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眼睛转生成我老公这档事》 第1页 《关于我的眼睛转生成我老公这档事》作者:芥子醒【完结+番外】 文案: 这是魔力复苏的时代: 1.一些人和动物会突然变成魔胎、并寄生到别人的身上;变魔胎的原因尚不得知。 2.魔胎只会寄生于重病或重伤之人。健康且健全的人不会被寄生。 3.寄生时期,魔胎以宿主的血液为食;宿主死,魔胎也会死。 4.在机缘巧合的强刺激下,魔胎可能会经历觉醒,蜕变成以人类为食的魔。 5.觉醒后,魔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吞吃掉一直以来为它供血的宿主。 背景:日本江户时代 cp:清纯钓系人类宿主受x善良老实寄生魔攻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清泉,目目 ┃ 配角:空,明日花无,草间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眼睛成了我老公 立意:保护眼睛,你我同行 第1章 寄生 “每一百个河蚌里,只有一个能孕育出珍珠。” 卖河蚌的小贩系着脏兮兮的头巾,粗制的廉价和服像抹布搭在他身上。 他在町人常行的土街上吆喝,从鳝鱼床般的町家搬出一箱箱鲜活的河蚌,堆垛在土街边,腥湿的双手在纸子襦袢擦了擦,抖着脚将浸满水的草鞋甩干。 “但我家养的河蚌不一样。每十个里就有一个。” 小贩朝来来往往的行人招揽,“蚌种和养蚌秘法是我从清国求来的。用这个秘法养出的珍珠蚌,产珠量是别的蚌的十倍。” 这番措辞成功引起行人驻足,将河蚌团团围住。本就狭窄的土街更堵了。 “今天,是我蚌熟开业之日,特此做个庆贺。” 小贩拍了拍堆得比一人高的河蚌,“这里有河蚌五垛,数目是整百只。照这么算下来,这里面有十只河蚌是孕育珍珠的母贝。所以我在此定一个小游戏……” 他特意做了个停顿,“由你指定河蚌,然后我当场开蚌。注意哦,一人只有一次指定的机会。” “如果蚌壳里有珍珠,那么不但珍珠归你所有,你还会免费获得一次继续指定的机会,作为卖方我会赠你十斤河蚌;可如果没有珍珠,你就要给我一百文的开蚌费。” 围观的人哗然。 在江户时代,珍珠极为宝贵,是稀罕难见的贡品,只有公家和武家才有资格佩戴珍珠。一颗珍珠的价格是二十个小判金,这些钱能买下够一个成年男子吃二十年的大米。 一百文确实贵,但万一开到珍珠,哪怕只有一颗,买者无异于一夜暴富。 好一个抽奖促销的办法。 “等一下。” 林清泉从人堆中走出,轻巧的木屐踩在湿泥里,手上扇着纸扇,问那小贩道:“如果我连开了两只珍珠母贝,还能不能免费再开第三次?” “你能开到母贝就实属不易,两只尚有微弱的可能。可三只,根本是不可能的吧。”小贩说,“不过,倘若你真有大运气连开多只母贝,我自然会如数履约,该赠给的河蚌也一个不少。” 林清泉笑笑,“那就好。我先来。” 所有河蚌倾倒在地,像气球打靶那般排列整齐,以供指定开蚌。 河蚌的个头有拳头大,漆黑的壳上有一圈圈纹路。有些性格活泼的河蚌会把滑腻的舌头吐出一点。 珍珠母贝和普通河蚌在外观上并无二致,单从外观完全不能做出辨别,买者都是碰运气盲选。 林清泉很快指定了一只河蚌。 这河蚌禁闭双壳,样子平平无奇。小贩瞟一眼,变得有些得意,脏黑的指甲盖点了点蚌壳,“听说,善吐沫的河蚌才更容易有珍珠。你怕是要给我一百文了。” 林清泉笑道:“有没有珍珠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你助助兴嘛。” 小贩熟练地拿刀撬开,脸色变了。 黄嫩的软肉还在活动,贝膜之下赫然裹着三颗珍珠。 “……运气还真是好呢。头一个就是珍珠母贝。请继续指定吧。” 林清泉蹲在蚌堆前,用扇骨拨了拨几个沉闷的河蚌,挑出了第二只。 小贩撬开后,脸上僵硬的笑挂不住了,“第二只居……居然也有,还是五颗!” 林清泉笑着摇起纸扇,“既然你说如数履约,那就继续开吧。” 结果就是十只河蚌门户大开,在如倒置沙漠般滚烫的正午烈日下,数十颗珍珠隔着薄薄的贝膜闪出虹一样的光彩。 他连开十只,只只都有珍珠。 围观人群发出惊叹,看完热闹纷纷散去,重归拥挤热闹的町人街。这样的商人把戏在町人街早已不新颖了。 从澡堂回家的穿浴衣的人和干脏活的商贩走在一起。江户人好逸但也不恶劳。带棚的寿司铺和宰鱼现场只隔一张纸门;纳豆翁挑担子叫卖一盒三文;光膀子商贩在石炉上制作的蒲烧鳗鱼仅需十六文。风带着热烘烘的各种味道都有的饭香,从窄而深的街巷里吹过。 小贩站在飘满饭香的风中,人都傻了。 母贝全被挑走,剩下的九十只普通河蚌便失去了高价抽奖的资格。 这意味着他血本无归,甚至还要倒贴百斤的河蚌,连家底都赔得不剩。 “你……你怎么辨别出来的?”小贩拉住正在剔出珍珠装入布袋的林清泉,双眼通红。 -- 第2页 “我看出来的。” “骗人的吧……河蚌长得都差不多,单从外面怎么看得出来?!” “是真的。”林清泉收好布袋,弯腰从蚌堆挑出一只依然是平平无奇的河蚌,掂量两下,塞进小贩手里。 “实际上,你的产珠率比你想的还要高些。这一百个河蚌里,珍珠母贝有十一个。我拿走十个,最值钱的这个就留给你。它里面有九颗珍珠,其中有三颗是紫的,相当珍贵,卖的钱足够让你捐给大名换来使用姓氏的权利。哦对了……” 林清泉继续道:“打开时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里面有好几条寄生虫呐。” 小贩颤抖着手打开河蚌,蚌内情况果然和林清泉说的完全符合。 他有被吓到,“你,你怎么知道的?” “还是那句话,我看出来的。” “不可能……”小贩望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不清楚瞳孔,瞳仁比一般人更要大和黑,幽幽的像没有底,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没有人该有的光彩,就像是白树脂和黑曜石的雕刻物。 小贩下意识将一个词说出口,“妖……妖怪!” * 百斤河蚌装了整整一辆牛车。 牛车由车夫牵引,林清泉坐在牛背上,手拿一纸包天妇罗虾。 等到纸包里的炸虾吃得不剩几个了,牛车也走到了家门口。 “四代目变成妖怪了!” “胡说!四代目只是眼睛有点怪,何来变成妖怪一说!” “今早,他问我的右下颌是不是长了一颗歪掉的牙齿,还说那叫阻生齿什么的。你说,他这就像是开了天眼,透过脸皮能看见牙齿,除了妖怪谁还能做到?” “咦,四代目的眼睛可真奇怪啊。怎么敏锐得吓人呢。” 隔着一道青石围墙,下人们的闲聊一字不落地传进来。 他们正准备做饭,一边议论纷纷,一边用石臼把米饭打成年糕。厨房的小窗飘出炸豆腐和炸黑米的香气,香气穿过青绿的枫叶,翻过青石围墙飘向更远的地方。 “你说,四代目的眼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或许……是遭遇了暗袭。半个月前,四代目遭到刺杀,被人发现时满脸都是血洞,尤其是眼睛被生生剜去,连眼皮都不见了,那恐怖的样子谁见谁怕……” “你可真会夸张。四代目五官健全。双目被剜的人,怎么可能重新长出一双完好的新眼睛?!” “事实正是如此。跟你说吧,四代目不仅重新长出眼睛,脸上的伤口也愈合得非常好,没有留疤,连粉碎的骨头都长好如初,容貌一点没变。可自从长出新眼睛,他的视力就变得不像人了。” “这真是离奇的怪谈啊……” 林清泉跳下牛车,给了钱,隔着低矮的青石墙听到下人们在闲聊。 “什么嘛。原来在说主人不在家时才能说的话嘛。”林清泉在墙角自言自语。 他就是四代目。 更准确地说,是魂穿了被剜双目的四代目。 自他穿越来到这江户时代的岛国,差不多四个月了。 在这个世界,他的身份是医生。 巧的是,这名医生叫小林清泉,只比林清泉多了个小字。 小林清泉出生于医生世家,家族世代经营一家中等规格的医馆。因为是家族的第四代传人,下人们便尊称他为“四代目”。 我本来是谁? 魂穿后这半个月,林清泉屡次自问。 然而无论他怎么回想,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林清泉,其他问题都是无解。 “你真不觉得,四代目成妖怪了吗?他竟然可以看穿人的身体……”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说。” “话说,你看过四代目的眼睛吗?” “没有呢。我是外侍,哪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四代目。” “那你听我说:四代目的眼睛,变成了黑色……” “你可真会说笑。大家的眼睛不都是黑的吗?” “不是正常的黑色。是那种……摄人心魄的黑,就像两潭幽深不知底的死水。无论光线从哪个角度照,他的眼睛都不会冒出亮光。一旦和他对视,你就会情不自禁的愣住,头脑一片空白,魂魄都被他的眼睛吸走似的。通常片刻后你才清醒过来,然后惊出一身冷汗,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么邪乎吗?怪不得下人们最近在说……” “说什么?” “说四代目会吃人!” “这……” “你想想,遇袭之后,四代目性情大变。就是从那时起,城里开始有人无缘无故的失踪,还包括我们家的一个下人。唉……不说了,背后议论供自己吃喝的主人大概要受到惩罚,我的胃好痛……” 林清泉幽灵似的突然出现,“你胃里,半消化的橘子瓣和没嚼烂的肉糜搅和在一起,能不疼吗?” 下人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内扣搭在膝盖上,把脊背伏到最低的程度,行了一个标准的道歉礼。 “对不起!四代目!” “这么紧张么,”林清泉道,“你的横膈膜连着打了五个嗝呢。” 下人听到这话更紧张了,“我错了!我们不该议论主子。实在是对不起!”” 视野中,一架血淋淋的身体在低伏。人体总共206块骨头相互连接,随着磕头的动作和肌肉相互配合地运动。血液一刻不停地流淌,心脏和无数动脉在搏动,五脏六腑各色器官拥挤得堆在腹腔。他甚至能看见人耳里长度不足4毫米的镫骨,那是人体最小的骨头。 -- 第3页 是的。林清泉可以视内。 只要定睛一小会,视线就能透视过衣服和皮肤,直达血肉、骨头和内脏,看到生命体的内部。 心跳、肠胃蠕动、肾脏排尿……人体精细又复杂的生理现象,全部一目了然。 就像做彩超,所有生物褪去皮囊,像张贴在医学院里的活体结构图,展现在他眼里。 这本来是魔胎的能力。 但以后是林清泉的了。 ——外人只道四代目的眼睛是怪谈,被刀子剜掉又重新长出一双。 只有林清泉知道,在他魂穿后没几天,有一缕魔胎钻进头颅,扫清刀伤留下的细菌和腐肉,在那一刻化形成正常外观的眼睛,定居在眼眶,魔胎强大的自愈力,让他脸部的伤在极短的时间内完美恢复。 而魔胎,今后将作为外来的寄生物和宿主一起生活。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看眼睛!这本设定是在江户时代,但不会是沉重的历史题材,希望能写得灵动一些~ 第2章 视内 要说四代目和之前相比有什么具体的变化,下人们一致认为,他对周围卫生的要求变高了,比如把庭园的佛龛改装成洗手池。还总做出常人无法解释的怪异行为,比如要求裁缝把和服剪成四四方方的形状,给这种衣服起名叫裤衩,说什么晚上睡觉就得穿裤衩,不然睡不着。 总之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奇怪的气质。 林清泉当然是不觉得自己奇怪的。他只是在无意识延续上辈子的习惯。 虽不知道上辈子干的是什么职业,但他猜测或多或少和医疗沾点边。 因为他会看病和用药。 这是他和小林清泉唯一的共同点。 和大多数穿越者一样,林清泉试图利用后世者的优势,以芋头和米汁为培养基制作青霉素。 他也确实有种,决定将研制好的第一针打给自己看看反应效果。可试验多次后,发现当世的卫生条件根本没法过提纯这一关。 那些穿越后提前研发新药的桥段,根本不科学嘛。 他便放弃青霉素,转头鼓捣起麻醉药,最终用曼陀罗、生草乌、川穹等制成一种效果未知的麻沸汤。 之所以说效果未知,是因为没人愿意给他当实验者。 为此,林清泉用竹筒随身装着麻沸汤,整天在街巷里瞎逛,一看到体内有肿瘤的病人就跑过去,一来就直奔主题,在对方异样的目光下询问可不可以让他剖开肚子看看,放心,除了肚子里少点东西,过程应该不会疼的。 在连被五人愤怒拒绝后,他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个世界,压根不够他发挥的。 可即便有这些现实条件的限制,林清泉拥有从前世自带的现代医学知识,再加上视内的能力,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医术水平远远领先当代。 这条件,不去给人看病可惜了。 于是他打道回府,老老实实回医馆复工。 复工后,第一位病人是正值妙龄的武家千金,病情是腰痛。 “近来这两个月,我的腰总是痛,想必是练习茶道时累着了。” 千金小姐由两名侍女一边一个胳膊扶过来,白豆腐般的手摸上发髻。从窗间一缕夕阳恰好打在她的红珠簪子上,反着光,红与红交融,像画龙点睛般的,把她整个人都点亮了。 “四代目,这位是西条家的独生女,不仅身份尊贵,长得也像天上的月亮那般貌美。” 负责记录文书的下人握着毛笔,在宣纸上记录下病人的相关信息和病情,悄摸摸对林清泉说。 林清泉坐在会诊台前,面无表情。 在他眼里,西条小姐不过是一具血淋淋的肌肉和骨骼的组合物罢了。 “因为腰痛,愈发没有胃口。就算吃唐人参也没有食欲。至于油腻的鱼肉、天妇罗闻到更是想吐,身体更是消瘦了。” 西条小姐继续道:“我身子薄弱,怕苦又不敢吃药。你看这病怎么治为好呢?” 林清泉道:“多喝热水。” “……我这是腰骨痛,不是风寒。” “多喝热水。” “正常的医生,难道不是给我热敷、按摩和针灸吗?” “多喝热水。” 西条小姐愠怒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是腰痛,你让我喝水做什么?!原来你就是个药方都开不出的庸医。” “我没开玩笑。你这不是骨头的毛病,而是肾结石,所幸结石不大,多喝水能把结石排出来。” 自打西条小姐一进门,林清泉就看见她肾里有五颗结石,直径不超过五毫米。 小姐迷惑道:“什么肾……结石?” “就是你的腰里长了几颗石头。” “石头?人的身体里怎么可能有石头?!” “嗯。小石头,不大。”林清泉道,“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还有尿频的病症。行厕时会疼痛,也有很用力也排不出尿的时候吧。” 脸皮薄的西条小姐血直往脸上涌,唰一下红得厉害。 林清泉说的症状她全中了。 “多喝热水,问题不大。”林清泉道,“送人吧。” * 林清泉把挂号的制度引进这个时空。病人按照到来的顺序,领取写着“子丑寅卯……”的木牌,在医馆外的亭榭等待。 从窗格进来的阳光照在金鱼水缸上,水面又反射光线、正好打在他眼睛,但那对眼睛依旧黑洞洞的。 -- 第4页 这一世的他拥有一张显弱势的脸,五官长得小巧精致,鼻梁虽高挺但鼻头的一点肉中和了这种凌厉感。从这张脸上找不到哪怕一丝丝的攻击性。 “四代目,您的脸色真是苍白,一天比一天瘦。连隔壁家养的三花猫都不如您下巴尖。”下人担忧道。 林清泉摸一把下巴,确实瘦得薄薄一层皮,骨头都硌手。 魔胎是以宿主的血液为食的。 因为失血的缘故,他比刚来的时候瘦了七斤,做大幅度的动作还会头晕目眩。 这就是视内的代价么。 “我活该的。”他摇了摇木铃铛,叫进来今天的第十位病人,“酉。” 门帘掀起,进来个肚子微隆的孕妇。 虽是孕妇,但和服裙长得及地,铺展在清漆的木地板上。她的头发浓密且长,发间插满各式各样的雕花木簪,嘴唇点着艳红的口红。这番艳丽的打扮在讲究古朴的江户实属罕见。 “四代目,这位是藤原大人的第四位侧室,年方二十。听说以前是吉原的花魁。” 下人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据说,藤原大人在吉原一眼就看上她了,散尽家财为她赎身,宠她宠得不得了。先前他的正房和三位侧室都没有为他孕育出子嗣,唯独花魁嫁进家门不久就怀了孕。如今藤原大人老来得子,对她的宠爱就更没有章法。为了赎她家中已经没有钱了,他甚至把娶的前三房侧室都卖了,筹钱为她养胎……” 花魁扶着肚子坐下来,翻过手掌,露出一截细软的穿金戴银的手腕,“号脉么?” “不用。”林清泉看了看她的肚子,“不太妙啊,胎位不正,有流产的可能,而且胎位不正导致胎儿的脊椎发育异常,生下来后会是个驼背。” 花魁身在敏感的孕期,不爱听关于孩子的任何负面的东西。听完这盆泼冷水的话,她对新生命的极度期待瞬间变成了对林清泉的极度厌恶。 她怒不可遏:“混账!别的医生都说我脉象搏动有力,这种脉象的孩子不可能是驼背!” 林清泉看了她一会,道:“你的丈夫老来得子。如果堕胎,想必以后再也没机会怀上了吧。孩子虽然有残疾,但也来之不易,一定要喝安胎药保胎。” 花魁愠怒地揪起细眉:“你不号脉,甚至衣服也不让我脱,就可以做出这种诊断吗?” 门帘再次掀起,进来一个月代头的武士,身穿青灰朴素的裃服,直挺的坎肩画有白色家纹。 他年事已高,两鬓斑白,因为上了年纪有点颈动脉粥样硬化,但内脏的颜色都很健康,身子骨算硬朗。 “为什么不给我的妻子号脉?”藤原不满道,“号脉,才有资格说有没有病,不是吗?” 林清泉打量他半天,忽然改口:“堕胎吧。” 花魁和藤原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 “我说,堕胎。” “你疯了吗?我怀胎不到四个月,孩子还不稳固,最听不得这种话!” “四个月?”林清泉道,“我看像是五个月呢。” 花魁哽住,接着肌肉血管舒张,皮肤立毛肌收缩、汗腺分泌,子宫也在收缩。一系列生理现象说明她十分紧张。 “简直是胡言乱语!”藤原愤怒道,“听说小林家的四代目有一双神眼,能看别的医生看不了的病,还有辩骨识胎的本事,为此我们专程过来,本想让你看看孩子是男是女。没想到你连脉都不号,甚至让我的爱妻堕胎,荒唐至极!告诉你,就算这孩子有残疾,那也是我的至亲骨肉,作为父亲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养他一辈子!” 他怒目圆瞪,“我再问你一遍,这脉,你号还是不号?” “不号。”林清泉给下人递了个眼神,“送人吧。” 下人挪着步子上前,赔笑道:“藤原大人,请……” 没成想藤原拔了武|士刀,一刀扎进下人的肩膀,顿时血溅三尺。 林清泉本来还云淡风轻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按照江户时代的法律,武士有权力处死平民,还不用负法律责任。 有些颐指气使的武士为了试试新买的刀锋不锋利,会随意刺死秽多非人或者低贱的平民来试剑。 下人这种出身低贱的身份自然首当其冲。 这藤原倒不是想试剑,无非是通过伤害小林家的下人,向主人立个威慑罢了。 下人捂着流血的肩膀,对四代目展开一个惨淡的微笑:“我没关系的。” 林清泉却突然笑了,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尊夫人所怀的,是男孩。” 他本就面相纯良,笑起来眉眼弯弯。睫毛如果过分浓密就会显得无辜,像天真娇憨的小狗。 如果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么面对这样小狗一样的笑容,不仅不想打了,甚至还想反省一下自己哪里做错了。 