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 第3页 “要是韩爱卿有妹妹就好了,朕一定会封她为后。” 第2章 为官 夏司言长大以后,高擎为了让他浸淫声色无心朝政,颇费了些心思。从三年前陈太后去世起,就不断地往宫中送各色美女娈童,今日韩佑所见的那种奢侈乐舞,也是高擎的人进献的法子。目的只有一个,用声色诱之,美色惑之,使皇帝沉迷,生出懒惫堕落,好叫高擎一直掌权下去。 韩佑看在眼里,春风化雨地给小皇帝灌输沉迷声色的危害,循循善诱让小皇帝把韩非子八奸背得滚瓜烂熟。所幸夏司言没有歪到声色荒淫上去,但现在看来,却好像矫枉过正了。 虽然夏司言没有跟高擎进献的美女娈童做过什么有损明君之道的事,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免不了学了一大堆。 韩佑不信夏司言不知道这些亲昵的举动多么令人遐想,前些年还念着他年纪小,很多事情都尽量迁就,可如今他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这种事情上再不能用不懂事来开脱了。 整理了一下心神,韩佑站起身岔开话题道:“陛下,还是商议一下如何应对高元辅吧。” 夏司言好像突然心情变好了,又倒回去斜靠在御榻上,懒洋洋地说:“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韩佑弯腰将地上的折子捡起来,“臣以为,现在应当立即将折子发回内阁票拟。” 夏司言冷笑,“折子是高擎写的,发回去让他票拟,再让他来长乐宫批个红?” “所以才要今日立即发回内阁,”韩佑提醒道,“今日休沐,内阁值班大臣是胡其敏。” “然后呢?” 说起朝政,韩佑便不自觉地带出了点给小皇帝讲课的气质,他长身而立,从容道:“胡其敏做了二十多年的内阁大臣,靠的就是一个审时度势。他看到这个折子发回内阁,一定会以为陛下是顺从高擎的。他怎么会错过这个,为元辅大人锦上添花的机会呢?想必他立刻就会上书支持高擎的提议,不仅如此,他还会通知京中各部大臣,一起上书。” 夏司言狡黠地笑了一下,接着说:“立后是国家大事,部院大臣、各路言官、甚至地方大员都会上书。虽然高党势力庞大,但也并不是只手遮天,反对他的人自然会乘机进言。先把水搅浑,让他们自己斗起来。” 韩佑粲然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夏司言睨他一眼,“先生好会说话,谁不知道胡其敏惯会见风使舵,你倒夸他审时度势。” 韩佑还兼了文华殿侍讲学士,夏司言小时候都叫他先生,如今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这样叫他。韩佑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今天算是把陛下给哄好了,忍不住又啰嗦了一句:“一个人的缺点,只要能为陛下所用,在陛下这里就变成了优点,夸一夸也无妨。” “嗯,”夏司言笑了一下,语调轻佻地说:“先生嘴好甜。” 韩佑假装没听懂,后退一步,躬身拱手道:“那么臣就先下去安排了。” 韩佑从宫中出来,韩三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 京中人多眼杂,身着朝服不方便在外走动,所以官员出入宫廷都会安排轿子或者马车在宫门口等候,禁卫军便在皇宫东门外划出一块地,作为专用停放点。这天休沐,停放点只有零零星星几辆马车。 韩三今日亲自驾车,现在正靠在车厢上跟人闲聊,瞥见侍郎大人从宫门里出来,忙跟那人拱了拱手表示道别。跳上马车,熟练地将车驾到大路上,不偏不倚停在韩佑面前。 韩佑上车前看了一眼刚才跟韩三闲聊的人,韩三解释道:“那是胡其敏胡阁老家的小厮。” “唔,”韩佑点点头,随口问道:“胡夫人身体好些了么?” “就是不好呢,”韩三把韩佑扶上车,然后自己牵起缰绳坐上去,“说是没多少日子了。” 韩佑点点头,没作声,闭着眼睛养神。 不多时,马车到了纱帽大街,韩宅就在纱帽街里头。忽然,韩佑感觉马车停了,他撩起门帘问:“怎么回事?” “先生,前头好像是在抓人。” 韩佑探头看了一下,街市口的豆腐店门前围了一圈短衣布褐的老百姓,人群里头隐约能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两三个官兵正在对他拳打脚踢,旁边一个带着头巾的妇人正掩面痛哭。 “诶,那个不是滕源吗?”韩三认出了地上挨打的人正是豆腐店的老板。那家店食材新鲜用料上乘,是京中有名的豆腐店,韩府也是这家店的常客。 “去看看吧。” 韩佑说完,撩开门帘准备下车,还没站稳,就被围观百姓认了出来,有人叫道:“韩大人来了!你们还不快住手!” 那哭泣的妇人立刻像是见了救命的神仙,拨开人群扑到韩佑脚下,“还请侍郎大人为小民伸冤!” 这妇人就是豆腐店的老板娘,韩佑每天从这里经过都能看到他们夫妻俩当街做生意,便问:“你有什么冤屈?” 妇人哭着说:“我们滕家在这条街卖了二十几年的豆腐,年年都按时上交牌子钱。今天那几个官兵来说我们牌子钱没交够,还要收十倍的罚款,我们交不出来,他们就要砸我们的店,把我们赶走。” 昭国重农抑商,从太祖开始,就不断遏制商业的发展。生意人必须每年向户部缴纳费用,领取准许经营的牌子,也就是那妇人所说的“牌子钱”。牌子钱收多收少全是户部根据这家店的生意好坏来算,说白了,就是户部说收多少就收多少。有些生意好但没人脉的商家,一年的营收有多半都要拿来交这个牌子钱,昭国商人的生存困境可想而知。 -- 第2页 这是一种颇为奢侈的娱乐方式,夏司言每组看个开头,不感兴趣的就挥手让他们下去,换下一组上来,感兴趣的就接着看。坚持得越久的表演就越能得到皇帝的赏赐,所以大家都想出各种办法来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除了音乐和舞蹈,乐伶们还引进了民间的戏曲、相声、杂耍、评书等等,能够表演到最后的节目往往会得到大笔打赏,所以现在连不当值的宫人都加入了表演的行列,整个宫里说拉弹唱成了一时潮流。 韩佑走进殿内,刚才皇帝发脾气摔坏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两个伶人正在唱曲,皇帝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下一组身穿长袍讲相声的人立刻走了上来。 夏司言见韩佑跪地行礼,便抬手止住表演,让乐伎们都退下去。 殿内很快安静下来,韩佑低头拱手朗声道:“臣韩佑……” “行了行了,”夏司言不耐烦地打断他,“起来吧。”随即指了指身边的空位,示意他过来坐。 韩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并未依言在御榻上坐下。夏司言瞥了他一眼,正要发作,就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是以前没有闻到过的,眉头一皱,语调里便带上了显而易见的不快:“刚才在做什么?身上的香味儿哪里来的?” “回陛下,臣刚才在家沐浴过,许是浴药的香气。” “哦?”夏司言站起来,在他脖颈边闻了闻,韩佑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太监。 夏司言上前一步又问:“为何早上沐浴?才起?” 两人靠得太近,夏司言说话时仿佛贴着他的耳朵,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恭敬回答:“早上和几个朋友出门去爬山,走到半路却下起大雨,淋湿了衣衫,故而回家沐浴更衣了。” “朋友?”夏司言拖着嗓音问:“都有些什么朋友?” 这话近乎盘问。若是其他的文官听到皇帝这样问话,当即就要跪下辩白自己绝对没有结党营私之心,但韩佑似乎习以为常,仍恭敬答:“是吏部郎中王文思、黄勤茂,工部右侍郎张裕筹,还有户部主事李恬。” 夏司言回到御榻上坐下,偏头对冯可说:“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很快退下去,大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 夏司言脱了鞋,盘腿坐着,拿起一本折子递给韩佑,“你看看。” 韩佑打开折子,一看就是高擎的笔迹。他一目十行地读完,跟自己预想的差不多,说来说去就是要皇帝尽快立后。虽然没有明说皇后的人选一定是高陌竹,但字里行间就是除了高陌竹没有第二人选的意思。 他合上奏折,放在御榻边的矮几上,直言道:“高擎不愿归还权柄,企图用后宫来挟制陛下,其心可诛。” “是可诛,”夏司言点点头,“那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韩佑觑了皇帝一眼,皇帝手肘搁在膝盖上,正撑着下巴看他,目光灼灼。他错开视线回答:“陛下不若……变被动为主动。” “嗯,怎么变被动为主动?” “其实朝中很多文武大臣都有年龄合适的女儿,陛下可以主动选择一个合心意的,一方面可以堵住高擎的口,另一方面也可以再拉一股强大的力量到陛下这头……” “韩佑!”夏司言挥手将矮几上的奏折扫到地上,厉声打断他,“你也要朕立后?你也跟他们一样逼我?!” 韩佑想劝诫几句,转头却看到皇帝眼睛里噙着泪水,心里一软,下意识地说:“臣不是这个意思。” 夏司言脸上的怒气很快变成了委屈,红着眼睛可怜巴巴道:“你答应过母后要护着我的,你就是这么护着我的?”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韩佑做了夏司言十年的侍讲,看着他从乳臭未干的孩子成长为现在这个羽翼渐丰的少年君主。在朝堂上,夏司言是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韩佑还是忍不住把他当成自己手把手带着读书写字的小太子,心里便多了一份柔软。 “陛下,”韩佑温言道:“高擎把持朝政多年,京中部院大臣、地方巡抚长吏,处处安插了他的门生亲朋,要扳倒他,没有正当的理由,怕不能服众。最为稳妥的方式就是逐步收权、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撤换掉高党,才不会引起朝堂震动。而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争取朝中重臣的支持。” 夏司言露出落寞的样子,低眉耷眼地说:“朕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身边就你一个人是真心为我好的,这个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韩佑看他这个样子,很想像他小时候一样揉一揉他的头发,手要伸出去了,又忍住,只安慰道:“朝中上下,文武百官,大都是真心为陛下好的,只不过现在中间隔了一个高擎,陛下还没能真正认识他们。等到陛下亲政,自然就会有很多人到陛下身边了。” 夏司言扯了扯嘴角,低声说:“他们是为我好吗?他们是谁掌权为谁好。” 韩佑叹了口气,“陛下……” 夏司言拉了他的袖子,把他扯到旁边坐下。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韩佑莫名有些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正准备岔开话题,却听到皇帝口齿不清地说:“韩爱卿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什么?”韩佑有点没听清楚。 夏司言又靠近了一点,看着他的眼睛向他压过来。韩佑不自觉地往后仰,直到背脊抵在了御榻的扶手上。 -- 第1页 《是,陛下》作者:二师叔【完结】 简介:听说户部尚书韩佑跟宫中一个舞姬搞在了一起,京中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又听说,那舞姬是皇帝的女人,皇帝为了此事,要杀了韩尚书。 只有韩府管家知道,那个舞姬,其实就是皇帝本人。 人们都说韩佑真性情,敢和皇帝抢女人。皇帝微微一笑,撩起红裙踏上韩佑的床——“朕是来抢尚书大人的。” 【攻有女装!雷这个的慎入!】 正经文案: 韩佑想当官,想当大官,想呼风唤雨,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当他真正走上那个位置,他却发现“一人之下”和“万人之上”不能两全。 ,攻比受小12岁。 主受,1v1,he, 不正经君臣,不正经朝堂,正经谈恋爱。 第1章 侍郎 昭暄八年,闰六月初一。 这天是休沐的日子,吏部左侍郎韩佑一大早骑马出了门。本是约好跟朝中好友去京郊的牧仙山登高,谁知刚出了城门,天上就响了几声闷雷,接着便下起了珠帘般的大雨。 一行人只得掉转马头,各自打道回府。韩佑骑着马在雨中优哉游哉,一只手牵着马缰,一只手托着怀中的什么东西,衣服头发全被雨淋湿了也毫不在意。 到了韩府门口,早已有人等在那里。见主人回家,管家韩三立刻迎上去接过马缰,如释重负地说:“突然下这么大的雨,我正打算出去找先生呢,先生就回来了。” 韩佑下了马,把藏在衣襟里的东西拎出来,原来是一只湿淋淋的小狗。那狗呜咽着,身上的毛脏得看不出颜色,正在浑身发抖。 韩佑顺手把小狗递给韩三,吩咐道:“这狗好像病了,你找个大夫给它瞧瞧。” 韩三下意识两手捧着接过来,看见那狗正在往下滴着脏兮兮的水,又嫌弃地挪远了一点儿,亦步亦趋跟在韩佑身后进了门,边走边问:“这是谁的狗?” 韩佑言简意赅:“城门外捡的。”说完就穿过庭院,到后头换衣服去了。 韩三把小狗拎起来看,见那狗实在是脏得分不清眼睛鼻子,纳闷地腹诽了一句,“城门外捡一条小脏狗回来,还给它找大夫。” 腹诽归腹诽,到底是侍郎大人的吩咐,韩三不敢怠慢,立即叫人去请了专给小动物看病的兽医来。 不多时,韩佑沐浴出来,换了一身干净的湖蓝色直裰,踱步到花厅去看已经医治完毕的小狗。 洗干净以后才发现那狗原来是一身雪白,小小的一团窝在侍女用蒲团给他做的临时小窝里,一双圆圆的眼睛探究地望着周围,十分可爱。 韩佑蹲下来揉了揉小狗梳洗干净的毛,侍立在一旁的韩三正要开口汇报这小狗的诊治情况,就见门房急匆匆地跑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身穿天青色圆领曳衫的内侍。 “韩,韩侍郎!”那内侍跑得气喘吁吁,见了韩佑便焦急道:“陛下发了大脾气,您快去看看吧!” 韩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见来人是长乐宫的管事牌子冯可,拱手一揖,“冯公公。” 冯可都快哭了,“别多礼了,快跟我进宫吧。” 韩佑从皇帝还是个小太子的时候就是东宫侍讲,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君主十分熟悉,此时并不着急,只问:“陛下为何发脾气?” “还不是那高……”冯可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凑近韩佑,耳语道:“今日一早,高擎上书逼皇上立后。” 韩佑挑了挑眉,立即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高擎是三朝老臣,当今内阁首辅,深受先帝信任。先帝大行之日,亲口嘱咐高擎辅佐幼主,凡朝政大小事务,奏折诏文,皆需高擎首肯,直至小皇帝年满十八。 这差不多就是摄政大臣了。 人们私底下都说先皇帝是老糊涂了,才说出这种引狼入室的话来。 那年小太子才十岁,母后刚刚给他生了个小弟弟,他还沉浸在做兄长的欢乐之中,谁知父皇突然就驾崩了。他在一片混乱迷茫中登基为帝,而高擎,也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持政之路。 如今小皇帝已经年满十八,按照先帝遗嘱,高擎应该归还权柄了。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摄政大权哪里是那么容易归还的。 高擎和小皇帝拉锯了将近半年,这已经是拖得不能再拖了,而立后就是高擎的最后一步棋——高擎给陛下选的皇后,正是他自己的孙女高陌竹。 眼下是高党向皇权发起最后进攻的时刻,京中局势复杂诡谲。韩佑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冯可道:“冯公公稍候,我去换身衣服。” 冯可由韩三引着到前厅坐下,半盏茶不到,韩佑换了一身深蓝色三品孔雀官服出来。 虽然已经对韩侍郎十分熟悉,但此时冯可还是不由得惊艳了一把。平心而论,这位年轻的侍郎并不是多么出色的长相,但某些时候,他就是站在那里朝你投来一瞥,就叫人惊心动魄,也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他。 冯可正胡思乱想,韩佑走到他面前,抬手请他引路。片刻后,两人各乘一顶小轿往皇宫而去。 韩佑到长乐宫的时候,夏司言正坐在东偏殿的御榻上,撑着胳膊看乐舞表演。 乐伎人数众多,在殿外排成两行,三五人组成一组,分组进殿表演。 -- 第6页 李学文不论经历多少次这个场景,都忍不住惊叹韩佑这种可怕的能力。只见他笔下如飞,看起来是在专心致志地批公文,但他们几个说了什么,韩佑一个字都不会漏。而且还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地分析出结论,连新近提拔的官员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其他人都只长了一个脑子,他长了两个脑子似的。 李学文在心里感叹,大概有些人就是生来便特别受上天眷顾。他比韩佑年长十几岁,四十多岁走到这个位置已经算是人中凤了,韩佑作为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前途不可限量。 而实际上,韩佑这样一心二用地处理公务完全是被逼出来的。他必须在半天时间内把一天的事情全部做完,因为每天下午他都要进宫给夏司言讲学。 夏司言八岁的时候,韩佑就开始做他的侍讲了。那时候还有一位大学士是太子太师,他只是负责辅导功课、答疑解惑,陪太子练练字什么的,隔几天进一次宫即可。后来先帝去世,夏司言登基为帝,那太师就告老回乡去了,只留下韩佑一人。 于是他只好每天都像这样连轴转,有时从宫里给皇帝讲完功课出来,还要回吏部衙门加班。总之就是外表看着光鲜,其实内里一肚子苦水倒都没处倒。 花了半天时间把部衙的日常事务处理完毕,韩佑就进宫去了。 最近几个月,皇帝看乐舞表演有点看腻了,开始插手乐伎排练,甚至亲自上场给他们示范要怎么演。在他和乐伎们的共同努力下,昭国宫廷的表演艺术有了质的突破,各种形式的曲艺创作水平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夏司言如此热衷的状态令高擎十分满意,又在各地搜罗了不少新鲜玩意儿送进宫来。韩佑到的时候,夏司言正在指挥歌舞伎们排练新的曲目。 殿内,十二名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然起舞,他们各自手持乐器,舞蹈时还能边唱边弹。韩佑站在皇帝身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她们翩如兰翠婉如游龙,歌声如磬琴声似泉,一时竟看得忘了说话。 舞姿随着音乐到达高潮的时候,中间的那名红衣女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只见她转着转着,身上披着的那件大红色外衣就不见了,只剩下里面一层薄薄的纱裙,隐隐约约能看到皮肤的颜色和身体的轮廓。 韩佑是个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清楚明白的性格,看了之后便忍不住琢磨起来,她的衣服是怎么转没的?地上是擦得锃亮的地砖,根本没地方藏那么大一件衣服,也没见其他人帮她,这倒是有些神奇。 他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旁边的皇帝已经脸色十分不好看了。 第4章 瓷器 “停下!”皇帝突然大喊一声。 少女们停下来,歌声和琴声也戛然而止,大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主舞的少女叫小满,因为她舞艺高超,夏司言平时待她很亲切,这时她以为是哪里出了错,小声道:“陛下……” “滚出去!”夏司言说。 小满不敢再说话,低头蹲了个万福,跟其他舞伎一起后退着出去了。 韩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发起了脾气,觑着皇帝的脸色,准备看情况是告退离开还是哄一哄。 “好看吗?”夏司言斜睨他。 韩佑不明所以,规规整整地回答:“陛下亲自排的曲目,自然是令人惊叹的。” 夏司言又问:“人好看还是舞好看?” 韩佑顿了一下,“都好看。” 夏司言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眯了眯眼睛,语气不善道:“人更好看吧?” 韩佑这才觉出味儿来,拿出二十分的诚恳回答道:“还是舞更好看。” “人呢?”夏司言不依不饶。 “自然也是美的。” “哪里美?”夏司言看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 韩佑看皇帝的脸色,似乎假如他说出少女的手美,皇帝就会立刻将少女的手给砍下来。他叹口气说:“衣服美。” 夏司言皱眉扬起下巴,韩佑马上补充道:“消失了的那件衣服美,臣一直不错眼看着,竟没有看出破绽来。” 这是夏司言自己设计的,他听了这话很受用,终于露出一个笑意,凑近了轻声说:“先生想知道?穿上红衣服,朕告诉你。” 韩佑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说:“陛下让臣保留着这个悬念,也是一件美事。” 夏司言脸色微微缓和,转身走向御榻,懒洋洋地说:“先生好没意思。” 韩佑很快找到由头结束这个话题,“陛下今日讲学还去文华殿吗?” 夏司言不答,抬手指了指书案上的两摞折子,“京中各部官员请立皇后的奏折今早送了一些进来,你先看看吧。” 韩佑走过去,站在书案旁翻阅起来。 本朝奏折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公文折子,叫做题本,由通政司收到之后统一交进宫里;一种是个人名义上的疏奏,叫做奏本,可以直接呈进宫*到皇帝手上。 昭国礼制严格,对于这两种折子的上呈要求都有很具体的规定,细节到哪种折子必须用什么颜色的封面和什么规格的纸张。 因为题本都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到通政司,一份交给六科廊抄录,所以通常官员们要说谁坏话的时候都会上呈奏本,这样经手的人相对少一点。 韩佑直接拿起了奏本那一摞,无一例外都是向皇帝进言不要立高陌竹为后的,有的还十分贴心地把除了高陌竹以外的合适人选挨个列了一遍。还有扯八卦的,拐弯抹角说人家高家大小姐八字不好。 -- 第5页 第二天天不亮,韩佑就出门前往吏部衙门。 因为马车太多容易造成拥堵,所以京中规定官员上衙,三品以上的可以坐轿子,三品以下的只能步行或者骑马,甚至对轿子的规格、骑马的速度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官员若是违反上衙制度,轻则罚薪,重则摘掉乌纱帽。 一到卯时,就能看到官员们各自打着灯上衙的队伍,井然有序。 韩佑不大喜欢坐轿子,通常也是骑马去上班,因为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城中百姓大都还没起床,所以穿着官服在街上打马而过也不会引起注意。 路过街口的豆腐店时,他看到店面里昏黄的烛光照亮了门前的一小块地方,滕源头上裹着白纱布,已经在店里忙活了。 “景略!” 后面一个人骑着马追上来叫他,韩佑举着灯笼转身,看见来人是同住纱帽街的户部主事李恬。李恬驱马上来和他并排而行,低声道:“昨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韩佑挑眉,“你都听说什么了?” 李恬是韩佑的同乡,四年前赴京赶考时很受韩佑的照拂,之后在京城呆了几年,跟韩佑成为至交,互相以表字相称。 李恬四下看看,几个同路的官员各自打着昏暗的灯笼走在路边,朦朦胧胧看不清谁是谁,他回头压低声音说:“你倒是会惹事,这个节骨眼上去惹吴世杰那个小衙内干什么,我看你现在腹背受敌该如何是好。” 韩佑故意作出无辜的样子,“诶,我怎么就腹背受敌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恬侧着身体靠近他,“你跟宫里那位走那么近,本就招了人记恨。好在你背后有吴阁老,高擎一时不敢把你怎么样,可你现在又把吴世杰给得罪了,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可是我看到了我不能不管。” “你真是……”李恬无奈,“牌子钱那笔烂账是该理清楚,可又不急在这一朝一夕,你何必在这个时间点上去捅马蜂窝?” 韩佑微微一笑,“别担心,这未必是件坏事。我相信老师也会理解我的。” 李恬看他一脸笃定,稍稍放了点心,又问:“听说高元辅昨天上了折子请皇上立后?” “我也准备上折子,”韩佑把怀里的疏奏掏出来晃了晃,“南山兄不妨也上一封,请陛下为天下计,及早立后才好。” 李恬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昨日皇帝将高擎的折子发回内阁票拟,当天下午,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听说已经有官员在往高擎府上送礼,恭贺他成为国丈了。 韩佑笑而不语,李恬恨不得跳到他那匹马上去,“你跟陛下已经商议过了?不会真的要立高擎家的小姐为后吧?” 路上人多口杂,韩佑不欲多言,卖了个关子:“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紧挨着皇宫的东御街,户部和吏部的衙门都在这条街上。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为了避嫌,李恬只得和韩佑在街口分了手。 吏部尚书吴闻茨身体不好,已经因病在家休养了半个多月,部里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作为左侍郎的韩佑主持。 他到的时候右侍郎李学文已经在门口等他了,随后两人一起走进了韩佑的值房。 李学文也听说了韩佑昨天在街上做的事,不过说到底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他真正关心的还是立后的问题。 “陛下真的要立高陌竹为后吗?”李学文开门见山。 韩佑说,“自然不是。” 韩佑跟李学文同事多年,两人无论是脾气还是行事作风都十分相投。李学文比他年纪大,却也并不因为他年纪轻却比自己品极高而有过怨言,两人同为部衙副手,做事也尽量互相配合担当,共事一直很愉快。 李学文性格耿直,跟韩佑不说绕弯子的话,直言他昨天下午得到消息就写了一封疏奏,恳请陛下千万不可偏听偏信,将国祚拱手他人。 韩佑把李学文当做自己人,便毫无保留地跟李学文说了他的想法。就是要越多人上书越好,他们也好趁着这个机会看清楚局势,有哪些人是真正支持高擎的,哪些人是真正反对高擎的。 先分清楚敌友,再团结我们共同的朋友去攻击我们共同的敌人,这就很方便了。 “我们把局势弄得复杂一些,陛下那边也好往后拖一拖。”韩佑想起夏司言说的先把水搅浑让他们自己斗起来,不禁抿嘴笑了。 李学文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也跟着笑了一下,“这倒是个办法,不过长远来看,还是得想辙从高擎那里下手。高擎把持朝政这些年,处处安插他的朋党,不依附于他就必受他掣肘,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憋屈。” “只要陛下收回权柄,自然会一步一步清理高擎的朋党门生,到时候朝堂就清明了。” “嗯,”李学文笑道:“到了那个时候,景略你作为陛下身边最亲近的文臣,入阁指日可待啊。” 他说这话原是想奉承韩佑,可是韩佑听了之后却显得不大高兴,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内阁是国家首脑中枢,不是跟陛下关系亲近与否来论的。” 李学文有些尴尬,顿了顿,岔开话题道:“那我把各司郎中叫进来商议公务了?” “好。” 韩佑坐到书案后面,拿起毛笔开始批阅公文。他一心二用,边批阅公文边听考功司郎中汇报了新上任官员的政绩,又跟文选司、右侍郎一起敲定了几个地方官员的补缺。 -- 第4页 韩佑让韩三把妇人扶起来,豆腐店门前的人群已经自动朝两边散开,为他让出一条路。他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躺在地上呻吟,几个身穿皂隶服饰的人手持棍棒站在一边。 那几个皂隶看到穿着三品官服的韩佑来了,先是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随后为首的那个人马上带头向他行礼道:“韩大人,我们是带着吴郎中的手令来的。” 说着他翻出身上的簿册,双手捧着交到韩佑手上。簿册上写着,“滕氏豆腐店应收牌费一百两,实缴四十五两,欠缴五十五两,罚款五百五十两,共计六百零五两整。” 下面签了户部金科司郎中吴世杰的名字。 韩佑看了一眼就气笑了,“这卖豆腐生意再好,一年也不过八九十两银子的营收。缴纳四十五两银子已经是人家全家大半年的收入了,不知这吴郎中是怎么算出牌费一百两的?” 那皂隶愣了一下,京城里谁不知道吴世杰的父亲吴闻茨是吏部尚书,不仅是韩佑的顶头上司,而且还是他的老师。皂隶本想着都是自己人,他亮出吴世杰的名号,韩佑自然不会为难,谁知道这韩侍郎不知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当街找起吴世杰的毛病来了。 这个数本就是吴世杰自己拍脑袋写的,只因为他刚娶的小妾家里看上了这家店位置好、口岸佳,想把滕氏夫妻赶走,将店面据为己有。年轻貌美的小妾耳边风一吹,他自然无有不应。 赶走个小商小贩对户部郎中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没想到半路出了个管闲事的。那皂隶害怕自己差事办砸了回去挨骂,凑上去跟韩佑耳语:“韩大人,这是吴郎中吩咐的,您看……” 围观的百姓大都是附近的商户和平民,早对这个牌子钱怨声载道。听到韩侍郎说户部计算不公,就已经很激动了,好不容易有个大官愿意站出来为他们说话,这时又看到皂隶和韩佑窃窃私语,生怕侍郎大人不管这个事,于是纷纷下跪,请韩侍郎主持公道。 一时间纱帽街上呼声震天,围上来的人群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韩佑后退一步跟皂隶拉开距离:“吴郎中吩咐的又如何?你们拿了簿册就敢当街打人?” 皂隶见形势不对,挺了挺胸,小声争辩道:“那这也是户部的事。” “户部的事本官不能管?”韩佑冷冷地笑了一下,周身又透出那种让人为之惊心的气势,“你手上拿的是吴郎中亲笔签名的簿册对不对?” 皂隶点头:“对。” “叫你来收这家店,是吴郎中的吩咐,对不对?” 皂隶缩了缩脖子,又点头:“对。” “那么我问你,吴郎中是几品官?” “正……正五品。”皂隶越说越小声,被韩佑凌人的气势迫得不敢抬头。 韩佑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那我是几品官?” 那皂隶气若游丝:“大人是正三品……” “既如此,这件事本官管得管不得?” 几个皂隶都垂手恭立不敢说话。昭国以礼治国两百多年,纲常等级十分森严,官大一级,确实能压死人。他们平日仗着户部的名头跋扈惯了,这时面对正三品大员,也是大气不敢出。今天若是韩佑下定决心要管这个事,就是吴世杰亲自来了,怕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思及此,那为首的皂隶生出了点畏惧,心虚地把簿册收回怀中。 韩佑看出了他们的退缩,继续道:“牌费的事情我自会上书向陛下禀报,但你们当街打人已经触犯了我朝律法。现在命你们立刻将伤者送去医治,至于你们要不要依律受罚,全看这位伤者的意愿。” 言下之意就是要将伤者妥善安顿,再找事就走律法流程将他们送押。几个皂隶忙将地上的滕源抬起来,七手八脚地送往医馆救治。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片欢呼,韩佑不愿多说,转身回到马车上。人们拥着马车一直将韩佑送到府邸门口,看着韩佑进了府才缓缓散去。 第3章 吏部 韩三见韩佑脸色不太好,知道他又是想起了老爷和夫人。当年老爷夫人出事的时候,韩三还是韩佑身边的贴身仆人,知道那件事对韩佑造成了怎样的重创。也正是因为那件事,韩佑才发奋读书、立志当大官,为父母报仇。 而韩佑十九岁考中进士的时候,当年欺压韩家的长吏却已经得病死了。 韩佑心情不好,韩三也跟着低落起来,但他是下人,不好多说什么,只关心道:“要叫人准备午膳了吗?” “嗯……”韩佑心里想着今天算是和吴世杰结了梁子,老师那边要怎么交代,需要好好想一想,随口回答,“叫厨房做一碗小面送到书房。” 路过花厅的时候,韩佑听到汪汪的叫声,脚下一顿,想起今早捡回来的小狗,于是穿过回廊到花厅去看。 听韩三说那狗是左后腿受了伤,此时那白白的、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正吊着受伤的后腿在花厅里上蹿下跳地叫唤。见韩佑来了,便欢快地摇着尾巴往他腿上扑。 韩佑被这小东西的热情主动取悦了,弯腰将小狗提起来抱在怀里,顺着雪白的毛上下抚摸。这小狗似乎十分通人性,见韩佑喜欢它,越发地撒起娇来,呜呜地叫着,亲密地贴在他胸前的孔雀补子上面。 韩侍郎对这种可爱柔软又粘人的东西向来没有抵抗力,这小狗撒娇的样子总让他想起七八岁的夏司言,不过这么想有些大不敬了,于是他立刻止住念头,抱着狗到书房里去了。 -- 第9页 小狗在韩家住了几天,跟韩府上下的人已经混熟了,韩府的角角落落也被它跑了个遍。这时它正在前厅的屋檐底下趴着,看到韩佑过来,立刻爬起来摇尾巴,吊着一条腿向韩佑跑去。 韩佑双手把小狗抱着举起来,那小狗伸长了脖子想亲近他,他用鼻尖轻轻碰了碰小狗湿乎乎的鼻子,小狗又得寸进尺地想舔他,他把小狗抱得远了些,小狗舔不到他,又摇着尾巴汪汪地叫起来。 韩佑跟它玩儿了一会儿,觉得这狗特别粘人,又十分灵性,倒是很适合陪小孩子玩。 “小东西,你想住到皇宫里去吗?” 小狗叫了两声作为回答。 傍晚,夏司言陪着夏司逸在长乐宫里用膳,冯可来禀告说韩侍郎送了个东西来给二哥儿,问皇帝同不同意。 夏司言有点意外,韩佑都好久没见到夏司逸了,怎地突然想到要给夏司逸送东西? “什么东西?” “是……一条瘸了腿的小狗。” 夏司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瘸了腿的?” “不过模样还是挺可爱的。”冯可补充道。 夏司逸今年刚好7岁,正是喜欢小猫小狗的时候,听到小狗赶紧说:“快拿上来给我看看。” 冯可看向夏司言,夏司言道:“那就先拿上来吧。” 冯可躬身退出去,很快就抱着小狗进来。那狗也不怕生,到了殿内就瘸着腿四处嗅嗅。夏司逸从汤盅里捞了根排骨,啧啧地逗它,它闻着香味儿就跑过去了。 吃了夏司逸给的肉骨头,那小狗又卖力地撒起娇来,讨好地对着夏司逸摇尾巴,往他腿上扑。 夏司逸喜欢得不行,嚷道:“皇兄,把它留下来吧!” 夏司言露出有些嫌弃的表情,“这狗是韩佑哪里找来的?” 冯可回答:“听韩府的管家说,是这个月初一,韩侍郎在城外找到的。那天下雨,韩侍郎把这狗装在怀里一路带回去的呢,想必是很有些特别。” 夏司言听了之后没什么表示,夏司逸又央求他把狗留下,他才很勉强地答应了,“留下可以,但是你不能带回长曦宫去,放在朕这里。” 夏司逸争辩道:“为什么啊?这是先生送给我的!” 他把“我”字咬得特别重,意思是韩佑送给他的他凭什么不能带走。夏司言皱眉,“这玩意儿会影响你读书,放在朕这里,你每晚可以过来玩儿一会儿。还有,韩佑不是你的先生,他没教过你。” 夏司逸不满地嘟囔:“皇兄好小气!” 夏司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夏司逸怕他哥生气了又把小狗退回去,赶紧闭嘴,又从盅里捞出一块排骨喂狗。 饭后夏司逸在殿里跟小狗玩,夏司言在一旁看着,想起冯可说这狗是被韩佑揣在怀里一路带回家的,更加看这狗不顺眼起来。 “这畜生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都这个时辰了,快回去温书去!” 夏司逸坐在地上,胖胖的一团,正提着镂空金香球的铰链在逗狗,听了这话也不敢反驳,觑了一眼皇兄,又不舍地看一眼小狗,伸出一根圆乎乎的指头,商量道:“最后一小会儿。” 夏司言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夏司逸知道他哥这是默认了,又欢天喜地地跟小狗玩起来。 玩了一个不短的“一小会儿”,直到长曦宫的嬷嬷找来,夏司逸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那狗很会看人脸色,夏司逸走了以后它就老老实实地趴着,只拿眼睛瞟夏司言,好像知道这个人不大好惹。夏司言轻轻用脚尖踢了踢它,它马上不要脸地翻过来,露出肚皮示好。 夏司言也被它的厚颜无耻逗笑了,骂了一句小瘸子,随即蹲下身来揉它的毛,隐约还能闻到一点韩佑身上的草木香味,贪着那么一点若有似无的气味,他把狗提起来,抱在了怀里。 第6章 画像 第二天,韩佑结束了上午的公务,从吏部出来,在门口被工部右侍郎张裕筹堵住。 韩佑见张裕筹愁眉苦脸,两根碳画似的浓眉纠结在一起,便问他:“介中,你怎么了?” 张裕筹把韩佑拉到一边,那样子看着都快哭了,“景略,这次你无论如何要救老哥哥一命,老哥哥已经没别的办法了。” “什么事?” 张裕筹说:“走,去醉东风,我们边吃边说。” 张裕筹早在醉东风订了一个隐蔽的包间,预备好要跟韩佑大倒苦水。他视若掌上明珠的独女,竟然被吴家看上了,有传闻说吴闻茨想让吴世杰将他的女儿娶为续弦。 吴家家境固然显赫,若是成了吴闻茨的亲家,张裕筹官途就不用愁了。但张裕筹是个爱女如命的, 怎么可能将女儿嫁给吴世杰那个贪财好色之徒。 前些天吴世杰为了小妾,强占滕家豆腐店,这事儿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吴世杰还因此受了吴闻茨的责罚。想必是吴闻茨为了吴家的脸面,才想要找个名当户对的官宦之女来给吴世杰当续弦。 韩佑略作思忖,问他:“你是想让我去试探一下我老师?” “不不不,”张裕筹提起青花瓷酒壶为韩佑添酒,“我是想让你帮我个忙,将我外调为官,我好把我的女儿带走,越远越好。” 韩佑有些吃惊,要知道工部右侍郎是多少人想要的位置,张裕筹竟然想外调为官,就为了不把女儿嫁进吴家,“这……不至于吧?” -- 第8页 夏司言拱着背,像是很痛苦地想要整个地蜷缩进他的怀里。 自从韩佑察觉夏司言对他的欲望,他就一直很小心地躲避,夏司言对他威胁、诱惑,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唯独夏司言的软弱和痛苦,是让他无法招架的武器。 韩佑感到夏司言越抱越紧,好像要勒进他的肉里,他疼得皱起眉头,手指也插在发丝不动了,轻轻地喘气,忍耐着夏司言的任性和坏脾气。 夏司言听到他吃痛的声音,终于放开了他,扬起脸,眼睛红红地说:“先生,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可以走了。” 韩佑放开手,两个人靠得很近,夏司言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腰间。夏季官服单薄,韩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夏司言的温度。他向后退了两步,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便转身离开了。 大殿里有风吹过,六月的暑气好像进不到这长乐宫来,风仍是阴冷的。夏司言起身,赤脚站在地砖上,感觉寒气从脚底一直升到胸口,冻得他胸口发痛。 冯可在门口禀报,夏司言呼出一口气,心里乱如麻,空空地说:“进来吧。” 冯可手上捧着一个大大的红木匣子,匣子里装的正是皇帝准备送给韩佑的温窑瓷器,冯可看到韩侍郎走了,忙把匣子捧进来,问:“主子,这个……要送到韩侍郎府上吗?” 夏司言看了一下那匣子,挥手说:“不了,赏给你了。” “主子!”冯可吃了一惊,忙跪下:“这个太贵重了。” 夏司言抬脚往殿外走,边走边说:“谢恩就行了,少废话!” 后头传来冯可战战兢兢的谢恩,夏司言赤脚走进了六月的烈日里。 第5章 小狗 韩佑出了宫便直接去了老师家里。 吴闻茨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大半个月,太医来看过,说是天热中了暑气,人上了年纪一点小毛病总是不容易好。 韩佑把老师扶起来,替他垫上套了锦缎丝绵的软垫,斟酌着开口:“世杰的事,学生……” 吴闻茨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这是世杰做的错事,你及时让他悬崖勒马是对的。” 吴闻茨用干枯得如同树枝的手拍了拍韩佑,“我那个儿子,从小被他母亲给惯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不用特意跟我解释,我知道你有分寸。” 皇帝和高擎的权力之争已经白热化,韩佑知道老师是想回避,所以这些天都称病不出。但是称病不出不代表不参与这场斗争,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高擎一失势,吴闻茨就是最有资格坐上元辅之位的人。 而吴闻茨要人心所向,就不可能因为吴世杰的事情而怪罪韩佑,相反,他还要在朝中对韩佑大加赞赏,在家中对吴世杰严厉管教,让人知道他毫不偏私的品性。 韩佑之前预想过老师的反应,现在预想得到映证,他便对此事放了心。 两人在房中商量了一会儿朝中局势,韩佑把自己的想法给老师说了,吴闻茨赞同了其中的大部分,还有小部分提了一些建议,大体上是很放心韩佑的。 从老师的房间出来,韩佑顺着回廊往前院走,路上碰到吴家几个丫鬟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往这里来,忙避到一边。 那个女子走到韩佑面前时,千娇百媚地蹲了个万福,道:“小女子见过韩大人。” 吴世杰的正房夫人去年病逝了,韩佑见那名女子极其年轻,面容姣好、妆容妩媚,想必就是吴世杰那位想霸占滕家豆腐店的小妾了。他不便与吴府女眷多作交谈,只点点头表示回答,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那女子头上戴了一个桃花形状的发簪。那桃花是翠绿色的,质地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十分夺目。 是莹月石,看来这小妾确实受宠,吴世杰为了哄她开心是下了血本了。 韩佑知道这种宝石还是因为先皇后。先皇后在世时崇尚礼佛,高擎为了讨得先皇后的信任,从凉州搜罗了一串由莹月石制成的佛珠送给皇后。要知道这莹月石,只一颗就要上百两银子,这样一串佛珠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皇后的确十分喜欢那串佛珠。高擎也是在那个时候越来越受到先帝信任,直至最后成为辅政大臣,那串佛珠可谓功不可没。 韩佑大致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心想老师一生为官清正,从不与贪腐之辈为伍。儿子却跟他完全相反,贪财好色,还如此不知遮掩,让家中小妾佩戴这样昂贵的饰物。 从吴府出来已经日头偏西,老师家住的百顺街离纱帽街不远,韩佑也懒得坐车了,径自步行回去。 刚才在跟老师谈论政事的时候,他就总是不自觉地走神,脑子里时不时冒出夏司言眼睛红红的样子,老师还提醒了他几次,问他今天怎么了,他只好找借口搪塞过去。 现在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免不了又思绪飘到了宫里,他在想夏司言发脾气的样子、撒娇的样子、哭泣的样子、得意的样子,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夏司言,每一个都很生动。他做了夏司言十年侍讲,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真正亲密起来还是在先皇后去世那年。 那一年皇帝十五岁,身边还有个四岁的弟弟夏司逸。原本韩佑是不必在宫中陪侍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整天哭个不停的夏司逸被韩佑牵着却可以安静下来。于是夏司言每日把弟弟带在身边,让韩佑陪着。也是在那个时候,韩佑和夏司言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超越君臣的微妙联系,夏司言也越发地对他依赖起来。 -- 第7页 李学文的本子还没有递上来,早上韩佑看了他的折子之后觉得言辞太激烈了一点,劝他改得再温和一些。因为所有的折子都会发到内阁票拟,高擎都会看到,他们现在还没到跟高擎撕破脸的时候。 奏本里头出现了几个令韩佑感到意外的人,他迅速把要紧的信息记在心里,准备晚些时候去找老师商量。 这时冯可带了两个小内侍进来,在御榻旁的矮几上摆了一桌点心。粉团、糕点、果脯,分别装在精致的小盘子里,林林总总有十几样。 冯可给皇帝和韩侍郎倒上茶,又安安静静地带着小内侍们出去了。 韩佑见这个架势,就知道陛下今天又是无心学业,准备跟他喝茶聊天的。他放下奏折,不赞同地说:“陛下就要亲政了,还是勤勉些为好。” 夏司言把鞋脱了,盘腿坐在榻上:“这一阵子朕有点心烦,过两天再说吧。” 虽然知道他这是找借口偷懒,但韩佑还是默认了。 夏司言指着矮几上的盘子,故作神秘地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韩佑从盘子里捏起一片点心说,“这是金陵白云片。” 夏司言勾了勾嘴角,“朕不是问你盘子里的点心,你看盘子。” 韩佑这才弯下腰看盘子,发现那上面闪着温润的光泽,于是把盘子里的点心倒出来,拿起盘子仔细看。只见那盘子极薄,逆着光看几乎是透明的。伸手轻轻一弹盘子的边缘,便听见非常清脆而悠远的声响。是真正的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韩佑小时候家里就是做瓷器生意的,认得这绝非凡品,他不可思议道:“斛州温窑?” 夏司言笑而不语,端着茶杯侧靠在御榻的梨花木扶手上,满意地欣赏他惊讶的表情。 韩佑确实非常吃惊,斛州温窑出产的瓷器以奢侈华美闻名于世,是用玉石、黄金、玛瑙、翡翠混合斛州一种特有的黏土烧制而成,其精美绝伦世所罕见。 这种瓷器曾经是昭国宫廷御用,夏司言的曾祖父昭景帝十分痴迷于此。但是由于烧制这种瓷器的成本太高,导致国库空虚政局不稳、民乱四起,昭景帝晚年十分自责,于是下令封禁温窑。连带着烧制这种瓷器的工匠也被全部处死,工艺就这么失传了一百多年。 当时在世的温窑瓷器也全部被昭景帝带进了地宫,所以韩佑也只从父亲那里听到过这种瓷器的描述。而他手上的这个盘子,正和他父亲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一惊实在是让韩佑头皮发麻,手里的白云片都似乎带了帝陵的气息,“这个是哪里来的?” 夏司言笑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刚烧出来的。” 韩佑更加震惊了,“可温窑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夏司言手指描摹盘子的边缘,“这是朕翻了好多书,亲自配了材料,让他们一窑一窑试出来的。” 韩佑脸色变了,刚才他只是震惊,现在却感到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上来,“陛下,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夏司言毫无所觉地望向他,“怎么?” 韩佑皱眉急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若是高党拿重开温窑的事情做文章,陛下会失了人心!” “这些都是朕拿内务库的银子做的,没动国库一分一厘,跟人心又有什么关系?” 韩佑心里着急,面上就带出来一些焦躁,“陛下只要做了,就会授人以柄,就会被人说是重蹈景帝覆辙!” 夏司言看着他眉头紧蹙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先生,对你来说,人言比什么都重要,对不对?” 韩佑垂眸道:“陛下,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人言即是人心,怎么可能不重要?” “这些瓷器真可怜,”夏司言把他刚放下的盘子拿起来,逆着光看,怜惜地说:“他们只是一些不会说话没有感觉的东西混在一起,在窑里烧制出来,却要被人说是祸国之物。” 说完他抬手就要砸,韩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罪不在物,在人心。”把盘子从夏司言手里取下来放好,握着的手腕一直没有放开。 夏司言低头看了看他们交握的地方,声音很低地说:“先生,朕可以不在乎人心。” “陛下……”韩佑想劝诫他,却觉得那些大道理讲出来很没意思,他也想不在乎人心。可是他们都是游走在悬崖边上的人,稍有差池就会粉身碎骨。他想要往上爬,爬到顶峰,爬到俯瞰众生的位置去,这条路容不得半点闪失。 夏司言抽开被握住的手,又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把他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唇上,含糊地说:“先生,可不可以有一次,在人言之外,卸掉你的外壳,把你的心给我,朕只要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说到后面几乎是气声。他的手顺着韩佑的手背摸进宽大的袖口,探进去,抚摸到手臂上柔软而细腻的皮肤,韩佑没有躲开,也没有把手抽走。 夏司言摸了一会儿,像是忍耐了很久似的,突然一把将韩佑扯到身边来。韩佑一个踉跄差点摔到皇帝身上,手撑在御榻上才稳住身体。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夏司言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腰腹。 “陛下……”韩佑叹口气,抬起手,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把手落到夏司言头上,插进他黑而浓密的发丝,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抚摸,叹息,“陛下……” -- 第12页 韩佑又把他们在吴府商量的事情跟夏司言说了,夏司言向来对这些权谋之术不敢兴趣,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去办就好了,朕现在也只有你可以信任了。” 皇帝这样说,韩佑应该高兴的,但最近他不知是怎么了,老是在想一些权谋之外的事情。比如今天他们计划趁机歼灭高党换上自己人,这本是没什么好犹豫的,理应如此。可是到了长乐宫,他心里又一直在盘旋一个声音,是不是应该给陛下留一些得用的人呢?全部换上老师的人,老师又会不会走高擎的老路呢? 没见到夏司言的时候,心里的棋局一目了然,该怎么走可以轻易看到三步以后。可是一见到夏司言,心里的这盘棋就乱了,好像一个人同时下了两边,左手对右手,步步都舍不得下狠招。 “你在想什么?”夏司言见他发呆,捡起笔用笔杆戳了戳他的脸,“事情很棘手吗?” “嗯,”韩佑顺着他的话点头,“是有些棘手。” 他白皙的脸上被笔杆戳了一个红红的印子,夏司言盯着那个印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伸长脖子,用嘴唇凑近他。 韩佑心里瞬间停拍,脑子一片空白。但预想中的柔软触感却并没有落在脸上,夏司言只是吹了吹那里,然后用手揉了揉,说:“红了。” 韩佑松了一口气,他既担心夏司言跟他太过于亲密,又舍不得退得更远。他在心里祈祷,皇帝最好永远也不要跨出那一步,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现在这样刚刚好。 再等几年吧,再等几年,等他的小皇帝再长大一点,这后宫中不可能没有女人的,到那个时候夏司言就正常了,他也就正常了。 收回心思,韩佑假装没有察觉他话里的轻佻,侧着退开半步说:“陛下,时候不早了,臣接着为陛下讲韩非子吧。” 第8章 荔枝 韩佑并不完全赞同法家学派的观点,但韩非子是先帝给夏司言指定的课本,所以他只好结合着书,跟夏司言讲一讲本朝历史。而夏司言也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愿意多听一点。 但今天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连着说错了好几个地方被夏司言纠正。 皇帝一只手撑在书案上,托着腮看他,眼睛里的热切使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他总是想起夏司言画的那幅画,画中人是自己的脸,而眼神又是夏司言此时此刻的眼神,这种莫名又荒唐的想法让韩佑的思路很混乱。他想快点讲完今天的内容,然后快点出宫去,逃离这里,可越是着急越是出错。 再一次把历史中的人名说错的时候,韩佑很沮丧地停了下来,“陛下,臣……有愧,不若今日就到这里吧?” 夏司言却开心起来,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先生今天是怎么了?” 韩佑想找个借口说自己不太舒服,还未开口,就听见冯可在门口禀报,说陛下要的东西好了。 夏司言站起身来,让冯可把东西送进来。 冯可领着一个小太监走进殿内,小太监手上的托盘里盛着一个大大的碗,碗上面是堆成了小山形状的荔枝。碗中想必是装着冰块儿,隐约能看到袅袅雾气从红色的荔枝中间升起。 夏司言喜欢吃荔枝,这又是一年吃荔枝的季节了。高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命南方送荔枝进京,开头几年是摘下来用冰桶装好,然后走兵部的八百里加急送进宫,送来的荔枝往往坏了一半,余下的也都不够新鲜。后来高擎又想了一个办法,让人把整颗荔枝树连着泥土一起从地里挖出来,运到京城的时候荔枝还好好地挂在树上。 这个办法使皇帝能吃到最新鲜的果子,但是运输成本也翻了几倍,吴闻茨曾经上书谴责过高擎这种奢靡铺张的行为。韩佑记得很清楚,当时夏司言是维护高擎的。 高擎确实对怎么哄皇帝开心很有一手,韩佑走神地想,夏司言对高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如果高擎愿意后退一步,只手遮天的野心不那么明显,恐怕无人能撼动高擎的地位,就像夏司言的父皇倚重高擎一样。 如果换做是我,我恐怕不会这样哄着皇帝。可是,韩佑又想,我也不必这样哄他,他要的是别的。 夏司言显得很高兴,让小内侍把荔枝放在御榻中间的矮桌上,拉着韩佑坐下。冯可想要在旁边服侍,被夏司言赶了出去。 皇帝和韩佑在的时候,不喜欢有别人。冯可于是带着小太监退出去,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韩佑想着心事,剥了一颗荔枝,把白亮而透明的果肉放在皇帝手上,斟酌着开口:“如果甘州粮荒造假案查出来确实跟高擎有关,陛下准备怎么处置高擎呢?” 夏司言将荔枝整颗含进嘴里,细细咬烂,感受甘甜和凉爽在口腔里铺开,露出很愉悦的表情。然后他把一粒滚圆的核吐在一旁的小碟子里,才缓缓开口:“看他参与了多少吧,让他们把钱退出来,再杀几个甘州的地方官,然后把高擎的位置挪一挪。” 韩佑心里一动,手指又拈起一颗荔枝替皇帝剥开,问:“陛下准备怎么挪高擎的位置呢?” 夏司言想都没想,不大走心地说:“如果这件事是他主使的,那就按照昭国律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如果这件事不是他主使的,只是他下面的人搞的鬼,也得治他一个治下不力,把他内阁首辅的位置夺了。” 高擎还领着礼部尚书的差事,如果只是夺了首辅之位,他还也还是内阁大臣,将来极有可能东山再起。韩佑盘算着,事情要怎么查,要查到什么程度,才能把高擎彻底打倒而又不至于牵连太广,同时又让皇帝觉得可以接受。 -- 第11页 心里隐约有个想法,又觉得过分荒唐了些。 画轴往上展开,大红色交领曲裾里面露出洁白的中衣领缘,再往上就是精巧的锁骨,纤长有力的脖子,凸起的喉结好像一把小小的拉满的弓。每一个细节的弧度都像是经过严密的计算,全部都恰到好处。 衣服红得张扬,脸却是清淡不施粉黛的。脸型轮廓隐去了雄性的棱角,多了圆润的妩媚。下巴是尖尖的椭圆,像杏仁的形状。画中人侧着脸看向外面,嘴唇微张,像是在低语,带着些许笑意。眼神是温柔的,浅褐色的瞳仁凝视着画外的人,是很爱一个人才会有的眼神。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韩佑那颗早在官场中锻造得冷硬的心,好像被剥裂了一个口子,又酸又涩。 原来在他心里,我是这个样子的。 第7章 棋局 在文华殿讲学是比较正式的经筵,有书写讲章官和经筵执事官在,高擎偶尔也会作为知经筵事参加,这种情况一般就是夏司言要正经念书的时候。 前些年夏司言都是在文华殿学习经史子集的,先皇后去世以后没人管他,他也便渐渐懒惫了。 韩佑在文华殿一直呆到傍晚,走的时候他不忘把从西暖阁顺走的画轴带在身上。 夏司言看到了就笑他,“朕说了要给你吗?私自将宫里的东西带出去可是重罪。” 今天文华殿服侍的人多,当着这些人的面韩佑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一本正经地对皇帝拱手躬身行了个礼,道:“臣谢陛下恩赐。” 夏司言笑了一下,带着冯可往长乐宫去了。 橙红的夕阳挂在天幕上,将气势恢宏的宫殿群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宫殿和夕阳的色彩融为一体,让整个皇宫都看起来如梦幻一般不真实。 韩佑站在文华殿的人群中恭送皇帝回宫,看着皇帝的背影渐渐走进那一抹橙红,他脑子里突然跳出张裕筹的话,愿一生只得一个一心一意的人,这辈子能活得开心肆意,自由自在。 可是不论是他还是夏司言,这辈子大概都不可能开心肆意,自由自在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韩佑在吏部衙门上值,吴闻茨的书童忙忙慌慌来找他,要他立刻去吴府。 韩佑到的时候,吴闻茨的几个心腹都在,吴世杰也在。吴世杰看到他来了,很想甩脸色给他看,但是碍于父亲和其他长辈在场,又不敢,只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 吴闻茨拿了一封邸报出来给众人传阅,这是头一天夜里镇西将军送到兵部的,兵部尚书周奎暗中将邸报扣下,派人送到了吴府来。 韩佑看了之后大吃一惊,“甘州连续五年上报的粮荒竟然是假的?!” 工部右侍郎詹宇哈哈大笑:“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上枕头,他甘州巡抚张自良是高元辅的门生,这是昭国朝堂人人皆知的事情。有了这封邸报,不怕扳不倒高擎。” 吴闻茨靠在床头,病气的脸上因为心情愉悦而有了些许红润,他手指轻轻敲着梨花木床沿,“只靠这一封邸报,怕是还扳不倒高擎。” 韩佑接着说:“对,这件事他很有可能并不知情,否则他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要撤换甘州巡抚。” “什么?”詹宇诧异道,“高擎要撤换张自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这两天的事,”韩佑看了一眼詹宇,“公文是前天送到吏部来的,而且更加奇怪的是,高擎并没有推荐接任的人选,而是让吏部选派。” “嘶——”詹宇皱眉,“这么说,高擎确实不知情?” 吴闻茨道:“也或许是他故意这么做的,在这个时间点上提出撤换张自良,可以极大程度地洗清他的嫌疑。” 吴世杰说:“莫非是镇西将军告密的事情被发现了,高擎决定断尾自保,舍弃张自良这枚棋子?” 韩佑道:“高擎工于心计,手段老辣令人佩服。这次要让他断尾而不能自保,只有使他坐实这个罪名。”他顿了顿又说:“不论他是否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我们都需要一个他确实参与其中的证据。” 韩佑说的话让众人陷入了沉默,因为这正是他们心中所想。无论高擎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都必须拿出证据置高擎于死地。 “不仅是高擎,”韩佑接着说,“甘州谎报灾情这么多年,不可能瞒得过户部,户部又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众人听完这话便看向吴世杰,吴世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一丁点儿都不知道。爹,您是了解我的,我如果参与了这么重要的事,不可能瞒得了这么久。” 大家都点头,吴世杰在户部是受排挤的,这种事情高擎的人不可能带着他一起玩儿。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有二,”韩佑伸出两根指头,“一是收集高擎主导此事的证据,二是尽早查清京中有多少人牵涉其中,把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 詹宇赞同道:“不错,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将高党一网打尽!” 几人很快商量出了章程,韩佑设想了几种高党可能的应对手段,并一一列出了破解方法。 这天下午韩佑进宫讲学,将事情告诉了夏司言。 夏司言也受了不小的震动,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气得摔了手里的象牙狼毫笔,“两日前的例会上,户部那个魏大胡子还义正言辞地要求朝廷拨款给甘州赈灾,高擎像模像样地跟他讨价还价,最后从太仓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还是挪用的工部疏通运河的款项。他们在朕面前演的好一出双簧!简直把朕当傻子!” -- 第10页 “景略,你我是自己人,我实话告诉你,”张裕筹掏着心窝子说:“我绝不会将女儿嫁到官宦人家去,我惟愿她能嫁一个待她一心一意的人,这辈子能活得开心肆意,自由自在。” 韩佑笑着摇摇头,“开心肆意?自由自在?” “是啊,”张裕筹感叹道:“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你我明白,人在朝堂才是真的身不由己。” 韩佑为二人倒酒,“人在哪里都不会有真正的自由,但是越站在高处,可控的自由越多,不是吗?” 张裕筹苦笑,“曾经我也这样想,可是走到今天我才发现,舍掉了那些功名利禄的欲望,才是真自由啊!” 韩佑不置可否,“介中若是心意已定,眼下倒是有个位置合适,就是地方不太好。” “什么地方?” “甘州。” 甘州在昭国的最西边,气候恶劣、常年干旱,今年又报了粮荒上来请朝廷赈灾。 张裕筹呆了呆,“甘州倒是够远。” “甘州巡抚张自良治政不力,连续五年报粮荒,眼下内阁有意要撤换掉他,我可以举荐你去。” 张裕筹点点头,又想,“张自良是高元辅的门生,这次撤换掉他,不会是高元辅的意思吧?他们没有推荐别的人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安排,你先考虑一下。” 张裕筹思忖片刻,“不用考虑了,我去!” 事情即这样暂定下来,韩佑答应帮张裕筹运作,张裕筹千恩万谢地送韩佑出了酒楼。 告别张裕筹,韩佑就去了宫里。 今日皇帝似乎心情还不错,韩佑到的时候他正在西暖阁画画,小狗趴在他脚下睡得打呼噜。 夏司言曾经的太子太师是当朝有名的丹青圣手,夏司言自幼受其熏陶,画技虽不及圣手,但也是极其精湛的。每当韩佑进宫而他恰巧在画画的时候,韩佑都会站在旁边看着,看他画画是一种十分赏心悦目的体验。 韩佑行了礼,像往常一样走到皇帝身边,这次皇帝却不让他看了。 夏司言随手扯过一张纸遮住画稿,对他神秘一笑:“这个不能给你看。” 韩佑只看到没有被遮住的部分,是一件大红色长裙的裙摆,猜测应该是个女子的画像。夏司言喜欢画一切美的东西,女人自然也是经常画的,不过以前夏司言并不避讳他,他不由得好奇皇帝画的是谁。 夏司言用纸蒙着,左手还按在上面,一副没有商量的样子,韩佑只得说:“那臣先回避一下。” “不用,”夏司言用手上象牙透雕的毛笔指了指旁边矮几上的一叠画轴,“户部送了些画像进来,先生帮朕挑挑。” “画像?” “内阁收了几百封请立皇后的折子,他们又从中选出各位官员推荐的皇后人选,命人画了画像送进来给朕瞧。”夏司言冷冷地笑了一下,嘲讽道:“高擎倒是会做表面功夫,他想让高家的姑娘当皇后,谁还敢把女儿送进宫里来?平白糟蹋了这些画。” 韩佑是听说了户部在收集官宦女子画像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妥了。想来也是,反正都是陪太子读书,多少画得敷衍一些,也就不费什么功夫了。 不过他倒是很好奇这些画像能画得有多敷衍,于是便走到矮几旁的蒲团上坐下,解开画轴看起来。 这还是昭国历史上第一次这样把画像呈上来给皇帝选后的,弄得像选秀女一样,细想还真是很荒唐。韩佑不禁在心里感叹权力的可怕,一朝权臣竟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 画像上写了姑娘的姓名年龄家世,都是朝中文武官员家的女儿,有好些是韩佑听过名字的。画像倒也画得眉目清秀,说不定也有人想碰碰运气,万一被真皇帝选上,就算只做嫔妃,那也平步青云了。 看了几个画轴,发现画像竟然都大同小异,大概是一个画师画的,连妆容都极其相似。韩佑专门翻出高陌竹的画像来看,只见画像中的女子竟美得如同天仙,跟其他画上的女子显然不是同一个档次。其他画像大概是五两银子一张批发的,高家这个是五百两银子一张定制的。 想到这个,韩佑笑了起来。 一只秀窄修长的手从他手中将画轴抽走,他抬起眼,和俯视着他的皇帝四目相对。 皇帝眼中有刚刚淡去的笑意,皱着眉,不高兴地说:“女人的画像那么好看吗?看上谁了?”说完他也并不十分关心画像上的到底是谁,随手将画轴扔到了一边。 画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展开的画卷又自己滚得合上了。韩佑看了一眼,随即有另一个画轴砸到了怀里来,他下意识接住,然后他听到皇帝说:“这一个还不错,就立她吧!” 韩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到皇帝脸上的表情有点别扭,他刚准备打开画轴看,又听到皇帝说:“今日在文华殿讲学吧,朕先过去等你。”说完就走了。 韩佑觉得皇帝今天有些奇怪,他看着手中的画轴,分不清皇帝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如果是真的,唯一的原因就是有什么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来宫里找过皇帝了,然后他们达成了某个他不知道的协议。会是谁呢?镇国将军?还是某个内阁大臣? 手上飞快地解开画轴的绳子,展开来,入眼的先是大红色的裙摆,正是刚才皇帝画的那一幅。 -- 第15页 冯可见他脖子上的指印红得吓人,拉住他让他等一等,然后在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红木方盒,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青釉弦纹的小瓷瓶递给他:“侍郎大人用一点伤药吧。” 韩佑伸手在脖子上触了触,碰一下都觉得疼,便接过瓶子,用口型说:“多谢。” 冯可扶着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碎瓷片,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看了看天色。此时还未过申时,天色尚早,冯可想了一下,躬身对韩佑说:“大人等一下,我去安排个马车送您回府。” 冯可是宫里的老人了,知道韩佑这个样子从宫中出去,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不知道会在京中传成什么样子。而韩佑也明白这个道理,立刻会意地点点头,用口型说:“冯公公费心了。” 韩佑等在门口的这么一小会儿,几个内侍悄无声息地进了殿,轻手轻脚地收拾被弄得一团糟的御榻和地面。长乐宫里的人都听到了刚才皇帝摔东西的声音,以及那一声带着雷霆之怒的吼声,各自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出气,更不敢抬头看韩侍郎一眼,埋着头做完事情又埋着头悄悄走了。韩佑往里看了一眼,殿内又恢复了平日的洁净规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冯可很快回来。车是他亲自找来的,直接停在了长乐宫门口。他把韩佑送上车,小声道:“等陛下气消了,老奴就让人去府上给大人递个话,大人再进宫来跟陛下服个软哄一哄吧!” 韩佑和皇帝从前也闹过不愉快,冯可以为他们和以前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吵得严重一点罢了。但是韩佑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 衣服已经被浸得全部湿透了,凉凉地贴在背上。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只感到背后也疼得厉害,可能是摔在矮几上的时候磕伤了。他很少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今天确实从身到心都是狼狈不堪的。他不想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既不够勇敢,又不够坦荡,甚至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 马车用的是冯可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快得让韩佑感到了一点落荒而逃的悲哀。 他坐在昏暗的马车里想,韩景略啊韩景略,你又想要好名声,又想要皇帝喜欢你;又要去争夺那个高位,又要让世人说你赢得光明正大。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事?你太贪心了。 回府的路上,韩佑做了一个决定。如今已经不可能和皇帝回到过去的关系,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坦坦荡荡地做一个佞臣,要么快刀斩乱麻和皇帝割断这层联系。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并不艰难,他可以忽略掉心里那点酸楚。可是夏司言……韩佑犹豫了一瞬,又在心里说服自己,陛下也总会长大的,这点少年荒唐的事,对皇帝来说,很快就会过去。 马车把韩佑送进了府,停在轿厅里。韩三立刻迎上来,满面笑容地给驾车的内侍和随车的护卫打赏了银子。 韩佑从马车上下来,韩三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伸出手去扶。有外人在,他不敢多问,扶着韩佑进了后院才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韩佑休息了一会儿嗓子,现在勉强可以开口说话,只是声音非常嘶哑,他说:“我和陛下吵了一架。” 韩三觑着他的脸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扶着他进了屋,帮他把衣服脱下来,看到他背上竟然也伤了一大片。 “怎么弄成这样?”韩三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进宫去给皇帝讲个学,回来就一身的伤,也不知道是去讲学的还是去受气的。咱们家先生是为国家干大事的,还要受这些委屈。” 韩佑冷着脸,隔空用食指点了点他,沙哑道:“慎言。” 韩三多的不敢再说,只道:“先生到床上去趴着吧,小的给您上药。” 韩佑从怀里摸出冯可给他的伤药,递给韩三,“用这个吧,冯公公给的。” 韩三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又忍不住抱怨,“冯公公给的,还不是陛下把您给伤成这样的。打伤了给瓶药就好了吗?哪有这样的。” 韩佑有些生气了,警告地看他一眼:“够了。” 韩三还犹自小声嘀咕:“陛下这样对您,您还维护他。” “好了,”韩佑在床上趴下,疲惫地说:“给我上药吧,不要再说话了,我休息一会儿。” 韩三给他上好药,见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便替他拉上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韩佑并没有睡着,他只是闭着眼睛在整理思绪。冷静下来以后,他机谋巧算的那一面又占了上风,开始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陛下说得对,现在除了他,陛下没有别的大臣可用,而韩佑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成为大昭国的股肱之臣,他做官为的就是这个,他为此准备了十几年。 从大局出发,陛下不可能为了这一点儿女情长的隔阂而完全舍弃自己。从私情来讲,大概也是因为这么多年,只有他陪伴在陛下身边,他们才会产生这种过分依恋的关系。只要他们两个都站到正确的位置,一切就能够回到正轨了。 思量清楚各个细枝末节,韩佑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写一封奏折来纠正他们错位的君臣关系。 他早已在腹中打好草稿,此时下笔如飞,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地陈明情况,说自己才学有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皇帝的了,再加上吏部事务繁忙,他有些力不从心,担心讲学不精误导了皇帝,请陛下让内阁重新安排一名大学士去做侍讲。 -- 第14页 谁也没有说话,韩佑脑子里很乱,他遇到了他从政以来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他绝对不想捅破的窗户纸被捅了个大洞,假装无事发生这一招已经不灵了,现在该怎么办?这段时间以来他蒙着眼睛捂着耳朵,试图跟夏司言保持这种不进不退的关系。一来,谁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得罪皇帝,二来,他也确实舍不得。 他每次想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都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结果一拖拖到现在,拖到他自己也深陷其中。 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扪心自问,他不想跟夏司言亲近吗?想。他不喜欢夏司言碰他、吻他吗?喜欢。可是…… 韩佑睁开眼睛,望着彩绘的屋顶出神。他反思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的? 一开始只是意识到皇帝不正常,他小心避让周旋,以为自己能控制得很好。后来又给自己找借口说迁就忍让一下也无妨,再后来呢?他什么时候也变得不正常了? 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只记得最近一次心软,是夏司言抱着他,求他只要一次。 韩佑又给自己找借口,那么就一次吧。他轻易地说服了自己,抬手拥住夏司言。 夏司言正惴惴不安地等着韩佑的反应,没想到韩佑会突然抱住自己,躁动不安的心得到了鼓舞,他撑起身子,双手按在榻上,是一个把韩佑囚禁在怀里的姿势。他无限柔情地看着韩佑的眼睛,再一次吻了下去。 这一次韩佑顺从地回应了。他感觉到夏司言越来越投入的热切,自己也跟着一起下坠。 殿内很静,门外有蝉鸣、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报时的钟声闷闷回响,韩佑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境。他彻底放弃抵抗,任由皇帝把他带向五彩斑斓的深渊。 忽然他听到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这一瞬间,让人惊悚的颤栗顺着背脊窜到头顶,吓得他几乎心脏骤停。他一把推开正吻得投入的夏司言,撑着身子坐起来。 原来是那条白色的小狗,那狗脚步轻盈地跑了过来,汪汪叫了两声,吐着舌头朝他摇尾巴。 他松了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重重地砸着。这一吓使他清醒了,嘴唇还留着夏司言给他的强烈触感,但心里那道防线也渐渐重新建立了起来。 夏司言突然被他推开,也并不像以前那样发脾气,而是又从后面抱了上来,在他脖子上拱着,撒娇地叫他:“先生。” 韩佑捉住夏司言不老实的手,柔声道:“陛下,到此为止吧。” “先生,”夏司言耍赖地吻他的脖子,语调又软又可怜,“朕好喜欢、好喜欢你。” 韩佑心软得乱七八糟,抵抗也不怎么认真了,刚刚建立起来的那道防线在寸寸溃败,身心也跟着渐渐沦陷,然后他听到夏司言说:“从今以后,朕让你呼风唤雨,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句话突然惊醒了沉醉的梦中人,韩佑抓住皇帝的手,强硬推开:“陛下,真的……到此为止了。” 夏司言正上头,又被打断,有些恼火,“又怎么了?” 韩佑坐直了,胸口起伏地发了一会儿怔。夏司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妙,脸色也蓦地变了,皱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臣……”韩佑抬眸看向夏司言,一字一顿地说:“臣罪孽深重。” 夏司言脸色冷下来:“你想说什么?又要来不合礼数那一套吗?” 韩佑沉默不语,夏司言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朵边上说:“有时候朕真的想把你关起来,把你捆起来,折断你的筋骨,让你在这宫里跟朕一起做孤家寡人。” 小狗摇着尾巴,想让韩佑跟它一起玩儿,它搞不懂那个脾气很坏的新主人在对它的旧主人做什么,还一个劲儿地往韩佑腿上扑。夏司言骨子里的残暴又上来了,手里下了力气。韩佑看起来很难受,但还是一言不发,也不挣扎。 夏司言到底不舍得真的杀了他,最后一把将人推开,吼道:“你到底要什么?!” 小狗吓了一跳,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夹着尾巴躲到了书案下面。 夏司言随手拿起被撞翻的大瓷碗,扬手摔在地上,崩裂的碎瓷片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跳跃,小狗夹着尾巴跑得更远了。 第10章 纠正 韩佑被推得倒在一边,伏在御榻的扶手上咳嗽,咳得眼泪沾了满脸。他在朦胧中看到皇帝踩着满地碎片的地板走了出去,厚重的殿门打开,又重重关上。 殿内在暴风骤雨后突然安静下来,冯可探头探脑地在门口看了一眼,立即被里头的惨状吓住。赶紧小跑着上前,将韩佑扶起来,“韩侍郎,这……这是怎么了?” 韩佑喉咙很痛,说不出话来,只摇头,用袖子掩面,擦掉脸上咳出来的眼泪。 冯可看到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指印,联想到刚才皇帝走出门去的脸色,大概猜到他们发生了什么。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乱成一团的御榻,又给韩佑倒上一杯温茶,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地劝道:“哎,韩侍郎,您这是何苦呢?” 见韩佑不说话,他又道:“陛下还是个孩子,您何必跟他置气。这么多年了,您还不了解他啊?忍让一下就过去了。” 韩佑摇摇头,指了指喉咙表示自己现在没办法开口,请冯公公见谅,又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 -- 第13页 夏司言接过韩佑剥好的荔枝,仔细把核掏出来,又喂到韩佑嘴边。韩佑心里想着事情,放松了防备,下意识张开嘴巴接了。 果肉柔软细腻,跟夏司言手指的触感一样。但夏司言的手指是热的,在唇上留下一点了温度,让韩佑心惊肉跳。 夏司言嘴唇红红的,有一层湿润的水光,他看着韩佑,蛊惑地开口:“朕把高擎的首辅之位免了,让你来当,好不好?” 韩佑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被多汁的果肉呛得咳嗽,“不……陛下不可……” 夏司言笑起来,“哦,对,你还不是尚书,先提你当尚书,然后再入阁。” 韩佑平复下来,严肃地说:“陛下不可儿戏。” “你不想要吗?你们读书考试当官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韩佑无法违心地说自己不想要,但是又不能说自己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要。因为昭国的重臣说到底都是皇帝指定的,若他说自己不想受到皇帝的特殊偏爱,就多少有些矫情了。 可是得皇帝的恩宠不代表得人心,他不想当佞幸,或者说,他不想被人说成是佞幸。他想要的东西,必须靠自己去拿,必须水到渠成、名正言顺。 跟皇帝解释这些免不了又会惹皇帝生气,于是韩佑规规矩矩地回答:“臣资历尚浅,不敢妄图高位。” 夏司言笑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说:“虚伪。” 韩佑没有否认,继续拈起荔枝剥开,递给夏司言。夏司言接过去又喂回到他唇边,这一次他没有开口接了。 夏司言好看的眉毛皱起来,把冰凉的果肉贴在他唇上,命令道:“吃了。” 韩佑微微仰头避开,“陛下,这不合礼数。” 不知这句话怎么惹怒了夏司言,他脸色明显难看起来,又向前伸手,强硬地要把果肉挤进韩佑的唇里。韩佑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砸得砰砰地响,他实在躲不过去便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臣先告退了。” 说完就准备要走,他的躲避刺痛了夏司言,他越是想躲,夏司言就越是忿恨。眼见他要走,夏司言厉声道:“你敢!” 韩佑停住,双手交叠地站着,垂眼看着光亮的地板。夏司言把手里的果肉扔了,又拿了一颗没有剥开的荔枝,站起来举到韩佑唇边,说:“吃了。” 韩佑看了一眼小小的果子,那上面红红的、鱼鳞似的表皮粗糙带刺。他不知自己哪里又惹皇帝不开心了,叹口气说:“陛下,不要闹了。” 夏司言眼神冷了下来,命令道:“吃!朕给你什么你都得要!” 韩佑盯着夏司言发红的眼睛,觉得自己的眼眶也很酸很痛,最终让步道:“是,陛下。” 他张开嘴唇,咬在粗糙而干涩的外壳上,夏司言好像没有料到他真的会吃,忙缩回手,韩佑却已经将整个荔枝都吃进了嘴里。 “你是傻的吗?”夏司言伸手去掰他的嘴巴,“赶快吐出来!” 韩佑别开脸,把带壳的荔枝在口中咬碎,果肉的香甜和外壳的苦涩混在一起,令他难受地皱起眉。不知是粗糙的表皮割破了口腔内壁细嫩的皮肤,还是他自己不小心咬破了舌头,铁锈味也在嘴里蔓延开来。 “吐出来!”夏司言掰着他的下巴,像一头发怒的小兽,吼道:“你给我吐出来!” 韩佑只是躲,并不听皇帝的话。 夏司言发了狠,把韩佑按倒在御榻上。 夏司言已经长得比韩佑高一些了,韩佑并不是他的对手。被按倒的时候,韩佑的背脊重重地撞在御榻的矮桌上,盛荔枝的大碗被撞翻,冰块和荔枝滚落得满榻都是。 韩佑松了牙关,夏司言手指伸到他嘴里,把他咬烂的荔枝掏出来。有血迹沾在手指上,夏司言恼怒道:“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韩佑觉得嘴里很痛,好像有很多细小的口子,唇角也破了,他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很快又镇定下来,语气平静地说:“陛下,容臣先起来。” 夏司言气疯了,他最恨韩佑这个样子。刚才他已经看到了,他看到了韩佑眼睛里跟他一样挣扎的欲望,他看到韩佑有一瞬间的妥协。可是,那样的韩佑很快就不见了,很快又变回这个一本正经得几乎冷漠的吏部侍郎、文华殿侍讲。 他想把韩佑的外壳剥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跟荔枝一样柔软和甘甜。 这个念头死死地拽住他,把他一直往下拽,他什么都不想了,也不顾滚落的冰块融化、打湿了套着金色丝绸的软垫。 他一只腿抵在韩佑两腿中间,两只手把韩佑的双手牢牢地箍住,不顾后果地吻了上去。 第9章 深渊 韩佑的嘴里很凉,有荔枝的香味,还有一点苦涩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夏司言全部的身心都被这一点味道勾引了,只想狠狠地欺负他,夺取更多。 韩佑震惊了一瞬,随后便剧烈挣扎起来。他比夏司言大十几岁,却完全挣脱不开夏司言的挟制。 夏司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强吻,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渐渐掌握了技巧,吻得温柔又深情。韩佑不再抵抗,也毫不回应,紧闭着眼睛,睫毛在微微颤抖。夏司言看到他睫毛上挂着水珠,终于放开他,吻了吻他颤抖的睫毛,尝到了一点咸味。 夏司言的残暴跟他的坏脾气一样收放自如。现在把人欺负狠了,又担心韩佑生气,于是熟练地换上一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趴在韩佑胸口,安静地抱着韩佑的脖子。 -- 第18页 冯可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带着几个太监一起退下去了。 人都走了,留下殿内一片狼藉。 韩佑抱着烂醉如泥的夏司言坐在地上,看到他脸和眼睛都被酒气染得绯红,叹气道:“别闹了。” 夏司言很轻地嗯了一声,又温顺下来,似乎刚才的暴躁都是幻觉,他靠在韩佑身上,含糊地说:“你来了啊。” 韩佑调整了一下位置,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很轻易地哄好了夏司言的坏脾气,夏司言把头埋进韩佑的颈窝,小声地说:“先生,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韩佑再次叹息:“臣没有不管陛下。” 夏司言在他颈窝里拱了拱,埋头在他身上,声音闷闷地:“你答应过母后会护着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夏司言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贴着他的颈侧,酒气带着温度喷在他的皮肤上,很痒、很热。说出的话是质问,听起来却反而像在撒娇。 韩佑背挺得很直,像在参加朝会似的,郑重其事地说:“臣没有后悔,臣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 夏司言撑着坐起来,换了个姿势,双手搂着他的腰,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像要亲他,又好像只是醉得厉害。靠着他缓了一会儿神,又委委屈屈地控诉:“赴汤蹈火?可是你连我亲你一下你都不愿意。” 韩佑有些无奈,他想说这不是一回事,偏头却看到夏司言眼眶很红,好像快要哭出来。拒绝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儿,又咽回去,只好沉默不语。 这两天两夜的宿醉似乎现在才开始发作,夏司言觉得头疼得不行,他闭着眼睛,拿唇轻轻碰了一下韩佑的脸,“先生是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来气我?” 韩佑拿出解释的口吻说:“臣……” “好了,不要说了,”夏司言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好像生怕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可怕的话,凑到他耳边说:“我头很痛,让我抱一会儿。” 听到夏司言服软,韩佑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抚着他的背,劝道:“陛下回寝殿去休息吧。” 夏司言摇摇头,抱着他不放手,声音越来越低:“嗯……走不动了……你陪陪我,别走……” 这时候冯可双手捧着一个碗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躬身问韩佑:“给陛下喝点醒酒汤?”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皇帝察觉了,皇帝贴着韩佑的脸,头也不抬地说了声:“滚!” 冯可和韩佑对视一眼,韩佑朝他摇摇头,冯可又捧着碗出去了。 韩佑感觉到皇帝很放松,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放到了他身上,渐渐安静下来。韩佑抱着他,回想起皇后刚刚去世那会儿,十五岁的夏司言也是整日整夜不睡觉守在灵前。 那时候的夏司言比现在矮很多,才刚刚到韩佑的耳朵。韩佑带着夏司逸陪他跪着,有一天晚上他实在是坚持不住了,韩佑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悄悄睡一会儿。那天晚上韩佑左边抱着夏司逸、右边抱着夏司言,感觉自己真的像是在替皇后带孩子。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和夏司言会变成现在这种关系,皇后在天之灵,想必知道了一定会怪他吧。 