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执意复婚》 第1页 《前夫执意复婚》作者:今州【完结+番外】 本文:结契三百年后,当世第一剑白羽的白月光朱砂痣竹马师弟回来了。 修真界沸沸扬扬,谣传白羽将和道侣邹翎和离。 邹翎比谁都确信谣言属实,干净利落签了和离契,摇着轮椅抱着灵宠离去了。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强扭了三百年的瓜,是时候摘掉了。 这么想着的邹翎没摇出多远,前夫便跑了过来,直言要复婚。 邹翎:不必了吧(苦瓜脸) 白羽:复婚复婚复婚×n 1. 三百年多前,邹翎的师兄怀瑾背叛仙门投靠魔族,师门逍遥宗受万人唾骂。白羽知道,邹翎自那时起便以清除门户,洗刷门派耻辱为己任。 白羽记得他说“君与我结为道侣,我为君所用”的恳切,记得他说“我体质特殊,与我双修可事半功倍”的苍白,记得他在战火狼藉里说“我们回家”的解脱,还记得他在纱帐被褥里说“我喜欢你”的浪荡。 后来,他总记得邹翎写给他的和离书,那一句“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与君无姻缘之幸”。 2. 三百多年前,因魔族为祸,白羽的师门剑魂山惨遭灭门,连最重要的师弟都被魔族掳走。邹翎知道,白羽自那时起便以为门派、师弟报仇为己任。 邹翎记得他说“滚”的拒绝,记得他说“我和你不过互相利用”的冷硬,记得他说“我不喜欢你”的毫不犹豫,也记得他无数次默默唤师弟“兰衡”时的悲伤柔软。 后来,他总记得白羽在他耳边絮叨,那一句“你是我道侣,我们永远不离,我们迟早归许”。 风情万种温柔美腻佛系仙师易燃易爆炸傲娇嘴硬高冷剑仙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邹翎,白羽 ┃ 配角:兰衡笑千秋,怀瑾苏絮,红渡,霍嚯,沈净,沈默,满阙, ┃ 其它:完结文《小替身》《废物》《别吸》《小狐狸》《皇甫六》 一句话简介:不复了吧? 立意:真诚待人,礼尚往来 第1章 假道侣,真伙伴 春和景明,逍遥宗代掌门邹翎宅在洞府内,喝喝小酒,摸摸灵兽,瞅瞅丹炉,日子好不逍遥。 然后好景不长,这般和平时光被一道粗豪的声音打破。 “邹翎!邹翎你在干什么啊?大事不好了!” 这震得丹炉嗡嗡的大嗓门来自一个千年黑熊妖,名为霍嚯,乃是邹翎的百年好友。 邹翎一听到这大黑熊的声音便无奈地歪了头,这货一来,八成又要关心他的姻缘琐事了。 果不其然,霍嚯虎虎生风地冲进洞府来,吼声惊天动地:“白羽又跑到他竹马师弟那里去了,这是第几次了!邹翎,你快去管管你男人!” 邹翎还未动弹,窝在他脚下的灵兽灰狼就嗲着毛站起来,灰绿的狼眼凶神恶煞,露着犬牙低喝,一副要干架的阵仗。 “干什么?”邹翎拍拍狼头,又去拍拍熊爪,“动怒伤身,你们都坐下来,上什么火呢?要不要喝点酒?” 霍嚯一腚啪地坐下,气势汹汹:“走!喝完我陪你去逮白羽,叫他知道什么叫男德夫纲!” 邹翎摸摸灰狼,问:“这事儿你从哪听来的?怕不是假的。” “我刚去帮你抓野男人好不好?亲眼所见,要是假的,我把月亮摘下来给你下酒菜。”霍嚯横眉竖眼,眉头拧得像把菜刀,“那家伙看的我是心头火起,真想一拳头把他脑袋拧下来!” 邹翎仍乐呵呵地喝酒:“你怎打得过他?他可是快到大乘期的修为了。” “打不过我也打。”霍嚯挥舞两下拳头,脸色又是一变,“不是你怎么还有心思坐在这里喝小酒啊?那可是你结了婚契的道侣,你是没亲眼看到,白羽那臭冰块,眼睛就跟长在那厮身上一样!” 邹翎摇头:“白羽不过是去看望他故人罢了。你也不要厮不厮地胡诌,那是他珍重的失而复得的师弟兰衡,多关照关照是应该的。” 霍嚯张大着嘴巴,呆傻了好一会才揪着一头短发,歪着一边嘴角,皱着高低眉,声调古怪地追问:“邹翎,邹不离,我亲爱的愚蠢的老友,这么久了,你就没有听过外头的谣言吗?” 外头谣言传了许久了。 许多人窃窃私语道,剑修中的不世天才、最接近飞升境界的当世第一剑仙白羽白归许,要和他结了三百年婚契的假道侣邹翎邹不离和离。 邹翎垂眼喝酒,作惊讶状:“是谁吃饱了撑着?不信谣不传谣,我可爱的聪明的挚友,休要学他们长舌。” 霍嚯越发着急:“你怎么还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就算他要和你和离的消息是谣言,可是事情终归有因,你怎么就没有点危机心?好歹——” 这时丹炉轻震,邹翎优雅地竖起一根食指:“嘘,我的灵丹正炼到紧要关头。” 霍嚯瞪着漆黑大眼,憋着气等了一会,丹炉越震越剧烈,邹翎笑意渐淡,凤眸眯了眯,拍了把灰狼指示:“小宝,去,朝炉子里吼五下。” 灰狼快速跳到丹炉前,一吼就往里吼出亮光大炽的灵力团,吼完五下,丹炉不再震动,恢复正常的运转。 灰狼跳回来,邹翎高兴地把它捞到膝盖上撸:“好孩子,做得好。” -- 第2页 霍嚯又呆了:“你如今这么懒吗?炼个丹都要小宝帮你炼啊?” 邹翎懒懒地往后一靠:“昂。” 霍嚯看不下去了,痛心疾首地数落起来:“不离,你好歹也是把逍遥宗从倾颓里扶起来的代掌门,驱魔族,清叛徒,除妖王,这三百年里谁人不称你一句邹宗师?逍遥宗现在的声望地位,可都是你亲力亲为扶起来的,怎么你现在就颓了?十年了吧,你在这洞府是越宅越久了,弟子也不教了,宗门也不打理了,连男人都不管了!要说是窝在这里修炼精进修为也就罢了,可我每每一来,就见你喝酒赏花看闲书,现在炼个丹还要灵宠来帮忙,你那勤劳骨头哪去了?” 邹翎笑咪咪地反驳:“抽走了,如今世道太平,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再者,你说的这些丰功伟绩可不是我干的,是白羽,他才是逍遥宗的中流砥柱,你怎么把功劳往我头上扣?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是友人眼里出英雄?” 霍嚯满头黑线,吨吨吨喝完了他的酒,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反正在你眼里那家伙就是绝世英雄。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可不要当太监了,反正话已经带到,现在修真界是太平了,宗门有出息的徒子徒孙打理,道侣可没人能帮你□□,你上点心吧。” 说罢霍嚯哼哼着离去了。 邹翎好笑地看着这好友,有心想站起来送送,只是双腿无力,便只挥挥手:“阿嚯,你说的话我记住了,闲暇再来喝酒啊。” 待洞府安静了,灰狼抬起前爪扒在邹翎膝头,略带笨拙地揉他双腿。 “谢谢你,小宝。”邹翎轻抚灰狼,笑着低头抱抱它,“没事,我不用你照料,劳你再去替我守丹炉,好么?” 灰狼在他怀里摇摇尾巴,蹭了一番才回头去守丹炉,坐在那里犹如一条大狗。 邹翎安然地揉揉膝盖,望着丹炉中的灵火,不觉出了神。 外头白羽和兰衡的八卦他早有所闻,白羽想和他和离的谣言他也早早听到了,但这后者不是谣言,是真切的契约。 三百年前他和白羽一起立下了互为扶助的契约,他和白羽确实是假道侣,这些年来只是合作伙伴,待二人各自得偿所愿,便可商议和平和离。 邹翎自己的心愿早已实现,再无所憾。白羽如今找回了重要的兰衡,更是大梦成真,迟早会来商议和离一事。这几月来,他一直在等他来商量这事。 三百二十多年前,邹翎的大师哥叛出逍遥宗投靠魔族,搅得修真界腥风血雨,还把逍遥宗推上了风口浪尖。邹翎是掌门师尊座下排序第六的徒弟,实力最弱,便被差使留守宗门内,其余的四个师哥、两个师弟追随师尊一起出山自证清白,然而大道未成,叛徒未剿,师门中人在战场上被大师兄算计枉死。 彼时,魔族要到人族里抓罕见的至纯炉鼎,抓回去一番利用,剑魂山的兰衡便是这罕见的至阳炉鼎。剑魂山实力强悍本不惧,奈何魔族利用歪门邪道令剑魂山发生内讧,迅速陷入战火。 剑魂山倾覆之时,尚显年少的关门弟子白羽孤剑护着兰衡一路逃亡,无宗门愿意收留两个少年,他们很快被随之追来的疯狂魔族围剿。 混乱之中,白羽孤军不敌,弄丢了兰衡。 也正是这一天,白羽受失去兰衡的刺激影响,提前迈入元婴期,引发天雷降劫,惊得魔族撤退,但他灵脉受不住天雷,奄奄一息栽在污泥中。 邹翎就是在那时捡到了他。 弱小如他,筑基期都不稳,为何会出现在战场,无非是撑不住,想和魔族同归于尽。但随后追过来的逍遥宗外门弟子把他拉住,涕泗横流地哭道逍遥宗只剩他一个内门弟子,切莫丢下宗门。 邹翎思来想去,只好转身回宗,顺带着捎上了白羽。 这一捡,就是三百年。 回忆到此处的记忆被洞府外的灵力波动打断,邹翎无奈地侧首望去:“阿嚯,我知道了,你不必……” 话语在看到白羽那张英俊的脸时戛然而止,邹翎哑然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眼睛都瞪圆了些,他和白羽已有大半月不见了。 白羽淡漠地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坐在邹翎身旁的位置上,开口即如剑出鞘:“下个月,万仙大会能否如期举行?” 邹翎回过神来,笑着点点头:“万仙大会的诸项事宜都已委派好了,门中弟子能人辈出,放心吧,都安排妥当了,莫说下个月举行,明天便举行都没问题。” 白羽抬眼看过来,浓密睫毛一掀,寒星流火似的眼神看得人发怵。 邹翎不知触了他什么霉头,笑意讪讪消散了。他心中嘀咕,这家伙真是一如既往的冷,白长了那么一张好看的脸,板着个冰块脸时真冷似寒冬,让人瞧了只想跑去裹被子。 也不知道他在兰衡面前是否也这样冷,料想不会,毕竟兰衡才是他这么多年来割舍不去的心头血。如今兰衡终于找回来了,他该多笑笑的,当然,也可能是这些年来重负太多,把这杀神压得都不会笑了。 洞府内沉默,邹翎认真地东想西想,忽然想到个好笑的事,他印象中的白羽一直高冷如此,似乎只在他床上乱过神色。 正发着呆,他冷脸的道侣冷冷地开了口:“初九了,你身体如何?” 邹翎又回过神来,屈指敲了敲脑袋:“这么快就初九了?” -- 第3页 初九是他百年前手刃大师兄的日子,未曾想大师兄不仅和魔族勾结,还引魔气入体,死前将魔气渡到他灵脉中,魔气每月必定复发作祟,折磨得人心智俱丧。 “嗯。”白羽哑声,“我帮你疗伤。” 邹翎干巴巴地咳了又咳,歉意地笑了笑:“不必了……我找到除了双修以外的疗伤法子了,丹炉中正炼着灵丹,这几日试过了,能有效遏制我灵脉中的魔气。” 白羽便不说话了,气压更低,邹翎斟了杯酒递到他面前,笑道:“归许,一直以来,都劳烦你了。” 白羽没接过酒,冷声道:“不必。” 邹翎自己便收回酒自饮,追忆着往事,借着酒意敞开心扉:“归许,从前我一直怕你对逍遥宗心存芥蒂,毕竟,若非我大师兄勾结魔族,你的师门如今应当还好好的,兰衡也不会受尽苦难……” 白羽一口打断他的话:“往事不必再提。” 邹翎咳了一声,腿上痛感绵长,又继续喝酒:“好,不提往事。如今兰衡归来,归许,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外人胡乱编造谣言,那是他们不明就里误解你。” 白羽眼神微变,微不可闻地抿了唇。 “外人不明你和我之间的约定,也不明你和兰衡之间的情深意笃。”邹翎放下酒杯,满腹的话只怕不趁着白羽来及时说,双腿就追不出洞府了,“归许,这三百年来,你助我修为飞涨,助我光复逍遥宗,洗刷师门耻辱,我一直都想跟你说谢……” 摆放在案的酒杯忽然被扫落在地,白羽整个人就如从极地深渊里捞出的千年大冰块。 邹翎顽强得补完了道谢:“……谢。” 白羽不知被拨到了哪根弦,青筋暴露的双手撑在案上,近在咫尺地逼视邹翎,一字一句冷冷道:“不必道谢,这三百年,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的至、阴、炉、鼎之身。” 邹翎放在膝上的手一抖,数不尽的床笫往事涌入脑海,冲刷得失去了开口能力。 当初魔族想抓罕见的至纯炉鼎,修真界只知兰衡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至阳炉鼎,却不知道他邹翎是同样罕见之至的至阴炉鼎。 他和白羽三百年前一拍即合,以道侣之名,以双修之法,迅速且稳定地提升修为,白羽本就天赋异禀,在此法下很快突破瓶颈,在与魔族的大战中愈战愈勇。 他们当初定下的契约内容十分简单。邹翎助他提高修为,以便复仇,白羽助他杀叛徒,振兴逍遥宗。 他们是假道侣。 他们是合作了三百年激烈日夜的“真伙伴”。 作者有话说: 想随手写个不长的乐呵小短文,练练手,破镜重圆神马的嘿嘿嘿嘿嘿嘿 第2章 “白羽,咬我啊” 白羽说完这话,气压极低地转身离去,邹翎想叫住他再谈谈兰衡,谈谈过往,谈谈和离,实在不行闲聊三两也是好的,但喉咙楞是发不出声音。 膝上的痛觉越发强烈,他有些忍不住,赶紧招手唤灰狼:“小宝,先过来守我,丹炉待会再守。” 灰狼大耳朵一竖,瞬间掉头闪现回他身边,扒在他腿上把源源不断的灵力渡给他,还着急地嗷嗷直叫。 邹翎忍过片刻摸摸它的蓬松皮毛笑:“没事,只是有点疼,没有什么大碍。” 他思绪有些乱,明知白羽没有什么恶意,但心脏还是突兀地抽搐。世道太平,日子安闲下来,如今能睡个好觉了,人的脑子反而会不受控制地东想西想,会时不时复盘过去。 邹翎就在这时想起和白羽初次修炼的记忆,撞了一宿的夜深人不静,折了一窗的月沉日升露重。饶是实练时间如此漫长,程度如此强,他和白羽依然没有找到正确的修炼方式,结果不是修士间的双修,只是凡人之间的交叠。彼时白羽看起来倒还好,邹翎倒是几近休克。 后来经验多了,修炼效果神速。普通炉鼎只有被榨完吞噬到干涸干瘪的可悲结局,邹翎和兰衡这类至纯炉鼎却不是,他们能让修炼对象的修为提升接近四倍速,自己也双倍提升,比外人狂塞灵丹妙药安全、迅速不知多少倍。 最初有段时日,两个年轻修士的复仇之心熊熊燃烧,邹翎那双蹄几乎没踩过地,不是在白羽腰间,就是在白羽手上。 如今战栗回忆起,那过往娓娓道来是疯狂,然而不过是一场冷冽霜雪与肌肤相亲的长梦荒唐。 入了夜,邹翎独自陷在锦被中养神,白羽若不跑来提醒他今日初九,他真把这时日给忘了。身体中的魔气无法拔除,并非初九才发作,是日日都在翻涌,只是不如初九那样剧烈,与魔气共度百年,如今早已习惯了,不算什么大事。 丹炉炼好了最新的一波灵丹,灰狼赶紧衔了两颗屁颠屁颠跑来放他床边,嗷呜嗷呜让他服用。 邹翎翻身去取灵丹察看,眸子里倒映着灵丹的流光溢彩:“品相真好,多亏了我们小宝。” 这灵丹不是炼来服用,是用来为白羽大乘期渡劫时做的准备。白羽那人天生剑骨,骨头硬得堪称可怖,这三百年来一次次跳级提升境界,挨的天雷几乎能把山川犁平。他自己从不说一字难或苦,但他当初就是因为被雷劈成碳才让他捡了回来,那伤重得邹翎触目惊心。 邹翎一直想为他分担点什么,但白羽傲骨更盛,直言不需要他分担,若有,双修已经抵上了。 -- 第4页 这话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这百年来,师门冤屈洗刷,逍遥宗蒸蒸日上,邹翎脑海中紧绷的弦松泛,身体也越来越弱,剩下大把时间钻研药理之术。他想着多炼一些灵丹,多此一举为白羽,消解愧念为自己。 邹翎背过身把灵丹收好,假装已服用过,把灰狼哄骗得心满意足,摇着大尾巴盘在床下睡着了。 邹翎入睡前望着天花板,再次满足眼前生活的太平。 然而太平,只在克制的清醒白日之间。 入睡则入梦魇,邹翎识海跌宕,半是为魔气所困。 他在梦里梦见师尊,师兄和师弟们,梦见大师兄怀瑾在临死前抱在他肩头喃喃低语:“小六,你应当能明白我的,你与我都是异类,你明明知道我们来于何处,为什么还捍卫它,为什么?” 邹翎即便在梦中,也平和安然:“师兄,我没有为什么,也许只是我比你胆小和弱小。” 怀瑾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小六,你不和我站在一起,等待你的就是暗无天日……” 邹翎轻拍他后背,只道:“不会的,师兄,我先送你去光芒之地。” 梦完怀瑾,识海跌宕依旧,半是为本能捆绑,沉沉浮浮,不知何处归去。 直到他梦见了白羽。 邹翎无意识地张口咬住了枕巾,克制几近溢出去的喘息。魔气折磨不足为惧,但身为至阴炉鼎的本能却叫他手足无措。 从和白羽开始修炼起,修炼便成了复杂的瘾。再痛苦难熬,再抵触抗拒,纵欢双修都成了他的瘾。他唯一的好只在只和白羽修炼过,还有转圜余地。 邹翎想戒断。 连在梦里都想戒断。 梦魇进行到深处,他扛不住,求饶了。 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飘飘忽忽游离四方,茫茫不知去往何处,直到感觉到熟悉的安抚,邹翎才感到安定。 至于是梦境还是现实,无所谓了。 * 白羽离开邹翎的洞府后并没走远。他敛去一身气息,隐身后在邹翎的洞府门口打坐,无声无息地坐定出神,试图平心静气。 脑子仍旧不停翻滚着邹翎二字,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气闷。 他闭上眼,转念去想他的师弟兰衡,想着早已毁于一旦的剑魂山。 在剑魂山的十九年光阴是他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岁月,太平得如今回想,完全不像真实的。 白羽在剑魂山时有七个师弟,兰衡与他关系最好,情同手足又胜手足。对兰衡的保护,一层是师门师尊的殷切叮嘱,也有一层是他自己发自内心的重视。 三百年前,他眼睁睁看着兰衡被魔族抢走,那是他迄今为止都无法淡忘一分一毫的时刻。 这三百年,他习惯了在无数个午夜梦回,识海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失去兰衡的片段,带来挫骨伤筋的不甘。 好在……如今兰衡还活着,艰难地回来了。 思及此处,白羽低下头,费了极大定力才克制住闯入魔界掘地三尺,将魔族一剑剑凌迟的杀意。 兰衡的归来并没有抹淡白羽的深重负疚,反而更加重了。 白羽意识到自己有执念化魔障的歧途危险,立即睁开眼眺望目之所及。他如今距离大乘期一步之遥,愈是接近愈危险。 他看到洞府前种满百花,招来了百蝶乱蜂,思绪安定时,又悠悠想起邹翎。 他的道侣,就像这一方春和景明的百花院,颜色盛放得大张旗鼓,香味却不动声色,持君子一礼,却风情万种。 天色渐渐黯淡,月起,白羽吹着春风望月,理智上无比希望邹翎不会离开洞府。 但月还未上中天,洞府内便传来了凌乱脚步。 白羽微不可闻地摇头,站起身来转过去。听着那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灰狼慌张的低低嗥声。 遮月的云散去,皎洁月光照在洞府门口,照亮了邹翎跌撞出来的浮浪情形。他走路走得歪斜,白羽不知他双腿异样,只以为他受本能驱使,又在浪。 邹翎蓄到腰的长发随着跳舞一样的步伐晃动,迷蒙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像有沾了殷红水汽的狼毫扫过他眼尾,才令他那双凤眸魅惑得这样惊心动魄。 他迎着月的窥视,衣衫不整地赤足出来,茫茫然地对着四方唤:“白羽。” 白羽静静驻望。 灰狼小宝围着他嗷嗷叫,着急地不住跺爪,咬着他衣襟想把他拉回洞府,邹翎却不肯走,晃着步子往前迈,瓷白小腿自衣摆里剥出,一步趔趄,身体便往眼前倒。 白羽瞬移,单手接住了他。 他冷冷地抱着他:“说好的灵丹能遏制呢?” 此时的邹翎听不懂他的愠怒,只是渴极地伸手索抱,摩挲到哪里就想扒哪里衣物,一声声地喘着唤他:“白羽,白羽,咬我啊,折我啊……” 白羽冷漠的面具碎裂,束手无策地弯腰锢住他,磨着牙当真咬了一口:“代掌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要是让门内弟子看到,逍遥宗和你就都完了。” 邹翎沉沦在自己的世界里:“白羽,进来啊……” 云来遮月影,黏在洞府门口的一双人已然不见,剩下灰狼小宝被突如其来的结界阻隔在门口,焦急地拿爪子刨当世第一剑仙留下的屏障。 白羽将神志不清的道侣按回锦被里,忍着用捆仙索将他捆好。 -- 第5页 邹翎修为差他太远,只能小幅度地挣扎,越挣衣襟越乱,泪珠和啜泣粘腻不堪,在白羽的臂弯里做困兽之斗:“给我啊……” 白羽俯视了半晌,再一次抵抗失败。他一解开捆仙索,邹翎就如上岸的游鱼扑到他怀里,潮得厉害,浪得厉害。 炉鼎的本能炽烈,一发作便神智消散,只知道追逐给予满足的纵欢者,哪怕纵后结果是体无完肤。白羽在这些年里翻遍了所有记录在册的炉鼎档案,悲哀地发现无一例外。普通炉鼎尚且抵不住,何况邹翎这样的至阴炉鼎,也就是他一人就足以满足他,否则不堪设想。 这时邹翎贴到他耳边,潮湿地喃喃了三字,白羽瞬间对他施了禁言术。 他习惯了三百年的起起落落,出战,胜败,负伤,归来,邹翎,天雷,惊梦,如此循环往复。 明明邹翎占了他三百年的大半时间,腻也该腻了。 可每一次对上受本能驱使的邹翎,他都只能承认,他习惯了一切,却始终没能习惯邹翎。 就如现在。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留封和离书” 邹翎一觉醒来,第一反应便是渴。他欲起身,余光却看到内室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衣冠楚楚地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一个酒壶。 邹翎觉得稀罕,起身靠在床头笑着打招呼:“归许,你怎么在这?” 白羽回头来,眼里明灭不定。 邹翎等了一会也没听到他答话,对此倒也习惯,他指指他手里酒壶笑:“归许,你且坐,有什么事待会商量,我有些渴,你把酒壶递给我吧。” 白羽不动弹,想起昨夜,邹翎抓着被褥也喃喃渴,他便抱起他,抚着一节节脊骨安抚。 “要喝酒……” 他便隔空取来了酒,邹翎闻到酒味立即去抢酒壶,他皱着眉高举:“不离,冷静一点。” 可邹翎什么都听不见,陷在他怀里伸长手去抢酒壶,见抢不到,红着眼尾,毫无顾忌地坐在他把柄上紧密含着,还急切地去吻他的唇瓣。 酒壶顺势被他抢到。 白羽颤着呼吸,看着他高仰着喝酒,酒液顺着唇一直淌到颈胸里。 浮浪得惊心动魄。 他忍了许久,忍到邹翎喝完了酒,才一口咬在他喉结上。 到底是谁渴呢。 他捏了捏酒壶,远远抛给了他。 邹翎伸手接过,刚睡醒心松泛,拔了酒塞朝他笑道:“我投喂小宝都不用扔的,归许,你我相处当真随意。” 他抿了一口酒解渴,就听见白羽冷冷的声音:“是随意,昨夜我们睡了一宿。” 邹翎顿时呛得死去活来。 他脑子炸得嗡嗡,拼命想回忆昨夜发生过的事,然而记忆只有一场梦见大师兄怀瑾的残梦。 “我完全不记得……”邹翎惨白的手指抓着酒壶,他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左眼,躯体和灵魂都在战栗。 他知道缘故,只是没料到为人的尽头越来越逼近。 “上个月,初九夜,你来找我。”白羽抿了唇,省略了过程,“你一觉睡醒似乎全然忘了,我以为你只是回避,昨夜才确认了。为何如此,你自己知道吗?” 邹翎声音滞涩,很快从惊惧中恢复过来,故作镇定笑道:“因我是至阴炉鼎,初九兼有魔气干扰,故而不由自主。” 白羽心中泛起难言的烦躁。他只知道不知何时起,邹翎在床上和白天清醒时的端方模样不同,放得非常开。起初他以为只是邹翎白日掩好了风情,他也不便问类似“你昨夜为何十分热情”的话,实在问不出来。但当他发现邹翎和自己睡完后似乎忘了抵死缠绵的记忆,他心里纠结得快扭成麻花。 邹翎轻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我昨夜是主动找你的?是不是十分恬不知耻?” 白羽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道侣之间亲个热,怎么就耻了:“什么叫耻?你我是道侣,若你想要,我便会给。” 说得太快,说完两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无地自容,邹翎耳朵通红,既恼于自己昨夜有多浪,也恼于白羽要么不会说话,要么说话直白到近乎狎昵。 “你这样……必定会影响修炼。”白羽嚯地站起,“我去请医修来帮你看。” 邹翎瞳孔骤缩,猛然开口制止:“慢!只是因本能放浪形骸而已,我并无大碍,不必贸然请外人来,我身为炉鼎之事一直瞒得严实,若向外泄露,我一人沦为笑柄无妨,逍遥宗好不容易恢复的声誉又将蒙上耻笑,白羽,我不想暴露。” 从知道自己出身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想方设法驱逐了知道真相的一干人等,只想带着这个秘密走到尽头。身体如今这样,更禁不起诊断。 “逍遥宗,逍遥宗。”白羽薄怒,说话又刻薄起来,“邹不离,你是守财奴吗?除了逍遥宗,你脑子里还有别的吗?” “还有你。”邹翎轻声,“我比谁都清楚你的天赋和刻苦,我不想因我身份,让外人把你的成就和情色搅在一起。” 白羽哽住了,迅速背过身沉默了半晌。他想,我的修为,本就是因为压在你身上才轻而易举地得到。 邹翎暗暗松口气,忽又听到他的声音:“你放心,我找到的医修不会泄露半分,他不是外人,是这世间最有资格诊治你的人。” 邹翎心弦一勒,很快想到了来人。 -- 第6页 ……不会吧。 * 事实证明,没人能懂白羽的一根筋。 下午,他带着修真界沸沸扬扬谣言的另一人,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邹翎的洞府。他口中的医修……就是他失而复得的师弟兰衡。 邹翎无话可说,抱着灰狼佯装镇定地看着他俩并肩而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兰衡,和白羽在一起的三百年里,他见过无数次白羽怔忡神伤,大抵都是在怀念剑魂山与悼念兰衡,那经年累月的思念让邹翎一度十分吃味。他悄悄查探过兰衡的事迹,也猜想过兰衡的相貌,如今终于见到了本尊。 他想象中的兰衡是偏向于柔弱的气质美人,是能激起某钢铁剑修强烈保护欲的脆弱白月光,谁知当面一见,兰衡身高与白羽接近,只是瘦了些,相貌俊俏又英气,气质是令人亲近的刚柔并济。 白羽带着人到桌边坐下介绍,邹翎看出他脸虽依旧冷,眼神却是柔和的,舌尖便有些酸。 兰衡温和地向他行礼:“邹宗主,我是兰衡,宗主一定知道我是至纯炉鼎。我在魔族待过两百多年,对魔气侵体一事有许多经验,若您不介意,可否让我诊治您的贵体?” 邹翎怔忡看了他片刻,看得白羽都在一边催促,方把热乎乎的手从灰狼的皮毛里抽出来:“兰衡仙君,不必客气,你随意。” 兰衡没有落座,弯腰替他诊断,姿态不卑不亢,身上既无身陷百年囹圄的灰败,也没有受辱多年的颓靡,整个人犹如一柄打磨过的君子剑,一旁白羽则如千锤百炼后的锋利神兵,怎么看怎么般配。 如果没有大师兄怀瑾作乱,修真界不曾动乱,或许白羽如今已和兰衡顺水推舟结成道侣,一起振兴剑魂山。 邹翎垂下眼,看着自己苍白的伶仃细腕,自厌感汹涌不息。 从前他就是逍遥宗内存在感最薄弱的内门弟子,白羽身上有天之骄子的蓬勃自信,兰衡身上有历经沧桑的从容气度,他有的只是想要逃避、龟缩的怯懦和忍受。 他也不知道兰衡是否清楚至纯炉鼎是怎么来的,若是知道真相,经受魔族数百年摧残,还能风度翩然,那么,白羽当真喜欢对了人,他喜爱的白月光和他一样心志坚定,无坚不摧。 兰衡探查许久,长眉微敛:“宗主体内的魔气似有两股,一股很是炽烈,另一股则很清浅。” 白羽声音紧绷:“能不能彻底拔除?” 邹翎心知不可能,在兰衡斟酌着回答前,他先轻笑着试探反问:“兰仙君,修真界中修士有境界高低,不知魔族中也有品级吗?” 兰衡出神片刻,只温声回答他:“有。职务高低而言,有魔尊、将、兵、奴之分,族群而言,有阎魔、灵魔、影魔、以及最低级的魅魔之分。” 邹翎咀嚼最后一句,笑了笑:“我曾听过一桩怪谈,人族与魔族也可结合,兰仙君见过吗?觉得可能吗?” 这一问是试探,谁都知道兰衡被掳去魔族将近三百年,一个香饽饽至纯炉鼎,遭遇可想而知,在他面前说人与魔结合过分至极。 邹翎没别的办法,他希望兰衡知道真相,若兰衡知晓,或许会惊讶、悲伤地看着他,若不知,便只有愠怒。 他认真地观察他的神色,发现兰衡脸色瞬间苍白,搭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也抖了。 这样看来,兰衡也不知道。 邹翎心里泛起一片苍茫的荒芜,只余孤独。 “你在说什么东西?” 兰衡没有愠怒,白羽却生气了,邹翎从荒芜里挣脱出来,立即低头道歉:“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他瞟了一眼白羽,只见他看着兰衡是既沉痛,又愧疚,看向自己则是铁青脸色。 邹翎连忙垂眼,苦笑着完了。 “没事的。”兰衡苍白的发颤指尖离了邹翎手腕,一句没事同时说给所有人,“我回去调一些灵药,可以中和魔气与灵气的撕扯。师兄,宗主身体虚弱,你也切记……” 白羽起身拉他出去。 兰衡只得回头朝邹翎嘱咐:“宗主,你虽也是至纯炉鼎之身,但房事一事千万不能沉溺……” 白羽脚下寒光一闪,架着兰衡瞬移消失了。 他们走得太快,快得邹翎想郑重道歉和道谢都没机会。这会洞府内恢复往日清净,他怔怔地望着一处虚空,许久才喃喃:“我也不想啊。” 灰狼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他,扒上来舔舐他的脸,邹翎歪了头朝它笑,沙哑道:“小宝,我腿脚没什么力气,你驼我到外面去赏花吧。” 灰狼二话不说就令身形膨胀变大,叼着他送往背上,兴冲冲地便往洞府外走。外面是春光烂漫,阳光照得眼睛刺痛。 “不离!” 耳边骤然炸起呼呼,他回头看到满脸焦急的霍嚯,唇角扬开了笑:“阿嚯,叫那么大声做什么?快把我耳朵震聋啦。” 霍嚯攥紧拳头往他额头敲:“叫你好多遍了大哥!我一听到白羽带兰衡来挑衅的八卦就冲来了,靠,他们真成双成对来过了?有没有欺负你?” “少听八卦,多听仙乐,这样才能陶冶性灵。”邹翎随手折了朵花放在霍嚯头上,“八卦都是谣言,是我欺负了兰衡。” “就你这小身板?我看你是被欺负得哭了眼睛才这么红!”霍嚯气势汹汹,“白羽那混账东西,我早看他不爽了,就知道他不是个好鸟。不离,别理他了,走,哥们带你出逍遥宗,天大地大,别宅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怄气了!” -- 第7页 邹翎想了想,点头应了:“也好,我先投奔你,你能再收留个小宝吗?” 霍嚯大喜过望,大手转头去撸灰狼:“来来来,不把小宝撸秃我名字倒过来念!” “倒过来念一样。”邹翎在春光花香里轻咬食指,以灵力和血珠在空中轻写一封书信,“你等下,我留个东西给白羽。” “还留什么啊留?” “留封和离书。” 作者有话说: 伏笔后面慢慢拆(挠头jpg) 第4章 “和老婆有缘无分” 白羽扯着兰衡瞬移老远,兰衡叫了一连串的师兄都没能喊停,只得连名带姓喊:“白归许!别跑了,你是脱缰的野狗吗?” 白羽年幼时曾被野狗撵得嚎啕着到处跑,最讨厌别人喊他狗,当即停下:“你再说一遍?” 兰衡终于能喘口气,呼哧着甩开他的手:“师兄,外人把你吹得天花乱坠,可我怎么看你越来越有疯狗潜质了。” 白羽哼了一声,拎着他改成御剑飞行,不到一炷香就将他送回从前剑魂山的遗址。兰衡回来后就在遗址上修了一处洞府,潜心想修复往日的宗门。 回到故乡,白羽才冷静下来,兰衡受不了地推开他的铁臂跑去喝水,嫌弃不已地摇摇头:“收点劲吧,三百年了,修为和力气可是和从前天差地别了,脑子要还是一样野蛮,那可真是完蛋。” 白羽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废石,摩挲片刻,闷闷道:“小衡,对不起。” “说这些。”兰衡放下水杯,转头去搬纸笔,“你觉得邹宗主说话冒犯了?不用,这算什么,真正难听的我听多了。左右当了两百多年魔族炉鼎是事实,我非自愿,实属受害,不怕说。” 说得凛然,其实自回到这里,除了和白羽互通有无,兰衡半步都不想踏出剑魂山,嘴长在别人身上,他躲起来听不到就行了。他也不觉得邹翎故意拿话膈应人,就算真是,看在他长得甚好,又是嫂子的份上,忍忍也无所谓。 他琢磨着写药方:“不过邹宗主当真是让我吓了一跳,他竟是至阴炉鼎?” “逍遥宗瞒得严实,不曾泄露,这些年除了他和我没人知道。” 兰衡懂了:“邹宗主喂了你三百年修为啊,难怪你如今这样强,他一定很喜欢你。” 白羽那冰块脸笑了:“想太多,他心心念念的只有清剿叛徒和复兴逍遥宗两件事,在他心里我算个什么。我有时疑虑,若他当初捡到的不是我,是另外的修士,他会不会也和那人签个婚契。” 兰衡憋住笑:“师兄,没有如果,你不用自己一个人拈酸吃醋的。” “我没有拈酸吃醋,我是说真的。”白羽又冷脸,默了默,他别过脸,“我也没资格指摘他,一开始与他在一起,我也动机不纯……” “所以现在就纯了。” 白羽被噎得无话可说。 * 邹翎骑在灰狼背上,临走前又到逍遥宗内转了两圈。 这百年来他收了十二个内门弟子,个个都是根骨卓绝,七窍玲珑的人杰,等他们试练完毕,他便急不可待地把宗门内务推给弟子们,自己闭关炼丹。如今洞府内囤了满满的灵丹,他修简短和离书一封,还留了一封先前就准备好的解释书信放着。 这时有内门弟子发现邹翎,当即闪上来行礼:“十一拜见掌门。” 邹翎扶弟子起来:“十一,不要这么叫我,早说了我只是暂时任代掌门。我已经很久不管事了,都是你们在独当一面。” 十一笑容明媚,还大胆地摸了摸坐骑灰狼的脑袋:“那就叫师尊,没有师尊教导就没有弟子们。师尊,今日春光好,大家在筹备下个月的万仙大会,您要不要来督工?” “不必,我看两眼罢了,交给你们没有不放心的。” 十一左右瞧瞧,没大没小地揶揄:“师娘上午也来看两眼,说的话和您一模一样。” 邹翎觉得离谱不已:“当着剑仙的面,你也敢这样叫他?” 十一眉飞色舞:“那是。” 邹翎当小孩人小鬼大,真这么叫,白羽不得一记冷得吓人的眼刀过去。 再者……和离了,便不再是师娘了。 十一看他脸色苍白担忧起来:“师尊,您身体不适吗?” 邹翎摇头:“没事,我宅在洞府内许久,出来散散心罢了,你回去忙你的。” 十一行了礼,又笑着恭恭敬敬道:“师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与师娘都是清风霁月的一派宗师,若听到什么腌臜笑谈,一笑而过置之不理便好啦。” 邹翎挑了挑眉,屈指弹在他额头上,拍拍灰狼转身走了。 霍嚯蹲在百花里毛手毛脚地采花蜜,见他回来,觑着他神色挠挠头问:“和弟子交代好了?真的和离解契啊?” 邹翎抱着灰狼的大脑袋过来:“不用交代,我和白羽从前约定好的,纵是和离也是盟友。原本各自都是孤家寡人,凑合建一建安身立命地正好,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逍遥宗有序,不需我操心,我啊,倒是想出去走走了。” 霍嚯见他真不难过便跳起来勾肩搭背,混不正经地开玩笑:“那到外头哥给你找体贴小美人啊,不要那种硬邦邦的臭冰块了。” 他面不改色地扯谎:“好啊,我自己挑。” 御行许久,灰狼载着他到了霍嚯的领地,只见一片深山夕照,霍嚯的熊子熊孙们扑在溪水里抓鱼,一派生机蓬勃。 -- 第8页 “知道你爱喝酒,我酿的好酒可多了。”霍嚯一下地就使唤小熊们,“小的们,逍遥宗贵客,邹不离仙师大驾光临,手头有什么好吃的,别藏着掖着都拿上来!” 话音刚落,满山的熊精都沸腾了,已化人形的未脱妖形的都哗啦啦跳出来,争先恐后地跑过来。 邹翎被这阵仗整傻眼,灰狼见一堆黑乎乎的黑熊过来,倍感警惕地令身形暴涨成小山丘大小,凶悍地狼嚎鬼叫。 霍嚯笑了声“好家伙”,小熊们仍然不害怕,捧着一堆囤粮把小宝团团围住,黑豆眼亮晶晶地喊“仙师坐骑好威风”、“仙师真好看”云云。 邹翎完全不明白自己的人气从何而来,到了晚上钻到霍嚯的洞府里耳朵才清净:“你是不是给你的熊子熊孙们灌了什么奇怪的八卦?他们兴奋什么?” 霍嚯哈哈大笑着给他倒酒:“妖族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都得谢你百年前除掉妖王,你不知道我们在那臭狐狸底下过得多艰难,那七尾就知道欺男霸女,为了再憋出两条尾巴变成天狐,抓了一大堆妖怪去炼药,真是祸害!” 三碗酒下肚,霍嚯眼圈红了,九尺熊躯带了哽咽:“不离,你不知道,我有多谢你……” 这个邹翎是知道的。 百年前他杀完妖王回逍遥宗,霍嚯便开始锲而不舍地跑去求见他,邹翎当即转头查了他的来历,得知霍嚯曾有个心爱的熊姑娘,被妖王抓去做些惨绝人寰的实验,死得十分可怜。 后来他主动接见了霍嚯,这大黑熊开口就问:“妖王死得痛不痛苦?” 他答道:“七尾俱断,七天散元神,无一刻不痛苦。” 霍嚯仰天长笑:“可惜我没有亲眼看到!” 这些年来,霍嚯鲜少在他面前提到自己死去的未婚妻,这时喝了酒失态,大手一伸就抱住了邹翎:“不离,我无能,不能亲手报仇,你不知道我多谢你为我老婆报仇呜呜呜……” 邹翎拍拍熊背,听他呜呜了许久,才抿了口美酒笑笑:“顺带而已,我杀它不为什么,只为自己,不值得你们夸赞。” 霍嚯情绪上头呜呜个不停,也让他想起了不太乐意回想的尘封往事。 邹翎大口大口喝着酒,眯着凤眸盯着虚空,仿佛看见了百年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七尾妖王,那妖王死前还在肖想他,实打实的病态疯子。 霍嚯伤心地吨吨吨:“不离,我要是能藏好老婆,等到你出来匡扶正义,也许我现在就有满地跑的熊崽子了。” 邹翎一手抓着酒壶,一手拍拍他,眉眼间颓靡的神色一扫而空,露出了曾经经久不息的肃杀:“阿嚯,我是说真的,无论妖王如何欺凌你们,那都是你们妖族的事,轮不到人族,轮不到逍遥宗,轮不到我来打抱不平。我杀它只是因为它要炼炉鼎,我厌恶至极,仅此而已。” “一想到没有了老婆,我真是难过。”霍嚯压根没听到他说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伤心不已,“不离,你现在也没了,咱俩真是难兄难弟,怎么这么惨啊我们哥俩!” 邹翎眉尾一动,杀意消失,又恢复了往日淡然,他继续喝着小酒,半晌才悠悠笑道:“和老婆有缘无分,强扭了三百年的苦瓜,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强求了。” 那厢回家的白羽在路上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带着兰衡拟好的方子,正想着回去见到道侣怎么说道说道,先要点明他今日言语不当,然后再揪着他后颈让他乖乖喝药。他那道侣,这百年来宅得又懒又挑,生病嫌药苦总不喝,着实是欠收拾。 待回到洞府门口,听不到往日细微的丹炉嗡嗡声,一切静得离奇。白羽瞬移进了洞府,不见懒得好似没骨头的道侣。 他疑惑地释放灵力感知,没找到人,但感知到床前有灵力残留。 白羽上前察看,只见邹翎昨夜激烈辗转过的枕上放着一封书信:“?” 信上浮着幽幽微光的五字:“与君和离书”。 “……………”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与君无姻缘之幸” 邹翎这一夜不曾合眼,霍嚯鼾声震天响,他驱着灰狼到洞府外眺望深山夜色,酒气还未散尽,便看到不远处有顶着黑熊耳朵的少年探头探脑。 邹翎拭去唇珠上的露,向少年招手:“小孩儿,夜这么深了,你不去睡觉,待在这是等我吗?” 少年响亮地应了声“是”,随即蹦蹦跳跳跑出来,轻巧地蹦到灰狼身边,仰着妖形还没褪干净的小脸巴巴地望着他:“哇。” 灰狼为了保护他,体型化得大一些,邹翎从狼背上弯腰,声音温和:“看清楚了吗?” 熊少年眼里冒起星星,啄米似地猛点头,回神来又使劲摇头,结结巴巴地得寸进尺:“要、要仙师再近点。” 邹翎唇边泛起笑意,摸摸灰狼令它变小,直至和少年视线齐平:“现在够不够近?” 少年模样呆呆。 “从前,我也向一个人靠得这样近。他和你不一样,受不了地推着我向后仰,斥责我太近了。” 他才悠悠唏嘘完,熊少年就随着他的话音后仰,墩在地上倒抽一大口气,激动得黑熊耳朵都变红:“我我我无法夫吸了!” 邹翎凤眸一圆:“怎么了?” 熊少年脸涨得通红:“仙师好、好看。” -- 第9页 邹翎被逗笑了,轻柔道:“小孩,你见过魅魔吗?传闻他们是魔族最低级卑劣,也最妖娆貌美的浊物,你要是见过他们,就不会被我这样普通的皮囊迷惑了。” 少年既懵懂又坚定地摇头,说话不结巴了:“仙师是仙子,魔才不配和您相提并论。” 邹翎仰首笑了半晌,笑意不到眼底,笑容是戴惯的面具,摘不下了。 自感讽刺之余,膝盖忽然剧痛,他只好伸手轻揉自己的膝盖,微蹙眉头问:“小孩,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熊少年眼睛大亮,兴奋地不住点头:“您说!” “你是山中灵物,这里是你的家,我想要一些山中木,你能取一些木材送我吗?” 少年一字不问,转头就顺拐地蹦着跳远。 邹翎看他走远,合掌嘀咕:“罪过罪过,我已堕落到连小孩都使唤起来了。” 灰狼抖抖耳朵,扭头去舔他的膝盖,轻嗷了两声。 只是没想到那熊少年很快就跑了回来,轻轻松松地单手扛一棵大树来:“仙师!您看这够不够?” “太够了。”邹翎哑然失笑,“小孩,你力气不小,年岁几何?” 少年脆生生道:“才五百岁!” 三百四十一的邹翎:“……” 熊少年摇摇地上的树,笑呵呵地问:“仙师要木材干什么啊?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邹翎笑了笑,伸手摸沾着露汽的树木,平静和煦道:“取材做把轮椅。” 少年愣住,挠挠耳朵问他是为谁做,他答为自己,又问:“小孩,你大抵听了旁人添油加醋的无稽渲染,慕强崇敬我,但我如果其实只是个残疾废人,你还敬我吗?” 少年答得爽快:“是人是妖都会受伤,伤残了也不打紧,仙师长得好,光冲着脸我们就很喜欢很喜欢仙师了。” 邹翎用灵力操控木材,听这话乐不可支,又笑问:“那我若既残且废,还彻彻底底破相呢?” 少年竖起圆耳朵:“仙师,你怎么咒自己!我娘说了,天生地长一张嘴,说点好听的不为叫人听,叫自己高兴才是正事。” 邹翎便不说了,哼着小曲以指为刻刀,很快做好了一把舒适的轮椅。他勉强从灰狼背上站起来,双膝在白衫下发抖,他坐上轮椅,舒舒服服地望夜色,脸上只有愉悦。 熊少年还赖在他身边好奇地发问,邹翎抱住缩小体型跳到他怀里来求抱抱的灰狼,懒懒地都答了。 于陌生夜,与陌生妖,谈陌生话,他珍惜诸如此类的无聊非日常,并兴致勃勃地打算从今夜开始珍惜时光,晚上不睡觉。 但熊少年比他正常,叽叽咕咕聊到深夜,实在撑不住眼皮,耷拉着脑袋栽到质地毛绒绒的草地上睡着了。 邹翎便独自抱着灰狼听深山万籁,漫无边际地想白羽,他此时或许正在剑魂山休憩,那封和离书还要再等上几日才能开启。 他自百年前就开始萌生和离之心,百年来既舍不得又心存侥幸,可惜时间如滚滚车轮,再不舍的歧途也有尽头。 料想白羽收到那封和离书也觉解脱,毕竟他并不喜欢他。 山月渐圆,灰狼对着满月便想嚎一嚎,邹翎担心扰民捂住了它的大嘴,斟酌片刻清风如许,他低头笑着嘱咐它:“小宝,你跟在我身边也有百年,无论吩咐什么你都从不曾忤逆,今夜我再下个命令,你不许不接受。” 灰狼眨着碧绿的狼眼看他:“呜?” 邹翎的左手从自己的双腿慢慢向上移:“如今魔气才浸染到这儿,往后会到腰身,到胸膛,到脖颈,最后到脑袋。” 他屈指轻敲自己的额头,又按在了左眼上,脸上无喜无悲:“待你看到我眼中泛起肮脏的魔纹,你记住。” 他的手指向了自己的脖颈:“不惜一切代价,咬断我此处。” * 深夜,白羽一个人懵圈地盘坐在昨夜厮混过的床上。 他不断深呼吸,静心气,不停在脑子里告诫自己,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样子,不能因为两封书信方寸大乱,成何体统。 白羽左手和离书,一个时辰前刚展开看了听了。右手里则是一封释言书,他平复到现在才展开看看,还能听到邹翎施在上面的留言术: “君风骨卓绝,正当抱负之年,我心愿皆了,实为迟暮之心,当年籍籍无名,如今名满天下,然已厌倦荡气回肠传奇,只想拎陈坛烈酒配星海河汉。生有欢,别无眷,不必挂念。” “邹翎书别离。” 说得婉转动听,但听完直叫人胸闷气短。得亏现在不在渡劫期,要是在天雷环绕时收到这两封书信,想必已经当场化成暴走的焦炭了。 白羽又缓了许久,才再一次屏声敛气地展开左手里的和离书,看信上寥寥两行字,听邹翎附在上面的含笑朗读声:“归许亲启。当年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与君无姻缘之幸,但愿与君仍有知交之谊。” “不离书和离。” 第二遍听,白羽仍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悸感。握剑之人铁骨铮铮,到死心如铁,他自诩当世再无人能令自己伤筋动骨,却不曾想在含笑晏晏的两句话里溃不成军。 和离书没合上,邹翎留在上面的动听声音便继续重复,听到他唇边溢出血丝。 “你在跟我开玩笑。” 白羽冷冷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洞府说话,下一瞬,久不出鞘的本命剑早归轰然出现,一剑将地面劈出宛若撕裂伤痕的裂隙,从洞府内一直蜿蜒到外面,连同洞府的十二道策勋门都被轰成碎石。但内室中一切摆设不受分毫破坏,石桌上放着的酒葫芦纹丝不动,壶口挂着的一滴粉嘟嘟露珠甚至不曾晃动。 -- 第10页 发完火,他又后悔起来,收了早归剑回灵脉,窘迫地想把震坏的门和地恢复原样,哪想冲动是魔鬼,一击破坏简单,一载修复不易,地上裂谷门口疮痍,都不再是他能自信做主的废墟。 白羽怔怔看了许久,忽然悟通了。 邹翎所写字字淡泊,不见指摘怒气,不见爱恨喜悲,一副与寻常人说寻常话的和煦,这正是最令他不甘的所在。难道三百年相守相助,亲昵抵足,都不能激起书信上半分独特情愫? 然而转念一想,是,他和邹翎一开始的结合确实是歧途,年少做夫夫时也有过许多磕碰,情不立欲先行,先婚后爱何其艰难。他后来私心常怨邹翎不把他放在心上,却不曾问过他的所想,一味关门孤冷。 也许他和他初始姻缘之名的不正,不是轻易能用细水长流抚平的。 那么,不如就抛却离谱前缘,收拾旧山河,整顿新面目,把他妥善抱回来,重新来过。 作者有话说: 白:想办法复个婚。 邹:想办法留遗言~ 第6章 那时他恨邹翎。 痛定思痛一夜,白羽收拾好心情,准备这就出发去找邹翎,先镇定自若、心平气和地问他对自己有没有几分在意,然后再心平气和、镇定自若地问他和离后还想不想找道侣,如若在想,旁人哪有他熟(qi)悉(da)熨(huo)帖(hao),不如考虑考虑复婚。 剑修是卷中卷的修士,讲究的就是效率和执行力,想法一定下来他便起身出去,但瞬移到洞府门口时,白羽头上冒出了几个问号:但是人现在在何处?? 他与邹翎当初结契极为迅速,迅速到只签了一纸明面的道侣婚契书,而来不及以灵血为媒定下同生契。换言之,两人之间除了婚契一张,没有同心感应、与子共存亡的硬性羁绊。如今婚契碎,人已走,茫茫天地何处去寻? 白羽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仓惶。 这三百年来,邹翎从来没有不打招呼就自顾自离他而去的前例。 就算是百年前,他们二人骤然分道扬镳,他留在魔族战场收拾残局,邹翎前往妖族领地弑王,彼时紧急危险得难问生死,邹翎也还是穿过人海冲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沾染血腥气和温柔的拥抱。 那时邹翎轻柔地说:“归许,我急需去妖族料理其他渣滓,魔族这边不能没有你坐镇,你且率领大家定乾坤,我先走了。” 他不同意。 邹翎踮脚轻撞他额头,紧紧握着早归剑的剑柄:“那你把魔族处理完了,就来接我回家,我等你来。” 于是他心里不再忧惧,七天不眠不休地清剿魔族,万剑杀魔王,然后拖着未散的戾气赶到妖族的妖王宫殿,踩过满地尸横遍野,轰开由内封闭的地下宫殿大门,一眼看见了坐在血与火中的邹翎。 那时邹翎空手垂首坐在玉阶上,发梢都在滴血,他第一声开口便是又惊又怒地吼他,邹翎仰起那张浴血后更显昳丽的脸,在他的吼斥里飞奔而来,一步踩一血花,扎进他怀里抱紧。 他说一句“归许,我们回家”,白羽便满心没有忧惧,只有气得牙痒的退让。 从前是“我们”,现在是“你我”,泾渭分明的仓惶。 白羽在破晓里杵在破破烂烂的洞府门口,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语:“他会去哪里,除了逍遥宗,他还有什么容身之地,除了我,他还有什么可依靠的人?” 他绞尽脑汁地搜索有关邹翎的一切,关于他的亲人,他的友人,甚至他的死对头,敌人。 邹翎自小出生在逍遥宗里,最亲的亲人就是一个师尊和七个师兄弟,但大师兄怀瑾背叛宗门勾结魔族入侵人族,邹翎的亲人们都被怀瑾在战场上残杀。 从那以后,邹翎如孤儿,直到他出现。 白羽想起邹翎把他捡回去修养治疗的时日,那时邹翎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人间仅存的救赎,无论最初他因失去兰衡而如何迁怒,邹翎也都守在他身边低声道着歉,执拗地照顾他。 后来邹翎眼神闪躲地邀请他结契,他起初只觉荒谬绝伦,劈头盖脸地一番怒拒。在他心里,若不是怀瑾那狗东西勾结魔族,他的师门剑魂山不会被屠灭倾覆,兰衡也不会被生生夺去。 逍遥宗不仅是他白羽的眼中钉,也是深陷战火的修真界的肉中刺。而这唯一苟且偷生的代掌门邹翎,是无数修士的仇人。 这修士当中,也包括白羽。 他半条命让邹翎捡回,还被邀请与之结契,简直就像是在利用救命之恩逼他就范。被半个仇人所救已经够耻辱,居然还要被逼与其结合,那不如一剑砍下他的头颅。 所以他对邹翎怒吼滚。 回忆到此时清晰如水落石出,他记起那人凤眸里不住打转强忍未落的泪珠,也想起他小心翼翼挨过来沙哑地说:“我知道你一心想找魔族报仇拼命,虽然我弱,可我也想的。我无时无刻不想找到怀瑾清理门户,可是我太弱了,修真界的其他仙门也不可能帮逍遥宗,我实在穷途末路,所以白羽……我……我想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可以和我结盟,以便提早报仇,也可以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让我暴露于千万人中,此生不得好活,更不得好死。” 白羽想起了他说出“我邹翎是至阴炉鼎”时的惨白神色,也想起了初次双修他在自己身下自施禁言术的发抖呜咽,还想起了他们为何只有一纸婚契,而无同生契的原因。 -- 第11页 因为那时他恨邹翎。 却又不得不利用他。 后来,三百年岁月悠长,邹翎用细水流长的纵容和笑靥,让他忘了仇恨,也让他沉浸入以为永远不会分离的美梦里。 从前,他对他们的关系才是刻薄的“你我”,哪怕是在负距离相见的床上也没有改口。 邹翎一直是“我们”,直到留下这封和离书,才变成了清冷的“君与我”。 * 天一亮,霍嚯便踩着震地响的大步子从洞府里狂奔出来:“邹不离你人呢!” 邹翎坐在自制的舒服轮椅上,一手抱缩小的灰狼,一手轻快地挥手:“嗨,早上好啊。” 霍嚯见了他,头顶翘的乱毛垂下,但一看见他坐着的轮椅,头发又竖起来了:“喂喂喂,你为什么坐轮椅?哪里受伤了吗?” 邹翎风淡云轻地相告:“百年前我杀我大师兄时,不小心被他的魔气侵染,积了不短沉疴,腿脚受魔气影响不太方便。天天骑小宝太废灵宠,所以我昨夜心血来潮,给自己打造了一张椅子。还别说,你这山中木很是好用,我坐着甚是舒服。” 霍嚯瞪大的眼睛在他身上反反复复地扫视,起床气荡然无存,一小子顿悟了:“你这百年来越来越深居简出,骨头越来越懒……是因为受伤?” 邹翎笑开,伸手轻轻捶打膝盖:“也许这不叫受伤,叫命中注定。” 霍嚯哽了好一会,才沉重地走到他面前小声问:“这百年来,你怎么不说呢?别人误会你,连我也错怪你,当个闷葫芦很爽吗邹大宗师?” 邹翎摇摇头又点点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既不光彩又不体面,为什么要说?白白惹人唏嘘嘲笑。不过现在看淡了,管他呢,我这轮椅不比仙鹤神驹差,能坐能躺,舒服着呢。” 霍嚯想了想,问道:“那白羽知不知道的?” 邹翎应了句当然。 他不仅告诉了白羽,还在每月初九时拉他来双修一夜,缓解体内肆虐的魔气横行,白羽活好修为好,在这漫长的百年里帮他有效遏制了魔气,原本以为继续这样下去不见得会魔化,但两月前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开始被魔气同化不良于行,他才承认凡事都有终结。 即便这样,邹翎也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被魔化的只是变得僵硬的躯体,可不会涉及到自由的意识。 但当白羽说出他主动放浪求欢却完全忘却的事情时,他才万分确认,魔化不是局部,而是彻底的身魂堕落。 他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堕落为那等卑贱污秽的存在。 霍嚯听了他的回答生气了:“他什么意思?知道你有伤,还一直往他师弟那里跑?” 邹翎被说得只觉好笑:“这有什么关联?我伤是我不慎,也还活得有声有色,兰衡回来却是死里逃生,还要承受闲言秽语,白羽多去走动有什么不对,何况那是他的师门剑魂山。阿嚯,你总数落他,殊不知白羽这些年来也很不好过的,他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重负太大的。” 他着实不愿自己再变成累倒白羽的累赘,趁着意识还清晰,赶紧把时间空间腾出来还给他,让他和兰衡多叙旧情才是道理。 拖累他当了三百多年不情不愿的道侣,不能再这么厚脸皮。 霍嚯狐疑地打量他:“不离,你主动和离不会是为了成他人之美吧?我跟你说,妖族如今流传了很多人族的话本,我虽然识的字不多,但也看了好几本精彩绝伦的狗血话本。你这样的我还真在话本里见过类似,什么身患重病,突染恶疾,或是命不久矣的,为了不让自己的爱人伤心就假装和离决裂,结果最后还是自己打断牙齿和血吞,那种实在太蠢了!” 邹翎笑得顺不过气来:“什么话本?拜托了推荐给我,我也看看。” 霍嚯继续追根刨底:“你说我总数落他,那是我看他成天冰冷,冷情冷心的,也许是修真界英雄,却怎么看都不是个小家体贴人。至于你,我就没听过你说他一句坏话,直到现在,你也仍然很喜欢他吧?” 邹翎开怀的大笑敛去,淡成不到眼底的浅笑:“说什么臆想呢?没有。不喜爱了,才能和离。” “白羽亦然。” 邹翎豁达地想,他的前夫对他的感情,厌恶居上,憎恶居下,无可奈何的相误居中。 和离是迟早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休弃你个头! 下个月十五是逍遥宗筹办的万仙大会,今日不过十一,邹翎准备在大会前四处走走,会会故交,霍嚯听了当即拍着胸脯要给他当护卫,怕他一路坐轮椅诸事不便。 “我不需要护卫。”邹翎笑,“倒是需要朋友,做朋友不好吗?” 霍嚯吹两声口哨:“当然好!邹宗师,您嘴这么甜,上哪修炼出来的?” 邹翎听了歪头,这就算嘴甜? 两人结伴离开熊出没的深山,离开路上聚满了熊妖熊精,他们似乎不在意他坐在轮椅上,一味热情洋溢地朝他挥熊掌。昨夜那拔了一整棵树送他的熊少年不再畏生,蹦蹦跳跳在周围,待他们出了山还放声喊着:“仙师记得下次再来玩啊!” 邹翎挥手远远应了一声,心中料想此一别,怕是不会再有旧地重逢的机会。 半道上,霍嚯问他:“不离,你都有些什么朋友?” 邹翎抱着小灰狼,用灵力驱动轮椅,随手摘了路边烂漫春花,折下花瓣细嚼慢咽:“我啊,百年之前结交了一些妖族朋友,经魔族与妖族两役后回逍遥宗休养,朋友们不太想踏足人族,我与他们便少走动了。不像你,执着地追来逍遥宗要见我。” -- 第12页 霍嚯纳闷:“那你没人族朋友?” 邹翎吃完花又去摘草,编了绿油油的小手环套在小灰狼的脖子上,抿着唇笑道:“阿嚯,你听过我大师兄怀瑾的名字吗?” 霍嚯点头:“逍遥宗的叛徒。” “不错。正因如此,我在人族没有朋友。”邹翎轻抚灰狼小宝毛绒绒的脑袋,眼里没有迁怒或厌憎,只余一派柔和与苍凉,“我在人族的牵绊,一是白羽,二是逍遥宗的弟子,此外没有了。” 霍嚯皱着眉似懂非懂,妖族脑筋直,他不太懂人族的弯弯绕绕,只是近来多看了几部狗血话本,隐约听得出他的弦外之意。 怀瑾一人之错致使修真界蒙受灭顶之灾,师兄债师弟继,与他同出一门的邹翎无论做了多少补救都无法赎罪,其他仙门可以勉强原谅逍遥宗,但逝去众多的痛惜、悲恨总是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一个将恨意集中囊括、具象化的仇人。 “我以前心心念念清除门户,人族中除了白羽能依靠,实无立锥之地,于是常往妖族探查,风来雨去,结识了不少性情中妖。他们有的与你同是天涯沦落人,所爱因妖王而隔山海,甚或隔阴阳;也有的遗世独立,不问世道如何沧海桑田,只守一隅的桃花源中。”邹翎声音如春泉轻蔓草原,听来悦耳,“我想先去拜访那位自在逍遥的知交。” 霍嚯随行着,一边沉思一边聊天问话,不停思考着邹翎在修真界中的身份。想得太深太绕,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不离,你说你没有人族朋友,那白羽怎么说?那时你们是道侣,应该是荣辱与共,这些年我见他常早出晚归,修士朋友满天下的样子,和你洞府的冷清天差地别。” “他?” 一个师门被灭、青梅竹马师弟被掳、重伤无所去的可怜倒霉剑修,被祸乱之源逍遥宗捡去,还被摁着成了“上门女婿”,其他仙门只会更加把他视为自己人。就算起初对他作为逍遥宗“赘婿”的身份有所抵触,但看着他在两百年内频频越级提升境界,只会有拉拢之心。 与其让剑魂山的天之骄子在修真界中辗转受辱,不如让一人辱,万人仰。 邹翎顿了顿,平和笑道:“他以前藏不住,但凡别人有长眼睛,便能看出来他与我结为道侣,不是出于喜爱,而是迫于寄人篱下的无奈,别人只会更同情他。再者,他那样强,仙门慕强,有什么理由拒绝与他结交?” 霍嚯想明白了,弹了弹他的轮椅:“是你顺水推舟的。” “是他人定胜天,天道酬勤。” 风来,他眯着眼望春风卷起的满原蒲公英,安然地想白羽。悠长的恋慕沾在飞往不知处的蒲公英,思念留在光秃秃的小草杆上,等着春雨春日滋养,再催生不枯的蒲公英。 “如果你当初捡到的不是他,而是别人,你也会和他结成道侣,请那人来扶持逍遥宗吗?” 邹翎只笑:“没有如果,所以不会。” 霍嚯想起自己看的那些狗血话本,他不好意思说,一些话本的两位主角就是他的好友和冷冰冰剑仙的杜撰。不同的话本里好友有不同的性情杜撰,一是阴郁偏激、痴情卑微,二是黯然神伤、痴心不改,三是怨毒狡诈、痴情无奈,不管怎么杜撰都有个痴字做底色。他捡来读世人对他的看法,常常边看边火冒三丈,生气于好友何其清风霁月却被杜撰得不堪入目,但也会在看到些许痴狂情节时震惊不已,因为好友确实做过类似的事,因为扣着白羽二字,趋利避害的理智无存。 话本误人,但话本好像也不是只有虚假谣传。 停停走走了足足九天,邹翎才赶到了知交的住处。霍嚯四处望望,眼下明明是仲春,这位邹翎知交所住的却是万径人踪灭的千山暮雪之地,避世避得好生偏远。 “许久没来了。”邹翎仰首望了几眼,左手掌心运转灵力,召唤出融与灵脉的第二把灵武,一件小巧的绯红色摇铃。 霍嚯第一次看见他用灵武,瞪圆了熊眼:“你的灵武不是把长刀吗?” “后来二次炼化的。”邹翎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摇铃像花环一样环在他手中,他只轻轻一摇,七个绯红铃铛悠扬低吟,人声如仙乐,铃声则如魔音,潮浪一般飞扬出去。 