藤原气消大半,再听到肚子里的是男孩更是怒气全无,激动地问:“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林清泉笑着吩咐下人,“你去知会一声药房,让他们给藤原大人配药材最好的安胎药。当归不是大头无分股的都不要,那阿胶不是琥珀色的都不配让尊夫人嚼,还有那固胎的菟丝子,沸水冲泡不出胚芽的次货通通给我烧了!尊夫人若是不能平安产子,我就打死我自己以谢罪!” 藤原收了刀,扶起他的娇妻,好言好语地说:“走吧。我们去配药。藤原家该有继承人了。” -- 第5页 老夫少妻情意绵绵地退去了。 林清泉让下人脱了外衣,亲手处理伤口,再拿创伤金药给他包扎。下人不免受宠若惊,他虽流了不少血,但所幸没有伤及骨头,养一养就能好。 “四代目,刚才您为什么改了口,让那位夫人堕胎?”下人问。 “藤原有先天输精管缺如,而且程度非常严重。”林清泉说,“得了这病的男人没法生育。” 下人啊了一声,“您的意思是,那个孩子根本不是……” 林清泉笑笑,“谁叫他乱动我的东西。罚他倾家荡产,替别人养一辈子的孩子!” 第3章 叛空 江户时代的医生都是汉方医,从中医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治疗方法无外乎草药、针灸和按摩。 原主医术平平,年仅二十二,资历尚浅。即便他在家族的影响下从小学习中医,但或许是智商不够,他的中医毫无过人之处。另一方面他性格懦弱不争不抢,就像块连锈迹都不存在的废铁。 整个人完全可以用一个词就概括:平庸,从头到脚都是平庸。 因此小林清泉成为四代目执掌医馆后,小林家医馆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但最近的一个月,小林家名声大噪。 原因是小林家的四代目因祸得福,拥有了神乎其神的视力。 大批人从外地过来挂号,有病没病的都有。这中想提前知道胎儿是男是女的孕妇居多;林清泉一开始还会老实告知,但后来就立了规矩一概不看。 这期间他见了不少有意思的病例。 有一家子抱着婴儿来看病,说是孩子哭闹不止,怀疑被妖怪困扰,求四代目发个神功除妖,结果林清泉瞧半天没瞧出毛病,最后在婴儿的舌头根发现一根小小的鱼刺;最罕见的是四岁女童肚子高挺,状似怀孕,其实只是双胞胎吞噬形成的胎中胎…… 林清泉的问诊金水涨船高,从开局的五十文涨价到一贯。 这一切都是托眼睛的福。 日进斗金,林清泉斥巨资打通了隔壁,翻新装修了医馆。 在挂上药师佛绘像的布门帘时,下人撺掇他:“四代目,考虑给医馆起个名字吗?” 小林家的医馆向来简陋,没有名字,未翻新时就是个町家长屋,连居酒屋都比它像样。类比到现代就是无人问津的小诊所。 因为馆主型小林,大家便叫它小林家。但医馆从没有名字,也没有让人起名字的魅力。 “单字一个目,目医馆。”林清泉张口就来。 “可是……单字不吉利呢。”下人说,“没有医馆或商铺的名字是单数的,这样的话财运也会变单薄的。大家都起双数,双数的名字象征财运亨通。” 林清泉不假思索,凭惯性和直觉说出一个名字:“目目。那就叫目目好了。” 下人谨慎地记下,“好。我去找法师算一下这个名字的凶吉相运。” 林清泉摆摆手,“不用算了,就叫这个。不管大凶大吉都叫这个,不改了。” * 大概真的沾了双数的吉相,目目医馆的生意更加昌隆。 很多人在深夜就开始挂号排队。迫于这种压力,林清泉大清早就得起床看病。 “甲!”他喝了一大口浓茶,摇摇木铃铛,叫进来今天的第一个病人。 一个差不多一米九的人进来,头发像剑客浪人那样挽成一个髻,下颌线又宽又刚毅,显露出军人的气质。他走起路来地面震得噔噔响,像一辆轰隆隆的火车。 这人的肌肉组织比一般人发达得多,体重重,但体脂率很低。 他一进门就紧盯林清泉的眼睛,半天不说话。两人面面相觑。 林清泉打破沉默:“你要看什么病?” 这人笑了笑,“你看我像是来看病的么?” “四代目,”下人哗啦啦翻着挂号簿,皱眉奇怪道,“这位没有挂号,是硬闯进来的……” 这人一个步子上前,扬起手刀将下人劈晕过去。 “你自尽吧。”他像拎小鸡那样,拎起昏迷的下人丢到一边。 林清泉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哪位?” “你很倒霉,被魔胎寄生了,成了承载它的母体。我很遗憾的告诉你,你得赶快死了。” “你哪位?” “你可以挑选自己的死法,自刎还是悬梁还是服毒,你挑一个最喜欢的吧。” “你哪位?” 这人看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顿了下说:“我叫叛空。” “叛空,奇怪的名字。这真的是日本人的名字嘛?”林清泉没好气地说,“还有,你欺负我的人,一上门就劝我自尽,到底想干什么?”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啊。” 叛空拽过他的手腕,“你用魔胎所变的眼睛看穿了那么多人,就没仔细看过自己吗?你看看你的胳膊里都长了些什么。” 右手臂尺骨和桡骨上方,一个个球状物若隐若现,在血肉里浮沉上下,颜色略微泛紫,大体和肌肉组织一个颜色。 乍一看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长时间的仔细观察才会发现端倪,仿佛隐藏在丛林间的吉利服。 肉球们慢慢往上浮,被皮肤拦住,在手臂上鼓起微不可见的轮廓。 林清泉上手一挠,紫球破壳似的裂开一道缝,剥落掉最外面的肉衣。 -- 第6页 那里面是整颗眼珠,血丝密布,还在四向转动。 十三个。林清泉触目惊心,他的手臂里一共有十三个眼球。 “这些眼珠是魔胎的分|身,看见了么。寄居你眼眶里的那个家伙,之所以分裂出这么多眼睛,是为了方便从你身上吸食更多的血。” 更多的肉球破了壳,剥离出四面八方转动的眼珠。眼珠们感应了什么,速速看向林清泉的脸,直勾勾盯住,不移开视线,像一群嗅到鱼饵的鱼。 林清泉心里膈应无比。 “……好恶心。”他说。 “分裂眼珠只是小意思。”叛空似乎对魔胎抱有无限憎恨,说起话来总是恶狠狠的。 “一旦摊上魔胎这种恶心的东西就会彻底完蛋。作为以血饲养它的宿主,你的下场只有两种:一是因长期失血而折寿早逝;二是苟延残喘到魔胎的觉醒之时,被它吃掉,成为它从魔胎长成魔之后的第一口饲料。总而言之,你活不了多久了。” 林清泉眉头一皱,“觉醒,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魔胎的一次性成年。和人日积月累的慢慢变化不同,魔胎的成年是在一个瞬间一下子完成的。觉醒,指的就是它们成年的那个瞬间。只有经过觉醒,魔胎才能甩掉胎这个字,蜕变成真正的魔。” 叛空压低声音,“魔非常可怕……” “有多可怕?” “魔拥有人的容貌,不用依靠寄生,可以独立生活,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但它们极度渴望人的血肉,会吃掉很多的活人。它们甚至还会同类相食。如果说人是魔的食物,那么魔就是魔的补药,吃同类能增强魔的力量和界,毫无人性可言。” “力量我能理解,可这界是什么?” 叛空只是冷漠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卸下行囊,在里面翻翻找找,掏出一只锋利的三角锥子。 “这个是后话了,你用不着听的。你只需要记着,魔胎在觉醒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了你。就像月主潮汐,就像母毒蛛在交|配后吃掉公毒蛛,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自然定律。” 林清泉沉默片刻,脸色凝重,问道:“魔胎的法定成年年龄是多少?十八岁么?觉醒的时候是把我当成蛋糕那样吃掉吗?不会还要往我身上凿洞、插几根蜡烛吧?” 叛空暴躁了:“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能问出这些问题啊?!”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以及,我怎么死。”林清泉说,“你刚才说的,它成年后,首先做的就是吃了我。” “成年的年龄不定。魔胎的觉醒不是固定、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生的,要借由宿主的境遇、在强烈的刺激下才可以触发,需要特殊的机缘。因此,有的魔胎永远都不会成年,有的魔胎只要几个月。” 沉默,又是沉默。 林清泉从小到大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默过。被魔胎寄生而感染一丝丝魔气的他,双眼死气沉沉没有光,整个人便染上灰暗坚毅的意志。 他深深吸口气,大概过了好久好久,才舒了出去,“那么,只要它一直不觉醒就好了。” 只要魔胎一直都是魔胎就好了。 这样他既能拥有超乎常人的眼睛,又能防止魔胎变魔。 “敢问,有没有抑制魔胎觉醒的办法?” 叛空低低笑一声,那是从鼻孔里发出的笑声。 “被魔胎上身还对未来抱着好的期望,努力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真可爱啊。可你用不着考虑那么远,因为你今天就会死。” 他的眼睛闪着寒光,“每个宿主都有自尽的义务,为的就是将魔胎杀死在襁褓里,以绝后患。如果你不愿意自尽,就由我来替你动手。” 林清泉看着他,反问道:“每个被寄生的无辜的宿主,你都是这样逼他们自尽吗?” 叛空手握三角锥,嗖地站起身,将近两米的个子在仰视的角度下像疾速生长的巨人。 几乎是一瞬间,他以常人无法反应的速度捏住林清泉的下颌,将他按倒在地。 “你是第一个。”他说,“别的宿主,我问完情况后就直接杀掉了。” 他的手已经凑到眼前。锥尖抵在眼睑,再多一分毫就能戳穿眼皮而入。 “失礼了。我们地狱再见。” 第4章 离体 绝境之中林清泉被钳制得死死的。 “安心作佛吧。我会请最好的法师为你超度。” 叛空面色铁青。即将杀人的他呼吸不带一丝紊乱,脸上露出刽子手行刑前冷漠又习以为常的表情,好似恶鬼一般。 他的上臂肌肉隆起,血管里血液流动加速。 通过视内,林清泉透过衣服,看到他的肱二头肌处有一道正在渗血的刀伤,约莫十公分长,刀伤用粗线粗糙地缝合,仿佛一只多脚的蜈蚣横亘。刀伤严重,出现了感染和红肿的迹象。 叛空有亡命之徒的气质,有刀伤并不意外。 但令他意外的,是刀伤之下的肌肉组织撕裂,肱二头肌中竟藏有一块布。 “你的胳膊里,藏了块布?” 叛空愣了下,钳制的力气更大了些,笑道:“它的本事不小嘛。” 直面死亡真的能激发人的力气,林清泉绝地反击,腾出一只手扯裂叛空的袖子,将手指狠狠插进那处刀伤,在充盈着脓血的肱二头肌里搅动。 -- 第7页 叛空失了力,全身往后倒去。林清泉的手指探到布角,就势把藏在肉里的那块布扯了出来,拉出四溅的血肉。 布被血染得模糊,上面的字已难以识清。 人体藏物的典故自古就有。 古有印度和尚般刺密谛,为弘扬佛法,将楞严经抄在极细的白绢布上,再把自己胳膊割开,将绢布卷细后缝进伤口里。就这样以鲜血的代价,将当时严禁外传的印度国宝——楞严经带入了中国。而后来楞严经在印度就失传了,在中国却保留了下来。 叛空割肉藏布,和高僧的行为很像。 这布大概率是偷来的。 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的产物,又究竟有什么秘密值得他这么做。 叛空扶着流血的左臂,靠在房柱上大口喘着气。血压升高,不规则呼吸,血液大量涌向肌肉…… 各项生理现象表明,他真的动怒了。 “把它还我!” 林清泉哪里还听他说什么,操起石头砚台就往他的头上砸。 叛空被砸得头破血流,但也是个狠人,常年习武不是吃素的,几个动作就将他撂倒。 锥尖再一次抵上眼皮,在以猛烈的力气往里刺。 林清泉一边挣扎一边说:“等一下!这个时候我有句话必须要说!” 叛空顿住动作,“说。” “私闯民宅,还杀人,这是犯法的!” 叛空大笑道:“别人尚且适用这条规则,可你是魔胎的宿主,不一样。再说我已经犯下累累血债,早就被通缉了,多你一条命也没什么。” “合着我成法外之地了是吧?!” 叛空揪起眉头,“什么意思?” 林清泉看他毫无收手的打算,干脆气急败坏地说:“骂你!” 叛空成功被气到,一个用力将锥尖扎进他的眼睑。 林清泉意识到,这家伙是要把三角锥从眼睛直接钉进他的脑袋。 这下真的要一尸两命了。 眼前兀地一黑,眼皮开始塌陷。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林清泉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疼痛。 痛。 眼部剧痛。 仿佛浓硫酸从眼睛倒进去,沿着传感神经一步步腐蚀进大脑,直到把颅骨烧出个洞,然后灵魂抛弃这垮掉的身体,从这个洞逃了出去。 世界上有种痛比分娩还痛,叫三叉神经痛;但如果有比三叉神经痛还厉害的痛,那就是这个了。 这种痛不是好不好承受的问题,而是直接把人像蝼蚁一样碾死。 林清泉痛得神志不清,恍惚中感到有东西从眼眶掉出。 然后有个新的生命体在他前方快速生成,像汽车的安全气囊一样弹出,硬是将叛空顶开了一些距离。 他心生不妙,抬手一摸,眼帘已经瘪了下去,空荡荡的。 他的眼睛没了。 林清泉第一反应:魔胎觉醒了。 “你的眼睛,真丑啊。”叛空如是说,语气里不乏嘲讽。 没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林清泉下意识摸向前方,手没伸多远,果然触摸到了奇怪的东西。 瘤,瘤皮。这是林清泉对眼睛的第一印象。 印象可以说非常不佳。 它的皮肤不是常规的皮肤,好像从手术刀下取出的肿瘤,表面沾有黏液,肉肉的软软的,表面布满疙疙瘩瘩的结节和凸起,褶皱很多,就像泡烂的肉皮。 林清泉没敢再摸下去了。 这俨然就是欧美恐怖片里的恶魔、异形啊。 叛空大笑了两声。这两声笑很荒凉,像两只宣告死亡的乌鸦闯进耳朵,听着很不舒服。 “小林家,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啊。” 我们是一样的。 林清泉怔了下,然后听见叛空的一声惨叫。 医馆里回荡起咔嚓咔嚓的响动,很像獠牙咀嚼骨头的声音,吞吃时的嘶嘶气音和食物经过咽喉的咕咚声回荡在医馆,口水搅和血肉,就像野兽在大快朵颐。直到它咽下最后一口,满足地咂了咂嘴。 四周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竹筒滴水的嘀嗒声。 吃完人,那个东西开始走动了,每走一步都有水声湿哒哒的。 林清泉在全盲的状态下,听见它的呼吸声浊重,具有十足的兽性,并闻到从它身上散发的氤氲的淡淡腥气,和新生儿要呱呱坠地时羊水的气味一样。 气味越来越浓,意味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脑袋里嗡一声,仿佛千万只蜜蜂同时起飞。 空空荡荡的脑海回荡着一句话:魔胎觉醒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吃宿主。 林清泉警铃大作,连连往后退,失去双眼的样子颇有点色厉内荏,“你,你别过来!” 脚步声顿了下,但还是继续走。 这要是平常,林清泉无论如何也得垂死挣扎一下。就算真的被吃,也不能乖顺地以身饲虎,怎么着也得让它这顿饭吃得不安生。就要做一根大快朵颐时卡人喉咙的鱼刺,必须让它难受难受。 但此刻,他能从它身上,感受到极强的压迫感。 不是力量上简单的压制感。 而是身不由己、造化弄人的那种宿命般的压迫感。 那个东西来到他跟前,在相距不过半米的位置,停住了。 林清泉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被吃了,瘫坐下来,低着头沉寂许久,做了不少心理建设,最后慢慢吐出一句:“待会,先咬脖子啊。” -- 第8页 那个东西蹲下,一只手捞起他的脖子。 一人一魔僵持一会。 林清泉在极度的紧张中,听见心脏咚咚跳在耳朵边。 忽然,脸上传来冰冷又皱皱巴巴的触感。 他有些意外。反应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它在摸自己。 从下颌一路摸到空荡荡的眼帘,再到他秀挺的鼻梁骨,又下移到因失血而凉白的嘴唇。它的手指粗糙,反复碾压他软软的嘴唇,按得有些红肿了。嘴唇是身体上末梢神经密度最高的部位,很敏感,能感觉到它手部的皮肤有许多褶皱,像是泡了很久的水。 它对这润泽的红唇兴趣格外大,因此停留的时间就很久。 嘴里渗进它的黏液,很腥。 “别……别摸了。”林清泉忍着恶心道,“你要吃就快点,别恶心我!” 魔胎真就停了手,没再摸了。 它不会说话,小小的呜咽一声,又拟态成了眼睛。 眼球在眼眶里生成,撑起瘪下去的眼皮。一对漂亮的黑眼睛长好,在纤长浓密的眼睫下就像死气沉沉只可摆起来的艺术品,嵌在眼窝和眼睫组成的双层阴影里。 他的眼睛回来了。 林清泉难以置信,魔居然放过了他。 从眼睑到眼皮反复摸了好几回,他才确认并且相信了这一事实。 眼睛回归,但视觉并没有立刻恢复。林清泉在黑暗里过了大概有一刻钟,等到魔胎慢慢适应母体,才逐渐看清周围的环境。 除了地上多了一小片血迹,医馆清净依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一阵风吹过,悬挂在墨绿瓦片下的金鱼风铃叮铃铃作响,绘着药师佛像的布帘晃动,香盒溢出宁神的幽香冲淡了眼睛留下的腥味,青纸糊的灯稳稳照亮,一派清静祥和。 清晨的日光照下来,庭园矮树的剪影像皮影一样映在纸门上…… 不对! 医馆的庭园只种植了竹子和草,没有树。 林清泉激起一层冷汗,“谁?!” 那剪影一下子就没了,快得就像瞬移。 * 大清早起床刚开门营业,就遇此惊险,说明今日黄历不宜开工。 林清泉提前打了烊。 他将叛空的行囊检查了个底朝天。 实际上叛空没带多少东西,就三样: 三角锥,刻着“空”字的胸牌,和糖。 三角锥由青铜打造而成,质感冰冷,锥面凹凹凸凸,刻满了复杂繁琐的文字,文字是梵语,透露着一股子邪恶的灵性,不像圣物或者法器,更不像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东西。 就是它差点要了林清泉的命。 这三角锥沉得要死,拿起它时手都得往下一沉。 这就百思不得其解了:既然宿主死亡,魔胎也会死,叛空直接拿刀抹他的脖子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用这么重的锥子对准眼睛刺下去呢,岂不是自讨苦吃。 还有刻着“空”字的黑色胸牌,这似乎是个晦涩而特殊的代号,具体意义不明。 但第三样东西就很奇怪了,倒不是说东西本身奇怪,只是被叛空随身携带这件事很奇怪。那就是糖,大量的糖,金平糖、糖饴、砂糖……不同形式的糖放在不同的瓶瓶罐罐里,连糖带罐加起来有三斤左右。 这叛空,随身带这么多糖做什么? 他和糖这种治愈类食物完全不搭边啊。 至于那张被藏在胳膊里的绢布,林清泉将它泡在冷水里一天一夜,又拿猪的胰子蘸点硫磺搓了十几遍,才皱皱巴巴地恢复了点原样。 布料的质感极佳,捏在手里像一汪凉爽的水,上面用金线刺绣着两行娟秀的小字: 魔力复苏,三途大开; 无间地狱,人人在中。 文字旁边有一块模糊的朱砂色章印,拇指甲大的小小的圆形,圆里面排列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林清泉动用了现代化学的知识,对章印做了复原,好一顿折腾,才勉勉强强的看清了章印是个地址: 大阪春日神社。 