又过了很久,韩佑听到他呼吸绵长,觉得他差不多该睡着了,于是想叫冯可进来把皇帝搬到寝殿去,却听到皇帝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清楚,便问:“陛下说什么?” 夏司言重复道:“我是谁?” 韩佑以为夏司言还在说醉话,回答道:“陛下是天下的君主。” “不是,”夏司言说,“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儿子,我就什么也不是。” “可陛下生来就是天子。” 夏司言又问:“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呢?” “是臣的君父。” “还有呢?” 韩佑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夏司言想听什么,但他还是说:“没有了,陛下。” 夏司言肩膀抽动起来,韩佑以为他在哭,他却大笑着放开韩佑,仰面躺在地板上。笑声在大而空旷的殿内回荡。 韩佑不明所以,看到夏司言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又听到他用一种冷静而清醒的语调说:“你们都是一样的,韩佑,你跟他们一样,虚伪、算计,都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但是你们甚至连真心都不愿意给我。” 夏司言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冷淡,眼睛里没有一点醉意,也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韩佑认识的夏司言,会撒娇,会发脾气,会哭,会假装委屈要人哄,唯独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种话。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夏司言,跟先帝如出一辙的城府心机,或许也有跟先帝一样的残忍暴戾。这个想法让韩佑背脊发凉,夏司言是朔帝的儿子,朔帝十四岁登基就肃清政敌、残杀手足,而韩佑却一直把十八岁的夏司言当孩子。 夏司言望着屋顶出神,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委屈求安慰的神情,韩佑却好像透过这个少年的躯壳看到了真正的君主。 第13章 红衣 韩佑也躺下来,和夏司言两人在大殿中央的地板上肩并肩躺着。宫殿很高,殿内灯火通明也照不亮那顶上幽深的地方。 安静了一会儿,韩佑说:“臣对陛下没有二心……也正是因为没有二心,所以才只能这样。” 夏司言没有回应,韩佑偏头看向他锋利的侧脸,接着说:“陛下说的臣都知道。其实……臣也一样……臣对陛下,也是一样的。” -- 第17页 韩三服侍韩佑睡下,又叫厨房煮了醒酒汤备着,怕韩佑半夜醒来头疼。刚安排妥当,就见门房火烧屁股似的来报,说宫里的冯公公来了。 韩三这几天正对宫里的人满肚子气,不满道:“大晚上的,大呼小叫干什么?来了就来了,就说我们先生病了,会传染,谁也不见!更不能进宫!没得给陛下传染了。” “不是,”门房苦着脸说,“冯公公已经跑进去了,拦都拦不住啊!” 韩三皱眉:“跑进哪里去了?” “往先生的卧房去了!” 韩三头都要气炸了,忙推开门房往庭院跑。 韩府不大,小巧精致的三进四合院,在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府邸中算是很简朴的。冯可进了门直奔正房,边跑边喊:“韩大人!韩大人!侍郎大人!” 韩佑正睡得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叫他,还以为是在做梦,接着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韩府规矩多,不会有人这样直接推门进来,所以韩佑也没有从里面锁门的习惯。冯可把门推得砰一声巨响,彻底把韩佑给惊醒了。 韩佑从床上坐起来,冷着脸要呵斥,却看清楚来人是冯可。冯可一路跑得急,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一头一脸的汗,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雍和从容。 韩佑有点被吓到,也忘了生气,问他:“怎么了?” 冯可扑到韩佑床前跪下,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哭哀哀地说:“韩大人,老奴求您进宫去劝劝陛下吧!再这样下去,陛下就要把自己给折腾死了啊!” 第12章 雏龙 韩佑被冯可带着急匆匆往宫里赶,路上听冯可说,前天上午他陪着皇帝在书房看了一会儿奏折,不知怎么的,陛下就掀了桌子,然后就把舞姬乐伎全部都叫到长乐宫里喝酒作乐。 “刚开始,老奴以为陛下只是一时兴起,想玩儿一玩儿。结果连着胡闹了两天两夜,”冯可苦着脸,迈着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的韩佑身侧,说得一双老眼饱含泪水,“陛下不吃不睡,连着两天就只喝酒。看那的样子,不像是在取乐,反而倒像是在自虐。” 韩佑心烦意乱,语气也没了一贯的从容,皱眉道:“你怎么不劝一劝呢?” 冯可委屈地说:“奴才劝啊,劝一次陛下发一次脾气!今儿晚上让御膳房熬了小米粥,奴才劝陛下多少吃一点,谁知道陛下一把将碗摔了,说什么‘他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么’奴才就想,陛下说的这个‘他’,多半就是侍郎大人您了,所以这才出宫来寻您。” 韩佑听冯可说话屡屡哽咽,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唯独没有算到夏司言会给他这样的反应。 此时丑时已过,宫里一片寂静。宫墙飞檐在夜色的背景上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黑影。宫道狭长,越发令人感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压抑,几欲窒息。 几个小内侍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拐过漆黑的巷道,临近了长乐宫,才看到点点灯光从房檐下透出来。 韩佑跟着冯可穿过宫门,远远听到西偏殿传来鼓乐之声,男男女女的笑声、闹声,似乎还有皇帝的声音夹杂其中。 踏进殿门,韩佑看到舞姬小满上身只穿了一个挂满金饰的肚兜,正端着犀角玉兰杯给皇帝喂酒。皇帝就着小满的手将酒喝了,顺势拉过小满在大殿中央跳舞。乐伎们立刻换上欢快的曲子,其余众人在旁喝酒唱歌,热闹非凡。 皇帝明显喝多了,脸色潮红,步履虚浮,跟着小满的舞步转得摇摇晃晃。乐曲节奏越来越快,皇帝丢开小满的手,脚下打了个绊子,直直往地上摔去。小满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被高高大大的皇帝拽着一起摔到地上,小满也摔在了皇帝的身上。 韩佑蹙眉,见旁边众人都喝得不少,竟还站在一旁起哄看热闹。 冯可喝了一声:“大胆!”便冲进去要将皇帝扶起来。 这么个醉鬼摔一下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龙体金贵,若是受了点伤,旁的人便难逃死罪。小满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手脚并用地去帮冯可,却被一把推开。冯可知道小满是高擎的人,若是皇帝有个什么闪失,账都要算在高擎头上。 烂醉的人往往重得很,冯可扶了几次竟然都没能成功。韩佑走过去,单膝跪地,双手穿过皇帝的腋窝,跟冯可合力将他架了起来。 夏司言好像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偏头看向来人,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 韩佑看着他迷蒙的眼睛说:“陛下您喝醉了。” 夏司言认出人来,脸色蓦地变了,厉声道:“关你什么事?你滚出宫去!” 刚才还言笑晏晏跟众人取乐的皇帝突然变了脸,周围人顿时安静下来,乐伎们也停止弹奏,各自面面相觑。冯可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小满便领着舞姬乐伎很快退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韩佑说:“陛下别喝了,去休息吧。” 夏司言猛地推他,吼道:“你给我滚!你的奏折朕准了,你滚出去!朕不想再看到你!” 韩佑不放手,两个人拉扯间再一次摔到地上,不过这一次是夏司言摔在了韩佑身上。韩佑顾不得自己伤还未痊愈的后背,双手稳稳地护着夏司言,不让他摔疼。 冯可拉了这个又拉那个,折腾出一身的汗,后头进来的几个小太监也跑过来帮忙。韩佑对冯可摇摇头说:“你们都出去吧,我劝劝陛下。” -- 第16页 写完之后他不也敢多看,立刻就让韩三送到通政司,走正式题本的流程报呈给陛下。 韩佑:我只想做CEO,老板却想和我谈恋爱。 第11章 病休 韩佑告了三天病假在家里休息,对外说是染了风寒,会传人,谁来都不见。 到了第三天的下午,他在书房中写字,韩三来问他:“先生,之前订了今天晚上在醉东风的包间,要退了吗?” 韩佑搁下笔,欣赏了一会儿自己写的瘦金体,觉得怎么写都不如夏司言写得好,走了一下神,但马上又把思绪拉回来,道:“不退,我请的是周奎,要去见一下。” 周奎是兵部尚书,和吴闻茨关系匪浅。韩佑通过老师认识了他,两人意趣相投,便结成忘年交,私底下也会经常见面喝酒。 前几日韩佑请周奎用兵部的特殊通道,派人火速赶往甘州,要在张自良等人销毁证据之前将他们拿下。算着日子,派的人应该已经到甘州了,再过个两三天就会从甘州传回消息,他们需要商量一下之后的战术。 脖子上的红印已经消下去很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周奎不是普通人,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出门前,韩佑穿了一件领口有点高的衣服,勉强能盖住脖子,若是周奎问起,也可以找借口糊弄过去。 低调地了出门,韩三安排一顶女轿将韩佑送到醉东风。他到得早,酒楼里人还不多,没想到周奎到得更早,已经坐在包间里头等他了。 周奎见他来了,忙站起身把他拉进来,伸出脑袋四下看看,才谨慎地关上了门。 “景略,”周奎露出焦急的表情,劈头就问:“你跟陛下是怎么回事?” 韩佑吃了一惊,心头升起一股紧张直逼嗓子眼。他第一反应是那天他和夏司言做的事情被人看到了。 宫里有朝中的眼线并不奇怪,宫中发生的事情传到朝堂是常有的事。他心里砰砰跳着,脑子里飞快思索应对之辞,面上却很好地保持了波澜不惊,语气从容地说:“我跟陛下?什么怎么回事?” 周奎小声说:“是通政司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你主动请辞,不再做皇帝的侍讲了?” 原来是这件事。 韩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是,是我递的折子。 ” 周奎脸色凝重,皱纹看起来越加深了:“为什么啊?” 韩佑笑道:“通政司不是都看到了吗?消息都传出来了,没传我请辞的原因?” 周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眼神像是要看穿他的故作镇定,韩佑下意识地微微颔首,想隐藏脖子上的痕迹。但周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脖子,半晌之后开口道:“真的是那个原因吗?” 韩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周奎的杯子满上,知道那个理由搪塞得了别人,但搪塞不过周奎和老师,这多半是老师让周奎来问的。 “其实……”韩佑叹气道:“其实我老早就想辞掉侍讲的差事了。一来,这么多年我肚子里的货该倒都倒完了,确实教不了陛下什么了;二来,宫中朝中俱是一体,都是为陛下分忧,我在朝中能为陛下做更多事情。” 周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这里就你跟我两个人,你就别说这些虚的了。陛下脾气不好,做事随意、难伺候,这些我们都知道,可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何必这个时候辞呢?怎么着也得入了阁再说嘛!” 韩佑无法跟他解释自己矛盾的心情,只说:“在朝中为陛下做事也是一样的。” “哎,”周奎叹气,“你这件事还是太欠考虑了。” 话说到这里,正好店里的伙计敲门进来送酒菜。两壶酒、几样精致的小菜摆上桌,韩佑等到伙计出去了之后,又说:“反正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还是先喝酒吧。” 周奎略作思忖,对他说道:“不过,我听说折子递进宫里之后,陛下那边一直没动静,也没发给内阁。” 韩佑倒酒的手顿了一下,“迟早会有动静的,这件事内阁也早有安排,只是之前陛下一直不同意。” 周奎叹一口气说:“陛下这样依赖你,本是你的大好机会,你却如此草率地放弃了,可惜、可惜!” 韩佑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道:“甘州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派的人恐怕才刚到,这会儿还没有邸报传回来,且耐心等吧。” “我总觉得这个事情不会那么顺利,”韩佑给他倒酒,“高擎那边这几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很奇怪。” “嗯,能瞒报这么多年的粮荒,可见甘州地方上早已是铁板一块,官官相护,我们在京中根本看不到真相。要不是镇西将军因为军粮的事情偶然间发现了端倪,恐怕现在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镇西将军的邸报还没送进京,高擎就主动要求撤换甘州巡抚,说他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我是不信的。” 韩佑端起杯子跟他碰了碰,“若是能顺利抓回张自良,我相信胡其敏就会毫不犹豫地转换阵营到我们这边,后头的审问交给他就好了,刑部尚书胡大人手段卓绝,定能问出我们想问的话。” 推杯换盏中,又商议了些公事、聊了些京中官员的八卦,到了亥时,周府和韩府的轿子分别来接,于是两人告别,各自乘轿离开。 韩佑有些喝多了,回家以后觉得头晕,洗了个澡早早地睡了。 -- 第21页 韩佑想起张裕筹那天说的开心肆意自由自在,垂眸道:“为了女儿,做父亲的自然是倾尽全力。” 夏司言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扯掉韩佑的发带。韩佑不太会束发,平时都是韩三帮他的,今日在宫里,他不好意思让宫女帮他梳头,就自己随便束了一个,连网巾也没戴,轻轻一扯就掉了。 发丝垂下来落到红衣上面,看起来跟那日夏司言画的“皇后人选”更像了。 韩佑停下来,把头发往后拢了拢,看了一眼皇帝拿在手里的发带,不作声了。 夏司言把他的发丝拿在手里把玩,压低了嗓子问:“先生想要一个女儿吗?” 韩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抬眼看他满是戏谑的眼睛,“陛下想说什么?” 夏司言贴着他的脸,让他看向镜子,用撒娇的口吻说:“你看,如果先生有女儿,就长这样。” 韩佑笑了一下,“陛下是故意的吧?” “什么?” “这身衣服,”韩佑说,“刚穿上的时候臣就知道了,这宫里恐怕没有臣这个身材的女人。” “那先生喜欢吗?” “谢陛下恩赐,”韩佑语气温和平缓,就像在谈论公务,“不过臣更想要自己的衣服。” “不行。”夏司言把韩佑拉到镜子面前,自己站在他后面,用手指给他梳头发。一缕一缕的发丝在指缝里流淌,夏司言跟他交颈相闻,露出半真半假的哀伤,“先生的折子今早已经交给内阁了,不光是侍讲,吏部侍郎先生也不用做了。” 韩佑顿时愣住,如遭雷劈。他没想到皇帝会直接撤掉他的职,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夏司言从镜子里看到了他惊愕的表情,淡然道:“以后先生就留在宫里陪朕吧。” 韩佑过于震惊,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是什么意思?” 夏司言轻吻他贴着侧脸的发丝,“高擎会帮我们安排的,先生不用担心。” 韩佑跟不上了,“安排……什么?” 夏司言恶劣地笑起来:“吏部侍郎韩佑的妹妹啊,要给朕做皇后了。” 韩佑睁大眼睛看了镜子里的皇帝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夏司言想做什么,极度震惊和愤怒之下,声音竟然出奇的平静,“陛下竟让高擎做这种荒唐事?” “那先生要朕怎么办?”夏司言委委屈屈地说:“你出了这宫,朕就抓不到你了,今天要休病假,明天要请辞,万一你把自己也举荐到哪个天远地远的地方去做巡抚,朕要怎么办?” 韩佑一直觉得夏司言是昭国立国以来最不乱来的皇帝,比起景帝的穷奢极欲、朔帝的残暴狠毒,暄帝是最勤俭恭良的。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和坏脾气,他几乎是照着教科书长的君王。 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又能坏到那里去?韩佑满心以为只要夏司言亲政,那些小毛病自然会迎刃而解,他们君臣相辅,先清正朝堂,再励精图治、推行改革,韩佑的政治主张都能在暄帝在位时得到实施。 没想到乖顺了十年的小皇帝,迎头给了他一个暴击。 “高擎不可信任!”韩佑没功夫跟夏司言说他那个子虚乌有的妹妹,也没心情辩论男扮女装嫁给皇帝做皇后到底可不可行,只抓住这个重点,急道:“甘州事发,高党岌岌可危!陛下现在正是从高擎手中拿回权力的时候,怎么可以给高擎这么大一个把柄?陛下你疯了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嘶吼。 夏司言一反常态地平静,“甘州的事,没有证据,并不一定能扳倒高擎,你自己说的。” 韩佑气急,表情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狰狞,“我们已经派人去甘州拿张自良了,只要抓到张自良,陛下还怕没有证据吗?!” 夏司言把韩佑的发丝绕在手指上打圈,放到鼻尖下嗅,轻描淡写地说:“张自良已经死了。” “什么?”韩佑再一次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夏司言摸了摸他煞白的脸,怜惜道:“镇西将军的邸报到京城的时候。” “怎么会?”韩佑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不可能!” 镇西将军的邸报,送进京城的第一时间就交到了吴闻茨手上,走的是兵部密报的线,京中不可能有人知道,除非……除非…… 韩佑有如五雷轰顶,震得他摇摇欲坠,“是陛下……” 夏司言笑了,眼睛里满是柔情,“镇西将军是我的姨父,为何你们觉得他不会先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呢?” “所以陛下早就知道了。”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夏司言把韩佑搂进怀里,脸贴着他的脸,跟他耳鬓厮磨:“两年前户部清查地方税务,有个税务官死在甘州,先生还记得吗?” 韩佑当然记得,京城派去的税务官死在甘州,户部不依不饶要彻查到底,事情是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夏司言压下来的。 所以在那个时候,夏司言已经在布局了吗? 不,应当是在那之前。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假装不谙世事、软弱好欺,假装屈服于高擎的强势,暗中给高擎的人提供方便,包庇、遮掩,让高擎及其门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大肆贪腐,让甘州成为高党的聚宝盆! 甘州是夏司言诱捕高擎铺下的大网,只等到先帝遗诏约定的十八岁期满,若是高擎不肯让权,便可以一举将高党尽数歼灭! -- 第20页 夏司言不喜欢用香,寝殿中没有点香的习惯,韩佑能闻到空气中有一种很特别的、只属于夏司言的味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只有最亲密的时候可以闻到。 韩佑想起头天晚上皇帝睡着之前在他唇上轻轻落下的那个吻,好像那滚烫的触感还留在他的唇上,令他感到心悸和不安。 也不知那宫女究竟有没有去帮他办,韩佑等了半个时辰也没人来给他回话。他披上那件红色的外袍,准备自己去找冯可,或者让冯可给他安排个马车回府换衣裳。 出了寝殿顺着游廊往外走,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将阳光切割成曼妙的光束,零零落落地打在身上。四周静悄悄的,能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韩佑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弯就看到冯可和几个内侍拥着皇帝正朝这边来。 今天夏司言穿着正式的朝服,很英挺、很年轻。韩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穿这身衣服,从前都是他看着这样的夏司言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陌生而遥不可及。 夏司言看到韩佑,很开心地笑起来,快步走过来,先是打量了一番韩佑的穿着,然后拉着韩佑的手往回走,撒娇般地说:“朕要去换衣服,先生陪我。” 韩佑穿了一身女装正浑身不自在,没想他会这么快回来,他和冯可却好像觉得很正常似的,没有多问一句。 “陛下,”韩佑拉着他停下来,无奈地说:“臣也要回家更衣了,今日要去吏部上值。” “都中午了,在宫里用过膳再说。” “可是……” 夏司言牵着他的手,很高兴的样子,“没关系,朕让他们下午把公文给你送进宫来。” 韩佑想起他那封奏折被皇帝扣下来了,还没有通过内阁票拟、没有批红,那他就还是侍讲。夏司言想把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他的折子已经过了通政司,消息也传出去了,他的身份这样敏感,若是皇帝把他的折子留中不发,恐怕会遭人非议,说他们君臣闹别扭,把朝政大事当儿戏。 韩佑皱眉道:“陛下,这样恐怕不太妥当。” 夏司言冷着脸,微微抬起下巴,不容置疑道:“朕已经决定了。” 韩佑看着他凌厉的神色愣了一下,长篇大论的劝诫就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夏司言见他默认了,又高兴起来,牵起他的手说:“走吧。” 面色和言语是柔情的,手上的力道却重得吓人,韩佑几乎是被他强迫拖拽着在往回走。宽大的红色袖口盖住夏司言用力得关节发白的手指,韩佑从他的力道里察觉,看来皇帝并不是想要轻巧地揭过那件事。 第14章 棋子 青色缎绣龙纹常服已经挂在寝殿的衣架上,夏司言张开双臂站到落地大铜镜面前。冯可跪在地上,从下往上地解他朝服上复杂的盘扣。 夏司言心情很好,他面对着镜子,眼眸却一直落在韩佑身上。红色衬韩佑,这身衣服是他画了图让尚衣监按照御用规格做的。 韩佑每次来见他都穿官服,严肃端正、不露破绽,早就想给他扒掉了。 日光正盛,透过窗户投下朦胧的光线,照在韩佑略显苍白的侧脸上。韩佑的侧脸很好看,不似正面看去那样冷淡疏离。嘴唇微微上翘,勾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只要不说话,这唇还是可爱的。 夏司言的目光在那双唇上停留了一会儿,喉结微动,对冯可说:“好了,你们出去。” 冯可把朝服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又从架子上取下常服披上皇帝的肩膀,恭敬道:“是。”领着小太监一起出去了。 夏司言把手穿进袖子,照着镜子系领口处的盘扣,从镜子里看到韩佑也在看他,笑了笑,“这扣子好难系,先生帮我。” 韩佑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顺从他,听话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扣。 夏司言偏着头,垂下眼帘看韩佑专注的样子。那微微翘起的嘴唇又换了一种形状,紧紧闭着,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韩佑的唇色很浅,只有在被夏司言吻过以后才会变成那种如同成熟樱桃一般的红。 韩佑体温比常人偏低,手指在夏天也是凉的,扣衣服的时候会偶尔碰到夏司言的下巴,紧接着又会非常谨慎地缩回去。 夏司言故意拿下巴去蹭他的手,韩佑抬眸瞥了一眼皇帝,眼里泄露出一点紧张。 “先生在怕朕么?”夏司言故作无辜。 “没有。”语调平稳,耳廓却浮起红潮,韩佑察觉自己的心虚,不动声色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夏司言欣赏了一会儿他的窘迫,暂且放过,偏头看向镜子,岔开话题道:“今天上朝的时候朕听到一件趣事。” 韩佑也向镜子里看了一眼,跟他四目相对片刻,镇定下来,问:“什么事?” “听说你老师想让张裕筹的女儿给他儿子当续弦,可是吏部又举荐张裕筹去甘州做巡抚,张裕筹要把女儿带走,你老师正发愁呢。” 韩佑笑了一下,老实承认道:“陛下知道了。” “朕还以为你会站在你老师那边。” “吴世杰……”韩佑叹气,“吴世杰并非良配,张裕筹爱女如命,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跳那个火坑。正好甘州也缺一个有能力的巡抚,臣就举荐他去了。” “甘州那么远,张裕筹也舍得。” -- 第19页 夏司言眨了眨眼睛,涣散的目光聚拢了,也转过头来看向韩佑,有些迟钝地问:“你说的一样,是指什么?” 韩佑脸上带着轻浅的笑意,目光温和,柔声道 :“一样的,我也喜欢你。” 这是韩佑第一次没有对夏司言使用敬语。 夏司言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撑起来,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问他:“真的吗?” “是真的。” 夏司言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展开,就听到韩佑又说:“可是发乎情止乎礼,陛下,臣也只能到喜欢这里了。” 嘴唇刚刚拉开一个愉悦的弧度,就凝固了,夏司言收敛起笑意,眼神也变得冷酷,咬牙切齿地问:“发乎情?止乎礼?” 他俯下身来,在韩佑身上投下一个危险的阴影,鼻尖相抵,气息交错。克制了想要咆哮的冲动,他哑着嗓子问:“你可以止乎礼吗?你敢试试吗?” 韩佑下意识偏头望向窗外,夏司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只能看着自己,在他耳边喷着酒气说:“他们都走了,外头没人,先生。” 夏司言身上的酒气很重,体温也高得不正常,看向韩佑的目光却十分清澈。韩佑分不清楚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的。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捉住韩佑的手,把干燥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唇上。 韩佑想收回手,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夏司言下了力气,把他抓得很痛,但又只是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掌心,那神情近乎虔诚。韩佑感觉到掌心很烫,滚烫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胸腔,又从胸腔传遍四肢百骸。 有个声音在说,你看,你抵抗不了的,韩景略,算了吧。 放弃吧。 沦陷吧。 他颤抖着,轻轻地叫了一声:“陛下。” 夏司言把他的手拿下来,跟他十指相扣,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亲了亲他的唇,然后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身上的人皮肤滚烫,像是要灼穿他的身体,但过了很久,韩佑也没有等到下一个动作。 夏司言已经睡着了。 韩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抱住夏司言,轻轻把他侧过来放在地上。夏司言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放手,好像睡梦中都在害怕他逃跑。韩佑不想把人弄醒了,只好把自己的手臂给他当枕头,让他就这么抓着自己睡。 夏司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这时才终于安心睡去。他抱着韩佑的腰,半个身子都压在韩佑身上。韩佑被他压得手臂发麻,想换一个姿势,稍微一动却被抱得更紧。 连睡着了都还是这样任性强势。韩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他是我的君王,也是我带大的孩子。 第二日上午,韩佑是在床上醒来的。他睁开眼睛看见明黄色的暗龙纹床帐,懵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身旁的位置也有睡过人的痕迹,但那人现在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体温。 这是皇帝的寝殿。 韩佑坐起身,盖在身上的丝绸薄被滑落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外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掉了。 阳光透过蒙白的窗户照进来,让屋子里很亮,看这个日头应当已经不早了。 头有点痛,昨天夜里折腾得太晚了,他睡得沉,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搬到床上的。 这时他听到一阵很轻的铃铛声由远及近,然后一条白色的小狗就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熟稔又亲昵地跳到他的身上。 看它跳床跳得这么熟练,就知道它平时肯定没少往陛下的床上跑。 韩佑揉了揉他的肚皮,见他长得越发健壮,毛色光滑,想必是在这长乐宫过得很好了。 窗外传来一个小宫女的声音:“哎呀,雪球跑到陛下的寝殿里去了!”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宫女说:“赶快去抓出来,韩大人在里面呢,别把韩大人吵醒了,陛下交代了的……” 接着她们说话的声音变小了,韩佑听不清。他笑着把小狗抱起来举高,“雪球?谁给你取的名字?” 小狗叫了两声,门外的宫女静了,接着门被敲响,韩佑听到年纪大一些的宫女小声道:“侍郎大人?” 韩佑朗声回答:“进来吧,我起了。” 门外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四个宫女各自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安静而迅速地服侍韩佑洗漱更衣。 韩佑抖开托盘上的外袍,是一件丝质的红色对襟大袖衫,很明显是女性的款式。他皱眉问那宫女:“这不是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 宫女答:“大人的衣服昨个儿弄脏了,已经送去浆洗了,得晚一点才能拿到。” 韩佑不疑有他,温和地说:“姑娘可能弄错了,这是女子的衣服,若是宫里没有合适的,还请姑娘给冯公公说一声,让我府上的韩三送一套进来。” 那宫女跟旁边的宫女交换了个眼神,福了福身,说:“是。” 之后又有内侍送了早点进来,韩佑没见到平时熟悉的人,也没见到冯公公,于是一个人随便用了点早膳。 这天是六月二十九,是上朝的日子,想必这时候夏司言已经去皇极殿了。而韩佑之前请了三天病休,这是第四天,吏部衙门的公务恐怕已经堆成山了,他今天无论如何得过去一趟。 跟雪球玩儿了一会儿,雪球不耐烦一直在房里,自己跑出去了。韩三还没有把衣服送来,他又不能真的穿女人的衣服出宫去,只得坐在房中等。 -- 第24页 韩佑如何不受打击,原来夏司言说什么韩侍郎的妹妹要进宫当皇后那些话,都是骗他的。 这封折子很显然在下午之前就贴好了票拟,夏司言却骗他说高擎会安排……这样恶劣荒谬的说辞,他居然也信了! 是了,这是他曾经教过夏司言的,要击穿一个人,就要从他最在意的地方下手。夏司言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所以一击即中。 说那些话的时候,夏司言是什么心情呢?看到自己那样的表现,夏司言是否在心里嘲讽? 韩佑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膝盖,抓得指尖发麻。他一直把夏司言当做单纯柔软又粘人的小孩子,如今关系倒错,他这个白白活到三十岁的人,原来才是最傻最幼稚最不堪的一个。 马车摇晃,韩佑坐在里面身心也跟着摇晃、颠倒,长久以来给自己构造的垒砌,随着马车的晃动而寸寸垮塌。 冯可看到他这个样子,觉得大概应该替皇上说两句好话,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在冯可的理解里,得到皇帝的宠爱和信任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他自己是没根儿的人,但他觉得一个健全的男人被弄一弄后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文官在意名声,只要他不说出去,谁又能知道呢?更何况官场上的腌臜事还少吗?真到了那个人上人的位置,即使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谁敢说一个难听的字么?他实在不理解韩佑为什么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一路安静,临了快到纱帽街的时候,冯可终于斟酌着开口,“高首辅把批红权都还给陛下了,这下子陛下要操劳了。” 韩佑没什么反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说:“根据先帝遗诏,陛下年满十八即亲政,批红权早就该还给陛下了。” 冯可笑着点点头:“这么多年有高擎在侧虎视眈眈,陛下日子也不好过,还好有韩大人您陪着,总算是熬出头了。” 韩佑勉强笑了一下,垂眸不答。 冯可见他实在不想交谈,便也住了口,一路把韩佑送到府上,交给韩三,看他不怎么利索地走进了院子。 韩侍郎又休了两天病假,期间周奎来见过他一次,韩佑把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周奎。 周奎大为震惊,“这么说……我们都被陛下给耍了?” 此时的韩佑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坐在茶案后头给两人沏茶,点汤、分乳、续水、温杯,动作行云流水,青花葵口的茶盏盛上橙红茶汤,室内立即飘起了袅袅茶香。 韩佑比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先品茶。 周奎拿起茶盏送到鼻尖下闻了闻,然后小呷一口,赞道:“好茶。” 韩佑慢条斯理地饮完一杯,才道:“张自良已死,高擎是暂时动不了的了。陛下有意留高擎在朝中制衡局势,对我们来说也不一定是坏事。只不过老师想要首辅的位置,还得再等等了。” “这事儿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死个张自良也太便宜了。” “自然不会如此潦草,后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地方上的官员要好好清理一下,不止甘州,最好在整个昭国搞一次大清查,朝中也得趁势拉几个大人物下马。” 周奎挑了挑眉,“朝中的大人物?” 韩佑提起茶壶给他续茶,道:“比如户部尚书。” 周奎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动作这么大,上面那位会同意吗?” “只要理由充分,陛下那里……”韩佑顿了顿,“陛下那里,我去想办法。” 周奎点点头,端了杯子在手上,“高擎虽然还占着首辅的位置,但内阁现在已经失去了最高决策权,他的位置还能坐多久,一切还凭陛下的意思。” 说到这里,周奎笑了起来,双手举杯朝韩佑敬道:“景略,恭喜了。” 韩佑也双手举杯和他碰了碰,两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各自心照不宣。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把什么都赌进去了,自然没有弃局离场的道理。黑的也好白的也好,反正都搅烂了、打碎了。扯掉自尊做了皇帝的宠臣,就试试看能走多远吧。 依然臭表脸地求评论求海星~~~ 第17章 新局 随着张自良的死讯传回京城,甘州谎报粮荒的事情也大白于天下,朝堂震动。 而正好在这事儿发生的两天前,高擎悄无声息地告了病,深居府中休养,拒不见客。很多人便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一时间京中风云四起。 这天韩佑下了衙,跟周奎、詹宇一起去吴府拜访老师。 高擎告病后,吴闻茨的病也就好了起来,他亲自吩咐下人在府中的花园里摆了筵席招待韩佑三人,吴世杰也陪坐在一旁。 “陛下这一手实在令人佩服,”吴闻茨入座后一直没动筷子,但是气色看起来不错,话也多了起来,“隐忍这么多年,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我看哪,咱们这位小皇帝,恐怕要胜过他的爷爷和父亲了。” 詹宇附和道:“对,真是没想到。原来还以为咱们陛下一直被高擎压着,结果,是高擎被陛下拿得死死的。” 周奎点了点桌子,笑着说:“景略那天来跟我商量,说要抢在前头把张自良抓回京城审问,我们的人才到甘州,景略就从陛下那里得到消息,说张自良已经畏罪自杀了。” 詹宇还是刚知道这个细节,便挑眉对韩佑说:“陛下连这个底都透给你了,看来你入阁指日可待啊。” -- 第23页 皇帝听清楚了,轻笑起来,“给我什么?” 韩佑转身抱住皇帝的脖子,把脸埋在皇帝颈窝里,痛哭道:“给你一切……交换……交换自由……” 皇帝还不满意,问他:“这一切包括你的心吗?” 韩佑胡乱点头,哭道:“嗯。” “那……”皇帝偏头在他耳边用气音说:“礼义廉耻怎么办?” 交易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一败涂地了,这些年拼命维护的形象垮得彻底,韩佑已经没有礼义廉耻了。 他不说话,皇帝懂了他的意思,把他从颈窝里捞出来,双手捧着他的脸,逼迫他和自己对视:“记住了,韩景略,从今天开始,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韩佑仍不说话,皇帝细细欣赏他哭得泛红的眼睛和鼻尖,脸上泪痕交错,嘴唇也红成了皇帝最喜欢的颜色。韩佑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在不停地顺着脸颊滑落,比任何时候都美得让人惊心,夏司言爱死了他这个样子。 “先生,”夏司言捧起他的脸吻他的泪,又用那种撒娇的语调说:“朕现在好想要你。” 啊,又是短小的一章,下一更一定粗长。 求求求海星~~~求评论~~ 第16章 重塑 韩佑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羚羊。皱起的眉头也泛着红,眼睛里面像是有碎琉璃的光。 端正方直的韩侍郎从未有过这种样子,卑微中带着乞怜,等待他的君王临幸于他。 夏司言看向他的眼神明明是柔情的,却让他感到恐惧,有某种面目狰狞的东西就藏在皇帝黑而长的眉梢里。韩佑觉得这一切非常荒谬,讽刺又沉重地压着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曾经让他动摇、让他心痒、让他生出七情六欲的东西,正在蚕食他、侵略他。 夏司言撩开他的头发,拇指轻轻抚摸他的侧脸,指尖滚烫。那滚烫像暗火蔓延,烧掉了韩佑的自尊,烧掉了韩佑的信仰。夏司言轻易洞穿了他的真相,带着滚烫的暗火,张口咬在了他长而易折的脖子上。 韩佑偏过头,凹出一个更加脆弱的弧度。前几日被掐红的印子还留着最后一点痕迹,仿佛在控诉夏司言的暴行,夏司言吻在那上面,轻易地将暴行矫饰成了怜爱。 韩佑闭上眼睛,交出他最后的筹码。 他又倒进了明黄色的暗龙纹床帐里,揉皱了水一样光滑的丝绸薄被。 照进窗户的阳光变换角度,正好在韩佑细腻的肌肤上落下忽明忽暗的光斑。夏司言固执地给他披上那件红色的外袍,把他的身体包装成一个盛大的礼物。 青色锻绣龙纹常服和宽大的红色外衣被按到一处,在摩擦中交融出另一种色彩。 夏司言跟他十指紧扣,汗水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韩佑的脸上,和韩佑的眼泪混在一起,濡湿了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发丝。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再次从这张床上醒来已是暮色四合,韩佑觉得浑身发软,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一身都汗涔涔的,丝绸薄被也黏黏地贴在身上。早上醒来时那个没人的位置,现在仍空着,韩佑看一眼都觉得刺痛。 听到他起床的动静,早已候在一旁的冯可从寝殿的角落里走上来,垂首恭敬道:“韩大人,您醒了。热水给您备好了,请沐浴吧。” 韩佑吓了一跳,虽然知道皇帝睡觉的时候有太监候在一旁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堪的情事,而冯可已然是知情人之一,这个认知让他感觉自己被赤身裸体地围观了。 拉起薄被勉强盖住身上斑驳的痕迹,韩佑低声说:“不用了,我要我自己的衣服。” 冯可没有抬头看他,沉默地转身去取衣物。片刻后,冯可双手捧着浆洗干净、叠放整齐的衣物送到床边上来。韩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冯可便很体贴地退出去了。 那中衣不是自己的,质感和颜色跟夏司言身上穿的一样。韩佑把内里的衣服放到一边,只穿了自己的朝服。 他很想洗个澡,但是他不想在这里。 冯可自是宫中的人精,见韩佑刚起床的神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去书房禀报了正在看折子的皇帝,然后安排马车将韩佑送回府。 这次是冯可亲自去送的。路上,冯可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递给韩佑,道:“韩大人,刚才老奴去禀报陛下的时候,陛下说把这个拿给您看一下。” 韩佑接过来,是他病休时写的,让韩三送到通政司、请求辞掉侍讲的那封折子。 折子已经贴了内阁的票拟,是高擎的笔迹,说同意韩佑的请求,同时给皇帝推荐了三个大学士请皇帝挑选。皇帝用红笔花了圈,说以后就遵照祖制开经筵,不再单独让侍讲进宫讲学。 内容不多,韩佑扫一眼就看完了。 他把折子还给冯可,“多谢冯公公。” 冯可将折子仔细收好,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韩佑,想劝韩佑看开点,又觉得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像是皇帝派来游说的。而实际上他刚才去禀报皇帝的时候,皇帝只是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丢了这封折子给他,让他拿给韩佑看一看。 他没有打开折子看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但是他看到韩佑看完之后,面色比刚才更苍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 第22页 韩佑被皇帝抱在怀里,明明贴在一起的是温暖炽热的身体,却让韩佑觉出了数九寒天的冰冷。 京中这盘棋,唯一的棋手是皇帝,而他们都是棋子。 第15章 猎物 韩佑感到一阵眩晕,闭了闭眼才勉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陛下布的好棋。” 夏司言从后面抱紧了怀里的人,用鼻尖描摹他脆弱的侧脸,说:“这都是先生教我的。” 韩佑惨笑,“那陛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感觉到皇帝在用牙齿咬他的耳垂,韩佑干脆放弃似的仰面靠在皇帝身上,全副身心都放弃了挣扎,闭着眼睛说:“所以在高擎逼陛下立后的那一天……陛下就开始准备收网了。既然如此,当天陛下何必还要在宫中发脾气给臣看呢?” 他仰起头的时候,光洁白皙的脖颈就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夏司言的唇边,像一种许可。 夏司言鼻尖轻触那泛着潮红的肌肤,闻到他身上有很浅很浅的浴药香味。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狠狠地咬上去,夏司言哑着嗓子说:“先生冤枉我了,朕明明是发脾气给高擎看的。不过,先生居然也支持我立后,可真是让我难过了好久。我那么喜欢先生,怎么会立别人呢?” 韩佑觉得那个时候处心积虑为皇帝谋划的自己就像个傻子,“陛下利用我散布消息,分散京中官员的注意力,而陛下真正要下手的地方是甘州……我曾自认为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但却毫无所觉。” 夏司言抬手抚摸他凸起如满弓的喉结,感受他在指尖的颤动,轻声哄道:“现在先生还是我最信任的人。” 韩佑被他摸得有些痒,不自觉地把头扬得更高些,露出隐藏在领口里的颈部线条,“高擎……陛下这一步棋,会保高擎的对吧?” 夏司言笑了一下,“高首辅雄才大略,放在朝中,可比放在诏狱里有用多了。” 韩佑点点头,“是了,陛下要用高擎制衡京中局势。不过高擎这个人老奸巨猾、手段狠辣,陛下要用这样的人,还得小心谨慎。” “一个人的缺点,只要能为我所用,在我这里就变成了优点,这不是先生教我的吗?” 韩佑想起他说这话那天,他还觉得小皇帝没有心机城府,很让人放心不下,现在只觉得无比讽刺,他睁开眼睛,垂眸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陛下的了。” 夏司言看向镜子,韩佑垂着脸笼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脸和脖颈的皮肤如瓷器般反着柔和的光。夏司言想起自己亲手烧出的斛州温窑,此时的韩佑也是那样昂贵又脆弱,让人很想把他打碎。身上的大红色衣袍已经弄皱了,一边肩膀垮下去,露出的白色中衣提醒他们昨夜曾经相拥而眠。夏司言盯着镜子里交缠的人影,抬手掐住韩佑的下巴,道:“胡说,还有一件事,先生还没有教会我。” 说完他掰过韩佑的脸,吻了上去。 夏司言手臂收紧,把韩佑箍在怀中,韩佑挣脱不开,下巴也被钳制着,被迫跟他深而狠地吻在一处。 韩佑心里的动摇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对夏司言深深的恐惧。 夏司言闭眼吻了一会儿,韩佑的毫无回应让他觉得无趣,于是睁开眼睛,额头抵着韩佑的额头问:“先生不是说喜欢我么?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呢?” 韩佑垂眸不说话,夏司言又亲了亲他发红的眼睛,“先生不要怕,我让人给小雪球装了铃铛,这次它的脚步声不会吓到你了。” 韩佑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愤怒让他看起来很可怜,他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儿,眼睛里浮起雾气:“陛下既然知道,又何必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 夏司言收敛了温和的笑意,一字一顿地问:“羞辱你?” 此时的夏司言就像隐藏在暗处观察猎物的狮子,全身的气息都充满了威胁,只要猎物出现一点漏洞,马上就会扑上去咬断猎物的脖子。 而韩佑就是一头漏洞百出的羚羊,他早就被发现了、被看穿了,而他还毫无所觉。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浑身赤裸着被围观、被印证,被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在高擎的安排下成为皇帝的娈宠,那么十几年的努力就将全部付诸东流,对韩佑来说,这跟现在就死也没有任何区别,他咬牙道:“臣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不是被养在深宫中做一只金丝雀!” 夏司言忽然笑了,捏着他的下巴,用鼻尖蹭他的鼻尖,亲昵地说:“那先生为的是什么呢?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说出口。” 韩佑胸口猛烈起伏,从皇帝的笑意中看到了破绽,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张了张嘴,二十多年来受到的教育让他知道这个话是多么下贱、多么可耻!但是他没有别的出路了。 皇帝就是他的天,天要塌了,谁他妈还管死得好不好看?! “我……”他想说话,可是喉咙里好像堵被一团痛苦给哽住了,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尽力平复呼吸、调整状态,可是从前的游刃有余早已溃不成军。 夏司言吻掉他的眼泪,又用带着咸味的潮湿去吻他的唇,含糊道:“说出来,朕什么都给你。” 韩佑哭得喘不过气,屏住呼吸回吻皇帝,泪水在唇齿间辗转,最后终于低如蚊呐地说:“陛下……我给你……给你……放我出去。” -- 第27页 他也不知道他在不安什么,明明是很不想进宫的。 那个事之后的第一天,他打定主意,要是皇帝召他,他就说他病了,但好几天宫里都没有派人来找过他。 之后病休结束回吏部上值,他又听说皇帝在内阁夸韩侍郎工作勤勉、要加以重用,但宫中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他开始感到不安,有些轻微的焦虑。 上朝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夏司言穿着朝服坐在御座上,跟那天在长乐宫的游廊上看到的一样,但是又好像变了一个人。御座太高太远了,他只能仰视。以前好像没有觉得御座有那么高,他甚至怀疑皇极殿的台阶是不是悄悄多加了几层。 脑袋很痛,很多想法混在那种磨人的疼痛里,让他没办法开口说话。 而他的沉默落在夏司言眼里,就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再一次让夏司言感到挫败。 皇帝转开视线,冷淡道:“朕说过,要什么就自己跟朕开口,不开口,朕就当你不想要了。” 不是我想要,韩佑在心里急急地说,户部和甘州地方官多年来相互包庇遮掩、中饱私囊,侵蚀的是昭国的国祚……还有,还有不止甘州,西北四州中,菖州、茂州、吴州这几个地方地势气候跟甘州相近,粮食收成应该是差不多的,这些年整个西北的税收和灾情是否属实,也需要好好查一查…… 他在心里说了许多话,嗓子里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腹部的疼痛裹挟着他,使他站立不稳。皇帝又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了,殿中的乐曲好吵。 他觉得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了,一头向地板栽倒下去。 坠入黑暗之前他听到夏司言叫他,不是叫的先生,也不是叫的韩佑。 他听到夏司言叫他,景略、景略。 那声音听起来很慌张、很无助,好像他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又回来了。 第19章 忧思 已过子时,长乐宫的寝殿中灯火通明,太医院院使袁征还在给床上躺着的人施针。 冯可陪皇帝守在一旁,觑着皇帝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进宫时看韩侍郎的脸色就不大好,冯可还以为他是心里别扭,就没多问,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人就晕倒了。 陛下喊太医的时候,那阵仗吓得几个舞姬都瑟瑟发抖。当时冯可正在安排小内侍上茶点,也是被皇帝的喊声吓了一跳。 幸而袁征给韩佑把过脉,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只需要好生调养。可是皇帝不依不饶,非得要袁征马上把人治好。 汤药喂不进去,总不能用水把人给泼醒吧,袁征只好用针灸给他通理气郁,使他能够早些醒过来。 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袁征累出一脑门儿的汗,摸着脉象算是平稳了,才收了针,对皇帝恭敬道:“陛下,好了。” 夏司言立刻问:“他什么时候醒?” “回陛下,再过个半个多时辰人就能醒了。” 夏司言坐在床边上,又问:“他为何会这样?” “单看脉象,像是外邪犯胃、情志不畅导致的胃气郁滞。臣闻着他身上有酒味,这种情况下若是再饮酒,就会蕴湿生热,气机壅滞,致使胃痛加剧。” 夏司言皱眉:“胃疼能把人疼晕过去?” “如果单是胃脘痛倒也不至于,但是再加上忧思恼怒、情志失调……还是有可能的。” 袁征隐了一半的话没说,脾胃的毛病说到底还是得靠慢慢调养,这个韩侍郎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恐怕是很长时间以来,都把自己的身体很不当回事。行医多年,这种要名要利不要命的事情见得多了,大道理谁都懂,就是做不到。袁征思量,不过看陛下这么要紧他,眼下的名利他也算是有了。 “忧思恼怒、情志失调。”夏司言抓着韩佑的手,把这几个字含在唇齿间反复研磨,手上的力道大得掐红了韩佑的手背。 袁征没有察觉夏司言的不快,兀自说下去:“若是长久地忧思不解,还有可能拖成大病。眼下韩侍郎尚且年轻,身体有底子兜着,还瞧不出来,再过个十年八年,恐怕就……” 他讲到这里,眼睛瞥见冯可正在朝他疯狂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便立刻住了口。 皇帝偏头盯着他,冷声问道:“恐怕什么?” 袁征又看了一眼冯可,冯可低下头,好似一尊木偶立在床边,不再给他任何提示。袁征于是捡了一句废话,毕恭毕敬地答道:“恐怕就会拖成更严重的脾胃之疾。” 皇帝嗯了一声,“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袁征收拾好工具盒,提在手上起身行礼,皇帝又补充道:“今晚你就住在宫里,不要回去了。” “是。”袁征退走两步,转身走出殿门。 房里就剩下冯可站在一旁,他觉得皇帝看起来很难过,自己心里也难受起来,吸了两下鼻子,抬手抹了抹眼泪,道:“陛下,老奴去熬药那边盯着,那帮小兔崽子掌不好火,怕耽误了药效。” 夏司言瞥他一眼,“你哭什么?你也胃疼?” 冯可嘴角往下撇了撇,撇成一条曲线,然后又张开,带着哭腔道:“老奴是在替陛下难过,这么些年,陛下苦心孤诣,终于促成了今天的局面。也是得亏有韩侍郎陪着,陛下才不觉得苦,眼下正是一切向好的时候,韩侍郎却跟陛下生了嫌隙。奴才在旁边看着,也觉得伤感。” -- 第26页 韩佑虚弱地问,“什么事?” 侍女道:“说是派了人来接先生进宫。” 韩佑没有说话,侍女又问:“要跟宫里的人说先生病了么?” 韩佑想了一会儿,还是撑着身子坐起来,“不,我去。” 侍女担忧道:“可是管家去叫的大夫还没来,先生您……” 韩佑披上外衣走过来,拉开门,对侍女说:“你跟韩三说一声,今天晚上我可能不回来了。” 第18章 急症 韩佑是硬撑着到宫里的。 他到的时候时辰还早,一轮圆月斜斜地挂在天边,跟长乐宫的灯火交相辉映。 冯可引着他往东偏殿走,一路上碰见的宫女太监都向他们行礼。韩佑不确定这些宫女太监是否也知道了他和皇帝发生的事,总觉得他们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点别的意思,这让他感到胃部更加不适了。 冯可见他面色苍白憔悴,心里叹气,这是多少人想要都要不来的福分,韩佑却把自己逼成这样,有些不忍,安慰道:“陛下刚刚亲政,这一阵子实在忙得脚不沾地,今儿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就想请侍郎进宫来说说话。”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回头看韩佑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压低声音笑着说:“陛下每天跟二哥儿一起用膳,都会提起侍郎大人呢。” 韩佑点点头,皱眉强忍身体的不适。 冯可走路的时候小碎步迈得又急又快,平时还不觉得,这个时候韩佑感觉自己光是跟上他的速度都有些力不从心,更不要说聊天了。深呼吸压住腹部的绞痛,从嗓子里憋出点力气,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冯可以为他心里实在是勉强,也不再说话,脚下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东偏殿中,夏司言斜靠在御榻上,看小满带着几个舞姬跳他们新编的乐曲,时不时还要打断指点几句,让小满按照他的意思排舞。他像是对红色有什么执念,每次都让舞姬们穿着不同款式的红裙。只不过这次的红裙很长很保守,从脖子到脚跟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花瓣形状的领子高高耸立,遮盖住半个下巴,看起来十分古怪,但是又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让人不禁联想到含苞待放的石榴花。 韩佑没有心情欣赏美色,目不斜视地走进殿中,在御榻正前方端正跪下,叩头行了个大礼。 皇帝从他迈进殿门,目光就一直跟在他身上,看他皱着眉头一脸十分不愿意的样子,心下就有些不大高兴了。 那天做完之后,夏司言心里其实非常矛盾。按理说吃到想了好久的人,应该感到很满足,可是从头到尾他都只觉得不够,还远远不够。 不应当是这样的。 韩佑眼睛里没有他,跟他接吻的时候满是抗拒,在他身下辗转的时候也不够投入,直到最后在他怀里累得沉沉睡去,也满是防备,丝毫没有泄露出一点爱意。 韩佑不爱他,韩佑对他的喜欢是基于他的身份。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让夏司言挫败到想要发疯。所以那天他不等韩佑醒来就走了,因为他知道就算等到韩佑醒过来,他们也不会有片刻温存。 他不想看到韩佑那副倍受逼迫的样子。 此时夏司言坐在御榻上,看韩佑叩完头久久不起,又生出了些恶劣的念头。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赤脚走到韩佑跟前,弯下腰把韩佑拉起来,跟从前一样亲昵地说:“都说了先生不用多礼,以后进宫来见朕,就不用行礼了。” 韩佑没有立即回答,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任由皇帝牵着他的手。 皇帝跟他靠得很近,几乎贴在他身上。韩佑察觉到舞姬们在朝这边看,于是便从皇帝手中挣脱出来,退开半步恭敬道:“陛下召臣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夏司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看看,讽道:“先生怎么一脸不耐烦,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韩佑仍不答,夏司言看他这个样子就特别想当众对他做点什么,冷笑一下,附到他耳边,故意拖长了调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先生还是被我gan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最好看。” 韩佑先是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夏司言会说出这种难以入耳的话,随即面色铁青,咬牙道:“陛下叫我进宫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夏司言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又回到御榻上坐下,支着胳膊看舞蹈,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当然不是了,甘州的案子……还有些事情,想跟先生商量一下。” 夏司言知道吏部这些天一直在跟甘州的案子,韩佑想把一些将要空缺出来的要害职位安插上自己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事情总归要有人来做,夏司言乐于为他心爱的先生行个小小的方便。 但前提是他心爱的先生要自己开口跟他要。 韩佑张了张口要说话,又被腹部一阵绞痛给憋了回去,刚才走得太急,此时已经感觉到胃疼得有些冒冷汗了。夏司言见他没什么反应,挑眉看向他,戏谑道:“怎么?先生不关心这件事儿了?” 皇帝看向他的眼睛清澈又无辜,而韩佑只能浑身坍塌地站着。他感觉到腹部的疼痛顺着食道蔓延到口腔,又从口腔发散开来,眼耳口鼻都承受着尖锐的刺痛,让他无从思考。 自从那个下午跟夏司言发生了关系,他就没有再进宫来了。朝廷允了他辞掉侍讲,他自然也没有什么理由主动觐见。连着十几天没有见到夏司言,这在他过去十年的生活中是从未发生过的。 -- 第25页 这个话韩佑已经是听第二个人说了,好像身边的人都在不断地提醒他,他是个只能依靠皇帝垂怜才能走上高位的人。 笑意淡了,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借士铎兄吉言。” 吴闻茨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景略怎么兴致不高?最近憔悴不少,部衙里很忙吗?” 韩佑恢复了一点笑容挂在嘴角,点头道:“甘州大案一出,是有些忙不过来,我们都盼着老师您回来主持大局呢。” 吴闻茨听了这话很受用,哈哈大笑道:“我这把老骨头熬不了几年了,还是要指望你们哪!” 饭桌上活跃起来,大家都举杯恭维吴闻茨老当益壮,盼着他回朝。虽然这一次他们没能扳倒高擎,多少有些失望,但借着甘州的案子,正好可以大手大脚地动一动朝中人事。 朝廷派了钦差到甘州去详查,为了避免三年前税务官客死甘州的事情再度发生,陛下还特意拨了一千禁军同去,声势浩大,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众人知道韩佑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为何韩佑会突然辞了文华殿侍讲,但是看皇帝掌权以来的表现,还是非常重视这位吏部左侍郎的。席间大家对韩佑多有恭维,韩佑表现得很淡然,令众人又是一番交口称赞。 有道是会做官不如会选队友,能做到他们这个位置的,都是科场上的高手、更是官场上的精英。做官谁都会做,选队友有时候就全凭运气了。在三天之前,高擎的人还在京中横着走,如今,却是人人自危。不少过去偏向高擎的人,这几天都在向韩佑和吴闻茨师生二人示好。 韩佑在不熟的人面前都十分冷淡,特别是官场上的交际,他一向爱惜羽毛,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难以接触,那些人怕讨不到好,一般不会直接去找他。而吴闻茨又深居简出,更加难以接近,唯有吴世杰是他们师徒的最佳突破口。 待到散了席,韩佑三人离开,吴世杰也站起身准备走,吴闻茨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吴世杰脚步一顿,又坐回去,“爹,怎么了?” 吴闻茨不错眼地盯着他,“你要去哪里?” “约了两个朋友出去喝酒,”吴世杰显得有些不耐烦,补充道:“都是些正经朋友。” 吴闻茨冷笑:“正经朋友?正经朋友带你去喝花酒?嫖、宿妓馆?” 吴世杰脸色难看起来,“爹你又听谁胡说八道了?” “爹告诉你,不要去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干出点政绩来,高党那些人马空出来的位置,爹总会为你觅一个好的。” 吴世杰听了这话立马喜上眉梢,“真的啊爹?有些什么位置让我选?能升一品不?” “你这样还想升一品?”吴闻茨恨铁不成钢地说:“官员嫖、宿可是犯法,被言官参一本够你喝一壶的!早跟你说了要低调行事,你怎么不能学学韩佑呢?” 吴世杰最恨他爹把他跟韩佑比,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韩佑韩佑!上次那个事情我还没跟他算账呢,竟敢当众打我的脸,让我成了个笑话!最可气的是爹你还帮他!” “我那是帮他吗?”吴闻茨气得拍桌子,“我那是帮你!牌子钱的事本来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你还让人去当街打人。你这是往你爹我的脸上抹黑你知道吗?你怎么不动动你的狗脑子!还找韩佑算账,你有什么本事找韩佑算账?!” 吴世杰被他爹骂得满脸通红,他跟韩佑同岁,韩佑考中进士那一年他靠着萌荫混了一个官当,跟韩佑差距不大。可是再往后几年,韩佑的升官速度就是他望尘莫及了。这些年一直被他爹跟韩佑比,他对韩佑早就恨之入骨了。 “是啊,”他点点头,“我哪里都比不上韩佑,我不配当你的儿子,你让韩佑当你儿子好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吴闻茨在后面气得直哆嗦,骂道:“孽子!孽子!” 吴世杰走到了门厅,又顿住,回头道:“爹,您也别气坏了身子,回头还是得我照顾您。您那宝贝学生那么得陛下的宠,说不定哪天就爬到您头上去了。” “你!”吴闻茨想掀桌子,掀了一下没掀动,又气得把旁边的凳子踢倒在地。 吴世杰看了一眼,确认他爹还没被气出毛病,转身走了。 韩佑这边,因为喝不太惯吴府自家酿的酒,但是又不好拂了老师的面子,硬着头皮喝了几杯,这时感到很不舒服。韩三在轿厅接到他,就见他脸色不大对劲,平常白是白,但今天看着是白里透青的。 “先生您喝多了?”韩三扶着他往里走,边走边说:“我让厨房给您煮醒酒汤?” 韩佑摇摇头,捂着上腹部艰难道:“不多,就喝了两三杯。我胃有点痛,帮我请个大夫来。” 韩三应了,让侍女把韩佑扶到床上去休息,自己跑着出门去请大夫。 韩佑躺在床上就想吐,侍女给他捧了唾盂来,他又吐不出来,只觉得胃像是被人当做毛巾在绞,疼得直不起腰。 侍女扶着他,帮他拍背顺气,端了温水来让他漱口。折腾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他又头晕目眩地躺回去,对侍女挥手道:“好了,你先出去吧,大夫来了再叫我。” “是。” 侍女福了福身,出去了。韩佑才闭上眼睛,那侍女又敲门道:“先生,宫里来人了。” -- 第30页 “不是,我想喝水。” 夏司言稍稍抬起头,张口想喊人,韩佑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夏司言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水早就凉了,让他们弄点热水来。” 韩佑忽然想起那天下午冯可说热水备好了,请他去沐浴,心里烦乱起来,好像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又感觉到了那种粘腻的液体,连带着羞耻一起,深深地埋进血肉里,一寸一寸将他腐蚀。 他推开夏司言想要坐起来,坚持道:“不用了。” 语气里少了温和,多了冷淡疏离。他说完便下意识看向皇帝,直觉态度不大好,皇帝又会发脾气。 夏司言脸色冷下来,但按捺住了火气,一言不发地起身,亲自走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水。 水也没有完全凉下来,还带了点温热,韩佑很快喝完,夏司言又把杯子和忘在床上的药碗都放回到桌上。 “现在能睡着了吗?” 韩佑有一种被皇帝照顾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本能地惶恐,僵着身子不大自然地躺回去,说:“能睡着的。” 夏司言又睡到他身边,搂着他,闭上眼睛说:“睡吧。” 韩佑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得很缓慢,生怕惊动了夏司言的暴戾。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夏司言说:“朕很久都没能睡个好觉了。” 语气好像是在撒娇。 韩佑终于也抬手抱住夏司言,哄孩子似的拍他的背,轻声说:“嗯,睡吧。” 夜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有些微凉意。夏司言把脸埋在韩佑颈窝里,跟小狗似的拱了拱,嘴唇贴着韩佑侧脸的皮肤。 静谧浓黑的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一些滚烫的东西在床帐里蔓延。床下雪球又打起了小呼噜,床上的人呼吸相闻,心跳也乱了步调,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两个人错乱地又吻到了一处。 留下你们的评论吧~再投喂一点海星的话就更好了~爱你们! 第21章 拂晓 夏季的拂晓,天色将明未明,殿中残烛摇曳。 很早便有声音在殿外吵闹,小雪球警觉地动了动耳朵,爬起来向门口跑去,脖子上的铃铛一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为什么不能进去?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给皇兄请安的。” 是夏司逸的声音。 然后冯可的声音响起,“陛下还没起,二哥儿您要不晚点再来?” “都这个时辰了还没起?皇兄病了吗?”夏司逸说着便推开了殿门,小雪球从门缝里挤出去,敏捷地跃过门槛,叮叮当当地跑远了。 “诶诶,等等,”冯可忙把门拉回来,小声道:“二哥儿不能进去。” 夏司逸一手按在门上,问:“为什么?” 冯可把声音压得更低,回答:“韩侍郎也在里面,昨儿个晚间韩侍郎病了,在陛下这里休息。” 夏司逸一听韩佑也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用力,把厚重的殿门又推开一个缝,“先生病了?我去看看去。” 冯可挡在门口,为难道:“陛下会生气的。” “皇兄!”夏司逸突然对着旁边的空气叫了一声,冯可本能地转头去看,夏司逸便趁着这个空隙钻了进去。 蹑手蹑脚地走到里头,见夏司言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上。夏司逸在皇兄面前端端正正跪下磕了个头,奶声奶气地说:“给皇兄请安。” 夏司言朝他招手,低声道:“小声点。” 夏司逸爬起来,跑过去趴到皇兄的腿上,看韩佑面色略显苍白地睡着,便问:“先生怎么了?又受风寒了吗?” 上一次韩佑在宫里过夜,夏司言骗他说韩佑受了凉,睡觉要人看着不让踢被子,夏司逸信了,并觉得先生睡在皇兄的床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夏司言不想多说,嗯了一声,问他:“你早课做了吗?” “呃……”夏司逸心虚地抬头看皇兄,老实道:“还没……” “走吧,”夏司言站起身,牵着他的手说:“皇兄陪你。” 夏司逸稀奇地多看了皇兄两眼,从前皇兄嫌他太笨,都是不耐烦陪他念书的,今天似乎皇兄心情很好,难得地提起他的学业都带着笑意。 两人的脚步声离开床边,随后又响起关门的声音,床上的人才缓缓睁开眼睛。 其实一早就醒了,从夏司言起床穿衣服的时候开始。 昨天夜里的吻好像消融了他们之间的很多东西,谁也没有提起那个下午的事。 他们又回到了夏司言第一次把喜欢说出口的那个时候。 这一次,他们没有被脚步声打断,韩佑也没有说到此为止,夏司言收起了坏脾气。 “我想摸摸你,”夏司言祈求的时候眼睛里有动人心魄的光,他满怀爱意地向韩佑求欢:“可以吗?先生?” 韩佑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搭在夏司言的肩膀上。他们把时间拨回了一切发生之前,夏司言还是那个懵懂的小皇帝。 也许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真的会给自己构筑一个安全的外壳,这方寸之大的床榻就是韩佑的外壳,穿上衣服起来,又是赤身裸体了。 浆洗干净的衣物已经叠好放在床边,夏司言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寝殿,进出的宫人都是冯可的嫡系心腹,他们很懂规矩。 韩佑把薄被拉起来蒙住脑袋,床里还有夏司言的味道,使人无端生出许多眷恋。韩佑知道刚才夏司言坐在床边上看了他许久,那视线一直在抚摸他,从额头到脚尖,就像他们昨天晚上做的那样。他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感受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抬高手臂握住梨花木床栏,繁复的雕花在掌心印下起伏而光滑的触感。 -- 第29页 夏司言又抬手抹了抹韩佑的眉心,叹口气,用平日里那种懒懒散散像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语调说:“可是朕就是想要勉强啊。” 第20章 喂药 韩佑在睡梦中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睁开眼睛,就看到夏司言和衣躺在他身边,跟小雪球脑袋挨着脑袋地趴在他胸口睡觉。一人一狗的重量实在是有些难以承受,韩佑把小狗提起来放到枕头边上,那小东西动了动耳朵,继续扯着小呼噜睡得香甜。 这个时候的夏司言看起来很柔软。他温顺地枕在韩佑胸口,脸因为受到挤压而有些微微嘟起,让韩佑想起夏司言从前念书念到睡着,悄悄趴在桌子上睡觉也是这个样子。 眼神温和下来,伸手抚在他头顶,手指插进发丝,贴着头皮感受他的温度。这是韩佑很喜欢的一个动作,夏司言的头发软而浓黑,让人很想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掩埋在其中。先皇后去世后,昭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抚摸皇帝的头发,这是韩佑的一点小心思。 “你醒了啊。”夏司言忽然睁开眼睛,咧嘴朝他笑。 韩佑跟他四目相对片刻,有些无法适应地错开视线,想收回手,却被夏司言一把抓住。 “先生,”他声音软软地问:“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韩佑声音还是有些虚弱,“让陛下担心了。” 夏司言委屈道:“你吓坏我了,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夏司言的样子给韩佑一种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错觉,好像夏司言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事事要依赖他的先生。韩佑有些恍惚,对他笑了笑,温和道:“大概是喝了酒,有些不太舒服,酒劲儿过了就好了。” “那你以后不能再喝酒了。”夏司言脸上都是纯粹的关切,眼珠子又明亮又清澈。 “是,陛下。”韩佑眼睛里带着笑意,“臣以后不喝酒了。” 韩佑的温和顺从让夏司言很高兴,他支起身体,朝外头喊了一声:“冯可,把药端过来。” 这时候韩佑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袁征给韩佑开的药早已熬好,怕药凉了,冯可命人在殿外支了个小炉子,一直用文火煨着。听到皇帝喊他,立即倒了一小碗出来,双手捧着,一路小跑就进来了。 夏司言此刻心情很好,他把韩佑扶着坐起来,接过冯可手里的碗,要喂药给韩佑喝。 韩佑让了让,抬手来接:“我自己来吧。” 夏司言不让他拿到碗,“朕喂你。” 韩佑用余光瞥了瞥立在一旁的冯可,夏司言立刻对冯可道:“你先下去。” “是。”冯可退走几步,又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夏司言看到冯可退出去,厚重的殿门打开又合上,便转头看向韩佑,“好了,现在没人了,先生。” 韩佑觉得皇帝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让他无所遁形,抿了抿嘴,垂眸道:“陛下,臣还是自己来吧。” 夏司言脸色冷下来,把碗送到韩佑唇边,命令道:“喝。” 韩佑只得张开嘴巴含住碗沿,淡红的唇色印在黄釉龙纹的陶碗上,有一种病态的美感。夏司言怕呛到他,很慢地把碗轻轻抬高。韩佑却伸手扶着他的手背往上抬起,几口就喝完了,舔了舔嘴唇上的药渍,低头不说话。 夏司言随手把碗拿开,又想起冯可被他打发出去了,无人接碗。眼睛瞥见小狗挨着韩佑的身体睡得十分舒服,便有些恶意地把碗倒扣在小狗的头上。 突然被一个重物压住脑袋,雪球倏地抖了一下,直起脖子不明所以地晃晃脑袋。碗便滑落下来,在它洁白的毛发上留下一圈褐色的药渍。 韩佑有些愕然地看着皇帝幼稚又任性的动作,顿了顿终于笑起来,用衣袖擦掉雪球头上的药水,把雪球抱起来放在腹部,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对雪球说:“他经常欺负你么?” 雪球伸着舌头哈气,尾巴晃得要飞起来,一个劲儿想往韩佑身上扑。夏司言逮住它,握着它的爪子,学着娃娃腔说:“陛下从来不欺负我,我喜欢陛下。” 韩佑收回抚摸雪球的手,抬眼看了看夏司言,夏司言抓着雪球的爪子,假装是小狗,对着韩佑用那个腔调继续说:“你也喜欢陛下吗?” 韩佑叹气,转头看向外面,窗外已是一片幽黑。 “陛下早些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夏司言单手把雪球抱起来,探过身子将它放在地上。雪球虽然常常跑到御榻上睡觉,但对皇帝本人还是一直有些怕的,不敢扑腾,被赶下床也就乖乖在地上趴着。 韩佑胃部仍有些不大舒服,但并不是疼痛,而是那种被心里的不适牵扯到的感觉,有轻微的反胃,还有轻微的泛酸。夏司言双手撑在韩佑身侧,俯视韩佑的眼睛,神情像狼、像野狗。 韩佑很快在这场对视中败下阵来,夏司言的眼神过于锋利,很容易割伤他的防御。他以为夏司言要吻他,而夏司言只是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躺下来,给他摆好枕头,抱了抱他,说:“睡吧。” 韩佑仰面躺下来,睁着眼睛看杏黄色的床帐,那上面暗绣的龙纹仿佛在摇曳的烛光中游动。他动了动,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夏司言抱着他的肩膀,半个身体压在他身上,脸贴着他的脸问:“睡不着吗?” -- 第28页 夏司言低头看着被他捏红的韩佑的手,在那上面抚摸,企图把红印子抹掉,但好像越抹越红。沉默片刻,他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冯可道:“奴才白活了大半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情啊爱啊的,不过话本里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跟他肌肤相亲么,这没什么错不错的。” 夏司言被他逗笑了,“你还懂这些,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冯可见皇帝露出一点笑意,自己也稍稍放松起来,笑了一下,“都是打发时间的闲书,没什么用的。” “是么?”夏司言挑了挑眉,“书里也有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吗?” 冯可迟疑道:“这个倒是没……” 夏司言不等他说完,又看向韩佑:“你说他要是一个女人多好。” “啊,这个,”冯可斟酌着说,“若韩侍郎是女人,恐怕……也就无缘和陛下认识了。” 若韩佑不是男人,也就不会进宫做侍讲,更不可能有和夏司言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而夏司言,或许等到某个年纪,就顺理成章在宗室或者朝中文武重臣中选一个女人。就像前段时间跟高擎做的那个戏一样,精心计算着家世背景、人品相貌,立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女人做皇后。或许相爱、或许相憎,也或许会爱上别人。 但昭国皇帝夏司言,永远不会和一个名叫韩佑的禹州女子有任何交集。 想到这里,夏司言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是连这天下之主也无法把握,捏在手里的人也不一定就真的属于自己。 “陛下不用过于忧虑,这些年,老奴看韩侍郎对陛下也是一片赤忱。大概只是心里一时接受不了罢了,日子久了就好了。” 夏司言捏着韩佑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插进他的指缝里,跟他十指相扣。 韩佑的手很白,夏司言的手是麦色的,颜色分明,哪怕紧紧交握都似乎融不到一处。夏司言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也是在这张床上,他们也这样十指相扣。那个时候韩佑用力抓着他的手,让他有一种被深深渴求的错觉。 “如果好不了呢?”夏司言松开手,韩佑的手指又从他的指缝里溜了出去,无力地垂落在杏黄色的床单上。 “如果好不了……”冯可有些后悔挑开这个话头,他直觉劝皇帝放弃是不对的。 皇帝陛下从小就固执。 当初夏司言跟着太师学画画,太师曾对先帝直言夏司言没有绘画天分,学不成的,教了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多花些功夫在治国之道上。当时先帝说绘画让人修身养性,无所谓成不成,做皇帝没有画画好看这一条要求。 这个话不知怎么的被夏司言知道了,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在太师面前,用那种懒懒散散像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语调说:“可是我就是喜欢画画啊。” 面上无所谓,但背地里下了多少苦功夫,冯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夏司言的丹青之术,放眼整个昭国,能胜过他的也不过寥寥。 可画是死的人是活的,事情似乎也不好这样比较,冯可踌躇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夏司言抬手抚平韩佑眉间轻蹙而起的皱纹,对冯可道:“你看他睡着了都在腹诽朕。” 冯可立即自责:“韩侍郎只是身体不适,先前进宫的时候就看他面色不太好了。这都怪奴才,没能提前察觉。” 夏司言自嘲地笑笑,“估计他是知道今天朕要跟他说甘州的事,才强撑着进宫来的。他这段时间天天都在跟他老师那几个心腹谋划商议,还让户部那个李恬帮他探查案子的进展。明明跟朕开个口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就是不愿意往宫里递个帖子。他是觉得朕不够能力做一个明君吗?” 涉及朝政的事,冯可不好回答,只说:“陛下自然是明君,韩侍郎也是这么想的。” “除了之前那个太师,朕还有两个老师,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夏司言忽然问。 床上躺着的人仍无知无觉,刚刚抚平的眉间又轻轻地皱了起来,冯可看到夏司言把韩佑的手放到唇边亲吻,错开眼答道:“其中一个自然是韩侍郎了,还有一个,老奴不知是谁。” 先帝在位时曾给夏司言指定了一名大学士做太子太师,夏司言登基为帝后,高擎随即执掌朝政,那太师见势不妙就告老回乡去了。此后多年,小皇帝身边就只有一名侍讲。皇帝说的另一个老师,应当不会是那位告老回乡的前太师。 “是高擎,”夏司言笑了一下,“韩景略教我的东西,是怎么做一个人们眼中的好皇帝,而我从高擎那里学来的,才是怎么做一个皇帝。” 这话有些绕。 高擎这些年不是一直在算计和挟制陛下吗?怎么又从高擎那里学到怎么做皇帝了?冯可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可是韩侍郎才是给陛下上课的人啊。” 夏司言盯着韩佑的脸,看似柔情、又看似冷漠地说:“他跟我说人言才是最要紧的,我不这么觉得。我才不在乎别人眼中我是什么样子,他却一直都困在别人的目光里,好可怜。” 冯可看着皇帝的眼睛,那里面好像涌动了一些疯狂的东西,像黑色的旋涡,但眨眼再看,那种涌动的风暴又不见了,眼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澄澈。 冯可看得心惊胆战,甚至有些害怕皇帝作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脱口道:“这人……终究还是勉强不来的。” -- 第33页 王文思退出去把门带上,韩佑才呼出一口气,看向夏司言,“陛下勿怪,他跟我太熟了,说话不过脑子。” 夏司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经常不吃早餐吗?” “也没有,只是有时候忙不过来。” 夏司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朕的肱股之臣饮食不节、饥饱无常,这都怪朕啊!” 看他穿着大红裙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个话,韩佑忍不住笑起来,“陛下今日微服,是来探查京中官员早食的吗?” 夏司言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又弯出好看的弧度:“当然不是,其他官员的早食我才不关心,我是为先生来的。” 话没说两句,房门又被敲响了。跟之前的敲门声不同,这次的声响很有节奏,像是某种暗号。门外的侍卫低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韩佑感觉自己并没有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却直接在额头的位置响起了。不是传进耳朵,而是直达脑海。 韩佑有点在意,门外那位是这样的高手,也就是说他们在屋子里不论多小声地说话,都会被听到的。 夏司言叹口气,委委屈屈地说:“巳时要在皇极殿开御前财政会议,户部那帮老家伙又要欺负我,要是先生能陪我就好了。” 韩佑无动于衷,夏司言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皇帝形象早就在韩佑这里彻底崩塌了。 他站起身,躬身恭敬道:“陛下自有明鉴,微臣恭送陛下。” 夏司言跟他隔着书案,探过身凑近,“先生这么冷淡,朕要伤心了。” 韩佑很想错开视线不去看他突然靠近的脸,但那红色的面纱里面有种蛊惑人心的东西引诱着他,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他盯着夏司言的眼睛,“陛下,时辰到了。” 夏司言眼睛笑成一弯弦月,声音很低很慢地说:“你亲我一下我就走。” 第23章 陷阱 门外的侍卫又敲门提醒了一次。 “要来不及了,内阁和户部的人都等着呢,朕要是误了时辰就不好了。”说着这样的话,但皇帝看起来并不着急,好像等待韩佑亲他是比朝政更重要的事情。 韩佑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有心跳声敲打着耳膜。一面想着皇帝要亲他的话被外面那个侍卫听见了,一面又想着要不就亲一下好叫皇帝快点离开。 红色面纱随着说话而轻微起伏,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下面的嘴唇轮廓。韩佑双手撑在书案上,身子探出去,在他面纱起伏的地方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好像并没有触到他的唇上,只是碰到了面纱,但皇帝满意了,手指敲了敲食盒,说:“先生记得喝药。” 韩佑嗯了一声,再次拱手躬身,小声道:“微臣恭送陛下。” 夏司言转身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接着门就在他们之间合上了。 韩佑长出一口气坐回到圈椅上,才发觉自己手心都是汗。 被茶水打湿的衣衫贴着大腿的皮肤,凉凉的,总是提醒他夏司言在那个地方留下的触感。他心神动摇,久久不能平息混乱的心跳。 食盒里还有一碟精致的点心,大略看一下都是他在宫中偏爱的那几样。汤药用没有盖子的瓷碗装着,提了这么远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想必是那位侍卫的功劳。 韩佑经过这一早上的折腾实在是没有胃口,只把药拿出来喝了,松饼也扔进食盒里放到一边。 