,唯一属于她的冲矢昴又回来了。 被亲手撕掉面具的那个人还回来了。 “冲矢昴并不存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如断了线的珍珠。 “今天,冲矢昴存在。”他说,用着冲矢昴的声音。 “他是个假身份!”她捂着自己的脸,声音沙哑,像是嘶吼,像是悲泣。 “今天,冲矢昴是冲矢昴,赤井秀一是赤井秀一,如果你把我和他弄混,我会生气的。” 她哭得更厉害了,声音粗粝,像磨砂的卡纸,犹如嚎啕,又断断续续地,胸口似破了的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自从失去生的希望后,她的眼睛就像干涸的枯井,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的声带开始萎缩,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 他递来一块手帕,她接了过来。 “你想和我聊聊吗?”他问。 她的呼吸稍稍平复,张口道:“我好痛苦。” “怎么说?”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安静地等着她,于是她慢慢开始说了: “我不想活了。” “我……我想去死。” “请不要这么做。”他说,“如果你死了,有人会伤心的。” 谁会伤心呢? 志保会伤心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而她用手帕抹着眼泪。 他顿了顿,说道:“我会伤心的。” 他说他会伤心的。 作为赤井秀一,他从不说这种话。 他可以轻佻地称组织为女朋友,可以怀着恨意,挑衅地称琴酒为宿敌恋人。 但他从不对在意的人说这些话。 他从不告白,更少袒露自己的内心。 他抗下所有,也拒绝所有。 但当他戴上冲矢昴的假面,一切难以说出口的情感,都可以顺畅地从舌尖流出。 泪水又落了下来。 她喃喃:“活着太痛苦了……” 他静静听着。 “如果我能像琴酒那样就好了……”她说,“可我做不到。” “你是个好孩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就像在地铁站前,在清水宅前,在鬼屋前。 “那又有什么用呢?”她说,“我不想承受这一切。” “每个人,都在承受这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琴酒就没有痛苦。”她反驳。 “只要你杀了我,你就可以成为琴酒,你想那么做吗?” 她垂下眼帘:“我杀了其他人……” “我也杀了其他人。”他说。 “你是卧底……”她的声音颤抖,“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 “大家也都知道你是被逼的,你是受害者。” “我心里会……很痛苦……” “我心里也会很痛苦,”他说,“有段时间,我每天闭上眼,都能看到那些人的脸。” 爱子怔怔地看着冲矢昴。 “你也……会这样吗?” “对。”他说。 每个人,都在承受这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那些被压抑的,那些从未表露的,那些不曾倾诉的,那些有所顾忌的,都在此时此刻,被宣之于口。 雪莉是实验人员,波本是情报人员,只有他们是外勤。 他们能互相理解。 她嘴唇颤抖了一下,过了几分钟,说:“这是你自找的,你不卧底,就不会这样。” “你说得对。” “你们都伤害我。”她说,“警察、fbi,你们都伤害过我。” “fbi确实很讨厌。”他说,“我也觉得他们很讨厌。” 她继续抱怨:“你们还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他向她挪近,而她下意识挪远,他看向她,“你讨厌我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不讨厌冲矢昴。” 冲矢昴笑了:“谢谢你。” “警察对我不好,组织对我不好,这个世界烂透了,一切都没有意义。”她说。 “但你有意义。”他说,“你对我有意义。” 没有什么宏大的词眼,没有什么崇高的目标,只有一个个具体的人,以及人与人间的联结。 打击组织是为了人,追求正义是为了人,查明真相是为了人,卧底潜伏也是为了人。 一切的裱花去除,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质。 “你知道吗?”她看向他,“我曾经喜欢过你。” 他的眼睛睁开了,露出如森林般苍翠的绿色。 过了很久,他慢慢说道:“谢谢你。” 谢谢你的喜欢,我很荣幸。 不知不觉,他们的身体靠到了一起,肩膀碰着手臂,不算亲密,也不算疏离。 他从怀里拿出一部手机,递给她。 “这是明美的遗物。”他说,“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这是明美唯一的遗物。 而现在,他把这部手机送给了她。 她又想哭了。 她的身边,除了那块被冲矢昴找到又被留在波本家的玻璃碎片,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可以纪念过去的东西了。 她打开手机,发现手机充满了电。 邮箱里躺着两封删除后被恢复的邮件。 “爱子,对不起,我不能来接你了。你要自己活下去,逃出去。门钥匙在床底的鞋盒里,钱在抽屉里,拿上直接去美国大使馆,说你要申请fbi的蒸发密令,担保人是赤井秀一。” “志保,对不起,我本来想把你从组织里带走的,但我失败了。你是组织里重要的科学家,组织不会轻易动你的,一定不要做傻事,不要冲动,忍耐、蛰伏、好好活下去,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发给她的那封邮件,比发给志保的那封,要早一分钟。 不要做傻事,不要冲动,忍耐、蛰伏、好好活下去,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这是明美对志保的嘱咐,姐姐对妹妹的关照,一个叛逃失败的将死之人,对深陷组织泥潭的成员的叮咛。 忍耐、蛰伏、好好活下去,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谁也没想到,位于组织核心的志保,却是最早逃出来的那一个。而爱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竟沦落深渊,受尽折磨。 而现在,这封发给困境之人的邮件,这封发给绝望之人的邮件,穿越将近一年的时光,被爱子读到。 活下去。 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我知道琴酒用的哪把枪杀了明美。”她说。 冲矢昴眼神动了动:“我可以把证物袋拿来,让你指认。” “好。” 琴酒的所有枪收在证物袋里,被他摆了一整个茶几。 她指认出那把sig-sauerp220。 他把枪从证物袋里拿出来,收进自己的怀里。 手机归她,手枪归他。 他们交换了来自过去的纪念。 重要之物换重要之物。 第61章:“如果可以,我想做灰原哀一辈子。 爱子开始和志保通话。 国际刑警的基地屏蔽一切私人信号,即使是在职的国际刑警,也只能在固定时间通过公用电话的加密频段对外联络,总部所在的公安基地亦然。工藤优作和赤井秀一费了一番功夫,才安排到这次通话。 爱子坐在通话室的小房间里,拿着话筒。 两人谁也没有先说话,一时之间,房间里静的只有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志保先开口了。 “爱子。”她轻轻唤着对方的名字。 爱子鼻头一酸。 跨越近一年的时光,她们终于通上了电话。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爱子给志保打了三十个电话,志保一个也没有接到。 志保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接到你的电话。 对不起,我没有及时删除你发来的邮件。 对不起,贝尔摩德用我的声音我的样子诱捕你。 对不起,我没有在琴酒面前保住你。 对不起,我自己逃了出去。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爱子说。 她眨了眨眼,泪珠就落了下来。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志保嘴唇颤抖了一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近过得怎么样?”志保打破沉默。 “就那样。”爱子声音轻轻的。 “胃口怎么样?” “中午吃了一碗拉面。” “睡觉呢?晚上几点睡,几点起?” “十一点睡,十点起。”爱子老实回答道。 志保又问:“有吃药吗?” “有的。” 志保关心了一圈,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聊什么呢? 聊爱子吗?爱子的精神状态刚刚有些好转。聊爱子的心情、聊爱子的过去和现在,都是不妥当的。 聊自己吗?她又怎么敢聊自己呢?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那通电话,爱子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通话室的门被重重拍了一下。 吵闹声响起,有人大喊:“说多久了?能不能快点结束?” 赤井秀一站在门外,压低声音阻止对方继续拍门。 “一个人五分钟!”那个人还在囔囔,“这都多少时间了?” 爱子听到响动,有些手足无措。 她还没想好要和志保说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吵闹声平息,赤井秀一敲了敲门:“爱子,你可以一分钟内解决吗?” 志保的身体其实还没有恢复,是用蝴蝶结变声器和爱子通的话,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动静,飞快地对爱子说道:“照顾好自己,最晚一个月,我就来见你。” 爱子轻轻嗯了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她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打开通话室的门。 赤井秀一守在外面。 一见她出来,刚刚闹出不小动静的络腮胡大汉就往里冲。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却只有一条胳膊,因为走得太急,仅剩的手臂打到了爱子的肩膀。 爱子脚步踉跄了一下,被赤井秀一扶了一把。 络腮胡大汉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坐到椅子上,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像络腮胡大汉这样的伤员,变得多了起来。 朗姆被抓,海关戒严,组织的撤离计划遭遇重大挫败,不再想着尽快转移人员和财产,开始泄愤般地报复总部的特工。被派去剿灭组织据点的特工小队常常会遇到炸弹袭击,即使侥幸逃过一劫,也会被埋伏在暗处的狙击手击杀。 但这些伤亡,呈现到政府高层的办公桌上,也只是几个冷冰冰的数字。朗姆吐露的情报,反而让官员更加关注。 这些有价值的情报,就包括了组织研发药物的目的,以及在这方面小有成就的重要成员雪莉。 “可惜雪莉已经死了。”朗姆感叹,“不然……”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公安知道雪莉没死。 黑田兵卫的上司邀功般地在内阁大臣面前揽下任务:“我们会说服雪莉,让她为政府研发药物。” 黑田兵卫私下联系詹姆斯,试图绕过赤井秀一,和fbi达成某种交易。 “雪莉不在fbi的手上。”詹姆斯说道,“她的下落,你需要问赤井。” 这是实话。詹姆斯虽然知道灰原哀的真实身份,却不知道她现在位于何处。 “fbi不可以为雪莉申请蒸发密令。”黑田兵卫开条件,“联合搜查的条款有写:证人和罪犯的处理,等组织覆灭后,由各机构协商。” 雪莉其实拒绝过fbi的蒸发密令。可此一时彼一时,公安已经注意到雪莉,考虑到赤井和雪莉的血缘关系,雪莉或许会回心转意,前往美国。 詹姆斯身体微微后倾:“联合搜查的条款上也写:一切情报共享。” “朗姆的情报,可以共享给fbi。” 詹姆斯就等黑田兵卫这句话,他只思考了一会儿,便同意了。 这不算对不起赤井,赤井的母亲是mi6,如果雪莉不想留在日本,也可以走mi6的通道去英国。 赤井秀一知道此事,立刻打电话给灰原哀,让她研发完解药后,直接从国际刑警的基地去美国。 灰原哀说:“我没有护照,怎么入境?” “我会联系工藤先生,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国际刑警组织通行证。” “没有fbi的支持,志保在美国也没有合法身份。”玛丽插话,“我去联系mi6的同事,给志保申请一个证人保护计划。” 但公安调取了通话室的监控,通过查询爱子和雪莉通话时段的频道,定位到雪莉的所在地。 组织还未覆灭,各国情报机构已经想着如何瓜分利益了。 黑田兵卫有了筹码,带着降谷零和赤井秀一交涉。 “只要雪莉为我们工作,除了出入境需要报备和审批,我们不会限制她的任何权利。” 赤井秀一强压着怒气:“她应该自由选择去哪个国家,在哪里工作。” “你不要因为和雪莉有血缘关系就包庇她,”黑田兵卫说,“容我提醒你,雪莉是罪犯,就像广田一样。” 他为什么要提爱子? 赤井秀一警惕起来。 降谷零安静地坐在黑田兵卫旁边,垂着眼帘,双手抱胸,一动不动,犹如一个摆件。 黑田兵卫继续暗示:“如果雪莉留在日本,广田或许可以去美国。” 他实在老谋深算,谈判时,不止提雪莉,还要打包把爱子一起拿出来说,立刻就让赤井秀一举棋不定了。 赤井秀一本来就担心爱子会被公安送检。 降谷零抬起眼皮,看向赤井秀一,而赤井秀一也看向他。 两人交换了一个深深的眼神。 带着硝烟的无声交锋。 ——“雪莉你也不能决定,广田你也不能决定。” 黑田兵卫把爱子拿出来说,是黑田兵卫自己想到的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他为什么要把降谷零一起带来? 黑田兵卫继续加码:“雪莉研发的药物害死过无数人,我们争取了很久,才给雪莉争取到这样的条件。” 但他们没有给爱子争取到这样的条件。 他们从未争取过。 因为爱子没有价值。 降谷零开口了:“广田签过认罪书,她知道签字的后果,也愿意留在日本。” 他话只说了一半。 她愿意留在日本,也愿意去美国。 她无所谓。 但他有所谓。 广田和雪莉,最好都留在日本。如果不行,至少要把雪莉留在日本。 降谷零话里的暗示足够明显。 如果爱子留在日本,爱子可能会进监狱。 赤井秀一被激怒了:“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绝不允许爱子进监狱,一年不行,一个月不行,一天也不行。 琉璃般的紫色眼睛对上幽火般的绿色眼睛,降谷零缓缓开口:“所以你要做出选择。”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 显然,降谷零已经选好了。 他选择了雪莉。 现在,轮到赤井秀一了。 是和公安达成妥协,留下志保为日本政府工作,把爱子带到美国?还是冒着爱子被送检的风险,把志保送到英国? 赤井秀一咬着牙根把这件事转述给灰原哀,灰原哀静默片刻,道:“我留在日本。” 玛丽在电话里大骂赤井秀一:“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告诉志保?” “我要把所有情况说清楚……” “你决定把这些事说出来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玛丽气冲冲地把电话挂断,开始劝志保不要留在日本。 “你已经受了很多苦了,可以适当为自己考虑。你留在日本,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之后都要为政府工作,甚至不能随意出入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不是为别人考虑,是我自己想留在日本。”灰原哀说,“日本有我的朋友。” “你说工藤?还是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你在美国留学的时候,难道没有交到朋友吗?” “我在美国没有朋友,”灰原哀说,“即使有,也是组织成员雪莉的朋友,而不是灰原哀的朋友。” 玛丽惊愣地看向灰原哀:“你更想做灰原哀?” 灰原哀垂下眼帘,把玩着手里的解药。 解药已经研发得差不多了,正在小白鼠上试验效果。 “如果可以,我想做灰原哀一辈子。”她说。 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做少年侦探团里的灰原哀,江户川柯南选择离开,而她想留下,陪在博士的身边,陪在步美的身边,陪在光彦和元太的身边。 但她不能。 她需要研发解药,她需要保守变小的秘密。 做灰原哀,太危险了,比为日本政府工作一辈子还要危险。 但在这个九岁女孩身体里的时光,是她会用一辈子去回味的美好记忆。 不再是东亚的早熟神童,不再是被用好奇眼光打量的日本洋娃娃,不再是被组织成员监视和照顾的天才科学家,不再是雪莉,甚至不再是宫野志保。 而是灰原哀。 是博士和步美口中的“小哀”,是光彦和元太口中的“灰原同学”,被接纳、被信任、被喜欢、被给予一席之地,被抱着送上汽车,被拉着不掉下汽车。 玛丽仍尝试劝说:“你和我去英国,也可以用新的身份交到新的朋友啊。” “我拒绝过fbi的蒸发密令,因为我不想逃避组织。”灰原哀说,“所以,我也不会逃避公安。” 她是研发aptx-4869的雪莉,也是叛逃组织的灰原哀。她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累累,她知道自己被人记恨着追杀着,但她不会逃避。不仅要直面组织,还要直面公安,直面自己的所有罪孽。 她是宫野志保,她会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 为生长在组织承担后果,为研发aptx-4869承担后果,为叛逃组织承担后果,为拒绝fbi的蒸发密令承担后果。 即使很多事,她没有选择。 即使后半辈子,她都要留在日本,都要为政府工作,不得随意出入境。 组织构成了她的前十八年,是她生命中永远无法剥离的一部分。这十八年塑造了她,也奠定了她这辈子的基调。 爱子没有抛弃她,她又怎么可能抛弃爱子呢? 爱子给她打来电话,让她快逃,她就不可能看着爱子进监狱,自己在英国逍遥快活。 更何况,留在日本,她还可以给博士养老,还可以重新认识少年侦探团的孩子们,以另一个身份,参与他们的成长。 这就够了。 人不能奢望太多。 有些人的命,从出生就被注定了。 第62章:“组织已经放弃了你。” 公安的单人牢房里,琴酒坐在铁制的椅子上小憩,双手被铐在扶手上,双脚被铐在椅腿上,椅脚浇塑在地上。 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推着推车走了进来。 琴酒依旧闭着眼。 他已经对流程很熟悉了。 他们会给他打肌肉松弛剂,然后用导管将掺了吐真剂的流食直接送进他的胃里。 针头扎进他的手臂肌肉,缓缓推射药物。 因为长期注射松弛剂会有耐药性,注射的剂量在逐周变大,最近针头刚拔出去,他就会感到肌肉麻痹。长此以往下去,或许他会死在某一次注射中。 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并没有感到麻痹。 他睁开眼,看向来送饭的公安,公安背对着他,把针管放到托盘上。 “你的待遇很不错嘛。” 是贝尔摩德的声音。 贝尔摩德站在推车前,感受尾椎骨升起的颤栗,琴酒灼热的视线正紧紧盯着她的背,仿佛要把她的后心烧出一个洞来。 她慢慢脱掉塑胶手套,丢到托盘上,转过身,走向琴酒。 他的眼睛幽绿如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她站定在他面前,他抬头仰视着她,眼神炽热无比。 “你就不担心我是来杀你的吗?”贝尔摩德的手伸在怀里。 琴酒沸腾的血液凉了下来。 她是来杀他的? 不,她不是来杀他的。 如果她是来杀他的,悄无声息地给他注射药物是最好的方式。就算要让他死个明白,也不会再多此一举地问他。 而且,或许是过于激动,他的心脏跳得飞快。 也有可能,是她给他注射了兴奋剂。 “你要杀我,就动手吧。”琴酒开口,声音沙哑破碎,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再磨蹭下去,你就逃不掉了。” 贝尔摩德把东西从怀里拿了出来。 不是枪,而是钥匙。 贝尔摩德打开琴酒左手腕的镣铐。 “我要离开组织了。”贝尔摩德说。她垂着眼帘,不去看琴酒的表情。 琴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能理解。” “你现在能理解了?”贝尔摩德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琴酒没有说话。 “是伏特加求我来的,”贝尔摩德说,“本来,我的目标是朗姆。” “伏特加呢?”琴酒的眼神动了动。 “昨天晚上,他绑着炸弹袭击了一支特工小队。” 琴酒阖上了眼睛。 贝尔摩德打开琴酒右手腕上的镣铐,然后蹲了下去,将第三把钥匙插进锁孔。 “朗姆背叛了组织。”琴酒突然说道。 “boss派我来,就是要处决朗姆的。”贝尔摩德淡淡说道。 咔嚓一声脆响,琴酒右脚上的镣铐也解开了。 “谢谢。”琴酒垂下眼帘。 “答应我一个条件。”贝尔摩德说。 “你说。” “不可以伤害工藤家和毛利家。”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但琴酒闭了闭眼:“我答应你。” 最后一个镣铐应声而落。 琴酒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四肢僵硬,血液循环不畅,肌肉有些萎缩,但他站了起来。 不再是坐着,而是站着。 贝尔摩德也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套fbi制服,让琴酒换上。 琴酒接过,脱掉囚服,就在贝尔摩德面前换了起来。他的银发打结,身体脏污,但皮肤表面看不出明显的伤口。 联合搜查总部没有对他用刑。 等琴酒换好衣服,用发网包好头发,戴上假发,贝尔摩德就示意他跟她离开,但他没有动。 贝尔摩德疑惑地回头,琴酒说:“你先走吧,我去杀朗姆。” 朗姆泄密,组织派贝尔摩德暗杀朗姆,贝尔摩德没有执行,琴酒却执行了。 贝尔摩德深深看向琴酒:“你会死。” “或许吧。”琴酒说,“就当我为组织做最后一件事。” 贝尔摩德的手插进口袋:“有必要吗?组织已经放弃了你。” 是啊,组织已经放弃了他,但贝尔摩德没有放弃他。或许因为他们谈过,或许因为他掩护她撤退,因而被抓,又或许因为伏特加的恳求和死亡,谁知道呢? 但他不能放弃组织。 他出生在组织,成长在组织,和中途加入组织的贝尔摩德不一样。 就当他为组织做最后一件事吧。 贝尔摩德开口,劝他最后一次:“雪莉没有死。” 琴酒再次阖上眼睛。 伏特加死了,雪莉活着逃了出去。 邦斯马的预言,终于要应验了吗? 树倒猢狲散,组织这个隐藏在阴影处的庞然大物,终于要解体了吗? 但他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组织。 为了撬开他的口,联合搜查总部告诉了他很多事,比如朗姆为了安享晚年,出卖了boss的具体信息,比如孤儿院围墙下的那个狗洞,其实已经被挖通了,有人逃出来后被发现,又被填上了。 如果最后的结局是这样,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也不知道。 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能后悔吗? 他会后悔吗? 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不是早就知道,并时时刻刻警惕着吗? 二十年了,他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去杀了朗姆。”琴酒睁开眼睛,再次重复。 朗姆是叛徒,而叛徒必须死。他杀了那么多叛徒,他也会杀了朗姆。 “好吧,”贝尔摩德耸了耸肩,从怀里掏出一把枪,递给琴酒,“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他说。 贝尔摩德把路线和琴酒简单地说了一下,便离开了牢房。琴酒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关节,也走了出去。两人就此分道扬镳,走向自己选定的道路。 但乌鸦失去了巢穴,又将飞往何方呢? 或许,一日为乌鸦,终生为乌鸦。 组织,是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爱子越来越期待和志保见面了。 通话的时间如此宝贵,三天才能打上十分钟,其中五分钟还是赤井的额度。她数着日子等赤井来叫她,然后早早排在门口,等前面的人出来就冲进去,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大部分时候,都是志保在讲,她在听,小部分时候,她也会讲几句,但不多。赤井会守在门外,确保这十分钟的安宁。毕竟,想要打电话的人太多了,电话就那么几部,时不时还会被电话不够的指挥部占用,来传递重要讯息。在紧张忙碌的联合搜查期间,这十分钟的通话,就像风暴的最中心,静谧、稀有、难得,被小心地呵护着。 一切似乎都在好转,志保告诉她,虽然说不准具体日期,但她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应该是一个月,不会超过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她们一定能见面。她说好好好,我等你。虽然她在公安的秘密基地已经待得快要发疯了,虽然她疯狂地想要出去转转,但赤井说外面不安全,组织在疯狂报复所有和联合搜查总部有关的人,甚至自杀式袭击警察厅以挑衅示威,但整天待在只有小小一扇窗户的房间里,是个人都会发疯,即使在偌大的地堡里转来转去,也有很多地方是不允许她进入的。只有和志保的见面,看上去像是一个盼头,一个可以具体期待的事。 但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赤井越来越多的皱眉中,在特工的闲言碎语中,在劝她不要离开地堡的叮咛中。 那天下午,她正在午睡,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吵醒了她,她感到恼火,拉起被子蒙住头,然后听到广播喊话,是个冰冷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广播让她待在房间里,她就待在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广播声消失,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晚上,她去吃饭,听到特工们议论纷纷,说什么越狱、暗杀、朗姆。她不关心,从旁边走过去,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吃饭。 但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有人在她旁边大声对另一个人说:“你听说了吗?琴酒越狱,暗杀了朗姆!” 轰的一下,她的大脑炸开,视野发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琴酒越狱了?”她喃喃地重复。 旁边的女特工听到她说话,好奇地看向她,发现她面色惨白,以为她被吓到了,就安慰她:“不要紧的,他既然越狱了,以后肯定是隐姓埋名,夹着尾巴做人。” “是啊是啊,说不定我们还会再次抓到他。”另一个女特工附和,“而且这次是有卧底策应,但我们已经知道了卧底是谁。” “但他暗杀了朗姆……” 女特工看了看左右,凑到爱子耳边,悄悄对她说:“好像是因为朗姆把情报都交代了,所以琴酒逃出去时顺便暗杀了朗姆,但我们之后剿灭组织,就更轻松了!” 不不不,一点都不会轻松。 她感到头重脚轻,如游魂般吃完饭,味如嚼蜡,一勺一勺米饭往嘴里塞,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把盘子送到回收处,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心脏跳得飞快,大脑嗡嗡在响,四肢无力,她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琴酒越狱,暗杀了朗姆。 琴酒。 组织。 孤儿院。 禁闭室。 地下室。 噩梦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她手脚冰凉,感到那种逃无可逃的感觉又出现了。 琴酒越狱了! 她要崩溃了。 她坐在小小的单人间里,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感到被组织的天罗地网笼罩,无处可逃。 她感到眩晕,她呼吸不上来,她要疯了,她受不了了! 就像再次回到那个禁闭室,就像再次回到那个地下室,就像再次被琴酒抓住,就像再次被警察送到河村夫人手上。 无法逃离。 逼仄的房间,狭小的窗户,如囚笼般的地堡。 还有不安全的外面。 赤井说:“最近组织行动频繁,过段时间等事态平息了,我带你出去好吗?” 过段时间,过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琴酒越狱,暗杀了朗姆,还会有事态平息的那一天吗? 她真的能等到吗? 或许,下一秒、下一刻、下一天,她就会死在地堡里,被组织在地堡里的其他卧底杀死,被越狱的琴酒再次潜入杀死。 因为叛徒必须死,她无法逃离。 即使在公安的秘密基地,即使有那么多特工来来去去,琴酒也能越狱,也能暗杀朗姆。 琴酒在外面逍遥,天大地大,而她被困在这压抑窒息的方寸之间。 她也想要出去! 但是出去,面对组织无孔不入的刺杀,面对组织铺天盖地的报复,面对潜藏在暗处、如影随形的琴酒,她又能怎么办? 她不想再被抓住,她不想再被困住。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地下室,她不想再回到那个禁闭室,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孤儿院。 