他决定去一趟这个地方。 而且是当即启程,说走就走。 第5章 神谕 从江户城到大阪城,从关东到关西,林清泉日夜兼程了十五天。 春日神社并不难找。沿途只问了两个人就走到了。 其中一个路人,在指明方向后说了句:“你要去春日大社啊……那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春日大社的神主,相貌奇丑!” 林清泉有些兴奋,“那我更要见见了。” 路人笑着多嘴:“按理来说,相貌丑陋的人不能承担神职。可春日神主拥有强大的占卜能力,宛如半神一般,便被幕府特设为神社的宫内司。从样貌到经历,都像怪奇图鉴里的神人呢。” 砖红色鸟居一阶阶架起,组成一条向高处延展的红色隧道,隧道尽头就是青瓦红木的神社。神社屋檐系着秸杆注连绳。 林清泉拾级而上。不时有白衣红裙的巫女匆匆走过。阳光从鸟居间滑进来,形成一道道下斜的矩形,走在这里像走进红黄积木的乐高世界。 等会一定要想办法求见神主,花点钱也没关系。不为别的,就为看怪奇图鉴的真人版。 这么一想,爬山爬得更快了。 刚一迈进社殿,林清泉点好香烛,跪下参拜神像,一只手在这时扶住了他。 -- 第9页 “欢迎光临,我等了你十五天。” 对他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素白斎服的男子,手里还拿着竹骨制作的扇子。 大概是在神社生活得久了,他举手投足像出尘的神仙,干干净净气度不凡。 但重点是,他相貌奇丑。 是那种很怪异的丑。圆鼓鼓的脑门,黝黑的皮肤,方方正正的大脸盘,两眼间的间隙很大,像山海经里跑出来的神兽。 就算他没做自我介绍,林清泉从这身装扮和长相也了然,眼前这位就是他想见的人。 掌管神社的人叫宫内司,也叫神主,被称作神与人之间的媒介,主持祭祀、占卜等神社事务。 林清泉本以为要重金求见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您等我?”林清泉奇怪地问,“您知道我要来?” “用最简单的占卜就能知道。”神主道,“本社的神织在半个多月前丢失。占卜显示,神织是被一个似恶鬼的人以鲜血为封印偷走的。而在今日,会有一位携带高灵性魔胎的宿主,于正午时分来到本社,把神织归还回来……” 林清泉划出重点:“高灵性魔胎?” 神主仿佛知道他要这么问,悠悠笑道:“高灵性魔胎,是指那些可以离体的魔胎,数量只占到魔胎总数的一成。它们更聪明,知道宿主死了自己也会死,因此在察觉到危机时,会短暂地离体、保护宿主。当然它们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 原来如此。 当时遇险,他的眼睛只是离体,并不是觉醒。 怪不得没吃自己,摸起来手感还那么差劲,像个肉瘤疙瘩,原因是那根本就不是觉醒嘛。 但凡觉醒的魔,都会是正常的人形。 “除了离体,高灵性魔胎比一般的魔胎还要多出一个特殊的能力,那就是拟态。如同枯叶蝶、变色龙那样,通过拟态来伪装和保护自己。就像你的魔胎,是拟态成眼睛和你共存的。” 林清泉属实诧异。 初次见面,这神主就像把他看穿了,比他自己还了解他。 神主又补充一句:“对了。我得提醒你,高灵性魔胎必然会觉醒。” 林清泉没说话了。神主瞧见他青白的脸色,轻声笑道:“随我来吧。” 两人来到社殿后头的庭园,面对面坐在一个裹着鹿皮的青石桌前。 林清泉直接把那块白绢布摆了出来。 “这块布是你们神社的出物吧。” 神主将皱巴的绢布撑平。由金丝线刺绣而成的两行小字色泽亮丽,像用融化的黄金现烫上去的。在磋磨破旧的绢布上颇格格不入,有种给砖头镀金的感觉。 经过了满浸脓血、反复洗涤,金丝线还能保持如此惹眼的色泽,真不似凡间之物。 “这是从两个月前的祭祀中得到的神谕。”神主摇起了竹扇,“将空白的绢布放置于祭台,在没有任何人接触的情况下,绢布竟自己长出了这些金丝线!正是因为这个千年难遇的神迹,神织才会被心术不正的人偷走。” 林清泉直接指向布上的文字,“‘魔力复苏,三途大开,无间地狱,人人在中’,这就是神谕吧。什么意思?” 神主解读道:“魔力复苏开始了,时间是在一个半月前。” 一个半月前……林清泉回忆了下,这正是眼睛寄生到他身上的时间。 “约莫四十五天前,人间进入了魔力复苏的时代。一些人和动物会变为魔胎,寄生到有重大伤病的人的身上。魔胎以宿主的血液为食物,并借由宿主的境况,在强烈的刺激下觉醒成魔。魔平时会伪装成人类,但渴求活人的它们会大肆屠戮,将人间变为无间地狱。” 神主哗地合了扇,“最近有不少人接连失踪,其实就是变成了魔胎。” 林清泉点头称是。近来各地神隐多发,已经引起不小的恐慌。 “这只是开始,未来会有更多,而且是一定的。”神主不容置喙道。 林清泉抬眼瞧他,“这么肯定吗?” “用最简单的占卜就能知道。”神主道,“你不远千里将神织归还,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怎么样,有兴趣试试占卜吗?” 林清泉来了点兴趣,“怎么占?” 谁知神主一笑,“已经占好了。在你问路时我为你占的。怎么样,我像不像怪奇图鉴里走出来的人呢?” 林清泉真有点目瞪口呆了。 神主笑着揭开桌上的鹿皮,露出青冈石的桌面。 桌面上刻着横竖十九条线,线条工整笔直,就像围棋棋盘一样,每根线的一端都标着数字,像是坐标。 数不清的点密集分布在棋盘上,组成星星点点的星云图。星点用朱砂或青墨点缀,乍一看满桌子的红红绿绿。 但最两侧,有两个巨大的黑点。 “这些点是什么?”林清泉问。 “点就是劫。红点是关乎重大身体健康的大劫,绿点是可以逃脱的小劫。” 林清泉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不忍直视。 他在心里噫了一声。这辈子的命可真够烂的啊。 “你是我见过的劫难最多的人。不仅如此,你的命格也很奇怪。”神主用阖起的竹扇指了指那两个大黑点,“黑点是死劫,可盘上却有两个黑点,也就是说,你一生会死两次。” 他指了指近处的一个黑点,“早在一个半月前,你就应该死了。死因是重伤不治。” -- 第10页 林清泉嘴上不语,但不由得头皮发麻,脸色也白了几分。 作为穿越者,没人比他更懂了。 一个半月前是他魂穿的时候,正是小林清泉遇袭身亡的日子。 他沉默良久,问道:“那我第二次,会死在什么时候?” 神主将竹扇挪到最远端的黑点上,“这个黑点的位置在三个月后,说明你会在三个月后死亡。死因是你的魔胎觉醒。” 意思是,三个月后,眼睛就会觉醒,将他给吃了。 林清泉像是灵魂出窍了,一些乱七八糟又说不清的想法从脑袋飞出,在云里雾里盘旋了好几圈,像羽毛似的轻飘飘落回到脑袋里。 于是他的脑袋也变得云里雾里了。 他张口就是:“这个盘不会出错吧?” “盘上的信息,只可能模糊或不全,但绝不会出错。” 林清泉闷声不吭,过了许久才重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但还是想在死前挣扎一下。 他启声问道:“神主大人既然对魔如此了解,那知不知道阻止魔胎觉醒的办法?” 神主又摇起了扇,头也摇着,“如何阻止魔胎觉醒,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非常想知道答案。不只是你,让所有无辜的宿主活下来、让魔胎永不发育成作恶多端的魔,这也是身为神使的我的使命。” 他拿竹扇遮挡住下半张脸,一双狭长得怪异的眼睛沿着扇边悠悠望过来。 “为此我做过多次占卜和测算。但很遗憾,没有得出具体的办法,只得出了一个模糊的神谕……” 林清泉低声问:“可以泄露一点点天机吗?” 神主倒也大方,“神谕说,阻止魔胎觉醒的秘密,就藏在三神器之中。” 大名鼎鼎的日本三神器——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林清泉在前世就略有耳闻。 这是在日漫里出现率很高的东西,在ACG文化中有数不清的衍生品,游戏、动漫中总能找到招式和技能有三神器的影子。 只是没想到,传说中的三神器,会在这一世和自己产生必要的联系。 “这三神器,在哪里能求到?” 神主听到不得了的笑话,哈哈大笑,“既然是神器,怎能求到?三神器由皇室继承,日夜供奉在皇宫里。倘若你要找,那就想办法去皇宫吧。” 林清泉点了点头,又忽然严肃起来,向他行了个礼,“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神主大人。” “不妨直说。” “盘显示的信息,是注定的吗?” 神主勾起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盘,就是业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宿命。业力之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 “所以还是无法更改的?” “不。”神主十分坚决,“业力敌不过愿力。只要你真的不想死,连业力也会为你绕路。” 林清泉脱口而出:“我虽是烂命一条,但仍不想死。” 神主笑道:“仅仅是‘我不想死’,还是不够的。‘我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想死’,要这种程度才行呐!” 林清泉沉默了,表情捉摸不定。 神主拿竹扇指向最近的一个绿点,“我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提醒。你最近的一场劫,就发生在三个时辰之内,劫难来自于水。所幸的是,这是绿点,你不会死。” 林清泉挑起一边眉,“那我要是刻意避开水路呢?” 神主不置可否,“到时候就知道了,或许你可以用这场即将到来的小水劫,验证一下盘是否能改变。你大可以试试。” 林清泉盯了那绿点半天,说道:“试试就试试。”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天使们对《眼睛》的支持~我绝对会给出一个圆满的结局,HE! 第6章 御医 林清泉挨个拜完神像,给犬神系上红丝巾、给青蛙神戴上小绿帽、给狐狸石像披上披风,在御手洗拿勺柄洗了手漱了口,往箱子里投了香油钱,最后又求了香香的平安御守才离开。 阻止魔胎觉醒的秘密,就在皇室里。 下山的时候,他再次路过一排排鸟居,满脑子都在想这个。 普通人当然一辈子都不可能进入皇室,但医生不一样。 因为再尊贵再富有的人,也会生病。 这么想着,林清泉突然驻足。 日落夕阳,鸟居在日暮时分更红了。 他头顶霓虹灯般耀眼的鸟居,落日的橘光裹挟漫天的火烧云,像咸蛋黄流沙从鸟居间的空隙流泻下来,暖烘烘的,浇满全身。 世界上所有的橘和红都披挂在身上。 过于饱和的暖色,无疑能增强人的雄心。 就是在遮天蔽日的橘红中,林清泉下定决心要成为御医。 成为御医,进入皇室,找出阻止魔胎觉醒的办法。 * 御医是最高规格的医生。 既然是最高规格,御医选拔就很特殊。 没有面向社会大众的开放性考试,必须根红苗正,只能是由现任御医从自己门下的弟子挑选出最顶尖的,向皇室推荐;然后再经过皇帝的面试,符合皇帝的眼缘后,才能获得御医资格。 御医们需要全天二十四小时住在京都的皇宫,以应对皇室成员的突发状况。 京都和大阪都在关西,相距较近。 -- 第11页 林清泉不打算回家了,而是直接从大阪启程去京都。 他在春日山下的信馆给家里去了信,整封信就只有一句话: 外出三月,不死便回。 寄完信后天色已晚,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神主预测他会遇见水劫。林清泉不仅不避开水,故意放着旱路不走,偏偏坐船去食物街。期间还拿竹筒装水挂在腰间,生怕缺水。 同船的人说他腰上挂着这么重的水,简直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林清泉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找什么罪?我找死呢。” 江户时代的大阪城被称为“天下的厨房”。 大阪盛产稻米,因为临海所以海鲜供应充足,生鱼片便宜又好吃;手作甜品是端上来晃晃悠悠的豆腐布丁;露天食铺里蒲烧海鳗的握鮨,所谓握鮨就是寿司,但体积像人的拳头一样大。 林清泉去小作坊买了田乐豆腐,步行在热热闹闹饭香四溢的食物街。 在这时他灵光一现,隐隐约约记起一点前世的回忆。 前世他也来大阪旅游过,吃了以大阪烧为代表的关西美食,坐了沿途风景神似日漫的奈良线地铁。 在奈良,他买鹿饼干喂小鹿,却被看似温顺实则凶残的奈良小鹿咬烂了塑料袋,袋子里的饭团便当撒了一地。然后小鹿一口叼住衣角,差点将他拽倒,幸亏同行的人及时牵住了他。 是的。他并非独自旅行。 那时,他身边还有个人的。 只是记不起来那人是谁、长什么样。 不过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林清泉甩了甩头,将这些有的没的都甩出去。 他拐个弯,进了一间居酒屋。 “欢迎您的大驾光临。”粉面朱唇的侍女为他掀起竹帘。 她热情地笑,嘴唇点有两瓣樱花大小的朱砂,樱色和服散出浓艳的花香。 从骨骺线的闭合程度判断,这侍女的年龄不大,还是个处于成长期的少女,身材十分娇弱,连带她的音色都娇弱了。 林清泉看她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又退了回来对她说:“姑娘,你的心脏瓣膜关闭不全,有血液反流。” 侍女听他说了一堆奇怪的东西,尴尬地笑笑:“请问客人您……有何贵干?” “我的意思是,你得了心脏病。”林清泉说,“病倒是不严重,就是有致死性。你得开始喝中药调养了。” 他换了鞋,掀开结绳的暖簾,在侍女讶异的目光中走向酒屋深处。 居酒屋里挂满纸灯笼,玄黑色的木柱支撑起一幅幅艳丽的浮世绘。酒坛堆高,梅子酒和清酒的酒气浓重,和暗红的光混交在一起。 这气氛,吸一口酒气就是吞一口红光。 “请出示您的武士家纹。” 正在切鱼生的厨师抹了抹手,笑容满面地对林清泉说。 “家纹?”林清泉问,“什么家纹?” 厨师脸色变了变,“这里是武士用居酒屋。您是武士吗?” “我不是武士,但我是医生。我有钱。” “有钱也不行。只有武士才能在这喝酒,我们是不接待平民的,请你出去。” 和林清泉本来的认知不同,武士并非是扛着刀四处战斗的人,而是“士农工商”里的“士”,是社会里的精英阶层,属于贵族,有独属于自己的姓氏和家纹,可以养马配刀等。 他们在社会生活中拥有很多特权,比如,不负法律责任地处死平民。 林清泉虽是有社会地位的医生,但不是贵族,身份上仍属于平民。 厨师得知他是平民,态度冷淡很多。 他收了笑容,从水缸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按在案板上准备先拍晕再切片。 结果这鱼非常不配合,尾巴啪啪拍着案板。厨师几次扣住它,扬起刀准备拍下去时,鱼趁这个空隙又滑跑了。 林清泉拿了根烤串签子,瞅准时机从鱼的鼻孔戳进去,捣几下。鱼瞬间就瘫痪不动了。 厨师震惊道:“你做了什么?” “破坏它的中枢神经。”林清泉说。 厨师的脸青红交织,“就算你帮了我,你也没资格在这里喝酒!出去!” “慢着。我请他吃酒,他就有资格留在这了吧。” 说话的人声音粗哑,听得出年龄不小了。 循着声音,林清泉望见一个手持锡杖、头戴斗笠的老僧,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 老僧像入定般盘腿打坐,身披青色僧袍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和饮酒食肉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本是高阶武士,未出家时也是医生。想请这位年轻的同行做我的客人,可以吗?” “这……自然是可以的。”厨师唯唯诺诺。 林清泉走过酒气氤氲的走廊,在老僧对面坐下,“多谢。” 桌上只有腌菜和炸豆腐,还有撒着梅干和海苔的茶泡饭和一壶茶。 全是净素的。 “您来酒屋,就为了吃这些?”林清泉惊奇问道。 “自然不是。”老僧神情淡然,“我是为追踪一个人而来。我追踪他,已经近一个月了。他进了这酒屋,我也跟着进来,点这些餐食只是为了留在酒屋观察他而已。” 林清泉好奇问道:“您追人追了一个月?谁啊?” “一个和你一样被寄生的宿主。” -- 第12页 气氛凝滞几秒,林清泉轻咳两声,“您知道我是……”他停住了。 老僧笑而不语,帮林清泉斟了杯茶,将热腾腾的茶碗推到他跟前。自己又端起茶碗,先闻茶香,再后细细呡一口,像个贵族一样在喝酒。 虽然苍老,但他的手骨细长,中指套着一枚猫眼石戒指,戒面上刻着“空”字。 “空?又是空?”林清泉想起叛空行囊里的胸牌,“你们空,是什么组织吗?” 老僧娓娓道来:“凡是有神通看见魔胎、并且想为阻止魔力复苏做点事的人,都可以加入空。空组织进退自由,宗旨是雁过无痕,因此每个成员都不说自己的名字或代号。在魔力复苏该被阻止的时候,空当下就出现;魔力复苏被阻止过后,空当下就消失。简而言之,空成员秉持着在而无在、无在而在……” “停停停……”林清泉摆了摆手,“听不懂。” “等你接触空多了自然就懂了。空只可体悟,不得言传。” 林清泉开始若有所思,问道:“那您认识一个叫叛空的人吗?” 老僧笑了笑,“叛空,那可多了去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多了去了?” “我刚才说了,空的每个成员都不说自己的名字。只要加入空,统一就叫空;只要退出空,统一都叫叛空。” 老僧放下茶杯,缓缓指向一个方位,“好了,闲话少说。你不是问我在找谁吗?看那儿。” 一个月代头武士在大口喝酒,往嘴里不停放鱼生,吃相很不美观,像是牲口在吃饲料那样。肥大的袴裤下露出一截又黄又瘦的脚踝。 肝区有黄褐色腹水,肝脏的颜色也有异常。 这是林清泉透视到的。但其实用不着视内,仅仅从外表来看,武士唇色乌紫、面色比健康人更黑黄一些,说明身体已经出现问题了。 肝癌,目测早中期。 “那位武士的肝脏受损,因此而感召魔胎寄生。”老僧说,“我跟了他一个月。发现他极爱吃鱼,尤其是鱼生和鱼籽。时常出入吉原搂抱游女,有酗酒的习惯,不知节制为何物。实际上他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允许他再这么做了。” “岂止是肝脏受损,可以说是绝症。这种病早期不痛不痒,等人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多半是中晚期。” 林清泉盯那武士看半天,从头到脚观察了好几遍,“不过,他的魔胎呢,在哪?” 那武士感受到什么,往这边瞅一眼,起身走了过来,“喂,我说,你们在背后偷偷议论我什么?” 他醉醺醺的,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一拳杵在桌上,本就上头的脸在红光之中更红了。 桌子这么大力一震,茶壶茶碗都被震翻,滚烫的汤汤水水洒了一片。 林清泉噌地站了起来。老僧倒是不发一语,随手拍拍衣服上的水渍,淡定地继续喝茶。 武士上了手,拉扯住林清泉的衣领,浓烈酒气的嘴凑近他,“我说……你没剃月代头,是町人平民吧。我就算杀了你,也是合法的吧。” 林清泉只是笑一下:“你死的时候,会很疼。” 武士被激怒,颤颤巍巍地准备拔剑。 正是在这个时候,林清泉见到了自穿越以来最精彩的一幕: 武士的肝脏部位,蹿出一枚脓青色颗粒,像极了鱼卵。 