吴闻茨作为内阁成员去皇极殿参加御前财政会议了,部里一些亟待处理的事务,官员们都拿来请示韩佑。于是韩侍郎的值房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一整个上午都不得清闲。 时间过得很快,忙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功夫去想那些让人思绪纷乱的事情。最后一位下属走出他值房的时候,韩佑站起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到了一杯已经冷透的茶水。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干了。 刚才冯可派的小太监送药进来,又在部衙里引起一阵议论。 韩佑对那些传言不置一词,任由王文思他们怎么打听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随便他们编出多么离奇的剧情都只是报之一笑。 王文思几个人好奇得抓耳挠腮,见他这么神秘,那个关于跟皇帝争风吃醋抢舞姬的故事更加有鼻子有眼起来。 舞姬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又送了什么药来,简直令人怀疑那是皇帝赐给他的毒药。 韩佑倒是十分淡定,当着众人的面把药瓶收进袖子里,还给宫里来的人打赏了些碎银子道谢。 下午老师从宫里回来,把韩佑叫进值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这一次魏大胡子算是彻底完了,”吴闻茨坐在太师椅上,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上午在皇极殿,他跪在陛下面前,把什么都招了。” 韩佑想起今早皇帝走之前,还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户部的老家伙会欺负他,不禁笑了一下,在脑子里想象夏司言威吓魏许的样子。 “你笑什么?”吴闻茨奇怪地问他。 “没有,”韩佑道,“只是觉得这些年魏许那么嚣张跋扈,现在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吴闻茨嗯了一声,“你可知魏许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是谁让他坐上去的?” 魏许是高擎的心腹,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情。以魏许的资质能坐上户部尚书,也是高擎的安排,朝中也人人都这么想。 -- 第32页 夏司言是从正门进来的,进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个御前侍卫。阍吏拦住他们问他们是谁,他身后那个侍卫便拿出宫里的牌子给阍吏看。阍吏虽不认识这个东西,但在部衙见的大人物多了,养出了些敏锐的直觉,于是捧了牌子去禀报当值的主事。 主事看了牌子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亲自迎了两人进去,又问他们找谁,夏司言不说话,侍卫冷声冷气地回答说是找韩侍郎。主事把二人领到韩侍郎值房门口,夏司言就一个人进去了。 从头到尾不过半盏茶时间,但部衙里的官员们已经编织出了一个完整的剧情。 其中要属那位亲自领他们进来的主事讲得最为生动。 说是韩侍郎每日进宫为陛下讲学,认识了宫中的舞姬,郎情妾意暗生情愫,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然而身份地位的巨大悬殊成为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于是韩侍郎忍痛放手,这才辞掉了文华殿侍讲之职。 看舞姬的身量,必定是位性情刚烈、勇于打破世俗追求真爱的女子,甚至敢这样光明正大地追到了吏部衙门来,实在是可歌可泣。 再看她还带了位级别如此之高的御前侍卫,想必是皇帝跟前十分受宠的舞姬。于是就有人分析,说不定韩侍郎是为了避嫌才辞掉侍讲的——这个分析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 前因后果都联系了起来,逻辑自洽、论据充分,令人信服。众位官员都不禁感叹爱情的不易,为韩侍郎鞠了一把辛酸泪。 值房内,夏司言含笑看着韩佑惊慌中打翻茶杯泼了自己一身的水,还故意戏谑地问他:“先生在紧张什么?” 纱縠质地的夏季官服被茶水一泼,那面料就滚烫地贴在身上,韩佑被烫得嘶了一声,深蓝的孔雀官服上晕出一团墨色,位置不尴不尬刚好在右侧大腿gen上。 夏司言走过去把拎在手中的食盒放到桌上,伸手去摸他,“烫伤了吗?这里痛吗?” 韩佑握住他的手腕,瞥了一眼门口道:“没事。” “我看看。”夏司言蹲下身就要撩韩佑的外袍,韩佑躲避不及,被强硬地按在椅子上。 他急道:“陛下赶快起来,有人来了!” 已经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还听到王文思在外头跟人说话的声音。 夏司言充耳不闻,强势地撩开他的衣袍,把他的裤腰扒下来,伸手摸了摸他被烫到的地方,“烫红了,我让冯可给你送点药来。” 韩佑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不用了,我……” 此时,值房的门又被敲响了,韩佑没说完的话就被这惊吓给吞了回去。 他做了十年的官,还从未有过这么惊险的体验,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倒是夏司言一派自然地站起身,还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裳。 王文思敲了几下门,见里头没人应,又问旁边的人:“里头没人吗?” 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王文思又敲了两下门:“侍郎?韩大人?” 韩佑整个人都是懵的,瞪着夏司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夏司言又退到书案那头站好,面纱也盖不住他的笑意。 遮了大半张脸的皇帝看起来比平时温和很多,所有刺痛韩佑的东西都很好地隐藏在那红色之下,露出来的部分漂亮又迷人,柔软又无害。 韩佑感觉到夏司言心情很好,所以他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放松了一点,向后靠在梨花木椅背上,朝门口道:“进来吧。” 王文思打开一条门缝,眼睛先是找到房中的红衣女子,八卦地多看了两眼,才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对韩佑说:“孔记松饼,刚出炉的。” 韩佑尴尬了一瞬,虽然点了卯出去吃早饭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就有点太无视朝堂纪律了。 他很想把王文思的脑袋给推出去,无奈道:“拿过来吧。” 王文思走上来,看到他桌上摆了个精致的食盒,顿时控制不住兴奋的表情,转头看了一眼红衣面纱的夏司言,夸张地惊喜道:“原来已经有人给大人送饭了啊。” 韩佑闻到食盒里飘出淡淡的药味儿,里头应该是宫里熬的药,今早走得急没来得及喝。心里觉得柔软,点头道:“嗯。” 王文思把手里的纸袋子放在他桌上,“不过这松饼以后就吃不到了,大人还是带回家吧。” 纸袋里飘出食物的香气,韩佑看了一眼,“为何吃不到了?” “孔老板说他老母亲病了,他要回乡照看,以后就不在京城做生意了。” “哦,”韩佑叹气,“那倒是有些遗憾了。” “对啊,这家松饼是大人吃惯了的,小吃巷那些油腻的早食您吃了又怕一整天都不舒服。”王文思故意对着夏司言做了一个苦恼的表情,“这以后上衙,大人早餐吃什么啊。” 韩佑笑了一下,温言道:“没关系,以后我吃过再来。” 王文思小声抱怨,“上值的时间那么早,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儿了,哪有时间在家吃啊。而且像大人这样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上次您胃痛,大夫就说您是饮食不节、饥饱无常,损伤了脾胃。” 韩佑简直想把他嘴巴给缝上,“好了,我知道了,王郎中教训得是,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事了,”王文思又看了一眼那红衣女子,总觉得那女子存在感过于强了些,令他不自觉有些紧张,想多打趣两句都说不出来了,只好道:“那下官告退了。” -- 第31页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 夏司言陪着夏司逸在书房抄论语直至天色大亮,冯可来报说韩侍郎出宫了,夏司言神情冷淡地点点头,“他用过早膳了吗?” “没,韩侍郎说要来不及上衙了,洗漱过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冯可顿了顿,为难道:“这早上的药还没喝呢。” 夏司言手上翻着夏司逸写的字,随口说:“你把药热好,装在餐盒里。” “要给韩侍郎送到吏部衙门去吗?” “拿给朕。” 冯可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吴闻茨回吏部上值两天了,韩佑感觉这两天比他从前一个人顶着还要忙。 这段时间以来部衙处理过的大小事宜都要拿给吴闻茨过目,其中的一些关节之处还要细细解释,这就相当于把这一个多月的所有事情又重新过了一遍,光是这件事韩佑就做了整整两天才做完。再加上他之前病休耽误了几天,正好又撞上甘州出的大事,每天的公文连接不断地摆到韩佑桌上,简直能把人给埋了。 案头已经堆满,勉勉强强能腾出一小片地方办公。 韩佑坐在书案后头运笔如飞,门被敲响两下,他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请进。 文选司郎中王文思探了个头进来:“大人用过早餐了没?” 韩佑抬眸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还没。” 王文思偏了偏头发出邀约:“走!” 官员们上值的时间太早,他们有时候赶得急,没功夫在家吃早饭,就会趁着点卯之后溜出去,在东御街旁边的小吃巷里寻觅些吃食。每天早上这个时辰,小吃巷的食摊前都围满了来吃早饭的部衙官员,下属碰到上司也能很正经地打招呼,彼此心照不宣。 韩佑有时也会去,不过这几日实在太忙,他手上不停,对王文思笑了一下,说:“我不去了,你帮我带两个孔记松饼。” “好嘞!”王文思把头缩回去,片刻后又探进来:“要豆浆吗?” “不要,”韩佑顿了一下,“今天当值的差吏是谁?叫他帮我泡一杯茶。” “好!”王文思把门关上,脚步声渐远。 很快又有人敲门,是来泡茶的差吏,差吏问他:“大人喝什么?昨儿新买的雀舌要试试吗?” “行。” 连着被打断几次,韩佑不得不停下来整理思路。平时他不会这样的,一心几用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可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脑子里都会毫无由来地想到夏司言。 在公文中看到一个“言”字都要发愣半晌,看到“陛下”这样的字眼,更是觉得心里一抽,好像被人突然戳了一下。 叹口气,把笔搁在笔山上,想干脆专心致志地发会儿呆,转眼又看到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顿时一阵头大。只好又把笔拿起来,蘸了墨,继续埋头书写。 才不过一小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韩佑想着大概是泡茶的差吏回来了,便说:“进来吧。” 来人开门进来,又把门轻轻合上,走到书案前不动了。韩佑没有抬头,吩咐道:“你放下就可以出去了。” 进来的人还是没有动,韩佑余光瞥见大红色裙裾,有些惊讶地抬眸,便看到一个身量颇高的红衣女子。红底金绣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面纱上露出来的却是一双韩佑无比熟悉的眼睛。 眉梢黑而长,像是要飞到俊美的鬓发里,张扬又锋利,分明不是一个女子。 韩佑愣了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差点碰翻椅子,“陛……” 面纱上方好看的眼睛弯了弯,夏司言伸出一根手指对他嘘道:“别叫。” #试图在古风文里写办公室play(bushi) 第22章 舞姬 皇帝私自出宫可是大事,更何况这部衙里还有其他人也见过他,若是被人看到陛下这身打扮跑到这里来,这昭国朝堂怕是立刻就能炸开锅。 夏司言一袭红裙站得挺拔优雅,倘若忽略相对女子来说过于高大的身材,他简直漂亮得不近人情。 韩佑心跳乱得很不妙,一半是吓的,一半是被他此时此刻的气质所慑。韩佑从未见过有哪个人能把红裙穿出战袍的气势,逼人而来的压迫感比身着朝服的时候更甚。 夏司言笑着偏了偏头,刚准备开口说话,就听见敲门声响起。韩佑惶惶地回到梨花木圈椅上坐下,定定地看着夏司言,清了清嗓子说:“请进。” 随着门被推开,夏司言站到一旁,垂眸看着地面,一派悠然的样子。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发现他眼角藏着一点恶趣味的笑意。 韩佑的心还在砰砰乱跳,捏着笔的手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进来的差吏把烫洗过的杯子放下,又提起茶壶要给他倒茶。他把茶壶接过来让差吏出去,那差吏却多看了一旁的红衣女子两眼,殷勤道:“大人有客人来了,小的去多拿一个杯子过来。” “不用了,”韩佑压住声音,尽量平静地说:“你出去吧。” 差吏应了,出去之前又回头看了夏司言一眼,这一眼意味着,他马上就要把这个惊人的八卦传遍整个吏部了——倍受京中女子青睐的韩侍郎,单身了快三十年,终于有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值房。 至于这个女人是谁,其实部衙里已经开始有传闻了。 -- 第36页 夏司言亲了他一下,“以后你在宫里过夜,就不用那么着急走了。” 韩佑似乎是有点激动,胸口起伏了几下,眼眶泛红,低声道:“陛下把祖制当做儿戏。” “你不高兴吗?这是为你改的。”夏司言又亲他一下,“朕还可以为你做很多事,你开心一点。” 韩佑知道夏司言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听任何人的劝诫,他不想跟夏司言又吵起来,屏住呼吸忍耐了一会儿,“我不高兴,陛下不要这样了。” 夏司言难得的心情很好,耐着性子去吻他的眼睛,用唇描摹他高挺的鼻梁,又顺着鼻梁滑下来吻到唇上。舌尖探进去的时候韩佑微微张开嘴巴,很轻很软地回应。 夏司言越吻越凶,越吻越急,好像要把韩佑按在地上。韩佑只得不停地后退,一直退到臀部抵在了桌沿儿上。 夏司言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书桌上面。双手撑在他两侧,把他圈起来,笑了一下说:“刚才你老师跟朕举荐你做户部尚书。” “嗯。”韩佑被亲得浑身发软,脸和耳朵都红得厉害,他应了一声,把头搁在夏司言肩膀上。 “想做吗?”夏司言偏头咬住他的耳垂,含糊地问。 韩佑心中有一种酸楚,他和皇帝已经把交换放到台面上来了。做了就可以当户部尚书,做了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可是他开不了口,可是他很不甘心。 夏司言舔舐他的耳廓,又问他:“想不想做?” 韩佑让了让,躲开夏司言的舌头,“外面有人。” “有人?”夏司言顿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笑得身体都在颤抖,低头在他耳朵边上说:“先生在想什么?朕问的是你想不想做户部尚书,你以为是做什么?” 韩佑脸更红了一点,突然有些生气,推开他坦然道:“陛下知道这朝中有资格和资历接任尚书之位的人不过五个,唐儒德、李方来、张庆余年纪已经很大了,如今在闲职上颐养天年。除此之外就是才调任昭南总督不到一年的郭志,陛下若是不想让我做这个户部尚书,把郭志调回来便是,何必要用这个来……” 韩佑想说皇帝用这个来羞辱他,但这话说出口他们怕是又有一场争执。他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双手撑在桌沿上,低着头平复情绪。 夏司言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跟自己对视,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韩佑心里提起来,担心皇帝发脾气。但夏司言好像又心软了,放开他,只是冷淡地说:“朕不会逼你了,你不想跟朕亲近就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失落。 他眉宇间的难过让韩佑愧疚起来,韩佑拉了他的手,“陛下……” 夏司言微微低下头,皱起眉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他。这是夏司言十年来屡试不爽的一招,装可怜在韩佑这里永远行得通。 母后还在的时候,他也这样跟母后讨东西。 韩佑叹了口气,另一只手也拉住他,“陛下。” 夏司言抽出手说:“你走吧,反正跟我待在一起你也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韩佑知道已经交出去的筹码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既不能顶天立地做直臣,至少佞臣也做得坦坦荡荡吧。他又拉住夏司言的手,轻声说:“回长乐宫吧。” 求评论求海星~(*≧ω≦) 第25章 爱我 韩佑的让步对夏司言来说是一种许可。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韩佑总是会让着他的。 夏司言满意了,一只手被韩佑牵着,另一只手扶在韩佑腰侧,故意问他:“去长乐宫做什么?” “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韩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他低头坐在书桌上,官帽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夏司言觉得那带着短翅的乌纱帽十分碍事,抬手给他摘下来放到一边,藏在官帽里的网巾就露了出来。 黑色的长发妥帖地收在网巾里,额头也被网巾遮住一部分,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夏司言扯松束口处的绳子,把网巾取下来,又把发髻拆开,他的发丝就这样披散下来,柔顺地垂在深蓝色的官服上。 韩佑的头发像他母亲,浓密、乌黑、顺滑,好像怎么折腾都不会打结,用手指梳开就能又直又顺。夏司言很喜欢他的发丝被汗水濡湿以后贴在脸上的样子,又虚弱又撩人。 韩佑一直没有反抗,被抬起脸吻住的时候才稍稍退开一点说:“外面有人。” 暖阁的外间一直有两个内侍候着,有时还能听见他们小声说话的声音。夏司言继续吻他,“没事,他们不会进来。” 韩佑不说话了,牵着的那只手变成了十指相扣,他另一只手抓着皇帝的朝服。金线绣的龙纹在掌心捏皱了,给他有些粗糙的触感。 夏司言顺着他脖子吻下去的时候,他微微张开嘴巴喘气,向后仰起身体,睁大眼睛看屋顶上的彩绘。 韩佑觉得他可能是看过最多次皇宫屋顶的人,大臣们在宫里都是低着头的,只有他经常仰起脸看上面。 他和皇帝越过庄严的人群里对望,在朝会后躲在皇极殿的暖阁里接吻,在书写江山的地方做着最隐秘的事。 皇帝没有脱他的官服,只是把他的衣摆撩起来,抱他转过身体。 他趴在桌面那一堆书和卷宗上,把头埋在有些陈腐的旧书气息里。 -- 第35页 四目相对片刻,夏司言突然朝他笑了一下。韩佑立刻觉得自己耳朵有些发热,瞄了一眼四周的同僚,又把头低下了。 像这种大朝会,按照惯例,就是一个百官面见皇帝的仪式,可长可短,一般没有特别的事情就可以退朝了。之后皇帝会单独在暖阁内召见官员,那才是正儿八经的议事。 不过今天在退朝之前,皇帝宣布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事情很简单,就一句话,陛下说是体恤京中官员辛苦,从即日起将上衙时间往后推半个时辰。 众位官员听了之后都面面相觑。 早上上衙的时间是太早了些,官员们私底下也常常抱怨,但这个时间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至今都两百多年了,从未更改过。 昭国以礼治国,礼教森严,更改祖制被视为大不敬,所以一般没有特别重大的情况,在位的皇帝不会去改变祖上留下的规矩。 夏司言刚刚亲政,发布的第一条旨意竟然就是改掉太祖皇帝定下的上衙时间,这也未免太离经叛道了。 站在文官列第一位的吴闻茨下意识就要出列劝诫,胡其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阻止道:“吴阁老且慢。” 吴闻茨回头,“怎么?” 胡其敏觑了一眼御座,偏过头跟他咬耳朵:“陛下这是别有深意。” “哦?” “陛下幼年登基,多年来被高擎所挟,这口气憋到现在,必定十分不痛快。眼下刚刚收回权柄,这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树立权威。更改祖制可大可小,推迟上衙时间也不涉及根基原则,陛下说不定就是要看谁会跳出来跟他叫板,您何必这个时候去触那逆鳞呢?” 吴闻茨听完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上衙时间太早官员们多有怨言,皇帝此举虽然犯了不敬先祖的忌讳,但这绝对是一个得人心的举动。再加上小皇帝如此工于心计,说不定就是来试探众人的。这个时候站出来劝诫,虽然得了个坚持礼法敢于直言的名声,但实际上很有可能在皇帝和百官那里两头不讨好。 看最近的局势,高擎会被搋夺官职已经是板上钉钉,吴闻茨有些得意忘形了。回头看了看四周,在场的各位大员都耳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没人有出来说话的意思。他悚然一惊,才发现他差点就做了那个出头鸟! 对胡其敏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又站回去,规规矩矩垂首恭立。 夏司言在御座上把下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吴闻茨想出列又被胡其敏劝回去,另外几个跃跃欲试的官员也跟着偃旗息鼓了。 他还看到韩佑站在列队里,神情肃穆,脸和耳朵却悄悄爬上了红晕。 心里好像被轻轻挠了一下,很想让韩佑的耳朵更红一点。 视线在韩佑身上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往侧门走,边走边说,“今天就这样吧。” 皇极殿的管事牌子忙通知了几个要留下来议事的大臣到暖阁等候,韩佑也在其列。 随着殿外三声响亮的鸣鞭,官员们安静而迅速地退了出去,朝会至此结束。 韩佑坐在暖阁外间,等候皇帝跟内阁大臣们议事。虽只隔了一道屏风,但里头说话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 过去他也曾在这里等过夏司言。 高擎摄政时,通常有事都是直接回内阁商议,他自己就能做主。偶尔需要跟武官会面,才会跟夏司言一起在这里说,因为武将们并不买高擎的面子。 韩佑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个时候其实有很多线索被他忽略了。他眼中的小皇帝什么都依赖他,喜欢跟他撒娇发脾气,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何武将们都对夏司言忠心耿耿。他从前以为这是因为夏司言所代表的正统皇权,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止是这样。 没坐多久,里头的几位内阁大臣就先后出来了。 吴闻茨走在最后,脸色看着不大好。他想跟韩佑几句说话,但太监很快出来请韩佑进去,于是他只好悻悻地走了。 暖阁里间是书房的陈设,一整排红木书架立在墙边上,书架面前是一张大的紫檀木书桌。书桌上堆了一些书和卷宗,一个花纹繁复的青铜墨碟放在边上,墨碟上还搁了一支象牙作杆的长锋笔。 皇帝站在书桌前翻看一本很厚的册子,浅蓝色的封面看起来像是账本。 韩佑走进去在书桌前跪下行礼,朗声道:“臣韩佑叩见陛下。” 夏司言还没有换衣服,朝服穿在身上让他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但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没有了。 他把账本合起来随手放在桌上,朝韩佑伸出手:“先生快过来,我好想你。” 韩佑瞬间红了脸,有些拘谨地站起身,却并不过去。 夏司言见他站着不动,就自己走过来抱住他,也不管他浑身多么僵硬,自顾自埋头在他肩膀上,闷声抱怨:“这几天好忙、好累,做皇帝好麻烦啊。” 若是以前,韩佑一定会温言安慰一番,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夏司言抱着他的手收紧了一点,用祈求的口吻说:“先生抱抱我好不好?” 韩佑便抬手抱他。 拥抱也是这样僵硬的。 夏司言抬起脸跟他额头相抵,问他;“你想不想我?” 韩佑一直垂着眼,跟夏司言鼻尖碰着鼻尖,只道:“昨天才跟陛下见过。” -- 第34页 韩佑问道:“难道不是高擎吗?” “不,”吴闻茨摇头,“两年前那税务官死在甘州,当时的户部尚书杜衡就发觉有问题,要求彻查,是陛下压下来的。” 这件事韩佑知道。当时的甘州巡抚已经是张自良了,高擎维护自己的门生,否绝了杜衡彻查甘州的提议。那些年夏司言表现得非常亲近高擎,几乎是事事都听高擎的。因为这件事,夏司言还在早朝上和杜衡大吵了一架。 还记得吵完架当天,夏司言在长乐宫发了很大的脾气,韩佑哄了他好久。 吴闻茨继续道:“那个时候高擎还不一定就知道张自良在甘州搞的鬼——以高擎的谨慎,我认为他很可能是不知道的。” 这是韩佑之前没有想过的,他心里惊了一下,“老师的意思是,陛下故意……” “你不了解杜衡,”吴闻茨细细为他解释自己的分析,“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小皇帝大吵一架,他的主张仍不能得到支持,这是他作为三朝老臣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所以没过多久,他就辞官回乡了。” 韩佑皱眉思忖:“之后就是魏许做了户部尚书。” “对,杜衡既是三朝老臣,又是先帝金口称赞过的耿直忠正,他不主动辞官,魏许不可能坐得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韩佑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紧,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甘州……原来不是陛下狩猎高擎的网,而是一个陷阱。” 吴闻茨大笑两声,“景略啊,我们都被小皇帝给耍了。” 魏许这个人,贪婪不知收敛,为了笼络讨好高擎是下了血本的,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嫁给高擎做小了,不收回本钱不可能罢休。所以他上任不久之后,就根据那名税务官留下的线索,通过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暗中查明了甘州的事。 按照魏许的性格,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个案子上报朝廷,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自己也在里面分一杯羹。 要知道谎报灾情既可以获得朝廷的赈灾补贴,又可以减免一年的税赋。昭国收税是收现银的,所以只要上交一套假账,就能获得双倍的钱款。 但是魏许没有胆子自己去找张自良对峙。所以他给张自良写信,说高首辅已经得知了这件事,要张自良自己去向高擎交代。 这个“交代”就模棱两可了。 张自良深思熟虑后,在高擎的老家运州买了八千亩田地,进京述职时,就把八千亩地的六张地契亲自交到了高擎手上。 一万两银子或许高擎还不会动心,五万两银子或许也不会动心,可是八千亩地二十万两银子,他不可能不动心。 高擎入了套,魏许作为户部尚书、又是高擎的左臂右膀,自然要效犬马之劳。 由于高擎性格谨慎,魏许担心数额过大会引起他的反感,于是跟张自良商量,瞒下一半私自处理,用来扩大他们在甘州的人际关系网。 也正是因为这样,高擎的性命才能堪堪保住。 韩佑想,夏司言一边在自己面前装懵懂无知,一边又用雷霆手段把高擎困成了一只瓮中之鳖。而自己的作用,充其量是这场戏中的配角,或者说,是玩伴。 回想曾经和夏司言朝夕相处的时光,韩佑几乎无法相信这是同一个人。他曾经很虔诚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夏司言,夏司言所代表的那个天道就是他的信仰,他愿意用全部的心血去培养。 可是现在,他的信仰已经破碎了。 “陛下确实好手段,”韩佑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么些年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咱们这位陛下啊,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吴闻茨想感叹夏司言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的可怕,但又想起面前这位和陛下的关系匪浅,可怕两个字就吞了回去。 眼下无论怎么说,韩佑在陛下那里正得宠,维护他们这一层师生关系便是最要紧的事。他倾身靠近韩佑,转换了个话题,小声道:“魏许空出来的户部尚书之位,老夫想举荐你去。” 韩佑静了一会儿,语气平淡地说:“多谢老师。” 吴闻茨觉得韩佑自从辞了宫中侍讲,整个人就有点不一样了,总是一副看淡荣辱的样子,也不知究竟和皇帝发生了什么。他笑了一下,试探道:“怎么,不感兴趣?” “不是,”韩佑低眉道:“只是最近发生这么多事,让学生不免感慨,位高权重究竟是福呢,还是祸呢?” 吴闻茨向后靠在椅背上,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道:“是祸是福,还是全看陛下啊。” 韩佑怔了怔,又听到老师说:“陛下信任你,是你的福,你要抓牢了。” 心里有些微弱的酸楚,安静半晌,最终还是答道:“老师说得是。” 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背后的倚靠是夏司言,前面的万丈深渊也是夏司言。 第24章 祖制 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 日出的时间,皇帝端坐在皇极殿御座之上。 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分文武入门叩首行礼,然后分列侍立。品级较低的官员就只能候在外头,跟远处的红墙碧瓦融为一体。 殿内肃穆安静。百官之首的位置空着,韩佑站在文官列的第九位。行礼后虽一直低着头,但他仍能感觉到从御座上投下的那道目光。他微微抬眼,便和夏司言视线交汇。 -- 第39页 韩三憋不住笑意地坐下,片刻后芸娘抱了琵琶进来,问:“先生要听什么?” “没有名字,”韩佑说,“是我小时候听过的。” 他哼了一段,芸娘便拨动丝弦,跟着那个调子弹唱起来。 弦声袅袅,芸娘的嗓音也极其优美婉转,令两个大男人都为之动容。 韩三听了也想起老夫人在世时常哼唱这个曲子,明白韩佑是思念亲人了,心里头顿时十分伤感,看芸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怜爱。 韩佑本来为歌声所感,沉浸在思乡之愁里头,但余光瞥见韩三的神情,便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韩三只比他大三岁,是韩家的家,从小就陪在他身边,所以他们除了主仆还有一份兄弟情谊。 这些年他不愿意亲近女人,迟迟未能成婚,韩三也久不见有因缘。他私底下还为韩三说过媒,韩三都以先生还未成婚为由拒绝了。 韩佑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成亲了,所以当他看到韩三有了喜欢的人,也暗自跟着高兴起来。 唱完三支曲子,韩佑笑着对芸娘说:“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以后就是我韩府的人了,把这里当自己家。” 芸娘闪着泪花点点头,对韩佑福了福身,便转身要出去。谁知她刚把门打开,就吓得叫了一声,琵琶也脱手摔到地上。 韩佑看到大红色裙裾越过门槛,然后是熨烫得妥帖规整的裙褶,腰间却配了一根镶金龙纹的玉带,不用抬眼看上面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夏司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琵琶递给芸娘,隔着面纱对芸娘笑了笑,芸娘却被他锋利的眼神吓了一个哆嗦,站在门口瑟缩着回头看韩佑。 韩佑看了一眼韩三,“你们出去。” 家里来了人韩三居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不客气地问夏司言:“你是谁?” 夏司言看也不看他,径直向韩佑走去。 韩三想伸手去拦,又被跟在后头进来的那个人吓了一跳,“冯公公?!” 冯可给他使眼色让他赶快出去,他还愣在当场:“这是……” “快走快走!”冯可把韩三和芸娘推出去,自己也出去把门带上,站在门口守着。 韩三受了不小的惊吓,问冯可,“那是谁?” 冯可无奈地撇撇嘴,“别问,不知道才好。” 韩三想起京中那个关于韩佑和舞姬的传闻,他本来是不信的,现在他也惊疑不定道:“是那个舞姬?!” “啊呸!什么舞姬?不要乱说话!” 韩三指着书房里头道:“那不是舞姬吗?个子那么高,都不像个正常女的。你咋也跟着跑出来了?你主子呢?” 冯可担心他再多说话脑袋就要不保了,赶紧把他拖着往前院走,“走走走,该干嘛干嘛去,不要打搅你们家先生!” 韩佑站在书桌后面,听外面两人拉扯着走了,才冷淡地转过头问搂着他腰的“舞姬”道:“陛下怎么来了?” 第27章 善辩 夏司言把面纱扯下来抓在手上,从背后抱着韩佑,埋头在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懒懒地说:“想你了。” 明明下午两人分开的时候还满腹心事,互相都不痛快,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又可以像这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韩佑站着不动,由他像小狗一样在自己脖子上拱来拱去,等到他又开始撒娇的时候,韩佑张开手掌把他的脸推开,“伤还没好,恕臣今晚不能侍寝了。” 夏司言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喃喃地说:“今天下午你走了之后,我很想你,从你走的时候一直想到现在。想到我实在是觉得见不到你我就要驾崩了,所以我就来见你了。” 韩佑无动于衷,“现在陛下见到了,臣恭送陛下。” “你还在生气。” “臣不敢。” “你可以敢。” 韩佑顿了一下,竟没想出来怎么回答。夏司言继续道:“你生气吧,从现在开始就让我来哄你。” 韩佑很想说陛下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但是多年来忠君爱主的观念根深蒂固,这句话没敢说出来,只道:“陛下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夏司言耍赖地说:“我要粘着你,宠着你,像所有宠坏爱妃的昏君一样。” 韩佑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话分明不是夏司言会说出来的。他表情古怪地忍耐了一会儿,实在是没忍住,终于道:“陛下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我没有。” “那陛下是被什么附身了吗?” “里里外外都是朕本人。” “陛下在哪里学来这些……这些……奇怪的话的?” 夏司言笑了起来:“有用的是不是?你是不是高兴一点了?冯可没骗我。” 韩佑震惊道:“是冯可教陛下说的?!” “冯可给我看了书。” “哦?什么书?” “《君臣绝恋》,还挺好看的,你要看吗?” “……”韩佑僵硬地说:“我不想看。” “哦,”夏司言可惜道:“真的挺好看的。” 韩佑静了一会儿,问他:“陛下这么晚出来安全吗?” 夏司言指了指房顶,悄声说:“上面有侍卫。” 韩佑立刻想起那个可以隔门传音的高手,觉得他们说的话都被房顶上的人听见了,有些不自在,低声道:“那陛下早些回去吧。” -- 第38页 夏司言发完脾气又很快安静下来,他隔着君臣之礼的距离,看韩佑陌生地站在他面前。只觉得他们现在是在越走越远,无论怎么让身体紧密相连,都无法抹平这道越来越大的鸿沟。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很急迫地想让从前那个温柔耐心的先生回来。 他走过去,摸到韩佑胸前的孔雀补子,张开手掌按在那上面,说:“高擎被逐出内阁,现在只剩下你老师还有胡其敏两个次辅。朕不会提他们任何一个做首辅,首辅的位置是给你留着的。” “朕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而你只需要爱我就可以了。” 第26章 禹州 快到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 韩佑穿了件月白色纻丝直裰,躺在家里花厅的竹椅上,看院子里的花草被大雨打得一片憔悴。 他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回家了,整个下午也没有去部衙,本来只是想小憩一会儿,一不留神居然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儿时在禹州,父亲和母亲还在的时候。家里的院子跟现在的差不多大,方位也一样。那时家里做瓷器生意,院子里常常堆满了装瓷器的木头箱子,父亲总叮嘱他们要小心不要把货碰坏了,母亲想种点花草都不行。那个时候院子里只有一棵大槐树,一到夏天,就蝉鸣不止。 如今他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刚搬进来时种下的那棵槐树却好像怎么也长不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记忆中的大槐树一半高。 他今天跟夏司言说他想回家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就是他禹州那个家。 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去过了,是该回去了。 他离开禹州的时候曾在父母坟前许诺,一定会功成名就光耀门楣,令韩家不再受人欺辱。如果现在回禹州做个昭南总督,总不算给父母亲丢脸。 发了一会儿呆,韩三过来问他晚餐在哪里用,他说他没胃口,不必准备餐食。 韩三见他神色恹恹,也不好多劝,只说厨房炖了小米粥,请先生多少吃一点。 韩佑应了一声,“我现在不想吃,晚点再说吧。” 中午是在宫里用的膳。最后还是拗不过夏司言,跟着他回了长乐宫,洗了澡、上了药。现在他已经确定长乐宫里的人都知道了他和皇帝的关系,因为皇帝是和他一起洗的。 夏司言想让他留在宫里休养,他坚持要走,这一次他们没有吵架。走的时候他看到夏司言红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看他离开。 雨一直下到天黑才停,房檐上还在往下滴着水。水珠被屋里的灯光映成金色,好像璀璨的珠宝,从高处跌落下来,在地上砸得粉碎,然后消失在水洼里。 韩佑坐在书房里看书,韩三用托盘盛了一碗小米粥进来,后头还跟了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 韩佑看着那女子问:“这是谁?” 韩三把粥从托盘里捧出来放到韩佑面前,朝那女子递了个眼神,那女子就大大方方走上来,朝韩佑蹲了个万福,娇声说:“大人,奴家名叫芸娘。” 韩佑挑了挑眉看向韩三,“她是?” “先生,这位芸娘是张裕筹张大人送的,”韩三赔着笑说:“张大人感激您举荐他做甘州巡抚,离京的时候买了这位姑娘,说是……送给……送给您解解闷。” 韩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故意冷着脸训斥道:“谁允许你把她带回来了?” 韩三察言观色,知道韩佑并不是真的生气,挠了挠头说:“张大人非要送来,本来前些时候就来了,小的看您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不敢擅自带到您面前来,一直放在厨房帮忙。” 韩佑转头去看芸娘。 芸娘穿了件白色的八幅罗裙,低头站在一盏宫灯下面。 韩佑问她:“你几岁了?是哪里人?为何被卖到京里来了?” 芸娘有些紧张,红了红脸,小声答道:“奴家今年刚满十六,禹州人……小时候家里穷,爹娘为了养三个弟弟……就……就把我……”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 韩佑听明白了,心里叹了口气,这也是个可怜人,若是再送出去,不知她前路将如何渺茫,便对韩三说:“那就把她放在厨房帮忙吧,按照厨娘的月例给她。” 芸娘听到这话立刻跪倒在地,磕头哽咽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韩三应了,伸手去将芸娘扶起来。芸娘擦了擦眼泪,改口叫韩佑先生,道:“听说先生也是禹州人,奴家从前在禹州肖玉楼里做清倌,会唱好些禹州小曲,若是先生不嫌弃,奴家愿意为先生唱几支。” 韩佑对这些一向不怎么感兴趣,正要开口让韩三把人领出去,忽然又想起下午的大雨,思念禹州老家的那种心情就在胸口蔓延开来。 “你会唱什么?” “基本上,禹州的曲子都会唱。” “带琴了吗?” “带了。” 韩三见芸娘转身出去取琴,便说:“那先生慢慢听曲,小的先下去了。” 韩佑瞥他一眼,“你不想听吗?” “啊,这个……”韩三老脸一红,“那多没规矩。” 韩佑是多么七窍玲珑的心思,刚才他说让芸娘留在厨房的时候,分明看到韩三松了一口气,便知道这小子是来投石问路的。 他懒得拆穿韩三的把戏,用下巴指了指靠窗的太师椅说:“你坐吧,陪你先生我听听曲子。” -- 第37页 呼吸在摇晃中变得破碎不堪,那些旧书的气味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涌进身体里。 混乱迷离中,韩佑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青铜墨碟,墨汁倒在书卷上,墨碟也滚落到地上,发出尖利而清脆的声响。 外头的太监隔着屏风问:“主子?” 夏司言没有回答,他紧紧抱着韩佑,把头埋在韩佑后颈急促地呼吸,凶猛地讨伐。疾风骤雨中,韩佑只能死死地抓住书桌边缘,用力得要把指甲掐进木头里。 书桌被撞得发出轻微的响声,外头的内侍不敢进来,韩佑听见他们在屏风那边轻声交谈。 韩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很久,夏司言呼吸平缓下来。他抱着韩佑喘息,把韩佑捏得发白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握在手心,然后才直起身体慢条斯理地对外面说:“没事,别进来。” 外头安静了,里头也缓缓地安静下来。 沉默地拥抱了一会儿,韩佑拿手肘推他,也不用敬语了,没什么力气地说:“你让开。” 夏司言觉得他被自己gan完又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看起来很好欺负,故意磨蹭他,两个人又黏又腻地贴在一起。 “你让开。”韩佑又说了一次。 “不要,”夏司言把他汗湿的头发撩起来,亲他后颈的皮肤,喃喃道:“再抱一会儿。” 韩佑说:“我很痛。” “哪里痛?”夏司言手探下去,摸到潮湿的地方,“是这里吗?” 韩佑顿了顿,“不是。” 他回过头,眼睛红红地看着夏司言,“真的很痛,你放开我。” 夏司言放开他。他转过身来,夏司言才看到他昨天被烫伤的地方已经磨破了皮,有血渗出来,应该是刚才在桌沿上磨到的。 “你刚刚怎么不说呢?”夏司言蹲下来,心疼地摸了摸他伤口周围的皮肤,抬起头望着他说:“我叫人拿药过来。” 夏司言的头发和衣服纹丝不乱,即使现在蹲在地上仰头望向他,也自有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感觉。若是眼睛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情yu散去,这个样子去见朝中大臣恐怕都没有什么不妥。 韩佑觉得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自己实在是太狼狈了。 “不用了。”他低声说。 夏司言却蹲在地上握着他的腿不放,坚持道:“那就去长乐宫,我帮你擦药。” 韩佑觉得身上很不舒服,其实后面也很痛,但是他忍着没说。做的时候还不觉得,做完才发现疼得厉害。 第一次也是这样,回家以后才发现受了伤。生病那天夜里跟夏司言的温存,好像又被这一次的疼痛给冲淡了,觉得还是不舒服要比舒服更多一点。 他们在地位上不对等,在感情上不对等,连做这种事也是不对等的。 韩佑低头看了夏司言一会儿,勉强笑着说:“不用了,我想回家。” 回家这个词刺了夏司言一下,他觉出韩佑的反抗和逃避,站起来帮他把裤子穿好,脸贴着脸抱他,哄道:“你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 韩佑身上实在粘腻得很难受,推了推夏司言说:“陛下,我要走了。” 夏司言不肯放手,亲了一下他的鼻尖说:“对不起。” 这是韩佑第一次听到皇帝跟人道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温言道:“没事,陛下不要多想。” “你看你笑的多难看,”夏司言捏他的下巴,“别生气,以后不这样了。” 韩佑垂眸不说话,他太了解夏司言的坏脾气了,关于“以后不这样了”的保证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不过这一次夏司言是真的有些愧疚,本来叫他过来只是想跟他说户部尚书的事,可是看到他对自己顺从的样子,又忍不住想欺负他。 凑过去吻他的唇,一下一下的,吻得温柔缱绻。等亲够了才说:“任命你为户部尚书的圣旨,我已经让你老师去拟了,高兴一点好不好?” 韩佑脸上的笑意很快收敛了。沉默半晌,惨惨地说:“陛下以为这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韩景略的身体换一个户部尚书?”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司言知道他误会了,“我想跟你做这些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呢?你喜欢我吗?” 韩佑曾说过一次喜欢,在一切发生之前,而这一次韩佑沉默了。 夏司言在他的沉默中恐慌起来,捧着他的脸催促道:“说啊。” 韩佑仍不答。 夏司言手上加重了力道,带着威胁的意味,一字一顿道:“说你喜欢我!” 韩佑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往后退了几步,拱手道:“陛下,臣告退了。” 夏司言脸色冷下来,“你敢。” 韩佑后面很痛,所以躬身的动作没有做到底就直起了腰。皇帝不让他走,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塑像。 窗外树影婆娑,蝉鸣聒噪,两个内侍立在暖阁门口,正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像打翻了什么东西。 刚才皇帝叫他们不要进去,他们也不敢问,只是突然惊醒了瞌睡,两人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一个胆子大的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笔架、墨碟、书卷,散落一地。黄玉镇纸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那内侍看得有些肉疼,又瞥见韩侍郎披散着头发遮住大半张脸,眼睛红红的,那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顿时觉得这不是他能窥视的秘密,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 -- 第42页 看小皇帝之前的态度,应当是会给高擎这个先帝的托孤大臣留一个体面。 但在胡其敏等人看来,高擎掌权多年,培植党羽众多,很难说这次甘州案能不能将高党连根拔起,很有可能斩草未能除根,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将来还能东山再起。 而目前朝中局势,除了尚未入阁的韩佑,周奎、詹宇都是吴闻茨那边的人,胡其敏孤立无援,若是以后跟高党碰上,他无疑是最先被抛出去挡枪的。所以他不得不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表明态度,跟高擎划清界限,希望吴闻茨这边能够容纳他。 不过他不了解夏司言,夏司言不动高擎除了因为高擎是托孤大臣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让吴闻茨在朝中一家独大,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 皇帝要留高擎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让高党能够苟延残喘地跟吴闻茨的人作对,直到扶植起另一股强大力量可以与之平衡。 作为最年轻的政治新星,韩佑本来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夏司言舍不得。 韩佑那么心软,肯定会被吴闻茨那老狐狸欺负,还是放在身边疼爱比较好。 夏司言把每个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胡阁老说得对,就这么办吧。高擎识人不明,举荐之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罚他摊赔白银五千两。” 五千两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对高擎来说也并不是个大数目,这个处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倒是让胡其敏再也没话说。 议事完毕已是日头偏西,韩佑并没有被单独留下来。 四位大臣绕过碧玉屏风走出暖阁内间,从这里看出去,天空被夕阳染得一片猩红。 跨出暖阁的时候,韩佑被一个奶气未脱的声音叫住了。 “先生!”夏司逸顺着皇极殿前的砖道跑过来,圆乎乎的一个小豆丁,跑得飞快,把跟在后头的内侍远远地甩开。 韩佑很久没看到他了,站在原地等着,等他跑近了,眉眼弯弯地行礼道:“殿下。” 夏司逸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问他:“先生要走了吗?” “嗯。” “等一下再走吧,”夏司逸牵了他的手说:“皇兄专门叫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你不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用膳吗?” 旁边的三位大臣听到这里,都跟韩佑作揖道别,韩佑却不好解释说他事先并没有跟皇帝约过。 这时候皇帝也走了出来,夏司逸就问:“皇兄,你不是说先生要留在宫里用膳吗?” 夏司言笑了一下,“那要看他愿不愿意了。” 夏司逸又问韩佑:“你愿意吗?” 韩佑总不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拒绝,只好对夏司言躬身道:“谢陛下。” 文中的甘州案参考了清朝乾隆年间的“甘肃冒赈案”,不过真实的历史事件要复杂很多很多。“不可因罚不及众仍存姑息”是乾隆爷说的。 本文主要是谈恋爱,再加上作者脑子不够用,所以把案子写得很粗,不要骂我……T^T 第29章 储君 夏司逸一天当中最喜欢的时间就是傍晚,因为每天傍晚他都可以到长乐宫里跟皇兄一起用膳。 而最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韩佑也在。 他们三个人都好久好久没有坐在一起了,皇兄总是不让他找先生玩儿,跟他说先生很忙,而皇兄自己却经常把先生叫到长乐宫里来。 夏司逸想,先生还在长乐宫里睡过,我都没有邀请先生去过长曦宫呢,皇兄好小气。 宫女把温好的酒端上来,夏司言吩咐道:“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人伺候。” “是。”宫女福了福身,跟侍立在一旁的内侍一起退出去了。 韩佑提起酒壶给夏司言倒酒,他要给自己倒的时候,夏司言握住了他的手腕,“先生不能喝酒,你答应过朕的。” “嗯,”韩佑想起来他确实答应过,便把酒壶放下,“那臣就不陪陛下喝酒了。” 夏司言看他一眼,随意地问:“这些天在户部还习惯吗?” 问到政事,韩佑把刚刚拿起来的筷子放下,说:“魏许手上还有一些未尽的事务,最近这一段时间需要梳理一下。” “听说你老师的儿子给你找麻烦了?” 韩佑笑了一下,“都是些小事情,不足挂齿。” 夏司言叹口气,“先生对外人倒是很宽容。” 韩佑听出他细微的抱怨,并不接话。 一阵铃铛声由远及近,韩佑转头看到雪球摇着尾巴跑过来,便伸出手去摸,雪球却径自跳到了夏司逸的膝盖上。 夏司逸抱了狗,又心虚地看皇兄一眼,见皇兄没有说什么,才挑了骨头逗它。 韩佑垂眼看夏司逸逗狗,神色温和,侧脸干净顺滑的线条又让夏司言想起剥了壳的荔枝,甘美而沁人心脾。 夏司言敲了敲夏司逸的头:“快点吃,吃完了回你宫里去温书。” 夏司逸睁大了眼睛,无辜道:“明日起便放中秋假了,我还要温书啊?” 中秋是昭国很重要的节日,全国官员、学生放假两天,和亲朋团聚。夏司言瞥他一眼:“你上衙吗?” 夏司逸说:“我不上衙。” 夏司言又问他:“你去学堂吗?” 夏司逸不明所以:“我不去学堂。” -- 第41页 “可是心里有所偏爱,又如何能做到不偏不倚呢?” 夏司言笑着摇头,“先生着相了,既然帝制是国家一切大事皆取决于君王的个人意志,又如何可能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就算我跟你没有这一层关系,我就不可以对身为朝廷大臣的你有所偏爱吗?就像我父皇偏爱高擎、我皇祖父偏爱张硕延、太祖爷爷偏爱杨清和,你能说这几位老臣也是以色侍君吗?” “可是……” “高擎就不说了,杨清和可是我朝开国功臣之一,他的画像至今都挂在内阁里,受百官膜拜。他和太祖的君臣情谊令天下动容,人们难道会说太祖偏私不公吗?” 韩佑第一次觉得夏司言是这样的能言善辩,他竟然无法反驳。 夏司言接着说:“所以你为什么要苛责我无法对你秉公无私呢?就因为我喜欢你吗?”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摘自李白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求求评论和海星!T^T 第28章 助攻 韩佑在被吻得头脑发晕后才反应过来,这分明是夏司言偷梁换柱的诡辩。他把夏司言推开,喘着气说:“陛下说得是,可张硕延杨清和不会跟皇帝睡到一起。” 夏司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最介意的是这个吗?” 韩佑向后靠在书桌上,垂眸不语。 夏司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若是不愿意,以后我不会再逼你了。” 屋内烛火跳跃,发出“毕剥”的声响。沉默许久,韩佑仍低着头,轻声说:“时候不早了,陛下早些回宫吧。” 长睫微垂挡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被吻得绯红的嘴唇,很想再亲亲他。伸手要去抬他的下巴,伸到一半又放下,手握成拳垂在身侧,夏司言叹口气,“好。” 韩佑站直了,要行礼恭送皇帝,夏司言隔空点了点,“说好了只有我们的时候你不可以叫我陛下。” 韩佑抬眼看他,他笑了笑,把面纱又戴在脸上,说:“景略,我走了。” “嗯,”韩佑有点不知所措地回答:“那你……” 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夏司言已经大步走到书房门口,打开门出去了。 韩三看到那身材高大的红衣女子带着冯可走了,才又跑到书房去找韩佑。见书房门开着,韩佑一个人坐在里面发呆。 他问:“先生,那是什么人?他们言传您和宫中的舞姬……是真的吗?” 韩佑疲惫地摇了摇头。韩三一脸莫名,只发现桌上的小米粥已经凉了,看起来还一口都没有动过。 此后的半个月,韩佑都没有和夏司言单独说过话。 任命他为户部尚书的旨意已经发到了六部衙门,这十来天几乎每天韩佑都忙着应酬各种官场交际,很少有时间停下来伤春悲秋。 和皇帝还是会时不时见面。 这天退了朝,皇极殿的管事牌子通知韩佑和几位大臣到暖阁议事。 夏司言坐在御案后面,将一叠纸递给冯可,吩咐道:“给几位爱卿看看。” 冯可捧了过来给他们传阅。 是甘州发回的邸报,事情已经差不多查清楚了。自昭暄三年以来,甘州官员上下勾结、串通一气,谎报灾情骗取朝廷赈灾款一百二十二万两。户部尚书魏许包庇默许,为张自良等人提供方便,甚至亲自指导他们做假账,侵吞甘州税收八十七万两。 事情牵涉了西北四州官员近百人,追回赃银一百一十七万两,贪污数额之巨、波及范围之广,令举国震惊。 夏司言撑着胳膊坐在圈椅上,抬眼看向韩佑:“韩爱卿,你怎么看?” 韩佑走出来站到御案前,恭敬地开口:“陛下,甘州案所涉官员必须严惩,不可因罚不及众仍存姑息。积极检举揭发的,可以酌情宽大处理。除此之外,凡涉案官员,其上级不论是否参与,都应当负监管不力之责。” 答完话抬起头,跟夏司言目光交汇,两人都静默了片刻,韩佑心里悸动,很快又垂下眼错开视线。 夏司言说了不再逼迫他,这些日子便没有再单独召他进宫或者到家里来找他。朝堂上也再没有丝毫越轨的举动,连远远地对他笑一下也不再有。 韩佑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提心吊胆,至于提心吊胆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切好像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他看了一眼紫檀木书桌上的青铜墨碟,上一次被他不小心打翻过,如今又好好地放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夏司言对上了年纪的大臣都比较客气,带着笑意问胡其敏:“胡阁老,你负责刑部,你有什么想法吗?” 胡其敏上前一步跨到韩佑身边,对皇帝拱手道:“臣同意韩尚书的说法。另外根据我朝律例,在此案中犯下重罪的官员,还应当溯及举荐者,追究其识人不明、用人不察的责任。” 吴闻茨和周奎在后面对视一眼,都知道胡其敏这话是冲着高擎去的。 在这个案子里犯下重罪的魏许和张自良都是高擎的人,而目前皇帝只是把高擎逐出内阁,他礼部尚书的位置还暂时没有动。他主动把张自良送给他的地契上交了朝廷,另外还上交了这些年张自良和魏许陆陆续续给他“上供”的三十万两银子以及金银珠宝若干。有不少官员上本替他求情,说他主动认错态度诚恳,请陛下从轻处罚。 -- 第40页 “不要,”夏司言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我也想做韩府的人,把这里当自己家,可以吗?” 韩佑就知道他听见了,叹气道,“那少女是韩三带回来的厨娘。” “嗯,我知道。”夏司言缓缓说:“她叫窦香芸,十六岁,禹州人,今年三月被人从禹州的肖玉楼卖到京城,七月十一张裕筹赴任甘州前将她买下来,送到了你府上。” 韩佑吃了一惊,“陛下调查我?” 夏司言坦然道:“京中的每个大小官员,每天发生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家里几只猫,只要朕想知道,朕就可以知道。” 韩佑确实听说过先帝在位时,曾建立了个专门监视百官的机构。但是先帝龙驭宾天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了,他一度以为那是谣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破晓,”夏司言跟他解释:“昭朔二十一年,我父皇在禁卫军里抽调了五百精英,组成破晓。他们监察百官,每天会直接向我报告所有官员的动向,所以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韩佑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重大的秘密,有些头皮发麻地问:“可是陛下为何要告诉臣呢?” “以后我不会再向你隐瞒任何事,”夏司言很认真地说:“书上说爱要坦诚。先生,这是最后一件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我想把破晓交给你来掌管,你看这样算坦诚了吗?” 韩佑听得心惊肉跳,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夏司言如此有成为昏君的潜质。倘若夏司言爱上的是一个对昭国图谋不轨的人,只怕是有亡国之危。 他慎重道:“不……陛下不宜将如此重要的职责交给外廷大臣。” “你不是外臣,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和你平分天……” 韩佑听他越说越离谱,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话从皇帝口中里说出来,“陛下,谨言慎行。” 夏司言把他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是我可以无条件信任,放心把所有的要害都给他抓住的,只能是你了。” 韩佑被他这一通表白弄得心神不宁,离开和留下来的念头又在心里较劲。 下午看雨的时候确实动了回禹州的心思,甚至在心里给自己拟好了申请调动的题本。他打定主意,若是皇帝不允,他就辞官回乡去做个教谕。 他终于发现佞臣不是好做的,他没办法很坦然地跟夏司言上完床再一本正经地讨论自己的升迁问题。无论被爱意包装得多么温情,他都非常、非常痛恨那样的场面。 可是留在京里他和皇帝又会再一次发生那种事。不论是现在这样,皇帝哄着他要把重要的位置给他,还是他们云雨之后皇帝许诺他什么东西,都违背了他走上仕途的初衷。 也践踏了他对夏司言的心意。 夏司言掰过他的肩膀,微微低下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今天下午你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你走的样子,总觉得我要失去你了。我会失去你吗?” “陛下……”韩佑叹了口气,觉得心里苦涩,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你可以对我也一样坦诚吗?”夏司言低低地叫他,“景略。” 韩佑觉得自己有些凄凉,“我可以给陛下的都给了,我还要怎么坦诚呢?” 于是夏司言又问了那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陛下是不是又要说,只要我喜欢陛下,就可以呼风唤雨,就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不想吗?”夏司言无法理解他为何提到这个就很不高兴,“成为百官之首,这不是古往今来所有读书当官之人的梦想吗?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韩佑摇摇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济苍生安社稷,确实是古往今来所有读书人的梦想。臣又何尝不知只有站在高位才有可能实现政治理想,但是这高位不能够也不应该是靠以色侍君得来的。” 话开了头就好说了,韩佑长吁一口气,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苦楚终于破开坚硬的外壳,打开了一个细细的裂缝,那些话就顺着裂缝流淌出来:“陛下,您生来就是天子,您的身份是上天的安排。但是我,我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路头破血流地走到您身边的。如若有幸为陛下辅佐中兴,这条路也只能臣自己去走。” 夏司言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说:“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是。” “那么你喜欢我吗?” 韩佑苦笑了一下,“陛下是君,我是臣,我喜欢陛下,终究不是干干净净的喜欢了。” “不是干干净净的喜欢也是喜欢,”夏司言眼角添了笑意,“要那么干净干什么?我们脏也脏在一处,烂也烂在一起。你便不要把我当皇帝,当我是个普通人,像喜欢普通人一样来喜欢我。” “这怎么可能呢?” “有何不可?从此以后我们在一起你就不要叫我陛下,你也不要自称为臣。我叫你表字,你叫我名字,到了朝堂上你我是君臣,脱了朝服,我们是……”他说到这里凑近了韩佑的耳朵,用气声说:“我们是夫妻。” 韩佑笑了笑,“陛下还是小孩子气,这岂是一个称呼的问题。” 夏司言却觉得很行得通,又说:“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不谈论国事。我也不在朝政上对你有所偏向,一切都按公事来办,如何?” -- 第45页 “不是。” “陛下为何这样说?” 夏司言不好说事情发生时自己就在附近,他当时已经算是隔得很远了,都能感觉到那样强烈的震感,不可能是普通的烟花爆炸引起的,只道:“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大火烧了一整夜,夏司言也在内阁坐了一夜等待消息,几位大臣也陪坐着一宿没睡。 天快要亮时,城防军的校官又进来禀报,说是火已经扑灭了。 内阁大堂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夏司言问那校官:“韩佑呢?” “呃……”那校官没有刻意留意韩佑的去向,这时答不上来,只好说:“下官不知。” 夏司言点点头,按照韩佑的脾性,也一定在火场守了一夜,这会儿应该是回府了。 他又问:“伤亡情况如何?” 校官答:“救出来的重伤者就有上百人,京兆府尹已经在东门大街的空地上设了临时的救治棚。” “死者呢?” “找到完整尸体的有十几个,还有些已经……”校官想起现场有如人间炼狱的惨状,有些不忍地说:“已经辨认不出了。” 夏司言沉默良久,“本来是节庆的日子,却出了这样的事,一定要严查。冯可,你马上去找袁征,让他带领太医院中的所有医官全部去救治棚帮忙,需要的药材可以从宫中支取。” 冯可应了。周奎起身对皇帝躬身道:“臣先回兵部去部署,配合城防军和京兆府全力调查火灾的起因。” 夏司言点点头:“众位爱卿辛苦了,传令下去,这两日的中秋假取消,京中所有官员回衙上值。” 回长乐宫的路上,夏司言让冯可去看看韩佑,叫他进宫来一趟。 皇帝说完要所有人回衙门上值之后,便想起韩佑也是一夜没睡,有些舍不得把人累坏了,想让韩佑进宫补个觉。 冯可去了韩府,韩三说韩佑从昨天晚上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于是他又和韩三一起去了户部衙门,户部的人也说没有见到尚书大人。 最后他们去找了城防军总指挥使,指挥使说清早大火扑灭的时候韩佑就走了。 出去跑了大半天都没找到人的冯可,终于心惊胆战地得出一个结论——韩尚书不见了。 第31章 毒药 夏司言快疯了,韩佑已经失踪一天一夜,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城防军、禁卫军和破晓的人马兵分三路地找,他却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竟没有任何踪迹。 昨日棋盘街的情况又实在是混乱,根本找不到有用的线索。 从八月十四日起,皇帝下令京城全面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家门。城防军和禁卫军在明面上挨家挨户地找,破晓在暗处探查。旨意上写的是搜查爆炸案的可疑人员,而还有一道命令是皇帝的口谕——必须在两日内找到户部尚书韩佑。 棋盘街后巷的一间小屋内,一个男人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外面,然后回到桌边坐下,骂道:“妈的,真的全城戒严了,现在怎么办?” 韩佑在模糊中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很近。他意识渐渐清醒,感觉到自己睡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浑身都很痛。 另一个人扯着公鸭嗓道:“还他妈的不是怪你!我他妈说点燃引线就跑,你非得要在附近看看,这下好了,走都他妈的走不了了!” 韩佑屏住呼吸,继续凝神去听。 头一个人说:“诶!他好像醒了,刚才手指动了一下。” 韩佑感觉到有人靠近,一股令人反胃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他放松身体,平缓地呼吸,尽量让自己保持昏迷的姿态。那人狠狠地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他依然一动不动。 头一个人又说:“操,别弄他脸,弄坏了不值钱了。” 公鸭嗓又骂:“钱钱钱,得他妈的有命花啊!现在我们门儿都出不了,你他妈的还想带个大活人一起?” 那人答道:“从北昌人那儿搞到六百两银子,再把这个货出了搞个五十两,够咱们一大家子跑出去重新过日子了!反正都是跑路,不如多赚点再跑。” 韩佑听到北昌人三个字,心中一凛。 北昌是昭国的邻国,多年来摩擦不断,听这两人的意思,这次爆炸竟是北昌人搞的鬼! “操,真醒了!”公鸭嗓踢了韩佑一脚,骂道:“你他妈的还装!” 刚才听到北昌的时候,韩佑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被公鸭嗓看到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两个布衣短打的中年男人。一个黑而壮,长了一对三角眼,尖嘴猴腮,坐得离他很近,应当是刚才踢他的公鸭嗓。另一个人中等个头,四方脸,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坐在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 韩佑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充斥着经年的霉味儿,桌上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烟很直,说明房间里没有一丝风。一扇小窗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情况。但从刚才两人的对话来看,他们应当还在京城里。 “怎么办?”四方脸说,“要不再给他一棒?” “好。”公鸭嗓起身去找棍子。 “等等,”韩佑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说:“放我走,我给你们钱。” 公鸭嗓脚步一顿,回头骂道:“你他妈当我们傻?现在全城戒严了,你一出去不就把我们给卖了?” -- 第44页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轻车从简地到了棋盘街。 这里是整个京城第一等热闹繁华之地。 棋盘街紧挨着皇城,与各部衙门所在的东御街相连,又贯通了纱帽街、百顺街这等富家大户居住的地段,是真正的寸土寸金。 临近中秋,各大当街的门店都挂上了灯笼,一些会馆酒楼也早就把大门上的骑楼装饰得朱梁画栋。整条街上张灯结彩、帷幔重重,一片锦绣丰隆之景。 灯火辉煌,将深蓝色的天幕映得橙红。 街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韩佑和夏司言靠的很近,并没有牵手,却因为街上人太多了,被推着一次又一次挨在一起。 韩佑怕夏司言被挤得不舒服,便小声提议道:“陛下,要不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 夏司言没有说话,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韩佑觑着他的脸色,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又说:“陛下……” 夏司言转过脸看一眼他,在他耳边小声道:“说好了只有我们的时候不可以叫我陛下。” 说话的时候面纱拂过韩佑的侧脸,留下些暧昧的触感,韩佑耳朵浮起一抹红。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小言。” 这是先皇后曾经叫过的称呼。 夏司言满意了,眼尾露出点笑意,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不再说话,被人群推着往前走。 过了最热闹的一段,便不那么拥挤了,韩佑稍稍离远了一些,夏司言却牵住了他的手。 起先只是勾住了他的一根指头,韩佑没有把手抽开,夏司言便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手指挤进他的手指里,两人掌心相对,十指紧扣。 两边的灯火把韩佑的脸映得泛红,夏司言能看到他脸上细细的绒毛也染上了绯色,有些心动,小声叫他:“景略。” “嗯?” “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韩佑望了望灯火渐渐黯淡下去的街尾,说:“前面就要走到头了。” “哎,”夏司言故意捏着嗓子,学姑娘的调子说:“公子好凉薄。” 韩佑笑起来,“别这样说话。” 和韩佑牵着手走在人群里,让夏司言觉得心情很好,想再逗一逗他。这时,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便感到大地都在颤动。刚才还喜气洋洋的人群四散逃开,呼喊声、哭声顿时乱作一团。 棋盘街最繁华的一栋三层楼的酒肆被炸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相连的几栋楼房也瞬间就被熊熊烈火包围,火舌舔舐着街道,浓烟滚滚。 侍卫们把皇帝和韩佑拥着带到安全的地方,冯可道:“陛下和韩大人还请立刻回宫!” 韩佑眉头紧蹙,望着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对夏司言说:“陛下先回去,臣到前面去看看情况。”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巨响,韩佑松开夏司言的手,对冯可道:“马上带陛下回宫!”然后就逆着人群往爆炸发生的地方跑去。 夏司言要去追,被几个侍卫拦住。 任何时候都以皇帝的人身安全为第一,是侍卫们必须遵守的法则,这个时候就算皇帝发火,他们也不会放手。 “韩景略!”夏司言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 大火淹没了街道,还没跑近就能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气味,韩佑看到那大火中还夹杂着黄绿色的火焰。 有伤者相互搀扶着从火中逃出来,各个形容狼狈,身上的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血肉模糊。楼里还困着人,不见人影,只能听见凄惨的叫喊声。 爆炸发生得突然,街上没有应急救火的队伍,当务之急是组织人手灭火救援。韩佑立刻调转脚步往城防军总部所在的西御街跑去。 夏司言回宫换了衣服就立刻前往内阁。 这日是吴闻茨值班,爆炸发生后,听到消息的内阁成员詹宇、胡其敏和周奎也赶到了宫里。 皇帝一般是在文华殿召见大臣,这回事情紧急,皇帝亲自到了位于皇宫内东南角的内阁小院。 城防军派了人进来汇报救火进展,那校官第一次面见皇帝,有些紧张地跪在地上道:“据韩大人说火灾现场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初步判断是火药或者烟花爆竹引起的。也是多亏了韩大人及时告知我们火灾的情况和爆炸的毁坏程度,指挥使已经调遣军队前去救援了。” 他话音刚落,夏司言没有停顿地说:“第一,不惜一切代价灭火,万不可让火势蔓延至居民区;第二,困在里面的百姓能救多少救多少,不要放弃任何一个;第三,这样的爆炸不可能是普通案件,现在立刻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抓捕!” 校官没想到这传闻中只会贪图享乐的小皇帝能有这样的魄力和果决,心中有些惊讶,肃然道:“是!” 皇帝又问他:“韩佑还在城防军吗?” “下官进宫时,韩大人和总指挥使一起赶往火场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校官行了礼,退出去,又一路飞奔着去传达皇帝的旨意。 这爆炸才刚刚发生,小皇帝就立刻知道并想好了对策,让几位内阁大臣心中都有些震动。 安静了一会儿,吴闻茨道:“棋盘街倒是有很多商家囤积烟花,准备在中秋节那天晚上放,说不定就是烟花爆竹引起的。” -- 第43页 “那放中秋假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夏司逸眨了眨眼,竟无言以对。 韩佑笑起来,问他:“二哥儿学业怎么样了?” 夏司逸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的学问,只拿眼睛看皇兄。夏司言状若不经意地说:“开蒙的都学得差不多了,该学深一点了,就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老师。朝中那些个大学士又太迂腐了些,朕不喜欢。” 韩佑没有接话,端起杯子喝茶。夏司言又说:“毕竟是储君,不想被教得过于呆板了。” “啪!”韩佑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昭国礼教制度极其严格,储君只能是嫡出的皇子。而传位给兄弟,只存在于皇帝未能留有后嗣而亡这一种情况。 夏司言今年才十八岁,还尚未立后,如何就能将兄弟立为储君?这话里的深意令韩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怎么?”夏司言看他,语气平淡地问:“手滑了?” 韩佑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抓着膝盖,面上平静道:“陛下还年轻,立储的事不用着急。” “是吗?那韩尚书以为什么时候立储比较合适呢?” 自然是要等到陛下有嫡出子嗣的时候,韩佑这样想,但是没能说出口。 夏司逸感觉到桌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大概跟自己有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咽了咽口水,最后试探着说:“皇兄,那我中秋那天,可以不用温书了吧?” 夏司言向他投去严厉的一瞥,夏司逸抱着狗挡在面前,竖起一只狗爪子说:“就一天。” 皇帝冷酷道:“不行。” 夏司逸又泪眼汪汪地看韩佑,韩佑叹气:“陛下,二哥儿还小,不必这样。” 夏司言深深地看了韩佑一眼,转头对弟弟说:“若你这两日表现好,可以允许你十五那天晚上出宫去看烟花。” “什么?出宫!”夏司逸高兴得要跳起来,“太好了!皇兄!我一定好好温书!好好写字!” 有夏司逸在,刚才那一瞬的剑拔弩张很便快消失了,但夏司言那句关于储君的话却一直在韩佑心里打转。 宫中报时的钟声远远传来,不知不觉已至戌时。 夏司逸抱了雪球准备回宫,夏司言叫住他:“狗放下,你走。” “皇兄……” “回去温书、写字、睡觉。”夏司言语气中没有商量的余地。 夏司逸又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望向韩佑,韩佑还没来得及开口替他求情,夏司言又言简意赅道:“十五,出宫,看烟花。” “好嘞!”夏司逸毫不犹豫地把狗放下,跟着嬷嬷走了。 韩佑在一旁看他们兄弟俩对话,不自觉笑起来,转过脸却看到夏司言正在看他。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夏司言眼睛里的温柔让韩佑莫名有些脸热,他站起身,对夏司言说:“陛下,臣也该回去了。” “好,”夏司言很爽快地答应了,也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 很快夏司言便换上红裙,戴好面纱从寝殿出来,对韩佑说:“走吧。” 这一次的红裙跟之前的有些不大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韩佑也说不出来,就是看起来更加利落一点。头发放下来披在肩膀上,只有靠近头顶的地方梳了一个很随意的髻,没有戴网巾,但也并不乱,看着竟有一种江湖侠气。 韩佑觉得很神奇,什么样的女装穿在夏司言身上竟然都毫不违和,明明是很英气的长相,怎么看都不像女子,却能把红裙穿得这样好看。 他看得有些呆了,夏司言挑了挑眉,“怎么?不好看吗?” 韩佑摇头,“很好看。” 夏司言遮住半张脸的时候看起来最温柔。他温柔的眉眼又弯了弯,说:“万一被盯上的话很麻烦,还是换成女装比较方便,没人会想到是我。” 韩佑这才想起来问他:“陛下这么晚出宫做什么?” 皇帝狡黠一笑:“从今日起放开宵禁三天,京城里一定很热闹,我去看看我的子民们日子过得怎么样。”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韩佑只好点点头,赞道:“陛下勤政爱民是天下之福。” “那韩爱卿是否愿意与朕同行呢?” “是,陛下。”韩佑躬身道。 夏司言:以公务出行的理由约老婆出去玩儿真方便。( ) 第30章 牵手 韩佑回家换下官服,穿了一身素雅的浅蓝色宽边长袍。 近两年昭国男子流行不戴帽子把网巾露出来,头发穿过网巾扎一个简单而规整的发髻。黑纱网遮住一半额头,给人平添一种儒雅的文气,秀美清俊。而韩佑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夏司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很不想他这样出门,或许应该找个面纱把他的脸也遮住。 “怎么了?”韩佑见夏司言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大友好,问他:“这身不得体吗?” 夏司言摇了摇头,有韩府的下人在,他不好开口说话,会暴露男人的嗓音。 冯可和几个侍卫在外面等着,待到他们换好衣服出来,便跟在后头远远地缀着。 按照韩佑现在的品级,出门都应当有仪仗扈从,但他从不喜欢这些排场,一切都能简则简。再加上他长了一张比实际年纪还要嫩很多的脸,换上书生打扮,不是平常打过交道的人也根本认不出来这是正二品朝廷大员。 -- 第48页 夏司言脸上挂着血,狞笑一下,朝四方脸摆摆下巴:“给他开膛破肚,把他吞进去的那颗药找出来。” 饶是杀人如麻的罗东灵听到这个命令也愣了一下:“陛下……” “快动手!”夏司言朝他吼,“找出来立刻送到袁征那里去!他有办法配解药!” 这原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夏司言一句谁先找出来就奖励谁黄金千两,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拥而上,仿佛那一滩不是人的血肉而是淘金的沙子。 一盏茶功夫,那颗已经有些的残缺药丸就送到了袁征手上。 第33章 红瞳 中秋后的第四天,韩佑在长乐宫的寝殿中醒来。望着明黄色的暗龙纹床帐,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死里逃生了。头脑还昏昏沉沉的,不怎么清醒。 时至正午,阳光透过窗户落到他眼睛上,让他感觉有些刺痛,伸出手挡了挡,然后手就被人握住了,接着他看到了夏司言略显疲惫的脸。 韩佑虚弱地笑了一下,“陛下。” 夏司言看了他一会儿,看着看着红了眼眶,沙哑地开口道:“韩景略,你差点死了。” 韩佑有心哄一哄他,便低声说:“托陛下洪福,臣这不是没事了吗?” 夏司言想骂他,想告诉他救活他的过程是如何惊险,想对他抱怨这几天自己是如何度日如年,最后话到嘴边却只是说:“嗯,你没事了。” “那两个人抓到了吗?” 夏司言点点头,“北昌细作也查到了一些线索。” “嗯,那就好。” 冯可一直陪皇帝守着,这时候看到人醒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韩佑昏迷了几天,皇帝就衣不解带地守了几天,除了去上朝,就没离开过半步,恨不得把人拴在身上。 “主子,”冯可上前一步道,“老奴去把清粥端过来给韩大人垫垫肚子。” “好。” 夏司言把韩佑扶起来,给他背上垫好软垫,才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脸。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瞳仁里的红色也暂时消散了。袁征说,韩佑所中之毒是北昌国的红曼子,这种毒极其霸道,很难根除。现下只是把致命的毒性清除了,但是身体里的残余毒素还是会一直影响他,只要情绪激动瞳仁就会变成红色——但总归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韩佑的眼睛是漂亮的杏仁形状,眼尾微微上扬,低垂着眼的时候能看到他睫毛像飞鸟的翅膀,每个细节都很合夏司言的心意。不过他的瞳仁是偏棕的琥珀色,跟大多数昭国人一样,以夏司言挑剔的眼光来看,就有些过于普通了。 而现在夏司言只觉得这琥珀色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颜色。 韩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地问:“我昏迷多久了?” “四天又七个时辰。”这四天零七个时辰夏司言简直过得刻骨铭心。他问韩佑:“你是怎么被抓的?又是怎么跑出来的?为什么会中毒?” 韩佑简单讲了一下他被抓和跑出来的经过,夏司言一直皱眉听,当听到他是自己骗了那两人才被喂毒药时,就有些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等在那巷子里呢?城防军、禁卫军还有破晓一直在找你,总会找到的,你为何选这样一个最危险的办法?” “臣当时并不知道城内的情况,只是想……能快一点将消息传出去。” 夏司言不可思议道:“你自己命都难保的情况下还想着传消息?你知道你是文官吗?需要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吗?什么时候你韩景略变得这么鲁莽了?” 韩佑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鲁莽,争辩道:“当时情况紧急,又涉及到北昌细作,我怕万一出什么岔子让他们跑了,或者我自己出什么意外,使这个重要的信息被遗漏,将来造成更大的灾难。” 夏司言声音严厉起来,“为了找到你,朕下令全城戒严,所有人不得出入家门。那种情况下若是还能让他们逃走,或者让你出什么意外,那朕的城防也未免太弱了!你就这么不信任朕?你没有想到你失踪了那么久,朕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救你吗?” 这话让韩佑有些愣了,他确实没想到全城戒严是为了找他。他看出来皇帝已经有点生气了,语气缓下来,安慰道:“这不是没事了吗?正是因为臣知道袁太医能救臣,臣也相信陛下能救臣,所以才……” “韩景略!”夏司言咬牙切齿地打断他,“所以你就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吗?” 韩佑知道袁征是解毒高手,所以棋行险招赌了一把大的,但是他不知道他几乎是擦着鬼门关活过来的。若是罗东灵没有把他及时送进宫、夏司言没有及时找到毒药,或者袁征再晚那么一时半刻把解药配出来,他现在就已经跟夏司言天人永隔了。 这些他都不知道,因为他当时昏迷不醒,他不知道夏司言为了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所以这个时候他还可以坦然地说:“可是京城里面混进了北昌细作,如今已犯下大案,致使那么多无辜百姓伤亡,若不及时做好防备,很难说还会不会出更大的事。陛下,臣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早一日揪出细作,京城便早一日安宁。” 夏司言红着眼眶大声质问:“那如果袁征没能把你救回来呢?你就留下一具尸骨给朕吗!” 韩佑垂下眼,睫毛挡住了他浮起红色的瞳仁,面上平静道:“危急关头,臣没有想那么多。” -- 第47页 午时一刻,长乐宫。 时值中秋,京城依然十分炎热,燥得人心烦意乱。长乐宫中一片死寂,人人面带愁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御榻之上,韩佑已经气息十分羸弱。 袁征一眼看出这是中毒之症,便立刻用银针控制住了毒性的蔓延。