须臾,一只大鹏自暮雪展翅而出,又自空中降落,羽翼倾斜掠起满湖涟漪,无声胜有声而来。 大鹏落地化为一名英俊青年,声如古钟:“许久不见,你身体可还好?” “好。”邹翎在轮椅上合手行礼,“满阙吾兄,依照两百年前的约定,我来找你喝粥了。” 满阙目光如炬,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洞若观火,但不必多说。他扫视小灰狼和一边的霍嚯,拿霍嚯不怀好意地开涮:“好说,不过你还多带了俩,一只小玩意也就罢了,怎么还捎个饭桶来?小黑熊,我不杀生,你在这里可吃不到鱼哟。” 霍嚯:“……” 邹翎向两方各自介绍,摆了个达咩手势,生怕大鹏鸟恶劣性格不改:“满阙兄,我不和啖血饮腥的人物做朋友的,你少捉弄他了。” 满阙耸耸肩,忽而化出原形,直接将他们扇到金灿灿的大翅膀上,载着飞到千山里的洞府。 霍嚯不喜欢这大鹏鸟,但当他到洞府里,闻到红泥小火炉上熬着的小粥时,口水不争气地吸溜了一下。 -- 第13页 满阙招他们坐下,提起红泥小火炉,摆好三个梨木碗,倒了两碗散发甜香的粥给两人:“百年一弹指,来,尝尝味道变了没。” 霍嚯闻着就馋,扭扭捏捏道谢接过,入口忍不住呼噜呼噜喝起来。 满堂看了他吃相一眼便觉伤眼,转眸去看邹翎,他有一副猫舌头,尤其怕烫,正摇着梨木勺拨碗中,听不到小勺碰碗声,只听到轻磕粥中各色干果的细碎声响。热气腾腾的粥蔓出浅不可见的热气,袅袅在他指间唇边,又兼吝啬春光慷慨洒眉睫,他像是一幅远山画,藏于人间,人间不长久。 真是美。满阙欣赏着,想着,即便他不是至阴炉鼎,为这赏心悦目的劲,其他人也想将他占为己有。 他支着手看得舒服,于是率直开口:“邹翎,我们不如再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呢?” “待你人性消失殆尽,你来我这里吧。”满阙认真道,“我会照顾好只剩魔性的你,不管你要什么。” 霍嚯猛然被呛,脸色乍白乍青地看向一旁的人。 邹翎垂眼拨着小勺,没有回话。 * 白羽寻了邹翎十天,仍是没找到。 得知此事的兰衡赶紧安慰他:“师兄,你别慌,你忘了?下个月就是万仙大会,邹宗师既然心系逍遥宗,那他势必会回来坐镇的。” 白羽明白,可他受不了这种感觉。以往不管多久没回逍遥宗,他都知道邹翎一定在原地,现在原地无人,寥落仓惶令人不愿停下找寻脚步。 他毫无目的地找着他,绞尽脑汁地想着邹翎在修真界能有什么朋友,除了逍遥宗可供蜗居,他能去哪里? 他在人族里到处打转,一日行百千里,除了找人再无其他念头,“邹翎会不会在万仙大会前就找了个新道侣”这样荒谬的念头都在他脑子里浮现了。 寻到第十天,他忧心忡忡地到路边茶馆坐下休息,热茶还没上来,就听到隔桌两个小姑娘挨着翻什么话本,窃窃私语地笑。 白羽耳朵微动,听到了她们聊的话,手背青筋浮现。 是夜,有人花重金收购无数有关逍遥宗邹翎的话本,此人看了一眼什么“善妒仙师惨遭剑仙休弃”的标题,然后怒火冲天地烧了个底朝天。 谁在编排这些东西? 谁被休弃? 谁被休弃?? 谁!被!休!弃!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标题大大滴心声 (一个蒲公英把易燃物捂热了,然后蒲公英飞走了,然后易燃物开始爆炸的故事) 第8章 他除了问邹翎几时可以双修,没问过其余琐事。 白羽烧掉了一堆乱编造他与邹翎的话本,如此还不解气,他找不到邹翎心下窒闷,眼下这些抠尽桃色边带谋利的家伙给了他生气的正当理由,他转头就想把杜撰他们的源头揪出来,一顿扁。 他运灵千里传音,将此事传给各个靠谱的友人,没想到此事很快有了音信。 这些话本不是一朝一夕流传,而是养了近百年,孜孜不倦于抹黑他和邹翎的家伙,大概率指向如今修真界最壮大的第一大仙门,丹羿宗的掌门沈净。 白羽神色危险:“沈净什么意思?” 友人道:“不说我还真给忘了,我记得沈宗主以前就针对逍遥宗,对邹翎的态度可谓是深恶痛绝。当年怀瑾勾结魔族,沈净执掌仙门台玉印,第一个提议就是围剿逍遥宗,把邹翎抓起来审问,因为他或许知道怀瑾的些许情报。” 白羽生气,逮一个是一个:“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我月前还和他青李煮酒乱葬岗论剑!” “堂堂两个剑仙为什么在乱葬岗论剑……”友人错愕一半,赶紧避开喷火龙的怒气点,“但你放心,当时修真界太缺人,邹翎又急于洗刷门派耻辱极力出战,他这个提议就没被采纳。虽然他又提到,待人族与魔族的战争消停便继续追责逍遥宗,可在那之后你异军突起,成了逍遥宗的顶梁柱,仙门台的其他大佬不乐意和你作对,纷纷拒绝了。或许因为一口恶气没出干净,明面上不能针对,他就转向暗地里,把邹翎,连带你的声誉搅得乱七八糟的吧。” “谢了,挂了。”白羽沉着脸要掐断千里传音去寻仇,友人又在那一头急吼吼地追问:“等等,听说兰衡回来,你准备和邹翎和离是真的嘛?” “这究竟是哪里传出的谣言。”白羽火冒三丈,“滚!” “哦哦哦,滚滚滚。”友人声音里满是吃瓜失败的索然无味,失望之意都溢出来了。 这下白羽不肯挂断了:“你什么意思?你希望我们和离?” 友人大吃一惊,声调提了八个度:“归许你不希望吗?” 白羽:“……” 啪!挂断。 他随手在路边折下树枝一根,随意地把树枝当剑使,孤身一人往丹羿宗的方向飞去,脚下云彩可望不可即,视之有物,触之无物。 他在这缥缈虚无里认真地审视自己,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最想合离的那个人? 也许他从前确实明晃晃地表现出了对邹翎的不满,可是结契百年后,他习惯了邹翎的温柔,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摆出那副死德性啊。 到底是为什么。 还没有思索出缘由,他已经不知不觉风驰电掣飞到了丹羿宗。他低头看着丹羿宗那修建得气派巍峨的峰顶,脚下云层散开,他在俯瞰里突兀地意识到自己最根深蒂固的问题—— -- 第14页 他修为太高了。 当一个修士修为境界达到了凌驾众生的程度,他根本不用动脑子,众生都会来敬仰服从。他悬在天之高,困厄都在脚下,如蝼蚁微小,他看不到。 他自己蒙蔽了自己。 脚下,丹羿宗的洒扫弟子不经意抬头看见了他,赶紧先是行礼,再是急忙从外门通传到内门,不过一时半会,宗主沈净御剑出来了。 “白大剑仙大驾光临啊。”沈净飞到他身前,含笑抱拳,“一月不见,来喝酒还是来赐教呢?” 白羽审视他,沈净相貌周正,气质温雅,又极有领袖之风,在修真界中的风评一直甚好,若不是话本这事,他也许还会一直和他交好。 他也抱拳还礼,正色道:“我此番前来,想问沈宗主一事,下界流传甚多歪曲我和邹翎的话本,此事可是沈宗主的手笔?” 沈净面不改色,彬彬有礼地做了个邀请手势:“原来是为了这事,白贤弟不如先移步丹羿宗内,再温酒闲话。” 白羽踩在树枝上,脚下千丈高空:“是,或不是?” 沈净见他神色坚决冰冷,叹了叹气,温和地笑道:“好吧,是我差人安排的。” 白羽眼中浮现怒气,脱口而出:“你有病?” 沈净面露苦涩,温声解释道:“唉……贤弟,你听我解释,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难。当年我临危受命接任掌门印,便发现宗门一白二穷,丹羿宗弟子最多,灵植灵珠不可卖,宗门当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我只好到处想办法赚取几个阿堵物,折腾了一圈,发现话本这个销路甚好,而其中尤其以你二人的事迹最令普罗大众好奇,是以……对不住,真对不住。” 白羽的怒气跑偏了,他想到邹翎当初也担着逍遥宗掌门一职,何况当年风口浪尖,他又怎么权衡,怎么扛过来的? 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呢?在压他,在修炼,在做微不足道的逍遥宗守门人。 两百年里,他除了问邹翎几时可以再双修,没问过其余琐事。 “白羽,到我宗门坐坐吧,之前一直厚着脸皮,现在可否让我好好向你谢罪?” 白羽不由自主地到丹羿宗去了,沈净态度诚恳地道歉,温酒款待他,知他向来话少,便一直滔滔不绝地解释话本的发展。白羽沉郁地听着什么“你们二人在故事里的人设是市场选择和时代偏好口味”之类的屁话,越听越郁卒。 话本里的他是个……忍辱负重的倒血霉可怜蛋,邹翎才是那个劫色劫人的病态恶霸,什么囚身囚心求而不得偏执发疯呱啦吧唧的,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这么多年里,邹翎没看过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本。 “一直提心吊胆地赚着这钱,唉!今日终于被你发现了,我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了。”沈净唏嘘不已,说完声调又低沉了些,“于公如此,至于于私,我今日也一并坦诚相告,我从魔族之祸前,就十分不喜邹翎此人。当初雇佣的笔者大约察觉到我的厌恶,便在那些话本里将邹翎歪曲得丑陋些。” 白羽眼眸一沉:“你厌恶他什么?” “这要从我初次见到他时说起了。”沈净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那时随同家师拜访逍遥宗,我以弟子身份参观逍遥宗盛景,忽然在一片百花中嗅到妖气,还未做足准备,一只红狐从浓郁花中跳出,发狂地咬在我手臂上。” 随着讲述,沈净袖口捋起,白羽看到他露出的小臂上赫然有一块大伤疤,似有齿痕,亦有撕咬。 沈净眯着眼盯着伤痕,陷入了什么回忆里:“那红狐咬得入骨,我当即要自保,出剑斩杀这妖物,邹翎就在那时跳出来制止我,声称狐妖是他养的灵宠,迟疑之下,狐妖几乎撕下我一块血肉。至于邹翎么,他抱着饮血的红狐倨傲离去,不曾说一字。” 他将袖口重新盖好,温和笑道:“那时我就知道,邹翎此人,与妖混迹,终如妖冷血无情。” * 千山暮雪桃花源,大鹏鸟满阙再次邀请:“如何?到时来我这里吧。” 邹翎从容地剩下的粥全部喝完,轻笑道:“满阙兄,你是世外自在人,妖王肆虐数百年,你也没有入世之心,今时此刻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满阙扣了扣桌面:“这倒也是。不过自我见你,就觉得你不像世中人,和你在一起不算入红尘,便不算破我誓约。” 邹翎听罢笑着回绝:“多谢好意,不了。满阙兄不杀生,傲岸高洁,但也有些无趣,我挺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 满阙面露失望,但还是给他续了一碗香喷喷的粥:“好吧,不要就不要,但你要是反悔,随时联系我,我来接盘你哦。” 一旁霍嚯满头惊叹号。 待叙旧结束,满阙送他们出了暮雪山,霍嚯憋不住一肚子话:“那大鸟妖说你会丧失人性只剩魔性?邹翎,你受的伤这么严重吗?那到那个程度的时候,你要怎么办?” “我有帮手。”邹翎拍拍灰狼脑袋,笑道:“不用担心。满阙只是说话爱捉弄人,不用理会他。” “这样。”霍嚯也觉得那大鸟妖不像正经妖,走了一阵又问,“接下来你还要去找哪个故交呢?” “这回的故交你怕是见不得。”邹翎从乾坤袋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食盒递给他,“趁满阙不注意时,在他那儿抓的鱼,烤了贼好吃。” -- 第15页 霍嚯是个熊吃货,鼻子嗅到食盒缝里露出的几缕香味,下意识便馋得咽口水,但他心里却像系上了一斤秤砣:“你说你故交只有妖族,在这世上,我见不得的妖不多。” 邹翎轻轻揉膝盖,半晌才像顶起一座泰山般,稳稳开口:“嗯。我接下来要去找的妖,是狐妖,并且,是妖王七尾的胞妹。” 霍嚯手中用力,竟于不觉之间,将食盒捏出了数条缝隙。未婚妻被妖王所杀的极度仇恨在数百年后卷土重来,恨依然刻骨,痛依然凛冽。 他的声音森然起来:“你既杀妖王,为什么不杀他胞妹?为什么不清算余孽?为什么放任有罪的妖苟活?为什么还和妖王沾亲带故的孽畜结交?” 邹翎安静看着他,极漂亮的凤眸骤然流露出极悲怆的神色。 霍嚯正盯着他的眼睛。他在这百年里造访逍遥宗多次,在这双勾人心魄的眼睛里只见过从容平静,骤然感受到其中倾泻而出的悲怆,只觉魂魄都被抽痛了。 他回神来,按下仇恨,咳了几声:“抱歉,脑子抽了,我一时说错了。” “不用道歉,我明白。”邹翎低头缓慢抚摸灰狼,眼中流星般的水光一晃而过,重新归于平静,“仇恨比喜爱强烈长久,时隔多年,再听到妖王的亲属,你也会恨不得亲手杀她报所爱之仇。修真界中,那些因我师兄怀瑾而丧失重要之人的修士们,也一样深刻憎恨我。” 霍嚯怔怔。 “阿嚯,接下来我自己去吧,你先回深山如何?” 霍嚯登时不干,抓住他的轮椅一阵蛮力摇晃:“说好的朋友呢?我刚才只是一时发疯,别在意啊喂!妖王是妖王,他妹是他妹,你干什么事都有道理,我信我们邹宗师的眼光。” 窝在邹翎怀里的小灰狼被摇晃得不满嗷呜,邹翎也没有一味拒绝,既然说一起上路,那便继续结伴。 只是相伴而行时,霍嚯忍不住东问西问:“不离,你怎么认识雌狐的?” “渊源自始就存在。”邹翎慢慢道,“不过我暂时不想解释,你若一直想知道,我到旅途最后再说给你听,只是大概希望你替我保密。” “这也太吊人胃口了。”霍嚯和许多凡夫俗子一样爱听八卦,看着送到嘴里的瓜被八卦本人收回去了,更是像抓心挠肝一样的难受。他只好掀开裂隙遍布的食盒,从里取出鱼,嗅着想怎么烹饪好。 “鱼给我,我来烤。”邹翎伸手取过,用灵力将鱼悬于指尖上,蓝火摇曳如舞,没一会散出了香喷喷的鱼香,“给你,我不怎么吃鱼。” 霍嚯感觉接过大快朵颐,吃得直呼过瘾,吃完咂巴着感慨:“和你认识百年,直到现在才知道你身上秘密有太多太多,这一路大概会不停让我瞪大眼睛吧。” 邹翎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赶了四天路,他们从千山暮雪走到了春光浪漫的山丘里,邹翎撑着用灵力做看不见的拐,脸色苍白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待撑好,他收轮椅入乾坤袋,而后仰首吹了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 不过片刻,山丘里传出哒哒脚步声和清脆的狐鸣,霍嚯控制着心志,生怕看到与妖王血脉相连的狐妖会忍不住爆发杀意。 很快,他见到了跑过来的狐,杀意荡然无存。 一个顶着一只狐耳、只有一只完好眼睛的红衣娟秀女子,怀里抱着一只懵懂嘬爪子的小狐,身后跟着四只大小不同的小狐狸,兴高采烈地嗷呜嗷呜跑过来。 “不离!” 邹翎站在原地笑着张开手臂,那女子眼冒泪光,把怀里小崽子放到头顶上让它抓好自己那只狐耳,而后风一样扑进他怀里抱住他:“不离!不离!” 邹翎抱住女子,又伸手去摸茫然盘在她头顶上的小崽子,满眼都是柔和欣喜。 霍嚯不知怎的,熊鼻子竟然有点酸。他转头去平复平复,忽然听到邹翎轻声唤了一句奇怪字眼。 “娘亲。” 霍嚯觉得自己听错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我差不多要死了。” 邹翎背起红狐女,头顶上蹲着小狐狸崽崽,言笑晏晏地走在狐丘里。脚边是四只蹦蹦跳跳的狐狸和一只高冷的灰狼小宝。狐狸们不时挠挠邹翎随脚步摇起的衣摆,还想去逗灰狼玩,但灰狼直接把身形变大了一倍威慑它们。 霍嚯在一旁跟着,竟然有种在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 “不离,不离,白衣服太白。”红狐女在邹翎背上开心得晃脚,她似乎智力有些缺陷,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邹翎却能听懂她的意思,笑道:“来时忘了,我这就换成和你们一样的红衣裳。” 说罢他闭眼,一身灵流涌动,发梢扬起刹那,身上如丧考妣的白色染成了和狐狸们一样的红色。 红狐女开心了,又伸手去摸摸他发顶,神色很快变成了伤心:“我只有一只耳朵,不离却一只都没有。我可怜的不离,这么漂亮,却没有耳朵。” 邹翎背着她微笑:“娘亲不用难过,虽然我们不同,可我的心与你相连。” 霍嚯瞳孔骤缩,没有听错,真叫娘亲?? 红狐女像个孩童一样在他背上抖半只耳朵,天真痴傻地笑着重复:“我的骨肉,我们心相连。” 邹翎点头笑:“你是我的娘亲,永远都是。” 霍嚯着实被惊呆了,邹翎就是人,纯纯粹粹的人,他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感应过妖气,他绝对不是妖。可他为什么称呼红狐娘,尤其是他先前说红狐是妖王的胞妹。 -- 第16页 现在他回想,那该死的妖王七尾狐欺压妖族数百年,多少仁妖志士前去为民除害都只落得被妖王撕碎的悲壮下场,当年邹翎却一个人仗一把长刀,冲破了重重禁制杀到妖王阶下。 霍嚯起初只认为是邹翎修为深厚,然而他道侣白羽强于他数倍,霍嚯便又认为是他智勇双全,不单单以蛮力杀妖王。 现在看他与红狐的亲密,恐怕当年斩杀妖王的内情要更诡谲复杂得多。 霍嚯想得头疼,脚步变重了些,红狐女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这才发现了有他这么个存在。她打量了半天,扭头贴着邹翎问:“不离,这个大个子是谁呀?” 邹翎温和地介绍:“娘亲,这是我好友,为人率真,是个好熊,你放心。” 她哦了一声,又竖着半只狐耳问:“那那,我的女婿呢?” 邹翎卡壳,须臾才镇定自若地回复:“他在家看着门呢。” “女婿听话。”红狐女开心地笑出十八颗牙齿,又伸手去摸摸邹翎的腰腹,一脸认真地摇头晃脑,“漂亮不离,什么时候再生漂亮崽崽啊?” 霍嚯思绪被这雷语震断,邹翎却似习以为常,淡定地笑着哄道:“已经‘生’了五个漂亮崽崽给娘亲养了,娘亲觉得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红狐女说完又立即反悔,“不够不够,要不离再多多生崽崽,我可以帮你带呀!带五百年都不够的!” “娘亲这么了不起啊……”邹翎笑着转移她的话题,问起了小狐狸们的事,红狐女便兴高采烈地讲起崽崽们的成长,其中还夹杂着邹翎的模糊童年。 在她颠三倒四的语境里,邹翎似乎既是她从肚腹中生下来的小狐狸,也是养在逍遥宗里修习道法的小公子。 霍嚯越听越糊涂,对妖王血脉相连的手足的憎恨消失,只剩下满脑子的问号。 邹翎背着红狐女走到小山丘中的一处洞府,那就是狐妖们的家。红狐女下地后去把小狐狸们一只一只抱过来放在邹翎身边,随即自己也一转身变成一只大红狐,枕在邹翎膝上舒服得摇三条大尾巴。 邹翎在六只红狐、一只灰狼的毛绒绒包围里,一遍一遍抚摸他们温暖柔软的皮毛,衔着笑意轻哼着曲,没有半分不协调。 霍嚯先是看傻眼,最后不知为何,在邹翎如画眉眼里,在他如慈悲殿中佛像怜悯众生的神情里,忘却了天地轮转,忘却了妖世百代。 等到他惊醒过来,愕然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阿嚯,醒了?” 不远处传来吐字如落珠的声音,霍嚯惊愕地四处环顾,发现六只大小红狐挨在一个大而舒适的窝里,正呼噜呼噜睡觉,而邹翎则带着灰狼在另一边篝火旁,左手上戴着他的第二灵武摇铃。 “我是睡着了吗?” “是啊。”邹翎轻震摇铃,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施安魂术,别担心,我可没有趁你睡着时行非礼之事。” 霍嚯被冷笑话搞得哆嗦了一阵,他直觉接下来邹翎会说些自己谜一样的故事,他一个旁观者有太多疑问,不知道从何问起,该怎么问,又或是该不该问。 他隐隐觉得,邹翎不愿宣之于口的诡谲往事是一层痂,当他揭开往事,就好像硬生生撕开那些凝固了的血痂,露出里面汩汩流血的皮肉。 但邹翎没有讲述往事,只是转头看那一窝红狐:“他们不过是人畜无害的小妖怪,与妖王毫无关联,阿嚯,你现在看着他们,会因妖王做的事而迁怒他们吗?” 霍嚯摇头:“我其实是只很明事理的熊。” 邹翎被逗笑了:“不错,你是妖中豪杰,在最后的旅途上,我能与你相伴,这是幸甚至哉。” “为什么说是最后的旅途呢?” 邹翎摸着一旁的灰狼小宝,面色如常地看篝火舞动,用一句回答淹没了霍嚯对一切的疑问。 “因为我差不多要死了。” * 人族,丹羿宗,一壶浊酒不一定喜相逢,沈净温着上好的小火炉,斟一杯酒温声讲一段邹翎的往事。 白羽一杯接一杯地闷饮,沉默寡言不语。 沈净说到了很多他不了解的过去,他插不上话,只能像个陌生的局外人一样,听着和他亲密无间了三百年的道侣的往事。 “历来各大仙门之间,总爱以联姻维持鼎足关系。魔族为祸前的千年,逍遥宗也曾是屹立仙门之首的尊荣门派,只是传承一脉上后继无人,逐渐人丁寥落,大能断绝,落了个良莠不齐的空架子。那时,逍遥宗宗主座下收八个弟子,资质最出众的当属后来的叛徒怀瑾,姿容最出众的却是修为最差的邹翎,围绕这两人的姻缘,那位逍遥真人算是煞费苦心。” 沈净将久远往事娓娓道来,口齿之清晰,冲突之安排,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些流传修仙界数百年的话本没有出自他的笔。 “归许,想来你并不知道,在你之前,邹翎有过三段口头上的姻缘。” 沈净这一句话将白羽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一点都不知情。 “前两段姻缘都出于我丹羿宗,一是我师兄,二是我师弟,俱是逍遥真人多次登门与我师尊详谈的。”沈净说到这里简短解释了一下,“当然了,逍遥真人也曾试探着想将他许到我这边来,但一来我与他结梁在先,二来师尊一直有意传我衣钵,将掌门之位传给我,是以我们师徒都断然拒绝。” -- 第17页 白羽皱了眉头,既为逍遥真人的举动感到可悲可耻,又为丹羿宗的高傲感到厌恶。 他们不过是认为邹翎不配。 可是邹不离配得上世间任何人。 “我师兄向来刚正不阿,视美色为无物,他听到逍遥真人有意将邹翎许给他后心生不快,暗地里去查看邹翎此人,但没过多久,不知为何,性情大变。他做了一件,我直到现在都无法理解的愚蠢之事。” 沈净振袖一挥,用灵力在空中幻化出了昔日的妖王,七尾妖狐。 “这妖狐为祸妖族数百年,但一直与人族交好,仙门便也没有与他出现正面冲突。妖族归妖族,人族归人族,两族之间殊途自古便有,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先前我谈到邹翎私自养了一只狐妖做灵宠,他似乎对七尾妖王兴趣正浓,当我师兄前去向他求亲时,他倨傲地提了这样一个条件。” 沈净眼神锐利。 “邹翎说,驯服七尾妖王,令他作为一只灵宠,臣服于我脚下。而我如同中了蛊毒的师兄,就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夏日,孤身背一剑踏入了妖族的领地。结局可想而知,他甚至还没有见到七尾妖王,就被其他妖族以自卫名义撕杀。” 白羽捏着酒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硬邦邦地说道:“邹翎当真讲过此话?在我听来,纵使他真如此回应,不过是一种婉拒。令兄之祸令人叹惋,但若是将所有过错全部推卸到邹翎身上,未免过于偏颇。” 他心想,邹翎或许只是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至阴炉鼎之身,才不愿意听从师命,徒然将自己送入看不见的余生深渊。 但,逍遥真人知晓徒儿的身份吗? “归许你的性格,倒与我师兄十分相像。”沈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又叹息,“所以当我得知邹翎趁乱带你回逍遥宗,并迅速与你结为道侣之后,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你被他所迷惑。但结交这些年,你一心向道,不断为提升境界以雪门派之仇努力,可见你并不是会耽溺皮囊假象和温柔伪乡的才大志疏之辈。” 这话让白羽莫名不适,更多的是感到汗颜。他并非天赋卓绝,他能突飞猛进,更多是因为遇到了邹翎。 “可遗憾的是,我师弟便是这样的人。他的心志比我师兄还差,我师兄尚且为一句玩笑赴汤蹈火,更不用说当初与邹翎订婚一年之久的他。那时他们往来密切,相处融洽,我师弟起初去找他是为报师兄之仇,谁能想到几趟下来,他也栽入情网之中。”沈净说到这里时又拎起了火炉上的酒,往事将他拉入深处。他面色如常地倒酒,却没意识到酒壶中已经空空,倒出来的不过是空气。 “丹羿宗对外还能说,我师兄是战死于妖族当中,对我师弟的死却只能是避而不谈的掩盖抹除。你道他死在何处?” 白羽看着沈净拿起一个空酒杯,饮了一杯空气:“何处。” “他死在邹翎的床上,衣衫不整,修为尽失,一副被……”沈净说到这里神色愠怒,下一秒就将酒杯狠狠地扔向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对丹羿宗而言,这简直是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可对于师尊和我而言,我们却是失去了一个亲胜骨血的家人!不,不是一个,是两个!” 白羽也险些炸毛,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冷若冰霜地摇头:“不可能,你师弟不可能和邹翎双修。” 绝对不可能。 邹翎初次双修是跟他,他对他彼时的青涩畏惧、艰难承欢记忆尤深。 沈净眸光沉沉地看向了地面的碎片:“是与不是,到现在,又能如何?此事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即便其中有不寻常的疑惑之处,也找不回证据,还我师弟的清白与名誉。我师弟的尸身,是我师尊亲自收骨,由我亲自收殓,至于邹翎,我为我师兄挂丧时,他不曾出现,我送我师弟入土为安时,他也不曾出现。他那时在干什么呢?” 沈净冷笑起来:“他在与他大师兄怀瑾交好,有意与怀瑾结姻缘!” 白羽前面都只是皱着眉头听着,听到这句话时却不能再淡定了。 怀瑾是什么人?是修真界千年来不曾有过的大叛徒!邹翎和逍遥宗因为与他的关系,这三百年来如履薄冰,如果邹翎再被扣上一个曾是怀瑾未婚之道侣的名号,他彻底不可翻身。 再者邹翎怎么可能对怀瑾心生情愫?他对他有曾为同门的痛惜憾悔,但更多的根本是仇怒,所以他才会在百年前的人魔两族之战上,亲自手刃怀瑾。 白羽刚想厉声反驳,沈净又冷静道:“但没过多久,怀瑾走火入魔投奔魔族反噬修真界,他们二人的姻缘也就无疾而终。” 白羽极其烦躁:“你如此厌恶他,说的这些有何依据?” 沈净神情平和,又略带同情地看向他:“归许,想来空口无凭,你不信也不足为奇。现在,我给你看一段往事,关于我为何对邹翎厌恶至极的往事根源。” 沈净从他的乾坤袋里取出了一块见闻石,这类灵石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录下录像。 那见闻石上微光一闪,放出了邹翎和沈净的画面。 白羽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邹翎一身白衣,朝面前的沈净单膝跪下,言笑晏晏道:“沈师兄,救我一救,只要你肯与我结为道侣,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小六 “我被休了的事,不许走漏风声” -- 第18页 见闻石闪着光,投放着昔年场景。 邹翎发带下系着一小簇红狐毛,他向沈净屈膝低头请求,笑意却风情万种。他伸手揪住面前沈净的衣摆,那红狐毛如狡猾尾巴摇晃,撩拨,轻浮。 “这样一个人,贪嗔痴,恶淫劣,投生在以逍遥二字为名的宗派里,不得不说是莫大的讽刺。” 沈净看也不看见闻石投放出来的画面,侧首想对白羽说些劝告,却见那人冷峻淡漠地从袖里捏出半截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树枝,然后当空一划,无形的风刃将见闻石、连同沈净洞府的墙壁劈开,切豆腐一样切成了两半。 呆呆的春风穿缝而入,吹了又吹里头的两个帅哥。 “……赔钱。” 白羽把手里的半截树枝扔在桌上:“赔?沈兄,丹羿宗赚得盆满钵满,逍遥宗两袖清风,我有心想让你赔邹翎百年声誉,你能先赔?” 白羽说着话,有点茫然于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用修为,用气场去威慑沈净:“沈兄,别让我再看到修真界中有关于邹翎的胡编乱造话本,以后我见一次,就劈一次丹羿宗。” 沈净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神情先是“你竟会维护他”的震惊,继而是“你也被蛊惑了”的了然和同情。 “邹翎过往如何,我不在意,我只知道这三百年来他是我的道侣,以后也是,他与逍遥宗之名,还由不得外人置喙。” 白羽冷冷地说完话,转身便御风离开丹羿宗。 御行在白云间,白云苍狗,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放着见闻石投出的邹翎。 他想起了邹翎以前曾经一直系着的那簇红狐毛。在他们双修的某个晚上,他情不自禁地抱起溺水一样的邹翎,手按在他后脑勺上,外泄的灵力没有克制住,把红狐毛震成了碎粉。 后来邹翎没有再系。 白羽恍然想,当年邹翎是不是走投无路到求了很多人,除了求他结契,又去求了沈净。 白羽空落落地在天上飘了半天,举目无亲,最后先飞回了剑魂山。 故土废墟上,兰衡正在研究怎么种田,先要种出一派生机,再想想门派是否需要振兴。见到白羽,他抬手招呼:“师兄!找到邹宗师了吗?” 白羽落了地,满眼都是茫然:“找不到,倒是听到了别人说他的往事。” 兰衡伸手在他面前比划:“说什么了?你脸色也忒差了。” 白羽沉默地去挖了兰衡三月前刚埋下的酒,边喝边把沈净所说转述。 他在凛冽懊悔中茫然,浑然没意识到一旁兰衡青白交加的莫测神情。 “他说的什么婚约我不信,我就是在想,那时逍遥宗孤立无援,他求了多少牛鬼蛇神?” 兰衡捂着脸出神半晌,忽然用力敲了敲脑袋,拉他进洞府去:“师兄,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邹宗师的婚约恐怕是真的,但他们的关系像一团雾。”兰衡进了洞府后迅速关好结界,神情晦暗地合拢双手,“丹羿宗有两个内门弟子确实和他定过婚约,大的叫沈墨,小的叫苏絮,我都想起来了。” 白羽惊异:“你怎么知道?” 兰衡双手拢得更紧:“在魔族时,那魔头几乎收集了所有仙门的消息。他有时无聊,就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地说些八卦,我还以为是假的。” 白羽噤声。 他知道,“那魔头”,就是强迫了兰衡三百年的混账。 “那魔头嘴里常念念叨叨地说‘小六’,那时我不知道这说的是谁,现在仔细回想,魔头和怀瑾私交甚好,小六说的只可能是邹宗师了。”兰衡声音绷得如断弦,“他说过不少次,小六对不起沈墨,怀瑾对不起苏絮,可是不是逍遥宗对不起丹羿宗,是人世龌龊,干净的人活该被吞噬,之后便是一堆毫无逻辑的话。” 这一天,兰衡抠着手回忆了漫长的三百年,语不停歇地倒出了很多魔头当初说过的内容,每多说一分就多一分痛苦,也多一分解脱。 白羽始终不发一言,安静地倾听着,不管他听到多么震惊的情报,都没有打断。 他记忆里的师弟是个心志刚强的人,兰衡被魔族抢走后,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既怕他在魔族受尽折辱,又怕他因为不堪其辱选择自戕。 百年前他杀了魔王,翻遍了魔族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他,他以为兰衡早已不在世间,却没想到百年后,他孤身一人回到了剑魂山。 对白羽而言,兰衡还健全活着,是这三百年里最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可他高兴归高兴,却又不敢提及任何过往,怕不经意碰到兰衡心里任何一点血肉模糊的创口。 这三百年,谁都憋狠了。 天地间尽是亲故亡魂,憋狠憋伤了的人不愿说创伤,也无处说。 “恨一个人时常常会把他说过的话视若尘埃,即便他说的有很多合理。” 说了一整个下午,兰衡终于说完了魔头说过的话,整个人如释重负。 “在魔族里时,有很多时候我都察觉到那种合理的不对劲,比如至纯炉鼎,比如怀瑾背叛,世间不对劲,宿命也不对劲——这些有很多都是那魔头胡乱言语给我的感觉。四个月前我的身体逃出了魔族,心魂却还没有,现在才终于解脱了,一变成局外人,才能旁观者清。师兄,我总觉得,仙门和魔族藏着许多秘密,但我不敢去深挖了。那些秘密似乎在邹宗师身上错综复杂地连接着,也许……也许师兄你弄懂之后,就能找到真正的邹翎。” -- 第19页 “真正的邹翎。”白羽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眼里亮光大作,就是这个。 结契的这三百年来,他把最真实的恶劣面貌呈现给了邹翎,邹翎却只把好的一面给了自己,从前还有复仇、振兴的担子压着所以不至和离,可现在太平了,是以邹翎不要他了。 “我想明白了,我这就悄悄去一趟魔族,先挖出怀瑾当年为什么背叛仙门。”白羽嚯的站起,“找逍遥宗当年仇怨,找邹翎当年的隐瞒,了解来龙去脉,然后复婚!” 兰衡原本满心解脱的苍凉,听到最后一句话又不沧桑了,内心的求知欲熊熊燃烧:“你们离了?师兄你不是说邹宗师只是没和你打招呼就跑出去游历了吗?怎么离了?真的离了??为什么???” 白羽冷着个脸扭头就飞出去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兰衡设下的层层结界弹了个稀碎,兰衡想追出去问两句都赶不上。 他有些无语地往回走,岂料一阵风又刮过来,踩着片叶子御剑的白羽又倒回来严肃地嘱咐:“我被休了的事,不许走漏风声。” 然后又一阵风似地不见了。 兰衡:“……” * 邹翎在狐丘里住了五天,白天时他站起来,带着小狐狸们趟溪水滚草地,捉野鸡叼野果,站不住时灰狼小宝就跑上前去给他当坐骑,不久小狐狸们也在灰狼身上蹦跶。 霍嚯没去凑热闹,他迫切地想知道邹翎为何说自己命不久矣,但当事人不说,他只好试着和红狐女说说话,还拘谨地称呼她为姐姐。 红狐女听了眼睛一亮,突然幻化出大尾巴搭在霍嚯头上:“小弟,小弟。” 霍嚯心想她真是热情,干笑着和她说起邹翎,她当即得意得竖起尾巴,还骄傲地一巴掌拍到自己肚子上:“不离,我最漂亮的崽崽!我最漂亮最厉害,最聪明最幸福的骨肉!” 她整得一副邹翎是她生的模样,霍嚯挠挠头,想了想便问:“那大姐你有其他崽崽吗?不离有兄弟姐妹吗?他看起来很孤单。” 红狐女的笑容忽然僵住,她满脸的幸福在一瞬间变成了满眼的泪水。她低头看自己空空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崽崽……我有很多崽崽的,可是养不起来,好快就没气了,不离有很多哥哥的,他不会孤单……” 霍嚯被她吓得慌,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诶是是是,姐你别哭啊,不离……不离不是还带了那些小崽崽给你?” 红狐女还是呜呜,越哭越大声,像个傻小孩一样哇哇大哭,很快把身上挂满小狐狸的邹翎引来了。 “怎么了?” 霍嚯急得结巴:“我我我不小心问她自己有没有崽崽,她就、就这样了!” “这样啊……原以为还能再拖延几天,罢了,就现在施行罢。” 邹翎轻叹着,把身上狐狸摘下来,跪在痛哭流涕的红狐女面前,温柔抱住了她:“别哭,娘亲,你的孩子们都在,没有一个夭折。” 红狐女大哭:“不离,我没有崽崽!我没有!” 邹翎温柔地轻拍她的脊背:“有的。” “没有!”红狐女哭得獠牙冒出来,竟不受控制地一口咬在邹翎肩上,瞬即见血,吓得小狐狸们团团围在她身边啼叫。 霍嚯大喝着要去拉开她,邹翎抱着她制止:“不必,我的命是她给的,血肉骨髓都应该偿还她的。” 霍嚯眼见着她发狂地咬,鲜血不住滚落,他甚至听见了毛骨悚然的骨碎声音。 “阿嚯,我来告诉你她的半生,她与妖王是三生子中的第二胎,可她是天生的残缺痴儿。”邹翎平静地伸手抚摸她的半只狐耳,肩上被她啃咬得鲜血滚落,“她生过五个孩儿,每一个都是至纯炉鼎,每一个都被妖王带走了,死无全尸。我能保护她的生命,却保护不了她的心魂,我只能送给她五只小狐狸,预备着哪一天自己要死了,篡改她的记忆。” 霍嚯直觉不妙:“你要干什么?” 邹翎腾出左手,掌心忽然出现了那个鲜红的摇铃,他轻振一下,铃声和人声夹杂:“抱歉,阿嚯,御结界,闭耳。” 霍嚯抬手想把他从狐口下拽出来,却不受控制地如他所命令,自御结界隔绝声潮。他把自己封在透明的罩子里,只能干瞪着眼看着邹翎在前方驱动摇铃,辨认他的口型,拼凑出无声的诀别。 邹翎抱着红狐女一下又一下地振起摇铃,背上长发无风扬起,魔气涌流在眼睛里,直到双眼通红。 “你无兄无弟,你夫君渡雷劫丧命,你前生凄苦不堪,但你如今有五个孩儿,他们健康无虞,你们一家安乐幸福。” “你没有生过任何一个至纯炉鼎,你有五个孩儿,记住,牢牢地记住了,五个孩儿。他们每一个都是健康结实的小狐狸,从出生起就和你在一起,从来不曾分离。待他们长大,他们会保护你,就像你如今保护他们一样。” 邹翎松开她,在她的大狐狸尾巴上取下一簇毛,摇铃振了最后一下,闭眼说了最后一句。 “小六邹不离,和娘亲拜别。” * 傍晚,春风吹来茫茫草香,红狐女悠悠睁开眼睛,看见了满天漂亮的夕阳。 她一骨碌从草地上滚起来,从小一到小五挨个叫唤,不多时,五只毛绒绒的漂亮狐狸嗷呜跑来,一个一个撞了她满怀。 她抱着小狐狸们亲热地黏糊,大尾巴都冒出来了。 -- 第20页 随后,她看见自己尾巴秃了一块。 她挨个亲小狐狸,竖着狐耳傻傻地笑骂:“好啊,是哪个漂亮崽崽薅了娘亲的尾巴!是哪个?哪个?” 小狐狸们只会嗷嗷,她抱起他们哼哼唧唧回洞府去,开开心心地不见阴霾,嘴里反复念叨着:“我有五个健康的漂亮崽崽。” 远处半山腰,邹翎坐在轮椅上眺望着狐丘,眺望许久,他把手里的红狐毛系成一簇蓬蓬的可爱发坠,抬起血肉模糊的肩膀将它绑在头发上。 他晃晃红狐毛,轻笑道:“她叫红渡,渡娘。” 身后霍嚯递来块干净帕子。 “啊,谢谢。”邹翎接过后捂在肩上的伤口,血肉模糊的好不骇人。 霍嚯又递来一块帕子:“这回是擦眼睛的。” 邹翎顿了顿,接过握在掌心,低头伏在毫无知觉上的膝盖上。 任凭泪水多滚烫,双膝也感受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不离:挥挥手,everybody古德白 归许:不许走!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n 第11章 “你一声不吭,走了很久” 离开狐丘时,邹翎以指尖为画笔在自己的红衣上作画,百束灵流做墨,他在红衣上勾画出招摇艳丽的花纹。 霍嚯推着他的轮椅走路,看着那边枯萎边绽放的花,问:“好漂亮的花,这是什么花?” “牡丹。”邹翎梨涡清浅,“凡栽牡丹不宜太深,深则根不行。” 他的一生或许也像这表面开得灼灼的牡丹,枝下薄根,情根深重时就开始衰败。 但深根的滋味很好。 他爱着红狐母亲,爱着师尊,爱着师兄,爱着那些死去的故人,爱着幸存鲜活的友人,偶尔,只是偶尔,也眷恋几下没时间爱的前道侣。 霍嚯唉了一声:“那这花再漂亮我也觉得也没用,还不如一束枸杞草。不离,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呢?” “去妖王的宫殿废墟,阿嚯,愿意去吗?” 霍嚯先是创深巨痛,继而收制心神,故作爽朗地大笑:“有什么不敢的!我要把那废墟再狠狠践踏两脚,把它踩得稀巴烂!” 邹翎摸了摸在轮椅周围蹦蹦跳跳的灰狼:“当初我查过你,自你未婚妻归天后,你殊死闯过二十七次,离妖王最近的一次,是闯到宫殿七重门中的第五重。不久后我杀了妖王,你也养好了伤,但这百年来你从没有去踩过那座宫殿。” 霍嚯本想镇定,熊鼻子还是一酸,眨眨眼瓮声瓮气地转移话题:“我是看出来了,你就一路就是要到处告别。那你要去那里告别什么呢?” 安静半晌后,邹翎答:“一位叫沈墨的故人。” “没听过,那是谁?” “曾经的丹羿宗大弟子。” 霍嚯再问,邹翎都不答,似乎沉浸在些许久远的记忆里。 走了四天,他们到了曾经金碧辉煌、连城数里,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的妖王宫殿。百年来,无数曾经被宫殿梁柱压碎了血肉的妖族陆续前来,东一把火西一把锤头,终于把这庞然大物拆卸成废墟。 霍嚯每靠近这里都忍不住浑身的怒火与痛苦,他不能忘记一分一毫未婚妻受的罪。邹翎能查出他有个未婚妻,但查不到他未婚妻当初揣了小熊崽,也查不到他在未婚妻身上设下相思扣,一种能转移自身伤害的术法。 她被抓到这里遭受不见天日的摧残和实验时,霍嚯起初加倍地感受到了一切,但是后来,她自己解除了相思扣。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感受不到她的疼痛,她一个人……两个人去了幽暗的冥府。 霍嚯不能想,他没力气践踏或者唾弃这片废墟,他只是转身自己望天,望不到一会,轮椅上的邹翎说:“劳驾,这儿有个肩膀呢,放声大哭怎能没有个肩膀?” 霍嚯短促笑了笑,随即掉头蹲下去抱住邹翎,果真放声嚎啕,声响吓得灰狼小宝远远跑开去了。 熊嚎完白昼,夜晚,灰狼续着对月嗥,只有邹翎安安静静。 霍嚯烧起篝火,擤掉鼻涕,邀请邹翎一起加入嚎啕团:“不离,你不是说你要向那位故人告别吗?你也哭一哭,哭完好受点。” 邹翎只是笑了笑,仰首看满天星河:“我的故人归去得壮烈,不用哭,当敬怀。” “那你好歹讲讲怎么个壮法,让我别这么伤心啊朋友。” 邹翎神情怔忡片刻,果然拢袖讲了起来:“阿嚯,想来你也听过丹羿宗这第一仙门的名字。我年少时听到丹羿这个名字便觉好听,只不过,后来知道些东西,才惊觉原来丹羿最开始是一种禁术。” 霍嚯摇头:“没听过,什么禁术?” “丹为朱,羿为箭。洪荒时期,人族羸弱不敌神妖魔三族,战争肆虐时,人族修士无法短时间提升身体的能力,转而挖掘心魂之力。修士们想出可自损一人杀敌数千的办法,平日不要命地训练强韧意志与心魂,对战时败亡,濒死前即刻抽出自己的染血心魂,将其附到敌人身上,依靠强大精神力控制敌人。待杀死这第一个附身者,转而附下一个敌人,一直到心魂枯竭。 “丹羿,这术法就像开弓不回头的血箭,每附一敌杀数敌,只是心魂耗尽之时,修士魂魄消失天地,不见来生往世。人族壮大后,丹羿被列为禁术,一来是不再需要如此耗损自己去杀敌,二来是怕此禁术被用于内讧,是以封沉故里……不过,禁术到底是先人之智,哪怕沾满邪与血,后人也只封沉,但不毁。 -- 第21页 “我这位故人,舍弃了前途无量的大弟子身份,受着反噬潜进丹羿宗禁地,修习了丹羿禁术,很久以后,方战死在妖王的宫殿里。” 霍嚯听罢,灵光神思伴随震惊震撼:“这位沈墨,就是你杀妖王的最大助力,是吗?” 邹翎点头,望着星光,从容道:“是,我送走的他。那天我送走了两个人,送我师兄怀瑾去光芒之地轮回,再送我知交沈墨,去往无恙天地。” 霍嚯怔愣半晌,忽然合掌向废墟深深一拜:“谢谢壮士替妖行道,替我们这些无能的乌合之众报仇,愿这天下往后纯净太平,不负壮士洒的热血和散的心魂。” 拜完他又回头拜邹翎:“还有你,不离,邹翎,邹宗师。你这个满嘴谜语的家伙,我明白了,你一定也付出了巨额代价,我百年前感谢你,百年后我依然对你感激不尽,更敬你支离病骨。” 邹翎听前一番话颔首,后一番话直起鸡皮疙瘩:“你走开,我不过为了一己之私,你来镀什么金?臊得我无地自容。” 霍嚯从鼻子里发出笑声,围着篝火,听着狼嚎,相伴看星河满天,想着他的未婚妻会转世投生哪一处,粗蛮汉子眉眼渐染柔情。 更深露重时,他仍然为和她的结识相爱感到幸运:“我来到世上,能遇见一回我老婆,是我最大的福分。” 不过是自言自语,岂料轮椅上的人出着神,接口道:“是啊,亦然,我的老婆也很好,能遇见他,真是太好了。” 霍嚯哦了一声:“我看白羽虽然厉害,但配不上你。” 邹翎一眨眼,回神来惊觉刚才说了什么话,喉头微哽,片刻才笑:“不……他是最纯粹的,我……很多人在生存困境里,只有他,一往无前的纯粹。是我配不上他,也许仙门没有人配得上他。剑魂山竟能养出他,当真是奇葩。” “啊?又在说什么谜语?” “反正……他啊,是个……是个妙人。” 霍嚯看着他说起别的一脸淡定从容,一说到白羽就支支吾吾语言断续,耸耸肩想,爱情果然让人盲目,即便是过期爱情,也容易上头。 直到天边既白,废墟依旧,邹翎要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了。他把嗥完一夜睡得打呼噜的灰狼小宝团成一个毛绒绒抱在膝上,看着西方,背着日出,一身红艳艳,眼神灰扑扑。 霍嚯又过去帮忙推轮椅:“我猜你接下来要去送走怀瑾的地方吧。” 邹翎摸着灰狼点头:“在人族和魔族的交界处,待转完,万仙大会也差不多开始了,届时我先回逍遥宗去。” 霍嚯对邹翎的友人滤镜十分厚:“你师兄怀瑾是不是不算个坏人?” “这说的什么话。”邹翎摸着膝上灰狼笑叹,“他连自己的师尊师弟都杀,他若不是坏人,天底下就没有坏人之说了。只是,他终究是我师兄。也许,我们是人世间唯一能明白彼此的人,可我因怯懦选择守序龟缩,而他,因勇莽选择反抗杀戮。” 霍嚯听着他的声音,看着路边春光,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心里涌出来的是什么:“不离,当我在你嘴里听到第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时,我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八卦。现在我听到了无数个沉重的秘密,我却好像没有想去窥探的心思了,这是什么感情?” 邹翎道:“感情会互相感染。一个坦然接受将死结局的人,满心释然与和解,不带荆刺和棱角,你会被圆融的颓丧带去其中,忽视人世无处不在的刺激。” 邹翎答得温和,这份颓靡淡然维持了许多年,他身上又有天生能蛊惑别人的魔之习性,凡是靠近他的人,靠得太近了,大抵都会被他同化。 例外只有一个白归许。 “这样吗……”霍嚯心里有些难过,但也不激烈,沉郁又轻薄。 邹翎安慰他:“回家后好好睡个几天,就不会如此了。” 霍嚯却觉得更不对劲了。 这回路上耽搁了六天,两人才来到了人族和魔族当初混战的交界处。 霍嚯是想陪着他走完最后的旅途,来这里缅怀亡魂的,但他没想到,一来就先看见举世无双的好大一块冰块。 “怎么……” 邹翎看见那意外的冰块,淡然之态一扫而空,下意识地慌乱起来,嗫嚅着怎么在这,扭头摇着轮椅就想先躲为敬。 霍嚯推着他的轮椅想帮忙一起跑,但一道神速的光瞬间掠过百里贫瘠之地、百年错过之光阴,一堵墙似地拦在轮椅面前。 “不离。”白冰块羽一开口,邹翎就眼见地后仰闪躲,“你一声不吭,走了很久。” 他弯腰把画了一身不深根牡丹的红衣邹翎抱了起来,惩戒似地捏了捏他耳朵。 邹翎只想躲,又无处躲,眼神躲躲闪闪。 白羽抱好他抬头向霍嚯看去,啥也不问,冷着张帅脸干巴巴地客套:“谢谢你照顾他。” 霍嚯受宠若惊:“您客气,不用谢。” 他这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直视让修真界吹得天花乱坠的第一剑仙,心中唯一有的感觉就是这家伙的眼睛也忒亮了,亮得好像世无阻拦,无往不利,正巧把邹翎的晦暗克得死死。 霍嚯想起昨晚深夜邹翎说的其中一句话:“每次在我觉得宿命该死时,红尘又会捎来一点希望。白羽是我拥有最长的希望,虽然他不喜欢我,但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红尘是亮堂堂的。” -- 第22页 白羽点点头,说一句告辞,抱着眼神飘忽乱晃发上红狐毛的邹翎,转身时声如山之涛:“不离,我们回家,复婚。” 作者有话说: 霍嚯:好惊人的气势,草,话本还是有点子可信的! 白羽:盒盒。 勇敢归许,不怕困难╮(︶▽︶)╭ (不知道为什么俺总觉得六是个殇殇数字,主角沾个六的序号就柔柔的) (没错子俺就是想起了自个处女作里的柳衣小六泽年,还有另一篇里的狐狸小六潜离) 第12章 “你没发现他在榻上,放得特别开吗?” 春风吹过苍凉贫瘠的战场遗迹,吹得人醉醺醺。 邹翎心里莫名慌张,佯装镇定地低声对白羽说话:“白羽,我可以自己走的。” 白羽依旧揣着他:“不叫我归许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羽:“你要是能自己走,就不会需要轮椅了。” 邹翎:“……” 身后,霍嚯自觉拉开距离不当电灯泡,灰狼小宝则呆呆傻傻地把身形变大,驼着那轮椅快步跑上来跟着他们,嗷呜嗷呜地叫唤。 白羽放慢神行的速度,低头凝视着不愿正眼看自己的人,千言万语如滔天风雪,临到了,看见本人,却蹦不出一个有逻辑的字。 过去十二天里,他如入无人之境,一口气闯到魔族徒然四壁的宫殿里,把刚继任百年的新魔王揪下来问话。 他一面是想报兰衡被欺负的仇,一面是要问怀瑾之事,那新魔王识相得近乎狗腿子,哗啦啦九天九夜,废话连篇,连说带猜,跌宕起伏地讲了一串诡谲的、支离破碎的、暗无天日的故事。 故事里,小六邹不离戏份重,秘密厚,似是这宿命里唯一从头到尾深知宿命全貌的清醒人。 而越清醒,则入深渊越深,更无望,或更木然。这两样,邹翎都沾了个淋漓。 白羽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白衣换红衣,系一簇回归本源的红狐毛。此时此刻,能贴着邹翎的温度,看着他安静无措地别扭,这样平淡的日常在三百年里唾手可得,可自己却都生生错过了。 哪怕当初多在意他一分。 多保护他一时。 或许便不至于走成今日局面。 一路无言,邹翎自知打不过他便也没想反抗,只是满心疑虑、尴尬、焦灼,纠结半晌他忍不住,鼓起勇气小声同他商量:“白羽,若你不肯放我自己走路,好歹换成背着,别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 结契多少年了,就没几回被他这样直白地长长注视着,这感觉着实让邹翎手心冒汗。 白羽说:“叫归许就答应你。” 邹翎哑然,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只好低声叫了。白羽这才把他转到背上去背好,两人之间的窒息感才淡下来。 回逍遥宗的路上漫长,白羽性冷不常说话,邹翎越憋越古怪的心慌,脑子里想了又想,话到嘴边斟酌再斟酌,才小心翼翼开口:“归许,你看到我留下的两封信了吗?” 白羽嗯了一声,对和离避而不谈,慢慢说道:“那日我从兰衡那里回去,带着他给你开的方子,回去后不见你人影,只见离别书两封和不告而别,滋味比挨雷劈还难熬。不离,下次即使要离开,也不要这样不打招呼、音讯全无,好么?” 邹翎听得是匪夷所思,这什么态度?这是白羽?虽然知道概率不大,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是被夺舍了吗?” “你觉得普天之下,有谁能夺我的舍?” “大约只有我罢?”邹翎失神地说出口,说罢自觉不妥,迅速转换话题,“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白羽步伐没有停下,胡乱的大脑却停在这一句话。 邹翎明面上的修为还不到化神,他自己则将到大乘期,单论修为境界,他根本不可能对自己夺舍。 所以,那魔王猜的基本是真的。 【困于血缘和天赋所限制,那小六是三个至纯炉鼎里最弱的一个,上限高不到哪去,别人只喝彩他杀妖王的结果,却不在意他杀王的手段途径。白剑仙,你更是灯下黑,你没有问过他当初是如何做到的,是吗?】 是,他不说,他从未问过。他只相信邹翎可以。他只看到邹翎可以。 【我是这么想的,小六很可能利用身体里的魔气做了另一番精进,比如炼化出第二种灵武,或者研究出另一套灵力运转方式来利用魔气,以此增强自身,得以杀妖王。但这样做势必有极大恶果,最明显的便是魔气肆虐严重,哪一天撑不下去了,人之性情尽为魔之本能吞噬,便沦落成最低等的魔物了。】 【至于是否如我猜想,剑仙你回去后大可仔细瞧瞧,就算小六一直遮掩隐瞒,你回去留意也一定能看出来。毕竟,当他的本能席卷时,必定会呈现出天雷勾地火似的饥渴状态】 是,他不说,但他也感受出来了。他还以为是邹翎浮浪放纵。他还以为是邹翎受旧伤困扰。 白羽闭上眼,闭上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邹翎只以为他又高冷,遂也缄默。 很快到了逍遥宗,白羽背着他进洞府,客气“请”走霍嚯,粗暴阻拦灰狼在外,直接抱着人回家。 邹翎一眼看见自己的洞府有一道巨大的裂缝,震惊之下茫然不解:“你用早归剑劈了我的家?” -- 第23页 “一时手抖,抱歉。”白羽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待会你试试用离休刀修复。” 邹翎难得地瞪眼:“你劈了洞府却不自己修复?道歉道什么呢?” “我也想令它恢复如初,和完璧归赵一样。可我魂飞天外,怎么也修复不好。” 白羽到床上去放下他,抱在身前看着,摩挲着:“我有千言万语想问你,可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先问你一句最要紧的。不离,你真的决心要和离吗?” 寂静片刻,邹翎郑重点了头,强作镇定地说了和离书上的话:“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与君无姻缘之幸。” 白羽亲耳听他当面这样一锤定音,眼睛当真是酸胀得要裂开,想放声抗议离你大爷现在立刻马上当场原地和我复婚,但他还是先堪堪忍住,说了接下去的话:“但你也说了,希望和我仍有知交之谊,不是吗?” 邹翎点了头:“这正是我们三百年前结契时说的,不是吗?现在既已和离,再坐同一张床未免失礼,白羽,你是不是,差不多可以离开我的床,把我的灵宠放进来了?” 邹翎迫不及待地想让他马上离开。在外面游历的二十多天里,他没有一个晚上有闭上眼睛入睡,就是怕自己不受控制。但现在他回到住惯了的洞府,嗅着睡惯了的人的气息,压制不住的本能蠢蠢欲动,想要邀请他共度春宵的欲在悄悄翻涌,这让邹翎感到恐慌。 白羽注视他片刻,从乾坤袋里取出兰衡给他开过的药方,哑声哄他:“我会走,你决心和离,我不再是你道侣,可我也是你的盟友。你双腿无知无觉,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强问,但只希望你能按照兰衡开的方子用药,待见你喝了药,我便放心地走。” 邹翎一心想快点避开他,不管药熬出来多苦,也不管他一连串的异样,只管点头应好。 白羽当着他的面熬好药,邹翎捏着鼻子咕噜噜全饮尽,眉眼皱巴巴如折出皱痕的远山画,捋直舌头便只想送客。 白羽转身就如他所愿离开,但出了洞府,如上月初九夜一样,就在洞府门口守候。 他在那药里添加了一味催眠草。 白羽等着邹翎入睡,想看他是入睡无魇,还是像上次一样,入睡后浮浪前来邀欢,驰骋翻滚一夜,即日又忘得干净。 他多希望邹翎不会踏出洞府来,不会红潮满面地扑进他的怀里,不会失去控制地抱住他摸索,不会吐着灼烫的气息,反复重复甜腻羞人的邀请:“归许,归许,抱我啊,咬我啊……” 他多希望不会变成这样。 但邹翎就是这样跑了出来,在他怀里如潮浪拍打的鱼,想剥除两人衣物,即刻纵云颠雨。 白羽终是弯下笔直的腰,紧紧抱住了这样的邹翎。 【白剑仙,你也和小六在一起三百年了,你真的,一点也没发现他在床上和床下判若两人吗?譬如兰衡,床下再苦闷安静,锲而不舍吵他,他至少也会回上几句,但到床上,无论双修多激烈他也不会开口,因为这是他身体里的影魔之血在作祟。而小六也是一样的,你和他双修三百年,真的没有发现他在床上时,特别浪吗?】 【毕竟,小六身上有一半低等魅魔的血在作祟嘛】 白羽闭上眼,发着抖一声声唤他:“不离。” 邹翎听不见,只是一声声邀请他:“咬我啊,归许……” 作者有话说: 新魔王告诉白羽一共有三个至纯炉鼎,已知邹翎是至阴炉鼎,兰衡是至阳炉鼎(攻,新魔王受),还有一个至纯炉鼎~ 第13章 “谁人都好,几人都好,怎么做都好。” 邹翎做了个久远的梦。 梦里全是白羽。 他最初参加的万仙大会是在剑魂山,那已经过去了许多许多年。那时他不在受邀名单里,只能蒙着面纱悄悄地去,因查探到剑魂山有个名叫兰衡的至阳炉鼎。 他隐匿着气息潜行,没找到兰衡,反而撞入一个仗剑欺凌的少年团,欺凌圈的中心是个比他小得多的小家伙,他忍不住多管闲事,稀里糊涂便被摁去当成被欺负的一员。 他挨了一记推搡,趔趄着栽入欺凌的狭窄小圈,那抱头蹲在地上忍受拳打脚踢的小少年忽而抬头,邹翎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随即就被小少年捞起来抱住遮住,一副小身躯挡住了大拳脚。 待沉闷的殴打和尖酸的谩骂消停远去,小少年才松开了他,愣了愣:“颤抖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比我害怕?怕就不要逞英雄,下次看见记得绕道走啊。” 邹翎虽知道宿命恶意,却不曾受过周围近在咫尺的恶意,他在逍遥宗压根没见过类似如此的事,他确实怕,还觉得自己既天真蠢笨,又怯懦不敢反击,着实无能至极。十来个施暴的少年都制止不了,想什么空大的反抗宿命? 正这么自暴自弃地想着,那小少年蹲到身边来拍他脑袋:“你怎么还哭了?” 他抬头看着那鼻青脸肿如猪头的小家伙,也不知该说什么,低落地止不住呜呜。 “又怂又笨又弱,还想跑来路见不平,真是可惜啊漂亮师兄,我看你爹娘只光顾着传给你好看眉眼,反而忘了把一半脑子传给你了。” 少年声音青涩里带着点变声的嘶哑,言语刻薄里带着点滑稽的宽慰,他直接捏着邹翎的一角面纱给他擦拭泪痕,像个认认真真的小大人。 -- 第24页 “不哭啊,师兄你叫什么名字?今日我弱小也能罩你,来日强大时更能罩你。” 邹翎不明白他挨了胖揍为何一点都不见生气难过,他越发不在乎:“不过是一群嫉妒使人面目丑陋的乌合之众,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是他们怕我,才要趁着没人喊上其他蠢蛋一起来围殴,也就这点出息了。这也不值得难过,我又不是孤家寡人,有的是朋友,改天正大光明揍回去不就好了。我今天还认识了师兄你,你叫什么呢?” 邹翎道卑贱之人无名无姓,唯有一个序号叫小六,说着就问起他姓名。 小少年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片刻后才随手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字。一低头,因受伤,鼻血便掉了出来,他一边满不在乎地擦,一边在狼狈里自信满满地自我介绍:“谁告诉师兄你卑不卑贱的?真是瘸了脑子。你很好,我也很不错,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归许,去年刚引气入道,现在已经荣升内门弟子吊车尾,来年势必登顶内门。到那时,小六师兄,有谁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 “我还如今日罩你。” 梦里情节如在当下,如此清晰明刻,他仿佛回到和白羽相遇的每一个节点,恍然模糊了一切界限。 