这枚鱼卵分裂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鱼卵;一生二,二生四……就这样无数鱼卵接二连三地指数型分裂,堆积在肝脏外边,像无限分裂的癌细胞般的迅速增多。 密密麻麻的脓青色鱼卵,像有自主意识,可以流动和分开,乱蹿到肺部和心脏的位置,还在肉眼可见的增多,非常恶心,活像人体发霉长了虫子、从内而外在腐烂。 老僧终于放下茶碗,“这个就是他的魔胎。” “这个是魔胎?!”林清泉震惊,“怎么是这个样子?” 老僧幽幽道:“和你的不一样。他的魔胎不是高灵性,不会拟态。” 四处流窜的鱼卵汇聚在肝区,像沸腾的脂肪在流动,组成大致的人形。 一个由数不清的鱼卵堆成的人形。 人形没有五官,新分裂的鱼卵不断在表面冒出、破裂,然后新鱼卵前仆后继地补位。无数鱼卵互相挤压、吞并,人形也像发酵的面团般不断胀大,四肢和头颅的轮廓愈发清晰,鼻子和嘴唇的形状似有似无,与林清泉正面相对。 尽管它没有脸,但林清泉强烈地感受到它在盯着自己。 要是不知道有魔胎这种生物的存在,林清泉还以为是肝癌成精了。 武士的眼神变直,肚子撑起,大得像身怀六甲。 嘭一声,血雾四散。 魔胎膨胀到一米左右,破开武士的肚皮跳了出来,弯下腰啃食已经毙命的宿主,场面触目惊心。武士的脸上还保持着直愣愣的表情。 “魔胎觉醒了。”老僧面容凝重,紧紧握住锡杖站了起来。 尖叫声四起,居酒屋的人吓得逃窜,拥堵在狭长的通道间,橘黄的鲑鱼片和烧鸟肉糜踩得满地胶黏,酒瓶被碰翻,浓烈的酒味和众人叫声一同冲上居酒屋的屋顶,一波一波的尖叫轰炸开来。 所有人都受到不小的惊吓。 魔捧起宿主的头,扔进嘴里,咕咚一声下了肚。 林清泉僵硬地站着。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 第13页 老僧走到林清泉身旁,郑重其事的,像审问似的问:“你是什么来路?” “……我怎么了?” “魔胎的觉醒是在强刺激下发生的。”老僧道,“它只是看了你一眼,就被刺激得觉醒了。” 第7章 第二次离体 觉醒、成魔,意味着不用再被宿主累赘,不仅能自由活动,还能获得强大的力量。 因此,没有魔胎不想觉醒。 鱼卵表面肉眼可见地抽出筋骨和血管,丝丝缕缕盘绞在一起,最外层裹上一层脂肪和皮肤。又短又淡的眉毛从新生的脸皮里戳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也长好。 这个以宿主的鲜血为食的东西,终于在吃掉宿主后,长成了一个人。 男性,身高一米五,长得是弯腰驼背、又瘦又小。走在街上可以说是丑人的地步。 林清泉看见它的肝脾肺肾正常运作,和人完全没有分别,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健康。 左右心房架起,心动脉交串其中,强健的心肌一层层包起,推动着血液流动。 心脏,是魔最后一个长成的器官组织。 “嘿嘿。”魔低低笑了几声,但不会说话,也就只会笑了。 它是个哑巴。 “魔化成人形了,尽管是不健全的人。”老僧说,“一个月了。托你的福,我可算等到了这一刻。” “你一直在等它觉醒?”林清泉警觉起来,“你什么目的?” 老僧摘掉了斗笠,露出清瘦高挺的脸庞,骨节明显的手指一指,分毫不差,正指向那魔的左胸口。 “我要拿下它的心脏。” 林清泉一惊:“心脏?” 老僧淡淡一瞥,“魔胎本来没有五脏六腑,但觉醒之时会长出心脏。这颗心脏是宝物,是万能的药材,药效能治百病,是比黄金还珍贵的材料。” “魔的心脏竟有这等功效?” 老僧点点头,“魔的心脏乃是天药。不论是什么病,任何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病人,只要吃下魔的心脏就会康复如初,整个身体宛如新生。没想到吧,魔是来自地狱的夜叉修罗,但它的心脏却是药师佛的赠礼呢。” 林清泉操起菜刀就扑过去,“剖了它!这活我熟。” “等等!”老僧想拽人却没拽住。他因年纪大而见多识广,但属实没见过这么勇的。 林清泉跳上去,跨坐在魔身上,利用身高和力量的优势几下制住哇哇乱叫的魔,手起刀落,扒开脂肪层切断主血管,快速分离出心脏。 ——这感觉,让他模模糊糊回想起,前世的他有相似的解剖经历,一双染满了血的胶皮医用手套浮现在脑海。 他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驱逐出去,捧起血淋淋的心脏,热乎乎的,各色血管盘亘在心肌中,强大的肌肉功能让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十分鲜活。 不对劲。 已经剖出的心脏,不可能依旧强劲地跳动。 嘭一声,心脏消失,变成一颗橘红的鲑鱼籽。 那魔望见林清泉呆住的模样,嘶哑地笑两声。 这两下笑充满了嘲讽。 很快,魔空缺的左心口又重新长出一颗心脏,和被剖出的那颗一模一样,瓣膜和血管位置都丝毫不差。 血液重新输送,大开的胸膛又长好。魔缓缓站立起身,复原如初,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 很难不感慨魔强大的自愈力。 开膛剖腹,所造成的伤害仿佛只是拔了根头发。 “你要记住,你看到的魔的心脏,都不是心脏。” 老僧跟上前来,“魔是强自愈的生物。除了心脏外,你伤它任何一处,哪怕再重,它都能快速自愈。除非拿掉它的心脏,它才会死。” 他看一眼林清泉手里的鲑鱼籽,说道:“你剖出的不是它的心脏,只是看起来像心脏的拟态。心脏是魔的软肋,是决定它生死的命脉,必须好好保护。为此,魔不会把心脏留在左胸腔这种众人皆知的地方,而是把拟态成别的样子。” “拟态成别的样子……”林清泉悟了,“就是说,它浑身上下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是心脏的拟态,包括它的头发丝和指甲。” “嗯。”老僧沉重地点了点头。 林清泉迟疑起来,手里的菜刀还在滴血,“那这,这怎么找心脏?” 他端起菜刀,像打量医学实验里待宰的畜生,道:“要不,我把它一点点解剖了吧,活体解剖,先从剥皮开始,再敲掉骨头。这么慢慢剖下去,总能剖到心脏吧。” 他深思熟虑,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朝魔走近一步,“我来剖,你帮忙按它的脚。” “阿弥陀佛。”老僧听不下去了,“你别再说了。你已经激怒它了。” 魔变得狂躁,嗷嗷乱叫着。 它从顶门放出鲑鱼籽色的暗光,亦橘亦红的;接着它像是被分子化了,从头发到脚底开始分解,化成一颗颗橙红的鲑鱼籽;每颗鲑鱼籽光滑软弹,大小和平时吃的并无二致。 林清泉退了几步,“它在干嘛?” 老僧久久不语,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他一眼,反问道:“大家都知道魔会吃人。那你知道,魔是怎么吃人的么?” 没等林清泉回答,他就兀自说:“魔通过化界来吃人。” 界。 林清泉脑中闪过一道白光,囫囵扫过意识,带出一点残存的记忆。 -- 第14页 这个字他在叛空的口中听到过。 老僧执着锡杖,说话时脸上的深沉分毫不减,“你惹怒了它,导致它提前化界。我是一条老命,倒是无所谓生死……” 他指了指仍呆在酒屋里的人。这些人不逃跑就是想留下看热闹,甚至还有人从屋外进来,专门来围观。 “可其他人就惨了。”老僧道。 数不清的鲑鱼籽一边疯狂分裂,一边奔走。从门窗缝中泄出,像爬山虎一样将整间居酒屋包围住了。 厚厚一层鲑鱼籽像三尺积雪,积在酒屋外面,因为不断分裂还在加厚。 在挂满纸灯笼的封闭空间,每个人的脸映成幽幽暗红,像冲洗照片的暗室,气氛一时相当诡谲。 “它化界了。”老僧有一丝紧迫。 “这外面一层鲑鱼籽,就是界?”林清泉问。 “界其实就是魔的本体,化界就是指魔化回本体。魔平时都是人形,只有在攻击或吃人时会化界。但凡掉进界的人,都将成为它的盘中餐。” 林清泉清点了下,困在界里的人差不多有二三十号人。 酒屋滋滋响动。纸门冒出火苗,迅速焦化变成黑炭,彷如剥落的油漆一样簌簌掉落,露出包在最外面的鲑鱼籽。 鱼籽有强腐蚀性。 而且看这炭化效率,堪比浓硫酸。 在腐蚀掉酒屋后,界以缓慢的速度继续往中心坍缩。 躲在边缘的一个人首先遭遇冲击。 界从他的脚往身上扫,嘎吱嘎吱骨头断裂,还有皮肤烧灼的糊味。他连惨叫都没几声就化成了脓血、融入到杀死他的鲑鱼籽中,和加害他的东西合而为一。 这个人林清泉认出来了。 正是那位切鱼生的厨师。 界里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抱头鼠窜,疯了似的往界的中心跑,企图能死得慢一些。 这是魔吃人的方式。 它在用这种方式把人囊括进身体里。 眼看着界越缩越小,林清泉严肃道:“怎么对付它?” “怎么对付都没用的。凡是入界的人,相当于已经进入魔的身体,已经成了它的食物,不可能打败魔。” “那入界的要是魔胎呢?” 老僧疑惑的瞧他一眼。 他们两人都蛮有定力,在原地不动,被狂奔的人群被撞来撞去,周围混乱人声鼎沸,哭喊和尖叫声充斥在逼仄且不断缩减的空间,光怪陆离,整个界就像一锅熬烂沸腾的粥。 “你又想干什么?”老僧问。 林清泉没说话,只做了个深深的呼吸,表情多多少少有点视死如归。 “绿点……”他喃喃道,“应该不会死吧。” 他迎着袭来的界,正面直冲上去。 老僧的劝阻、逆行的人流、界里的嘈杂……他都充耳不闻了。 脑袋里只有那个预示他能逃生的绿点,还有神主的一句话:高灵性魔胎在遇到危机时,会短暂地离体,保护宿主。 赌一次。 看看那魔胎会不会出来。 也看看神主的盘到底准不准。 眼部传来剧痛,连带着震动,那股比三叉神经痛还猛烈的疼痛出现在眼睛,然后如刀割般割向整颗脑袋。 林清泉痛得差点晕死过去。神志不清时冒出个不着调的念头:生二胎一点也不比生头胎轻松。 脚下一软,他感到自己趴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上面。 那种熟悉的湿湿滑滑的瘤皮触感又回来了,趴在上面感觉肉嘟嘟的,有淡淡的血腥味。虽布满凹凹凸凸的结节和疙瘩,但脊椎挺得笔直,八风吹不动的站姿,直挺挺的像个英雄一样,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挡在身前。 关键时刻,他的眼睛第二次离体了。 这一刻林清泉热血上头。 他看不见,但并不影响视野中闪过无数星光;好像夜空上密密麻麻的繁星统统掉落,噼里啪啦全砸在他眼前。 这太他妈的燃了! 界和魔胎硬碰硬,竟然生生被撞出一个有形状的洞。 破洞的界只是停了一下,接着发狠地加速内缩,将魔胎和躲在魔胎背后的林清泉留在界外。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界像个重型卡车从身边驶过,离他们越来越远。林清泉惊魂甫定,还在懵圈中感到魔胎抬起一只胳膊,肩胛的位置猛地绷紧,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 就是这一瞬间,界的动静消失了。 魔胎挪着重重的身体转过来,浊重又血腥味的呼气扑在脸上。 它掰开林清泉的手掌摊平,想要放什么东西。 林清泉没有拿,而是猝不及防地伸手,触摸它的脸。 它比自己要矮半头,头骨是畸形的,再往下是两排尖尖的獠牙。指肚划过凹凸不平的皮肤和暴突在表面的青筋,摸到被腐蚀掉大半的皮肉,黏黏的,有焦糊的气味,挂在畸形的骨头外。 还真是怪兽啊。 林清泉开口问道:“疼吗?” 魔胎愣了下。 它似乎有些慌乱,把东西匆匆塞进他手里,又变回了眼睛。 林清泉跌坐在地,经过短暂的适应恢复了视力,低头看见手上有一颗鲑鱼籽。 橘红色的,晶莹剔透,摸起来很软弹,正是界里的一颗。 嘭一声,鲑鱼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从瓣膜到心动脉血管一应俱全,和人的心脏一模一样。 -- 第15页 这才是魔真正的心脏。 魔有两种形态:一是人形;二是本体,也就是所谓的界。 但无论是处于何种形态,为了保护自己,魔都会将心脏拟态成别的样子,以混淆视听。 刚才那只魔,无疑是把心脏拟态成无数鲑鱼籽中的一颗。拟态到这个地步,是根本不可能找到心脏的。 但他的魔胎却找出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 魔失去心脏,就会迎来死亡。 组成界的一颗颗鱼籽散开,好像一大捧松开的氢气球飞向血红的火烧云,化为蚊子血般的残影。鱼籽多得遮天蔽日,就像无数血珠倒飞进血口,最后消失在残阳漫天的高空。 一切各得其所。 一条身怀鱼卵的大肚鲑鱼出现在被腐蚀得黢黑的石板路上,已经死了。 老僧拄着锡杖,沿着一地焦黑走来,捡起这条死鱼。 “它就是刚才的魔。”他说,“就是它变成魔胎,寄生到武士的身上。” 所以劫难来自于水。就是这? 水劫应验了。 林清泉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意味着他真的会在三个月后被自己的眼睛给吃了。 他看了这鱼好一阵子,说道:“这条鱼不过三指厚度,长度也不过一个手掌。成魔后居然能化成这么厉害的界,真是难以置信。” 老僧哈哈大笑,“它的界是最低级的,不算厉害。” “这还不厉害?” “越低级的魔,就长得越恐怖和恶毒,让人退避三舍;而高级的魔,会让人毫无知觉地堕进它的界,再心甘情愿地死在里面。” 老僧稍作停顿,打量林清泉的眼睛,继续道:“不知你的魔胎以后觉醒,能化出怎样的界呢。” 林清泉半天憋出一句:“你在咒我死。” 老僧呵呵两下,还是那副清净淡然的样子,但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一些悲悯。 “你听说过须陀洹么?” 林清泉摇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须陀洹是佛门中的初果位。证得须陀洹果位的人,只要在天上和人间之间往返七次,受七死七生,就能脱离六道轮回的苦,更进一步证得高一阶的阿罗汉果位。”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很相似。高灵性魔胎,在宿主和外界之间往返七次后,不管受不受刺激,在第七次离体时就一定会觉醒成魔。所以说,高灵性魔胎必定会觉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老僧告诫道:“想活长点的话,你万不可再像当时那样以身试险,让魔胎再出来保护你了。” 林清泉差点脱口而出:那这和刚才界里的人往中心跑、想慢点死有什么区别?不还是得死。 他干笑了笑,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它哪里是保护我。它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第8章 玄武 魔的心脏既然是林清泉的眼睛找到的,那么自然也归林清泉所有。 分别时,老僧送给他一只纯金打造的盒子。 金盒呈现出灿灿的赤色,盒盖雕着一条嘴里吐珠的游龙。 这金盒一定价值连城。连龙口里的珠子都是真翡翠的用料,经过手工雕琢后镶嵌在盒盖上的。 老僧特意交代,魔的心脏只有放在黄金里才不会腐烂变质。 林清泉封死金盒,揣紧在兜里,当晚就启程去了京都。 京都和大阪城相距不远,行程只走了五天。 进京都过关口时,他首先看见张贴在街巷的将军法令: [近日,阴阳头解读天象,得知大地魔力复苏,神隐之人化作魔胎,魔胎卑鄙与人俱生,尤喜伤病;不多时将觉醒成魔,首当食用宿主;魔善伪装,化作人形,又常化界以猎食众生,非夺其心则不能亡也。实乃地狱夜叉。] [今以官爵石高、赏金万两为奖,若有贤医造出流堕魔胎之良药,则黄金加被、官位加身;平民出身则冠武籍,武籍出身则冠大名。] [愿武运昌隆。] 一句话总结: 幕府在悬赏能人志士研制出能堕掉魔胎的药物。 林清泉对古日本的政治体制有涉猎。 以将军为权力核心的幕府,是江户时代的最高权力机构,类似于现代社会的首相和内阁。 而皇室就是个象征,仅在文化和宗教上拥有一定的权力。 这幕府法令一出,说明社会上已经意识到魔力复苏,并且在采取行动了。 林清泉只是将法令匆匆扫一眼,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是幕府的事,和他关系不大。 他唯一感兴趣的是皇室,因为三神器在皇室里。 进入京都后,林清泉暂时居住在客栈。接下来的几天他花钱找了线人,又连着拜访几家医馆,才将御医的事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皇室有两位御医,一位姓镜,另一位姓日暮。 两位医师常住皇宫,但每隔三个月会回一趟各自的医馆,目的是为了从慕名而来的医生中挑选学生,收入门下。 御医门下的学生,就是未来御医的预备役。 两位御医会对学生们进行培养,并从中挑选出最优秀的得意门生推荐给皇室;相比之下不那么优秀的其他学生便留在老师的医馆,帮忙经营医馆的生意。 绝大部分的学生都当不上御医。但仅仅秉持着“御门医生”的名号,就继承了御医的招牌和口碑,收获病人们的信任;即使多年后回乡,自开医馆、另立门户,也能生意不断。 -- 第16页 因此,像林清泉这样为了当御医而来的医生极其稀少。 多数人来拜师的目的,只是为了拿一个“御门医生”的头衔。 妙的是,镜医师的医馆开在玄武山,日暮医师的在朱雀山,方位恰好在京都的一北一南。 而日暮医师已经长达三年没有收徒,连位于朱雀山的医馆也不回。他的学生们因见不到师父而相继离开,医馆也改为靠卖药材运营的药馆。 因此去玄武山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 镜医师的医馆叫玄武医馆,从玄武山脚要爬两千多阶石阶才能到达。 山下的人流量极大,堪比现代的道顿堀。价位不同的食物街条条纵横,酒屋和歌舞伎馆遍地开花,高档的便宜的都有,还有不少挑担子卖的流动性小摊。置身于此的话天天都能过夏日祭。 据说玄武医馆还没建时,玄武山只是个无人问津的野岭荒山。 医馆建成后,人们都奔着镜御医的名声而来。玄武山从此脱胎换骨,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央商务区。 林清泉爬了两千多阶,大汗淋漓,来到半山腰的玄武医馆。 一上来他就被医馆的派头震慑住了。 医馆有三层,三层的墙壁外都贴着金箔,远观就像金阁寺那样壮观。房柱雕梁画栋,外层涂着黑金色的油漆。四角镀金的屋檐头系着琉璃风铃,墨绿青瓦上落有更鲜嫩的青枫叶。山间云雾和树的清涩味交织一起,像进入仙境般。 最值得一提的是,拱起的房顶尖上有一龟一蛇的雕像。 蛇缠绕在龟壳上,与龟面面相觑,呈现出龟蛇相争的形象。 龟蛇,就是玄武。 这种环境,光是迈个门,病都能好大半。 和这相比,目目医馆就像村头距离茅厕不超过三十米的小卖部,下雨时特别受流浪狗欢迎的那种。 “阁下是来看病的吗?”负责接待的医侍上前问道。 林清泉从金光闪闪的墙壁撤回视线,“敢问,你们这儿问诊金多少钱?” “一个小判金。”医侍回答。 一个小判金。林清泉在心里算了算,这个价位大约是自己的五十倍。 医侍忍不住多看了林清泉几眼。见他中气十足脸色红润,眼睛黑白分明,连眼白的血丝都比常人要少一些,刚从山下爬上来连气都不带喘的,一点不像个病人。 “莫非,阁下是来求拜镜大人为师的吧。” 林清泉连忙点头称是。 医侍了然,递过去一块写有“考”的木牌,“考核将在三天后开始,持续一个月。只有通过考核的人才能与镜大人见面,祝阁下顺利通过双重考核,成为镜门的玄武医师。” 