他轻轻拨开韩佑的眼皮,只见韩佑双眼瞳仁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 事情有些棘手,袁征思忖片刻,向坐在御榻之侧的皇帝禀告:“陛下,韩大人所中之毒……恐怕有些难解。” “难解?”夏司言蓦然起身,一直保持的沉着冷静就要层层碎裂,他厉声道:“这世上还有你难解的毒?!” 面对皇帝的盛怒,袁征跪地叩首请罪道:“引起瞳孔变红的毒药有好几种,每种对应的解药又都是剧毒之物,单从脉象无法分辨,一旦错用,就是必死无疑。老臣没有见到毒药,不知其成分,不敢配置解药。” 夏司言第一次见到袁征这样跪在地上以额触地地请罪。 他曾见识过很多次这位毒圣的高超手段,便以为这世上所有的毒他都能解。所以在知道韩佑是中毒的时候,他心里并不慌乱。 这时袁征的话使夏司言睁大眼睛呆立了一瞬,竟有些不知所措。从见到昏迷不醒的韩佑起就一直保持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他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包围,甚至不敢回头看榻上之人。 袁征恳切道:“陛下,臣的银针还可以将毒性暂时制住。当务之急,是尽早寻到解药!” 夏司言双目赤红犹如也中了那毒一般,绕过袁征大步向外走去,喊道:“冯可!备马!” 城防军早已把躲在陋巷民居中的两名嫌犯抓回了大牢里,狱吏抽着鞭子审问过一轮,外头有人喊:“皇帝陛下驾道!” 从监牢大门到刑房内,一路的番役刀兵皆跪地行礼,齐声呼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身着紧袖的金边黑袍,踏着牢房地面上经年累月被血迹侵染得发黑的地砖,快步走了进来。 刑房内阴暗逼仄,没有窗户,阳光照不到这里来,大白天也只能点着松明火把。无法散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朽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房间正中央是两个血迹累累的木架,四方脸和公鸭嗓就扒光了衣服绑在那上面,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 夏司言皱眉适应了一会儿房中的光线和气味,目光阴鸷地问:“就是他们?” 跟着一起进来的罗东灵立即回答:“是,棋盘街爆炸案他们已经认了。他们承认是受北昌人指使,但是他们说不知道北昌人的藏身之所。搜了身,身上也什么都没有。”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们抓韩大人,似乎确实是巧合,他们并不清楚韩大人的身份。” 夏司言径直走过去,抬脚狠狠地踹在四方脸胸口。 四方脸闷咳两声,奄奄一息地看向皇帝,含糊不清地求饶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夏司言面色骇人,吼道:“你们给他用的毒药是什么?解药呢” 四方脸嗬嗬地抽了一会儿气,说:“是……是北昌的毒药……” 夏司言又是一脚踹在他腹部,“说!解药在哪里!” 四方脸似乎已经说不出话,公鸭嗓在那边笑:“那是什么人?能让皇帝陛下如此上心……临死拉上这么一个垫背的,运气还真他妈不错。” 夏司言反手拔出罗东灵的佩刀,猛地砍向公鸭嗓右边手臂。手起刀落,公鸭嗓右手被齐根斩断,顿时扯着沙哑的喉咙惨叫起来。 温热的血溅到夏司言脸上,那张极度愤怒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修罗。他慢慢把刀尖捅进断臂的伤口里搅动,公鸭嗓发出更加撕心裂肺的呼喊。 罗东灵有些吃惊,他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动刑,而且为的是韩大人的解药。他早就听说过韩佑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大臣,只是没想到居然能让皇帝在意到这种程度。 公鸭嗓的惨叫声充斥着牢房,四方脸浑身颤抖,流着泪喊:“六弟!” 夏司言手上用力往他血肉里捅,刀刃刮着骨头发出咯吱的响声,“朕再说一遍,交出解药!” 公鸭嗓痛到极致,狂笑不止:“反正都是死!要杀就杀!” 夏司言拔出刀,又把刀尖插进他的眼睛里,硬生生把他的一颗眼珠子给挑了出来,公鸭嗓撕肝裂胆的叫喊声又一次响起。 等惨叫声停了,夏司言阴沉道:“朕有的是办法让你们生不如死。” 刚才审问的人只是用鞭子抽打他们,四方脸没想到这看起来还是个少年的皇帝竟如此凶狠,他被这血腥的阵仗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哭:“真的不知道……那……那药是北昌人给我们的……一人一颗……说是如果被抓住,就叫我们吞药自尽。” 公鸭嗓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狠道:“哥,你把药吞了,我后头下去见你!” 旁边一个机灵的狱吏闻言立刻去卡四方脸的脖子,掰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掏。 四方脸呜呜呜地挣扎:“我刚才已经吞了,对不住了六弟,要留你受苦了。” 夏司言像突然泄了力似的,将刀扔在地上,喊道:“罗东灵!” “臣在!” “军中可有刀法娴熟之人?” “有!” 罗东灵立刻叫了几个人上来。 四方脸哭喊不止:“你再折磨我们也没用,我们真的没有解药。” -- 第46页 韩佑盯着公鸭嗓的眼睛说:“全城戒严我也能把你们送出去,我爹是城防军总指挥使。” 那公鸭嗓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刀按在韩佑脖子上,凑近了看韩佑的脸,道:“这京城还真他妈是个好地方,随便在街上抓一个人都能抓到城防军总指挥的儿子。” 四方脸也走过来,蹲在地上说:“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的?” 韩佑瞥了一眼刀刃,“你们可以把这个东西架在我脖子上出去,我爹很疼我,他会放了你们的。”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公鸭嗓说:“把那个药给他吃。” 四方脸露出有点肉疼的表情:“啊?那个药很贵的。” 公鸭嗓拿刀柄给了四方脸脑袋一下,骂道:“你他妈是不是蠢,先给他吃了,叫他回家拿钱来,再把我们送出去!如果他骗我们,他自己也是一个死!” 四方脸想想觉得有道理,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瓷瓶子,倒了一颗药丸出来,道:“这个药吃下去活不过半个时辰,如果你拿了钱回来再把我们安全送出京,我们就给你解药。如果你耍花招,最多我们同归于尽,懂了吗?” 韩佑点点头,从四方脸手中接过药丸,说:“水。” 公鸭嗓掐着他的下巴把药扔进他喉咙,再迅速地在他下颌上打了一下,韩佑被迫把药丸吞了进去。公鸭嗓还不放心,又掐住他的下巴,伸了一根手指进去在他嘴里掏了一圈,确定药丸已经吃进去了。 那人手上有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韩佑想起棋盘街废墟里的断肢残臂,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公鸭嗓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少他妈耍花招,这药吃进去吐不出来的。” 韩佑被打得脸一偏,咳嗽着说:“没想吐出来,我可以走了吗?” 四方脸伸出五根手指,道:“我们要五百两,现银。你有没有?” 韩佑点点头,“好,给你们五百两黄金,你们等我回来。” “操,一个城防军总指挥这么有钱!当官的都他妈不是好东西!”公鸭嗓掐着韩佑的脸,恶狠狠道:“只有半个时辰,你他妈自己抓紧了,能不能活全看你腿脚多快了。” 韩佑站起来,只觉得头昏眼花,后脑勺尤其痛。站了好一会儿才熬过那一阵晕眩,慢慢走到门口,打开门闩出去了。 他认出来这里是棋盘街背后的一条小巷子,离皇宫不远,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进宫了。 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小巷子里一排简陋的民房,他记住了他出来的这间屋子是从巷子口数过来的第七个。 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各家各户都门窗紧闭。他刚才听到那两个人说京城戒严,没想到是这种级别的戒严。 夏司言也察觉到事情不对了吗? 必须尽早把消息传出去,北昌竟然已经把手伸到我昭国国都来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他们选择的时间也很巧妙。八月十四节日庆典正式开始,棋盘街就会有城防军巡逻,守卫森严、反应迅速。他们挑在八月十三的夜晚引发爆炸,明显是对京城的情况十分熟悉,故意冲着守卫薄弱的时间来的。 种种迹象都表明京城有北昌的细作! 韩佑在心里默算,被抓的时候应该是八月十四的清晨,接着他昏迷了很长时间。看天色,这应该已经是八月十五的上午了。 走了一段,觉得胃里绞痛得厉害,不知是旧疾复发了还是那个药的作用,疼得他浑身发抖。 他走不快,但是时间不多了,要是能跑起来就好了。 韩佑感觉冷汗已经打湿了后背,身体的力气和温度也在跟着那汗液流失。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和夏司言那天晚上牵手,夏司言问他,能不能一直走下去,他回答前面就要走到头了。 真是太不吉利了。 有些后悔当时说的这个话。哪怕哄小皇帝高兴呢,说两句好听的,看他再笑一笑多好。 韩佑喘着气,远远地看到有一队身着软甲的城防兵在巡逻,他抱着自己的腹部,慢慢朝那队士兵走过去。 队伍最前面的骑兵发现了他,打马过来。马蹄声嗒嗒嗒地在空旷寂静的大街上回响。韩佑站着不动。 那士兵走近了,用长枪指着他的额头问他:“你是什么人?现在全城戒严,所有人不得出户!” 韩佑抓着马鬃,缓了一会儿,忍耐着锥心的疼痛,沉着地说:“我是韩佑,带我去见你们总指挥使。” 第32章 解药 骑兵拿出韩佑的画像看了一眼,确定面前的人没有说谎,便立刻下马把他扶了上去,一路跟着马匹狂奔,把韩佑安全送到了总指挥使罗东灵的值房。 这个时候距离韩佑服下毒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强自打起精神把重要的信息告诉了罗东灵。 “快派人去抓,人还在棋盘街后巷的民房里……他们是受北昌人的指使……一定要查出……城中……城中有……北昌细作……” 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已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抓着罗东灵的手臂,突然感觉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血红的纸,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变成了红色。 他看到罗东灵一脸惊慌地对他喊:“韩大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韩佑眨了眨眼,世界已然变成一片血红。耳边的呼喊声渐渐远去,身体的疼痛也渐渐抽离。再要说什么已经说不出来了,终于闭上眼睛坠入了那一片血红之中。 -- 第51页 “韩景略,”他满腹委屈地说:“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声音很低,听着像是苦苦哀求。 韩佑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些劫后余生的心情,身体里涌起难以名状的酸楚,禁不住又一次吻住他。 这一次他们吻得更深,韩佑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两人便顺势相拥着滚进了床里。寝殿里很安静,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一方天地,只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还有偶尔泄出唇齿的轻吟。 “别这样……”韩佑握住他探进裤腰的手,低声拒绝。 夏司言顿了一下,很听话地把手拿出来,哑声道:“先生想做的时候再做,好不好?” 韩佑不答,眼睛紧紧闭着,睫毛还在微微颤抖。 夏司言又亲了亲他,“景略,睁开眼睛。” 韩佑靠在他肩膀上,难为情地想要把眼睛藏起来。 “给我看看,”少年皇帝仅有的一点耐心和好脾气都用在了这里,低声哄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韩佑静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他瞳仁变得比刚才更红了一些,就像是染了血。 “眼睛会不舒服吗?会痛吗?” “不痛……会有一点不舒服,看什么都是红的。” “情绪越激动就会越红吗?” “嗯。” 夏司言笑了一下,又吻他,故意用他最喜欢的方法。 他们亲吻过很多次了,夏司言知道他最受不了舌尖的交缠,很慢很轻地追逐,并不需要太用力就能让韩佑动情。 深吻过后,果然看到韩佑瞳仁里的红又加深了一点。 夏司言低低地笑,在他耳边说:“先生这么激动啊?” “好了,”韩佑别开脸,“起来了吧。” 夏司言放开他起身,又把他拉起来,握住他的手说:“去用晚膳吧。” 韩佑身体还有些虚弱,不太想下床走动,“我没胃口,陛下和二哥儿一起用吧。” “小逸今晚要在皇太妃那里用斋饭,你就当陪陪我。袁征说你需要下床活动,我特意让他们把晚膳摆在后围廊的静远斋里,我们可以边吃边看月亮。” 说完他也不管韩佑答不答应,就用薄被把人裹住,打横抱了起来。 韩佑吓了一跳,“陛下!” 夏司言抱着他往外走,姿态强硬,语气却很温柔:“说了只有我们的时候不可以叫我陛下。” 韩佑觉得这样被当做小孩抱出去实在是很丢脸,慌忙道:“我还没穿鞋,让我穿上鞋子自己走。” “这里又没有别人。” 刚踏出寝殿,外面候着的十几个宫女太监便低头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往静远斋走去。 韩佑脸很烫,感觉热气从耳朵蔓延到了脖子,他声如蚊呐地说:“你不是说没有别人吗?” 夏司言笑了一下,“他们不是别人,这长乐宫里没有人敢嚼舌根的,先生别多想。” 一路穿过围廊,跨进了静远斋,夏司言便把韩佑放在榻上。 静远斋是先帝时命人建的,与御花园相连,靠着花园那一边是精致的低矮竹栏,既挡风又和园林巧妙地连为一体。竹栏上方空着一半,坐在榻上就可以看到月亮。 他们错过了月亮最圆的日子,但月光依旧是明亮的,如银雾一般笼在周围。 内侍们鱼贯而入,安静地将晚膳摆好,又安静地退出去,只留了几个宫女在旁伺候。 袁征给韩佑下了禁酒令。韩尚书那常年被酒和疲劳摧残的脾胃因为这一次中毒而变得更加脆弱,袁征直接在皇帝那里告了状,说韩尚书如果再喝酒的话,就是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了。 夏司言陪着韩佑戒酒,把冰镇的酸梅汁装进酒壶里,又颇有意味地从酒壶倒进斗彩高足杯。 韩佑笑他,“明明是喝的酸梅汁,却作出了喝酒的架势。” “跟先生喝,自然是不能随便的,”夏司言推了一杯到他面前,又叮嘱他:“慢慢喝,小心凉。” 韩佑盘腿坐在榻上,夏司言用薄被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他吹一下风就会生病似的。就这样还嫌不够,又自己脱了鞋坐到韩佑身边,让韩佑靠在他身上,整个地把韩佑抱在怀里,恨不得吃饭喝水都由自己代劳。 韩佑接纳了这有些过度的关怀,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中。心里感叹自己是彻底堕落了,从前在宫女太监面前连牵个手都胆战心惊,如今整个人被这样抱着倒也坦然了。 果然是经历过生死之后,其他的事情都是小事了么? 他了解夏司言对他的这份小心翼翼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站在夏司言的角度,他确实做了一件很混账的事,可是他没有选择。因为他首先是昭国的朝廷命官,然后才是韩景略。 韩佑在这个下午给自己构筑了一条底线。他爱夏司言,他爱的就是皇帝,这个身份是不可能割裂的。那么他的底线就是于国于天下的忠诚,只要不突破这条底线,他愿意陪小皇帝走过这一段,等到有一天小皇帝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了,他也可以无愧于心。 韩佑把斗彩杯端起来浅浅地啜了一口,问夏司言:“北昌细作找到了吗?” “查到了一些线索,但还没有到收网的时候。”夏司言夹了一块枣泥糕喂到他嘴边,韩佑咬了一口,夏司言又把剩下的吃了,继续说:“我猜细作一定还没有离开京城,所以找到你之后我就下令全城解除戒严,并且暗中加强巡逻,让破晓的人扮成平民混在闹市之中。” -- 第50页 韩佑每年只会在中秋宴和新春宴的时候见到她,夏司言为了避嫌也很少去后宫,只有夏司逸年纪小,可以去走动一下。 “皇太妃还好吗?” “好啊,昨天还让人做凉糕给我吃。” “中秋这几日二哥儿都在皇太妃宫里?” “嗯,我每天都有帮忙抄经书,很乖的。” “每日的功课做了吗?” “当然做了!”夏司逸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情:“前一阵子我听皇兄说要给我找个老师,先生你可以做我的老师吗?” 韩佑想起皇帝说夏司逸是储君的话,不由得发起了愣。昭国从来没有皇帝尚未大婚就将兄弟立为太子的先例,这不仅于礼不合,而且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夏司言现在不过才十几岁,正是冲动的年纪,等他长大一点,就会知道这个话有多么荒谬了。 少年君主的爱太过浓烈,让韩佑一个年近三十的人心里隐隐作痛。 夏司逸见他沉默,以为是他不想教自己,捧着脸露出受伤的表情:“先生是不是嫌我没有皇兄聪明,不想教我啊?” “当然不是,二哥儿哪里不聪明了?”韩佑放下思绪,摸摸他的头说:“只不过陛下很重视二哥儿的学业,老师必定是要好好挑的,臣学问有限,还不一定能教好二哥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吧。” “哦。”夏司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韩佑又问了他一些功课上的问题,于是这几天其实并没有好好温书的夏司逸,很快便找借口跑掉了。 待到申时,袁征提着药箱进来,看到韩佑醒了,气色也还好,笑了笑作揖行礼道:“韩尚书。” “袁太医,”韩佑回礼,“多谢袁太医救命之恩。” “你的命可不是老夫救的,”袁征坐下来为他把脉,说:“你的命是陛下救的。” 韩佑问袁征为什么,袁征却不肯细说。 韩佑觉得袁征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和皇帝的关系,有些尴尬,主动换了个话题问道:“袁太医,我的眼睛还有办法治吗?” “这个……很难,”袁征把完脉便打开他随身携带的木盒,从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针里面挑出几根来,捏在手上,对韩佑说:“若是长久地保持心境平和,不让它发作,久而久之毒素可能会自己排出体外。但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难免情绪激动,所以会反复发作,很难根除。” 袁征很清楚像韩佑这样的文臣,最忌讳的就是被人看出心思,心里就算惊涛骇浪,面上都得平静如常。这个情绪激动瞳孔就会变红的毛病,对他们来说确实有些不大方便。 不过既然韩尚书跟皇帝是这样亲密的关系,旁的事倒也都是小事了,按照皇帝对他的上心程度,怕是没人能动摇他的位置。 袁征做了几十年御医,这宫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已经见怪不怪,不过皇帝和大臣搞断袖,在昭国——至少最近三代皇帝中还是第一次。 对此他不作评价。然而身为太医院院使,皇帝的房中事多多少少跟他有些关系。皇帝不主动问,他当然也不好说。施针完毕,他只委婉地告诉韩佑,最近这一段时间可以稍微下床活动一下,但是切忌剧烈运动,房事更是需要节制。 韩佑自然听出了袁征的意有所指,想辩解几句却又无从说起,他自己心里都是一团乱麻。 夏司言从文华殿回来的时候,韩佑正坐在床上看书,身上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玄色中衣,款式和暗纹都是皇帝的仪制。夏司言喜欢看他穿自己的衣服,有一种他被自己彻底占有的错觉。 韩佑捧着一本《淮南子》看得颇为专注,竟没发现皇帝回来了,直到夏司言走到床边把他手中的书抽走。 “别看了,眼睛累不累?” 韩佑抬起头看向来人,“不累,今天睡了一整天了。” 夏司言穿了一身簇新的暗红色团龙衮服,周身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感,哪里都不像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韩佑还有些迟钝,这时在脑子里愣愣地想,自己以前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小皇帝柔软可爱又粘人的?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韩佑还没反应过来,鼻尖上又落下一个吻,韩佑闭上了眼睛。然后他感觉到嘴唇上温热柔软,带着夏司言的气息,舌尖湿漉漉地探进来,他有些不太明显地躲闪了一下。 夏司言很克制地不再继续,退开一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说了不逼你,你不愿意就算了。” 许是睡得太久、睡得太沉,忘了朝政和天下,亦或许是红曼子的残毒让人头脑发昏,韩佑有些鬼迷心窍了,很想再凑上去继续那个吻。忍耐了片刻没有忍住,然后他真的追着夏司言的唇吻了上去。 第35章 甘愿 韩佑的主动给了夏司言莫大惊喜,但他故意冷静自持地抬手捏住韩佑的下巴,不让韩佑亲到他。 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错。他看见韩佑琥珀色的瞳仁泛起了浅浅的红。 “先生愿意了吗?” 韩佑不答,只把他的手挥开,偏头吻住了他。 这一次夏司言给予了韩佑前所未有的温柔。轻浅地舔吻、厮磨,全副身心都在照顾韩佑的感觉和心情。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吻,谁也舍不得结束。 夏司言等这个吻等了太久,从韩佑出事时就一直悬在高处的心终于在这个吻里落回实处。 -- 第49页 夏司言气极,朝他吼了一句:“你要当英雄,你要把牌位放进忠烈祠去,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冯可用托盘捧了清粥,刚跨进殿门,就听到皇帝和韩佑在吵架,顿时定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夏司言很想冲韩佑发脾气,又看到他大病初愈的憔悴样子,便把怒火转向了无辜的冯可,喊道:“你愣在门口做什么?拿进来啊!” 冯可小跑着进去,把托盘放到桌上,夏司言又命令道:“把粥给朕。” 御厨房那边袁征提前打过招呼,黄米用小火炖得很烂,是专门为长时间昏迷之后虚弱的脾胃准备的。冯可做事仔细,温度也刚刚适宜入口。 夏司言用瓷勺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喂到韩佑嘴边上,也不说话,动作也还带着怒气。 韩佑不想再跟他吵,当着冯可的面,也不好意思让皇帝照顾自己,便伸手要去接碗。夏司言不给他,只是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韩佑只好张口吃了,夏司言又舀一勺给他。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一个喂一个吃,吵架的气氛也就淡了。刚开始夏司言还有一点赌气,慢慢地动作也温柔起来。一碗粥吃完,冯可又很麻利地递了水杯过来给韩佑漱口。 韩佑眼睛里还有一点红,抬眼的时候觉得眼前好像蒙着一层红纱帐,他不舒服地揉了一下。 夏司言告诉他红曼子的毒无法彻底清除,情绪激动时瞳仁就会变成红色,“虽然于性命无碍,不过还是修身养性,心境平和的好。” “嗯。”韩佑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再睁开眼时,又恢复了清澈的琥珀色。 “陛下,”冯可适时开口禀道:“城防军罗指挥使求见,说是跟北昌细作有关。” “你让他在文华殿等着,朕马上过去。” “是。” 冯可退出去,把门阖上。 夏司言在韩佑额头上亲了一下,“你再睡一会儿,等朕回来。” “陛下,臣已经没有大碍了,臣想回家去。” 夏司言脸色微冷,“我已经派人通知了你府上,说你要在宫中休养,最近就住在宫里了。” “可是……” “户部那边也替你告了假,你先在宫里住半个月,每日让袁征为你施针调理,半个月以后再说。” “陛下,我还是……”韩佑开口想拒绝,夏司言冷冷地看他一眼,他又闭嘴了。 “你最好听话,否则就不是在宫里住半个月了。”夏司言扶他躺下,帮他把薄被拉到胸口,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额头相抵地说:“等我回来,先生。” 大家能接受红瞳吗? 这个设定是为了那什么的时候……一本正经的韩大人,被小皇帝cao到瞳孔变成妖异的红色,想想有点刺激…… 第34章 节制 夏司言走了之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脸上暖乎乎湿漉漉的,好像是有人在舔自己。他瞬间汗毛直立,蓦地睁开了眼睛。 伴随着呼呼的喘气声,毛绒绒的一团白色出现在眼前——原来是雪球。 这家伙现在长得太胖了,趴在身上实在是沉重。 “先生终于醒了啊,”夏司逸趴在床边上高兴地说:“你睡了好久!” “二殿下怎么来了?”韩佑把雪球抱开,撑着身子坐起来,感觉还有一些虚弱,浑身没什么力气。 “我最近每天都来啊,”夏司逸把雪球接过来放在地上让它自己去玩儿,对韩佑说:“皇兄心情不好,我就多过来陪陪他。” “陛下心情不好?” 夏司逸理所当然道:“先生每次生病的时候皇兄都心情不好。” 韩佑怔了一会儿,想起夏司言红着眼眶朝他吼的样子,原本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豪迈之情都变成了愧疚,在他心里滋生起丝丝酸楚。 夏司逸忽然严肃得像个小大人,语重心长地说:“先生都长这么大了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怎么经常生病呢?” 被一个七岁的小孩儿这样说,韩佑不知该如何回答,叹了口气,“殿下说的是,怪臣没有照顾好自己。” 夏司逸嘴巴向下撇了撇,不放心地叮嘱他:“你以后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生病了啊!第一天袁太医说你可能救不回来,都快把我们吓死了,你没看见皇兄都急哭了!我还从没见过他哭呢!” 韩佑觉得自己眼前的红纱帐又开始浮现,忙低下头说:“是,臣遵命。” 夏司逸没注意到他的异常,问道:“先生现在好了吗?” 闭着眼睛调整了一下情绪,再睁开时眼前又恢复了清明,韩佑点头道:“好了。” 夏司逸马上高兴起来:“太好了!那我们可以去放烟花了!” 韩佑知道他盼着中秋的烟花盼了很久,但因为爆炸案的事,京中的所有娱乐都停了,宫中的中秋宴也取消了,烟花自然是不能放的。 “恐怕要让二哥儿失望了,这个月不能放烟花哦。” “为什么?” “前几天棋盘街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有很多人在那件事里去世了,大家都很难过。” “哦,我知道,”夏司逸点点头,“我这几天都跟着皇太妃在佛堂念经呢,皇太妃说要抄够三十六份经书为死去的人超度。” 夏司逸说的皇太妃是先帝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妃子,她十六岁进宫的时候先帝已经病重了,所以未有留下子嗣。先帝宾天后她就不问世事一心向佛,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多岁而已,就常年与青灯相伴了。 -- 第54页 殿中装饰华丽,被几百支蜡烛照得亮如白昼,璀璨生辉。官员们都到得早,这时各自压着声音跟周围的同僚聊天说笑,气氛热烈。 眷属命妇们难得参与这种盛宴,也都兴奋地四处瞧着窃窃私语,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汇聚到了韩佑身上。 他今天穿了一身猩红的正二品官服,胸口的锦鸡补子明示着他是昭国政治中心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他左右坐的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家眷坐在他们身后的位置上。于是一眼就能看到内阁大臣那一列,只有韩佑一个人年轻而英俊,也只有他一个人身后的家属位置空着。 心思活络的家眷命妇们开始互相交换关于韩佑的情报,都想看看谁家的大人有那个福气,能将这位未来的宰相收为东床快婿。 戌时正,冯可一身元青色纻丝曳衫快步走到御座旁恭立,众人明白是皇帝要驾到了,殿内瞬间便安静下来。 片刻后,夏司言就在内侍和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走入殿中,刚才还在谈笑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夏司言环顾四周,既没有在御座上坐下,也没有发话让众人坐。他微微笑了一下,说:“今日是一个特殊的中秋宴,推迟了一个月才举行,想必众位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在空旷而寂静的殿中掷地有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要说什么。 夏司言继续道:“中秋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今天在这里齐聚一堂、欢声笑语,杯中有美酒、盘中有、身边有美眷。可是,我们在中秋爆炸案里死去的那些同胞,却已经永远不能跟亲朋坐在一起了。” 在座的人里面也有在爆炸案中失去亲人的,他们经历了一个月的悲痛欲绝,才刚刚走出来,此时又被皇帝提起心事,忍不住啜泣起来。殿中众人听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也都面带悲戚。 夏司言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这个月以来,京兆府和城防军通力合作,日夜不休地追查,现在终于水落石出——策划中秋爆炸案、鱼肉我昭国百姓、乱我昭国民心的,就是我们的邻国北昌!” 最后几个字犹如惊雷,炸得殿中一片寂静,好像时间突然凝固了一般。有讶异的,有惊恐的,还有早已获知真相而揣测圣心的,短暂的安静之后立刻就嘈杂起来,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韩佑猛地望向夏司言,他已经猜到夏司言准备做什么了! 果然,夏司言慢悠悠地环视了一下殿内,然后提高了音量说:“我昭国自太祖建国以来,崇尚以和为贵,从不主动挑起事端。但我们不主动挑事,不意味着我们好欺负!跟北昌的这一笔血债,朕要替那些无辜伤亡的百姓讨回来!” 殿中静了一下,然后便有人大声叫好,很多人愤然握拳大喊: “打败北昌狗!替同胞报仇!” “踏平北昌!护我昭国!” “将北昌狗赶出昭国!” “以牙还牙!荡平北昌!” 夏司言掌心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肃然叫道:“镇国将军俞嗣献!” 俞嗣献起身走到御座前,单膝跪地,抱拳铿然道:“臣愿前往北境,誓死护卫我大昭子民!” “好!”夏司言举起面前御案上的犀角杯,朗声说:“今晚,我们为俞将军送行,祝北征大军凯旋!” 殿中众人皆举杯,齐声道:“祝北征大军凯旋!” 一名宫女立刻托着酒杯走到俞嗣献面前,俞嗣献起身双手端起酒杯,朝皇帝拜了拜,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直到这时,殿中所有人才明白这次的宫宴,明面上说是补办中秋,实际上却是为大将军送行的。 这段时间,京中有北昌细作的事情早已在暗中传开,大家都对中秋爆炸案有所猜测。城防军和京兆府拿出了前所未有的雷霆速度,短短二十天时间便摸清了北昌细作的行动踪迹。紧接着皇帝命令兵部联合各州各府,在全国大范围排查重点城池,要将北昌在昭国建立的密探一网打尽。 本来战事还不会那么快发生,然而就在补办中秋宴的前三天夜里,兵部收到昭北总督发来的邸报,说在茂州抓到北昌细作,查出他们近期还将在茂州州府所在的泉城和菖州州府所在的饶城再次制造爆炸案,破坏性比京城的中秋爆炸案只大不小。 夏司言勃然大怒,连夜召镇国将军入宫,君臣秘密商议了一天一夜,最后夏司言在九月十三日的清晨,将北军虎符交到了俞嗣献的手上。 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跟韩佑说。 夏司言从爆炸案开始就一直忙得焦头烂额。先是韩佑中毒生命垂危,他几乎崩溃发疯,早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将北昌国夷为平地。但韩佑反对战事的态度很鲜明,夏司言也觉得财政压力过大对国计民生不利,所以并没有那么着急要出兵。可如今北境已经岌岌可危,战争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昭国占了师出有名的先机,若不率先出兵,只怕会被人说是胆小畏战,国贫兵弱,可以任人宰割。 夏司言站在上首,看到韩佑也像众人一样将杯中的酒一口干了,完全没有把袁征让他禁酒的话放在心上,微微蹙眉。但韩佑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向他,他将视线移开,笑着对俞嗣献说:“俞将军,我昭国的安危就靠你了,朕再敬你一杯,祝你平安归来!” -- 第53页 夏司言没有说话,但韩佑从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已经看出来他并不是很赞同。韩佑接着说:“土地兼并既然无法可治,不若就不治了。只是要禁止他们蓄养私兵,警惕他们发展为地方豪强。如今的农税是按照土地规模来收的,只要地方税务官秉公执法,不与他们相勾结,该收的税一样能收上来。这样一来,反而将如何留住农民变成了地主的问题。” 夏司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韩佑所说的开放经商和不抑兼并都与自己的想法相左。在夏司言看来,他的先生不论是教人做皇帝还是自己做官,都过于理想化了一些。 但是韩佑说起这个兴致很高,好像真的很想这么做。今夜气氛正好,夏司言不想这个时候跟他起争执,笑了一下说:“先生说得是。” 韩佑从他的笑里看出了一些敷衍,闷声说:“臣还是上一道折子给陛下吧。” 夏司言捉住他的手,哄道:“好了,你这一段时间安心修养,什么都别想。说好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谈政事,怎么又忘了?” 话已至此,韩佑心里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夏司言的意思。 不论他们多么亲密,夏司言终究是皇帝,他们两个人的立场就注定了他们永远无法真正地走到一条路上。 历朝历代,治国者信奉利出孔,所以要塞民之羡,隘其利途,要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这样民才会戴上如,亲君若母。 皇帝对统治的掌控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韩佑不想点明这一层,把他们两个划到对立面,也勉强笑了一下,“嗯,不说了。” 此时已夜色深暗,斜靠在榻上就可以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清光皎皎。 夏司言抱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把薄被紧了紧,问他:“起风了,你冷不冷?” 心里装着别的事情,韩佑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还在想刚才的事?” 韩佑蹙眉想说话,夏司言伸出一根指头按在他的唇上,“今天别想,要想出了这宫里再想,我现在只想和你抱一会儿。” 两人都不说话了,沉默中有一种隔阂在他们中间蔓延。刚才在寝殿的床上,他们因为深吻而滋生出的热烈情绪,被那些沉重的东西冷却下来,韩佑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既甜蜜又酸楚。 过了许久,夏司言突然叫他:“景略。” 韩佑又有些困了,窝在皇帝怀里闭上了眼睛,这时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夏司言语带笑意:“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韩佑微微睁开眼,声音懒懒地问。 “如果以后我们在朝上意见相左而发生争吵,你要知道我心里是很爱你的。” 韩佑愣了一会儿,好像才反应过来皇帝在说什么,面上柔和下来,“臣可不敢在朝上和陛下吵。” “真的,”夏司言认真道:“不如这样定下一个暗号,不管我们以后吵得多厉害,只要我叫你‘韩爱卿’,就是我很爱你的意思。” 韩佑笑起来,“不要。” “不,就这样,”夏司言把怀里的人抱紧了,自顾自说下去,“然后你要回答我‘是,陛下’,就是你也很爱我的意思。” “这样很幼稚,”韩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忍不住笑出声,“我可不要这样。” 夏司言凑过去亲他,“韩爱卿,韩爱卿,韩爱卿。” “唔……”韩佑被他堵住嘴巴,想笑又笑不出来,夏司言趁机把舌尖也探了进去。 吻了一会儿,夏司言看到他瞳仁里又泛起红色,哄道,“韩爱卿,快回答我。” 韩佑笑得停不下来,“太幼稚了,陛下,我说不出口。” “快点,”夏司言耍赖似的亲他,在他的脖子上拱来拱去,咬着他颈侧的肉说:“你不回答我今晚就不让你睡了。” 韩佑笑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在夏司言威胁着要把手伸进他裤子的时候,终于说:“是,陛下。” 1.“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出自《道德经》 2.“利出一孔”那一段话出自《管子》 3.吵架的时候用暗语这个桥段的灵感来源于美剧《吸血鬼日记》和爱尔兰电影《龙虾》 第37章 北征 补办中秋晚宴的时间定在九月十五,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其眷属皆在受邀之列。 韩佑已经回家住了八九天了。在宫里的时候皇帝按照约定,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但是每天夜里他们都抱着睡在一起,很容易就会让人忍不住沉湎在这种温存里。所以当袁征宣布他身体已经没有大碍的时候,韩佑便立刻向皇帝请求出宫回府。 他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说服皇帝同意他离开,但夏司言很快就答应了,只是要求他出门必须随身带几个侍卫,并且把自己身边的暗卫也派了两个给他。 谁知道回家以后并没有韩佑想象中的清静安闲,反而不断地迎来送往,天天都有人登门拜访问候。韩佑烦不胜烦,干脆说自己病得厉害闭门谢客,又再多请了几天假,准备过了宫宴再回户部报到。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九月十五。 这日,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分座泰宁殿中,韩佑的座位在御座下首左列的第五个。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内阁成员的位置,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让韩佑入阁,但种种迹象都表明韩佑已经开始参与内阁事务。几位内阁老臣也在这种场合对韩佑以平级之礼相待,其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 第52页 “但我们和北昌人不光外貌相近,文字和语言也都是相通的。北昌人若是刻意扮成昭国百姓,我们也很难根据外表区分出来。” “对,他们非常狡猾,”夏司言冷笑了一下,“不过再狡猾也还是逃不过破晓的眼睛。” 破晓已经暗中掌握了北昌细作的行踪,现在就要顺腾摸瓜找出他们的据点。昭国和北昌不睦多年,两国之间早已暗流汹涌,既然北昌敢在昭国的国都搞这么大动静,那昭国的其他地方不可能没有被北昌势力渗透。夏司言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 韩佑皱眉思忖片刻,“那这次的爆炸案,陛下打算怎么办呢?” 夏司言贴着怀中人的后背,那带着药香的体温缓缓传到胸口,他舒服地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说:“自然是要血债血偿。” 求一波评论啊宝宝们! 第36章 争执 韩佑敏锐地捕捉到夏司言话里的危险意味,“陛下是想和北昌开战吗?” 夏司言把他的头发拿在手里把玩,随意地问:“先生觉得呢?” “北昌此举的确罪恶滔天,我们就算率先动武,也是正义之师。只是战争耗费巨大,以我朝目前的财力,恐怕无法负担。”说到这个,韩佑确实非常忧心,他皱眉道:“我朝曾经三次和北昌开战,次次都几乎耗空了国库存银,百姓更是不堪重负。每次战争结束,都需要花费数十年的时间恢复生息。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不到万不得已,臣以为还是避免战争为好。” “父皇当年出征北昌,立下赫赫战功,保了昭昌两国边境近二十年的稳定。北昌老国王去年病死,今年新登基的钟离伯丘就制造如此恶劣事端,企图引起我国内乱,若是不将他打服,我昭国百姓又将如何安宁?” 韩佑正色道:“朔帝时,我们与北昌之战持续了整整七年,国家财政连年亏空,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有后来的卖官鬻爵。那些买官者又贪赃枉法聚敛钱财,贻害无穷。甘州案就和这个脱不了干系。陛下,若是我国和北昌必有一战,那也要先具备日费千金的财力基础。” 韩佑说的这些,也正是夏司言犹豫再三而未能下定决心的真正原因。眼下他才刚刚从高擎手中夺回权力,朝中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还没有完全培植起来。整个昭国的经济也处于颓势之中,从大局来看,现在确实不是举兵的好时机。 可中秋的这一起爆炸案,正是北昌认为昭国主幼可欺,来试探底线来了。若是不给予强势反击,不止北昌,周围的邻国都会认为昭国势弱。觊觎昭国国土的邻国就会起兵侵犯,到那个时候,昭国就将陷入极为危险被动的局面。 夏司言贴了贴他的脸,问他:“那韩尚书有没有什么办法替朕解忧呢?” 说到这个,韩佑不由得坐直了些,离开身后人的怀抱。他回过头看着夏司言,伸出三根指头道:“眼下昭国困境有三,一是土地兼并,二是官员贪墨,三是经济衰颓。这三个里面,哪一个都不是好解决的。 夏司言蹙眉沉思,韩佑继续道:“其一,土地兼并自景帝时起便屡禁不止,如今已经大大危害到了农业税收。而那些兼并土地者又都是豪绅贵族、皇亲国戚,要动他们,陛下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韩佑说得很直白,除了他恐怕没人会在夏司言面前说皇帝的力量不够强,对付不了那些世家大族,不过夏司言并不在意,点头道:“对,这一点还需要徐徐图之,第二呢?” “二就是官员贪墨。高擎掌权时放任买官卖官的勾当,对地方官员的贪污腐败睁只眼闭只眼。今年借着清查甘州案的契机,陛下已经开始整肃朝堂,还需要一段时间方能见成效。臣倒是觉得,可以趁此机会将那些通过买官获得官职的人全部清理掉。” 夏司言笑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韩佑的头发,说:“我正好也有这个想法,甘州案呈上来的犯官竟然有近七成是通过买官进入官场的。官不大,胆子倒挺大。” 韩佑叹了口气,“最开始五十两银子一个没有品级的地方小吏,如今已经炒到了几百两银子一个。他们花大价钱做的官,自然想日后再赚回来。最可怕的是这些小吏不光自己贪,还把上级官员也拉下水,甘州案里便有许多地方大员是因此而深陷其中的。” 夏司言点点头:“那第三呢?” “这第三虽然是目前来看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但是若这个问题解决好了,土地兼并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如何解决?” 韩佑道:“开放经商。” 夏司言挑了挑眉,“开放经商?” “土地兼并造成了很多百姓无田可种,或者沦为地主豪绅的佃户,无论多么辛苦劳作都摆脱不了赤贫的境地。不若鼓励工商业,让城市去吸纳这些失去土地的贫民。这样既能缓解兼并之害,又能增加国家税收。” “经商所获之利可是耕种获利的数倍,若是百姓都去经商了,土地谁来耕种呢?” “陛下的担忧,正是太祖皇帝立下重农抑商这一国本的原因。两百七十年前太祖建国,当时刚刚经历了四国混战,百废待兴。太祖鼓励耕种,禁止经商,用强制手段将所有百姓都捆在土地上,我昭国才能成为四个国家当中国力最强的一个。但如今情况已经不同,失地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这几年急剧增加,再要把他们捆在土地上已经很困难了。” -- 第57页 于是夏司言和韩佑到长乐宫的时候,后头便跟了长长的一队人马,闹得候在宫里的内侍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冯可累得半死,跟着夏司言跑进寝殿里,扶着膝盖气喘吁吁:“我的主子诶,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奴才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夏司言一言不发,径直牵着韩佑绕过金饰玉雕的六折屏风,进到寝殿里间。韩佑衣服全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头发也跑乱了,脸上还在往下淌水,他看着夏司言,皱眉喘气道:“陛……陛下……这是在干什么?” 夏司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很畅快,好像这段时间以来的烦心事都被大雨冲刷掉了,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韩佑受到他的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内侍早已备好了热水,这时一名宫女走上来福身道:“请陛下沐浴更衣。” 夏司言看向韩佑:“一起。” 韩佑皱眉道:“不了,还是陛下先……”话没说完,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浴堂的宫女伺候两人脱掉衣物,捧着湿透的衣衫退了出去,夏司言便抱着韩佑走进汤池。 这是韩佑第二次在寝殿里洗澡。 热汤在隔壁的灶屋烧好,通过一根铜管子引进汤池里,汤池四周都做了排水孔,让汤池里的水刚好可以漫过贴了白琉璃砖的地面,又不会流得满屋都是。除了没有硫磺味,跟山上的温泉也什么区别。 韩佑全身泡在温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微微曲膝让半个下巴都浸下去。夏司言拿黄花梨木瓢舀水往他头上淋,手指揉他的头发,说:“现在听话了。” 韩佑低头不语,双手捧了水洗脸,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光洁的背上。皮肤被热水熏出了点酒气,脖子和脸上都泛着红,好似一种勾引。 夏司言把瓢扔开,从背后抱住他,两具身体就在水中完美贴合。 “偷偷喝酒了。”夏司言嗅着他的脖子说。 韩佑感觉到他已经抬头的地方就抵在臀上,充满了威胁的意味,身体僵了僵,挣脱他的怀抱,不回头地说:“陛下,我不想……做那个。” “做什么?”夏司言故意假装不懂,又贴上去抱他,得理不饶人地说:“先生今天骗酒喝,学坏了,朕要罚你。”说完便含着他滴水的耳垂轻轻舔,又滑下去亲他的脖子,手掌抚摸他的身体,但控制得很好地不去碰他下面。 韩佑被他亲得发软,喘着气说:“陛下说了不会逼我的。” “我不逼你,”夏司言含糊不清地回答:“你随时可以叫我停下。” 韩佑仰头靠在夏司言肩膀上,在热水中泡得有些脱力,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呼吸。夏司言偏头吻他,跟他唇舌交缠。 “嗯……够了,”吻了一会儿,韩佑闭着眼睛说,“不要了,陛下,我要出去了。” 夏司言看到水面下韩佑的那个地方已经抬头得很明显了,但仍不去碰他,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哄道:“没事的,放松,我不欺负你。” 韩佑闭着眼睛,声音低得像恳求:“出去了吧,陛下。” “睁开眼睛看着我,景略。”夏司言不肯放手,掰过他的肩膀,亲他紧闭的眼睑,“别怕,只给我一个人看。” 韩佑摇摇头,把脸埋在夏司言的肩膀上,声音闷闷地说:“真的不要了,陛下。” 正面抱着的时候,两人的某处便无法避免地贴到一起,韩佑颤抖了一下,像被吓着似的睁开了眼睛。 夏司言看到他瞳孔里浮起红色,含着氤氲的雾气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本来下定决心今晚要把人搞到手,这时又心软了,“好好好,算了,不做,真的不做。” 韩佑也看到了水下的景色,顿时脸和脖子一起红了个透,别开脸不敢再看。 夏司言叹了口气,“韩景略,我真的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然后他把韩佑紧紧地抱在怀里,自己用手握住了自己。 浴堂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响起轻柔的水声,接着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浪花溅在韩佑的脸上,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在夏司言的怀里僵着不敢动。 夏司言脸贴着韩佑的脸,毫不压抑自己的呼吸。水声混着年轻皇帝的喘息声,把升腾的雾气都染成了绯色。 由于韩佑闭着眼睛,听觉便变得十分敏锐,他从皇帝的每一声喘息里听出了皇帝对他的渴求。他颤抖着,抵抗着,渴望着,拒绝着,最后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夏司言的手。 夏司言已经快要抵达,很快地将韩佑的手包在里面,让他握住自己滚烫的地方。 韩佑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直到夜里睡下都觉得耳边是夏司言的喘息声。手上还有那种滚烫的触感,他觉得身体很渴,有一种陌生的欲望在折磨他。 他很少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偶尔还会有莫名的冲动,现在已经几乎不会了。特别是跟夏司言发生了那些事以后,他对情欲的渴望已经变得很淡,而这个夜里他的身体却有些脱离掌控。 背后的人早已呼吸均匀,他悄悄转过身去看夏司言熟睡的脸。 寝殿里只留了一盏灯,昏暗的烛光摇曳着,他看到夏司言的睫毛在眼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看到夏司言高挺的鼻梁和形状优雅的嘴唇。 他知道那唇吻上去是什么感觉。 -- 第56页 前头领路的小内侍提着两盏宫灯,只能堪堪照亮他们前方的一小块地方。 穿过皇极殿前空旷的广场,一阶一阶走上丹墀,韩佑看到夏司言一个人负手站在平台上。皇极殿内点着灯,夏司言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陛下。”韩佑走到夏司言面前躬身行礼。 夏司言朝他伸出手:“先生到朕身边来。” 韩佑直起身叹了口气,走过去与夏司言并肩而立。这时他才看到有几个内侍举着火把站在殿前广场中央,从这里望过去,闪烁的火光映照在数十个黑漆漆的木箱上,令人很容易联想到狼烟或者烽火。 “这是要做什么?” “放烟花。”夏司言说。 “放烟花?”韩佑诧异道:“在皇极殿放烟花?” “这是内务库里最后几箱烟花了,从今以后,昭国所有的火药都会送到战场上。” 韩佑和夏司言挨得很近,他看到夏司言脸上与昭朔帝相似的神情,心里突突地跳着,脱口道:“陛下要效仿先帝?” 夏司言望着广场上的火把出神,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说:“先生,我知道你不赞成开战,但是朕已经拖不起了。昭国建国至今二百六十六年,我们从没有被打了耳光不敢还手的时候。” “陛下,”韩佑叹气道:“国库也拖不起了。没有战事时我们一年就要花掉两百多万军费,仗一开打,这个数目恐怕又要翻一番。” 夏司言语调清晰,显然已经是经过深思熟虑,“甘州那边追回的赃银有一百多万两,再加上官员摊赔的、罚没的、抄家抄出来的,加起来也有二百多万了,今年是够了。” 韩佑蹙眉,急急道:“仗又不是一年就能打完。那明年怎么办?后年呢?” 夏司言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所以我准备听你的,开放经商。” 韩佑有些吃惊,“陛下决定了?” “先从京城开始,以及靠近京城的吴州、汕州,我想在这三个地方开放经商试试。不过商业税和一些官营的细节,就要辛苦一下户部尚书大人了。”夏司言又转头望向广场中央的火把,说:“农耕要保,这是最要紧的事。其他的,都由你做主。” 韩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这项变革他已在心中筹划多年,甚至连如何发展官营、如何保证商业税收的办法都想好了。 十年前,他还在翰林院的时候就上呈过一道折子,但是当时朔帝和高擎都对重农抑商坚信不疑,他那一封厚厚的折子递上去就石沉大海。他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唯有站在高位,才有可能实现他的政治抱负。 自那之后多年,他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主张,只奋力往上走,再等待一个合适的机遇。 如今这个机遇终于被他等到了。 夏司言牵了他的手,看着他说:“先生,我现在只有你可以依靠了。我相信你,别让我把这一切搞砸了。” 韩佑激动得有些眼眶发红,一字一顿地说:“臣定不辱使命。” 夏司言笑了一下,韩佑才发现他的笑里带着浓浓的忧虑。 是了,这也不过是个不到十九岁的孩子,整个国家的兴衰都压在他的肩膀上,行差踏错就是千万人的万劫不复。韩佑内心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现在的夏司言偶尔露出点无助就会让他满心都是酸楚,他向前走了一步,抱住夏司言说:“不会搞砸的,我也相信我的陛下。” 这时广场上的内侍点燃了焰火,孔雀蓝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闪耀着奇异的色彩四散开来。一朵烟花消逝前,另一朵烟花又冲上了天,炸出更加璀璨的火花。 漫天的光雨之下,韩佑看见夏司言脸上有一道泪痕,他用脸在那道泪痕上贴了贴,夏司言闭着眼睛亲他,循着感觉找他的唇。韩佑双手捧着夏司言的脸,没有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39章 雾气 天空中最后一缕烟火散尽,四周又恢复了浓重的黑暗。 韩佑和夏司言拥抱了太久,两个人都有些心慌气躁。韩佑在吻他的时候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些地方有了变化,稍稍退开一点,不敢再碰他。 “今晚住在宫里吧,”夏司言头埋在韩佑颈窝里,声音懒懒地说,“十天没有看到你了,我很想你。” 韩佑想拒绝又说不出口,刚才是他主动的,再扭捏未免有些矫情,但他实在是不想做那件事。 “我就想多抱你一会儿,”夏司言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哄道:“什么都不做,就抱着你睡,好吗?” 夏司言这时很温柔,让韩佑心里很软,他说:“好。” 夏司言笑了,叫他:“韩爱卿。” “是,陛下。”韩佑轻声回答。 回长乐宫的路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夏司言过来的时候没有乘辇,这时再去叫人也已经来不及,豆大的雨点很快淋湿了全身。 前头打灯的小内侍狼狈地躬着身子为宫灯挡雨,害怕大雨把灯浇灭了挨骂。冯可扯着袖子挡在夏司言头上,嘴里念叨着:“哎呀,怎么突然下这么大雨,主子先找个地方躲躲,奴才叫人抬辇过来。” 夏司言握紧了韩佑的手,突然拉着他疯跑起来。 冯可领着小内侍们在后头追,边追边喊:“主子!” 夏司言不理他们,只顾拉着韩佑往前跑。很快小内侍辛苦护着的宫灯也灭了,一行人在黑暗中跑得惊动了巡防的侍卫。侍卫们目力好,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认出了跑在最前头的是皇帝和韩大人,他们不敢去阻拦,也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跑起来。 -- 第55页 说完君臣二人举杯遥祝,又干了一杯。 这时晚宴才正式开始。 俞嗣献回到武将列的首座上坐下,接着乐师奏响了琴瑟笙竽,歌女舞姬翩然而至,殿中一片歌舞升平。 夏司言端坐在御座之上,又看向韩佑,这时韩佑也向他望了过来,他笑笑,用口型道:“韩爱卿。” 韩佑没有回应他的话,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向他举了举,一口干了。 第38章 烟花 夏司言招手将冯可叫过来,吩咐道:“去把韩佑的酒撤了,给他换上酸梅汁,谁再给他拿酒,朕就罚谁。” 冯可躬身答是,自退下去安排。 大殿正中央,舞姬们随着悠扬的乐曲跳起了时下最流行的白纻舞。舞姬共五人,最前面正中间的自然是小满。她身着轻盈如同烟雾的白纱裙,长长的纱袖随着动作飞扬,身姿飘逸,光彩照人。而白纻舞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舞者的眼神,含笑流盼,如诉如怨,是真正的勾魂摄魄,镇国将军俞嗣献就已经被小满勾得失了神。 小满状若无意地把长纱袖往镇国将军的方向扬起,几次擦过俞嗣献的脸。他伸手去抓,却又抓了个空,只留下盈盈暗香在心里又酥又痒地挠。 一曲舞毕,小满移步走向俞嗣献的几案,为俞嗣献斟满酒,一双玉手将酒杯端起来,娇声道:“小满祝大将军凯旋。” 俞嗣献哈哈大笑,就着她白玉的纤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小满被俞嗣献如铁钳般的手握着,像是有些紧张,把头埋得很低。 夏司言一手托腮,一手拿着杯子,正玩味地看向这边,与俞嗣献目光接触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今晚小满将大将军伺候好,朕重重有赏。” 小满便垂着头,顺从而乖巧地走到俞嗣献身边跪坐下来。 韩佑坐在俞嗣献斜对面,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微微皱起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御座。 这时乐师们换了一个欢快的曲子,晚宴的气氛又重新轻松活跃起来。 官员们轮流站起身敬酒念祝词,原本准备好的中秋贺词都临时改成了送军出征,皇帝听到高兴时就随意赏些黄金玉器,殿内一时热闹非凡。 韩佑并不参与,一个人坐在几案后面,小口小口地啜着杯子里的酸梅汁。 酒至半酣,皇太妃才牵着夏司逸姗姗来迟。 今天夏司逸穿了身绯色丝锦朝服,头发被皇太妃打理得十分妥帖,一张稚气的圆脸神采飞扬。 夏司逸进了泰宁殿之后,皇帝便把他召到身边坐下。这个情景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皇帝的宝座自古以来只能有一个人坐,夏司言却主动把亲弟弟拉到身边并排坐下,这个举动很难不让人多想。 三个月前,百官上书立后,是高擎一手策划的。如今高擎已在这一场相权和皇权的争夺中败下阵来,那些请立皇后的折子便也都收在了通政司档案库里再无人问津。 朝中大臣都觉得这位年轻的皇帝非常难以琢磨,从前还可以说是喜怒无常,如今掌权之后,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反而常常不辨喜怒,愈发令人感到君心难测。有那个心思往后宫送人的勋贵之家,也都不得不谨慎起来。过了这么久,竟也无人再重提立后之事。 皇帝年纪小,皇嗣的事情是不用着急,但是现在皇帝如此亲密对待自己的弟弟,这个用意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坐在韩佑右手边的詹宇侧过身子,以手附耳小声问他:“陛下这是要打算给二殿下封号了吗?” 韩佑摇摇头,“我不知道。” 詹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叹道:“都说皇家没有骨肉情,咱们陛下和二殿下却能如此手足情深,真是难得。” “嗯。”韩佑也端起杯子仰头喝了,入口的却是酸酸甜甜的滋味,他看了一眼杯中残余的红棕色液体,意兴阑珊地将酒杯放回桌上。 “诶,你这是什么?”詹宇眼尖,瞥见他杯中颜色跟自己不一样,好奇地问:“为何我没有?” 韩佑似笑非笑地说,“这是西域贡品葡萄酒,你要试试吗?” 詹宇自觉将酒杯放到韩佑的案几上:“多谢。” “只倒一杯多小气,”韩佑把自己的酒壶放到他那边,然后把他的酒壶拿过来放到自己面前,“我跟你换吧。” 詹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还是景略大气。” 韩佑朝他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时至宴会尾声,皇太妃提前带着夏司逸一起离开,皇帝没过多久也走了,于是殿内品级较高的官员纷纷跟左右道别准备离宫回府。 韩佑喝完两壶酒,按照他的量来说,才到刚刚有一点微醺的程度。他看到吴闻茨隔着中间的几个人示意他一起走,于是也跟着站起了身。 这时冯可从大殿侧门急匆匆转回来,一路小跑着到韩佑身边,对韩佑躬身道:“陛下请韩尚书留步。” 韩佑脚步一顿,侧身对吴闻茨道:“那就请老师先行一步了。” 吴闻茨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跟詹宇等人一起走出大殿。 冯可却没有把韩佑往长乐宫带,他们穿过惠极门,往皇极殿的方向走去。 这天虽然是补办的中秋宴,但天上却并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将所有星月都隔绝在了京城的天空之外,皇宫中没有打灯的地方一片漆黑。 -- 第60页 “陛下,从古至今,生钱的办法不过开源节流四个字。” 夏司言和韩佑并没有提前交流过今天要在廷议上说些什么,但是他们好像都心有灵犀地知道了对方想说什么。这个时候提出改革时机正好,夏司言便道:“那韩爱卿有什么开源节流的办法吗?” 韩佑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太祖建国初期,整顿吏治严惩贪官、大兴屯田鼓励耕种,使战后农业迅速恢复、经济发展欣欣向荣,加之太祖节约用度削减开支,故国家财政年年颇有盈余。自景帝时起,随着皇室和勋贵之家急速膨胀,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各亲王、郡王、官僚地主大肆兼并农田。地方官员与地主阶层勾结瞒报土地,致使田赋严重流失。以去年为例,田赋竟然只有景帝初期的六成不到,这是极不正常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所以这开源节流第一便是整顿吏治,实行税收考成。地方要对地主豪强的偷漏、瞒报予以清查,每年定下税收考核标准,未能达到标准的,地方官员层层问责。受贿侵占粮税的,处以刑罚。” 韩佑说完这话,大殿中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好多官员都抬起头看向他,甚至有人毫不掩饰带着恨意的眼神。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里头的大部分人都是韩佑口中的“官僚地主”,他这一招就是赫然与众人为敌。 吴闻茨回头看了韩佑一眼,抢在他再次开口之前出列道:“陛下,韩尚书这税收考成之法说来好似容易办到,实际上根本无法执行。” 殿中很多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夏司言看韩佑面容平静,被这样直白反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于是问吴闻茨:“为何无法执行?” “田赋减少,究竟是地主偷漏瞒报还是土地退化导致收成欠佳,其根本还是清查土地的问题。韩尚书所说税收标准,没有经过准确的土地丈量根本无法确定。”吴闻茨说完又看了一眼韩佑,继续道:“再说整顿吏治,陛下从甘州案入手,已经下令停止买官制度,那些通过买官获得官职但是不干实事的地方小吏也在逐步清理,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我朝原本也有一套官员考成体系,整顿官风可以从这套体系入手。” 吴闻茨所说的这两条基本都在韩佑的预料之中,但之后要说的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韩佑了解自己的老师,早知道清查漏税和整顿吏治这两个方面都会遭到老师的反对。其一,吴家就是汕州最大的地主,清理漏报瞒报土地首先伤害的就是吴闻茨的利益;其二,整顿吏治更是吃力不讨好,吴闻茨作为吏部尚书肯定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么大麻烦。高党柄国多年,致使纲常不举,教化不行。官场勾心斗角之风已盛,连吴闻茨这样的大僚也只会把精力用在敛财和政治斗争上。 因为积弊太深,人心坏朽,要刷新吏治重树纲常势必伤筋动骨,没人愿意去做那个捅马蜂窝的人。 不过韩佑今天不是来捅马蜂窝的——皇帝掌权不久,根基不稳,现在还不是时候。 韩佑像是被说服了,向吴闻茨拱手道:“老师说得是。” 这时在场的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大殿中轻微地嘈杂起来。 御座之上,皇帝把各位大员的神情收入眼中,缓缓道:“吴阁老言之有理,田赋之弊还是要从土地入手,不若现在就开始丈量土地吧。” 吴闻茨说那么多当然不是为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时他又说:“陛下,丈量土地耗时耗力,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的功夫。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既然财政吃紧,还是从眼下容易增加收入的渠道入手比较好。” 夏司言在心里笑了一下,他那个一本正经的先生也会耍手段来声东击西了。明明就是想开放经商,还东拉西扯一大堆土地兼并和田赋流失的问题,土地兼并无法可解的话可是他自己说的。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就是想让吴闻茨开口接这个话。 不过韩佑出生商贾之家,开放经商的事若是由他来提,很容易被有心之人抨击。 吴闻茨是老臣,高擎隐退后,官场中有很多人转而拜到他的门下,他的主张更容易获得支持。而且他儿子就是户部管商市的郎中,他对这个里头的利益有多深再清楚不过。 夏司言顺着吴闻茨的话问:“那眼下有什么容易增加收入的渠道呢?” 吴闻茨果然道:“比如户部的经商牌子可以多发一点出去嘛,一家小商户的牌子钱一年都有几十两,大一点的商户一年能缴纳上百两。就算一户四十两吧,真正把这个关口放开了,偌大一个昭国,难道没有十万商户吗?这样算下来一年的牌子钱都有四百万了。” 文官列和武官列的几位官员也纷纷出班赞同道:“臣等支持吴阁老的说法。” 夏司言问韩佑:“韩爱卿,你觉得呢?” 韩佑道:“启禀陛下,就算放开关口,牌子钱也并不能增加多少。”说完他又朝吴闻茨一揖,道:“老师有所不知,其实户部的牌子每年都没有发完,就因为牌费收得过高了,很多人宁愿东躲西藏地做黑商户,也不愿意来领牌子。” 吴闻茨道:“那就酌情降低牌费。” 这时,一直沉默的胡其敏出列道:“不若取消牌费,改征商税。” 大殿中静了一会儿,在场的人都知道商税和牌费,一个是鼓励发展、一个是设置门槛,听起来都是向商户收钱,实则完全是不同的含义。 -- 第59页 韩佑恭敬答是,吴闻茨才慢慢走到前面去站好。 这时詹宇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挤眉弄眼地问他:“昨儿陛下在宫宴上突然宣布对北昌开战,你也是没有提前得到消息的吧?皇上是不是才想起来咱们没钱打仗,抓着你想办法去了?” 韩佑这才发觉自己是紧张过头了,皇帝召大臣在宫里夜谈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昭国的历任皇帝都有这个传统,只是他身在其中有些心虚,不免把事情想复杂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正是如此。”他本来就和夏司言说了战争经费的问题,这样也不算撒谎。 突然有些后悔早上专程绕的那一段路,其实他就大大方方从长乐宫出来也能说得通。除非是长乐宫内有人说出去,否则谁会想到他和皇帝在宫里做了什么? 自从高擎隐退,夏司言彻底清理了一遍长乐宫里的人,如今就连舞姬也不再召进去,出入都是信得过的,应当不会出问题。他这样想着,心思便稳定下来。 殿外很快传来三声鞭响,还在交头接耳的官员立刻序班站好。 皇帝这日到得有些迟,踩着时间从侧门入内走到御座前,官员们整齐划一跪地行礼,待礼仪流程演完,皇帝在御座上坐下,问:“各部衙可有事奏?” 官员们都低着头,夏司言看到韩佑站在文官列里,恭顺而严肃,跟昨天夜里情难自已的样子辩若两人。夏司言看了他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到出列准备奏事的兵部尚书周奎身上。 “启禀陛下,”周奎奏道:“北征大军的第一批军粮军械、火药军饷已经安排运往北境,保证俞将军抵达后能立刻起兵。” 夏司言点点头,“这一批次花了多少银子?” “六十六万两,”周奎回答:“第二批次将在十一月底筹办运出,因着还需要为士兵购置冬衣,所以要多花十五万两,预计共需八十一万两银子。” 他说完看向韩佑,意思是让户部把钱准备好。这时工部尚书詹宇也出列奏道:“启禀陛下,河道总督杨广临上折子说京城通往斛州的运河有好几处河道淤积,致使河床升高、河道堵塞,影响漕运和泄洪,请求追加预算清理河床。” 京斛运河贯通了昭国中部到东部的水上运输,地位十分特殊。而且此运河流经了几个规模巨大的城池,若是泄洪能力被削弱,一旦发生洪涝,后果将不堪设想。夏司言闻言皱眉道:“这又需要多少银子?” “回陛下,需要四十万两。” 詹宇这个事情本来是准备要在朝会之后到暖阁去说的,但是现在战事一起,财政必然吃紧,他不得不在朝会上当着众多部院大臣的面儿说出来。皇上金口一开,这钱才有着落,否则河道出了问题,最后还是要拿他工部是问。 夏司言看向韩佑,叫道:“韩爱卿。” 韩佑被这个称呼叫得心中一悸,出列躬身道:“臣在。” 夏司言不满意,又道:“韩爱卿。” 此时已经有些大臣不明所以地看过来,韩佑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烫,只好回答:“是,陛下。” 夏司言看到他耳廓上的绯色染到了脖颈,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才开口问他:“今年的财政预算里,能挪出这一笔开支吗?” 第41章 论辩 “回陛下,”韩佑心跳得厉害,但声音依旧很平静,“今年中央财政预算总支出六百七十六万六千七百两,目前已经支出三百八十万六千二百六十八两,剩下的二百九十六万四百两是下半年在京官员的俸禄开支、皇室开支、未解付完毕的军饷,以及预备的赈灾款项。年初预算给工部的一百一十二万工程款已经分别在一月、三月、六月和九月初全部拨付完毕。目前没有地方可以挪出这四十万两银子。” 詹宇立刻道:“甘州案追回来的脏银和罚没款项,少说也得有一两百万吧?怎的会没有银子?” 韩佑知道这个钱是夏司言准备用来充军费的,但此时皇帝没有发话,也没有正式的咨文作为依据,他模棱两可地回答:“甘州案尚未结案,相关款项还未移交给户部,具体如何分配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我无权指定用途。” 夏司言挑了挑眉,韩佑才被任命为户部尚书没几天就发生了棋盘街爆炸案,接着他就一直住在宫里。出宫以后又请了假在家休息,并未去户部衙门报道。这时说起户部的各项支出却能够如数家珍对答如流,看来这几天他在家其实根本没有好好休息。 皇帝自然都喜欢这样勤政的大臣,但那个大臣是自己的心上人就有些心疼了。夏司言心里叹口气,道:“甘州案收上来的银子自然是都要交给户部的,朕不取其中一分。” 听到皇帝先表态说内务库不会分这里面的钱,詹宇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听到皇帝说:“但是北征大军的军需粮草要预先划出来,除了第二批次的八十一万两银子,还要预留一部分作为明年军费开支的保底。” 这样算下来就剩不了多少了,詹宇那双豆大的小眼睛顿时睁得溜圆,抗议道:“陛下,河道清淤迫在眉睫,若是现在不做,等到了雨季遇上洪涝就来不及了!” 皇帝又看向韩佑,“韩爱卿。” 韩佑这次已经学乖了,顺从道:“是,陛下。” 夏司言露出一点笑意,“你替朕管着家,你可有什么办法解这燃眉之急?” -- 第58页 睡着的夏司言有些平时看不大出来的柔软,黑而长的眉梢也变得温和,连下颌线也不再是凌厉的,隐隐约约恢复了点记忆中小皇帝的影子。 当韩佑抬手抚上那的眉梢时,夏司言突然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先生睡不着吗?” 偷看被逮个正着的韩佑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不是。” 夏司言笑得更温柔了,凑近了一点,鼻尖碰着他的鼻尖说:“想不想快点睡着?” “什么?” “这里,”夏司言在被子底下碰了碰他,“先生这里还这么精神,怎么睡得着?” 第40章 朝会 韩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还能这样做,当皇帝含住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被放上天空的烟花,很快地冲上高处,又突然被炸得头晕目眩。 心脏跳得连呼吸都困难。 从开始到结束,脑子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所有的思绪都涌到了那一个地方。他双手被夏司言牢牢钳住,没有一点力气抵抗。他甚至没能说出一个字,只能像溺水的人一样无望挣扎,身体反弓得如同濒死。 夏司言埋着头,没有看到他红得几欲滴血的瞳仁,但夏司言灵巧地掌控了他全部的欢愉。 韩佑活到三十岁第一次知道情欲是这样让人无法自拔,在最后抵达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夏司言抱着他低声哄了一会儿,等他平静下来才唤人进来倒茶漱口。 “现在能睡着了吗?”夏司言用薄被把他高chao过后的身体包裹起来,整个的抱进怀里,问他:“舒服吗?” 韩佑把脸埋进被子不说话,露出来的耳朵和脖子都是红红的,好似刚才情动的红潮还没有退去。 “不想说话就睡吧,”夏司言亲了亲他的后颈,喃喃道:“韩爱卿。” 韩佑的心跳仍乱得一塌糊涂,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感觉到夏司言还在安抚似的一下一下亲他的后颈,声音有点沙哑地说:“陛下,睡了吧。” “好。” 夏司言第一次做这种事,实际上也提心吊胆怕没有把韩佑弄舒服,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一直在观察韩佑的反应。这时他确定韩佑应该是舒服的,终于放下心来,把人裹紧了,手和脚都挂在韩佑身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两人都睡得差点误了时辰。韩佑要提前赶到皇极殿去候着,没有时间跟夏司言温存,甚至也没有时间因为昨晚的事情不好意思。急匆匆洗漱完毕随意吃了几口东西便走了。 皇极殿离长乐宫不远,但韩佑不想让人看出来他是在长乐宫里过的夜,故意绕了一段路从南华门那边过去。 这时吴世杰正好和一个官员一起进了南华门,都看到韩佑从钟灵宫的方向过来,那官员正要跟韩佑打招呼,吴世杰拦住他:“我劝春台兄还是不要这个时候叫尚书大人为好,免得彼此尴尬。” 张春台诧异道:“为何?” 张春台和吴世杰都是户部的五品官,没资格从正南门进宫上朝,左右也站不到皇极殿里头,这时便并不着急赶时间,优哉游哉地往皇极殿走。 吴世杰望着韩佑步履匆忙的背影,冷笑了一下,小声道:“昨天夜里韩大人在宫里过的夜,春台兄看不出来吗?” 因为韩佑到户部上任后就发生了棋盘街的事,连着半个多月没露面,张春台跟这位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大人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张春台自己不党不群,对这种得宠的大臣原也没什么感觉,后来听说韩佑为了将北昌细作的消息传给城防军,不惜以身犯险,又对这位年轻的部院大臣生出了些好感。 “韩大人在宫里过夜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张春台说,“听说是他中毒之后,陛下特准他在宫里休养的。” 有些值班的官员晚上也会住在宫里,只要不去后宫,都没什么问题。更何况皇帝现在还没有后宫,外臣在宫里住一晚上更不是什么大事了。 吴世杰用下巴朝韩佑来的方向指了指,“那边又不是太医院,他从那边过来,不是很可疑吗?” 韩佑是从西北方向过来的,皇宫的西北角是后宫嫔妃和年幼皇子的居所,如今住人的地方只有皇太妃的钟灵宫和二殿下的长曦宫。 张春台道:“那也有可能是从二殿下那里过来的。” “春台兄别忘了钟鼓司也在那边,”吴世杰压低声音,鄙夷道:“京中盛传韩大人跟宫中一名舞姬有染,我看他多半是从钟鼓司过来的。” 这话就有一点背后恶意揣测的嫌疑了,张春台不搭话,加快脚步往皇极殿走去。 此时晨光熹微冷雨才停,皇极殿前广场上零零星星一些小水洼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大雨冲掉了昨夜燃放烟花的痕迹,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厚重的朱漆木门被司阍缓缓推开,候在门外的大臣们依次进入殿内。 韩佑还有些踩在棉花上的感觉,一颗心高悬着,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慌。工部尚书詹宇站在他前头,回过头小声问他:“景略昨儿个歇在宫里的?” 韩佑吓了一跳,一股冷意从背脊窜到头顶,瞬间令他头皮发麻,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吴闻茨和胡其敏也到了。吴闻茨的位置在文官列首位,经过韩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小声说:“景略,下了朝一起走。” -- 第63页 芸娘只好对韩佑福了福身,抱着琵琶退下去了。 韩佑等芸娘走出花厅,无奈地解释了一句,“她是我府上的厨娘,陛下知道的。” “我是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你会对她这么好,”夏司言眯了眯眼,凑近道:“谁允许你对别人温柔的?” 这时冯可在照壁那边探头探脑地张望,韩三一把扯住他:“你们怎么又来了?今天我家先生不见客!” 冯可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到一边,压着嗓音道:“你小声点!” 韩三拍开冯可的手向花厅望去,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幔,隐约看见里头那个穿红衣服的把韩佑扯到怀里抱住,像是正在强迫他家先生。他顿时怒火中烧,抬脚就要过去,嚷道:“那是谁?竟敢跑到我们家来行凶!” 冯可赶紧拉住他,“你给我站住!找死也不是你这么找的!” 韩三指着花厅怒道:“那个女的能不能讲究一下你情我愿?上回来过之后我家先生就不高兴了好久,这回又来!那到底是什么人?” 冯可忙道:“你小点声!”他觑了觑花厅,用手指戳韩三脑门儿,恨铁不成钢地说:“回回都是我亲自陪着来的,你说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不是宫里的舞姬吗?” 冯可不说话,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韩三。 韩三莫名其妙,“那还怎么地?高级舞姬就不是舞姬了?高级舞姬就可以强人所难了?你们宫里的人怎么这个样子?” “我们宫里,”冯可慢条斯理道:“只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亲自、贴身、陪着,再高级的舞姬都不行。” 韩三愣了一会儿。他的脾性是跟韩佑完全相反的粗枝大叶,跟冯可混熟之后常常没太在意身份的差距。这时才反应过来冯可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大珰,进而又想起了冯可是谁的贴身太监。他望着花厅里交缠的人影,头皮发麻地说:“是……皇……皇帝陛下?” 冯可冷笑,“看来还没有彻底傻掉。” 韩三被这个真相重重一击,不知所措地掰着手指道:“都说我家先生和宫中舞姬搞在一起了,而那个舞姬就是陛下,也就是说,我家先生……和陛下……搞在一起了?” 冯可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找个好听点的词儿吗?” “我家先生不可能是断袖!”韩三眼眶发红,咬牙道:“是你们强迫我家先生的!” 冯可微微一笑,用下巴指了指花厅,示意韩三看过去。 此时重重纱幔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飘扬起来,里头的人正耳鬓厮磨,好像是在接吻。韩佑明显是弱势的一方,被红衣人压得身体止不住地往后仰,但是又并没有挣扎的动作,反而双手环住了红衣少年的脖子。 韩三犹如被雷劈中,颓然跌坐在地,“我家先生他……他竟然……” 花厅里,韩佑被亲得喘不过气,推开夏司言,“你放开,这里四面透风,会被人看见。” 本就捆得松松垮垮的发带在拉扯中弄掉了,头发披散下来,墨色衣服和墨色的发丝衬得他面色如雪。夏司言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垂眸道:“先生怕被人看见就跟我回宫吧。” 韩佑被扯着头发只能仰脸说话,瞳仁微红,“别闹了。” “刚才对别人那么温柔有耐心,对着我就不耐烦了?” 韩佑把自己的头发抢回来,从地上捡起发带,斜睨他一眼,“陛下明知道我不可能跟别人有什么。” 夏司言被他这似嗔非怒的一眼取悦了,柔声道:“哦?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不可能跟别人有什么?这我可说不准。” 发带含在嘴里咬着,韩佑反过胳膊把头发束成马尾,用发带在后颈的位置捆了一个低低的结。刚才的亲吻令他脸颊浮起一点绯色,然后他又想起皇帝的嘴巴昨晚做过什么,顿时脸更红了一点,岔开话题道:“陛下这么晚来做什么?” 夏司言眉毛挑得很高,“昨晚让你今天到宫里来用晚膳,你忘了?” 韩佑不记得这回事,“什么时候说的?” 夏司言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韩佑瞳仁里更红了一点,“那个时候说的话谁会记得?” “先生是最薄情的,”夏司言露出委屈,“这几年,每年的今天先生都是在宫里过的,怎会不记得?” 韩佑怔了怔,仔细回想,好像往年的今天夏司言都会把他留在宫里用晚膳,还会找借口给他一些赏赐。后知后觉道:“陛下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司言觉得自己这些年是弹琴给牛听了,冷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韩佑是真的一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也万万没想到夏司言会有这样的小心思。 循着记忆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一点线索,好像是从先皇后去世那年起,夏司言常常用各种理由把他留在宫里,一些特殊的日子混在其中便也算不上明显,但夏司言是知道的。 这已经是先皇后离世的第四个年头了,韩佑觉得夏司言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心里是很寂寞的。他顿时有些心软,连今天没进宫去用膳这件事都感到内疚起来。 他靠在桌边上,牵了夏司言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似的,踌躇半晌才说:“谢陛下。” “可惜我叫御膳房准备了一桌菜,你又不来,还背着我偷偷喝酒、跟别人卿卿我我,朕该怎么罚你?” -- 第62页 他从前以为夏司言喜好美女、喜好热闹、喜好玩乐,喜欢整天跟舞姬乐伎混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那大概只是做给高擎看的样子。夏司言其实喜静更多一点,不像一个小孩子。 很快回到韩府。 韩佑在轿厅里下了轿,绕过照壁往后院走,刚走到花厅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 天尽黑了,花厅里点着八盏宫灯,照得厅里华光四溢。花厅中央架了一口铜锅,正在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放铜锅的大圆桌上摆满了盘子。盘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各种肉和蔬菜,林林总总有十几样。 “火锅?”韩佑惊喜道:“多少年没吃火锅了,这是谁做的?” 韩三笑着回答:“今天是先生的生辰,芸娘特意为先生准备的。” 韩佑愣了一下,恍然道:“是今天啊,我都忘了。” 韩府没有女主人,韩三又是个粗糙的,自从父母亡故以后韩佑就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一晃竟然也十几年了。 这时芸娘从厨房端了一盘切得薄如纸片的羊上脑出来,在桌上摆好,走到韩佑面前盈盈一拜道:“先生回来了。”她回头看了看火锅,“这是奴婢循着记忆试出来的味道,不知道能不能还原禹州的口味,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韩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闻着味儿就很正宗,芸娘有心了。” 芸娘受到肯定,高兴得脸有些发红,瞟了一眼韩三,又低头道:“请先生先去更衣吧,菜都已经备好了。” 不多时,韩佑洗完澡换了身墨色丝绵直裰,头发还未干透,随意用发带在发尾捆了捆,踱步到花厅来。 这个就是不接待外客的打扮了,难得清闲一下,传了话给门房说任何人来都不见,便坐下招呼韩三和芸娘一起吃火锅。 芸娘抱了琵琶来,坐在一旁,笑道:“先生,芸娘已经吃过了,就在这里唱曲儿给先生听吧。” 她说完便弹起了上一次韩佑哼唱过的曲子,韩佑凝神听了一会儿,锅里的肉也浮起来了,韩三给他倒了杯酒。 喝着小酒听芸娘唱曲,两个大男人竟也把火锅吃得风花雪月。 刚刚分完一壶酒,厨房的小伙计就来找韩三说送菜的林家来结账了,请管家去看看账目。于是韩三便告罪离席,留韩佑和芸娘在花厅。 韩佑向来胃口不好,入了夜更是不怎么吃得下东西,韩三走了他一个人也没了吃肉的气氛,便放下筷子自斟自酌慢慢饮。 这时芸娘弹了一首韩佑没听过的曲子,曲调婉转云起雪飞,竟有仙音之意。韩佑停杯惊奇道:“如此精妙的曲子我竟然从来没有听过,是新曲吗?” 芸娘摇头,“这是奴家的一个好姐妹写的曲子。那个时候我们在禹州肖玉楼,她弹琴跳舞都胜我一筹。我年纪小,又不懂得逢迎客人,妈妈嫌我挣不到钱,要把我卖给地主家做小妾。是我那姐妹亲手教我弹的这个曲子,她跟妈妈说她以后只跳舞不再弹琴,硬逼着妈妈把我留下来的。” 相逢于微时的情谊总是令人动容,韩佑怅然地叹了口气,“能写出这样的曲子,却毅然为你放弃弹琴,你那位姐妹倒是真正的蕙心纨质。” 芸娘听完这话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簌簌地滴在琵琶上。韩佑吓了一跳,问:“你那位姐妹她……不在了吗?” “五年前,京中来了个人,说是要挑一个能歌善舞的姑娘送给皇上……就把她挑走了,”芸娘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那之后一别五年,我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不知如今,她还好不好。” “送给皇上?”