她既想出去,又不敢出去。 而这小小的房间,这巨大的地堡,也不再安全,可以庇护住她。 她再也待不住了,她冲出房门,疯狂地在地堡曲折的走廊里跑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她要发疯了,她要发疯了。 她拐过一个又一个弯,经过一扇又一扇门,爬上楼梯又爬下楼梯,被人阻拦然后掉头就走,时而迷路时而原地打转。 然后她看到了赤井。 跟在公安身后,和几个fbi并肩走着的赤井。 于是她知道了,她要找的人就是赤井。 第63章:“只要我没死,你就是安全的。” 琴酒越狱,暗杀了朗姆。 死了几个公安,还有一个公安失踪了,指挥部怀疑那个公安也死了,但为了稳定基地人心,麻痹敌人视线,他们散播消息,宣称失踪者就是卧底。 为了寻找真正的卧底,或者可能仍旧潜伏在基地的贝尔摩德,指挥部花了一个下午清点人数,验明基地所有人的身份。 没有任何异常。 到了晚上,指挥部再次开会,商讨稍晚的行动计划,并远程连线在外追捕琴酒的特工们。 就是在这个档口,爱子撞见了要去开会的指挥部成员。 她站在那里,盯着赤井的背影,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言语苍白无力,一触碰空气,就缩皱成脆弱的纸花,很快便枯萎了。 赤井还在往前走,很快就要进入会议室了,而她的双脚如扎根般停留在原地。 她好想叫住他,但那简短的名字仿佛力有千钧,让她说不出口。 她的声带再次被扼住,那无形的大手犹如组织的阴影,缠住她的脚踝,缀在她的身后,永远挥之不去。 他继续往前走着,他的同事在和他说话,他就要进入会议室了。 而她仍旧被钉在原地。 别走……救救我…… 声带振动,通过空气,穿越人群,传到了耳骨。 如此轻细,如此微缈。 但他听到了。 他停下脚步,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看向她。 她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他。 黑色的眼睛里是什么呢? 是求救的信号。 他让同事先走,然后大步朝她走来,一些特工转头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她。 “怎么了?”他站定在她面前,问她。 她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自己好傻,担心好傻、害怕好傻、恐惧好傻、痛苦好傻、什么都好傻。 “你遇到什么事了?”他猜测。 她摇摇头。 “你身体不舒服?” 她继续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有些熟悉。 “赤井,”那个人说,“要开会了。” 心里生出恐慌,催促她开口挽留赤井:“我想和你聊聊。” 赤井问:“可以等一会儿吗?我有个很重要的会,开完来找你,大概过一个小时。” 不要……她等不了…… 她抬起头,盯着他,感觉自己要哭了。 恐惧犹如猛兽,在她的内心冲撞,她感觉自己被装在一个匣子里,冲不破、逃不出。 她被困住了。她要发疯了。 一秒也等不了,她要发疯了。 赤井察觉到她的不对,看着她湿漉漉的黑色眼睛,犹豫了。 开会,很重要。他了解琴酒和贝尔摩德,今晚的追捕和肃清行动,他也要参与,他不开会,不亲自把关行动计划的细节,怎么能行? 但她来找他,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她看着他,恳求地看着他。冥冥之中,他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感到这件事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比开会重要、比行动成功重要、比他自身的安危更重要。 “会议开始了。”降谷零再次催促赤井。他站在会议室的门口,看这两个人僵持。其他特工都进去了,赤井却迟迟没有现身。他算半个主持人,赤井也是。他不耐烦地看着表,心想美国人真是散漫。 但散漫的美国人做了更散漫的事,赤井说:“我不开会了。” 赤井在说什么?不开会了?降谷零非常不高兴,冷冷盯着赤井:“fbi,你在想什么?” 你要亲自参与这场行动,你不来开会,商讨行动细节? 你脑子进水了吗?你不可以开完会再去找她?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聊不可?比追捕和肃清行动还要重要? 你有没有责任心?要是行动失败了,你负责吗? 赤井和降谷零对视着。 他当然知道他应该去开会,毕竟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毕竟只是一个会,又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呢? 爱子也在看赤井,降谷零开始焦躁,因为他意识到,赤井会跟着她走,而他不会,如果她来找他,他会去开会,让她等他一个小时。 你不可以跟着她走。 因为我不会跟着她走,所以你也不可以。 这场无声的交锋没有持续太久,赤井说:“你们商讨完行动细节,告诉我,我来执行。” 然后他的手按上爱子的肩膀,推着她准备离开。 但爱子躲了过去。 她躲过了他的手。 赤井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不再和她有肢体接触,而是走到她旁边,用手虚虚拢了一下她的后背,示意她跟他走。 所有的一切,都被降谷零看在眼中。他感到恼怒,因为赤井做了他做不到的事,因为爱子没有来找他,因为赤井不在乎她的躲避,而他在乎。 但有人开口叫他:“降谷先生,开会了——” 他转过身,走进了会议室。 爱子和赤井走进一间会客室。 赤井打开灯,爱子坐到沙发上,双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 赤井坐到她旁边,身侧一沉,她听到他开口:“所以,你想和我聊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 刚刚那种恐慌消失了,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赤井沉吟一会儿,觉得自己明白了关窍,便说:“你等我十分钟,我马上回来。” 然后他就离开了。 爱子闭上眼,躺倒在沙发上。 被困住的感觉没有那么明显了,就像在海里漂浮的人爬上一根圆木,稍微看到了点希望。 但也只有一点点。 她等着他,看着墙上的时钟,数着时间的流逝。 一分钟、两分钟。 五分钟、六分钟。 九分钟、十分钟。 门被推开,她看向他。 来人是冲矢昴。 泪水就这样落下,随着声音出现在光亮中。 “我好害怕……”她说。 冲矢昴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 “害怕什么呢?”他的声音很温柔,声带振动,带动喉结上的变声项链。 “组织会找到我然后杀了我的……”她坐了起来,抱住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间,开始呜呜地哭,“我不想再被抓住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在这里很安全,组织找不到你。” “琴酒越狱了!”她开始嚎啕,“还暗杀了朗姆!他也会来杀了我的!” 冲矢昴把椅子拉近了一点:“琴酒已经逃出了基地,出去容易进来难,他要是再敢进来,我们一定会抓到他的。” “基地里有组织的卧底!”她开始歇斯底里,犹如惊恐发作的病人,“那个人会杀了我的!” 基地里确实可能有组织的卧底,或许是潜伏进来的贝尔摩德,或许是其他人,但冲矢昴觉得,不管是谁,都不会暴露自己以暗杀或挟持爱子,把宝贵的机会浪费在她身上。卧底不知道爱子对他的重要性,贝尔摩德对组织没有那么忠诚。树倒猢狲散,除了那些不顾一切想要报复的人,剩下的组织成员都全心全意想着如何逃离,如何把自己摘干净。 但他决定不多费口舌,简单粗暴地安慰她:“我们已经检查过所有人的身份,没有卧底的存在,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你们可能没有检查出来!”她尖叫,“我们逃不掉的!组织会杀了我们的!” 冲矢昴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用词:“我们?我们指谁?” “还有志保……”她抽泣着,“还有你……我们都逃不掉……我们都会死……” 冲矢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他很感动,因为她把他划为“我们”的范畴。另一方面,他又不能理解她的害怕。打击组织,他确实可能会死。但志保很安全,她也很安全。她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要说什么,只好一步步诱导她敞开心扉:“你为什么觉得你逃不掉?” 她捂着自己的脸:“你说组织在外面疯狂报复所有人。” 懂了,是他的错。 “但你现在在基地里呀。” “基地里会有卧底,也会被组织的人潜伏进来。” “基地里现在没有卧底,”冲矢昴很无奈,“就算之后有组织成员潜伏进来,也不会来暗杀你,你懂吗?你就是个小喽啰,暗杀你不值得。他们费那么大功夫潜伏进来,肯定会暗杀更重要的目标,或者传情报出去。” 她还在哭:“组织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 冲矢昴说:“他们这么宣称,但他们做得到吗?以前他们就做不到,现在他们更做不到了。我不也是叛徒吗?我不活得好好的吗?” 她摇头:“你是漏网之鱼,不算数的。” “如果有漏网之鱼,为什么你不会成为那个漏网之鱼?志保不也是叛徒?降谷不也是?本堂不也是?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你们都很厉害!”她哭着喊,“我不一样。” “你也很厉害啊,我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活学活用,一个人不也活了下来吗?” 她崩溃了,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才没有!我一直在组织手心里……我根本逃不出去……” 冲矢昴也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为什么她这样害怕? “是因为琴酒吗?如果琴酒死了,你会不会感到安心一点?” “没有用的……琴酒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琴酒……你们不可能把组织的人全部抓完……” 她说得对,但那些有战斗力的人被抓到了,那些忠心耿耿的人被抓到了,那些有代号的人被抓到了,剩下的小虾米,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连报复都做不到,甚至不会去做。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害怕?” 她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她之前不想活了,而她现在有些盼头,她还没和志保见面,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又或许是因为琴酒越狱并暗杀了朗姆,像导火索一样点燃了她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 叛徒必须死。 而那个行刑者,就是琴酒。 掐住志保脖子的琴酒、宣布诸星大是叛徒的琴酒、杀死明美的琴酒、抓住她的琴酒、开枪打她的琴酒、命令她去杀冲矢昴的琴酒、让她去死的琴酒。 恐惧早就扎进她的骨髓,溶入她的血液,生根发芽,在她的脊椎上长出一棵大树,控制她的一举一动。 而这些,是长在组织之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你不懂……”她喃喃。 犹如将死之人,她往后一仰,重新躺倒在沙发上,完全不顾自己形象。 只有躺着,才能舒服一点。 眼泪那么多,从眼角流下,顺着泪沟,滚入鬓角。 说不出来啊,那种害怕、那种恐惧、那种痛苦。 沉默将一切扼杀。 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她只能流眼泪,为自己流眼泪,为明美流眼泪,为志保流眼泪,为所有和她共命运的人流眼泪。 苦啊,太苦了。 他们长在组织,他们知道什么是无处可逃。 是被频繁转移住址、是被安上窃听器,连遮掩都不屑、是被监视、是被恐吓、是被威胁、是被鞭打、是被关禁闭、是被抓住。 他不懂,他当然不懂,他出生在组织外,他是卧底,他潜伏进组织,然后又叛逃。他当然不懂。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哭。 连哭泣都是静悄悄的,就像孕育她的那片沉默的土地,就像所有和她一样的人,苍白沉默,没有声音,没有面孔,消失在黑暗中,承受着一切。 她为谁哭泣?她为自己哭泣,为所有人哭泣。 “我好可怜自己,我好可怜我们所有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破碎的不成句子的语言。 “你不会懂的,没有人理解我们。” 他又不属于“我们”了。 “我们就像蚂蚁,被组织轻轻一捻,就死掉了。” 没有未来,没有明天,没有希望,只有恐惧。 压力,对于未知的不安,还有恐惧。 恐惧。 伤疤永远也不会消失,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会被治愈,不会被遗忘。 好苦啊,好苦啊。 她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那个夜晚,她不断重复:“我会被抓回去的。” “你不会的。”他抓住她的手,她手上湿漉漉的,全是泪水。 “会的,会的。”她不断重复,“一定会的,一切还会再次发生,这绝不是终点,一切才刚刚开始。” “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们会抓住我的。” “我不能再忍受了……我不能再经历一次……” “你不懂!你没有经历过!” “每个人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 “你们这些幸运儿!你们不懂我们的苦,你们不懂……” “组织会被消灭的。”他说,“我们会抓到琴酒。” “什么时候抓到?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谁也救不了我们……我们没有出路……” 组织在报复所有人。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组织那么多人,他们能全部抓到? 即使有那么一天,她也早就死了! 她已经在组织的阴影中活了十五年,她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一天、一月、一年,都不行。就连想象,都会让她的呼吸痛苦起来。 她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她早就被组织摧毁了,压垮了。 他慢慢琢磨出她的害怕了,虽然他觉得这份害怕过于夸张,但他努力理解她。 “我不懂你的痛苦,但我知道,承受痛苦的体验。”他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而哭,但我也曾哭泣过。 是的,他也曾哭泣过。 “你从不害怕。” “我不害怕自己的死亡。”他说,“但我害怕亲人的死亡。” 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他不恐惧自己的死亡,他可以赌一场假死,和命运相博。但面对亲人、面对重要的人,他会不担心吗?他会不害怕吗?他一直坚称父亲只是失踪,不正是因为担心对方已经死亡了吗?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藏住那些担心、压住那些害怕、丢掉那些恐惧、忍着那些痛苦。 如果他倒下了,他身后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玛丽会保护好自己,秀吉会保护好自己,真纯会保护好自己,志保会保护好自己,但爱子呢?她能保护好自己吗? 她那么脆弱,如一株蒲苇,风一吹,就折了。 已经很久了,这种担忧已经很久没出现了。真纯出现在月台时,他慌张过,叛逃那晚等明美带着爱子和志保出现,他紧张过,收到明美短信到日本大海捞针地找她,他焦虑过,然后就是一系列和爱子有关的事:她翻墙出去、她要去自杀式袭击、她在走廊上一步步后退、她躺在病房里而机关枪即将扫射过去。 他一直很镇定,很从容,很自信,但面对她,总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情绪总是被勾动,被拨乱,被提到心口,被提到嗓子眼。 他又该如何安慰她?又该如何让她不那么害怕? “如果组织无所不能,要来杀我们,”他慢慢开口,“他们会先杀我,再杀你,你同意我说的吗?” 爱子眨了眨眼,泪珠滚落,她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继续补充:“我是叛逃的卧底,他们想杀我,一次没成功、两次没成功,不彰显他们的无能?不更恨我?不更想要杀我?你的优先级一定排在我的后面,对不对?” 爱子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同意了。 “那么,只要我还活着,你是不是就是安全的?” 爱子惊呆了,她从没想过这种思路。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冲矢昴打断她,态度罕见地强硬起来。 “……但是杀你太困难了,他们可能会先杀我,或者把我抓住……我不想再被抓住……”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被抓住。”冲矢昴说。 爱子愣愣地看着他:“你不能保证……” “我能保证。”冲矢昴说,“只要你没有亲眼看到我死在你面前,你就是安全的。你之前听说我死了,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你没有摸到我的尸体,我就是活着的,你就是安全的,你不会被抓住,你也不会死。你相不相信我?” 爱子不说话了。 “你同不同意我说的?”冲矢昴步步紧逼,不让她多思考,“只要我没死,你就是安全的,你认不认同?” 爱子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乱了。 冲矢昴继续补充:“从现在开始,你不乱跑,乖乖待在基地里,照我说的做,你就不会有事。” 之前的一切全部清零,从现在开始,他用生命向她许诺,背负起她的生命、她的安全、她的自由、她的一切。 不再是无惧于死亡的孤狼,而是背上了幼崽的雄狮。树上飞来一只安巢的小鸟,就不能轻易将自己连根拔起,有了家属,一切都要小心翼翼。 不能再豪赌、不能再玩命,因为他背负了别人的生命,不再是一个人。 担子就这样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背上。 他被系住了,被牵住了,被拉住了,被绊住了,不再是一只风筝,在天地间游荡,独来独往。 承诺力有千钧,温柔充满力量,她被蛊惑住了,就像前十五年下意识服从组织命令,以为听话可以换得容身之所,她也下意识听从他的指示,不再深究那些不能推敲的细节。 其实,她只要一个人,强硬地给她指出一条路,她就会去做,并心无旁骛。但那个人不能只有强硬,要找对方式,让她心甘情愿地听话。 她点了点头,说好。 冲矢昴说:“那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吗?” 她想了很久,慢慢摇摇头。 最大的害怕已经化解了,他让她听他的话。只要他没死,她就是安全的,不是吗? 不再思考,因而不再恐惧。她只要服从,便没有任何担忧。 简单粗暴,但有效。 冲矢昴露出一丝笑意:“那我们说开了?你心情好一点了吗?” 她垂着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冲矢昴试探地问道:“那我去开会了?” 她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悄悄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鼻子红红的,眼圈也红红的。 冲矢昴有些惊讶,因为她躲开了赤井的触碰,他以为她不想和他有肢体接触。但他现在是冲矢昴,或许,这就带来了不同。他站了起来,对她张开怀抱:“来吧。” 她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她发了一晚上的疯,又哭又叫,已经没了力气,开始发冷。但他的身体很温暖,很火热,很雄伟,很健壮,很有安全感。 她紧紧地抱着他,两只手环着他的腰,他的腰身很有力量,满是肌肉,不瘦也不胖,她的手指刚刚能交叉。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到自己的心跳也慢慢平稳下去。 咚、咚、咚、咚。 静谧在会客室里流动,美好的、温馨的安宁,难能可贵。无言的拥抱,身体和身体接近,心和心也靠拢了。如果没人打断,似乎他们可以抱到天荒地老下去。 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冲矢昴悄悄看了看手表,已经快要一个小时了,会应该开完了,要开始行动了。 他清了清嗓子:“可以放开我了吗?” 爱子不说话,也不动,手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甚至抱得更紧了。 冲矢昴又等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好啦,我还有些事,忙完再来找你,好吗?” 她不出声,头埋得更深了。 冲矢昴拍了拍她的背:“已经没事了,我把你送回房间。” 她不想放手,她依依不舍。她刚刚猛烈发作了一回,正需要安慰、陪伴和拥抱。 “我真的要走了,”冲矢昴说,“我再不走,降谷要揍我了。” 好吧,好吧,好吧。 她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送回房间里。 第64章:“我不姓安室。” 追捕和肃清行动失败了,指挥部既没有抓到琴酒,又没有找到那个可能潜伏在总部中的卧底。 或许卧底并不存在?或许卧底已经离开了? 指挥部不敢赌。 地堡加强了人员检查,除了指挥部成员,严格限制人员进出。行动减少,结束任务的特工们回到地堡就不能离开,有空的特工也不被批准外出。地堡的供应链也遭到筛查,物资输送的速度慢了几倍,只能优先保证必要物品。 地堡里的人越来越多,食物却越来越少。基本的主食没有断供,肉的种类和数量却大幅削减,同样减少的还有蔬菜,但男人们不关心蔬菜,直到嘴角开始溃疡。 最先断货的是酒和烟,然后是咖啡,后来饮料和甜食也没了,每个人都怨气十足。为了平息情绪,地堡调来几卡车的啤酒,按人头供应。人数较少的女特工没有啤酒的配额,更遑论不被重视的女性后勤。啤酒成了硬通货,被一些不喝酒的男性用来交换可乐。从外面人肉带回来的香烟价格更高,一包烟要用三瓶酒换。女性开始缺少卫生用品,fbi的朱蒂逼着管事的公安把这种物资提上日程,结果只运来了卫生巾,没有卫生棉条,让欧美女人非常不适应。 食堂里,爱子啃着胡萝卜,听着旁边的人抱怨。 琴酒越狱,雷声大雨点小,仅仅几天后,就没有人再谈论琴酒。即使提到,也常常抱着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虽然朗姆被暗杀在公安防备森严的牢房里,但大部分人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警惕的地方。只是幸运罢了,特工们说,或者受那个可能存在的卧底帮助。卧底被讨论得最多,因为切实影响到他们的生活。 “依我看,那个卧底根本不存在!”有特工和同事嘀咕,“即使存在,又能怎么样?只有指挥部知道行动计划,我们只管去做。那个卧底不潜伏进指挥部,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有可能会行刺?” “行刺不就把自己暴露了吗?都这个时候了,不想着赶快逃,还行刺?” “你不知道那些组织成员的脑子怎么想的……” 作为前组织成员的爱子垂下眼帘。 没有人害怕,便显得她的害怕格格不入。对于琴酒和组织的恐惧,是适当的还是夸大的?是他们太轻视,还是她太重视? 她感到孤独,因为无人能理解她的恐惧。她感到荒谬,为自己也为这个世界。为什么她这么恐惧?为什么他们不恐惧?为什么他们不害怕琴酒?为什么他们不在意那个卧底?为什么他们不担心被报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类的恐惧也不相通。 但仍旧有什么东西,将人类联结在一起。 食堂的角落有一架钢琴,有人打开琴盖,坐在了琴凳上。 钢琴没有调音,但不影响情绪的表达。嘈杂的食堂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那个角落,屏住呼吸,聆听音乐。 一曲毕,所有人鼓掌。另一个人走上前,问弹钢琴的人:“mayi?” 弹钢琴的人点点头,站起来,那个人舒展了一下手指,边弹边唱,是《telllaurailoveher》。 有人开始啜泣,然后被旁边的人搂住肩膀。 “喝点酒吧。”另一个人推来一个杯子,“会好受一点。” 啜泣的人接过杯子,吨吨灌进肚子。 第三首曲风热烈,大家开始自发伴奏,有人拍桌子、有人拍手、有人踩地板、有人用叉子敲盘子,还有一个截肢的特工,用腋拐敲击地面。 第四个节目是女声独唱。 音乐会持续了一个晚上,上台的表演家越来越多,食堂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第二天,爱子在食堂里偶遇毛利兰。 “哎?这不是爱子吗?”毛利兰很高兴遇到熟人,招呼爱子,“快坐过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爱子坐到毛利兰的斜对面,毛利兰身边一左一右坐着毛利小五郎和另一位中年女性。 “哦,是你啊。”毛利小五郎也想起了爱子,“为什么安室那个小子不把你送回老家啊?” 和爱子仅一个位子之隔的大块头男性看向爱子。 “小兰,这位是谁呀?”毛利兰旁的中年女性问道,“你不介绍一下?” “这位是安室爱子,安室先生的表妹。”毛利兰先介绍爱子,然后对着爱子说,“这位是我的母亲,妃英理。” “我不姓安室。”爱子说。 “啊!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毛利兰眨了眨眼睛,“那你姓什么呀?” 爱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姓广田。” 大块头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就是广田爱子?” 爱子后悔把自己的姓说出来了,她硬邦邦道:“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会是安室的表妹?赤井先生为了从公安手上争取到你,付出了很多……” 像是屁股被针扎了一下,爱子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才不是安室的表妹!我也不要赤井争取我!” 她感到很不舒服。一方面,这种好意太过沉重,她不知道如何应付。明美离世后,她就习惯了在恶意中生活,被忽视是幸运,被讨厌是家常便饭,被针对是小菜一碟。犹如风中飘零的浮萍,她一直独自处于不安全的陌生环境中,战战兢兢,如覆薄冰。另一方面,她还没有放下对赤井的芥蒂,还不知道拿什么态度面对赤井,骤然得知赤井竟然在背后默默为她付出,更觉得情绪复杂,难以消化。而这种默默付出从旁人口中说出,更让她感到不适,有一种地下关系暴露在阳光下的羞耻感。 搞什么嘛!明明赤井才是罪魁祸首,害她沦落至此,为什么说得像她欠了赤井一样?像她不感恩,像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赤井,明美会死吗?她会变成这样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乱说! 爱子从食堂跑走了。 妃英理幽幽来了一句:“我就说安室一定是公安吧,你们还不信。” “妈妈!现在重点是这个吗?”毛利兰抱怨道,然后转向大块头,“卡迈尔先生,你不去追爱子吗?” 卡迈尔挠了挠头:“但我追上她,又能和她说什么呢……” 然后他轻轻嘀咕道:“我也没说错啊……” 为了把爱子从公安那里争取过来,赤井确实费了很大功夫。他本来打算组织覆灭就离开fbi,但为了给爱子申请fbi的蒸发密令,他又要为fbi多工作好多年。即使这样,也引起了一些不满。因为fbi最早接触到雪莉,却让公安摘到了这颗果实。用组织里的核心科学家换一个自杀式袭击警视厅的无名之辈,即使得到了朗姆的情报,也太不划算。 aptx-4869的解药已经研发完毕,并在小白鼠上多轮试验成功。无法做人体实验,三个幸存者将以自身试药。谁第一个尝试?灰原哀想要身先士卒:“aptx-4869是我研发的,解药也是我做出来的。”但玛丽不同意:“我是成年人,我先吃。” 玛丽回到房间,脱掉衣服,躺到床上,服下解药,把被子盖到身上。很快,她开始发烧,而灰原在旁边看护。过了半小时,被子里的隆起变大,玛丽恢复了身体。 玛丽被观察了几天,又做了几次全身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灰原哀和江户川柯南也服下了解药。又过了几天,志保和工藤新一被国际刑警护送到东京某栋安全屋,由公安接到地堡。 其实玛丽不赞同志保现在就去地堡,因为地堡里卧底的风险还没完全消除。但爱子的蒸发密令已经批下,公安催促fbi交出雪莉来履约,并称地堡里有专门为雪莉建造的实验室,有一紧急项目需要雪莉来把关。此外,志保和爱子的一月之约已到,心早已飞到地堡,急着赴这场迟到了许久的约定。 她去见她了!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像一年前爱子没有在美国大使馆门口等到志保,志保也没成功到达地堡。 