林清泉看着木牌上单独一个的考字,疑道:“考核?怎么还双重考核?” 医侍开始耐心解释。原来,镜御医每隔三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只会在医馆待三天;但来找他拜师的却足足有一百多人。 这么多人他没时间一个个亲自面试,只能让手下最器重的三位学生先主持一轮类似海选的考核——也就是从上百人中先挑选出最拔尖的三个。 这三个人将获得被镜御医面试的资格。至于最后有没有收入镜门,就看镜御医的定夺了。 其实就是初面和终面,这很好理解。 但林清泉没想到的是,在人口仅百万的江户,就有上百人竞逐一个名额的现象。 竞争之激烈是他没预料到的。 “这不奇怪。镜大人医术高明,名声在外,对待学生态度和蔼。本人又极富有魅力,自然吸引年轻的医生远道而来。何况凡是收入镜门的学生,出门在外被叫做‘玄武医师’,就算不是武家的也能乘坐轿子和马车,风光无限。” “还能坐轿子?”林清泉问。因为平民身份,他即使有钱都没有乘坐轿子的资格。 从江户到大阪、再从大阪到京都,这二十天路程他全是靠双脚走过来的。 “是的呢。成为玄武医师是既自豪又辛苦的事。”医侍笑道,“毕竟,朱雀山的日暮大人不收学生了,来找镜大人的医生更是多起来了呢。” * 玄武医馆的占地面积约为四百平。 整个医馆又分为三个独立的小馆,名字也起得挺有意思,叫“上焦馆”、“中焦馆”、“下焦馆”。 三个小馆各有其用。对标到现代,上焦馆就是看门诊的地方;中焦馆是病人的住院部;而下焦馆就是玄武医师和医侍们起居住宿的地方。 不得不说玄武医馆的命名很有一套。 江户时代尊崇中医。中医里有个概念叫三焦:头至心为上焦、心至脐为中焦、脐至足为下焦,这样就把人体分为三部分。 将三个小馆如此命名,就有医患一体的意味了。 林清泉还发现玄武医馆门风规整。 规整到什么程度呢——不仅入了镜门的玄武医师要穿清一色的湖青色和服,连林清泉这样的外来考生也要穿统一发放的棕黄色和服,在考核期间和同参道友们一起,像军训那样集体住进玄武山。 只不过他既不能住中焦馆也不能住下焦馆。 林清泉换上泥黄色的和服,由医侍指引着,路过墙壁外贴满金箔的下焦馆,又爬了几百个山阶,来到接近山顶的考生专用的舍宅。 他发自内心的哇了一声。 -- 第17页 放眼望去,住所就矮矮一层,面积能有半个小操场,四周种满飒飒作响的竹子。舍宅的装修极简朴,黄黄白白的纸门像洗旧泛白的床单。纯色的榻榻米上摆着一床床相距不到一米的铺位。 这不就是大通铺嘛。 和玄武医师们住的下焦馆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下水管啊。 “你的床铺,就在那里。”医侍指了一个角落,神情却有说不出的异样,“……接下来这一个月,你就睡那张床吧。” 他帮忙把行李搬进来,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分配给林清泉的床铺在最角落的位置。 林清泉很满意。因为这个床位最僻静,而且能看到潇潇竹影。半夜醒来,就着从竹叶间隙扫射进来的月光,就像住进浮世绘里的月光图,浪漫极了。 想想就美滋滋。 “嘿嘿。” 身后传来幸灾乐祸的笑。林清泉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有个人大力推了他一把,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就径自躺了上去。 “上一个睡这床的人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吧。” 这人身上套着和林清泉一模一样的泥黄色和服,看来也是考生。 他的皮肤是比泥黄色更黑一个度的小麦色,显得很健康,头发也剃得短短的,一脸的嚣张,活像日本黑|道片里那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炮灰小痞子。 他蹬两下腿,把洁白的床单踩出两道脏污,像是来故意恶心人。 林清泉脸色变了,“下去。别动我东西。” 这人没有半点要动身的意思,笑盈盈道:“哟,生面孔,你是新人吧。就这么喜欢这个床啊?” 他故意站起身,用非常欠揍的表情,蘸满灰土的草鞋在床单上踩了踩。 林清泉面沉如死水,“别碰我的东西。” “哟。你可真是不怕死呐。”这人昂起下巴,阴阳怪气道,“我说,新人不懂向前辈行礼的规矩嘛?连句‘请多多指教’也不会说嘛?” 林清泉二话不说,操起矮桌就往他脸上砸。 这人没想过外表斯斯文文的晚辈能干出这事。在对方操着矮桌砸过来的时候完全没回过神。只觉得那双黑黑的眼睛瞪着自己,分明察觉不出愤怒或激动的情绪,但就是后背莫名的发寒发冷。 他就这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子。 颧骨一阵麻木,在全脸蔓延开,接着就是深深的钝痛。 他眨几下眼睛,嘴里嘶嘶几声,突然恍然大悟,一摸脸颊。 “你干什么?!”他看着手上的血,喊得破了音。 林清泉放下沾了血迹的矮桌,开口道:“杀你。” 第9章 西瓜 “混蛋,竟敢对前辈考生这么无理,真是不可原谅……” 这人捂着脸,支起眼皮瞪向林清泉,黑黑的皮肤浮起一层难以辨认出来的红肿。 他很气,但看见林清泉的眼睛时,莫名其妙的又怂了,手指头微微发抖。 阳光透过米色的纸门,也变成米黄色,柔光一样打在林清泉脸上。那双黢黑的眼珠被照成溪水的色调,没有光,但在过长的两睫间就氤氲十足,这点湿意让他有柔弱的美感。 “我说……你长成这样子,怎么性子像条疯狗啊!”黑皮肤的人轻轻碰了碰颧骨上的伤口,嘶了一声嗔怪道。 林清泉准备再一次操起矮桌,却在这时看见了他套在指间的戒指。 墨绿的猫眼石由黑玉镶边,稳稳戴在中指,圆润的戒面上刻着“空”字。 和那老僧的戒指一样。 “空。”林清泉迟疑了下。 他内心升起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异样感,剑拔弩张的态度立马缓和了不少。 “你居然是空?”林清泉柔声问道。 黑皮肤显然也迟疑了,反问他:“你居然知道空?” 林清泉双唇紧抿不发一语,模样有些讳莫如深。 “我对魔力复苏有很大的兴趣,所以加入了以阻止魔力复苏为己任的空。”黑皮肤转了转指间的戒指,“不过,我的本事不太够,还不太能分辨出魔胎、宿主什么的。” 林清泉幽沉地说:“看出来了。” 黑皮肤抱起胳膊,稳健道:“我之所以过来,并非想要招惹你,而是想和你分享关于这张床的一件……嗯,算是趣事吧。” 他一脸神秘,“上一个睡这床的人,死得很奇怪。” 林清泉眉峰一沉,“怎么死的?” “准确的说,不是死,而是变。”黑皮肤神叨叨的。 “本来是开朗健康的一个年轻人,容貌俊美,医术也了得,无论是诊断还是用药都水平高超,是最有希望进入镜门的一个。可却在某一天早晨没有起床,怎么都叫不醒。我们发现他全身柔软,没有了呼吸;而且皮肤发红,是那种不正常的深红,就像皮肉之间刷了层红胭脂。” 黑皮肤不自觉地吞咽一下,神情有一丝紧张,“虽不是玄武医师,但我们好歹也是住在玄武山深受熏陶的考生,诊出他这是受邪热所侵、气淤血胀,应当在手臂划开口子,采用放血疗法。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嘛?” 他看林清泉没什么情绪,只好兀自说道:“我们划开他的手臂后,发现皮囊之下全是花。” “花?” “对,就是花,新鲜的花,带花枝和水珠的那种。”黑皮肤说,“没有血,没有肉,没有内脏。就是用人皮包裹起来的一堆花,由骨架撑着。” -- 第18页 林清泉闷了半天,问出个问题:“什么品种的花?” 黑皮肤翻个白眼,“我说,这重要嘛?重点是他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死了,或者是,他本身就是魔……总而言之,一定与魔力复苏有关。这床沾了魔力,是不能睡了,大家都避之不及。不然这么好的位置,怎么可能留给你这个新人呐。” 林清泉推开他,“我就睡这个。” “哎?” “我知道你们空人都喜欢管闲事。但这个床,我睡定了。” 黑皮肤不敢相信他听到的,“我说真的……你好疯啊。就不怕死嘛?” “我死期未到,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林清泉瞄一眼他高肿的颧骨,从行囊里拿出创伤药给了他,“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黑皮肤讶道:“原来你还会给人递药。那你刚才怎么了?突然发疯。” 林清泉涌起很多莫可名状的情绪,五味杂陈。他很清楚这些情绪来自于未知的前世。 他想说些长篇大论什么的,想要宣泄很多东西。 但他张了张口,又闭了回去,最后只是简单说一句:“以后,别乱碰我的东西了。” 黑皮肤审视他片刻,突然坏坏地笑了:“只是碰你的床,你就要杀我。那我要是动你藏进前襟的东西,你岂不是要把我挫骨扬灰?” 林清泉不禁怔忡一下。 为了防贼,他用蜜蜡将老僧赠予的金盒封死,外面裹了好几层布,在衬衣的前襟里特意缝了个内袋,专门用来藏这个金盒。 在金盒里的,正是所谓的天药,也就是魔的心脏。 “你怎么知道?”他警惕地问。 “你举起矮桌砸了我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前襟。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黑皮肤嘴角蹿起一丝讥笑,“做医生,首先要具备观察入微的眼力。” 他看林清泉没否认,就更兴奋了,“望闻问切,四诊缺一不可。好的医生能从病人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就瞧出他有什么毛病。这个眼力,你有吗?” 林清泉快速打量他一眼,“我要是有的话,你允许我说么?” 黑皮肤犹疑了下,“你的意思是,我有病?” “确实是有点小毛病,但也称不上是病的程度。” “你说!”黑皮肤来了劲,“我倒要看看你能瞧出我有什么毛病!” 林清泉凑近一些,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悄悄说道:“你只有一个肾。” 黑皮肤倒抽一口气,眉头直抽抽,表情十分精彩。 林清泉点到为止,不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这个不是啥大事,不影响你找花姑娘。” 黑皮肤愣了半天,却咧开一个阳光四溢的微笑,“神了,真是神了!我说,你该不会是药师佛的应化身吧。” 他揽过林清泉的肩膀,“我参加镜门考核也有一年多了。尽管每次在前期考核就失败,连获得镜大人面试的机会都没有。但也算见识过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成功进入镜门的玄武医师。我在你身上,就能看到玄武医师的意志。” 他望向林清泉的眼睛亮亮的,“认识一下吧。在下,名叫西瓜。” “西瓜?”林清泉拧紧眉头,“是我想的那个水果吗?” 在江户,西瓜是不祥的水果。 西瓜瓤会流出血一样的颜色,好像含恨而死的冤魂作祟,吃西瓜就会满口鲜血,显得不吉利。因此江户人普遍厌恶西瓜。 “对。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怎么样?过目不忘吧。”黑皮肤扬着眉毛,得意洋洋的。 林清泉明白了。这家伙起这么个名就是存心恶心别人的。 * 考核将在三天后开始。 林清泉是最后一个进山报名的考生。 大通铺里一百多张床位,都住满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百多人都是医生,有轻微洁癖,讲究干净。通铺虽挤了点,但看上去还不至于太糟。 很多考生都不是第一次参加考核,是传说中的“往届生”。 就比如西瓜,在玄武山已经住了一年多,统共参加了五场考核,场场不过,但依然在坚持。 还有比他更过分的。 有个已经五十八岁高龄的武士,在江户有妻有儿,却为了拜在镜御医的门下,抛弃有山有水的屋敷,在这条件简陋的大通铺住了有三年; 还有个考了四年才进入前三甲、获得面试机会的年轻医生,因为面试没过而闹着要跳山自尽。 在这里,林清泉体会到四战考研的气氛。 尽管第一印象不佳,但西瓜是个自来熟,被打也不记恨,整整一个下午都黏着林清泉。 他给出的解释是“我西瓜最佩服看病看得好、诊得准的人”。 或许是出于空对魔的敏锐,下午闲聊时,西瓜三番五次提到林清泉的眼睛:“你的眼睛乍一看就很特别。看久了有点毛毛的,但控制不住一直想看、想接近。说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感觉就像……就像小时候听妖怪物语,就算害怕也忍不住想听。” 林清泉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抬手去摸眼睛。 此时眼睛静静蛰伏在眼眶,不痛不痒,好像永远都会这么又乖又听话。这契合的程度,仿佛天生就是该长在他林清泉身上的。静下来时,隔着一层眼皮,他能感触到眼动脉在跳动。 -- 第19页 这个跳动让他有了错觉,仿佛摸到了魔胎的心脏。 但实际上魔胎并没有心脏,跳动的眼动脉也不过是它逼真的拟态罢了。 因此西瓜的比喻很恰当。 它就是妖怪,没差。 为了保证秩序井然,玄武医馆的餐食由山下的饭馆轮流包揽,寿司、鳗鱼饭、大酱饼干……保证菜色一个月都不重样。医馆会和饭馆提前一天打好招呼,第二天的饭点会有人将饭送上山来,像极了企业订餐的外卖。 林清泉是第一天来的,到了饭点自然没他的饭吃。 西瓜就将自己的晚饭分他一半。 不愧是玄武医馆,餐食别具一格。鱼肉烹制得清淡低盐,炸年糕上抹了一层红豆泥,据说这么吃防治脚气病。但最让林清泉印象深刻的是汤——医馆特意交代,汤要用松叶、琵琶叶、梅干和蚯蚓熬制。这种药汤能预防感冒。 吃饱喝足,西瓜拍了拍肚子,“走吧。我带你下山泡温泉。那家温泉馆背靠青山绿水,温度烫得刚刚好。泡在里面你是一条鱼,泡完出来后你就是一块和稀了的泥巴,全身都是软的,想摊开在哪儿就摊开在哪儿。那个舒爽,那个自在啊……” 林清泉嘿嘿一笑,“不去。” “去嘛。”西瓜拖起他,“他家的温泉蛋是京都一绝。将凝不固的鸡蛋泡在酱油里染红后,像新鲜剥壳的荔枝,晃晃悠悠的,能吃出青草的清香,不吃人生遗憾!” 林清泉沉默了。 他心动了。 * 从大通铺到山下,会经过山腰处的上焦馆。 上焦馆是看门诊的地方,此刻天色已黑,里面却灯火通明。 两人路过时,看见馆前围了不少人,医师医侍都有,连黄和服的考生都来凑热闹,都伸着脖子往馆里张望,议论纷纷。 西瓜拉住林清泉,“不对啊。这个时辰,玄武医师早就应该回去休息了。” 林清泉挨近门边,听到馆里有人在大吵大闹,说了一串夹杂着关西方言的古日语国骂,听起来十分激动,噌一声还拔了剑。 这动静,太明显了。 他迅速做出判断:“医闹。” 第10章 镜阿祢 馆里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两个身形高大的护卫手执剑戟,清一色的黑甲披肩,阴森森站在上焦馆正中,一个个的面色阴沉还不说话,像沉默的阴兵。 领头的是个武士,也是黑甲羽织,但衣料品质明显比手下好得多。 他正指着一位青和服的医师,破口大骂。 虽然只带了两名护卫,但这架势仿佛带兵逼宫。 西瓜啧了啧,“自我入山以来也见过不少对医治不满意的病人。但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话说回来,玄武医师是举国闻名的顶级医生,如果一个病连玄武医师都看不好,那就没有医生能看好了吧……” 林清泉一脚跨进门槛,“进去看看。感觉那人都要吃人了。” 扒开人堆,一入目的就是坐在木轮椅上的老妇。 老妇衣着华丽,发间的簪子是名贵的珠玉凿刻;然而她身上骨瘦如柴,枯黄的脸浮肿得严重,和枯瘦的脖子连接起来就像戴了张不适合骨骼的面具。 她半掩着眼睛,虚弱无力,嘴里发出痛苦的哼哼声,已然病入膏肓了。 这是分分钟要进重症监护室的程度。 “你害了我的母亲大人!” 武士一手扶着木轮椅上的母亲,另一只手操着长剑,剑尖正指向医师。 在看见那位医师的脸时,林清泉有些出乎意料。 那医师细皮嫩肉,容貌相当年轻,可能比林清泉还小几岁,典型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湖青色的和服在他身上正合适,衬托出嫩芽般的青春的气质。虽不是顶级的俊美,但在人群中也是过目不忘。 他稳稳地坐着,只是横眉冷对,面对指责不吐一字。 “母亲大人上次来时,还可以正常吃饭和说话,病情远没有这么严重。结果用过你开的药后就一天比一天衰弱!”武士悲愤地控诉。 医师仍不言语,甚至悠悠地打了坐。 武士看他这闷声的样子更来气,“身为医者怎能如此不负责?你是讨命债的恶鬼吗?!” 医师还是闷葫芦一样不说话。林清泉看见他心跳如常,血液流速十分平稳,连肌肉状态都是松弛放松的,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情绪。 这人不简单。 放到现代,他应该是在病人血压狂降时,都能继续淡定缝合的医生。 武士被他这冷漠的反应气得脸红脖子粗,操起长剑就砍过去。 医师灵活地一躲,袖口却被剑尖勾到,和服袖子撕裂,响起嘶啦的裂帛声。 他的右臂从而暴露出来。从小臂到肩头,全是五彩斑斓的浮世绘文身。文身图案是青面獠牙、双眼大瞪的夜叉,夜叉正在抽剑,刺中一条张大嘴的恶龙,恶龙鳞片根根倒立。 真有意思。林清泉心道。 谁能想到这唇红齿白的奶油小生,竟然纹着花臂。 但不得不说,这种可称为险恶的文身和他的长相极为不搭。 武士看见花臂也怔了怔,马上又恢复了骂人的气力,“可恶!明明是你诊错病在先,现在却置身事外!” 医师脸色在此时一变,“我不可能诊错病。” -- 第20页 “若不是你诊错病,母亲大人何以衰弱至此?!” 医师瞟了老妇一眼,“她是严重的肾脏受损,绝不可能有误。” “胡说!我们去了别的医馆,医生们都说母亲大人只是水滞气虚,只要食用排湿利尿的薏仁水和冬瓜皮水就能好。” 医师只是冷笑一下,又不说话了。 武士咬牙切齿:“逃避是没有用的。今天你必须给我的母亲大人一个交代!” 医师淡定一笑,俯过身,对身边的医侍小声说了什么。医侍脸色变了变,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不多时从唐柜里抱出一只清漆油亮的木箱。 医师的嘴角浅浅地上扬着,用眼神示意武士打开。 武士开了箱,脸色唰地变白。 木箱里,赫然是一套寿衣。 “最好现在就穿。不然等人死了,肢体僵硬,就不好穿了。”医师笑着说,“惊喜吗?” 武士气得心脏咚咚敲击着胸腔,动脉血管加速跳动。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想要拔剑,手刃那个出言不逊的医师,结果脚底发软,连连后退好几步,被脚下的木轮椅一绊,差点平地栽了个跟头。 “在找这个?”林清泉说。 气急的武士一回头,在母亲大人身旁看到一个黄褐色和服的年轻人,正握着自己的长剑,蹲在木轮椅边上,用剑柄敲击母亲的脚背。 他眼前发黑,“放肆!你胆敢碰母亲大人……” “确实是肾病。”林清泉在她的脚背上一按一个坑,摇了摇头,面向纹着花臂的医师说道,“不过,你确实诊错了。” 他端起老妇的脚,拿针刺进了脚趾,结果老妇无动于衷,“她的脚已经失去痛感,脚趾还有坏疽的迹象。手脚麻木,身形消瘦,她的根本是糖尿病。肾病只是这个病的并发症。血糖不调的前提下就用药,无有益处。” 