韩佑一怔,“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陶满。” 韩佑点点头,却不知芸娘所说的陶满和他在宫中见过的小满是否是同一个人。 这时芸娘突然站起身,把怀里抱着的琵琶横放在凳子上,两步走上前跪在韩佑面前,磕头道:“奴家知道先生能经常进到皇宫里去,若是先生能帮奴家找到陶满,奴家甘愿做牛做马回报先生!” 韩佑伸手扶她:“你不必如此,我会尽量帮你寻。宫中舞姬乐伎就那么多人,若是确定她就在宫里,一定能找到的。” 芸娘又磕了个头才起身,哭道:“奴家这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才能进到韩府,遇到像先生这样好的人。” 平日里除了侍女宫女,韩佑很少接触到女人,更是从来没有安慰过哭泣的女人。 想到面前这位是韩三的心上人,今后说不定她会跟韩三成亲,成为真正的韩家人,韩佑不禁多了些耐心。从桌上拿了张干净的白丝帕递给她,温言道:“好了,别哭了,我会帮你的。” 芸娘伸手去接,就这么一递一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说怎么韩尚书闭门谢客呢,原来是金屋里有阿娇了。” 韩佑回过头,看到夏司言缓步走进花厅,露出面纱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第43章 留宿 芸娘止住哭,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位一身红衣的男人。 夏司言把面纱扯下来捏在手上,扫了一眼桌上的残酒,“先生又不听话了,看来以后还是不要放你回家了。” “你先下去吧。”韩佑转头对芸娘说。 芸娘有些担心地看看夏司言,又看看韩佑,欲言又止,“先生您……” “没事,你下去吧。” -- 第61页 沉默片刻,韩佑道:“若是改征商税,那就等同于开放经商了,这……与太祖定下的抑商政策相左。” “不错,”夏司言点点头,“这有违祖制,还是从丈量土地清理田赋上想办法吧。” “陛下!”吴闻茨向前跨出一步,急道:“此一时彼一时,太祖定下这项国策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如今情势已经大不一样了,再不放开经商,于国于民都有害而无利。” 见吴阁老这么说,其他还在犹豫的官员也纷纷附和。 这时韩佑抬头与夏司言目光交汇,两人都不禁会心一笑。 等到官员们各抒己见地阐述了开放经商的种种好处,夏司言终于道:“那就依诸位大臣的,先从京城、吴州和汕州这三个地方开始开放经商。具体细节,还请韩尚书近期拟个章程出来。今天就这样吧,退朝。” 昭国考霸韩景略昭国殿试主考官夏司言祝高考的宝宝们金榜题名!!! *本章涉及财政和税收的部分内容参考了项怀诚老师主编的《中国财政通史 第七卷 》 第42章 生辰 皇帝今天下朝后没有召官员去暖阁议事就直接回宫了,众官员依次安静退出皇极殿。吴闻茨年纪大走路走得慢,韩佑便站在原地等他。 “老师,”韩佑伸手扶着吴闻茨往外走,边走边说:“今天的事没来得及和老师商量就先奏了,还请老师恕罪。” 吴闻茨本来有点不高兴韩佑今日所为,但见他如此恭敬有礼又消了点气,被搀扶着跨过大殿门槛,缓缓地问他:“你是真的想清查土地、整治兼并之弊吗?” “那倒不是,”韩佑道:“只是陛下为军费的事情发愁,昨晚召我进宫谈了。” 吴闻茨皱眉,“那就是陛下的意思?” 韩佑模棱两可地回答:“学生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 “土地清查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夫劝你不要去碰这块硬骨头,”吴闻茨语气严肃,“陛下还小,年轻气盛想干大事,但你要知道分寸。土地的事,谁动都是找死。” “学生知道的。” 穿过惠极门之后,吴闻茨拍了拍韩佑的手:“我们再走走,你陪我去内阁。你也快正式入阁了,先去熟悉一下也好。” 韩佑应了,两人慢吞吞地往内阁小院走。路上走到人少的地方,吴闻茨才说明了他今天找韩佑的真正用意,原来还是为了他的儿子。 吴世杰和韩佑两个人不太对付,而现在吴世杰又在韩佑手底下办事,吴闻茨虽然知道韩佑不会故意为难吴世杰,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提前跟韩佑打个招呼,让韩佑多多照应。 韩佑道:“这是自然,老师不必担心。” “我本来想给他寻个合适的机会调动调动,往上提一提,但现在要开放经商了,世杰管着商市,正是干事的时候,就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多锻炼两年。”吴闻茨顿了顿又说:“你多费点心思带带他。” “上一次滕家豆腐店的事,世杰恐怕心里还对我有疙瘩。” 吴闻茨摆摆手:“我已经说过他了,他不敢再乱来。你以后若是再发现他有处事不当的地方,直接来找我。” 这话就是要以后韩佑给吴世杰留个面子,不要什么都公事公办,私底下多照顾一些。当初想要做户部尚书的时候韩佑就考虑过这件事,老师的儿子在自己手底下,又跟自己不和,恐怕以后处理事务会很不顺畅。 如今果然遇到这个问题。 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师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韩佑只好回答:“是,学生知道了。” 陪着老师走到内阁,又到老师的值房坐了一会儿,韩佑才独自出宫回了户部衙门。 开放经商的事情他和吴闻茨说得云淡风轻,但实际上这个消息从朝会上传出去之后,立即在整个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人人都知道经商获利丰厚,若是能捞到一个半个官营生意,富甲一方指日可待。因了抑制商业的祖制,从前没人敢提,现在既然已经在朝会上过了,那些钻营的眼睛顿时都盯到了户部这里。 送走最后一拨求见的官员,已经临近戌时。韩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直的腰背,只觉得头晕眼花,又累又饿。 他一进户部值房就忙得没时间吃东西,一整天就早上在长乐宫里吃了两口点心。又喝了一下午的茶,这时感觉胃里有点不太舒服。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在皇宫里住了一段日子,被照顾得太好,这时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竟然有些难以适应。 韩三命人把轿子停到户部门口,接韩佑上了轿,又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盅,道:“先生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韩佑揭开盖子,闻到香甜的雪梨味道,是他最近喜欢吃的雪梨银耳粥。他正纳闷怎么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韩三今天突然这么细心了,还知道给他准备爱吃的粥,韩三又撩开帘子对他说:“这是宫里刚送过来的。” 韩佑点点头,端起小盅喝了一口,入口温度适宜,甜而不腻,银耳炖得将化未化,正是他最喜欢的口感,看来冯可受了两代皇帝这么多年信赖不是没有道理的。 韩佑把小盅捧在手里,心里想着,不知道夏司言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应该是已经跟二哥儿用过晚膳了。 在长乐宫休养的日子,他们每天用过晚膳之后皇帝会教二哥儿写一会儿字,而韩佑就在一旁逗狗或者看书。常常闲适得令人忘记时间,生出些宫中无日月的错觉。 -- 第66页 一路沉默地回了府,轿子停在轿厅里,韩佑掀开帘子下来,对正在脱蓑衣的韩三说:“你跟我来。”便自己先往后院走去。 韩三脱下蓑衣交给侍女,抬脚跟了上去。 庭院里几株秋海棠开得正好,被雨水淘洗过后更加鲜艳欲滴。韩佑负手站在廊下看雨,听到韩三的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便没有回头地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韩三一下子就听懂了,顿了顿,答道:“嗯,我知道了。” 韩佑回头看他,“讨厌我了?觉得我恶心?” 韩三忙摇头,“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以色侍君、谄媚事主的人?” “不是!”韩三梗着脖子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这样想先生。” 韩佑叹了口气,“三哥,我们还是以你我相称吧,你多少年没有叫过我名字了?” 韩三喉头一酸,“那是我小时候没规矩,对少爷直呼其名。现在您是朝廷重臣,是我们韩家的当家人,我不敢叫您的名字。” 韩佑转过身看向他:“你心里在骂我吧?” “我没有。” “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得不对,你骂出来,别憋在心里。” “是要骂,”韩三有些哽咽,红着眼睛说:“但该骂的不是先生! 韩佑看到他红了眼,自己也有点难受,皱眉叫了一声:“三哥。” 韩三吸了吸鼻子:“这么多年,你为他夏家的江山付出了多少,把自己身体都熬成什么样了,可他们夏家是怎么对你的?要你劳心劳力宵衣旰食不够,还要你……”韩三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这么多年跟在韩佑身边耳濡目染,对着韩佑说不出来那么粗鄙淫邪的话,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自己堵得自己眼睛又红了一圈。 “科举做官是我自己愿意的,为夏家江山劳心劳力也是我自己愿意的,”韩佑转头看向廊外,沉默片刻,接着说:“跟陛下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也一样是我自己愿意的。” 韩三咬牙忍了一会儿,一个人高马大的七尺男儿竟然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当初我就应该拼死拼活逼你娶一门亲,否则今天也不会搞成这样!” 韩佑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不愿意的事,谁又能逼得了我呢?别哭,不是你的错。” 韩三哭了一会儿,扯着衣袖擦眼泪,“先生对那小皇帝是真心的?” “是。” 韩三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吸着鼻子说:“我听别人讲伴君如伴虎。若是别的男人也就罢了,只要先生喜欢,我韩三绝无二话,要纳回府我第一个去抬轿子!可皇帝不是一般人,现在是好,以后怎么办呢?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他要是不喜欢你了,你还能在朝堂里得下去吗?努力这么多年,都走到今天了,若是有朝一日被皇帝厌弃,一切付之流水,先生甘心吗?” 韩佑垂眸,“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也还是昭国的官,也还是陛下的臣。陛下要我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先生!”韩三胸口起伏,脱口喊道:“小时候我们学史书,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您押着我读的。我还记得史书上是怎么写邓通的,难道您也想被写成那样吗!” ——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 韩三喊完,心里觉得痛苦难当,忍不住抬起手臂捂住眼睛,又呜呜地哭起来。 他这是在为韩佑不值,韩佑明明可以做一番经邦济世的伟业,明明可以做一个万古流芳的名臣。 从古自今,文臣有多在意清誉,那是宁可粉身碎骨也要留得清白的一群人,韩佑自己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他只是刻意不去想罢了。 “三哥,”韩佑说,“我和皇帝将来可能会有一个了断,我也会为我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但是现在只能这样了。” “为何?大不了不做京官了,以先生的本事,做一方封疆大吏也不是不行!先生说自己是昭国的官,昭国之大,难道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我们马上要和北昌开战了,”雨好像小了些,韩佑伸出手接雨,细细密密的水珠凝在他手上,他搓了搓手指,慢慢道:“你知道打仗一年要花多少银子吗?” 韩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老实摇头,“我不知道。” “三百四十万两银子,这是景帝时我们一年的军费。”韩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昭国十二个州,一年的田赋全部加起来,都供养不起一场战争。如今我朝仕宦风气江河日下,京中大僚尸位素餐,财政疲敝艰难。看着京中一派繁华,实则陛下从高擎手中接过来的这个天下已经是强弩之末。眼下只有开放经商这一条路可以走,三哥,我们韩家三代经商,你是知道这里头的利有多大,也亲眼看到了官有多贪,这件事交给别人来做我不放心,我要亲手把这条路给他铺平。” “先生,”韩三担忧地看着他,“既是为了国家,您这又是何苦?” “不苦,”韩佑笑得温柔,“我不是为了新政才跟皇帝好的,我是真心喜欢他。新政也是我真心想做的,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想把这两件事都做好再说。” “可是……” 韩佑干脆伸长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哥俩好地抱着韩三的臂膀说:“我这三十年都在做正确的事,这一次让我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吧。我喜欢他,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不后悔的。” -- 第65页 韩佑闭着眼睛摇头,夏司言又亲他,“这回感觉好些了吗?喜欢吗?” 韩佑静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瞳仁还很红,里面倒映的夏司言也是红红的。他就用这个红红的眼睛看着夏司言,认真地说:“喜欢。” 夏司言听懂了,韩佑说的是我喜欢你。 他嗯了一声,把韩佑搂紧了,两人黏黏地抱在一起。 虽然上衙的时间因为夏司言的任性往后推了半个时辰,但他们还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赖在床上温存。 还差一刻到卯时,冯可便来敲响了房门。 韩三让芸娘给众人准备好早膳,他自己却一个早上都没有出现。 夏司言心情很好,把侍卫们也叫过来一起用膳。韩府里好久没有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了,冷清的宅子难得地多了些烟火气。 侍卫长钟莱不爱说话,手底下的人却个个都爱笑爱闹。皇帝丢了架子主动跟他们开玩笑,大家年纪相仿,倒也聊得十分热闹。 韩佑换了官服出来,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夏司言便让韩佑坐自己的马车一起走。 “官员不得乘坐马车上衙,这是有明文规定的,”韩佑穿上官服又严肃起来,板着脸说,“陛下再歇一会儿,过了这个拥挤的时间再走不迟。” 反正今天没有早朝,夏司言不用着急赶回宫。 “朕就是想跟韩爱卿一起走,”夏司言说,“乘马车上衙者,罚俸银十两,这钱朕替你出了。” 旁边几个都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跟了他好多年了,早就熟悉了他的脾气,知道这会儿自家陛下正在兴头上,便也笑着劝韩大人一起走。 韩佑心知这几个家伙昨晚听了一晚墙角,此时的笑里都带着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他面上不显,心里还是很有些不好意思。夏司言倒是坦然,戴上面纱,牵了他的手说:“走吧。” 马车在户部衙门的台阶前停下来,韩佑下了车,夏司言撩开车帘对他笑。面纱遮住了夏司言线条冷峻的下半张脸,露出来的眉眼和额头都带着少年气的柔和,晨光照在他脸上,竟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美。 韩佑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轻声说:“我走了。” 车帘又放下,马车调转车头往东门大街驶去。 从东御街那头走路过来的吴世杰正好看到了他们在户部门口依依惜别的一幕,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同僚道:“我们都不能坐马车上衙,这尚书大人是不一样,昨天在廷议上出了风头,今天就坐马车来了。” 跟他一起的是户部主事周砚青。周砚青从前是魏许手底下的人,魏许倒台后他想巴结韩佑无果,就转向了吴世杰,希望通过吴世杰得到吴闻茨的赏识,最近常跟在吴世杰左右鞍前马后。 周砚青知道吴世杰跟韩佑有过节,自己心里也记恨韩佑不肯提携他,同仇敌忾道:“是啊,郎中您看那马车,明显是宫里的样式,这特权当然只有韩尚书有了。” 吴世杰回想起刚才车里撩开车帘那个人,莫名觉得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经这么一提醒,便十分确定是在宫里见过的。穿着那样的衣服,还带着面纱,多半就是传言中的舞姬了。 一个下贱的舞姬也敢这么张扬,吴闻茨在心里唾弃,嘴上却说,“可能是陛下昨晚又召见韩尚书了。” 周砚青嘿嘿一笑,附手到吴世杰耳边道:“昨儿晚上韩尚书可没进宫,是马车上的那位进了韩府。” “哦?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晚上回家晚,路过纱帽街的时候看到那马车停在韩府门口,车上下来个身量颇高的红衣女子,带着面纱看不清楚脸,下了车就进了韩府大门。咱们尚书大人真是艳福不浅。” “谁说不是呢,连宫里的女人都敢玩儿,”吴世杰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你说陛下知不知道?” “应该知道吧,不然那舞姬怎么敢?” “那可不一定,咱们陛下多信任韩尚书你不知道?高擎现在天天在家养病闭门不出,皇上身边除了韩佑还有谁?谁跟陛下说去?” 周砚青嘶了一下,“郎中您是说,他们这事儿是瞒着陛下的?可上次吏部不是传出消息说那舞姬身边儿还有个大内高手吗?她一个舞姬自己偷摸出宫会情郎还能带侍卫?” “什么?”吴世杰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他跟着吴闻茨进宫无数次,对宫里的情况比这些外官了解,心里起了疑,“带的是什么大内高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好像看腰牌是个级别很高的御前侍卫。” 吴世杰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她就是替皇上出来的。” 周砚青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了哇,反正现在京里都在传那舞姬和韩尚书的风流韵事。” 吴世杰别的本事没有,对这种隐秘八卦的事却比一般人敏锐得多,他直觉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韩佑推动开放经商,第一件事就是要取消牌子钱,吴世杰管着这个,韩佑却一点儿要和他商量的意思也没有,他心里对韩佑的恨意已经达到了顶点,卯着劲儿要使坏整一整韩佑。碍于家里老爹管得严,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这会儿心里倒是冒出了个恶毒的想法。他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 第45章 三哥 韩佑一直在户部待到天擦黑了才忙完。回家时天下起了雨,韩三穿着蓑衣来户部门口接他。下台阶的时候韩三一手为他打着油纸伞,一手帮他提着衣摆,扶他上了轿。但就是不拿眼睛看他,也不跟他说话。 -- 第64页 “我是偷偷喝了点酒,”韩佑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我没有跟别人卿卿我我。” 夏司言环住他,“你跟她说话靠得太近了,我不喜欢。” “陛下沐浴的时候也有宫女太监伺候,靠得不近吗?” “你介意?” 韩佑别过脸不说话,夏司言捏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你介意吗?” “嗯。” “那以后不让他们伺候了。” 芸娘的事情就这样被轻巧地揭了过去。 夏司言又凑近了要亲他,韩佑觉得远处有人在看这边,于是想拉着夏司言到后院的书房去。他离开桌边往前走,夏司言握在手里的发丝便如绸缎一般滑过掌心。 书房里点着两盏八角玲珑灯,雪亮的灯光下,夏司言和韩佑两人并排坐在书桌前,桌上摆满了摊开的书本册子。他们挨得很近,头靠着头。 韩佑手上捏着一支蘸了墨的长锋笔,把之前写的陈条翻给夏司言看,神色认真道:“臣翻阅了历朝历代的货志典籍,发现他们商税改革后期失败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重复课征,使商户不堪重负;二是名目小而多,极易滋生腐败;三是官府课税官员懒政不作为。臣以为,如今我们……” 夏司言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东西实在琐碎枯燥,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假装认真地托腮看韩佑,明亮的灯光照在韩佑脸上,能看见他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嘴唇开阖牵动的面部线条也很诱惑,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很想再对他做一次那件事,想看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背后还有怎样被情欲折磨到失控的样子。 韩佑察觉到夏司言的目光,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怎么了?有哪里不妥吗?” “有一点。” 韩佑立刻问:“哪里不妥?” 夏司言笑了一下,微微眯眼说:“先生很妥,不妥的是我有点困了。” 韩佑松了口气,把毛笔放回笔架上,说:“那陛下早些回宫休息吧。”他说完就要起身,夏司言拉住他,恳求道:“太晚了,我好困,先生,我不想走了。今晚可以睡在你的床上吗?” 第44章 喜欢 韩佑对着夏司言总是很心软,特别是夏司言耍赖装可怜的时候。所以半个时辰之后,沐浴完毕的皇帝就睡到了户部尚书的床上。 韩府比不上皇宫,一切都只能从简,但从未在宫外过夜的夏司言觉得很新奇。冯可过来伺候他睡下,他才想起来问:“你是不是在这附近也有个房子?” 太监在宫外置家产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被皇帝当面问起,冯可还是有点心虚,“老奴……” 夏司言并不想追究这件事,在冯可想好怎么说之前便打断道:“今晚放你回去睡一觉,明儿一早过来接我。” 冯可应了,退出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韩佑进来,又躬身给韩佑行礼。 韩佑把他拉到一旁,“今晚皇上在这里过夜的事不能让这院子外面的人知道。” “是,老奴省得。” 京城并不是一片太平,皇帝在宫外过夜始终不安全。韩佑进来前把御前侍卫长钟莱从屋顶上叫下来,吩咐了夜里的守卫,又让韩三安排人手在韩府周围巡逻。 韩三今晚有些怪怪的,说话一直低着头,很别扭的样子,韩佑多看了他两眼,但没有时间和他细谈。 屋子里点着一盏素白绢面的宫灯,光线朦胧。 入秋了有些微凉,夏司言背向外面侧躺着,身体拱着被子轻微起伏,好像是已经睡着了。 韩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脱掉外袍仰面躺下。第一次跟别人一起睡在自己的床上,这感觉很陌生,他盯着水蓝色的床帐发了会儿呆,然后就感觉到夏司言转过身面向他,一只手伸过来搭在自己胸口,脑袋也挤进了他怀里。 韩佑侧过去帮他把被子掖好,“陛下还小吗?还要抱着睡?” 夏司言闷闷地笑,抬头贴着韩佑的耳朵说:“我小不小你不知道啊?” 听懂了这浑话,韩佑把他的脑袋摁回去,闭着眼睛说:“今晚想都别想,这屋子四周都是人,有一点动静就被听去了。” 夏司言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了别的意味,“只是因为不想被人听见吗?你不抗拒我了?” 韩佑闭着眼睛不答,夏司言不甘心地啃他的下巴,他抱着夏司言的脑袋,脸贴在夏司言的头发上,声音低得像呓语:“真的很困了,睡吧,陛下。” 后半夜起了风,敞开的木棱悬窗被风吹得咯吱作响。有人轻轻取下叉竿把窗户放下来,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韩佑睡眠轻,立即睁开了眼睛。房内烛光黯淡了很多,他支起身子张望,随即想起那应该是侍卫,于是又躺倒回去。 夏司言也醒了,带着困意问:“什么时辰了?” “还早,再睡会儿吧。” 夏司言抱着他的腰嗯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好似在撒娇。他吻了吻夏司言的额头,夏司言闭着眼睛找到他的唇,很轻地含住。 那触感柔软,带着撩人的诱惑。韩佑心跳加快,昨晚被挑起的情欲又涨潮似的涌出来。他探出一点舌尖,夏司言立刻察觉了他的欲望,翻身把他压在下面。 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晃动的床帐才平静下来。 夏司言撩开他被汗水濡湿的长发,把他的脸从被子里捞出来,边吻他边问:“弄痛你没有?” -- 第69页 小满是高擎寻遍全国物色到的女人,能送进宫里来腐蚀皇帝的,自然不是凡物。她漂亮、有脑子,也很有手段,夏司言用她去笼络朝中大员从来没有失过手。 小满很知道怎么俘获男人的心。 接着夏司言又想起中秋宴那天小满跳舞,好像韩佑也是一直在看的。 心里有些不舒服,又把刚才那内侍召进来,吩咐道:“你去问一下韩佑到钟鼓司去找谁了,问完回来告诉朕。” “是。” 那内侍退步要出去,夏司言又说:“等等,你悄悄去问,不要惊动韩尚书。” “是。” 他也不知道他在心虚什么,总觉得怀疑韩佑是对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亵渎。然而他们刚开始的时候韩佑抗拒得太明显了,他甚至在想,若不是他强迫,韩佑也许根本就不会接受男人。 是他一步一步把韩佑引诱到这里来的,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好步骤让韩佑一步一步沦陷的。 他太了解韩佑的软肋了,他知道怎么步步为营地去占有他的先生。 可是,倘若韩佑是个正常男人呢?倘若被女人吸引是他的本能呢? 夏司言有点不敢再想下去了,站起身,心烦意乱地把笔扔在桌上。 没过多久,内侍回来禀报说看到韩尚书从钟鼓司出来了,送他出来的人正是舞姬小满。两人站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小满好像还在哭。 “奴才看到韩尚书……”那内侍觑着皇帝的脸色,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夏司言面沉如水,冷声道:“看到他什么?” 内侍战战兢兢,原本只是想在皇帝面前找些话说,好叫皇帝记得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闯祸了,声如蚊呐道:“奴才看到……看到……韩尚书把小满给他的一样东西收进了怀里。” 夏司言沉默片刻,向着外面喊了声:“冯可!” 声音里带着怒气,冯可很快就连滚带爬地进来了,跪地道:“陛下。” 夏司言下巴朝匐地上的内侍指了指,对冯可说:“你是怎么管教下面的人的?把这个搬口弄舌的玩意儿拖下去掌嘴!” 那内侍顿时趴在地上哭喊:“陛下!陛下!奴才说的句句属实!陛下饶命!” 冯可用眼神示意旁边侍立的两名太监一起把那内侍拖了出去,不一会儿东暖阁外的院子里就传来了清脆的巴掌声和那内侍的哭声。 韩佑原本只是打算来钟鼓司见个面,确定了小满的身份就走,但小满央求他带一封信给芸娘。他见不得女孩子哭,便只好进院子里去等。 出来的时候已是日头转西,阳光斜斜地照在宫墙上,投下一溜笔直的阴影,韩佑便沿着那阴影慢慢走回内阁小院。 不多时,夕阳西下,内阁院子笼罩在一片暖光之中。韩佑回值房看了一会儿吴州和汕州发回的邸报,又到厅堂里用过晚膳,再出去就已经是圆月初升了。 第一次在内阁值夜还是有些新鲜。往日在宫里过夜都是跟夏司言在一起的,从未特别留意过皇宫的夜景。这时四周静谧,天空高而悠远,飞角重檐的宫殿在夜幕下映出巍峨的黑影,沉默地诉说着跨越百年的孤独。 不知道夏司言这个时候在做什么,韩佑眺望远方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内阁院子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当值的杂役和一位名叫汤显的文书吏员。韩佑跟汤显在庭院里坐着聊了一会儿天,便有些困倦了。 汤显察言观色,对韩佑道:“时候不早了,大人先去休息吧,晚间有什么要紧事我再去叫大人。” 韩佑点点头站起身,“有劳汤文书了。” 踱步回到值房洗漱完毕,把外衣脱了挂在红木衣架上,又觉得时候还早有些睡不着,便在书案前坐下来,拈起那支象牙杆的羊毫小楷,在内阁专用笺纸上写开办官营的奏疏。 这是要呈给皇帝看了之后在廷议上敲定的最后一稿方案,下午在钟鼓司院子里等小满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写起来便一气呵成极为顺畅。 房间内烛光摇曳墨香四溢,韩佑一埋头政事就忘了时间,连身边来了人都没有察觉。 夏司言带着一身冷气从后面抱住他,他笔一歪,在纸上画出一道斜线。 “陛下!”他吓了一跳,“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到通传?” “我偷偷过来的,”黄梨木太师椅椅背把夏司言胸口硌得有点疼,但他没有放手,埋头在韩佑肩膀上说:“我想你了。” 韩佑把笔搁到笔架上,侧过脸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怎么了?陛下不高兴了?” “嗯。” 韩佑转身把他的脸捧起来,看到他真的很不高兴地皱着眉,像受委屈的小孩儿似的,便哄道:“什么事让我的陛下这么不开心啊?” 夏司言本来一肚子气,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要质问韩佑的话,想问韩佑今天去钟鼓司干什么,还想问韩佑会不会喜欢小满。 他以为他会忍不住对韩佑发脾气,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会让韩佑疼、让韩佑受伤,让韩佑为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可这时他听到韩佑用带着爱意的声音说我的陛下,气就顿时消了一半。然后韩佑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另一半的气也消了。 他把韩佑的手握在掌心,“先生手怎么这么凉?穿这么少不冷吗?” -- 第68页 “嗯,这个问题你在朝会的时候提过,当时不是说制定不同的税收标准吗?” “那样太麻烦了,会弄得下面的税务官都搞不清楚哪种货该抽多少税,”韩佑回头看皇帝,狡黠地笑了一下,“臣有更好的办法。” 夏司言看他的笑看得着了迷,自从他生日那天他们真正的交融之后,韩佑就偶尔会像这样露出从前很少见的生动表情,好像在他端正严肃的外壳下面真的藏了一个勾魂摄魄的妖,只露出一点端倪,就足够让昭国年轻的皇帝为他痴狂。 这个时候就算韩佑说自己要当天下之主,夏司言都会毫不犹豫地把皇位交给他。 “臣就想啊,”韩佑轻声说,“要是可以发给商户一种凭证,让他们在交过税的时候记录下缴了多少数额,这样下次再课税就可以抵扣了。” “很好啊。”夏司言应着,摸到韩佑领子上微微有些出汗,便帮他把领口的扣子解开。 韩佑配合地仰起头,继续道:“可是这个东西就很难控制商户造假,抵扣的可是现银,若是有人伪造过税凭证,那就相当于直接从国库里偷银子。如果能够找到一种可以加印密文的纸,使民间无法伪造就好了。” “用前朝印纸币那种褚皮纸?” “褚皮纸虽贵,但大的行商也不是买不起,毕竟他们走一趟货下来也有上百两的过税。” 夏司言解掉他四颗扣子,目光落在他好看的锁骨上,“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先生还记不记得我曾命人烧制过斛州温窑?”夏司言说着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先生还因为这个事情跟我吵架。” 韩佑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记得。” “当时一个工匠用少量的莹月石粉末掺入黏土,烧出了一种可以遇光变色的瓷器,用墨汁在那上面写字作画可以遇水不退。” 韩佑挑眉,“用莹月石烧的瓷器?那成本也太高了。” “只需要少量的莹月石,”夏司言解释道,“那工匠是宫里的老人,信得过,朕明日宣他过来细细问一问。” 韩佑立刻就有了兴趣:“不如现在就叫他……” 夏司言把他搂紧了,探过身子吻他,将他整个人揉进怀里,恶狠狠地说:“好不容易跟你抱一会儿你还想见别的男人?” 韩佑被逗笑了,抬手捧住夏司言的脸,一字一顿地叫皇帝的名字:“夏司言。” 皇帝嗯了一声,韩佑又叫:“夏司言。”这一次是情动时的语调,尾音有些上扬的颤动,瞳仁里也染上了红。 皇帝被他叫得忍不住了。 韩佑感觉到那个地方抵着自己,轻声笑了一下,软软地用气声说:“我好喜欢你啊。” 夏司言眼神变得凶狠,呼吸渐渐加重,是猛兽准备发起进攻的样子。韩佑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坦坦荡荡地曲腿勾夏司言的腰,哑声道:“臣太累了,不想动了,陛下动吧。” 禁欲小韩欲起来的时候,小皇帝就绷不住了~~~~ 最近三次元太忙了,更新有点慢,下周争取回到更二休一的状态哈! 第47章 值夜 高擎做首辅的时候为了只手遮天,废掉了朔帝时制定的内阁坐班制。阁臣们平日里都各自在部衙上值,有事才会受召入阁会揖。直到夏司言掌权,内阁才又恢复了辰进申出,所有阁臣须轮流值夜以防突然有要事发生。 冬月十六正好是韩佑值班,今天他要在内阁院子里呆一整天。 这些日子商税进行得还算顺利,他也可以稍稍清闲一下。申时一过,其他阁臣都陆陆续续离宫了,他便独自出了小院,往钟鼓司走去。 他让人问过,钟鼓司只有小满一个人的名字里有满字,而且小满也曾经在禹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很大可能就是芸娘所说的陶满。 认真答应过别人的事,韩佑都会尽力做好,为了避免弄错,他决定亲自过去一趟。 谁知他前脚刚踏进钟鼓司的院子,后脚就有人把这件事禀到了皇帝那里。 “钟鼓司?”夏司言正在东暖阁批折子,手上的毛笔悬在空中,一滴墨汁滴到左都御史的奏折上,淡黄的纸面立刻晕出一团红,“他去钟鼓司干什么?” 那内侍答:“奴才不知,奴才是从二殿下那里出来,打钟鼓司门口经过,看到韩尚书和一名女子一起进了院子。” “和谁?” “太远了,奴才也不确定,看那身形……好像是……小满。” 夏司言皱眉想了一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说完他顺手在票拟上画了个圈,圈完才想起这封折子还没看过,于是又拿过来看。然后他发现票拟上是韩佑的字迹,便又合起来扔到了右手边批完红的那一摞里。 一般韩佑票拟的折子他都是不用 细看的,往往一字不改就批了。 因为他相信韩佑。 皇帝是个多疑的性子,只有对韩佑他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所以内侍禀报完这件事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多想,只是奇怪韩佑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到钟鼓司去。 发了一会儿愣,又从左手边拿过一封折子打开。这回是吴闻茨的字迹。他凝神去看,脑子里却跳出了一段以前的画面。 那时候高擎还是内阁首辅,他为了让高擎放松警惕,常常把歌姬舞伎召到长乐宫里来。还记得有一次韩佑看舞蹈看得入了迷——那次领舞的人是小满。 -- 第67页 话已至此,韩三就算是有再多担心也是徒劳,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抽着气道:“反正先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刀山火海都跟着先生。” 韩佑叹了口气,拍拍韩三的肩膀,感激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第46章 入阁 待到十一月初,韩佑正式入阁,李恬和王文思帮忙把他的一应文书笔墨搬进了皇宫内东南角的内阁小院里。 进小院大门是一个庭院,庭院中种着兰草修竹,寓意阁臣每日自省,用如兰如竹的品行要求自己。正对大门的一栋三层小楼,就是阁臣们办公的地方。 说是小楼但其实足够宏敞富丽,一楼正中间是一个大堂,大堂两侧便是阁臣的值房。韩佑的值房在大堂东侧第二间,跟吴闻茨的值房挨着。 值房一套一进两重,文书房、会客房、休息间一应俱全,因为要方便阁臣夜里值班,在休息间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浴房。遇到非常时期,阁臣一连在宫里住上几个月也是有的。 收拾停当后,内阁杂役进来给三人上了茶,韩佑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坐下,对李恬和王文思道:“多谢了,你们俩坐会儿再走。” 李恬第一次进内阁院子,稀奇地东看看西瞧瞧,把里头的几个房间都转了个遍,感叹道:“这里也太宽敞了,比我家都大。” 王文思官职比李恬高,曾经来过内阁好几次了,这时就淡定得多,坐在韩佑对面端了茶杯细细地品,“朝廷采购的茶叶果然把最好的都送进内阁了,我们在部衙就喝不到这么好的大红袍。” 韩佑笑,“你喜欢待会儿我让人给你装一盒带回去。” 王文思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揖了揖,“那下官就先谢过韩阁老了。”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一名眼熟的小内侍进来禀告,说皇帝陛下召韩尚书觐见。 吴闻茨知道今天韩佑要进内阁,一早便坐在值房等着,却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韩佑来拜见他。吏员敲门进来请他去厅堂用午膳,他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韩佑已经被皇帝召去了。 几位阁臣在厅堂的花梨木餐桌前落座,周奎问:“等韩佑回来一起吃吗?” 一旁侍立的杂役道:“长乐宫那边传了话过来,说韩大人在陛下那里用午膳,几位阁老不用等他。” “韩佑现在是真忙,我要见他一面都得提前打招呼,”詹宇说,“他给我安排的抽分竹木场,让我们工部派员设点,这段时间弄得我焦头烂额,眼下总算是理清楚了。今天下午说什么也得堵住他,让他把京斛运河清淤的款子给我拨了。” 詹宇所说的抽分竹木场就是工关商税的一部分,在主要交通要道设点,对商客贩运的竹子、木材、薪炭等,课以二十抽一的税。韩佑主张专项税收专项用途,这个税就是专用于缮造船舶河道疏通的,所以让工部去收。 这时在长乐宫西暖殿中,韩佑拿在手里看的,正是工部送过来的课税点图册。 今年天气反常,入了冬月竟然又有些回暖,韩佑穿的冬季官服稍微厚了一点,用过午膳之后便觉得热,脱了鞋斜靠在御榻上,露出一截纤细漂亮的脚踝。 因为商税推行迫在眉睫,他接连几天工作到很晚,这时有些疲倦,声音懒懒地说:“詹尚书做事靠得住,短短十天时间就把点设好了。” 夏司言去换了衣服,也脱了鞋躺到榻上,从后面把人抱住,下巴搁在他的颈窝里,“嗯,你让他自己收了税自己花,他当然积极了。” “也不是让他收了就自己花,还是得户部来统筹,只是这部分额度给他留着,要不然就乱套了。”韩佑打个哈欠,按住夏司言不老实的手,轻轻推开,“臣这些天太累了,陛下体恤一下臣吧。” 夏司言一口咬在他颈侧的软肉上,呐呐地抱怨:“我都好些日子没抱到你了,天天比我都忙。要不是今天派人去内阁抓你,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想得起我来?” “想不起你来了,”韩佑眼睛看着图册,指尖在纸面上划过,轻轻翻过一页,“商税布置好马上就是官营的事,那事儿更麻烦,扯皮的事情一大堆,陛下的廷议上说不定都要吵起来。” 夏司言眼睛跟着他的手指在图册上移动,心思却没在图册上。双手被韩佑按住了,又拿脚趾去勾他的裤脚,顺着他露出来的脚踝往上滑。韩佑翻书的手顿住,回头道:“陛下这样臣只好回内阁去了。” 夏司言把脚收回去,老实承认错误,“嗯,朕不动了,韩爱卿动吧。” 韩佑假装没听懂他的调情,又翻过一页,道:“过税暂时就这样,能预先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推行后发现纰漏再补吧。” “朕以为已经很好了,”夏司言嘴上占便宜,到底心疼他最近辛苦,换了个姿势让他在自己怀里窝得舒服一点,说:“你跟詹宇商量一下,工关税和户关税的课税点能设在一起的就不要分设,不用派那么多人手,人越多越容易出问题,给你找麻烦。” “臣也是这么想的,”韩佑在夏司言怀里躺得太舒服,忍不住昏昏欲睡了,闭着眼睛说:“我想了个法子可以解决重复课征的问题,就是总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夏司言亲他的脸,用唇蹭他的耳廓,含混不清地问:“什么法子?” “陛下知道咱们的商税分为两种,”韩佑被蹭得很痒,躲了躲,微微睁开眼,打起精神解释道,“刚才说的过税是向行商贩运货物征收的,住税呢,就是按坐商进出货数额征收的。有的货物运送的时候通关卡收了一次税,在市面上售卖又要征一次税,这就重复了。” -- 第72页 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耻。 到了卯时,杂役来敲门请韩佑去厅堂用早膳,韩佑才起床洗漱穿好衣服出去。 因为头天晚上跟夏司言弄得太晚,没睡醒,韩佑坐在餐桌前便忍不住连着打了两个呵欠。 汤显帮他把莲子蜜枣小米粥盛好推到他面前,“大人昨晚也没睡好吗?” “嗯,”韩佑没什么精神地应道,“怎么汤文书也没睡好?” “哎!”汤显长长地叹了口气,“昨晚我睡下的时候总是听到奇怪的声音,害我一晚上没睡着。” 韩佑顿时清醒了,有点心虚,“什么声音?” “就像是有人在咚咚地敲墙壁的声音,间或还像是有人在哭。我起来查看,又听不见了。等我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我就这么起起睡睡地折腾到大半夜。”汤显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韩大人也听到了吗?” 汤显的房间在韩佑房间背后,正好隔着一面墙。韩佑没想到他们已经很小心了还是弄出这么大动静,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烫,清了清嗓子说:“没有听到。” “嘿,奇了怪了,”汤显挠头,“我问了那两个杂役,他们也说没听到什么声音,难道是我的房间有问题?” 韩佑镇定地舀了一勺粥放进口中,不再说话。 等到用完早膳,韩佑婉拒了汤显约他到庭院里去散步的邀请。他觉得十分尴尬,至少最近两天还是要避免跟汤显接触了。否则汤显非要跟他探讨那究竟是什么声音的话,韩佑担心自己会因为脸太红了而暴露秘密。 时间还早,他准备回户部去看看,这个时候大家都到衙门上值了,正好有几个事情要吩咐李恬去处理。刚走下台阶,就见一个兵部的小吏急匆匆跑进来,那小吏认识他,看到他便径直跑过来单膝跪地道:“韩大人,镇国将军发来的邸报。”小吏双手把邸报捧过头顶,“北征大军首战告捷!” 韩佑忙把邸报接过来看,是十日前与北昌国在边境交战,俞嗣献率军八万把对方十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狠狠出了一口棋盘街爆炸案的恶气。 他把邸报翻到最后看战损情况,昭国士兵死亡一千一百人,重伤二千七百一十人。后面附着阵亡士兵的名单,整整八页纸密密麻麻都是名字。 韩佑心里隐痛,“这个报给陛下了吗?” “还没,”那小吏答道:“这是刚刚才收到的。” “嗯,陛下那里我去一趟。你赶紧把抄写件送到通政司,户部也抄送一份,阵亡士兵的抚恤要马上发下去。” “是。” 长乐宫里的宫人对韩佑已十分熟悉,他出入长乐宫无需通传。 夏司言因为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觉,回了寝殿又去补眠了。韩佑到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夏司逸正在小内侍的陪伴下,坐在廊前摇头晃脑地背书。 “先生!”夏司逸还没等韩佑走近就看见他了,把书往内侍怀里一丢,跑过去拉韩佑的手,“好久没看到先生了,先生来求见皇兄吗?” “对,”韩佑蹲下来跟他平视,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臣也好久没看到二哥儿了,二哥儿为何今日在这里读书啊?” “啊,”夏司逸皱着脸,苦恼地说:“老张先生和小张先生都生病了,这几天没人给我讲课。皇兄让我过来他给我讲,结果他到现在还没起床嘞!” 夏司逸说的老张先生和小张先生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允栋和张正均。夏司言前不久安排了这两位给二殿下做侍讲,正式教授他治国之术。 “陛下还没起吗?”韩佑站起身,“臣有很重要的事要禀告陛下,臣进去看看。” 夏司逸要跟着一起去,韩佑就牵着他的手一起进了寝殿。 绕过金饰玉雕的六折屏风,便见床上锦被隆起,皇帝还睡得很沉。雪球趴在床边上,先床上的人一步察觉了有人靠近,一骨碌爬起来,摇着尾巴往夏司逸身上扑。 韩佑松开夏司逸的手让他去跟雪球玩儿,自己走到床边上坐下,从被子里把夏司言的脸捞出来,轻声唤道:“陛下。” 夏司言嗯了一声,抓住韩佑的手贴在唇上,翻过身继续睡。韩佑又叫他,“陛下,起来了。” 夏司言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韩佑没听清,回头看一眼夏司逸,见他正和雪球玩儿得起劲没有注意到这边。韩佑便俯身吻了一下夏司言,说:“陛下,北征军发了战报回来。” 夏司言这才稍稍睁开眼,看到韩佑的脸就近在咫尺,抬起身子想亲他,韩佑把他按下去,“二哥儿在呢。” “夏司逸!”皇帝叫了一声。 夏司逸跑过来,“皇兄,你醒啦!” “早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 说着他就要背给皇兄听,刚起了个头,夏司言打断他,“好了,你去书房等着,朕马上过来。” “哦。” 夏司逸听话地往外走,雪球也跟着跑了出去,很快便响起殿门阖上的声音。 韩佑把邸报拿出来,咬着皇帝的耳朵说:“臣恭喜陛下首战告捷。” 夏司言掀开被子把韩佑罩进来,捧着他的脸就亲。 韩佑心里狂跳,夏司言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着他,他挣扎着,“陛下,您先……” 夏司言抱着他翻了个身,把他按在下面,两人都有些情迷意乱。明明才刚刚分开不到两个时辰而已,却生出了小别胜新婚的感觉。 -- 第71页 夏司言说话时身上有一种上位者的冷漠,这种时候总是会让韩佑心里某个地方隐隐刺痛。 “那些女子正是因为不甘沦落风尘才努力研习舞艺,吃尽苦头进宫来谋个前程,如今陛下一句话,她们依然摆脱不了成为玩物的命运,对她们来说,是否太不公平了?” “公平?”夏司言笑出声来,“这世上有公平吗?我的先生不管活到什么岁数都还是这么天真。” 韩佑差点脱口道我做官就是为了让这个国家的百姓得到公平,然而这话说出来太空太理想了,只怕夏司言会嘲笑他。在韩佑看来,当权臣是手段不是目的,这却是夏司言永远无法理解的。 皇帝关心民生是建立在维持统治的基础上的,所以那些女子能够帮助他笼络武将维持国家的安宁,在他看来就是符合正义的。只是这种正义和韩佑的正义有所不同,韩佑怜悯的是具体的人,所以想得多、活得痛苦。 韩佑不想为此又跟皇帝争吵起来,他不再多言,低头道:“陛下说得是。” “别说她了,”夏司言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看自己,“再说她朕真的要以为你钟意她了。” 韩佑瞳孔有一点红,带着水汽,微微张着的唇好似邀请,夏司言看了他一会儿,低头吻住了他。 远处谯楼传来报时的钟声,已是交了亥时,窗外灯火朦胧夜色沉。韩佑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转身说:“陛下回去休息了吧,臣也差不多要睡了。” 内阁小楼隔音不好,要做什么也实在是不方便,夏司言牵着韩佑的手,“你睡,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臣还要等一下,”韩佑拉他走到书案前,指着被画了一道斜线的奏疏说:“臣都已经快要写完了,这里却弄脏了要重新写,因为陛下说奏疏上不得有墨渍不得有涂改。” 这条规矩是夏司言定的,目的是防止上呈的奏折被人篡改,但是文官们都对此叫苦不迭。凡是上呈的文书,写了再多,只要有一处错或者有一处弄脏就要全部重新写。 夏司言笑起来,“我帮你啊。” “这还要拿给几位阁臣会签的,陛下的笔迹大家都认得,他们看了还敢签吗?” “我会模仿你的字迹。”夏司言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韩佑的笔在那张弄脏的笺纸上写了几个字。 韩佑凑近看了,惊讶道:“果然很像,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来。” “糊弄一下那几个老家伙够用了,”夏司言端坐着,偏过脸看韩佑,笑着说:“韩爱卿,笔墨伺候吧。” “是,陛下。”韩佑从书架上拿了一张新的笺纸在夏司言面前展开,用镇纸铺平,“那就有劳陛下了。” 这一坐又到了深夜,不远处的厅堂传来值夜杂役的呼噜声,夏司言放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看着满页密密麻麻的小楷说:“原来写奏疏这么累啊,我好久没写过这么多字了。”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夏司言转过头才看到韩佑已经靠在一旁的圈椅上睡着了。 悄悄把人打横抱起来,一路抱进值房里头的休息间,放在那张阁臣值夜的单人床上。韩佑睡得迷迷糊糊,搂着夏司言的脖子说:“睡吧。” 夏司言看着他睡得毫无防备的样子,起了些恶劣的念头,自己也脱了鞋翻身上床,把他压在下面,俯视着他,问:“我是谁?” “是陛下啊,”韩佑偏过头,“别闹了。” 夏司言又把他的脸掰回来,掐着他的下巴问:“叫我的名字。” 韩佑已经困得不行,过了一会儿才拖着尾音说:“夏司言。” “你喜欢夏司言吗?” 这个问题倒是回答得快了,“喜欢。” “那你会喜欢别人吗?” “不会。” 夏司言凑近他耳边说:“如果你敢变心喜欢别人,朕就诛那个人九族。” “嗯,”韩佑睡迷糊了,以为这里是长乐宫,抱着夏司言让他贴在自己身上,胡乱地亲吻,“没有那个如果,夏司言,我从你十五岁的时候就爱你了。” 宝子们,咱们继续更二休一哈,今天是加更,所以明天后天都有哦~爱你萌! 第49章 邸报 因为韩佑的那句话,夏司言便舍不得走了,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在侍卫长钟莱的催促下匆忙离开。 今天没有朝会,韩佑可以多睡一会儿,但是夏司言走了之后韩佑就睡不着了。夏司言带走的温度和气息都让韩佑觉得空落落的,才刚刚分开一会儿就开始想他。 大概是怕弄出声响,昨晚夏司言很温柔,在韩佑的记忆里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温柔地做。并不着急抵达终点,一边拥吻一边轻声说着爱意,让韩佑整个人都沉沦在这样的柔情里。 抱着被子贪恋夏司言的味道,很想再跟他多腻一会儿,因为太过于想念,竟生出些悲伤的情绪来,甚至想要大哭一场。 三年前他爱夏司言,是可以看着夏司言三宫六院为国家绵延皇嗣的爱,是忠心辅佐毫无杂念的爱。现在他爱夏司言,是希望夏司言永远都只爱他一个人的爱,是汹涌的欲望和卑鄙的私心。 他不是那个刚正无私的韩佑了,几个月前他还可以有理有据地劝夏司言立后,现在他看到递进内阁的折子里有进言请求皇帝选妃的,都恨不得把那折子扔到废纸堆里去。 -- 第70页 内阁小楼里没有地龙,入了冬都是靠火炉取暖,这个时节虽然还没冷到需要起火炉,但是入了夜还是凉的。韩佑刚才脱了外衣就一直坐在书案前写字,这时被夏司言捂着才觉得有些冷。 他站起身道:“我忘了加衣服,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过来的时候还差一刻到亥时,”皇帝粘粘乎乎地搂着他的腰,尾巴似的跟着他走到衣架前,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这里确实有点冷,今晚还是回长乐宫里睡吧。” “那怎么可以?要是有事报到内阁来找不到人,陛下要不要治臣一个玩忽职守的罪?” “治,”夏司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内阁阁臣韩佑玩忽职守,值夜期间幽会情郎贻误国事,罚其终生监禁,在皇帝身边永世不得离开。” 韩佑觉得夏司言的言行有时候真的十分幼稚,可是他又觉得心软,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板着脸劝诫,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从红木架子上取下外衣的时候,一封淡粉色的信纸从衣服里掉了出来。 谢谢宝子们投喂海星、鱼粮、猫薄荷、彩虹糖、猫罐头!糊糊作者受宠若惊~~~~ 准备努力码一章加更,如果明天没写完的话就周末补!爱你们爱你们爱你们!!! 第48章 爱你 韩佑看到信纸掉出来忙弯腰去捡,夏司言先一步把信抓到了手上,挑眉问:“这是什么?” 韩佑伸手去拿,“这是别人让我带的信。” “谁的信?”夏司言手一抬,不给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他边问就边要动手把信纸拆开。 “这是别人的信,”韩佑拉着他的手臂去抢,“陛下别拆!” 夏司言脸色冷下来,“朕不能看?” “这是小满请我帮忙带给芸娘的,”韩佑有些无奈地解释,“女孩子家的东西,陛下没必要看了。” “朕没必要看,你倒是有必要藏在怀里。” 韩佑看夏司言真的动怒了,叹了口气,温和地说:“没有藏在怀里,臣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陛下要为这种小事跟臣生气吗?” “你跟小满有什么交情?为何她会请你帮忙带信?” 韩佑把芸娘跟小满的事情跟夏司言说了,“臣今天去钟鼓司确认小满的身份,小满央求臣替她带信给芸娘,臣不好拒绝。就是这样。” “你下午去钟鼓司就是办这件事?”夏司言脸色稍霁,挑高了眉毛不满地说:“一个下人也值得你这样?” “臣家里的管家韩三喜欢芸娘,若是以后他们成亲,那芸娘也就是韩家的人了,稍微照拂一下也是应该的。” 夏司言不高兴地把信纸还给他,他顺手要装进怀里,夏司言道:“不能贴着胸口放!放在袖子里!” “会皱。” 夏司言皱眉抬高下巴要发脾气了,韩佑把信纸揣进袖子,带着笑意说:“是,陛下。” 夜里的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把烛火吹得摇摇晃晃。韩佑打了个喷嚏,夏司言帮他把衣襟拉拢,两人又抱着腻了一会儿,韩佑看着夏司言绷着的脸忍不住笑起来:“陛下今天不开心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什么?”夏司言不想承认堂堂一国之君吃一个舞女的醋,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几天不来找我,我当然不开心了。” 皇帝已经长得比韩佑高出很多,韩佑不得不仰脸看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忍着笑说:“有人把臣下午去钟鼓司的事禀给陛下了?” 夏司言不说话,韩佑笑得眼睛弯起来,“我说怎么闻到一股酸。” 这人现在在自己面前是越发浪得坦荡了,夏司言简直想立刻就把他按在桌上给办了。从前根本没想到他接受了他们的关系之后会是这个样子,整个人散发着诱惑,对你笑一笑好像都在说,来吻我,来干我,来跟我疯。 他越是这样诱人,夏司言就越是胆战心惊,好像藏了宝贝的守财奴,生怕这宝贝被别人觊觎。 “你……”夏司言抚着他的脸,居高临下地问:“你会喜欢女人吗?” “陛下,”韩佑说,“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要是喜欢女人早就成亲了。” “小满那样的女人呢?” 韩佑手指顺着夏司言好看的眉梢划到鬓角,“陛下觉得小满很特别吗?那臣可要不高兴了。” “她可以令很多人都喜欢她,京里的男人们都为她疯狂。” “包括陛下吗?” “不,”夏司言在他鼻尖咬一口,“我只为你疯。” “陛下,”韩佑叹气,“小满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她还可怜?”夏司言挑眉:“宫里四司十二监只有她一个女人可以做五品司正,已经超越其他任何舞姬的地位了。” “她本是高擎的人,高擎失势后陛下留了她在宫里,并且还委以重任,这是陛下的恩赐。陛下要用她去笼络朝中武将,臣也没有什么好置喙的。只是钟鼓司的姑娘们原本是以歌舞艺人的名义召进宫的,本就不同于宫外的青楼女子,现在这样,倒是跟青楼女子无异了。臣觉得,有些不妥。” “你是在替小满求情?” “臣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先生太心软了,”夏司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先是那个芸娘,然后又是这个小满,你对他们那么上心做什么?本就是贱籍舞姬,若是没能进宫,不也还是在青楼卖身卖艺吗?如今她替朕办事,是她的福分。” -- 第75页 吴世杰激动得发抖,站起来在房中走了两圈,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件事昭告天下。 韩佑和夏司言两人在侍卫的护送下回了长乐宫,钟莱怕对方调虎离山,没敢追过去,回了宫才说:“陛下,我去调查一下对方是什么来头。” “你看到他了吗?” “没有,但是我感觉到他的气息,武功很高。” “在你之上?” “不,他应当打不过我。”钟莱谨慎道:“不过还是算顶尖高手了。” 夏司言想了想,“算了,既然是顶尖高手,都过了这么久了,你现在追出去也不一定追得到。这两天加强守卫,若是来取朕性命的,不会这么容易罢休。”说完他顿了一下,“不,不对。他不是冲朕来的。” 韩佑点头,“嗯,陛下那身装扮,除非是长乐宫出了内鬼,否则不会有人想到那是你。可若是长乐宫里有内鬼,在宫里下手可比在外头下手容易多了。所以,应当是冲我来的。” 夏司言抓住韩佑的手,“你搬到宫里来住,不要回去了。” “无妨,平时我出门身边都是带了侍卫的。”韩佑安抚地拍了拍夏司言的手背,“选在今天下手,是因为钟莱他们藏得太好了,对方定是以为我们身边没带人。这说明对方还是忌惮的。” 最近开办官营的事情正是关键的时候,很多事情需要韩佑亲自处理,一直住在宫里不出去也确实不方便。夏司言道:“钟莱,你在御前侍卫中挑选几个高手,贴身保护韩佑。” “是。” 夏司言本来想让钟莱去保护韩佑的,但是钟莱到宫里来做事完全是因为他和先皇的一笔旧债,钟莱答应保护皇家三十年,但仅限于皇家的人,让他去保护韩佑就坏了规矩,夏司言不好开这个口。 想到这里,夏司言心里就隐隐动了给韩佑一个正当名份的念头。昭国礼制森严,要立男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夏司言想把这个不可能变为可能。 因为这个变故,下午的出游计划全部都取消了,韩佑陪着夏司言在宫中呆到傍晚。 用晚膳的时候,夏司言又不禁担心起韩佑的处境,“开办官营,不若还是分一些给那些世家大族吧,否则他们对你怨恨太深了,我怕埋下祸根。今天派人来杀你,明天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我不放心。” 韩佑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把汤盅抱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喝,“我们不是一早就说好了吗?这次都用那些寒门出生、无党无朋的官吏,若是被一点小小的威胁就吓到妥协了,那些人只会变本加厉。他们越是跳脚就越说明我们做得有成效,新用起来的官员更会对陛下忠心耿耿。” “我不想你冒险。” 夏司言已经有些不高兴了,韩佑还在继续说:“过去不管是土地还是官营的盐铁,都是世家大族垄断了命脉,他们越来越富,国库越来越穷,小老百姓的日子也越过越艰难。如今要打破这个局面,势必会伤筋动骨,如果有人要牺牲……” “如果有人要牺牲那也不能是你!”夏司言冷着脸打断他,“别跟我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你要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念头来做这些事,现在就别干了!” 韩佑牵起夏司言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哄道:“别生气,有陛下在,我怕什么?” 夏司言仍冷着脸,“韩景略,我不是什么仁慈的君主,你敢有什么事,我就敢当暴君,你大可以试试。” 这时静谧的皇宫里突然响起一阵闷雷似的鼓声,急促激越,令人不禁感到心慌。 韩佑顿了一下,望着门外蓦然起身,“有人在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架设在惠极门外的一面大鼓,专给言官传递紧急奏折用的。因弹劾官员的折子必须走题本的流程,要经过通政司送到内阁,所以景帝为了防止弹劾内阁大臣的折子被扣留,专门命人架了这面鼓,只要敲响登闻鼓,就可以把题本直接交到皇帝手上。说是传递紧急奏折,其实就是弹劾内阁大臣时用的。 登闻鼓一响,顿时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朝堂要有大事发生了。 夏司言转头吩咐道:“冯可,去前面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冯可应了,赶紧跑出去。韩佑蹙眉叹气,“这内阁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人员变动,就有人来敲登闻鼓,又有一段日子得忙了。” 夏司言总觉得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会是弹劾谁呢?” 韩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会是弹劾我的吧?” “弹劾你什么?” “比如色诱君主,以身犯上,”韩佑边笑边往外走,“我回内阁去看看。” “等等,”夏司言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拉了韩佑的手说:“你别走,等冯可去看了再说。” “陛下真的以为是弹劾我的吗?”韩佑收敛了笑意:“臣对天起誓,臣没有做任何于国于民不利的事,没有做任何有违朝令的事,没有做任何背叛陛下的事。” “我知道,我信你,但是万一有人要害你呢?” “身正不怕影斜,”韩佑肃然道,“我韩景略从不担心这个。” 不多时,冯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跪地道:“禀……禀陛下,惠极门外聚了一帮六科廊的言官,他们……他们……” 夏司言急道:“他们要干什么?” 冯可看了一眼韩佑,又低头盯着夏司言的鞋面说:“他们弹劾韩大人与……与皇太妃私通。” -- 第74页 老板接过银子愣了一下,赔着笑说:“不好意思客官,我们小本买卖,没有带剪刀和戥子,这个……找不开。” 韩佑温和地笑,“没事,不用找了。” 那老板登时露出大大的笑脸,高兴得满脸通红,忙招呼他女人道:“快给这位官人多装点!” 老板娘见客人出手大方,也很高兴,手脚麻利地把年糕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捞出来沥了油用纸袋子装好,淋上熬得粘稠的红糖、撒上烘得香香脆脆的花生碎,插了两根竹签在袋子里,双手递给韩佑道:“客官拿好,小心烫。” 韩佑接过来,用竹签插了一块,放在嘴边吹凉了,一口咬下去。年糕外皮酥脆内里软糯,红糖甜得恰到好处,花生也烘得火候适宜,咀嚼间令口齿中香气弥漫。韩佑舔了舔唇角沾到的粉末,笑得眯起了眼。 老板娘被这个好看的年轻公子哥吸引了目光,又见他把剩下的半块叼在嘴里,他旁边的女子立刻撩开面纱,嘴对嘴地把他的年糕抢走了。 惊鸿一瞥,那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分明是个男人。 然后她看到蓝衣公子笑着在那戴面纱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突然觉得心跳加快,脸竟然有些发烫。 直到两人牵着手走远了,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到底是油炸的东西,韩佑吃了几块就吃不下了,夏司言倒是很喜欢,“这个东西我竟然从来没有吃过。” “这是很常见的市井小吃,宫里没有也很正常,”韩佑说,“不过御厨肯定会做。” “不,吃这些要跟你在外面吃,边走边吃才有意思。” 皇宫里规矩大,夏司言从小被教育得食不言寝不语,不要说边走路边吃东西了,就是吃饭说话都会被批评。他觉得这种体验很新鲜。 韩佑说:“市井小民的生活就是这样,他们有时候来不及上工,赶着跑活儿,根本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吃饭,顿顿都是这样拿在手上吃的。” 夏司言点头:“嗯。” 韩佑继续道:“这次我们大胜,北昌国那边恐怕还不会轻易认输,俞将军还有几场硬仗要打。就是苦了那些士兵,他们的父母说不定也是这些卖点心的小摊贩,会因为一块碎银子就高兴得红了脸。可是儿子在战场上,每天都有可能战死沙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夏司言挑挑眉:“先生是想说这个吗?” “我确实是想这场战争早日结束,陛下觉得呢?” 夏司言跟俞嗣献说的是这次要不惜代价把北昌彻底打服,但这话他没有跟韩佑提过,这时他只是笑笑,“那就看俞将军的了。” “眼下开放经商的事情算是开了个还不错的头,不过接下来能不能顺利推下去、究竟能给国库增加多少收入,还难以预料。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咱们也拖不起的,陛下还是要慎重。” “我心里有数。” 韩佑还要再劝,钟莱突然从房顶上跃下来,拔刀挡在韩佑和夏司言面前,隐匿在各处的侍卫也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把两人围在中间。 街上的行人见了这个阵仗,纷纷跑进就近的店面里去躲避,一时间热闹平静的棋盘街又剑拔弩张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夏司言问。 钟莱警觉地盯着远处,简洁道:“有高手,来者不善,请立刻回宫。” 炸年糕的老板娘:kdl kdl 第51章 弹劾 吴世杰一脚踹翻了凳子,又把桌上的东西都扫下去,气急败坏道:“殷大侠,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寻抱着膀子站在吴世杰面前,冷眼看这位废物衙内发脾气。等到他觉得吴世杰的脾气发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慢条斯理道:“我说了,你情报有误,对方有绝顶高手,我没有胜算,所以钱退你一半。” “我花那么多钱请你来京城不是让你来玩儿的!对方有什么绝顶高手?你是天下第三!难道他们有天下第一不成?” “如果你早说南魁圣手在他们那边,我就不来这一趟了。” “南魁圣手?” “南魁圣手钟莱,”殷寻冷笑,“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吴公子倒是会找敌人。” “什么?”吴世杰怪叫一声,“你说那什么什么手,他叫什么名字?” “钟莱。” “钟莱?”吴世杰脑子里轰然一响,钟莱他认识,是皇帝的御前侍卫长!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描述了一番他认识的钟莱的形貌,得到殷寻的肯定答复后,他后退几步,颓然坐在太师椅上,“竟然是钟莱在暗中保护?” 殷寻早已不耐烦,从怀中抽出银票扔给吴世杰,“退给你五千两,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来找我了。” 吴世杰还在愣着,没察觉殷寻已经跳窗户走了。他独自坐在房中,自言自语地说:“钟莱不可能去保护一个外官,更不可能去保护一个舞姬。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女人根本不是舞姬,而是一个身份地位非常高的……” 他想起上一次朝会,看到韩佑从皇太妃的钟灵宫那边出来,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似乎不言而喻了。 吴世杰顿时兴奋起来,这里头的弯弯绕可就太多了。外臣和先皇的妃子搞在一起,不管小皇帝有多宠信韩佑,只要这件事捅出去,对韩佑就是毁灭性的打击。往大了说,这就是对先皇不忠不孝,这顶帽子一扣,他韩佑再有多大的能耐,也是翻不了身了。 -- 第73页 “唔……邸报……”韩佑做了最后的挣扎。夏司言吻着他的脖子向下,解开他衣服的扣子。韩佑捏着邸报的手松开,心里想,算了,等一下再说吧。 夏司逸:冯公公,皇兄让我过来等他,我都等了半个多时辰了,他还没来,我去看看好了。 冯可(严肃地):陛下正在和韩大人商议军政大事,二哥儿千万不要去打搅。 夏司逸:哦。 雪球:汪汪汪 第50章 暗杀 北征军胜利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京城,棋盘街被炸坏烧毁的店面也已经修缮完毕。人们渐渐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气。 十二月初一沐休这天,韩佑早早地起床换好衣服,在家等着夏司言来接他。他答应了夏司言今天一起去看棋盘街的重建情况,也有些日子两人没有一起出宫了,最近他们都太忙,难得可以出去走走清闲一下。 巳时刚过,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停在纱帽街韩府门口,韩佑撩开车帘坐上去。 他们都没有发现,这时有个人正躲在韩府侧边小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暗中监视。车帘被撩开的时候,那人看到马车上坐着位红裙面纱的美貌女子。 这个消息立刻传到了吴世杰那里。 吴世杰正在小妾的床上睡着,心腹来报的时候,他从床上翻身而起,恶狠狠地说:“赶快去博祥客栈通知殷大侠,叫他找机会下手!事情做漂亮点,别让人发现了!” 小妾也坐起来,捂着胸口道:“真的要杀韩佑吗?他可是朝廷二品大员,而且老爷那里……” 吴世杰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机会,激动得指尖发麻,不耐烦地喝道:“你给老子闭嘴!一个女人家懂什么?” 小妾被他吼得脸色发白,一双桃花眼立刻含满了泪水。吴世杰骂完又觉得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很动人,把她搂进怀里温言安慰:“你是不知道那个韩佑,自从他做了户部尚书就处处给我使绊子穿小鞋。先是停了牌子钱断我财路,现在开放官营,又撇开我不让我管。他一直在针对我,有他在我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小妾嗫喏地说:“夫君怎么不跟老爷说呢,老爷一定会帮您的。” “我爹他屁股是歪的!他就是看上韩佑得那个小皇帝的宠,巴结还来不及呢,处处向着韩佑,我看他宁愿要韩佑当他儿子!” “可是,这光天化日的,”小妾想到跟韩佑的一面之缘,心里对韩佑颇有好感,又是害怕又是担忧,“这杀人可是死罪,夫君要不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吴世杰放开她,呸了一声,“有个屁的办法,只要有他韩佑在,就没有我的活路!” “可是……”小妾越想越害怕,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吴世杰又把她搂进怀里,哄道:“没事,你知道那个殷大侠是谁吗?那可是我下了血本从渊州请来的高手,天下武功排名第三的殷寻!他可以百步之外取人首级,就算是被发现了,他也能跑掉。韩佑借推行官营替小皇帝扶植新党,本来就得罪了不少世家大族,想他死的人从这里能排到城门口,任谁也不会猜到咱们头上。” “可是这大白天的,能行吗?” 吴世杰抚着她的脸道:“放心吧,我已经叫人跟了韩佑两个月了。他平时出门都会带侍卫,只有跟那个舞姬幽会的时候身边儿一个人都没有。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可能逃得过殷寻的手掌心。我把殷寻请来,等的就是今天!” 小妾还在抹眼泪,吴世杰用袖子帮她擦了擦脸,换上甜言蜜语的嘴脸说:“等韩佑一死,我爹一定会推郭修文上去当户部尚书。郭修文跟我可是铁哥们儿!到了那个时候,咱们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啊,别哭了。” 小妾点点头,抽着气把头埋在吴世杰胸口。 韩佑和夏司言在棋盘街口下了马车,钟莱跟往常一样带人分散在四周远远地缀着,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人群里,看上去就好像只有韩佑和夏司言单独在街上走。 因着时间还早,两边的店铺正在陆陆续续开门,街上的人虽然不多,但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夏司言穿的红色广袖罗裙,韩佑穿了一身湖蓝色纻丝直裰,两人都身材高挑气质出尘,走在一起就是一双惹人羡慕的璧人,令街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们。 夏司言偏头问韩佑:“他们为什么老是看我们?” 韩佑大大方方地牵了他的手说:“他们嫉妒我有这么漂亮的夫人。” “夫人?”夏司言挑眉,不置可否。暂且让韩佑占一下口头上的便宜,待会儿回去再用实际行动证明谁才是夫人。 进了腊月,街上已经开始有了迎接新年的气息,会馆酒楼的骑楼上也挂满了红灯笼。一天的生意刚刚开始,各个店铺的伙计们忙前忙后,运送货物的马车络绎不绝。 他们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当日出事的地方,烧焦的房舍已经全部翻修一新,被炸毁的酒楼也在原址上重新建起一座三层小楼,修得比原先更加富丽堂皇。 因为开放经商的新政,街上做生意的人明显翻了一番,除了这些有固定门市的店铺,那些搭着临时木棚的小贩也支起了摊子,准备吆喝一天的营生。 韩佑牵着夏司言的手走到卖炸年糕的小摊前,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老板,“要一份炸年糕。” -- 第78页 “你不是暴君,陛下。”韩佑把手指插进夏司言的发丝里,轻轻地抚摸,“你会是昭国历史上最好的一位皇帝。” “如果你不看着我,我就会做暴君。” 韩佑轻声叹了口气,“我教了你十年,如果你不是好皇帝,责任在我。” 夏司言沉默了一会儿,“韩景略,我听说最亲的人捅刀子最狠,因为知道对方最痛的地方在哪里。你每次都捅得挺准的。” “睡吧,”韩佑也转过身抱住夏司言,“我明天早点去内阁。” “你明天不去了吧。”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站出来,我为什么要心虚?” “我不想你因为那些谣言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的,”韩佑闭上眼睛,“如果连这点都承受不起,我也走不到陛下身边了。” “需要我哄你一下吗?” “不用了。”韩佑声音很低,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夏司言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耳边,直到他们两人的心跳频率一致了,才搂着韩佑沉沉睡去。 第二天韩佑很早就到了内阁,结果发现其他几位阁臣比他还要早,大家都站在他值房门口等着,等他到了给个说法。 “我没有。”韩佑见到他们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吴闻茨在这方面是相信韩佑的,只是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扯上皇太妃了?陛下那里怎么说?” “陛下自然是信我的,”韩佑打开门请他们进去坐,因为头天晚上在嫌疑人的名单上写了吴世杰的名字,今天破晓的人应该就会去查吴府,韩佑有点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应当就是官营的事情得罪了某些人,他们想逼我走。” 詹宇道:“六科廊跟我们内阁一向不对付,都是好多年的旧账了,那帮子人时不时的就要去敲一下登闻鼓,不然就显得他们不重要似的。你也别太在意,只要陛下信你,就没啥好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但几位内阁大臣都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假作真时真亦假,越是捕风捉影的事情,越是说不清楚。 到了中午,通政司送了一大摞折子过来,全是弹劾韩佑的。不仅弹劾他与太妃私通,还无中生有地弹劾他狎妓、私养歌女。 韩佑哭笑不得,私养歌女这一条就算是他府中养了一个芸娘吧,但狎妓又是怎么回事,他连青楼都没去过。 这些折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需要实际证据的罪名一条都没有,有的全是这些抓不到证据的东西,只凭一张口,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何况像私养歌女这种事,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唯一对他有实质伤害的就是私通皇太妃这一条,这个谣言不破,确实会让他在京中呆不下去。 按照昭国传统,官员若是短时间内遭到大量弹劾,就要停职回避。韩佑看着那些折子越堆越多,差不多已经达到了“大量”的标准,便收拾了一下物品,跟几位阁臣告了个别,出宫回府了。 言辞暧昧的绯色谣言总是流传得格外迅速,短短几个时辰,这件事在京中已经闹得人尽皆知。韩三也听说了这事,心里乌糟糟地窝着火。他不懂朝政的事,只道先生是被人给害了,自己在家里生闷气。听到韩佑回来,他赶紧迎上去,却发现韩佑身边又多了几个侍卫。 那几个侍卫好像是原来跟在皇帝身边儿的,其中有两个还在韩府吃过早饭,韩三看着面熟。 韩佑进门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他,安慰地笑了一下:“我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韩三双手接过来,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见他面色平静与往常无异,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悄声问:“先生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韩佑摇头,“还在查。我先去换身衣服,你替我沏壶茶送到花厅。” “好。” 虽已是隆冬腊月,天气却也不见得多冷。往年的这个时候京城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今年竟还没有一点要下雪的意思。 不用烧火炉取暖,花厅里只多立了一座挡风的六折木雕屏风。 韩佑换上居家的月白色湖绸长袍,在屏风后头的小方桌旁坐下。 韩三坐在他对面,脸上是难掩的焦虑:“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 韩佑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到鼻尖下轻嗅,说:“等吧。” “等什么?” “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把我逼走,我越是在京里呆得安稳,他们便越是着急,所以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等到查清楚背后是谁在主使,才能想办法破除这个谣言。” 事情牵扯到京中各大家族势力、开办官营的利益冲突、扶植新派官员的政治谋划,韩佑没办法跟韩三解释得很清楚。 韩三皱眉想了一会儿,“这事儿会不会跟您和陛下的事情有关系?” 韩佑把茶杯放回桌上,“可以说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关系。有关系是因为先前陛下在宫外跟我见面,朝中有人看见了,于是便有了我和宫中一名舞姬有染的传言,这个传言正好为这件事留下了猜测的。没关系是因为对方并不知道我和陛下的事,否则他们不用扯到皇太妃那里去。” “皇太妃个子很高吗?” “不高啊。” “那,”韩三不懂了,“陛下打扮成女子也是很高大的,既然先生说朝中有官员看到过,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不可能是皇太妃吗?” -- 第77页 他想冒天下之大不韪立昭国史上第一个男后,可是他想立的那个人愿不愿意要那个位置呢? 他伸手把太妃扶起来,“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朕会查清楚究竟是谁在造谣把你攀扯进来的。安心等消息吧,朕自有分寸。” “陛下……” “不必再说了,这件事的后果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来承担。” 从钟灵宫出来之后,夏司言思路清晰了,对方来势汹汹,用的却都是不入流的手段。暗杀不成就造谣诽谤,说明他们手上根本没有什么有力的武器。 刚才是他自乱阵脚了,对方目标明确是冲着韩佑来的。如果真的因此而公开他和韩佑的关系,反而正中对方下怀陷韩佑于不利。 如果说有一天要宣告天下韩佑是他夏司言的人,也应该是他和韩佑都愿意公开的时候,而不是被逼无奈。 夏司言一步一步走回长乐宫,心里已经计算清楚这盘棋究竟应该怎么下了。 长乐宫中,韩佑盘腿坐在御榻上,双目微闭,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心朝上,拇指和中指若虚若实地捏着,摆出了一副高僧准备圆寂的样子。 这时夏司言心里已经沉静下来,他走到韩佑面前躬着身子细细地观赏。还是第一次看到韩佑打坐,这人背着他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习惯。 韩佑睁开眼睛,“陛下回来了,太妃还好吗?” 夏司言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脸上也平静了,心下稍安,笑了一下,“她没事了。” “没事了?陛下劝住她了?” “嗯,”夏司言站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描淡写地说:“我告诉她,跟韩佑私通的是朕,她不能抢了朕的这份名头。” 韩佑呼吸一滞,“那……太妃她怎么说?” 夏司言把茶当酒,朝韩佑举了举杯,“她祝我们幸福。” 韩佑没有心情开玩笑,趿着鞋走到夏司言身边,“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查出是谁在造谣,冲我来就算了,把皇太妃牵扯进来,这个用心实在是太恶毒了。” “看来韩爱卿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这件事的关键是造谣,”夏司言把杯子放回桌上,深深地看着韩佑:“跟你和我的事情没有关系,所以你不必自责。” “但是,”韩佑垂眸道,“这件事终究是因我而起,之前就有我和舞姬的传言,我没有在意。若我是真的做到了谨言慎行,这个谣言从一开始就不会产生,更不会闹到六科廊言官那里去。” “有人要整你,多得是莫须有的罪名,”夏司言伸手搂他,“你没有错。” 韩佑站着没动,夏司言的手又紧了紧,把他抱到身边,贴着他的脸说:“我不会放手的,你有什么想法都自己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韩佑静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道:“我想到几个人。”他说着就从夏司言怀里挣脱出来,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这几个人都是之前找过我,被我拒绝了的。这次除了盐铁之外,我们把酒、茶、丝绸、瓷器纳入官营,原本在做这些生意的大家族肯定是最不愿意配合的,他们这几个人,我认为嫌疑最大。” “嗯,我把名单拿给破晓,让他们去查。” 夏司言要把纸叠起来,韩佑又道:“等等!还有一个人。” 他拈起笔又顿住,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名字写上去。 “怎么?”夏司言问,“是谁?” 韩佑又把笔放下,斟酌道:“之前我把茶市交给吴世杰管,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暗中联络商户,企图向商户索取贿赂。于是我就把他从金科司郎中的位置调去了一个闲职,这件事老师也是知道的。吴世杰本人对此十分不满,多次在人前说我针对他……不过我想,他应当也不至于这样坏。” 夏司言拿过笔,在纸上写下吴世杰三个字,“他的行为都已经可以移送督查院了。韩爱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徇私包庇了?” 第53章 停职 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太多事,夏司言不放心韩佑回去,坚持让他留下来过夜。 只不过他们心里都装着事情,到了就寝的时候好像谁都没有那份心思,接了个不算缱绻的吻便各自躺下。 夏司言听着韩佑的呼吸声就知道他没有睡着,四周很静,就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开始后怕了,夏司言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敲,他闭上眼睛就回想起韩佑把手指一根一根抽出他掌心的画面。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的看到那个场面,但是他就是觉得异常清晰,他甚至能看清楚韩佑的手指是怎样被自己捏得发白,抽出去时又是怎样用力得扯动了骨节。被抽空的掌心和被抽空的心脏一起发出钝痛,痛得他呼吸都困难。 夏司言很清楚,如果说今天皇太妃真的上吊死了,韩佑便再也不会踏进长乐宫了。他没有任何时候像今天一样希望皇太妃长命百岁。 “先生,”到底还是忍不住翻过身去抱住韩佑的腰,把头埋在他颈间,委屈得要哭了,“先生会因为这种事情离开我吗?” 韩佑在他发顶上吻了一下,轻声说:“睡吧。” “会吗?”夏司言固执地问。 韩佑没有回答。 夏司言在他脖颈上拱了拱,闷闷地说:“如果你会,那我就把他们全部都杀了。” -- 第76页 夏司言和韩佑闻言都是一惊,“什么?!” 正在这个当口,一个钟灵宫的宫女飞奔而至,扑倒在夏司言脚下,哭道:“陛下!太妃娘娘在宫里上吊了!” 宝子们!下一章开始入V啦。顺V哈,前面都免费了。 明天晚上会一次性更新两章六千字,不过更新的时间有点晚,早睡的宝宝们第二天再看吧。 还请大家点一点订阅支持一下哦!爱你们~ *文中的登闻鼓有私设,历史中的登闻鼓每朝每代作用都有所不同,但并不是言官专用的。 第52章 是我 韩佑摇晃了一下,差点站不稳。夏司言伸手扶住他的腰,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沉声问那宫女:“皇太妃她现在怎么样了?” “救是救下来了,但娘娘她现在还在宫里寻死!”宫女磕头道:“求陛下去劝一下吧!” 夏司言心里一松,才发觉自己在发抖。若是皇太妃因此而死,韩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他抓着韩佑的冰冷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有多大的阻碍,我都不会放开。 韩佑脸上退去了血色,木然地站着,把手指一根一根从夏司言手里抽出来。夏司言抓得用力,他抽得更用力,好像要把指骨一节一节掰断一样。 