公安来了四辆车,远远不算高调。两辆车一组,一组载着工藤新一,一组载着她,分头出发。志保打开车门,坐上后座,发现司机是降谷零。 这是铃木列车后,两人第一次相见,也是志保第一次以真身面对降谷零。 降谷零不知道灰原哀的事,也不知道怪盗基德的事,他们在后视镜里对视了一眼,就错开了视线。 她没说话,降谷零也没说话。 引擎启动,静默在车内流动,志保看着窗外发呆。 见到爱子,要说什么呢?她让赤井先不要告诉爱子她即将到达地堡的消息,想要给爱子一个惊喜。 阳光灿烂,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闪了一下,志保眯起眼睛。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脆响,第一辆车的驾驶座玻璃被击穿了。 降谷零立刻倒退,子弹追了上来,他猛打方向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漂移。失去司机的前车侧翻,发生了爆炸。 “怎么回事?”志保抓住驾驶座的头枕,然后一颗子弹擦着志保的身体飞过,打中降谷零的手臂。 降谷零对志保吼道:“趴下!” 然后他对耳麦喊道:“a组遭到袭击!” “b组平安。”耳麦里传来声音。 降谷零心一沉。是组织在针对雪莉吗?但今天的行动只有指挥部知道,难道指挥部有卧底? 不容多想,他迅速关掉车上的定位装置,不让指挥部跟踪到他的位置。 汽车载着两人左拐右拐,后视镜里,降谷零看到有黑车从后方追了上来,他猛踩油门,试图甩掉黑车,但黑车也开始提速,紧紧咬在屁股后面。 “我们在前面下车。”降谷零说,“我说下车就开门往下跳,抱住头往地上一滚,躲到掩体后面。可以做到吗?” “可以。”志保说,手紧紧扣住门把手。 降谷零开进一片废弃工厂,突然踩下刹车,两人打开车门往地上一滚,就躲到了断墙的后面。 但黑车反应很快,刹车的速度只比降谷零慢了几秒,车头撞上车尾,却只轻微变形。降谷零立刻射击驾驶座,但手枪子弹打不穿车门,司机压低身子就从副驾驶爬了出去,隔着一辆车和他对射。 对方有步枪,而降谷零没有。降谷零挥手示意志保先走,志保比了个ok,然后弯着腰,贴着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降谷零继续和对方对射,在某个瞬间,两人同时从掩体后探出半个脑袋,绿色的眼睛和紫色的眼睛对上,降谷零心凉了一半。 是琴酒。 子弹擦着降谷零的脸颊飞过,降谷零迅速躲回墙后,打开耳麦,轻声联系指挥部:“请接赤井。” “赤井探员正在准备出发。” “琴酒在追杀我们。”降谷零说。 “你们在哪里?”对面的人问。 降谷零报出一个位置。 “坚持住,我们派了直升机,保护好雪莉。” 赤井秀一还没有吃饭,他离开指挥部,穿过食堂,拿了几根能量棒,准备前往顶楼的停机坪。 他看到了爱子。 他脚步一拐,朝爱子走去。 爱子也看到了他,但想起前几天那个大块头说的话,她立刻垂下眼帘,开始狼吞虎咽。 没有冲矢昴的身份作为缓冲,她本来就和赤井说不了几句话,现在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赤井了。 “你最近还好吗?”赤井坐到她对面。 他太忙了,好几天都没有见到她。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他。 意料之中。 赤井在心里叹了声气,她果然还是介意的,作为赤井秀一的他的存在。不扮作冲矢昴,她对他的态度便是抗拒和疏离,他早就习惯了。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和她说话、想要听她说话。 或许因为,今天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日子,护送志保到地堡,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任务,却出了这样的岔子,让他冥冥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要不是降谷零坚持亲自护送,特地去跑一趟,志保和工藤还能撑到他去救援吗? 没有时间去戴伪装,赤井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饭已经吃完了,爱子死死盯着空盘子。 没等到回复,赤井沉默几秒,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爱子低着头,依旧不看他,也不说话。 赤井离开了。 赤井到达停机坪时,已经收拾好了心情。他刚坐上直升机,耳麦里就传来指挥部的声音,告知他降谷零的位置。 听到琴酒也在,赤井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他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枪,开始检查弹匣。 是那把sig-sauerp220。 直升机载着他和其他特工飞上空中,座位下方的箱子里有各种装备,他穿上防弹背心,戴上防弹头盔,找到趁手的武器,一一塞进口袋。 琴酒悍不怕死,一心要杀雪莉,降谷零试图引开他,受了重伤。 但琴酒没有在降谷零身上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 或许是知道援军随时会出现,或许是自己也受了重伤,想在死前拉雪莉一起陪葬,降谷零丧失攻击能力后,琴酒就朝着雪莉离开的方向奔去,甚至没给倒在地上的降谷零最后一击。 降谷零捂着伤口,鲜血汩汩直流,出气多进气少。他试图撕破袖子,给自己做紧急包扎,但已经没了力气。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西装和衬衫夹缝里一枚小小的窃听器。 失血过多令大脑昏沉,但这枚窃听器冰冷、坚硬,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虽然a组和b组的路线是事先规划好的,但分组是他现场决定的,为什么琴酒知道雪莉在哪组? 因为有人在他的袖口藏了窃听器。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 是谁把窃听器藏到他的袖口,让他都没有发现? 降谷零开始回忆。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护送雪莉和工藤到地堡是个普通的任务,虽然保密级别很高,只有指挥部成员知道,但危险系数很低,本来连他都不会来。是他推掉其他任务,接下这个任务的,还被赤井嘲讽控制欲太强。 他离开指挥部,准备出发去接雪莉,有人和他擦肩而过。 那个人接到他的通讯,他已经怀疑指挥部有内鬼,便说:“请接赤井。” 那个人说:“赤井探员正在准备出发。” 他应该坚持转接赤井的,但他急着传递消息:“琴酒在追杀我们。” 分组是他现场决定的,指挥部不知道雪莉在a组,工藤在b组。 那个人说:“坚持住,我们派了直升机,保护好雪莉。” 他没有说雪莉在他身边,他说的是:“a组遭到袭击!”指挥部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护送雪莉?他也可能护送工藤。可能是工藤在他身边,可能是工藤遭到袭击,可能是工藤被琴酒追杀。 但知道琴酒要杀雪莉的人知道雪莉在他身边。那个人在他身上藏了窃听器,那个人告知琴酒两条路线,那个人帮琴酒定位到雪莉。 所以那个人说:“保护好雪莉。” 不是保护好目标,不是保护好工藤,而是保护好雪莉。 降谷零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哪个组织成员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潜伏进指挥部一个多月也不被发现?哪个组织成员如此仇恨雪莉,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这个时候出手?哪个组织成员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在他身上藏窃听器,只为精准定位到雪莉,而不伤害工藤?虽然琴酒只有一个人,但已事先知道线路,那在两条线路上都埋下炸弹,岂不万无一失?组织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降谷零掰断窃听器,摸出手机,开始呼叫赤井。 赤井没有接电话。 降谷零呼叫本堂瑛海。 地堡有信号屏蔽,但本堂瑛海刚开车离开地堡,她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降谷零的声音很焦急。 “我正准备去支援你。”本堂瑛海说。 “赤井呢?” “他在直升机里,也过去支援了。”本堂瑛海看着天空中远去的直升机。 “你们小心!贝尔摩德就在指挥部!” 降谷零话音刚落,空中传来一声巨响,直升机开始冒烟,往下坠落。 第65章:“我不知道。” 冰冷机械的女声又开始广播。 “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十分钟后所有门关闭。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十分钟后所有门关闭。请所有人立刻回到房间,十分钟后所有门关闭。”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警示灯闪烁,红光映在雪白的墙壁上,昭示着不详的意味。 爱子迷茫地环顾四周,看着走廊里步履匆匆的人们。大多数人和她一样困惑,但他们习惯了服从,急着在时限内回到或远或近的房间。 发生了什么? 谁又越狱了? 因为房间离得不远,爱子没有立刻行动起来,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在人群中显得更加明显。 是组织袭击了地堡吗? 还是卧底暗杀了什么人? 窃窃私语声、脚步凌乱声、开门关门声、警报声、广播声,气氛酝酿到位,一切显得压抑又恐怖。 赤井在哪里? 本堂瑛海预估了一下直升机坠落点和自己的距离,决定先回地堡,处理贝尔摩德的事。她从降谷零处了解完情况后,打电话给美军基地和国际刑警基地,让他们派直升机支援。 她进入地堡,下了第一道命令:“从现在开始,地堡大门封闭,只进不出。” 然后她直奔指挥部,贝尔摩德当然已经不在了,她找到黑田兵卫,确定对方是真身后,让对方打开广播。 “地堡里还有一架备用直升机。”黑田兵卫说。 本堂瑛海正在给门禁卡刷新权限,闻言抬起头来,沉默地看向黑田兵卫,眼神似乎在控诉:之前为什么不派出去? “之前派出去,现在就没有了。”黑田兵卫说,“备用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 所以之前不算关键时刻。 黑田兵卫吩咐本堂瑛海:“你把直升机开走,去找赤井他们。” 本堂瑛海思路很清晰:“降谷受伤了,从这里过去,比其他基地过去更快。” 明明是降谷零的上司,黑田兵卫却说:“这里离坠机点更近。” 他有决策者的魄力和冷酷。 警报声和广播声一起响起,本堂瑛海开始检查弹匣,黑田兵卫许久不出外勤了,也掏出枪开始检查。 本堂瑛海走出房间时,黑田兵卫对她说:“小心,卧底可能不止贝尔摩德一个人。” “啊,我知道。” 门关上,本堂瑛海听到黑田兵卫用耳麦召集其他指挥部成员。 逆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本堂瑛海看到手足无措的爱子。所有人放下手头的事,忙着在十分钟内回到自己房间,只有爱子站在原地不动,被人推来推去,六神无主。 想到赤井请她多多关照爱子,她几步走到女孩身边,叫出女孩的名字。 本堂瑛海的出现犹如神兵天降,爱子看到熟悉的人,就像见到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她的袖子:“出了什么事?” 本堂瑛海没有回答,她牵起爱子的手,把爱子送到房间。 “赤井呢?”爱子焦急地问。 “赤井出去了。”本堂瑛海答。 “那你呢?你要去哪里?”爱子感到害怕,拉着本堂瑛海的袖子不放手。 别走,拜托了,留下来陪我。 “我要去工作。”本堂瑛海半蹲着,手支在腿上,平视爱子的眼睛,“在房间里好好待着。” 本堂瑛海帮爱子把房门关上后便离开了,爱子站在房间里,感到心里升起一种恐慌。她不是第一次面对未知,但今天和以往似乎并不一样,她无法再装聋装瞎,开始担心起基地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有那样的广播?她不愿待在房间里,便把门重新打开了,就在下一秒,广播里发出尖锐的鸣笛声,持续了十秒,然后无数房门上锁的咔嚓声从走廊两端传来,爱子握着门把手,感到门正脱离她的掌控,往门框处滑去。 决断只在一秒,是被锁在房间外,还是被锁在房间里? 爱子迅速从门缝里钻了出去,然后门滑进门框,咔嚓一声,她被锁在走廊上了。 她慢慢地抱住膝盖,靠着门坐在了地板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半个小时,爱子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喧哗声。 “医生呢?护士呢?人都被你们锁房间了,伤员怎么办?” “没办法,在查卧底呢。” 担架床的滚轮声响起,有人大声说话:“还有伤员在上面,缺担架,快快。” 然后脚步声越来越大,两个男人推着一辆担架床出现,看到爱子,其中咦了一声:“怎么还有人在外面?” “不会是卧底吧?”另一个人说。 “你觉得她像卧底的样子吗?”第一个人反问,然后招呼爱子,“别坐在那里发呆了,来搭把手。” 爱子楞楞地站起来,跑过去,接替第一个人,把伤员送到医疗区。 到了医疗区,第二个人丢下一句话,让她看着伤员,便转身离开了。 伤员在呻吟,爱子握住对方的手:“你还好吗?医生马上就来了,坚持住。” “小妹妹,”伤员有气无力地说道,“给我来一剂吗啡好吗?” 爱子开始翻找药箱,吗啡、吗啡、吗啡,啊,她找到了。 她拿着针管和药瓶:“我该怎么做呢?” 伤员指导她:“先把针管里的空气排出去,然后扎进瓶子里,吸15ml,对对,就是这样,然后过来,别怕,看,扎在这里,青色的血管,对对,啊——好孩子,谢谢你。” 另一个伤员被送了过来,然后医生也出现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过了一会儿,护士也出现了。 “因为地堡有卧底,我们采取了严格的封闭管理措施。”那两个男人宣布,“在卧底被找出来前,就委屈你们先住在医疗区了。” 医生开始做手术,爱子作为闲杂人员,被赶到了留观室。或许是吗啡起作用了,第一个伤员被推出来的时候,爱子还听到他在和护士吹牛呢。 “你们也真是命大,从直升机上掉下来还活着。”护士说。 “主要感谢赤井探员,”伤员感慨,“要不是他发现了不对——” 爱子的耳朵立刻捕捉到关键词:“赤井?他在哪里?” 伤员说:“他找了辆车,去追琴酒了。” “真是个狠人。”护士评价道。 爱子开始头晕目眩:“他从直升机上掉下来,还去追琴酒?” “他伤的不重。”伤员试图安慰她,但一点用也没有。持续了许久的心慌落到了实处,爱子感到头重脚轻,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怎么会这样!他去追琴酒了!他还受着伤。这不是去送人头吗?为什么不回来治疗? 就像回到了一年前,明美隔着门板对她说:“在家里等我回来。” 明美没有回来,明美被琴酒杀死了。 而赤井说:“那我走了。” 她甚至没和他说再见…… 为什么偏偏是琴酒? 就像一个死神,每次琴酒出现,都没有好事。 琴酒越狱,广播响了,那次朗姆死了,这次呢?谁会死? 为什么直升机会掉下来? 卧底查了一个多月,竟没有被揪出来。这次措施更严格,是不是说明事态升级了? 组织那么恨赤井,他去追琴酒,会遇到什么…… 想起一个多月前赤井和她的谈话,真像一个不详的诅咒,一个冥冥之中的预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的脸变得雪白,她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就在这时,医疗区外寂静的走廊上又响起声音,依旧是担架床的滚轮声。 她冲了出去,看到降谷零躺在上面,被送了进来。 几乎是直觉使然,爱子觉得降谷零一定知道什么。肯定是降谷零先和琴酒对上,接到消息后,赤井才出动的,所以他才火急火燎地不顾伤势也要过去。她扑到降谷零身边,焦急地问道:“赤井呢?” 降谷零是被国际刑警送来的,伤口在路上已经被简单包扎过,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治疗。他被爱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答道:“我不知道。” 他根本没见到赤井,他甚至不知道雪莉去了哪,更不知道琴酒去了哪。头次陷入一无所知的情况,他感到自己好没用,好无能。 “是谁伤的你?”爱子慢慢问道,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降谷零的骄傲让他不想回答,他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虚弱的很。 医生怎么还不来? 爱子死死盯着降谷零:“是琴酒吗?” 降谷零想:没有人来管管她吗?为什么她可以在医疗区叽叽喳喳打扰病患? 不说话就是默认,如果不是琴酒他一定会否认,爱子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慢慢变凉。 为什么他回来了,赤井没回来? “赤井呢?”她又问了一遍。 降谷零开始暴躁,他全身痛得厉害,语气也变得不好:“不知道。” 你可以走了,别再问了,你没看到我受着重伤吗? 爱子的心沉了下去,越发笃定他一定知道什么。 他只是不想告诉她而已。 医生终于出现,把降谷零推进手术室,爱子想跟进去,却被拦住。于是她就站在外面,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盯着门口发呆,直到手术室的红灯熄灭,降谷零被重新推出来。 她拖着沉重麻木的双腿,犹如游魂,跟着病床进入病房。站定在降谷零床边,她身体摇晃了一下,再次开口询问,犹如一个溺水的绝望的人:“你真的不知道赤井在哪吗?” 降谷零觉得自己应该发火的。 是他受了伤,是他躺在病床上,为什么她一直在问赤井? “不知道。”他说。 他感到累,感到疲倦,他闭上眼,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 但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床上,轻如鸿毛,重如泰山。 他睁开眼,惊讶地看向她,发现她哭了。 她站在那里,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这样从眼眶里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啪嗒啪嗒,落在床单上,晕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圈。 他从来没有见她哭过。 她是骄傲的、倔强的、警惕的、顽劣的。她很少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生气不会哭,伤心不会哭,相反,她会顶撞他、挑衅他、对他大呼小叫、甩他脸色,甚至反抗他、攻击他。他们曾经的对峙如此激烈,让他以为她从来不会服软,在他人面前哭泣。 但她站在那里,哭得如此伤心。 情绪就像水流,又酝酿了如此之久,一旦开了闸便收不住,如滔滔江河般滚滚而下。她眼泪掉得猛烈突然,却没有声音,静悄悄的,更是令人心尖都忍不住颤抖。 是他之前一问三不知的错吗?降谷零有些心虚,他弱弱开口:“你别哭了。” “赤井是不是死了……”她抽噎着从喉头挤出几个气音。 她怎么会这么想? 降谷零说:“怎么会呢?” “你说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降谷零无奈极了,“我没有见到他呀。” “别人说他去追琴酒了!” 降谷零想,确实是赤井能做出的事。 “你也遇到琴酒了,你说你没见到他……” “我们错过了。”降谷零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什么也安慰不了她,她的眼泪如洪水泄闸,哗啦啦地流。 或许是伤的太重,降谷零没有力气温声软语,巧言令色的波本和善解人意的安室透都在此刻消失了,只剩下直来直往的降谷零,笨拙地安慰着:“他会没事的,你别哭了。” 她还在哭,这回有了声音,呜咽着抽泣着,唉,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别哭了,算我求你了。”降谷零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祖宗啊,能不能别哭了? 她还在哭。 都是我的错,她想,我没有和他说再见,所以就没有机会再见了。 他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她什么都没说,她不理他,她好后悔啊!如果她知道他要去追琴酒,说什么也会和他说上几句呀! 所以神明大人惩罚她,要把他带走了,都是她的错。 她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痛苦,她想到一个多月前,他说:“如果组织无所不能,要来杀我们,他们会先杀我,再杀你,你同意我说的吗?” 她同意他说的。 这就是一个诅咒!一个预言! 都是她的错。 降谷零躺在床上,伸出手,试图拍拍她的肩膀,但手臂举到一半就举不动了。 泪水落在伤口上,打湿绷带,将血迹晕开。 “你要相信他的能力,”他竟然会这么说,真是不可思议,“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但他受了伤……还有琴酒……” “琴酒也受了伤。”他说。 “但那是琴酒啊……” 琴酒确实很强,但刨除一切偏见、喜恶、立场和私人恩怨,降谷零很不情愿地承认,赤井应该能和琴酒五五开吧,甚至可能略胜琴酒一筹。 “琴酒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害怕的地方。”他说。 “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你也知道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啊。 你问过我吗?你关心过我吗?你叫过我的名字吗?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你等在外面的时候,等的是谁? 她还在哭。 他说不出其他话了,也不想说其他话了。他沉默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他死了,她会这样为他哭泣吗?有人会这样为他哭泣吗? 不会。 人这辈子,从母亲子宫里降生,就像一颗种子,被埋在土里,慢慢长成大树。有些树长得横七竖八,却枝繁叶茂,和无数的人产生联系,有些树只顾着往上长,虽然又高又笔挺,却光秃如一根电线杆,把自己的枝枝叶叶都砍断了。 他就是那根电线杆。 自从进入组织卧底,他的过去就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父母不再联系,旧日的老师同学不再联系,好友相继离世,职场中没有同事,只有上司和下属,他永远是一个人。 安室透当然有很多朋友,波本也永远左右逢源,但那都不是降谷零。 降谷零的生活,苍白得只剩工作。 他本来是可以和她产生联系的。她曾经那么乖巧听话,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亲近他,希望得到一个表扬,但因为立场、因为误会、因为偏见,他怀疑她,警惕地防着她,对她冷淡又疏离。他不信任她,拿她试探冲矢昴,利用她。他没有付出真心,所以也没收获真心。 她还在哭。 不是为他而哭,不是因他而哭。 眼泪浸透伤处的绷带,血迹氤氲开来,染红了白色的纱布。他感到疼,但心口的疼更加明显。他摊开手掌,接住她的泪水,如此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的伤口、他的心脏。 在她的泪水中,他看到自己的孤独,晶莹如雪、纯粹如冰、清澈如泉水、剔透如钻石。 第66章:“你真是有福,有人这么关心你。” 护士进来给降谷零检查伤口,看到爱子站在病床旁边哭,便安慰她:“别哭啦,虽然伤口看着严重,但没有伤到根本,过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爱子还在抹眼泪,护士就笑着打趣降谷零:“你真是有福,有人这么关心你。” 降谷零面无表情。 她才不是在哭他。 护士看到降谷零伤口的绷带又被血染红了,便拆开绷带,重新换药,包扎以干净的纱布。 “你再安慰安慰她,”护士凑到降谷零耳边,轻声对他说,“再哭下去,会晕过去的。” 降谷零内心麻木,竟然反问护士:“我该怎么安慰她?” “搂着她,说点好话。”护士嗔怪地看向他,“你们男人不是很会花言巧语吗?说什么:我保证不会再受伤了。” 降谷零想:我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身处这样的境地。 他嘴里发苦,也不想对护士解释了,便请求她:“可以请您来安慰她吗?我实在不会做这种事,您就对她说:你担心的不会发生。” 把她带出我的病房吧,拜托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哭了。我本来就只剩下一口气,她一哭,半口气又没了。 护士瞪了降谷零一眼,然后揽过爱子的肩膀,把她带到病房门口。双人病房里没有第二个伤员,降谷零的床位靠里,她们就站在门旁说悄悄话。 “别哭了,妹妹,”护士说,“我知道你担心他,但你再哭下去,本来没事的,都会被你哭出事来。” 爱子一下就不哭了。 护士凑近爱子的耳边:“你担心的不会发生,不要哭了,他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爱子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 “真的呀,比真金还真,你有我包票。” “但是……” “但是什么?” “有人还没回来……”她轻声说。 护士若有所思:“没回来的人会回来的,你担心的不会发生。” “真的吗?”爱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护士的衣袖。 “真的。”护士说,“但你不能再哭了,你要用心祈祷:神明大人,请您保佑那些人平安回来。” 爱子闭上眼睛,护士继续说:“心诚则灵,好人有好报,神明大人会赐福我们的。” 神明真的存在吗? 生长在组织里的人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又怎会容忍世上如此多不公、如此多罪恶? 但此时此刻,广田爱子闭上眼睛,第一次开始祈祷。 神明大人,请您保佑我们。 请原谅我们过去的无知,请原谅我们过去的罪孽。 我向您祈祷,祈求您的原谅,祈求您的赐福。 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 不要让善良的鲜血再次挥洒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 请您保佑那些人平安回来。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交换,用我的一生去赎罪。 好人应当有好报。 但他们杀过人,还是好人吗?还会得到神明的保佑吗? 宫野志保在平地上拔足狂奔,躲避身后死神的追踪。 今天,她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躲过了一次,躲过了两次,躲过了三次,躲过了无数次,还能躲过这一次吗? 就算躲过了这一次,她还能躲过下一次吗? 赤井秀一走进那片废弃工厂。 他受了伤,但他给自己做了紧急包扎。他贴着墙,端着枪,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摸索这迷宫般的庞大建筑群。 建筑物里静悄悄的,他每一步都踏得很轻,提防着不知在何处的埋伏。 一滴水珠滚落屋檐,从上方落下。 他猛地转过身。 夕阳西下,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大地上。 世界陷入了黑暗。 爱子眼中的光芒也消失了。 她靠墙坐在病房的地上,抱着膝盖,看着自己的脚尖。 降谷零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她已经在旁边念念有词一下午了,现在终于安静下来,让他可以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 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爱子眼中亮起光芒,抬头看向来人。 两个白人,两个公安。 爱子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公安来了风见裕也,风见裕也见降谷零脸色仍旧苍白,便关心道:“您好点了吗?” 降谷零没有休息好,有些暴躁地道:“有话快说。” 风见裕也迟疑地看向坐在旁边垂着脑袋的爱子,用眼神询问降谷零:要谈机密了,不把她请出去吗? “没关系,”降谷零说,“就让她待在这里吧。” 风见裕也还在犹豫,国际刑警先开口了:“我们要离开地堡。” “现在地堡只进不出。”另一个公安说。 “我们把你们的伤员送回来,你们却扣住我们不让离开,哪有这样的道理?” 降谷零说:“地堡里有卧底,放你们离开,如果你们被卧底顶替了身份,卧底就溜出去了。” 国际刑警据理力争:“你们可以验我们的身份,我们不会被卧底顶替的。” 另一个公安解释卧底在指挥部潜伏了一个多月,逃过了无数次检查。 “好吧,”国际刑警退让了,“那我们和总部联系一下,说明情况。” “抓住卧底前,地堡通讯全部切断。”风见裕也解释黑田兵卫的命令。 “这又是为什么?”国际刑警发火了,“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因为我们不知道卧底是如何和地堡外的同伙联系的,为了防止消息传递,只好把全部信号屏蔽。” “你们指挥部的频道也不行?” “不行,”风见裕也说,“卧底在指挥部潜伏了一个多月,已经把指挥部的频道摸透了。” 