邹翎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确实看到白羽罩着自己,相逢犹觉是梦中,便朝他小声喃喃道:“其实我有名有姓,可我不敢告诉你……” 这夜太长,白羽摩挲过他眉端,指尖,发梢,看他像漫山遍野的桃花,像浅海痴缠的风浪。邹翎勾着他要求濡沫,他便给了,邹翎看着他说梦话,他便也应了:“知道,你是邹翎,是不离,我的道侣。” 邹翎眼神慢慢清明,意识到眼前人已不再是那个被众人欺凌的猪头小少年,神智瞬间回笼,缱绻怅惘瞬间消失殆尽,成了大惊失色,没轻没重就想爬起来躲一躲。 岂料这一挣,两人都倒吸了气,白羽直接掐住他,忍得鬓边都出汗了,邹翎也战栗着扭头咬熟悉的枕巾,各自觉得太深和太紧,不好受里尽是灭顶的舒适。 欲在弦上,不得不发,梦散去,悲远去,夜色抵着月色大弄特弄搅了个淋漓尽致。 邹翎原本便扛不住,生理性泪水滑落几滴,酣畅还没结束,便在欲的余烬里淌落连线的情感性泪水,只觉自己当真是卑贱。他赶在白羽前头主动和离,便是想留着一点剩余的尊严,先断绝掉食髓知味的躯体联系,再切断藕断丝连的情意,这样才能平静从容地奔赴死亡。可是他刚刚回来,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再次和他覆在了一张被褥上,白羽不喜他,再入欲海只可能是自己驱着本能,又恬不知耻地放浪缠他。他怎么就生就这样一副难耐饥与渴的身躯,实在是太不堪,太卑贱了。 胡思乱想间,白羽的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一下一下摩挲着残留的伤疤,声音透着危险:“谁咬的你?” 邹翎想起拜别的娘亲红渡,泪水滚得越发多,想抬手推开他,却累得手指头都不便抬一下,只能扭过脸闭上眼,嘶声道:“你能不能去别处,我想一个人睡觉。” 白羽愣了愣,拨去他沾到眼角的汗湿的发:“你……清醒了?不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说着他急切地捞起邹翎腿脚便往腰身上架,希冀他双腿能如前半夜那样灵活地缠上来,然而没有,只换来邹翎霎时通红又惨白的脸。 他哆嗦着挣扎:“白羽,你放开!” 白羽捏着不放,失控地捏出个红印,只顾着死死盯着他:“前半夜,你双腿还能动能夹,现在为什么不行了?两个月前,你主动跑来缠住我,夜里说了多少句喜欢我,睡完却又忘得一干二净,又做个事不关己的笑脸虚伪人,就像现在这样。你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什么都不告诉我,只嚷嚷着让我放开——凭什么?邹翎,你是不是打算着到死都不告诉我你身体的剧变,留下一张和离书就想逃之夭夭?” 邹翎本就推不动他,听到他劈头盖脸的一番话,不详的预感笼罩全身,浑身都冰凉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白羽摁住他双手,近在咫尺地罩住他,就像初见时那样,“我也知道了,你还想瞒我到几时?你一声不吭离开我的这些天里,我去了一趟魔族,见到了怀瑾同母异父的弟弟,在他口中,我听了九天九夜关于你的事迹!” 邹翎脑海中紧绷的弦断开。 脑中只余一个念头,怎么能让他知道我的不堪呢?神啊,就不能让我只留些好的给他吗? “我知道你有一半的魔血,你为杀妖王报仇激发了魔血,可你早已压制不住魔性,你……” 邹翎双眼通红,握紧左手不要命地召唤出那把摇铃,攥在手中仓惶地一个劲摇动:“归许,忘了这一切,都忘了,好不好?” 铃声急促锐利,白羽怔怔看向他手中的摇铃,眼神在安魂铃的操控里涣散,剩下难以言喻的无措。 邹翎知道白羽难以操控,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将灵核压迫到透支,攥安魂铃的指尖泛了白:“归许,不管笑千秋和你说了什么,那些都是谎言,不要相信他,忘却他的谎话,相信我。” 铃声与人声相叠,他感觉到魔气逐渐由双膝向上覆盖,仍撑着继续下令:“你记住,邹翎是你曾经的道侣,是逍遥宗收养的纯粹人族,只因百年前大战受怀瑾侵蚀,身体才沾染上魔气,绝非……” -- 第25页 他还没说完,白羽忽然在铃声里扣住他的左手,指尖也泛白:“原来这就是你的第二把灵武,你真的,炼化了一把魔族的灵武。” 邹翎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这么快就恢复过来的白羽。 “你不是用离休刀杀的妖王,是用它杀的,是吗?”白羽的声音越来越轻,“为了用摇铃控制别人,你把一半魅魔的魅惑魔性催化到了极致,是吗?” 邹翎不想听,只想逃,可是白羽罩着他,他挣不出一分一毫,只能听着他的审判。 “杀了妖王之后,那一半的魔性再也无法压制回去,是吗?” 白羽记起他当初去接回他的画面,那时邹翎坐在血与火里,分明还有余力逃脱,可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像一幅安静的远山画,一幅静静等待被烧灭的画。 他松开邹翎的手,轻轻摩挲邹翎无知觉的脚踝,注视着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现在一心想着逃避我的是为人的邹翎,两月前,一月前,前半夜,一心想着扑在我身上求欢的是暂时变成魅魔的邹翎,是吗?” “一半的魔血不停沸腾,此刻覆盖到了双膝,等到沸腾到这儿,这儿。”白羽指尖游移到邹翎的心脏,额头,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等沸腾到尽头,为人的邹翎就会全部消失,是吗?” 白羽没有再出声,邹翎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最后的审判,他便自己开了口:“是。” 漫长的夜袅袅婷婷地结束,洞府外,暮春的太阳升起,日出沐浴了百花。 “然后,剩下一个只知道索欢的低等魅魔,一个谁人都好,几人都好,怎么做都好,只要给他的邹翎。” 日出照不到洞府内,唯有凛冬笼罩。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你像我一位故人。” 万仙大会越来越临近,从前是仙门历十年便举办一次,然而自修真界动乱,万仙大会便搁置了两百七十年,最近一次是五十年前丹羿宗开设。就是那一次大会,白羽手中握着早归剑,轻描淡写地摘下仙门巅峰的称号。 这一次,举办地点轮到曾被千夫所指的逍遥宗。修真界中多有好事者,平日就喜欢听听说书看看刺激话本,八卦料子最多的白羽邹翎夫夫承包了众人的好奇,然而市面上有关他二人的话本竟然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看似欲平风波,实则又惹风波再起,连带着这次万仙大会越发备受瞩目。 逍遥宗内本是一派真逍遥,然而近日各处眼线们的情报采集如雪片一样接连不断地飞来,把逍遥宗的十二个内门弟子整得逐渐紧张起来。于是这天晚上,十二个弟子齐聚一堂,围在一张大圆桌上,手持着各自负责的职务讨论起来。 负责跟进双师感情进度的十一最不淡定:“师尊一个月前忽然离开宗门,师娘回来便到处找,二十五天前去了丹羿宗,不知怎的劈开了沈宗主洞府——” 负责财务的阿五痛心疾首地打断:“师娘一剑劈得痛快,可是我们赔了不少钱哦。” 老大阿一肃穆地一挥手:“这不重要,十一你继续说。” “然后师娘就去了剑魂山,找小师舅兰衡。”十一口中的辈分十分滑稽,在场弟子却很是认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师娘转头直接去了魔族,一去就是十二天,而后,背着师尊回来了,是背着,背着!”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说罢,十一抚掌露出慈父般的微笑:“现在,师尊和师娘已成双成对地闭关六天,不曾踏出洞府一步。外界沸沸扬扬地说他们感情不合,那都是狗屁。” 众师兄弟喜上眉梢,唯有其中负责逍遥宗一众灵宠事务的阿六眉头紧锁,待众人开心完,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可我隐隐觉得,师尊师娘二人恐怕另有情况。这六天来小宝举止异常,叫声奇特,师尊平日对它疼爱有加,却突然不闻不问,这实在不符师尊平日性情。” 众人都觉得阿六想太多,他也解释不出什么,待会议结束,独自一人回屋,路上不免短叹几声。 这时月光下传来狼嗥,阿六眼睛一亮,连忙寻着声音找去:“小宝!” 夜色下,一匹灰扑扑的大狼睁着绿森森的眼眸转身来,瞳仁里倒映出阿六身影,狼瞳里忽而明亮又苍茫,低低地嗥了一声:“絮。” 阿六跑上前去摸摸它的脑袋,他天生与灵宠亲近,拥有一项外人没有的天赋,那就是能与灵宠沟通,听得懂它们所说的话。 他弯腰摸着小宝,不由想起自己与逍遥宗的渊源来。 他本不过是太平世道里的一个种田少年,一日种豆南山下,宛如仙人的修士怀抱一只小狼崽出现在他面前,一人一狼静静凝视他许久,那仙人问他可否愿意入仙门。他自是愿意,跟随仙人回逍遥宗的一路,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替师尊抱小狼崽。狼入怀中时,发出第一声狼嗥,阿六听清了,正是一声“絮”。 灰狼走上前来挨着阿六掌心轻蹭,顺从而眷恋。 阿六不把它当兽类,当小友看,自然而然地和它聊天:“小宝,你今天见到师尊了吗?” 灰狼嗥:“没。姓白的野蛮,锁着他不肯让他出来,不知道对他做了什么。” 阿六揉揉它脊背:“你啊,就不能对师娘放尊重点吗?幸好只有我能听见你说话,要是让其他人听见你这么说师娘,非得薅下你脑袋上一撮毛下来。” -- 第26页 灰狼粗闷地哼了一声,刚想嗥什么,突然警觉地感觉到夜空中有异动,碧绿狼瞳竖成一线,瞬间挡在了阿六面前。 阿六抬头看去,看到半空中悬着一个白衣人,一柄寒光剑,来人修为深厚不外露,不似师娘锋芒毕露。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但阿六却总觉得似曾相识,料想半夜能闯逍遥宗的修士不会是什么堂而皇之的恶人,便向空中的人行礼:“不问自来亦是贵客,在下逍遥宗阿六,敢问您寻找何人?” 空中人道:“我原本想来找归许贤弟。” 灰狼似乎意识到来的人是谁,放声长嗥起来,阿六连忙先抱住灰狼安抚,如今修真界没有几个人敢称师娘为贤弟,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第一大仙门丹羿宗的宗主沈净了。 他抬头想再问,岂料白衣人瞬移到了面前,垂下斯文俊秀的一张脸,目光深邃地凝视他。 这眼神是那么痛惜复杂,阿六喉咙忽然哽住,难以言状的心酸涌到眼眶,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白衣的沈净伸手放在他肩上,像是在丈量经年的枯骨,最终化成低沉缥缈的一声叹息:“不过现在,我想找你,你像我一位……故人。” * 洞府内,两个和离的道侣沉默寡言地对坐六日,各自消化着彼此带来的巨大冲击,全程一言不发。 邹翎或浑噩或木然地枯坐着,直到忽然感觉左手脉门剧痛,神情才出现了裂痕。 “小宝出事了。”他欲站起来,没站成,白羽已经下意识瞬移过来抱住他。 邹翎想推开他,却被禁锢得更紧,想要说些推拒,却听到他又说出一句霹雳惊言。 “谁出事了。”白羽抱着他,眉目沉肃,嗓音嘶哑,“是你的灵宠小宝,还是你的师兄怀瑾?”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更新提早到今天,因为更不够字数就要被锁小黑屋(点烟jpg) 真是个任性的鸽子精啊。 第15章 “千万工具,哪个不比你活好性情好!” 此话一出,邹翎猛然抬头看向白羽,眼神忽然极为可怕。 白羽对上他的眼神,瞬间懵了。 三百年了,邹翎一直只对他笑,对他温柔,对他谦让。 他就没被他凶过。 “怀瑾已死,我亲手所杀。”邹翎用力过猛地推开了他,后背撞上墙壁撑着无力的双腿,孱弱的身躯里却一字一句蹦出严厉的警告,“白羽,不管笑千秋跟你说了什么,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这一句话。” 白羽更加怔忡,灰狼小宝和怀瑾的关系只是他根据新魔王笑千秋所说的猜测。邹翎收养灰狼的日子他一直牢记着,因为自那以后邹翎和他相处的时间就少了。狼是百年前收养,二十年长不大,直到邹翎在外面收了第六个内门弟子,狼才通了智。 他和邹翎在一起太久了,久到就算是从前他恨邹翎、不喜欢邹翎的时候,也对邹翎所有的变化了如指掌。 邹翎看那头狼的眼神和看任何人都不一样。 听着魔王笑千秋陈述往事时,他一直在捋邹翎身边的每一个活物,直觉强烈地沸腾,几乎确定那灰狼就是至恶叛徒怀瑾。 可是现在白羽没有质问和讨债的意识,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不离凶我。 他还推开我。 邹翎双腿终是撑不住,缓缓地从墙壁上往下滑,他立即从乾坤袋里再掏出一把轮椅坐好,声音低沉地继续说道:“小宝就是小宝,哪怕它前世可能是罪大恶极的叛徒,那也是前世,不是它,现在它就是我养的小宝,与逍遥宗密不可分。逍遥宗远离了怀瑾的阴翳,容得下一匹狼的兽生,却容不下窝藏罪人的罪名,白羽,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方才的话。” 白羽思绪却飘了,他紧紧盯着邹翎,百年的怨愤难以抑制,相对无言的寂静六天的恐慌无处安放:“在你心里,逍遥宗最重要,是吗?关于这个门派的死的兴衰声誉,活的修士灵宠,每一个都很重要。而我,我对你而言就像个需要时就捡来用用的工具,现在宗门不需要工具维修,你便能痛快地丢弃工具,是吗?如果当年凑巧捡的工具不是我,换成别人也是一样的结契结盟,是不是这样?” 邹翎原本转着轮椅想出去找小宝,听了这番话眼前竟有些发黑。 他想起最初捡回白羽的记忆,那时他生死不知地昏死在这洞府里,什么灵丹灵药都医治不了。整个仙门人族没有援手,他便背着他跑到妖族,奔波半个月找到大鹏鸟满阙的千山暮雪桃花源,央求十二天,涉险千山巅,捧回一株神农草才堪堪治好了他的伤。 若真的仅仅需要一个天赋卓绝的修士,去求沈净不是更好更简便? 他记得结契时白羽提议只有口头结盟的严肃神情,记得第一次双修时他开头说的一句“我和你不过相互利用”,那时他想着是白羽因怀瑾、因兰衡而迁怒,不完全放在心上。直到相伴许久后,床单不知滚腻了几遭,他看着白羽沉溺在双修里抱住自己,他便想着这人已然捂热,于是期期艾艾喊了“我喜欢你”,白羽的回应却是震碎他长发里系着的红狐毛,伴随一句凛然森寒的“我不喜欢你”。 他的爱意在无人处满溢得悄无声息,也在三百春秋里慢慢消磨。 邹翎闭上眼睛,身上秘密败露了六天,六天无一刻不煎熬,也在此时爆发成口不择言的怒怼:“对,师门亲友于我就是最重要的,就算我当年捡的是一条狗,一件残缺的工具,一个不举的废人,我也照样会结盟!千万工具,哪个不比你白大剑仙活好性情好!如果时光能倒回,我绝不拉你入歧途,何苦相误三百年!” -- 第27页 口仗从来只有白羽刻薄,可如今真尖酸起来,邹翎也不惶相让。 他驱着轮椅往外走,红袖忽被扯住,昔日面如冰霜的剑仙不见刻薄,只有发颤的一句:“你骗我。” 邹翎右手灵力一振,本命灵武离休刀出现,哗啦一声划破了红袖:“白羽,三百年前你与我结契时,你说此契为盟约非婚契,来日归离两不干涉,我答应了。今日我邹翎和你和离,从今以后,逍遥宗也好,剑魂山也好,你爱归入哪个宗门就哪个,我和你之间,就如此刀。” 红袖划破的声音如裂帛,邹翎头也不回地摇着轮椅破关,离休刀接着洞府地面的裂缝往上劈砍,直接把设下结界的洞府大门劈了个四分五裂。 轮椅碾着碎片出走,既然一身不堪都被获知,都要堕魔丧命了,还留什么初恋体面,留什么婚誉颜面。恩断义绝最好,再不相望最好。 心中除了余怒怨怼之外,实则他下意识仍想的是逃避最好。 邹翎摇着轮椅循着感应找灰狼,左手上有和小宝的灵宠契,人兽之间的羁绊比和那人的道侣契牢固得多。旁人的婚契烙灵核□□头,一手相思锁一手相思扣,哪里像他,一句口头盟约和一张狼藉的床就没了。什么道侣,不过是睡了三百年的炮友,这世间哪一对炮友的感情不比他们真? 邹翎摇着轮椅赶到了灰狼小宝残留最后气息的地方,夜空月当照,地上只剩一撮狼毛几摊狼血。他心疼难当地收回狼毛,在狼毛上感觉到了阿六的气息。 前尘往事一并袭来,邹翎迟钝的难受才缓缓涌上来,为未入魔时的大师兄,为把酒言欢时的苏絮,为这不公不堪的宿命。 滚烫泪珠掉落,砸入地上的狼血,狼血上还残留着一点点妖力波动,渐渐在月光下凝聚成一支箭的轮廓。 邹翎稳住心神,收好狼毛,拂去了地上的一干痕迹。他明白,如今这世间能潜入逍遥宗,看见阿六就会把他带走的只有丹羿宗的沈净。他和大师兄都亏欠着丹羿宗,也许是时候还债了。 万仙大会近在眼前,邹翎不愿惊动谁,抹除和隐匿了气息,时隔三百多年,再度悄无声息地赶往了丹羿宗。 至于与白羽的纠缠,现在想来,赶在三十三天前先留下和离书,真是太好了。 简直是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抉择。 作者有话说: 归许为啥没及时出来追呢 因为在猛男落lui~ 第16章 神经 “他过去太……害,太喜欢你了。” 夜深如墨,沈净背着一个昏迷的阿六回到丹羿宗,传召了仅剩的师弟陈帘来到洞府内。 陈帘于修道一脉上天赋平平,但善易容,人情市井味较大部分修士浓厚,那话本商业帝国便多是他打理。这会他大半夜正睡得香,被叫出来也不敢生气,颇有“怀民亦未寝”的无语凝噎。 见了人,他先茫然,随后拍手一笑:“掌门师兄,你怎么大半夜抢了个少年来?哎呀呀,你难道是有那个不为人知的什么癖好?” 沈净把阿六放在床上,坐在一旁仔细看着,久久不曾回话。 陈帘抠着脑袋便也凑过去仔细看:“哎呀这穿的衣服不是那逍遥宗的吗?掌门师兄你真要抢也换个地啊,怎么从那里抢了个人来?多晦气啊!” 他嗓门一大,昏迷中的阿六眉心微皱,沈净这才轻声说话:“你看他,像不像小絮?” 陈帘心如擂鼓,赶忙低头仔细打量阿六眉眼,许久后眼眶泛红,忍不住转身哽咽,又以低骂声掩饰难受:“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小师弟转世,呸!原来是逍遥宗那腌臜地方搞鬼!” 骂着骂着他想起更重要的另一人:“掌门师兄,小师弟能找到,那大师兄也一定可以,没准他们的转世都是被逍遥宗窝藏了!” 沈净摇头:“我搜过了,没有。” “掌门师兄,我们和那逍遥宗积怨已久,不如直接撕开了脸皮——” 沈净抬眼看了激动的师弟一眼,顿时令他噤声。 他复低头凝视阿六,低声吩咐道:“你穿戴整齐去山门候着,这一路我已清道,再过不久,不是邹翎来,就是白羽来。你把来人领回这里。” 陈帘听到其中一个名字浑身都不自在,回神来才惊觉此事复杂,若真是丹羿宗和逍遥宗的仇怨那好处理,可要是多了一个不爽就出剑劈洞府的白羽,那事情真够麻烦。 “掌门师兄,要是来的是白羽那煞神,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放心,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小絮。” 陈帘这才提心吊胆地去了山门,果然一路而来不见任何守卫的弟子灵宠。他自己守山门,一人当关,强撑个万夫莫开的架势。夜色浓稠,他怕来的是睥睨众生的白嚣张,也怕来的是那个魅惑众生的邹狐狸。 陈帘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往事,当年丹羿逍遥两宗想结姻亲,他也牵涉在浑水里,少年郎们往来频繁,曾经勉强也能算作是朋友。他对邹翎的感情不像已故的沈默大师兄、苏絮小师弟那样痴愚喜欢,也不像掌门师兄那样复杂的爱恨憎恶交加,从前他看邹翎,其实像看另一个处境相似的自己。 丹羿宗内门天才辈出,在外人眼里,陈帘平平无奇得令人好奇他怎么赖下来,对面逍遥宗的邹翎也是类似,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他们在各自的师门内都是存在感稀薄,头顶像天一样的师尊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 第28页 当年沈师兄苏师弟之死都与邹翎密切相关,可说来奇特,陈帘厌恶逍遥宗,关于邹翎却始终说不上喜恶。也许是他心中那份奇特的同病相怜在作祟,他总觉得邹翎也是个无所适从的木偶。 正想着,山门前传来了木轮碾过尘沙的声音,陈帘抬头,自苏絮死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邹翎。 陈帘没见过他中间三百年穿如丧考妣白衣时的寡夫样,他记得从前邹翎当弟子时就穿招摇的红衣,现在他推着简陋轮椅来,也穿一身红衣,也系红狐毛发坠,眉目依旧昳丽如画,好像三百年弹指而已。 “你腿脚怎么了?” “没怎么,小伤。” “白羽不来啊?” “我自己来就好。” 两人开口问候如温水平和,不呼其名也不叙旧。跨越三百年相视,两个夹在天之骄子们缝隙里讨生活的怂蛋隐隐有知音之感,但都不足为外人道。 邹翎摇着轮椅前来,陈帘在前头引路,再寻常不过地开门见山:“你藏起我们小师弟的转世,是想这一世对他好点以便赎罪,图个心里安定吗?” 邹翎自然而然地闲谈:“我没有藏他,一直想告知贵宗,但看他融入逍遥宗的生活,便不再干涉。没有找到他时确实想赎罪,可是找到他后,我看着他想,世上已没有苏絮,有的只是普通弟子阿六,平凡无奇过完这一世,未曾不是一种夙愿。” 陈帘叹气:“聪明人谁不知道是这个理呢?可走的人是一了百了了,活下来的人却停在思念和愧疚的阴影里。我和掌门师兄还在今生徘徊,师弟却已经踏入见面不相识的来世……这谁受得了!” 邹翎只说:“该受的。” 他也思念着不可回转的故人,然而逝者便是逝者。邹翎没有特意寻找故人来世的心,与小宝相遇是缘之未尽,小宝又与阿六有未尽缘,他们才兜兜转转,又回到同一个把酒言欢的庭院里。 这百年,他与小宝是主仆而非师兄弟,与阿六是师徒而非冤家朋友,小宝与阿六也不是怀瑾与苏絮的关系。 一切如新不如故,当如此。 走到半路时,陈帘在自家竟还狗狗祟祟地用灵力传音给他,举止说不出的心虚:“邹翎,我们掌门对你憎恶至极。” 邹翎意料之中地点头,却听到陈帘继续传音:“这厌恶除了源于我们师兄和师弟之死,还有对你本人的切实厌恶,因为你……” 陈帘后面说的一句话,让邹翎陷入巨大的错愕。 “以我们两宗的恩怨,我原本以为我们之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还有今夜这么一茬。待会你见了我们掌门,呃,那个,能麻烦你保持好这个浪荡人设吗?” 陈帘用传音拜托,就是怕这件事被沈净知道,他也无奈,可也必须为之。 “说白了,就是希望你能让他继续这样厌恶你。” 邹翎在感到离谱之外,很快便接受了这一结果和安排:“明白,本就该这样。” “掌门师兄他这个人,是有点别扭在身上,所以、所以抱歉,当时没办法,只能牺牲你的形象了。” 邹翎摇头,直接承认责任在自己身上:“不,你们做的没错。” 他想,自己身上那一半魅魔的血也许就是在不经意间朝沈净展露了魔性,蛊惑了一心向道的圣子心,引诱了圣子堕落。 在快到沈净洞府时,他又想,无数人被他身不由己地蛊惑过,当他为亲人恋人友人,但唯独白羽,臭硬冷石头一块。 真真是个又拧又蛮的讨厌鬼。 到了洞府门口,陈帘敲了敲门:“掌门师兄,人到了。” “让他一人进来。” 邹翎平静地摇着轮椅进去,反倒是陈帘蹲在门口抓耳挠腮地着急。 轮椅慢慢碾过干净无尘的玉石,邹翎看着洞府深处背对自己的沈净,心里多了复杂的愧疚。 方才陈帘传音解释了一件往事,沈净对他厌恶至极,因为他放浪至极。 不是“觉得”,是亲眼目睹的“肯定”。 “我曾易容成你的样子,咳咳,勾引他。他真的……气炸了,但他也没有动手动粗口,只是铁青着脸色赶走我。” “师尊归天时嘱咐过我,务必令他远离你,这远离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感情上的。” “因为他过去太那个什么……害,就是太喜欢你了。” 这都是他半身魅魔血的祸。 轮椅到了前方,邹翎调整些许语调,唇角上扬,让那令沈净厌恶至极的风情流露出来:“沈掌门深夜大驾光临,抢走在下一个弟子不说,还带走了我的灵宠,不知意欲何为?” 沈净此时应当既厌恶他浮浪的笑,又愤怒他带走苏絮转世的坏。 但沈净转身来,只是面色如常回了招呼:“邹仙师。” 邹翎是真切笑了:“不敢当。” 沈净轻拭昏睡中的阿六的鬓边冷汗,温和地解释:“我带走仙师爱徒,是因我发现他,似乎正是我已故多年的师弟转世。” 这语气温和得好像过往恩怨不复存在一样,邹翎咂摸着眯了眼,配合着一起虚伪地笑:“原来如此,那我的灵宠呢?” 沈净伸出左手,邹翎发现他手腕上戴着一圈见闻石所铸的手链,手链上回放了他今夜在逍遥宗的行止。 他要带走阿六时,灰狼小宝暴怒前去攻击他,他直截了当地伤了小宝,而后毫不犹豫地把它困入捉妖镜里。 -- 第29页 沈净眉眼不变:“仙师的爱宠在我这,它的生死,仙师来定夺。” 邹翎在猜他是否发现小宝是怀瑾转世,不动声色地笑问:“沈掌门这话说得奇怪,您不把他还给我,我如何定夺他的生死呢?” “仙师听不出来,我在威胁你么?”沈净声线温和,“想要回灵宠,得听我的。” 邹翎依然平静地笑,甚至痛快地答应了:“原来如此,沈掌门想要我做什么?” 沈净打了个响指,含笑看着他:“第一,和白羽和离。” 邹翎的笑意顿时消失,发上的红狐毛发坠无风摇摆,是他因怒火激出的灵流波动:“真是匪夷所思,没想到沈掌门对别人的家事还有这种兴趣。” 沈净轻笑着不语,又打了一个响指,邹翎瞬间感觉到左手剧痛,疼得他脸色苍白,厉声质问:“堂堂丹羿宗掌门,你想用这种手段来威胁我?” “有何不可?” 邹翎握紧自己的左手,疼得来不及思考,就感应到小宝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沈净没有和他开玩笑,他若不答应,他当真会杀了小宝。 他深呼吸,抬眼看向仿佛真正披着狼皮的沈净:“我需要考虑,第二个要求又是什么?” 左手的剧痛瞬间减弱,沈净漫不经心地轻笑:“第二,与我在一起。” 邹翎攥着手努力佯装镇定,意识到自己这三百年与仙门着实脱轨得彻底,沈净何时变得这样神经了? 他冷冷地笑起来:“沈掌门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要和我结为道侣不成?” 沈净从容地向他走来,邹翎当然不知道这是沈大掌门第一次主动地靠近自己。 他没有后退,看着沈净走到他面前,弯腰与他四目对视,眼里汹涌着什么:“道侣……你不配。” 邹翎毫无波动,目不斜视。 沈净接着温声细语:“你只配做我的娈宠。” 作者有话说: 天才在左←邹翎→疯子在右 白羽(怒火冲天):这么下去我才要疯! 粥粥(摁住):不,你只会爆炸,不会神经(拇指jpg) (也许是一群人在压抑下逐渐异化了) 第17章 你不要捂热我后,就抽身而去 夜色苍茫,白羽僵直地迈出洞府,看一眼逍遥宗未凋的百花,就像看到未决裂的邹翎,心中方才忍下的波动又惊涛骇浪地卷起来。 他趔趄着向后退一步,血从心口往上涌,溢出唇边滴落。 脑海中反复回响邹翎朗读两封书信的声音,一封是那份创深巨痛的和离书,一封是三百年前的结契书。 “当今时局危艰,师门之辱未雪,叛徒之罪未除,今逍遥宗邹翎与剑魂山白羽合盟。邹以至阴炉鼎身起誓,白以师门满山剑魂应约,君身为吾荫蔽,吾身为君炉鼎,互为表里,相守携助,大仇不报,贼寇不死,邹白二人不可离弃,不可背道而驰,不可刀剑相向。” “盟约上无限期,下有中断,来日尘埃落定,若有一方悔约,可离弃,可背道相驰,可殊途陌路,可相见仇敌。” 那封纸面的结契书的落款是“邹翎无悔”,邹翎给了他,给他随时可以反悔的机会。 可是如今,反悔的是亲手写下无悔的人。 白羽擦拭唇边血丝,盯着夜里飘香摇曳的百花,心想,就算邹翎最后只剩魔性,他不会放手,就算邹翎真的不要自己了,他也不会放弃。 他感应着邹翎在深夜里残存的些许气息,边走边低声自言自语:“你不要把我拉进太平安乐的红尘里之后,就抽身而去。” 我是个蠢人,不会共情你,你不要一味承担风刀霜剑,床帐之外也可以尽情依赖我,只要你说,我万山无阻。 我性情不好,不会体谅你,你不要一味委屈自己纵容顺我,你可以尽情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只要你说,我知错会改。 可你能不能收回和离书。 我们不是歧途,不是相误。 曾经我恨你厌你,后来我…… 他正失魂落魄地想着挽回的草稿,这时逍遥宗北面出现一阵大骚动,他二话不说便飞了过去。 逍遥宗北面豢养了众多灵宠,过去乱世时宗门收不到弟子只好改成收灵宠,久而久之逍遥宗内有大量的灵兽。白羽知道管理灵宠的是内门的阿六,后天即是万仙大会,十二个内门弟子只会加强管理,绝不会平白无故砸摊子。 果然赶到时,十一个弟子着装各异地御剑控场,他们身上都穿着拟态小动物的滑稽寝衣。一见白羽赶到,十一个弟子神情一扫严肃,或惊或愧或喜地此起彼伏叫起来。 “师娘!!” “……” 白羽只能冷着脸悬在半空中,冷扫一眼不知为何都围挤在一处的灵宠,冷冷发问:“何事发生?阿六呢?” “回师娘,弟子们也不知阿六去哪了。”十一个人委屈巴巴,“灵宠们方才乱动,似乎是此处地下有什么法器将他们引来了。” 白羽没再问什么:“你们让开。” 弟子们马上收剑退后,个个两眼放光。 白羽并指向下一点,围堵在一块露出獠牙的灵宠们被强大灵压镇住,瞬即从大型猛兽变成小型萌兽,个个缩小了体型鬼哭狼嚎地散开逃了。 灵宠一跑,紊乱灵流四散,白羽敏锐地感知到地下确实严实地埋着什么东西,便召出早归剑向下一戳。地面如软豆腐一样坍塌出个极深的洞,深埋地底的物件被他攫取到手中重见月光。 -- 第30页 地面在他的灵力下抚平,恢复如初,那引发躁动的东西在月光下斑驳残破,白羽凝眉盯着,感应到这东西上附着癫狂的戾气,一股不详之意。 地上抓完灵宠的十一仰首:“师娘!那作乱的东西是什么啊?” 白羽没正面回答:“无碍。夜深,处理完了都回去。” 说着他看着十一身上套着的大耳猪寝衣欲言又止,十一嘿嘿一笑,夹着寝衣的猪尾巴摸着鼻子溜了。 白羽看着另外那些穿十二生肖动物拟态寝衣的弟子,他还想听这群白天老气横秋,夜晚稚气未脱的蠢蛋们没大没小地喊自己师娘。 这时手中物异动,他施灵力镇住其中潜藏的戾气,想到灰狼小宝,直觉这东西与怀瑾密切相关,邹翎定然也在风波当中。 它是一枚沾血的锈狼牙。 白羽粗暴地镇住狼牙,随手就往乾坤袋里一扔,转头继续循着微弱的气息找邹翎。 然而他没有飞出多远,眼前月光突然诡异地拉成炽热阳光,苍茫的夜色云海也骤然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花园。 白羽皱起眉头,直觉是那枚狼牙诡异作祟,正想直接用灵力捶爆狼牙,眼前的幻影花园里传出青稚些的熟悉声音:“放、放开我!” 白羽瞳孔一缩,当即听出这是他老婆年少些时的声音,火急火燎就闯入了花园,待看清园中狼狈百花,惊怒得就要召出九剑——园中,年少的邹翎红衣不整,正被一个修士压在花泥上。 少年邹翎看见他,眼泪花都飞出来了:“大师兄!” 白羽要喊不离,喉咙里迸出的却是“小六”,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本命剑没召出来,他被困在一片虽死犹活的幻影里,一个深恶痛绝的怀瑾躯壳里。 少年邹翎泪眼婆娑地挣扎:“我大师兄来了!你再不放开我,我师兄就揍你了!” 压在他身上的修士抬头,露出一张和沈净极为相似的脸,不同的是这人左脸有痣,神情肃穆则清俊,扬唇笑则邪气。 这人冲他笑:“啊,怀瑾贤兄,不,大师兄?” 白羽大怒,心里痛骂不休,身体只是抡起一记拳头飞去,把那涎皮赖脸的死鬼揍飞了。 旁边的邹翎从地上脏兮兮地爬起来,红狐毛发坠直抖,红衣的衣襟被扯破了,遮不住左边锁骨。 未等白羽开口,邹翎的惊恐神色消失,代以苍白的假笑假镇定:“多谢大师兄,我没事了。” 白羽心急如焚地想多看他一眼,可怀瑾转过身,看方才被揍飞的人:“沈默,你对我六师弟做什么?” 那地上的人没起身,有些怔忡地碰碰青肿的左脸,脸上不笑了,话向怀瑾说,目光却灼灼地看向邹翎:“怀瑾,你师父向我师尊谈好,将你师弟许给我了。” 白羽脑子轰地一响,料想当初怀瑾亦如是,才转身看向了邹翎。 红狐毛发坠还在抖,少年邹翎眼角通红,发抖的手悄悄背到身后藏起,镇定笑着回话:“原来是这样……沈师兄不早说,早说,就不必大惊小怪。”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冲到喉头,怀瑾愠怒地挡在邹翎面前低喝:“那又如何?我问你对我师弟做什么!” 沈默拇指刮过左脸的痣,青肿顿时消失,他起身稍作思索,轻快地笑答:“验验货吧,我很满意。” 白羽生气到把幻觉震碎了。 一出幻觉,他早把狼牙忘到九霄云外,召出早归剑提着就往丹羿宗风驰电掣而去。他还想到沈净之前说的“我师兄向来刚正不阿,视美色为无物”,更生气了。 没过一会他便飞到丹羿宗,强大的灵气震得周围群山的飞鸟嘎嘎乱叫,丹羿宗夜里竟无普通弟子守卫,只有闻声探出头来查看的怂蛋长老陈帘。 陈帘扶着门槛瑟瑟发抖,强行镇定地笑着打招呼:“白、白仙师,这么晚大驾光临,有什么事啊?” 夜空上没有回话,只有恐怖的灵压。 陈帘一看夜空上的白羽煞气十足,赶紧在小腿肚抽筋前传声给沈净:“掌门师兄!白羽来找茬了!不知道是不是来找他老婆的,看着特别不好惹,救命我怎么应付得过来啊!” 沈净很快回声:“哦。” 传完声,一道冲天剑气从天降下,眼看着是要把丹羿宗一分为二的架势,宗门内的护山结界瞬间展开,一道颀长的玄黄身影也提剑而出。 长风四起,陈帘扒着门槛都险些被刮跑,心中大叫时,耳边隐约听见了缥缈的铃声,铃声停时,风与灵压俱散。 他颤巍巍地睁开眼,小腿肚直抽筋,扒着门槛顽强地看着前方,脑子下意识在想下次写话本时没准能把今夜素材套进去。 那厢,沈净一人提剑,长风而立,仰首朝夜空上的人温和地笑:“不请自来也是贵客,归许贤弟,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吗?” 白羽看着那张和沈默相近的脸,怒气冲冲想开口,却突然看到沈净身后摇出了一把轮椅。 他所有的气都烟消云散,御风一瞬瞬移到轮椅面前,弯腰便紧紧捉住了那人的手。 邹翎的手不自在地往后躲,但双眼直视他不再闪躲。 白羽开口,才惊觉沙哑:“不离,和我回家。” 邹翎顿了顿,只传声回应,直切要害:“已和离,不复婚。” 作者有话说: 陈帘:aaaa好害怕但是要继续看修罗场 -- 第31页 粥(惊觉):这不就是我?! 本章又名《掌门师兄!白羽来找茬了!》 剧透又名《掌门师兄!白羽又来找茬了!!》 第18章 “这样,和离后我喊你白师侄怎么样?” 夜尽时,邹翎还是和白羽一起走了。 临走时,白羽推着他的轮椅,邹翎回头看一眼他,也看沈净。这回望似乎取悦到沈大宗主,他收剑负手打开了丹羿宗的守山结界,斯文俊秀地温和微笑:“两位,万仙大会再会。” 邹翎一瞬恍惚在沈净身上看到沈默,那已经魂飞魄散的修士告别前也是笑笑说一声再会,邹翎便以为他们终会再见。 于是他再回声:“沈师兄,再会。” 沈净笑意入眼底,白羽则是冰霜覆指尖,二话不说推着他瞬移,顷刻间就出了丹羿宗,剑气在地上划拉出九道裂隙,像某种奇特的犁地猛兽。 “不离,姓沈的不是好人,别和他走太近。”他双手放在邹翎肩上,佯装平静实则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怎么半夜去丹羿宗?” 邹翎怫开他的手:“稀奇,你怎就知道好坏了,难道这百年来不时和沈宗主温酒切磋的不是你,是另一个被夺舍的白羽?” “从前不知道他为人,他邀请在先我不便推诿,可谁知道那人居心何在?” “那你如今认为他居心在哪呢,和你结交不在你,在哪?” 白羽被怼得微哽,总不能说我疑神疑鬼他在打我老婆主意,因他顶着一张和沈默太接近的脸。 他低声地算起别的账:“不离,你叫他师兄,你都没这样叫过我。” “……”邹翎被整无语了,“……白羽,论年岁,你勉强算我师弟,论辈分,你少不得得喊我一声师叔。不如这样,和离后我喊你白师侄怎么样?” 这番话狠狠扎了白羽几个点,他执拗道:“没和离,我不同意。” 邹翎直接将当年的结盟书背出来,背完,又扎了他一遭:“你大可回去翻那纸契约,看看落款是不是有一行‘白羽无异议’。” 白羽此时特别想倒回三百年前,摁着过去的自己撕碎那结盟书,换成拉着邹翎结同心契、发共亡誓、戴相思锁、种相思扣。 邹翎左手忽然抽痛,是小宝在受折磨,他心知不能再拖,便敛眉低声:“白羽,我们本就是凑合,无情无趣地绑在一起,互相折磨罢了。待到万仙大会上,由你来向仙门宣告你我和离的事实吧。” 白羽心头已被扎得不剩血肉,胀痛着眼睛摇头:“我不同意。你离开我,魔血沸腾到吞噬心魂时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你在只会添堵,没有你,我日子才会更舒心。” “!” “宣布完和离,你大可回剑魂山和兰衡一起振兴门派,再……” 邹翎想继续说,左手脉门忽然更痛了,小宝的气息一瞬微弱到濒死阶段。 与此同时,白羽收在衣襟里的狼牙似乎因为本体受伤,戾气翻涌着呼啸起来。 邹翎松开汗涔涔的左手,抬眼想继续说话,忽然呆滞地发现眼前不是深夜如墨,却是芳草萋萋与春光明媚,身前柳树下,站着脊背笔挺,一身玄黄的修士。 他的魂魄失了声,嗓子却淡然自若地开口:“沈师兄。” 修士转身来,除了左脸有痣,面容赫然与沈净一模一样。 沈默皱眉:“你站在那里,别再靠近我。” 邹翎停下脚步,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沈默的记忆。 “初见时,我冒犯了你,抱歉。” ——白羽听到一连串平静镇定的语句从自己嘴里吐露出来,懵了。 这新幻觉定是那狼牙的祸! 但这不重要,这个沈默在道歉。 但这又如何!姓沈的初见便欺压他老婆,仍然不是东西! 少年邹翎抬手向他行礼:“无碍,这没什么,我并没有受伤。” 白羽看着眼前约摸七步之外的邹翎,看他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孱弱模样,与和他在一起的三百年完全不同,此刻他的眼中不见一点光。 少年邹翎抬起头来朝他笑:“师尊已经和我说过了,再过四年,待我弱冠即可与沈师兄完成结契。我这几日也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幸与您婚配,是我的幸运。” 白羽竭力想走上前去抱住他,可这是死去的过去,不由活人做主。 他想痛斥邹翎撒谎。 这三百年我见过你无数次的笑意,见过无数次你双眼放光的俏皮模样,我知道你发自肺腑的开心是什么样子。 你说着好,睫毛在抖,眼神落在地面,指尖在抠袖子,红狐毛发坠在荡秋千。 为什么要这样自欺欺人地委屈自己? “这几日我也在暗中仔细调查了你。”沈默缓缓地开口,“我找不到有关你出身的任何情报,所以,我来亲自问你了。邹翎,你的双亲当中是不是有炉鼎?” 那边的邹翎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邹翎,我初见你,本能便被你吸引,这和我生父是炉鼎有关。从记事到现在,我在千万人中分辨出了许多炉鼎,在上为阳,在下为阴,每一个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辨认。我并不是炉鼎,但我天生对为阴的炉鼎容易产生名为喜欢的虚伪感情,无论见到哪一个炉鼎我都能遏制天性。可是我初见你,本能的悸动是前所未有的强烈,这不正常。我让你站在我七步之外,只有拉开距离,我才能保持为人的神智,而不是想着……”沈默顿了顿,“邹翎,我不能和你结契,我不能因为你,堕落为只知求欢的野兽。” -- 第32页 白羽在这幻觉里听着沈默的声音,忽然凛冽地察觉,从邹翎出现开始,这个沈默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就没移开过。 邹翎望着树下斑驳光影里的沈默,回忆一点点苏醒,不知道如果当初莽撞一点踏出这七步之隔,沈默、怀瑾、苏絮,还有白羽,无数人的命途会不会改变。 但年少时的他只是怕得流下眼泪来,强撑的镇定消失,他本心是不愿意来日要和一个不喜爱的人结成道侣,可是比起这个,彼时他更惧怕另外一种结局。 邹翎静静地听少年的自己发抖:“沈、沈师兄,你不要我的话,我又会被送给谁?” 沈默面如冰霜地沉默,显然他根本没想到这个。 这时芳草萋萋里钻出一只只有左耳的红狐,它蹦蹦跳跳地跳到少年邹翎身边,天真快活地扑到他身上。 邹翎接住了他的娘亲,紧紧抱在怀里,无论少年还是暮年,红渡都是他的软肋。 少年时的他抱着红狐失去镇定和思考:“求求你们,送给谁都可以,但请不要把我们送给妖王,可以吗?” 白羽心弦轰然绷紧,他看着春日里抱着狐狸的少年,想起了魔王笑千秋和他说的半真半猜的过往。 【仙门各宗养着三个至纯炉鼎,三个都是人族与魔族的实验。魔族之灵浊,妖族之灵清,人族之灵杂,两族杂交难比登天,就算成功了,或多或少都有点残次。但小六是个意外。我后来查了又查,猜了又猜,我想,他是妖族那边,仿造人族手法,混了人魔两族最低劣的血脉,最后却阴差阳错成功了的产物】 【至于为什么能成功,我猜很有可能,他不是在人族或魔族的腹中长大,而是在某个大妖的腹中生长的】 【他对仙门言听计从,或许是因为他非世俗意义上的母亲在仙门的掌控里,又或者,他和他母亲都需要仙门的庇护】 【你看,他看起来和妖王无过无仇,后来却不顾一切去杀了妖王,这像不像在挣脱某种宿命的枷锁?】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因为是他自己害死心爱的人嘛。” “我会想办法,在那之前不会让你陷入绝境,所以……别哭了。”沈默折下柳叶弹向邹翎,准确无误地拂去他眼角的水珠,“男儿有泪不轻弹。” “……真的?” “我不骗你。” 白羽默默地附在沈默身上看邹翎,他自己完全有能力震碎幻觉,可他不愿错过。很快他意识到上次幻觉的主视角是怀瑾,这次则是邹翎,他借着沈默的躯壳看他们彼此的过去。 他看着邹翎一个人努力修炼,但受限天赋,修为始终吊车尾。他看着邹翎小心翼翼地和逍遥宗里的所有人相处,既不愿太过亲近,又不舍得太过疏离。 白羽原先还怕他少年时期也被师门弟子群起而欺凌,但看了许久,心也慢慢放下。逍遥宗内的人大多和煦,就连那后来穷凶极恶的怀瑾在年少时也是个护犊子的温和师哥,和后来传闻里的天生凶恶不一样。 姓沈的和邹翎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七步的距离,他不远不近地看着邹翎,就像看一个绮丽的梦。这种看老婆慢慢长大的感觉,就像是在补足心脏的血肉,在填补空洞洞的窟窿。 但他见邹翎的次数不多,沈默不是经常来找他,这导致幻觉中的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度过了一年。 时日一长,二人熟悉了些,有天邹翎抱着摇头晃脑的红狐坐在草地上道歉:“对不起,沈师兄,我一直没代她向你道歉,她当初咬了你,你手臂上恐怕留疤了吧?” 白羽一听,联想到沈净之前说过的往事,便知道邹翎这是认错了人。 但谁知沈默只是沉默片刻,便摇头道:“没事,小伤,它咬得也不深,我回去涂了灵药,很快便愈合了。” 白羽满脑子问号,那边的邹翎听了倒是深信不疑,抱着左晃西晃的红狐朝他的方向笑:“沈师兄原谅你了,但你以后可不能再咬他了。” 沈默人如其名,大部分时间总是冷漠着不开口,只是一味默默看着邹翎。白羽想到沈净之前就说过他和沈默像,他琢磨琢磨,是有点子相像。 这么一想大大的不好了—— 难道不离对这大沈有别的情愫,他白羽被替身了?! 白羽这厢自己吓自己,但很快,沈默不知隔了多久再见到邹翎,这回整个人的语气都不一样了:“邹翎,我知道那红狐和你的关系了,你不用再在我面前隐瞒。” 彼时邹翎正把红狐放在秋千上推着玩,手一僵,红狐差点从秋千上倒栽跟头,他赶忙弯腰抱住她,护在怀里像抱着小孩。 沈默低声:“她是一个容器,是生育你的妖狐,是不是?你知道这一点,知道自己是世间的异类。” 邹翎安静地轻抚着红狐的背,半晌坐到秋千上,抱着她慢慢地摇晃:“沈师兄,我从很多人口中听说,你是一个一心向道的修士,你查得越多,不会怕仙门的法则离你心中的道越来越远吗?” 白羽眼中是一个紧贴着狐毛的侧影,耳边是沈默紧绷的沉声:“即便如此,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样啊。”邹翎没头没脑地看天看地,“我以为愚昧地苟活着会比清醒的痛苦好许多。道和理想那么远,就像头顶苍穹,时时可见,远远不可触;现世却太近,就如脚下土地,天天踩着泥土,就算有一天发现土地肮脏可怕也还是得踩着它走,即便是愚公也只能移山,因为唯有这片土地,搬不走啊。” -- 第33页 沈默静了片刻,答:“我生在仙门,理应有权知道仙门真相。” “那沈师兄问过丹羿宗的宗主,你的师尊吗?剑魂山掌门,逍遥宗掌门,魔族魔尊,人族过往青史禁地与禁术,这些都查过吗?” 沈默顿住了。 红狐被抚得舒服,嘤嘤哼着倒在邹翎怀里打起了呼噜。 邹翎捂住她的左耳,隔着七步的温暖春日和他轻声说话:“沈师兄,我不知道你查探一切的初衷是因为什么。我时常能感觉到你对仙道的追寻,对师门的看重,对周围人的善意,这些红尘都很好。假如你穷追不舍的真相最后会颠覆已知的一切美好,无法改变、甚而无法撼动它分毫,只会带来无穷的自责和噩梦,你还会想追问吗?” 天上高洁的道和地上沉重的现世相比,哪个更重要。 邹翎和沈默在春光里沉默安静,白羽只觉得这两人恐怕长了八百个心眼子。道和现实本就相生,现世的核心是修士求道的一环,根本不必拆分成永隔的天地。这现世再肮脏丑陋,那也是存在的道,不接受它,它也摆在那里影响膈应人,他们修士,为的就是求、得道。 再残酷冰冷的道,也只有接受、承认、直视它,才能有几缕改变它也改变自己的希望,等着冰冷的现世主动沸腾来令自己温暖是不可能的。 邹翎这样说,不过仍是在……尽可能地逃避。 至于沈默——白羽很快听到了他的答复:“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白羽再看不见邹翎,心魂更觉得遗憾。 一个选择视而不见,一个选择听而不闻,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就在他以为这两人就此先逃避上一段时间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红狐奇特的叫声,沈默顿住脚步侧身,看到邹翎抱紧红狐扑到了地上,那红狐发了狂性,身形忽然暴涨成马驹大小,拖着身上的人往前跳了两大步。邹翎当即用所有灵力去阻止她,并直接划破手臂饲她鲜血。 邹翎对这段记忆也尤为深刻。 他忘不了刚刚劫后余生就突发变故的落差。他安抚好娘亲的那一瞬,又落入了另一双猩红的眼睛里。 白羽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瞬从七步变成半步,看着沈默骤然混乱失控,再次摁住了邹翎,压在阳光下。 “沈师兄!沈默!沈默!!” 幻觉在此时崩塌了。 * 邹翎积攒了所有灵力,终于震破了这以幻觉形态出现的过去。 如今回想,他忽然能明白彼时沈默一直以来的冰冷抗拒和挣扎。 受制于卑贱的天性本能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丧失人性,只余兽性,过往精雕细琢出来的君子骨全部被自己折碎。 邹翎向来多颓靡地轻贱自己,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个只知道张开腿的魅魔都忍受不了,骄傲自尊如沈默,又怎能忍受那样的自己。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白羽抱在怀里。夜色已去,已经破晓了,方才的一年幻觉在现世里只是小半夜的疾行,他们现在已赶回了逍遥宗,就在他种下百花的新园子里。 白羽身形高大,之前打横抱也就罢了,现在他竟是用抱小孩儿的姿势抱着人。邹翎双腿无知觉,顿感越发别扭,趴在他肩上硬起声音来斥责:“我说,都和离了,就不要再这样搂搂抱抱了吧。” “不离。”白羽这样回声,不知道是在否认和离,还是在叫他。 这时不远处传来大呼小叫:“师尊师娘!都一个晚上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找到阿六……” 邹翎一惊,赶紧就要推开白羽,但此时躲避也太慢了,弟子们都看见了他俩抱一块的情形,他还听见他们齐齐吸了老大一口气。 他背对着弟子们都觉得如芒在背,羞耻得马上传声骂白羽:“混账!快快快放我下来!让弟子们看见了成何体统!毁我百年清誉!” 白羽并不放下他,甚至只用单手抄着他,另一手对弟子们做了个已知的手势,弟子们心领神会,赶紧转身非礼勿视溜走。 他径直抱着他走回洞府,摸着他的脊背,想安抚三百多年前惊慌失措的小邹翎。此刻的大邹翎也手足无措,气急败坏地传声骂他。 待回了洞府的床上,白羽把他放在腿上继续当小孩子抱好,将他捂在胸膛上,不叫他看到自己酸胀通红的眼睛:“昨晚阿六和小宝都不见了,你一个人去丹羿宗,无非是去找他们。不离,和我说说吧,阿六是谁的转世?” 邹翎快要被抱窒息了:“……我喘不过气了!” “是沈默的转世吗?那个第一个和你缔结婚约的沈师兄?” 邹翎听到这里意识到了两点,一是沈默的结局仍然只有他自己清楚,怀瑾、魔王笑千秋都不知道;二是方才那场过去的幻觉,白羽恐怕也身陷其中,看到了他和沈默的些许往事。 他正猜想着,白羽就直截了当地取出了那枚血锈斑驳的狼牙展示给他看,将昨夜发现狼牙的事一股脑倒出来:“这东西是怀瑾的贴身遗物对不对?这人当初定是入魔了,戾气还附在上面,小宝是他的转世,转世发生了什么才又惊醒了它。” 邹翎第一眼看到狼牙只觉奇怪的不详:“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不曾见他有这物件,给我看看。” 他取过狼牙在指尖摩挲,整枚狼牙都透着干涸已久的血腥气息,他原以为上面的血锈都是怀瑾本人的,可他摩挲半晌,逐渐感应到上面有三股鲜血的气息。 -- 第34页 最浓厚的气息当属怀瑾,第二股气息是苏絮,最后一股气息潜藏得最深——却是他本人的血。 谁会悄无声息地抽取他邹翎的血,来炼制一枚狼牙,然后放在怀瑾身上? 他头脑空白了许久,瞳孔慢慢缩成一线,数百年来有过的迷惑突然全部得到解答。 苏絮为何蹊跷地死在他的床榻上,大师兄怀瑾为何后来彻底入了魔。 仙门炼制实验的异类,从沈默到怀瑾,到他邹翎,再到兰衡,再到更多死于怀瑾和魔族勾结的战乱里的大批无名修士,邹翎忽然都想明白了。 白羽仍抱紧他絮絮地追问:“我看到了你和沈默的零星过去,死者为大,可我还是厌恶那厮。沈默是沈净的师兄,也是他的亲哥,他厌恶憎恨你,你去找他铁定不是好事。小宝和阿六是不是被姓沈的扣下了?他拿他们威胁你什么了?” 邹翎将狼牙死死攥紧:“归许……你好吵,这一点都不像你。” 白羽怔住了,换在百年前,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邹翎唤他一声归许就溃不成军。 “归许,你说你在魔界听笑千秋讲了九天九夜我和怀瑾的事情……那你们想必相谈甚欢,你现在能不能用千里传音术让我问笑千秋几件事?” “……能!” 这请求匪夷所思,人族和魔族早已断绝往来,两族之间岂止横亘千里,还隔了无数结界。但为了这声仓惶请求的“归许”,白羽二话不说抱起他飞出破破烂烂的洞府,一瞬直冲九霄云上,他单手召唤出早归剑认认真真地运转灵力,一道跨越千里的至纯剑气直冲魔族。 他单手稳稳抱好邹翎,邹翎亦紧紧抱住他,白羽莫名觉得邹翎体温变得冰冷,他心里没由来地不安,抱紧他低声问:“不离,你要问笑千秋什么?” 他看不到邹翎的神情,只听到他贴着自己耳廓轻声说话:“沈默已经魂飞魄散,没有来世,阿六是苏絮转世。沈默当年明面上是远赴妖族因我而死,苏絮当年也蹊跷地死在我床上,沈净当然憎恶我,因为我,他失去了师兄和师弟,理应恨我,他不必用威胁,我一直想还债。” 白羽低喝:“他们的死不是你造成的。笑千秋已经说过,那苏絮是因为怀瑾——” 这时千里传音术起效了,魔王笑千秋铃铛一样的慵懒声音在早归剑上响起:“哎呀白大仙,你贵人高抬贵手,大清早的弹这么一道剑气来,我寝宫的床都被震碎了,我上一秒还在做和你师弟翻云覆雨的好梦呢……” 白羽脸瞬间黑了,眉心灵纹一闪,身后竟出现了第二柄一模一样的本命剑,狠狠地又弹出一道锋利剑气直冲魔界。 邹翎没注意白羽的第二柄剑,只低头轻声打招呼:“你好啊,魔王陛下。” 千里之外的声音顿了顿,随后是饱含欣然的笑意:“你就是我哥常讲的小六,你好啊。我还没见过你呢,我一直都想见见你,谈谈心,聊聊人生。” “我想聊聊你哥,我大师兄。” “我听着呢,我等你来问等了很久了。真好啊,你还认他是师兄。” 邹翎攥着狼牙笑:“你说苏絮是因师兄死,真的吗?” “我跟你夫君讲的句句属实哦。”声音也笑,“苏絮啊,死得冤枉,死得我哥心碎成渣啦,因为是他自己害死的嘛。” 作者有话说: 兰衡(打喷嚏):啊秋! 第20章 可邹翎紧紧抱着他抵死拥吻 怀瑾自己害死了苏絮。 邹翎靠在白羽身上笑起来:“你说师兄害了苏絮,可当年苏絮的尸身是出现在我床上啊。” “那这得去问问你在九泉之下的好师尊。”笑千秋那边传来了什么建筑倒塌粉碎的声音,但声音波澜不惊,照样含笑,“你师尊要保我哥,苏絮死得突然,这黑锅当然只能你来背了。反正丹羿宗那边早已认定你害了一个沈默,再害死一个苏絮,很合理。” “原来如此……确实合理。”邹翎的笑声大了一些,身体也抖,白羽的心跟着他的笑声揪起来,他收回第二把本命剑,伸手去轻拍他的脊背。 “可我还有不知道的,师兄有没有告诉过你,他身上曾经戴着一枚狼牙?” 笑千秋似乎在另一边抛碎石,人声夹杂了废墟的残声:“他啊,清醒时什么也不说的,走火入魔自残时倒是常常嘶吼过去,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狼牙现在就在我手上,上面沾满了血。” 笑千秋不玩碎石了:“它竟还在?那你应该发现了,狼牙上浸透了三个人的血,一个是我哥,一个是苏絮,还有一个是你。” 邹翎笑:“我发现了。” 笑千秋的声音却不含笑了:“谁叫你的血不一样呢……从你开始,仙门才发现制造至纯炉鼎的正确手段。人魔相斥,那便再引入妖的血肉来中和。小六,你在六尾狐的腹里生长,她替你引渡掉最危险的魔气,还用血肉和灵气中和你人魔两脉的相斥,为了养育你,她断了三尾对不对?” “对。” 白羽瞳孔一缩,看向邹翎的神色,看到那簇红狐毛在云海破晓的微风里沉沉浮浮。 “我灵智一开启,便继承了她半生的记忆。她怀我时便知道我是个怪物,仍然保护我。” “那就和我设想的全部吻合了。大狐妖生养出了健全健康的你,却因为魔气侵蚀,自己变成了不定时的魔物。在我哥的回忆里,每当红狐魔化,你便饲她血,她便恢复了正常,身上的魔气也随之淡化消失。这就是你的血肉不寻常之处。” -- 第35页 笑千秋平静地缓述:“这一点,你师尊恐怕早就发现了。用你血肉炼制出的法器,最能遏制、掩盖怪物们的魔气,所以他定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抽取了你的血,炼了那枚狼牙,戴到我哥身上,压抑他的魔气。邹翎,你从前并不知道,和你朝夕相伴的怀瑾,也是至纯炉鼎,是吧?” 白羽抱着邹翎,在越来越刺眼的破晓里绷紧了脊背。 邹翎再度笑起来:“啊,我确实不知。我和怀瑾同窗二十年,从来没感应到他是至纯炉鼎,沈默也没有,连沈默也没有……哪怕到他当年入魔,我都以为着,他可能是和沈默一样,是人魔两族交合的失败品,是突然失控才会陡然入魔……” “但他一生下来就是魔族的至阳炉鼎。” 邹翎忽然觉得太冷了,小动物般抱紧了体温灼灼的白羽,战栗着传音给他。 【归许,我冷】 【不离,不怕】 “我娘自愿和仙门合作生下他,就是为了来日称王。可仙门偷走了他,确切来说是你师尊逍遥真人偷走了他。丹羿宗从妖王那里偷了你,自己不敢明目张胆地养,虚伪地将你放在逍遥宗避人耳目。剑魂山得知了你这个成品,也用人魔妖的混杂手段养出了兰衡。” 笑千秋讥诮地讲惊涛骇浪:“逍遥宗不敢和两大仙门对峙,却又想恢复昔日荣光,他们养不出至纯炉鼎,便想偷一个,那便只有我哥了。但我哥继承了一半的阎魔血,魔性重得根本就是个魔。可你师尊聪明啊,他想到利用一只千年狼妖的灵气,再加上你的血,很可能就可以炼制出法器来抑制、掩盖他身上的魔气。然后他真成功了,从我们魔族手里偷走了怀瑾,养在眼皮底下替逍遥宗做牛做马,振兴宗门,树立荣光。” 邹翎笑得喘不上气,手将狼牙攥出了血:“可惜师尊根本没明白,我能饲血给我娘亲让她平静,是因为她天生良善。师兄那种与生俱来的魔性,怎么可能因为外物抑制一世?” 笑千秋也嘶哑地笑起来:“是啊!那没办法,只有魔才能理解魔的本性,小六,你也要变成魔了,你现在能领会到我哥的疯癫了吗?” 白羽听到这话,眼角眦裂出了暴虐的灵纹,眼看就要怒火冲天,邹翎低头吻住他的嘴唇,熄了悲愤中的一味愤。 “仙门只顾着制造至纯炉鼎,哪里会去管炉鼎们的天生残缺呢?只有到酿下苦果,他们才会意识到,哦!原来这些至纯炉鼎有这样的毛病啊!” 笑千秋哈哈大笑的声音在云海间回荡。 “我哥一半阎魔血,比魔还像魔,一旦与人双修只会吞噬别人的生命。兰衡一半影魔血,与人双修只会痛不欲生。还是小六你好啊,一半低等魅魔血,与人双修只是挨草罢了!” 白羽先前并没有听到笑千秋说这些,他周身的汹涌灵流将云海搅得乱七八糟,想朝□□地宣泄怒火,可邹翎紧紧抱着他抵死拥吻,他的天地便只剩下了邹翎。 “小六,你是不是一直以为逍遥宗和两外两大仙门不一样?丹羿宗监视你,剑魂山养兰衡,只有逍遥宗是不一样的干净,你这样想的对不对?你多恨我哥啊,恨他当年杀了师尊师弟们,恨他败坏了逍遥宗千年声誉,恨他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恨到必须要手刃他。” 笑千秋的大笑声仿佛开怀得不能自已。 “我哥死前估计也不怪你,当然了,他觉得你真是可怜透顶,怪你干什么?但我觉得吧,你还不够,你应该经一经他的人生,比如喜爱白羽数年后,今天和白羽告白,今夜和白羽双修,然后明早亲眼看他死,看他的血浸透你的红狐毛发坠!” 白羽猛的睁开眼,早归剑怒吼着划破狰狞的光明云海,将千里传音术切断。 但笑千秋的最后一句话仍然飘荡在苍穹间——“邹翎,你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世上啊?” 白羽忽然觉得天地间有千万箭穿心,可邹翎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抬手捂住他潮湿的双眼,继续轻柔地亲吻他。 日出,阳光普照人世,暮春尽头是初夏,更灼热的温暖降临人世。 邹翎松开冰冷的手和唇,看着白羽通红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笑。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归许,你的滋味很好,可我倦了” 云海日出,邹翎俯身贴着白羽蹭了蹭,天地如此辽阔,而人如此渺小。 