医师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西瓜从围观人群中探出头,挤眉弄眼的,拼命给林清泉使眼色。 林清泉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西瓜叹了口长长的气,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把将他拽到旁边。 他看着一身正气的林清泉,很是郁闷,憋了半天说道:“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 “什么话?” “收回‘我在你身上能看到玄武医师的意志’,这句话。” “怎么了?” “你怎么敢惹那个人?”西瓜偷偷指了指那个年轻的医师,“他叫镜阿祢,是镜大人的独生子,在家里备受宠溺。据说他上面有八个姐姐,为了生他这个儿子,镜大人娶了四位侧室,吃了很久的中药调理身体,才好不容易有了他。我说,你刚才没注意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对嘛……” 林清泉这才抬起头,环视一圈。 周围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这里瞅,纷纷以或同情或揶揄的眼神望向自己,就像一群因为看见饲料而抬高脖子的鹅。 “我只看病,不看脸色。”林清泉说。 “说得好。”镜阿祢款款踱步而来,“可你如何证明你的诊断是正确的?糖尿病什么的大放厥词……不会是你胡乱编造的东西吧。” “她的症状,就是典型的糖尿病。” “那好。你告诉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当然是立刻送到血透仪上做透析,然后配合胰岛素调节血糖。她的双肾明显萎缩,有尿毒症必然肌酐过高,又出现了酮酸中毒的现象,很可能引起心衰,随时有猝死的情况发生。 林清泉想了想,最终像释然一样说道:“和你一样,给她穿寿衣。” 镜阿祢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个回答,愣了下,然后哈哈大笑,“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他笑了有一会,飞扬的五官于一刹那就沉下来,重新回到那副清冷高傲的神态,“只是可惜,你仍没有给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 这时,休整过来的武士提起长剑,吼着嗓子砍过来。 镜阿祢瞅准机会,搭上武士的肩膀,然后一个用力,将他的肩膀生生卸了下来。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周围人都看傻了。 尤其是能透视到骨头错位情况的林清泉。 “你穿着黄和服,是来参加考核的吧。”镜阿祢从眼梢斜过眼睛看他。 他和他一青一黄面对面站着,短兵相接,“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因为我是前期考核的三位考官之一。从你方才大放厥词和不能诊治的表现来看,我判定你为不合格……” “哎我说,他很会看病的。”西瓜冒了出来,“就算你是考官,也不能公报私仇吧。” 镜阿祢瞅他一眼,轻描淡写说道:“你也是黄和服,却很面熟啊。是考了多场也没入镜门的滞留种吧。” 西瓜被他说得又退了回去,缩在人群里自闭。 镜阿祢上前一步。他和林清泉差不多高,可以四目平视。 两人相距很近,近到林清泉能闻见他头发散出的香味。 江户贵族们会用一种紫红色的海藻配上面粉和热水调和成香波,洗出来的头发蓬松柔软。 镜阿祢的头发保养得又黑又亮,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人。 他就这么看了林清泉一会,忽然从腰间抽出一只短匕。 就是这个时候,眼睛传来剧痛。两枚眼珠不得安生,像化为尖刺在眼眶里横冲直撞,即将夺眶而出。 -- 第21页 ——魔胎感应到外界对宿主的敌意,企图离体。 撕心裂肺的疼痛下,林清泉连忙捂住眼睛,脸色惨白,心也提到嗓子眼。 这个时候魔胎要是现身,那就真的完蛋了。 宿主的身份一旦暴露,他就永远没机会接近三神器了。 谁会准许一个随时可能觉醒的炸弹进皇室呢。 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听话,好么? 这个心思被魔胎感应到。眼眶里的骚动平息,魔胎居然奇迹般地安稳不动了。 林清泉不放心地捂了好一阵才放下手,前胸后背都是激出的汗,风一吹冷冷的。 “听到不合格,就吓成这个样子了?”镜阿祢笑笑,“算了。考核在三天后才开始,这次就不算了。” 他摸了摸林清泉汗湿的脸颊,“惊喜吗?” 第11章 玄武灯 医闹的人在长时间调解后散去。 调解结果是,病危的老妇被安排进中焦馆的重病署。 所谓重病署,相当于临终关怀病院,住进去的病人大多无力回天。 这期间由玄武山支出老妇的医药饮食费用,并且派遣医侍专门照顾她的起居,尽量减轻她临终前的痛苦,直到她不多日往生极乐。 医闹的武士虽心怀嗔恨,但他也找不到比玄武医馆更好的选择了。再加上镜阿祢出身显赫,属于比他更高贵的高阶武士,身份地位非比寻常。 武士再怎么不满都只好就此作罢。 老妇被推走时,林清泉看见她胰腺的位置闪出一个黑点。 黑点渐渐放大,像黑墨洇开般渗入她的各项脏器,进入了她的血,在粗粗细细的血管里流动;这股黑很黏稠,不溶于血,在血管缓慢爬行,像是在管道里的黑石油。 然后,这流动的黑色像章鱼触手似的,猛地收了回去。 林清泉心中一动。 这老妇,已经感染了魔胎了。 所幸她行将就木,没几日的寿命。魔胎会随着她的死亡而死亡,不会造成什么危害。 一顿折腾下来,人群散尽,天色已晚。 “我说,你还有心情泡温泉嘛?”西瓜垂头丧气的,一副被打击到的样子。 “去,必须去。”林清泉说,“我还要靠温泉鸡蛋补充体力呢。” 西瓜开始了碎碎念:“我说,这次考核,你就自求多福吧。镜阿祢是前期考核的主考官,考核中指不定他会使出什么样的绊子难为你呢。哎……不能只说你,他也记住了我的样子,我也自求多福。看来这次考核我又见不到镜大人啦。” 他提着纸灯笼,照亮两人脚前的山间小路。 江户幕府规定,夜晚出行必须提灯笼。 灯笼价格不菲。因此穷人没有走夜路的财力,拥有灯笼的多半是衣食无忧的贵族。为了彰显身份,贵族们会在灯笼的纸上画家族的家纹。 而西瓜提的灯笼,家纹是细长的木瓜纹。 “镜阿祢是名门之后,”林清泉说,“不会做这么没教养的事吧。” “他都把人肩膀给卸了。这叫有教养嘛?”西瓜很懂的表情,“名门,自然有名门的没教养法。依我看啊,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清泉笑道:“正好,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棋逢对手,彼此彼此。他要是真能和我对上,就算陪我玩一玩,我也算在这三个月里找个乐子。” 西瓜有些无语,“哎,你就向佛祈祷不要在考核中碰上他吧。” 黑夜里的山荒凉空旷,只有一只纸灯笼着实不太够用。灯光只能勉强照亮前脚半米的距离,除过光亮外尽是浓稠的夜色,非常寂静。 两人一边吹着山风,一边往山上行走。 这时,一声响亮的长喝从上焦馆的位置传上来: “燃灯——” 沉静的夜里听见这一声,林清泉怔了下,问道:“燃灯,燃什么灯?” 西瓜哈了一声,“你的运气真好,刚来就有好戏看。” 他拉着林清泉凭栏而站,往不远处的上焦馆指了指,“看那儿。” 有人架起梯|子,爬上上焦馆的屋顶,小心翼翼打了火折子,一步步靠近立在屋顶中心的龟蛇雕像。 龟蛇雕像本就镀金,火光一照就熠熠闪亮。那人趁亮摸上金光灿灿的蛇头,手指捅进大张的蛇嘴,在里面鼓捣着什么。 咔嗒几声响起,触发了蛇嘴里什么机关。包在蛇与龟最外层的金箔像机关一样剥离下来。 原来蛇与龟的雕像都是用玻璃筑成的。拿着火折子的人往蛇嘴里注入灯油,再用火苗一点,龟与蛇顿时通体发亮。 这就是最原始的灯泡。 “这叫燃玄武灯。”西瓜眼睛也亮亮的,黝黑的脸上出现激动的潮红,“我入山一年多了,对于燃灯从来只是听说,今日总算让我见到了!” 从山脚飞出几响鞭炮,咻咻飞向月明星稀的夜空,嘭地爆炸开来。 色彩斑斓的烟花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凡是视野所及无处不覆盖,好像老天爷往人世间扔了一把又一把的碎钻。 整个夜幕仿佛成了一只无边无际的漏勺,而来自天界的琼浆玉液或是金银珠宝就从漏勺的孔隙中漏洒下来。 山间灯火通明,在彩虹色的烟火下像极了霓虹灯城市。 “烧这些烟花,得花费不少钱吧。”林清泉望着绚烂的夜空,目不转睛。 -- 第22页 “这只是开始,只是冰山一角。”西瓜说,“接下来的七天才是重头戏,那才叫真正的大手笔。” 他把胳膊肘搭上林清泉的肩膀,嘿嘿笑道:“燃灯后的七天,不仅夜夜有花火燃放,山下所有商铺,不管是食铺、五金铺、布铺、歌舞伎馆,甚至是棺材铺,一切交易都免费。就是说,就算你卯着劲儿狂吃、疯狂采购,从街头买到街尾,都不用花费一文钱。” 林清泉不解,“那商贩们岂不是要亏死?” 西瓜摇了摇手指头,“商贩一点不亏。在你买东西时,他们会在手账上做记录。打烊后用算盘计算好这一天卖出的数目,找人报销就行。” “找谁报销?” 西瓜一指,正对那个沿着梯|子走下来的人,“就是点燃玄武灯的那个人。” 燃灯人已经从屋顶下来了。夜色中难以视清他的样貌,只隐隐约约看得出他一身黑衣。 往后七天,一切发生在玄武山的消费,都由这个神秘的看不见脸的人买单。 林清泉明白过来了。燃灯,就等于包场。而且是七天。 耗资巨大。 他深受震撼,“那人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庆祝什么喜事吧。”西瓜说,“和庆祝小孩满月、夫妻新婚的喜宴一样。” “可如果要包场玄武山未来七天的交易,如果不是大富大贵的话,根本就负担不起。” 西瓜看着燃灯人,眼中有些艳羡,羡慕地说:“岂止是大富大贵,他家简直富可敌国,是进出幕府和皇室的常客。母亲是源氏家族的后代,父亲又是权势正盛的大名,手下养的旗本无数。不仅如此,他的家族在商业上也不逊色,包揽了近乎所有和清国的贸易,你在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丝绸和瓷器,都是他家的船只漂洋过海运来的呢。以他的财力,别说才七天的交易,七辈子都花不完。” 林清泉眯了眯眼睛,企图将那个富可敌国的人看清楚。但夜色太深,又隔着一段距离,连视内都做不到。 “不过这人说来也奇怪,对钱权不感兴趣,就想当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两年前拜入镜御医门下,从此成为镜御医最器重最爱护的学生……” 西瓜话锋一转,“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了,上一次燃玄武灯,是在两年前。你猜猜是谁燃的灯,又是为了庆祝什么才燃的?” 林清泉敲了他的脑壳一记,“别卖关子,赶紧说。” “正是镜御医。”西瓜揉了揉脑袋,“镜御医燃灯,就是为了庆祝能将他收入镜门,能有这样的贤才做自己的学生。” 林清泉正色起来,“说了这么多……你对他很熟悉啊,你是不是认识他?”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西瓜笑道,“除了你,整座玄武山上有谁不认识他。随便抓一个人都对他的事迹倒背如流,还有不少人偷供他的画像呢。” 林清泉看着那高高瘦瘦的黑影,问道:“他叫什么?” 在漫天遍野的烟花和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里,他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名字: “他叫,草间灰。” * 三天后,考核正式开始。 考核共分为五轮,每隔六天一考,每轮都会淘汰掉一批医生。 每轮考核的内容都不一样,或问诊、或配药、或医治……只有五轮小考全部通关,才能被镜御医亲自面试。 这第一轮考核,考的就是问诊。 一百多个考生,通过抽签分为四人一组,由一名水平高超的玄武医师带领着,五个人同时给一名病人诊病。 只有得出和玄武医师相同的诊断结果,不漏诊、不错诊,才算通过。 林清泉所在的四人组,彼此素不相识,简简单单打过照面,就迎来了他们这一轮的监考官。 青和服的监考官有轻微的秃顶,但总是和气地微笑,看上去很好相处。 “就让我带领大家,作为冲向镜门的第一步吧!”他像热血番里的角色一样活力四射。 每个组的病例也是随机抽的。 林清泉组抽到的病人,是个爱美的武家少女。 她梳着时下流行的岛田髻,发髻下面的头发往后一推,做成鸟尾巴的形状,这个鸟尾巴就叫殴髱,是江户的时尚。露草色的和服喷得香香的,雪白的小圆脸点着粉红,是个可爱的小美女。 “我的胳膊上起了一片红疹子,又红肿发紫,一碰上去很痛。今天还有发热和呕吐。” 她卷起袖口,露出胳膊上的红疹子。 皮肤红肿高起,疹子连成一片,根部呈紫红色。 症状可以说相当明确。 同组的三名医师笑眯眯地看着略显羞涩的少女,都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很幸运,他们抽到了一个简单易判断的病例。 这一轮考核大概要稳过了。 “嘛!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希望各位在第二轮考核中也能遇到我这么好的考官哦!” 监考官笑嘻嘻的,首先自己提起笔,在病例记录册上写下诊断结果: “发病急,热气冲肤,湿毒浸淫,萌生夏疹。病人内有心火,脾湿为患,外感风湿热邪,内外夹攻而为病。可断定为湿疮,应用松香、枯矾、雄黄调成粉末,并调和麻油服用。” 湿疹。这是监考官给出的参考答案。 而那三名医师也在纸上写出了相同的结论。他们全部将病例诊断为湿疹,和参考答案完美对上,描述词无非是“湿热毒气”“内外不调”“热毒伤身”云云。 -- 第23页 监考官满意地点点头,拿起了林清泉呈上的问诊单。 画风就是在这突变的。 白白一张纸上,只有两个大字:截肢。 “截肢?”监考官怔怔的看了半天,在确定自己没看错后,一个激动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截肢!” “嗯。病人可能需要截肢。”林清泉说,“她的病是坏死性筋膜炎,又称食肉菌感染。这种病发作起来特别快,致死率不低。不赶快把胳膊切掉的话,她没多久就会死的。” 他扭过头面向呆愣的少女,郑重地说:“你现在很危险。” “只是一片红疹子,就要把胳膊切掉,这……”监考官不太相信。 “这是急性的细菌感染疾病。”林清泉说,“因为感染了一种叫‘噬肉菌’的细菌,导致筋膜、皮下组织坏死。最后扩散到全身时,病人会出现严重的中毒症状,从而休克死亡。她现在还是早期,只要把胳膊切了就行。” 监考官摇了摇头,将问诊单放置一旁,“很遗憾,你没有通过考核。” “请别急着下结论,老师。” 林清泉拿起细长的医用刀,在消毒的酒液里泡了泡,抬起眼睛,对武家少女说,“可以把你的胳膊给我吗?” 他的目光直直闯进少女眼底,没什么波动和情感,清得像两汪泼过来的水。 武家少女和他对视几秒,竟也顺从了。 “忍着点。”他用刀划开她的患处。 有腥臭的黏液溢出,黏液混浊发紫,和血液一齐流了出来。 监考官一声惊呼。 纵使他没接触过此等病例,但也能看出病人的皮下颜色很不对劲。 这绝非是普通的湿疹。 第12章 草间灰 监考官做了仔细的检查,说道:“这种情况,我不能擅自做主,需要上报给主考官来定夺。请大家稍等,我必定会给大家一个公平的结果。” 他朝林清泉四人鞠了个躬,没多会就找来了话语权更高的主考官。 来的主考官正是镜阿祢。 镜阿祢看见林清泉,也是一愣,然后冷冷笑道:“惊喜吗?” 冤家真的路窄。林清泉悟了。 镜阿祢观察了病人的伤口,又看过四张问诊单,果断说道:“四个人,全部不得通过。” 他说话声音不小,引来一圈人围观。 武家少女缩在人群中央,含羞带怯,像是被公开处刑一般。 “首先,绝不可能是湿疹,有三个人给出了错误的诊断。至于这位小林家给出的诊断结果更是不知所云。这个女子的病确实有异常,但截肢的建议过于激进,失去了医者仁心。” 镜阿祢大声说道:“我要以主考官的身份,对小林清泉做出驱逐出玄武山的处罚。” “你是主考官,我是考生。我无话可说。”林清泉说,“但这个病人必须立刻手术。要么是把坏死的筋膜和肉挖去,要么就保险点,干脆截肢。” “简直是胡言乱语……” “不一定。” 从人群里走出一位黑和服的医师。 他先是看一眼林清泉,然后将目光移向镜阿祢,沉稳地说:“不一定。有些表面上的小病也可能演变成大病。不可掉以轻心。方才这位阁下所说的,坏死性筋膜炎,虽然病名略奇怪,但我在外游历巡医时曾见过这个病,症状可以说一模一样。” 镜阿祢呆呆愣愣的望着他,整个人像是傻掉。四张问诊单从僵掉的手中飞了下来。 黑和服的人继续道:“我在萨摩藩巡历时,曾见过一个八岁的孩子,在拍死大腿上的蚊子后,整条腿肿胀发紫,短短半个月后全身都布满了这种紫红的印子,溃烂流脓、奇臭无比。就这样备受折磨,家人认为他被天狗大妖怪索命,故将他抛弃野外。那孩子短短几天就丧了命。” 他面色凝重,对林清泉说:“阁下说得没错,病人现在确实很危险。” 他的和服丝质光亮,袖口和前襟都绣着金丝线,腰间镶嵌着宝珠,一看就十分尊贵。 都说衣不能压人,一般人穿上这等档次的和服,会像给油条镀一层黄金似的,奇奇怪怪德不配位。但这人气度不凡,面如冠玉,像个衣服架子,把这身和服穿得更惹眼了,走到哪里都像自带一圈美好的结界,周围人无不折服。 美好一旦到极端,无疑让人心生悲仰。 不知为何,林清泉能从这人身上嗅到一丝悲剧的意志。 “镜君,你未免太武断了些。这位建议截肢的小友,是难得从表象诊出真因的好医师,怎能将人家拒之门外。”他谆谆说道,一丝不苟。 镜阿祢根本没听他讲什么,只是紧盯着他,脸上又急又喜,“灰君,你回来了?” 灰君——这称呼,林清泉想起了什么。 眼前这位气质高贵的医师,就是传说中的草间灰,几天前燃玄武灯的神仙人物。 草间灰平静地说:“我是前期考核的主考官,当然要回来。” “可你被皇室选中为御医,为此还特地燃玄武灯庆祝……”镜阿祢委屈了起来,“我以为你和我父亲一样,今后都常住皇室,不怎么回来了。” “不回来,岂不是要少一名主考官。”草间灰平淡地看了他一下,“而且凭你刚才的表现,我认为你目前还没有能力担当起大局。” -- 第24页 镜阿祢万千话语被堵在喉咙里,不敢声张,脸颊涨红,憋闷又不顶嘴,像是活生生吞下一块石头。 草间灰转身走向林清泉,态度诚恳,行了个板板正正的礼,“冒犯了。有幸认识你。在下草间灰,请多多指教。” 林清泉赶忙回了礼,“久仰久仰。” “正如阁下所判,此病发作起来凶险、紧急,短短一个月就能夺去病人性命。病人死状令人惊怖,如同恶鬼附身。”草间灰郑重地问,“敢问,阁下有把握医治此病吗?” “病人爱美,想保住胳膊的话可以做清疮手术。”林清泉说,“把握不到六成。但我愿意一试。” “清疮……”草间灰想了想,担忧道,“可如果不把整条胳膊的皮肤剥下,是看不见内部病变的情况的。” “不要紧。”林清泉手指点在尖尖的眼角,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瞧过来,带着点氤氲的笑意,“我能看见。” 草间灰没有再继续质问了,转头就对医侍吩咐道:“将我的细银刀拿来,给阁下使用。” 镜阿祢大吃一惊,本来齐整的五官像是在小圆脸上起飞,变得有些扭曲。