国际刑警很恼火:“既然你们之前怀疑有卧底又没查出来,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工藤和——” 他雪莉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降谷零打断了。 “出去!”降谷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怒喝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降谷零紧张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爱子,见爱子无动于衷,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还不知道雪莉的事,真是太好了。一个赤井就让她哭得天崩地裂,要是知道雪莉也下落不明了,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降谷零佯装生气地转向几个男人:“病房是让你们来叽叽喳喳的吗?都给我出去,吵得我头疼死了。” 公安惊讶地看向降谷零,这可不是他往常的风格。国际刑警更加不高兴,拂袖而去。 降谷零语速飞快地训剩下的公安:“你们做事能不能小心点?卧底没查出来,你们就在这里随便泄露重要人物的名字吗?说什么工藤、工藤的,工藤的名字是你们可以直接叫的吗?要是卧底潜伏在病房里,你们不就把任务信息泄露给卧底了吗?以后都给我老实点!称呼人都要用代号!k先生、s小姐。知道吗?” 两个公安很委屈,又不是他们把工藤的名字说出来的。而且,真要说泄露信息,谈机密时不屏退无关人员,病床旁这么明晃晃杵着一个人,不更泄露信息? 但是他们不敢质疑降谷零,只好说是,降谷零还没结束:“称呼彼此也要叫代号,知道吗?不要把特工的真名泄露给卧底。” “是,安室先生!”风见裕也大声说。 降谷零在心里叹了声气:“你们快去追一下那两位,好好解释一下,也替我道个歉,就说我伤的太重,脾气不好,对不住了。” 那天晚上,爱子一直坐在病房的地板上,降谷零劝她去旁边的病床上睡,劝了一次,没劝成功,就不再劝了。 爱子靠着墙,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她被轻微的说话声吵醒,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毯子。 护士在给降谷零换药,看到她醒了,欲言又止。 爱子垂下眼帘,抱住自己的膝盖。 为什么赤井还没有消息呢? 降谷零轻声对护士说:“麻烦您给她送一盒早饭。” 护士神色复杂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带来一盒早饭。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降谷零的伤在慢慢恢复,地堡里的卧底却一直没有被找出来。所有人持续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验明身份的人可以离开,维持地堡的运行。有些人运气好,住在有独卫的房间,那些运气不好的人只能在固定时段出来解决个人问题。走廊里的监控二十四小时运行,被信任的特工加班加点地盯着监控画面,一间房一间房地验明身份。对外通讯一直没有恢复,没有新消息,也没有新的伤员被用直升机送进来。 应公安的要求待在医疗区,爱子寸步不离降谷零的病房。白天,她就靠墙坐到地上,不言不语。晚上,她就睡在病床上,紧紧蜷成一团。她又变得沉默起来,拒绝和他人交流,像个失去生机的幽灵,重复一天的日常: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坐到地上、吃饭、洗漱、再躺回床上。 “地上有什么好的?”降谷零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在地上?这又不是榻榻米。” 她不回答,仍旧抱着膝盖。 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在她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在她痛苦的时候,在她害怕的时候,她就会靠墙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地板越是冰冷,墙面越是冰冷,她便越安心。 就像坐在地下室里,靠着门,看着另一扇门。 她的头埋在膝盖里,降谷零躺在病床上,和其他人商讨要事。说话声嗡嗡不绝于耳,而她昏昏欲睡。 “真的不把她请出吗?”一个公安悄悄问降谷零,“把她送到她自己的房间里,也不要待在医疗区了。” “那你去把她请出去吧。”降谷零淡淡说道。 公安有些听不明白降谷零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走向爱子,问她:“我把你送回房间里好吗?” 爱子冷冷看了一眼公安,不理他,别过身子,换了一个姿势侧靠着墙。 公安铩羽而归,讪讪地摸了摸脑袋。 说话声时大时小,爱子用脑袋抵着墙。 这是赤井离开地堡的第几天了? 她竟然记不清了。 每一天都一成不变,每一天都失望地闭上眼,醒过来,又是没有变化的一天。 她睡得越来越晚,醒得也越来越晚,她无精打采,她郁郁寡欢,她怏怏不乐。时间变得混沌,人也变得浑噩。有一天,她睁开眼,发现降谷零不在了。她又闭上眼,以为自己在做梦。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降谷零拄着拐杖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坐到床上。她再次睁开眼,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不出去走走吗?”降谷零劝她,“我都可以下地了,你怎么还闷在房间里?” 降谷零都可以下地了啊。 她翻了个身,不想说话,过了一会儿,感到实在饿得难受,便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洗漱。 “你不是很讨厌赤井吗?” 降谷零突然出声,她转过身,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降谷零。 降谷零的紫色眼睛盯着她,她像是被针扎到,张口就反驳:“我才没有讨厌他!”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降谷零说。 很久以前,广田爱子也曾期待地看着波本,问他:“你是不是讨厌赤井秀一?” 而现在,轮到降谷零问广田爱子:“你不是很讨厌赤井吗?” 她曾期待成为他的同盟,但他推开了她,于是她也推开了他。 “我是讨厌他,但我更讨厌你,一千倍一万倍地讨厌你。”爱子突然说道。 这么多天来堆积的情绪就像火山里沸腾的岩浆,一旦找到一个小洞,就会猛地爆发出来,而降谷零离得最近,猝不及防就被淹没了。 降谷零大吃一惊:“你就这么讨厌我?” “你讨厌我,所以我也讨厌你!”爱子对他吼道,转身就跑出了病房。 她的话犹如一支箭,精准扎进降谷零的心里。胸膛仿佛被切开,暴露出脆弱的内脏,胃部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连肠子都搅到了一起。降谷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要追她,却有心无力,只好徒劳地喊她:“广田,回来!” 爱子没有回头,她如风一般在走廊里奔跑,许久未运动的双腿大幅迈开,她跑得飞快、跑得疯狂、跑得竭尽全力、跑得双脚发软,跟不上身体。 路过的护士差点被她撞到,发出一声惊呼,她没有停下;她跑出医疗区,没有人阻拦;她跑过自己的房间、跑过食堂、跑上楼梯又跑下楼梯。 她转过一个拐角,撞到一个公安,公安认出了她,问她怎么在这里。 她说:我回房间拿衣服。 她穿着医疗区的病号服,公安皱着眉头看她,问她房间在哪里,为什么没人送她。 她说安室透让她自己回去拿衣服的。 公安便挥手让她离开。 她说:门被锁了,你帮我开门。 公安问:安室先生没有给你门禁卡吗? 她说:安室透忘了。 公安没有怀疑了,任劳任怨地让她带路,用门禁卡刷开她房间的门,然后让她慢慢来,因为门禁卡刷开门后,她的房门就不会被锁上了。 她很满意,把门一关,进浴室洗了个澡,一边洗,一边默念安室透的名字,带着一丝嘲讽。 安室透。 她不知道他的真名,也不想知道。她不傻,赤井提过几次安室透的真名,好像是姓降谷,但名字是什么呢?她不好奇,也不在乎。 毕竟,他也只叫她广田。 难道她会感受不到吗?波本对她的讨厌、安室透对她的冷淡。 她当然感受得到,只不过有段时间,她以为是她表现得不够好,他才不喜欢她。 曾几何时,她还期待他的夸奖,期待他的微笑,还会做出努力,去讨他的欢心。 但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 他讨厌她,所以她也讨厌他。 降谷零怔怔地看着打开的房门和空荡荡的走廊,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说他讨厌她,他确实曾经讨厌过她。 但他现在已经不讨厌她了。 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子播下后,要隔一段时间,才会结出果实。 而这,就是果实。 真心的种子结出真心的果实,假意的种子结出假意的果实。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讨厌我,所以我也讨厌你!” 他想起很久之前,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不是讨厌赤井秀一?” 他冷淡地说:“我是讨厌赤井秀一。” 她殷切地看向他:“我也讨厌赤井秀一。” 她渴望和他成为同盟,她用眼神向他传递:不要讨厌我啦。 但当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时的他,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呢? 他对她冷淡、对她严厉、对她咄咄逼人,他想推开她、想远离她。她感受到了,便身体力行地讨厌他。他的目的达成了,他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慢慢地洗头洗澡,然后刷牙洗脸,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 房间里没有食物,她又回到了医疗区,在等候区的桌子上找到一盒已经凉了的盒饭。 她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开始吃了起来,吃完以后,竟然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降谷零的病房里。 降谷零惊讶地看着她。 她拍拍屁股,重新坐到地板上。 她感到自己的心情非常平静,就像暴风雨到来前的滞重沉闷,犹如一口即将沸腾的高压锅,就等那个临界点的出现。 “我在等赤井的消息,”她向降谷零宣布,“上次和你待在一起,他就起死回生了,这次和你待在一起,他一定也会平安回来的。” 降谷零不说话了。 他并不知道,赤井对她的约定。 ——“只要我没死,你就是安全的。” 爱子闭上眼,静静等候赤井的音讯。 她知道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脆弱到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失去,再也承受不住一次打击了。 所以她也在等自己的判决。 如果他死了,她也去死。 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活着太痛苦,这个世界除了志保,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了。 或许,撑到和志保再见一面吧? 志保说,最多三个月,她们一定能见面,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还有一个月,她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可能撑不到了。 不见也无所谓,就这样吧。 她闭上眼睛。 他们又等了几天。 降谷零的身体越来越好,而爱子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衰落。 那天下午,她站在病房的窗前,向外望去。 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降谷零觉出不对。 “你过去,”他悄悄吩咐手下,“把窗户锁上。” “这里是一楼。”手下说。 降谷零动作一顿,然后坚持道:“风吹我的头疼,去把窗户锁上。” 手下只好走过去,把窗户锁上。爱子转头看了降谷零一眼,眼睛漆黑犹如无波的古井。降谷零心头一跳,以为她又要语出惊人,但她却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重新坐回地上。 没有空气流通的房间,一切又变得压抑起来。 手下汇报完,走出病房,降谷零坐在床上,看着坐在地上的爱子。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座机响了。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座机。 降谷零接起电话。 对面说了几句,降谷零看向爱子。 爱子正看着他。 两人目光交接,就在那一瞬间,爱子如有所感,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冲出病房。 那个判决将在今天落下。 第67章:“是你没打中要害,神枪手。” 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琴酒不相信。 他杀人已有二十一年,见过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许多人或恐惧或绝望地诅咒他:“你会遭到报应的!” 世道不公,好人遵守规则、受尽欺负,坏人践踏规则、寻欢作乐。弱肉强食,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没有什么报应。 报应,只是无能之人的自我安慰。 但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偏差。 雪莉。 雪莉早该死了,死在毒气室、死在天台、死在贝尔摩德手上、死在列车上。但她逃过了一次、两次、叁次、无数次。 没有人能逃过组织的魔爪。 雪莉也不能。 朗姆死后,琴酒决定去杀雪莉。 只要雪莉死了,一切就会回到正轨。 他过往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没有人能逃过组织的魔爪。他不能,真绪不能,邦斯马不能,朗姆不能,雪莉也不能。 他要去杀雪莉,即使他因此而死。 他不相信报应。 赤井秀一的态度比较模糊。 他第一次杀人,FBI的心理医生对他说:“上帝会原谅你的。” 上帝或许会原谅他,但他会原谅自己吗? 后来他进入组织卧底,杀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是好人,有些是坏人,有些人不好也不坏,就像他,不是好人,也不能被称作坏人。 他活着,出生入死、用命做赌。他不会害怕,他没有顾虑,他从不畏手畏脚,越是危险,他表现越好。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目标,如果有,倒在中途并不可惜。无论是寻找父亲,还是剿灭组织,活着时看到结果最好,没看到结果,也不会含恨死去。 不是做好了牺牲的觉悟,而是深知杀人者人恒杀之。他死了,或许就是他的报应到了。做这个行当,不得好死,太正常不过。战死沙场是荣耀,被人暗算、死在阴沟里,也无法抱怨。 抱着这种想法,他一次次以命相搏,每每逢凶化吉,向死而生,成功活了下来。 但这次不一样。 “只要我没死,你就是安全的。” 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志保能看住她吗?玛丽愿意护住她吗? 有了顾虑,有了牵挂,还敢玩命吗?还敢豪赌吗?还能无所畏惧地上战场吗? 他们隔着一个巨大的集装箱。 赤井秀一的大腿和小腿都中了枪,腹部流着血,坐在地上,行动有些不便。 琴酒的手臂和躯干中了枪,还能站着,但已经是强弩之末。 两人都知道,他们即将做个了断。 咔嚓一声,赤井秀一听到打火机被按响的声音。 琴酒点燃了一根香烟。 袅袅烟雾中,琴酒的表情变得晦暗不明。 赤井秀一意识到,琴酒已放弃了生的希望。 赤井秀一手撑在地上,慢慢往集装箱的尽头挪动。 琴酒将烟扔到地上,也不踩灭,先一步端着步枪从集装箱背后转了出来。 他已经无法杀死雪莉了,那就让赤井秀一陪他下地狱吧。 他等在那里,等着赤井秀一探出身体。 赤井秀一看到了琴酒的绿色眼睛。 他应该开枪的,但他往回躲了。 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已经输了。 只有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活下去。 但另一个人没有犹豫,代替赤井秀一开枪了。 那个人比琴酒动作更快,子弹打中琴酒的身体,冲击波使步枪的枪口发生偏斜,只击中赤井秀一的手臂。 赤井秀一连忙补枪,子弹打中琴酒的手腕,琴酒再也端不住枪了。 工厂的大门敞开着,落日的金色余晖洒在地上,一个人双手举着枪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宫野志保。 “你还好吗?”宫野志保向赤井秀一走去,嘴上问着赤井秀一,眼睛却死死盯着琴酒,双手握着枪柄,不让枪口从琴酒身上偏移开。 “啊,”赤井秀一也一错不错地关注着琴酒,举枪对准琴酒的头,对宫野志保说,“托你的洪福,没死成。” 琴酒看向宫野志保,身体虚弱地靠在集装箱上,已经说不动话了。 手心全是冷汗,宫野志保停在赤井秀一几米开外,和琴酒隔着五六米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对赤井秀一说:“救援五分钟后到,现在还有时间,我数到叁,我们一起开枪,杀了他。” 复仇的权利,她送了一半给他。 赤井秀一的眼神闪了闪,沉声道:“好。” 他们会一起动手,为至亲至爱之人。 “一。” 宫野志保数出第一个数,她的手臂有些发抖,还有些发软,十分沉重,又无力到虚脱,但她举着枪,紧紧握着,不让枪口偏斜一分一毫。 “二。” 琴酒的嘴唇动了动。他要说什么?即将杀死他的人并不在意,就像他并不在意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的遗言。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看什么。是夕阳下的复仇女神,还是月色下挖洞的少女?亦或者,是属于他自己的结局。 “叁。” 两声枪响,琴酒的身体往下滑了一点。 但宫野志保没有放下枪,她又往琴酒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死了吗?”她问赤井秀一。 “他死了。”赤井秀一说。 宫野志保看着琴酒,他的眼睛还睁着,眼白远远多于眼珠,眼珠远远多于瞳孔,现在那一点小小的黑色也开始涣散。 于是她知道,他真的死了。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是什么时候决定折返的呢? 是逃到某一个位置,突然停下脚步,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往回走。 那时,她已经和工藤新一联系上了,工藤新一推理出琴酒的位置,劝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因为赤井秀一去拦截琴酒了。 “只有赤井一个人吗?”她问道。 “是的。”工藤新一说,“出了点意外,其他救援受了伤被送回地堡了,降谷先生也被送回地堡了。新的救援正在路上,你要相信赤井先生,他能拖住琴酒的。” 她不相信赤井。 她对琴酒有种根植在骨里的恐惧,就像她对组织的恐惧。 这恐惧让她一直在逃。 逃跑的路那么长,没有尽头。 于是她决定不逃了。 她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再次跑了起来,跑向自己的命运,跑向自己的恐惧,跑向自己的来处。 “总是逃跑的话,是不会赢的。绝对不会的。” 她想起步美对她说的话,想起拒绝FBI的蒸发密令时对朱蒂说的话。 不要逃避,深呼吸,鼓起勇气,直面自己的恐惧,咬着牙走过去,然后跑起来。 她身上有一把枪,是玛丽偷偷塞给她的。 她练过枪,还是琴酒教她的。 是时候了,和琴酒做个了断。日本的死刑很少被执行,只要琴酒还活着,越狱就可能再次发生,今天的事就可能再次发生,她就永远在逃。赤井受了伤,可能拖不住琴酒,可能不想杀琴酒。她要回去,帮赤井一把,逼赤井一把,也帮自己一把,逼自己一把。 她看着琴酒,长久地看着琴酒。 他已经死了,被赤井和她一起杀死了。 她的过去被她亲手埋葬。 他在实验室转悠,他掐住她的喉咙,他和她在搜身的房间里僵持然后离开,他押着她搬家,他接她回家,他让伏特加给她带饭,他和她上床,他夺走她的手机,他捂着她的嘴给爱子打电话,他说他杀死了明美,他把她拷在毒气室里,他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但她拒绝了。然后他们在天台再遇,他开枪打伤她,她从烟囱里掉下去,身体在高热中再次变小。 现在,她杀死了他。 她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那双绿色的阴狠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看向她,让她害怕到颤抖。她再也不会在噩梦中惊醒,想起有这么一双眼睛在暗地里追寻着她,让她出一身冷汗。 他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她替明美报了仇,替爱子报了仇,替自己报了仇。她会忘记他,他再也影响不到她。她的人生将有个新的开始。 她把枪的保险栓关上,放回怀里,向赤井走去,赤井看着她,慢慢说道:“其实你没打中要害。” “是你没打中要害,神枪手。”她说。 赤井顿了顿:“是,我没打中要害。” 他试图减轻她道德上的负担,但她拒绝了。 这份杀孽本不属于她,但她想要揽过来。 她蹲到地上,查看起赤井的伤口:“你还可以走吗?” 赤井苦笑一声:“可能不太行。” 于是她把赤井的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把他扶了起来。 赤井将手枪塞进枪套里,塞了两次,才塞进去。她注意到,却没有放在心上。她不知道那把枪什么来头,更不知道赤井具体伤势,但她直觉赤井死不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赤井问。 “工藤推理出来的。”她说。 “我欠你们一条命。”赤井真心实意地说道。 “闭嘴吧,伤员少说点话。” 银色子弹不止有一发,不止有两发。 银色子弹有叁发。 他们朝工厂外走去,空中传来螺旋桨声,直升机落到地上,舱门打开,驾驶员把担架搬了下来,和宫野志保一起把赤井放到担架上,然后抬上直升机。 舱门关上,驾驶员询问宫野志保:“琴酒死了?” 宫野志保和赤井对视了一眼,宫野志保道:“死了。” 驾驶员是个女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她把手机递给宫野志保,让宫野志保联系人过来给琴酒收尸,并和工藤说下情况。 赤井伤得很重,移动了这么点距离就开始头晕眼花。他躺在担架上,感觉驾驶员声音很熟悉,便眯着眼,打量起对方的下半张脸。 驾驶员侧过头,露出刘海和眼睛,对赤井笑了笑:“我没来晚吧?” 原来是本堂瑛海。 他去莱叶山赴了她的约,她便驾驶直升机驰援他。 她的父亲说:“只要努力撑下去等待,同伴一定会出现的。” 她等了太久太久,但上帝垂怜,她还是等到了。 赤井也笑了:“啊,正正好好。” 直升机升上天空,向国际刑警的基地飞去,本堂瑛海说:“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 而宫野志保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她一手抓着担架边,不让担架在机舱内活动,一手托腮,看向窗外。下方的工厂群慢慢变小,连同那些恐惧与爱恨,鲜血与泪水,被一起留在大地上。 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第68章:“如果我留在日本,志保能去美国吗 赤井在国际刑警的基地养了半个多月的伤,手术观察期刚结束,便决定回公安的基地。 志保要和他一起走。 玛丽不赞成,因为地堡的对外通讯还没有恢复,说明卧底还没有找出来,安全隐患依旧存在。如果卧底真是贝尔摩德,她恨极了志保和赤井,潜伏在地堡中,待他们出现,一定还会再次下手。志保不是战斗人员,赤井重伤未愈,还不能下地行走,此番过去,便是入虎穴狼窝。 但赤井说:“有人在等我。” 玛丽拗不过大儿子,只好劝志保:“你要见爱子,让公安把她送到这里,不就可以?为什么一定要以身犯险?” 她已经失去了妹妹和一个外甥女,不能再承受失去另一个外甥女的风险。 但志保摇摇头:“我已经迟到了太久,连一天也不想再等下去。再说了,地堡一直找不出卧底。我过去,贝尔摩德要是想杀我,肯定会自己出现。” 玛丽语气都变了:“你要把自己当做诱饵?太危险了!” “我可以承担这份危险,”志保说,“玛丽姨妈,我知道您担心我,但我已经成年了,可以保护好自己。” 本堂瑛海对玛丽说:“我护送他们过去,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的。我是叛逃的卧底,说不定贝尔摩德也会针对我,因而现身。” “我也一起去。”工藤新一说,“贝尔摩德答应过我不伤害雪莉,我会和她沟通的。” 地堡里,也有工藤新一想见的人。 于是,本堂瑛海载着叁个和贝尔摩德都有过纠葛的人,飞往情况不明的地堡。 他们此去会遇到什么危险?他们能否成功抓住贝尔摩德? 谁也不知道。 但他们知道,他们即将见到想见的人,终结那漫长不知尽头的等待。 玛丽站在停机坪上,目送直升机离开,心里空荡荡的。 之前,赤井满身是血地出现在基地,把她吓了一跳,请求医生给他做了个全身检查,发现许多陈年暗伤。她希望赤井能更加珍惜自己身体,不要再冲锋陷阵,往风暴的中心钻。但就像十一年前他执意加入FBI一样,十一年后,他也执意前往地堡。 如果他没有“死”过一次,或许,她还可以更放心一点。但在组织高层一一落网,赤井务武却仍旧没有音讯的当下,在得知艾莲娜和明美死讯的当下,为人母亲的担忧压过了其他一切,让她无法冷静、无法大度,无法再摆出成熟理解的姿态,咬着牙同意他做出一些危险的事。 但她不同意,他会听吗? 他不会。 甚至,志保也不听她的了。 儿子早已长大,刚认回的外甥女也长大了。儿行千里母担忧,雏鸟飞出巢穴,就很少回来了。 但真纯突然抱住玛丽。 “妈妈,”她说,“不要难过了,我一直在你身边。” 玛丽眼睛一酸,伸出双臂,紧紧环住真纯。 直升机降落在公安基地的停机坪上,志保和工藤新一被本堂瑛海护送到指挥部,赤井则被送到医疗区。 爱子出现了,站在赤井病床边抹眼泪。 “别哭了,”赤井拉过她湿漉漉的手,握着她的手指,抬头看向她,“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她刚开始哭,一时半会儿难以停下来,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继续擦红红的眼睛。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没有伪装的赤井秀一面前哭。 女孩子的眼泪是珍珠,不可以随便流。她骄傲又敏感,很少在他人面前哭,除了冲矢昴。就连明美,也很少看到她的眼泪。 赤井也意识到这点,他试图提醒她,现在他不是冲矢,而是赤井。“别哭了,”他说,“冲矢不在,没有人安慰你。” 说完,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什么过家家的台词?也太傻了吧。果然,有些话,还是戴个假面,更容易说出来。 但她说:“我不讨厌你……” 赤井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不要你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很轻很轻,但还是被他听到了。 曾几何时,她对他说气话,让他去死。 现在,她对他说:我不要你死。 不是对冲矢昴说的,而是对赤井秀一说的。 我不要你死。 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赤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会死的。”他说。 “你不可以离开我。”她说。 十一岁那年,爱子对诸星大说:“你不可以离开我们。” 那时他没有回答,现在,他回答了。 “我不会的。”他说。 晚到了四年的承诺,从诸星大变成赤井秀一,从“我们”变成“我”。 降谷零站在病房外,背靠着墙,双手环胸,听里面的人讲话。 他低着头,金色的刘海垂下,遮住他的眼睛,在他的脸上垂下一片阴影。 他的表情看不分明。 他在想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本来找赤井有事,现在却不想进去了。 交谈声再次响起,病房门不隔音,他很清楚地听到了每个字。 他感到心里很不舒服,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闷得发慌。他实在听不下去,便悄悄走了。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种感受是什么。 是孤独,以嫉妒的方式呈现,再蒙上一层自怜的薄纱,但归根结底,还是孤独。 很久以后,他才能直面这种孤独。