从前他眼中的怀瑾、沈默等人无一不是人族中的世出人杰,仙门虽肮脏却生机勃勃,逍遥宗尚且算是浊世里的一片净土,现在,一切都平静地颠覆了。 邹翎抱着白羽,心魂和云海一样混沌,自己想忘却,想逃避,做不到便想问白羽。 他机械地喑哑笑道:“归许,笑千秋说的都已过去,你就当没听见,好不好?” 白羽抬手捂到他蝴蝶骨,声音嘶哑:“不好。我长了耳朵,听见就是听见,忘不了。” 邹翎靠在他肩上闭上眼,手开始松开:“那……我想下去看看逍遥宗,你能不能背我去转转?” 白羽摩挲着他的脊背闷声:“撕掉那封和离书,就是背你到天涯海角我也乐意。” 邹翎眼皮一抖,却是松开了手,生志死志一并翻涌,依旧机械地寻常笑:“不……你放开罢,我自己去转转。” 说着他彻底松开手,白羽却一把将他禁锢住了:“我不放。” -- 第36页 白羽如今铁了一万个心要作废和离书,发生在邹翎身上的累累业障太多,他不能放开他,一放,邹翎就不知要坠入哪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耳边有缥缈的铃声一荡,白羽出神了片刻,回神来眨过眼,忽然心悸地发现怀里空了。 高空的云海散开,他低头看到邹翎左手里戴着那不详的摇铃,正如一片羽毛,从这万丈高空向下急速坠落。 邹翎在万丈高空的乱流中坠落,张开双手,无所凭借,似乎就想这样摔到地底,砸成摆脱出身、挣脱宿命的烂泥。 白羽的惊惧和心痛像背后灼热的初夏日出,他从云海上纵身一跃,嘶声吼着邹翎的名字:“不离!” 邹翎惶惑地、模糊地望着他,不解地想,为什么你现在穷追不舍了? 他驱动体内的魔血,又振了两次摇铃,每一振铃,白羽便在空中停顿一瞬,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终究太大,不过稍纵即逝,邹翎还是在坠落里被白羽抱住:“不离!你干什么!别做傻事!” 白羽抱紧他在高空坠落,心太慌,怎么御剑都忘了:“不要再在我面前动用你的铃铛了!” 那摇铃一运转便能蛊惑听者心智,换做旁人,邹翎能牵着对方鼻子走,在白羽这便只能蒙蔽他一瞬。 但这一瞬足以让他从自己怀里挣脱,从万丈下坠到千丈。 白羽慌得脑子混乱一通,后知后觉惊惧起邹翎的异常,怕他承不住突如其来的真相,再被无尽自责无贱吞噬。 这时耳边的长风夹杂了缥缈不解的呢喃:“归许,我爱你时,你弃如敝履,如今我放开你,你为什么好像对我珍而重之了?” 白羽耳边嗡嗡:“我,我……” 邹翎埋首在他怀里无声地笑,感受着从高空坠落的生死临界快感,感受着烫得就像流星的道侣,他忽然止不住双眼汹涌而出的泪水,但熟能生巧地克制住了嗓音里的哽咽。 邹翎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归许,过去我想和你走很长的路,现在,只需要今天,你背我在师门里走一走,好不好?” 白羽心魂仿佛四分五裂,明白了他有多么铁了心不想和离,邹翎便有多么坚决地想要和他分道扬镳。 他在下坠里体会到了巨大的无能为力,却也只能抱紧他应一声:“好。” 长风拍打白衣和红衣相覆的衣角,从苍穹坠落到大地有万丈距离,可对相拥着下坠的两个人而言,从天到地的距离只是一席话的稍纵即逝—— “归许,归许啊……仙门横空出世那么多天才,只有你是人族,真真正正、无可替代、不被安排的人。我何其有幸能遇到你,可你又何其不幸,生在这异类横行的仙门,又遇到了我。” * 第二天便是万仙大会,邹翎心里自有去处,今天想让白羽背着自己再看看逍遥宗,说到底是对师门、也是对他的一番告别。料想白羽也不会打破这难得的静谧和谐,好聚好散,最好不过。 今日,弟子们各司其职,都在反复筹备明日的盛会,整个逍遥宗忙忙碌碌,宗门内两个最位高权重的家伙反倒如局外人。他们所到之处,打扰的人寥寥无几,这是他们在盛会前的初次约会,也是末次约会。 邹翎先要去发现狼牙的地方,白羽便背着他去。 “难怪在这里发现狼牙……这里原本是大师兄的住处。”邹翎指着那片空地对白羽解释,“他当年的住处就在这里,不是洞府,是一座九层塔,底层镇了妖兽,最凶猛的大妖便是一只千年狼妖。第二层开始是各种有关修炼的炼器屋、炼丹房、藏书阁,他是个什么都学,什么都学得很好的厉害人物。塔的最顶层,才是他的住处。” 白羽稳稳背着他,喉头生涩:“原来如此,我以前不知道,也不曾听你说过往事。” 邹翎默然:“整个仙门,没有人会想听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徒的过去。他在战场上将师尊、师兄弟们屠戮殆尽后,我便将这里的塔夷为平地。” 他环着白羽的脖颈,声音静如流水:“那时,我走进塔里,底层的妖兽尽死,二层到六层,一切物件都已焚毁,就连塔身,其实也被劈砍得破烂。当我走到第七层,我看到了许多撕碎的画像,我将里面的画一张张拼齐,看到画像是他一路游历见过的仙门盛景,有妖,有人,有逍遥宗的每一寸土地,而那些笔触细腻、色彩艳丽的画像全部撕毁了。” “我再走到第八层,目之所及,每一块完好的地方都画着完整的苏絮。再到顶层,狭窄的空间里存放了大量见闻石,收录的仍是苏絮。那座高塔残破不堪,除了苏絮,一切都破坏殆尽——大抵除了苏絮,人世都不可原谅。后来,我用三味真火将塔付之一炬,烧完了怀瑾在逍遥宗的痕迹。” 邹翎贴在白羽背上,他的人生大约也被宿命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只剩眼前这个人。 他又指向其他的地方,白羽都背着他去,他发现邹翎想要再度重游的地方大多都是逍遥宗的偏僻角落,也许人迹罕至的无人处,便是他邹翎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的容身之地。 一想到这里,白羽便心口绞痛。 他听着邹翎每到一处的絮絮解释,何尝不知他这是在向师门告别,听着邹翎漫无边际地讲述师门的手足师长,越听越难受。 在邹翎的轻声细语里,三百年前的逍遥宗是个温情脉脉的地方,是风平冷静的一抹天地。 -- 第37页 邹翎在他耳边微笑:“或许我就是这样趋利避害,贪恋美好。即便现在知道那美好当中夹杂着无数的丑陋肮脏,利用算计,可是当初切切实实感受到的美好占据了大部分的记忆,我便做不到单纯地憎恶。” “我明白。”白羽喑哑地笑,甚至亲昵地颠了颠背上的邹翎,生硬地讲起自己的过去,“我所在的剑魂山是个鱼目混珠的地方,同窗手足并不讲什么情谊。我晚入门,早升境界,结果是换来同门日复一日的聚众欺凌。那么糟糕的师门,我后来回想,也总是想得紧……” “你是想兰衡吧。”邹翎忽然会心一笑,“你想念的是有兰衡在的剑魂山,没有兰衡那样好的师弟在,剑魂山于你便没滋没味了。” 白羽并没有发现他言语里的醋味,只是突然侧首问:“那这三百年里,多了一个白羽的逍遥宗,对你而言有滋有味吗?” 他转头过来转得快,邹翎险些亲上了他的侧脸,骤然陷入怔忡。 白羽等了半晌都听不到回答,失落地自嘲起来:“这么久都说不上来,果然是没滋没味。” 邹翎低声:“回洞府吧……那样我才能告诉你。” 于是这末次约会的终点回到了破破烂烂的起点。 刚踏进洞府,外面天光尚且大亮,邹翎却忽然将手伸进了白羽的衣襟。 白羽:“!” 他瞬间有些狼狈,尤其是那手越摩挲越向深处,他的体温也难以遏制地升起来。 薄凉的手是上好的玉如意,晕开了皮肉底下的灼热魂魄。 邹翎摩挲着他,蛇一样缠绕着他:“去床上。” 不必他嘱咐,洞府内除了床也没有完好的落脚地了,白羽背着他瞬移到床前,狼狈地将他放到床榻上,刚手忙脚乱地将他的手从胸膛里捉出来,邹翎却又扯住了他衣襟,仰首以唇覆他唇。 云海之上的亲吻是不沾染欲的绝望依靠,但现在是沾惹七情六欲的邀请,缠绵悱恻的索求共枕。 邹翎原想抬膝搭在白羽侧腰,只是双膝以下无甚知觉,只好伸手去环住他肩背,轻轻施力向下一拉,战无不胜的白大剑仙无法反抗地被他拉入了软而热的被褥。 白羽不稳地呼吸着,唇齿厮磨着没有停下,便听见了邹翎传音入他识海。 “多了一个白羽的逍遥宗,多了强悍霸道的保护盾,多了势不可挡的出战矛,多了钱财阿堵物,多了扬名小弟子,多了衣食无忧,多了广厦百千,多了过去不敢想的仙山琼阁、显赫声名,多了乱世飘摇里的安身立命、太平静好。” “这样的逍遥宗,对身处其中的邹翎而言,它是一个世上仅有的避难所,桃花源,是穷途末路后绝处逢生的蜜罐子。” “白归许带给邹不离的滋味,就是如此。” 漫长一吻几乎到了天荒,白羽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疯一疯,不然对不起胸膛中这一颗沸腾的心脏。 红衣未解完,炙热的呼吸便契合了。他于恍惚间感觉像回到了初次与邹翎的双修,也是急迫得不等不着片缕,便凌乱激烈地深入骨髓。 邹翎像抛上沙滩的游鱼,他像捉鱼上案板的屠夫,一寸一寸揉搓鳞与骨。不同的是,鱼会给宰割它的屠夫一个奋力的鱼尾巴巴掌,而邹翎给白羽的,是引颈就戮般仰身,轻而柔地叼住喉结,纵容再深一点的炙热,再快一点的蛮横。 这三百年的共枕里,白羽记得邹翎怎么从被动到主动再回到被动的时间历程,也深知他于枕榻间的任何一点细微神情变化代表什么,是何处熨帖,何处把守不住,全都心知肚明。 此刻的邹翎在不遗余力地主动。 白羽疯着,一次得疯上许久。 两人一同疯,也不知十指相扣多久,邹翎在他耳边沙哑地轻咬字眼:“我想坐在……” 双膝无力,翻身坐好得白羽双手帮忙。 白羽懵了片刻,刺激堪比天雷,先是摁好扣好做好,做得帐上帐下褥里褥外混乱湿泞,才应邹翎要求,托着他颠倒错位。这是邹翎在清醒时的初次主动要求。 他疯得不着调。 邹翎坐好了,深得近乎发疼,他瑟缩了一会,微颤的手按住腹上的不寻常之处,慢慢地将发抖的字语念出来。 “归许,我们之间漫长的有滋有味,就在这有声有色里……只在这声色里。” 白羽握住他的手移开,双眼发红地看那深刻的不寻常之处,声色让他迟钝了对言语的感知。 “这声色很好,很漫长,但这三百年,你和我只在这上面共存。你看,这里甚至只有一个枕,因为过往结束完,你并不会留下拥我入梦。我们之间的牵绊,有如此刻这样深,也如你抽身而去后的那样浅。” 白羽的神智回笼,怔怔地看向坐得摇摇晃晃的邹翎。 邹翎战栗着摩挲他眉眼,忽潮红忽苍白地莞尔:“归许,你的滋味很好,可我终究还是倦了,不爱你了。” 他弯腰,这一回换他主动地抽身而出,主宰这沉溺声色的中断。 “和我和离吧。” 这便是邹翎对白羽的告别。 作者有话说: 白羽:…………………… 第22章 圆梦 “看到了,我们不离又美又厉害” 从白羽那儿退出来,邹翎翻身便下了床榻,想要召出轮椅坐,腰身却被滚烫的手臂环住了。 -- 第38页 邹翎顿了顿,呼吸保持平静,抽出手将怀瑾的遗物狼牙收进乾坤袋,再慢悠悠地整理混乱衣袖。反观身后人,滚烫得像欲求不满的怨闺娈,乱喘半晌仍不得平静。 邹翎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发飙或来场强制做结束,知道他在忍,知道他在宽慰自己,却特意膈应他:“白剑仙,明天就是万仙大会,你看不如这样,我陪你再做半夜,做上几场,你明天好好比试,给逍遥宗长脸怎么样?” 腰上的手臂颤了颤,身体想做声音却道:“不要,你分明不想。” “可你不想吗?” “抱歉……”白羽似乎到这时才发现没软脑子也没醒,缓缓地松开了钳子一样的胳膊,“我只是……想抱抱你。” 邹翎笑了笑,召出轮椅坐上,摇着轮往外溜:“和离后,去抱抱兰衡吧。” 说罢他又意识到不对,笑千秋今日盛怒时似乎说漏了一句,那魔头说兰衡一半影魔血,与人双修只会痛不欲生,这样说来…… 邹翎心中泛起对兰衡的悲悯,忍不住侧首回了头,十分同情白羽。 岂料这一回头,却看到白羽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衣着全没料理,还晾着支棱的物件,那双向来睥睨众生的恣睢眼睛竟蓄满柔软的泪,见他回头,那些泪滑落,悲伤之情满溢了整个洞府。 邹翎愣住,只消一眼便不敢再看,慌急回头摇起轮椅,想逃遁、逃避的心仍是那么强烈。 此时此刻,他竟想念过去冷脸无情的白羽,希望他仍尖酸刻薄,冷言冷语。 轮椅摇出了洞府,他望一眼中天白月中天,心口的窒闷难以抑制。 他艰难地按住了心口,冷汗滑落到下颌,忽然混乱地听到心里有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却是那样天真兴奋和跃跃欲试:“我的归许在哭啊,原来他不是只为兰衡哭,他也会为我哭!他既舍不得我,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就算他只是不舍离开我的身体,那也无伤大雅啊,待我变成魅魔,他岂不是会更爱我这副身躯?” 邹翎眼神凛冽地将心口的红衣抓皱了,轮椅缓缓碾入他亲手种下的百花园,慢慢碾枯了盛放的花。 他对心中潜藏的恶魔说道:“他不爱你,入睡去吧,邹翎。” 心中的自己不满,孩子气地大吼大叫起来:“他爱!他就是爱我!我们在一起三百年了,我分明无可替代!就算他不爱我,我也要把他绑在身边,谁要看他和什么青梅竹马白月光朱砂痣双宿双飞的?我不要,他是我先看上的,我捡到的,我救回的,我扑倒的!我只想和他一个人做,我不要当千人骑万人踏的傻子,我可以当他一个人的炉鼎!他那么好,就算不爱我,也不会折腾我的!” 月光凉如冰,邹翎笑如水:“可你不配啊。” 心声气焰败了,快速地戳着手指嘀嘀咕咕:“我怎么就不配了,我腰细腿长肤白貌美的,虽然年岁比他大,可我耐草又结实,怎么鼓捣也乖乖的,上哪找我这么体贴温柔的大棉袄。归许就是不爱我,也喜欢看我笑,看我乖,喜欢和我颠那鸾倒这凤不是。” 邹翎摇着轮椅,泄愤一样摧毁馥郁的百花:“我听了只觉得下流无耻。你心知肚明,你在他面前的温良恭俭让都是装出来的,假模假式,一个迎合他的假人,你都不敢泄露任何一点脏污丑陋。” 心声抽了抽鼻子,哽着脖子怒冲冲地列举证据:“我不丑,我可好看了,见过我的谁不夸我这么个盘靓条顺的大美人,霍嚯那深山家里的小熊精看我都看傻了,大鹏鸟满阙兄那么个世外高人不也说要养着我养眼,娘亲夸我是她最漂亮的崽子……” 邹翎心平气和地在黑夜里摇轮椅,轻描淡写地打断心中的自己:“一副掠夺娘亲生命力的皮囊还不丑吗?你害了多少人,丑而不自知,脏而不自觉,罪而不自省,你这样的杂种怎么配谈喜爱和好看?” 心声的气势一泻千里,说不过便哽咽起来,握拳捶地大骂:“你不许说话了!我不听了,你怎么这么讨人厌!世上杂种才几个,你就是其中最糟糕的缝合怪,身体烂透魂魄也脏透了!世间多你一个干什么,还不如多一根小草一条小虫,你真是废物草包拖油瓶,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 风吹过宁静和谐的逍遥宗,邹翎看着夜色里太平静好的师门,抬手摸了摸还系在脑后的狐狸毛,低头看了看被碾成分不清污净清浊的花泥,心安理得地点头:“是啊,不正是这样吗?世上不该有你,你不是自愿来,但我自愿送你走,我送你去光明之地。” 邹翎不知不觉说起他当年手刃怀瑾的话,正为此出神,心声赌气地怼道:“走就走,走之前拖你垫背!” 风吹起满地枯败的花瓣,拂起浓厚到刺鼻的香味,轮椅上的红衣人松开手,指间附着的丝缕狐狸毛乘风飞去,他在夜色里发呆。 他是邹翎,翎是一片不甘的飞羽,他是不离,可即便是不离,他也想不到除了离去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路径。 * 日出之时,整个逍遥宗都热活起来了。今日将举行的是仙门万丈瞩目的万仙大会,大大小小的仙门宗派都收到了举办地逍遥宗的请柬,天亮山门一开,远赴而来等候已久的修士们便陆续进了场。 内门十一个弟子井井有条地安排着,即便阿六失踪了,也自有后勤交替补上宗门内没有半分自乱阵脚的影子,一切都照常进行。至于阿六究竟在何处,邹翎已给了弟子们平安无虞的说明,弟子们虽仍担忧,但也都更相信师尊,遂都镇定自若。 -- 第39页 不多时天光大亮,来参会的仙门修士全在逍遥宗特意为今日建好的慕道台落座。来参会比试的真正高手少,多的是来凑一份热闹开一点眼界的太平乐子人,有的修士甚至拖家带口地把家里人带来了,纯粹是来看戏嘎嘣干果的。 有热血的少年修士觉得这些嘻嘻哈哈的乐子人是不尊重本次比试,但也有历经过风霜,见过百年前血流漂杵的老修士们觉得,这才是修身界该有的太平日常。 该乐呵时抚掌大笑,该征战时抽刀断水。谁不爱太平舒适红尘,谁爱枕戈待旦。 待时间一到,众乐子人满怀期待的逍遥宗两位主角终于登场,这对在话本里搅了百年狗血爱恨情仇的夫夫如今正在沸腾的和离八卦里,今天他们夫夫没有同时出场,这又让有心人们嗅到了八卦的乐子气息。 首先出场的是气宇轩昂但冷若寒冰,板着一张似乎谁都欠他八百副棺材的白大剑仙。约莫过了半炷香,另外一个当事人姗姗来迟,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如沐春风地摇着把轮椅就出场了。 这是残了伤了还是另外的手段把戏?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没交流完八卦想法,另一个极其重要的、曾销声匿迹了三百年、最近才震惊世人回归仙门的人物也来了。 慕道台上的邹翎看到长身玉立的兰衡时,莫说台下无数不明真相的乌合之众,他也愣住了。 他邹翎是话本里横行无忌百年的下三滥小人,他兰衡也是被架在八卦风口浪尖的血霉人物。 一个被魔族占有了三百年的至纯炉鼎。 一个不知被多少邪恶魔族占有,经受了怎样身体摧残的受害正道君子。 兰衡自回到修真界之后,便鲜少离开剑魂山遗址,故友知交寥落,也只有白羽三天两头跑去找他。邹翎隐隐感觉得出来,兰衡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听到外人如何对他评头论足,哪怕有些评论是善意的。他虽然也有将万仙大会的请柬送往剑魂山,但他以为兰衡会继续闭关不出。 他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另一边的白羽,只见白羽依旧高冷漠然,只看了兰衡方向几眼,便继续自顾自地斟桌案上的果酒。 邹翎想到半夜时他融冰消霜的眼泪,又想到兰衡出场也许正是为了早日振兴剑魂山,为了给白羽后盾。这样一想,他看着兰衡,双手也斟起薄酒了。 兰衡自不堪岁月跋涉而来,越过千万人不见血的口舌,沉稳地走到了剑魂山的座席。落座后他抬手向慕道台上的邹翎白羽礼貌示意,他们二人则同时回礼,落在众多乐子人眼里,他们三人平静从容的举动,却是是不一样的腥风血雨。 邹翎觉得兰衡当真是揣了一把千万人中独有的君子骨,如果不是命运嘲弄,他与白羽多般配。 杯中酒正辛涩,会中忽然一片小骚动。 白羽第一个抬头看向来人,身上压抑着的暴怒灵压乍然释放,狂风暴雨般霸道铺开,来人不慌不忙,也释放灵压回挡,两股强悍的灵流在空中简单地撞击一个来回,便令在场的其他人感到刀风割面,霎时之间,私语声尽数消失,留下一片死鸭子般的寂静。 来的是人最多的第一仙门丹羿宗。 宗主沈净温文儒雅地站在最前头,与白羽的寒冰冷脸形成鲜明对比。 邹翎不觉轻抚收了起来的狼牙,沈净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他这一边,笑意愈发明显。 白羽冷脸更甚,但除了沈净,其他人都没有察觉。 万仙大会就此开始。 太平岁月下,万仙切磋就如万舞。未经世事的人看痴了,历经沧桑的人看唏嘘了,胜败非生死,输赢无是非,舞台华丽,看台上下的人都看开心了。 时间很快到晌午,正是初夏之光最烈时,慕道台上比试的是鼎鼎有名的刀修,有一刀封神的赞誉,邹翎老早之前便听说过那人大名,静静在轮椅里看了半晌,脊背越来越挺直。 待那刀修再胜一人,高台下即将又有新比试者呼应揭榜,邹翎猛然下定决心,施以灵力撑住双膝,强撑着从轮椅上站起。 “不才邹翎,想领教阁下刀法。” 满场哗然,沈净微蹙着眉看去,白羽默不作声地看向他的腿。 刀修本人淡然接下挑战,衡刀直立:“邹仙师请。” 邹翎干燥的舌尖不动声色地卷过唇齿,右手一振,作为人族的本命灵武离休刀出现。长刀握在手中点地,如他轻吻凝固在大地的沉沉宿命。 “不才荣幸之至。” 礼数各过,离休刀携清风而起,双腿略有滞涩,一出手邹翎便知道数十回合下来他必输无疑,但当刀风擦肩而过,对方的刀锋划破他衣袖时,他还是忍不住扬起了笑意。 小的时候,他也曾无比羡慕各大仙门里名扬四海的天之骄子,羡慕那刀剑如梦,酣畅淋漓。 如果堕魔前还能再作为一个人族修士,堂堂正正地参加一次万仙大会,那真是再好不过的圆梦之旅。 他走过了漫长丰富的一生,为人即将走到尽头,与生身母亲告别,与知交好友告别,与逝去故友告别,与共枕爱人告别,现在,轮到和自己少年绮丽的梦告别了。 邹翎第一次参加万仙大会,比刀比得畅快淋漓。 虽然他终究是天赋有限,与刀修切磋七十回合后,双刀相击时便明显趋于下方。 -- 第40页 风吹得高台上衣袂乱飘,邹翎觉得能应战超过五十回合,他便是胜了自己,现在他要败了,他只觉快意和高兴,高兴得情不自禁转头三次,看三次白羽。 你看,我的刀术多利落。 你看,我的修为还不错。 你看,我比到了这最后。 他生来披了张艳皮,此时白肤红裳,眉心勾勒飞羽红纹,一张脸因比试过度而透着力竭的白,唇却如涂丹的红,眼如描红妆的艳,三次回头扬起狐毛发坠与长翎耳坠,依此滑落了眼角、唇珠、下颌的汗珠。 比刀的人比痴了,看人的人也痴了。 人间不败朱颜,留名青史好颜色,当如邹不离是也。 邹翎比完往台下走,双脚撑不住,趔趄便要倒,沈净起身想去搀住那一把艳骨,但清风一起,白羽已瞬移到他身边将人搂住。 邹翎脸上淌着汗,眼睛却亮晶晶。 白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低头附到邹翎耳边说悄悄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不离真厉害。” 邹翎听到自己的心声在沸腾。 “是啊,我超厉害的!” 作者有话说: 白羽:我的老婆。 白羽:和离了也是我的老婆。 白羽(阴沉):看到没有姓沈的,我的老婆,我的,我的老婆。 晚上还有一更(来自赶榜鸽子不能言说的痛〒▽〒) 第23章 我和白羽剑仙和离,无爱无恨。 今日初夏,是个好日子,兰衡原本想家里蹲,种田或洒扫卫生,但不知为何心有不安躁动情绪,左手时不时就抽筋似地抖。他自诩心如止水,冥冥之中能牵动他的情绪,恐怕是因为某个厌憎的魔头正在逼近。 兰衡想到这一点时,理智告诉自己,那魔头不可能越过结界潜进人族,但情感告诉自己,万一呢?要逃远一点。 于是他怀揣着恐惧翻出了万仙大会的请柬,一边赶往逍遥宗一边传音给白羽:“师兄,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白羽:“是的,你的不好预感没有错,不离铁了心要跟我和离。” 兰衡:“!” 白羽在另一头陷入苦闷的沉默,半晌才讲起别的:“我入魔族十二天,那笑千秋说了许多东西,那些看似离奇荒谬的蠢事,竟多数是真的。兰衡,你既生为至纯炉鼎,你想知道一些真相吗?” “我不想。”兰衡毫不犹豫,“师兄,”我今早是有个感觉,笑千秋恐怕要潜入人族。” 白羽的声音当即严肃:“师弟,你现在就出发来逍遥宗,我会感应边界的结界,如有魔族入侵,这回我会保护好你。” 这回,便寓意着上回没有。兰衡心绪一下子有些绷不住,哑然笑道:“实不相瞒,我现在就哆嗦着赶往逍遥宗呢。到了人多地方我自会顾好自己,师兄你先护好邹宗师才是,他身上的魔气怎么样了?” 白羽也沙哑地笑起来:“我们夫夫俩的事,就不用你瞎操心了,先过来要紧。” 兰衡马不停蹄地赶路,半道上遇到个和家中大人走散了的哇哇大哭小女孩,抚头哄了她两下,领她找到家人才继续赶路。 待到逍遥宗,无数陌生的修士以奇怪眼神悄悄打量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克制着强迫自己心如止水,他宁愿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眼神包围,也不愿意被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凝视。 好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小女孩竟是别处门派的修士家眷,邹翎在慕道台上与人比刀时,全场屏气敛息,唯有那小女孩猫着腰溜到了兰衡身边,牵着他的衣袖晃一晃,龇着小虎牙甜甜地喊一声哥哥。 兰衡怕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自己而败坏将来声誉,便假装不认识,冷声劝她走。谁知小女孩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盘坐在他身边,噙着泪蹙着眉,委屈得双肩不住颤。 兰衡心软又心疼,小心翼翼地左右环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一点点衣角。小女孩得了点阳光,又朝他龇牙咧嘴地傻笑,小小声地不住唤哥哥。 兰衡对小孩没辙,只好叹息着看向慕道台,静默片刻,他施展瞳术,仔细凝视台上邹翎周身流转的灵流轨迹。 这是他在魔族三百年里学到的技能。 修士于争斗时,周身灵流会剧烈运转,运转轨迹投在兰衡眼里便是具象化的色彩。 人族之灵杂,为玄黄色,妖族之灵清,为青色,魔族之灵浊,为赤色。 上次白羽请他为邹翎问诊,他其实就很想施展一次瞳术,看一看他周身灵流的运转轨迹,若是魔气侵蚀严重,那便是周身赤色,可断可救与否。只是那次问诊结束得太快,这次有机会可望闻问切。 兰衡瞳孔逐渐缩成一线,悄悄泛起灵纹,他看到邹翎一身灵流是浅浅的玄黄,颜色越浅则越弱,修道的天赋确实…… 但在邹翎结束一个回合,刀尖点地险些不稳摔倒的瞬间,他发现邹翎双膝以下的灵流有一瞬俱是赤色。 他眼皮一跳,旁边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忽然握住了他的大手,软糯地蹭蹭他:“哥哥,哥哥,我想嘘嘘,这周围我没认识的人了,你带我去好不好?” 兰衡被这一握打断了瞳术,尴尬得想抽出手:“小妹,你的家人呢?” 小女孩睁着雾气蒙蒙的漂亮眼睛注视他,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眼泪花:“哥哥,他们不管我的,爹爹是个坏蛋,阿娘才不理我,大哥疼我可是大哥没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哥哥,你管我好不好?就管这一小会儿,我好想去嘘嘘。” -- 第41页 小女孩黏人得紧,纤细的小腿小幅度地蹭蹭,耳朵和鼻尖憋得红红的,兰衡被她黏得无法,只好牵起她的衣袖,谁知她又涨红了脸得寸进尺:“哥哥,我有点走不动,我不敢走,你抱我好不好?” “男女授受不亲。” 小女孩瞬间眼泪汪汪,低头揪着衣角抽噎:“那、那我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兰衡忽然想起了有个魔头曾经贴在他耳边说,我要是个人就好了,或者,一半人也行。 那大约是他为数不多为对方感到心软的时候。 兰衡又苦恼地叹了叹气,环顾一圈,此时外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台上的邹翎,他认栽地弯腰抱起了女孩:“好啦,别哭,带你去找这里熟悉的人,我不会丢下你。” 小女孩眼圈红红地抱住他脖子,甜甜地嗯了一声:“哥哥最疼我了。” 待走出慕道台,走了小半天都找不到人,小女孩不住地在他怀里扭,扭得兰衡也紧张冒汗,怀里像是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磕坏了:“小妹,你别动……我怕摔着你。” “可是我好急。”小女孩埋在他脖子里抽噎,“哥哥,哥哥……” 兰衡转了半天都找不到逍遥宗的修士,着急得都想传音问问白羽,但又怕干扰到什么重要场合,只好笨拙地先哄哄女孩:“呃,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抱着他抽噎:“秋千,哥哥,你呢?” 兰衡一时有些口干舌燥,脑海里不知怎的,想起了那魔头曾经在事后和他闲聊名字的由来。 “我这名字真是荒谬。我娘说我对她而言就是个意外,生就生了吧,养就难了,首先得取个名字吧,取个阿猫阿狗也成。那时我爹和其他小娘有女儿,他们疼那孩子,给她搭了一架秋千陪她玩,我小时候没人管,坐在旁边吃泥巴,跟着他们笑。我娘后来发现我喜欢对着秋千笑,就直接叫我秋千笑。你说难不难听?待我长大了,认了几个字,想换个威风霸气点的名字,但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索性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就叫笑千秋罢。” 女孩在耳边又问他,声音清甜:“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兰衡忽然不敢动弹,不敢低头。 因为他这时才想起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刻意回避的往事。 他第一次看见笑千秋时,那魔头就穿着女装,蹲在他面前抚摸他的喉管,一笑甜如蜜酒,邪如阎罗。 他那时也是这么问他,他没出声,他便露出虎牙,甜甜地说—— “不告诉我的话,那我以后就叫你小狗,我的小狗哥哥,如何?” 回忆里的青年男声和耳边的清脆女声诡异地重合在一起,兰衡脊背上的冷汗狂冒,还没来得及撒开手,丢掉怀里已经碎掉的锋利瓷片,就被反将一军扑倒在地上。 兰衡面如死灰地紧紧闭上眼睛,他甚至不敢用瞳术去看趴在身上的活物,那活物周身是不是流转着鲜血一样的红色灵流。这三百年来他看过太多次了,他已经不想再看这个鲜红的噩梦。 覆盖在身上的重量瞬间变大,一双熟悉的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兰衡的左手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封到喉结的厚实衣领,他剩下的唯一理智就是用右手运转出一个传音术,传到白羽那里。 左手被扣住五指,耳边附来了冰凉的呼吸,和慵懒的笑声:“才五个月不见啊,小狗,你把我忘得也太彻底了。我都给你那么多提示了,你怎么还认不出我来?好歹,用你这双眼睛认真地看一看我啊,哥哥。” 兰衡僵成一个恐惧的木偶,闭着眼睛扭头,下意识地发出了呕吐的声音,但他什么都呕不出,脸就被掰过去,唇上覆盖了柔软冰冷的温度。 你说你已经腻味了,放我走的。 你说你是地狱的恶鬼,不该来到人间的阳光下的。 我是人间太平人,不是地狱豢养犬,你为什么要闯进人间来提醒我,我脖子上还有一条看不见的项圈? * 慕道台上,白羽搂着邹翎往座上走,邹翎微张着口呼气吸气,声音都雀跃了几分:“我的刀,是不是还不错?” “是很好。”白羽心都热了,也不管众目睽睽,此时就想不管不顾地低头亲吻他的眉心,告诉他你在我心中世上最好,无人能及。 然而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简短的嘶哑声音:“师兄,他还是来了,救命。” 白羽热起来的心脏几乎一瞬间冷却,凛冽的寒意笼罩了此时彼时的天地,三百年前他眼睁睁看着一个魔修用兵刃割破兰衡的喉管,就像在宰杀一只任人宰割的困兽,兰衡被带走时,仍嘶哑地小声喊他“快跑”,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漆黑的路上,圣洁如怒放的红梅。 白羽抱着邹翎瞬移到他自己的座位,一把将他摁在座位里,急促地留下一句“等我一下”,下一秒便瞬间消失。 邹翎稍微觉得不太对劲,但也没有细想,他此时满心都是满足,与人比试很痛快,听到白羽褒奖他更痛快,痛快得他都不去计较现在在白羽的座上。 坐在他的座上,喝着他喝过的酒,这个初夏日万分新奇。 这时慕道台上的切磋比试告一小段落,沈净作为最大仙门的宗主,便代表丹羿宗出来说一番话:“如今边界虽设下了阻隔魔族出行的结界,但魔族中多有阴邪者,仍需大家警惕。” -- 第42页 邹翎泡在太平里,饮着酒想再邪也不怕,有白羽在,有改朝换代的仙门在,如今的人族不需要和魔族虚与委蛇,不需要与他们互通往来,更不需要和他们合作整一些伤天害理的实验。 “此外,各门也仍需警惕师门内是否有异心者。”沈净闲话般地温和笑道,“今日各仙门齐聚逍遥宗,更需以逍遥宗为戒,当多如邹仙师这样大义灭亲的修士,当灭绝如怀瑾那样遗臭万年的叛徒。如今的仙门固若金汤,若再出现与魔族勾结的人族修士,诸位当以怀瑾下场为戒。” 邹翎唇边的笑意浅淡,双膝忽然在疼,身上的一半魔血似乎也在沸腾,身体仿佛哪哪都疼。 “那么,接下来不如请逍遥宗的代掌门,邹仙师为我们说些话。” 耳边浮现含笑声,邹翎抬起眼,举目却似乎看到死去的怀瑾大师兄就站在面前,右手淌着血,却神情柔和地注视他。 这时左手命脉剧痛,邹翎按住命脉看向沈净,看到他手里把玩着一簇毛茸茸的灰色狼毛。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沈净与他说的话,他要他在万仙大会上向所有人宣布和白羽和离,否则就去为小宝收尸。 邹翎按着命脉在无数人的目光中遥想,平心而论,这个要求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害。倒不如说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反正他也不想再与白羽相误。只是,他环顾了周遭一圈,没看到白羽的身影。 大抵是切实无缘了。 “我确实有些话想说。”邹翎摸了摸眉心特意画的飞羽纹,他笑起来,并指抹去了飞羽,“是这样的,我与白羽白剑仙于月前和离,往后白剑仙是回归剑魂山,还是留任逍遥宗,这些都随他所愿,与我邹翎再不相关。” 高台上下一片死寂,唯有邹翎的声音如春水潺潺,悦耳动听。 “同样的,来日我邹翎何去何从,做了何事,犯什么忌讳,也都与白剑仙毫无关系。剑仙与我,如天与地,如冰与火,嫁娶不须问,风月不需续。” 手上的命脉不再疼,邹翎仍笑着讲:“烦请在座诸君,是爱看话本消磨也好,爱听说书打趣也罢,放过编排我们二人吧。我与剑仙,有百年守望互助之谊,有百年相看两笑之腻,唯独没有诸君口口相传的相厌,更没有——沸沸扬扬的相爱。” “剑仙于我,我于剑仙,无爱无恨,咫尺天涯而已。” * 今年的万仙大会上精彩纷呈,每一个参加的人都有满腹说不完的感想。不过对于沈净而言,千万人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趁乱把人带回丹羿宗,严严实实地绑在了自己的地盘上。 此时邹翎昏睡在他特意为他特制的水玉轮椅上,被他用捆仙索牢牢绑着,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还债者。 现在回想他在万仙大会上说与白羽和离的那些话,以及后面发生的事,沈净都觉得十分值得回味。 就在邹翎说完和离,逍遥宗后方就出现了巨大的骚乱,谁也没想到魔族的新王笑千秋会忽然现身在逍遥宗,白羽怒不可遏地护着他的师弟兰衡,召本命剑与魔王愤怒对战。 沈净回想邹翎看到那一幕的神情,越想越觉得愉悦。 正此时,邹翎醒了。 他在轮椅上环顾一圈,依然平静从容,还对他笑了笑:“沈宗主,我既答应了你,我就绝不会跑,倒也不必这样,将我五花大绑地锁在这椅子上吧。” 沈净温和地注视他,走过去,低头与他轻轻耳鬓厮磨,邹翎避开了,他便捋起袖口,近乎迫不及待地给他看手上旧伤疤:“你咬了我,记得么?” 邹翎脸上浮现了奇怪的神色。 沈净却是陷入痴迷的回忆里。 三百二十年了,那时他走在逍遥宗的一片百花之中,忽然感应到了妖气。 他诧异于竟然会有妖物闯进仙门,当即收敛气息,准备过去伏击。 但当他循妖气找到妖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跪坐在地上的小少年。 那少年挽起红色的袖口,袒露透白得青筋若隐若现的小臂,由着一只残缺的红狐重重咬在诱人的肌理上,饮血止渴。他在百花中的眉目如画,那红狐在伤他,在掠夺,他却柔和着纵容,美得惊心动魄,在阳光里的神情温柔,圣洁得让人想乞求垂怜。 沈净看到他,天之大,山之高,心却忽然变狭窄,狭窄得只装下这样一个轮廓,一道虚影。 从那时起,沈净的心里就有一个念头横亘不去。 如果一定要有人去掠夺那份圣洁温柔的美,那只能是他。 沈默不能掠夺。 白羽不能掠夺。 世间通通不能。 “我……咬的是你?” 沈净没在意他话里的不解,他握住邹翎的手,捋起红袖,低头咬了下去。 然而这时宗门外却有一道响彻云霄的尖叫—— “师兄!啊啊啊白羽他又来找茬了!” 作者有话说: 陈帘(尖叫鸡):啊啊啊大佬我只是在写你们的话本草稿而已,没得罪你其他的了!别削我! 白羽冷酷得一把火烧完草稿。 陈帘(流lui猫猫头):我的心血……你还不如削我算了www 第24章 “放开我妻,不许碰他。” 沈净咬下来的时候, 邹翎的思绪并不在手臂上的痛觉。 他看着身处之地,有些凝固。此处是个密闭空间,墙上不知镶嵌了多少见闻石, 竟在不停回放一些本尊都忘记的过去。 -- 第43页 邹翎没听到密室外陈帘惊惧的大叫, 他看着那些借由见闻石回放的自己,觉得陌生极了。 面对仙门长辈时,他是平庸木愣的安静人偶。 面对沈默时, 他是隔着七步之隔的柔弱小可怜。 面对苏絮时, 他是把酒言欢的大方师兄。 面对白羽时,他是……温柔缱绻的痴情内子, 痴得他现在都看不下去了, 痴得简直有点变态。 邹翎越看越觉得可笑, 心想我竟然有这么多副面具, 那我最初是什么样子的? 这时沈净唇齿忽然用力,温热鲜血从伤口淌出,他低头看到流于苍白小臂上的鲜红, 眼中忽然浮现赤红的魔纹。 见闻石没有收录他与沈默……不,是沈净的初见, 但邹翎自己记得。 那天是他第一次堕为魅魔的日子,他引诱控制了沈净, 动用了尚不成熟的魔血灵武摇铃, 初次尝试着篡改了沈净的片段记忆。 那是意义重大的一天, 意味着他成功学会沸腾体内的一半魔血, 成功用摇铃去催眠他人——亦意味着他骤然踏入半魔的领域, 从此慢慢走上一条不可逆的魔化之路。 三百三十年了, 他小心翼翼地利用身体内的魔血, 用魔的修为来弥补自己作为人的弱小, 用魔性以自保。最后自然不可避免地因为使用魔血过度,越过了人与魔的边界,魔性吞噬人性,慢慢变不成人。 邹翎看着沈净,忽然感到无限抱歉,他轻声问:“沈师兄,你说我咬了你,真的么?你想起来了?” 沈净停止了咬,抬头时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神,瞬间掉入了邹翎用声音、眼神、色相打造的幻梦里:“不……不是你咬我……是你的红狐咬我。” 邹翎低头,瞳孔里流转着赤色的灵纹,眼神悲哀又柔和:“不,沈师兄,就是我咬的你。” 邹翎的记忆回到三百多年前,彼时他在花丛中小心饲着娘亲红渡,忽然有一道凌厉剑气而来,伴随一声“放开他”的锐呼。红渡的狐狸耳朵陡然一竖,魔性大发地张着獠牙迎上来人,却被强横的剑气击飞。 那长剑如虹,锐利不可挡,邹翎眼睁睁看着剑锋即将刺入红渡身体,他在极度恐惧和刺激之下催发了体内的魔血,一瞬堕为魅魔,向那少年修士释放了身为魅魔的魔力——他利用魅魔的下贱本能引诱他堕入一个猝不及防的爱狱里,以此迫使他偏了剑锋。 他太害怕娘亲受伤了,一瞬堕魔恢复为人后,犹扑上去拽住他胳膊,少年修士一挣,他怕他再用长剑,便用尽全力去咬他的胳膊。 然而即使他把他的手臂咬到血肉模糊,那少年修士都没有反抗,反而跪下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呼吸凌乱地亲吻他的侧颈,而后将他按入花泥里混乱地撕扯衣襟,混沌地说:“我喜爱你,好喜爱你,和我……和我……” 邹翎那一瞬间才彻悟自己做了怎样可怖的事情。 他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初次见面的天之骄子拉下了深渊。 红渡扑上去撕咬少年修士那条受伤的胳膊,他从负罪和被啃咬的混沌里醒来,召唤出了自己炼化不久的摇铃,振着铃,吐露着肮脏的魔音,尝试着将少年修士的记忆抹掉了这一段。 他还催眠了他三次:“你不爱我,你憎恶我至极。” 于是那修士便只记得自己被一只红狐撕咬,忘却了最初怎样踏入爱欲的深渊,只记得扭头踩入恨的囚笼。 “你咬的我?”沈净定定看着他,没有过问重大的细枝末节,只在乎这一个前缘深重的结果,“你咬的我。” “我咬的。”邹翎轻哑地笑了笑,“可我没仔细看清楚,没发现你左脸并没有一颗痣,我一直以为,咬的是你师兄沈默。” 沈净与沈默同为手足,亦是师门兄弟,他们长得太像,加之沈默对至阴炉鼎敏感之极的重欲混淆了邹翎的感觉,他试探过他,却没想到沈默不知出于何等心理承认自己才是被咬的人。导致这么多年来,邹翎一直没有意识到,沈净那样厌恶自己的理由,不仅仅只是因为他间接害死沈默苏絮。 还因为他对沈净施加了摇铃的催眠。 沈净专注地盯着他,唇角沾了血渍,笑起时透露着嗜血般的危险,他有许多不知道的真相,但他只在乎其中一点:“原来如此,你以为你伤害的是我哥,愧疚只给了他,从来没给我。” 邹翎看着他占有欲恐怖的眼神不觉害怕,只觉负罪。 陈帘之前告诉他,沈净压抑着恋慕喜爱他的本心,然而现在想来,那恋慕根本是邹翎对他释放魅魔魔力的后遗症,更难受的是,他后面又用摇铃催眠了他的感情。 倘若沈净这三百多年来一直处在对他时而爱时而恨的漩涡里……那他当真是欠了他太多太多。 “就是这样的眼神。”沈净附身而去贴近他侧颈,这一回,邹翎没有躲。 沈净抱紧了绑在轮椅上的人,狂喜和兴奋的情绪争先恐后地从病态的骨髓里钻出来:“邹翎,邹翎,你就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而不是去看别人。” 邹翎无处回避,只是道歉:“对不起,沈宗主……你的大好人生,原来一早让我毁得一塌糊涂。” “那便偿还我。”沈净轻咬他侧颈,抑制不住沸起的病态渴望,“把你这副残躯给我,剩下的寿元给我,生死意志给我,所有感情通通给我……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为我所有,为我独占,邹翎这二字的一笔一画,都浸透在沈净这个名字里。” -- 第44页 邹翎与沈净对视,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欠的只是沈默,没想到多了一个沈净,但这也无妨,终归他欠了丹羿宗,一并还债就是。 只是若以情还,这实在办不到。 于是他静了又静,对沈净说:“沈宗主,你来杀我,好不好?” 沈净没有预料到会等来这样的答案,一时之间愣住了,他看着邹翎淡红的唇珠微动,吐出的字眼轻柔,似有诚恳的愧疚,没有丝毫的妥协。 “我欠了许多债,债主太多,可惜我的命只有一条,只能谁先到先得。我可以任由沈宗主折磨报仇,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千百刑罚可以一样一样轮着来。” 邹翎的眼神无悲喜无忧惧,唇角甚至还挂着笑,平静柔和得像在与人谈一桩交易,平静得让沈净逐渐控制不住心头涌起的愤怒。 “你要怎么报仇泄愤都可以,只是唯独一条,沈宗主若想让我爱你,我心无余力不足,实在无能为力。” 邹翎识海里闪过一个冷冰冰的英俊剑仙,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认真地对沈净说话:“我原本想让小宝来送我最后一程,谁知阴差阳错,让我得知还有你这个冤大头债主。沈净,邹翎欠你良多,无可偿还,只剩一命,望你笑纳我头颅。” 沈净眼中浮起暴怒,待要发作,密室的墙壁忽然被好几柄仙剑洞穿,只听轰然一响,见闻石回放的场景纷纷崩溃消散,沉烟滚滚间,踏进了勾勒飞羽纹路的脏污白靴。 “说这种话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邹翎头皮一麻,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到了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 白羽破开密室,持着早归剑冷若冰霜地迈进来,唇角竟有未干涸的血渍。 * 万仙大会那天,白羽收到兰衡的求救时第一个赶了过去,待到现场,差点被眼前情景气炸。 笑千秋坐在兰衡身上,将他的衣襟撕得破烂,略长的指甲蹭着兰衡敞露在外的肌理,划出了好几道渗出血丝的伤痕。 白羽看到兰衡在地上神志不清地抽搐着,平日端方持重,束紧的衣衫在此刻被撕碎,苍白的身躯上尽是斑驳的旧伤痕,只看一眼便让他眼睛刺痛:“放、开、他!” 笑千秋耳朵一动,第一瞬间毫不留情地拽起兰衡挡在自己身前,白羽手中的早归剑险些伤到他,剑锋只能生生转弯。 这魔头笑盈盈地抱着木偶一样的兰衡当挡箭牌,顺势靠在他身上亲昵地耳鬓厮磨:“白大剑仙,别这么激动啊,要是不小心伤到你的宝贝师弟就不好了。” 白羽握紧早归剑,眼神极冷,灵压使方圆十步之外的地方飞沙走石:“笑千秋,你是何时闯进人族的?” 笑千秋笑着摩挲兰衡喉管上的旧伤疤:“这还得感谢剑仙昨天突然问话,你用千里传音让我和小六聊天,听着听着就生气了吧?你用剑气攻入我的魔宫,又把大殿里的柱子打坏了,但我在那时意识到了,剑气穿过结界时必有可乘之机,于是我便抓紧这大好机会,趁着结界还没愈合,先行从魔族出来了。” “出来找死吗?”白羽盯着眼神失去焦距的兰衡,“百年前人族划下结界封闭魔族,你族中人如有敢踏出结界者,我见之必杀。” 笑千秋环抱着兰衡挑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如果我死前还能掐着他温存一番,死也死得值当。” 白羽轻呼一口气,早归剑倏忽一翻,人未动弹,早归剑翻出的剑气已快成一道实质的残影瞬移而去。 笑千秋还没来得及感应到灵力,那剑气便出现在他身后,对着他肩背劈下来,一道剑气的攻击足以让他疼得手臂麻痹。不过须臾之间,白羽便抓住了破绽,左手风驰电掣地抢走了兰衡,右手持剑对准笑千秋的心脏。 谁知兰衡竟在这时喊了一声“别”,白羽指尖一抖,那笑千秋便向后侧避开,擦擦血便继续欠揍地笑:“白羽,你大可杀我,只不过杀完我,你就再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办法能救邹翎了。” 白羽心弦瞬间勒紧:“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知道有一种办法,能阻止他的人性被魔性吞噬殆尽。我闯进人族来,不仅为了看一眼你怀里的可怜小狗,也为了和你做个交易。” 笑千秋不疾不徐地笑,说出这一句话他便有了免死金牌,于是他话音刚落又反诈,召唤出本命灵武,趁着白羽失神,持着那暗红色的薄长弯刀掠上来厮杀。 卑劣的是,他的每一刀都劈砍向兰衡。 白羽失神不过刹那,当即左臂护紧兰衡,单手提剑拆招,愤怒当中掺杂了关于邹翎的担忧,剑势果断收了一半:“你说清楚,你要什么交易?” 这魔头却没听进去,只顾着刀刀劈向兰衡,猩红着魔瞳笑:“我听见你说话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我好感动啊兰衡,收你做狗,真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快意的美事!” 白羽手上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使了一招反手剑,怒不可遏地用剑背将他横扫在地:“住口!” 笑千秋借刀势起身,好整以暇地揩了揩额头上的血,自嘲地笑:“真是不公平,你我一样搞了三百年的至纯炉鼎,你却单手就能轻易揍我,啧。白大剑仙,有你在,我们魔族得不见天日到什么时候啊。如果当年我抓的是邹翎就好了,让他在褥子里给我当狗岂不快哉……” -- 第45页 白羽眼皮一颤,早归剑上的寒光不受控制地暴涨,剑气摧枯拉朽地将地面震出裂痕。 笑千秋感应到骤然暴虐的灵压,眼里、脸上全部泛起赤红的魔纹,笑着抬刀主动撞上无坚不摧的早归剑锋,两人一魔掠上半空,刀剑的寒光遇到初夏的骄阳,劈砍成刺耳刺目的雷电。 震天响的动静早吸引了慕道台上的视线,但混战中的当事人无心理会。 魔头都喜欢挑着别人的软肋快意地践踏。笑千秋更甚,血流得越多,更能让他尝到扭曲的快意。 白羽左手紧紧护着兰衡,愤怒肉眼可见,笑千秋唇边溢出血丝,剖心之语仍不停不休:“白剑仙这么生气干什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不是没让你道侣当野狗吗?我只是让你师弟当家犬而已,你还得感谢我呢。想来你是没问过你师弟,其实做我的爱犬很痛快,一点也不丢脸,如果我当初抓的是小六,我一定会加倍疼他。” 早归剑的汹涌剑气令周遭失色,笑千秋忽然笑着侧肩,主动让左肩被剑气划出血珠,顺风溅到了兰衡神志不清的脸上。 这魔头的吐字带着疯癫的温柔:“小狗,你看你师哥气疯了,要杀我,你手里有刀,快往你最爱的师哥胸膛里戳一刀。” “小狗”二字让兰衡陷入不得苏醒的噩梦,苍白的侧脸被血珠点缀,双眼更加混沌。他右手分明空空,却真的听从了笑千秋的命令,真的以为自己手里有刀,握着空气真的往白羽的胸膛里一戳。 这似乎是身为至阳炉鼎的兰衡,对占有他三百年的魔头刻入骨髓、烙印进魂魄里的言听计从。 白羽因这一事实感到无比的暴怒和负罪,可他无能为力,既不能让兰衡挣脱出噩梦,也不能一劳永逸地斩杀笑千秋。 笑千秋分明被揍出一身的伤和流了到处的血,却言笑晏晏如立于不败之地的胜者:“啊,我忘了我的刀在我手里啊,小狗,那就给他一掌,我要你使尽全力的一掌。要是不听我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惩戒你,记得吧?” 兰衡瞳孔缩成一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苍白成惨白,发抖的手聚起灵力,嗓子里翻涌着兽一样的低鸣,一掌错乱地打进白羽心口。 笑千秋放声大笑:“乖小狗,真听话!” 白羽默不作声地挨下这一掌,咽下喉头血腥,他一声不吭地继续护紧兰衡,只是骤然逆转周身灵流,把早归剑塞进兰衡的手里。 烈烈夏日与寒冰共存,他一字一句地传音给兰衡:“师弟,别怕。还记得剑魂山的修炼法则吗?噩梦自己终结,美梦自己制造。现在,困住你三百年的噩梦就在这里,别怕。想一想从前在剑魂山练剑的岁月,我们练了几千日夜的剑,挥下千万次的剑招,不是每一次都能挥出剑气,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击倒对手,今天挥剑,是为了明天能更快地收剑入鞘。所以别怕,这里是人间,师兄在这里,你只管挥剑!” 半空的热风刮过兰衡喉管的旧伤疤,锋利大梦没有醒,手中早归剑沉如泰山,他混沌在漆黑又赤红的噩梦里,看不到一丝光明,只是那一声“挥剑”惊醒了潜藏在深处的也曾千锤百炼的剑修之心。再痛苦难当和神志不清,他也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挥剑。 挥剑! 早归剑逆着夏日挥起沉重的弧度,揭开三百年的幕布,撬开一寸耻辱的家犬项圈,挥下重新为人的第一剑。 剑名早归,剑名归去来兮。 风嚣日寒,笑千秋攥住劈进左肩的早归剑,生生将剑锋从血肉里剥离,而后用这只鲜血淋漓的手扇兰衡的脸:“这样会让我很疼的……哥哥。” “哥哥”两个字一出口,兰衡对不准焦距的双眼骤然清醒,发抖的手拿不住沉得要命的早归剑,正要脱手,白羽握住他的手,两人共同握着早归剑挥剑。 笑千秋半身浴血,勉强挡住早归。 白羽声如寒钟:“滚回地狱去。” “下地狱前我会拉小六一起。”笑千秋盯着早归剑上的手,瞳孔里的魔纹停止流转。 白羽眼角眦出收不住的灵流:“你疯疯癫癫跑来人间,到底想要什么?” “你把怀瑾的转世找出来交给我,我就告诉你,如何阻止邹翎变成下贱魅魔的办法。” 笑千秋眼睛睨向左脸被扇出血掌印的兰衡,话却向白羽威胁。 “不然,你就等着宿命用比我残酷千百倍的手段,把邹翎训成狗。” * 笑千秋离去前的话始终振聋发聩地盘旋在白羽的识海里。 兰衡痛苦不堪地蜷缩在剑魂山旧地的身影也在他记忆里震荡。 回到人族的五个月里,他绝口不提自己在魔族的岁月,不过是想逼迫自己尽早忘却,然而笑千秋的到来如宿命一样暴虐恶劣,只消一声“小狗”,就轻而易举让他坠回深渊。 “对不起,师兄,我打了你一掌……” “我不疼,别说这些。”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每天入睡前都告诉自己我是人不是狗……可我……我……” 三百年太漫长了。 兰衡陷在一个非人似犬的噩梦里挣脱不开,他却是沉在一个名为不离的美梦里不愿醒来。 料理完魔头,安顿好兰衡,白羽马不停蹄赶回逍遥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邹翎后,转头便冲到丹羿宗这来。 -- 第46页 此刻他闯到了丹羿宗的禁地,战过丹羿宗一百三十个内门高手,挑开六十个阵法,撞开四十道结界,终于破开牢门,看到了被束缚在轮椅上的邹翎,听到了他引颈就戮般的傻话。 白羽指尖淌出血,顺着手中早归剑的剑身滑落:“不离,别同他说那些话……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邹翎怔怔地看着他,白羽手中提一把淌血剑,背后竟还悬浮着五柄一模一样的早归剑,剑光斑驳,凝聚在他身后如羽翼。 “归许贤弟又大驾光临了,看来这次阵仗不小。”沈净变回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宗主,他起身绕到邹翎背后,双手放在邹翎肩上轻轻摩挲,“逍遥宗在万仙大会上突现魔族,这可不是小事,归许料理完了?那兰衡贤弟呢?故人也照顾好了么?” 白羽死死盯着他按在邹翎肩上的手,暴躁迫使指尖沁出的血珠更多,嗓音压得沙哑:“……不许你碰他。” 白羽受不了沈净看他的不离的目光,那和笑千秋看兰衡的眼神何其相似,一个是爱而疯癫,一个是不得而扭曲,全都不是好东西! 邹翎不在意身后的沈净,只歪了头专注地看着白羽:“我在哪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白仙君,兰衡如何了?你来做什么?若是以为我身陷囹圄,想来带我回逍遥宗,那多心了,我是自愿来丹羿宗见沈宗主的。” 白羽满腔的怒火陡然被堵成灰烬,心弦因数天不眠不休而绷得死紧,好不容易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没想到第一句开口的话就令他溃不成军地断了心弦。 他把怒火对准沈净,早归剑甩开血珠如落雨,锋利寒亮的剑尖直指那斯文俊秀的伪君子:“自愿?若不是他扣下小宝,你怎会对他说那些话?!不离,我就在这里,你不必害怕他的威胁,只要你一句话,我砍了他带你和小宝离开!” 沈净放声笑开,弯腰在背后与邹翎耳鬓厮磨,右手从邹翎的肩上摩挲到侧颈,对话如与情人呢喃:“邹师弟,小六,你前夫似乎还对你穷追不舍,他口口声声说我胁迫你,实则对我们之间的渊源一无所知,你说怎么办呢?” 白羽那张向来冷冰冰的臭脸显现了强烈生动的暴怒:“我再说一遍,不许碰他!” 沈净贴着邹翎轻笑:“归许贤弟,你大约是只顾着师弟兰衡,回逍遥宗之后还没听说万仙大会上不离送你的话,是不是?” “谁准你叫他的字了?” 沈净长笑着挥手振出两块见闻石,右边的投放出邹翎在万仙大会上宣告整个修真界的和离誓言,邹翎每多说一字,白羽握剑的手便多淌下一滴血。 “你和不离千真万确地和离了一个多月。”沈净驱动左边的见闻石,投放的是先前他就展示给白羽的场景,那画面是陈帘易容的“邹翎”单膝跪在他面前,风情万种地邀请他结契。 沈净低头在邹翎侧颈上轻吻:“这个邀约我收藏了三百年,现在,我决定应你三百年前的请求,我可以与你结契,我要给你种上相思扣,给你戴上相思锁。” 沈净在温柔地说这些话时,同时不动声色地施行了远程折磨灰狼小宝的咒术,邹翎感觉到了左手的剧痛,知晓他正在拿小宝威胁他,只觉这种种都是多此一举。 “不必大费周章。沈师兄,我已决定将命都交给你,我的命难道比一个和我的道侣契轻贱吗?”邹翎风轻云淡地说着,却似乎触发了沈净发疯的某一根神经,换来了一个埋在侧颈上的咬痕。 那厢的白羽似乎也要疯了:“不离!” “白羽,不必向前一步,你只需原地不动。”邹翎侧颈的咬痕渗出血丝,人是艳丽不可方物与脆弱不堪一击的,眼神却是始终不为所动的平静。 白羽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离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三个至纯炉鼎里,他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局中人。他和疯癫着堕魔的怀瑾不一样,和痛苦着逃避的兰衡不一样。 沈净怎么可能驯得了他,宿命又怎么可能让他低头。 他清醒地接受,清醒地复仇,清醒地还债。 “就如见闻石回放的那样,你我之间已经再无瓜葛。从一开始你我就泾渭分明,只是我用救命之恩裹挟你。我贪恋过你年轻的躯体,过去我愿意哄着你,给你营造一个我深爱你的表象。”邹翎歪头,沈净滚烫的指尖在他的咬痕上流连,“我们迟早会和离,和任何真相任何人事任何宿命都无关,你若不死心,我也可以再与你清清楚楚地说一遍——当年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 “不是相误!” “两百七十年前,你第二次跃升境界,扛过天雷后来找我,你还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吗?” 沈净的指尖热气腾腾地抚上邹翎的眉眼,低笑着插嘴:“他说了什么?” 邹翎眨过眼,纤长睫毛扫过他的指尖,依然平静:“你在床榻间攥着我的脚踝问我,邹翎,逍遥宗内门死得剩下你,千万人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白羽唇边溢出刺目的鲜血。 ……三百年太漫长了。 伤人刻薄的话说过了许多年月,他印象深刻的记忆大多是两人之间的美好与快意,那些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的回忆,他当然会选择性失忆。 “很抱歉我命如顽石,一口气苟活到现在,把你从对我恨之入骨生生磨成了错觉的情真意切。” -- 第47页 邹翎还有很多伤人的话没有复述,他可以一直复述到白羽拂袖而去。 “多情至如无情,铁树不该开花,你有故土剑魂山,有旧爱师弟兰衡,大好机会,当及时止损,当补偿当年未能护好的挚爱。走吧,劳你费心,累你百年,但在这人世间,我亏欠了无数人,唯独不欠你。” 亏欠比爱恨凛冽。正如他在这三百年里分担不了白羽对兰衡的愧疚负罪,白羽也无法稀释邹翎对其他人欠下的债。 他们两个人在被褥里翻滚百年,肢体纠缠着互补互修,心魂感情上的债务却最一目了然,谁也不亏欠谁。 “归许,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深讲不免颜面扫地,你还是高抬贵脚离开为好。”沈净舌尖扫过犬齿,他一手蒙住邹翎双眼,一手推着轮椅转身,“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声名在外,正值鼎盛春秋,有数之不尽的娇娥或俊杰愿意委身于你,邹翎衬不了你。