夏司言刚刚放松的心重重地往下落,整个人都蓦然一空,他动了动脖子,不敢看韩佑,别过脸对冯可道:“你看着韩尚书,不准他踏出长乐宫一步。若是没把人看好,你就人头落地!” 他这一句威胁是说给韩佑听的,韩佑听懂了,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恭送的姿势。 夏司言有很多话想说,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慢动作,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头也不敢回地说了一句,“你等我回来。” 他不敢看韩佑的脸色,韩佑每一个痛苦的细微表情都是钝刀子在他心上割。夏司言只有一个念头,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开你。 天色渐暗,到钟灵宫时已经暮色四合。 这还是夏司言第一次到钟灵宫来,刚走进院子,就听到正殿里传来凄厉的哭声,他加快脚步跨进去,见皇太妃被两个宫女牢牢地抱着,作势要往柱子上撞。脖子上一圈红红的勒痕,是刚才上吊留下的。 皇太妃看到夏司言进来了,立即挣开宫女,扑到夏司言脚下,哭喊道:“陛下!陛下要为我做主啊!” 夏司言不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抹掉脸上斑驳的泪痕,哭道:“我十六岁进宫,先帝已经病重,我连侍寝都未曾有过!更不要说接触外男!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立刻请太医来验证!” “朕知道,起来吧。”夏司言对皇太妃并不熟悉,但是因为她一向对夏司逸多有照顾,所以他对这个女人是很有些好感的。然而他现在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安慰了。 皇太妃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夏司言对宫女说:“你们都出去,朕要单独跟太妃谈谈。” 几个宫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厚重的殿门阖上,太妃紧紧地抓着夏司言的袖子,“陛下,我真的没有私通韩尚书。” 夏司言没有说话,在他的沉默中,太妃还在绞尽脑汁自证清白。她再一次要求皇帝把太医请来验明正身的时候,夏司言开口了。 “不用了,”他说,“朕知道你没有私通韩佑,因为跟韩佑私通的那个人是我。” 太妃攥着皇帝袖子的手松开了,她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夏司言看着她,慢慢地说:“朕会还你清白,你不要再做寻死这种蠢事了,死了只会让别人觉得你更不清白。” 太妃拼命摇头,眼泪大滴大滴地从她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来,“陛下……” “行了,”夏司言心里着急回去见韩佑,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尽量温和地说:“娘娘安生在宫里待着,不要寻死觅活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太妃情急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陛下!” 夏司言顿住,回头看她。 太妃声音颤抖:“陛下准备怎么还我清白?” 夏司言看了一眼太妃抓住他的手,女人的手细嫩白皙,很瘦,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这让他突然想起他母亲的手,放软了声音说:“太妃不必担心,只要真相大白于天,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太妃却好像哭得比刚才还要伤心,“陛下,我认,我认下来。陛下不要做傻事。我承认我和韩佑私通,让我来背这个罪名。” 她把跟韩佑相爱这件事说成是罪名,这个词刺痛了夏司言,他脸色冷下来,“这跟你无关,朕自会处理。” 太妃抓着夏司言的衣服,用力得指节发白,颤抖着慢慢跪下,凄惨道:“陛下,我反正是个无用之人,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当年我进宫不久先帝就大行了,深宫寂寞,是先皇后待我如亲姐妹,教我如何在这宫里活下来。她让小逸和我多多亲近,也是为了让我在宫里有个倚靠。在我心里,皇后就像我的亲姐姐,我不能看着我亲姐姐的儿子陷入那样的泥沼。陛下!韩佑他不是娈童、不是普通人,他是前朝重臣!您和他的关系一旦公之于众,人们会怎么看您?将来史书会怎么写您?皇后若是泉下有知……” 她说不下去了,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夏司言冷静下来。太妃说得不错,他自己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是韩佑在乎。韩佑一开始的拒绝和逃避就是因为人言可畏,如果不顾一切公开他和韩佑的关系,只会把韩佑越推越远。 -- 第81页 所以仗还要继续打下去。 韩佑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劝诫夏司言,可是夏司言抱着他,语气那样委屈。他动摇了一瞬,差点被哄过去,终于还是平淡地问:“陛下也准备打七年吗?” “三年,”夏司言这一次没有跟他争执,坦率地说:“北昌老国王去世后,北昌皇室为争夺王位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出身低微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现在他们国内一片混乱,钟离伯丘是老国王的弟弟,野心比能力大。他之前一直在帮老国王做一些不干净的事情,但是治国不行。要不了三年,他们就被拖垮了。” “可我们自己也拖不起。” “给我三年时间,”夏司言咬着他颈侧的软肉,“打败了北昌,我们就打通了跟百洄国的经商通道,把我们的茶、酒、丝绸、瓷器,往百洄卖,再经过百洄卖到更远的地方。换回来银子去建你想建的家,好不好?” 韩佑知道他的陛下是在给他画饼,但夏司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画饼都画得动人,韩佑再一次被说服了。 夏司言顺着他的脖子咬到他的耳朵。韩佑耳朵最敏感,他扬起下巴喘了一下,夏司言又掰过他的脸跟他接吻,吻得又凶又狠,好似一种报复。 “你昨天吓坏我了,”吻够了,夏司言才哑着声音控诉,“我到现在都心神不宁。” 韩佑被吻得发软,闭着眼睛靠在他身上,问他:“什么吓坏你了?” “你把手从我手心抽开,我用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握不住你。那一刻你是在想怎么离开我对吗?” 夜已经深了,外头走廊上的风灯被下人吹灭,书房里又暗了一层,四处黑团团的,寂静无声,好像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韩佑站起来转过身,面对面地在他身上坐下。捧着他的脸,用额头找到他的额头,抵在一处,声音轻得像呓语:“不会离开你。” “还有呢?”夏司言也把声音放得很轻。 “还有对不起,不再放开你的手了。” 夏司言沉默地看着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描摹他的情态。摸到他唇边,指尖撬开他的嘴唇。韩佑很顺从地让夏司言把食指伸了进去。 他的舌头很湿很软,很听话。 夏司言呼吸乱了,把手指从他口中撤出来,按着他的头向下压,再一次重重地吻了上去。 第55章 咬痕 韩佑跨坐在他身上,比他高出一截,低头用力吻他的时候有一种自己是在强吻的错觉。 黑暗中几次嗑到牙齿,夏司言的嘴唇也被咬破了一道口子,两人都尝到点铁锈味。夏司言很享受韩佑这样粗暴地对待他,他爱死了韩佑的难以自控,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拥有的韩景略。 他手臂勒着韩佑的腰收紧,从胸口到腰腹都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那处也贴在了一起。 “陛下,”韩佑很轻地摆动了一下腰,在唇齿交融的间隙里低声喘息,“陛下,我想……” 夏司言手掌顺着他的腰线滑下去,握在他臀上,把他按向自己,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书房内外都静悄悄的,耳边只有两人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韩佑抑制不住地叫了一下,只叫出一半来,另一半被夏司言堵在了嘴里。他整个人都被抽尽了力气,把头埋进夏司言微微有些出汗的颈窝。 窗外传来脚步声,有昏黄的灯光晃动,韩佑听到韩三在外边喊:“先生?是你吗?” 韩佑撑着夏司言的肩膀想起身,夏司言把他按回来,故意吻着他让他没办法说话。 韩三又叫了一声,“先生?”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灯光也越来越近了,韩佑听到韩三已经走到门边,慌乱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喊了句:“是我,别进来。” 书房门轻响了一下,但是没有被推开,韩三隔着门问:“怎么不点灯?我还以为您睡了。” “我,”夏司言突然顶了他一下,让他这句话变了调子,“我在想事情,没事,你别管我。” “要把灯点上吗?” “不、不用了,”韩佑用力抓着夏司言的肩膀才勉强把话说完整,“你先去睡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韩三在门口停留片刻,终于打着灯笼走了。 “一个人坐会儿,”夏司言在他耳边轻笑,“先生真是越来越会说谎话了。” 韩佑既觉得害臊,又气他刚才故意那样让自己难堪,对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咬上去,“是在做啊,不过不是一个人。” 第二天廷议,站在前排的官员都看到皇帝撑着下巴坐在御座上,好像没什么精神。嘴唇破了一个小口子,已经结了血痂。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脖子上的咬痕,红红的一圈牙印,稍微懂点人事的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尤其是那个位置本来可以藏在衣领里,偏偏皇帝故意把它露出来,就好像是在炫耀似的。 站在前头的几个两朝老臣都不禁热泪盈眶——小皇帝终于长大了啊。 到了傍晚,李恬又急吼吼地跑来找韩佑。韩佑正准备要出门,看他那样子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刚站起身又坐下来。 “景略,”李恬神神秘秘地问,“你知不知道陛下有女人了?” 韩佑刚喝了口茶,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什么女人?” “你不知道吗?”李恬难掩失望的神色,“你跟陛下走得近,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 第80页 两人立场不同,各执己见,都想说服对方。有一次说着说着差点吵起来,于是问题就搁置了。 在之后的廷议中韩佑依然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当时夏司言也并没有说什么。 再之后就出了这件事。 李恬知道韩佑一向不主张给予那些世家大族更多的特权,见他脸色不太好,便说:“这也是为了解决眼下这个棘手的问题,皇太妃这事儿不能拖,越拖今后越说不清楚。” 韩佑点点头嗯了一声,陛下决定的事情,他说什么也是徒劳。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没过多久,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谯楼报时的钟声,已经是亥时了。 李恬和王文思站起身告辞,韩佑把他们送到前院,李恬站在垂花门前拍了拍韩佑的肩膀,说:“别送了,外面凉你仔细又受风寒。上次中毒到现在也没过多久,你瘦了好多。” 韩佑见李恬说完这话又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好像是还有话要说,韩佑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没事。 回书房的时候,房中那盏素白绢面的宫灯不知怎么的突然灭了,韩佑转身想出去叫人点灯,在昏暗中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你……”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堵住了嘴巴,鼻息间全是夏司言的味道。韩佑一整天的焦躁神奇地被抚慰了,他顺从地仰着头,张开嘴巴让夏司言吻他。 许久之后两人喘着气抱在一起,夏司言闭着眼睛把头埋在他颈窝,低声说:“想你了。” “我也是。”韩佑回答。 黑暗中,夏司言的手臂收紧,把韩佑勒得生疼。 头一天晚上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让年轻的皇帝忐忑了一整天,生怕韩佑骨子里那种文官的执拗劲儿又来了,要跟他上书自请离京之类的。 今天他在文华殿跟京中那几个世家大族的家主谈了一整个下午。 与那些老狐狸交涉是件很费神的事,他腾不出念头来想韩佑,之后又设宫宴款待众人,他陪着坐了一会儿,直到现在才抽出身来。 出宫前他特意让冯可去书房看了内阁送过来的折子里有没有韩佑上的,冯可说没有,他才放心出来见韩佑。 这时听韩佑说出“我也是”三个字,夏司言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胸腔里。 抱了一会儿,韩佑抚着他的背说:“今晚不能呆太久,明天一早要上朝,我不用去了,陛下还要去的。” “先生在想什么呢?”夏司言低低地笑,哑声道:“呆那么久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韩佑借着窗外的光看皇帝令人心动的轮廓,故意问他:“陛下今天接见京中八大商户,还嫌不够累吗?” “你知道了?”夏司言啧了一声,“谁那么大嘴巴?” “陛下,”韩佑放开他,劝道,“他们为达目的用这种手段来胁迫朝臣,甚至连皇太妃都被拉进来做人质。若是陛下妥协,他们就会认为这个方法可行,今后再遇到问题,他们回回都会这样干。” “先生太小瞧我了,”夏司言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今天我只是把他们叫进宫敲打一下,给点望梅止渴的梅。最后当然是谁听话谁有糖吃。造谣弹劾你的事情,他们哪些人参与了,破晓还在查,可能要过个几天才有结果。这几天时间,够他们几家人自己勾心拉锯了。” 听他这样说,韩佑便知道夏司言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好叹口气问他:“盐铁专营还是照旧,剩下的四大禁榷,陛下准备怎么分呢?” “茶和丝绸京中地区本不出产,收购和长途运送都是费财费力的麻烦事,交给地方去管,中央派榷茶使、设织造局,再让那些官商负责贩运和分销。” 不论是长途贩运还是大宗包买包卖,都是只有财力巨大的世家才做得起的事,只是这么一来,官营这盘菜除了最大的一块分给了朝廷,剩下的就是世家大族的,普通商户最多只能在世家大族的桌边分一些残羹冷炙。这跟韩佑最初的设想已经背道而驰。 夏司言知道韩佑在想什么,紧接着便补充道:“酒和瓷器可以划一部分出来,由朝廷直接发钞引给小商户。但大宗长途贩运,还是要靠大商户来做。” 韩佑心里叹气,这件事发生得太是时候了,他本来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到第一季的商税收回来了,他就可以想办法说服夏司言。眼下这样被动,又牵扯了皇太妃,他便不好再固执下去了。 夏司言走到书桌前坐下,又抱他坐在自己腿上,跟他紧密地贴在一起,“我不是不想听你的,只是眼下朝廷没有那么多银子。”他顿了一下,说:“俞嗣献又发了捷报回来。” 话只点到这里,韩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最近半个月,俞嗣献连着发了两封捷报回京,两次规模不小的战斗昭国都大获全胜,朝中一片欢腾。但是紧跟着捷报来的还有申请军需粮草的折子,那些捷报背后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作为户部尚书,韩佑欢喜不起来。 夏司言搂着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轻声说:“先生,父皇没能做到的事,我想做到。” 这才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北昌那些年太过凶猛,两任皇帝都对他们的铁骑束手无策。朔帝打了七年,勉强打出个平手,已经算是战果丰硕了。夏司言年幼登基,七年傀儡皇帝是他父皇给他的桎梏。他隐忍谋划,把高擎赶出了内阁,而现在他急需一个证明,他要证明他是比朔帝更值得追随的皇帝。 -- 第79页 “看到过的毕竟是少数,那个谣言却是流传很广的。更何况,谣言之所以是谣言,正是因为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部分。” “陛下也是,”韩三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埋怨,“出宫就出宫,还戴什么面纱装成女人的样子,惹得您一身骚!就正常的微服出行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现在上哪儿去说清楚去?” 韩佑这时候走了个神,他突然意识到,皇帝每次穿成那样来找他,也许只是想跟他手牵手走在人群里,就像普通人一样。 夏司言在偷偷地用各种方式让他淡忘他们之间的身份隔阂。仔细想想,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皇帝不再用敬语了,见面不跪了,说话也不再字斟句酌了。先是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然后又习惯了彼此的身体,现在在心里想起夏司言,竟然第一个反应那是我的爱人,然后才是昭国的皇帝。 惊觉这件事,韩佑有些头皮发麻。 他们这一路就好像是踩在钢丝的两端同时向中间走,在最危险的地方终于相拥。现在既错不开身也无法回头,摇摇欲坠的平衡就等着一个差池来打破,让他重重地跌下来。 南风知我意 皇太妃的事情是一记警告,让他预先演练一番他和皇帝的关系被揭露时的情态。那个时候他是否还能像这样冷静,是否还有心情坐在花厅里喝一杯密云龙。 昨晚夏司言问他的那个问题,他也在问自己——韩景略,你会因为这种事情离开夏司言吗? 他曾以为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他原本就是抱着有朝一日会离开夏司言的心里准备和夏司言在一起的,而现在这个问题变得艰难了。 作为昭国朝臣的韩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为了保全皇帝的名声,为了自己还未实现的愿望,去做一方封疆大吏,去把他的治政理念像播种一样埋在昭国的江山里。而喜欢夏司言的那个韩佑,是软弱的是没出息的,他舍不得走。 韩三见他愣了半晌没有回答,轻唤了他一声,“先生?” “嗯?”韩佑堪堪把思绪拉回来,“什么?” “我说……”韩三猛然发现韩佑眼睛有点红,不是瞳孔红,是眼睛里有泪的红,他住了嘴,伸手摸了摸茶壶,改口道:“茶凉了,我去换壶热的。” 韩佑应了一声,向皇宫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庭院上空天白得晃眼。不知道夏司言这个时候在做什么。韩佑早上走的时候心情焦躁,没有吻他。 现在后悔了,应该吻一吻他,抱一抱他,哄一哄他再走的。 尊贵的vip读者们!留个评让我看到你们~(▽)/ 第54章 妥协 傍晚,韩佑用过饭坐在书房写字,门房通报李恬和王文思来了。 李恬往韩佑家跑惯了,人还在院子里,声音就先一步到了书房。他现在虽然是韩佑的下属,但两人在衙门里一向都装作不熟,私底下仍是不分上下的好友。他大声喊着韩佑的表字,推开了书房的门。 韩佑把笔搁在笔山上,笑道:“我还在想你们俩什么时候会来。” “我们昨晚听说了你的事立刻就来了,你们家韩三说你进宫去了。”李恬在挨着书桌侧面的椅子上坐下,愤然道:“六科廊那帮家伙太不是东西了,见过给人当狗的,没见过当狗当得这么大张旗鼓的!” 韩佑问他:“你都不问问我真相是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背后有人搞鬼吗?但凡长了个脑子的人谁会信那个啊!” “陛下是什么意思?”王文思问。 “陛下也是这么想的,昨晚我们把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列了个名单,陛下已经着人去查了。” 李恬敏锐地察觉了他话里很不韩佑的地方。他说的“我们”应当是指他和皇帝,但是以韩佑的谨慎程度,绝对不会在人前说他和皇帝是“我们”。 没有人会说自己和皇帝是“我们”,韩佑说得太自然了,自然得李恬觉得很不自然。 王文思毫无所觉,蹙眉担忧地说:“官营的事情其实我也觉得景略你有些操之过急,为陛下扶植新的文官集团固然重要,但是完全把那些世家得罪了也不是个办法。现在他们这么做多少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 韩佑没有说话,他也知道他有点急了,可是他心里总觉得不着急的话可能会来不及。至于来不及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今各部各司支持你的人都递了折子,”李恬对韩佑说,“今天下衙的时候我去通政司看了一眼,有一百多封,比弹劾你的多。” 一次针对韩佑个人的弹劾,在一些势力的推波助澜下变成了新旧两党的交锋。 韩佑站起身捏了捏鼻梁,无奈地叹口气,“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啊。” “还有个事儿,”李恬接着说,“我听说今日陛下宣了京中八大经商世家进宫,说是准备授予他们官商特权,成为官营专卖的分销商户。” 盐、铁、茶、酒、丝绸、瓷器六大禁榷,由朝廷掌控贩卖,择商户分销,是韩佑和皇帝一早就商量好的。招募一些民间商户进来,在管控下包买包卖,这样朝廷既可以控制源头、把定价权牢牢抓在手上,又不用承担售卖环节的成本。 但是由哪些商户来分销,夏司言就和他产生了分歧。韩佑倾向于降低门槛多发钞引给小商户,令民众得利。而夏司言则想卖出少量的天价钞引给几个大商户,这样不仅能大幅度提高国库收入,还能让那些大商户为朝廷所用。 -- 第84页 韩佑想起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夏司逸了,便问冯可:“中午可以把二殿下请过来吗?” “回皇……啊,韩大人的话,”冯可差点咬到舌头,“今早二殿下过来做早课,奴才听到他跟陛下说他今天要去皇太妃那里。” 韩佑点头道:“太妃这几日还好吗?” 冯可笑着回答:“前几日是不大好,陛下去劝过之后就好多了。听说今日一早刑部下了抓捕令,已经将造谣者捉拿归案。这个时候消息应该也传到钟灵宫了,想必太妃今天过得还不错。” 韩佑愣了一下,“今天就抓人了吗?” “是,刑部的人去得早,到的时候吴闻茨还没出门,听说吴闻茨见了抓捕令立刻就昏过去了。” “我得去看看,”韩佑转身去取衣架上的外衣,披在身上往外走,“麻烦冯公公跟陛下说一声,我先出宫了。” “诶……”冯可立刻后悔自己的多嘴,但韩佑要走他也不敢拦,只得安排了马车把人送回去。 今日从早上开始,吴府上下就哭成一片。少爷突然被抓,老爷又浑身抽搐着昏倒了,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向来不主事的老夫人勉强出来稳住人心。 韩佑到的时候刚好碰到袁征从内院走出来,便叫住他:“袁太医,我老师他怎么样了?” 袁征摇摇头,叹口气说:“这个……我也爱莫能助了。” 韩佑心里一下子揪起来,抬脚往后院跑去。 虽然叫了吴闻茨十几年老师,但是他还从未见过他名义上的师娘。进房间看见一个微胖的华衣老妇人坐在床边上抹眼泪,心想那应该就是吴闻茨的夫人了。 他敲了敲门,吴夫人没有反应,他便走进去作揖道:“师娘。” 吴夫人转头看他,“你是……” “晚辈韩佑,见过师娘。” “你就是韩佑?”吴夫人立刻尖叫着哭起来,“你别叫我师娘,我受不起。” 韩佑被她哭得有点难受,往前走了一步,说:“我老师他……”说话的时候看到了床上的人,后面半截句子就说不出来了。 平日里风度雍容的吴闻茨,此时正歪着头坐在床上玩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口中还念念有词,“黄豆子、绿豆子、花豆子!” “老师!”韩佑见状脑子里轰然一响,两步跨过去握住吴闻茨的手,也红了眼眶。 吴闻茨被他突然握住,颤抖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孩童般的极其天真的语气问:“你是谁啊?” “是我啊,”韩佑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好像是害怕吓到他,轻轻道:“我是景略啊。” 吴闻茨突然激动起来,啊啊地叫了两声,“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吴夫人见自家老爷这幅痴呆的模样,无法自已地扑上去扯开韩佑的手,一把将他推开,哭喊道:“你走吧!我家老爷不想看到你!” 吴夫人使出了蛮力,差点把自己摔到地上,韩佑扶着她,“师娘……” 吴闻茨抱住韩佑,冲吴夫人骂道:“你要对我的儿做什么!你给我滚出去!” 吴夫人哭天抢地,“老爷!你仔细看看这是谁?这是害了你亲儿子的人!这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把他当儿子!” 韩佑一边让吴闻茨抱着,一边安安静静地站着让吴夫人骂。她骂韩佑一句,吴闻茨就骂她一句。 他没有向吴夫人辩解,也没有说他在皇帝那里求了情会保住吴世杰的性命。原本他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老师,可老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吴闻茨一直抓着韩佑不让他走,韩佑没有办法,留在吴府陪老师一直呆到晚上。 吴闻茨四肢已经很不灵活,连吃饭穿衣这种事情都做不到了。韩佑喂吴闻茨吃过饭,又哄他去洗漱,等他睡下了,承诺了明天再来看他,他才放韩佑离开。 韩佑走出吴府的时候,一片弯弯的上弦月已经挂在天边。他沿着夜晚安静下来的街道慢慢往纱帽街走,夏司言给他安排的贴身侍卫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一切讽刺得有些不真实。他昨天一整晚都在担心老师会接受不了爱子入狱断送前程的事实,谁知在老师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上天就帮老师作出了这世间最痛快的选择。 遗忘果真是最厉害的防御。 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住脚步,转身对跟在后面的侍卫说:“去宫里吧。” 我想他了。 第57章 火器 之后的小半个月,朝中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震动。此次弹劾事件中,替世家大族冲锋陷阵的言官都被一个一个揪出来处理了。 原本昭国为了畅通言路,按照惯例,凡是言官集体弹劾什么事情,不论弹劾的内容是否属实,都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朔帝时曾发生过一次言官集体弹劾内阁大臣贪墨的事,最后因为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涉事的言官也不过罚俸而已。而这次却不一样了,皇帝直接在廷议上宣布罢免参与此次弹劾的所有言官。不仅六科给事中全军覆没,连督察院牵扯进来的几名官员也未能幸免。 夏司言在廷议中直言他对官员之间互相攀咬、把谏言之路当成互相攻讦的武器之现象深恶痛绝。这件事之后,言官都大大收敛,不敢再随意弹劾,京中官场的风气一时间清朗许多。 临近年关,京中各部官员都没了做事的心思,每天点了卯就在部衙里喝茶聊天,翘首盼着春节年假。而年假前还有一件盛事,是全昭国的文武百官一整年最期待的时刻——发放腊赐。 -- 第83页 韩佑知道吴世杰从来就不喜欢他,从他刚进京拜在吴闻茨门下,吴世杰就对他很有敌意。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敌意累积起来,竟然令吴世杰想要杀死他。 可是韩佑受吴闻茨照拂太多,还记得他刚进京的时候因为被人揭发商人后代的身份,差点连会试都无法参加,是吴闻茨亲自出面替他解决的。举荐他进宫给夏司言做侍讲的人也是吴闻茨,可以说没有吴闻茨他根本走不到今天,更不要说还有机会陪伴夏司言这么多年。 韩佑犹豫道:“死罪……可以免了吗?” “不可以,”夏司言没有商量地说:“他为了要你的命,花重金从渊州请来了顶尖高手,如果我们身边没有钟莱,会是什么后果?” “可他是老师唯一的儿子,能不能……” 夏司言有点生气了,打断道,“够了,韩景略,你的这种菩萨心肠有时候有点太过分了!” 尊贵的vip宝贝们,求一波海星和评论~~~~~~ 看到有小可爱在评论区为还没有到来的破镜哭泣了。不会很虐的,二师叔是选手啊。他们破镜是为了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为了让他们更理解彼此,分开然后成长,然后更好地在一起! 我不敢保证自己故事能不能讲得精彩,但是一定会保证我的故事主线尽可能符合逻辑,不会为虐而虐的,放心吧! 第56章 遗忘 韩佑被吼得一愣,夏司言已经很久没有朝他发过脾气了。他顿了顿,仍坚持道:“流放或者关进牢里,至少人还在。老师他已经快七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留点念想。” 夏司言沉默了一会儿,压着火说:“他要你死的时候,给你的亲人留念想了吗?” 韩佑道:“杀人也分个既遂和未遂,这二者在律法里也是不一样的判法。” 夏司言瞥他一眼,冷笑,“是吗?” 造谣诽谤内阁大臣和皇太妃、雇凶杀害上官,无论哪一条都是重罪。这个级别的案子就算三司会审,最后也还是会递到皇帝手上,怎么处置全凭夏司言一句话。 韩佑明白夏司言看他那一眼就是这个意思,闭嘴不吭声了。 夏司言看出来他不高兴了,但就是不想由着他。 韩佑这种很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习惯让夏司言觉得非常窝火。 上一次被北昌细作抓了他也是这样,把自己陷入危险全然不考虑后果,好像他一条命时刻都在准备着为什么牺牲似的。这个时候反倒是知道替吴世杰求情了,因为考虑到吴世杰死了吴闻茨会受不了。 那他怎么不考虑一下他自己若是死了夏司言要怎么活下去呢? 夏司言不是爱翻旧账的人,但是这里两相对比下来,只让人觉得非常烦躁,很想把韩佑好好收拾一顿。 烛火摇曳,远处的幽暗更显得大殿里空旷寂静。两人都不再说话,夏司言又拈起笔开始批红,他带着气,字写得又快又潦草。 韩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吵起来。 他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和夏司言吵架。自己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吴世杰就算该死,可老师都这么大岁数了,他怎么受得住丧子之痛?他会怪我吗?他会不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儿子?越想越觉得难受,不自觉就叹了口气。 夏司言停下笔抬眼看他,跟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因着这个冬天一直没有冷下来,宫里便也还没有开始烧地龙,韩佑穿得单薄,夏司言怕他着凉,冷着脸说:“你先去睡吧。” 韩佑道:“我不困。” 夏司言转头继续在票拟上写字,冷淡地回了他一个,“随你。” 韩佑知道皇帝生气了。这么多年相伴,他早已对皇帝的坏脾气十分熟悉。在夏司言如此生气的情况下,这已经算是很温柔的反应了。若是放在以前,这个时候应该要摔东西了。 他在皇帝合上折子的间隙里,伸手抽掉了皇帝手里的笔,低声说:“陛下陪我睡吧。” 夏司言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满脸不高兴,“你不是说你不困吗?” “现在又困了。” “为了别人的事你倒是愿意跟我服软。” “不是为了别人的事,”韩佑拉他的手,“陛下不高兴了就是最大的事。” 韩佑使了点小计谋,很容易就把皇帝哄好了。 临近子夜的时候,他们汗涔涔地贴在一起,夏司言从背后抱着他,两人身体紧密得不留缝隙。 身上又湿又黏,但他们好像谁都舍不得先起来离开对方的身体,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今天夏司言太狠了一点,韩佑现在只觉得浑身都软,实在是很不想动了。 抱了一会儿,韩佑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到夏司言说:“吴闻茨对你有恩,你要报答也是应该的。不过没有下次了。” 他当时太困了,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什么,很快就坠入了深眠。 第二天韩佑在宫里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起床的时候冯可说陛下去文华殿见大臣了。他去洗完澡回来,冯可又告诉他说中午陛下要在文华殿和那些外官一起用膳。 冯可很自然地把他排除在“外官”之列,心里已经将他当成后宫之主,恨不得连饮食起居都按照皇后的规格来待。 -- 第82页 韩佑咳了老半天才平静下来,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今天廷议啊,好多人都看到陛下脖子上有女人留下的咬痕,现在整个朝堂都在猜测那个女人是谁。” 韩佑心想就凭一个牙印子你们怎么就那么肯定是女人?清了清嗓子,端起杯子喝茶来掩饰心虚。幸好刚才被水呛到,不然现在脸这样红,不知该如何向李恬解释。 李恬兀自说下去,“这个女人很不一般呐,敢下口咬陛下,嘴咬破了不说还把脖子给咬了。据说陛下今天心情还很好,他们吏部趁机奏了几个事情陛下全都准了。诶,可惜你不在,不然你今天去把咱们户部的几个麻烦事儿奏了,陛下一定也会格外开恩的。” “嗯,”韩佑又喝了一口茶,顺口道,“真是可惜了。” “你真不知道?陛下没告诉你?” 韩佑已经镇静下来,恢复了往日平淡的神色,说:“陛下跟谁好为何会告诉我?” “我还以为……”李恬想说我还以为你们关系特别好,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合适,改口道:“我还以为你经常入宫会知道些什么。” “我没听说过陛下身边有人。”韩佑面不改色道。 “啧,那会是谁呢?”李恬苦恼地挠了挠头,“该不会真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舞姬小满吧?朝中好多人都在猜是她。” 韩佑马上说:“不是她。” 他的语气很肯定,李恬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总之不是小满,”韩佑把杯子放下,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倒扣的干净茶杯,给李恬倒了一杯,说,“行了别瞎猜了,喝杯茶赶紧回去吧,我还有事儿要出去一趟。”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儿?” 韩佑不好跟他说今晚要进宫去,只让他喝了茶快走。 李恬左右看看他,“你不会也是去会姑娘吧?” “不是,你怎么这么啰嗦,快走吧。” 好不容易把李恬赶走,韩佑换了身衣服,终于坐马车进宫去了。 昨天跟夏司言闹得太晚,把夏司言送走没过多久天就亮了。他又从来没有在家睡懒觉的习惯,他一睡懒觉韩三就会以为他生病了,要去请大夫。所以今日也是很早就起了床,一整天都在犯困。 马车摇摇晃晃,他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竟然就睡着了。 驾车的侍卫见他睡得熟,又不敢叫他,只好把马车停到长乐宫门口,让冯可去禀报陛下。 现在整个长乐宫都知道韩大人是皇帝心尖上的那一点肉,谁对他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不周到犯了皇帝的忌讳。 冯可进去禀了,侍卫站在车旁候着,片刻后见陛下亲自出来了。 夏司言快步走到车边,撩开车帘上去把韩佑打横抱下来。下车的时候韩佑醒了,挣扎着要下来。 夏司言小声说:“别动,那么多眼睛看着呢,你接着睡。” 韩佑也是睡迷糊了,没反应过来那么多眼睛看着跟接着睡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居然真的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深夜,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伸手一摸,夏司言那边一点温度都没有。 掀开被子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外间去,便看到夏司言还坐在御案前批折子,一旁伺候的小内侍困得直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陛下,”韩佑把手搭在夏司言肩膀上,“睡了吧,都好晚了。” 夏司言屈指敲了敲已经批完的那一摞折子,“没办法啊,朕身边最得力的大臣这几天不在,这些票拟都要一张一张仔细看。” 韩佑笑了一下,“那陛下去休息吧,让您最得力的大臣为您分忧。” 夏司言看了一眼侍立在旁打瞌睡的小内侍,把韩佑拉过来,说:“坐我身上,陪我一起批。” 韩佑想起昨晚的情事,他们也是用了这个姿势。若是批折子这么严肃的事情跟那种事联系在一起,总会有点荒淫的意味,便说什么也不肯坐过去,坚持道:“要么陛下去休息,要么我就站着陪你。” 夏司言伸长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吻了一下,抱怨道:“清醒了就不听话了。” 韩佑把他手里那张已经批红的题本折好放到一边,又从桌上拿了一册还没批的翻开摆在他面前,“陛下勤政是天下之福,快点批吧。” 夏司言低头边看边说:“破晓那边已经查清楚了。你猜是谁在背后造谣诽谤你?” “我猜不到。” “是你觉得他没有那么坏的那个人。” 韩佑呆了呆,“真是吴世杰?” 夏司言把票拟仔细看了,用笔在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圈,合上扔到一边,转头看他:“之前买凶杀你是他干的,弹劾你的谣言也是从他那里起的头,只不过后来六科廊言官把事情闹大是魏家和严家在暗中做推手。我现在就是问你,你想怎么处置吴家?” 韩佑愣着没有说话,一来他确实不敢相信吴世杰能坏到这种地步,二来吴闻茨毕竟是他的老师,这个情面不能不顾。 夏司言把笔放下,拉了他的手说:“吴世杰想要你的命,他必死。唯一可以商量的就是他的死要不要牵连你的老师。” “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不让他管茶市了?” 破晓的人从吴世杰和他的小妾那里听到很多关于吴世杰恨韩佑的理由,那些理由都写在了呈给皇帝的奏疏上。但是夏司言不想把那些乌糟的话说给韩佑听,只道:“别人恨你,你没必要去弄清楚他恨你哪里。他恨你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 -- 第87页 原来是严正楠在核对甘州补缴的田赋时查到有一笔漏缴,于是来问韩佑这笔钱是直接从甘州明年的预算里扣除还是要把今年的先补收了。 韩佑接过账簿翻看,道:“到你值房去说。” “怎么?”严正楠看了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尚书大人有重要客人?那要不我等会儿再过来。” 韩佑嗯了一声,说没事,先一步往左手边的侍郎值房走去。 处理完甘州补缴田赋的事情,韩佑干脆就留在了严正楠的值房里,随后又召集几个郎中对明天要上廷议的重要事项进行最后确认,忙完之后已经过了戌时。 “今天就到这里吧,”韩佑站起身,“都回去好好睡一觉,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 大伙儿听到这话都如蒙大赦,这意味着一年中最忙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了。 尚书值房里,夏司言一个人坐了好一阵子,觉得颇为无趣,越等越烦躁,要走又舍不得。从军营回来时那种热血和兴奋都冷却下来,想到因为这些事情跟韩佑有了隔阂,心里反而闷闷地很不痛快。 尚书值房比内阁值房小得多,但是也有一间用屏风隔出来的休息室供人小憩。 韩佑的休息室布置简洁,就一张床和一个小书桌,书桌上摊着一本诗经。夏司言坐在床沿上,把诗经拿起来看。 这是前朝的刻印本,韩佑似乎很喜欢,已经翻得有些卷边了。夏司言看了几页仍觉得心烦意乱,顺手把书扔回去,侧着身子躺倒在了床上。 枕头上有一股很淡的浴药香气,跟韩佑身上的味道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夏司言觉得好像自己又没有那么烦躁了。 韩佑回来的时候见钟莱还在门口守着,有些惊讶。他走了起码有两个多时辰,以他对夏司言的了解,最多等半个时辰不见他回来就该走了。 推门进去却发现里头没人,绕过屏风,只见夏司言和衣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睡着了。 韩佑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弯腰把被子抖开给他盖上,起身时却被一把抱住。 “等了你好久,”夏司言闭着眼睛抱怨,“怎么现在才回来?” 韩佑双手撑着床才没有完全压在他身上,“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臣以为陛下已经回宫了。” 夏司言睁开眼睛看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你不高兴了,我怎么会走?” 韩佑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亲我一下。” 韩佑看着他的唇,有些难过,没有跟他温存的心思,撑着身子要起来,夏司言把他抱得更紧了,右手用了点力气按着他的后脑勺往下压,强硬地吻了上去。 皇帝急于缓和他们之间有些僵硬的气氛,用尽技巧地撬开他的牙齿,含着他的舌尖轻轻吮吸,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撩拨他,而他只是闭着眼睛,既不反抗也不回应。 夏司言亲了一会儿,改用鼻尖轻轻地蹭他,哄道:“还生气呢?我那是气话,你说什么都可以,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 韩佑沉默片刻,声音平平地说:“是臣有失分寸了,臣……” 夏司言直觉他又要说自己不爱听的话,堵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下去,又攻城略池地吻了一会儿,吻得他脸上一片绯红,才道:“别这样,是我错了,你可以对我没有分寸。我爱你。” 韩佑霎时间红了眼眶,刚才压下去的那一点小小的委屈变得很大,填满了整个胸腔。如果他和夏司言只是纯粹的君臣,他绝不会因为皇帝的一句指责而感到委屈。 如果他们没有这一层违背伦常的关系,他可以毫无顾虑地上书坚持自己的主张,他可以游说跟他有相同政见的官员一起进言,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跟夏司言周旋。 可是现在夏司言一句话就可以让他闭嘴,可以让他很难过。 “不生气了好不好?”夏司言把他的官帽摘下来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扯掉他头上的网巾,拆掉他束发的发带,把他又黑又直的长发放下来。手指插在他的发丝里,亲密又蛊惑地说:“我很想你,你呢?” 韩佑知道他们又在搁置问题,但他还是配合了,低声回答:“我也很想你。” 这一次韩佑先吻上去,舌尖很轻地滑进齿缝,夏司言立刻追上了他。所有的烦恼、矛盾、争执都消失了,只要沉沦在情*里就可以忘掉其他的一切,他们就永远是无忧无虑的。 休息间的小床已经经历过数任尚书,几乎跟前头那几任尚书一样年迈,经不起年轻的尚书和年轻的皇帝造,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了反抗的声响。 “换个地方,”韩佑握住夏司言的手,“这床要散架了。” 夏司言啧了一声,“自己拨一笔银子把这床给换了。”说话的时候把韩佑抱起来让他趴在小桌上,看着他绯红的耳廓,一边进去还不忘一边逗他,“这样可以吗?桌子会不会散架?” 韩佑没有说话了,他光洁的背上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不知是爽的还是冻的。夏司言伸长手臂够到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腰用力而且温柔地要他。 夏司言的外袍上有一股硫磺的气味,韩佑闭上眼睛大口喘息,那火药的味道就越来越深地涌进他的肺里。 第59章 噩梦 韩佑到底还是拗不过夏司言的软磨硬泡,跟着他一起回了长乐宫,本打算用过晚膳之后就去内阁的,结果还没跨出寝殿就病倒了。 -- 第86页 为了精打细算把昭国的钱都用在刀刃上,韩佑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此时听皇帝说着这些话,被气得有些头晕目眩,忍不住话里带刺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怎么用您自己的钱,别人也没有置喙的权力,陛下想用在哪里就用在哪里吧!” “就知道你要不高兴,”夏司言伸手摸他的脸,“别这样。” 韩佑别过脸让开他的手,“微臣不过是陛下的臣子,不敢对陛下的圣意不满。” 夏司言啧了一声,“先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钞引的大头要卖给几个大商户的事,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 “可是我没想到您会卖出这样的天价,”韩佑忍着气说:“茶、酒、瓷器、丝绸这些东西不比盐铁,大都是小商户小作坊世世代代经营的,您把钞引以如此之高的价格卖给那些个大商户了,您让本来从事这个行当的老百姓怎么活?那些大商户不可能自己承担这个成本,他们只会把收购价格压得极低,最后承担这个重担的都是小老百姓!”他顿了顿,想忍但没忍住,补充道:“您这是在杀鸡取卵。” “这几样东西是不比盐铁,又不是生活必须品,售价定高一点就行了嘛,”夏司言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更何况平掉北昌,我们就直接跟百洄接壤,以后生意往来不是很方便吗?外贸的商路一通,这四大货品的销路就宽了,到时候我再适度放开禁榷不是两全其美?现在这样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办法。” 韩佑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掉……北昌?” “一个弹丸之国,”夏司言冷笑一下,说:“这几十年来北昌野心不死,数次侵犯我昭国疆土,残害我昭国百姓,这回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然要一举拿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就算拿到那片国土,但同时也会拿到那片国土上绵延数百年的仇恨。更何况直接跟百洄那样的强国接壤真的是好事吗?百洄会对我们吞并北昌的行为坐视不管吗?” “战争又不是我们挑起来的,”夏司言理所当然道,“我们的百姓想平平安安地生活,可是北昌不答应啊!” 您现在又口口声声我们的百姓了,韩佑心里悲伤地想,您真的是为了百姓吗?还是为了您自己的野心呢? “打完北昌之后,”韩佑问他,“陛下做好跟百洄短兵相接的准备了吗?” “百洄是比北昌强大,但是他们没有我们这么利害的武器,”夏司言刚从军营里出来,正热血澎湃,没有注意到韩佑瞳仁里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还兀自说,“再继续造更多的巨炮火铳,我们就能跟百洄平等地对话了。” “继续造更多的巨炮火铳,您就能做明君了吗?”韩佑脱口道,“自古以来,穷兵黩武的皇帝都没有好下场!” 他说完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他看到夏司言脸色冷下来,微微扬起下巴俯视他,“韩佑,你最好注意一下你说话的分寸。” 第58章 隔阂 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韩佑心里陡然一缩,脸上表情有片刻的凝滞。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低头平静道:“臣失言了,请陛下降罪。” 夏司言看着他脸上血色褪尽,愈发显得疲惫和苍白。有些心疼,开始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重了。伸手想摸一下他的脸,要碰到的时候却收回来,“算了,不说这个了。” 韩佑顺手合上账册,合上以后又忘了自己原本准备要做什么,只好把账册再次翻开,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心里却乱七八糟地想到许多。 自从上次官营的事情闹过不愉快之后,他们这段时间便总是这样,遇到问题开始争执时就打住话头。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些争执除了互相在对方心上扎刀子以外没有别的意义。然而扎在对方心上的刀子又会全部疼在自己身上,多试几次之后便都有点怕疼地回避了冲突。 但搁置的问题并不会因为不说了就自行解决,那些悬而未决的矛盾越堆越多,渐渐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墙,每一次的争吵或者沉默都在为这道墙添砖加瓦。 韩佑默然地看着这道墙又往上建了一层,不知道还要多久就会把他和夏司言彻底隔开。 沉默中夏司言突然开口:“韩爱卿。” 韩佑没有回答,夏司言又叫了一声。韩佑叹口气道:“陛下先回宫去吧。” 夏司言换上温和的语气:“你散班后进宫来吗?” “我还要去内阁。”韩佑回答。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他们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好像是有人想进来,被钟莱拦在了外面。 韩佑听出来那是户部左侍郎严正楠的声音,转头对夏司言说:“陛下先回宫去吧。我这里人多眼杂,若是陛下被人认出来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夏司言绕过书案,到对面的黄梨木椅子上坐下,“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什么?” “等你忙完跟我回长乐宫去。” 韩佑顿了一下,没想到皇帝在这件事上突然执着起来,但是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语气平淡地说:“事情还有很多,我就不去了。” “那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韩佑低头木然看着手中的账册,什么也没看进去地翻了一页。值房里头很安静,他听到门外的严正楠还没走,心想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便自己走出去,把夏司言一个人留在值房里。 -- 第85页 腊赐是从太祖时就立下的规矩,为了奖励全国官员一年的辛苦工作,腊月的中下旬就要给官员们发放过年的粮、肉、油、布等等,林林总总算下来快抵半年的俸禄了。 今年各地风调雨顺,春秋两次税粮都如数收回,再加上开放经商,这一季度京城、吴州、汕州三地共收了三十三万两税银回来,到了年末国库颇有盈余。 韩佑考虑到过完春节,就要全国推行开放经商了,于是他跟夏司言商量,今年的腊赐,就将按级别发放给官员的实物全部折算成白银,鼓励他们到市场上去购买所需。 昭国官员平时的俸禄是很低的,像韩佑这样的正二品大员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才十两银子,所以这一年一次的腊赐就显得格外重要,稍有差池就会引来不满,遭到百官唾骂。 为谨慎起见,韩佑决定在折算实物价格时以市场上的最高价计算,这样算下来官员们到手的银子比半年的俸禄还多。这个消息一经发布,立刻受到百官拥护,甚至还有人撰文高调赞扬韩尚书掌管财政有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韩佑进宫的时候,夏司言特意把那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拿给韩佑看,弄得韩佑哭笑不得。 腊赐发完,各部各衙就彻底处于半休息状态了,只有户部的人还忙得脚不沾地。 地方各州各府和中央十八衙门明年的财政收支预算还要细细地核细细地审,韩佑又是个责任心强到连夏司言这个皇帝都感到汗颜的,数字上的事情容不得一点差错,报上来的账册不管有多厚多复杂,他都能一页一页地找出问题来。 这几天韩佑在内阁小院和户部衙门两头跑,忙得连家都没空回一趟。他手底下一帮官员,从主事到郎官,个个都顶着眼下的一片乌青没日没夜地拨算盘,恨不得连脚指头也拿出来用了。 腊月二十五那天,夏司言骑马从京郊十二军营巡视了一圈回来,路过东御街街口,遥遥地望了一下各大部衙的所在。掰着手指算了算,已经有整整七天没看到韩佑了,决定亲自去户部慰问一下。 因为夏司言不想弄得动静太大,从军营出来他和侍卫都换上了便装。到户部门口那司阍不认识他,却认识他身边的钟莱。上次钟莱跟红衣面纱的皇帝来时给司阍看了腰牌,那司阍便知道钟莱是宫中地位颇高的侍卫,于是也没有过多盘问就让他们进去了。 这时户部衙门里人人都在值房忙着,厅堂里的一些低级别的小官吏自然没有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看到夏司言进来,都只觉得这人容貌俊秀,气度非凡,多看了两眼,并没有认出夏司言的身份。于是皇帝便这样一路走进去,推开了韩佑的房门。 韩佑察觉到有人进来走到他身边,头也没抬地问:“什么事?” 夏司言没有说话,韩佑刚抬起头,就被人拥入怀里。 “陛下?”韩佑还以为是自己忙昏了头,揉揉眼睛又看向门口,“我怎么没听到通传?” 夏司言笑,“看来我要多来来了,你手底下的人都不认识我。” 韩佑叹了口气,“陛下突然到这里来,认出你了他们还不得吓一大跳。” 夏司言在他脸上揉了一把,说:“都忙瘦了。” “忙过这一段就好了,”韩佑离开皇帝怀里,又转头看向书案上的账册,指着兵部上报的预算表说:“陛下来得正好,兵部报的预算大得太离谱了,比今年实际发生的数额整整翻了两倍多。明天廷议上商议预算,这笔开支肯定要砍掉一些。” 夏司言屈指用关节在他指着的那张表上敲了敲,“这是我让周奎这么报的。” 韩佑睁大眼睛看他,“一千二百四十七万两?!” 夏司言神秘一笑:“你看这笔开支里最大的花销用在哪里了?” 韩佑早把这些名目都记在了心里,不用转头看便说:“这一千二百四十七万两,其中有八百万两报的是火器,但我没有看到详细的说明。” 夏司言慢悠悠地说:“过去,一台大炮射程最远的不过才20里。我三年前让破晓暗中搜罗了几个兵工好手,在京师火炮营里秘密研究,现在能造出射程40里的巨型炮。” 韩佑心里一惊——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所以?” “所以明年我要大规模生产这种巨炮,”夏司言说,“北昌人擅长近战,他们的士兵占了体型优势,常常在近战中取得奇胜。有了这种巨炮,我们就能完全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 韩佑明白这个东西是个烧钱的大凶器,胆战心惊地问:“造价呢?” “二十万两一台,”夏司言用很轻松的语气说:“考虑到咱们国库暂时没什么银子,就先造个四十台,以后再慢慢来。” 韩佑每天算钱算得捉襟见肘,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花,听了这种不当家不知油米贵的发言简直要气得眼冒金星,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现在咱们没有这么多银子。” “马上就会有了。” 韩佑疑道:“卖钞引的钱?” “对。” “茶、酒、瓷器、丝绸,都卖了?”韩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卖了八百万两银子?” “对,”夏司言补充道,“一年八百万两,并且他们还要承担相应的过税,这么做是对我们最有利的。” 夏司言完全没有跟他商量,不论是秘密研究火器还是用高价钞引来开支军费,都是夏司言知道他肯定会反对的,所以事先根本就没有跟他提过。 -- 第90页 韩佑离开不久,冯可又来禀报说兰夫人已经进宫了,不过她先去了皇太妃的钟灵宫。 因为先皇后的关系,兰夫人跟皇太妃的感情很不错,不过兰夫人长期跟着丈夫在西边凉州和甘州两地驻扎,很少有时间进京。 夏司言十分怀疑这次姨母突然过来是从皇太妃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不知道姨母对他和韩佑的事情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先下手为强是很有必要的。否则姨母若是拿着兴师问罪的态度来找他,他就会非常被动。 看着时辰还早,夏司言命人在寝殿后围廊的静远斋里摆了茶点,派人到钟灵宫去把皇太妃和兰夫人请过来。 兰夫人披着氅衣,大步而来。氅衣下面的暗红色外袍已经洗得有些陈旧,跟衣饰华贵的皇太妃很不同。但她周身气度惊人,令人不敢忽视。 兰夫人一走进长乐宫,夏司言就从游廊那边迎上来,伸出双手拥抱她,亲亲热热地喊:“姨母!” 原本一脸肃容的慕瑾兰见他这样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随即又很快拉下脸,道:“皇上真是好本事,给了姨母好大一个惊喜。” “啊?”夏司言假装没听懂,“姨母说的是哪一件惊喜?最近值得惊喜的事情有点多啊。” “还有哪一件?”慕瑾兰挑眉,“皇帝你自己说说最大的惊喜是什么?” 夏司言看了一眼皇太妃,皇太妃心虚地别开脸,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但夏司言已经从她脸上的表情确定了姨母所指的是什么,大大方方地说:“最大的惊喜嘛,当然是外甥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伴侣。姨母您待会儿留下来用膳,朕派人去把他请过来给姨母接风。” 慕瑾兰眼神锐利地看向夏司言,夏司言灿然一笑:“年末了他们内阁事情多,不然该让他跟朕一起来迎接姨母的。” “这么说,陛下是铁了心要那个人了?” 夏司言跟她对视,分毫不让,“是铁了心的。” 慕瑾兰停下脚步看了夏司言一会儿,突然笑了,“倒是跟我那死脑筋的妹妹一个样子。” 夏司言惊讶道:“姨母这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陛下就不跟他好了吗?” “当然不会。” “这不就是了,”慕瑾兰继续往前走,“那我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她此次来京为的正是这件事。十五日前,她收到皇太妃的信,信中隐晦地提了一句皇帝和一位内阁大臣的事,她意识到这是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立即扔下丈夫和两个孩子,快马加鞭就往京城赶来。 原本她打算跟夏司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刚才听皇太妃说了当日皇帝在钟灵宫说的话,她改变主意了。 这件事的关键不在皇帝,而在那位名叫韩佑的文臣。 说动夏司言她是没有把握的,因为她了解夏司言。从前朝中人人以为小皇帝软弱可欺的时候,她就对她的丈夫说过,这位昭暄帝是隐藏在深渊的潜龙,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恰恰证实了她的想法。 说着话很快到了静远斋,夏司言请皇太妃和姨母在紫袍玉带石茶盘前坐下,要亲自泡茶给他们喝。 慕瑾兰看着他不太熟练的泡茶动作,知道这是皇帝在想法子讨她的好,所以在皇帝夸赞韩佑的时候,她也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好听的。 皇太妃坐在一旁不知所措,明明刚才在钟灵宫的时候兰夫人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她以为兰夫人到了皇帝面前一定会极力劝阻,可是眼下却好像又突然同意了陛下和韩尚书的事,不知道兰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在夏司言为他们续水的间隙里,慕瑾兰递了一个眼神给皇太妃,让她安心。 待到密云龙大红袍第二次出汤,慕瑾兰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我听说陛下今年要花八百万两银子造火器,这么大手笔,可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夏司言垂眸倒茶,笑道:“姨母消息灵通,上午才在廷议上定下来的,您这就知道了。” “是火铳?” “不是,火铳是个好东西,可惜炸膛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夏司言把橙黄的茶汤倒进杯子,递到皇太妃面前,提醒她小心烫,然后继续道:“这一批造的是巨炮。” 慕瑾兰一下子来了兴趣,二人谈论起兵器就忘了时辰。 一直聊到过了午时,冯可来禀报皇帝,去内阁接韩佑的人回来说韩大人去户部衙门了,问要不要到户部去请。 夏司言知道韩佑还没做好见姨母的准备,也不想让他太为难,便对兰夫人抱歉地笑了一下,“他那个人一忙起政务来就什么都忘了,不过这段时间正是户部最着紧的时候,还请姨母不要怪他。您在京里多住些日子,过几天春假,朕带他一起去给姨母拜年。” 这时候慕瑾兰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要跟韩佑说些什么,点点头,不动声色道:“陛下有这样的肱股之臣,朝政之事也可放心。” 三人又坐了片刻,慕瑾兰借口自己长途奔波有些疲劳,没有胃口,婉拒了夏司言留她在宫中用膳的好意,便告辞出宫了。 镇西将军在百顺街有一座府邸,供家人入京办事时落脚,常年有下人打扫照料。兰夫人轻装简便,出门只带了两个随从,回府的路上她临时改变主意,掉转马头直往韩府而去。 韩佑回户部原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找个借口避开和兰夫人的会面。 -- 第89页 每年十二月二十六的朝会都是关于预算的,因为涉及到各部各衙第二年的开支份额,互相扯皮的事情总是很多,导致这个会一般都要拖到中午甚至下午才能结束。而今年的预算会议却进行得十分顺利,因为夏司言在各衙门上报草案给户部之前,已经把各大堂官叫进宫里来提前商议过了。 所以这次朝会就是严正楠把各项开支和其中重要的明细挨着念了一遍,大家听了没有异议就由皇帝拍板通过了。 夏司言从皇极殿回来的时候才辰时三刻,他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先到寝殿里去看韩佑。 韩佑这时已经起了,刚沐浴完毕正在换衣服。他一向不喜欢别人伺候,自己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开,往身上套干净的外袍。宫女捧着毛巾站在一边,不敢上前帮忙。 夏司言走过去拿起毛巾,让宫女下去,然后把韩佑还在滴水的头发用毛巾裹起来,从后面抱住他,“头发这么湿怎么就穿衣服了?” “陛下回来了,”韩佑从镜子里看他,“廷议通过预算草案了吗?可有改动?” 夏司言理所当然道:“没有改动,韩爱卿审过的,大家都信得过。” 韩佑想到那八百万两用来造火器的军费,心里有些堵,但是皇帝已经跟那几个大商户签好了钞引文书,他再说什么也是徒劳。 曾经他以为只要站在高处,就能做成他想做成的事,如今他已经站在了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仍然无法左右很多事情。 当初夏司言巧舌如簧地用太祖和杨清和的事例说服了他,但是他和夏司言却永远无法跟太祖和杨清和一样君臣一条心。 不论他们身体多么亲密。 韩佑酸楚地想,夏司言瞒着他召见那些大商户,瞒着他签了钞引,而这分明是他户部的事。 自从他决定跟夏司言好好相爱,他就再也没有算计过皇帝什么,事事坦白得不能再坦白,连詹宇周奎胡其敏他们有什么小九九他都会分析给夏司言听。这时候他想,也许他也不能太过坦白,有些事情该周旋设计的还是要周旋设计。只是如果这么做的话,又把他们的感情至于何地呢? 他韩佑的爱不是拿来算计的。 若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他和夏司言的感情也走到头了。 韩佑从镜子里面看到皇帝在为他擦拭头发,神情很认真,像是把他视若珍宝,于是他又为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十分愧疚。 夏司言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跟他在镜子里对望,“偷看我做什么?” 韩佑错开视线,“没什么。” 夏司言想亲他,他躲开,“我病了,会把病气过给你。” 夏司言掰着他的下巴不让他躲,含住他的唇模糊不清地说:“昨晚我都不知道亲过多少回了,要过早过了。” 黏黏糊糊地把头发擦得半干,夏司言又让他在镜子前坐下,要帮他梳头。 皇帝自己的头发都是宫女打理的,韩佑的头发皇帝却不让别人碰。他每次帮韩佑梳头都会把韩佑弄得很痛,但是韩佑每次都还是会依着他。 这时冯可急匆匆地跑进来,禀道:“陛下,兰夫人入京了。” 夏司言手上一顿,“她什么时候入京?” “已经进城门了。” 夏司言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为何不早报?” 冯可愁眉苦脸地说,“奴才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这……”他看了一眼韩佑,试探道:“要不……先把韩大人送出宫去?” “来就来吧,”夏司言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帮韩佑梳头,“正好朕也很想把韩佑介绍给姨母认识。” 第60章 姨母 兰夫人是昭国人人如雷贯耳的名号。她是镇西将军章舟翰唯一的妻子、先皇后的亲姐姐,皇帝陛下的亲姨母,但更重要的是,这位将门虎女曾经在西凉之乱中以雷霆手段镇压三万叛军,立下赫赫之功,捍卫了一方平安。 她虽然不是有正式官职的武将,但她的名声早已大过他的丈夫,以至于人们习惯了不叫她章夫人,而叫她兰夫人。 韩佑很清楚这位兰夫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位还有资格管皇帝私生活的人,而自己的身份又确实不尴不尬,实在没有什么理由留在长乐宫里等着会面。 他和夏司言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忘记周遭的人和事,刻意忽略外界的一切,蒙着眼睛捂着耳朵只想沉溺在和夏司言相处的时光里。这时突然来了一位举足轻重的长辈,韩佑才猛然惊醒,原来他心里还是畏惧的。 “那我就先告退了。” 韩佑想站起来,夏司言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用发带帮他把头发绑好,从镜子里看他,“早晚要见的,先生这么好,姨母一定会喜欢你。” 这话里的深意,明明是近似于承诺的甜言蜜语,却让韩佑心里不禁抽紧,甚至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年关到了,”他临时找了个借口,“内阁还有一些事情要在春节前定下来,我还是……先走了吧。” “害羞了?不好意思见她?” 韩佑顺着夏司言的话说:“是有点不好意思。” 夏司言弯腰从后面抱他,下巴放在他头顶上,“那我先跟她说一下,午时再派人来内阁院子接你好不好?” 韩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请冯可帮他安排了马车回府更衣,走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狼狈的逃兵。 -- 第88页 袁征来看了之后说是“心劳”。思虑过重而积劳成疾,耗损了心血,致使身体受不得凉受不得热,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就容易生病。至于是什么风吹草动,袁征没有明说,但韩佑今天傍晚在户部值房是怎么受的凉,夏司言当然比谁都清楚。 袁院使为韩佑施了针,开了方子,然后对皇帝禀道:“陛下,韩大人这高热恐怕一时半会儿还降不下去,今晚可能会有反复,需要一直有人守着。臣开的方子重在调养,韩大人身体底子不弱,只是这几年耗损太多,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在他自己——要想彻底康复,唯有休养二字。” 韩佑烧得厉害,这时已经睡过去了。夏司言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上,听了袁征的话点头道:“嗯,朕知道了。今晚就辛苦院使住在长乐宫里,以防万一。” 这一段时间袁征给皇帝配过很多次房事时使用的特殊药膏,皇帝对这个韩大人有多上心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于是躬身恭敬道:“是。” 夜深了,长乐宫里仍灯火通明。 夏司言对韩佑的事情从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绞了毛巾帮他擦脸敷额头,时刻摸着他的体温,若是觉得有一点烫了就要命人去把袁征请来。 每次韩佑病了整个长乐宫都像皇帝本人病了一样紧张,所有太监宫女不论当值不当值,都在寝殿外头候着。 这一夜终于过去,漏刻房报了寅牌,悠远的钟声在尚未苏醒的皇宫上方回荡。 冯可陪着皇帝守了一晚上,见皇帝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心疼道:“陛下,今天的例朝还开吗?要不要老奴去皇极殿那边儿说一声?” “开啊,”夏司言打了个呵欠,捏着鼻梁说:“要开的,今天是春节前最后一次朝会,二十九就放春假了,今天要把预算过了。” “那陛下您睡一会儿?” “现在什么时辰了?” “老奴刚刚听到寅时的钟声,”冯可小心劝道:“陛下小睡半个时辰吧,老奴在这儿守着,半个时辰一到就叫您。” 夏司言也确实困得不行,说,“也好。”便脱了鞋子钻进韩佑的被窝里跟他睡在一个枕头上。 韩佑刚发过一场汗,长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脸颊上,连带着里衣和被子也有些湿润。夏司言也不嫌,把人抱进怀里,脸贴着他湿漉漉的额头,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韩佑越睡越热,身上也十分酸痛,觉得很不舒服。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人躺在路边上。 阳光很刺眼,他抬手挡住光线适应了一会儿,爬起来看到他身处一个陌生的村庄。日光灼热,缺水的大地被烤得龟裂,目之所及都是被烧毁的断壁残垣。 道路两边的禾田中一棵庄稼都看不到,只有几根枯萎的禾苗落在土地的干裂的缝隙里。几个干瘦的农人围在田地中央,好像是在挖什么东西。 韩佑想问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张开嘴巴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有些惊慌,跑到田地里去拉住一个老农的手臂,那老农回过头看他。韩佑看到那个老农眼眶里黑洞洞的没有眼睛,嘴里还衔着一根小孩儿的手指。韩佑吓了一跳,忙向后倒退几步,然后他发现那几个人是在把埋在地里的小孩儿尸体挖出来吃。 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依然是被堵住了喉咙,长大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却又在止不住地颤抖。 这时有一只温暖的手掌从背后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听到夏司言温柔的声音说:“别看。” 恐惧感蓦地消失了,压得他无法呼吸的感觉也没有了。他睁开眼睛,惊魂甫定地叫了一声,“陛下。” 夏司言立刻醒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问他:“烧退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韩佑心里砰砰地跳,刚才那个梦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他很着急地开口:“陛下,我做了一个梦。” “噩梦吗?” 韩佑嗯了一声,想马上把那个梦境的内容告诉夏司言,夏司言却捧着他的脸,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说:“没事,不要想它,再睡一觉就能把噩梦忘了。” “可是……”可是那个梦很不详。 他没机会说出来,因为冯可这时候躬身提醒皇帝,时辰到了,请陛下去更衣准备上朝。 夏司言在韩佑额头上亲了一下,说:“自己盖好被子,等我上朝回来再起床,然后跟我一起用早膳,好不好?” 韩佑愣愣地说了好,才想起自己也是要上朝的,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我的朝服呢?” 夏司言把他按下去,“你别去了,预算的事情我让你的左侍郎替你说,你好好休息。” 韩佑坚持要去,掀开被子想起来,夏司言吻着他让他躺回去,然后用梦里那种温柔的声音说,“听话,别去了,袁征说你需要休息。” 不等他反应,夏司言起身帮他把被子掖好,然后又吩咐冯可去拿了一碗药过来给他喝。 看着他把药喝下去皇帝才走。 许是药效很快起了作用,韩佑又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做梦,睡得很好。再次醒来的时候果真忘了之前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只是心里没有由来地阵阵发慌。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隐隐约约觉得那个梦好像跟夏司言有关,但是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 第93页 若他和夏司言都是普通人就好了。 他愿意和夏司言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撇开他的理想和抱负,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找一个远离京城远离朝堂的地方。可以在农村也可以在禹州老家,耕田或者做点小生意,养一只猫一只狗,院子里种棵大槐树。 既掌控不了战争,也设计不了国家大政的走向,老天给他们什么生活他们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当战火烧到他们的国家,他们就拿起武器去对抗,他们像其他所有百姓一样在历史的洪流中翻滚。战乱也许会使他们分离,灾荒和瘟疫也许会夺取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至死都是相爱的,永远不会相互猜疑和算计,永远不会因为深爱彼此而感到痛苦。 韩佑在身体的晃动里生出些悠远的念头,他紧紧地抓住夏司言的手臂,为心里涌起的强烈情绪而感到羞耻。他抱紧了夏司言,把头埋在他肩膀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夏司言察觉到他抵着自己的形状,忍不住笑他,“精神这么好啊?我得去问问袁征给你吃的是什么药。” 韩佑不说话。夏司言感觉到肩膀上湿漉漉的,才发现韩佑在哭。 “怎么了?”夏司言双手捧着他的脸,吻掉他的泪痕,看他哭得眉头发红,顿时心疼得不行,“是不是我那个姨母欺负你了?” 韩佑瞳孔红得像染了血,眼中的夏司言也蒙了一层红,他想好好把夏司言看清楚,却不管怎么用眼泪冲刷都洗不掉那层红色。这一切在红色的笼罩下都显得不真实,好像随时会被证实是一场梦。 他哭得停不下来,夏司言只好不停地吻掉他的眼泪,怎么哄都哄不好。 “我想要你。”韩佑哭着说。 第62章 太子 韩佑这天晚上很疯,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主动。夏司言也被他弄得要疯了,几乎控制不住力道,把他撞得哭出了声。 疯了一夜,直到寅时的钟声敲响,才相拥着平静下来。被汗水濡湿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夏司言觉得自己简直要化在他身体里,怎么爱他都嫌不够。 韩佑哭累了,眼泪都蹭到夏司言脸上,最后终于抱着夏司言的脖子沉沉睡去。 这天是腊月二十七,昭国的春节假是要到腊月二十九才开始放的。夏司言还有一些进京述职的地方大员要见,他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起床更衣准备去皇极殿。 韩佑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他俯身下去亲韩佑,“再睡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韩佑望着他。 “我也有话想跟你说,”夏司言又亲了亲他,“等我回来。” 韩佑松手,冯可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服侍皇帝洗漱更衣。韩佑转过身背对着外面,听见他们小声说话。皇帝好像心情很好,一直跟冯可说笑,韩佑闭上眼睛把被子拉起来罩住头。 天亮以后韩佑才起,随便吃了点东西,觉得还是没什么力气,脑袋昏昏沉沉的。 袁征又来看过一回,还是说他需要静养,只不过这次又补了一句要注意节制房事。 头几次袁征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他还会心虚羞赧、不敢说话,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跟袁征聊上几句了。 “多久一次才算是节制?”韩佑问。 袁征思忖片刻,认真道:“按照韩尚书您现在身体的状况,七八天一次比较合适。不过还是看情况,若是克制得好不破精关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房事上的节制主要是指保存阳元。” 韩佑笑起来,“院使大人您真是太有意思了。” 袁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韩佑是在跟他说笑,也跟着笑起来,摇头道:“韩大人啊。” “院使大人老家是哪里的?” 袁征见韩佑今天心情不错,气色也看着很好,便放松下来跟他拉起了家常,“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在菖州开药房的,因为长期帮江湖人士制毒,被官府给抓了。那年我只有十三岁,侥幸逃脱,一路东躲西藏流浪了大半个昭国。三年后,我在甘州遇到微服出巡的朔帝。当时朔帝身染重疾,生命垂危,阴差阳错被我给救了,于是后来我就跟着朔帝进了宫,我家人也被释放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往事,那您的家人现在在哪里呢?” 袁征面上柔和下来,带着笑意道:“他们原先都在菖州,后来陛下登基,在京中赐给我一处大宅子,如今家父家祖和我的一儿一女四世同堂,都住在京里了。” 韩佑顺口说:“院使大人儿女双全,真教人羡慕。”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袁征以为韩佑这是想到了自己,宽慰道:“陛下对韩大人一往情深,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算不能有子嗣也没什么不好。”他还想说二殿下最近学业进步很大,他常常听到张允栋和张正均两位大学士夸赞二殿下。不过这就涉及了立储的问题,陛下还没有正式说过要立二殿下为储君,他不能妄自揣测。 韩佑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袁征有心开导他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也跟着叹了口气。二人一时无话,韩佑静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反正没什么大碍了,待会儿陛下回来我跟他说,让你也回家休息。这几天都住在宫里,辛苦院使大人了,好好陪家里人过个年吧。” “那就多谢韩大人了。” 夏司言没有像他说的一样很快回来,韩佑送走袁征之后就没什么事了,独自在长乐宫里转了转。他之前一直觉得这里很大,总也走不完,跟夏司言一起散步都能走上一个多时辰。这时他一个人,不到一刻钟就把所有地方都走完了。 -- 第92页 “啊?”韩三刚才一直在厨房里跟着芸娘打转,不知道这边是什么情况,懵了一下:“她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一阵子了。” “她……”韩三回头望了一下影壁,“她为难先生了?” “没有,”韩佑撑手扶着额头,他从下午开始就一直不太舒服,闭了一会儿眼睛才站起来,没什么精神地说:“我先去睡了,若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韩三应了,看着韩佑慢慢往后院走去,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十分难过。 睡下没多久,韩佑又发起了热。到了亥时,韩三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才发现他人已经烧得有点迷糊了。 韩三出门去请大夫,刚好碰到从宫里出来给韩佑送药的冯可。 袁征开的药一天三顿,一顿都不能落下。中午是派人送到户部衙门的,晚上这一顿皇帝不放心,让冯可亲自送到韩府来,顺便看看韩佑人怎么样了。 韩佑的病情反复让冯可不敢大意,马上派人回宫禀报。很快,皇帝就亲自过来,把迷迷糊糊的韩尚书抱走了。 半路上韩佑醒过一小会儿,夏司言把药给他喂了,又一路把他抱进长乐宫里。 袁征一早就得到消息到寝殿来候着,夏司言把人安顿在床上,压着火问:“他今天早上看着都已经好了,怎么又烧起来了?你不是说过了昨晚就没事了吗?” 袁征不卑不亢地回答:“臣是说过,昨晚的高热若是在今天早上退了就没事了,不过臣也说过,韩大人他的病是要长期调养的。今日才刚好一点,本就是虚弱的时候,恐怕又受了心劳,因此病情才会反复。” “那今天晚上他又会像昨晚那样发热好几次吗?” 袁征伸手按在韩佑的手腕上仔细把了脉,沉思片刻,道:“今日的三次药若是都服过了,这一阵的热应该很快就会退去,韩大人今晚定能睡得舒服一点。只是近几日就不要叫他操劳了,能卧床静养是最好不过的。” 这话让夏司言松了一口气,昨晚韩佑睡得难受,他在旁边看着也心疼,韩佑能感觉舒服一点,他心里就踏实了。 “朕知道了,有劳院使,今晚还是住在长乐宫吧。” “是。”袁征收拾了诊疗工具退出去。 冯可目送袁征走出殿门,这时寝殿中只剩下他和皇帝二人,他轻声道:“陛下,老奴刚才在韩府的时候,听他们下人说,有个姓慕的夫人去找过韩大人,您看那会不会是……兰夫人?” 夏司言扯了扯嘴角:“什么会不会是,肯定是她!朕还觉得奇怪,她为何这么轻松就放过了。原来是声东击西,拿韩佑开刀去了。” “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夏司言烦闷地说,“也不知道姨母跟他说了什么,他又是一个心思比星星还多的人,别人一句话他能想一天。等他醒了再说吧。” 冯可叹口气:“那陛下也歇了吧,昨晚您就一宿没睡。” 夏司言嗯了一声,却还是坐着没动,只是看着韩佑的睡脸发呆。冯可又小声提醒了两次,他才脱掉外衣躺上去,把韩佑搂进怀里。 他听见冯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随即传来殿门关上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把寝殿中亮如白昼的十二盏宫灯吹灭了一些,周围顿时暗下来。 韩佑还睡得很沉,他的睡相很好,睡的时候给他摆成什么姿势,他就能用这个姿势睡到天亮,被抱着也就老老实实地窝在怀里。夏司言想,若是他醒着的时候也能像睡着了一样听话就好了。 最近他们老是吵架,夏司言几次想对他发火都忍下来了。心疼、舍不得、不想把跟他相处的时间花在争吵上,皇帝只有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柔情,全交付给韩景略了。 韩佑在半夜被饿醒,先是闻到夏司言身上熟悉的味道,他还以为他是在做梦,没想到睁开眼睛真的看到自己和夏司言睡在一起。模糊的记忆慢慢回笼,他才想起好像昨天傍晚是跟着皇帝进宫了。 他动了一下,皇帝立刻睁开眼睛,亲了亲他,“醒了?” “嗯。” “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要,”韩佑说,“我有点饿。” “就喝点水吧,夜深了,不要吃东西了,不然你又要胃疼。” 夏司言掀开被子起身,走到小圆桌旁倒了一杯温水。韩佑撑着坐起来,就着夏司言的手把水喝了。夏司言问他:“还要吗?” “不要了,”韩佑皱眉说,“但是我真的很饿。” 夏司言把杯子放回去,坐到床上看韩佑的脸,“脸色比今天晚上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听话,袁征说你脾胃虚弱,半夜吃了东西明天又要不舒服。” 韩佑睡得晕头晕脑,顺从地点点头,委屈道:“那好吧。” 夏司言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心里很软,这样的韩佑平时很难看到,少看一眼都觉得吃亏。不舍得睡了,抬手捏了捏 他的后颈,哑声道:“不过可以给你吃点别的,要吗?” “什么别的?” 于是夏司言吻住他,推着他湿软温热的舌头填补他空虚的口腔。他温顺地搂着夏司言的脖子缓缓倒下去,跟夏司言很深很认真地接吻。 他的恐惧、内疚、不安、自责,全都被安抚了,这一刻他又想起兰夫人说的话,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介平民,就算被夏司言养在后宫也没什么。 -- 第91页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跟兰夫人坐在一起,他也希望不是现在这样,他希望他能做好准备,能跟夏司言一样有底气。现在还不行,他还对他自己、对他和夏司言之间的许多事情没有理清楚头绪。 原本他以为已经理清楚了的。 在部衙里磨蹭到酉时,估摸着晚膳也躲过去了,韩佑才出门回府,谁知他回了府才知道有一位姓慕的夫人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韩三在轿厅里迎接他,面色为难地抱怨:“我跟她说了今天您不在家,要很晚才回来,可是她一定要等您。” “算了,没事。” 绕过照壁便见一位身着暗红色长袍的中年女人独自坐在花厅闭目养神,韩三跟他示意就是这位,韩佑点点头,叫韩三让厨房准备待客的晚餐。 韩佑踏进花厅时,慕瑾兰就睁开了眼睛。 “兰夫人。”韩佑恭敬行礼。 慕瑾兰似乎并没有作客的自觉,主人家行礼她也不站起来,坐着受了这一拜,指着面前的凳子说:“韩大人,坐。” 兰夫人举手投足带着妇人少有的威严,韩佑很久没有这种在长辈面前的拘谨感觉了。老老实实坐下,甚至忘了让下人上茶。 慕瑾兰开门见山道:“韩大人是什么时候进宫给小言做侍讲的?” 听到她称皇帝为小言,韩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说:“是昭朔二十九年。” “昭朔二十九年啊,”慕瑾兰仰脸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好似陷入了回忆,缓缓地说:“那年小言八岁。” 韩佑没有说话,慕瑾兰望着天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他:“韩大人是哪一年的?” “晚辈生于昭朔九年。” “嗯,”慕瑾兰点点头,“那你要比小言大十二岁,也难怪。” 她没说也难怪什么,但是韩佑听出了很多种意思。比如也难怪夏司言会喜欢你,因为你陪着他走过了整个少年时期。又比如也难怪夏司言会这样依赖你,因为你年纪比他大那么多,你有的是办法拿捏他。 慕瑾兰对她的“也难怪”不做解释,任由韩佑去猜。