这种孤独在泪水中孕育,落在洁白的床单上、落在雪白的绷带上,洇出一朵又一朵血红的玫瑰,绽放在他的心口,火热滚烫,却不属于他。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孤独,就像狂欢结束后的狼藉、宴席散去后的寂寥,孤独击中了他,便不再离开。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孤独即将成为他往后生命中的主调,一遍遍被他咀嚼,就像嚼一块已经发硬的口香糖,直到再也嚼不动,便慢慢咽下。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这种孤独的底色,来自那个黑暗的组织,来自那些在阴影中行走的日子,来自回不去的旧日世界,来自早已变得过分刺眼的阳光,来自所有和他有着相同经历却不在他身边停留的人;直到那时,他才得以把这种孤独从嫉妒中剥离出来,放在光线下审视。 但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人在四十岁时死于二十岁射出的子弹。 一切已经发生,并无法被改变。 而现在,这个一无所知的人,正急切地试图寻找一个同伴,一个有着相同遭遇,可以抱团取暖、相互依偎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急切,就像他不知道这种感受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就像他不知道这种孤独是什么。 孤独,萦绕人一生,从出生带到死亡,生命中恒常的话题。 但这种孤独不一样,这种孤独是一种集体记忆,是一种时代创伤,只被特定的人分享,也只有特定的人能抚平。 ——我知道生活在组织是什么感受。 ——我知道失去至亲至爱,一个人在组织里坚持是什么感受。 ——我知道我并不无辜,或主动或被动,我进入组织,被他人伤害,亦去伤害别人。我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我知道我无法装作无事发生,我离开组织,站在阳光下,发现自己无法融入外面的世界。我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组织外的人不知道,但我知道。忠于组织的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需要另一个知道的人,来理解我的感受,来分享我的经历。 ——如果没有,我会很孤独。 在往外走的路上,降谷零遇到了宫野志保。 因为降谷零不在,指挥部没有商量行动计划,双方互换了一下情报,志保和工藤就去找各自想见的人了。 在医疗区的入口,她和降谷零碰面了。 出于礼貌,她向他打了个招呼:“您好。” 她以为他也会简单回句好,但他却停下了脚步。 于是志保也停下了脚步。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了,但我还要再正式介绍一下自己,”他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我是公安警察降谷零。” ——“初次见面,波本,这个名字就是我的代号。” 志保盯着他的手,缓缓握了上去,自我介绍道:“宫野志保。” 按照礼仪,男女见面,男士本不应该先伸出手。但降谷零的心境被搅动,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礼。 “铃木列车上的事,我很抱歉。”降谷零收回手,慢慢说道。 他本没想过道歉,但他停下了脚步,想对她说些什么,于是道歉自然而然溜到舌尖,像一句搭讪、一句没话找话。 志保看着他,想起铃木列车上因他而起的恐惧,想起脱节的车厢和爆炸,没有作声。 能否轻易原谅?真实的绝望和可能的死亡,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服下解药,却被冲矢昴抓住手腕。 降谷零继续说:“这次任务出现意外,是我们工作失误,让你受惊了,十分抱歉。公安非常重视你的安保,之后会有忠诚可靠的精英二十四小时保护你,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降谷零并没有意识到,比起为铃木列车上的事而抱歉,他更为这次的工作失误而抱歉。 而志保意识到了,她冷哼一声,语带讽刺:“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公安从一开始就不要重视我。” 如果不是公安扣着爱子,要她来交换,她会出现在这里吗?她会心甘情愿留在日本,为政府工作吗? 虽然装得成熟大度,对这个决定表示理解,但毕竟还是一根刺,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里。 谁愿意自己的自由受到限制?在组织里受到限制,花了如此大的代价逃离组织后,依旧要受到限制。即使这限制比在组织里要松不少,但限制毕竟是限制。一踏入公安的地堡,她就开始感到压抑,仿佛能一眼望尽以后的生活。 降谷零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踩中了对方的雷点,忍不住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 “证人和罪犯的处理,等组织覆灭后,由各机构协商。”他谨慎地引用联合搜查协议里的条款,字斟句酌道,“公安努力为你争取到最好条件。你为政府工作,有符合你水平的职称和待遇。虽然离开日本需要报备和审批,但就像其他从事高安保级别的公职人员一样,只是例行公事,只要理由正当,不会有人故意卡你。” 但志保并不感到满意,她冷笑道:“你们有问过,我是否愿意为政府工作吗?” 降谷零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你虽然叛逃了,但在组织期间仍犯有罪行。为政府研发药物,是你免于受到刑事处罚的交换条件。”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们咯?”志保的语气不无讽刺,“让我有机会不进监狱。” 即使都在组织生活过,即使都被别人伤害也伤害过别人,即使都离开了组织,叛逃的组织成员和卧底也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浮出水面,在阳光下形成对立的两极,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隐隐约约的急切消失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消失了,降谷零站直身体,感到悬浮的心脏落回实地,重新变得理智而冰冷。 “我没有这么说。”他说道,“但公安没有对不起你。或许FBI能给你争取到更好条件,但那是有原因的。没有你和赤井的血缘关系,没有赤井大力保你,你觉得FBI会那么轻易把你放走?各国情报机构本就优先维护自己国家的利益。公安用广田和FBI交换你,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她已迁怒于他,他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已无任何缓解的可能,说话便不再留情面。 果然,志保生气了:“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你觉得我们是可以被你们交换来交换去的吗?” 降谷零的语气彬彬有礼:“当然不可以。但事实是,在联合搜查中,污点证人的去处像情报一样珍贵。公安重视你,希望你留在日本,便开出了条件,而FBI接受了。” “是我接受了。”志保纠正他的用词,“你以为你们是在和FBI做交易吗?是我不愿意看到爱子进监狱!她还没有成年,你们怎么可以枉顾司法公正,随随便便给她安罪名?” “我们没有随随便便给她安罪名。”降谷零说,“组织搞了无数破坏,在日本已经成为一个公共性的议题。一个月前,要求对所有抓获的罪犯进行公开审判、从严量刑的请愿书就已经有一万人签字了。” “是吗?那你们会公开审判福万吗?会从严量刑其他和组织勾结的政府高层吗?” 降谷零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感到不满、感到愤怒、感到痛苦、感到无能为力。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等他成了警视正、警视长甚至警视监,他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他没法告诉宫野志保这些。 他行得正,坐得端,自认于心无愧,却因穿着这套公安制服,就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代表着一个集体、一个机构、一个政府。集体的荣誉是他的荣誉,集体的污点是他的污点。面对宫野志保,他降谷零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无可指摘。但面对所有被抓获的罪犯,日本政府却无法说他们做到了公平、做到了正义。 要道歉吗?但向谁道歉呢?由谁来道歉呢?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苍蝇要重判,因为民众需要交代。老虎却轻轻放过,因为黑白老虎本是一家。官官相护、利益媾和、草菅人命、漠视法律。 这才是真正的恶之花。 但降谷零垂下眼帘,轻轻说道:“你也没有被公开审判、从严量刑。” 有万千人可以指责日本政府,你没有资格。 你本来也要走上审判席,被所有眼睛注视着。 但公安努力为你争取到最好条件。 志保和降谷零不欢而散。 她走进赤井的病房,发现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爱子呢?”她问道。 “她去找你了。”赤井答。 志保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降谷零走到指挥部,发现有文件落在病房里,手下说帮他取回,被他拒绝了。 他慢慢向医疗区走去,权当做散心。 他已经可以出院了,却还是住在病房,一来是因为回去住不方便指挥行动,二来是因为爱子坚持在他旁边待着等候消息。但赤井已经回来了,爱子肯定要搬走了。 这么想着,他打开病房门,却看到爱子抱着膝盖,靠墙坐在地上,就像之前的日日夜夜。 “你怎么在这里?”他很惊讶。 爱子低着头不看他,轻轻问道:“我要坐牢吗?” 降谷零意识到,她听到了他和志保的谈话。 他慢慢关上门,看着她头顶的发旋,一字一顿道:“你去美国,不会坐牢。” “那我留在日本,会坐牢吗?” 他不想骗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很有可能。” “如果我留在日本,志保能去美国吗?” 他的头发许久没剪了,略长的刘海垂下,遮住他的眼睛。他的表情本就很少,这回,连眼神也看不清了。 他的声音一下变得很轻:“你愿意为了她去美国而坐牢?” 爱子没有听出他的语气变化,自顾自继续说:“还有赤井,他答应了什么条件,可以一笔勾销吗?” “不能。”降谷零忍着各种情绪,“都不能,你想都别想。” “那我留在日本,”她再次开口,“福万可以坐牢吗?” 这回,沉默变得更加漫长,更加煎熬。 用坐牢换坐牢,用公平换公平,用正义换正义,可行吗? 降谷零想起自己和赤井说的那个方法,破釜沉舟、同归于尽,或许有一点点可能。 但值得吗? 录像带只能证明爱子的罪行,不能证明福万的罪行。即使用舆论施压,也不一定能成功。揭开自己血淋淋还未愈合的伤口,将之公布于众,被无数人观看、谩骂、仇视、撒上盐水和辣椒粉,再用不知多久的牢狱之灾,换取微乎其微的可能。更不要说,福万年纪大了,有权有势,即使进了监狱,也随时可以保外就医。而她的一生会被毁掉。她才十五岁啊。 他提出用广田交换雪莉,难道没有存着一些心思,想让她在日本之外的土地上,重新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 他是希望她留在日本,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为这种目的。 心思流转间,他为她做了决定,以他一贯的强硬方式,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不可能。”他说,“你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去美国吧,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拿上文件,朝赤井的病房走去,准备让对方给她做做心理辅导。 志保猜测爱子回了平常住的病房,却不知道爱子平常住在哪间病房。她一扇门一扇门地敲响,一路找过去,然后在走廊的转角迎面遇上了爱子。 爱子身形摇晃,一看到她,嘴张了张,一声“志保”就溜到舌尖,却很轻很轻。 “你怎么了?”志保敏锐地意识到不对。 “我……觉得好不公平……” 爱子发出气音,落在志保耳边,却犹如惊雷炸响,撕开她紧锁的心防。 “为什么是我去坐牢,而不是福万去坐牢?” 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第69章:“只有活着,才能见证他们受到惩罚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APTX-4869是半成品,被组织拿去杀人。宫野志保继承父母的研究,继续开发APTX-4869。组织无视她的意见,用活人试验APTX-4869的效果。 这是恶吗? 胜太联手哲也袭击广田爱子,被她戳瞎眼睛,然后遭到孤儿院处决。地下室生死决斗,广田爱子杀死四人。和波本搭档出任务,她又杀死一人。 这是恶吗? 生活在组织,被组织的赃款养大,作为被重视的成员和成员的家属,受外围成员供养,无视甚至不知那些被组织压迫剥削的人的血泪。 这是恶吗? 如果纵容是一种恶,沉默是一种恶,顺从是一种恶,那她们确实遭到了报应。 但她们别无选择。 她们在组织出生、在组织长大、被组织教育、被组织洗脑、受组织命令、受组织伤害。谁能教她们醒悟?谁能教她们发声?谁能教她们反抗? 谁又有资格,让她们以死拒绝组织的命令? 有段时间,宫野志保非常嫉妒毛利兰。 她看着毛利兰,就像看一个出生在组织外的自己。毛利兰有多么善良,她就本可以有多么善良,毛利兰有多么正义,她就本可以有多么正义。善良是一种特权,来自充满爱的环境,来自洁白的象牙塔,来自遮风挡雨的温室。 而她没有这份特权。 她不愿为不相关的人牺牲,不愿为不相关的人退让,她成为不了别人的天使,更不是受人欢迎的海豚。 很多夜晚,宫野志保睡不着觉,睁眼看着窗外的月亮,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不是不善,恰恰相反,她有很多很多的善。即使黑暗浓稠厚重无法逃离,即使世界疯狂腐败没有人性,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仍没有在她心中凐灭。她生长在组织,被组织重视,本该全心全意效忠组织,却凭借一点点怜悯之心,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无聊时想找乐子的兴味,为工藤新一做了遮掩,最后成全了她自己。 于罪恶中绽放的人性之花,最为珍贵。 没人教她醒悟,她自己因善醒悟。没人教她发声,她自己因善发声。没人教她反抗,她自己因善反抗。她拒绝组织的命令,即使以死为代价。 没人能向她扔出第一块石头。 志保揽住爱子的肩膀,把她带进一间没人的病房。 爱子头重脚轻,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能紧紧抓住志保的衣袖,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 谁也没想到,时隔一年的相见,竟是以这种方式开场。 志保让爱子躺到病床上,爱子闭着双眼,捂住胸口,艰难地发出声音:“我好难受……” “我懂。”志保的声音很低沉。她伸出手,抚摸着爱子的脸庞,替爱子整理被汗水粘在额上的碎发。 “其他人都不懂,但我懂你。”志保慢慢说道,“我们是一伙的,我懂你。” 卧底不懂、组织成员不懂,但她们是叛逃的组织成员,她们是一伙的。 一颗泪珠从眼角沁出,顺着眼沟,滑入发鬓。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志保说。 “我让你去不了美国了……” 志保侧躺在床上,右手臂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左手拇指擦去爱子脸颊上的泪痕。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愿留在日本的。” “我不想去美国。”爱子侧头看向志保,她的眼睛里仍有水光闪烁,却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我想留在日本,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太不公平了。”爱子喃喃,“为什么福万那种人,可以不去坐牢,可以留在日本。反而是我,要坐牢,要离开日本。应该是他们去坐牢!而不是我们!” 是啊,为什么? 明明福万的恶更大,琴酒的恶更大,朗姆的恶更大,贝尔摩德的恶更大,乌丸莲耶的恶更大,为什么只有她们受到审判?为什么那些更恶的人没有受到应有的审判? 为什么? 志保直起身子,盘腿坐在床上,感受内心的痛苦。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的。”她说。 “我想去死。”爱子说。 “你不能去死。”志保说,“你死了,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你要活下去,看着他们受到惩罚。” “那他们什么时候会受到惩罚呢?” 或许明天就会,或许永远不会。 仿佛是听到志保的心声,爱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黑眼睛犹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吞噬所有光芒。 “你不觉得,很没有意义吗?”爱子慢慢说道,声音有着令人胆寒的平静,“我们付出那么多,牺牲那么多,才逃离了组织。但我们又得到了什么?你要留在日本,为政府工作。我要么坐牢,要么去美国。但琴酒、福万,他们作威作福,却永远也不会受到惩罚。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琴酒已经死了。”志保说道。 “那福万呢?其他那些和组织勾结的政府高层呢?正义在哪里?公平在哪里?!” 爱子咆哮出声,感到内心在滴血。 明美让她相信正义,相信善良,相信哈利会战胜伏地魔。但结果呢?明美死了,为了追求自由,为了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价值。如果明美还活着,看到这样的结果,她会后悔吗?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就算琴酒死了,也有大批大批组织成员还活着。即使死了,也享受过了! “我们逃离组织,不是为了追求正义,不是为了追求公平。我们只是没法无视组织的罪恶,只是没法无视亲人的死亡,只是没法对重要之人下手,才逃离组织的,不是吗?” 普世价值并不虚无缥缈,正是因为善良和正义根植于人的心中,普世价值才得以是普世价值。她们也不是为了追求普世价值才逃离,而是因为拥有普世价值才逃离。 爱子不说话了,志保趁热打铁:“虽然福万没有受到审判,但朗姆死了,琴酒死了,很多很多的组织成员被抓捕,并将受到审判。正义并不彻底,但仍旧有正义。” “正义不彻底,所以福万不用坐牢,但仍旧有正义,所以我要坐牢。”爱子竟然笑了,“我真是个扫把星啊。” 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再说什么呢? “这就是命。”志保阖上眼又睁开,“有人出生在非洲,有人出生在美国,有人出生在组织里,有人出生在组织外,有人出生在富贵之家,有人出生在贫贱之家。比你幸运的有很多,比你不幸的也有很多。出生在组织,就是我们的命。” “所以,命里注定我们这么痛苦。” “我们痛苦,是因为我们心中还有良善,是因为我们不认命,是因为我们有更高的追求。”志保说,“我们逃离组织,是因为不想和组织同流合污,不想就此堕落。我们想过上更自由的生活,想免于恐惧、免于害怕、免于提心吊胆。我们不愿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宁可睁开眼睛,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你不认命,但我认命了。”爱子说道,“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我想死。” 志保悲伤地看着爱子。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吗?”爱子突然问道。 志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爱子便笑了:“我知道了,你不愿意,你还有表哥表妹、姨妈姨夫。” “不是这个原因。”志保飞快说道,“他们是我的亲戚,但你是我的家人!他们都比不上你……我不想你死……” “和我一起死,你就不会伤心了。” “其他人会伤心的。” 爱子想到赤井,但她太心累了,便说:“我已经没有精力管其他人了,活着太痛苦,我不想再承受这些。” 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劝一个痛苦的人,让她愿意活下去? 志保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句话,但她看着爱子,缓缓开口:“明美为你而死,你要辜负她的牺牲吗?” 爱子双眼充血,愤怒地看向志保:“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声带已经不受控制,志保感到冥冥中有什么更高的存在附在自己身上,强迫她继续说下去:“明美希望你在组织外好好活下去,为此牺牲了她的生命。她的生命在你的生命中延续,你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浪费她赋予你的宝贵机会吗?那么多人死了,而你还活着。” 爱子开始哭泣,而志保还在说:“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你的生命不止是你的生命。” “但我……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爱子哽咽道。 眼泪犹如鲜血,从眼眶中流出,从心脏里流出。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她不断喃喃,不断重复。 背越来越弯,头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轻,她的眼前又开始发黑。 一双冰冷的手盖住她的太阳穴,她打了个寒颤。 “我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手移到她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 “我也有想要认命、想要放弃、想要去死的时候。” 志保的声音幽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但有人托着我、有人拉着我、有人不放弃我。” 她的眼睛又能看清了。 “于是我坚持了下去。” 志保嘴角勾起一个幽诡的微笑。 “然后我杀死了琴酒。” 志保杀死了琴酒! 爱子惊呆了。 “所以我们要活下去,知道吗?”志保一错不错地盯着爱子,“活着,就是胜利,就是对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的极大蔑视。就是因为人生这么痛苦,才要活下去。每多活一天,就是多胜利一天。而这一天,就是对这个世界,对这些痛苦的极大蔑视。我曾经很害怕组织,但我现在不害怕了,我恨他们。不要让痛苦伤害自己,把痛苦发泄出来,去愤怒、去仇恨、去轻视、去不屑,而不是想着去死。应该是他们去死,而不是我们去死。而且,只有活着,才能见证他们受到惩罚。或许他们今年不会受到惩罚、明年不会受到惩罚,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总会受到惩罚,而我们要活着见证那个时刻。” “十年后、二十年后,有什么意义?他们都老了,都死了……” “他们想要酒池肉林,想要长生不老,想要大权在握,想要流芳百世,但他们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他们会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自己的老底被揭,因为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牢牢盯着他们。他们已经老了,他们很快会死,而我们还年轻,我们会活很久很久,活得很好很好。野兽会吞噬野兽,他们得来不正的权力终会被其他人夺走,就像朗姆出卖boss、琴酒杀死朗姆。虽然正义常常迟到,但公道自在人心,他们会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没有人会歌颂他们,所有人会唾骂他们。” 爱子愣愣地看着志保,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志保的脸幽冷如从地狱里爬出的复仇女神。 “我们有罪,我们接受审判,我们的罪已经赎清了。但他们的罪还没有赎清。他们会遭到报应的。不是这辈子,就是下辈子。” 她的声音有一种魔力。 “你相信我说的吗?”志保的手紧紧抓着爱子的手臂,把爱子弄的很疼很疼,她凑近爱子的脸,重复问道:“你相信我说的吗?”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相信你说的。”爱子低低说道。 就算不相信,也只能相信。 志保杀了琴酒,那些伤害他们的人会遭到报应的。 唯有秉着如此信念,才能在痛苦中坚持活下去吧。 毕竟,活着,是她们可以做的最后反抗了。 “但……” “但?” “坚持下去……很难……” “你不是一个人在坚持。”志保和爱子脸对着脸侧躺在床上,“很多人和你一样痛苦,和你一起坚持,你并不孤独。时局越黑暗,人们越团结,联系越紧密。总会有些光,照亮你的前途。” “什么光呢?” “有人搜你的身,却放过了你内裤里的sim卡;有人本该看着你搜身,却转身离开了房间。”志保一点点回忆,脸上慢慢露出笑容,“你觉得世界上没有你的位置,有人却说,世界上有你的位置。你想去死,有人把你抱上车、拉住你的手、踢碎障碍,不让你去死。” “这些都是你遇到的吗?” “是啊。” “你很幸运。” “你不也很幸运吗?”志保反问。 爱子怔住了。 努力带她逃离组织的宫野明美、禁闭室布满地板和墙根的名字、孤儿院围墙下的狗洞、装扮成冲矢昴的赤井秀一…… 她很不幸,也很幸运。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比很多人不幸,也比很多人幸运。 她感到内心涌上一股热流,忍不住又往志保的方向挪了挪。 志保拉过被子,盖到她们身上,手搭上爱子的腰。 “志保,”爱子拉着志保的手,悄悄说,“谢谢你。” “我是你的姐姐啊。”志保也凑近爱子,气流吐在爱子的脸上,痒痒的,爱子忍不住闭上了眼。 “我从来没叫过你姐姐。” “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叫我姐姐。” 爱子抱住志保的腰,将脸埋进对方怀里,是非常温柔安心的气味。 月光如水,藏在被窝里的姐妹开始说起悄悄话。 “你逃出组织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呀?” “我伪装身份,重新上学呢。” “和同学关系怎么样呢?” “很好哦,有交到几个好朋友。” “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哈哈,你问我,你有吗?” “不要转移话题,你先回答我……” 第70章:“权力和无尽的生命勾结,谁知道会 第二天早上,志保从睡梦中醒来,翻了个身,碰到一具柔软的身体。 是爱子,她轻微地皱了皱眉,依旧紧闭双眼。 志保注视了一会儿爱子的脸,便从床上坐起来,去双人病房的卫浴洗漱。洗漱完从卫浴出来,见爱子换了个姿势酣睡,便离开病房,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一杯咖啡。 赤井拄着拐杖出现在茶水间的时候,志保正往咖啡里加糖。 “昨晚都聊了什么?”赤井问。 “做了做心理辅导。”志保喝了一口咖啡,忍住不吐出来的冲动,实在太难喝了。 “效果怎么样?” “挺好的。” “挺好的。”赤井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似乎在琢磨这三个字背后的涵义。 “抑郁症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志保说,“你们去了美国,也要定期看医生。” “当然,”赤井说,“当然。” 两人又交流了一会儿爱子的情况,便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志保率先开口。“前几天,”她说,低着头,不断摆弄咖啡杯的手柄,“是明美的忌日。” 这是他们第一次聊到明美。 赤井忍不住移动了一下拐杖。 “是。” “听爱子说,你送她下了葬。” “是。”赤井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等贝尔摩德被抓到,我们应该去祭拜一下她。” “当然,”赤井重复道,“当然。” 志保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赤井。 “别误会,”她说,“我不是原谅了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睫毛仿佛沾上什么东西,赤井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我知道。”