你一路闯进丹羿宗来想必损坏我宗门甚多,这些我都不与你计较,来日良辰吉时,我与不离的喜酒只需要你来喝一杯,做个冰释前嫌的象征就好。” 邹翎眼睛被蒙上,四肢安然地在捆仙锁的束缚里,他却觉得身心说不出的畅快。 与白羽彻底告别,便能算是这旅途的漂亮终点。 然而其实他已经与白羽道别了好几回,从留下和离书开始,他已经挥手过好几回,原本预料中与白羽的作别会是最简单利落的,没想到竟然一直到此刻还拖泥带水、不干不净,甚至有点诡异的藕断丝连错觉。 他闭上眼在舒适的黑暗里冥想,白羽那个颜面神经失调的冰块人,出于什么理由而如此一反常态。 总归不可能是爱。 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白羽沙哑坚定的声音。 “不离,你铁了心要和我和离,好,我答应你的离去。你说嫁娶不须问,风月不需续,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想再嫁娶,那人只能是我,想重启风月,那人也只能是我。” 邹翎在沈净掌心睁开双眼,心跳声骤然如擂鼓巨响。 六柄早归剑发出清越的齐振声,汹涌澎湃的剑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沈净,邹不离曾是我妻,如今是我前妻,也是我未婚妻。放开他,不许碰他,我忍你很久了!!” * 修真界享了百年的太平无趣,突然在今年涌出了特别多的有趣之事。 譬如剑魂山的兰衡五个月前突然奇迹般从魔族返回人族,人族第一剑仙白羽与之旧情复燃。 再譬如,万仙大会上骤然出现个疯疯癫癫的新魔王,与那兰衡一人一魔刀剑相向,见血见爱恨纠葛,白羽在其中为旧情冲冠一怒。 再再譬如,围绕浓墨重彩的邹翎二字,牵扯出一桩又一桩的陈年旧事,上演一出又一出瞠目结舌的惊天事件,如宣告和离,如入丹羿宗,如……剑仙白羽为这名字单挑整个丹羿宗,并与第二剑仙、仙门总门主沈净大打特打。 一字以蔽之就是精彩绝伦的连锁八卦。 修真界各处的话本业、说书馆又沸腾起来,对这几件大八卦进行了浮想联翩的编排捏造,把原本就风云诡谲的几件事整得更加跌宕起伏。 只不过世道在不停发展,邹翎名声一如既往地原地踏步,伴以百年不变的贬斥污水。 “皮囊美如蛇蝎,骨骼柔如绸缎,心肠曲如九江,是以引诱挑拨剑仙易如反掌……啊呸!越写越倒回去了。” 最新出炉的话本被一双熊掌撕成碎片,千年黑熊妖霍嚯叉腰摇头:“不离还需要费心去引诱谁?他往轮椅上一坐,多少人都愿意为他飞蛾扑火。” 话音刚落,熊族里最大胆漂亮的小熊少年扛着一大锅的鱼蹦蹦跳跳跑过来:“大王大王!我又抓了好多新鲜的鱼,太阳照这么高了,邹仙师现在肯定饿了,我烹饪完了送给他吃吧?” 霍嚯挽起袖子就拿了锅里的鲜鱼放进嘴巴里吃,在少年不满的大叫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吃完还十分不爱幼地拍小少年的熊耳朵:“还不死心?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人家邹仙师是有道侣的!那两口子最近吵架了才跑来咱们这散心,你这没眼力见的小蠢货,还想赶上去添堵啊?” 小少年认真地握紧熊掌:“我可以给仙师做小的呀!那冷冰冰的大老婆惹仙师不高兴了,我这个暖乎乎的小老婆就可以照顾他,安慰他,陪伴他呀!” 霍嚯被童言无忌逗得笑得喘不上气:“哎呀我的亲娘……你这傻话可千万别让那个冷冰冰的大老婆听见,不然他非得一剑把你串上天去哈哈哈哈………” 霍嚯笑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身后忽然就传来了冷冷的声音:“叨扰了。” 霍嚯惊恐地搂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熊往旁边一蹦,方才还哈哈大笑,现在就跟被掐住喉咙的野鸡一样,咯都咯不出来了。 这位“冷冰冰的大老婆”带着生人勿近的极冷气场,看得出来,他应该是想调整一下面部失调的颜面神经,想撤下一身霸道的气场,整出与人为善的表情来。可惜他的冷是深入骨髓的习惯,想改也改不过来。 他的眼神瞟向那锅鲜美的鱼,还没抬眼说话,霍嚯就把一锅鱼放到他面前:“嗨呀你们慢慢享用,我们才叨扰,告辞!” 霍嚯对这第一剑仙的气场有点发怵,但更多的是不想去打扰他和好友之间的感情。半个月前,这剑仙背着沉睡的邹翎跋涉而来,全身上下挂彩了许多处,眼神却是燃星烧日般的明亮。他说自己对邹翎做了错事,落下一个邹翎决意和离的结果。如今他知道覆水难收,却还想要再博一把,拼一个破镜重圆。 -- 第48页 换在两个多月前,霍嚯会毫不客气地抬起熊脚踹过去,大喝一声死木头不要耽误我们不离的第二春。 可是一月前霍嚯伴着邹翎旅行了一路,他隐隐感觉得到,邹翎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再邂逅个第二春了。 霍嚯希望好友在最后的旅途上能开心点,这份开心或是品尝迟到了的深情如许,或是报复从前被冷待的快意,看他们夫夫怎么玩,看好友是郎心似铁还是柔肠百转。 现在这俩人已经在他的深山老林里隐居了半个月,前面这两个人还算太平,然而自初九夜后,霍嚯震惊地发现,他那脾气顶顶好、最温柔和善不过的好友邹翎,居然在破晓时把那个剑仙轰出门了! 更震惊的是,那白羽被赶出来时身上只有一件里衣,靴子都来不及穿,左脸上几个亲吻吮咬的痕迹,代表浓烈爱意,可右脸上却是一个鲜红巴掌印,代表明晃晃的怒火。 那日之后,这两人就各处一地,白羽倒是时时到邹翎那儿去,然后碰了一鼻子的灰,灰溜溜地被撵出来了。但即便屡屡碰壁,他还是锲而不舍去讨嫌。霍嚯看得目瞪口呆,原以为那白羽也不是传说中的冰冷无情,找个机会便想上前去打个招呼攀谈一番,结果刚靠近就被那人周遭的霸道灵压给唬走了。 在那之后霍嚯就主动远离白羽,因为他发现,若邹翎不在,白羽似乎便在不停地生闷气,这剑仙一生气,周遭的灵压便极其瘆人。 霍嚯想,这样冷的一块冰疙瘩,真是难为邹翎跟护着宝似的暖了三百年。 想罢霍嚯摇摇头,咯吱窝夹着哇啦大叫“我的鱼”的少年遁远了,剩下对着一锅活蹦乱跳的鲜鱼发愁的白羽。 鱼该怎么烹饪才好吃? 白羽不太清楚,索性召出本命剑擦了又擦,擦得锃亮,然后像串糖葫芦一样直接串了好几条鱼,举着用灵力作小烤。 名动天下的早归剑拿来干这事儿倒也顺手得很。 烤完白羽便直接举着早归往山中而去,他闻着味觉得应该不错,脚下步伐迈得轻快,甚至涌起了求夸奖的幼稚心理。 但待他到了那人面前,把鱼递过去之后,那人连闻也不屑闻,手腕一振,便把香喷喷的烤鱼尽数丢到泥土里。 白羽垂眸看一眼,心中感到钝钝的可惜,随即弯腰看向轮椅上苍白的人,温和地问:“不离,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邹翎坐在木质的轮椅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川绿林,面无表情地充耳不闻。 白羽蹲在轮椅面前,大手盖住他在膝上攥紧的略小的拳头,刚要说什么,邹翎便抽出了手。 他只能低着头下意识地搓搓指尖:“好……我不会碰你,你放心。” 邹翎注视了他片刻,慢慢地开了口:“你不必这样。” 白羽心砰砰直跳,想道,这是不离在这三天里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愿意,我乐意得很。” 邹翎移开视线,他被白羽带到这深山里半个月,起初他还能够周旋一二,然六天前初九夜,醒来后他便周旋不下去了。 只因他醒来发现,魔气已经从双膝的位置上移到大腿,半身的魔血在一刻不停地欢快沸腾。 他摁在心底的那个心声,叫嚷的声音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兴奋。 比如此刻,心声在欢快地蹦跶:“归许蹲在眼前的样子真可爱,为什么不伸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啊今晚把他叫到被子里吧,我想跟他结发了!” 邹翎双手放在无知觉的腿上,鬓边冒出冷汗,抑制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 白羽耳朵动了动,抬头看向他:“不离,你想说什么?” 邹翎对心声、对白羽说:“滚。” 作者有话说: 爆更粗来了!oh! 非常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没有你们我写不到这orz 整不出骚话来,就提前祝小天使门五一劳动节快乐,顺便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嗷嗷嗷俺专栏有几本完结文可以宰,还有香喷喷的预收,合掌球球大家感戳进去看一看,收一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嗷呜!】 第25章 “心声”上线 “归许,来抱我!”【末尾增加七百字情节】 丹羿宗内, 沈净在宗门禁地千年冰窟里闭眼打坐。 陈帘坐在一边,揣了满身的火系法宝抵御寒冷,但仍冻得哆哆嗦嗦, 口齿不清地向沈净汇报:“白羽隐匿了气息, 我已经派出了师门内大批的人手去查探,但是收效甚微。那白羽到底是快要到大乘期的厉害修士,一旦他刻意压制自己和那人的气息, 我们外人很难找到他们。” 沈净一动不动地打坐运转灵力, 眉目上结了冰霜,周身的灵压降低了。 陈帘又打了个哆嗦, 这回不是身体上的, 而是心理上的:“掌门师兄, 我……我真的尽力去找了, 可我们的修为毕竟和白羽差得太远,而且内门众多的佼佼者都被他上次闯进来时打伤了,你看要不要这样……你先注重养伤, 先别操心那个谁好吗?” 沈净睁开眼睛,眉目上的冰霜融化成雪水流进他眼里再淌下来:“你找不到邹翎, 那么,邹翎那匹灵宠灰狼呢?” 陈帘更不敢吱声, 不由自主地抠起手来。 他是在半月前那场变故才知道的, 掌门师兄之前在逍遥宗带了个叫阿六的少年回来, 声称他是苏絮师弟的转世, 那这强行从逍遥宗抢人的行径倒也可以理解。但陈帘不知道他同时还抢来了邹翎的灵宠, 而且就藏在自己的灵脉里, 用那灰狼的生死逼迫邹翎来丹羿宗。 -- 第49页 陈帘现在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二十多天前万仙大会结束, 掌门师兄就抱着昏睡的邹翎回丹羿宗, 放在他特意建造的见闻往事密室里静静地看着。两天两夜,他就那样魔怔地看了邹翎两天两夜。 当时他只觉得不详,赶紧部署丹羿宗的武力。果不其然,白羽在两天后森冷地闯进丹羿宗,从山门一直打到内门,肃杀的早归剑从召出一柄到召出六柄,所有人都是在那时才知道这人居然炼化出了这么多本命剑,一柄便足够恐怖了,六剑冲天之时,陈帘实在没忍住满心的惊惧,仓惶地边逃边喊掌门师兄。 但那时沈净在做什么呢。 他还是在克制又疯魔地看邹翎。 后面白羽负伤打进密室,铁了心要带走邹翎,两个一出剑就殃及池鱼的剑仙在这逼仄的天地里面大打特打,把整个丹羿宗都拆得七零八落,阵仗极其吓人,陈帘修为平平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瑟瑟发抖地躲在一边,连观战都不太敢观。 正满心惊惧地想着再这么打下去,整个丹羿宗都要被拆散了时,一把轮椅转到了他身边,一声“抱歉”传入他耳朵里,陈帘侧身,看见了困在轮椅上的邹翎。天地可失色,可属于邹翎的颜色却不会减弱半分。 “这么打下去可不得了。”邹翎低声叹了叹,赤黑色的灵纹忽然慢慢爬上他那张惊世的脸,他垂眸看过来时,满目苍凉的温柔,“陈帘师兄,你先堵住耳朵。” 陈帘听从他的话捂住耳朵,切断了听觉,随后便看到那骇人的灵纹爬进了他的眼里。水玉轮椅上的捆仙索断开一束,邹翎抽出左手,赤黑色的灵纹从指尖开始蔓延,汩汩凝聚到掌心里,最后幻化出一把深红色的摇铃。 陈帘看着他从容振摇铃,从容却只一瞬,似乎是因透支灵核过度,血从他的眼耳口三窍里淌出,低落尽红衣里和谐地混为一体,仿佛不曾流血。他或许也没预料到自己如此不中用,凝着眉继续振摇铃,不过须臾便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呕起血来。 陈帘被这景象惊骇出一身冷汗,也正是在那时,沈净与白羽的争战忽然凝滞,不出片刻,两个剑仙都收了剑聚起一掌向对方打去,一掌落,二人两败俱伤,从半空中摔落下来。 白羽连战数日仍然碾压沈净,伤势比沈净轻,似乎是在交手的一瞬间发现了什么,他踉跄着先起身,瞬移到沈净面前制住他的命脉,凛冽灵力如滔天巨浪打入,生生将沈净藏在灵脉当中的灰狼小宝拖了出来。 那时白羽凶神恶煞地对昏迷的沈净说道:“用灵宠来胁迫我的道侣,无耻——” 至极二字没说完,那灰狼忽然一大尾巴把负伤的白羽抽开,随后发了疯似的奔逃过满目疮痍,不知向何处而飞奔。 陈帘就在那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师兄干的是些什么事。他知道掌门师兄这么多年来已经压抑到极致,爱与恨情与欲压得太久,总是会把人烧得理智荡然无存。也许,但凡邹翎的道侣不是白羽,他便成功地利用灵宠控制住了肖想许久的人。 白羽被灰狼抽开后又摔了一遭,这回他缓了半晌才慢慢起身,拄着早归剑四处寻望,那双冷如寒星沸如灼火的眼睛最终看向陈帘的方向,锁定在他旁边的邹翎。 陈帘被他的眼睛扫到时毛骨悚然,战战兢兢转头一看,以为会看到一个失血过多重伤萎靡的邹翎,却看到他已擦拭干净血迹,平静苍白地坐在轮椅上回望,仿佛方才那一切都是一场海市蜃楼的泡影。 白羽撑着早归剑起身,一步步向此处走来,最终停在邹翎面前,弯腰慢慢地解开剩下的捆仙索,然后小心翼翼抱起他。 “你看到了么?小宝自己跑了,跑之前还生龙活虎地抽了我一下,现在没人能用它来胁迫你,哪怕是我也不能。所以……不离,跟我走。” “说这些,终归你也不会听我的。” “我会听,只要你跟我走。” “你可以推轮椅走。” “不、要。那是别人打造出来的牢笼,我带你走,走的远远的,我自己给你打一把轮椅。” “随你。不要抱,你还是用背吧。” “唔……好,我听你的。” 那狼狈的白衣和红衣相互依靠,就这样逐渐消失在陈帘的眼中。 陈帘那时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远远离开这错乱颠倒的世间。 但显然他的掌门师兄第一个不同意。 沈净重伤醒来后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邹翎呢?” 似是不休不止的疯魔。 陈帘没办法,只好独木难支地跑这跑那,丹羿宗被搅得天翻地覆,他在查探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件惶惑的事情—— 邹翎那头灵宠灰狼,在抽开白羽之后,竟然准确无误地飞奔向逍遥宗的阿六的方向,随后居然上演一出狼抢人的迷惑戏码。它叼着阿六甩上后背,而后四爪生风地奔逃出丹羿宗。 陈帘找不到白羽和邹翎,沈净便让他去追查那头灰狼的下落,直言那灰狼本就卑弱带伤,不可能逃得毫无痕迹。可陈帘天天加班找东找西,也没有找到那灰狼和阿六的踪迹,那一人一狼都出于逍遥宗,却连靠近都没有靠近出身的师门,逍遥宗自己都在到处寻找他们。 “陈帘。” 沈净的声音让陈帘回神,他苦逼地揣紧手里的暖炉法宝驱寒:“抱歉,掌门师兄,就连那头灰狼,还有苏絮师弟的转世,我都没能找到,也许、也许他们也被白羽给藏起来了。” -- 第50页 “好,那也无妨。”沈净眉目平静,“你下去传召仙门,魔尊笑千秋于万仙大会上出现在逍遥宗,此事必有蹊跷,即刻起,发兵围堵逍遥宗。” 陈帘又双叒叕被惊到了:“啊……这……师兄,你清醒一点……不是,掌门你冷静一点,虽然我跟你一样对逍遥宗恨之入骨,但你不能因为一个邹翎就公然和逍遥宗为敌啊?要不你再想一想别的办法?” “我很清醒,也很冷静。”沈净眉目又沾染上冰霜,“丹羿宗本来就与逍遥宗水火不能相容,这笔债,本来就该清算。” 陈帘不信这说辞,脑子在这冰天雪地里一热,突然大不敬地脱口而出道:“掌门师兄,你是不是因为邹翎而生了心魔?” 话一出口他便怂了。但沈净一点也没动怒,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生心魔。” 执着到尽头便容易生心魔,陈帘心想他如此爱而不得数百年,若是生出心魔实属正常,却没料到沈净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邹翎,本来就该是我的所有物。三百年前,怀瑾背叛整个修真界,他捡了白羽回去,随后曾经来找过我,他说——” 陈帘只想像个鸵鸟一样把头缩进去。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那时“邹翎”说的是什么话。 “‘沈师兄,你帮帮我,只要你救我一救,我愿意成为你的娈宠,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陈帘忍不住闭上眼睛,唯恐泄露出一丝破绽。那番侮辱至极的话,是他遵照先师的叮嘱,为了反向激发沈净对邹翎的厌恶而精心构想出来的。 沈净静静地看着虚空的一点幻影,轻声:“如果不是白羽异军突起,他本该是我的所有物。” “本就该是我的。” * 入夜,邹翎吹着西山的夜风,在轮椅上眺望夜色,一点也不想闭上眼入梦。 他一边慢慢思考这数月以来发生的事情,一边扣着左手的命脉,感应灰狼小宝的去向。 他与小宝有百年的灵宠契羁绊,但眼下他感应不到小宝的去向。生之气息在,只是因为距离太远,羁绊太薄弱,他感应不到小宝的确切去向。 他深吸一口气,想调动灵力增强感应的范围,但不过片刻心脉便剧痛,潜藏在心底的心声嗓门巨大:“还运转你个头的灵力啊!住手住手快住手!你上次自不量力的妄想阻止他们两人的争斗,魔血已经沸腾得更快了,再不静养会回不去的!” 邹翎被聒噪得眉头紧皱,只好放弃了运转灵力。 但心声并没有安静下来:“不要推开归许啊,归许在我就开心,而且安全啊。干嘛要对他那么凶?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了,我都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怎么可以对他说滚呢?太过分了啦!还有还有,初十那天早上干嘛打他一耳刮子?他那眼神多难过哦,这么一想我手心都痛死了。” 邹翎攥紧手,面无表情地望着月色:“我不要他,我讨厌他。” 心声孩子气地大叫起来:“胡说八道!我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我怎么会讨厌他?我要找归许玩,我要和他修炼!不依我我就哭给你听!” 邹翎:“……” 他无语凝噎地默了又默,忽然想到什么,轻笑道:“你这样大哭大闹的烦人模样,如果让他看到了,必然叫人大跌眼镜,厌烦嫌憎。” 心声哼了老大一声,扭头道:“归许现在不会的,他喜欢我。” “醒着还说梦话。”邹翎冷笑,“既然你不死心,我就让你来亲眼目睹。” 心声懵了一瞬,随即又害怕又兴奋地摩拳擦掌:“终于要把我放出来啦?” 邹翎后仰靠轮椅,闭上眼轻声:“给你三天时间……我累了,白羽也累了,一起解脱吧。” 晚风拂过满山落叶,草香卷起长发,中天满月下,轮椅上的邹翎霍然睁开眼睛,瞳孔变成了暗红色。 他脸上扬起一个灿烂天真的笑容,摇着轮椅转身便放声呼唤:“归——许——” 此时白羽在东山驻望,孤枕难眠地看星河,忽然听见天籁般的呼唤从西山传来,他起初先是捏捏耳垂,疑心幻听。 山间却一声一声地吵闹起来,那声声“归许”如春海的潮,一波一波地拍打心岸。 白羽心魂都荡起来,手忙脚乱抽出早归剑御剑,风驰电掣地朝呼唤声而去。 不离,不离。 冷风刮过耳边,他看到他的不离坐在他亲手打的轮椅上,双眸暗红,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 “归许!” ……不离? “归许,来抱我!” 白羽的迟疑一瞬消失,义无反顾地扑向他,弯腰蹲在轮椅前,伸手抱了个满怀。 邹翎勾紧他脖颈,撒娇似地晃起来:“我太喜欢你了,抱紧一点。” 白羽眼眶骤然通红,紧紧将人捂在怀中。 刚照面,他便意识到了。 怀里的人……不是那个人。 “归许你好啊,初次见面哦,现在的我不是半人邹翎,是半魔邹翎哟。半魔,你听清楚了哦?嫌弃的话就推开我嗷!” 白羽只是抱得更紧。 怀里的半魔叽叽喳喳地自说自话:“我憋了好久哇!憋了百年,现在我跑出来玩三天,就只三天,所以我要不停地对你说,我好喜欢你啊,我好馋你身子的,就算你讨厌嫌弃,我也要继续说。你听明白了哦?讨厌的话就推开我嗷!” -- 第51页 白羽没有推开也没有松开。 他像地狱囚徒抓住一根蜘蛛丝一样死死抱着他。 作者有话说: 下面请欣赏不离撒糖,归许吃刀的故事~ 第26章 “多少年了怎么活还这么烂!” 中天满月, 白羽有些绝望地抱着邹翎,怀里的人聒噪非凡,和以往温柔体贴的不离简直就是两个人。 正这样想, 邹翎便环着他脖颈快活道:“归许归许, 我烦了你有两柱香时间了,你都没推开我,证明你现在也不嫌弃我对不对?” “嗯。” “不嫌弃就是喜欢, 喜欢就是热恋, 热恋就该睡觉。”邹翎亲吻他耳垂,“大晚上不睡觉吹冷风真是蠢透了, 走走走, 抱我往床上去, 我要酱酱酿酿。” “!”白羽耳朵炸红, 猛然松开人,“你……” 邹翎却拽住他衣襟把他扯回来,一歪头覆来柔软唇瓣, 猝不及防地把他亲了个大脑空白。 白羽脑子里蹭蹭冒烟,反复滚动着“他主动亲我”的字幕, 字幕还没滚动完,柔软唇瓣离开他, 银丝藕断丝连, 暗红双瞳殷红唇珠的邹翎睨着他, 笑得像只摇动尾巴撩拨人的狐狸:“归许, 我有好多秘密好多往事没跟你说, 这夜多长啊, 我们可以在被褥上探讨, 我慢慢说, 你慢慢做。” 白羽口干舌燥,眼神绷着清醒:“你……” “我知道,你以为我现在变成了个骚断腿的下流魅魔是吧?不不不,你搞错啦,我现在头脑清醒口齿清晰,根本不是只会勾着你求草的傻子,初九夜里只知道叫你快点干的那个不是我,那个才是只剩一副空空躯壳的低等魅魔。” 他笑着说不不不的时候一把握住白羽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捉着他的指尖来戳自己的梨涡:“归许,我就是邹翎本人。我生来半人半魔,心魂既有人性的善良,也有魔性与生俱来的邪恶。少年时候为了搞事情,我炼化了第二把本命灵武,我给自己这个特殊武器起名叫安魂铃,铃声只要一振响,我就可以催眠任何人。你猜我这把安魂铃第一个催眠的人是谁?” 白羽看着他天真灿烂的笑脸,拇指抚着他的梨涡,彻底被他带走节奏:“谁?” 邹翎哈哈一笑,啵唧亲他掌心一下:“当然是我啊!” 白羽心脏骤停。 “为了避免将来哪一天人性会被魔性吞噬,我设了点小巧思,我把自己拆成两个人格,人性主人格,魔性副人格,主副共存,主的绝对压制副的。”邹翎叼住白羽食指,唇齿轻摩,笑意是那样快乐,“我是属于邹翎自私自利、道德沦丧的魔部分,我不会遮遮掩掩只会单刀直入,我不当体面人只当不讲理的熊孩子,我不会对你说谎,我好喜欢你,我好爱你,好想和你睡觉,来吗?来吧!” 白羽无法及时反应过来,他要宕机了。 邹翎亮晶晶的眼睛眨吧起来像流星,他等了好一会,见白羽满脸震惊不给反应,他眉梢笑意消失,抬起两手捏住白羽的脸,捏着他脸上的肉往外轻拽轻摇:“臭木头硬冰块,给我点反应行不行?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大声告诉我,你要不要邹翎?” “……我怎么可能不要?” “要的话就听我的,服从我,顺我哄我,疼我爱我,能不能做到?” 白羽此时就如同在冰与火当中挣扎。他习惯了邹翎三百年的柔情似水,眼下邹翎突然变成一个毫无束缚、步步紧逼、满口情爱的率性半魔,他无所适从。 邹翎变脸了,凶横道:“能不能的!不能就休想复婚!” “……能!”白羽心口突突,无措得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你、你给我一点适应的时间。” 邹翎又瞬间变成天真快活的笑脸,亲亲他鼻尖,亲昵道:“你头一回搞我时干得我死去活来,我流血流汗时可没这样请求你啊。” 白羽一口气没松泛,震惊伴随尖锐的疼痛席卷心头,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来,抱我回屋里,我们慢、慢、说。” 白羽抱起他回去,回到屋里榻上,邹翎扯开他发簪,哇哈哈大笑着把他长发揉成一团糟,随后蛮横地坐到他腹肌上,俯身与他鼻尖轻蹭,亲一口咬一口,笑嘻嘻地得意道:“其实就算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已经发现了,我的白大剑仙,我的归许啊,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再也离不开我了。” 白羽说不出话,脊背一寸寸绷紧。 他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邹翎,想起那夜说着“归许,你的滋味很好,可我终究还是倦了”的邹翎,彼时和此时都是这个姿势,他坐在自己身上含到深处,只是那夜的邹翎柔和平静,此时的邹翎神情鲜活,先苦着脸嚷难受,半晌才眯着眼笑起来。 面容相貌还是那个人,神情也依稀可窥熟悉的影子,但…… 他在刺激里惶惑又难过。 邹翎眯着眼笑,指尖卷起长发,弯腰用发梢去轻搔白羽的心口,笑得像个天真的艳鬼:“你此时心里一定在想,这不是我的不离,可我喜欢的不离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什么样子? 白羽握住他为非作歹的手,心口起伏着想起从前。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邹翎,那时他因强行突破修为遭雷劈,半死不活躺在病榻里,睁开眼,第一眼看见床边一袭白衣的邹翎,那张脸美得过于冲击,他低头问他“还疼不疼”时的悲伤神情,白羽记了三百年。那时他一直在想,如果邹翎不是怀瑾的师弟就好了,他可以义无反顾地为他赴汤蹈火。 -- 第52页 他想起最初在逍遥宗养伤的岁月,拄剑外出行院中,门内弟子皱眉看他的不悦眼神,和各种恶意中伤的私语。他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趁邹翎熟睡,拄剑一步步走出逍遥宗,即将快出山门时,背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邹翎慌得披头散发赤足追来,拽住他衣角哑声:“不要走,外面战乱,我怕你再受伤,我真的怕死了……” 他想起第一次和邹翎双修,结束后被褥狼狈泥泞,邹翎看起来比被褥凄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邹翎起身取过道服,指尖微抖地给他穿上,因哭了一夜而红肿的凤眸只有柔和的笑意:“不要紧……下回我们再试试。” 他想起这漫漫三百年,战场厮杀结束后的无数次劫后重生,邹翎提着刀在他身旁,牵着他的衣角疲惫又满足地笑:“归许,我们回家,我温一壶热酒。” 邹翎伸手触碰他眉眼,边笑边含:“你终于不是颜面神经失调的鬼样子了呀,你看起来好难过,在想从什么时候起对我由警惕厌憎变成爱恨夹杂再变成眷恋喜爱对不对?温水煮游鱼,你跳不出去喽。” 白羽翻身一把将他压制在下,喘息着哑声:“是,跳不出去了,你开心吗?” 邹翎脸色一白,屈起手肘先揍了他重重一下:“弄疼我了,慢慢来啊喂!多少年了怎么活还这么烂!惯得你蛮横!难怪那天给你一耳刮子!” 白羽被数落得懵了,忍得青筋暴起,一动不敢动。 邹翎小口呼吸,红潮从眼角蔓延,得趣后又笑起来抱住白羽:“开心,当然开心,就是你问这句话的时候满脸不甘让我觉得很可爱哈哈哈……” 白羽不知所措地搂住他。 “归许,你从前一直觉得是被我当工具使是不是?你觉得我救你回来是看中你天赋,利用你来帮我报仇和振兴师门,假如我在废墟里捡到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也会跟那个人合盟结成道侣,是不是?” 白羽说不出口,只能以沉默相对,怀里的人却登时语气重了,抓着他脊背大喝:“回答我!” 白羽抖三抖,只好答了一句“是”。 作者有话说: 白羽:想动,但不敢动○○(><)○○ 第27章 “现在才是拿你当工具使哦。” 这一夜确实漫长。 后半夜, 白羽僵直地抱着邹翎。只因不过两回,邹翎便累呼呼地挥手敲他胸膛:“我累了,不干了归许, 剩下的你自己解决吧。” 白羽差点背过去, 迟疑了一会没抽身,邹翎便打着哈欠推他,没好气地斥责:“出去出去!不然左转滚蛋!” 白羽只好忍气吞声照做, 郁卒不已地晾着, 被窝里的邹翎舒适地蹭着枕头笑:“可惜我现在腿脚使不上力,不然我就抬一脚给你踩一踩, 踩好了当做给你泄火, 踩坏了当做帮你转修无情道。” 白羽经不起他瞎撩拨和恐吓, 扭头深吸一口气, 坐在床尾等着不争气的东西自己消下去,一边情不自禁地握住邹翎的脚踝。 “说话,最烦你跟个哑巴一样, 想什么呢?” 白羽轻轻揉他脚踝,顿了顿:“在想, 如果你双腿仍和以前一样,没有受魔性侵扰, 那就好了。” 邹翎笑着抓起被角丢到白羽身上:“那敢情好!要是腿脚还好着, 我就盘你腰上, 或者踩你肩上, 这样做得更痛快点。不过最大可能还是会踹你心口, 收拾收拾你这个蠢货!” 白羽十分无奈地把盖到头顶的被子揪下来, 低头看到自己还没消下去, 莫名心有戚戚焉:“你……怎么老凶我。” “谁叫你那么冷那么蠢!我做人时能宠着你, 现在做魔哪能顾着你,你伺候我还差不多。”邹翎翻过身侧躺,右手用力地拍床板,和个小屠夫一样吆喝他躺下来,“真是个蠢蛋,你怎么那么没眼色啊?快一起躺下来,我要抱着你暖暖身体。” 白羽越发郁卒,但一看到窝在褥子上纤瘦苍白的邹翎,满心的心疼没由来喷涌,当即带着被子躺到他身边,还没抱上,邹翎自己便拱进了怀里抱住他脖子,哈哈笑道:“我看出来了,归许你心疼我,心疼我双腿动弹不了,来日堕落成只会发情的傻子吗?如果是,那倒不必,各人各有各人命,又不可能穿越到过去,把自己摁进另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算啦别替我难过,多不值。” 白羽摩挲到了他的蝴蝶骨,急道:“不要这样说。” 邹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笑着跃到另一个话题:“说起来你还没有见过我娘亲是不是?怀瑾大师兄出事前我就成功把她送出了仙门,后来战乱两百年,我没法把她接回逍遥宗,一直把她安置在妖族山清水秀的好去处里。真可惜呀,你没见过她。她的妖形是只特别漂亮的红狐狸,人形则是个温柔天真的大美人。” 白羽先前从笑千秋那里听到了,抱紧他低声:“现在也为时不晚,你可以带我去拜见岳母。” “啊呸!”邹翎快活地在他耳边大笑,不轻不重咬了他一口,“我的剑仙,麻烦你拎清一下自己的立场好吗?咱们可是和离了,叫什么岳母,真不要脸!现在藕断丝连是我馋你你馋我,咱俩现在是炮友是床伴,什么关系都可以是,唯独不是道侣!” 白羽委屈到不能自已。 “如果可以我倒是也想带你去见她,但现在晚喽。”邹翎咬完又在牙印上补偿了几个亲亲,“我已经用安魂铃抹除掉了她关于我的记忆,我在她身边放了五只修为不浅的狐狸崽子,以后小崽子们会替我照顾她。” -- 第53页 白羽霎时从委屈变成惊愕:“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娘生来就是残缺的。她和那臭名昭著的妖王是一胎同生,妖王生来只有一只眼睛,她生来只有一只耳朵,最倒霉要命的是我娘脑子不好,才智大约相等于人族的七岁小孩儿吧。”邹翎娓娓道来,平铺直述,“笑千秋那家伙百年来到处查探我们这些至纯炉鼎的出生,归许你也从他那里得知了我娘的事迹是不是?我做人时肯定不会告诉你那些,现在我做魔了,就说给你听个传奇吧,你听不听的哦?” “听。” 邹翎在他耳边吸了一口气,清清嗓子刚要说话,忽然又卡住,凑到他跟前去撒娇:“叫了半夜说了半天,渴得慌,给我点水。” 白羽认命地要去倒水,却被邹翎勾住脖颈亲上一通,亲罢他像只得逞的狐狸般嘿嘿直笑:“行了,现在不渴了。” “……” 但白羽渴了。 邹翎大腿碰到又涨起的某物,笑得更欢乐了:“真是不经撩拨,没用哦。” “这、这是正常的,不用理我……说、说正事。”白羽面红耳赤地争辩着,没想到邹翎却贴上来,吃力地将其含了进去。 白羽顿时极其不好,掐着他想以上制下,谁料邹翎这个没良心的大声喝住他:“不许动!我这是干正事呢!” 白羽要涨疯了:“这是什么正事啊?” “我想带你进我的识海,直接看一看我的记忆。”邹翎一点点含到尽头,不太舒服地把姿势调了又调,调到了一个自己舒服白羽煎熬的绝佳姿势,这才惬意地环着他嘱咐命令:“归许,继续保持这样哦,不要动,我以前修炼过共享识海的秘术,现在带你去见一见我记忆里的娘亲。” “……好。”白羽苦不堪言,只能努力地一动不动。 邹翎摸索到他攥成拳头的手,轻轻挠开攥紧的五指,与他两手相扣:“闭上眼睛哦,待我捕捉到你的灵识,就带你见往事。” 白羽□□中烧,灵识静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邹翎牵引他牵引得吃力,结果就是见错了往事。 他在邹翎的识海中睁开眼时,并没有看到那只传说中的红狐,而是看到过去的邹翎。 这时的邹翎长大了,俨然是个艳绝世人的小青年。他正在自己的洞府里整理宝物,敞着乾坤袋把不少法宝灵物塞进去。 他像只囤货的小仓鼠,后脑勺系着的红狐毛灵动地一跳一跳,收拾老半天才整理完毕。他满意地收好乾坤袋,撩起大红色的衣摆往洞府外走。 白羽寸步不离地跟着,先前因怀瑾那枚遗物狼牙,他也曾见过邹翎的往事,但那时灵识都是附身在过去的某个人物身上,他无法自由自主地靠近邹翎。现在不一样了,他可以仔细地打量观察,补充曾经缺失的部分。 待走出洞府,迎面却有一个人长身玉立,静静站在树下恭候:“小六,又要去哪儿?” 邹翎吓了一跳:“大师兄,你怎么蹲守在我门口啊?” 怀瑾神情略有不快,又隐隐紧张:“还不是你近来总爱到处乱跑,让人找不到踪迹。此外,丹羿宗那边的苏絮师弟今日要来找你,那毕竟是你的……未婚夫,今日暂且不要乱跑了。” 白羽听到这里怔住,既然此时与邹翎结契的人变成了苏絮,那么意味着,这个时间点是沈默死后了。 邹翎跑上前去,笑着挠挠头:“苏絮来了多半要论剑,大师兄,你剑术比我好太多,麻烦你替我多跟他切磋切磋如何?反正他之前来也爱找你。” “你就知道贪玩,有活就塞给我。”怀瑾拍了他肩膀一把,随即负手转身走了,脚步并没有从前稳健,说话也听不出喜怒,但这举止态度分明是同意了帮忙招待苏絮。 邹翎双手合十朝他鞠躬跟道歉:“多谢大师兄!有你这么个好师哥在,我真是三生有幸!” 怀瑾抱以口是心非的不满一声“哼”。 待怀瑾走远,邹翎才往山门赶去,并且一出山门就迅速掐隐身诀,还往身上拍了好几个隐身的法宝,似乎是偷偷溜出来,不想被人知道目的。 白羽跟随邹翎左右,竟然看到他左拐右拐的,最后偷偷溜进了剑魂山。剑魂山当初是第二大仙门,但和丹羿宗不一样,掌门只顾壮大招纳贤才和韭菜,却没有多整顿门内的秩序,以至于后来怀瑾和魔族一起来攻占时,用了一连串下三流阴谋诡计就令剑魂山内讧自斗,偌大一个仙门,竟有一半是死于自己之手。 彼时邹翎一个修为平平的小修士能轻易潜入,更证明了剑魂山中看不中用。 白羽一边不解邹翎来此,一边怀念没有被摧毁前的剑魂山,他沉浸在邹翎的记忆里,也勾起了往昔少年岁月的片段。 他少年时入门晚,修为涨得快,一年时间便进了内门,那时不知道藏锋敛性,很快便置身在整个内门的恶意里。他不能一个人走路,只要落单,必定在哪一处被围殴。这样的情况直到兰衡出现才有所好转,至于杜绝,要到他在万仙大会上一剑胜八方,修为凌驾所有人之上。 剑魂山于他,是个既好又坏的故土,比起怀念这片土地,他更在意的是土地上的人。 他跟上邹翎,眼见邹翎走的路越来越熟悉,最后停在了他最熟悉的一个偏僻角落——他少年时练剑的荒丛后山。 -- 第54页 邹翎停在这里,屏声敛气地躲在树影婆娑中,开始安静地注视起认真练剑的人。 白羽怔怔地站在邹翎身边,顺着邹翎视线,他看到了过去尚且少年稚嫩的自己,这个时候的自己……是十七,还是十六? 当初剑魂山被灭,他被邹翎捡回去时不过十九,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邹翎素昧平生,兵荒马乱的初见即是初识,他从来没有想过,邹翎可能提前认识他。 他茫然地转头看向邹翎,却只见他安静驻望,神情柔和,那眼神,分明和过去三百年来如出一辙——温柔的,欣赏的,喜悦的。 这时后山那边出现小小的骚动,几个半大少年结伴冲去,恶声道:“好啊,原来是躲到这里来练剑,行嘛白羽,你还真是会挑地方。” 练剑的小白羽收剑,淌着汗没有逃,而是冷冷地列剑摆开架势。结伴的团伙不问青红皂白就出剑上前,人多势众地围殴起来。 少年时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多得他完全都记不清。白羽根本不在意过去的自己正在被揍,他只是死死盯着过去的邹翎。 邹翎神情紧张,没一会就摸出乾坤袋,从中拿出些隐蔽的小暗器法宝,盯着那以多欺少的混战圈,瞄准了就扔出法宝。 就这样,那头他奋力挥剑,这头他奋力扔法宝,寂静的楚河汉界横亘整个少年时期。 许久后,少年之间的欺凌结束,小白羽鼻青脸肿地收剑回去,看也不看满地抱头叫唤的蠢货们。邹翎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这才安静地转身悄悄离开剑魂山。 白羽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飞来这里沾了一点情愫,又轻飘飘地飞回去了。 自始至终岁月稠,无声息。 待回到逍遥宗,邹翎先去怀瑾的住处,那里是还没有被烧毁的九层塔,它巍峨得就像一只嚣张的百兽之王,壮观气派。 邹翎在塔外喊了一声“大师兄,小六来了”,第三层的塔门便开启,一柄剑飞来降落,邹翎踩上去,便被载入了塔三层。 待一进去,怀瑾面向塔壁,上面是繁复的无数抽屉,他正以灵力驱使着数十个抽屉,整理灵丹,回头来时脸上带了笑意:“哟,在外面野回来了?” 邹翎摸摸鼻子也笑:“回来了。怎么样大师兄,今天苏絮来了吗?” 怀瑾收了唇角笑意,眼角眉梢却藏不住欣喜,矜持道:“嗯,下午不巧,师尊派下指令来,命我去百里外镇压作祟的妖兽,苏絮师弟说闲着无聊一起去了。” “顺利么?” “我受了点皮外伤,小事,已上过药了。”怀瑾耳朵微红,谁上的药不必多说,他瞪向邹翎跳转话题,“你呢?偷看别家的小萝卜很开心?” 邹翎瞬间咯噔一下,干笑着挥手:“师哥你说什么呢?” 怀瑾走到他面前来,伸手在他肩上拍过,摘下了一张隐形过的薄薄东西,啧啧道:“我一直好奇你这段时间来,为何突然变得异样,上午留了个心眼便在你肩上留了一片用半个见闻石的粉末磨成的纸,剩下的半块见闻石在我这儿,这东西为我自创,略加施法,我便能看到你眼中看到的景象。” 邹翎吓得如兔子一般往后猛跳:“师兄!你不讲武德!” 怀瑾紧随其上拍他的脑袋,不住地笑:“你心思那么重,问了也不说,为兄能怎么办?原以为你是偷偷去做些什么危险事情,岂料你是胆大包天地到其他门派去偷窥,老实交代,那个冷冰冰的小萝卜是谁?” 邹翎的耳尖忽然蔓红,有些着恼地拍来怀瑾的手:“没什么……” “你从何时看上的小萝卜?逍遥宗与剑魂山交集比丹羿宗少得多,若要追溯,只能是去年的万仙大会了。”怀瑾拿了个当季的苹果咬得咔咔作响,“去年沈默意外亡故……我看这个小少年冷冰冰的,倒是有几分沈默的气质,小六,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心系沈默才常常避开苏絮,甚至还为此去找一个相似的小替身?” 一边的白羽毛都炸了,但身边的邹翎反应更快:“师兄你不要胡思乱想!白羽和沈师兄毫无关联,我没有避开苏絮,我只是正巧……” 怀瑾手里捏着半个苹果,眼睛一亮:“那小萝卜叫白羽?” 邹翎一愣,无地自容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惹得怀瑾更来劲了:“和沈默无关的话,你看上那白羽什么?你难道不是喜欢沈默的?” “我对沈师兄唯有敬重和愧疚。” “你听到他的死讯时伤心欲绝,大家都这么以为。”怀瑾继续啃苹果,“那这个白羽呢?” 邹翎挥着手扭头要溜,怀瑾一手拿着苹果一手伸来拎起他后颈,把他拎在半空晃悠:“你无父无母,长兄如父,为兄那不得好好掌眼将来的弟媳?” 邹翎羞愤地蹬着腿:“胡说什么啊你,我没想过招惹他!白羽什么人什么年岁,我什么出身什么身份,我只是偶尔远远看几眼罢了,师兄你不许胡说!” 怀瑾三下啃完苹果,若有所思地捏起他的脸:“你小子藏得挺深,想不到是害了单边的相思病。你怕什么?他还小,等他长大便成,自卑什么出身,师兄给你撑腰,我在一天就护你们一天,谁敢欺凌你们?” “他已有个喜欢的青梅竹马了,师兄你快放我下来,手都没洗别往我脸上捏!” -- 第55页 怀瑾更捏上手了:“那你看上他什么?” “我……”邹翎像被扼住命运后颈的徒劳狐狸,他看了看自己无能为力的空空双手,含混地说:“因为这么多横空出世的天才,只有他是一个纯粹的人。” “啊?” “白羽不像任何人。我羡慕他在恶意包围里的恣意,羡慕他小小年纪便骄傲昂然。”邹翎看着自己指尖,“我喜欢看他挥剑一千次后收剑入鞘的凌厉,喜欢看他无论面对多少人的围殴,都不后退一步。” 他抬头向怀瑾笑,正好面对的是涉入记忆之海的白羽:“师兄,你别看他如今小,那少年有强韧心性和道骨,假以时日,这仙门必定会有属于他的一角天地,我只是想在他受万众瞩目前,先安安静静地独自驻望。” ——可惜宿命不饶人,不过三四年岁月,仙门没有太平到给年轻一代扬名天下的机会,怀瑾已先入魔,连同魔族一起踏平了剑魂山。 听到剑魂山被灭的消息时,在洞府里养伤的邹翎提着离休刀出关,不顾逍遥宗外门弟子阻拦,一路发疯赶去剑魂山,却只看到一片废墟,焦土,枯骨。 “大师兄!怀瑾!你出来啊!为什么杀了所有人却不杀我?出来!出来!” 邹翎一身丧衣,提着长刀在焦土上发疯地乱吼,四下八方,除了微火中的血骨碎裂声,无活人声息。 吼到嗓子变哑,他停下来在废墟上疯狂地辨认遗骨,离休刀如镜的刀身照过一张张模糊焦黑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弹指一瞬,也许是沧海桑田,刀尖停在一具看似毫无生气的身躯上。 刀从手中滑落,他骤然跪在地面俯身去听他心跳,神情从无边绝望当中涌现了一丝希望,喜极一笑,泪如泉涌。 白羽眼睁睁看着那时的邹翎把过去的自己抱起来,一边给他渡入修为,一边沙哑地传音给逍遥宗的弟子。 他就在这焦黑的废墟上,抱着他仰首大笑,垂首痛哭。 记忆之海在这时出现波动,白羽身不由己地被迫抽离出去,一阵激荡,他睁开眼,看到了怀里双眼已成了暗红色的邹翎。 “不离。”白羽轻轻地叫他,泪水安静地滑落,他轻轻抱紧他,又唤,“不离。” 邹翎揪他耳朵笑:“哎呀,自我以副人格现身,你可都没这么叫我不离,看来现在是承认我是邹翎了……啊,别乱动,顶得慌。” 一不舒服他就变脸,咬牙切齿地大力拍起白羽的肩背来,白羽满眼的泪意都被拍没了,哭笑不得地摁好他:“好好好,我不乱动,你也别撩拨我了。” 邹翎调整好了后才回神来,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继续笑:“怎么样?带你进我识海,原本想带你看看我娘,中途我反悔了,得先让你知道我曾经有多喜欢你,现在明白了吧?” 白羽搂紧他,呼吸急促:“对不起……” 邹翎乐起来:“过去三百年,我从来都没拿你当工具,能捡回你是我最庆幸的事,一味待你好是真心喜欢你,不然你那臭脾气谁乐意惯着,还不是天大的喜欢和愧疚在作祟。和你结为道侣后,诚然你帮了我和逍遥宗许许多多,但那不是我的目的,不过是喜欢你的水到渠成。你看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啧啧啧!” 白羽箍紧他,泪意又涌上来了,就听见邹翎继续快活地说道:“我现在才是拿你当工具,做人太难了!憋了一辈子都找不到人倒倒苦水,最后也只剩归许你啦。这不,我那主人格累死了,正在不管不顾地睡觉呢,做什么半人啊,做半魔多痛快。归许,我就喜欢逗你,就算现在不喜欢你了,我还是馋你身子,我还想要利用你。” “归许,从前没把你当工具,你在那自己臆想着都拧巴成什么鬼样子,现在我光明正大地告诉你,我就是要利用你,就是要拿你当器物使,眼下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无可奈何地顺从我,一个是心甘情愿地服从我,说吧,你选择哪个?” 作者有话说: 白羽:QAQ 邹翎:\(≧▽≦) 第28章 “想得美,我让你疼还差不多,哼!” 白羽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他任由邹翎乱动折腾自己,忍得尤其艰难,只能颤抖着搂紧他, 一双手徒劳仓促地摩挲着能摸到的肌理。邹翎是风, 是曲,是他想留住的梦。 “说话啊。”邹翎自己摆弄得太舒服了,软乎乎地笑, “把你当器件使, 会生气吗,归许?” 白羽喉结不住动:“不生气……不离, 你开心就好。” 邹翎哈哈笑起来, 舒舒服服地含着, 环着他脖颈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抓起来:“让你当我的狗, 看你生不生气。” 白羽被抓得泛起阵阵鸡皮疙瘩,刺激感如潮汐涨涨停停,耳边响起邹翎浪花一样的动听声音:“大狗狗归许……汪两声来听听?” 一瞬间, 白羽忍到了极致,按着邹翎将要失控的刹那, 邹翎竟再度拽着他的神识跋涉进识海,那些逝去的故人, 一个一个慢慢地面目鲜活。 * 白羽先见到了沈默, 眼前这段记忆正巧续上了上次他的所见。 邹翎为了制住失控的红狐, 不小心越过了与沈默的七步之隔, 那沈默一时失控, 恶兽一般将他摁进芳草萋萋的春天里, 仿佛一头空了百年肚子的饕餮, 低头用犬齿撕咬开了邹翎的红衣。 -- 第56页 邹翎身上灵流爆发, 用脱臼挣出左手用力扣住脉门,想召唤出安魂铃来施法控制发狂的沈默,但沈默修为高了他太多,还没等摇铃召出,双腕都被掐住扣在头顶。他在花草泥土里疯狂挣扎,沈默失去理智,欺身来一掌打进他心头,随即压下去欺凌。 白羽徒劳地在一边想要阻止沈默,颤抖的手想要擦拭邹翎眼角的泪渍、唇角的血渍,可他只是一个旁观记忆的观众。 邹翎张口咬在沈默肩上,发狠地想要咬下一块肉一般,很快又挨了一掌,单薄身躯撑不住,声嘶力竭地咳着血:“沈默,你这样的修士,也要变成畜生吗?” 沈默脸上被他咳出的血溅到,摁着他的手忽然战栗,这时那只回过神的红狐冲过来撞开他,叼着邹翎火速逃跑回洞府。 邹翎一路咳着,所幸住处偏僻,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不被人看见耻笑。一回到洞府,层层结界起,他落地便凶狠地撕下身上破烂不能蔽体的衣衫,身躯各处已经泛起被掐的青肿。 红狐睁着水灵灵的眼睛懵懂看他,他脸色苍白摸摸她的耳朵,又捂住她双眼,另一手掐起火诀,将衣衫烧了个干净。 那厢沈默追到洞府来,正在门口道歉:“邹翎,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去找办法,世间之大,一定可以找到让你我相安无事的办法。” 邹翎哆嗦着找到了一件新衣衫裹上身体,被揍的伤忽然让他气血翻涌,没忍住吐血吐了满衣襟。他既怕自己是被打伤了根本,又果断地抓住这个机会卖惨,特意踉踉跄跄走到洞府门口,沈默马上拉开了超过七步的距离。 他倚在门口,眯着眼看沈默,一边咳血一边发着抖佯装镇定:“找不到办法的,沈师兄。既已这样了,不如——不如你直接越过这七步,沈师兄,你来继续做,我们一起认命好不好?反正你我各自的师尊已经为我们订好了婚约。” 话说得艰难,因他不停地咳,血一口一口呕出来,不知真的是被沈默打出的内伤,还是自出生就积压在心头的沉疴全部发作出来。总之他不停地咳血,怎么擦都擦不完,身上新衣溅上血沫,如一袭阴森的冥婚嫁衣。 而婚约对象的眼里忽然胀满泪。那么清澈的泪水,滑过他左脸漆黑的痣,痣愈明显,像一点淡化不去的墨迹。 宿命如果是晕染在白纸上的墨迹,凡人要流下多少清澈不沾血的泪珠,才能稀释这一点漆黑的墨迹? 沈默背过身:“你分明害怕得发抖,别说这样自欺欺人的话……” 邹翎倚着门滑坐下来,抱住团团转的红狐,眷恋地蹭蹭她的耳朵:“自欺欺人的难道不是沈师兄你?我们结识一年了,沈师兄,你一直在暗地里查我的身世、仙门的真相,其实怎么查,并不妨碍将来怎么做,说穿了,我们的命注定如此,摆脱不了。” 记忆到这时,白羽耳边响起了现世中邹翎哈哈笑的声音:“归许狗狗,你看清了吧,当年这时,我还真有打算想着委身沈默算了,反正打也打不过,反抗容易换来一顿揍,只要让娘亲和我自己有个安身的平安地方就好,何必执着被压这件事呢?用身体换一个盟友很划算对不对?可惜沈默真轴啊,明明天性这样馋炉鼎,理性偏要死死遏制住天性。” 此时,沈默背对着邹翎缓缓地沙哑道:“我查了一年,查出你是借那只红狐肚腹生出的炉鼎。世间炉鼎多低贱,炉鼎不是人,是灵丹,是法宝,是帮助修行的物件,正如我父亲那样。如果当炉鼎也是你的命,邹翎,我求你不要认。” 坐在门口抱着红狐的邹翎无声地笑起来。 沈默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看向他:“你方才劝我不要刨根问底,不要失去眼下的平静红尘,不要追问仙门的真相。邹翎,我反悔了,我不接受这畸形的红尘,我不要你认命做我的炉鼎,我会去查我师尊、剑魂山掌门、逍遥宗掌门、魔族魔尊,还有人族过往青史禁地与禁术,这些我都会去查。我一定会查出让我们都解脱的办法,总有一天……你会自由地遇到一个让你心生钦慕的真心人。” 说完这番话沈默抬手隔空做了个拍头的动作,又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轻轻抛给了七步之外的邹翎。 那药瓶在空中滑过一道漫长的、优美的弧线,落在邹翎沾血的手掌中,握紧,再松开,记忆之海翻过两年的浪花,跃到了沈默查清一切的时刻。 沈默在郁郁葱葱的荔枝树下,光影斑驳于他脸上,邹翎在七步之外席地而坐,抱着红狐剥开一颗颗新鲜的荔枝,去核投喂摇着尾巴的红狐。 半晌,他仰首看向沈默:“沈师兄,说点什么吧?你这样冷寂肃杀,我不怕,我娘亲怕。” 沈默依旧垂眼,安静如松。 邹翎便喂着红狐继续说话:“那我继续说些?再过两个月便是我生辰了,届时我便弱冠,也是我们正式结契的日期。沈师兄,我们相识三年多,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了。我这阵子在收拾东西,按照师尊的指令,结契后我需得离开逍遥宗,与你一起去往丹羿宗,到时我亦是丹羿宗弟子了。丹羿宗内天才辈出,长老不少,人事复杂,还得劳烦沈师兄先帮衬一二,我什么也不怕,只怕我娘处境不好,她如今只是一只修为低弱的小狐妖……” 沈默忽然开口:“你娘从前是强大的六尾狐妖。” -- 第57页 邹翎静了片刻,笑意清浅地抱着红狐温柔反问:“你知道从前,那你知道现在她为何是这番模样么?” “妖王将她视作容器,利用她孕育了六个至纯炉鼎。前五个,已成了妖王手下的枯骨,第六个,是你。” 邹翎微笑:“是我,可我为何没变成妖王的盘中餐呢?” 沈默抬起眼,眼中一片灰暗:“是丹羿宗将你母亲抢来的。” 邹翎温柔地循循善诱:“抢来做什么呢?” “来改进……”沈默嘴唇微颤,“改进仙门的炉鼎实验。” 不必邹翎再问,沈默平静地将查清的真相一一道来:“仙门的炉鼎实验,早已暗自进行多年,为了振兴人族盛世。人族过往青史是屈辱之史,神族践踏我等,妖族掠夺我等,魔族杀戮我等,人族用近千年的厮杀,才换来今日的鼎立之态。仙门祖师留下无数裨益后世的禁术,其中一道禁术,名为【归一】:以百活人入丹炉炼一药人,以百药人炼一兵人,以百代兵人炼一神人,剿杀天地,只活人族。仙门一直沿袭禁术归一,代代炼药人炉鼎,滋养一兵人,兵人再与炉鼎交合,再续下代兵人。” 白羽听到这里心魂猛震,耳边就响起了现世邹翎的笑声:“别怕,你不是剑魂山用代代炉鼎养出来的兵人,你是杂草里长出来的、石头堆里蹦出来的纯粹人族,我天赋异禀的归许,我曾经爱死了的蠢货野狗。” 白羽:“……” 汪,可以不加最后一句的。 沈默冷静地平铺直叙:“三大宗门内,代代有威震四海的不世之才,他们沿袭了归一邪术,未出生便吞噬了不知多少代炉鼎的血肉,畸形地、无争议地成为各宗的掌门长老,并将继续与新一代炉鼎交合,再造下代兵人。这一代丹羿宗的掌门候选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胞弟,如不出意外,我们二人之一,将与师门炼出来的新炉鼎苟合,可在这时……丹羿宗查探到妖王的诡异行径,他们不管妖族之孽,只管妖王实验出来的至纯炉鼎。他们抢到了你母亲,刺激她,逼迫她,让她为腹中的你倾尽心血,耗断三尾的妖力以哺育你。如他们所期待的,在各种实验中诞生的你,是当世第一个完美无缺,毫无瑕疵的至阴炉鼎。 “丹羿宗将你视若异宝,不惜为你与妖王周旋,甚至为避耳目特意将你放在逍遥宗。所有长老都将你研究透了,知道你出生前便继承了红狐的记忆,知道你是人族炉鼎和魔族魅魔的混血,知道你偷偷炼化出了属于魔族的灵武摇铃……他们清楚你知道一切,对你一切动作了然于心,但你太弱小,他们不怕你不配合,而且,只要妖王在世,没有仙门庇护,你和红狐永远无路可逃。” 沈默重复了几遍“只要妖王在世”,随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邹翎,问:“邹翎,假以时日,你未必做不到带你母亲逃出仙门,你们只是逃不出妖王的手掌心,对不对?” 邹翎自始至终都安静地抱着红狐聆听,听罢眉目安然,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温柔和平静:“沈师兄高看我,我们逃不出仙门,更不必说逃出妖王的搜捕。” “你可以!”沈默忽然重了语气,“我知道你可以忍辱负重,可以操盘棋手,你只是没有时间,只要有足够时间,你能做的事情很多,其中必不包括认命。” “认命有什么不好呢?”邹翎摸摸怀里红狐的脑袋,她仰着脑袋啃邹翎的手,“沈师兄能查得这么透彻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但怎么查你大约也查不出妖王的所为。我娘记得她前五个孩儿怎么死的,我便也知道这份记忆,她生来痴傻,被那五份不可回望的记忆折磨得更疯癫。我发过誓,绝不会让她再经受那样的痛苦。她与妖王血脉相连,没有仙门庇护,妖王很快又能抓她回妖族。” “我帮你。”沈默这样说,“邹翎,我帮你杀了妖王,我帮你自由。” “帮不了。”邹翎这样答,“沈默,我早说过,你得知真相也无法改变、无法撼动它分毫,你知道仙门的丑陋和你奉行仙门的规则毫不冲突,因为仙门是你脚下的地,你的脚无法永远不落地。” “我做得到。”沈默这样说,“我的凡胎□□只能落地,魂魄却可以一直悬浮。” “你做不到。”邹翎这样答,“如你所说,丹羿宗长老知道我的一切动作,沈默,你也是的,你能查到这些不堪入目的秘辛不过是因为他们愿意让你知道,你不明白吗?当你师尊同意你娶我时,就是默认你便是这一代的兵人。你所查到的仙门真相,不过是你来日也会得知、也要继承的【归一】。” 清风徐来,荔枝林里的小池水波不兴,光影斑驳里的人心狂澜万丈。 “我不会继承。” “那麻烦的是我……不是你,便是你弟沈净了,不是他,仍会是另外的丹羿宗人选。我真觉得沈师兄你是好人,和你结契不吃亏,沈默,你真的不考虑?” “邹翎!” 沈默骤然大吼,七步之中落叶纷飞。 “你知不知道入了丹羿宗等待你的是什么?!他们不会让你死,你不仅会成为我的炉鼎,还会成为丹羿宗下一代兵人、下下一代、无数下一代兵人的修炼武器!” 白羽在落叶纷飞里悲愤冲天,即便知道后来丹羿宗的前代长老全部战亡,邹翎没有进丹羿宗过沈默口中的不堪日子,但白羽还是忍不住,想抽出早归剑把丹羿宗劈成一片废墟。 -- 第58页 现世邹翎在耳边嘲笑他:“你这蠢狗,又炸毛,谁需要你迟到三百年的心疼?叫你别乱动啦!不许调动灵力,你现在在我的识海里,乱动我会很不舒服的,不舒服就不拿你当玉势使哦,回头我自己找新玉势去。” 白羽满心的悲愤都被打乱成羞耻和委屈了:“我怎么就是那物件了,找什么新的,不许乱说话。” “再朝我说一个不字我就夹断你。” “!” 昔年的荔枝树下,红狐被沈默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嗷嗷呜呜地跳到邹翎背后去,邹翎反手轻柔地哄着她,语气依然平静柔和:“不死,便还有活的希望,总比带着她被妖王吞噬殆尽的结局好。沈默师兄,你是仙道中人,是性情中人,我不是,我没有那资格,仅仅是夹缝的生存,对我们而言便已经弥足珍贵了。” 沈默闭上眼睛,沙哑地道了一句“抱歉”。 邹翎刚抬头,沈默周身灵流便忽然暴涨,空中一声龙吟般的长啸,未完全成熟的荔枝掉了满地,一柄青光凛凛的长剑突现。 那是一把不输早归的漂亮仙剑。 沈默握它在手中,生生折断了剑尖,一举毁了这把漂亮的本命剑。 “沈默?” “接着。” 沈默将折下的剑尖碎片扔给邹翎,唇角忽然扬起,左脸的痣被一点光笼罩。 “沈师兄,你什么意思?”邹翎接住了那片流光溢彩的本命剑碎片,神色终于变了,“本命剑有剑灵,你为什么折剑毁灵?” 沈默却转身离去,反手挥告别:“送你,别丢。” 邹翎眉心一跳,直觉不妙,背着红狐站起来拔脚就追:“你要去哪?沈师兄,沈默!” 但无论他怎么追,沈默都将距离控制在七步之外,声音逐渐缥缈:“邹翎,我不会参加你的弱冠礼,我不会娶你。但是……不要怕。你说得对,仙门不可反抗,我撼动不了仙门,可我还有一件事能为你做,所以别怕,别怕宿命,别怕仙门,你不是任人宰割的物件。你谁也不属于,总有一天,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能肆意践踏你。” 浮光尽头,沈默回头来,看了他最后一眼:“不离,别怕。” 冬水化冻春去来,秋水长天夏无色,这一眼成了生死尽头的最后剪影。 整片记忆识海在此暗淡沉寂。 白羽伫立在黑暗里,等了半晌都不见光影浮起,满心不是滋味:“不离……你还在么?” “唔。”黑暗里荡起了现世邹翎的声音,“我在,在想事情。” 白羽心想他定然在想沈默,语气低迷了:“这便是你最后一次见沈默的记忆,是吗?他来找你告别,随后他杀去了妖族,想为你杀妖王,可惜独木难支,只剩身首异处的结果。为这,沈净认定是你蛊惑的恶果,将沈默之死的祸端扣在你头上。” “唔……是啊,我当时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过他这不声不响的一意孤行留有后手,真正的实情得在两百年后再提了。”邹翎的声音有些古怪,话题陡转问道:“归许狗狗,那天在丹羿宗,我见你闯进来时有六把早归剑呢,那你岂不是有六个剑灵?” “早归从来都没有剑灵,而且不止六把,对付沈净不用出全部的剑。”白羽清清嗓子,“早归,一共有九把。” 话音刚落,白羽突然被邹翎抽离出识海,他下意识觉得自己说错什么才惹得邹翎动气,心魂一归位便慌忙惶惑地睁开眼,眼睛被突如其来的月光刺得发疼:“不离?