然后她接着问:“韩大人今年三十一了吧?为何还不成亲,是因为小言吗?” 韩佑沉默片刻,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地回答:“是。” 第61章 病中 慕瑾兰轻笑了一下,她笑起来跟夏司言有点像,眼睛下方小小的卧蚕会随着笑意隆起,看起来很亲切。先皇后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韩大人,”兰夫人笑盈盈地说,“陛下他年纪小不懂事,你既已过而立之年,也合该懂事了。” 韩佑静了一会儿,“兰夫人所说的‘懂事’,指的是什么呢?” 兰夫人虽面带笑意,说话的语气却尖锐而不容置疑:“君臣之礼,国之大义。君臣之道就是天道,若是走偏了,那就是家国不幸,会给万民带来劫难。懂事,自然就是不可做出伤害天道的行为。韩大人做官都做到这个位置了,难道还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韩佑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每天都在被这个道理折磨,但是这些苦处只能憋在心里,他不能跟外人承认,一旦承认了,他和夏司言就没有以后了。 他镇定地说:“我与陛下虽有超乎君臣之礼的情谊,但我们从未因私废公。反而正是因为多了这一层关系,我为官只会更加谨慎,处处自省,为的就是不让陛下因我们的私人情感而在政务上有所偏颇。我问心无愧,并不认为这层私人情感伤害了天道。” “私人情感?”兰夫人一字一顿地重复,“皇帝的任何事都是天下的事,他有什么私人情感?” “他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为何不能有呢?” “呵,”兰夫人冷笑,“你倒是硬气。不过韩大人,你若只是一介平民,皇帝就算把你养在后宫也不是不行,我也便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可你是朝臣,而且还是内阁重臣,你是陛下在朝中的手和眼睛。君纳臣谏,臣事君以忠,你若是被个人情感蒙蔽了双眼,还能谏言建忠吗?” 兰夫人顿了一下,身体前倾,直直地盯着韩佑的眼睛,威势毕现,“你真的做到问心无愧了吗?” 韩佑跟她对视,面上不显,但其实已经如芒在背。 君纳臣谏,臣事君以忠,他问心有愧。想起和夏司言的争执,以及他自己数次放弃原则的妥协,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兰夫人看出他的犹豫,在这个话题上便点到为止。她之前为了了解韩佑的品性,特意找了韩佑写的文章来看过,知道这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官。这种文官在昭国历史上有过很多,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心思细腻、想得多、看重名节,并且容易作茧自缚。 她收起威严,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继续道:“陛下过了年才十九岁,还是小孩子心性。不过小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他最后一定还是会立后的,到那个时候,宫中朝中都没有你的位置。你寒窗十几载,从禹州一个小商人之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韩佑没有接话。 慕瑾兰观察他的神情,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也不等他回话就起身离去。在干柴堆里埋下一颗火种,等到有风的时候火就会烧起来。韩佑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会把火烧得更旺的。 韩佑一个人在花厅坐到暮色四合,韩三来问他晚餐要摆在哪里,他摇头说:“客人已经走了,你们吃吧。” -- 第96页 半个时辰后,皇帝身上扎着银针匆忙赶去换衣服。韩佑想要出宫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书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画纸,韩佑看到最上面那张纸上画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红色广袖罗裙,一个穿着湖蓝色直裰,两人头挨着头,亲密地分吃一块炸年糕。 祭祀礼一直持续到下午,紧接着又有皇室家宴,兰夫人和京中的几位老王爷也在受邀之列。 参加宫宴的人都听说了皇帝要立夏司逸为太子的事,而当晚夏司逸的位置恰恰就安排在了东宫的位置,这一传言立刻得到证实。 慕瑾兰端着酒杯在宴会的间隙里找到夏司言,问他:“陛下这是不打算立后的意思了吗?” “立啊,”夏司言向她举了举杯,“立韩佑,姨母满意了吗?” 慕瑾兰自及笄就没再流过眼泪,这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陛下!” 夏司言疲惫地笑了笑,“姨母不要去找韩佑的麻烦,朕不会放手的。” “陛下太肆意妄为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慕瑾兰压着声音说,“到时候朝堂震动,民心不稳,陛下又该如何收场?” “是啊,朕也不想闹得无法收场,”夏司言意有所指,“姨母会帮我的,对吧?” 坐在一旁的夏思逸专心致志地裹烤鸭,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等慕瑾兰走了,他才凑过去跟夏司言说:“皇兄,我觉得立先生很好,就立先生吧。” 夏司言扯了扯嘴角,“朕倒是想,但是先生不愿意啊。” 夏司逸诧异道:“他不愿意吗?为什么啊?我觉得他很喜欢皇兄啊!” “哦?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懂啊,”夏司逸用胖乎乎的手仔仔细细裹了一个完美的烤鸭,放到皇兄面前的盘子里,认真道:“先生看着皇兄的时候,就好像其他所有人都是多余的。我觉得这样子就是很喜欢。” 这句话让夏司言心情好了很多,大发慈悲邀请夏司逸宫宴后一起去长乐宫找韩佑,夏司逸却拒绝了,“我不去,雪球都在皇太妃宫里住了好久了,我要去把雪球接回来玩几天。” 那回韩佑被人诬陷和皇太妃私通,夏司言担心皇太妃一个人在宫里胡思乱想,就把雪球给她送过去了。说是请她代为照料,其实就是给她找个伴儿。这些日子又是各种麻烦事,夏司逸不提,夏司言都快要把那狗给忘了。 想起那狗送进宫来的时候也不过是夏天,这才半年而已,总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了。 夏司言回长乐宫的时候韩佑坐在西暖殿里等他,夏司言掩饰了心中的惊喜,走过去冷淡地问:“韩爱卿有什么事吗?” 韩佑合上手里的药书,“陛下病好了?” 夏司言顿了一下,“还没好,我还有点不太舒服。” 韩佑把握在手里的几根银针并排摆在桌上,“陛下这针都取了,怎的还没好呢?” 夏司言心中一沉,暗骂冯可做事不仔细,定是早晨换衣服的时候取下来忘了收拾。他在心中迅速编织理由,“这是因为我……” “陛下!”韩佑打断他,“您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这种致人高热的药用了是有害的。我不知道陛下是怎么说动袁征陪您演这场戏的,但是以后请一定不要再这样了!” “对不起,”夏司言马上抱住韩佑认错,“我希望我是真的病了,这样你就能留下来陪我。” 韩佑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周身的疲惫也作不了伪。别人春假可以休息,但是皇帝不能,这段时间有很多祭祀和典礼要举行,还有很多人要见,可能会比平时还要忙一点。 很心疼他,韩佑拍拍他的背,温言道:“陛下,您的健康关系到万民福祉,从今以后您要多保重啊。” 这话说得像道别,夏司言握着韩佑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眼泪顿时涌出眼眶,哑声道:“不要。” 韩佑露出一点笑意,认真地看着夏司言,“陛下,我很爱你,但我们还是分开吧。” 小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留住心爱的人,他把他认为最诱人的东西都一一摆在韩佑面前。 可是亲妈真的想摇晃他的脑袋大喊:你家先生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啊!!你醒醒!!!! 两个崽都要反思和成长一段时间了。 分开的不舍越刻骨铭心,重逢的甜蜜才越值得期待啊! 第64章 分离 夏司言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反复摇着头说:“不可以,我不同意。” “陛下,”韩佑也红了眼眶,“我们只是不在一起了,臣还在啊。” 夏司言抽着气,艰难地说:“不在一起了……那我怎么办呢?” 他看起来太难过了,韩佑不忍心再看了,再看下去就会心软了。韩佑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夏司言胸口,轻声说:“您还是我的陛下啊。” 夏司言胸口起伏,眼泪像山泉一般奔涌,“我不要。” “陛下,”韩佑也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臣韩佑,感陛下圣恩,必当……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新年的爆竹声盖过了分离的悲泣,通宵不眠的灯火映红半边天幕。 又一年过去了。 昭暄九年正月初一。 文武百官天还未亮就来到皇极殿,整齐列队准备参加贺岁大典。随着太阳升起,惠极门上鸣钟击鼓,迎接新年的礼乐响彻天际。 -- 第95页 夏司言挑眉,“朕决定的事,他们敢说什么?” 难怪今天不让他出去,原来皇帝是去做这件事了。韩佑心里感到无比悲哀,他明白了,在夏司言心目中这些名利是能把他留下来的,好像他韩佑的感情明码标价,尚书、首辅、太傅,这些都是可以用来兑换的筹码。 他惨惨地开口,“昭国建国两百七十年,唯一一位在世时就被授予太傅的只有杨清和一人——我韩佑何德何能比肩杨太傅?” “为何不可?”夏司言理所当然,“你给朕做了十年的老师,难道不配做一个太子太傅?” 韩佑自嘲地笑笑,“我这样的资质能做陛下的侍讲,实在是诚惶诚恐。” 他还想说,当年若不是高擎执掌大权,竭力避免陛下增长学识,我能做那么久的侍讲吗?这不过是因为高擎觉得我资质平平教不好陛下罢了。但这话说出来又会揭开一个旧伤疤。先皇把帝位传给夏司言,却用高擎来锁住夏司言的手脚,这种表面上的关怀掩盖不住隐藏其中的不信任,夏司言至今仍无法释怀。这是他的逆鳞,即使是韩佑也不能碰。 对此,夏司言自己也心里有数,于是这个话题便不再继续,他转而说:“你制定新政,开放经商、改革税制、开办官营,这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你做得不好吗?” 韩佑已经平静下来,心下只觉得凄凉,“陛下说的这些,跟我最初的设想已经背道而驰,臣不敢居功。” 夏司言低头捏着鼻梁,好一会儿才把脾气忍回去,“够了,我不想又因为这件事跟你吵架,我也累了。” “是,”韩佑板着脸说,“陛下,我也不想吵架。按规矩,内阁若是认为圣意不妥可以行使封驳权,我这就回内阁,这道旨意是一定会被驳回的。若是陛下执意绕过内阁下发中旨,我的辞表会立刻呈给陛下。” 夏司言凑近了,眯了眯眼,危险地盯着他:“你威胁我?” 韩佑直视他的眼睛,“对,我威胁你。” 夏司言掐住韩佑的脖子,手上想用力却又舍不得。韩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跟夏司言对视良久,直到他眼中的世界又蒙上了一层红色。 夏司言的手垂下来,像是放弃了,后退几步,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韩佑以为他想通了,他却突然抬手把餐桌给掀了,精美的瓷器伴着巨大的声响碎了一地,地板上一片狼藉。 韩佑站在原地,看皇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后冯可带着几个小内侍进来收拾,苦着脸问:“韩大人,您跟陛下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韩佑摇了摇头,“陛下去哪里了?” “一个人在静远斋喝酒,”冯可老脸皱成一团,“您去劝劝吧。” 韩佑自然知道怎么哄好皇帝的坏脾气,他已经哄了很多年了,不过这次他不想去了。 从这个中午一直到除夕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皇帝这两天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是睡在西暖殿里,几乎不跟韩佑碰面。但是韩佑知道他每天半夜都会过来偷亲自己,因为韩佑也失眠。 期间韩佑在皇帝的御案上看到立夏司逸为太子的诏书,还没有盖印玺,内容和他之前预想的差不多,只是删去了关于太傅那一条。 除夕那天韩佑想要出宫去了,他鼓起勇气准备去请求皇帝应允,已经打好的腹稿却没有机会说出来。 夏司言病了。 冯可说是头天夜里陛下一直在画画,他去劝了几次陛下都不听,熬了一宿。到了寅时,他去请皇帝更衣准备太庙祭祖,却见皇帝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叫了几声没叫醒,看着陛下脸色不对,一摸额头,发现已经热得烫手了。 韩佑睡得浅,一听到动静立即就披上外衣过来了。 内侍把皇帝扶到御榻上,皇帝迷迷糊糊醒了一会儿,看到韩佑在,便紧紧抱着韩佑的腰不肯好好躺下。韩佑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坐下来,让皇帝枕在他的腿上躺好。轻声哄了一阵子,把皇帝哄睡了,然后又不停地用冯可递给他的冷毛巾帮皇帝擦脸降温。 冯可急得在榻前来回转了几圈,“到了时辰就要开始祭祀礼了,陛下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啊?” 韩佑问他:“袁征来了吗?” “已经着人去请了,现下恐怕也快到了,我去看看去!”冯可说着就出去了。 韩佑让旁边伺候的宫女换了一张毛巾,叠成长条放在皇帝额头。他摸着皇帝脸上新长出来的胡渣,心里很不是滋味。 夏司言脸色苍白,整个人好像瘦了一圈,平时红润的嘴唇也干裂了,裂出一个小小的口子,还有些渗血。韩佑让宫女倒了杯水来,想喂给夏司言喝,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于是他便自己先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也不管旁边有人,就这么俯下身吻在夏司言唇上。 夏司言没反应,水从他们接触的唇间流下来,顺着脸颊滴到韩佑的腿上,晕湿了一小块衣衫。韩佑难受得不行,额头抵着夏司言的额头说:“陛下,你要快点好起来。” 夏司言的额头很烫,感觉比之前韩佑自己生病时还要严重。韩佑觉得可能是自己传染给他的。 很快,冯可领着袁征进来了。 冯可都快哭了,念叨着:“院使大人呐,卯时三刻开始祭祀礼,现在还来得及吗?” 袁征给皇帝把了脉,又把他眼睛翻开看了,镇定地取出一排银针道:“来得及,只是陛下会吃点苦头。” -- 第94页 冯可跟着皇帝去了皇极殿,别的内侍都对他小心翼翼的,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看着日头还早,他想到内阁去一趟。 两个宫女守在通往长乐宫大门的游廊上,见韩佑要出去,立刻跪下恭恭敬敬地请他回去。 “怎么?我不能出去吗?” “回韩大人的话,陛下有命,请韩大人在宫中休养,不能走出这宫门,否则我们都会受到责罚。” 两个宫女跪伏在地上,同声道:“请韩大人回去吧。” “这是要做什么?我被软禁了?” 刚才答话那宫女直起身子道:“陛下说大人昨天出宫去就又病了,这回想请大人在宫中好好养病,并没有下旨软禁,还请韩大人不要为难奴婢们。” 韩佑叹了口气,“没有要为难你们,不出去就是了,起来吧。” 于是他又转身回去,心里竟然在想,若是夏司言真的把他软禁起来,藏在宫里,好像也不错?他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噎了一下,停下脚步看游廊外面叶片还未落光的树木。这是一个暖冬,马上就到正月了还未下过一场雪。 夏司言是赶在午时回来的,他怕回来晚了韩佑等他等得太久,错过了用膳的时间。袁征说韩佑的身体需要仔细将养,所以皇帝这个春节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韩佑的身体养好,每一餐都要按时吃。 夏司言回来的时候见韩佑手里拿了一本棋谱看得入迷,走过去把书从他手中抽走,“怎么不好好休息?看这么费神的东西。” 韩佑沉浸在残局里突然被打断思路,伸手要去抢,“诶,还我,我快要破解这一局了。” 夏司言顺势拉住他的手让他站起来,“陪我换衣服去。” 冯可跟在皇帝身后,悄悄对着韩佑笑,韩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等到夏司言换好衣服,宫人也将午膳摆好,二人在西暖殿相对而坐,夏司言问他:“早上我走的时候你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话?” 韩佑看着夏司言的笑脸,感到一阵钝痛,“陛下也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话?” 夏司言跟韩佑一起吃饭的时候很放松,规矩也不要了,边吃边道:“你先说。” 韩佑喝汤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里苦涩,叹了口气把汤盅放到桌上,“我……” “是姨母跟你说什么了吗?”夏司言也放下筷子,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别多想,不要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我,”韩佑看着夏司言,泪水忍不住盈满眼眶,“陛下,我想……” “别说,”夏司言看着他的神情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有些烦躁地打断他,“别说出来,景略,把你想的憋回去。” 韩佑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终于没有停顿地说:“我想外调为官。”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夏司言朝他大声吼道:“朕叫你别说出来!” 韩佑被他的怒气震住,准备了一肚子的大道理再没能说出半个字。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遇到一点问题就想着怎么离开我?”夏司言也红了眼眶,“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努力坚持一下吗?别人两三句话就能说动你抛弃我,我到底在你心里是什么?” “不是,”韩佑没想到夏司言是这样理解的,立刻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夏司言满腹委屈地指责,“韩佑,第一次你辞掉侍讲,写了那么长一封奏折来气我,这一次你又要外调为官,跟我在一起就让你那么难受吗?” 韩佑没能开口解释,夏司言继续道:“姨母她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你我君臣有违纲常,你我都是男人有违人伦,说我年纪小以后一定会变心抛弃你——这些问题对我们来说是问题吗?哪一个问题是你心里过不去的?你对我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陛下,”韩佑只觉得很疲惫,低声道:“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我在意的。” “那你在意什么?” “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官,我没有做好我应该做的事。”韩佑抬手捂着脸,“我知道这话说出来陛下会觉得我很可笑,但是我觉得我对不起这身官服,我德不配位,我自私又懦弱,我太糟糕了。” 夏司言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手从脸上拿开,他已经是满脸泪痕。夏司言抱住他,把他的头按在胸口,“姨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好官不是她说了算的,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想到地方去,做点我能做的事情。” “在我身边你能做的更多,”夏司言说完这句话突然顿住,恍然道:“你是在怪我吧,先生?” “不是。” “你就是在怪我,北征、官营还有钞引的事情,我都没有跟你商量。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会不高兴,先生,但我是皇帝,我不能只考虑眼前十几二十年的事情,我需要考虑今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事,你明白吗?” 夏司言躬身捧着他的脸,在他哭红的眼睛上亲了一下,“今天我已经让内阁拟旨了,你没去内阁,所以你还不知道,我要立夏司逸为太子,你是太子太傅。” 第63章 除夕 韩佑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要立夏司逸为太子是他已经知道的,可是,让他做太子太傅?! “陛下这也太胡来了,”韩佑想象皇帝去内阁说这件事的时候其他几位阁臣心里不知会如何腹诽,“这么荒唐的事情,周奎詹宇胡其敏他们也由着你胡闹吗?” -- 第99页 韩佑撩开衣摆端正跪下,伏身以额触地,恭声道:“臣恳请陛下派臣前往北境与百洄和谈。” 夏司言低头看他躬起背时,单薄的衣衫显出脊骨凸起的痕迹。才几个月没好好看着他,他就把自己熬成这样了,让人怎么放心派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两天前的例朝上韩佑主动出列要求前往北疆,夏司言没同意,两人在廷议上差点吵起来。这些日子韩佑屡屡触犯圣怒,现在京中都在传言他已经失宠,被派去边疆只是早晚的问题。 韩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皇帝不同意,他就永远不会起来。 因着宫内节省开支,天气凉了连地龙都没有烧,那地砖冰冷,韩佑明明是在以君臣之礼请求皇帝,却让皇帝觉出点威胁的意味。 从古自今,所有文臣要干什么皇帝不让干的事情,都喜欢这样跪在地上求皇帝,只要摆出死谏的样子,大部分时候总能逼得皇帝让步。 如果可以的话,夏司言也想这样跪下来求韩佑不要离开他,可他是皇帝,他没人可以求。 “朕不会同意的。”夏司言冷冰冰地说。 韩佑伏在地上不语。 “你就准备跪着不起来了吗?那你跪着吧!”夏司言心中有气,向外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回来,“你在廷议上说你想谈完之后留在菖州边境跟百洄做生意——这是去了就永远不回来了的意思?” 韩佑解释道:“这次跟百洄通商虽然我们是受打压的一方,但是其中也隐藏了机遇。若是利用百洄的影响力把通商口岸做大,我们或许可以谋得一线生机。臣愿前往北疆为昭国寻得出路,还请陛下恩准。” 夏司言咬牙,“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京城的。” 韩佑忽略了心中的隐痛,语气平平地说:“还请陛下摈弃个人喜好,以国计民生为重。” 夏司言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两步走过去把他拉起来,红着眼眶说:“别逼我。” 韩佑直视皇帝的眼睛,“您知道臣不是在逼您,陛下,这么多天了,您迟迟没有宣布和谈大使的人选,不就是因为您心里其实很清楚应该派谁去吗?” 夏司言看着他不说话,韩佑继续道:“您心里很清楚,臣是最好的人选。” “放你走了,那你还回来吗?” 韩佑看着皇帝发红的眼眶没能说出话来。 “从京城到菖州需要十三天,”夏司言哑声道,“给你半个月时间谈判,除夕前赶回来。” “陛下,”韩佑有些无奈,“边境的通商口岸建好至少需要三年,这期间臣要一直在菖州看着,除夕前回来是不可能的。” 夏司言没有犹豫地说:“那你就不去。” 韩佑终于忍不住道:“我们已经分开了,陛下,我现在只是普通的臣子,您有何理由不让我去呢?。” 去年说好分开以后,韩佑本打算过完春假就向朝廷申请外调,谁知道战事和灾荒接踵而至,让他始终丢不开手,不忍心把这一摊麻烦事甩给夏司言自己去面对,总想着等情况好一点了就走,结果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这一年他们君臣相见时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他们不曾相爱不曾耳鬓厮磨,在夏司言眼中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韩佑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是个泥沼,他和夏司言都只会越陷越深。 只要时常可以见面,思念就永远不会少,哪怕多看一眼都会在心里爱他爱得更多一些。再拖下去韩佑觉得自己会忍不住重蹈覆辙。 夏司言被韩佑问住了,怔愣了一会儿,好像真的在找不让他去的理由。 韩佑叹气道:“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可是夏司言不甘心,“你说你爱我,是骗我的吗?” “那个时候是爱的,”韩佑感到剜心的疼痛,隐约觉得有一股铁锈味从胃部涌起,他闭了闭眼,狠道:“不过现在已经不爱了。” 夏司言脸色沉下来,一字一顿地问:“不爱了是什么意思?” 韩佑面上严肃得像是在廷议对答:“臣对陛下,不再有超越君臣的非分之想了。” “为什么?”夏司言像是被巨炮猛地击中,视线模糊中看到韩佑眼睛里一片平静,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看不到他情绪激动时浮起的红。夏司言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韩佑瞳仁泛红了,这才突然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只是内阁大臣、户部尚书韩佑了。 夏司言握住他肩膀的手蓦地松开,无力地垂下来,“是了,因为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国家在我手上千疮百孔,让你很失望吧。” 韩佑后退一步,拱手躬身拜道:“陛下这一年节俭爱民、躬身理政、悯恻百姓,尽心赈灾,在有战事拖累的情况下仍能做到这样,已是实属不易。” 夏司言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吗?” 韩佑不敢看夏司言脸,维持躬身的姿势看着地面说:“来年还请陛下减免田赋与民休养,这次的灾荒对商税影响很大,陛下要酌情考虑多发钞引降低费用,多与小民谋利。春节前后这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京城可能会涌入大量灾民,赈济之事陛下还要多费心……” 他一样一样地交代完,抬起头才发现夏司言已经走了。 和谈的最后一些细节在十一月二十三的例朝上敲定,朝会后,京中传言韩佑果然失宠了,皇帝把他派去菖州边境三年。 -- 第98页 正月十九的例朝上,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主战派认为百洄多年来盘踞北方虎视眈眈,正是因为有他们撑腰北昌才敢屡屡进犯。百洄把北昌国当作投石问路的石头,探清楚了虚实终于自己下场。 而主和派则认为百洄国攻打昭国是因为昭国在与北昌的作战中过于激进,使北昌面临亡国之危。本来北昌作为百洄和昭国之间的缓冲带,多年来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维持了微妙的平衡,但是昭国的猛攻打破了这一平衡,使百洄感到威胁。 百洄国不论国土面积还是军事实力都超过昭国很多不假,但长线作战始终是百洄军绕不过去的困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收兵扎营,给昭国以喘息的机会,主和派认为这是可以用温和的外交手段解决争端的信号。 然而一开始北征军赢得太顺,这次的失败被人们归咎于百洄的狡猾突袭和俞嗣献的偶然失误,再加上数以万计的昭国士兵折损战场,的情绪在民间高涨,主战派最后赢得了这场辩论。 二月初,镇西将军章舟翰率军二十万赶去北境支援。 三月中旬,工匠们日夜不休赶制出来的第一批巨炮通过陆路运往北境。 因为战争,第一季度财政开支已经超过了全年总预算的六成,开放经商收回来的税银根本是杯水车薪。眼看着赤字的窟窿越来越大,韩佑跟夏司言在廷议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吵过几次。 每一次吵完架夏司言都会叫他韩爱卿,韩佑有时候也会回答“是,陛下”。 四月底,北军粮草告急,开始动用附近几个州的常平仓。 五月中旬,昭国十二个州发生大面积干旱,老百姓抢在庄稼枯萎之前完成了夏收,但是直到七月仍未下一滴雨,夏种的时间已经完全错过。 秋冬会有粮荒的传闻在民间引起恐慌,粮价飞涨。 韩佑砍掉除了军费以外的其他一切开支力保民生,到了九月,朝廷连官员的俸薪都发不出来。夏司言缩减皇室开支,解散钟鼓司、停止一切娱乐、宫内用度减半,连雪球都扣掉了一餐牛肉。 饶是如此,也只是勉强坚持到十月。从十月中旬开始,各地灾民饿死的人数每隔五日报送一次京城,数字次次都在攀升。 北征军和百洄拉锯了大半年,俞嗣献和章舟翰兵分两路,把百洄赶出昭国的国土,两军在北境菖州城外对峙。 百洄得知昭国国内灾荒的情况,表示愿意和谈,希望昭国拿出足够的诚意。 他们开出的条件是在菖州开放一个通商口岸,以他们要求的定价向百洄出售昭国特有的茶叶、酒、瓷器和丝绸。 这个条件近似抢劫,但昭国的经济已经被战争拖垮,国本动摇,再拖下去只怕会民乱四起,朝廷准备派出一位有分量的大臣前去谈判。 十一月十五,韩佑在内阁值夜,他把地方上报的灾荒死亡人数抄在一张纸上,全国饿死的百姓已经超过五十万人,比战场上死去的士兵还多。 伏案到子时,他觉得胃很痛,想让杂役倒点热水给他。撑着桌子站起来,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摇晃了几下没有站稳,晕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睡得很暖和,很舒服,令人安心的气味笼在他周围,让他很想沉溺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他伸手摸到丝滑的绸缎被面,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他自己的被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长乐宫寝殿的床上。 夏司言坐在床边上看着他,像以前一样,轻声问:“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这一章写得我好难过哦,我一定要在他们重逢以后写一个超级大甜甜!到时候会发在@二师叔啊 聪明的小伙伴猜猜看下一章韩大人要去哪里~ 第65章 离京 韩佑转头四下看看,这里还是熟悉的陈设,他恍惚了一会儿,好像回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他们已经快要有一整年没有单独在一起过了。 这一年里,他们见面的地方除了皇极殿就是内阁,每当夏司言想靠近的时候,韩佑就向后退缩。夏司言走一步,他退三步,退到夏司言不敢再向前。 四目相对片刻,韩佑收起懵懂的酸楚,掀开被子要起来行礼。 夏司言按住他,没话找话地说:“你晕倒了,内阁的人去找袁征,袁征正好在朕这里……”解释了半句又觉得多余,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站起身说:“你好好休息吧,朕去西暖阁。” “陛下!”韩佑叫住他,恳切道:“派臣去吧。” 这几个字没头没脑的,但夏司言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便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朕已经决定让礼部左侍郎去,你不用再说了。” “陛下,”韩佑有点着急,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皇帝面前,“您知道最合适的人选是臣。通商口岸怎么开、货品的价格怎么定,刘侍郎他完全不懂。我们禁榷名录里有二十种茶叶、十七种酒、十三种丝绸和十六种瓷器,他们分别是什么价格,臣最清楚不过。臣知道怎么跟他们谈可以把我们的损失降到最低,还请陛下让臣去吧。” 夏司言转过身负手站了一会儿,眼睛看向别处,“他不知道的,让他跟你学,学会再走。朕有那么多可用之人,为何非要你去!” -- 第97页 韩佑站在百官列队里,看到皇帝身着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坐在皇极殿御座之上。 哭得红肿的眼睛已经用冰袋敷好,丝毫看不出来昨夜狼狈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丹墀之下跪拜的文武官员,不用仔细分辨就能一眼认出来哪个是韩佑。可是当他看向韩佑的时候韩佑低着头,当韩佑望向他的时候,他又看向了别处。直到整个典礼结束,他们也未有目光交集。 下了朝,有些皇帝亲近的大员留下来单独进献贺表,内阁大臣皆在其列,唯有韩佑提前离开了。 韩佑去了吴府。 吴闻茨已经完全不认识人了,似乎也失去了过往的一切记忆。但不知怎的,他从昨天晚上听到爆竹声响就一直吵着要换上官服进宫贺岁。 他手里握着根结实的黄梨木拐杖,谁拦他就打谁,整个吴府被他弄得鸡飞狗跳,直到韩佑的到来安抚了他。 牢狱中的吴世杰做梦都想不到他爹已经不记得他了,还盼着当朝大员的爹来救他。 皇帝打了招呼,把他单独关在重刑犯的牢房里,不允许探望也不允许他跟任何人接触,一天三顿饭保证他活着,甚至连提审他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月,他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了。 吴夫人花了大笔的银子到牢里传递消息,有个胆子大、要钱不要命的狱卒帮她带了话给吴世杰。然而没想到吴世杰知道父亲变得痴傻后,心中无望,竟然在狱中企图自杀。 情况报到胡其敏那里,胡其敏说,陛下有命,一定要保证吴世杰活着。于是狱中加派了人手严加看管,好让吴世杰能一直这样活下去。 吴闻茨还记得吴世杰这个名字,但却总是把韩佑认作吴世杰,韩佑只好耐着性子跟他反复说自己是韩景略。 吴夫人拿自己痴傻的丈夫没有任何办法,再加上一直见不到儿子,在新年的第一天也病倒了。曾经到了年节便门庭若市的百顺街吴府,今年第一次这样冷清。 反倒是从初二开始,就一直有人排着队到韩府拜访送礼。韩三从未应付过这样的大场面,被吓得手忙脚乱,幸好有芸娘帮忙才没有出什么乱子。 皇帝有意立夏司逸为太子并授韩佑太傅之职的消息悄悄在京中流传,舆情又一次把韩佑推到了风口浪尖。而他并不作解释,任由人们背后去说。 到了上辛日那一天,韩佑才又见到了夏司言。 正月上辛日祈谷,是一年中最要的祭祀。韩佑还在宫里的时候就看到皇帝一直在为这件事情作准备,当时夏司言还跟他开玩笑说祭天大典前三天要斋戒禁房事,让韩佑先跟他把那三天的份给做了。 这些过往的细节悄悄埋在记忆里,时不时就要冒出来刺痛一下他,他来不及防御,也无处躲藏。 BaN 祭坛太高太远,典礼的流程又极其繁琐复杂,韩佑和其他官员一起站在大祀殿外的广场上,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脸。 太常寺根据典礼流程奏响乐章,人人面容虔诚,持心致洁,行礼合宜,以求上格神明,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然而跪在神位前的夏司言却在离经叛道地想,这个时候若是向上天祈求让韩佑回到他身边,不知愿望能否实现。 今天太忙,而且人又很多,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一直围着他,他连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一眼韩佑的机会都没有。 已经六天了,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留在京里”是韩佑作出的最后的让步。夏司言原本想着只要韩佑还在他身边,他就有办法把人哄回来。但是韩佑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冷静了,冷静得让夏司言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他了。 祭祀大典之后,除了元宵节宫宴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正月十二是夏司言的生辰,也就是万寿节。 景帝时期曾经由于国家财政困难,下令废除了百官进献寿礼和大摆宫宴的传统,但是生辰前几天官员都要递祝寿的折子进宫以表心意。 韩佑的折子是在正月十一才交到皇帝手上的,皇帝知道韩佑不会写什么其他的话在里面,内容一定端正严肃、格式一定精确严谨,可以拿去当贺表的范本。但他还是从到尾仔细看了,好像能从那一笔一划中回溯出韩佑写它们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韩佑都如这封贺表一般端正严谨。元宵宫宴上向夏司言敬酒的时候,从目光到语气都是恭敬而陌生的。 冯可去传话,说陛下请他宴会后到暖阁坐坐,他说自己身体不适,还未等到宴会结束就走了。 但身体不适并不是借口。 跟夏司言说话的时候从胃部发生的钝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加深,最后痛到他直不起身,是被李恬扶着回到家的。 袁征受命来韩府看他,他问袁征有没有什么药可以缓解思念之苦,袁征说皇帝也问过这个问题,但相思无解。 遖鳯獨傢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从分离的煎熬中回过神来,北边发回的战报就让他们无暇顾及自身的痛苦了。 十五日前,北昌秘密向百洄称臣,百洄出兵帮北昌攻打昭国。上辛日那天,百洄凌晨突袭,北征军惨败,俞嗣献的大儿子战死沙场,菖州三县失守。 夏司言准备用来跟百洄平等对话的巨炮尚未建成,百洄已经兵临城下。 -- 第102页 将心比心,他觉得韩佑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看到韩佑带着账册前来,下意识就觉得韩佑是来找茬的,再加上被打搅了用餐,说话的语气就显得不那么客气:“韩大人这大中午的前来,不知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 韩佑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只是把账册卷成一个筒握在左手,无意识地敲了一下右手手心。 王之洞拿眼神问林如成:怎么回事啊?林如成摇头,用眼神回答:不知,且静观其变。 沉默片刻,韩佑试探着开口:“巡抚大人,菖州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什么大事?”林如成反问,“哪方面的大事?” 韩佑换了个方式又问:“咱们跟百洄有什么大生意要谈吗?” 林如成不高兴了,“跟百洄的大生意不都是要经您的手吗?韩大人放心,州府衙门里可没人敢坏这个规矩。” 韩佑知道他误会了,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完他想起这是陛下派他来的时候定下的规矩,凡是对外大宗商品交易,金额达到一百万两以上的,都要他亲自过问。 然而这次察日松说的大生意,却根本没人通知他。 陛下是否不愿意见到他呢? 连因公见面都要避开了吗? 韩佑这么想着觉得有些委屈。但是当初坚持要放手的人是自己,说出残忍话的人也是自己,这个时候又有什么资格感到委屈? 他以为只要分隔两地再也见不到了,思念就会一点一点痊愈,可是这顽疾却像他的胃病一样天天加深,时不时就要痛得他无法忍受。他常常在夜里后悔他对夏司言说的那些话,天亮了以后又告诉自己做的是对的,不能后悔,一旦开始后悔就全盘皆输。 林如成见他这样有些莫名其妙,平常韩佑虽然看着身体不大好,但是精神是很好的。思路清晰、能言善辩,跟异国人交涉时的杀伐果决常常令林如成心生嫉妒,倒是难得看到他露出这样迷茫的神情。 “韩大人到底想问什么?”林如成又问他。 “听闻……”韩佑看看林如成又看看王之洞,干脆直接问:“听闻陛下要来,林大人可曾得到消息?” 林如成自然是得到消息了,但陛下的行踪是绝密情报,不知道韩佑是怎么知道的。他马上想起韩佑跟百洄国二王子交情似乎不错,可能是从察日松那里知道的。但是林如成知道韩佑从前在京中颇受荣宠,担心这次皇帝来见了韩佑又想起他的好来,一高兴把韩佑调回去,自己的机会可能就小了。思及此,林如成脸上挂起客套的笑意:“韩大人消息灵通。” 韩佑没有心思跟他绕弯子,“巡抚大人可知陛下什么时候来?” “这个……”林如成不想告诉他,含糊道,“具体是哪天我也不知道,总归我们提前做好准备迎着就是了。不过陛下这次来好像并没有安排韩大人什么事,韩大人倒是不用担心。” “嗯,”韩佑脸色又白了几分,“原来巡抚大人也不知道具体时间么?” “应该是这个月底之前吧。”林如成敷衍了一句。 韩佑点点头,站起身跟他们告辞。 王之洞等到韩佑走出了堂屋大门,小声对林如成说:“看来韩大人是想在陛下面前有所表现。” 这句话说得林如成防备心更甚,瞥了王之洞一眼,“陛下这次是秘密前来,韩大人本不该知道此事。” 王之洞忙心领神会地点头,“下官明白,到时候不要叫他。” 自从知道夏司言要来,韩佑就每天都提着心。他从林如成的话里听出了排挤和防备,所以多留了个心眼,这些日子察日松约他喝茶吃饭他偶尔也赴约,就是为了从察日松那里知道关于皇帝的消息。 七月十六这天察日松又约韩佑在城中的酒楼吃饭,察日松告诉他林如成派了人来,说皇帝已经到了菖州,约百洄使团后日下午申时在洛映城的会同馆见面。 韩佑递到嘴边的酒杯停住,察日松见他的反应就知道他还不知道这件事,笑道:“我听说你已经失去了你们皇帝的宠爱,看来果真如此。你还是跟着我吧,我是不会对你始乱终弃的。” 察日松的昭国话学得不错,他当然知道皇帝对大臣的“宠爱”和情人之间的“宠爱”是不同的,不过他对成语还不太熟悉,时常乱用。韩佑懒得纠正他,反正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韩佑把杯子里的酒喝了,站起来说:“我想起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察日松也跟着起身,“好,我送你回去。” 韩佑不管他,自己先转身下楼,察日松丢了一大块银子在桌上追下来,跟他并排在街上走。 正午刚过,烈日灼人,街上行人仍熙熙攘攘。察日松个子很高,又长得十分魁梧,韩佑走在他旁边甚至可以躲一躲阴凉。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身着软甲的骑兵开道,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一辆精致的马车。人们都停下来看热闹,猜测马车主人的身份。韩佑若有所感,停住脚步望着马车来的方向,心里砰砰乱跳。 这时街道另一边也来了一辆马车,那拉车的马好像是失控了,直朝韩佑他们奔来。察日松一只手抱着韩佑的腰向旁边躲开,另一只手去抽腰间的佩刀。他的刀还没拔出来,就听到砰一声响,疯马应声而倒。 -- 第101页 韩佑微微后仰,避开他说话时带着葡萄味道的热气,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我的确喜欢男的。不过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二王子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察日松挑眉,“原来如此。” “请吧。”韩佑又作出请他离开的手势,察日松却抓住韩佑的手臂,眯眼道:“我观察了你两年,你身边根本没人,少骗我。” 韩佑甩手挣脱开来,后退几步跟他拉开距离,“身边没有人,心里就不能有人吗?” “哦?想不到韩大人这么纯情,”察日松玩味地笑了一下,“我很喜欢。” 韩佑也笑了一下,“听说二王子已经有四位妃子了,还在我们洛映城有如此拈花惹草的风流名声,您的喜欢可真够慷慨的。” “韩景略可不是寻常的花花草草,”察日松看着他的眼睛,“我是想以国士之礼把你请到我们王宫当座上宾的,韩大人肯不肯赏脸哇?” “忠臣不事二主,二王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有堪比猎鹰的才能,你们昭国皇帝却把你丢到边境来管这些小事,你难道不觉得委屈吗?”察日松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只要你跟了我,我让你在百洄和北昌呼风唤雨。”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韩佑胃部又开始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有些心慌地找到茶杯,端起来猛地灌了几口,片刻后,疼痛的感觉消失,他长舒一口气说:“我们都知道这些话没有意义的,察日松王子。” “没事,”察日松慢条斯理地说,“反正我这次来会多待一些日子,你可以慢慢考虑。” “二王子不用等我,您再问多少次我都是这个回答。” “不用紧张,我留下来不是为了你,”察日松压压低声音,神秘道,“你们昭国那个皇帝要跟我们做一笔大生意,我等的是他。” 韩佑闻言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陛下……要来?” 察日松看着他的样子,摸摸下巴说:“还果真是忠心耿耿,说到你们自己的皇帝,你就是这幅表情。” “他……”韩佑差点脱口问出他什么时候来,话到嘴边猛地又顿住。皇帝的具体行程不可能提前告诉外人,察日松也就是知道一个大概时间,唯一可能知道皇帝哪天来的就是菖州巡抚,因为巡抚要提前安排当地的安全保卫事宜。 韩佑有些恍惚,心脏砰砰地跳着,跳得他指尖发麻、呼吸困难。他转身往屋子里走,“在下想起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州府衙门,就不送了,二王子请回吧。” 韩佑已经两年多没有得到夏司言的消息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夏司言的消息,关于昭国皇帝的消息还是经常能从邸报上看到,能从同僚的口中听到。他知道灾荒之后皇帝宣布降低税赋修生养息、知道皇帝在京郊躬耕以劝农事、知道皇帝已经逐渐强势,前年开始整治土地兼并还田于农、还知道去年中秋举行了太子的册封大典。 他每年会向皇帝上呈四次奏折,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单独的回复。皇帝下发旨意也是发到州府,跟他有关的再由州府转发给他,一切都按照昭国正式公文的流程走。 这也让京城官场更加确定了韩佑已经失宠这件事,后来又听说皇帝身边的红人成了新上任的户部右侍郎张春台。虽然韩佑在内阁的值房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但这位离京千里之外的韩尚书已经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李恬有时候会给韩佑写信,告诉他一些京中的情形,还有他老师吴闻茨的近况,但从未提到过陛下。不过私人信件里一般都不敢提皇帝,所以韩佑也没有问过。 他换好衣服要去州府衙门的时候又顿住了,他去干什么呢,去问巡抚皇帝什么时候来?既然没有通知他,就是没打算要他知道的意思,他这样去问本就不合规矩。再说他是从百洄国的王子那里得到的消息,贸然去问说不定还会引起猜疑,是极为不妥的行为。 在院子里了徘徊了一会儿,最后从葡萄架下面的小书桌上拿起一本账册匆匆往外走。 芸娘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见韩佑要出门,忙道:“先生要出去吗?午饭已经做好了。” 韩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账册有点问题,我要去找一下巡抚。” “那还回来吃饭吗?” “不了。” 韩佑步履匆忙,过大门门槛的时候差点绊倒,吓得芸娘险些把盘子摔了。 韩三闻声出来:“怎么了?” “不知道,先生说他要去找巡抚大人。” 临近正午的阳光很刺眼,韩佑怕晒,一般不会这个时候出门。韩三追出去问他要不要坐马车,却见他已经骑着马走远了。 下一章见面 第67章 相遇 菖州巡抚林如成正准备吃饭,夹了一块红烧肉还没吃到口里,就听到外头通报说韩大人来了。他跟与他同桌用餐的知府王之洞对视一眼,把肉扔进嘴里嚼了,才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起身去迎。王之洞跟在后面,边走边拿袖子揩嘴巴。 三人到客堂互相行礼坐定,林如成见韩佑手上拿了一本账册,心中顿时有点不舒服。 林如成外放六年,他削尖了脑袋都想今年能调回京任职。而韩佑也是京中外调的官员,凑巧今年也正好是三年任期届满。每年外放官员回京的名额有限,他们官阶品级不相上下,若是都想回京,总有一个人愿望会落空。所以林如成一直把韩佑当作最大的敌手,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恨不得韩佑出点什么事才好。 -- 第100页 十二月初七,和谈使团离京。 韩佑骑马走在队伍的中间,出了城门之后不久,觉得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轻轻地掉在了脸上,他抬头望,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舞着从天空中飘落下来。 第66章 北境 夏天是北境最好的时候,湿润的空气里带着瓜果的香味,太阳虽亮得晃眼,但只要躲在树荫底下就会很舒服。 而洛映县城是菖州最北边的一座城池,跟北昌国交界,三年前曾被百洄攻陷,后来章舟翰将军率领二十万铁骑又把这座城池给夺了回来。 韩佑刚到的时候,这里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战火毁坏的断壁残垣。当时他带着离京时夏司言给他的那串萤月石佛珠,从百洄手里以高出市场价五倍的价格买回了粮食,令北境百姓得以度过那个最艰难的冬天。 百洄人很擅长做生意,韩佑跟他们周旋了快三个月才勉强使昭国不至于太吃亏。不过最终促成这个局面的不是韩佑,而是运抵边境的第三批巨炮。 讲道理不如武力威慑,现如今韩佑看到那些代表昭国国力的凶器竟也感到亲切起来。在巨炮的护佑下,韩佑跟百洄人谈判,把这种不平等的贸易关系压到了三年以内。 还有半年多,昭国就能拿回定价权了。 随着关市的发展,洛映城已经成为昭国和附近几个国家之间最重要的关贸口岸,从早到晚,货运车马络绎不绝,来往商贩人声鼎沸,边境市场一片繁荣。为了方便管理边贸,去年年末,干脆连菖州州府都搬到了洛映城来。 洛映城正中间一条鼓楼大街连通了东西两个关贸市场,而这条街便也成为城中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韩佑就住在鼓楼大街后头一座僻静的小院子里。 这天早上,韩三照例把韩佑的小书桌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账册、笔墨纸砚一一在书桌上摆好,等着韩佑用完早膳就来处理公务。 关市口岸的经营已经走上正轨,具体的事务韩佑都交给菖州衙门管了。他平常就是检查核对账目,或者偶尔出面处理一下地方官员拿不了主意的事情。 他这两年身体不大好,胃痛时常发作,药不离身。到了夏天关市那边又热又吵,是以通常让人把政务送到住处来,处理完了又命人送回去,有什么事关市或者衙门的人也会来府上找他。 过了巳时,韩佑才端着杯药茶从堂屋里慢慢踱步出来,一个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小男孩拉着他的衣摆跟在后面。 “先生,”芸娘端了盆衣服在院子里面晒,看到韩佑出来,忙福了福身行礼,又朝韩佑身后的那个小男孩喊:“辰儿,快到娘这里来,别打搅先生做事。” 小男孩转而抱着韩佑的腿,不愿意放开。韩佑单手把小孩儿抱起来,对芸娘笑笑:“无妨,今日没什么事,我正好先教辰儿认几个字。” 他走到小书桌前坐下来,把韩月辰放在自己腿上,随意翻开一本账册,指着上面的字教他读。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这也实在是太难了一点,尽管韩月辰很喜欢韩佑,但忍耐了不到一刻钟还是从他腿上下来,自己跑到一边去玩儿去了。 “先生,”这时韩三过来对他说:“门外有个州府衙门的人找您,说是百洄王室过来交割瓷器,请您过去关市那边看看。” 韩佑正在提笔蘸墨,闻言顿了顿,“交割货物,关市那边有市监,叫我做什么?” 韩三跟他耳语:“是百洄那个二王子察日松。” 韩佑脸色变了变,“跟他们说我不在家,把门关上,今天谁来也不见。” “好!”韩三跑出去回话,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个身着华服的高大男子跨了进来。 “韩景略!”那男子不管韩三的阻拦,径自走进院子,“我就知道你在家,躲着我干嘛?” 察日松虽然长了一张异国的脸,昭国话却说得十分流利,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总觉得有些违和。 韩佑叹了口气,把笔搁下站起身行礼,“察日松王子,在下身体不适,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你们昭国人一点都不爽快!”察日松个子很高,伸长手臂轻松够到架子上的葡萄,摘了一串拿在手上,边吃边说:“当初你跟我谈判的时候说想跟我交朋友,如今我次次过来你都躲着我,这就是你们交朋友的礼节?” 韩佑正色,“如果二王子诚心想交朋友,在下自然乐意之至,只是我们昭国交朋友没有动手动脚这个习惯,还请二王子给予在下朋友之间应有的尊重。” “我怎么动手动脚你了?”察日松把几颗葡萄塞进嘴里嚼,然后使劲儿把葡萄籽一颗一颗用力吐到花园里,口齿不清地说:“不就是那次亲了你吗?就亲一下脸有什么?在我们百洄,人人见面都要亲一下脸表示友好,很正常。韩大人跟我们百洄做生意,也要尊重一下我们百洄的礼仪嘛。” “在我们昭国只有很亲密的人才可以这样,希望二王子理解。”韩佑已经因为这件事跟他掰扯过一回了,不想多说,作出送客的手势,“如果没别的事,还是请二王子先去关市将货品交割了吧。” 察日松吃着葡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近了小声说:“你是吧?我看出来了。” 韩佑往后退一步,警惕道:“是什么?” “你喜欢男人对不对?”察日松向他逼近,指了指他的耳朵,“这么经不起逗,耳朵红了。” -- 第105页 一开始,他每天都跟脑子里幻想出来的韩佑对话,学着用韩佑的思路去解决问题,他们有时也会争吵。每每这种时候,夏司言又会回忆起他和韩佑决裂时那种痛苦,他就在这种反反复复的痛苦中练出了一身的铠甲。直到有一天他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条既符合韩佑的意志,又不会跟自己的目标相冲突的道路。 他兴奋极了,他想告诉韩佑他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那个幻想中的韩佑已经消失了,不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跟他对话了。 皇帝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上朝议事、批阅奏折、教导太子,他让自己忙得没有时间休息,以此来逃避被韩佑缠绕的所有思绪。 那个时候他是恨韩佑的,恨韩佑残忍,把他一个人抛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想早晚有一天他要报复回来,他要让韩佑也感到痛苦。 韩佑说过不会离开他,也说过不会放开他的手,可是不再爱了这种话也是韩佑说的。 在韩佑离开的第一年,夏司言想,韩佑是犯了欺君之罪的,朕一定要想个办法狠狠地惩罚他。在韩佑离开的第二年,夏司言想,如果他还肯爱我,我也可以饶恕他。 仇恨和愤怒被时间冲刷掉了蒙在外面的那一层纱,剥开里面层层叠叠的原来都是思念。 一年四封奏折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皇帝有一个木匣子,不让别人碰的,里头装着韩佑上呈的奏本,从昭暄九年冬天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九封,每一封都被翻得发皱了。 匣子的最底下还有一幅画,是他们决裂的前几天皇帝亲手画的。画中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着广袖罗裙的红装,跟他心爱的人一起分吃一块炸年糕。 夏司言至今都不敢把那幅画拿出来。 他有时候会想起很早之前他也曾画过一次韩佑,画的是韩佑穿红裙。他把那幅画混在选后的画像里,被韩佑悄悄挑出来带走了,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而到了韩佑决定和他分开的时候,便是画也不会带走的。 他夏司言的的确确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可是他一边怨恨一边想念,怨恨的那一边终究是敌不过想念的那一边,当他得到百洄要向昭国购买兵器的消息,他立刻就决定亲自来这一趟了。 到菖州的第一天,他在迎接他的官员里没有找到韩佑,第二天也不见韩佑来拜见他,因此仇恨又比思念多了一分。 他绝望地想,韩佑也许是真的是不爱他了,他也该认清这件事了。 所以在会同馆见面的时候,他冷漠地看着韩佑消瘦下去的身体,明明心疼地无以复加,却故意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是你说你不爱我的,那你如何也跟我无关了。 可是那个围着韩佑转的百洄傻大个真的太烦了,韩景略也是随便什么人都配叫的吗? 谁也配不上他的韩景略。 他现在只想叫韩佑在他身边,谁也觊觎不了。 韩佑若是不爱他,那也不能爱别人。他们两个就这样只有彼此地互相折磨也好。 这个念头在夏司言的脑子里沸反盈天。 车帘被一只手撩开,那只手干净、修长、指节分明。窄瘦的手腕有一种病态的白,一直延伸到猩红的袖口里。 夏司言鬼使神差地起身握住了那只手,一触即放,小心地伪装成只是想帮对方上车。 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掌在韩佑掌心留下粗糙的触感,那触感又印到心里,好似那只手在一下一下捏着自己的心脏。他梦游似的坐下,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用僵硬的四肢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车厢正中央的木几上放着个精致小巧的香薰炉,正在袅袅地冒着一缕细烟,空气中晕开一点带着甜味的花香气。韩佑记得皇帝从来不喜欢用香薰香料,这个香闻起来却像是女人喜欢的味道。 韩佑的胃部更加难受起来,他微微蹙眉忍耐。 皇帝掀开车窗的帘子对外面吩咐了一声送杯热水进来,片刻后便有侍卫用托盘托了一壶热水和两个杯子,摆在放香薰炉的木几上。 皇帝倒了杯热水递给韩佑,克制地说:“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韩佑仍低着头,双手接过水杯,毕恭毕敬地说:“谢陛下。” 他指尖碰到了皇帝的手,心里又不轻不重地颤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只是这样的触碰就让他忍不住想跟夏司言更亲近一点。 想好好看一看夏司言,想再牵夏司言的手,却又不敢。 沉重的车轮缓缓向前,碾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韩佑双手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喝完,胃部的疼痛减轻了,他稍稍直起身子,把杯子放下。 察觉到夏司言正灼灼地看着他,韩佑直觉应该说点什么,不然气氛太尴尬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陛下这次来菖州,会待多久?” “看情况吧,可能明天就走,也可能多待几天。” “嗯。” 听到他可能明天就走,韩佑失落起来,不过短暂的安静之后夏司言又接着说:“看这次跟百洄交易的情况。” “陛下把巨炮卖给外国,不怕外国用这个武器来攻打我们吗?” 韩佑问出他刚才就有的担忧,说话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抬眸看向夏司言,刚好跟夏司言的视线相撞。那目光太直白,韩佑如何不懂这目光里纠缠的情愫,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作响,心脏跳得快要飞出来。 -- 第104页 这样的夏司言令韩佑感到很陌生,有一种巨大的悲伤蓦地涌上心头。走向主位的时候,他察觉到眼前的景物又罩上了一层红色的薄纱,忙低下头掩饰。 察日松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率先开口道:“昭国的皇帝陛下,我是百洄国国王的儿子,这次向昭国购买巨炮的生意我可以全权代表我的父王,我们备够了金子诚心前来,希望能够促成这一笔友好的交易。” “我知道你,察日松。”夏司言笑笑,“你的父王和大哥都还好吗?” 察日松脸色微变,但他不确定这位年轻的皇帝只是礼貌性的问一下还是意有所指,也笑了一下说:“他们都很好,感激皇帝陛下牵挂。” 韩佑这才明白夏司言竟然是来跟百洄做军火生意的,震惊之余又有些担心。昭国就是靠着边境这几十门巨炮才能跟百洄的强大军队勉强对峙,要是把巨炮卖给百洄,昭国又该怎么办呢?他简直想问夏司言是不是哪里又出事了,为何会这么缺钱。 双方谈了几个回合,察日松很想把巨炮买回去,但是夏司言要价六十万两一台,并且分毫不让。 察日松不干了,“六十万?怎么会要六十万一台?!” 夏司言懒懒地靠在太师椅上,“我昭国跟百洄做了两年多生意,我们的茶、酒、丝绸、瓷器卖多少钱可都是你们说了算,这巨炮卖多少钱还不能我们说了算吗?” 察日松有些激动,站起身说:“但之前说好的是五十万,这才几个月时间就涨了十万?” “几个月以前是五十万一台,不过现在工匠涨价了,铁矿涨价了,所以炮也涨价了。” “工匠和铁矿?涨了这么多?谁给他们涨价的?” “朕给他们涨的。” 察日松被皇帝的话弄得十分焦灼,转头看向韩佑,“韩景略,从前的生意都是你跟我们谈的,你来说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韩佑记得当初皇帝造巨炮的时候报给他的是二十万两一台,就算工匠和原料价格有所上升,五十万一台也已经有很高的利润了,有心帮察日松讲一讲价,开口的时候瞥见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心里一空,莫名就顺着皇帝的话说,“按照现在成本来算,六十万两一台是合理的。” 察日松叫嚷起来,“拿你们昭国的话说,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皇帝拿出你爱买不买的态度,“二王子金子没带够就算了吧,反正大雍朝也想买,朕还要到南边去跟他们谈,我们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他说完站起身就走,侍卫和官员也跟在他后面簇拥着他。 韩佑缓步走到官员中间,林如成和王之洞突然对他十分殷勤。林如成跟他品级不相上下,年龄还比他大很多,却反而伸手请他先走,王之洞也在一旁躬着身子赔笑。 他们对自己的态度突然一个大转变,韩佑心里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对这些官场的趋炎附势感到很厌烦,也不想跟他们客套,先一步跨出了门外。 这时察日松的声音传出来,他在厅堂中大声地用百洄话跟人说着什么,听起来很生气。 夏司言走得很快,韩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很不舒服。这种状态下,他要跟上夏司言的速度有些吃力,但他还是尽量跟上了。 路上韩佑听到夏司言跟一个面生的年轻官员在小声讨论刚才的谈判。夏司言说百洄的生意不做就算了,六十万两一台他一两都不会少,那官员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看察日松不顺眼。 那年轻官员叫唐若清,是从京里跟着皇帝来的。韩佑只听别人叫他唐侍郎,却不知是哪个部的侍郎。如此年轻就坐到了侍郎的位置,韩佑竟然以前从未见过。 走到会同馆门口,皇帝的马车已经提前等在这里。 韩佑身上有些发冷,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林如成见他这样,露出关心的神情问他:“韩大人感染风寒了?” 韩佑摇摇头说没事。 皇帝回头看他一眼,登上马车准备回大营。官员们也不再交谈,肃穆站在路边恭送皇帝。 这时察日松从会同馆里追出来,喊了一声:“韩景略!” 韩佑有些头疼地转身,看到察日松疾步朝他走来。马车已经准备起驾,皇帝冷淡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韩佑,上车。” 第69章 心猿 夏司言在叫韩佑上车的时候其实也没有想清楚要把人叫上来做什么。 原本他打定主意,这次来是不会跟韩佑单独相处的。韩佑要跟他做君臣,那就做君臣好了,反正他已经很熟练了。 可是当他真的见到韩佑,他就控制不住了。不管之前怎样在心里垒起高墙,一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通通灰飞烟灭。 从他们分开那一天起,他就在“该拿韩佑怎么办”这件事上举棋不定。 刚刚分开的第一年太折磨了,一边是战事和灾荒,一边是韩佑的刻意疏远,哪一边都让他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他开始自责、开始跟自己较劲,他觉得韩佑离开他是因为他没有做好皇帝,是韩佑对他太失望了。 于是他试着做一个韩佑心目中的好皇帝。他关心民生、轻徭薄赋、整顿吏治,不扩张军事、不大兴土木。灾荒过后继续推行经商,他也按照韩佑的想法把钞引细分成更小的门类,开放给小商户。虽然韩佑早已不在他身边,但他做任何事之前都会想若是韩佑在,韩佑会怎么做。 -- 第103页 韩佑看到那马倒在血泊里,马脖子上一团血肉模糊,有点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到,因此便错过了被簇拥在士兵中间的马车跟他们擦身而过时,车窗上露出来的侧脸。等他回过神,马车和军队都已经走远了。 第68章 重逢 马车驶过鼓楼大街,小满撩开窗帘向后望了一眼,看到很快便有人去清理路上的马尸。她回过头对正在用白纱布擦拭枪管的皇帝说:“陛下枪法真是越来越好了。” 夏司言提了提嘴角,“是吗,都没打到朕想打的,哪里好了?” 小满抬手用袖子遮住嘴巴轻笑,“陛下想打的是韩大人身边那个吗?” 夏司言朝她投去警告的一瞥,冷着脸把火门枪收好,闭上眼睛靠在车上养神。 车窗的帘子很厚,阳光穿过缝隙落到夏司言脸上,他微微侧过脸躲开,眉心微锁。从小满的角度刚好看到他侧脸俊美英挺的弧度,饶是从男人堆里走出来的她,也不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 如果说三年前的夏司言还夹杂着孩子的柔软和少年的戾气,那么现在的他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内敛和上位者的深不可测。 解散钟鼓司的时候只有小满一个人留了下来,她也猜想过皇帝会不会要她侍寝,毕竟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对她抱着这个心思。后来皇帝经常把她召进长乐宫聊天,竟然就真的只是聊天而已。再后来,小满就知道了皇帝心里的人是那个远调边境的韩大人。 那天皇帝说:“宫外想要你的人多的是,出了这宫,朕就庇护不了你了。他替你求过情,你若是不想出去,就留在宫里吧。” 于是小满仍然在宫中拿着五品司正的薪俸,但不用再去服侍男人。 这次来北境是她求皇帝带她来的。她已经攒够了钱,想离开昭国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也顺便跟芸娘道别,可能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夏司言静了一会儿,突然问她,“你看到他了吗?” 小满把思绪从远方拉回来,答道:“看到了。” “他看起来好吗?” “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更瘦了些,”小满有些奇怪,“怎么陛下没有看到吗?” “没有仔细看,”夏司言微微睁开眼睛,几不可闻地说,“我不敢看他。” 七月十八这天,韩佑换上猩红的正二品官服,在未时末到了会同馆。 林如成、王之洞和几个地方官员已经提前到了,均坐在厅堂下边的座位上等着皇帝和百洄使团。见到身着锦鸡官服的韩佑过来,众人都站起身行礼,林如成故意道:“王知府,怎的你不知道韩大人要来吗?这里座位都不够,还不快叫人加椅子。” 王之洞便随口喊了一个杂役加椅子,也不说加在哪里。其他的地方官也因为关市一直被韩佑严格监管,这些年他们都没捞着什么油水,心中对韩佑早有不满,这时也并不跟韩佑寒暄,又各自坐下来聊天,把韩佑晾在一边。 他们都是林如成的人,在他们心中,韩佑就是一个已经失宠的京官。这次陛下来菖州的事都没人专程去通知他,他自己巴巴地来,众人都心有鄙夷。 韩佑也并不在意,挺直了腰背站在一旁等着,神情肃穆,也没有要跟人说话的意思。 没过多久百洄使团的人就来了。察日松领着几个百洄的官员走进来,先看到了韩佑,察日松大声地跟他打招呼,见他没地方坐,就叫他跟自己坐在一起。韩佑刚要开口拒绝,外头又传来通报,皇帝陛下到了。 这时昭国所有官员和在场的杂役都跪下来迎接皇帝,韩佑跪在最边上,听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低着头,最先看见的是夏司言跨进门槛的黑色靴子和扫在鞋面上的明黄色袍裾。他觉得夏司言经过他的时候好像脚步停顿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他跟着众人一起山呼万岁,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充满了耳朵。 他今天来只是想看一眼皇帝。 皇帝走到主位上,叫大家平身。官员们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只有韩佑还站着。 察日松挥着手,热情洋溢地喊:“韩景略,快到我旁边来!” 昭国礼制森严,平时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大声喧哗。察日松这一喊弄得大家都很尴尬,韩佑为避免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于是抬脚向对面的座位走去。 昭国官员的位置和百洄的位置隔着半个厅堂的距离,韩佑走到正中间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道:“韩佑,站住!” 韩佑停住脚步,面向皇帝躬身拱手,“陛下。” 皇帝没有说叫他站住干什么,他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堂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察日松学过一些昭国礼仪,见皇帝脸色难看,也不好再说什么,挠挠头坐下。而昭国官员这边也开始窃窃私语,王之洞小声对旁边的人说:“你看,这就叫自讨没趣,他还想到百洄那边去坐,这不是又犯了圣颜么?”林如成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让他别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交头接耳。 韩佑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他又开始胃痛了,明明来之前才喝过一次药的,他有点后悔没有随身把药带着。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又听到皇帝说:“到朕身边来。” 韩佑抬眼望过去,刚好跟夏司言冷淡的目光相遇,他心里揪起来,呼吸也有了片刻的停滞。夏司言眼眸半垂,看起来懒洋洋的,分辨不出喜怒。 -- 第108页 章舟翰不禁担忧,“那我们跟察日松做了买卖,会不会日后跟哈苏图交恶?” 夏司言意味不明地问:“姨父怕哈苏图?” “怕?”章舟翰泰然一笑,“当年跟他们短兵相接的时候臣就没怕过他,不过正好是遇上了咱们灾荒才让他们略胜一筹。如今若是再来一次,臣必定将他拿下!” “当年哈苏图率兵攻打咱们,”夏司言转了转手中的杯子,“这笔账总要跟他算清楚的。” “陛下的意思是,咱们支持察日松夺权?” “支持他倒算不上,只是朕喜欢看绝地反击的戏码,小赌一把也未尝不可。不过这察日松不懂事,今天先晾着他。” 章舟翰疑惑道:“为什么?” “他妄想了不该妄想的人,得罪朕了。” 章舟翰猛然想起自家夫人曾说过的事。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皇帝和韩佑的事情早就翻篇了。这些年他在洛映城里有时候也会与韩佑见面,他一直没往那儿想过,没想到皇帝竟然还旧情难忘。 章舟翰惊讶道:“陛下这次来菖州……” “嗯,”夏司言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来追媳妇儿的。” 谢谢宝子们投喂海星、鱼粮还有猫薄荷!谢谢追读!爱你们!! 第71章 距离 韩佑一晚上没睡好,闭上眼睛就是夏司言的样子。他变了好多,谈判的时候那种轻松惬意游刃有余不知是什么时候练出来的,身上竟找不见了从前的影子。 离开京城前的那一年,韩佑有意疏远,每次夏司言想找借口跟他单独相处,他总是想尽办法躲开。那个时候从没怀疑过自己做这件的对错,以为分开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多,贪念太重,拿不起放不下,什么都想抓在手里。而面对一团乱麻的问题他又无力解决,最终很窝囊地选择了逃离。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三年期满要上书请求留任菖州的,奏本的内容都已经在心里反复酝酿多时,这个念头从他第一天到菖州就没断过。 然而最开始的坚定在漫长而孤独的时间里渐渐动摇,回去和留下的念头又在心里拼命撕扯。 离开夏司言的时间越长,心里滋生的思念便越发浓烈。 翌日,韩佑很早骑马出门去了关市。这时街上人不多,快走到关市门楼时,远远地看到夏司言他们几个人也骑着马迤逦而来。 夏司言穿了一件黑色金绣长袍,在早晨的阳光底下隐约透出些龙纹,看起来高高大大,英气逼人。 跟他并骑而行的是细葛布元青色直裰的唐侍郎。 两人正并肩说着什么话。说话的时候唐侍郎微微侧身向皇帝靠拢,然后又因为皇帝说的话笑了起来。 两人虽并没有过分南风知我意亲密之感,却看得韩佑心中一酸,闷闷地很想掉头就走。 夏司言见韩佑勒马停在关市的门楼下面,便加快速度过去,把唐若清落在了后头。唐若清也没有跟上,转而和后面的同行侍卫聊了起来。 这时一队货运马车从他们之间经过,夏司言眼睛一直看着韩佑,等那些马车走过了才缓缓骑马到韩佑身边。韩佑要下马行礼,夏司言制止了他,轻声说:“今天是微服出来的,不要叫我陛下。” 韩佑低头道:“是,陛下。”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傻,抬眼看到夏司言在笑他,顿觉窘迫,把脸转到一边,耳朵有些发烫。 关市的两个市监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们下马后把缰绳交给吏员去拴马,市监就迎了上来。 市监不知夏司言的身份,都求教地望着韩佑,等韩佑介绍。韩佑看到夏司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从刚才就一直在狂跳的心脏始终难以平静。 他只跟夏司言的目光接触一瞬就马上错开了眼,见唐侍郎也看着自己,便小声向市监介绍说这位是京里来的唐大人,这次来是微服巡视,叫他们不要声张,礼数尽可以免了。 皇帝虽气势看起来更强一些,但毕竟年纪轻,又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在身上,让人以为他只是跟着一起来玩儿的公子哥。于是市监就把唐侍郎当成了这次来的头号人物,先一步引着唐若清进了关市里头,韩佑就陪皇帝走在后面。 韩佑刚来的时候洛映城还只是边境上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县城,因为饱受战火摧残,这里原本的居民都逃难到了别的地方。韩佑花了两年时间,在这样一座废墟上建起了边贸市场,而随着边贸的繁荣,这座城池才又渐渐有了人气。 如今洛映城关市已经是附近几个国家规模最大的边贸市场了,韩佑离京时说他要在这困境中为昭国谋得一线生机,他说到做到。 早晨是关市最忙碌的时候,装卸货物的马车来来往往,时不时又有伙计扛着东西从他们身边经过,有时东西太大了还会碰着人。 几个身穿坎肩背心的伙计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膀子,抬了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从旁边的店面出来,转弯的时候那木箱的拐角差点撞到韩佑,皇帝拉了他一把。 手掌从手臂上滑下来,轻轻握了一下韩佑的手才放开。夏司言穿的衣服袖口是收起来的,而韩佑的袖子又挡不住两个人。韩佑听见自己心跳声震耳欲聋,转头去看皇帝却见他严肃得不行,好像刚才的触碰都是错觉。 -- 第107页 回府的路上他心情莫名欢快,走在街上看什么都无比顺眼,连那些吵闹的占道摊贩都变得可爱起来。 顺着鼓楼大街走到头,要拐进巷子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卖炸年糕的,于是买了一份拿在手上。 他脾胃不好,大夫说不能吃这种食物,但是不妨碍他闻到味道都感到很愉悦。 夏司言也还放不下他,他觉得这不是错觉。 回了府他顺手把点心塞给韩三让他们晚上加餐,边往里走边将进了门就拽着自己衣摆的韩月辰抱起来。 韩三听说了皇帝来菖州的事,看到韩佑穿着官服回来,心情又这么好,便猜想他可能是已经见过皇帝了。 韩三在心里默默叹口气,虽然无论如何无法支持韩佑去做皇帝的情人,但是这两年韩佑的消沉他看在眼里,确实也心里跟着难过。 他从出生就在韩家,跟韩佑朝夕相处三十几年,他最知道韩佑的喜怒哀乐。自从老爷夫人去世,韩佑就再没多大情绪波动,永远都是冷静沉着的,连开心都点到即止。仔细想来,他见过韩佑最生动的样子,都是在韩佑跟皇帝好的那段时间。 抛开别的不谈,若人生只能压抑着七情六欲过活,那该是多么痛苦。 离开京城以后韩佑虽没有再提过皇帝的事,但韩三总能感觉到韩佑心里是放不下的。 在这里的两年多,韩佑一直在自苦。 他从前用邓通劝说韩佑,现在倒是觉得,还是活着的时候重要一点。反正人生到死到双眼一闭,哪还管什么身后名。史书爱怎么写怎么写,他们又看不着。 韩佑抱着韩月辰逗了一会儿,走到房门口,忽然凑近韩月辰的衣襟闻了闻。 小孩子身上奶味儿浓,但他还是在这浓重的奶味里闻到了带着丝丝甜意的花香气,跟皇帝马车上的味道一样。 但他也没有多想,随口说了一句,“辰儿这么小别给他用香,好多香料都是对小孩儿有害的。” “我们没有给他用过香啊,”韩三也凑过来闻了一下,说,“这是小满身上的味道,下午小满来过了。” “小满来了?”韩佑有些惊讶,“从京里来的吗?” “对啊,”韩三心思没那么细腻,把孩子从韩佑手里接过来,还笑着说:“说是跟着皇帝一起来的,芸娘高兴坏了。” 解散钟鼓司的时候皇帝把小满留下了他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皇帝来边境竟然都会把小满带着。 皇帝跟小满的关系已经这样亲密了吗? 皇帝竟然会允许小满在自己的马车上放女人用的香? 皇帝什么时候跟小满走得这样近的? 这个认识让韩佑雀跃的心情又跌落下来,他点点头走进屋子,解开衣服上的扣子把外袍脱了挂在架子上。 那猩红的官服虽是夏季薄衣,但布料却挺括而有质感,上面精细的锦鸡补子在光线并不充足的房间里仍然看起来色彩鲜艳。韩佑看着衣服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叹口气仰面倒在床上。 今天他本来觉得他和夏司言的距离就差一层窗户纸了,这会儿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冒出很多念头,把拉近的距离忽地又扯开好远。 怎么办?他在心里想,如果夏司言有了别人该怎么办? 他从前不会想这个,跟夏司言好的时候,他打定主意若是小皇帝长大了要立后,他就远远地走开。跟夏司言分开了,他便也没有再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皇帝来了,皇帝把他叫上马车,明明白白都是爱意的眼睛看着他,他没死透的念想又从灰烬里燃出一点奢望来。 而小满提醒了他,他到底是错过了这些年,他以为皇帝跟他一样停留在原地,可皇帝却一直在往前走。 身边有什么人,跟谁好,是否有了新的宠爱,他是一概不知的。 胃部又开始传来钝痛,他侧躺着,扯过薄被抱在怀里抵住疼痛的位置。乱七八糟地又想,夏司言是皇帝啊,就算他自己不想,也多的是人会往他身边凑,多的是人想把男男女女往他身边送。就像高擎曾经做过的那样。 还有那个唐若清。总觉得他跟以前的自己有点像,陛下会喜欢他吗? 这个念头一起,韩佑立刻有种自己捅了自己一刀的感觉,差点把眼泪给捅出来。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暗暗地说,当初是你自己要放手的,现在你可后悔了? 傍晚,夏司言和章舟翰在帐中对酌,一个小尉进来禀报说百洄国二王子递了帖子请陛下进城一叙。 随帖子还附了封信,信中说百洄同意昭国不近情理的价格。为了表达这些年百洄和昭国不平等通商关系的歉意,百洄还愿意对昭国开放北方海域的港口,请皇帝到城内的宽来酒楼详谈。 信中还特别提到邀请韩景略大人一同前往。 夏司言把信看完,冷笑一下,递给章舟翰,“看来百洄老国王撑不住了,察日松急了。” 章舟翰眉头紧锁,一目十行地看着信纸上的内容,边看边说:“陛下临时抬高了巨炮的价格,是因为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夏司言笑而不语,挑眉道:“他们百洄跟北昌一个德行,国王养儿子就跟养蛊似的,王位不传嫡不传长,要看哪个王子有能耐自己去抢。每次王位更迭都弄得满地血,偏偏又确实能选出一个最强的来。现在他们百洄国内大多是支持大王子哈苏图的,这个察日松胜算不大,所以才着急买巨炮回去跟他哥对垒。” -- 第106页 他的陛下成熟了,长高了,脸上退去了少年的飞扬,多了一点男人的沉静,哪样都是让韩佑心动的。 夏司言清了清嗓子,视线移开一瞬,好似又舍不得,很快便转回来继续看着韩佑说:“敢把巨炮卖给别国,自然是因为我们有了更厉害的武器。”他顿了一下,又说:“出手军火的收入,我想拿一部分出来把全国的水利都翻修一遍。今年好多地方上报说堤坝失修,上月夏汛禹州又淹了两个县。” 韩佑皱起眉要说话,夏司言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补充道:“不过老百姓早就迁走了,只是淹了些庄稼田地。” “倒也不用着急全国的水利一起翻修,”说到政事,韩佑稍稍平静了一些,只是看着夏司言的眼睛会让他语无伦次,他的目光在夏司言脸上游移,最后定在领口上方那个凸起的喉结上,“分批分次地进行,对国库的压力会小一点。” 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韩佑又有点忍不住心猿意马。 夏司言说:“因为明年之内会解决一些地方的土地兼并,大地主要把土地拿出来。但是那些田地被地主捏在手上好多年,官府不管,地主也不可能自己出钱维护。基础工程太糟糕的,拿给农民去种不是坑他们吗?” 明年解决土地兼并的事韩佑倒是没有听说,他目光从皇帝的喉结又移到皇帝的眼睛,“如何让地主把土地拿出来?” 皇帝笑起来,“当然是多亏了韩爱卿开放经商的改革,现在很多无田农民都进城做生意了,佃户少了,地主的成本就高了。而且朝廷下个月会颁布法令禁止土地拥有超过百亩者经商,明年过完年还会颁布一个土地赎买的法令,你猜那些大地主会怎么做?” 韩佑愣住,土地赎买是他还在翰林院的时候曾写进奏折里,提交给先皇过的。当时这个政策被先皇和高擎一起否决了,高擎还当众批评过他不切实际。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提过。 而夏司言的这个方案比自己原来设想的那个要好很多,每一步棋都下得很好,是真正行之有效的。 原来卖巨炮给外国是为了土地赎买,而且夏司言还提前想到要保障农民耕种,愿意花钱大范围翻修水利。这让韩佑很惊讶。 他望着夏司言带笑的眼睛,也忍不住笑起来。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地想,我的小皇帝长大了啊。 夏司言看到韩佑神情舒展,眉眼弯弯,心里有些雀跃,像是小时候功课完成得很好急于得到先生的奖赏,他很想问一句:“我现在做得好吗?你可以回来我身边了吗?” 要开始甜惹! 可以求一波海星吗?(虐的时候我不敢求) 第70章 窗纸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韩佑听见军队训练的口号声,龙鸣狮吼,砸得大地都在颤动。 已经到军营了。 夏司言不想劳民伤财,出行到地方通常都是住在军营里,他来菖州也没有住林如成给他安排的宅子,而是住进了边防军的大营。 军营里面韩佑就不方便进去了,可是现在气氛正好,夏司言想跟韩佑多说一会儿话。他正准备让侍卫驾着马车再走一圈,这时马车外面却传来一个浑厚响亮的男声:“臣章舟翰恭候陛下已久。” 撩开窗帘,夏司言看到章将军身着银甲披风,风程仆仆的样子,跪在地上求见。 他来的那天章舟翰在茂州,应当是得到消息刚刚赶回来的。镇西将军是战功赫赫的老将,又是他的姨父,夏司言不好怠慢。 韩佑也知道皇帝必须得走了,车厢狭窄不方便下跪,他拱手躬身,低头小声地说:“微臣恭送陛下。” 夏司言嗯了一声,却没动,视线一直黏在韩佑身上,拼命克制想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手掌握成拳又松开,到底不敢太放纵自己。 他等了三年多才等来今日与韩佑同乘一辆车,他还有耐心再等一等,不能又把韩佑吓跑了。 他想说明日我来找你,又想说你要不要明天跟我一起去城里逛逛,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分开的第一年他被韩佑拒绝太多次,哪怕思念再疯,终归还是有点胆怯地退缩了。 马车外,章舟翰等了半天不见皇帝反应,又朗声把恭候陛下的话说了一遍。 不能再磨蹭了,再不露面章将军就要以为皇帝对他不满了。 夏司言伸手撩开车帘,忽然又想到一个绝佳的借口,回头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朕明日想去看看关市……” 韩佑躬着的身体绷紧了,吊着一口气等皇帝的指令,心里忍不住隐隐期待。 “辛苦韩爱卿陪朕走一趟。” 听到这句话,韩佑蓦然一松,他在自己的心跳声中回答:“是,陛下。” 皇帝出去吩咐侍卫把韩佑送回家,自己下车了。 夏司言一走,车厢内紧张的空气一下子舒缓下来。时间又恢复了流动。韩佑长舒一口气靠在车厢内壁上,才发现腿已经坐得有些麻了。 他撩开一点车窗帘子看到夏司言把章将军扶起来,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往大营走。 夏司言真的变了好多。他记忆中的小皇帝还有少年的青涩,而眼前人的背影却满是男人的挺拔,跟章将军走在一起都不显得单薄。 韩佑要侍卫将他送到关市。 关市人多嘈杂,皇帝不可能真的到里面去,但韩佑还是交代了几个主要官员明日有朝廷要员来视察,让他们提前安排一下。 -- 第111页 夏司言眯了眯眼:“我没有听说百洄有这个风俗。” 韩佑没有去过百洄,但是察日松说得那么确定,他丝毫没有起疑,“只是陛下没有听说,或许他们真是如此呢?不过也只有那一次,后来我跟察日松说了我们昭国没有这样的礼仪,让他尊重本国风俗,他便也没有再这样做了。” 昭国有不少安插在别国的细作,别国的风土人情也早就通过各种渠道报回了京里,夏司言很确定察日松在说谎,不过他并不打算告诉韩佑真相。 他抬手抚上韩佑的脸侧,“我把我的人,一个人扔在这么远的地方,跟别人喝酒、被别人碰了,这都是我的错。” 韩佑伸手搂住他的后颈,像以前一样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说:“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而且他没有碰过我。” 夏司言还是一脸委屈又难过的样子。 韩佑双手捧着他的脸,侧头亲吻他,主动伸出舌尖跟他交缠,深吻之后,韩佑认真地看着夏司言说:“我只会让你碰我。” 第73章 吻我 跟察日松的会面定在了两日之后。 