他说。 公安给志保在医疗区安排了一间双人病房,爱子搬了进去,却不睡自己的床,而是和志保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盖着被子,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 入夜,所有人陷入沉睡,只有执勤的公安两两结对在走廊上巡逻,仍在戒严中的地堡寂静无人,只有皮鞋落在走廊上的脚步声。 转过拐角,突然发出一声轻响,过了半分钟,一个人重新转了出来。 那人闲庭信步,不急不慢地朝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病房熄了灯,但月光透过窗帘,将影子映在病床间拉起的床帘上,勾勒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被窝,像是有两个人躺在里面的样子。那人站定在门口,从小窗往里看了一会儿,便掏出门禁卡,往门锁上刷去。 “贝尔摩德。” 一个声音响起,但那人充耳不闻。电子锁发出滴的声响,门开了。 “不许动。”第二个人举枪从拐角转出来。 贝尔摩德没有动,她站在那里,慢慢摊开手。 第一个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正是工藤新一。 门把手超过十五秒没有动静,又发出滴的一声,自动重新上锁。 “放弃吧,贝尔摩德。”工藤新一说,“你不可能得手的。” “coolguy觉得我不可能得手,你觉得我可以得手吗?波本?不,应该叫你,降·谷·零。”贝尔摩德扬起一个微笑,盯着眼前拿枪对着她的男人 降谷零被叫破真名,仍不为所动:“你觉得我会被你威胁到吗?” “你当然不怕我的威胁,”贝尔摩德笑意更深,“但你的同事,就不怕我的威胁吗?” 降谷零拧起眉毛。 “让我想想,”贝尔摩德开始一个个数过去,“风见、加藤、山下、小川……” “够了!”降谷零呵斥道。 贝尔摩德的笑容消失了,明晃晃的威胁被摆到台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组织还有很多人没有被你们抓住,其中不少人听我的命令。如果我死在这里,他们就会把这些信息公布出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会被报复、会被杀害、会被连累亲朋好友。特工的真实身份本该保密,但贝尔摩德混进指挥部这么长时间,一切都对她门户洞开。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降谷零咬着牙根,恨恨盯着贝尔摩德:“你要什么?” “我要杀雪莉。” “不可能!”工藤新一出声。 “coolguy,boss被你们逮捕了,你和我的交易已经不作数了。” “你可以换个条件,这个绝对不可能。”工藤新一沉声说道。 “我只要雪莉死。”贝尔摩德说,“然后我会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于世人面前。” “你为什么这么恨宫野?”降谷零忍不住问道。 “我恨她,但这不是我执着要杀她的理由。”贝尔摩德看着降谷零,“怪就怪你们公安吧!你们要她为政府研发药物,谁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她又能研发出什么。” 工藤新一明白了:“你担心政府要她研发长生不老的药物。” “没错。”贝尔摩德冷笑,“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降谷零气笑了:“你好无耻,她在组织里,不也被你们要求研发长生不老的药物?怎么到政府手里就不行了?” “我以前支持研发,是我判断错误。”贝尔摩德面沉似水,“所以我让boss误以为药物研发成功,可以除掉雪莉了,没想到让雪莉逃走了。逃走就算了,但她现在落在政府手上,权力和无尽的生命勾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灾难?” “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工藤新一说,“宫野有分寸,aptx-4869的所有资料,也都被毁了。” “她在政府手里,她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 “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有你担心的事情发生。”降谷零沉声说。 “你能左右政府高层的决策吗?”贝尔摩德嘲笑地看向降谷零。 降谷零生气了:“也是,我不能左右。我向你保证你不信,把你放走你肯定还要回来杀宫野的。再说了,难道你离开这里,就不会泄露我们的真实信息吗?特工做这一行,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是我们疏忽,没有发现你的存在,让你知道了这些信息,我们自己承担责任。把你击毙在这里,之后的事情我们自己处理。” 降谷零说完,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反应,手指已经开始发力,准备随时开枪,杀死贝尔摩德。 “别开枪!”工藤新一很着急,“贝尔摩德,我们各退一步,你也不想死吧?” “怎么各退一步?”贝尔摩德说,“我们没法各退一步。” “不要出来!”工藤新一突然说到,降谷零也皱起眉头,然后脚步声响起,病房门从内部被打开,宫野志保走了出来。 原来宫野志保力排众议,以身做诱饵,一直待在病房里,用耳麦追踪外面的对峙情况。 降谷零欲言又止,工藤新一非常焦急,宫野志保盯着贝尔摩德,一手举着枪,一手合上病房门。 “我们谈谈。”志保说。 贝尔摩德眯起眼睛:“你要和我谈什么?” “你担心的事情我也担心,所以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志保说,“这件事,政府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贝尔摩德刚想开口,就被志保打断:“我在组织里,就可以冒着死亡的风险拒绝研发药物,你觉得面对政府,我做不到拒绝吗?做不到藏拙吗?” 贝尔摩德又想说话,志保再次打断:“不要假惺惺装作正义使者了。你成为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父母的错。是你自己愚蠢!加入组织,妄图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你做出选择,就要承担后果。是你们狂妄自大,想要活死人、肉白骨,让aptx-4869问世。我的父母和我几乎没有选择的空间,我们仍然没让这种事发生!是我毁了aptx-4869的资料,替你们善后,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一番话说得贝尔摩德哑口无言,志保再接再厉:“我们各退一步,我向你保证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你向我保证不会再对我出手,然后我们放你走,你不可以泄露那些真实信息。” 降谷零皱起眉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你怎么能相信她的保证?” “我能相信你吗?”志保没看降谷零,仍旧看着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说:“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你不得不相信。”志保说道,“我也不得不相信你。你难道真的想死在这吗?我愿意用自身安危换你活着离开,可是大发慈悲到了极点啊。如果真是你动了手脚,让组织觉得实验已经完成,然后让姐姐去做那个任务来除掉姐姐和我,你就是我的仇人,罪该万死。但我给你一个生的机会。你知道的,其实我不在乎那些公安的真实信息有没有被泄露。保护自己免受你们的报复,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再说了,我也不喜欢他们。但我想,他们肯定有人不愿意自己的生命为了保护我白白牺牲,不愿意自己的生死被别人决定,所以我也给他们一个机会。” 降谷零觉得自己被内涵了,她是在指责他不该为其他公安做决定吗?但他连忙接上话头:“宫野说得对。而且,虽然我现在不能左右政府高层的决策,但研发药物需要时间。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我已经成为决策的那个人了。到时候,我一定会阻止这种事发生。” “是呀是呀,”工藤新一也附和道,“实在不信的话,你也可以自己观察嘛。要是发现苗头,你再出现。降谷先生会把今天的事有所筛选地汇报上去的,对吧?你的存在也可以起到震慑作用。” 贝尔摩德松动了,她本来也不想死在这里,只是拿着特工们的真实信息赌一把大的。她看着志保,扬起下巴:“你之前说的,我答应了。” “贝尔摩德,”降谷零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你不可以再找宫野的麻烦,不管有没有苗头。不要捕风捉影,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也不可以泄露那些信息,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放轻松,波本,我这次离开,就不会再出现了,何苦再招惹你们呢?”贝尔摩德笑着说道,“但我依旧会看着你们哦。或许,你们现在答应得好好的,十年后、二十年后,就被青春诱惑、被财富诱惑、被权势诱惑,把现在说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志保冷笑:“你确定你说的不是自己?我们走着瞧吧。你要是再敢出现,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病房里,本堂瑛海贴墙站着,埋伏在门的旁边,随时准备冲出去,等听到外面贝尔摩德离开了,便按了一下耳麦的按钮。过了十分钟,耳麦里传来赤井秀一的声音:“贝尔摩德没有出现,b组正常。” 赤井秀一坐在轮椅上,和其他特工守在另一个病房里。毛利兰和爱子躺在床上,已经陷入了沉睡。 “a组也正常。”本堂瑛海说。 宫野志保已经回到了病房,本堂瑛海示意病房里其他埋伏着的公安离开,宫野志保从被窝里抽出枕头,对本堂瑛海说:“今晚先不换房间了,我就睡这里吧。” “你不害怕吗?”本堂瑛海问她,“贝尔摩德潜逃在外,又那么恨你,降谷已经说要杀她了,你还放她走。说不定她一离开,就变卦了,哪天趁你不注意,再对你动手。” “害怕有什么用?”志保答道,“你卧底时害怕吗?” “我是特工,这是我的工作。”本堂瑛海说。 “我是叛逃的组织成员,早就习惯被窥伺了。”志保说,“我以前还会害怕,现在已经习惯了。叛逃的组织成员应该要有这种觉悟吧。” 本堂瑛海若有所思。 “而且,”志保看向窗外,微微笑道,“应该是贝尔摩德感到害怕吧。我放走了她,不代表其他人放走了她啊。她现在的身份可是逃犯。” 同样和贝尔摩德有血海深仇的朱蒂·斯泰琳,难道不会去追贝尔摩德吗?她就不信了,贝尔摩德真能在外面逍遥而不被逮捕。 “再说了,”志保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望向那站在门外没有离开的人影,“公安有这样的控制狂上司,贝尔摩德还能找到空隙来袭击我?” 还说什么,成为决策的那个人,真是狂妄,看你到时候是个什么德性。志保幽幽想着。 另一边,赤井秀一也指挥特工们离开病房,不要打扰爱子和毛利兰睡觉。本来,躺在这里的是志保和爱子,但志保执意要在现场,而毛利兰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什么,突然出现在医疗区,要求参与行动,便安排毛利兰和什么都不知道的爱子在一处待着,被特工们保护。 病房门刚打开,一个特工就小小惊呼了一声,然后想起有人在睡觉,压低声音唤赤井秀一道:“你看这里。” 赤井秀一移动轮椅过去,发现地上多了一捧白百合,靠墙立着。 特工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百合,里里外外检查花束,没有发现异常,只有一张卡片,写着“toangel”。 赤井秀一冷哼一声,作呕于贝尔摩德假模假样的举动,也生气自己竟没发现贝尔摩德什么时候摆的花。但他到底没把花扔掉,而是放到了毛利兰的床边。 等所有人离开病房,毛利兰竟然睁开了眼,原来她一直没睡。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花束,在心里发出疑问:你叫贝尔摩德吗?你到底是谁…… 第71章:“我也算是,看着爱子长大。” 贝尔摩德离开了地堡,朱蒂·斯泰林在地堡外的哨岗埋伏了许久,带着一支fbi小分队追着贝尔摩德也离开了。剩下的特工们警戒了一个月,确定贝尔摩德没有把他们的真实信息公布出去,就陆续组织人员离开地堡。打击组织的事宜就此告一段落,虽然还有一些代号成员潜逃在外,但boss和许多代号成员被抓,朗姆、琴酒身死,贝尔摩德失踪,剩下的代号成员群龙无首、互不信任,难成气候。上野诗织持续推动彻查和组织勾结的政府高管,虽然阻力重重,但仍有进展。零之小组指挥全国的公安和警察抓捕中低层的组织成员,公检法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审判事宜。各国情报机构根据联合搜查协议的约定,按照组织成员主要犯罪地点,将罪犯和污点证人带回各自的国家,虽然有一些利益交换,但大体还是公正的。 广田爱子的美国护照办好了,上面的名字是“清水安娜”,被美国夫妻“池田吉恩”和“池田莱娅”收养。“池田莱娅”是赤井玛丽的假身份,因为她、赤井务武和赤井秀一的真实信息都已遭到泄露,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不被组织在逃成员报复,便新取了没有任何联系的姓名,封存了原来的护照。赤井务武仍处于失踪状态,赤井玛丽已明白结果,作为配偶,为赤井务武申请了死亡证明。 赤井秀一新护照上的名字是“池田真弓”,世良真纯新护照上的名字是“池田塞拉”,羽田秀吉成为七冠王后,以结婚为借口,从棋坛隐退,暂用“池田智之”作为新护照上的姓名。以防万一,宫本由美也启用了新护照,成为“杉本优”,调职离开交通执行课。羽田秀吉向宫本由美求了婚,商议结婚后改名为“杉本智之”。 宫野志保接受了公安的证人保护计划,新护照上的名字为“玉川惠美”,有一个已故姐姐“玉川砂记子”,父母双亡,分别是“玉川悠一”和“玉川弘子”。 某个清晨,做了伪装的池田家和玉川家前往东京郊外的一座墓园,祭拜了玉川砂记子。 赤井秀一送宫野明美下葬时,不敢在墓碑上刻下她的真名,也不敢刻广田雅美这一化名。这曾经是一块无字墓碑,直到玉川惠美请人在上面刻下“玉川砂记子”这五个字。 玉川砂记子的墓旁还立着另一座无字墓碑,池田莱娅问池田真弓:“这是谁的墓?” 池田真弓说:“我不知道。” 但他看了一眼清水安娜,她正怔忪地盯着玉川砂记子的墓。 其实是广田爱子的墓。他看到那段录像,以为她被琴酒杀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走遍东京所有的太平间和遗体存放旅馆,都没有找到尸体,便在宫野明美的墓旁,立了一座衣冠冢,买了一些少女衣物,和宫野明美的手机一起葬了下去。后来知道她还活着,就把墓里的东西重新挖了出来,当做无事发生。 池田莱娅不疑有他,玉川惠美却看了池田真弓一眼。 时值春日,远山青黛,朝阳初升,葱绿的草地上盛开几朵白色的小花。 临走时,清水安娜转过头去,再一次看向墓碑的方向,风吹起,她的黑色长发飘扬,轻拂过玉川惠美的脸庞。 赤井玛丽原本不想收养广田爱子,但爱子的监视权在fbi手里,而赤井秀一不放心把爱子交给其他特工,执意要亲力亲为,拿到这个监视权,便请求赤井玛丽收养广田爱子,让他可以在美国以养兄身份替赤井玛丽代行监护。 玛丽非常不赞同:“我是可以收养她,但你是单身异性,她年纪又这么大了,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别人会怀疑你的动机。” “你也怀疑我吗?”赤井秀一定定地看着玛丽。 玛丽顿了一下,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才慢慢道:“这要问你自己。” 赤井秀一的脸色沉了下去,一字一顿道:“我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玛丽不予置评,过了几天,她对赤井秀一说:“我可以带着她和真纯一起在英国生活到她上大学,把她的监视权从fbi引继到mi6。” 这已经是很大的退步了,玛丽本来打算留在日本,和真纯、秀吉一起多陪陪暂时不能离开日本的志保。 但赤井秀一还是不太放心:“我要监护她,主要是考虑到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我没法长居英国,她独自和陌生人在陌生的国家生活,心理疾病可能会恶化。” 他说得没错,玛丽只好同意了。她也不愿再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退让,带着真纯去美国定居。手续办完的那一天,她对赤井秀一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其实对你有很多的不满。” 赤井秀一比玛丽高,但他低下头,任玛丽训斥他。 “你当时怎么能打电话告诉志保,公安要用她来交换广田呢?你这是选择了广田,放弃了志保!就算志保一直说是她自己选择留在日本的,但这种话听听就行了。是你一手促成了这个局面!” 赤井秀一慢慢说:“是的,我不会推卸责任。两害相权取其轻,志保留在日本面临的惩罚更小,所以我做出了选择。” 他一辈子都在做选择,并承担选择的后果。 有些选择后果很小,有些选择后果很大。 叛逃组织那天,他选择让明美配合他,把志保一起带离组织。 明美死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承担这个选择的后果。 有很多借口可以找,比如这个选择虽然有风险,但也不是完全不行;比如明美不同意让志保一个人留在组织。但是,是他做出了这个选择,是他向明美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他告诉了明美可以配合他带志保一起离开。 甚至,是他做出选择,利用明美卧底进组织。 没人有资格为别人选择结局,但他在这个位置上,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这些选择带来的后果,如雪花一般,落在他的肩上。 如何去弥补?如何去善后? 他亏欠过很多人,有愧于很多人。但那些还活着的人中,只有广田爱子,他最为亏欠,最为愧疚。 太年轻的时候,她便承受了太多的恶意。世界对她太过残忍,她还没有长出可以遮风挡雨的翅膀,就被硬生生推下巢穴,被命运的洪流卷走,抛上浪尖,然后重重摔碎。 明美死时,志保已经十八,心性强大,足以抵御风暴。她留在日本,只不过是为政府工作,虽然限制出境,仍有亲人作陪。爱子只有十四,在孤儿院走上一遭,又被命运无情地戏弄,早已伤痕累累、支离破碎,而他对此颇有责任。他不断从地上捡起她的碎片,缝缝补补,试图把她修好。 “志保是你的血亲。”玛丽说。 “我也算是,看着爱子长大。”赤井秀一说。 她是明美的妹妹,他却更胜她的兄长。 但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和琴酒的保时捷擦肩而过,让她落入地狱。他未加思索地摘下面具,看着她翻墙而出,成为把她推向绝途的最后一击。 甚至,他的子弹,射中了她的手腕。 负罪太多,责任太重。 玛丽对广田爱子的事不甚了解,但她慢慢意识到,有些时光是无法替代的,有些关系是超越血缘的。三年卧底,当黑暗和罪恶消散、当欺骗和隐瞒被原谅,只有那些温暖留了下来,像泛黄的旧相片,被人永远铭记。 她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因为大部分公安的真实身份被贝尔摩德知道,为防贝尔摩德变卦,安全起见,很多参与对组织行动的公安也更换了自己的名字,在全国各地进行调岗或升职,让组织在逃成员无法找到他们施以报复。英雄之名,不留于世。五十年后公安机密档案解禁,此事被称为“大改名运动”,成为某奥斯卡获奖电影的取材背景。 但还有些当事人不愿改名,比如工藤新一。 不知道是被上级指派,还是降谷零主动要求,他接下了监视并保护志保的长期任务,改名“秋本广志”,在公安分配给志保的玉川宅旁置办了秋本宅。阿笠博士出售了自己的房子,在几个街道开外置办了新的居所,不远处就是公安的另一个秘密据点,确保遇到危险时能迅速得到救援。 工藤新一也出售了工藤宅,但他并没有急着置办新的房产,知情人说,他正筹划开设一个侦探事务所。 被组织破坏的建筑开始重建,被组织杀害的死者陆续下葬。幸存者接受心理治疗,被强制休假。人们抱团取暖,互相舔舐伤口。但战后的创伤期如此漫长,这才刚刚起了头。战争的参与者回到家乡,发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生活再也回不到过去。 广田爱子也在接受心理治疗,或许是离开了地堡,脱离了战时的紧张气氛,身体自我防护机制关闭,她的抑郁症发作得更严重了,甚至被确诊了ptsd。她每天吃药,心情时好时坏,除了志保和伪装成冲矢昴的赤井秀一,很少和他人说话,更是时常陷入沉默。志保陪了爱子一段时日,分别的日子便到来了。 cia先一步回了美国了,fbi也要动身了。公安的保密机场上停着两架喷气式飞机,舷梯慢慢落地,罪犯率先被特工押解上去。 爱子紧紧抱着志保不松手,玛丽、真纯、秀吉和由美向赤井秀一道别。黑田兵卫抽不开身,由降谷零带着几个公安相送,还有一些没离开的他国特工自发前来。朱蒂·斯泰林不在,几天前公安在北海道发现了贝尔摩德的踪迹,她得到消息就追了过去,誓要亲自报杀父之仇。公安替她更新了批件,但fbi其他人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志保终于劝爱子放开了手,恰逢赤井秀一和家人说完话,朝她们走来。 “照顾好爱子。”志保嘱咐赤井秀一。 “我当然会。”赤井秀一说。 “少抽点烟,”志保说,“你要是早早死了,她在美国又是一个人了。” 赤井秀一接收到志保别扭的关心,知道他们的关系又往和解的方向走了一步,笑笑道:“我知道了。” “你要是敢对她出手……” 赤井秀一打断她:“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志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可说不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其实降谷零知道赤井秀一要监护广田爱子后,也激烈反对过,但赤井秀一反问对方:“你不也监护过她一段时间吗?” 降谷零瞪着赤井秀一,到底没把更难听的话说出口。 fbi的众人陆续上了飞机,爱子站在旁边,等着赤井秀一和志保说完。 脚步声响起,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声音,降谷零走近,她慢慢抬起眼皮,看向他。 “你不和我说声再见吗?”他问。 她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却只是盯着他发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说道:“再见。” 突然,记忆碎片击中了她,她想起他对她没完没了的唠叨,那些关于礼貌的叮嘱、那些说话时要看人眼睛的叮嘱、那些打招呼要叫对方名字的叮嘱,便努力收拢自己的视线焦点,移向他的眼睛,补充他的名字道:“波本。” 降谷零顿了一下,说道:“我不叫波本,我有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情竟然还算不错,没有闭口不言,而是很平静地问道:“什么?安室透吗?” “我叫降谷零。”他看着她的眼睛。 阳光下,他的眼睛犹如紫水晶般剔透。 她看向他,久违地玩心大发,就像曾经和他不停歇的斗嘴,她故意说:“知道了,波本。” 顶撞降谷零的行为犹如石子落入枯井,搅乱一潭死水,点燃充满活力的火花,让她脸上焕发出难得的生机。她注意到赤井已经和志保说完话了,便冲过去拉住赤井秀一的手,拽着他往舷梯跑去。赤井秀一吃了一惊,而她回过头,对降谷零吐了吐舌头,似乎在为自己挑衅了他而得意洋洋。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后,降谷零才收回视线。他没有动,仍旧站在原地,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而爱子脸上的神采也没有持续很久。她一坐上座椅,眉间便拢起忧郁的神色。这虽然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却一点也不感到激动。她扒着舷窗,向外看去。地上的人影变小,而她心里泛起无尽的伤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要离开日本了,她的国度,她的家乡。 有生之年,她还能回到日本吗? 那素未谋面的美国,是什么样的呢? tbc 假名都是声优和高达梗!除了清水安娜这个假名,清水来自明美生前最后住的地方被改名为清水宅,安娜是随便取的、、、你们能不能猜到秋本广志是怎么取出来的吗? 我一直觉得柯南里这些特工啊卧底啊就像家家酒一样,大部分柯同(包括我之前写的《千万分之一的奇迹》)更像家家酒,动不动就卧底、双面间谍、特工、杀手,但做这一行可不是儿戏,生活再也不能恢复原样。特意用假名写了祭拜情节,就是想展现这种一切都已改变、生活无法复原的沉重。英雄之名,不留于世。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而是墓碑不能刻字,家属不敢祭拜。这就是这些人的生活。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赤井秀一、不再是降谷零、不再是广田爱子、不再是宫野志保,而是池田真弓、秋本广志、清水安娜和玉川惠美。他们将用这些姓名行走于世,和人打交道,签署在文件上。他们的真实姓名被永远封存,只有曾经的当事人知道。他们将终生小心翼翼,因为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希望这一章的最后几段能传递出一种美学(?)我一直不喜欢勇者战胜魔王就happilyeverafter了,《千万分之一的奇迹》也体现出我的这种观念:时间流逝,人发生变化,新的故事发生,直到死亡成为终点。所以第一部结束还会有第二部、第三部、后日谈和if番外。但不能都合并在一起写,因为每一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主线。传统史诗是hero'sjuorney,会在勇者战胜魔王后讲一讲英雄回家之后的故事。之后几章,则是我的美学里的“战后故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下一章是真的开启新地图了,不知道还有四章能不能完结第一部,我看了看我的大纲,感觉很难,应该是不行了。初到美国的适应期还挺重要的,有不少情节要写呢,虽然情节都很小,但看这一章,我以为几句话就能写完的小小情节被我写了那么长…… 但是我最近好勤奋,你们快用评论淹没我!不然我上班后就不更新了(叉腰) 第72章:“Pickthecupup.” fbi对组织行动的办公室设在纽约,但考虑到纽约阴雨绵绵,不利于抑郁症的康复和疗养,赤井便申请调往加州。他带着爱子和他的福特野马落地洛杉矶,在民宿里暂时住下。 一年前他收到明美短信便匆忙离开美国,不仅衣服没带,连枪支弹药都因为等不及走fbi的程序而没有拿上。不到两个月,他就假死了,办公室的同事帮他退租了公寓、收拾了“遗物”。因为詹姆斯有吩咐,遗物没有被处理掉,而是堆在fbi的仓库里。他的东西不多,几箱书籍和资料、一箱奖章和杂物、一箱衣服,被fbi从纽约寄到洛杉矶。 有很多手续需要办,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爱子睡眠不好,在民宿里断断续续倒着时差时,赤井就在外面看房子、找学校,最后选定一栋距离市中心四十分钟车程的两层别墅,带车库和花园,价格适中,距离一所学风优良的私立高中只要十五分钟车程。 爱子国三只读了两个月,正好美国高中有四个年级,八月下旬才开学。赤井拿着fbi为爱子精心伪造的简历,花了点功夫,把爱子塞了进去。 他开车去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接爱子,心理医生是一个日语不错的日裔女人,早年为fbi工作过,专攻青少年的ptsd。是为了这个心理医生,赤井才选择定居此处。 临近下班时间,爱子的诊疗早已结束,正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机里的动画片。前台是个黑人女性,已经认识赤井了,看到他出现,便说:“小林医生让我对你说,虽然她很愿意帮助她的病人,但你不能总把这里当托儿所用。” “抱歉。”赤井也有些心虚,“等安定下来就不会了。” 新家还没有收拾好,他不放心爱子一个人待在民宿,第二天再出门,就把她送到fbi的办公室里,让同事帮忙看着。爱子越发感到无聊,玩了会儿手机,便趴在桌子上睡觉,醒来再玩手机。有人问她问题,她就回几句,问得再深入,交流便困难起来。fbi的办公室里没人讲日语,来来往往的特工说着各种口音的英语,用着她听不懂的俚语和高深词汇。而她英语说得七零八落,想表达的意思表达不出来,常常要查词典,感到非常恼火。 在fbi的办公室待了几天,她就拒绝再去了。没有办法,赤井只好带上她去新家的装修现场。因为要在这里定居至少四年,他非常重视安保问题,亲自设计了图纸,等为fbi工作的装修工人做完常规工作,他便在隐蔽处加装机关和暗门。 但等装修工作渐渐步入正轨,甚至连未来的家具都提前买好了,赤井也没事可做了。他和其他参与过对组织行动的特工一样,要强制休假一年才能回去上班,并定期接受心理治疗和观察。当他和爱子都不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两人就在民宿里大眼瞪小眼。