我做错什……” 一句话还没说完,邹翎便从他怀里挣出来,吃力地骑到他身上去。 白羽魂魄都要飞出去了。 不知为何狂性大发的邹翎亢奋又吃力地伏在他身上,紧紧扣住白羽的手亲吻:“归许……归许……人族修士没有人能如你一样炼化出九把本命剑,混血如我,最多就是炼化出两把灵武,你是怎么做到的?” 白羽脑子空白了好一会,想抓他腰身摁住,理智回笼,只是拽过邹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口齿不甚清晰地回答:“我挨了太多天雷……剑骨异变,熬不住雷劈,我便将自己的剑骨劈开,和早归融合在一处,炼化出一模一样的新早归……” 邹翎眼眸中的癫狂神色一顿,汗涔涔的手胡乱摩挲他的眉眼:“劈开自己的骨头很疼啊!你的修为已快要到大乘期,到时境界提升再惹来天雷,岂不是得再劈开自己的骨头,炼化一把新的早归剑出来?” 白羽抓着他的手到唇边用犬齿没轻没重地咬:“是,再劈一次剑骨,不离……你别走,你疼我,我就不疼……” 他想起过去三百年间,每次渡完雷劫后半死不活地来找邹翎。邹翎的长发凌乱地披了满榻,疯癫一夜结束后时常伤痕累累,仍挨过来把耳朵贴在他心口,抱着他轻拍脊背,沙哑的嗓音轻轻哼着引人入梦乡的歌谣。 过去的邹翎像温水,现在的邹翎像烈火,笑起来可爱又可恶。 “想得美,我让你疼还差不多,哼!” 白羽快要攀到山顶时,邹翎忽然抽出手给了他一耳刮子,然后伏下来抱住他,硬生生将他再度拽入记忆识海。 欲哭无泪。 * 再入识海,白羽这回看到的故人相貌熟悉,然性格截然相反。 那和阿六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郎怒发冲冠,气势如虹,仗剑冲上来就是一顿吼:“邹翎!!还我大师兄命来!” -- 第59页 彼时的邹翎刚过弱冠,闻声转头来,眼神黯然无光,不知是木楞呆滞,还是不想躲避,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 少年郎反倒一惊,剑锋冲到跟前时紧急一转,饶是如此剑尖还是滑过了他右腰,血珠飞溅坠落于荒芜的百花园,染亮了满地的枯枝败叶。 白羽心魂一震,顿时清醒了,大怒地冲过去,然后直愣愣地穿过了故人。 “又发飙了哈哈哈!”耳边是现世邹翎快活的笑声,“笨狗,你看就好了!这都是死了的过去,你想干嘛?你能干嘛?” 白羽执拗地怼到过去的邹翎身边,大手捂在他右腰上,闷闷地追问:“不离,为什么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过任何伤疤呢?” 邹翎得意地哈哈笑:“大约是因为有一半魔血的缘故?魔的自愈力强,我的伤口总是能很快就愈合,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完好如初,细腻如玉,肌理摸起来手感不错吧?不像你,伤疤不少,摸起来太糙了,抱你就像抱荆棘。” 白羽越发低落了。 往事记忆里的少年郎倒是大呼小叫起来:“你有病啊?你为什么不躲!” 邹翎只是笑:“抱歉,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便是沈师兄的小师弟苏絮?” 苏絮振去剑上血珠,神色又变成愠怒:“不错,丹羿宗内门第九弟子苏絮,来找逍遥宗内门第六弟子对决,报我大师兄之仇。姓邹的,是修士就出剑——我们堂堂正正一战!” “好的。”邹翎右手抽出离休刀,一抬手右腰上又溅出血珠,还莞尔一笑做道歉,“不过我的灵武不是剑,苏师弟见谅。” 苏絮提着剑干瞪眼,两人安静地摆了半晌的对峙姿势,他忿忿然收了剑:“不战了,我不跟伤患动手,更不跟脑子有病的家伙动干戈。” 邹翎屈指弹了离休刀刀身,邀请一般:“我很好杀的,苏师弟真不考虑下?” “……哈?” 邹翎善意地提醒他:“不然,苏师弟就得延续沈师兄和我的婚契了。” “……哈?!” 苏絮收回去的本命剑又召唤出来了,他像只小狮子似的暴跳如雷,但因为过于激动,嘴巴里并没能吼出什么清晰的话,只有囫囵的单音节。 邹翎依然松松垮垮地拎着刀,歪了头眯着眼轻笑:“说来我也感到意外,我还以为延续这份婚契的会是沈师兄他弟,没想到来的却是丹羿宗老幺。苏师弟,我听人说沈净长得极像沈默,这是真的么?” 苏絮又被激怒,持剑就要怼上去干架,谁知空中忽然飞来一片落叶,叮当一声敲在他剑身上,清越金属声起回风,地面枯叶随风起懒腰。 记忆里过去的邹翎和现世的邹翎同时喟叹了一声:“大师兄啊……” 白羽侧目看去,见到了来者。 风起,怀瑾周身悬浮着残枯的落叶,他生得俊美,但此时眉眼满是阴霾:“逍遥宗已向丹羿宗说过,沈默之死和我六师弟不相干。阁下如若执意来刀剑相向,在下可以与你奉陪到底。” 风落,苏絮帅气地掉转手中剑削去落叶,及颈短马尾一扬,三尺青锋一指:“贵宗说无关就想撇得一干二净了?既然阁下愿意不吝赐教,那么在下便大胆讨教了!” 于是这两人在荒芜的园子里一顿斗殴,旁人怎么劝架都无济于事。 “归许,你看这世上是不是有很多特别有趣的事情,比如这两个性情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初见就打得不可开交,互相都看不惯,不是口头呛话就是手上动剑。”白羽听着邹翎微低的语调,“谁知道他们慢慢的,悄无声息的,竟成了一对儿,我是真想不通呀。” 白羽觉得此时邹翎想一只蔫了耳朵的狐狸:“这苏絮也是丹羿宗养出来的兵人?” “啊,是的,不然他何以小小年纪这么强?他是丹羿宗再优化的新兵人,不像沈默那样还有些明显的天性缺陷。”邹翎语气松快了些,“但他还是比不过沈净,那家伙其实才是这一代中最合适的兵人,直到现在我也纳闷为什么不是沈净来续婚契,也许是沈净自己有问题吧?你看之前,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拿小宝威胁我当他情人哦,还搞一些密室的五花大绑,那情趣藏得可真深啊。” 白羽登时攥紧了拳头,从当初察觉到沈净的觊觎之心后便极其不痛快,大抵是他明白,对邹翎这样的人而言,负罪之心有时凌驾爱恋之情,他害怕他将对沈默的愧疚投射在沈净身上。 更何况沈净是个装得极好的斯文败类,心里不知藏多少爱而不得的扭曲。 “苏絮不像丹羿宗里养出来的,就像兰衡不像是剑魂山能养出来的一样。”邹翎又低沉地自言自语起来,他也在看过去的记忆,看日天日地的苏絮,看沉着沉静的怀瑾,“他经常动手比动脑快,但也不像归许你这样笨,他是个机灵又可爱的小家伙,像一只矫健的豹子。” 白羽关注点又偏了:“……难道我是你世界里最笨的那个存在吗?” 邹翎被逗笑了:“是啊!大蠢货!只配干些暖床垫脚的活!” 白羽很想摸摸邹翎的脑袋,但触碰不到。他想说我确实笨,如果你过去能和现在这样,带我深入你掩埋的秘密,也许,我便能聪明点了。 但他到底没说。 识海的记忆慢慢流淌,苏絮时常怒气冲冲地来造访,挑衅不成打架不赢,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黑脸回去。时日一长,苏絮再来逍遥宗时身边必还有另一个劝架的内门弟子,大多时候是和事佬陈帘。 -- 第60页 苏絮气冲冲地挑战怀瑾时,陈帘拉不住便蹲在邹翎身边唉声叹气:“我们小师弟真是……害,师尊和师兄都太惯着他了,惯得不像个小师弟,像个小公主似的。” 彼时邹翎抱着红狐蹲在一边,听此点头附和:“确实,不过世间应该没有这么能打的暴躁公主。” 陈帘嘴里会嘀嘀咕咕地说些废话,然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偷摸两把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再然后会被察觉过来的红狐揍两顿爪爪拳,最后也顶着一张开花的脸,拉着不服输的苏絮回宗门去。 人走后,怀瑾便过来,一手盖邹翎脑袋,一手盖红狐脑袋,眼里带点笑意,英俊得不得了。 “大师兄啊。”白羽耳边又响起邹翎的喟叹,他以为邹翎要说出什么伤心话,谁知下一句却是:“我要是个姑娘,就冲你这个笑,早就不要脸地嫁你八百回了。” 白羽当即醋得不行:“他、他待你好只是师哥的好,我待兰衡也这样好,师兄弟间的手足情谊,和嫁娶结发完全是两码事吧!不离,你难道会混淆吗?” 邹翎陷入了一阵凝滞的沉默。 白羽又想到别的:“沈净那混蛋说过你有三段婚契,第三就是怀瑾,难道……” “你果然是个绝顶的大蠢货啊,哈哈哈!”邹翎大笑着打断他,随即笑声甜滋滋地往他耳朵里钻,“我都说了,我不是个姑娘,嫁不了他,可你白归许也是个男儿,我却和你在一起了。” 白羽呼吸停顿了。 “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的,比谁都喜欢。” 过去的记忆继续缓慢地上演,这一段有关苏絮的记忆没有太多跳跃,这段岁月是邹翎最留恋的时间。 苏絮三天两头跑来,日子一长逐渐不再摆张臭脸,也愿意心平气和地和邹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今天不找我大师兄论剑了?” “换个对象吧,论烦了。”苏絮傲娇地拎出两大坛酒,拍封推给他一坛,“我听说你特别能喝酒,人称不倒翁,今天咱们来论酒。” “听谁说的啊?” “管那么多,喝就完事了。” “好哦。” 两个人便对桌豪饮起来,邹翎酒量并不怎么好,但苏絮却是个一杯倒,喝不到一会便满脸红晕,双手抱着酒坛子,下巴戳在坛口吹酒香,迷迷瞪瞪地摇着脑袋说胡话:“邹翎,你长得这么好,怎么会是个坏人呢?” “……苏师弟,以貌取人是不对的哦。” “是啊!怀瑾就是这样,长得好但是心肠不好,蔫坏一人。” “你是打不过他才不喜欢他吧。” “我没有,你别胡说。”苏絮眼睛瞪圆了,“我跟你说,我看人很准的。谁在说谎,我一眼就能看穿了,怀瑾每次打赢我都要说一句不准我再来惹是生非,但他每次都在说谎,撒谎精。” 邹翎被惹笑了,笑完意识到什么,神情又凝重了:“难道我在你面前就没有说谎吗?” “你没骗我。”苏絮认真地点点头,“当初你说自己很好杀,就是想让我杀了你,我知道你没说谎。大师兄的死,不是你有意为之的,你也很煎熬,是不是?” 邹翎怔住。 苏絮不住点头,突然差点埋进酒坛子里,邹翎要去扶他,怀瑾突然从不远处瞬移而来,揪住他后颈拎起来。 苏絮一抬头见是他,醉醺醺地比划起剑势:“撒谎精,来啊,再战!” 怀瑾拎着人晃,含着笑意看邹翎:“小六,他是不是又找你什么麻烦了?” 邹翎摇头:“他就是想比拼喝酒罢了,喝不过就这样了。” 怀瑾叹了一气:“不愧是小公主。” 邹翎:“……师兄,你上哪打听到他的外号啊?我好像没见你和丹羿宗的弟子往来啊。” 怀瑾望天。 苏絮打嗝。 “如果岁月在这里暂停就好了。” 白羽听到邹翎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我搬砖回来了!! 给大家表演一个五体投地和铁锅炖自己(安详jpg 第29章 我说我要娶老婆你这辈子打光棍 记忆识海陷入一片黑, 白羽听到邹翎在耳边反复说着那一句话,重复十几次后,他忽然呜呜起来:“归许, 归许, 这真是让人难过死啦。” 白羽只觉心要碎了,想伸手抱他,可邹翎只肯在漆黑的识海里放悲声, 不肯拉他出识海到现世里嚎啕一场。白羽不停地唤他的名字, 邹翎道:“不要你,让我自己缓缓, 听我哭就好了。” 白羽听得要流泪了:“什么叫听你哭就好了……” “当然是因为后面还要哭!”邹翎理直气壮, “现在就要你安慰, 后面就更完蛋啦。我缓好了, 来吧,小絮这儿暂停,带你看我那位, 当初还没有成为千古罪人的大师兄。” 漆黑的记忆识海泛起一层磷光,邹翎把岁月的沙漏倒拨, 把记忆拨回了自己的年幼时光。 出现在白羽眼前的,是一个蜷在篮子里的虚弱小邹翎, 红狐叼着篮子摇着尾巴走进逍遥宗的百花园。 小邹翎透过篮子的缝隙看盛放的花, 看花看累时仰起脖子看苍穹, 还未见苍穹, 先看见蓝天之下, 花园尽头, 站着个认真望天的大孩子。 “小瑾。”给红狐引路的逍遥真人慈爱地招手, “你专门在这等吗?” 大孩子耳朵一动, 回神来先毕恭毕敬向真人行礼,道一声师尊,再快步上前来。 -- 第61页 他穿过及膝的百花走来,稳健得像个跋山涉水的探险家,来到红狐面前时,红狐不抬头都到了他胸膛处,他也不见害怕神色。 “师尊,这就是您要我照顾的师弟吗?” “是,他叫邹翎,内门里排序第六,你叫他小六就好。” “是。” 他一本正经地抱拳向红狐行礼,随后弯腰把篮子里的小邹翎抱出来。 这个记忆片段在他弯腰瞬间暂停了,白羽敏锐地发现小怀瑾在弯腰的刹那,微低的衣领泄露出了一点寒芒。 邹翎冷冽的声音响起:“原来我们初见时,他就被戴上那枚狼牙了。” 白羽当即明白过来,心中跃起火:“你之前说过那枚狼牙是取了你的血和千年狼妖的血炼制而成的,为的就是遏制怀瑾身为至阳炉鼎的一半魔性,也就是说在你还这么小的时候,逍遥真人就对你下毒手了!” 邹翎顿了顿,似在虚空中俯瞰,随后笑起来:“我和怀瑾进逍遥宗的时间其实只差一天,他先我一天,按岁数直接做了内门的大师兄,上任的第一桩差事就是来当我的老妈子。这记忆太久远啦,久远到我只记得初见怀瑾的场景,至于是多早就被师尊抽血……我也不记得了。只看这时瘫在篮子里的衰样,应该就如归许你说的吧。记忆常回忆常新,我就是又惊又气,我认识他那么多年,怎么就从来没发现过他那衣领下,藏着一枚狼牙呢?要是早早发现,我会更警惕点,多查查他身上的怪事,顺藤摸瓜下来,不至于后来天翻地覆的崩裂。” 记忆继续流动,这时年幼的邹翎还没能习惯红狐的惨烈记忆,也没从丹羿宗的阴影里挣出来,独处时总是抱紧红狐发抖,只有当师尊和师兄们来时才不至于手脚冰凉。但他适应得飞快,短短几年,便能迈着小短腿东走西走,开始小心翼翼地搞事。 只是一如邹翎所说,岁月太久远苍茫,他记不太清,识海就像起了一层大雾一样。 白羽站在雾里,时而看见年幼的邹翎奔跑着穿过他,时而看见年少的怀瑾颤颤巍巍地御木剑从身边飞过,时而看见懵懂痴傻的红狐追着蝴蝶跳过他头顶。 这光阴说来大抵是如履薄冰四字。 想来邹翎看着这段记忆也觉得像临渊悬丝,不断跳跃着记忆,白羽眼中便看到邹翎快速地从一个白团子抽长成一朵小红花。少年岁月的点点滴滴重大时刻,如打开卷轴铺开画,画上人如松,如竹,如花,如露。 邹翎七岁时,怀瑾过十二岁生辰,内门生日宴热闹,逍遥真人让他许愿,怀瑾肃正道修士不沾红尘不必许。 是夜邹翎惯例骑在红狐背上入后山,到隐秘的僻静处悄悄修炼,却意外看到怀瑾孤身跑到山中老榕树下,用一段红绳系着个锦囊挂上树梢,还对锦囊施了个隐身诀。 他走后,红狐蹦蹦跳跳跃上树,邹翎小心摘下锦囊,看到里头放着十二块小木牌,每块木牌刻一个愿望,邹翎找到了怀瑾为自己许的,足有三个。 “愿小六身强体健,不必缠绵病榻。” “愿小六敞开心扉,不必察言观色。” “愿小六开朗活泼,不必满眼忧虑。” 十二个愿望为师尊许,为师弟们许,为宗门许,为仙门许,总之不为自己许。 后来每年生辰他都会来悄悄挂愿望,越挂越隐蔽,邹翎都找不到了。那些愿望月看见,风看见,总之不叫人看见。 十三岁时,邹翎成功地从右手里炼化出离休刀,随后很快开窍,又从左手里炼化出了灵武摇铃。他试着同时召唤出两把灵武,把摇铃套在离休刀上使,然而步子跨得太大势必扯到裆,很快受到反噬口鼻出血。 他刚颤巍巍收好摇铃,就被前来送东西的怀瑾撞上,怀瑾脸上血色尽失,风一般冲到他眼前来,摁住他肩膀坐下打坐运灵:“是不是修炼出岔子了?小六别慌,先别运灵,我看看。” 说着别慌的怀瑾自己慌了手脚,一阵岔灵也把自己整吐血,当即果断背起邹翎往逍遥真人洞府跑去求助。 风往耳边割,怀瑾御剑挡风,边咳边惊慌失措地喊别怕。 十五岁时,邹翎满眼崇羡地站在九层宝塔下,怀瑾拍拍他肩膀:“以后这里就是大师兄的住处了,有事就来这里喊一声,师兄开塔带你进去。” “这也太威风了……师兄,你住哪一层?” “最顶上的那一小层。塔的底层镇了大批妖兽,有一只极其凶猛的千年狼妖,所以外人闯不进塔,我镇压好了。第二层往上,依次是炼器屋、炼丹房、藏书阁等等,不过我刚入住,乱糟糟的,待收拾好了带你玩。” “九层塔里的东西都是师兄你亲力亲为的,这也太壮观了……师兄,即便是丹羿宗和剑魂山,也再没有同辈弟子比你强的,来日你必定是仙门第一!” “行,借小六吉言。若我登顶仙门之首,便是逍遥宗重回仙门之巅,我在一天,便做一天咱们师门的顶梁柱。” “那我就在顶梁柱下种花养草抱狐狸。” “大胆点,抱个弟媳吧!” 十六岁时,沈默初见辱邹翎,在说完“我来验验货”后,怀瑾两次暴怒,素日稳重荡然无存,灵力压制着沈默疯打。若不是逍遥真人很快赶到控制局面,他大抵要打到见血为止。 逍遥真人差点拉不住他:“怀瑾!休再放肆!” -- 第62页 他回头怒吼:“他沈默是个什么东西,丹羿宗又算什么东西!谁敢欺我师弟,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十七岁时,邹翎因修为低弱无法参加万仙大会,怀瑾参加完第一个回来,绘声绘色地讲述。 “剑魂山弟子重量不重质,打得我毫无波动,他们掌门倒是端得住,脸都气绿了,还假装和师尊谈笑风生。至于那丹羿宗,说来太搞笑了,那沈默原来有个一母同生的弟弟,正巧就是他师弟,名字叫沈净。我一见那张脸就来气,哪里有听他名字,当即起剑杀了过去!不是师兄夸大,若是沈默,早就被我那一剑掀下去了,这沈净年纪轻轻修为却不弱,有来有回与我战了数百回合,最后支撑不住才收剑认败。我看他温雅和煦,当众纳罕问了一句‘沈默,你装什么装’?” 邹翎听笑了。 “然后丹羿宗里有个好听声音生气地大吼:‘那是我三师兄沈净!你这瞎眼的!’我这才发现那沈净左脸没有痣,台下哄堂,沈净倒是笑着抱拳,不像他哥又冷又傲。” 怀瑾从午后讲到天色渐晚,末了手掌盖在邹翎脑袋上,千言万语只为说这一句:“别灰心,下一届万仙大会,大师兄带你去。” 弱冠生辰那一日,邹翎没有等到沈默,只等到沈默的死讯。 “他留下的那一块本命剑碎片一直放在我心口,碎片把他身死前的所有记忆传来。”白羽听见现世邹翎轻轻的声音,“世上唯有我知道沈默如何身死,又如何魂灭。我看到他提着断剑杀到妖王的宫殿大门,他身后尸山血海,身上残肢断臂,他没能踏进宫门就被杀了。可他身死魂不死,去之前,他对自己用了丹羿禁术,身死前一刹那,他抽出自己的三魂七魄附到杀他的妖怪身上,操控了第一个傀儡。然后他潜伏了两百多年……最后助我剿灭妖王。” 白羽忽觉嗓子哑得厉害,眼睁睁看着当初的邹翎在弱冠生辰这一天陷入了灰败。看着他孤身静静走到当初和沈默初见的百花园,弯腰点了一把火。 焰火呈燎原之势,烧毁了曾经满目繁盛的百花,也攀上了邹翎的衣角。他站在花火里捂住双眼,明明沈默用血肉之躯和魂魄之灭给了他一丝曙光,他却反而骤然丧失了反抗宿命的勇气。 他跪入花火里颤抖:“若我以后杀不了妖王,无法让母亲安康,无法让自己自由,沈默,你不就白死了吗……” 花火吻上他发梢,还没攀附到他皮肉里,长剑当空鸣,一击长风啸。 火灭,赶来的怀瑾拽起他抱住,厉声大吼:“和你无关!听好了,沈默之死和你邹翎无关,不是你的错!听好了小六!” 二十三岁,二月天,百花园焦枯的土地变好,新一轮的花草冒出芽,苏絮就在春光里提着酒哒哒跑来:“不离哥,来喝酒啊!” 邹翎正握着离休刀苦练刀法,摇头不搭理他:“你自己喝。” “练什么刀啊。”苏絮墩在石椅上摇晃酒招呼他,说起话来断句忽快忽慢,“不离哥,听我一句劝!人,各有所长,显然你的所长不在刀剑不在道法不在修为,你再练一百年刀,也还是赶不上我现在用脚使剑的技术。唉,韶华易逝啊不离哥,大好时光不如来玩啊!” 邹翎哼了两声仍不理睬他,苏絮聒噪起来没完没了,他便边练刀边捏了个传音诀给怀瑾,不一会儿怀瑾便御剑火速到场,见面便不稳重地抢了苏絮手里的酒:“喝什么喝?你什么酒量心里没点数么?喝醉了还要在逍遥宗耍酒疯,到处惹是生非。” 苏絮坐在石椅上仰头看他,笑出一口小白牙:“没关系没关系,醉了就劳烦怀瑾师兄敲我喽。” “那我非敲你满头包不可。” “心口不一的撒谎精。不离哥说了,上一次我醉了,是你怀瑾背着我到处找醒酒汤,我那时稀里糊涂说要喝干果粥,你就背着我去灶台开火了!” “我是小六师兄,你喊他哥喊我名字?” “不爽?怀瑾怀瑾怀瑾怀瑾——” 两个人一同聒噪起来,邹翎练刀不成,挠挠头悄悄隐遁去,遁没多远,苏絮抱着酒追上来,声情并茂地大喊:“不离哥等等我,你忘了你的童养夫小絮吗?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啊等等我!我把交坛酒扛过来了都,今天春暖花开,我们立地结契吧!” 怀瑾在身后追赶,脸都绿了:“苏絮,你满嘴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我要娶老婆!” “你这辈子打光棍!” 两人吵吵闹闹瞎打转,邹翎躲不了,最后爬到树上抱着树干,看他们在百花园里团团转,静悄悄地笑个不停。 二十四岁,枫叶落,邹翎在外面查探完消息,找到了最适合安置红狐的去处,也想到了隐匿她身上气息的办法,耗费了经久岁月,他终于找到一条送母亲安全离开仙门桎梏的路。 踩过如血枫叶,他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踩过如墨夜色,他看到自己的床榻里睡着安静乖巧的一个人。 旁观的白羽忽然心痛难当。 彼时的邹翎无知无觉地笑着上前去:“小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丹羿宗?是不是又偷喝大师兄的酒了,不许在我这儿赖床哦,要赖也去他那赖……” 他指尖停在苏絮脸上,骤然察觉到什么。 邹翎死寂了片刻,手脚发抖地坐在床沿,揭开被褥,小心翼翼地把苏絮抱起来,惶然无措地从乾坤袋里找出最好的丹药塞进他嘴里:“小絮,小絮……别在这儿睡啊?” -- 第63页 苏絮乖巧地松开牙关,唇齿间有凝固的血渍,丹药入他口,再不听话地掉出来。他安静地倒在邹翎肩窝里,柔顺的短发浸过血,四肢腕骨俱错位,颈骨亦断,合不拢的里衣遮不住刺眼的双修痕迹。 邹翎惶惑地叫着他的名字,不明白眼前一切为何发生,不明白命运为何捉弄世人。 夜未尽,丹羿宗的沈净第一次造访逍遥宗,只因惯成小公主的小师弟再怎么任性,也不会无视师兄们的传音诀。逍遥真人亲自接待他,沈净循着苏絮残留的微弱气息,来到了百花园前的洞府。 邹翎怀里抱着安静的苏絮,在逍遥真人厉声的“逆徒”里抬头,惶然看到沈净,嘶哑地喊了一声“沈默”。 沈净的目光停留了一瞬,随即定在他怀里的苏絮:“你……害死了他么?” 邹翎混沌的神智归位,松开苏絮嘶吼:“不是我!” 沈净瞬移上前,抱起苏絮,逍遥真人上前,摁住邹翎。 “不是我!我没有伤害他!师尊您相信我,我绝没有伤害过小絮,我发誓!”他拼命挣扎着,连滚带爬地扑去抓住沈净的衣角,“沈师兄,不是我,伤害小絮的真的不是我,我求求你相信我!” “我名沈净,不是沈默。”他通红着眼回头来,“小絮是你配叫的吗?你害死了我兄长,又害死了我师弟,你怎敢再叫他们的名讳?” 邹翎跪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磕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哭着说不是自己,举止却是谢罪的姿态。 沈净带走了苏絮的遗体,邹翎关入禁地三十天,滴水未进,灵脉俱封,无人可求,唯有寂静天地。 三十天后,漆黑的禁地忽然被凿出一点光,邹翎盯着哪点光影越来越大,最后禁地的大门分崩离析,万丈天光与风雪冲进来,门口的赤衣人纹丝不动,暗红色的长发沾满风雪。 邹翎蜷在角落里呆呆地凝望那个人,直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落地—— “小六。” 风雪洗面,一切感官死而复生,他跌跌撞撞地飞奔起来,摔倒了便爬着朝禁地外的人而去:“大师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害了小絮……” 这条路如此短,他要攀爬如此久。 泪与雪冲刷了凝固的血迹,他还没爬到门口,那人便已经转身了:“嗯,师兄知道。” 邹翎嘶哑地笑起来,又被满脸泪水呛住:“大师兄……你要去哪?” 他这时才发现大师兄的背影与往常不一样了。昔日端正的白衣变了,规规矩矩束着的发冠没了,满肩暗红发,满手赤灵纹。 寒冷的冬日照亮了他看见的一切,禁地之外,鲜红的血溅满了素白的雪地,熟悉的和陌生的修士沉睡般横卧雪上,静谧如春之花,秋之月。 “我?我要回家去了。我的家不在这里,在魔族呢。” 怀瑾回头来,眉心一道赤红心魔印,一道泪痕一般的血迹从他眼角蜿蜒到下颌。 “我知道不是你,别难过。对了,以前没和你说过,师哥很喜欢你的字,不离,不离。” 他呢喃了许多声,疯癫地朝邹翎笑,眼角流淌下的血迹越来越多。 最后他挥挥手:“不离,师哥走了。” 识海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白羽仰首沙哑地喊:“小六。” 现世的小六笑应:“不要你。” 白羽听到他深吸一口气,随后他比哭难听的笑声在漆黑的识海里回荡:“听我哭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不离,不怕 “不离,回家了” 识海再亮起时, 世界是一片血火。 脚步声啪哒,白羽抬眼看去,看到邹翎背着彼时昏迷的自己。 邹翎踩过枯枝败叶, 跋山涉水, 进了妖族。一进妖族,他的第二把灵武摇铃便戴在了左手腕上,一步一摇。 “魅魔天生勾魂摄魄, 会为了勾引人上床催眠他人, 我这把摇铃的最大用处也是催眠。”邹翎平静下来的笑声响在白羽耳边,“当初你昏死得跟条死狗似的, 逍遥宗的医术医不了你, 仙门兵荒马乱没人能救你, 我就背你到了妖族来, 用摇铃催眠妖族把我们视作同类。当时在他们眼中,我是猫妖,至于你啊, 就是一只半死不活的大狗。” “不离,为什么不告……” “诶, 别问那么多,闭嘴安静, 我让你看记忆你看就是了。”邹翎笑得开怀, “这段记忆最主要的故人不是你。” 识海里, 邹翎背着白羽走了许久许久, 记忆在不断跳跃, 彼时的邹翎一直在寻找求助, 不知碰壁多少处, 险阻多少回, 他伤痕累累,一直背着他。 “你当时挺重,背着你像背整个人间,很累很怕但又怪异地很踏实,又或者是很麻木。”邹翎笑,“当时人族被怀瑾和魔族折腾得血流漂杵,这妖族也倒霉,被妖王的暴虐行径整得鸡犬不宁,走到哪里都有血泪。我那时觉得这人间处处都完蛋了,心中已觉得你活不下来了,没有掉头不过是想着一直走,一直走到你在我背上断气作罢。这样想着,走到一处荒山野岭乱葬岗时,我在尸骨上遇到了——他。” 识海出现波动,记忆跳跃到一片阴森的乱葬岗,被妖王践踏殆尽的破碎尸骨到处都是。这片死亡之上,抛骸骨的是一只平平无奇的豹妖。 他有豹耳、獠牙、长尾、尖爪,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妖怪。 -- 第64页 “归许,看得出来么?这是沈默。” 白羽震颤。 邹翎平静地叙述:“此时他的三魂七魄都附在这只豹妖上。潜伏在妖王身边的第一步,是当一个尽心尽责的抛骨妖。我认出他,是因他的本命剑碎片受到了感应,他认出我,是他的魂魄仍然受制于可悲的天性。即便他躯壳湮灭只剩魂魄,还是会对至阴炉鼎产生欲,就像一个耻辱不灭的烙印。” 邹翎背着白羽与豹妖隔着七步之距。 【沈师兄,别来有恙】 【不离,别来无恙】 【师兄,生又何欢,死亦何苦?】 【生不慷慨道,死负长相思】 豹妖抬起沾满血渍的爪子指向一个方向,眼神深邃。 【不离,别怕】 异类与异类转身分道扬镳,同道而驰。邹翎顺着他指的方向,跋涉到了一处千山暮雪桃花源。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位修为极其强悍的金翅大鹏鸟妖。 大鹏鸟名满阙,一眼就看穿了他用摇铃营造出的假象。 “凡人——不对,人魔混血的小炉鼎,你背个死人来这里做什么?” “拜见前辈,他没死,还有生机,我在找办法救他。前辈,您是我这一路见到的最有可能能救他的存在,我想求您——” “不用求,我不入红尘,无情最修行,俗世生死莫叨扰。” 满阙说罢振翅翱翔离去,山中结界四起,大雾弥漫,俨然与世隔绝。 邹翎被阻隔,不能再向前踏一步,他也没走,半跪地上抱白羽,在结界外大雾里温声求告:“前辈,求求您。” 他的声音温柔,央求如吟唱,反倒引来了山中爱天籁的鹦哥。 这吟唱不休不止地持续了十二天,方圆几里全是扑扇翅膀的肥硕鹦哥,它们不通人性,只通天性,叽叽喳喳地引歌乱语,在它们自己听来这是美妙大合唱,对其他人而言却是攻击。 满阙受不了吵闹振翅飞来:“吵什么吵?要不是我立誓不杀生,你们早就成了烤乳鸽了!” 鹦哥大扇着翅膀飞到一边,欢快鸟鸣声里夹杂温柔嘶哑求告:“前辈,求求您……” 邹翎垂着眼重复着,双耳淌血,双手捂在白羽耳朵上,仿佛要一直求告到化成石像。直到满阙的腿出现在眼前,他才怔然抬头,歉然一笑:“对不起,前辈……我只能这么厚颜无耻地缠着您了,谢谢您再出现。” 满阙无所谓道:“我出现也不会救他,在我眼里你们不是生灵,是俗世腻烦的红尘,我不会沾染红尘。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管你们,你再求一百二十天,一百二十年,结果都是如此。” 邹翎有些迟缓地辨认他的唇形,半晌才默念出他所说的内容,随即温柔地笑了:“前辈未入红尘,是红尘入此地,前辈冷眼旁观就好。我们无论生死,都是前辈的无情最修行,强行进来的红尘愈苦,前辈的逍遥修行愈烈,何乐而不为呢?” 满阙望天想了想,无所谓一挥袖,一振羽无视众生。 山中结界散去,邹翎僵直地背起白羽,沉稳地踏进千山暮雪,漫山遍野寻找灵药,最后在千山巅捧回一株神农草,鲜血淋漓地治好了他的伤。 白羽驻望着这往事里的浮光掠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我可以为你死。”邹翎咂咂嘴笑了,不知在品味什么,“当时就是这么爱。” 白羽心脏撕裂一般,淡去的岁月片段忽然一幕幕浮现,将他淹没在深渊里。 三百年前,苏醒后得知他是怀瑾师弟时,他愤怒地吼:“谁稀罕被你逍遥宗救?是你们逍遥宗养出的怀瑾犯下杀孽,我剑魂山满山亡魂,我师弟死伤,你赔得起吗?!” 他一次次推开邹翎端过来的药碗,热气腾腾的灵药泼在他的白袖上,伤残的恐惧和悲愤都往他身上发泄:“装什么伪善?你师兄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你能一个个去扫墓祭奠?你能偿命吗?你偿得了命吗!” 邹翎说要与他结盟双修时,他厌憎地吼过滚:“你怎么不在逍遥宗随便找一个?正好捆成一团!”那时邹翎垂着眼笑:“天资比你弱的我不想要,比你强的不要我。”然后他便口不择言地对他吼了一句“你怎么这么下贱”。 他想起无数次和邹翎抵死纠缠的白昼黑夜,那时邹翎在他身下越痛苦,越苍白,他便越快意。仿佛只有啃噬邹翎的血骨,仿佛只有看他恸哭落泪,才能稍微抵消掉被灭门的悲伤和被天雷催生出的剑骨逆生的痛苦煎熬。 白羽凄楚地想,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才不再折磨邹翎的呢?是结盟后的一百年,还是一百五十年?换言之,他厌憎邹翎、摧折邹翎多久呢? 识海记忆跳跃着继续回放,这段兵荒马乱的岁月是怀瑾入魔后的两百年内。邹翎一边奔走仙门力求让逍遥宗入卫战之队,用身体力行证明逍遥宗和叛徒怀瑾彻底决裂,另一边他又暗地里奔走妖族,结识以满阙为首的各妖,刺探妖王消息,将母亲红渡送出仙门……以及寻找沈默的蛛丝马迹。 沈默用三魂七魄夺舍的第一个妖怪是豹妖,两年后,他舍一魄附身到第二个妖怪身上,职责从抛骨变成为妖王抓捕实验品的马前小卒。 邹翎找到他的时候,他是一只更为丑陋的豺妖,与其他恶妖一起抓捕了许多熊妖女子。 邹翎将出刀,沈默魂出声:【回去】 -- 第65页 【沈师兄,你确定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血迹斑斑也要走到尽头。这是我选择的路,也是我捍卫的道。回去,你有该保护的人】 【我想保护着人里不能多加你一个吗?】 【不能】 五年后,沈默再舍一魄,附到第三只妖怪身上,在妖王麾下进阶成一名妖军。 那时他是一只双头蛇妖。 邹翎在川泽里遇到他,蛇妖左边的头颅迅速转去,右边的头颅在凝望他。 【你别动,我试着走向你】 沈默从七步外向前迈进一步,然后停滞不前。 【邹翎,现在我可以站在你六步之外了】 兴许是因舍去两魄,他天性里对炉鼎饥渴至极的欲也随之消失了一点点。为这,沈默觉得宽慰。 【是啊,变成六步清醒了……沈师兄,也许真的会有一天,我们可以并肩论剑,相谈甚欢】 【会的】 十年后,沈默舍一魄再夺舍,再度进阶,变成一只独眼枭妖,成为巡视妖族为妖王物色试验品的妖将。 邹翎戴着摇铃伪装成一只弱小兔妖,独眼枭卷着腥风从他头顶降落,利爪伸向他肩膀,在距离缩减为五步时,硬生生向后逆飞。 【是你……邹翎】 【是我,沈师兄,别来无……】 【你的催眠越来越强了,我辨认不出你了】 【是,我越来越熟练操控自身的魔血了。沈师兄,你的人格……或许也越来越淡了】 【无妨,这意味着尽头更近一步,当替我高兴】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沈默慢慢地舍掉了三魂七魄中的七魄和两魂,慢慢地夺舍其他更穷凶极恶的妖怪,变成妖王的爪牙,羽翼,亲信,行踪也越来越隐秘。 邹翎最后一次感应到他,是沈默身躯死亡的九十年后。 随后,无论他再怎么深入妖族,再怎么努力感应沈默的踪迹,也都无济于事。 他不知沈默最后的一魂,是附在妖王身边的谁身上,还是……已经魂飞魄散。 找不到他的一百一十年里,邹翎在与仙门共进退,一起反攻围剿魔族。 此时白羽已然变成逍遥宗的第一战力,代表逍遥宗代掌门邹翎的“赘婿”,为逍遥宗血洗耻辱出战,所到之处,魔族片甲不留。 邹翎就在这时调侃:“归许公狗,你在战场上多所向披靡,我就在被褥里多腿软腰酸。百年了,你还是不疼人,一直到我们厮混的第一百七十六年九十四天,你才终于学会和颜悦色一下,在床上怜惜一下。” 白羽默念了一遍他所说的那串数字,要说什么,邹翎已不让他说话,拽着他继续跋涉记忆。 仙门与魔族乱战的第一百年,魔族出其不意地血洗剑魂山满门,怀瑾屠尽了丹羿宗长老、弑师、杀尽逍遥宗内门除了邹翎以外的弟子,魔族之刃,割遍了整个仙门的头颅。 百年后,怀瑾隐入魔界,战局逆转。 血火交织的记忆识海里,邹翎幻化如雾的缥缈身影忽然浮现,他站在白羽身边一起眺望往事记忆,随后慢悠悠地走在血火里,遥遥指向当初提刀的自己,笑着解说:“真是可惜啊,前一个百年,我忙着到处奔走和喂你修为,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上战场去找他。后一个百年,我终于可以提刀上战场了,遇到的却都是杂兵,碰不到他。在世人心里,他怀瑾是十恶不赦、万死难辞其咎的大魔头、大叛徒,在我心里,他是什么呢?” 白羽哑声道:“是你的大师兄,曾经一心想成为逍遥宗顶梁柱的师哥。” 邹翎哈哈大笑:“归许,未知我记忆的这三百年里,你一提起他,可都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憎恶眼神!没想到啊没想到,有一天你竟会同情他两分,辩驳两句。” 他在识海里放声大笑,笑声如长风。 过去的他则提刀划破一场场狂风,眺望魔族的方向。 那时他在想什么,世上无人知晓。 直到现在,白羽才隐约得知。 仙魔之战的第二百年,白羽为首冲锋陷阵,踏过魔族的边界,仙门全体肃清魔族。 邹翎终于在这时见到了阔别两百年的怀瑾。 怀瑾双瞳赤红地站在他面前伸手,手上全是不停崩裂又愈合的伤口,血不住地流淌。 他似癫狂,似疯魔,又似温和沉稳如旧地朝邹翎笑:“小六,来我这边,来魔族这里,如果你来和我站在一边,我们就可以彻底改变这人间。” 邹翎悄无声息地召唤出摇铃戴在左手上,摇了头,黯了眼:“我生在仙门,无论这仙门如何,它有恶的小部分,也有善的大部分,我无法像你一样决绝。” 怀瑾仰天长笑:“愚蠢,愚不可及!” 邹翎就在这时振了铃,沸了魔血,扬了笑容:“撒谎精,说谁蠢?” 怀瑾的笑声戛然而止,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身上崩裂的伤口越来越多,血把一身红衣浸透,滴答着坠落如泪。 邹翎将自己催眠成他眼中的苏絮,一步步靠近。 怀瑾一字不发,安静地站在原地让他靠近,身上的伤口不断纵横蔓延,一直蔓延到俊美的脸上,伤口愈合得越来越缓慢,俨然走火入魔,疯癫不可救的骇人模样。 邹翎把离休刀送进他胸膛时,他偏了偏身体,让刀尖对准了心口。 -- 第66页 长风穿堂而过时,经年阿絮无声落。 怀瑾死死抱住他,自愿走入幻梦,离开幻梦。 “小六,你应当能明白我的,你与我都是异类,你明明知道我们来于何处,为什么还捍卫它,为什么?” “师兄,我没有为什么,也许只是我比你胆小和弱小。” “小六,你不和我站在一起,等待你的就是暗无天日……” “不会的,师兄,我先送你去光芒之地。” 怀瑾抵在他肩头,汹涌的魔气不受控制地侵入邹翎身体,眉心心魔印在渐渐消失,揣着来世的梦,走向今生终结。 “不离,我还能踏进光芒之地么?” “会的。即便不能,我也会找到你,带你回太阳底下。” “那……我还能……” “会的。”邹翎抽出长刀,“轮回之中,终会相见。” 长刀抽离而出时,百年不离振声起。 邹翎沸腾的半魔之血未停,灼痛的全身灵脉未平,怀中怀瑾的身躯未冷,千里之外,有一魂激荡召他——【不离,来斩宿命】 他振安魂铃送走怀瑾魂魄,转头义无反顾地踏上送走沈默之路。 千里妖族路,来不及驱逐怀瑾侵入体内的魔气,他直接将魔气融会贯通,催化着摇铃,用尽今生速度奔向沈默残魂发出召唤的终点。 沈默微弱而坚决的声音不停地指引着,他斩过十三道鲜血染透的门,斩过无数道结界,终于闯进妖王所在的高台,滴血的刀尖指向高台上的王座,对着两只火红的七尾狐。 王座左边的妖王只有一只左眼,问:“你怎么进来的?” 昏暗的地下大殿,离休刀倒映着一双泛着杀意戾气的明亮异瞳,邹翎左眼瞳孔轮转着赤色的魔纹,左脸爬满会流动的赤色魔纹,右眼还是黑色。 王座右边的妖王只有一只右眼,问:“你是什么东西?” “两位舅舅好。” 邹翎莞尔一笑,明亮的异瞳盯着王座上的妖王双生子,他摘下左手戴着的不详红摇铃,套在了右手上,持着三尺长的离休刀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红渡第六子邹不离,半人半魔者邹翎,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百二十六年了。” “两位舅舅——我来杀你们了。” 白羽眼泪还没干,望着这段记忆陷入了莫大的震惊:“妖王是两只七尾狐?!” “嗯。”幻化出身影的邹翎走向往事里的厮杀,缓缓走到昔年的自己面前,“千年前,天狐生三狐,我娘是三狐里的第二只红狐,你也看到了,他们各有残缺,缺眼睛,缺耳朵,还缺脑子。我娘是缺脑筋的呆傻,他们则是缺同理心的至恶。” 昔年半魔化的邹翎用摇铃将自己幻化成了双生妖王眼中的红渡,持着离休刀劈砍而上,眼中幻化血泪:“大哥,小弟,我们三只狐一起好好生活不好吗?为什么你们不要我了?” 只有右眼的妖王顿了片刻,空有左眼的妖王用尾巴扫开了离休刀,中了催眠后依然言笑晏晏:“因为二妹你傻啊,要你做什么呢?” 邹翎摔到布满血锈的地面,拄着刀起身,赤色的魔纹慢慢从左脸蔓延向右眼:“不要我就算了,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呢?你们让我孕育了六次骨肉,夺走他们五次……” “我们还会拿走第六次。邹不离,邹翎,听起来不失为好名字,不是二妹你能取的吧?他倒是不错,比前五个好多了,尝起来一定鲜美甜蜜,也许尝完我们能多长一尾呢?”妖王笑,“拿走他又怎么样呢红渡?我们也分给了你,感觉不是挺好吗?” 魔纹蔓延到了右眼里,邹翎一瞬间彻底堕入全魔,绯红色的安魂铃不振自响,离休刀上眦裂无数血痕,冲天铃声透长河,一刀摧枯拉朽斩向妖王一尾。 妖王嗤笑着扬起尾巴欲避开,肩膀忽然被轻轻按住,尾巴凝滞在空中,一瞬被一刀斩断。 妖王痛得面目扭曲,仍在笑着:“小弟,怎么了?” 只有右眼的七尾狐也笑,扬起七条火红的尾巴,摁住妖王剩下的六尾,死死缠绕不放。 安魂铃声冲天振,离休刀一刀一刀地斩下来,妖王痛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抓住另一只七尾狐嘶鸣:“小弟、小弟!你怎么了,松开哥哥,好疼、太疼了——” 七尾狐只是笑,不由分说地抱住罪恶的另一半,死死压制着不松手。 妖王的惨叫声惊雷一样不停回荡,求饶和痛哭声几乎让人错觉不是一方叱咤的妖王,而是一个受伤的孩童:“不要再砍了,太疼了!小弟,你怎么了,又要为了红渡和我决裂吗?不要这样,放开哥哥,你不疼吗?你不疼哥哥疼呜呜呜……” 罪魁祸首在哭,七尾狐在冲着落下来的离休刀笑。 邹翎持着刀,视线模糊,听他的残魂之声。 【刀来,七步、六步、五步……一步】 一步是刀锋。 【你看,我没有骗你,是不是?世间之大,一定可以找到让你我相安无事的办法。现在,我们可以并肩论剑,相谈甚欢】 你没有了剑,我生来无剑,我们注定无剑相谈。 【邹翎,你说得对,仙门不可反抗,我撼动不了仙门……】 无妨,我的大师兄怀瑾冥冥之中已代你将仙门拔根而起,颠覆彻底。 【我只有一件事能为你做,现在,我做到了,不要犹豫,就像第一刀那样果断】 -- 第67页 沈师兄,我没有犹豫。 【不离,你就像世间另一个我】 我不像,我不敢对自己用丹羿禁术,我做不到慢慢舍掉自己的一魂一魄,我不敢用两百年的时间体会魂飞魄散的滋味。 【你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明白,像漫漫仙道中的更纯粹通透的我,我只能宁为玉碎,你却能玉为瓦全】 我不是玉,沈师兄,我只是人世的污泥,你才是坚不可摧的玉,无所不往的剑。 离休刀慢慢斩断双生妖王的罪恶之尾,沈默的声音随之慢慢微弱,邹翎竭力倾听。 【你谁也不属于,现在,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能肆意践踏你。你已经自由地遇到,一个让你心生钦慕的真心人】 【不离,别怕】 【我的身躯和魂魄消散在这人世间,却会化成你们四季相望的风花雪月,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选择的道,我走完的尽头。丹羿宗是我故乡,却丑陋非我梦中乡,我以丹羿生,终以丹羿死,有怨无悔。宿命悲剧的连锁在此斩断,我将去天际追寻我的道,你……只管向万丈红尘大步走……】 【不离……不……怕……】 妖尾尽断,沈默魂消。 邹翎提刀立血雨,怔怔仰首望天际,赤红的双眼里魔纹渐消,鲜红化作两行血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松手,喑哑摇铃和卷刃长刀都落地,双膝脱力地跪进血地,沐浴着这血腥的,尸骨累累的自由。 白羽走到这段记忆面前,单膝跪下去抱住邹翎。无数的情绪积累在胸膛,浪淘风簸地压抑着,最后只能以哭声的形式宣泄出来。 “哭什么嘛。”现世的邹翎溜溜达达地走来,把白羽拉起来站好,“故人已经长绝,再哭也没用了。来,再带你看我最后一段记忆。” 白羽便泪眼朦胧地看着百年前的邹翎沉寂地在这跪了三天,仿佛也想腐烂在这罪恶的悲剧之地。 然后第四天,有一柄浮光湛湛的早归剑劈开了阻碍,踏破血雾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邹翎!” 百年前的白羽先怒气冲天地吼了第一声,随之怒气全部消失,酣战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眼神明亮如旧,像一口从未入鞘的青锋,世无阻碍,无往不利。 他收剑,张开手,等拥抱:“不离,回家了。” 百年前的邹翎先木然无神地望着他闯进来,随后神采全部回来,不眠不休的晦暗前半生翻过页,掀开了太平安乐的后半生。 他像一片羽毛飞入白羽怀中,闭上眼尽归红尘自由。 “归许,回家。” 作者有话说: 附一些阿六和小宝之前相处的小剧场—— 阿六(叉腰):你一匹狼,为什么偷喝我的酒? 小宝(摇尾):酒甜。 阿六(揪狼耳):就你这点酒量…… 小宝(顺势歪倒贴贴):嗷~ 阿六:真是没你办法……好吧,抱你去找醒酒汤哦。 小宝:嗷呜~~ 第31章 我不体面三百年,你如何爱上我 识海记忆散去, 白羽猛然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收拢怀抱,怀中却空空如也。 “不离!” “昂。” 声从身后来, 白羽猛翻身, 只见满屋天光大作,双眼暗红的邹翎放荡不羁地敞着红衣坐在轮椅上,正托着腮言笑晏晏地注视他:“醒了?睡得比我久, 还边睡边掉眼泪, 哈哈哈哈蠢死了!” 白羽看见他的瞬间便哭了,掀开被子要冲去抱住他, 谁知被子一掀凉嗖嗖, 邹翎的大笑声差点掀翻屋顶:“快来看啊!白羽剑仙光天化日之下遛鸟啦!” “……” 折腾了一会, 白羽穿戴整齐, 耳廓通红,耷拉着脑袋推邹翎的小红轮椅出门。 邹翎却是神清气爽,自己动手转轮椅, 还喝令白羽离他远点:“哎呀你这冰块脸也太晦气啦,不要你戳在我身后, 你一在其他小美妖都不敢上前来和我打招呼了。去去去,离我半里远, 我要好好逛逛这儿。” 他再三推开他, 白羽只得泪眼汪汪地从了, 捏了个隐身诀真退到半里之外, 默默地看邹翎推着轮椅在山里晃悠。 遇到霍嚯, 他一阵眉飞色舞地交谈, 遇到崇拜他的小熊妖少年, 他一阵沾沾自喜地得意。 看到路边芬芳小花, 他摘下来编成手环臭美地戴着玩,看到天上飞鸟滑过,他合拢双手孩子气地学鸟叫。 他吃烤鱼,喝桃花酒,仰天大呼—— “壮哉人世间!美哉红尘中!” 这样热烈活泼,痛痛快快地游玩了一天,他累呼呼地喊白羽,白羽当即瞬移到他面前蹲下,邹翎微醺地伸手摸他额顶笑:“白归许,大狗狗,叫一声。” 白羽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轻轻喊了一声:“汪。” 邹翎笑嘻嘻地揪他的眉毛,小虎牙若隐若现:“小宝不在我身边,接下来你代替它当我的灵宠怎么样?” 白羽贴着他的手:“好。” 邹翎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大拇指,露出得逞的笑意:“这可是你答应的哦,小宝的职责就交给你了,到时我吩咐你做事,你要是敢不从,哼哼。” “都从你。” 落日余晖洒在邹翎肩上,白羽怔然凝望他许久,最后跪在轮椅前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扣着他十指,那些压抑的话全部宣之于口:“其实,你有任何难处,困惑,烦恼,你都可以告诉我,我都很乐意做你的帮手,即便我无法帮你解决,我也可以做倾听你诉说的一个乾坤袋。你尽可以依赖我,小到让我帮忙洗一段腰封,大到让我帮忙一起杀妖王……如果从前你和我说你所处的世间真相,那些出身,软肋,掣肘……那今日我们之间,会不会大不相同?” -- 第68页 邹翎抱住他哈哈大笑起来,红狐发坠直晃:“那不可能的!我现在是在做半魔诶,当然可以随心所欲这样那样,但从前是做完人,那不可能这么诚实地敞开的。” 白羽怔忡地抬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做人要体面啊!” 邹翎掷地有声,白羽居然被这简单的一句话轰得识海嗡嗡。 邹翎笑眯眯地掰着手指头,一一历数:“那双生妖王害我娘一生悲戚,害我自出生便成了原罪,我做人时,哪怕穷尽一生也是一定要亲自报仇的,我自己一个人艰难点,费事点,但并不是做不到。不好的就是沈默掺和进来,是啊他帮我提前报仇啦,可是!他那魂飞魄散的死或多或少就变成了是为我而死,我无论如何都亏欠着他,亏欠着他弟沈净,因为他毕竟魂飞魄散啊……看看看看,我不能不欠姓沈的,想想真是可恶。” “至于和归许你说世间真相,让你来替我分担,这怎么可能嘛。你要是和沈默或怀瑾一样,先是对仙门忠心耿耿,一心奉道,随后突然知道仙门是这样丑陋不堪——然后你像他们一样道心崩碎,一股脑把自己逼上绝路,还混沌得自我感动,那怎么办?” “至于和你说我的出身,软肋,掣肘,说完然后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把娘亲平安转移出仙门啦,我不缺人缺时间,花费上些许时间,我一个人也可以保护好娘亲。再者,我也告诉你了,我是个至阴炉鼎,和我双修大大的好,这一点你不就知道了?你也不曾问过我为什么生来就是这体质,因为兰衡也是,于你而言这不足为奇。” “三百年了,我比谁都知道你步履维艰,那时你要负担剑魂山被灭门的惨重、兰衡被抢走的内疚痛苦、急于求成修炼挨的天雷,这些你自己尚且负担不来,又哪里还能帮那时的我分担?” “再换句话说,我当初怎么可以和你说呢?是我仗着救命之恩把你留在身边当床伴的,你又没有说过喜欢我。我啊,最讨厌的就是你颜面神经失调。我从小到大察言观色,那么多人我都能窥探猜测他们的所想,偏偏你是个冷脸面瘫,我只能看到你偶尔忍不住的嫌恶、愤怒、恨意,我根本揣摩不出来你的开心、你喜欢的人事,我只知道你有一个心心念念的兰衡啊。” 邹翎越说越觉得可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归许,要不是我坚持当三百年的体面人,你哪里还能忍受现在这样一个神经兮兮的为魔的我呢?” 白羽不能说出一字,他想说一句“不是的,可以不体面的”,然而这么简单一句话,居然说不出来。 没有底气。 没有资格。 没有余地。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然也可以让人痛彻心扉。 “……对不起。” “干嘛道歉啊,不用,我做体面人时都不怪你,我现在做一只自私的魔了,看你愿意当我的狗,得意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你呢?” 白羽沉默了半晌,眼眶越来越酸胀,忽然眼泪不能止。原来世间最严酷的刑罚不是天雷劈砍,最绝望的不是穷途末路,最痛苦的不是生而复死,死又回生。 而是所爱的人说,我不体面三百年,你如何爱上我—— 若不从容优雅、美丽端方、风情万种地痛上三百年,你如何被我打动,被我捂热。 若不笑着痛上三百年,这世间如何能容下我,你如何能离不开我。 要我们保持体面的世间错了。习惯体面的世间,欣赏、又苛责你的体面的我,也大错特错了。 人与魔混交的出身不是原罪,是生于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无知的我,铸成了罪。 作者有话说: (呱唧呱唧,邹翎之前说,宿命带给他的煎熬都在脚下的土地,他不可能一直飞而不落地。鱼死网破的把痛苦留给别人,体面接受的把痛苦留给自己,现在他把痛苦扔给白羽,所以他说自己不体面辽。) 第32章 “别……这么……碰!” 是夜, 夜深月不圆,邹翎哼着歌摇摇晃晃地寻欢作乐,玩了许久白羽, 还想再玩些别的, 便揪起白羽长发:“大狗狗,给我看看你那早归剑,九柄都要。” 白羽眼前像蒙了大雾, 错位颠倒之下, 无不言听计从。颤抖的手指捏了几次剑诀才捏对,早归剑一柄接着一柄飞出来悬浮半空中, 肃穆齐整如排兵列阵。 邹翎笑了声乖, 俯身亲过他鬓边冷汗, 随即自己也屈指召唤本命灵武:“离休, 来!” 他离休了半天,长刀才慢腾腾地幻化出来,掠过一排早归剑, 飞到天花板上去了。 邹翎坐好,扯着白羽松松垮垮的衣襟在他颈窝里大笑:“我的刀羞了, 你看看你,多放浪, 惹得我的刀都不敢直视了!” “我没有……” 邹翎边笑边拍他的脸, 眼神里不知流转着什么:“我的刀有刀灵, 不像你, 九柄早归剑, 一个剑灵都没有, 全仙门就你这么奇特。早归剑就像你一样, 冷冰冰硬呼呼。” 白羽不住战栗, 忽然想到什么,抱住他的腰喃喃:“沈默当初给你的那块碎片,也有剑灵么?” “有啊。不然我怎么能感应到他,隔空传音聊天呢?”邹翎拍开他的手,干净利落地抽出绳子将他双手绑在床头,笑眯眯地用手背扇他的脸,“没叫你抱,怎么擅自行动起来了,一点情趣都不懂,死木头。我叫你干嘛再干嘛,明不明白?” -- 第69页 “明……白。”白羽不敢看他,汗涔涔的眼睛只能看到天花板上的离休刀,他发现那长刀的刀鞘是暗红色的,刀扣处有一小块格格不入的青寒刀铭。 “我把他的本命剑碎片融在刀鞘上了,握刀杀敌时,也连同了他的一份,握刀宰狐狸时,也连同了他的一魂。魂散了,他的剑灵也死了,都没说疼,只说痛快。”邹翎随手挑了一柄早归剑,握在手里看自己倒映在剑身上的笑眼,“我们的刀剑可是有生,也有死的,不像你,现在的早归只是一把好看的铁。” 邹翎的指尖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早归剑,不敢反抗的白羽忽然差点跳起来:“别……这么……碰!” 突如其来的冲撞令邹翎也不好受,但他只觉得有趣,坐深了越发缠绵悱恻地抚剑,看白羽战栗到指尖都起红潮,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还有这一层!你之前说剑骨逆生,只好拆了剑骨融成早归剑,所以说,我现在摩挲的是你的骨头,对不对?你受不了,比我摸你还要受不了,是不是?” 白羽鱼一般扑棱,只觉魂魄都在震荡。 “能看到我们白剑仙从云端跌入泥泞,死了也值啊。”邹翎从乾坤袋掏出一壶酒,保持好姿势把酒洒在早归剑上,随后吻上剑身。 九柄早归剑同时嗡鸣,屋子里悬浮的另外八柄剑齐刷刷掉到地上,和白羽一样战栗。 邹翎正玩得尽兴,左手的脉门忽然一阵剧痛,灵宠契的烙印发烫了。他当即想到是小宝出事,那灰狼这段日子离他甚远,远到他感应不到,此时共感如此强烈绝不是好事。他折磨白羽的心瞬间散了,直接吃力地吐出来,扯过白羽的外衫随意地一盖就使唤他:“归许,下次再玩,跟我走,小宝出事——” 话还没说完,他戴在身上的狼牙忽然发烫,一把将他们二人扯入旧日记忆营造的幻境里。 白羽今夜经历了不知多少次魂飞天外,进了幻境后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被邹翎呼一巴掌,才从欲海里回过神来。 他也数不清自己被呼几次了,讷讷地委屈着:“不离……” 邹翎正眼没看他,目视前方蹙着眉,严肃又凛冽的神色;“看那儿,别顾着看我。” 白羽茫然四顾,只见周遭光线阴暗,似乎是在一个幽深如猛兽肠肚的穴洞里,往深处望,隐约能见两个人的身影。 不对,是三个人影。 一个黑衣人以犬的姿态半跪,红衣人骑坐在他身上。 白羽瞳孔骤缩,盯着洞穴里的黑衣人,眼眶越来越胀痛,胸腔里是喘不上气的窒息。 邹翎打了个响指:“归许大……咳,听话,先闭上眼。” 白羽下意识听从,微颤的手握成拳。 邹翎抚开他攥紧的大拳头,牵起他往穴洞深处走:“怀瑾那枚狼牙浸透了他、我、苏絮的血,机缘巧合下会让佩戴者看见我们三人过去的些许记忆,现在这模样,显然是怀瑾入了魔族后的两百年岁月——掐指算算,这也是兰衡被掳进魔族的两百年。他在这里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你别难过,想想他现在。” 白羽闭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邹翎牵着他来到穴洞深处,眯着眼,看里头的巨大血阵。血阵里的怀瑾四肢套着锁链,血阵外的笑千秋骑在脖颈间戴着项圈的兰衡身上,手中转着一段狗绳玩。 三百年前的笑千秋比如今桀骜:“哥,下一步我们继续去杀逍遥宗啊。” “杀完了。” 笑千秋孩子气地笑了:“哪里?得像杀剑魂山那样干净,不留一个活人才算杀完啊。” “剑魂山有活人。”怀瑾平静地擦拭着斑驳的本命剑,锁链穿过腕与足滋着血,“就在你胯下。” 笑千秋哈哈大笑起来,狗绳拽起,兰衡被迫仰首,他用手背刮着他的脸:“这只是个活口,牲口,不算活人。逍遥宗那还有好多人呢,那个小六我也想要,我更想要至阴炉鼎……” 邹翎没关心这小疯子,专注地看着困住怀瑾的血阵,琢磨着那是个什么阵法,身边的大狗狗忽然蹦出一句模糊的“我要杀了他”。 惊人的灵压骤然降下,整片幻境变成一片灰色,邹翎被白羽拽入怀中锢着,耳边是轰隆隆的崩塌声。 再睁眼时,白羽已穿好了衣衫,他包粽子似地迅速把邹翎的红衣拉好,随即抱起他捂在怀里,身体还是滚烫,耳廓红潮不散,眼神却已镇定,杀气腾腾。 白羽并指一指,早归剑去八留一:“不离,小宝在哪出事了?” 邹翎听着他还哑着的低声,犬齿一痒便抱着他脖颈咬在他喉结上,含混地指了个方向。 白羽颤颤巍巍地御剑,邹翎召回贴在天花板上害臊的离休刀,歘歘歘在墙壁上刻下几道告别的字迹,以免霍嚯不知情,随即又抱住白羽磨牙了。 赶去小宝所在的路上,狼牙又有几阵发烫,他们便在残月当空的夜路上几次再入往日幻境。 苏絮的记忆是一片光明。 在丹羿宗,他像只小猫一样蹲在沈净桌上讨价还价:“二师兄,我不想和邹翎结契。师尊老古董,说了他只会拿长烟杆不轻不重敲我脑壳,还是师兄你明理,你帮帮我嘛。” 沈净不动声色地铺纸落墨:“为什么不和他结契?”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弹沈净的笔:“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咱们大师兄,强扭的瓜不甜嘛。而且我也不喜欢他,我看他就像看一幅美人画,我这么强壮的一个厉害修士,还有好长好长的寿数呢,我总不能守着一幅美人画过后半生吧。” -- 第70页 沈净随他折腾,仍然不动如山:“小师弟,你怎么分得清喜与不喜?是另有所属了?” 苏絮并指去沾墨,垂头丧气地在沈净的纸上戳印子:“二师兄,你别这么八婆,能不能帮我哦?你就直说吧。” 沈净笑了,温和地轻声道:“二师兄告诉你一件事,你莫外传——师尊有退位之心。你若扛得住长老们的施压,一直扛到师兄继位,我自然能帮你做主。” 苏絮眼睛瞬间亮了,踮着脚拍手:“好!那要多久呢?” “快则十年,慢则十五年。” “好!”他抱住沈净一顿拍,拍完跳下书桌风风火火往外走,出门不久看见有一群弟子在吃力地镇着一头暴走的灵兽,为首的拿出了一段上好的捆仙索。苏絮远远看上了那绳子,风一样飞上前去,单手摁住灵兽额头,一掌便震晕了它。 然后他高高兴兴地朝那目瞪口呆的弟子伸手:“我帮你们搞定它,你们把那绳子送我吧!” 得了捆仙绳,他哼着歌朝山门走,手上的绳打了三个结。出了丹羿宗,他飞到逍遥宗,熟门熟路地钻进逍遥宗的百花园,彼时的邹翎和怀瑾都在。 邹翎正在斟酒,笑着看向他:“小絮,今天约在这里要耍什么呢?” 他背着手轻快地蹦上前去,神神秘秘道:“不离哥,今天可是咱们结识三周年。” 邹翎歪头:“是吗?” 怀瑾抬头:“确实。” 苏絮忍不住一直笑,面朝邹翎放声大笑:“哥,我就是想告诉你,快则十年,慢则十五年,我就能娶你了!” 邹翎噗嗤乐了,怀瑾哼唧气了。 怀瑾的记忆是一片幽暗。 在魔族,他总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画就的血阵里,摩挲着剑与锁链,安静地不知在想什么。起初,笑千秋时常骑着兰衡来找他,也是喋喋不休地喊他哥。 “哥,你要养多久伤啊?大好机会不能趁机灭了仙门三大宗,真的很浪费时机诶。你不帮着灭丹羿宗,我理解,可是逍遥宗彻头彻尾利用你,不灭了它我是越想越不痛快。” “小秋,不要动不动就杀人。” “啊?我们是阎魔诶,一天不杀人我都难受。” “那你怎么不杀他。” 笑千秋弯腰摸着兰衡眉眼笑:“等我腻了就把他大卸八块,喂真正的狗。怕不怕啊小狗?” 后来,他来找怀瑾,便成了一个人走来。 