他瘪起嘴,望向草间灰,眼圈隐隐发红,明显是在忍耐着什么。 但他忍住了,最终什么都没说。 * 这是一场引人注目的手术。 几乎全玄武山的人都跑过来围观了。 武家少女躺在病床上,沉沉睡去。她的和服袖子被剪掉,有患处的胳膊用油墨做了标注。 为了减轻病人痛苦,林清泉给她喂了在江户时自己研制的麻沸汤。 数十位玄武医师里三层外三层的端坐,观看手术过程。 清疮手术的难度并不大,半个多时辰就完成了。 但喝了就让病人毫无知觉的麻沸汤、以及林清泉稳定得无可挑剔的操作,还有剥离出来的坏死变色的皮下组织,让以中医为宗的玄武山大受触动。 手术完成,病人总共被缝了一百多针。 林清泉摘下用麻布做的口罩,“再过半个时辰,将病人唤醒。短期内如果她没出现感染,就说明没事了。如果再次感染,那很抱歉,只能截肢。” 草间灰凝视他半天,面容沉定,面向一百多个围观的人,高声念言:“我在此宣布,清泉君已通过第一轮考核。” “可他的医治方法好奇怪。”镜阿祢说,“再说了,病人还没醒,能否彻底医好仍是未知……” “第一轮考的只是问诊,不是医治。”草间灰说,“就考核的内容来说,他已经通过了。至于医治,那是第二轮考核要考的东西。” 镜阿祢无话反驳了。 * 林清泉以艳惊四座的方式通过了第一轮考核。 他将天狗索命一样的怪急病命了名,还操刀完成了任何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手术。 这刷新了玄武山上上下下的认知。 但最令人咋舌的还是他的麻沸汤。 麻沸汤真的起了作用。那位武家少女,也在不久准时醒来,术后几天也在好转。 经此一举,他的知名度直逼草间灰。 但林清泉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他清醒得很,知道自己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又回来吊打前人罢了。 一百多名考生淘汰掉了一大半,只有六十多人进入了第二轮。 被淘汰的考生必须要搬走。于是通铺里一下子就少了大半,空间宽敞了很多。 眼下,距离第二轮考核还有两天。 所有过了第一轮的考生都勤快地读书、复习,偷偷供养药师佛的画像,无比虔诚;个别草间灰的迷弟还为偶像塑造了雕像,每天对着雕像拜上三拜。一些尤其用功的,会在夜深人静时违反纪律偷溜出去,打着灯笼看书,气氛搞得像军训一样。 但林清泉和西瓜是两个异端。 “知道不?那个五十八岁的高龄考生,昨晚又在大半夜出去看书了。” 晚饭时,西瓜鬼鬼祟祟的,拿着尖头竹筷在高龄武士的背后指指点点,满脸八卦的死样。 林清泉瞄他一眼,“人家愿意偷偷修炼,早晚能成仙得道。碍着你什么事了?” “别那么凶嘛!”西瓜不以为意,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他一块,“你这个凶巴巴的样子,说出去影响不好,有损你的清誉。” 林清泉嘴角抽了抽,“我没清誉。” “哎?话不能乱说。现在整座玄武山有谁不认识你啊。”西瓜说,“进山第一天,就敢当面顶撞镜御医的独生子、在众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在第一轮考核里又大放异彩,被完美的草间大人亲口认定。你在玄武山可是小有名气呐!” “草间……”林清泉想到那个出身金贵但态度恭谨的草间灰,“他是不是成新晋的御医了?” “是呐。”西瓜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他是镜御医最得意的学生,镜御医理所当然要向皇室推荐他。不过像草间灰那样的人被皇室收入,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林清泉若有所思。 西瓜迅速吃光碗里的饭,还从林清泉碗里飞快地夹走一只煎饺,“话说,他燃灯包场,就是为了庆祝自己荣升御医。怎么样?待会要不要下山玩一玩?反正由他买单!听说山下开了家新的温泉,想不想去泡个热热的汤?” -- 第25页 林清泉当即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去吃温泉蛋,蘸了红酱油的那种!” * 因为免费,玄武山下热闹非凡。 每个街道张灯结彩,店铺前站着招揽客人的侍女,热情地为路人分发试吃的食物;街头临时搭起台子,身穿连狮子戏服的歌舞伎正在表演;男人们让孩子骑在脖子上,脚踏木屐的妻子迈着小碎步。街道十分拥挤,人与人摩肩擦踵。 漫天烟花和陆地灯光交相辉映。 这大概是人世间烟火气最重的地方。 林清泉知道人会很多,但没想到是比外滩跨年还夸张的程度。 “我们要去的温泉是纯天然的。绝不是水泥筑造的假山和用炭火烧的热水,绝对真材实料!”西瓜兴致大起,欢乐的在前面带路。 林清泉一手拿天妇罗,一手拿大酱饼干,边吃边跟在西瓜后面走。 突然,眼睛猛地胀痛起来。 根据之前两次的经验,八成是又要离体了。 而且这次的势头极其猛烈,恐怕拦都拦不住。 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一发当街生魔胎,林清泉心里惊恐,但更多的是疑惑。 这段时间魔胎一直很乖,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躁动。 手里的食物都掉在地。因为剧痛,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捂着眼睛险些要摔倒。 西瓜察觉不对,赶紧扶住了他,“清泉,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林清泉紧紧捂住眼睛,虚弱地说:“带我去没人的地方,快……” 第13章 目目 西瓜二话没说,背起林清泉就冲。 而林清泉已然意识不清了。 这次的痛感很不一样。 不是剜目撕扯的肉痛,而是一寸寸敲碎骨头的痛;甚至不能归于疼痛这么简单的事,而是一种极端、一种体量无限大的碾压,是容不得人去感受和抱怨的。因为这汹汹来势根本不给人留思考的余地。 降维打击般的痛楚,完全不是简单的皮肉撕裂能比肩的。 林清泉已经被打击得感受不到魔胎离体的过程,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地。 全盲状态的他平躺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就像吸入麻醉剂般浑浑噩噩。 第三次离体,比前两次要折磨人得多。 一只手贴上他空空的眼帘。 断裂的视神经重新长出,丰盈的玻璃体充起,毛细血管在玻璃体里交错纵横,最后是一层角膜。 眼球一点点长好,瘪下去的眼皮又充盈了起来。 林清泉在神智迷蒙中获得了视力。 一睁眼,他看见一个人影。 身形秀拔,四肢修长。但身高比林清泉要矮个半头,挺胸抬头,像个直筒筒站着的士兵。 林清泉骤然清醒了大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看起来很陌生的家伙。 但他非常清楚,它就是眼睛。 林清泉硬是拖着汗湿的身躯坐了起来,虚弱地喘着气。 在将目光定格在眼睛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像方才的疼痛一样哗地袭来。恍惚间,他似乎幻听到命运的齿轮咔哒一声,正一刻不停地咬合转动。 眼睛第一次离体时,林清泉就感受到这股被业力牵引的宿命感。 而这一次依然也是。 他轻轻喊了句:“眼睛。” 与其说这是相认,毋宁说是一种顿悟。 “好久不见。”林清泉又说,“你为什么要离体?” 魔胎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尽管很难相信,但确实是事实:他的魔胎似乎很怕他。 魔胎的头脸小,骨相立体且优越,甚至显现出锋利的下颌线。 然而它全身的皮肤都是紫红色的,而且表面崎岖不平,就像烧伤造成的疤遍布浑身,也像刚从火海里捞出来的重度烧伤的伤者,说一句不堪入目也不为过。 对于前两次离体的情况,林清泉记得相当清楚。 之前,它的皮肤像是长久泡水似的皱皱巴巴,是肉瘤的触感;除了皮肤,还有畸形的大脑袋和两排外翻的獠牙。 虽然现在也不忍直视,但和那个实打实的怪物,完全不一样了。 林清泉十分惊讶,“你怎么变样了?” 魔胎不会说话,只是拿手死死捂着脸。它头脸小,两只手完全能包得住。 林清泉强硬地拨开它的手,看见一张如被大火烧过的紫红色的脸,倒吸一口气。 魔胎又把脸埋进双手里。 “你怕我?”林清泉说。 讲道理,不应该是我怕你么。 “它是害羞吧。因为长得太丑,不想让别人看见它。”西瓜从边上冒出来,冷不丁插一嘴,“况且你还是它赖以生存的宿主。” “那有什么。更难看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林清泉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还有西瓜在场。他这才回过神,注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处高档的房间。 四周的浮世绘纸门全部封死,空气中飘着宁神静气的沉香。纸门外头传来歌舞伎所唱的靡靡和歌。从黑金漆色的唐柜、到柳枝编织的葛笼,家具一应俱全,连榻榻米都是优质的灯芯草。 “这是哪?” “一家专门供武士贵族休息的驿站。” -- 第26页 林清泉疑怪道:“你背着我,就这么闯进来了?没人拦着你?” 西瓜沉默几秒,露出在他身上罕见的认真表情,说道:“清泉,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下去了。这玄武山下的店,有一半都是我的家产。我虽不比草间灰那种级别的家世,但在京都也算排的上号。哦对了,草间家族运送瓷器的船只,就是我家造的。” 好家伙。 身边个个的都是赛神仙。 就我林清泉一个凡夫。 “知道我为什么只有一只肾么?”西瓜惆怅地说,“因为德川御三家的公主看我有点小钱,想要跟我联姻,我没答应。她就找了忍者刺杀我……不过我命大,好歹活下来了。” 他从唐柜里翻出一套银色的和服,递给林清泉,“给你的小妖怪穿上吧。” 林清泉迅速给眼睛穿好。 腰封一束,银白的羽织一披,不看脸的话还真有点少年鲜衣怒马的架势,十分元气。 “会说话吗?会的话就吱个声,前两次你还像个怪兽,这次怎么变样了?”林清泉问它,“还有,这次怎么还给我留了一对眼睛?怎么着,让它继承你的王位?” 西瓜笑着接了话:“离了体,它也是个魔胎,不算觉醒,哪来的说话的能力。高灵性魔胎七次离体,会一次比一次接近觉醒,所以它变得更像人,能力也越来越强。看来它还挺贴心,知道你看不见,还调来了分|身临时给你用。” 林清泉抬起小臂一看。原本十三颗眼珠子,还剩十一颗。 这下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林清泉想明白的同时,不由得悲戚。 魔胎比以前更像人,也说明它更接近觉醒了。 按照神谕,距离魔胎觉醒只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要么它按流程走完剩下的四次离体,要么它经历一个大刺激、直接觉醒成魔。 这两种方式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他被它给吃了。 想到这儿,林清泉起了杀心。 如果杀了它,是不是既能坐享视内,又能免除被它吃掉的命运…… 西瓜看见他阴暗的面容,说道:“它要是死了,你就瞎了。本体已死,分|身也不可能存在。” 林清泉的脸色恢复如常,问他道:“我是魔胎的宿主。你就不吃惊吗?” “别忘了,我可是空啊!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的眼睛不正常。后来你看出我只有一只肾,我就更坚定了这个怀疑。除了魔,没有人可以视内。” 西瓜深藏不漏地笑了笑,“所以今天这种情况,在我们第一次碰面时我就预想到了。” 他拿了个竹条斗笠,咔地盖在它头上。“不知道你为什么离体。但既来之则安之。走,让我们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 尽管皮肤怪异,但魔胎的身材和常人无异,带上面罩和纱边斗笠走在街上,一点看不出异样。 为防走丢,林清泉将绳子的两端系在自己和魔胎的手腕上。 “有了这防丢绳,就不怕把你弄丢了。”林清泉敲了敲它的斗笠,“不过你要是真走丢了,就在原地等我,明白吗?” 魔胎乖乖点了个头,斗笠边的白纱像水帘般抖了抖,里面是它黑黑亮亮的眼睛。 林清泉没想到会在一只丑丑的魔胎身上看见这么漂亮的眼睛。 张灯结彩的光色将它的眼珠照透,像玻璃也像果冻,透过纱就像蒙上一层月晕。 林清泉和它对视一会,“今后,你也叫目目。这名字适合你。” 玄武灯点亮的这七天,因为场面盛大热闹非凡,也被叫做“玄武祭”。 人们穿着花色鲜亮的和服浴衣,上街逛吃游玩。露天的摊位花样繁多,捞金鱼、射靶子、套圈圈等小游戏摊穿插在街巷。 “小伙子,要不要来玩猜粉拳。”一个镶金牙的老板跳出来,拦住了三人。 所谓猜粉拳,就是让十位美貌的少女握紧双拳、站成一排,二十只拳头里或是草籽、羽毛、石头子这类不值钱的东西,或是碎金、珠宝等贵重物品。玩家付出二百文,问少女拳头里有什么东西,少女当然不会直说,只会从颜色、硬度、形状方面给出一个模糊的描述。 如果猜对,不管拳头里是什么东西,都会无偿赠送给玩家。 所以要想赚回本,玩家不仅要选对的拳头,还要根据描述说出对的物品名。 这是运气和智商的双考验。 看这老板嘴里的金牙,大概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西瓜摇着买来的团扇,哈哈大笑道:“大叔,你确定要让他猜?” “玩玩嘛。”金牙嘿嘿笑着,“反正你们的猜拳费都由草间家买单。” 林清泉喜笑颜开,“既然老板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结果是惨烈的,当然是对于金牙来说。 经商多年,他没见过这么残忍的猜粉拳。 林清泉将赢来的碎金银和宝石在手里颠了颠,对傻眼中的金牙说:“谢谢老板。” 猜粉拳算是小众向,因为少女的粉拳吸引来的玩家大多是年轻男子。 要说最受江户人欢迎的现象级全性向游戏,那还得是捞金鱼。 直径约两米的大圆盆里,成群的金鱼们活活泼泼地游动。 目目站在盆边就走不动腿了,两只手扒在盆边,眼睛盯着金鱼在水里转。 -- 第27页 蹲在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捞上来一条金鱼,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弄,它就上手掐了下他的手腕。男孩的手霎时脱了力,金鱼掉落,又游回鱼盆里。 西瓜笑道:“魔胎也会放生。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 “少管闲事。”林清泉勒紧防丢绳,将目目牵走。 三人继续往前逛,来到一个占卜的摊位前。 从花花绿绿的牌面,能看出这是类似塔罗牌的占卜。 占卜人是个头戴宽帽、摸着水晶球的吉普赛人,高高的鹰钩鼻在帽檐下可以窥见,但样貌藏在兜帽里,属实神秘。 “双人牌,单人牌,都可以看。”吉卜赛人用生硬的日语说。 林清泉用防丢绳拽了拽目目,“我们试试。” 按照吉普赛人的指示,两人同时伸手,摸出两张牌。 吉卜赛人摸动水晶球,对着牌面解析道:“你们两人,其中一个害死另一个。” 林清泉啧了声,“没意思。不稀奇了。” 吉卜赛人瞧他一眼,便收回牌面,打乱重洗。 林清泉盯住他正在洗牌的手,愣了愣,脸色当下大变,“尸斑?!” 透过吉卜赛人的衣服,分明能看到,他的胳膊上布满了死人才有的尸斑。 “尸斑?什么尸斑啊?”西瓜在旁不明就里。 林清泉薅过吉卜赛人的胳膊,袖子往上一撸。 青紫色的尸斑密布,皮肤发灰像石膏,且胳膊很硬邦邦的,又冰冷。这确实是只有死人才可能有的胳膊。 “你是什么人?!”林清泉问,“还是说你是魔?” 吉卜赛人僵住,胳膊上的尸斑开始变幻流动,并往全身扩散。林清泉眼睁睁看着尸斑覆盖他身体上下的每一处,连脸也是。 很快,吉卜赛人便断了气。 第14章 第二只魔 这种死法,绝对是魔力作祟没错了。 魔通过化界来吃人。所谓界,就是魔的本体;化界,就是指魔从人形化为本体。 就像大阪的那只鱼魔,本体是无数流动的鱼卵;人一旦入了界,就会被腐蚀性极强的鱼卵消融。这是鱼魔吃人的方式。 而害死吉卜赛人的魔,是化界为尸斑,附着在人体、再扩散至人的全身。这是它吃人的方式。 负责治安的町奉行所派出一队官差,把死状恐怖的吉卜赛人抬走。他的占卜摊位也被拆解打包,这种和魔力沾边的东西会送去焚烧殆尽。 林清泉从死人手里顺走塔罗牌,揣兜里。 西瓜一言难尽,“这牌你还敢拿?你别忘了,这可是从死于魔力的人的身上扒下来的!” “我就是魔的老巢,有什么好怕的。再说这牌灵验,说不定有一天能用得上。” 林清泉想了想,又说:“我曾经见过有只鱼魔化成强腐蚀性的界,用界把人蚀骨消融。看这吉卜赛人染上尸斑、直到尸斑遍布全身后死去……我猜,这尸斑就是魔。” “如果尸斑是魔,说明这魔也就是个低级魔。”西瓜说,“恐怖的界和丑陋的人形,是低级魔的特点。那可是尸斑啊,还不够恐怖嘛?如果它化成了人,想必也是丑人。” 林清泉阴暗地道:“说不定,这只魔已经化成人形,现在就潜藏在玄武祭里,像正常人一样逛吃游玩。” 玄武祭的人太多。因吉卜赛人暴毙而引起的骚乱是短暂的,占卜的摊位撤掉后,空间很快被人流重新占据。 林清泉走在穿梭的人流中,肩膀被东一下西一下地撞着。他的目目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走,像一只驯养成功的温顺的小狗,全跟主人的脚步,没有自己的主意。 他们路过一个射击游戏的摊位。 五根旗杆竖立成一排,每只旗杆都飘扬着十面鲤鱼旗。 玩家使用以石头子为弹的木枪,射击五十面鲤鱼旗。每面鲤鱼旗代表一定的奖励,如兔子宠物、玩具、零食等;一旦射中,玩家将无偿获得该面旗背后的奖励。 像极了现代庙会里的射气球靶。 但鲤鱼旗形状狭长,又在风中乱飘,算是移动靶,不是很容易得手。 摊主敲着锣,对围观人群说道:“鲤鱼旗中的最高奖品,是从大阪的春日大社里求来的锁心锁。” 林清泉猛地刹住脚步。 大阪春日大社。这是他占卜的地方。 摊主将一只银锁高高举起,“春日大社的神主,因为相貌奇丑却神力惊人而远近闻名。据说在他担任神主、专于神务之前,曾从事于制造各种亦正亦邪的法器。而这把锁心锁,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只要将两个人的血注进锁心锁的锁眼里,这两人就能持续一辈子的羁绊,永远便分不开。至于这羁绊是甜蜜还是折磨,那就要看各自的缘分了……” “开个价吧。” 镜阿祢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强体壮的侍卫,看上去武力值超常。 他理所应当道:“大判金也好,珍珠翡翠也好,价钱你随便定。鲤鱼旗我就不打了。这锁,我直接带走。” 摊主只是笑:“请阁下凭实力说话。” 镜阿祢脸色黑了一下,对侍卫使了个眼神。侍卫卷起袖子,朝掌心吐吐口水,摩拳擦掌,在摊主的指示下端起了木枪。 连打五十发,发发不中。 “废物!真是废物!”镜阿祢骂道。 -- 第28页 “这个东西,叫枪,是从西洋引进的武器。”摊主说,“它的使用,绝非易事。” 