末了,赤井提议:“要去旅游吗?” 爱子意兴阑珊,但赤井决定带她出去转转。他本想带爱子去沙滩晒太阳,补充维他命d,想起她身上有很多伤疤,可能不愿意穿泳衣,就打消了念头。他还想带她去靶场玩,但考虑到她有ptsd,目睹过爆炸和机关枪扫射,担心触发她的创伤再体验,便没有提。最后,他带她去了不会出错的环球影城,又开车去了死亡峡谷和国家公园,但她一直兴致缺缺,甚至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赤井只好开车带她回洛杉矶。 如果赤井不把爱子带出去,爱子就能一直窝在民宿里。她非常非常想家,有事没事就和志保发消息、打电话。有一天晚上,她实在忍不住,躲在被窝里哭。赤井在隔壁听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便装作没发现。她一整宿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光大亮,才进入梦乡,睡到下午一点才醒。 到了晚上,她又睡不着了。她在外飘零一年,才刚在志保身边找到一点家的感觉,就要面临“有家回不去”的痛苦。异国他乡,无事可做,她感到整个人都快要发霉了。心理医生建议她学英语,她却没有去做的动力,只能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身边只有一个赤井,让她感到十分孤独。她不想出去,待在民宿里又感到被困住。被带出去玩会感到没意思,不出去又会觉得自己在虚度年华,她被矛盾撕扯,心中焦躁,几欲发疯。 凌晨两点,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从楼上跳下去的冲动。她感到身体沉重,没法起床,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给赤井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刚接通没几秒,赤井就出现了。“你怎么了?”他问,顺手打开灯。 她躺在床上盯着他,说不出话,眼眶里慢慢蓄满泪水。 赤井在心里长长叹了声气,坐到床边,伸手盖住她的眼睛。 “睡吧。”他说,声音里有他都没察觉的温柔。 手掌温热,自带重量,轻微压迫着她的眼球。她躺在那里,感到山川从身边倒退,河流自入海溯洄,太阳西升东落,森林变小成树苗。 过了很久,她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我睡不着。” 赤井站起身,去客厅装着书的箱子里挑了一本书,递给她:“那就看看书。” “是英文的。”她坐起来,看了一眼封面。 “你看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她翻了几页,好多不认识的单词。 “还有什么事吗?”赤井很耐心地问道。 她感到不好意思,举起书遮住自己的脸:“没有了。” “那我回去睡了。”他摸了摸她的头,“有事再叫我。” 过了一个小时,赤井蹑手蹑脚地走进她的房间,发现书掉在枕头旁,她已经睡着了。他把书拿起来放到床头柜上,盖了一半的被子拉到下巴。床头柜上的小夜灯被她关掉了,他重新打开,再把大灯关上,门合上,留出一条缝。 第二天下午,赤井送爱子去看心理医生。诊疗结束后,赤井以监护人的身份和心理医生又聊了一个小时,最后决定把爱子送到语言学校,让她在开学前的这几个月好好学学英语,有些正事可做,也能正常和他人交流。 但爱子在日本就不喜欢和人说话,到了语言不通的异乡,更不会主动开口说话。赤井关心爱子的学习进度,检查她的作业,发现她在小组讨论中得分非常低,便联系语言学校的老师,得知爱子几乎从不发言。 “老师说你被提问时还会回答几句,”赤井问爱子,“怎么在小组讨论中就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爱子说。 考虑到爱子的presentation分数还可以,赤井认为爱子不擅长用英语和人闲聊,与心理医生讨论后,对爱子说:“我们以后说话时用英语。” 爱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不要。” 赤井在自己做了决定的事情上很强势,便用英语回答她:“这对你有帮助,你要学会用英语和别人交流。” “no!”爱子说,然后感到非常羞耻。她知道自己英语说得很烂,经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但和那些英语说得一样烂的人交流,和那些知道她是外国人的人交流,和那些不会说日语的人交流,她的心态倒很平和。可是赤井会日语啊。和他说英语,让她有种衣服被扒光,在街上裸奔的感觉。 但赤井很坚持,即使爱子不愿意对他说英语,也要对她说英语,甚至用英语回答她的日语。过了几天,爱子发火了:“你是要一直对我说英语了?” 赤井做了早餐,冲了一杯黑咖啡,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对她说:“tillyouarewillingtospeakenglishtome.” 爱子怒从心中起,伸手狠狠打了一下赤井拿着咖啡杯的手。不知道是赤井没有拿稳,还是爱子使出了全身力气,咖啡杯竟然被她打落,掉到地上。黑色的液体流出,染脏了地毯。 爱子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但她还有些生气,不愿低头,向赤井道歉。 赤井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口吻不容置疑: “pickthecupup.” “不要。”爱子下意识道。 “pickthecupup.”赤井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发火,但周身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爱子有些害怕了,没等赤井说第三遍,就把杯子捡起来,放到桌上,然后拿来纸巾,胡乱把地毯上明显的咖啡渍吸干,就一溜烟地跑回自己房间,连早饭也没吃。 她打电话向志保抱怨,但志保竟然站在赤井那边,建议她和赤井用英语沟通。 “我才不要呢!”她对志保喊道,为志保不支持她而不高兴。人生地不熟,只有赤井、心理医生和一个语言学校的同学会说日语。让她和赤井说英语,是想让她做哑巴吗? 两人就这样僵持下去,一个人自顾自说英语,一个人自顾自说日语,竟然也能正常沟通。 周末,赤井带爱子去大超市采购,经过卖地毯的货架时,爱子想到那天的冲突和地毯上仍旧明显的咖啡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赤井:“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地毯清洗一下?” “yes.” “不知道怎么清理……要用专门的清洗剂吗?” “googleit.” 爱子低下头,开始在手机上搜索。他们走过卖地毯的货架,往超市深处走去。爱子专心看手机,差点撞到对面人推着的购物车,赤井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肩膀,往他身边带了一下,然后迅速放开手。 “watchtheroad.” “知道了。”爱子嘟哝。 就在这时,推着车和他们擦肩而过的亚裔母女停下脚步,开始说话。可能是韩语,也可能是汉语,反正不是日语,总之年长的用不知哪国的语言对年轻的说,而年轻的回以英语,就像他们,只不过是反过来的。 爱子注意到,停下脚步,看向那对母女。母亲拿起货架上的一样东西,对女儿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女儿则把那样东西放回去,拿起另一样,用英语说着自己的想法。 不知为什么,爱子一下感到很不舒服。“我在停车场等你。”她对赤井说,然后就跑走了。 赤井将一切看在眼底,推着车不远不近地缀在爱子身后,看她在商场中七拐八拐,跑到一个楼梯口坐下。他估摸着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就藏在不远处等她。 爱子坐在楼梯上,感到非常地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更不知道那对亚裔母女哪里戳到了她。但她坐在那里,为自己未来的生活而惆怅,而焦虑,而痛苦。 就在游子体会被迫远走他乡,无法也不想融入当地的痛苦时,一个白人青少年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对爱子说:“空你起哇。” 爱子皱起眉,青少年见状,改用英语问她:“你是日本人吗?我很喜欢日本漫画。” “fuckoff!”爱子突然冲他大吼,站起身,就往商场里跑。 这是她主动和人交流时说的第一句英语。 她和赤井在停车场再遇,回到家时,已经愿意用英语回答赤井几句了。 第73章:“他去世了。” 进入语言学校后,爱子的心理状况好了一些,等她愿意用英语和人交流后,赤井心中的石头更是放下不少。新家的装修如火如荼,组织里被抓的罪犯也开始走司法流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一天下午,赤井运动完,回房冲澡的时候,突然久违地感受到性欲。他空窗已久,从组织叛逃后就再没碰过女人,偶尔在冲澡时草草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但自从爱子自杀式袭击警察厅后,他就开始连轴转,连这点时间都没有了。压力大时没心情自慰,刚回美国时也没心思做这档事,直到最近,他才彻底放松下来。饱暖思淫欲,他看了一眼浴室的门,确定有好好锁着后,就把浴帘拉得更严实,借着哗哗的水声,开始自我纾解起来。 爱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生于七月四日》正播到汤姆·克鲁斯从战场归来,不得不截肢。她被勾起不好回忆,看了一会儿就感到难受,便换了个台,发现在播《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她懒得再换了,便盯着屏幕发呆,思维漫游间,突然感到奇怪,往赤井的房间看了一眼。 他已经进去有一会儿了吧。 她收回视线,继续看电视,但看着看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时间。 他怎么还没出来?下午就泡澡吗? 二班在和工人打架,比利的战友搀起比利,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回到战场。 爱子又看了一眼赤井的房间,比利在和姐姐告别,她心中狐疑,想起明美去世前一日在浴室待的那一个多小时,但比利转过身,看到了在战场死去的布雷姆,他说:“你终于到来了,比利。” “是的,我想这就是我的命运。”比利说,“这两周我一直在思考,以为自己了解一些普通民众不懂的事情。但是,你知道吗?是他们在主宰一切。我活在战场,但他们对战场有各自的理解。” “你我是一个战壕里的小哥俩,”布雷姆说,“离开故土才能茁壮成长,也可能客死他乡。你扛起重任的时候到了。但别忘了,那一枪已经开了。” 如果子弹要击中你,那这一枪早就开了。 布雷姆对比利说:“我爱你。” 比利对他的二班战友说:“我爱你。” 每一个战友都对他说:“我爱你。” 爱子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冲进赤井的房间。浴室门锁着,她就疯狂拍门,仿佛在拍明美的门,在拍志保的门,在拍自己的门。 “你在里面做什么?”她喊道,“为什么这么久不出来?” 水声停了,赤井的声音响起:“我在洗澡。” “洗澡要洗这么长时间吗?”爱子对认准的事有自己的执拗,“你把门打开!” 过了五分钟,赤井才把门打开,他穿着浴袍,头发上湿漉漉地滴着水,从门缝里看着爱子:“你满意了吧?” 爱子上下打量着他,又去看被浴帘遮住的浴缸,又上下打量着他。 “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她说。 赤井伸出一只手,她说:“另一只手。” 赤井感到好笑,知道她刚才在看《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便换一只手给她:“你在想什么?我又不是你,不会有心理问题的。” 爱子被戳中心思,羞耻于自己毫无道理的猜测和被人发现的关心,立刻炸毛了:“谁担心你?我看看你有没有做坏事!” 说完,她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赤井关上浴室门,重新上锁。 这是被人关心了吗? 一股暖流淌过他的心间。 过了几天,到了赤井看自己的心理医生的时候。他的心理医生姓莱斯利,在fbi就职,是一位金发的白人女性。 他们聊了半个小时,莱斯利就对他说:“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好了不少。” “是吗?”赤井不置可否。 “你自己没有感觉吗?”莱斯利翻着从他上一个心理医生那里继承来的报告,“兰道医生评估你有自毁倾向,假死计划可不是一个心理正常的人能想出并执行的。” 赤井是第一次知道这个评估:“你直接告诉我,这样可以吗?” “这就是我的风格。”莱斯利对赤井说,“我喜欢让患者了解并掌握自己的情况,和他们一起克服心理问题。” 赤井很想说“我没有心理问题”,但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好吧,”他说,“你有什么指示?” “你可以看看兰道医生对你做的完整评估。”莱斯利把一沓资料递给赤井,让他翻阅。 资料很厚,几乎无所不包,甚至有他的性生活记录和自慰记录——当然是他自己回忆的,甚至在他卧底结束,交完任务报告后,也要把这部分回忆下来,写在纸上,交给珍妮·兰道,作为评估他心理状态的一种材料。 “这些都说明了什么呢?”他把资料放回桌上。 “说明你现在吃得多了、睡得多了,烟也抽得少了。” “我在休假。”赤井说。 “你在监管一个未成年的污点证人吧?” “监护。”赤井纠正莱斯利的用词。 “当然,监护,抱歉,”莱斯利笑笑,“你有没有感觉到,在帮助别人的时候,自己也在被帮助呢?” “没有。” “这才刚开始呢。”莱斯利用笔在纸上圈圈画画,“你之后可以在这过程中感受一下。” 她把纸递来,赤井发现是自己在扮演冲矢昴时的生活记录。 “你扮演冲矢时,”莱斯利说,“自慰的频率比这叁年来的任何时期都要高,抽烟的频率也有所降低。虽然喝酒的频率增加了,但我认为,你喝酒的时候,一般心情比较放松。” 赤井盯着自己的生活记录。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偶尔扮演冲矢出去走走。或者多做做饭、多和小孩相处,模仿一下当时的生活状态,这对你有好处。如果顺利的话,遇到喜欢的人,和对方组建家庭,也是好的。” 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或大或小,或明显或隐晦。人生如苦海行舟,每个人都在渡自己的劫。 但痛苦中的人们可以互相理解、互相帮助,成为彼此的萤火。 爱子开学了,正在努力适应新环境,但忧郁仍隔叁差五地出现,时不时萦绕着她。过去的阴影缠着她的脚踝,随时准备在夜晚攻击她,把她拖下深渊。创伤一旦形成,就不会消失,往后的每一日,都要承受阵痛,即使愈合了,疤痕也会永远留下。子弹在空中呼啸,那一枪已经开了。 深夜,爱子又失眠了。她辗转反侧许久,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上,走进赤井的房间。 赤井的房门没锁,她一推开门他就醒了,却躺在床上,没有立刻动作。 窗帘没有拉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被子上。爱子关上门,靠着墙,抱腿坐到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见爱子没有动静,赤井便把被子掀开,背对着爱子从床上坐起来。他穿着汗衫,睡裤长到脚踝,趿拉着拖鞋,绕过床,走到爱子旁边,也坐到了地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屈着。 “怎么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爱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静静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加州的秋夜只有十七度,爱子穿着短袖睡衣和只能遮住小半大腿的睡裤,两条光溜溜的腿露在外面,青色血管在不见日光的皮肤上如蜈蚣般蜿蜒,小腿上的伤疤张牙舞爪。她的腿很细,男人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因为没有什么肉,膝盖和脚踝上的骨头便显得格外明显。 赤井劝她:“地上冷,回房间吧。” “冷,才能感受到存在。”爱子说。 赤井在心中摇了摇头,站起身离开房间。爱子把头埋进膝盖,忍不住将腿抱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冲矢昴出现了。他把床上的被子拽到地上,拖过来盖在她的腿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肉眼可见地,爱子放松了许多。她侧头看了一眼冲矢昴,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身体钻进被子里,还分了一小半被子给他。冲矢昴披着外套,接过被子,却不盖到身上,只是抓着被子一角,手臂横在腿上。 寒气从脚底板钻上来,爱子把脚踩在被子上,前后摩擦着。房间没开灯,但黑暗并不显得可怕,静谧在空间中流动,冷风从客厅里吹来,吹不散一室温馨。 “又不开心了?”冲矢昴打破沉默。 “抱歉……”爱子轻轻喃喃。 “你不需要为不开心而道歉。”冲矢昴说。 爱子将被子裹得更紧了。 见爱子不说话,冲矢昴主动开启话题:“在学校里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吧。”爱子嘟哝。 “我也是十五岁离开家,来美国上的学。”冲矢昴说。 “真的吗?”爱子来了兴趣,“你不是美国人吗?” “我十五岁前都生活在英国。”冲矢昴说,“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不管你来自哪里,都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爱子的手伸出被子,无意识地摸着上面的纹路。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没有接话。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美国上学?”她问。 “我的父亲在美国失踪了,我来美国找他。” “那你找到他了吗?” 冲矢昴没有立刻回答,爱子偏头看向他。她的眼睛不是纯黑色的,在月光的反射下呈现出柔软的褐色,清澈纯净、天真无邪。 “他去世了。”他说。 时隔十八年,他第一次承认这件事。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感到一个小小的气泡从心脏里飞了出来,在胸膛中旋转、破裂,发出轻微的啪嚓声,激荡起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水滴落入池塘,泛起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一样了。 她隔着衣服,握住了他的小臂。 “我的父母也去世了。”她说。 她没有说抱歉,没有像其他那些问出敏感问题又得到不好回答的人一样,带着惊慌、带着无措,为冒犯、无知以及隐隐约约的优越和庆幸而道歉。 因为她的父母也去世了。 她想到什么,松开他的手臂:“你还有其他亲人。” “你也有其他亲人。”他说。 “我和志保没有血缘关系。”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略带自豪地说:“但我们比血亲更亲。” bloodofmyblood,boneofmybone,fleshofmyflesh. 不止是她和志保,还有他和她。 但其时,他们还不知道。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万家灯火熄灭,松鼠在洞中休息,野兔在窝中酣睡,青蛙伸出舌头捕食,猫头鹰飞过山林。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肩膀靠在了一起。 心,也越来越接近。 “对不起。”他突然说。 “为什么?” “为过去所有的一切。” 她摸过被子上的纹路,睫毛颤动如蝶翅。 “我已经原谅你了。”她说,“明美也原谅你了。” 或许是戴着面具,扮演着另一个人,又或许是月色过于温柔,在梦中笼住一片薄纱,他竟然追问:“真的吗?” “她说你是好人,你背叛组织是有苦衷的。” “好人……”他念着这个词,感到内心无尽的讽刺与苦楚。 心脏酸涩,像泡在柠檬水中,微微发胀。他感到自己变得脆弱,变得忧郁。那坚硬的外壳,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早已溃烂的血肉,伤痕累累。 他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远,已经忘了,如何向他人伸出手,请求帮助。 但风雪中,他把她从泥泞里拉起来,也被她拉着,走出自己的荒原。 他们是一类人,失过怙、杀过人、受过伤,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忍耐着漫长的痛苦。 压抑着的苦难,在今夜,寻到一条细细的缝,如涓涓水流,将自己慢慢排泄。 “我不是好人。”他说。 她没有作声。 他看向她,她的眼睛闭着,鸦青色的睫毛垂落一片阴影。 她已经睡着了。 他笑了笑,把被子从她的手臂下抽出,把她抱回房间。 第74章:“这不是真的,对吗?” 时光如水,爱子落地美国已有半年。她坚持吃药、每周复诊,心理状态趋于稳定。偶尔晚上撑不下去,实在感到痛苦非常,便会寻求赤井的帮助,和冲矢昴说一会儿悄悄话。她逐渐熟悉学校环境,认识了几个新同学,课业虽不优秀,却也不差劲,和老师关系不好不坏,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生活看似恢复平静,但那颗子弹早已出膛,在无波的湖面下呼啸,等着击中眉心的那一天。 因为她被称为清水安娜,他被称为池田真弓。 这种感觉很少出现,但当它出现时,他们便知道,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 即使他们离开了组织,他们的一部分,也被永远留在了组织里。 临近感恩节,学校要放一周假,晚上吃饭的时候,爱子突然问赤井:“坎昆在哪里?” 赤井本来在舀咖喱,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回复道:“在墨西哥。” 爱子点点头,而赤井观察着她的神色。 如果是其他地方,他一定会接话问:“你想去吗?” 但坎昆不行。墨西哥不行。美国境外不行。 就在赤井思考该怎么说这件事时,爱子罕见地聊了下去:“凯瑟琳一家要去坎昆。” 凯瑟琳是爱子的同学,赤井听爱子提过一次,他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邀请你和她一起去?” “当然没有。”爱子奇怪地看了赤井一眼,“我和她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吧?” “你想去的话,”赤井下定决心,把这件事说开,“过几年,我带你去。” “哦。” 见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像是没注意到他话中的隐含之意,赤井继续说了下去:“最近几年,你还不能离开美国。” “嗯。” 她反应淡淡,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让赤井有些诧异。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她最近情况有所好转,这件事又不是她的敏感点,才没有犯病。 感恩节,赤井带爱子去了黄石国家公园,在周边玩了一圈。假期结束,爱子精神又好了不少,放学回家后,竟然拿出书复习了一会儿。虽然上课的时候,爱子还是不会主动回答问题、和老师交流,但她已经慢慢适应了学校。这一天,上午有一节心理课,她和八个同学在教室里围坐一圈,和老师谈话。 老师姓史密斯,刚刚毕业没多久,先和大家寒暄了一会儿,询问同学们假期都做了什么,然后进入正题,开始今天的内容。 “我希望你们每人讲一件发生在过去的困难,并告诉其他人你是如何克服它的。” 一个男生问:“发生在现在的困难可以吗?我现在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不可以哦。”史密斯小姐回答道,“一定要是你已经克服的困难。” 另一个女生说:“不能算是困难,但是非常伤心的事,可以说吗?” “可以,”史密斯小姐说,“但你要能说出你是如何克服伤心的情绪的,或者解决这件伤心的事。” 大家小声讨论了一会儿,史密斯小姐就拍手道:“好啦,各位,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帕特里克,你愿意做第一个吗?” 被点到名字的男生假装抱怨了一句,就开始侃侃而谈:“我从小就不擅长运动,但七年级上了足球课,就开始喜欢足球。为了能进学校的足球队,我努力训练了一年,却在八年级参加选拔的前一天生病了。我很崩溃,因为那是我进初中校队的最后一次机会。但爸爸鼓励我不要放弃。他让我打电话给教练,向教练说明情况,问教练能不能换一天对我进行选拔。我说不可能的,没有这个惯例。”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几秒,就听到有女生催促他:“然后呢?你问了吗?教练怎么说?” “我问了,教练说——”他拉长声音,“可以!我养好病,去参加选拔,成功加入了足球队!那一年我们还拿了季军!” 史密斯小姐开始鼓掌:“太棒啦,真为你骄傲,努力和积极争取永远是有用的。” 帕特里克笑了,坐在他旁边的女生用手肘推了一下他:“做得不错嘛。” 史密斯小姐转向一个女生:“伊莲,说说你的故事吧。” 伊莲将碎发别到耳后,抛出了今天的第一个梗:“iamanasian,youknow,notbsian,orcsian.” 大家都笑了,伊莲继续道:“我父母对我要求很严格,我妈的偶像是蔡美儿——就是那个要求女儿成绩不能低于a等的虎妈。她一直说,如果我考上哈佛,她就可以出书了。” 史密斯小姐忍不住笑了。 “为了考上哈佛——是的,我妈让我从小学就开始准备,我每门功课都要拿a。我一直做得不错,但八年级的时候,我选了一门创意写作课。” 伊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从小就喜欢写作,我本以为我可以在课上尽情写自己想写的内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但我错了。创意写作虽然叫创意,还是有自己的规则。为了遵守那些规则,为了让自己的作品拿a,我必须写我不喜欢的内容,以我不喜欢的方式。那门课结束后,老师鼓励我投稿。当然,投稿的内容也是出版社会喜欢的。我知道这会为我之后的大学申请加分,所以我这么做了。渐渐地,我感到我喜欢的写作成了一个工具,一件让我厌恶的事,我变得不再是我自己。为了哈佛,我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己的兴趣、自己的热情、自己的个性、自己的爱好,这让我感到很痛苦。” 爱子不可思议地看向伊莲,心想,这也能算痛苦? 但伊莲的眼睛里闪烁起泪光:“我停不下来,不仅是环境推着我,我也在推着我自己——我也想去上哈佛。我发现我不敢再写自己想写的内容,因为这是浪费时间的,对我未来没有帮助的。我没法再恢复正常,我不知道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或许要持续到我申请上哈佛的那一天——如果我真能申请到的话。” 史密斯小姐问:“那你是如何解决的?” “有一天,我决定给自己一个喘气的机会。我空出几个小时,试图写我想写的内容,但我发现我已经写不出来了。那一天,我崩溃了。第二天,我去找老师,告诉他了这些事。” 史密斯小姐点头道:“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应该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我不敢想象当时我怎么有勇气对老师说出我的真实处境,但不知为什么,我说了出来,并获得了帮助。我不再投稿,休息了一段时间,又能为自己而创作了。” “你真的很优秀。”史密斯小姐说,“我到了大学,才意识到自己处于这样的困境中。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伊莲笑了:“你也可以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当然。”史密斯小姐道,“但现在,让我先和大家一起看看我们能从过去克服困难的经历中学到什么吧。缇娜,你之前说你有伤心事,你愿意分享一下吗?” 缇娜金发碧眼,长相甜美,她摸了摸自己卷卷的头发道:“我的痛苦没有伊莲那么深奥,但我当时非常痛苦。” “每一种痛苦对于当事人来说都是很沉重的,”史密斯小姐说,“不能进行简单的比较。” “我九岁那年,圣诞家族聚会。”缇娜说,“我和我的一个叔叔吵了起来,妈妈没有帮我说话,我生气地跑出了房子。那时天已经黑了,我记得很清楚,外面很冷,我没穿外套,但有一辆车没锁,我就待在车里哭,把暖气打开。” “你们因为什么吵了起来?” “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很伤心,”缇娜强调,“不是我的错,肯定的,因为第二天那个叔叔向我道歉了,但是那天晚上妈妈却没有为我说话——反正我在车里哭,虽然有暖气,但还是很冷,而且我很累、很困,我就决定回去了。” “在吵架后和好是一种能力。”史密斯小姐点评道。 “没错。”