怀瑾像是早有预料:“你把他杀了么?” “没呢,留他守门去。”笑千秋一脚迈进血阵,神色一瞬痛苦,又把脚缩回去了,“疼死了哥,亏你坐得住。” “小秋,外面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哦,说来就气闷,剑魂山还有一个活口,好巧不巧就被那小六捡去了,那人稍微有点难搞,魔族打不进逍遥宗了。哥,你看看你看看,妇人之仁就是这样,不快刀斩乱麻就会变成荆棘丛生。我那条狗一听到他师兄还活着,眼睛都亮了。” “哦。” 笑千秋笑:“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你呢。” “还有兰衡。你可以把他分给其他魔修,用他修……” “他没用,行不通。”笑千秋脸色阴沉地打断了,“我查过了,不知道是不是仙门那边的死老头子们特意搞的,他是最好的至阳炉鼎不错,可如果双修的是魔修,他本人会痛不欲生。” “痛的是他不是你,不是吗?对魔修有用就行了,不是吗?” 笑千秋焦躁地挠头,不愿再提这个话题。 再后来,他一个人来,咬牙踏进血阵,和怀瑾背靠背坐着。 “哥……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了。” “明白不是好事。” “那没办法……没人教我明白,我无师自通了。” “那你想怎么做?” 笑千秋疼得撞了下怀瑾的后脑勺:“阿娘死前说过……要魔族称霸三界,要你或我当上魔族的王,替她看魔族万世基业……哥,你比我强得多,可你要是不出来,就得我来了。我若成了王,魔族的一切都听命我,那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哥,你觉得呢?” 怀瑾给他倚着:“我觉得,第一是你把他扔给其他魔修,再不碰他。第二是你直接杀了他。” 笑千秋拽住血淋淋的锁链,虚脱地靠着他望天:“不行哦……两个都不行。” 作者有话说: 苏絮眼中的众人—— 邹翎:美腻温柔的画 沈默:不沾风雪的剑 沈净:有求必应的百宝箱,就是很八婆 陈帘:罗里吧嗦的老妈子,但是很体贴 怀瑾:风、花、雪、月 白羽:啊?这谁??哪里蹦出来的猪拱了我风花雪月的师弟??? 第33章 “剑仙是我的狗” 邹翎顺着狼牙和灵宠契的感应, 驱策着白羽一路飞到小宝的所在。 灰狼小宝在两族的结界上,卡得刚刚好,结界后的人族领地里是沈净, 结界前的魔族领地里则是笑千秋, 这两位一前一后地用灵力拉扯着灰狼,无声地较量着。 此刻灰狼身躯足有数人之巨,头衔尾地蜷成一大坨, 大尾巴将怀里之人掩得严实, 一根毛都没露出来。 “两个智障。”邹翎远远地便嗤骂,环着白羽的脖颈努嘴, “归许, 削他们。” 白羽背好他, 二话不说, 深吸一口气就放大招,召唤出六把早归剑抡了过去。 -- 第71页 拉锯当中的一人一魔各被三把早归剑打断施法,平地三声雷一炸, 天边人影不到人声先来:“我说两位,想拔河就摘下自己的脑袋当赌注, 别拿我的灵宠当筹码。” 沈净眼皮一跳,猛然抬头看去, 只见一身肃杀白衣、顶着冰块脸的白羽背着红衣潋滟、笑意盈盈的邹翎踏空而来, 他盯着邹翎环在白羽脖子上的胳膊、搭在白羽手中的膝弯。 结界内的笑千秋却是一眼看到邹翎的眼睛, 眉眼弯弯地扬唇:“初次见面, 小六邹不离, 幸会幸会。你的眼睛看起来不是很妙, 现在是半魔吧?” 白羽一看到他, 眉间戾气顿生, 一言不发地再召一柄早归飞去,笑千秋猝不及防被四柄仙剑围攻,手里一把刀挡不住,左脸很快被剑气划破三道。 他舔过淌到唇角的血珠,抬头仍在笑:“白大剑仙,小六就快要堕成全魔了,就这么杀了我真的好吗?” 早归剑的攻势一顿,邹翎眉尾一挑,眼睛眯了眯,大概能猜到笑千秋对白羽说过有劳什子法子能救他,才惹得白羽收敛杀意。 那边的沈净终于发现了不对,剑指来,难抑惊:“邹翎,难道你生了心魔?” 邹翎也不解释,笑眯眯地戳在白羽肩窝里满嘴胡话:“是啊,有什么奇怪吗?换做是别人处在我这儿,早就入八百次魔了,你说是不是啊沈默师兄?” 沈净神色剧变:“我不是——” 邹翎打断他,声情并茂地乱说:“沈默师兄,我仰慕你已久,为你入魔又何妨啊。你是我第一个咬的倒霉蛋,是我第一个订婚契的初恋,我思念你三百年了,你为我舍命,我为你偿命都不为过,可我贪生怕死,也就只能为你入个魔意思意思了。” “咬你的是我,婚契是他,我们不是同一个人!” “计较这么真干什么?同一张脸,同一姓氏,担同一条命,你不是想和我地下恋吗?只要是和我一起,被称为沈默也好,沈净也好,没什么区别;只要是和我一起,我是人族也好,魔族也罢,有什么区别呢?” 沈净错愕得剑都拿不稳了。 白羽听不得,忍不住把他颠了下。邹翎便不搭理陷入惶惑的沈净,扭头对准一脸看戏的笑千秋:“魔王陛下,听你刚才的话,莫不是有什么办法能拉我停止堕魔?” 笑千秋收刀,指向卡在结界里的灰狼:“你把它交给我,我便告诉你。” 邹翎露出一个小虎牙:“你要一匹狼干什么啊?你看仔细了,他可不是你最喜欢的狗,戴个项圈,骑上数百年,也驯不来的。” 笑千秋笑意消失:“你知道它不是狼,它是——” “它是我的灵宠小宝。”邹翎笑盈盈地露出白皙的左手腕,展示刻在上面的灵宠契,“它一出生我就把它带在身边,给它找最合适的饲养员,把它养在逍遥宗一百年,养成灰灰胖胖好吃懒做的一大坨。你要抓它干什么呢?沈掌门抓它来和我玩情缘,你抓它到魔族去扒皮烤了吃吗?嗯?” “……随你怎么说,我要带它走。” “带它走。”邹翎笑着点点头,“那容我八卦一下,万仙大会时你处心积虑闯进来,是想偷我的灵宠,还是想抢我们白大剑仙的师弟啊?倘若现在让你二选一带走一个,你选哪一位?” 笑千秋卡住,邹翎噗嗤乐了。 夹在结界里的大灰狼感觉到风平浪静,颤巍巍抬起头来,朝邹翎轻嗷了一声。 邹翎不再废话了,吧唧亲一口白羽的脸,亲昵道:“大剑仙,帮小的捞一捞那傻灵宠吧,今晚随你怎么干。” 白羽脸色青红交加,反手一把将邹翎抱到身前单手揣着,随即右手握紧又一把早归剑,一划破开结界,用灵力将卡在里面的大灰狼生生拖出来。 灰狼被迫浮到半空,四爪捂着贴在肚皮上的昏睡的阿六,嗷呜着猛甩尾巴。 白羽抱着邹翎,俯瞰着脚下狭窄人世,看着怀瑾苏絮的转世、沈默的手足、兰衡的仇人,一时之间无比迷茫难过,大道无人阻,心路却无处寻。 他只能低头沙哑地问邹翎:“去哪里?” 邹翎小孩儿一样黏黏糊糊抱着他,笑得像年画上的福娃:“我在人族出生,妖族打滚,还没进过魔族做客,归许,抱我进去耍耍吧。” 白羽不多问,抱好他踏破结界,从人族领地迈进了魔族界内。邹翎轻扣灵宠契,驱使小宝跟上来,他一手抱着白羽脖子,一手得意洋洋地朝笑千秋挥手:“魔王陛下,欢迎不速之客吗?不欢迎也得喜笑相迎哦。” 笑千秋哈了一声:“你当魔族是……” 话音未落,两柄早归剑神出鬼没地悬在他眼前,剑尖凝出的冰棱再长半分就能戳瞎他的眼睛了。 邹翎理直气壮:“是啊魔族就是白大剑仙的后花园,有意见就拔刀,不必客气。” 笑千秋无话可说。 沈净在身后厉声喊着些模糊的“与魔为伍”、“背道叛徒”字眼,邹翎转头倚在白羽肩头,也冲他笑:“沈净,记住你不踏入魔族半步的今天!你是仙门之首,万道之柱,仙魔不两立,正邪不两分,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记个千秋万代!” 沈净听不出他的话外音,白羽听明白了。 不要和魔族接近、结盟、为奸。 不要再有人与魔的混血实验。 不要再造残缺的至纯炉鼎。 -- 第72页 邹翎真情实意地喊完,又向沈净抱拳:“至于我们之间的债,劳烦沈宗主不要牵连逍遥宗,放心吧,答应过你的事我还记得,此间事了,必再登门谢罪!” “你当真还要回去找他了断?” 邹翎埋进白羽怀抱里笑着说悄悄话:“唬他的哦,见人说人话,见魔说魔话,省得他忍不住神经起来针对逍遥宗。你不知道,自他当上丹羿宗宗主,这几百年来没少刁难逍遥宗,虽说都不是什么扼杀或围剿断绝本门的严重大事,但当初整得逍遥宗是苦不堪言。光是卡死物资那一条,当年为了宗门能稍微正常周转,养活上下老少,我有十年睡不好觉呢。但能咋办呢,谁叫我们是出了怀瑾的宗门,牙齿断了也只好嚼吧嚼吧吞进肚子里去了。” 白羽心口堵得不像样,泪意汹涌地抱紧他。那时他什么也不问,或许即便察觉到了,也嗤之以鼻,袖手旁观。 邹翎说完一些不甚愉快的艰难往事,窝在白羽身上眺望魔族的景象,随后继续三言两语地找笑千秋的晦气:“你们魔族也太荒凉了,陛下,你为王的百年是不是只顾着儿女情长地训狗,压根没打理魔族本就稀巴烂的基业啊?” 笑千秋的情绪波动越剧烈,笑意越可爱,他朝白羽笑:“白大剑仙,你老婆以前当人时也这么口齿伶俐么?” 邹翎依偎着白羽,一拔刀不顾内人外人:“嗳,郑重声明哦,白大剑仙不是我道侣,我休弃他了。” “那两位现在关系是?” 邹翎反手不带侮辱意味地拍白羽的脸:“剑仙是我的狗,我不带项圈自给骑的爱犬。” 白羽和笑千秋已经分不清被扎了几刀。 邹翎说着扭头去招呼灰狼:“小宝!过来我看看,好多天感应不到你,你驮着阿六跑哪去了?” 灰狼驮着阿六哒哒哒跑来,一阵高低不平的嗷嗷声。 邹翎歪头,看阿六在狼背上昏睡,指着问它:“阿六静悄悄的,别不是你又弄死他了吧?” 灰狼一阵狂吠,一双狼眼霎时泪珠滚滚。 “哦,昏迷了。”邹翎听懂了它的叫声,拍拍手继续抱着白羽笑,“没事就好,那你可得把他捂好了,不管是丹翌宗的大佬抢他,还是魔族王座的阎魔抢你,你都得捂好他,哪怕到穷途末路,那也得护着他死在他前头。不问前世事,只评今生缘,他是一个良善可爱的人,你是一头成熟懂事的狼,人畜有别,你得用野兽的心保护他,不能用野兽的占有欲撕扯他,得用人类的情爱喜欢他,懂的吧?” 灰狼呜呜着点头。 邹翎睨笑千秋:“魔王陛下,你说对不对?” “对。”笑千秋微笑着,“不愧是半魔,说起话来与我曾经也是半魔的兄长像得很。” 邹翎长眉一扬,忽然敏锐地顺着逻辑链察觉到些许难以消磨的鸿沟。 笑千秋从一开始就是魔,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全魔。也许他后来听从了怀瑾的话,想学着当个人,置身到兰衡位置思考,最终选择放兰衡回仙门。可他终究是全魔,再怎么明白人的想法,也不能遏制与生俱来的扭曲魔性,不能做成一个人。魔的喜爱血淋淋、热腾腾,只有同族才能理解与忍受。 与之相似,邹翎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热衷让白羽做自己的座下奴、脚下狗,因为他如今是半魔,喜爱不似为人复杂,无失望,无灰心,有浓欲,有玩弄心,有践踏意。 “我要是堕为全魔后还和他在一起,我既是魅魔,必饥渴他于床上,而我既是魔,也必摧残他于人间。” 他在心里琢磨着。 那因疲惫选择自我沉睡的主人格忽然在心海中睁开眼,眸光如春水潋滟,人声如花开温柔:“你现在才察觉到?” 半魔人格的邹翎吓了一跳,潜进心海里摇铃催眠主人格:“你怎么提前醒了!快睡快睡,说了要让我玩三天的,不许耍赖!” 主人格的邹翎在花冢流萤里平躺,无奈笑叹:“你玩得过火,我着实后悔。” 半魔邹翎戳戳他的脸:“体面人不允许反悔哦。” 人族邹翎摸摸他的头,不置可否笑了笑:“安心吧。此外,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和笑千秋一样的魔物。” “真变就变喽,让归许当玉势和狗狗,他不会拒绝,没准还乐在其中呢。” “最是邪恶孩童话。”他阖上眼,继续沉睡前懊悔不已,“真不该一时犯浑放你出来。” 半魔邹翎得意洋洋地笑了,把他的长发揉成一团乱麻,看他呼吸均匀入睡,方出心海,睁眼看白羽。 他笑眯眯地想,还有一天,怎么折磨你好呢? 第34章 “一条狗的爱,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入了魔族, 邹翎在白羽怀中兴趣盎然地张望,所见皆荒芜,脚下多枯骨。 笑千秋在前方带路, 不时瞟一眼最后面的灰狼小宝, 此举引发邹翎的注意,他指尖扯了白羽一缕发缠绕着,眯着眼睛问:“魔王陛下, 你一直待在魔族里, 从哪知道我灵宠的身份的?” 此话一出,他便感觉到白羽抱他的手臂绷紧了肌肉。 邹翎遂也扯紧了指尖的发, 眼珠子一转能琢磨出大概是怎么回事, 那边笑千秋也逮住了这个挑拨离间的好空子, 侧首来欲盖弥彰地觑白羽:“这个么……” 正此时, 数道骨刃迎风劈来,笑千秋笑意敛去,抽刀一起瞬息出数十刀, 将所有骨刃劈成碎片。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一个魔女,驾着只余白骨的翼兽。 -- 第73页 笑千秋横刀一笑:“好姐姐, 几天不见这么想念弟弟我吗?” “杂种,你也配称为我的手足?”魔女冷笑着, 身后涌现出密密麻麻的骨兽, 一股脑冲向了笑千秋。 邹翎惊奇:“在自己家被埋伏了?” 白羽抱紧他挡在灰狼阿六面前, 立马抓住机会转移他的注意, 生硬地科普起来:“不离小心, 魔族奉行物竞天择法则, 无时不刻在互相猎杀。那是魔族上一任王的女儿, 百年前人族快要攻破魔族结界时, 你掉头转去妖族,我到魔族里将上一任王斩杀了。魔族失去首领,原本该是她登上王座,但被笑千秋截胡了。” 邹翎对魔族的恩怨情仇、争权夺利没有半分兴趣,他看戏似地在白羽怀里看打架,片刻后若有所思,掉头去看他身后背好阿六如临大敌的灰狼:“那怀瑾当年到魔族,大概也是这样过来的吧。嗯,还有兰衡也是。” “怀瑾就算了,兰衡?你说那个杂种的宠物狗?可笑。” 魔女一边操控着骨兽对笑千秋疯狂输出,一边掠到半空中俯视邹翎等人,因白羽给众人施了易形术,她只当他们是追随笑千秋的魔物,说起话来极尽羞辱。 “废物参与不了魔族的厮杀战场,那兰衡是个什么东西,一条不配登上台面的人族狗,也只配独坐深闺,给杂种陛下舔舔罢了。” 邹翎眉头紧蹙,心道好好一个美艳魔女,怎么长了张嘴。 果不其然,白羽身上灵气骤然释放,早归剑从脊背中幻化而出,愤怒的一剑气势如跨海斩长鲸,破开无数可怖骨刃,弹指间斩到了魔女头顶。 “早归剑!”魔女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剑锋,一眼认出长剑,骤然破音了,“白归许,你是白归许!” 邹翎眉毛一下子扬了起来,屈指敲了敲白羽胸膛:“这语气,这称呼,听起来可不像是看到杀父仇人的憎恶悲愤哦。” 白羽单手抱好邹翎,易形术的伪装剥下,他眉目冷得比魔还瘆人:“你说我师弟什么?” 那魔女却只是在半空中痴迷地看着他:“白归许,人族最强的第一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一百年过去了,你竟然比那时还要厉害,我果然没看错,不愧是能让我念念不忘的人族……” 那语气听起来满是扭曲的病态痴恋,不像是痴恋白羽本人,而像是崇拜拥有最强实力与第一头衔的某个器物,即便这个器物把她的魔王爹斩杀了,也不耽误她慕强。 显然,白羽也被膈应到了,铁青着冰块脸并指操控早归,一剑破万军而去,眼看着就要把魔女从空中打下来,地面的笑千秋忽然御风而起挡在她身前,一刀劈飞早归。 他扭头说了一句:“你打不过他,跑——” 然后魔女持着骨刃将他扎了个对穿。 邹翎看着笑千秋的血如雨点一般落下来,心神晃了片刻,白羽已用灵力将他拉了下来,那魔女驾驶着翼兽长啸一声,掉头风驰电掣地飞走了。 白羽也被震惊,看着笑千秋站稳后若无其事地拔掉扎在左肋的骨刃,眼神直如看智障:“你有病吗?” 笑千秋丢掉血迹斑斑的骨刃,敞着血流如注的伤口笑着看向邹翎:“剑仙不解很正常,人魔不相通而已,小六现在是半魔,大概就能明白我吧。” 邹翎也笑了起来:“唔……是明白了。原以为你抓小宝要做什么可怖的大事,原来这么简单。” “魔嘛,不复杂。”笑千秋笑眯眯地甩去手上的血,“那你能允许我现在去拍一下我哥吗?” “不能,它是小宝,你哥死了一百年了。” 笑千秋的笑意凝滞片刻,擦擦手又若无其事地转身继续给他们带路。 白羽不解地附到邹翎耳边,却不是出声,而是传声:“不离,你和他说什么?” 邹翎环着他脖颈直笑:“继续抱我参观魔族啊,驾!汪起来,大狗狗别停下。” 白羽干咳着继续走,这回不伪装也不把早归剑收回去了,负在背后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邹翎边贴着他,边传声入他识海:“狗狗,你回忆往昔人族黑史,萌生心魔、堕入魔道的人会做多少件事?大抵都是一件两桩,对吧?魔么,没有太多弯弯绕绕。魔走的是邪道,世上的邪道只有一条,而正道有千千万。每个魔都只执着一条邪道,好比那魔女,她才不管是你斩了她爹、封了魔族,她就是痴迷你。笑千秋也是,我猜他执着的是血缘,同母异父的怀瑾,同父异母的姊妹,好坏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羁绊……或者说他执着的是一个家字,真是神奇。” 那兰衡于他又是什么呢? 邹翎不给白羽思考的停顿,又直接传声告诉他:“再比如我,我是半魔时执着的大部分是你,来日堕为全魔时,我的邪道大概就剩下捆绑你。所以小心哦大剑仙,准备哦大狗狗~” 白羽抱着轻如羽毛的邹翎,不知为何,内心深处骤然开始恐惧起来,无比惧怕怀中人像一片羽毛一样随风而去,再也落不回他掌心。 他传声回答邹翎—— “我不小心,我准备好了。” * 邹翎入魔族,说到底不是为满足猎奇心,是想看一看当年大师兄生活过两百年,自诩为故乡的地方。 笑千秋心知他的来意,便也大方地带路,每到一个地方就介绍当初怀瑾在此处的所作所为和停留时长。 -- 第74页 白羽入魔族,一头是听从邹翎,另一头是想抽空逮住笑千秋,询问一番如何救邹翎的办法。 他的心思在两个魔面前被看得透透的,但邹翎攒着招,笑千秋拖着时间,都在吊着他。 而灰狼小宝背着阿六入魔族,什么也不在乎,更不会想东想西。它不过是一匹大狼,跟着主人,背着对眼的小人类就足够。 笑千秋每到一个怀瑾停留的旧地,便要悄悄看向它,但灰狼一切如旧,唯有兽性,不见人性。 只要身前是邹翎,背上是阿六,无论是身处人族的王座,还是身处地狱的漩涡,对它而言都没有差别。 笑千秋并不死心,脸色随着左肋伤口的失血而逐渐苍白,但笑意不灭,仍言笑晏晏地为他们带路,最终到了怀瑾最长停驻的所在,那正是邹翎和白羽在狼牙催生的幻境中见到的幽深洞穴。 “他最初回到魔族就和真正的魔一样,我们是阎魔,天□□杀戮,我们结伴在两族里大行其道,本命刀饮血饮到猩红。我越杀越快乐,他越杀越不高兴,后来他走进了这里。” 笑千秋取出了本命刀,抬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按出一掌的鲜血抹在刀上,为它增添颜色,再拖着鲜红的刀走进甬道。 刀划在墙壁上,碎石四落,说话声悠悠回荡如鬼火。 “然后他自己画了一个阵,坐在其中,又用锁链捆住自己,那阵如果起名字,就该叫千刀万剐阵。他在里头坐着,变得寡淡了许多,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平静而失落。 “再后来,千刀万剐的阵法似乎对他不起效了,他逐渐在阵法里发疯,一边撞得头破血流,一边喃喃说着一些人族里的往事。 “故事很有意思,故事的地点丑陋又美丽,那就叫人间。” 众人来到了那阵法遗迹前,笑千秋拎着凝固的刀回头看灰狼,前世今生蜂拥而至,当事者漠不关心。他嘴唇翕动着想再说些什么,声音发不出来,泪水先滑落到唇边。 白羽无动于衷,邹翎歪在他肩上垂眼看地上的阵法遗迹:“你在平静的怀瑾身上发现了人间的人是什么样子,对吧?人间人的喜爱、憎恨跟魔族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想一辈子护着、带着、让着、惯着、宠着苏絮。”百年久远,地上的阵法纹路已经看不清了,似乎是被擦淡划乱了,邹翎轻轻用手背拍着白羽的脸,“魔不是,魔爱人的最好方式是把他拉到我所在的地狱里,把人泼成一模一样的污色。” 笑千秋转身走进那遗迹里,残存的阵法纹路仍存微弱的剐痛感,他觉得不太够,又抬手捂住了左肋的伤口,血淋淋地回想起放走兰衡的那一天。 兰衡在王座前跪着,疲惫地低着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从王座上下来,跪在他面前抚摸他脖颈上淡化不了的伤疤:“我想要你爱我。” 兰衡抬头,静静看他:“一条狗的爱,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你不是狗。”他贴着他的额头喃喃,“你是兰衡,我的兰衡。” 兰衡轻声道:“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兰衡,唯独在你面前,已经无法回去了。陛下,你把一个人变成一条狗,又对这条狗说,希望他像一个人一样去爱他。” “世上没有这么荒谬的事。” 人魔有别,人在人间,魔在地狱,走不到一块的殊途。 放走百天,他撞破结界出去,见到了回家的兰衡。人间不丑,兰衡很好。殊途很长,没有尽头。 笑千秋松开手,看了半晌掌心的鲜红,回头朝邹翎笑:“不离,我只是想再见我哥一面,有这么难吗?” “跟难不难、易不易完全没有关系。”邹翎也笑,轻飘飘地碾碎他的妄想,也忽悠着白羽,“陛下,一死就是虚无,魂死躯灭,当然什么也不会有了。” 说罢,邹翎骤然仰首朝黑漆漆的天大喊:“怀瑾!大师兄!” 声音回荡在整个洞穴里,在甬道中撞击,卷进灰狼的耳朵里,它垂下大耳朵挡住回声,觉得好吵啊。 随后,邹翎又哑着嗓子轻唤:“小宝,小宝回个声。” 灰狼大耳朵支棱起来,气势十足地抬头呼应:“嗷呜——” 邹翎低头埋进白羽怀里,笑声便也随之变低沉:“所以你看,笑千秋,你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邹:而我有归许牌大狗狗~ 白:汪 第35章 “抱有希望是天真的蠢事。” 笑千秋人如其名, 尤其爱笑,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如此千秋万代地笑下去。 他笑着低头收了刀:“知道了邹仙师。那我现在可以碰一下你的灵宠吗?” “可以啊, 灵宠么, 就是养来给人宠的。我可以骑着小宝去你那儿,不过我先要问你一件事。”邹翎也笑,随即贴在白羽耳边一口咬住, 传声道:“我要骑着正儿八经的灵宠了, 臭大狗,先松开我, 照看好阿六。” 白羽被咬得左耳温度直线上升:“不离, 你要问他什么?” “晚上到床上再告诉你。”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设个小小惩罚, 想通后尤为雀跃, 吹着口哨招小宝来,令它先把背上的阿六交给白羽,自己骑到它背上去, 摸着它的大脑袋走向阵法遗迹里的笑千秋。 小宝抖抖耳朵,慢腾腾地挪动爪子, 抬头撒娇似地颠两下邹翎,又一步三回头去看白羽扛在肩上的阿六, 嗷呜声高低不平的。 -- 第75页 邹翎捏住它两个大耳朵摆弄, 朝笑千秋笑道:“你知道它在叫什么吗?它说, 好久没有载你这个家伙了, 你怎么又变轻了;它还说, 姓白的手重, 不会把阿六摔下来吧?然后它还说, 我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狼, 怎么可以给陌生人碰碰呢?” 笑千秋站在阵法里笑,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那你替我跟它说一下,我叫笑千秋,看它高大威猛,皮毛油光水滑,特别喜欢,就想和它熟悉一些,做个跨物种的朋友。熟悉了,就不是陌生人了。” 邹翎便低头抱住大灰狼的脖子,往它耳朵里嗷呜嗷呜,灰狼也甩着尾巴嗷两声,在原地转圈追了两圈尾巴,才继续挪动爪子朝笑千秋走去。 “说完了,它说好哦。” 笑千秋便在阵法里道谢,等了片刻如永恒,等到了大灰狼走到面前。灰狼与他齐高,正好视线与他齐平,一双蓝悠悠的明亮狼眸看着他,像一双纯粹剔透的蓝宝石。 而宝石再亮,终究也是石,不带感情。 笑千秋不再笑,默默地抬起手去抚摸灰狼的脑袋,指尖慢慢摩挲,眼神也逐渐混沌,不知在想什么。 邹翎左手悄无声息地召唤出摇铃,把它缩小成一个指环大小,看着笑千秋把手伸向小宝的耳朵,随后骤然又自然地将摇铃套到了他的指间,按住他的手,一并按住了小宝支棱的大耳朵。 灰狼抗议地呼鼻子。 后方背对着的白羽蹙了眉。 摇铃箍住了笑千秋的手指,魔力刺入灵脉中,铃声渡入他识海,从微弱到震耳欲聋。邹翎一缕魂识借着铃声闯进笑千秋的识海,慵懒又强势地在识海中与他对话:“听得见我说话吗陛下?” 笑千秋的魂识在识海中愠怒:“小六,你给我下套?” “唉,怪只能怪你对我没防备嘛。”邹翎笑起来,“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赶在我家那口子前头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有办法可以阻止我堕为全魔,是不是?你哥试过,而且不算失败,因此你才可以拿这个办法去撺掇白羽,让他帮你找怀瑾的转世对不对?” 笑千秋冷笑起来:“是啊,你知道我有法子。可是你大概不知道,我哥当初尝试到了什么地步,离成功有多近。” 邹翎便想,接下来会听到怎样残酷的事实呢? “小六,你把离休刀穿透他的心脏灵核时,你看着他魂飞魄散闭上眼时,你没有发现他额间的心魔印消失了吗?” 邹翎便想起来了:“有啊……大师兄死前十分平静,还问我能不能有光明的来世呢。” “那天是他剔除魔气的最后一天。”笑千秋道,“最后一天,他只差那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变回人族。是你杀了他,两百年,功亏一篑。是你杀了他,小六。” 邹翎默然片刻,在他识海里笑叹:“原来是这样。” 话落,他趁着笑千秋放下戒备的瞬间用安魂铃的铃声操控他,风驰电掣地,强行地巡视他过去的记忆。 浮光掠影,邹翎看到笑千秋名字的由来。 年幼的笑千秋在满是泥的草地里,扒着荆棘望鲜花丛中的一家三口,魔王和魔后推着小魔女在秋千上玩笑,他也跟着笑,出声后被赶走,他胡乱叫君父君后姐姐,小魔女气愤道我没有杂种弟弟。 后来不再有人来玩秋千,他还是喜欢看着它笑,便被生母取名“秋千笑”。 沧海一粟,邹翎看到怀瑾踏入魔族的最初光阴。 他们的生母大限将至,笑千秋跪在床头握住女君的手,女君抽出手去抚摸怀瑾的脸庞,神情温和地唤了一声“瑾儿”。 潮起潮落,邹翎看到怀瑾锁在阵法里的岁月。 笑千秋忍着痛把手伸进阵法里去握怀瑾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魔族过去与现在的事,怀瑾沉默寡言地唤他小秋或弟弟。 怀瑾创下剥离一半魔血的剐阵,时常为了加紧剔血而陷入欲速不达、适得其反的困境,那时他便在阵里发疯,边自毁边自语,丹羿宗里的可爱小絮,逍遥宗里的可怜小六,碎碎念念,唯独没有魔族里的小秋。 日升月落,邹翎看到兰衡关在洞府里的光阴。 笑千秋给他戴上项圈,手铐,脚铐,锁在床脚用脚轻踩,用手轻抚,兰衡眼睛里不时泛起的微弱光芒让他爱不释手,他对他不是人间高贵的爱只是魔族变态的占有欲。 他说你师门被我屠灭了,你当然可以到九泉下找他们,不过那样的话,世间再没有人记得剑魂山。 后来白羽戮魔之名不停传进魔族,兰衡眼里的光芒逐渐炽烈,让他中意又害怕。为什么害怕,那不必深究。 他说你是我的狗,狗的世间只有主人,又说你是我的炉鼎,除了我所在,世间没有你的立锥之地,魔会撕碎吞噬你,人会羞辱践踏你。 他把人藏得严实,说得扭曲,兰衡把心声说得直白,说得坚决。 “放我走。” 放我这,放我走,放我走。 三百年日复一日。 到了真正放他走的那一天,笑千秋一步步跟在他的背影后面:“兰衡,如果你发现人间容不下你,告诉我一声,我接你回来。” 兰衡一步步向着人族的方向前行,落日把双影拉得漫长:“我从来没有到过你那里。是你强求,没有回字。人间很大,我愿意去往任何一个山穷水尽的险地,不计生死,不算福祸,只要那里没有你。陛下……别再跟着我了。” -- 第76页 邹翎飞快地扫视过他的记忆,想着也许他对笑千秋说的那句“你什么也没有”,这魔头本人其实心知肚明。 他最后闪现回一些记忆片断,定格在怀瑾临死前对笑千秋说的最后一番话。 “如果来日不离堕魔,而他不想堕入邪道,小秋,你便用哥的归兮阵助他。” 原来是叫归兮阵,不叫千刀万剐阵。 邹翎笑了笑,眼下是半魔人格还好,若是主人格,大约已泣不成声。他跳转回怀瑾创下阵法的所在,记住了归兮阵的所有纹路,随即用安魂铃的铃声,轻悄悄地抹去了笑千秋关于这部分的记忆。 于是笑千秋问出“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让自己被千刀万剐”的时候,怀瑾的回答只有“这样可清醒”,没有“剔魔以归人”,没有生而为魔的自我厌恶,没有对魔族的深刻排斥。 于是怀瑾临行前,也只有“小秋,小心些,不要死”,没有对他人的挂念,只有对手足的关切。 邹翎又忍不住在笑,他觉得以自己的修为,安魂铃不一定能成功催眠笑千秋,但笑千秋潜意识大抵会喜欢这部分记忆的改动。 只要被施术者内心是如此希望的,安魂的催眠术便能奏效。 这么一改动,是对魔头温柔,对白羽冷酷。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白羽得知他无法可救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让白羽今后煎熬,他想想会心疼,但还会快意。 他有的是恶,不止有体面。 抹除完记忆,邹翎从笑千秋的识海里撤退出来,悄无声息地抽离笑千秋指间的安魂铃指环。 笑千秋抬起眼睛,眼神不再那么混沌,他怔怔凝望着灰狼的大眼珠子,没忍住将额头抵在灰狼的脑袋上啜泣。 大灰狼却是被吓了一跳,爪子向后一扒退出一丈远,晃着脑袋甩去沾到的泪珠,还抬起前爪擦擦,似乎对笑千秋破坏了它的帅气形象感到不满。 笑千秋还想过去,邹翎捏着它的两只大耳朵笑:“陛下,你知道它为什么愿意给你碰吗?” 那魔头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我告诉它你想和它做朋友,它说不稀罕。我再告诉它,我对你有所求,让你碰它是我求所求付出的筹码,小宝便说,服了我这个麻烦家伙——但它还是为我同意卖下身了。” 邹翎摸摸灰狼的下巴,它便仰首给挠。 “所以说,它不喜欢你,世上没有你哥了,也没有任何你哥的影子了,包括他的转世。所以说,抱有希望是太过天真的蠢事。” 他抬眼看一眼狼狈的笑千秋,拍一拍灰狼转身朝白羽而去,笑着想,看人一瞬从希望到绝望的感觉真不错。 灰狼小蹦着去叼白羽扛着的阿六,邹翎从狼背上跳下,又被白羽抱了个满怀。 “归许狗狗,我好爱你,你爱我吗?” “爱……爱的。” “真好,可惜你我滚了三百年床单,和离后才大大方方说情情爱爱,以前我不敢问,你不屑说,现在嘴对嘴,手贴手,算不算晚了?” “不算。一点也不晚,不离。” “哈哈哈没错,不晚!” 邹翎贴着他,像抱住一个五味具杂的梦:“不过吧……也不早了。” * 是夜,邹翎要在魔族借宿,嫌弃回人族必会碰上沈净,耽搁他作威作福。 白羽什么意见也没有,甚至大张旗鼓地把九柄早归剑都召唤出来,毫不掩饰地运灵动土木,抱着邹翎现场基建整洞府。 邹翎给整傻眼了:“你连这个都会呀?不过何必这么麻烦呢?笑千秋一个魔王,虽说会被他姐捅腰子,但是空屋子什么的还是有吧。” 白羽眼中闪着灵纹的碎光,说:“我乐意。” 邹翎一下子被逗乐了:“你把我的洞府大门劈碎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子拼凑吗?” 白羽别扭了下:“不离,抱歉……我没拼好。” “道什么歉呀,我很中意哦,我们归许,擅长缝缝补补,东拼西凑。”邹翎黏在他耳边,黏黏糊糊地说着有些血腥的玩笑话,“那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尸体分裂成许多块了,我们归许就能发挥天赋,找到我的部分,把头颅,手臂,躯干,腿骨等等一一拼回来。” 白羽的脖颈瞬间冒起了鸡皮疙瘩:“不离,不要开这种玩笑!” 邹翎逮到机会,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暗红的眸子跃动着恶意的快意:“不什么?我先前说过,不允许你对我说个不字,记起来了么我的狗?” 白羽脸皮红了一片,更紧地抱着他,委屈地轻声掰扯:“不离,我只是……” 邹翎反手轻拍他另一边脸,微笑着打断他:“我不在乎你的理由,顺我者昌,你要逆我就松开我,谁稀罕你呢?都成前夫了,你还是这么擅长给我添堵。” 白羽耳边嗡的一声,九柄早归剑一瞬间把洞府建好了,他抱紧邹翎瞬移而入,乾坤袋里的法宝灵器一股脑飞出来,结印的结印,锁门的锁门,还有居家铺床的物件,仿佛是个准备好四海为家的乾坤袋。褥子铺上新鲜出炉的床榻,他一把将邹翎按进柔软的被褥里,四海为家,手里就是四海。 邹翎乐呵呵地看着貌似发了狂性的他,笑:“干什么?想揍我?” 白羽憋疯了似的压在他身上,抱得密不透风,咬牙切齿地压着哭腔:“我不是前夫,我没有失去你,不离,你就在这儿。” -- 第77页 邹翎心弦一动,汹涌的恶意里居然萌生了一点悔意,但很快不在乎了:“喂喂等一下,你光顾着在这里吃我豆腐,小宝跟阿六在外面怎么办?” 白羽动了动指尖,一柄早归剑应召而来,悬在床边充当剑形镜,剑身倒映出了灰狼现在的模样。 它已老神在在地趴在洞府门口,伸长脑袋去蹭蹭趴在背上照睡不误的阿六。在他们周遭,数柄早归剑环绕着,围成世间最有力的保护圈。 邹翎便不挑刺了,伸手去抚摸早归剑,听它细细嗡鸣,也听白羽战栗的喘息。 邹翎还想着怎么磋磨他,白羽已扣住他的手屏退早归剑,战栗着把他往怀中揣:“到晚上了,也到床上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问了笑千秋什么吗?” 邹翎艰难地想挣出手去,无奈双腿毫无知觉,双拳难敌四肢,只能用一张嘴当武器:“我问他,谁告诉他小宝是怀瑾转世的?归许,你猜他怎么说?” 白羽的战栗变成止不住的颤抖:“我自首……是我告知的。他说他有能挽救你的办法,前提是将怀瑾的转世带到他面前,我说了……” 邹翎还是挣不出一根手指头,只好继续打嘴仗:“白羽,你此举不亚于背叛我。” “不是的……”白羽将他抱得更紧,右手仓促地胡乱摩挲邹翎的腰身、脊背、后颈,像是惧怕他四分五裂,惧怕找不到他、找到了又拼凑不了。 邹翎着实没辙了,清清嗓子,祭出了最后一招:“我也问他了,能挽救我的法子是什么,他说有办法,不过么,遵循契约精神,他要亲自告诉你。” 白羽的心跳声瞬间震如惊雷,哆嗦着松开他,惊惶不定地贴着他眉心,慌如流浪犬:“当真?” 邹翎笑起来,笑容甜如蜜酒:“真的,归许,你去问就知道了。” 他看着白羽近在咫尺的帅脸,原本想着手一自由就攥成一个拳头往这张脸上招呼,可是现在,他看着这张冷了三百年的厌世冰块脸流露出剧烈的喜悲交加情绪,那样的喜悦能打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刽子手。 邹翎攥紧的手便又松开了,心想,此刻我是爱作恶的半魔都这样不忍,遑论当人时了。 白羽现在就想爬起来去找笑千秋问明法子,邹翎一把拽住他,趁他此时心神不防,一翻身反压在他身上,想多看一会他此时满怀希望的幸福模样。 “急什么?笑千秋这会没准躲在哪个角落里哭丧呢,办完正事,你再去问他,才不会沾染了他的晦气。” 邹翎说着慢条斯理地扯开了他的腰带,捉住他双手,拿腰带当绳索使,把他的手一圈圈缠起来绑好,摁到头顶去。 白羽双眼亮晶晶地茫然和兴奋着,表现出难以言喻的听从和乖顺。 邹翎垂眸看了他一会,暗道乖乖大狗,又扯下自己的腰带,绑在了他眼睛上。 长夜漫漫,邹翎墩在他身上,怎么痛快怎么墩,白羽让他用两段松松垮垮的腰带绑死了。邹翎怎么命令,怎么摆弄,他全都照做,即便煎熬难耐也甘之如饴。他以为邹翎只是想痛痛快快地纵欢,却没料到邹翎一边寻欢作乐,一边自顾自地骑着他施展双修术法。 白羽指尖屈起,被绑的双手抬起,准确无误地摸到邹翎的脸:“不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双修……我瓶颈在即,跃升境界不过是刹那之间,我怕你带我修着修着,天雷就落下来了。” “那就让它落,雷劈下来,有归许护着,天塌下来,有归许撑着,对不对?” 白羽像被泡在蜜罐子里,幸福得找不着北:“对……不离,不怕。” 邹翎笑了起来,召唤出羞得刀身通红的离休刀,一边舒舒服服地含着,一边轻轻柔柔地将本命刀抵在白羽胸膛上,毫无征兆地将刀尖往下压, 飘在云端的白羽被拉了下来,茫然但全盘接受。 邹翎一刀一划,在他心口刻下一个鲜血淋漓的翎字:“归许狗狗,疼吗?” 白羽冷汗滚滚,不是疼的却是忍的。热气腾腾的血,寒光凛凛的刀,血腥的欲望越发酵越浓烈,想把腰上的人抓下来压个严实,撞个透顶,吞个干净,做到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便自信满满地说:“不疼。” “那就好,听起来甚至像是你在邀请我更用力一点。”邹翎俯下来扯开他眼睛上的腰带,笑着亲他眉眼,“我就是想玩你,但玩着玩着,看得我都心疼了。来,把早归召出来,我亲亲你骨头。” 白羽沉迷在他的笑眼里,一柄早归剑很快浮现。 邹翎右手温柔缱绻地轻抚早归剑,左手抚摸着白羽的脸庞,潮汐一般起起落落,弄得白羽神魂颠倒和晕头转向时,突然眉眼弯弯,左手放在白羽脸旁,右手握住早归剑刺进了自己的左手。 早归剑穿过邹翎的手,把枕头钉穿,细碎羽沫纷飞,细碎血珠喷溅。 它饮了邹翎的血,涌了白羽的泪。 “真是把好剑……”邹翎低头亲白羽骤然汹涌的泪珠,“怎么啦,很疼吗归许?” 对白羽而言,从云端摔到地面大约便是这种感觉了。 早归剑是他的剑骨,邹翎抚摸它时,他浑身的骨头就好似泡在温软的桃花酿里,那么勾人,那么惑心神。 现在邹翎用他的剑骨穿透自己的手,血肉的炽热烫伤了早归,也灼烧了白羽的每一寸骨头、每一缕魂魄。 -- 第78页 不是疼……是说不出来的悲痛欲绝。 束缚住双手的腰带轻而易举地碎成碎片,白羽狼狈不堪地施法缩小早归剑的体型,悲鸣着把手放在他的伤口上施愈合术:“不离,不要伤害自己,求求你别这样……” 邹翎舔着干燥的嘴唇看着他,坐深了,轻轻蹭着他落泪到变红的鼻尖:“不过是扎一下手而已,我不疼哦,没想到我们归许狗狗反应这么大啊。” 白羽重复着,眼泪横流,直到把邹翎的手治好了才回过神来,飚着眼泪在下边久违地凶神恶煞:“邹翎!不许拿自己的身体发肤开玩笑!” 邹翎笑哼一声,亲亲他嘴唇半真半假地哄:“以后不开玩笑,以后动真格,换种方式刺激我们归许。” 白羽因飚泪水而一抽一抽:“你可以拿刀扎我,你不可以这样、这样。” “知道啦,来,我累了,我要躺下边啦,你来。”邹翎扯着他的头发强行掉转方向,白羽心神惊恐未定,身体却比脑子反应更迅速,回到他熟悉的体位便大肆冲撞起来。看着他眼泪不停动作也不停的样子,邹翎着实觉得有趣死了。 他抬起手去抚摸刻在白羽心口上的翎字,白羽可以在片刻之间令他手心的洞恢复如初,却放任着心口的刻字继续嚣张地存在。 他爱不释手地摸着翎字的一笔一画,手被白羽捉住按在心口,一起在冲撞的余波里战栗。 邹翎在累到眼皮子闭上前笑着对他说:“归许……我们啊……来日方长……” 白羽捉着他的手在唇边摩挲,一想到来日,今晚枕榻之间的惊惧被冲淡了:“我们往后会有漫长的岁月作伴。” 邹翎闭上眼睛呼呼大睡了。 白羽的唇落在他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间,设想着往后二字:“不晚,一点也不晚的。你不喜欢我们之前功利简单的结契,你不喜欢冷冰冰不闻不问的我,你休了我,往后我从头改起,我们先举行最隆重的结契仪式,我要把过去忽略的弥补回来。道侣之间的同心誓,共死约,相思锁,相思扣,我们全都补上好不好?” 邹翎睡得香甜。 白羽拥着他絮絮说了半晌,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定,最后落在他唇边一吻,随即恋恋不舍地松开他下床去。 衣冠一瞬穿齐,他迫不及待地去找笑千秋,预备得知一个开启往后二字的钥匙。 笑千秋如邹翎所说,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哭完丧后,回到了魔宫大殿的王座上,独自眺望着黑夜。 白羽御一剑而来,急切但温和地朝他开口:“笑千秋,告诉我办法。” 笑千秋空洞的眼神落到他身上,眼睛里恢复了些许光彩:“哦,白剑仙,你来问我怎么阻止邹翎堕魔的办法了啊。” “嗯,是什么办法?” 笑千秋歪了歪头,认真地思考起来,大殿里陷入漫长的沉寂。 白羽的耐心很快告罄,瞬移到他面前低声问:“想起来了吗?” 笑千秋抬手揉揉眉尾,半晌紧蹙的眉头才抚平,最后抬头,抱歉地朝他笑:“对不起白剑仙,我其实没有办法。” 白羽仿佛听到耳边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和崩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的记忆里就没有这个办法。我之前用这个子虚乌有的借口去和你交换情报,唔,那是我骗你的。” 笑千秋被骤然变得极其恐怖的灵压逼得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到第六声,喉中就腥甜了。 血激发了阎魔天性里的残暴不仁,笑千秋眯着眼看着白羽,发现了人世间更有滋味的痛苦。这痛苦就像一剂良药,一个礼物,让他觉得抚慰与快意。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魔都是这样扭曲的怪物。是以他不能染指兰衡,怀瑾不能拥抱苏絮,邹翎凭什么是一个例外? 现在他明白了,邹翎也不是例外,不过是终结来得晚一点。 笑千秋笑着出血沫:“你若不信,大可搜我的识海。你还可以杀了我,只不过,你杀了也没用。邹翎无药可救,你只能看着他,最终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怪物。” 作者有话说: 俺蹦蹦跳跳地端着更新来了!六一快乐哇哈哈哈哈!大好日子就该更新,哼唧唧 第36章 “不必为我哭的,归许。” 深夜, 半魔人格的邹翎闭上眼睛,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地潜入心海,迈进芳草萋萋的心海中心, 来到沉睡的主人格邹翎面前。 他得意地哼着小曲看那主人格, 看着看着,手欠地过去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睡得好好的主人格果然被拍醒了,他醒来后看着半魔人格的自己脸上也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陷入了一阵无语。 半魔邹翎笑嘻嘻地抚摸自己的脸:“原来耳刮子是这种滋味。” “叫醒我可以不用这么粗鲁。”主人格邹翎起身坐好, 极其无语地揉着自己的脸。 “你之前说只给我三天自由行动的时间,现在三天快要到了, 我迫不及待想来跟你换班嘛。”半魔邹翎撩起衣袍坐在主人格身边, 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 “你知道我这两天干了什么精彩的事情吗?我跟你说, 我捅了一个好大的篓子,换班后你可能没法把场面收拾回来哦。” 主人格邹翎揉脸的手一顿,皱着眉头开始浏览短短两天内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被震到大脑一片空白。 -- 第79页 “说不出话来了吧?我贼能干的,我搞定了好几件难题。” 半魔邹翎拱了拱他, 靠在他肩膀上,拉住他的手, 掰着手指头一件一桩地掰扯。 “第一件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邹翎,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堕魔不要紧, 可以重塑肉身哦!然后呢, 怀瑾大师兄老早就给我们想好了后路, 他创了一个归兮阵让我们可以借此剥离魔血, 只不过他的办法我不太喜欢,时间漫长,元气大伤,过程还痛的苦不堪言。所以我更倾向于用我自己想到的野路子来拯救自己,而且白羽在这其中至关重要,可以和他建立新的羁绊,这不失为绝佳的办法,你说对不对?” 主人格邹翎指尖发起抖来:“你想的办法过于邪恶。” “但是有效啊,还可以毁掉这具满是业障的躯体,有什么不好的?” “但启动这个办法的契机是让白羽、让白羽……?” “对啊!就是要让他亲手送我上路。”半魔邹翎舔舔嘴唇,笑意怎么也止不住,“我就是要让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爱上我,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失去我。” 主人格邹翎摇头:“在他心里,邹翎的分量没有这样重。” “有,我说有就是有,你这个怂蛋!不信的话就来试试好了!也许我们离别后再度相见时,他会大变其样,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看似无情无欲的冷冰剑仙。怎么样,要不要来试一试?”半魔邹翎气呼呼地屈指敲他手背,“如果不用我这个办法,那就得把自己关在归兮阵里,受几百年的千刀万剐。我可不要,我好怕疼的,我不是大师兄,我顶不住啊。” 主人格邹翎拂开了他的手,轻声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你撒谎,我一点也不想死,我还想多多苟且偷生呢。”半魔邹翎大笑起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祸害,就要活他个千年万年!非人非魔又怎么样,一身血债又怎么样,命是我自己的,沈默拼死拼活让我自由,师兄临死都在挂念我安危,白羽好不容易让我捂了个铁树开花,逍遥宗终于变成个不见阴霾的光明地,人间沧桑终于成太平清欢——凡此种种都是苦尽甘来,我还没尝几口甜,我偏不死!我偏要求生!” 狂风拂过心海的花与叶,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邹翎并肩坐,为柔的临水照花,为刚的气冲云霄,这两个极端似乎都有失偏颇。 但狂风逐渐弱为清风,花与叶相生,逐渐有合二为一的态势。 主人格邹翎仰天怔了片刻,眉头依然紧蹙着:“即便如此,此事也可以和白羽仔细商量,何必这样将他蒙在鼓里,还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对他……对他有些过分了。” “可我就是要玩弄他。”半魔邹翎嘿嘿笑,“这一招够刺激,抵一抵他百年里对我的苛刻不过分吧?还是说你觉得对于他会刺激过大,动摇他的道心?会惹得他殉情?” “不会。”主人格邹翎摇头,他折了一枝花拢在掌心,“他的道一往无退,道心比谁都坚固,世间修士,谁都会动摇和崩溃,但是归许不会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 半魔邹翎开开心心地抢了主人格邹翎手里的花,摘下花瓣往嘴里吧嗒吧嗒地嚼,大手一挥,列举起了第二件事。 “第二件麻烦差事,关于丹羿宗那个偏执神经病,我已经想好怎么治他了。” 半魔邹翎跃跃欲试地搓搓手,眉飞色舞的和主人格畅谈他的计划,他归结中心思想为冤有头债有主,但主人格邹翎听完,总结为欺负陈帘哑巴吃黄连。 “反正必须扭转沈净那诡异的执着痴恋。”半魔邹翎拍着手,“不然他就像一个随时会发癫的爆竹,炸不到我们,就会波及到与我们相关的其他无辜人事。爆竹配春‘帘’,就要丢给陈帘!至于怎么执行嘛,反正后面就换班喽,交给你啦,我亲爱的体面人不离。” 半魔邹翎吧唧亲了一大口主人格邹翎。 “……” 突然之间不想换班了。 “第三件事,关于可大可小的蠢萌小宝。”半魔邹翎眉眼之间柔和了不少,“不离,你说前世若太过于刻骨铭心,是不是即便轮回了、投入畜生道了,还是会牢牢地铭刻在骨子里啊?它与生俱来地亲近阿六,真是神奇,像是某种一脉相承的惯性。” 主人格邹翎笑了笑,眼睛忽然湿润起来。 邹翎回想起找到灰狼小宝的记忆。 当发现曾经耀眼夺目的师哥转世成了一只天生灵智受损的走兽时,他的内心拒绝过。尤其是当他找到苏絮的转世,两厢对比,一个是俊秀少年,一个是蠢笨狼妖,他看着他们,有过众多怨恨宿命、憎恨苍天、悲望人世的不眠夜。 但到了后来,太平光阴催桃花,他在逍遥中曾经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种开了百花,看着灰狼在花丛中翻滚、压倒花枝,看着阿六在桃花下采露、埋桃花酿,听着狼嚎一声,人应一声,一人一狼跑过欣欣向荣的春日。 岁月终于给予静默的善待。 半魔邹翎抬起左手笑着摇摆:“手上这个灵宠契,到时候转移给阿六就好啦。到那时,我入归许骨中,阿六宠小宝,小宝护阿六,归许罩宗门——宇宙的尽头是归许!” 主人格邹翎打趣:“归许也许会哭哦。” “哦,这个简单!”半魔邹翎把这个也想好了,神采飞扬地竖了个大拇指。 -- 第80页 “假死之前答应他复婚——他就不会哭了!” * 一夜漫长,一剑泪光照破晓。 白羽坐在床下,牵着邹翎的红色衣袖,无知无觉地看着他,看魔族的日出照到他的眼皮上时,看他浓密睫毛抖动,看他双眼睁开,九霄云外的魂魄方归位。 “不离。”他扯了扯邹翎的衣角,声音沙哑还掉眼泪,“不离。” 邹翎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后触电似地抽回了衣角,身体也往回缩,看起来十分芥蒂他的触碰一样。 白羽胸腔中碎了满地的玻璃心又被碾了一波,想再拉住他多贴几分温度,却发现他的眼睛眸色变了。 不再是接近魔族的暗红眼眸,而是属于人族的温润黑瞳。 那个随心所欲、为非作歹、兴风作浪的不离重新藏匿起来了,那个温柔和煦、予取予求、无怨无悔的体面不离回来了。 邹翎向他敞开三百年的善,却只展露三天的恶。 白羽想要再唤一声他的名字,眼泪滑到唇角,瞬间成了泣不成声。 邹翎大受震撼:“……” 他半信半疑地思考起半魔人格的那些话,那些言之凿凿的属于白羽的隐晦爱意。 此刻看起来……似乎并不隐晦。 “不离……”白羽泪流满面地捉住他的手,抵在眉心处紧贴。 邹翎习惯了他三百年来的冷言相对,初次触碰到了他灼烫的眼泪,只觉不可思议的幻灭,别扭地又把手抽回来了。 然后白羽哭得更伤心欲绝了。 “你、你别哭了。”邹翎无所适从,想了想愈发心虚,小心翼翼地问道:“白羽,你是不是去问过笑千秋了?” 白羽突然一个猛子将他抱进怀里,一发不可收拾,声线都是抖的:“无妨,无妨的……不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松开你。” 邹翎一听这话,心想完了,另一个自己捅的篓子真成真了——白羽真的相信他无药可救了。 他一个头两个大,大脑疯狂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时,心海中的半魔人格得逞地哈哈大笑:“看吧看吧!我就说给我三天时间,昔日剑仙一去不复返!归许要从大冰块变成大哭包了!” 邹翎仿若戴了个痛苦面具,心道何苦这样捉弄他,一时间想把实情告诉白羽,但就在此时,他发现了另一件让他头皮发麻的事——他想抬起左手拍一拍白羽的脊背,却发现自己的左臂不太听使唤了。 白羽崩溃得不行,几乎想把邹翎摁进自己的骨肉里共生,又乱糟糟地想,就算不离堕为全魔又怎么样?变成只知索欢的魅魔又如何?不管他变成怎样可怖的样子,他都愿意陪着他,做他的脚下狗,做他的身下奴。 “白羽……归许,抱歉,可以先松开我么?” 怀里的人忽然绷紧声线开口,白羽如遭雷击,只觉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慌不择路地松开他:“你不需要道任何歉,是我对不起你,不离,你没有错,任何时候都没有!” 邹翎脸色苍白地点点头,有些僵硬地抬起右手,随后愣了片刻才回神来。 白羽被他细微的表情牵扯得六神无主:“不离,你怎么了?” 邹翎扯起个无力的笑来,柔声道:“可以先帮我把小宝和阿六叫进来吗?我有事情需要你帮忙牵线。” 莫说牵线,上刀山火海他也求之不得。 白羽当即照做,慌乱之下甚至没有想,邹翎为什么不动动左手用灵宠契召唤小宝进来。 贴着阿六舒舒服服地趴了一夜的灰狼很快甩着大尾巴乐颠颠地进来,它依旧背着睡得像死猪的阿六,丝毫没有起床气,还高兴的冲他们嚎叫了两声道早。 “小宝。”邹翎伸出右手招灰狼过来,摸着它柔顺的皮毛笑着问,“阿六还在昏睡么?他昏睡了好久,我们先把他叫醒,好不好?我有事拜托他。” 灰狼疑惑地歪了脑袋,扭头去看背上睡得极香的阿六,纠结地跺了跺爪子,最后闷闷不乐地点了脑袋。 “归许,麻烦你用灵力温柔地唤醒阿六。” “好。” 白羽运起灵力,把手掌放在阿六的脑门上,然后大家就看到阿六像被雷劈了一样,抽搐着醒过来,满脸的痛苦。 “……” “嗷!” 白羽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好酸痛啊……”阿六睡眼惺忪地嘀咕了两句,蹭了两下灰狼柔软的皮毛,意识清醒了许多,“师尊……?师娘?小宝,大家怎么都在这里啊?” 邹翎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时间有些紧迫,我来不及给你解释前因后果。阿六,师尊现在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继承我和小宝之间的灵宠契?” 白羽陷入恐惧,惊恐不定的看着他,灰狼也不解的竖起耳朵瞪着他。 邹翎继续柔声细语:“你与小宝相伴百年,你们一起长大,互为依靠。往后你就如从前一样照料它,只是你们之间多了一层亲密无间的羁绊。” 阿六茫然的眨着眼睛,楞楞问道:“师尊……您为什么要把小宝托付给我?您把它托付给我,那您自己呢?” 邹翎温和地笑起来:“师尊想去游历四方,担心照顾不上小宝而已。你先答应师尊,好吗?” 阿六看看灰狼,迷茫的眼神逐渐坚定,用力地点头。 -- 第81页 邹翎便看白羽:“归许,麻烦你拉起我的左手,和阿六的左手贴在一起,用你的修为把我的灵宠契剥离出来,转移到他的身上去。这回……下手记得轻一点。” 白羽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发着抖牵起邹翎的左手,按照他所说的,将那百年相伴与庇佑的灵宠契抽离到阿六身上。 他发着抖传声给邹翎:“为什么这么做?” 良久,邹翎平静的声音传给他:“因为我的左手好像不听使唤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体内的魔血会从下往上沸腾,从足底一直沸腾到心脏、头颅,一点一点、不可逆地堕为魔。”邹翎温和地解释,“先前是沸腾到膝弯,后来蔓延到腰身,现在已经开始蔓延到我的左臂。” 日出照在白羽的脸上,他只觉彻骨的寒冷。 “抱歉,归许,趁着现在神智尚存,我想拜托你往后多多照顾小宝和阿六,多照看逍遥宗,那些俗世琐事恐怕都要麻烦你了。” 邹翎伸出右手把自己无知觉的左手扯回来,单手拍拍一人一狼的脑袋,眼里满是怜惜。 随即他拍拍白羽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擦去了他掉在手背上的热泪,继续传声安慰他。 “我大约会加快速度堕为全魔,你已经见过我身为半魔的样子,不必担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必为此伤心,我生来如此,从前耻辱自厌,如今我不在意了,这便是我,正因混血,这一生才有千种跌宕,万种精彩。” “所以……不必为我哭的,归许。” 作者有话说: (探一下头) 第37章 “尽好一条狗的本分。” 天光大作, 邹翎和阿六一起骑在大灰狼背上,白羽一个人默默在其后,三人一狼结伴离开魔族。 白羽一走, 昨夜平地拔起的洞府便化作了齑粉, 连同居住者记忆的浮光掠影,仿佛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 邹翎用还能动的右手揪着灰狼脖颈的皮毛,把它当马使唤:“驾!” 灰狼瞪大狼眼, 懵逼地看了他一会, 眼神里满满的“你被夺舍了吗还是走火入魔了”。 邹翎干咳两声,知道自己幼稚, 但不知为何就是想发发癫, 大约是属于魔的部分慢慢袭来, 从前极力克制的、尽力回避的所做所想也都在慢慢跃起。 阿六也震惊, 他以为邹翎种种异常和白羽有关,悄悄看了一眼身后,挠着头皮小声问他:“师尊, 您和师娘还吵架啊?” “没有。”邹翎笑了,单手捶着小宝问, “比起这个,阿六, 你还记得自己被抓到丹羿宗的事么?” “记得, 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六一头雾水, “只记得那夜见到有位大能造访咱们逍遥宗, 他说我像他一个故人, 模样看起来偏执又可怜。他硬要带我走, 小宝不肯, 冲上去一顿撕咬……再后来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了, 只是隐约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十分漫长的大梦。” “什么梦?” “起初是个好梦,梦见一个和逍遥宗不一样的师门,看见很多和逍遥宗一样可亲的笑脸,遇见一个玉树临风的天才,好像还梦见了师尊你,师尊似乎都是远远站着,风吹着衣带长发,一切愈发如梦似幻了。大梦前半部分都是喜气洋洋,只是梦到结尾时突兀一转,只觉一身骨头碎了愈合再碎,灵脉断了愈合再断,血流尽了再生不出,便流得一滴不剩。总之竟变成了个噩梦,真是离大谱又特别好笑。” “何处……何处好笑?” “只是个梦啊。” 阿六笑起来,说叹服自己的想象力,他摸着灰狼的脊背,忽然哎呦一声叫出来:“师尊!我感受到了小宝的情绪!这就是灵宠契的羁绊对吗?” 邹翎捏捏发酸的鼻子:“是啊……它什么情绪?” “小宝也在笑!”阿六惊奇地抚着灰狼,颊边一个酒窝,“乐颠颠的真可爱哦。” 后方白羽男儿有泪一直弹,保持着距离听着他们对话,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譬如若不离不测,得等上几轮才能找到他的转世,而即便找到,面对如此的相见不相知又该何去何从。 这时身后远方有灵力异动,白羽捏捏鼻子止住了泪意,感应到来者身份,内心不仅有厌憎,还有陡然爆起的杀意,反手就召唤出一把早归剑飚过去。 来者是御着巨兽的笑千秋,他见早归剑迅疾而来,抽刀一拦,叮当一声撞开剑,又被震得呕了血。流血之余,他又在愉悦地笑,一脸的“就喜欢阁下看不惯我又奈我不得”欠揍模样,着实像人族里那些人见人打却怎么也打不死的过街老鼠。 白羽一见他就恨不得把他削成千万碎片,昨夜发现被骗后,他愤怒地险些杀了他,笑千秋那时却是如此对他说的:“白剑仙如果也想让自己的师弟暴毙,那就剐了我。” 这个卑鄙龌龊的魔头——居然在兰衡身上刻了道侣之间才会刻的同心誓、共死约! 笑千秋知道早归剑投鼠忌器不能杀他,他擦擦血朝白羽一抱拳,驱策着坐骑大摇大摆飞到奔跑着的大灰狼头上,盘旋在半空俯瞰他们。 灰狼背上的少年仰首来,抱拳一拜,神采飞扬,明媚如炬。 笑千秋内心一动,又怀念起他死去百年的兄长。身处魔族两百年,兄长于浑浑噩噩、于癫狂自残中喃喃过数次仙门人间,话里逍遥宗,话外红尘狱。 -- 第82页 他反刍般讲述过众多故人,唯有苏絮二字提不得,甚至不愿再提任何与这个名字同音的字眼。 明明不过是唇微聚,舌轻卷,简简单单便能念出的一个苏与一个絮。 他扯过兄长自苦的锁链,想拉他出千刀万剐:“苏絮有什么好的?值得哥你这样。” 然后他哥唯一一次冲他爆粗口:“你懂个屁。” 笑千秋想,他连个屁也不懂的。只是偶尔,把兄长故事代到自己身上,又会觉得确实懂了,懂了个隔岸雾,白日昙。 狼背上的邹翎也仰首来,眉目昳丽得无明只媚:“不好意意,叨扰一天,陛下,你是要来送行吗?” 笑千秋试着驱使坐骑往下飞,来势汹汹的早归剑瞬即飞来划成剑网警告,地上的邹翎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早归剑才蔫回去。 魔兽飞低了点:“小六,给你一件东西!” 灰狼跑慢了点:“何物?” 笑千秋取出一个乾坤袋,遥遥抛了下去。 邹翎右手召离休刀,横刀接在刀尖,试探到没有危险才接过来。 打开一看,第一眼所见是项圈、手铐、脚铐,它们擦拭得干净,但到底暗沉阴森,第二眼所见是个闪着微光的琉璃瓶。 “我哥的骨灰,在那个琉璃瓶里!” 邹翎蓦的一愣,抬头看去,见笑千秋已转头:“他心心念念回去,交给你了!顺带帮我运些东西给苦主,不运的话也随意,丢了就是。” 邹翎明白,苦主名兰衡。 说罢,风中传来一句“人间沧桑是狗屁”,随后剩一阵逐渐远去的大笑声。 邹翎在风中出神了片刻,一个魔,竟也能学会放下,也能悟道。 心声适时笑盈盈地问他:“沈默捍卫的是天道,归许走的是人道,不离不离,你的道是什么?” 邹翎于心海回答:“没有道,我在世只为活着,活着就很难了,无心寻道。” 心声拍手道:“那以后一起寻啊!” 邹翎单手收好刀与乾坤袋,回头看了一眼白羽。 他心道好啊。 就寻一条名为不离的红尘道。 * 一靠近人族的地界,邹翎远远便看到仍守在路上的沈净。 邹翎先问身后的阿六:“那位大能是丹羿宗的沈宗主,可觉得他面生?” 阿六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摇头笑道:“只听闻过其名,不认识。” 故人见面不相识,对新生者是好事。 长风满路,邹翎右手摸了摸灰狼的脊背,笑着嘱咐他们回逍遥宗后去料理些琐事,阿六认真听着,又问:“师尊,您说要去游历四方,是不是短期内不回宗门了?那我们要是想你了,可以用传唤术找您么?” 邹翎愣了片刻,心中有些动容:“要是想我了……便找你们师娘,与他传音时,叫他召出早归剑,他有九柄早归剑呢,召几把都行。” “九柄!”阿六震住了,也不问缘由,满心信任地应了好。 与他交代完,邹翎回头喊了一声“白大剑仙”,白羽瞬间飞到疾驰的灰狼身边,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我和沈宗主有事需了结。”邹翎神色温和地看着他,“白剑仙,你是要护送阿六小宝回逍遥宗,还是到丹羿宗去旁观?” 白羽眼睛更红了,他又变成沉默寡言的冰块样,冷淡地扫了一眼阿六。 阿六立即举手表示不需护送,他瞅瞅邹翎,心想上一秒还“你们师娘”,下一秒便“白剑仙”,这架当真是吵得不轻,还是带着小宝速速走开不当电灯泡才好。 只是他没想到,此去一别……再见已是百年后。 “那好。”邹翎向白羽伸出右手,“捎我一程。” 白羽御剑靠近灰狼,一把捞出了他,又如先前一样单手抱他在身前,看得阿六目瞪口呆。 他身形高大,邹翎虽不矮,但骨骼纤细又没几两肉,让他抱在手里时就如一个孩童。 换在从前,当着小辈的面被这样亲昵又轻浮地揣着,邹翎势必要满脸通红,现在他不再介意,还伸手摸了最后一把灰狼:“小宝,往后护好阿六哦。” 灰狼边飞奔边朝他嗷一声,邹翎没有了灵宠契不知它在嗷叫什么,但看阿六瞬间窘迫的神情,笑意便由衷蔓延出来了。 于是踏出魔族地界的瞬间,阿六与小宝飞奔向西北方,白羽抱着邹翎停在东北方,与沈净仅隔一丈距离。 邹翎挡住了灰狼远去的背影,笑意盈盈地朝沈净伸出右手:“沈师兄,我来履行先前的承诺了。第一,我和白剑仙和离已久,第二,我跟你回丹羿宗,不管你要惩戒我什么,我都接受。” 沈净阴鸷的目光落在白羽抱他的手上,唇瓣翕动着要说些什么,邹翎又笑着说:“只是我现在身体有些毛病,腿脚不良,左手也动不了了,无可奈何才央求白剑仙顺路捎我一程,沈师兄要是介意,我这就坐轮椅上。” 沈净微怔,迈步向他们走近,对邹翎说:“我带你,到我身边来。” 白羽身上的戾气骤然爆发,三柄早归剑呼啸着,一副要去把沈净戳成马蜂窝的架势,但就在两方又要拔剑相向时,白羽听到邹翎低喝了一声“住手”。 他的指尖掠过白羽的耳畔,天籁般的声音传入他的识海:“既然说过心甘情愿做我的狗,那么,主人没让你开口,就不许狂吠。我让你跟我一起去丹羿宗,是让你旁观,我没叫你动手开口,你就尽好一条狗的本分。” -- 第83页 白羽的心脏骤然往下坠,惊惶抬头是,看到了他温和不改色的温润黑瞳。 邹翎转头向沈净伸手:“沈师兄,来啊,带我一程。” 沈净收了本命剑,一步步来到他面前,伸手抱过了邹翎,一瞬身体不住颤栗。 邹翎趴在他肩头轻问:“沈师兄,我成全你的占有欲,开心吗?” 说完他看向白羽,内心一片平静,而心声则笑得满地打滚。 “他现在真像一条货真价实的狗!” 作者有话说: 不离(不停堕魔中):善哉善哉,看他吧嗒吧嗒掉眼泪,我竟感到十分快意…… 归许(不停心碎中):放开我老婆!! 第38章 “求你了,不要留我一个人。” “现在体会到训狗的愉快之处了吧?调教到用顺手了, 很爽的!” “调教是不恰当的沟通,久了,沉溺了, 彼此也将痛苦了。” “嘿——那得看什么痛苦, 好的痛可是情趣哦,比催情酒什么东西有用多了。” “……” 邹翎哑然,心声是半魔人格的他, 也是他自己, 自己内心深处涌现这样光怪陆奇的下流想法让他感到羞耻。 沈净抱着他去往丹羿宗,白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身上灵压时而暴戾时而低落, 邹翎觑着他止不住泪水的眼睛, 接受了这人确实对自己萌生了些许情意的事实。 都醒悟得太晚了。 都是命, 都是该。 邹翎疲倦地靠着沈净,这才察觉到沈净的异常。 心声叽叽歪歪地说着不堪入耳的情上趣下,邹翎在心海捏他耳朵:“嘘。” “干什么?道德感又涌上来了?别啊, 耍耍流氓多痛快。” “沈净在发抖。”邹翎微蹙眉头,“灵息都是紊乱的, 不太对劲。” 心声啧啧两声:“只是抱着就这么激动,真像个变态。他的爱意来得也是怪异, 当年不过是咬了他一口, 至于让他这么念念不忘?虽然我确实貌美如花, 值得回味无穷。” “……别这样自恋。” “谁都恋我, 这本事实。”心声哼唧, “只不过从前逍遥宗有沈默来, 苏絮来, 连陈帘都来!只他沈净不踏足, 哪来的爱意深化呢?战乱近三百年,他师门拱火让陈帘抹黑我,沈默与苏絮双债尽在我身上,他自该对我恨意滔天,处处与逍遥宗过不去实属正常。可他百年不在我身前出现,直到如今才显露扭曲的怪异痴恋,这真是奇了,花了三百年才捂热一个归许,沈净怎么自热不减?他到底痴慕的是我这个人,还是他幻想中的某个稀世幻影?” 邹翎不再说话,也不再觑白羽,而是凝视沈净侧脸,任由他冰冷又滚烫的手臂抱着自己走路,此刻的沈净就像个病人。他想,当初的沈默天生便会被炉鼎吸引,而沈净既与他同胞,不知是否也是天生血脉有顽疾。 “怀念长着这张脸的另一个人么?”沈净忽然垂眼问他,声音也是崩紧的。 邹翎直言不讳:“沈默师兄值得怀念,我以为沈宗主也思念亡兄故弟,先前才掳走阿六。” 沈净盯了一会他的唇瓣,才移开视线直视前方:“苏絮生死都是丹羿宗的子弟,若不是你带走他的转世,我师门还能有一个被纵容的天真孩童。但你带走了他,用你逍遥宗的世情教导百年,他空有苏絮容貌,性情却不是了。托你的福,邹翎,我们的苏絮师弟终究是化成了一捧尘灰。” “沈宗主既恨我入骨,此番带我去丹羿宗,有什么计划好的惩戒吗?不妨一说,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沈净发着抖将他抱得紧了些,神情几瞬克制不住扭曲,似是狂喜亢奋,又似是憎恨厌烦,剧烈的情绪切换让他看起来像是有疯癫之状。 邹翎推开他些许,又被他发狠地按进胸膛,听心跳剧如山崩,带得他也心生不详:“沈宗主,你不会是生了心魔吧?” 要是真的心有魔意,沈净身为仙门之首,岂不是大祸将至? 但沈净抱着他决然回答:“我不生心魔,仙门不会再有第二个怀瑾。” 随即他的话音又低沉下来:“但是你……你昨日说你生了心魔,眼呈暗赤,举止乖戾,现在双眼呈墨,怎么回事?” 邹翎一时沉默,不知该报以何种情绪回答。心声则无遮无拦地大笑起来:“不离你看他,作为丹羿宗宗主,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仙门过去实验炉鼎的惨案,不知道仙门动用的归一禁术,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沈默为何而死,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背负的人是最新的仙门之首!对仙门而言这真是好事,对他而言真是幸运死了,比归许还幸运,哈!” 沈净御着剑,又看向了他,喉头滚动着,双手依旧发抖着,邹翎对上他的视线,忽觉他的眼神与当初七步之外的沈默很像,幽深如风浪前的平静海面。 沈净沉声追问他:“你究竟怎么回事?” “沈默。”邹翎眯起眼,权当认错人,半真半假地堵住了他的追问,沈净脸色瞬间难看至极,他才如梦初醒般改口:“沈宗主,到丹羿宗再告诉你吧。” 沈净脸色更难看了:“那你前夫也要跟到丹羿宗?” 方圆数里的灵压瞬间更低了。 “跟。” 沈净有股子无法向死人较劲遂只能冲活人震怒的怪劲:“为什么?你们已经和离,再无瓜葛!” -- 第84页 “他想复婚。” 沈净被噎住了,怔了片刻忍不住发笑。他生得俊郎,也曾是多少人仰慕的梦里人,笑起时叫人如沐春风亦春心萌动,若沈默笑起来,不知是不是也这样温尔儒雅。 “你不复?” “何苦来哉。” 万里晴空忽然乌云密布,细雨霏霏粘衣袖,邹翎听到水滴落在早归剑上的声音,叮叮咚咚,骨头碎裂的清脆音符。 沈净抱紧邹翎挡住了雨,战栗的胸腔里透出一声笑:“早该如此。” * 乌云一直延绵到丹羿宗的山门,陈帘一早得了消息正在山门等候,一见沈净抱邹翎脸上便是变幻莫测的复杂,再见后面还有个湿漉漉的丧家之犬则是惊吓,生怕丹羿宗又被早归剑划拉成废墟。 “掌门师兄!你没事吧?” 他着急忙慌地跑去迎接,却见倦倦的邹翎激灵了起来,自沈净怀里转过头来,凌乱鬓发衬朱颜,美是甚美,但好似半夜敲窗的狐仙,眼神里满溢着看到猎物的欣然。 陈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硬着头皮朝沈净伸手:“掌门师、师兄,你身上有伤,还是我帮你搀扶伤患吧。” “我没事。”沈净神色变冷,越过他往里走,陈帘亦步亦趋地穷追不舍,前看后看,夹在当世两个最难搞的剑修中间,紧张得手直抖,还苦口婆心地劝着,哭腔都出来了:“师兄,你别这样,师尊仙去前最担忧你,我知你不好受,可、可……” 陈帘没能说太多,很快就被禁言了,无能为力之下他还掉头跑去找白羽,手足无措地比划着手语,想让他带走邹翎远走高飞。白羽看不懂,也不看,越过他失魂落魄地继续跟着,被丹羿宗的结界挡住,便直接撞破结界,剑不出法器不用,撞得两手血迹斑斑。 陈帘谁也指望不上,只好眼圈发红地跑到沈净身边一通比划。 沈净捂住邹翎笑:“我知道,掌门印早就放在你的洞府了。压在你的话本草稿上,做块压纸石。” 陈帘眼泪不住打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含泪止步。 而白羽不会止步,他继续低着头跟着,直到与陈帘擦肩而过时,前方沈净怀里的邹翎传音入他识海:“你在这里停下。我的事我自己了结,你在此处跟着陈帘,我要知道沈净身上究竟有什么异常。” 白羽还是向前走了半步。 邹翎的命令传得更快速,不准他驳一字回一句:“不需追问我理由,我不答,若你不肯遵守要同上次一样大闹丹羿宗,我会召出安魂铃阻你靠近我,我阻不了你白大剑仙太久,阻你到我堕魔为止。” 白羽停住了。 陈帘吸着鼻子看沈净抱着邹翎离去,他们之间拉开的距离逐渐扩大,他抬起袖子擦眼,忽然听到前方响起人世间最沙哑的低唤:“不离……” “求你了……至少……让我陪着你走到尽头……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不留给我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他怕老婆这一去就领盒饭(摊手) 第39章 “属于我就好了。” “哟哟哟, 归许这是被吓怕了还是被玩坏了!” 心声没心没肺地自顾自拍手哈哈笑。 “这哭声听得我心痒痒呀,还想再骑他两回玩玩,不离你快点处理掉那个神经病, 争取再欺负归许两把啊!” 邹翎原本恍惚, 被心声一搅只剩满头黑线:“……你又发癫了是吧?” 心声笑得快活:“这怎么能叫发癫,这叫及时行乐,魔头就喜欢看别人痛苦, 我看归许痛苦就更喜欢了。我们白大剑仙, 挨了多少道天雷都不掉一滴眼泪,现在哭得快赶上孟姜女哭长城了, 从前多冷多横的一个恶霸, 现在变成多可怜多可爱的大狗啊, 哭得稀里哗啦的, 这么喜爱我,从前都在干嘛呢?” 心声叽里咕噜地聒噪,邹翎闭上眼不去想白羽, 抬眼只问沈净:“沈宗主,你想带我去哪里?” “去哪里都只属于我了。”沈净轻笑道, 手却兀自细密地发抖,“原以为要和他一番苦战才能将你夺过来, 真好, 你舍弃他选择了我。余情未了, 旧情难忘都无所谓, 属于我就好了。” 倒是“豁达”。 沈净话多起来, 抱着邹翎瞬移穿过九层结界, 御剑悬浮在丹羿宗上空, 指着底下的一众洞府介绍:“你看, 正中央是我的洞府,左侧是小絮的,右侧是师兄……我哥的,我当年代理宗门事务时特意安排好了。师尊拟定他们二人娶你,我便想无论是谁,都要与我比邻,住所近一些,日日可看你。” 邹翎觉得他果然不太正常,温声道:“沈宗主有此心,那当初贵宗在派人与我订婚这事上,不知你可有毛遂自荐?” 沈净垂眼看他,低头贴着邹翎鬓角笑,发抖更厉害了:“我不能娶你,但你可以当我一个人的禁脔。” 邹翎无言以对。 说着,沈净御剑飞向后山,邹翎望着赶去的方向,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了。 丹羿宗的后山延绵有千里,地上是丰饶灵植,地下是一片千里冰封的禁地,那些阴邪恶毒的炉鼎实验、兵人降生、归一传承都在禁地施行。曾经的六尾狐红渡便是被捉到那禁地关着,被一众长老灌药洗髓、列阵催生,炼化出了第一个成功存活的至阴炉鼎。 后来怀瑾和魔族大杀仙门,丹羿宗的后山曾被付之一炬,怀瑾将那些长老逼进禁地,连同魔族一起,一并轰翻了,既是复仇,亦是摧毁。 -- 第85页 从此炉鼎实验灭绝,兵人此代断绝,归一传承中道崩殂。 不知情者继续过不知的红尘,仅剩的知情者将秘密守了三百年,最后阴差阳错,将秘密分享给了他休弃的前夫。 沈净抱着他飞到后山,开启了层层结界,解了道道阵锁,取出一枚火灵石戴在邹翎没有知觉的左手山,随即抱着他踏进空旷得惊人的冰雪禁地。 邹翎抬眼看去,只见冰天雪地里,放置着一口冰棺。 沈净抱着他来到棺椁前,抬腿迈进去,抱着他一并躺下去。 棺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两人只能挨得近,听得近。 “邹翎……邹翎……” 沈净神经质地发着抖紧紧抱住他,又煎熬又激动地吻邹翎苍白的耳廓,附在他耳边笑。 “我爱你。” 这是邹翎在人世间听到的第一句告白。 * 白羽眼睁睁看着邹翎循心离去,眼泪还没停,身后脚步响了。 他带着满脸泪痕转头,寒声道:“站住。” 陈帘要回洞府去取丹羿宗的掌门印,谁知脚才迈出两步,身体就被白羽那恐怖的灵压震住了。 他哆哆嗦嗦回头,笑得比哭还难看,舌头都大了:“白白白剑仙,有甚磨事吗?” 只见白大剑仙冷着一双红通通的泉眼,冷得像一截炼化失败的断剑:“沈净身上有什么异常?” “害呀,就是……我们掌门性格偏执,年少时对邹仙君一见那什么,就这一条放不下,没什么异常的。” 白羽冷冷地看着他。 “真的,他、他就那死脾气,当年一片战乱,您的剑魂山惨遭灭门,丹羿宗也险些被屠戮殆尽,他也是硬着头皮强撑了三百年的劳苦命,人亡宗门破,压着心底一点放不下的情,作茧自缚还自苦,憋着憋着……就失智了。”陈帘腿都要软了,强撑着嘴硬,试图唤起白羽的同情,“白剑仙,我知道你特别不爽他绑走了邹翎,这样,您只要别再把丹羿宗削成废墟,您只管去追上他们大闹,把邹翎抢回来以后想去哪就去哪,这多两全其美?” 空气中泛起微弱的波动,陈帘不过一眨眼,便看到白羽身后骤然浮现九柄旋转的早归剑,人与剑都是寒气冲天。 “陈仙君,我不想听废话。” 陈帘:“…………” 作者有话说: 归许(拍桌):我能不知道嘛我!! 陈帘:www 第40章 “在我心里,我已经见了你千百回,抱了千万夜。” 在九柄早归剑的寒气下, 陈帘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请这位人形青锋到他洞府去细说。 白羽回头看了一眼邹翎离去的方向,早归剑戳入地面, 双手搭在剑柄上, 摇摇头:“就在这里说。” 随后八柄早归剑呼啸着跃上半空,剑气筑结成阵网,直接就地画牢, 陈帘呆呆地仰头看了一眼, 怂了蔫吧。 白羽双眼已无泪,低着头感应邹翎遥远缥缈的气息, 宛如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狗, 垂着眼又问:“陈仙君, 沈净身上有什么异常?” “您追问这要干嘛呢……” “这是不离给我的最后命令。” “您不肯违背道侣的命令, 可我这……辅佐和守护掌门师兄还是先师给的遗命呢……有些事,杀了我也不能透露的。” 陈帘说完闭上眼睛,他不想死, 他也怕死,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做做样子罢了。 “不能透露的是哪桩丑事。” 他听见白羽疲惫沙哑的声音。 “是指你丹羿宗代代催炼炉鼎做补药和生育工具, 借此制造兵人,动用【归一】禁术;是指你丹羿宗过去和魔族结盟、和妖族斗法, 抢夺六尾狐, 催生邹翎, 制造至纯炉鼎;还是指仙门千百年来犯下的其余无数罪行?” 陈帘瞳孔骤缩。 “沈默, 苏絮, 怀瑾, 兰衡, 不离, 磊落的,无辜的,挣扎的,向阳的,绝望的,我都知道了。世道险恶,所知皆非人,所历皆怪事,你的师兄又置身在哪一条道里?仙道渺茫,人道殊途,缄默能保护谁?” 陈帘不由自主地后退,神经质地四下环顾,生怕有外人外耳听取了任意一句滔天的丑闻,他看起来狼狈、忧惧到了顶点。 “我不知道……白羽,你说的我不知道,哪一桩我都不知道!” 他崩溃地抬眼,正看到白羽的眼神,冷漠而毫无怜悯,唯有无声的冰冷审视。 这样的眼神充斥了天地间,陈帘本该习惯,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负罪感冲垮了心防,膝骤软,跌于地。 白羽又问:“沈净身上有什么异常?” 陈帘听见自己牙齿控制不住的磕碰声:“我从前不知道,只是这阵子趁他不在,搜查后才得知的……沈净他……不是人族……是长老们参考着沈默……造的人偶。” * “你说你爱我。” 邹翎被迫挤压在冰棺里,听着沈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异样感愈发浓厚。 “可是沈净,你爱我什么呢?” 沈净发着抖抱紧邹翎,唇贴着他发顶:“你这样美好,我第一眼见你就爱你,也恨你。我想靠近你,又不能靠近你,心里爱着你,身体厌恶你,或许正因为这样的撕扯,我才对你渴慕至极。还记得我们初见吗?你在饲红狐,血从你的手臂上滑落,你这样美,却被破坏、被伤害……我当真爱你。” -- 第86页 * “人偶是什么意思?” “人偶是备用的掌门候选人。每代兵人都会有反骨,如有掌控不住的,便用兵人的人偶取而代之……丹羿宗的长老们想要听话的、强大的弟子,每代都有兵人,也都有仿生禁术制造出的听话人偶,它们看起来与人无异。这一代的沈默反骨太炽,苏絮性情太烈,是以最开始便把沈净推到明面来。” 陈帘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巴巴地嘶哑解释。 “人偶不是人,无心无情,我也是后来才搜查到,先师便是上代的人偶,制造者将捍卫丹羿宗的命令、虚假的感情注入其中,他便忠心耿耿地为宗门驱策到死。沈净他也是,净无一物,才叫做净。但当初长老们灌输给他的命令上升了格局,‘守卫丹羿宗’之后,还有‘捍卫仙门’。” “沈净若是人偶,他对不离的执着从何而来?” “是啊……就是在这里出问题了。” 陈帘凄苦地笑起来。 “沈默的体质天生会被炉鼎吸引,长老们制造沈净时,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在这一点上是反着制造,是以他天生厌恶炉鼎。邹翎是至纯炉鼎,他天生对邹翎便有翻倍的厌恶。可是……他初见邹翎的时候,先看到了邹翎被狐妖撕咬流血,厌恶炉鼎的本能还没唤醒,先觉醒的是‘捍卫仙门’的意识。” “邹翎是仙门的一员,他第一眼先本能地想保护他,第二眼才是本能的憎恶。” “最讽刺的就在这里了。一个人偶,被反复割裂的两股本能情愫拉扯着……最后竟然生出了一颗扭曲的,非本能的人偶之心。” * “你爱我美,还爱我惨?” “也许是的。” 沈净在冰棺里摸索着邹翎的脊背,冰天雪地,狭窄天地,他的身体却是亢奋的滚烫,把邹翎捂得暖烘烘。 “在遇见你之后,我的世间仿佛才有声有色了。什么叫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我知晓了。我克制自己不去找你,六年了,师兄死时,我都没有踏入逍遥宗去找你,直到小絮毫无生息那夜……邹翎,那是我见你的第二面,我恨你。” “我不去见你,不舍杀你,不甘恨你。我看着见闻石里旧时的你,想靠近你,想掠夺你,忍到忍不住了,把你骗来丹羿宗。” 沈净亲吻邹翎耳畔,说不出的疯癫和眷恋。 “三百零六年了,邹翎,今日不过是我见你的第五面。可在我心里,我已经见了你千百回,抱了千万夜。” * “沈净知道自己是人偶吗?”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真相……”陈帘低着头似笑似哭,“狗会知道自己是狗、鱼会知道自己是鱼吗?他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械工具,齿轮之外,不会再转动了。他只知道自己是沈净,丹羿宗是地,仙门是天,哪怕这地脏污一片,这天血雨一片,他也不会动摇守卫天地的信念。拨浪鼓造来摇,他造来死守,器具罢了,哪怕对邹翎萌生了执念和爱欲,也反抗不了本能的命令,先师和长老在世时,早已将他的思想禁锢牢了,不然六年、三百年,他怎么克制得住不去见邹翎?” 白羽垂眼看手下的早归剑,回忆三百年来与丹羿宗的往来。印象中的沈净温尔儒雅,鲜少见蹙眉头,难听得一句重话,不知虚伪面目时,他甚至与沈净互称道兄过。 那三百年里,他是邹翎的道侣,不知沈净看着他时,那颗人偶之心在想些什么。 * 沈净死死抱着邹翎,身体不住发抖,语气克制不住癫狂的喜悦:“邹翎,时隔这么多年……我终于抱住你了。你说你入魔,我思量好了,你说你不爱我,我也考虑好了。” 邹翎眯了眼睛,嗅到危险讯号,一言不发地调动灵力悄悄召唤安魂铃。 心声则吹着口哨笑着聒噪:“看来不用指望他说什么有营养的了,他就是疯,也许是可怜的疯,或者是可恶的疯。这可是一口冰棺,看来啊,他是想杀了我啊。” 沈净发着抖禁锢着邹翎笑:“我与魔族势不两立,你入魔,我必要斩杀你。你不爱我,我得不到你,我也必要斩杀你。你可以化作我怀里的一抔黄土,一簇枯萎的山茶花,这样,到死你也属于我,不属于沈默或白羽。” “死并不可怕。”邹翎语气轻柔淡定,如同在哄骗疯子,“我只是想问你,沈净,从你碰到我开始,你为何一直发抖?” 沈净费了极大力气抱紧邹翎,手越抖越厉害,笑声都颤抖得越发异常了:“大抵是因为我想要你。” 邹翎在他心头摇头:“可我知道真正克制不住的拥抱是什么样的。你哥有生之年抱过我两次,那种渴望的拥抱就如凶猛的野兽,我根本不能呼吸。可你不一样,你的拥抱根本不是渴慕,像是极其厌恶触碰我,耗尽力气克制着不推开我一样,仿佛我身上遍布荆棘,扎痛了你的灵与肉。” 沈净沉闷地笑起来:“是啊,很扎。” “你的兄长沈默,天生被炉鼎吸引,沦为兽欲的驱策者。而你,温文尔雅沈净,天生抵触、憎恶炉鼎,是吗?” 沈净想要收紧与他的怀抱,但就如邹翎所说,他的本能在厌恶和抵触邹翎,心脏却想靠近他,于是只能这样抽风一样发着抖,想要抱紧,却又抱不紧。 “我再问你,你杀了我之后,你要如何?” -- 第87页 邹翎在他怀里仰首,双眼的瞳色逐渐转变成赤色,他已开始催动魔血沸腾调动魔力,安魂铃未出,声音已开始成了蛊惑的魔音。 “你把掌门印留给陈帘,是不是想杀了我,再与我葬在一处?” 沈净在他的声音里中了蛊惑,低下头战栗地亲吻他额头:“这样多好?我先虐杀你,再陪你一起轮回。” 邹翎和心声都笑了起来,口头和心底齐声细语:“沈师兄……你真可怜。” * “您想知道他身上的异常,就是这样滑稽可悲的桥段了。” 陈帘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脸。 “我不知道他现在豁出去招惹邹翎是想干嘛,终归不是好事。可就像您拉不住邹翎一样,我也拉不住掌门师兄。知道他是个人偶时,我崩溃得想砸烂人世所有的神像,可我……现在想想,他是个人偶又怎么样呢,到底还是我的二师哥。” 就像无论邹翎是什么,魔也好妖也好,都是白归许唯一的道侣。 白羽又抬眼看天地浩大,眉目凛冽如青锋。 常人,非人,众妖,群魔。 四路英杰,八方宵小。 生于脏天污地,命运便不能无暇。 当真是可憎的天地。 * “沈师兄,我的命烂透了,可我还是不想死,你也一样,休要疯癫挥剑。” 邹翎伸出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游蛇一般抚到他耳廓,魔音小鱼似地游进他耳朵里,悦耳如梦。 “我给你两个不要杀我的理由。” “第一,我来告诉你,我为何昨日为魔,今日为人,来日又为魔。”邹翎直视他,声音轻柔如一曲温柔的童谣,“看着我的眼睛,沈净。” 沈净便看着他的眼睛,邹翎眼里有流星,碎光璀璨,有漩涡,矛盾螺旋。 邹翎眼里还有他自己,此刻他被他无比认真地凝视。 沈净陷入了这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浑然没有察觉到冰棺上空慢慢幻化出了一把摇铃,摇铃缓缓旋转着扩大,大如项圈时,七个铃铛同时振响。 邹翎那双暗红温润的眼睛里骤然蔓延鲜红的赤纹,那么妖异,惊心动魄地勾魂摄魄。 “因为我生来就一半是人,一半是魔。命运险恶,我一个小小杂种,承担不来,怎能怪罪是我的错呢?” 安魂铃振出的魔音传入沈净耳中,邹翎轻柔地对他告别。 “现在,我要用魔的手段,抹去你关于我的记忆了。而这就是第二个不要杀我的理由——记忆篡改完毕后,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你痴狂执迷爱着的将不再是邹翎,而是另一个触手可及的人。” 安魂铃赤红如野玫瑰,邹翎脸上蔓延开的赤黑灵纹如野荆棘。 “永别了,沈净,欠你兄长的,我偿还给你,愿你来路光明,捍卫仙门,扶持太平。” * 安魂铃声敲魂响,白羽身躯一震,猛然拔早归剑回头,什么也管不得了,九柄早归剑一起呼啸着朝铃声响起之地而去。 数里一瞬,疾风扎进七窍里,待看见邹翎的一瞬,七窍血流的流,泪堕的堕。 他看见邹翎伏在一口冰棺上,赤色的魔纹从他脖子往上蜿蜒,流淌进眼睛里,赤红得消散不去。 他朝白羽轻笑,咳出的血往脖子里流淌:“结束了,蠢大狗,带我走吧。” 白羽哽咽着猛的上前,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怕我为赎罪为沈净死对么?”邹翎边咳边笑,“不至于,我不过舍了一条手臂。” 白羽怔怔地摩挲他原本还能动的右手,冰冷的手毫无反应。 “我动用了安魂铃,魔血沸腾到心头,右手不能再动弹了。”邹翎笑意盈盈,“很快,沸腾到脸上,到眼睛里,我就完全堕魔了。白羽,我是个彻底的废人了,你还要跟我在一起么?” 白羽用白袖擦拭他唇角的血迹,泪水不住淌:“我带你走。” 他抱着邹翎不管不顾地往外飞,飞往可憎天地的任一可憎角落。 他们在空中飞,陈帘在地上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四溅,只怕人偶师兄一命呜呼。 他跑到禁地,一入眉目就结冰霜,哆哆嗦嗦跑到冰棺前,只见沈净沉静地睡在其中。 “师兄,呜呜师兄……” 陈帘哭得好不伤心,热泪烫醒了沈净。 他刚要说话,却发现沈净目光变了,从前冰冷严肃,如今却是无限柔情。 “掌门师兄?你怎么了?” 沈净在冰棺中抬起手,抚摸上陈帘的脸,指尖不抖,疯情不假,叫的不是连名带姓,唤的是亲密序齿:“小六。” 陈帘被劈了个外焦里嫩,鸡皮疙瘩还没掉一地,忽然就被沈净拽进了冰棺当中抱紧,以及一句发自肺腑的错位真情。 “小六,师兄喜爱你,以后别离开师兄半步。” “…………” 后来陈帘花了数年,才放弃挣扎,死心塌地地接受现实——掌门师兄彻底忘记了辗转反侧三百零六年的邹翎,但是那份扭曲的窒息爱意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他这个倒霉蛋身上。 他曾是丹羿宗的影子与帮凶,邹翎就用这样的手段来回敬,令他无可逃离地接纳沈净的一切疯魔。 漫漫岁月,陈帘顶不住时便会顺嘴吼一句邹翎,他把邹翎之名念叨成了口头禅,而抱着他的沈净听一次,忘一次,问一次。 -- 第88页 “邹翎,那是谁?” 作者有话说: 俺:搬砖搬得昏天黑地! 归许:猛男落泪落得昏天黑地。 陈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接锅接得昏天黑地—— 第41章 “用早归剑,九柄,杀了我。” 日暮苍山远, 白羽怀抱着邹翎御剑半空中,云卷云舒,西山渐暗。 “我带你回家……”白羽揩去邹翎唇边颈间咳出的血迹, 天地偌大与大道苍茫, 尽皆凝固成指间的一点血渍,“不离,我们回逍遥宗, 回家, 回故地……” 邹翎如今脖颈以下都动弹不得,却还摇头笑道:“不回。我在逍遥宗的最后一日是在万仙大会上痛快比刀, 那真是极好的时刻……不回了, 再回只恐留些不好的记忆, 多此一举。” 他声音细弱些许, 语气轻柔但坚决,白羽听在耳里痛彻在魂中,低头朝邹翎笑泪又簌簌:“那你还想去哪?天上地下, 我都带你去。” 邹翎暗红色的双眼看向苍穹,问:“此刻脚下是何方?” 白羽垂眼看去, 一眨眼掉泪珠:“我们飞出了丹羿宗地界,此刻脚下是人间。” “熙攘吗?太平吗?” “是。” 白羽以为他想在生命尽头再感受一次人间烟火, 却没想到邹翎莞尔一笑道:“那飞慢点, 我怀中有一个笑千秋给的乾坤袋, 袋里有琉璃瓶一个, 白羽, 你帮我拿它出来好不好?” “好。”白羽换单手抱好他, 皱皱眼克制了泪意, 摸索片刻, 拿出了琉璃瓶。 “来,你打开它。”邹翎注视着琉璃瓶的眼神沧桑柔和,“里头是怀瑾骨灰,就在这人间之上,迟来地为他送行吧。” 白羽手发起了抖,照着他所说开了瓶。 长风不狂,骨灰乘着缱绻风飘向人间四野,那人石破天惊地到世上一遭,震山怒海地到世间一毁,最后悄无声息地回人间一遭。 邹翎眯着眼望着:“师兄啊,小絮归丹羿宗,你么,归这莽莽人间吧。往后,小宝才归阿六,阿六才归小宝,所谓前世今生,没有瓜葛的。” 白羽心里忽天忽地,总觉得听出了邹翎的别层意思,顿感往后无邹翎的天地失色,于是灵力没能收好,空空如也的琉璃瓶在手中化作齑粉。 他失控地抱紧邹翎,勇莽道:“我陪你一起,归轻尘归黄泉,生死都成双成对。” 邹翎惊得眼珠子瞪圆,震撼和忧惧并起,就在这时他突兀地听到自己的唇瓣一张一合说出了话:“归许要陪我一块‘死’么?后世后人要是在青史里看到白大剑仙是殉情而死,你我之名至生至死都捆绑,那也很有意思啊。” 白羽贴紧他,摩挲着他的骨节恍惚应道:“陪你一起死多好,那么后世都知道我们是至死不渝的道侣,不会在意我曾被你休弃,那样很好啊……” “是啊,陪我在一起多好?但我不必死,你滋养我就好,只需你愿意让我永远采阳——” 眼看越说越阴邪,邹翎猛然舌尖一错狠咬,话语戛然而止,咬出痛感与清醒,阻断越来越不堪下流的魔性,咽着血沫给了他当头一棒:“去剑魂山。” 白羽神情被召回几分理智,愈发痛苦狼狈。 “我最后想去剑魂山。当着兰衡,你敢提死?”邹翎贴着他侧颈急喘,“正如我欠沈默,你也欠了兰衡,逝者不可补偿,我只能迂回偿还沈净好让自己来日得以瞑目,白羽,你呢?故人故剑,昔日剑魂山,今日逍遥宗,你能越过心防全部抛下?” 白羽答不上来。 “既承了剑仙之名,也该有剑仙之行,对不对?人间有一大笔烂账,有数不尽的职责和担当,有无人知晓的命孽,有险恶必践的大道……我越俎代庖勉强背了三百年,背到尽头了,也许来日,得换你背一背了。” 白羽眼泪又止不住了:“没有你的来日,这是你给我的惩罚,是么不离?” 日垂西山,他有满腹的憾悔悲怆,心底沉封的话匣子打开,唇舌混着苦味磕磕巴巴地倾吐悔不当初。 “我们之间本来有千万种可能的。” “如果我聪明点,像陈帘一样搜查你的出身。” “如果我细心点,及时发现你身体的不适。” “如果我坦诚点,尽早承认你是我不可或缺的生命。” “如果我从一开始没有因怀瑾而迁怒于你,如果我过去多加努力修炼提前当上剑魂山首徒,如果我比沈默提早遇到你……我是不是可以赶在其他人之前保护你?我陪你保护娘亲,和你一起杀妖王,我替你推翻仙门肮脏的统治,我帮你扶持太平安宁的逍遥宗……” “但凡任何一个如果成真,就不会有什么‘携君入歧途,相误已久,与君无姻缘之幸’的休书,我会陪你青丝到白头,你不会堕魔,我不会痛悔……” 邹翎睁着眼睛望渐渐黑暗的西天,睫上霜眼下泪痕,天上命地下挣扎。 “没有如果。”他喃喃,“而且,我若要报复你,惩罚也不是百年孤独……” 白羽哽咽不能言,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邹翎把一句诛心的命令剖在他面前。 “我不愿堕魔,白羽,我只要你亲自送我上路,用早归剑,九柄,杀了我。” 所谓百年孤独,所谓千里职责,所谓万里无归——不过都是这报复的小小附赠。 -- 第89页 作者有话说: 没写到高潮嘿嘿,下章继续来(苍蝇搓手) 第42章 “我们永远不离,我们迟早归许。” 星夜晴无风, 剑魂山上撒下的花种开了遍野的花苞,独居的兰衡搬出个小板凳蹲守在一株昙花前,静静地等它的花开。 他是个有耐心的风雅人, 为这昙花等了一个月也不急闷, 兴致勃勃等刹那芳华,等候时也会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地哼些小曲。 那长达三百年的暗无天日的为奴岁月、噩梦如阴魂不散的长夜, 如今看起来就可以用一朵花开抵偿。 人间很美很好, 他可以在无法忘记地狱岁月的前提下,用人间的天堂桃源来回避伤疤。 月悄悄, 萤火虫困倦地栖息在昙花的花枝中, 被依赖的昙花仿佛汲取了萤火虫的光亮, 缓慢的绽放熠熠生辉。 兰衡瞪大了眼睛凝望着, 待得昙花完全盛放,不知为何眼眶酸楚,一垂首直如落雨。 “真是让人心驰神往啊。” 身后忽然传来流水一般的声音, 兰衡惊得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擦眼猛回头, 故人花中等候。 “师哥,邹仙君?” 他瞪大酸楚的眼睛, 难以置信地看着邹翎衣领上的脖颈, 那白皙的肌理上遍布赤色的魔纹, 荆棘丛生般顺着他的肌理往上爬, 很快就将蜿蜒到他下颌。邹翎浑不在意地倚在白羽怀里, 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仿佛就算荆棘将撕裂他至尸骨无存, 他也无所畏惧的模样。 而白羽沉默绝望的形容, 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命运的荆棘植入五脏六腑的受刑者。 “兰衡仙君,叨扰了,晚上好啊。”邹翎朝他笑,眼神灵动,“希望我这副样子不会吓到你,我即将入魔,央求白羽带我来这避难,暂借宝地一用,可以吗?” 兰衡惊慌地站起来:“当然可以!邹仙君,你怎么了?” “说来话长,有缘再话。”邹翎笑着,“此外,有一个不知该如何定罪的家伙将一些旧物托付给我,哀求我将它们交到兰仙君手上。” 兰衡忽然全身冰凉僵硬,好似变成一具活尸。当世还存活于世的故人寥寥无几,他用头发丝想也想得到是谁。 “兰仙君若不想收,也可以让我们代你一毁了之。” 兰衡神差鬼使地回头看了那朵昙花。 它伸懒腰般开了一瞬,又打呵欠般悄悄蔫去。 就好像他的黑夜红尘。 兰衡转过头来,看到灰望一片的白羽,忽然想起些许遥远的无畏岁月。 “剑魂山还没变成一片废墟时,主峰有一块屹立的中石,刻道,‘君在四野,光照八方’。”他也朝邹翎笑,笑向黑夜与落败,“那旧物还是给我吧。” 于是那乾坤袋到了他手上,兰衡接在手里,打开在指尖,那一整套曾经铐过他手脚脖颈的镣铐跃动在眼底。 这便是他的黑夜。 笑千秋把黑夜推回来了。 他伫立在黑夜里无声地任由狂澜的情愫翻涌,那魔头骑在他身上的挑拨、嘲弄、开怀、亢奋,铐在他身上的作恶多端、为非作歹全部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羞辱他。他应该亲手将这些可憎的旧物挫骨扬灰,不留任何记忆,可他终究只是沉默地凝视着笑千秋给予他的不可磨灭的刑具。 多么漫长的三百年啊。他那曾经刻骨的绝望在魔头的鞭笞下被驯成生生不息的希望,希望又被调教为反抗,反抗进化成割舍。可那……是多么漫长的三百年啊。 这一刻,兰衡无比希望人间有十万年,他和笑千秋能只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便只一见,唯生一念。 白羽看着兰衡伫立在那里,看着他对着那些象征屈辱的镣铐投降,他也低头屈服。 他抱着邹翎转身,走出稀稀疏疏的花草,走进举目疮痍的废墟。 “不离,我带你去我第一次经受天雷的地方。”他清清嗓子故作镇定,但觉得骨头在隐隐作痛,整副躯体无一处不痛,“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剑骨横生,是早归剑成形的地方。” 邹翎轻咳着笑:“我还记得那块废墟,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你。” 白羽轻笑道:“在死人堆里找到了我,然后要在太平人间里丢了我。” 邹翎想要点头,但魔纹已蔓延到脖颈,动弹不得了。他望向黑夜,语气故作轻快:“爱过你,极爱过,极珍重过,你从来不曾回头告诉我一声‘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被你丢,便只好先发制人了。” 白羽说:“不要丢下我。” 邹翎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 白羽已抱着他到了当初遭受第一轮天雷的地方,跪在地让邹翎靠在自己怀中,在黑夜里一遍一遍摩挲他的脸庞。 千年寒冰开启了话匣子,像是有生之年第一次滔滔不绝:“不离,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看,笑千秋那样十恶不赦的混账,兰衡都不能放下,你这样好的人,我要怎么才能放下。” 邹翎唇瓣发着抖,笑道:“不如来日你与兰衡成双结对,互为救赎。” 白羽指尖摩挲到他蔓延到唇下的魔纹,也发着抖跟着笑:“来日我一个寡夫,他一个鳏夫,凑一起有什么好的。来日世间没有邹不离,无人赎我白归许。” “那还是自救吧……”邹翎还想多说些话,嘴唇忽然也动不了,发不出声了。 “我自救不得,全靠你救。”白羽抱着邹翎,低头亲吻他额间,黑夜无边,他看得到邹翎脸上的魔纹。 -- 第90页 “我看过一些无厘头的话本,写的尽是杜撰你我的荒唐事。话本里颂扬我在争战岁月里救了无数普通人,却忘了添加一笔,我忘记救我妻。 “我妻以身体渡我,以心魂暖我,以岁月救我,我顾念过许多陌生的世人,唯独不知道怜惜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我妻不离。 “如果命运能够来过,我想回到过去,和不离重新开始。如果命运不能重来,我只想抱紧此时的你,哪怕你变成魔,我也想和你重新开始。” 邹翎咬破舌尖,拼尽力气用灵力传声回答:“重新开始?可你看我现在的身体,已不是从前的邹翎了。” “不离还是不离。”白羽以唇轻轻摩挲他眼睑,“无论你是人是魔,心魂都是不离,都是我的爱侣。不离是浪荡的小浪花,泼我一身水。是摇尾巴的小狐狸,勾我丢魂魄。是坐镇师门的大宗师,令我俯首称臣。不离是归许吹过三百年的风,抚摸在手心里的花,是归许小心捧着的白雪,仰望过千万夜的皎月。天下这么大,传奇这么多,除了不离,归许看不下别的风花雪月了。” 邹翎咳着血:“什么时候这么会碎碎念了……” “这样才能烦不离啊。”白羽沙哑地笑起来,“看你被我烦得无可奈何,撇嘴,翻白眼,咬牙切齿,你从前都不会给我坏脸色,可你不知道,你不高兴时的表情更真实,很可爱,像手扎的小刺球,叫人喜欢得慌。” 邹翎努力地想回一个笑:“我看你啊……是贱骨头……” “不,我只是蠢。”白羽摩挲着他,“我本来就不是守戒律清规的好人,却愚蠢地想恪守妄言戒,想在你面前骄傲,骗你继续哄我,太蠢了。挥霍着你的好,挥霍一空便知道慌了,还妄想着只要认真追逐就能把你追回来,真是又蠢又恬不知耻。但凡我再聪明一些,就该在每一次天雷后跑去抱你,一边用力干你一边用力告诉你,不离,我好爱你,活着便好爱你,活着太好了,爱你更好千万倍。” 邹翎努力睁着眼睛,神智开始陷入恍惚,唇齿磕磕碰碰出最后一句话:“杀了……我。” 魔纹已蔓延到脸上,他能感受到自己整具躯体正在发生的异变,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被攥住异化,心海充斥着无边际的嗜血嗜情之欲。 命运正化作无形的人偶师压在他身上,用强韧的丝线种进他的身体里,勾过皮肉钉在骨骼里,穿在内脏上,一寸寸将他捏成失去一切的人偶。 邹翎害怕极了。 正此时,白羽摩挲着他的眼尾,滚烫的水珠滴落在他脸上:“不离,别怕……你是我道侣,我们永远不离,我们迟早归许。” 邹翎便不那么怕了。 赤色的魔纹从他的眼尾蜿蜒进眼中,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心知身体已经到了尽头。 白羽低头亲吻他眼睑,喃喃道:“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和我复婚……重新开始好不好……” 邹翎艰涩地眨了眨眼,运转起最后一缕灵力,空中灵流微动,伴随一声微弱的“好”,九柄早归剑浮现于夜空。 邹翎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 白羽看着魔纹蜿蜒到他的眉上,终究还是毫不留情的覆盖了他的整张脸。而后一瞬,荆棘般的魔纹全部消失,彻彻底底融入了邹翎的肌理——最终凝固为一针血红的心魔印,狰狞地划在他眉心。 他怀中原本僵硬的邹翎骤然变得柔软生动,眉眼微微一皱,即将作为一只彻底的魅魔苏醒。 此间刹那,不过是风过的一瞬间,于白羽却是天人永隔的地老天荒。 我完全可以舍弃一切豢养不离。即便他变成魅魔。 我可以为他营造取之不尽的欲海。 我可以为他献上用之不竭的渴爱。 世间种种,浩浩汤汤,我愿尽数偷来抢来,只要他不丢下我一人。 但不离……当初是怎么说的? “半人半魔已足够耻辱,忍过了数百年的魔性作孽,方知为常人时何其可贵。既决定不了出生,那便主宰此身的终结,我不愿堕魔道苟活,愿走黄泉道。” 白羽身后的早归剑疯狂颤栗,他卑微地望着怀中魔的面容,看着他睫毛轻颤,缓慢地欲睁开眼睛。 “归许,以此身活着于我痛苦异常,成全我吧。” 白羽终是闭上了眼睛,在怀中魅魔睁开眼的瞬间,身后九柄早归剑伴着他的无边执念与绝望,决绝而飞起,自夜空中化为九道寒芒,疾驰降落,钉入怀中魔的九道死穴。 刹那间——永夜降临。 身处花草中的兰衡忽然听见了可怖的巨响,他猛然转身循声而去,直觉令心脏发慌。 他赶到了深夜里的废墟,怔怔望着空地上九柄不住沁出血泪的早归剑。 他的师哥来时怀中有人,此时剩孤身一人。 他的师哥来时鬓发如鸦,此时余满目白发。 * 恍然不知何时春风起,只见回头又是繁花落。 人间年年太平,安如镜湖,纵有重物砸进湖中,也有的是大能抚平如皱涟漪。 安享清欢的世人闲暇便爱畅谈八卦消磨时间,或是谈起丹羿宗沈宗主和陈长老的“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歧恋,或是谈起逍遥宗年轻有为的六宗主的奇特恋狼癖,又或是谈起剑魂山的再次发扬光大,那位兰宗主昔年的艰难过往、今时的桃花不绝。 -- 第91页 情爱八卦最称一壶香茗,世人畅谈了一圈奇人异事,末了重头戏结尾,往往谈到过去曾一剑平两界、后来一剑弃山海的白剑仙。 那白剑仙修为一骑绝尘,相貌英俊,满头白发如霜雪,为人却不高冷,亲和温雅,常眉眼含笑渡万生,鲜少有人见他出剑,只知他早已脱离了以剑为器的束缚,只需一片飞羽便可开山河。 他原是逍遥宗宗主,亦是剑魂山长老,三百年来兢兢业业,声望极盛,本来被万人推举为仙门之首,却在某一日留下玉印与道别书,就此消失于人间。 世人不知他何处去,只知世道甚静好。隐约有老去的修士记得白剑仙曾有道侣,美得不可方物,但也不知何时起,那美人消失如晨曦后的雾,再见不着,触不到。 世人畅谈罢了,茶凉人走,路上与平平无奇的普通修士擦肩而过,并不知这背道而驰的灰衣人便是传说中的白剑仙。 白羽自己其实也不在意要往何处去,只是想避开不必要的新枷锁。 他变幻模样游走人世间,四海皆可为家,孤身一人,便是天涯与海角也不算远,时间成了最无用的朋友。 岁月催人念旧,他走过邹翎从前走过的地方,认识邹翎认识的人或妖,静静感受那人落过的步伐。 他在妖族中生活过七十年,深山中的黑熊妖霍嚯在邹翎不在后的第一百年故去,无疾而终,只是妖龄大了。 他靠蛮力闯入过妖族的千山暮雪桃花源,见到了金翅大鹏妖满阙,叩首问邹翎的往昔,只为多知道一点有关邹翎的痕迹。满阙淡漠地草草讲过,临别时骤然比试武力,逼迫他出了剑,眼神奇怪地望着早归剑。 他还踏遍山川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狐丘,远远望着狐丘里的六只红狐。最衰弱的红狐只有一只耳朵,看起来灵智有损,常和小孩子一样欢快地蹦跳。另五只红狐守护着她,唤她一声娘亲,她便有一声开怀的笑。 他甚至还去了几趟魔族,去怀瑾生前的地方转悠几圈,回望曾与邹翎在魔族停留过一夜的难忘岁月,然后揍几顿魔王笑千秋解解气。 三百年悠悠如流水,邹翎过往的温柔淡雅、顽劣可爱时常跃动在他脑海中,远去的一颦一笑与骄阳一般灼灼,灼得心花不灭,长情不绝。 自邹翎由他亲手杀死,他的修为便停滞不再前。曾经距离大乘期一步之遥,明明只需要再受一次天雷,再逆生一次剑骨,再造一把早归剑,便能踏入天人之境。 漫漫三百年过去,他似乎失去了挨天雷的勇气。 或许挨天雷不疼,是再造剑骨疼。 他想大抵会疼疯吧,再造一把早归剑的话。 每一柄早归剑,每一块剑骨都牢牢记得杀死不离的剧痛,痛感深刻凛冽如昨日失所爱,延绵尖锐的酷刑。 当真是世上最严酷的惩罚,最可怖的酷刑。 邹翎有千般好的,几处恶劣,他都妥善牢记在心海。他想过去追寻那人的来世,却因当初他一句前生与今世如天与地,选择放手不寻。还想过余生无趣不如早去碧落黄泉,也因他一句独活是为惩戒,甘愿忍受茕茕独行。 世人多求长生,他求长缘,求来世与今生所爱两两相望,由不相识,到长相思,再到长相守。 最好不分离。 最好许早归。 这日他再入妖族,漫无边际流浪览风光,芬芳山路间忽然走来一对极其养眼的伴侣,高大的着一身绣小草的漂亮黑衣,略纤细的着一身绣黑蛟的精致青衣,二妖情态亲昵,眉来眼去,怎一个腻腻歪歪了得。 白羽见人成双成对便羡慕,酸楚地多望了几眼,那青衣妖察觉到回望过来,明亮清澈的眼睛盯了他片刻,忽然一歪头,拉着黑大个的手蹦跶而来。 青衣妖右手还牵着伴侣,直接用左手拉起黑衣妖的右手,两只大小悬殊的手合成一个奇妙的抱拳礼,随即笑问:“兄台,你是不是有九把本命剑啊?” 白羽未料到这妖修为如此之深,但见问也坦荡:“兄台好眼力,确是九柄。” 青衣妖眼睛亮晶晶:“真是神奇,我见过许多大能的本命剑都有剑灵,但还没见过像兄台这样的剑灵。” 白羽有些怔忡:“我的剑有剑灵?” 他久违地纳罕起来,一者数百年来他一直把早归剑收在骨中,只知痛不欲生,不知别的。二者,早归是他的骨骼所化,非外来器物,他自己的骨骼怎么催生剑灵呢? “有啊,而且好像不止一个的样子?”青衣妖眯了眼,定神凝视他片刻,眼睛愈发亮了,“哇!不对,你只有一个剑灵,但却是分为九份各自栖居在九把剑中,正好三魂六魄,一剑栖一份,真是神奇!” 白羽先是疑惑,再是茫然,心陷迷惘,魂飞天外,不知天地为何物。 “兄台?你还好吗兄台?哈哈哈高兴到泪奔啦?” 不顾青衣妖的笑问,他猛然后退深鞠躬,随后转身飞奔,奔向狂喜悲怆的归途,奔向彻悟愚昧的迎候。 逍遥宗过去曾有一座九层高塔,是怀瑾倾力所建,其中一层收满了仙门的束法典籍,邹翎曾一把火烧毁了高塔以示本宗与怀瑾断义,但塔中物被他妥善藏在逍遥宗地下,不为利用,只是怀念。 白羽继任宗主后用玉印打开了地下室,默默阅览了全部典籍打发时间。托那一万三千本典籍的浸润,他知道如何让剑灵化形。 -- 第92页 他不眠不休地寻找灵流浓厚的地方,经十天确定地点在妖族中的一片海域。 他目不交睫地在海岸上用灵血为媒画阵,经三天三夜画完了最后繁复的一笔。 他单膝跪在阵中,以自己为阵眼,开始召唤早归剑。 九柄早归剑缓缓接连现世,有一剑出,白羽便有一声不离,待到九剑齐聚,他已满脸泪痕。 他用尽所有修为灌注入阵,狂风骤起卷满肩白发,天地失色,天边惊雷和海潮同步滚滚而来。 九柄早归剑齐声龙吟,呼啸着全部合并,剑身全部化为碎片,白羽逆风仰首,眼睛里淌出血珠,一眨不眨地看着阵中。 大浪卷起拍岸边石,溅起千点浪花——千点浪花骤然定格在空中,借一束阳光折射出千簇极光。 极光中踏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羽忘了呼吸,睁着酸胀到要爆炸的眼睛望着,那人沐着新生的阳光如一片羽毛般在空中悬浮,眉心没有心魔印,通身无一丝魔气,浓密的睫毛一颤,睁开了如同黑曜石的眼眸。 他略带茫然地看了天与海,视线落到白羽身上时,眼里含笑也泛了红。 “好久不见啊。” 白羽眼泪夺眶而出,阵法消失,他张开手等待他从空中落下来,不过一刹那,消散了三百年的爱人回到了他怀中。 “白发三千丈,但你还是这么好看。”邹翎窝在他怀里,含着鼻音轻快地笑起来,“归许,大狗,主人,你希望我怎么叫你好啊?” 白羽哭得简直要噎住,紧紧抱着他闷吼:“已复婚了,当然是叫夫君!!” 这是他的“剑灵”。 是他的爱侣。 是早归。 是不离。 你终于早早归来。 我们终于可以不必分离。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千里送行,万里相会,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撒花! 搓搓手康康接下来搓哪个番外好⊙▽⊙ 第43章 番外兰笑(一) “爽的是小狗,疼的是主人” 1. 兰衡自记事起, 一切生活便都是循规蹈矩,周遭一片祥和,慈师友邻, 修行顺畅, 无波无浪。 只是行走问道间,似乎总觉得此身僵硬,双手双脚上有牵引的重线, 牵着他不疾不徐、从容淡定地向前走。 不太对, 但必须对。 兰衡想不太通,不知这份异样感是否是与生俱来的缺陷, 但他生性豁达宽柔, 想不通便不纠结了。他心中也没有什么大志, 只想做剑魂山中一普通修士, 有能共进退的同门,有能把酒言欢的朋友知音,有能共度一生的道侣, 少来摘青梅,老来簪合欢, 平平淡淡一生,便是良辰好景。 怀揣这样平淡的愿景到弱冠, 一场骤然爆发的战争飓风卷跑了他的一切设想, 将他平平无奇的寡淡日常碾成齑粉。 那位曾经惊艳天下的逍遥宗首徒怀瑾自甘堕落与魔族为伍, 入魔后带领魔族入人族如入无人之境, 所到之处血火并起。剑魂山作为三大宗之一, 本是能抵御魔族的主力, 却在战乱时掀起内讧。 兰衡从不知剑魂山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五毒俱全的乱象。掌门师尊与大长老的怨仇, 师祖与三长老的情仇纠葛, 甚至还有师娘与某师弟的纠缠,狗血怒溅。 惶然之时,魔族又在剑魂山内爆了一个秘密,此事成了内讧的最大乱因。 兰衡是在那时知道自己是至阳炉鼎。 也知道了至纯炉鼎是个取不尽用不坏的至好法宝。 很快,他在周围那些同门、朋友眼中看到了奇怪的眼神。在他们眼中,他似乎非人,是供人使用的器物,而非一个曾经一起修炼求道的活生生的人。 世之崩道,溃之人心,大抵如此。 他半生所学是剑魂山术法秘籍里的君子之道,而世道告诉他,所学不过是纸上谈兵。 世道还告诉他,他生来不平凡——往下三流走的不平凡。 剑魂山内讧不过二十七天,每一天入夜他都不敢闭上眼,怕这一闭眼,再睁开眼时便是地狱。 好在即便世道大崩,也总有不改心志的奇人,七十二个内门弟子,白羽师兄一人冷着棺材脸握着剑守在他周遭,守了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后,魔族来袭。 来的魔族分两批,一批主屠戮,以怀瑾为王,一批主掠夺,以覆面具的红衣魔头为主。兰衡在白羽的掩护下冲出了怀瑾的战队,但在后者的围剿下无处可逃。 那魔头还未以真面目示人,就凭着一双眼角上挑的清亮眼眸,自魔族中鹤立鸡群。 他弯着笑意盈盈的漂亮眼睛,推出一个又一个下属当肉盾,简单粗暴地让白羽战到透支力竭,随后,趁着白羽露出破绽,猩红的本命长刀从脊背中抽离,一刀飞起向前,精准地,炽热地,狠辣地割开了兰衡的脖颈。 ——那一刀横贯了他的脖颈,也横亘了他三百年的噩梦。 魔头哼着小曲拖着他离开,不让他好死也不让他好活,像拖着一只宰到一半的家畜,悠哉悠哉地准备放干他的血。 他就这样被拖到了魔族领域,扔到魔族的灵宠窟里,红衣魔头低下头端详他,像是到此时才看清了他的伤口何其致命。 魔头一边摘下面具,一边用一种苦恼、困惑、委屈、天真的语气对他说:“你怎么这么不经刀啊?” -- 第93页 兰衡奄奄一息,痛得恨不得原地投胎,模糊的视线看到魔头丢开面具,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笑脸,然后魔头俯下身来,托着他的后脑勺,低头吻在了他脖颈上。 治愈的魔力在他的窒息里翻涌,疼痛被漫长的一吻带走了。 一吻如天荒,地老方终结。 魔头仰头来,唇上沾了他的血,笑起时颜如渥丹。 “我叫笑千秋。” “你叫什么不重要哦。” “你只需要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你就是我的狗。” 这便是一人一魔狰狞的初见。 2. 笑千秋最初给他安排的住处是一个豪华的狗窝。狗窝由金子打造,干净得找不到一粒灰尘,宽度够成年人横卧,但高度不够。兰衡被锁在里面时不能站起身,只能坐着或者折腰。 笑千秋笑眯眯地给兰衡戴上狗链时说:“这个狗窝很好对不对?我听说人间有个皇帝对他的第一个皇后立过誓约,叫金屋藏娇,我很喜欢这个故事里的爱意,上一条狗就叫阿娇,它有一身蓬松纯净的白毛,趴在狗窝里摇尾巴时可爱得不行。现在我也给你打造了链子,你也要乖乖地在金子里摇尾巴哦。” 前前后后,兰衡在狗窝里待了两年。 被锁在其中的一个月后,笑千秋戴着布满血污的面具,提着淌血的刀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拉开了金子打造的栅栏门,兴奋地拉着狗链将他拽出来。 “小狗,我今天和我哥一起去杀丹羿宗了,没像屠你们剑魂山那样屠个干净,丹羿宗不好杀。我提着刀横冲直撞,几次差点遭殃,那些修士不像你废物,我甚至险些被他们宰了。”笑千秋摘下面具骑在他身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上触目惊心的新鲜伤口,但他神情不见痛苦,笑容就像焊死在他脸上的面具。 “我修为终究是不够啊,我哥是天选之魔,我是地里萝卜。你呢小狗?你出身这么不凡,怎么长成这副荣辱不惊的无聊性子?生气啊,愤怒啊,长野心啊!来报复啊!”他俯下去压在兰衡身上,扯出他脖子上的链子,骤然伸长的獠牙冰冷地贴在那道刀疤上。 气息交错着,兰衡觉得笑千秋的眼睛仿佛黑暗中的两点鬼火,不是烧死他,就是烧死自己。 “小狗,你是个至纯炉鼎啊,能不能有点出息哦。”笑千秋又突然趴到他胸膛上一阵笑,身上伤口淌的血蹭了兰衡半身,旁若无人地自娱自乐,“千秋啊,你是个阎魔啊,你娘亲是最伟大的君王,你爹亲是最骁勇的将王,你哥哥是最杰出的兵王,你可要像他们一样厉害啊。” 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兰衡难眠了一个月,设想了一千种再次见到魔头时的处境,没想到当下的第一千零一次结果。 趴在身上的魔头冷如雪,不沉,身板比他纤细得有点多,安静入睡时甚至就像一个空荡荡的空心人偶。 兰衡惧他,恨他,可是不知为何,惧恨似乎与厌恶是两条平行线,他找不到后者那条线。 也许……如果他能找到那根厌恶的线,他便能果决地用线勒死自己吧。 夜太长了,他熬不住伤口的隐隐作痛和数月的崩溃冲击,竟阖上眼在魔头的均匀呼吸声里入睡了。 狗窝里没有太阳,他是在一阵比阳光更炽热的目光中醒来。 他发现自己衣物被剥去了一半,魔头轻飘飘地跨坐在他身上,歪着头一脸沉思地观察他。 “……” “啊,醒了啊。昨晚我有点累了,竟然说着废话说到睡着。” 笑千秋轻笑着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摸兰衡绷紧的侧脸。 他自是僵硬地别开了。 笑千秋低头来俯视他,轻佻地笑道:“你一个修士,被拖到魔族的洞窟里来,会觉得屈辱不堪吗?会想死吗?” 不叫“狗”,叫的“修士”。 因此兰修士答—— “君子不言轻生,未到苦处不重死。” 笑千秋静了片刻,眉梢皱出了茫然,指尖勾住了兰衡脖颈间的狗链笑:“狗嘴倒是吐得出象牙,但这是金窝哦,金子做的狗窝哦,住的是我笑千秋的狗,不是人间的君子。” 兰衡刚刚柔和些许的身体又僵硬了。 “昨晚还没和你说到正事。”魔头坐在他身上解开自己的衣服,展现了一身骇人的旧伤、新伤、旧血、新血,“我说我修为低,差点被宰了,快要死时想起我还藏着一条好狗,最上好的补品。你是我的至阳炉鼎,只能在上,但是呢你还是我的小狗,只能在下。” 笑千秋的指尖摩挲够了兰衡的伤疤,随后一路从锁骨蜿蜒向下。他戴着天真从容的微笑面具,赤色眼眸逐渐染上亦真亦假的欲。 衣物剥尽,魔头发冠齐整,修士长发俱散。笑千秋一手拽起兰衡的长发,一手拽起他脖子上的狗链,伤痕累累的两具身躯相贴。 就像两柄失败的断剑互相寻找拼接。 “放心啊,我补了合欢术的书,听了个中好手的经验,我会采补,会叫你也爽利,最差也是这样,爽的是小狗,疼的是主人。” 骗人。 ……骗人。 作者有话说: (举起俺的锅盖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狂跑三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