夏司言命人在边防军大营旁边搭起一个巨大的帐篷,按照国宴的规格布置起来,作为会面晚宴的场所。 大营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蓝天上白云翻滚,顺着风犹如白马奔腾。夏天的太阳被这些奔跑的白云遮挡,在翠绿的草地上落下明明暗暗的光团。 韩佑和唐若清站在帐子外面闲谈,他这时候才知道唐若清原来竟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允栋的外孙,而且是昭暄六年的状元。 张允栋是太子的老师。韩佑心里明白,目前朝中很多得力的大臣都上了年纪,这应该是夏司言在给夏司逸准备下一任的文官人选了。 韩佑在朝中的时候,唐若清还在翰林院做编修,他只听说过韩佑的名字、看过韩佑的文章,并没有见到过韩佑本人。 这两日韩佑在很多方面都对唐若清细心指点,唐若清跟韩佑熟悉了之后,便也毫不掩饰他对韩佑的敬仰。那种不似作伪的崇拜眼神,反倒是令韩佑不好意思了好一阵子。 韩佑暗暗观察,发现这人对谁都是热情周到、进退有度的,即使面对自己和皇帝,他也是不卑不亢的态度。既不会过分圆滑,又可以做到处处周全,让跟他共事的人感觉十分舒服,这很难能可贵。 要知道大多数年轻官员都无法处理好复杂的官场人际,因而止步不前。唐若清二十多岁做到侍郎的位置,除了是张允栋的外孙,也自有他过人之处。 不过韩佑十分怀疑唐若清知道他和皇帝关系,因为每次只要说到皇帝,唐若清就会状若无意地提起皇帝对韩佑的重视和挂念。 但是他又说得十分正经,令韩佑想问都找不到机会开口。 到了日头西斜,察日松带着几个百洄人骑马而来。 因为价钱已经说定,章舟翰就陪着皇帝领察日松到巨炮营去看了一圈儿。 这些炮其实都是用过翻新的,但并不影响功用,察日松看了之后表示很满意,当场就订了十台,六百万两银子的生意便谈妥了。 之后回到大营外的帐子里面举行晚宴,皇帝把小满也叫了过来。 刚才他们去参观炮营的时候韩佑没有去,察日松这才知道韩佑也在,当即十分高兴地招手让韩佑挨着自己。 他每次见到韩佑都是这幅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般的兴奋样子,若是平时,韩佑还是会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今天皇帝在,韩佑就只好装作没看见,转身跟着皇帝走了。 察日松挠头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韩佑,百思不得其解。 入席后,察日松才发现韩佑竟然坐在皇帝右手偏下的位置,这个位置在百洄是给王后坐的。 但是据察日松所知,夏司言并没有皇后,甚至皇宫里连一个妃子都没有,而且昭国的礼制比百洄森严得多,从未听说过昭国皇帝有立男后的。 百洄这边的官员见了这个情景也都有些吃惊,而昭国的人对此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察日松留意了一下,他们对待韩佑的态度也很平常,于是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也许昭国并不知道百洄的这个规矩。 夏司言站起来敬了酒,晚宴便正式开始。 昭国这边的官员都对座次的事情浑然不觉,这些天皇帝对韩佑的偏爱他们都看在眼里,也不过是私底下会说一句韩尚书又恢复了荣宠,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只有唐若清在跟韩佑遥举酒杯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别有深意的笑意。 双方在谈笑中又达成了一笔火铳的生意,那个还没有彻底到察日松手里的北海港口也划了一部分给昭国,席间也算是宾主尽欢。 一轮觥筹交错之后,小满捧着琵琶上来献唱了一首菖州小调,引得满堂喝彩。察日松端着杯子意犹未尽,叫着让小满再来一曲。 小满低头抿嘴轻笑,把琵琶交给一旁的侍女,走到察日松身边,是要陪他喝酒的意思。 察日松大笑着往旁让了让,让小满坐在自己身边。 韩佑见着这个熟悉的情景,眉头微蹙,本来在跟夏司言聊天的,这时也低头不说话了。夏司言主动跟他解释:“现在小满是自由身,她要做什么我可管不了。” 韩佑转头看他,“不是陛下要求她去的吗?” -- 第110页 后头跟着进来的侍卫见状立刻退了出去,面朝门外守着。 韩佑被勒得有点疼,也抬起手抱住夏司言,感觉到肩膀上湿漉漉的,侧头在夏司言耳朵上亲了一下。 夏司言闭着眼睛吻在韩佑脖子上,又顺着他的脖子一寸一寸吻上去,眼泪都蹭在了韩佑的脸上。 不远处站着几个侍卫,敞开着的大门外头人来人往,芸娘从厨房里烧了开水出来,韩三跟韩月辰在屋子里说话。 这些都跟夏天的蝉鸣一起成了嗡嗡作响的背景。 韩佑捏着夏司言的下巴,扬起头吻了上去。 唇齿间一片潮湿的咸味,起先只是轻轻地碰着嘴唇,像是陌生的试探。很快他们的身体就因为熟悉的感觉热了起来,忍不住越吻越深。 胸口紧紧贴在一起,能清楚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韩佑被亲得软了,夏司言一只手扶着他的腰,一只手捏在他后颈上,吻得很用力,就像要把失去的旧时光都找回来。 “跟我回京。”夏司言把人放开,抬手抚掉韩佑脸上沾到的泪痕,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触着鼻尖,一遍一遍地重复,“跟我回京吧。” 韩佑心里涌出许多问题,回京以后呢?我们怎么办?还是会争执,还是会吵架,还是会面对以前面对过的那些麻烦。 没有人会支持他们。 那个时候皇帝为了出宫来见他,只能穿红裙用面纱把脸遮起来。他们永远需要躲躲藏藏,不能牵手走在阳光下。 可是他舍不得夏司言。 跟那些麻烦比起来,和夏司言分开才是更大的困难。 韩佑亲了亲夏司言的唇,说:“好。” 夏司言再一次低头吻住他。这次他们不着急把对方拆分入腹了,舌尖交缠,唇齿间偶尔泄露一点低低的喘息。韩佑闭上眼睛沉迷在这个漫长的吻里。 芸娘泡好茶端着托盘出来,见了这个情景忙又红着脸退回去。韩佑听到动静,睁开眼睛退开一点,夏司言追着他的唇深吻了最后一下才放开。 韩佑看到韩三关上了房门,院子的大门也关好了,侍卫们背对着他们,这一小方院子便十分安静,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虽然知道侍卫们都是皇帝的心腹,但韩佑还是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谈情说爱,跟夏司言对视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说:“跟百洄的生意,陛下还做吗?” “做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哑着嗓子,拖着一点尾音把明明很正经的话说出了暗示的意味。 很久没有跟人亲密过的韩佑有些羞赧,转身往院子里走。夏司言牵着他的手跟上,两人走到葡萄架下面停下来。 这个时候夏司言才跟他说正经事,“前日察日松来帖子邀请我赴宴,说他同意我们的价格,不过这个生意有点不好做。他们百洄国内的情况你知道吧?” “听说百洄老国王病了挺久了,”韩佑斜靠在小书桌上说,“不过按照他们国家的传统,察日松和他的哥哥都有继承权,他是因为这件事才找我们买巨炮的吗?” “是,”夏司言双手撑在他两侧,用一个把他圈在怀里的姿势说,“他现在这么着急,我估计他父王已经撑不住了。据我所知,他们朝中支持他哥哥哈苏图的人远远超过支持他的。他给我的信中还说,愿意开放北方海域的港口给我们。” 昭国不临海,百洄的通商港口对昭国来说无疑是很大的诱惑。韩佑听到这个有点激动地站直了,“真的?他是想要我们支持他夺位吗?” 夏司言眼神晦暗,在他唇上亲一口,“你希望我支持他吗?” 韩佑认真道:“哈苏图好战喜功,又一向对我们昭国不友好,两相比较当然是察日松夺得王位对我们更有利一些。” 夏司言挑眉,“只是这个原因?” 韩佑听他这么问,眼睛弯了一下:“还有一个原因,但我不太好说。” 夏司言扬起下巴,“你说。” “我觉得他,”韩佑笑,“我觉得他哥太聪明了一点,若是要在他们中间选一个做潜在的敌人,我当然要选察日松了。” 夏司言捏着他的下巴靠近,“你跟他很熟?连他哥聪不聪明你都知道?” “百洄每个月都有商队过来,开头那一年他哥也来过好几次,我打过交道的。” “哦,”夏司言点点头,“那现在是察日松每个月都会来一趟?他每次来你们都会见面?都会一起出去?” 韩佑不疑有他,坦然道:“对啊。” 夏司言心里一空,“所以林如成说的是真的?” “林如成?他说什么?” “他说你跟百洄国二王子过从甚密,”夏司言心里在生气,面上却是委屈,“说你们相约去酒楼喝酒喝到很晚,他还说百洄国二王子当众亲你的脸。” 韩佑:“……”除了过从甚密以外,后面两件事倒是都曾发生过的。但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坦坦荡荡,被人这样背后一说,却变了味道。 夏司言见韩佑不说话了,心里更是吊起来,“林如成这样说你,若是背后诋毁,我是要严惩他的。不过我不信他,我只信你。” 说完他等着韩佑否认。 “去酒楼……”韩佑说,“没有经常去,去过一两次而已。” 夏司言点点头,“那他亲你呢?” 韩佑倒是不觉心虚,“陛下知道百洄国民风开放,他们见面都要亲吻脸颊以示友好。” -- 第109页 前头两位市监在给唐若清介绍关市的情况,唐若清听得认真,偶尔开口提几个问题,说话的声音时不时传到后面来。 夏司言和韩佑两个人越走越慢,渐渐地听不见前头的声音了。 韩佑以为皇帝说的看看关市就是在门口的几个区域转转,没想到皇帝跟着走了这么远。越往里走,道路越显得拥挤,两人的肩膀和手臂被挤得一次又一次碰在一起。 韩佑想起那年中秋他们也是这样走在大街上,红裙面纱的夏司言第一次牵了他的手。 那天夏司言说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他回答说前面就要走到头了。 一语成谶,他们没能走过那一年的除夕。 夏司言一路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韩佑跟想他说说话,但是分开的这几年时间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们之间砍出了一道天堑,除了听说的和写在奏折上的,彼此没有任何交流,以至于现在连个闲聊的话头都打不开。 介绍一下关市的情况? 抑或是聊一下跟百洄的生意还做不做? 好像什么话题都不对,这些都不是韩佑想聊的。 夏司言看着规模这么大的关市心里有些震撼,虽然他已经在邸报和韩佑的奏折上了解了一些边境贸易的情况,但看着白纸黑字的感觉终究是不那么直观。 他以为洛映城关市和京城的西市差不多繁华,而眼前却是望不到头的商铺和如水流般源源不断进出的货物。 繁忙的关市为陷入战争和灾荒的昭国赢得了一线生机,也给夏司言极为重视的巨炮和火铳提供了保障。 作为昭国皇帝的夏司言觉得韩佑做得很好,而作为喜欢韩佑的夏司言却只有心疼。 其实中间不是没有机会见面。虽然昭国惯例,凡中央朝廷为特殊事项外派的官员不用回朝述职,但是皇帝每年还是会召一些官员回去,大都是在京中有家室的,用皇帝特令召回的名义让他们好回京跟家人一起过年。 这两年夏司言每年都会召一些官员回去,但次次都故意把韩略过了。而韩佑每次给燙淉他呈的奏折他也没有单独回复过。 他那时候心里带着对韩佑的怨恨,以为冷漠可以抵消,就这么把韩佑扔在边境两年多。夏司言掐着掌心,暗骂自己如何舍得。 从北门进去到南门出来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走完,韩佑很惊讶皇帝会对这些感兴趣,竟仔仔细细地把每个区域都逛了一遍。 他们出去的时候吏员已经牵了马过来等他们,唐若清却还有些意犹未尽,小声地向皇帝请旨留下来查看关市的经营情况,皇帝准了,他便又回到了关市里头。 夏司言让侍卫牵马,和韩佑并肩顺着鼓楼大街走。 “那个唐若清,”夏司言忽然说,“现在在户部做侍郎,你得空的时候指点一下他。” 这是要重用的意思,韩佑点点头,“好。” “之后他就接替你管理关市。”夏司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前面,不敢看韩佑的反应,他甚至不敢说唐若清接替你留在菖州,你跟我回京去。 他吃不准韩佑肯不肯回去。 若是韩佑再来一次什么感陛下圣恩,要肝脑涂地、效死以报,他就……他也不知道那就怎样。 他只能随韩佑的意,韩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韩佑听完这句话却接收到了别的含义——唐侍郎会留下,那说明皇帝对唐侍郎没有的意思。虽然觉得自己小心眼得莫名其妙,但确实又一下子松快不少,以至于忘了问,他接管关市之后我做什么? 不知不觉走到了头,拐进巷子口就是韩佑的住处,他这才反应过来皇帝是在送他回家。 跟京城的韩府比起来,这里的住处实在称得上简陋。小小的门脸隐在一棵大槐树后头,走进院子一眼能数清楚这里有几间房。院子里搭着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面摆了一张小书桌。院子里晒着尿布和小孩的衣服,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百姓家,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正二品的朝廷大员住在这里。 韩三从屋子里出来便看到他们,赶紧叫芸娘和韩月辰来给皇帝磕头。皇帝让随行侍卫拿了一锭银子赏给韩月辰,芸娘和韩三都有些不知所措。韩月辰倒是大方,从侍卫手中接过来,又飞快地跑到韩佑面前,献宝似的双手捧高了,要交给韩佑。 韩佑哭笑不得,把银锭拿给芸娘,又吩咐她倒茶,跟着皇帝进了院子。 夏司言看到这样简陋的住处先是觉得让韩佑受了委屈,忽而又想到让韩佑受这个委屈的人就是自己,在关市那会儿产生的内疚和心疼又更深了一些。 韩佑跟在夏司言身后,没料到夏司言突然停了下来。他也急急地止住脚步,抬头看夏司言。 “先生,”夏司言回头看他,眼眶发红,低声说:“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跟我回京吧。” 在别人面前:朕要去追媳妇儿!(嚣张脸) 在老婆面前:回来我身边好不好?(哭唧唧) 第72章 想你 韩佑看着他又有些委屈又有些难过的样子,好像找回了一点往昔的影子。他还是那个会跟自己撒娇的小皇帝。 “陛下,”韩佑答非所问,“我也很想你。” 夏司言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一把扯过韩佑抱紧了,用力得要把人勒进身体里。 -- 第114页 章舟翰忙说:“陛下圣明,如今哪有什么宰相能权倾朝野?”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用说这些话。朕明白。”夏司言摆摆手,“他从前跟我说他知道只有走到高位才有可能实现政治抱负,但是他不想以侍奉朕来取得那个高位。朕现在明白他当时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了。” 章舟翰点点头,“哎,韩大人这是志在天下的意思。” “对,”夏司言低头,盯着那一面空白的扇面说:“他是把朕和天下分开看的,所以即使在和朕闹成那样之后,他仍然愿意自请到边境,兢兢业业把这关市给建好了。他不是为了朕,是为了天下。” 章舟翰忍不住脱口道:“既然这样,陛下又怎么忍心……”他话说到一半,立刻觉得不妥,又连忙住口,将“怎么忍心把他囚在后宫”这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是啊,”夏司言怔了一会儿才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总要舍弃一头,恐怕要让他受点委屈了。” 这个事情确实很难办,夏司言又是个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的人,章舟翰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两全其美。 他以为皇帝说的是让韩佑舍弃仕途,忍不住有些痛心:“那这样的话,就真是太可惜了。” 夏司言静了一会儿,“确实有些委屈他,所以别的事情上朕想尽量让他高兴一点。姨父,这次我们回京,我想顺道去一趟茂州,带韩佑看看姨母。” 提到夫人,章舟翰心中一紧,这才想起来他是来劝说皇帝的,却跟皇帝聊起了以后的事,心疼起韩佑来了,吞吞吐吐道:“她……”她恐怕在这件事上不太好说话。 “三年前姨母去见了韩佑,姨父知道吧?” “嗯,知道。” “朕也不知道当时姨母跟他说了什么,他心中一直有道坎,若是不给他解开,他今后跟朕在一起也老想着这些事。再说我跟他是下半辈子都要一起过的,总有再见到姨母的时候,不想每次都弄得他不开心。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这次就去见了面,把事情说开,让姨母点个头,好让他心里舒坦点。” 这话说得在理,但章舟翰摇摇头说:“瑾兰在这件事上恐怕难以松口,陛下还是不要去给韩大人找不痛快了。” “所以才要请姨父帮朕一个小忙,”夏司言笑着说,“韩佑那边还要收拾收拾,我们五日后出发,朕想请姨父先行一步,回家跟姨母说说这件事,若是能说动姨母同意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就等过几日朕亲自去说。” 章舟翰一愣,顿时脑袋都大了,原本他是来劝皇帝的,结果却变成了要去劝自己夫人。 夏司言诚恳道:“拜托了,姨父。” 章舟翰只得答应下来,“是,臣……尽力而为。” 之后的几日,韩佑在关市跟唐若清做完了交接,又花了半天时间把家里那些书和衣物、笔墨纸砚收拾妥当,就准备动身了。 韩三一家人要留下来把房子处理了,晚几天再出发,跟韩佑说好一个月以后在京城汇合。 走的那天难得地下起了大雨,夏司言亲自打了伞来接韩佑。门口的台阶下面有一摊水洼,夏司言一只手打伞一只手搂着韩佑的腰把他抱了过去。 “太瘦了,”夏司言说,“我一只手就把你拎起来了,回京得好好养一养。” 韩佑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油纸包,他怕里头的药材被雨淋湿了,只得由夏司言把他抱起来放到车上。 虽下着雨,但街上人来人往。这边的人和车都很醒目,不少路人转头看他们。韩佑却并不是太在意,只听得雨打在油纸伞和车顶的声音,满心满眼都是夏司言,顾不得别人的目光。 夏司言和韩佑上了车,一行人拐出巷子,顺着鼓楼大街而去。 马车并不是很宽大,刚好够两个人并排坐着,夏司言把他的药材放好,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让他捧在手里,“刚才衣服打湿了,你注意些别着凉。” “不过是打湿了一点衣摆,”韩佑无奈道:“我也没有那么弱吧?” 夏司言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很弱。” 韩佑嫌茶水烫,顺手把杯子放在了面前的小木几上,突然发现之前放在这里的香薰炉不见了。 “怎么没看到小满?她不和我们一起回京吗?” “哦,她啊。”夏司言不怎么在意地说:“她不回去了,她说她想去别的国家看看。” 韩佑惊讶:“她一个女人,独自去吗?” 夏司言嗯了一声,好像不太想说小满的事,含糊道,“她有她的办法。”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雨小了些,从珠帘般的大雨变成了牛毛细雨。韩佑听见有人很大声地叫他的表字,那古怪的发音一听就是察日松。 他撩开车帘向往张望,见察日松戴着斗笠骑在马上,追着他们的马车而来。 察日松好像把之前发生的不愉快都忘了,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情,隔着车窗跟韩佑说:“你们昭国人说朋友远行,都要送行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今天走?” 夏司言从车窗里露出脸,漫不经心地说:“二王子那么忙,就不劳烦二王子送了。” 察日松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进车窗,说:“当初不知道韩景略是皇帝陛下的人,多有得罪了,若皇帝陛下愿意交我这个朋友,这个送行的礼物请务必收下。” -- 第113页 守卫帐篷的士兵看到皇帝和韩佑骑马出去了,但是很久都没有回来,担心出什么事,便禀报了章将军。 章舟翰目力惊人,在瞭望塔上看到远处的草原上有一匹马在温顺地吃草,草地上似乎有人,但天色太暗了看不清楚。 他听说了皇帝是和韩佑一起走的,心里猜测他们大概是干什么去了,不敢贸然前去寻找。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他才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带着几个心腹出去。 他让大伙把速度压下来,故意弄出动静,慢慢地靠近那里。 待到能看清楚人影时,夏司言和韩佑已经穿好了衣服。夏司言先把韩佑扶上马,自己再翻身上去,慢慢跟章舟翰汇合。 韩佑腿和腰都还很软,若不是夏司言抱着他用身体在后面支撑,他几乎就要坐不稳。 章舟翰和其他将士们下马行礼,韩佑要下来,被夏司言抱住不让走,坐在马上跟皇帝一起受了几个人的跪拜。他有点惶恐,回头看皇帝,皇帝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说:“走吧,回去了。” 终于写到这个草原play了!! 求一波海星给他们俩助兴!!!! 第74章 启程 慕瑾兰在章舟翰耳边念叨过好几次皇帝和韩佑的事情,她是先皇后的亲姐姐,总觉得夏司言就算是皇帝也是自家的孩子,她有一份责任在里头,不愿看到皇帝把路走歪了。 章舟翰在这件事上要比自己夫人宽容一点,当时他也只是觉得皇帝和韩佑的君臣身份可能会比性别更麻烦。 皇帝倒是没什么,历史上风流的皇帝多去了,以夏司言现如今的强势手腕,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会往皇帝身上扑,麻烦主要还是在韩佑身上。 他做官做到那个位置,一旦被人诟病以色侍君,那他这辈子的官途和名声就算完了。皇帝再要重用韩佑,那些言官能用脑袋把皇极殿上的四根柱子全撞断。 可韩佑那个人又是心怀天下、自有其政治抱负的,他真能为了跟皇帝好,舍弃掉名声和前途不要? 本来韩佑跟皇帝分开以后,他和慕瑾兰两个就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等皇帝再长大一点,立个后、选几个妃子、生几个小皇子,一切就回到了正轨。 到时候皇帝也过了为爱发疯的年纪,他想怎么玩儿都没关系。 只是没想到人家两个人情深至此,两年多没见面了,一见就是干柴遇到了火星子,轰然而发,别人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章舟翰叹口气,这事儿可怎么劝啊,劝得动吗?是别人能劝的事儿吗? 可是他不去劝吧,到时候夫人知道了又说他袖手旁观,回家得挨骂。 章舟翰在帐子里转了几圈,左右为难。决定还是去找一下皇帝,至少做做样子,免得夫人说他。 一路走过去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到了皇帝营帐的门口,侍卫见他来了立刻就进去通传,他连喊一声等等的机会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他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在画扇面。他屈膝准备行礼,皇帝叫他不用跪,赶快过去看看画得怎么样。 画上只有寥寥几笔写意,没有清晰的轮廓,但是看得出来画中人是韩佑,正骑在马上,回过头对着画面外头的人笑。 章舟翰没有丹青这方面的兴趣,也不知该如何评价画技,只好道:“画得很像。” 夏司言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评价不太满意,换了一支极细的狼毫勾线笔,将画中人的脸部轮廓勾勒出来,又用朱砂把画中人的眼睛点成了红色。 章舟翰心中一动,若刚才画上的人可以说是好看、俊美,现在看起来竟然漂亮得过分了,连他一个粗老爷们儿都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夸一句美人。 韩佑自从中了红曼子的毒,情绪激动就会瞳仁变红,平时非常注意控制情绪,从未在外人面前露出过红瞳的样子,所以他这种情态只有夏司言看到过。 夏司言见章舟翰露出惊艳的表情,有点得意,又有点自己的宝贝给别人看了的不爽,把扇面翻过来扣在桌面上,问他:“姨父这么晚过来找朕有事?” 章舟翰顿了一下,差点忘了他的目的,“臣过来是……是……” 夏司言见他吞吞吐吐的,不像平日里说话那么直爽,挑眉道:“有什么困难但说无妨。” “不是有困难,”章舟翰在心里组织语言,斟酌着开口:“臣是想来跟陛下聊一聊韩大人的事。” “韩佑?”夏司言有点意外,“他有什么事?” 既然话起了头,章舟翰干脆就直说了,“陛下准备回京以后,怎么安置韩大人呢?” 夏司言理所当然道:“他走的时候是什么位置,现在回去就是什么位置,有问题吗?” “这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章舟翰委婉地说:“但若是陛下对韩大人过分偏爱,可能会影响韩大人的仕途。” 夏司言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叹口气说:“朕知道,他从前就很介意这些。畏惧人言、怕别人说他是凭了朕的宠才走到这一步的。以前我不懂他,什么都想给他,以为他能高兴。”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想要那些东西。” 章舟翰蹙眉,等着皇帝说下去。 夏司言接着道:“姨父,你说这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参加科举,万人里头才有一个人能考中进士。这万里挑一的人里面,又只有那么几个人能够走到中央朝廷的位置。他们争得头破血流,是争什么呢?当真是为了做宰相、权倾朝野?” -- 第112页 夏司言撑着胳膊看韩佑,似笑非笑地说:“钟鼓司都解散了,她现在连朕的俸禄都不拿了,朕可不会要求一个平民女子去做这些事。” 韩佑想起那次他给小满和芸娘带信,他和皇帝差点吵起来。皇帝说小满这样的人不过是个贱籍舞姬,去做那些侍奉男人的事是她的福分。这话那时候令韩佑感到心寒。 如今小满是自由身了,却还是愿意为皇帝去做这些事。韩佑在想或许他一直太把皇帝这个身份看得太冷漠了,以至于那个时候皇帝说什么话他都会放大了去理解。 而事实上夏司言并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轻贱别人,否者别人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皇帝的身份就对他死心塌地。 韩佑从前一直把夏司言当做不懂事的孩子,其实这个孩子一直在成长,没有成长的那个人反而是他自己。 那边小满坐到察日松身旁之后,除了给察日松倒酒也并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小满看出察日松对自己没有那个兴趣。 她对这种事太熟悉了,眼风一扫就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有没有欲望,察日松是安全的。 “你们的皇帝陛下,”察日松靠过去挨着小满的耳朵说:“跟那个韩景略是什么关系?” 小满故作柔情万分地看着他:“二王子觉得呢?” “我觉得似乎不太简单,但是又不像。”察日松手指在空中划拉了一下,“我觉得他们的关系像君臣更多一点,但是又比君臣多了些……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像你们的皇帝对韩景略那么冷淡。” 小满抿嘴笑,端起酒壶给他倒酒:“不过可惜不是你,二王子就别操这份心了,喝酒吧。” 临近宴会的尾声,百洄人都差不多喝得东倒西歪了,昭国这边的官员却能够做到不论喝多少都保持风度,在这个层面上昭国确实略胜百洄一筹。 韩佑喝得不多,但是有点难受,提前离了场出去吹风,很快皇帝也跟过去了。 察日松一直在注意这边,见他们前后脚出去,自己也找了个借口离席。他走到帐口看到韩佑和夏司言两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说话。 夜里的草原很安静,这天夜空晴朗,星光和月光足以把草原照亮。 夏司言余光瞥见察日松在向这边张望,抬手捏着韩佑的下巴说:“吻我。” 韩佑正在跟他说扩建关市的事情,不明所以地问:“什么?” 察日松紧紧地盯着他们,他看到昭国皇帝摸了一下韩景略的下巴,两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韩景略伸手搂住了昭国皇帝的脖子,微微垫脚跟皇帝接吻。 察日松攥成拳头的手蓦地松开,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转身回到帐中。 走到位置上坐下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如果他不去招惹韩景略,或许可以少花一百万两银子。 韩佑被亲得又软又热,搂着夏司言的脖子喘气。他们现在每次接吻都好像是要把对方吃进去,久别重逢的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总要浇个透才过瘾。 夜色太好,夏司言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韩佑不停地追着他吻,舍不得放开。 帐子里又传来琵琶声和小满的歌声,韩佑松开夏司言说:“我们回去吧。” “不想回去。” 夏司言拉着他绕到帐子后面,叫人牵来一匹马。夏司言先坐上去,又伸手把韩佑拉上来坐在自己身前,策马向草原深处而去。 四周静谧,风声在他们耳边略过,猎猎作响。 夏司言驾着马在草原上疯跑了一阵才停下来,回头望晚宴的营帐已经变得很小,远远地发出暖黄色的光。 韩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口,他心脏猛烈的跳动一下一下砸在韩佑背上。韩佑忍不住躁热起来,转过身体跟夏司言接吻。 衣襟被扯开,夏司言边吻他边伸手摸进去。皮肤在手中的触感光滑似绸缎,一寸寸都是夏司言日夜思念的地方。 夏司言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摸得韩佑很痒很热。韩佑很久没有做过了,这时候他想要夏司言的急切渴望令他忍不住掉眼泪。 他瞳仁一定是很红很红的,但是星星和月亮的冷白色光照不出来那美得像宝石一样的色彩。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夏司言抚摸他,安慰他,一遍一遍地叫他“韩景略”,一遍一遍地说“我好想你”。 韩佑发了疯似的,搂着夏司言的脖子跟他一起从马背上翻下来,跌在地上的时候夏司言堪堪把韩佑搂在怀里,让自己的身体接触地面。 这里的夏天草场丰茂,草地上冰冷而柔软,青草的香气包裹着他们。 夏司言仰面躺着,韩佑衣衫半退地趴在他身上。 夏司言眼睛里映出星河,韩佑看到那星河中间是自己的样子。 夏司言抚着他的腰,滚烫的手掌顺着他纤细的腰线滑进去,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停了下来,哑声问:“可以吗?” 韩佑带着哭腔:“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碰过别人?” “没有,”夏司言吻他,“我只对你石*得起来。” …… …… 过了很久,他们才停下来。韩佑静静地趴在夏司言身上,把脸埋进夏司言的颈窝里。 四周广阔,天地间一片寂静,没有风,耳边只有低低的虫鸣。 草原的夜晚还是有一些凉意,夏司言伸长胳膊捡起一件衣服披在韩佑身上。又抱了一会儿,夏司言听到地面传来马蹄声,他吻了吻韩佑说:“穿好衣服,有人来了。” -- 第117页 慕瑾兰微微抬起下巴,“既然这样,那你就安心在这里休养身体吧,京城路途遥远,韩大人路上不要再生病让陛下担忧了。” 说完这句话,慕瑾兰便向皇帝告辞,也没有看章舟翰一眼就转身出去了。夏司言对章舟翰使眼色,让章舟翰跟着出去劝一劝,章舟翰会意,忙跟了上去。 等人都走了,韩佑一口气泄下来,又软软地靠在夏司言身上,请罪道:“陛下,臣把兰夫人惹生气了。” 第76章 吃你 夏司言把韩佑搂紧了,跟他脸贴着脸,闷闷地笑起来:“她生气总比你生气好。三年不见,没想到我的先生也学会反击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的?” 韩佑被他这样抱着很舒服,仰起脸、闭上眼睛说:“跟陛下有关的时候。” 夏司言亲他,顺着他的话问他:“这么爱我吗?” 韩佑蓦地睁开眼睛,看着夏司言近在咫尺的脸,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他又想起那个时候他说的“我已经不爱你了”。重逢以来他们两个都不再把爱挂在嘴边,韩佑是觉得提起这个字他就会想起当初自己说过的狠话,心里便觉得难受。 夏司言察觉到他的低落,问他:“怎么了?” 韩佑摇摇头不说话,夏司言帮他把网巾扯掉,拆开发髻,把黑而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这样是不是舒服一点?”夏司言放他躺下,“睡吧,过一会儿起来吃点东西。茂州的中秋灯会很有名,晚上我陪你出去走走。” 韩佑也觉得很累,听话地躺下,握着夏司言的手说:“陛下也休息一会儿吧。” 这时房门被敲响,叩门的节奏是侍卫的暗语,表示有紧要的消息,夏司言回头朝外面说:“进来。” 他这次出来把最好的侍卫和太医都留在了宫里,这里领头的侍卫是钟莱的副手周青山。 “陛下,”周青山进来后又关上门,单膝跪在地上将怀里的密信拿出来,双手举过头顶呈给皇帝:“这是刚从京里收到的密信。” 夏司言把信拿过来,边打开看边随口叫周青山平身。周青山便站起来退到一旁,垂首恭立。 信是夏司逸写的,主要是跟皇兄汇报最近朝中的一些事情,他遇到了些什么问题,是怎么解决的,谁帮了他忙,谁又欺负了他。 夏司逸的字是夏司言亲自教的,簪花小楷漂亮得不像是出自11岁的小孩子之手。夏司逸现在还没有开始正儿八经地学习作文,遣词造句自比不上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夏司言好久没有在公文上看到过这样洋洋洒洒的大白话了,看得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最后一张是夏司逸画的画,画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穿着赤色圆领衮龙袍,怀里抱了条白色的胖狗,一人一狗都张着嘴巴哇哇大哭,哭得头上的翼善冠都歪了,旁边提了一行小字:“皇兄您快点回来吧!” 夏司言看了没忍住笑出了声,韩佑好奇地撑着坐起来,“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夏司言把信纸递给韩佑:“你看看。” 韩佑靠在床头,把信接过来细细地看。虽身居北境,但朝中的很多动向他都时常在关注,只是洛映城离京城太远,大多数消息都是滞后的。 所幸夏司逸的信里几乎囊括了最近的所有军政大事,也让准备回朝的韩佑心里有了个底。 他花了很长时间看完信中的内容,随后便看到最后一页纸上的画,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子殿下毕竟还只有11岁呢,让他监国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我们还是早些回京吧。” “不急,等你多休息两天。”夏司言说,“太子有张允栋和张正均两位先生帮衬着,还有内阁、六部那一帮子大臣,朕出来个把月而已,他能应付的。” 正好说到这个,韩佑顺口问道:“臣听说陛下让高擎回内阁了?” 夏司言对周青山抬了抬下巴,“这里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周青山躬身行礼,退着出去将门阖上,夏司言才说:“吴闻茨出事以后,京中各个派系观望了一阵子风向,如今都开始蠢蠢欲动。胡其敏暗中联络其门生故旧,想要效仿吴闻茨拉起自己的势力,朕担心夏司逸年纪小压不住,所以在离京之前,就重新启用高擎了。” 高擎从前的威势之大甚至可以震动朝堂,即便是被弃用了这么长时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用他制衡胡其敏是绰绰有余。 韩佑点头,“陛下这个布置倒是精妙,不过高擎离开内阁这么些年,他心里没有怨言吗?这次回来,他就不想东山再起吗?会不会因此而影响朝政大局呢?” 夏司言笑了一下,“甘州案至今还没有真正结案呢,若是他有私心,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况且有吴闻茨前车之鉴,这么多年他也该想明白了,什么都不如平平安安致仕、回家颐养天年的好。” 韩佑叹口气,“是啊,什么都不如平平安安的好。也不知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当初我走的时候他死活要跟着我一起走,我不带他走他还在家里发了好大的脾气。这次回去,不知他还肯不肯见我。” 夏司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捏韩佑的肩膀,重重地捏了两下,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看着韩佑,眼睛里都是悲悯。 韩佑睁大眼睛,猛地明白了夏司言没有说出口的话。不可置信地摇头:“我老师他……” -- 第116页 想到已经过世的皇后,慕瑾兰心中忍不住愧疚,叫她如何点这个头? 她叹口气,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府。 慕瑾兰提前半个月就为皇帝准备了一个独立的院子作为御用之所,这时管家在前躬身带路,引着皇帝往前走。 韩佑走得很慢,待到章府众人散了,夏司言便把他抱起来,边走边吩咐王太医去准备汤药。 韩佑见章舟翰和兰夫人还在旁边,有些脸红,抓着夏司言的衣服:“快放我下来。” 夏司言稳稳地抱着他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没事,姨母他们都是自家人,不用不好意思。” 慕瑾兰听了这话也不好一直沉默,便问:“韩大人他这是怎么了?” “老毛病了,总胃疼,吃不下东西,”夏司言顿了一下,想起韩佑今天还没进食,又说:“姨母让厨房准备一点白粥给他。” 慕瑾兰嗯了一声,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办,跟着皇帝一起把韩佑送进了房里,章舟翰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了。 韩佑搂着夏司言的脖子,脸红得已经不敢抬头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路被抱进来,夏司言还若无其事地跟兰夫人聊天。要不是实在疼得走不动路,他怎么也不愿意在人前这么狼狈。 到了屋子里,夏司言把韩佑放到床上,摸了一把他额头上疼出来的汗,哄道:“我让王均去给你温药了,一会儿就好。” 韩佑低声应了,虚弱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兰夫人和章将军,见两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又错开眼去看夏司言。 夏司言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伸手捂着他的胃,给他轻轻地揉,“闭上眼睛歇会儿。” 韩佑摇摇头,没说话。 慕瑾兰看着韩佑虚弱的样子也有些不忍,“韩大人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我们就先不打搅了。” “姨母,”夏司言突然说,“叫韩大人见外了,叫他景略吧。” 慕瑾兰顿了顿,跟章舟翰对视一眼,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提到这个话题。 当年她去京里,在皇帝面前和在韩佑面前是不一样的说辞,她知道自己那件事做得不怎么地道,但是无论如何总是达到了效果。而现在他们两人旧情复燃,当着面重提旧事总有些对峙的意思。 慕瑾兰神色微冷,刚要说话,王太医亲自捧着药进来了。 “陛下,”王太医把药碗双手递给皇帝,“韩大人的药。” 这一递一接的动作非常熟练,想来是从菖州过来的路上已经上演过无数遍了。 夏司言一只手把韩佑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坐着,一只手稳稳地端着药碗。先是用唇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韩佑嘴边,喂他小口小口地喝完。 韩佑喝完药之后,夏司言把空碗又递给王均,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捏着韩佑的下巴便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已经习惯的动作,韩佑这时浑身没力气,头脑又不太清醒,被亲了才反应过来这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禁呛得咳嗽起来。夏司言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小声问他:“好点了吗?感觉舒服些没有?” “嗯,”韩佑推开夏司言,“好一点了。” 他不再靠在夏司言身上,而是拿起床边上一个缎面的软垫垫在腰后,端端正正地坐直,对章舟翰和慕瑾兰作了作揖,“晚辈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行礼,还请恕罪。” 章舟翰忙说:“没事,景略不用客气。” 慕瑾兰余光扫了丈夫一眼,挑眉道:“韩大人还是好好休息吧,舟车劳顿,现在可不是谈话的好时候。” “姨母,”夏司言语气尊敬,话里却带了些警告的意味,“只要景略想谈,便什么时间都可以谈。” 如今的夏司言已经很有皇帝的威严,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慕瑾兰噎了一下,板着脸道:“陛下说得是。” 韩佑见皇帝和兰夫人两人之间的火药味都起来了,温和地朝皇帝笑了一下,“我不是要谈话,不过是想回答当年兰夫人给我提的一个问题而已。” 夏司言对当年他们那场谈话的内容一无所知,挑了挑眉:“什么问题?” 韩佑转头看着慕瑾兰,硬提起精神肃然道:“当年兰夫人到府中对晚辈说的那一番话,晚辈牢记在心,这几年时时刻刻反思自省不敢懈怠。如今三年已过,晚辈心里也有了答案。” 慕瑾兰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的人跟三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虽然身体更加虚弱了,但是骨子里却透出一种强韧的坚定,令人惊骇,不容小觑。 韩佑说得有些累,停了一会儿才继续:“三年前,兰夫人说,晚辈是大臣,是陛下在朝中的手和眼睛。君纳臣谏,臣要事君以忠。兰夫人当时问我,我是不是真的能做到问心无愧。那个时候我没有想清楚答案,所以没有回答。” 夏司言立刻明白了当年姨母那一番话对韩佑的杀伤力,心里揪起来,握着韩佑的手紧了紧,低头把自己的手指插进韩佑的手指缝里,跟他十指相扣。 韩佑又歇了一会儿,胸口起伏,直直地跟慕瑾兰对视,毫不退缩地说:“现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兰夫人,我韩景略问心无愧。” 慕瑾兰被他锐利的眼神刺了一下,挑起嘴角强作笑意:“韩大人想通了。” “对,”韩佑也笑,“多谢兰夫人提点。” -- 第115页 夏司言没有接,韩佑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当初他用来跟百洄买粮食的那一串萤月石佛珠。 这是皇后的遗物,对夏司言意义非凡,那时候要不是昭国已经走投无路,夏司言也不会把这个拿出来。 按照价值折算,这一串萤月石佛珠可以买两台巨炮。没想到察日松出手这么大方,如此贵重的东西竟然肯送给他们。韩佑有点动容,把盒子关上,替夏司言说了句:“谢谢。” 夏司言没说什么,只是把他放在车里的火铳递出去,“我们昭国人还说朋友之间要礼尚往来,这个就送给二王子了。” 察日松接过火铳放进怀里,双手抱拳,字正腔圆地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夏司言也说。 遖颩噤盜 马车出城后就加快了速度,韩佑往后望了一眼,细雨中的洛映城渐渐面目模糊。生活了两年多的地方,也许此生便不会再来了。 夏司言捏住他的下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怎么了?舍不得吗?” 韩佑摇摇头,“没有,只是感叹时间过得好快。” “先生心狠,还嫌时间过得快,”夏司言委委屈屈地说:“看来一点都不想朕啊。” 夏司言已经退去了青涩的面部轮廓,他顶着这张成熟英俊的脸撒起娇来更是让韩佑心动得一塌糊涂,故意说:“朝廷给臣安排了这么重要的差事,当然得上心去做了,忙起来日子就过得快了么。哪有时间想别的。” 夏司言凑近,把他抵在车壁上,手掌抚上他的脖子,低声问他:“你知道朕是怎么过来的吗?” 韩佑目光灼灼地看着夏司言,没有说话。 夏司言自顾自地一边回答一边含住他的唇:“朕……度日如年。” 啊,宝宝们,二师叔要去出差一个礼拜,就只能有空的时候再码字更新了。 最近真的很忙,大家的催更我都看到啦。真的很不好意思,谢谢你们一直等我! 以后我都尽量码完字早一点更,前段时间熬夜太厉害了老是生病,精神状态也不好,大家都不要熬夜哦。 第75章 无愧 从菖州到茂州不过七八日的路程,他们却花了半个多月才到镇西将军府。 路上一直下雨,山路不好走,耽搁了几回吃药,韩佑的旧病就排山倒海地复发了。 也是这个时候夏司言才知道他的病一直没有好。边境的大夫比不了京里的,治不了病根,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随行的王太医把韩佑在用的药拿来看了,差点没被那些庸医给气死。之前那大夫给韩佑开的都是烈性止疼药,真正对症的药一味都没有,而那些止疼药又本身都是有很大毒性的,这样韩佑的病情才被拖得更加严重了。 王太医当机立断给他把止疼药停了,换成了调理脾胃的药物。 只是这样一来韩佑就过得很辛苦。从到了茂州境内起,他就再没吃进去过什么东西。总是吃什么吐什么,吐得厉害的时候能吐出血来。王太医小心伺候,每日也只能进点流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停了止疼药之后,韩佑变得非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八个时辰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 夏司言想到韩佑这病都是因为自己把他派到边境来才拖成这样,愧疚得剜心,全然忘了当初韩佑为了离京有多决绝。 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当初要是再坚持一下,韩佑就能留下来了,毕竟韩佑依然这么爱他。 他每天抱着韩佑在自己怀里睡觉,亲自给喂药喂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韩佑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 就这样拖拖拉拉到了中秋节的前一天,一行人才抵达镇西将军府。 他们到的那天,章舟翰、慕瑾兰以及章家的一众大小老少都在门口恭候着。因为知道皇帝是微服来的,没有惊动当地官府,章家人也不好下跪行礼,只是恭敬地垂手而立,在门口围了一大圈。 将军府当街,街上的行人便好奇驻足,都想看看这个高门大户全府出动迎接的到底是什么贵人。 只见那辆精致的雕花马车近了,在门口停下来,身着锦衣的侍卫从侧旁拿出一个红木脚凳摆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车里说:“主子,到了。” 车帘掀开,从车里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下了车,又伸手去扶车上的另一个人。 后出来那人穿了一身月白的丝质直裰,清瘦修长,头发挽成髻罩进黑色网巾里,脸色苍白,是一个漂亮柔弱的书生。 那书生双手握住年轻人伸过来的手,好似身体不大舒服,下车的时候脚下不稳,一下子摔进了年轻人的怀里。 惊鸿一瞥,街上众人都觉得这两人简直好看得不像是真的。 夏司言躬下身,想把韩佑打横抱起来,韩佑抓住他的胳膊,小声说:“陛下,这里这么多人看着,让我自己走。” 夏司言嗯了一声,扶着他慢慢走上了将军府的台阶。 章家人都跟在章舟翰和慕瑾兰身后行礼,把两人迎了进去。 慕瑾兰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锁,没有舒展开过。虽然章舟翰提前回来跟她说了皇帝和韩佑的事,但是她真实地看到两个人如此亲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她知道依照夏司言那个脾气,她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如今又已经立了太子,她确实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可听丈夫那个意思,皇帝是一定要她点头支持的。 -- 第120页 深蓝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未满的圆月,与棋盘街的灯火交相辉映。 时间不早了,街道上依然很热闹,人们摩肩接踵,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即使是皇帝和内阁大臣也只能随着人流缓缓移动。 上一次他们去京里的棋盘街也是在这样一个拥挤的人潮里试探对方的触碰,这一次夏司言直接在人群里牵住了韩佑的手,韩佑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便换了个姿势跟他紧紧交握。 慕瑾兰已经对拆散他们不抱希望,但看到他们这样肆无忌惮还是忍不住皱眉,用胳膊肘戳了戳章舟翰,小声道:“这样旁若无人怎么行?” 章舟翰伸头看了一眼,“没事,这里又没人认识他们。” “这里没人认识,回京了呢?”慕瑾兰瞥他一眼,“那些文官能把朝堂闹翻天。” 他们说得小声,但因为离得近,韩佑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他把手从夏司言手里抽出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夏司言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转头叫住章舟翰,跟章舟翰交换了个位置。章舟翰便走到韩佑身边,跟他闲聊起来。 从街头走到街尾花了一个多时辰,韩佑和章舟翰走在前面,走到头的时候回头却不见了兰夫人和皇帝的身影。 多年前在繁华街市遇到意外的不好记忆又蓦地闯入韩佑的思绪,他顿时紧张起来,一边朝人群张望一边问章舟翰,“皇……他和兰夫人呢?” 章舟翰知道他们定是找地方说话去了。他对自家夫人的身手心里有数,再加上他们还带着侍卫,在这茂州城里没人能伤得了他们,所以他并不着急。 “人太多了,走散了吧,”章舟翰说,“要不我们先回去?” 韩佑站在一组璀璨的花灯底下,明亮的灯火照得他脸色苍白,他神色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夏司言的身影。皇帝因为他发生意外的种种预想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勇气又摇摇欲坠起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流渐渐稀疏。从远处走来的夏司言率先看到了他,那组巨大的花灯把韩佑照得单薄而缥缈,像是走进了幻境中一般不真实。夏司言朝他挥手,他的目光跟夏司言相碰,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露出一点放松的笑意。 章舟翰陪着韩佑站在原地等夏司言和兰夫人走过去,兰夫人一直板着脸没有表情,这时看也不看韩佑,只瞥了一眼章舟翰,转身向街尾处早已候着的章府小轿走去。 夏司言摸了摸他的脸,问他:“你累不累?” 韩佑摇头说不累,又问皇帝刚才到哪里去了,他很担心。夏司言没有细说,只是牵着他的手道:“走吧,你还能走吗?想坐轿子回去还是走路回去?” 韩佑其实已经很累了,但是他喜欢跟夏司言牵手走在人群里的感觉,于是说:“想走路回去。” 他们换了一条路回章府。这条路背街,人不多,只有一些尚未打烊的酒肆亮着灯火,火光昏暗。 两个侍卫打了灯笼走在前头,另外的几个侍卫跟在后面。夏司言和韩佑牵着手慢慢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夏司言看到韩佑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于是让韩佑站着,自己蹲下身说:“上来我背你。” 今天在加班,摸鱼上来更个新。 周末快乐啊,宝贝们! 求求海星~~~ 第78章 听话 在将军府过了个还算热闹的中秋,夏司言本打算在茂州多休息几天再走的,但是节后的第二天韩佑就坚持要出发了。他一想到坐镇京中的小太子只有11岁,就忍不住提心吊胆,既害怕发生什么大事小太子拿不定主意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又害怕小太子太有主意,万一作了什么错误决策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夏司言一天不回朝,他简直就一天睡不了安稳觉。 他老老实实呆了两天,乖乖吃药喝粥,又在耳鬓厮磨的时候撒了点娇,跟夏司言再三保证自己已经好了,八九天的路程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问题。然后又说服了王太医出面作保,皇帝才最终点头同意了。 出发的那天早上,韩佑拉着夏司言的手正准备上车,就看到一个侍女从将军府里追出来。那侍女韩佑认识,是慕瑾兰身边的。 她急急地迈着小碎步跑来,将一个精致的镶玉红木盒子双手递给韩佑,道:“这是夫人送给韩大人的。” 韩佑接过来,问她:“兰夫人有什么话带给我吗?” 侍女摇头说没有,然后福了福身,转身回府了。 韩佑上了车把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精美的浮雕青玉镯子,雕的是四只蝙蝠,寓意“四面来福”。玉镯色泽温润而饱满,只是上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纹,看着不像是新的。 他把玉镯递给夏司言,“兰夫人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夏司言从刚才看到玉镯时就有些吃惊,把镯子拿过来对着光仔细端详了半天,又还给韩佑,确定道:“这是我母后的东西。” 韩佑顿时感到这镯子有沉甸甸的分量,他不敢再把玩,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说:“兰夫人为何把皇后的东西送给我?” 夏司言反问他:“你说呢?” 韩佑自然知道这是表达善意的一种方式,只是不知为何一直对他不假颜色的兰夫人会把这意义非凡的东西给他。 -- 第119页 皮肤的温度在潮湿中交融,企图先他们一步钻进对方的身体里。 这是一个有些新鲜的体验。韩佑感觉到皇帝那个地方正生机勃勃地抵着自己,头脑愈发不清醒起来,被水汽蒸得有些站立不稳。 他往后退了一点,跟夏司言四目相对片刻,转开脸说:“今天不想做。” 夏司言嗯了一声,拿过毛巾帮他擦头发,动作很慢很轻柔。只是两人隔得太近,韩佑裸露的身体感觉着夏司言的体温,擦头发的动作都变得有了别的意味。 好多天没有亲密过了,从菖州出发以来韩佑就一直病着,王太医叮咛嘱咐了要禁欲,夏司言不敢逾矩,只有每次喂药的时候可以趁机偷个吻。每每亲得动情了,两人也只能忍着,一来夏司言舍不得碰他,二来路途中也确实有些不便。 此时夏司言的克制好似一种勾引。韩佑心里难过,却又生出了些想要被他安慰的冲动。 可是拒绝的话已经说了,他又不好说自己现在又想了,只得仰起脸无辜地看着夏司言。 夏司言低头跟他呼吸交错,“不是不想做吗?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韩佑抬起湿漉漉的胳膊勾住夏司言的脖子,低声说:“那你哄一哄我。” 夏司言呼吸一顿,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起来往那张红木精雕的拔步床走去。 韩佑黑而浓的长发还在滴水,被仰面放到床上的时候,把身下的被子和床单也弄湿了。夏司言怕他又惹了风寒,用毛巾帮他把头发包裹起来。 浴药的香气湿漉漉地从他头发和皮肤上散发出来,勾着夏司言忍不住埋头在他脖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 韩佑闭着眼睛拆开夏司言的发带,把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头静悄悄的,只听见入了夜的虫鸣声和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夏司言吻着韩佑的耳朵,说:“别难过了,我一辈子都陪着你。” “我那个时候……说不爱你了,是骗你的,”韩佑闭着眼睛,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我骗了你。” 夏司言去吻他的唇,吻一下说:“我知道。”又吻一下说:“别哭。” 他们吻了很久,韩佑被安抚了。他睁开眼睛,瞳仁像宝石一样红而剔透。他在情动中察觉到劫后余生的后怕,小声说:“我是个傻瓜,我总是错过那些最宝贵的东西。” “对,你是个傻瓜。”夏司言双手撑在韩佑身体两侧,“以后不要再犯傻了,听到了吗?” 韩佑轻轻点头,抬手去解夏司言衣服上的盘扣,说:“是,陛下。” 潮湿的浴药香气笼着他们,皮肤上的水汽才干又出了一层薄汗,包裹着头发的毛巾也掉了,湿头发胡乱铺在床单上。韩佑跟夏司言十指紧扣,用力得掐白了指尖,他咬着唇不想泄露一点声音,总觉得是在别人家,这么做有些不妥。 夏司言见他几乎要把自己咬破了,舔开他的牙关,把舌头伸给他,他又不舍得下口了,软软地含着,随着颠簸断断续续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喘息。 大汗一场,两人黏黏地抱在一起。等到他们都平静下来,夏司言撩开他的头发,问他:“感觉怎么样?朕把你哄好了吗?” 韩佑声音沙哑地嗯了一声。 他眼睛里的红色还没有退去,让他餍足之后的脸看起来有一种妖异的美,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夏司言吻在他眼睛上,“再去洗一下,吃点东西,我陪你出去逛逛。” 韩佑腰软腿酸,实在是很不想动了。夏司言叫人重新送了热水进来,又抱着他去洗了,帮他把衣服穿好,才牵着他一起出去吃东西。 皇帝没来,将军府上下十几口人都不敢上桌,这时站的站坐的坐,都在厅堂里等着。 韩佑还以为他们是单独吃饭,没想到竟然是跟章府的所有人一起吃。想到他们刚才做那种事竟然让这么多人等着,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那边皇帝却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地跟章舟翰说:“刚才收到京里的消息,有些政务需要立刻处理,耽误了些时候,让姨父姨母久等了。” 章舟翰笑说没关系,政事自然是顶要紧的。在场的也有知道夏司言身份的,跟着奉承了几句勤政爱民,大家便笑语晏晏地入了席。 只有慕瑾兰敏锐地看了韩佑一眼,好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又转头看向夏司言。夏司言正在跟章舟翰说话,笑着接住了她的目光,并向她举了举杯。 韩佑还是不太舒服,对着一桌子珍馐没有任何食欲,慕瑾兰让下人给他盛了白粥上来,他才慢吞吞地动了筷子。 慕瑾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吃完粥,又让下人给他盛了一碗。韩佑已经吃不下了,推开碗说自己不用了。慕瑾兰似乎不太满意,皱眉转开了脸。 夏司言在桌子底下捏了捏韩佑的手,小声问他:“吃好了么?” “嗯,”韩佑说,“我吃不下了。” 夏司言说好,拉着韩佑的手便一直没有松开。 这天的晚膳用得比平时晚了很多,众人用餐完毕时已经是亥时了。慕瑾兰晚间通常是不出门的,但是皇帝想去逛中秋灯会,她又不放心。街上人多眼杂,怕出什么意外,兰夫人只好亲自带着佩剑一起去了。 灯会所在的那条街也叫棋盘街,是茂州城里最繁华的所在,不过跟京城的棋盘街比起来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 第118页 “六月底,吴闻茨在自家院子里落水,救起来之后连着发了好几天的烧。朕让袁征赶去医治,袁征连着在吴府住了十天也没能把他救过来。”夏司言把韩佑搂进怀里,接着说:“不过最后一天他清醒了,想起很多事情。他留了遗言,说他愧对朝廷,把吴家的全部家产捐了出来,作为赈灾储备。他还提到你,说这辈子唯一满意的事情就是教出了你这么个学生。” 其实要说教导,吴闻茨并没有教导韩佑太多,韩佑认识吴闻茨的时候已经学有所成,吴闻茨不过是慧眼识人,在众多外地学子中选中了韩佑做自己的学生。但是韩佑感念吴闻茨的提携和帮助,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把吴闻茨尊为真正的师长,想着这次回京了便可以好好孝顺老师,给老师养老送终。 却没想到三年前那一场离别,竟然是永别。 感觉到自己右边肩膀湿了一片,夏司言拍着韩佑的背哄道:“你老师去世以后,朕赦免了吴世杰,让他跟着他母亲回老家了。你老师在天有灵,也好放心。” 韩佑没有说话,只是很用力地抱着夏司言,哭也哭得没有声音。 夏司言叹气,“就知道你会难过,本来想等你身体好点了再告诉你的。生老病死,谁也没办法逃过去,他生前最后一天能想起前程往事,了却了心愿再走,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嗯,”韩佑抬起脸,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涌出来,怎么忍也忍不住,他只好边哭边说:“谢……谢陛下。” “好了,好了,别哭了。”夏司言捧着他的脸,把他的眼泪吻掉,“再哭又要胃疼了。” 韩佑哭得双眼通红,连瞳仁也是红红的,“老师他走的时候,痛吗?” 夏司言没有问过,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说:“不痛,袁征一直看着呢,是安安祥祥地走的。” “当初应该把他带着一起的,”韩佑抹掉眼泪,又有更多的眼泪滚落下来,他抽着气说:“那个时候他那样吵着闹着要跟我一起走,说不定就是早有预感我们那是诀别。” “他那么大岁数了,跟你走这一趟没病都要折腾出病来,”夏司言看他哭成这样,心也跟着疼,“要说起来还是幸好你当初坚持要把吴世杰的命保下来,如今也算对得起你老师,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韩佑知道夏司言赦免吴世杰是为了自己,这是皇帝在替自己报答师恩。那个时候他为了留下吴世杰的命和皇帝吵过一架,而如今自己不在身边,皇帝却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韩佑一边是难过,一边是感动,愈加泣不成声。夏司言抱着他怎么哄都哄不好。最后还是他自己哭累了,靠着夏司言的肩膀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屋子里就他一个人。 睡前大哭了一场,那股情绪仍顶得他头痛欲裂。眼睛又干又涩。他迷迷瞪瞪地坐起来,扶着脑袋发怔。门外守着的侍卫不知怎么立刻就知道他醒了,叫了侍女进来伺候。 侍女是将军府的,不认识韩佑,只叫他“公子”,要服侍他沐浴更衣。 韩佑起身淡然吩咐:“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走进已经备好热水的隔间,脱掉睡觉时汗湿的中衣,踩着凳子跨进浴桶里。水温舒适,放了他惯用的浴药,想来是夏司言特意安排过的。 他把自己整个人、连同悲伤和无力的情绪都泡进了热水里。 隔开浴房的屏风是个半透明的巨幅蜀绣,韩佑隐隐约约看到那侍女还捧着衣物侍立在屏风的另一边,他朝着外面说:“这里不用伺候,你帮我把干净衣物放在衣架上就好了。” 侍女娇声答是,把衣物放好,自己轻轻退了出去。 韩佑泡得水变冷了才起身,这时他发现浴房里只有一张不大的浴巾,干净的衣物都被放在了隔间外面的衣架上。 左右屋子里又没有人,他便取下浴巾,边擦头发边往外走。他没有穿鞋,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湿的脚印,身上的水珠也跟着他身体的线条往下滴。 房门突然被打开,韩佑吃了一惊,转头却刚好跟夏司言的目光相碰。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又放松下来,叹息道:“是陛下啊。” 夏司言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反手把门阖上。视线在他跨间停留了一会儿,又上下看他,像是在细细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 韩佑觉得皇帝打量自己的眼神有点危险,但仍然大大方方地站着让他看,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一边,侧着脸问他:“怎么了?” “来叫你吃饭的。”夏司言压着声音说。 韩佑伸手去够衣架上的衣物,“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夏司言走过去握住他拿衣服的手,“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嗯?”韩佑眼睛还有点肿,看起来很可怜,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夏司言垂眸看他,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鼻尖上,另一只手却贴着他的腰往后滑下去,哑声说:“我想先吃你。” 我回来啦! 从今天开始稳定周万到完结! 宝贝们七夕节快乐啊!!! 第77章 别哭 夏司言贴过来的时候,韩佑蹙眉轻轻推开他:“别闹了,我一身的水,给你弄湿了。” 薄薄的夏衣一沾水就贴在身上,夏司言搂着他的腰把他拉向自己,隔着被水浸透的布料感觉他单薄而漂亮的躯体,几乎是立刻就bo起了。 -- 第123页 可谓步步都是死棋,夏司言却自己把这盘死棋下活了。 时至今日,韩佑不得不承认在做皇帝这件事上,其实夏司言很多时候已经堪称完美,自己过去的那些想法多多少少有些书生意气了。不过夏司逸和夏司言不同,夏司逸从小在皇兄的羽翼下长大,性子要温和宽厚得多,而反过来想,也确实少了些锐气。 夏司言手掌顺着韩佑的背脊滑下去,揽住他的腰,把他拖到身前,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喃喃道:“真希望太子快点长大,好把国家交给他,我跟你去浪迹天涯。” “陛下在说什么胡话,”韩佑微微转头,脸就贴着夏司言的脸,“哪有皇帝不做跑去浪迹天涯的。” “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想立你为后,想跟你在京城里也手牵手走在太阳底下,想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夏司言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如果做不到这样,那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连爱一个人都要躲躲藏藏。” 韩佑沉默了一会儿,偏头在夏司言脸上印下一个吻,“陛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能像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满足。”夏司言手臂收紧,把身前的人牢牢地箍在怀中,“我不想委屈你。” 韩佑笑起来,“我不觉得委屈,我觉得我可能是这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他的笑意带着胸腔的震动传给身后的夏司言,好像两个人共用了同一颗心脏。他抬手抚摸夏司言的头发,继续说:“能帮陛下治理国家,我不委屈,能被陛下这样喜欢,我也不委屈。我在为我最爱的人,做我最爱做的事情。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 反倒是,如果夏司言真的力排众议、冒天下之大不韪、宁可与所有言官为敌也要立一个男后,才是韩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夏司言明白这个,所以才纠结彷徨。听到韩佑这样说,他心里既感动熨帖,又禁不住为韩佑心疼,最终叹气道:“还要再辛苦先生好多年。” 韩佑浅浅地勾起嘴角,“为明君开盛世,怎么能说是辛苦呢?” 夏司言听过很多类似的奉承话,这是头一次从韩佑这里听到,却有些忐忑。沉默许久,心里竟紧张起来,轻声问:“那么我是明君吗?” 韩佑转身,看着夏司言认真道:“陛下至圣至明,如尧如舜。” 夏司言没想到韩佑会给他这样高的评价,听得差点红了眼眶。硬生生忍住,双手抱住韩佑,埋头在他好闻的颈窝里蹭了一会儿,闷笑道:“还没正式回朝就这么会哄朕开心了,真是宠臣啊。” 韩佑蓄起来的严肃情绪被他这一笑给打散了,也忍不住笑着说:“臣是认真的,希望我们昭国今后世世代代的皇帝都如陛下一样圣明。” “那恐怕很难,”夏司言抬起头,眼尾还有一抹来不及遮掩的红。他掐着韩佑的下巴,凑近,轻轻碰了一下韩佑的唇,说:“因为我是你教出来的。” 第80章 是,陛下(完结章) 昭暄十三年九月,朝廷颁布法令,限制土地拥有超过五百亩者经商。 经商所获利益自然比农耕要高得多,但是法令一出,很多大地主都被隔绝在了经商许可之外,只能偷偷摸摸用别人的名义经商,中间损失掉许多利润不说,被朝廷发现还会受到处罚,很多大地主都颇有怨言。 而百姓却对这种限制称颂不已,一来此举避免了大户与小民抢夺利益,二来许多无田者都跑去城市里做小生意了,大地主不得不降低田租来挽留农民,以避免田地荒芜无人耕种。 直至昭暄十五年夏,前前后后磨了三年多的土地赎买才终于进入推行阶段。 韩佑完善了夏司言的方案,并提前跟几个颇有话语权的大地主沟通,要他们为新政造势。 这年九月,汕州、吴州、禹州几个地方最大的地主入京面见户部尚书,公开谈判土地赎买价格。这是昭国历史上首次民间与朝廷的公开对话,一时间在整个昭国引起轰动,连街头卖菜的老妪都在谈论此事。 经过几轮拉锯,大地主们和韩佑敲定了一个大家都比较满意的价格,当场就签订了出卖土地给朝廷的文书。而只有韩佑知道,这个价格是夏司言早在三年前就定下来的,他不过是使了点技巧,让地主们以为这个价格是通过谈判从朝廷那里争取来的。 到了十月,土地新政全面推行。 夏司言下旨,一年之内主动卖出土地的,不论土地大小,朝廷都可以按照大地主的谈判价格赎买,一年之后价格会逐步降低,直至赎买完全停止。 这多多少少也给其他的地主造成了紧迫感,到了第二年夏天,朝廷竟然已经收回了超过六成的土地。 与此同时,吏部发出政令,规定土地收回的多少将作为一项重要指标,跟地方官员的政绩直接挂钩。赎买完成得越好,他们年末的考核就会越漂亮。 于是地方官员便不愿意继续帮地方豪绅瞒报土地,反而要他们把曾经隐瞒的土地也纳入赎买。积弊多年的土地瞒报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 为了避免过去瞒报田赋那些旧账影响土地赎买,夏司言当机立断,下令从昭暄十六年五月开始从新建立土地档案,只要如实上报田地,过去的税赋不论少交漏报都既往不咎。 没想到这道旨意一下,各州各地从上到下都开始认认真真清查起土地来了,全国硬生生多了十几万亩良田出来。 -- 第122页 夏司言刚生出些旖旎的心思就被“公文”和“邸报”给打散了,叹气道,“也不急在这两天,你先好好养养身子,袁征马上要进宫来,让他给你把把脉,身子好了再回内阁。” 韩佑要出言反对,夏司言立刻语气严肃地说:“这是朕的旨意。” 韩佑眨眨眼,也没琢磨出哪里不对,习惯性地回答:“是,陛下。” 皇帝勾起嘴角,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非得要我这样说你才听话。” 第79章 明君 两人黏黏糊糊地闹了一会儿,夏司言估摸着韩佑休息得差不多了,便让人把晚膳呈上来,这时只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叫声,随即是太子的声音。夏司逸边跑边大着嗓门喊“皇兄”。 从韩佑的位置刚好能看到一人一狗穿过庭院飞驰而来,他从榻上下来,趿着鞋子,跟皇帝肩并肩站着,看向来人。 夏司逸瘦了很多,个子也高了很多。 他应当是刚从文华殿开完经筵下来,还穿着那件鹅黄色的圆领衮服,看着跟以前小孩子的样子很是不同。韩佑看着他便想起了十一二岁的夏司言,只是那个年纪的夏司言眼神要锐利得多。 反观雪球,几年不见居然胖得十分离谱,整个身体宛如一个塞满了棉花的圆枕,几乎找不见脖子。然而它胖却敏捷,甚至比夏司逸快一步跃进了门槛。 夏司言单手捞起雪球抱在臂弯里,又把跟着跑进来的夏司逸抱了个满怀,教训道:“没规矩,堂堂太子跑成这样多不体面。” 夏司逸立马无情地揭穿他:“以前皇兄不也经常在宫里这样跑吗?”说完这句话,他余光瞥见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他刚才以为那只是跟皇帝一起去北境的随从或者侍卫什么的,根本没仔细看,这时认出来这人竟然是韩佑! 夏司逸大喜,立刻放开夏司言,转而扑到韩佑怀里,喊道:“先生!你终于肯回来了!” 韩佑还没来得及回抱住怀里的人,怀里的人就被他皇兄拎着后领扯开了。夏司言板着脸说:“别对先生这么粗鲁,先生身体不好,经不住你这一下。” 夏司逸无辜道:“我就抱一下先生而已!” “不行,”夏司言不由分说,一把将雪球塞进夏司逸怀里,道:“你还是抱狗吧!” 夏司逸把狗放地上,“这狗太胖了,抱着重死了。”又问韩佑:“先生跟皇兄回来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回殿下,”韩佑带着温和的笑意,“臣不走了。” 夏司逸到了这个年龄也懂了一些人事,早就明白过来他皇兄和韩佑是怎么回事,这时左看看右看看,嘿嘿地笑,眨着眼睛问:“先生跟皇兄和好啦?以后是不是就一直住在宫里了?” “这个,”韩佑忽略了前一个问题,只道:“不会一直住在宫里,臣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去户部和内阁上值的。” “还是要上值吗?”夏司逸心里想,皇兄真的好小气,都舍不得封一个皇后给韩佑当当,上值多辛苦。 想到这个,夏司逸马上联系到自己最近这一个月过得多么悲惨,抓着夏司言的袖子哭诉:“皇兄,您不在朝中的这一个月,我过得好苦!” 夏司言冷笑,“苦?才一个月你就叫苦,以后你自己当皇帝了怎么办?” 夏司逸睁大眼睛道:“那不是还早么?” “你如今十一岁,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登基了,那个时候朕的处境可比你现在凶险得多。”夏司言屈指在太子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朕看你是舒服日子过多了,以后要对你更加严厉一点。” 夏司逸苦着脸,“皇兄……” 夏司言打一棒又给一颗糖,“不过你这个月表现还不错,比我预想的要好。” 夏司逸立马换上笑脸,问:“好在哪里?” 他很少被他皇兄夸奖,有些得意,想听他皇兄再多夸两句。 夏司言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淡淡说了句:“没闯祸,挺好的。” 刚翘起来的尾巴又被啪地一下拍下去,夏司逸低眉搭眼地看了看韩佑,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 “陛下,”韩佑适时出言道,“太子还这么小,成长的时间还长着呢。况且太子监国这段时间,臣看所有的政务都处理得十分妥当,虽说有众位大臣帮衬,但拿主意的人还是太子殿下本人,他这个岁数能事事桩桩都稳妥,已是最大的不易。” 这时冯可已经指挥内侍把晚膳布置好了,韩佑对太子安抚地笑了一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说:“好了,刚回来就不要老是说政务了,先用膳吧。” 好像忘了刚才催着皇帝要看公文和邸报的人正是自己。 自从夏司逸当了太子,夏司言就对他要求很多,包括皇帝自己以前也并没有遵守的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用过晚膳之后夏司逸还想再玩儿一会儿,夏司言不允,没过多久就把他赶回去做晚课了。 站在西暖殿门口看着一人一狗默默离开的背影,韩佑到底有些心软,叹气道:“陛下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太子毕竟才十一岁啊。” 夏司言揽着他的肩膀,转过头看他一眼,“我十一岁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个时候情况不同。” 那个时候皇帝处处被高擎制掣,身边除了韩佑以外也都是高擎的人。十一岁的夏司言不过是穿着龙袍的傀儡,如果夏司言自己没有能力与之抗衡,那么等到夏司言长到不听话的年纪,高擎就会想办法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 第121页 “姨母她嘴硬心软,这是认可我们了。”夏司言帮他把盒子关上,收进矮几下面的抽屉里。倾身靠拢韩佑,抬手抚着他的脸,笑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姨母她是很喜欢你的。” 夏司言掌心温热,让韩佑感到一种安慰的熨帖。只是韩佑很清楚兰夫人绝对不可能真的喜欢自己,认可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下,没有别的选择罢了。他叹口气,问:“陛下是怎么说服她的?” 夏司言笑了一下,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神秘地说:“我告诉了她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我的什么秘密?” 夏司言不愿多说,卖了个关子道:“这是另一个秘密。” 韩佑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秘密是可以让兰夫人松口的,好奇心使他在回京的路上又问了好几次,但皇帝始终不肯说。 直到快抵达京城的时候,韩佑还是没能问出来。 这一路上还算顺利,没有遇到什么意外,韩佑的身体也没有出问题,他们比预想中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到达京城。 已是深秋,城外的官道上铺满了落叶,马车碾过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韩佑撩开车帘远远地望着灰白的城墙,竟生出了些近乡情怯之感。 他曾经为了能够入京为官,寒窗苦读十数年。后来又为了能离开京城,伤了他最爱的人。兜兜转转这么久再回来,已经错过太多。 幸好夏司言还在他身边,从未放弃过。 进了城门,马车驶上东门大街,街道和行人以及两边的房子都还是以前的模样。两年多过去了,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还保持着韩佑记忆中的样子等着他回来。 路过纱帽街口的时候韩佑特意望了一眼,滕家的豆腐店也还开着,只是滕源看着比以前老了一些。 夏司言搂着他的腰跟他一起透过车窗看外面,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直接跟我进宫吧,韩三他们也才刚到,想必你家现在乱的很,等他们收拾妥当了你再回去。” 韩佑这次回来得悄无声息的,既没有调令也没有吏部文书,是皇帝直接把他从菖州带回来的,所以京中现在知道他回来的并人不多。韩佑想到过几天消息传开了又是一顿接一顿的接风宴,不禁感到头疼,也想趁现在进宫去躲两天清静。 不过入了京到底不比在外面,这里到处都是眼睛,以后他们该怎么办,其实韩佑还并没有想得很清楚。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冲动地做了决定才来想该怎么办。只是想到以后所有的困难都是他和夏司言一起去应对,他就觉得怎么样都是好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队车马在夜色的掩护下低调地从宸阳门进了皇宫。 皇帝的马车直接驶进去停在长乐宫门口,掀开车帘,便看到冯可领着长乐宫一众宫女太监在暮色中迎候,从门口到院子里都跪满了人。 冯可老泪纵横地把皇帝从车上扶下来,抬头看见韩佑也从车里出来,顿时又惊又喜,边哭边笑、语无伦次地说:“韩大人也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皇帝瞥他一眼,笑骂:“放了你一个多月长假,你还哭上了,这是嫌朕回来早了?” 冯可抹着眼泪说:“陛下这是哪里的话,老奴是想念您……和韩大人呐!” 这么些年他看在眼里,知道韩佑始终是皇帝心尖上的那个人。这两年皇帝过得太苦了,所以他也是打心眼里希望韩佑能回来,是真的喜极而泣了。 内侍们忙碌地收拾东西、倒茶、上点心,服侍皇帝和韩佑进西暖殿休息、沐浴更衣。 半个多时辰之后,韩佑一身发软地斜靠在御塌上,刚才跟皇帝一起洗澡的时候又被狠狠地欺负了一轮,腰酸腿软,洗完澡被皇帝抱着出来,回宫第一天就弄得又狼狈又丢人。 从茂州回来的路上,皇帝严格遵守王太医关于禁欲的要求,为了避免韩佑生病,哪怕天天跟韩佑耳鬓厮磨,也是忍着一次都没有越线。倒是韩佑用手帮了皇帝一次,那是他第一次用手帮皇帝弄出来,皇帝一脸坦然,他却臊得不行,连着几天掌心都还留有那种柔韧滚烫的触感,勾得自己心痒。 所以刚才也算是自己主动的,但是他没想到夏司言舟车劳顿之后还能有那样的精力,让他切实感受了一把年龄差带来的体力碾压。最后实在是不行了,求着皇帝放过他,才勉强保持了最后的清醒。 夏司言俯身吻他,拿缎面软枕垫在他后腰上,哄道:“肚子饿不饿?我让他们把粥给你温着的,要现在吃吗?” 韩佑瞥他一眼,“不饿,没胃口。” “不高兴了?”夏司言又亲亲他的耳朵,“刚才弄疼你了是不是?” “没有,我有点累而已。”韩佑不肯承认自己确实年纪大了受不住那么猛的,有些害羞又故作平静地找借口道,“坐太久车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他耳朵红红目光躲闪,强自镇定的样子让夏司言恨不得当个昏君,往死里宠他,把拥有的一切的都给他。 烽火戏诸侯算什么,只要韩佑想,他能把巨炮都拿来给韩佑当烟花玩儿。 韩佑不知道他的陛下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混账东西,还心心念念着公务,才没休息多久就催着夏司言说:“陛下让人把最近的内阁公文和六部邸报送进宫来,左右这两天躲懒,闲着也是闲着,我先看看。” -- 第125页 信纸写了好几张,就表达了一个意思——百洄的新任国王很想念他在昭国的朋友了,想邀请韩佑到百洄去玩儿。 韩佑把信纸扔回桌上,问:“陛下想去吗?” “不想去。”夏司言不爽,察日松竟然写信邀请韩佑去玩儿,当我不存在么?看来下批卖给百洄的武器要提一提价了。 板着脸说完,又不放心道:“你也不许去。” 韩佑笑起来,仰头在夏司言唇上亲了亲,“我自然是跟着陛下的,陛下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宠臣哄皇帝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皇帝追着他的唇吻下去,吻到韩佑觉得那个潮湿的地方又被撑开了,他咬着唇露出难耐的神情。皇帝抵着他的额头说:“还有两年,夏司逸就十八了,到时候,我把皇位禅让给他。户部尚书韩佑韩大人,可以把我娶回家吗?” “嗯。”韩佑拖着长长的尾音,瞳仁泛着红。 夏司言对这个反应不满意,凶狠地撞了他一下,热气喷在他唇上,又问:“好不好,韩爱卿。” 韩佑半睁着眼看面前笼着一层红色的人,那个人那么认真,眼睛里没有半点玩笑,在说,我爱你。 韩佑身体里涌起汹涌的情*,疯狂的、强烈的、久远的分离也无法平息的,他终于知道皇帝是个疯子,而他也一样。 “是,陛下。”过了很久,韩佑用最后一点精力回答。 完结啦! 感谢大家陪伴!感谢大家喜欢! -- 第124页 再加上一些本身土地占有量不到五百亩的地主,也想趁着机会向朝廷靠拢,主动要求把田地卖给朝廷。 最后算下来赎买所需的开支比韩佑预想的多出了一倍,国库又一次告急。 不过韩佑这次心里不慌了,昭国军火的大买主察日松在夏司言的暗中支持下,干掉了自己的亲哥哥哈苏图,在昭暄十九年立冬那天成功夺得百洄国国王的宝座。 按照最开始的约定,百洄国北方海域的港口明年开始就会对昭国开放。 至此,昭国打通了与周边国家陆上和水上的所有通商之路,已经可以依靠经商维持巨大的军费和民生开支。 百洄使臣是在新年的前一天抵京的,当天韩佑把察日松发来的正式文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仿佛通过这一张厚厚的锦书看到了黄金白银从船上、从马背上、从骆驼上源源不断地运回昭国。 随着通商文书而来的其实还有一封信,是察日松亲自写给韩佑的。夏司言收到之后就一直揣在袖子里没有拿出来,他对察日松明目张胆给韩佑写信这件事很不满。尤其是信封上还用昭国字写了“景略亲启”四个大字。 写得那么难看,还敢写韩佑的表字,韩佑跟察日松又不是很熟。 夏司言心里不乐意,又觉得藏韩佑的信显得自己十分小气,一连两天都有些别扭。 韩佑并不知道这件事,正在书房里审核今年的税目。地龙烧得暖,他只穿了一件绸面的月白色交襟长袍,右手执笔,左手拨动算盘,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夏司言细心养了三年,总算把他身上养出些肉来,抱在怀里终于不觉得单薄了。 韩佑嫌热,推了推他,“陛下今日很闲吗?做什么非要看我算这个,这些东西多枯燥。” 夏司言舍不得放手,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我不觉得枯燥,韩爱卿打算盘真好看,我可以看一天。” 夏司言体温高,韩佑被他抱着就更热了。 扯着领口敞开一点,露出后颈的一截白,若隐若现处还有头一天夜里含出来的红印子,明晃晃的诱惑。 韩佑把算盘拨得轻响,边拨边说:“我们还是按最低的田租把地租给农民,有个意思就行了,田赋该减免的还是减免。粮仓是最要紧的,做生意挣再多的钱,闹饥荒的时候一样买不到粮食。” 夏司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顺着韩佑侧腰摸下去,落下一个吻在他后颈的那一抹红痕上。 韩佑身子一歪,笔就在账簿上划出一条斜线,顿时气恼道:“别闹了,我在做事。” 夏司言答应了一声好,却又舍不得把唇撤离他的后颈,含着那一处红痕反复啃咬吮吸,顺着熟悉的触感找到那天夜里韩佑不可自拔的情欲。 “你好烦。”韩佑轻声抱怨了一句,手指有些发软,拿不稳笔了,毛笔落下去,又在斜线上点下一团乱糟糟的墨迹。 夏司言从后面把韩佑抱着站起来,摸进长袍的下摆,解开,丝绸便如水一般流淌到地上。 对彼此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了,一个抚摸、一个亲吻都是不得了的勾引。韩佑半闭着眼睛向后靠在夏司言身上,“你真的好讨厌啊,我事情还没做完。” 夏司言掰过他的下巴堵住他的嘴巴,伸手把桌上的东西往旁推开,腾出一小片地方,刚好够把韩佑放在上面。 桌面冰冷,韩佑搂住夏司言的脖子,小声地喘着气说:“早察觉你不高兴了,你怎么了?” 夏司言不说话,进得又凶又狠。韩佑剧烈地颠簸,连厚重的红木书桌都发出承受不住的轻响,他勾住夏司言的腰,撒着娇讨饶,“要坏了…陛下…” 讨饶成了勾引,又湿又黏,分明是不想被饶过,还想要更凶更坏。 韩佑经受不住地向后倒去,夏司言搂住他的背,把他禁锢在怀里,在最后的冲撞中说:“韩景略,你只能是我的。” 被弄坏的那个仰着脸迎合,汗涔涔地说:“嗯……是你的……” 夏司言完全长成了成熟男人的样子,脸上找不见一丝当初的青涩。胸膛健硕,手臂强而有力,韩佑逃不开,这个姿势低头就能看到皇帝怎么侵袭自己,他很羞耻,想把头转向一边,可夏司言又偏偏让他移不开眼。 只要是夏司言,无论是缱绻还是凶悍,都让他着迷沉醉。 皇帝身上也发了汗,随手脱掉外袍扔到椅子上,书信便从袖子里掉落出来。 韩佑仰面躺在书桌上,压皱了一叠文书。他泪眼朦胧,脑子反应也慢下来,看着信封从夏司言的衣服里掉出来落在桌面上,还问:“那是什么?” 夏司言不说话,只掐着韩佑的腰喘息,皮肤掐红了,掐得韩佑小声地叫痛, 才攥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跟他面对面抱着,黏黏糊糊地吻了一会儿,说:“是察日松写的信。” “哦,”韩佑靠在夏司言肩膀上,没什么力气地说:“他还私底下给你写信啊,写了什么?” 夏司言顿了一下,“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你的。” 韩佑喘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捧着夏司言的脸傻笑,“原来是这件事让我的陛下不开心了啊。” 两人的身体还连在一起,韩佑挂在夏司言身上,就着这个姿势捡起桌上的信撕开,大大方方和夏司言一起看。 察日松昭国话说得好,昭国字却写得很烂,字大如斗,歪歪扭扭的,还满篇的错别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