缇娜点头,“我看了一部电影,说缺爱的女孩容易被坏男孩吸引。我一直因为妈妈当时没有支持我而感到痛苦和无助,会不会我之后也会被坏男孩吸引?我不想这样。” “虽然是有这么一个说法,但不是所有缺爱的女孩都会被坏男孩吸引。而且,缇娜,你不缺爱。你妈妈没有帮你说话,只是那一次,对不对?就算你以后真的被坏男孩吸引,你知道这个说法,你也会警惕的。” 缇娜想了想:“你说的没错。” 之后是凯文,他说:“我十岁那年,爸爸工作压力太大。妈妈唠叨了他一件事,我不记得是什么事了,反正爸爸特别凶地吼了妈妈一句,我被吓到了,妈妈也被吓到了。但爸爸第二天来找我谈话,说他错了,说他昨天没控制好情绪,说以后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了,然后找妈妈道了歉。” 史密斯小姐问道:“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我说完了。” “你是怎么克服这件……这件伤心事的?” “哦!”凯文才想起来要说克服,“这是我最大的一件伤心事了吧?克服的话……我之后的每一天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努力不像爸爸那样,对别人大吼大叫?” 爱子感到荒谬,世上竟有人能活得如此幸福,生命中最伤心的事竟是看到爸爸吼了妈妈一句话,而他爸爸甚至在事后反思并道歉了。 “那你做到了吗?”史密斯小姐问。 “当然。”凯文想都没想便答道,他的人生太过顺遂,这么一件事,竟是他搜肠刮肚后想到的唯一的创伤。 接下来,又是几个人说了他们的故事,但在爱子看来,这些事根本不配称之为困难,更不要说是痛苦了。 还剩两个人没有分享,史密斯小姐转向爱子:“安娜,该你了。” 在其他七个人讲述的时候,爱子一直没有说话,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是感到羡慕,还是感到嫉妒?她不知道。但她一开口,就生出一股冲动,从麻木不仁的心脏涌上冰冷僵硬的舌尖,催促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 “我七岁时,父母就死了。”她说。 痛苦一碰到空气,就如山般崩塌,海般倾泻。 “姐姐开始抚养我。她的父母在她七岁那年也死了,是我父母收养了她。” “我九岁那年,姐姐谈了男朋友,但他是司法部门来姐姐公司卧底搜查姐姐公司违规作业的情报的。十二岁那年,他离开姐姐公司,导致姐姐被公司惩罚。她不能离开公司,因为她和我的另一个姐姐知道很多公司机密。她说公司确实有违规作业。” 痛苦实在太多了,一张口,就可以不停地说,怎么说也说不完。 “我十四岁的时候,姐姐找到一个门路试图离开公司,在中途去世了。我的另一个姐姐失踪了。我被公司送去公司创办的孤儿院,那里的人因为姐姐想要离开公司而讨厌我,打湿我的被子、把我关在浴室里、打我、关我禁闭。我试图离开孤儿院,被黑警送了回去。孤儿院把我和其他人关在地下室里,让我们打架,说打赢了的人能去公司工作。我打赢了。” 剩下的事,爱子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她停顿了一下,试图喘口气,才发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史密斯小姐的脸变得雪白,她毕竟年轻,竟然在她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询问爱子:“这不是真的,对吗?” 爱子沉默地看向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心跳漏了半拍,慌忙找补道:“有没有可能,是你看了什么小说或电影,把一些情节和自己的经历融合了?” 爱子没有回答,史密斯小姐的心慢慢沉下去,她这才意识到,她犯了心理咨询的大忌。她怎么能提出诱导性问题,并希望得到某个答案呢?正当她整理思绪,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爱子突然出声了。 “不是真的。”她说。 史密斯小姐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就说嘛,这么离奇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在现实中。 赤井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时,心脏几乎漏了一拍。 老师要他去学校一趟,他急忙询问:“是安娜出了什么事吗?” 老师说:“安娜一切正常,但她在心理课上说了一些话,需要你来学校一趟,我们当面谈谈。” 赤井一路超速,风驰电掣地开车到学校,在校长室里听完心理老师的描述,陷入了沉默。 “我去和她谈谈吧。”他说,“她在哪里?” 校长让他出门左转。 他走出校长室,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看到了爱子。阳台位于三楼,花坛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栏杆是镂空的,将天际线分割出几道粗粗的水平线,爱子手扒着最顶上的栏杆,背对着他,眺望远方。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望了他一眼,就重新看向远方,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异常。 “为什么要说出来?”他站到她的旁边,低声问她。 她换了个姿势,将手臂搭在栏杆上,侧脸枕在手臂上。 “美国人太天真了。”她淡淡说,“给他们开开眼。” 肺里升起一股钻心的痒意,赤井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忍不住摸向口袋。 “那为什么又否认呢?” “还是保护一下他们的天真比较好。” 赤井摸到一盒香烟。 “介意我抽根烟吗?”他问。 “你抽吧。” 他背靠栏杆,掏出火柴,点燃香烟。 在烟雾袅袅中,他想起他的少年时代。 那时,他也是十五岁,一个人到美国求学,还不承认父亲已经去世。 他很少说话,他游离在人群之外,冷眼观察着他的同学老师,将英音改成美音。 美国人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有一天他和母亲通话,开玩笑地称之为:自信的愚蠢。 首先是文化的,强大的国家滋养出自信甚至自大的性格,美国人不关心美国以外的一切,分不清奥地利和澳大利亚。 其次是环境的,一帆风顺的际遇栽培出天真和单纯,很多人生在温室,长在象牙塔,不知道何谓挫折、何谓困难,更不了解痛苦和创伤,以及那些真正的苦难。 何谓血?何谓泪?何谓麻木?何谓沉默? 无声的、苍白的一切。 他被烫了下,才发现烟已烧尽。 他走到花坛边,将烟扔进土里,碾了几脚,便坐到花坛边上。 他又点了一根烟。 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不想说,她也不想说。 她仍站在那里,长发被风吹起,望着远方。 她在想什么? 她什么都没想。 她只是在发呆,就像他一样。 他第二根烟燃尽,站起身,对她说:“回去吧。” 她转过身,跟着他走出校门,坐上车,回到家。 吃晚饭的时候,她对他说:“我想转学。” “好。”他说。 第75章:“鼓起勇气,咬牙往前走。” 新家已经装修完毕,赤井帮爱子办完退学手续后,就开始物色新的学校。非常凑巧,距离新家二十分钟的车程,正好有一所公立高中,在原来那所私立高中的相反方向。学校不好不坏,有不少亚裔、非裔和拉丁裔的学生就读。赤井调查了一番,确定这所学校还可以后,就动用fbi的资源,让爱子下学期得以入读。 此时,距离圣诞节还差一周。 玛丽和真纯决定留在日本过圣诞节,和羽田秀吉、宫本由美一起,陪着暂时无法离开日本的宫野志保。朱蒂仍没有抓到贝尔摩德,但在詹姆斯的劝说下,决定回纽约休几周的假。本堂瑛海和她的弟弟本堂瑛祐也在纽约,还有卡迈尔和几个一起打击过组织的fbi、cia同事。他们虽有家人,却担心在逃的组织成员会盯着他们,进而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家人,施以打击报复,便决定暂时不回家。詹姆斯向赤井发出邀请,让他带着爱子到纽约,和其他人一起过节。 赤井征求爱子的意见,爱子点头说好。 加州是个很好的地方,但对于爱子而言,未免有些好过头了。在一个充满恐惧、猜疑、不确定和不自由的地方长大,加州的一切,对于爱子而言,就像一个漂浮在空中的美梦,让她总有种不真实感。到底现在的生活是假的?还是以前的生活是假的?为什么同一个世界,相差竟如此之大?她现在过得越好,越衬出她以前过得是如此之差。 逃离组织,活在没有组织阴影的地方,曾是一个难以企及、不可置信的幻愿,如今真的实现了,却让人迷茫极了。她本该感到安心,因为除了赤井和她的心理医生,这里没人知道她的真名、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但她却感到空落。她尚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她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直到许多年后,她才明白,她希望过去的事被记住,她希望看到别人眼中的愤怒,她希望保留自己的仇恨。如果她已经被牺牲,痛苦便不该被白白经历,变为一粒渺小的尘埃,消失在岁月的史书中。苦难会变成一块乌青,只有时不时去按一下它,发出疼痛的抽气声,才不会在幸福中忘记它的存在。 但这些思考,对她而言还太过超前。她只是觉得焦虑,就这样了吗?过平静幸福的生活,仿佛一直这样活着,仿佛不曾用尽全力,像狗一样挣扎,去讨别人指缝间漏下的剩饭,仿佛不曾被人痛揍,丢弃在脏污的水沟旁,费力地蜷缩起身子,舔舐满身伤痕。 所以,她和赤井去了纽约。 再见本堂瑛海,她感到十分亲切。她们有着相似却不相同的经历,她知道她的过去,就像她知道她的过去。 但本堂瑛海身边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男生。 就在那个瞬间,她意识到,虽然过去并未真正过去,但她无法再回到过去。 和其他人在詹姆斯家吃完圣诞晚餐,在纽约玩了两周,赤井和爱子就回了加州,搬进新家,过了几周,新学校开学,爱子开始读第二学期。 比起之前那所私立高中,爱子更适应这所公立高中。一来,公立高中的学业较私立高中更容易;二来,公立高中的学生较私立高中对学业更不重视;三来,公立高中的学生家境更普通。爱子在新学校读了五六周,在生物课上的一次小测中,竟然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同一时间,小林医生也开始给爱子减轻药量。她定了一个计划,希望爱子一年后能停用药物。 一开始,计划很顺利,爱子的精神状况仍旧稳定,正当小林医生准备继续减轻药量的时候,爱子的抑郁症又复发了。 这次复发非常严重,爱子完全不能上学,小林医生开回原先的药量不够,再加药量也不行,只好换了一种效果更强的新药。新药确实缓解了爱子的抑郁症,但副作用也很强烈。服完药的前几个小时,她会出现幻觉,像飘浮在云朵上,整个人头重脚轻。有一次,她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然后顺势滚到地上,把赤井吓了一跳。 “没摔到头吧?”他紧张地凑过去。 “我上天了。”她对他说。 “你说什么?”赤井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她重复道,“我在天空中飞。” 赤井看着她,意识到她吃了药在说胡话,十分不忍。 她拍了拍旁边的地板:“你也试试,心情会好很多。” 赤井坐到沙发上:“怎么说?” “宇宙很大,人类很小,一切都不重要。” 就这样,她躺在地上,直到眩晕减弱,才爬起来,回到房间。 新药用了一段时间,致幻的副作用变弱,其他副作用开始突显。她变得昏沉嗜睡、反应迟缓。赤井对她说话,她要慢一拍才能回应,脑子呆呆的,就像生锈了一样。她能感到自己的心情很平静,就像已经麻木,外界任何事物都激不起她的反应。她如一潭死水,没有波澜,感受不到悲伤,也感受不到愉悦。 有天早上,她睁开眼,突然不想这样下去了,便没有吃药。到了中午,她开始焦虑、暴躁、紧张,全身盗汗、双手颤抖。但她很清醒,就像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她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按在自己手腕上。刀很锋利,但毕竟是菜刀,所以抵在皮肤上,不会划出血。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割下去,就听到赤井生气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握住她的手腕,把刀抽走了。 他的绿眼睛里充满愤怒,像一簇燃烧跳动的火焰,扎了一下她麻木的心脏,让她停滞的情绪波动了一瞬。 他很用力地握着她的手腕,她感到疼痛,但活着。 于是她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我不是要自杀,”她说,“我只是想划一下。” 他气笑了:“自残也不可以。” 他把她拉出厨房,拉到客厅。她很认真地对他解释:“痛,才能感受到存在。” “这个药不适合你。”赤井说,开始给小林医生打电话,预约下午的时间,“你需要换种药。” 小林医生下午的时间都约满了,但她同意加班给爱子治疗。挂断电话后,赤井发现爱子在看着他。 “身体痛,心里就没有那么痛了。”她还在试图说服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赤井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自残不是一种健康的方式。” “你怎么知道?”她冷不丁反问。 赤井沉默地看着她:“我见过很多人精神遇到问题。” “我只是想划一下,就一下。”她恳求道,“拜托了,求你了。” 他心情很难过:“抱歉,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她竟然开始哭泣,“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我想活着……” 不是行尸走肉,而是活着,感受疼、感受痛。 她拼尽全力,才抓住这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但他不给她。 “自残会上瘾的。”他说,“刚开始,你只是划一刀。一段时间后,一刀已经不够了,你要划很多很多刀。” 她听不进去:“我不会的,求你了。” 他冷硬如铁:“不行。” 她愤怒起来:他什么都不懂!他会毁了她唯一的机会! “我恨你!”她突然尖叫起来,用头去撞茶几边。 赤井眼疾手快,一手抓住她的领子,一手挡在茶几边上。她的额头狠狠撞到他的手心,手背承受了许多重量,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突然生出一些情绪,便把她提起来,摔到沙发上,双手反扭着背在身后。 “怎么和你说不通呢?”他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推着她走向厨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绳子,把她反绑住,又把她推回客厅,让她重新躺回沙发上,还很体贴地让她面朝靠背,不用看向他。 他坐到旁边,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去看小林医生还有五个小时。 他很想抽烟,但他克制住没有抽。他无心做其他事,只好望着地板发呆,硬熬过这五个小时。 而爱子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她流了几滴泪,就呆呆地看着沙发靠背,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五个小时从未如此漫长。 过了许久,爱子突然说:“把我放开吧,我不自残了。” 赤井转了转僵硬的头,看向她,声音有些干涩,竟然问道:“真的吗?” “嗯。”她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不详了。 赤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勾起绑着她双手的结,准备解开。 但那不详的感觉越来越重,他捏着绳子,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可以向她发誓,你以后都不会自残了吗?” 他没有说她是谁,但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我发誓。”她说。 心中的石头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了,但他到底没有继续绑她,而是把绳子解开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 赤井读出一丝生无可恋的味道,忍不住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你还好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挺没劲的。” “怎么说?” “这一天天过的,很没劲。” “是你生了病,这个药副作用又很大。” “我不生病,也会感到不开心。” “感到不开心,就吃点好吃的,做点喜欢做的事。如果还不开心,就是你的病还没好。你只是这次发作得比较剧烈,并不代表其他时候你的病就好了。” “是啊,所以我就一直犯病。” “你不会一直犯病的。你之前状况有所好转,只是医生误判了,过早给你减药。之后慢慢治疗,肯定会有好的那一天。” “就算这次病好了,下次还会犯病。抑郁症容易复发,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复发了就吃药,药不合适就换一种,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生没有盼头。” “怎么会没有盼头呢?过几年,等你可以离开美国,或者志保可以离开日本,你不想和她再见见吗?” “几年是多久?没一个准数。” 赤井叹了声气:“那就等你高中毕业,怎么样?到时候,无论如何,我都安排你们见一面。” “太久了。” “三年多,一晃就过去了。” “对我来说,每一天都很漫长。而且我上不了学,就毕不了业。就算能上学,我也不一定能撑到三年后。” “你现在生病了,所以才会这么悲观。你不要想以后的事,就想今天的事。等一会儿见了医生,把情况描述一下,让医生给你换种药。吃了药,回家躺着,眼睛一闭,就第二天了。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吃一段时间的药,你就能好起来。好起来后,再想上学的事,再想毕业的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你现在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呢?” 赤井的声音贯来不急不躁,加上他沉稳可靠的性格,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信服他。他规划的蓝图非常具有可操作性,她挑不出什么漏洞,便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了进去。几小时后,赤井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了解完情况后,给她换了一种药。她吃了新药,回家就睡下了。 几周后,她的病情稳定下来。 又观察了两周,心理医生宣布,爱子可以去上学了。但爱子不太情愿,她在家里又赖了一周,找各种借口不去学校,试图一直拖到学期结束,今天说肚子疼、明天说没准备好、后天假装起晚了。 赤井失去了耐心,直接问她:“为什么不想上学?” 她支吾很久,最后老实承认道:“我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了。同学们见到我,肯定觉得奇怪。”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等下个学期开始再去上学。”她说。 “等到下个学期,你没上学的时间就更久了。” “但那是新的学年。” “所以呢?你的老师同学就不是原来的老师同学了吗?你想再转学一次吗?” 转学又要重新适应,她不想再转学了。 她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你也知道,抑郁症容易复发,你以后要是在学期中再次发作,还是需要请假几周甚至几月的。你这次可以逃避,以后也能次次逃避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眼里闪过泪光。 “鼓起勇气,明天就去上学。”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我已经和老师打过招呼了,你不用参加考试,只要过去听讲。” 他一点退路都不给她留,铁了心要她回去上学。 “我就是……我就是这个学期不想去嘛……” “你这个学期不想去,下个学期也可能不想去。” “你怎么知道?我下个学期肯定会去的!” “我是不知道,但你也不知道。”他很平静地指出问题所在。 “可我没有做好准备……” “那就现在开始准备,行动起来,立刻。” 爱子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跑回自己房间,重重把门摔上。他对她温柔久了,她都快忘了,他也有非常强硬的一面。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爱子又开始退缩了。赤井好说歹说把她劝到车上,到了学校门口,她就赖在座椅上,死活不肯下车。 “我今天真的不想去,”她恳求地看着他,“明天去不可以吗?” “你明天也会这么说。” 第一次,她坐在他的副驾驶,感到生气又伤心:“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做一件事,开头是最难的,只要迈出第一步,后面就容易多了。如果你今天没法鼓起勇气去上学,明天也不会有勇气去上学的。所以我要你今天就去,而不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 “可是已经迟到了。”她噙着眼泪,“现在去,太怪了。” “本来没有迟到,是你自己不肯下车,一直拖到现在。” 撒娇不成,她开始撒泼:“我有抑郁症,你这样逼我,我又要发作了。”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里有种威势,让她不敢再无理取闹,抓着安全带缩回座椅里。 “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他说,“比今天的困难大很多很多。你要学会如何克服困难——从克服这个困难开始。” 她被命运打倒,被不幸摧折,被苦难击垮,被创伤撕扯,已经破碎成一地散沙,连一点小挫折都承受不住。她需要复健,需要站起来,需要捡拾碎片,从满地狼藉中拼凑出一个新的自己。 而这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她需要自己迈出第一步,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右手搭上副驾驶的头枕,左手离开方向盘,越过她的身体,打开了车门。 “下车吧。”他说。 车门大敞,阳光照进车内。 爱子慢吞吞地解开安全带,拿上书包,向校门走去。但没走几步,她就走不动了。脚底仿佛生了根,扎在地上,阻止她走向那近在咫尺的学校。上学时间已过,学校大门紧闭,她站在那里,望着学校,就像望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勇敢和怯懦在她心中打架,一个叫嚣前进,一个叫嚣后退。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惧意占了上风,便转过身,低下头,跑回车上。 “我做不到。”她说,声音硬邦邦的。 赤井没有说话。 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膝盖。她知道他很失望,她对自己也很失望。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做不到。她的人生总是突然拐弯,离开既定的轨迹,这还是第一次,她可以重新走回原来的道路。但就是这第一次,让她感到陌生,感到不知所措。 沉默在车内流转,被他打破。 “你走回家吧。”他说。 她看向他,他不看她,目视前方,手搭在方向盘上。 “你认得回家的路吧?”他问。 她认得。 她没有多说什么,打开车门,走下车,把车门关上,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二十分钟的车程,走路要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她低着头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后面,甚至跑了起来。她双腿步子迈得极大,甚至越迈越大,越迈越大。她感到两条腿已经不受自己操控,像面条一样无力柔软,又像滚轮一样快速旋转,带着她往前、往前。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手在空中挥舞,发出啊啊的声音,一口气跑回家,感到爽快极了。 赤井开着车,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确保她的安全。见她到了家,在外面又溜达了几圈,也回了家。 那天剩下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爱子竟然没有找借口,而是很准时地起了床。赤井做好早饭,看到她已经洗漱完,坐到了餐桌旁,十分诧异地抬了一下眼皮。两人面对面坐下,用完早餐,爱子把盘子收进水槽,就拿起书包,坐上赤井的车。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车停在学校门口,她又开始退却了。 “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赤井问。 他对她说了太多话,她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要把每一天都当做一场战斗,鼓起勇气,咬牙往前走。” 把每一天都当做一场战斗,要么打倒生活,要么被生活打倒。早上醒来,睁开眼,就是一场新的战斗,晚上睡觉,闭上眼,就要准备明天的战斗了。 大家都过得很痛苦,但还得继续活着,和生活战斗。现在让你痛苦的事,过了五年、十年,你还会记得,但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你会忘记现在的感受,因为那时会有新的让你痛苦的事、新的让你烦恼的事。 islifealwaysthishard,orisitjustwhenyouareakid? alwayslikethis. 人生诸多苦痛,是只有童年如此,还是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世界是充满血泪的阿鼻地狱,生活是从未明说的无期徒刑,人生总是充满苦痛,没有尽头。但我们要把每一天都当做一场战斗,鼓起勇气,咬牙往前走。 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要服输,不要投降,不要放弃。 鼓起勇气,往前走。 活下去。 抑郁症容易复发,伤疤永远不会消失。创伤每发作一次,都是对精神的一次损耗,对能量的一次消减,对生命力的一次榨干。 每一次爬起来,都会更加困难。每一次重回正轨,都会更加艰巨。 但不要想那么多,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把每天都当做一场战斗,像完成任务一样活下去,直到第二天醒来,又是一场新的战斗,又是一个新的任务。 但昨天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今天只做今天的任务,今天只想今天的任务,明天的任务留到明天完成,明天的任务留到明天操心。 跨过这道坎,再去跨下一道坎。 一次只跨一道坎。 即使下一道坎跨不过去,那也是下一道坎的事。这一道坎,今天已经跨过去了。 爱子走下车,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她的身边。 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不时回头,看向身后。 赤井双手插兜,站在车前看她。 她看向学校大门,又看向赤井。 他仍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人流变稀,人影变少,上学的时间快要接近了。 她继续往前走,慢慢地走着、龟速地走着。 世界变成白茫茫一片,人声不再嘈杂,一切都安静下来。 她站定在校门前。 上学的时间已到,不再有学生进入校门。 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道门。 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那道门,伫立在台阶上。 她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白光从那道门里溢出,照在她的脸上,在她身后散成扇形,铺陈开去。 她穿过了那道门。 *** 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 *** ————第一部完————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