林清泉将防丢绳给了西瓜,从人群里踱步而出,正对上镜阿祢探寻的目光。 “我来一试。”他说。 镜阿祢吃了一惊,但随即展开阴森森的笑颜,“怎么又是你?” 林清泉和气地微笑,然后不紧不慢的架起木枪,瞄准,扣动扳机。 他的枪法又快又准,鲤鱼旗像熟透的果实那样一个接一个掉落,最后只剩下五根光溜溜的旗杆。 包括摊主在内,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五十颗石头子,无一虚发。 林清泉在一片哗然中放下木枪。就像镜阿祢曾经对他做的那样,特意走到镜阿祢面前,抬手摸了摸他铁青色的脸,勾起的唇角中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惊喜吗?”林清泉笑着问。 镜阿祢气得打掉他的手。 五十面鲤鱼旗全部射中,意味着包揽下了所有奖品。 摊主把四十九种奖品装进竹包,唯独将锁心锁摘出来,用双手呈给林清泉,“这锁心锁真的有神力,绝非蒙骗,但其神力也可带来不良的后果,请阁下慎重使用。” 林清泉笑道:“多谢提醒。” 散场回去的路上,西瓜用手肘捅了捅林清泉,“我说……你的枪法这么厉害,是沾了视内的光吗?” “不是。”林清泉说,“这是我自己的能力。我本来就很会用枪。” 用枪是从前世继承而来的优质技能。在看到枪的那一刻,林清泉就明白怎么使用它、怎么追踪目标、怎么预判目标的下一步动向……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成为即使轮回转世也忘不了的本能。 林清泉好奇自己前世是一个什么职业,既会医术又会用枪。 走了没多久,镜阿祢和侍卫突然出现,挡在三人前面。 “站住。开个价吧,小林家。那把锁心锁,我要了。多少钱都行,我出得起。” 林清泉定定看着这两人,半天没说话,神色却变得很不对劲。 “哎我说,你怎么对锁心锁这么上心呢?”西瓜说,“你想拿它锁谁啊?” “关你什么事?”镜阿祢怒目圆瞪,“我是在叫小林清泉开价!” 林清泉看了许久,神情变得意味不明,“先别管什么锁不锁的。你把衣服脱了,看看自己的右肩膀上长了什么。还有你的侍卫也把袖子撸起来,他的手腕上有一片青紫色的尸斑。” 西瓜愣了下,“难道,他们也和那吉卜赛人一样……” “胡言乱语!”镜阿祢不耐烦道,“为了抬高价格又开始大放厥词了吗?!” 林清泉慢悠悠地开口:“我没想抬价。我根本不卖。” “不卖是么?”镜阿祢下了命令,“杀了他!” 侍卫拔了武士|刀,高大的身体像重型卡车一样咣咣闯近。 跟在宿主身后的目目一个闪身,生生替林清泉挨下一刀。武士|刀贯穿它的身体。它顺势捉住侍卫的手腕。 手腕有一片青紫,扩散到半只小臂,很像磕了碰了留下的淤青。 但林清泉从皮下组织情况和血液的停滞循环,能做出不可置否的判断:那就是死人才可能有的尸斑。 侍卫也呆住了。就是这个时候,尸斑从手腕扩散,风起云涌的势头,迅速覆满他整个身体。 他死了。直到最后表情还是呆愣的。 镜阿祢全程沉默。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脱掉了羽织和和服。 他的右肩,赫然有一片青色的尸斑。 第15章 本事 镜阿祢摸了摸这片青色,面无表情。 他也是有见识的医生。根据温度、柔软度和颜色,不难判断这就是尸斑。 “我身上怎么会有这个?”他问。 “这不是你所理解的尸斑。”林清泉说,“这是魔。” “魔。”镜阿祢抚摸着右肩的尸斑,淡淡地说,“魔可以传染吗?如果我碰一个人或者摸一个人,他也会沾上尸斑吗?” 林清泉认真答了题:“目前还没出现人传人的案例。” 西瓜在一旁瞪起眼睛,“我说,你问这个问题……你想干什么?!” 镜阿祢咧开一个变态的微笑,“我想感染草间灰,我希望他陪我一起。” “哇你……”西瓜忍不住道,“你是恶鬼没错吧?” 镜阿祢一边笑一边穿好衣服,扭头从暗巷里走出,重新回归到主街的人流中。 侍卫遍体尸斑,脸也全然乌紫,脸上挂着怔愣的表情躺在地上。他为主人而死,主人将他弃之不顾。 林清泉叫来町奉行所给他收了尸。 三人回到主街。林清泉一边回味刚才发生的事,一边在拥挤的人流里寸步难行。 街上的人比之前更多了,堵在路中,一时停滞不前。他心烦地呼出一口气。 目目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林清泉转过身,看它半天没动作。他本就心烦气躁,见它闷葫芦的样子正要发作。 “你拍我干什么?”林清泉有些烦。 目目不会说话,只是小小的嗫嚅两声,举起已经松开的防丢绳,示意他给自己重新系上。 原来防丢绳在拥挤中松掉了。 不得不承认,这种场面很像小狗咬着项圈,要求主人给自己系上。 -- 第29页 自我管理的意识极强。 它乖巧的行为无疑取悦了林清泉。 林清泉的烦躁一下子没了,给它紫红色的小手系紧绳子,“早说嘛。” 人群重新走动起来。身边掠过很多香喷喷的人。他们泡完温泉,身着樱花色或露草色的浴衣,头发还往下滴水,浸了水的木屐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有父亲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那小男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手里摇着金鱼铃铛。 林清泉忽然顿住脚步。 西瓜差点踩到他的脚,嗔怪道:“你停下来干什么?” 林清泉抬起绷紧的防丢绳,晃了晃,“不是我,是它停下来了。” 目目从后面走出,堵在那对父子的面前。 男人面带疑惑,斜着眼睛瞧它一眼,想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结果目目一挪步,用胳膊拦住了他。他的儿子骑在他的脖子上,把金鱼铃铛摇得泠泠作响,圆圆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银装的人。 “你们挡到我的路了。”男人有些生气,“快让开,我还要给我孩子买糖!” 林清泉打量着他,脸色疏忽一变,眉眼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沉郁,一点没有平素的轻松,转变之大像是被夺了舍。 西瓜看他脸色有异,“怎……怎么了?难道他身上也有尸斑?” 林清泉沉默不语,忽然抬手,指了指男人的咽喉,“你的喉咙,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男人受到冒犯,说话带气。 “你有先天性声带严重缺如。”林清泉撤回手,“按理来说,你是不会说话的。” 男人愣了下,继而变得更加愤怒,“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会说话,怎么了呢?!” 林清泉阴沉道:“所以你不是人。你是魔。” “胡说!我连儿子都有了,怎么可能是魔!”那男人莫名其妙。 他儿子在父亲头顶手舞足蹈,藕白的小短腿欢快地踢着,把金鱼铃铛摇得越来越起劲。 林清泉夺走小男孩的铃铛,放在耳边摇了摇,对男人露出一个揶揄的微笑:“你的能力不足。拟成人形的时候,忘了把声带也拟好了。” 男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大怒道:“你可以说我,但不准惹我儿子!” 他攥紧拳头就挥过去,中途被突然跃出的目目拦下。拳风扑到它的斗笠纱,带起一阵纱面的荡动。 它以迅雷之势伸手,掐住男人的咽喉,咔哒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周围迸发出尖叫。男人的头诡异地低垂着,与身体堪堪通过皮肉相连。 “哎呀呀……”断掉的头说话了。 错位的颈椎很快修复,断裂的血管重新长好,血液流动平稳如常。 男人扭了扭脖子,一只手稳稳扶着儿子的后背,弯着嘴笑道:“哎呀,被发现了呢。” 如果不揪出心脏,无论怎么折腾,魔都是不死的。 有一小众人看到了全程,惊叫连连,像见到阳光的虫子一样疯狂往边上四散,给他们腾出一个小圆。 小男孩骑在父亲肩上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小脸涨得通红。 目目没有犹豫,在大庭广众之下捏碎他的脖子。然后揪着他的后颈皮,将没了呼吸的小男孩从父亲的肩上扯了下来。 小男孩已经死了,脸上还都是黏糊糊的眼泪。他脖子就像提线木偶,以诡异的角度折着。 玄武祭如同滴水进沸油,哗地炸开了锅。 男人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竟一下子昏了过去。 西瓜只觉得眼前发黑,“杀人了。你的眼睛……杀人了!” 彩色花火炸裂在夜幕,灯笼高悬在房檐漫射出温柔的灯光,人们的惊叫像潮水一样涌来,内容无非是“杀人”、“杀了一个孩子”之类的。 手拎尸体的目目成了众人目光的众矢之的。 林清泉不发一语,只是盯着小男孩的眼神发紧。 “清泉……你愣着干什么,它杀人了!”西瓜急道,“等会町奉行所官差过来,验出杀人犯是魔胎,一切可就都全完了!它必然要死。你是宿主可能会死,最好的结果也是会瞎……” 目目听见这话有些瑟缩,往后撤了几步,将紫红的手缩进袖子里,头也埋到最低。在一片温暖绚烂的光色中,恶毒的议论从四周传来,就像夏日阳光下反光刺眼的玻璃片。 “它不是杀人犯。”林清泉说。 他走出来挡在目目身前。 因为比它高一些,他完全能将瘦削的魔胎挡个严实。就像它之前离体保护他一样,这次,他像个英雄一样站在魔胎的身前,为它挡下所有言语上的明枪暗箭。 “它会放生,就不可能是肆意杀人的性格。” “我知道它会放生。可是……”西瓜为难地望向断了脖子的小男孩,“这你怎么解释……” 嘭一声,小男孩变成了一颗心脏。 心房心室俱在,四个瓣膜开闭正常,和人的心脏无异,甚至算得上是能移植用的好心脏。 昏过去的男人逐渐消失,一条青绿色的鳄鱼替代了他的位置。 全场哗然。 “刚才的男人不是人,是魔。”林清泉将魔的心脏高高举起,指缝还在往下渗血,“它把心脏拟成自己的儿子,让他骑在头上,看起来父慈子孝,很难和魔联系到一起。何况如此可爱的男孩,就算是以猎魔为己任的空,也绝不可能想到他就是魔的心脏。这只魔虽是低级魔,但并不傻,相反它很聪明。” -- 第30页 西瓜一拍脑袋,“怪不得他有声带缺失!鳄鱼本来就是没有声带的动物啊。即使拟成人形,也拟不好声带嘛!” 林清泉看到四周又开始骚动的人群,只觉得讽刺。他揽住目目微微瑟缩的肩膀,将它拉扯到前面来,说道:“告诉你们,它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更像佛!” 眼下魔已被处置,算是告慰了吉卜赛人和侍卫的亡魂。町奉行所的官差赶来,集体行礼、给林清泉和目目致了谢。 时间已经进入子时,店铺纷纷打烊,街上的灯笼熄灭大半,人流散去。 西瓜提着从自家驿站拿出的纸灯笼。三人一同回山。 “真是了不起的本事啊,你的小妖怪。”西瓜一路赞叹,“它居然可以辨别出魔的心脏。” “这本事很少见吗?”林清泉问。 西瓜翻了个白眼,“我说,你不要因为它又乖脾气又好,就低估了它啊。辨认心脏,这本领我见所未见。你想想,这就相当于相扑选手对战,还没动手,它就能看出对手的软肋和致命点,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它都能一举击中要害。” 林清泉又问道:“那如果没有这个本事,怎么辨认心脏呢?” 西瓜指了指自己的脑壳,“靠你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洞察和判断。”林清泉若有所思。 “魔对自己的心脏格外爱惜和谨慎,所以就要根据这一点,观察魔的言行举止,通过它的种种行为判断它浑身上下到底哪一处才是心脏的拟态,很难的。你知道要辨别一个魔的心脏,要费多大功夫嘛?你的小妖怪有这触目即知的本事,可省了太多工夫了。” 确实。有这本事,遇到什么魔都不在话下。作为它的宿主,自然也死不了。 林清泉勒紧防丢绳,把一直在后面的目目拽到前面来。 他双手捧起它的脸,隔着一层月晕般的纱,看它有些许失神的眼睛。 “哎,你要是不吃我,就好了。”林清泉说。 他摸到目目的脸烧了起来,本来紫红的皮肤烧得更红了。 它嗷呜一声,变回了林清泉的眼睛。 第16章 以魔杀魔 因为本体回归,那两枚临时征用的分|身也回归。 林清泉的胳膊里重新长回十三颗眼珠。 从山下到考生住的大通铺,有一段不短且漆黑的山路。所幸玄武祭的花火彻夜不灭,将深夜山路照亮得如同白昼,粉橙黄绿的光色打在山体,把山间打造成练歌房的灯光效果。 临入通铺的大门,镜阿祢就站在门正中,拦住了林清泉和西瓜的路。 他阴魂不散,如同甩不掉的附骨之疽。 “镜阿祢,怎么又是你?”西瓜道,“你好像附体的幽魂。我们走哪儿你就要跟到哪儿。” 镜阿祢正正面向两人。在光天化日的花火和弥漫清苦味的竹林间,他就像掺杂进去的一粒砂子,给人十分膈应的感觉。 “我记得,你们有三个人呐。”他嘴角的笑意像暗箭一样,蓄势待发,“那个一身银白的人呢,哪去了?” 他冷不丁提到目目,让林清泉莫名烦躁。他没好气地说:“它穿什么衣服、在哪儿,与你有什么关系?!倒是这三更半夜的,你不去你的下焦馆,来我们通铺这里干什么?” 镜阿祢径直走到对面。花火照得他的脸诡谲十足,“我来,是为了向你宣战!” 他卷高了袖子,将刺有恶龙夜叉的花臂露了出来。 “我出生于武士世家,镜家世世代代遵从武士道。按武士道的规矩,两方势力陷入不可扭转的敌对局势时,一定要宣战,才能赋予彼此最大的动力,打一场最酣畅淋漓的仗!” “等一下。”林清泉打断道,“宣战?你要宣什么战?” 镜阿祢咬紧了牙关,“我来,是为了正大光明通知你:两天后的第二轮考核,乃至后面的每一轮考核,我都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林清泉敷衍道:“好好好。” 镜阿祢冷了脸:“还有,我肩膀上的尸斑不见了,魔已经离我而去。所以说,我有的是寿命和时间跟你耗。怎么样?惊喜吗?” 林清泉仔细扫他一眼,随即笑道:“在下大喜过望。祝你晚安,六时吉祥。” 镜阿祢冷哼一声离开了,经过时还故意撞了他一下。 林清泉笑意褪去,“他在撒谎。” 他望着镜阿祢远去的背影说:“他右肩上的尸斑,并没有消失,反而还更加大了些。他对我说尸斑消失了,只是为了逞个强而已。真可怜啊。” 西瓜惊得原地起跳,“怎么可能……尸斑没有消失?我们不是已经除了魔吗?” “那对父子确实是魔,但不是尸斑。” 说着,林清泉扬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这点笑意多少有点令人头皮发麻的寒冷,使他看上去很邪恶。搭配他纯良的面相,就形成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镜阿祢沾上了魔,活不了多久了。尸斑魔依然没死,以后肯定还会祸害更多人。但只要能把镜阿祢解决掉,我觉得倒是也不错。” 西瓜见他这个阴恻恻的笑,忍不住道:“我说……你有那样的魔胎,怎么会是这样的宿主?” 林清泉顿时收了笑容,“怎么?现在才发现我不是好东西吗?” “到也不能说坏。”西瓜认真说道,“但显然,你的魔胎,确实比你善良。” -- 第31页 *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第二轮考核正式开始。 这一轮的考核内容是医治。 每位考生会被分配到三名病人。考生需对病人的病情做出诊断,并依据病情开出药方或针灸等疗法,同时医治这三名病人。病人要在六天内病愈、或者有明显的好转,才能算通过考核。 分配给考生的病人,都是玄武医馆的日常门诊病例。七成以上是风寒发热、轻微炎症之类的小毛病。 因此考生们在接到自己的病人时,大多数情况都是眉开眼笑,笑着提笔,写下已经写烂了的药方。 但林清泉就不一样了。 他的第一位病人,就是医闹事件的主人翁——老妇。 老妇在重病署住了多日,情况更加衰微。她甚至不能坐立,因肌酐过高导致的心衰,使她呼吸困难、面部发紫。最糟糕的是她已经没有意识,子女在旁边喊她,也给不出任何反应,僵着身子在床上宛如一具尸体。 是在ICU里躺着等待往生的水平。 不仅如此,还有长得很像黑章鱼的魔胎在她体内时不时显个灵。 得知病人是她,林清泉两眼一黑。 这个开局就是死局啊。 其他考生纷纷投来同情的眼光。 有人亲热地搂上了他的肩。林清泉一回头,就看见镜阿祢笑得甜滋滋的脸。 他身后跟着一名新面孔的侍卫。 旧的那个死了,他就雇了个新的。 “惊喜吗?”镜阿祢说,“我特意安排的。请你好好表现。” 林清泉让他这一笑弄得反而冷静下来。他思索一阵子,问道:“只要能治好病人,无论吃什么药都可以的吧。” “这是自然。”镜阿祢道,“你若是有办法开得药方,让病人起死回生,哪怕要调用玄武山最贵最珍惜的药材,都是允许的;可你要是开不出来方子,那就只能不通过。” 他进一步揶揄道:“上次我让你给她开药方,你就开不出来。我没记错吧。” 林清泉眉峰一抬,看起来很无所谓,“那如果我开出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奇怪到违反医识的药方呢?” 镜阿祢笑道:“你是医生她是病人,你有权给她喂任何药。要是她果真因为你的庸医而死,那这就是她的宿命。” “那就好。”林清泉嘿嘿一笑,“药,我自备。” 他掏出金盒子,用竹签剔掉密封着开口的蜡,轻轻打开,里面赫然装着一颗鲜红的心脏。 这是魔的心脏。 “魔的心脏乃是天药。不论是什么病,任何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病人,只要吃下魔的心脏就会康复如初,整个身体宛如新生。没想到吧,魔是来自地狱的夜叉修罗,但它的心脏却是药师佛的赠礼呢。” 老僧的话响起在耳边。 林清泉决定用魔心一试。 药品投入市场前,需要经过无数次试验和副作用测试;确定各项功效都在可控范围内,才会投入使用。 但眼下这等情况,只能破釜沉舟。 老妇的情况糟糕至极,没法咀嚼进食。于是只得将魔的心脏切片,加了点水,像煎药一样在瓦罐里煮,最终熬出来一碗黄褐色的清汤,气味很腥,伴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林清泉拿长长的勺子,将汤水一点点灌进老妇的食管,保证她不会被呛到。 所有考生将他团团围住,全神贯注看他给病人喂汤,弄出不小的阵势。 自从上次的清疮手术一举成名,林清泉因清奇的画风,一举一动都特别容易受到关注。 “你给她喝的是什么?”镜阿祢警然问道。 “用鱼的心脏熬成的汤。”林清泉把汤递到他鼻子下面,笑着说,“怎么样?要不要也来一口?” 镜阿祢被汤味臭得掩住鼻子,“骗人的吧。鱼还有心脏?!” 林清泉笑了笑,“不要看不起鱼。鱼是脊椎动物,凡是脊椎动物都有心脏。” 汤水经由消化系统进入全身。 不多时,老妇血压回升,因缺氧而憋得青紫的脸在恢复血色。尿毒症的肾脏体积萎缩,呈现出颠紫色,内部出现纤维化;此刻却逐渐丰盈,恢复到健康的颜色。 俗称“不死癌症”的糖尿病,也在魔心的作用下得到治愈,胰腺开始分泌晶莹透明的胰岛素。 众目睽睽之下,垂死之人在显著地好转。 这种程度,无异于死者复活。 各色和服的医师们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惊吓。 就连林清泉自己,虽预料过魔的心脏能起死回生,但没想到药效这么快。 不愧是天药。 镜阿祢当场跳起,扳过林清泉的肩膀,红着眼睛质问道:“你说实话,这究竟是什么药?” “鱼的心脏。” “不可能……鱼心熬成的汤水,怎么可能有这种药效?!” 林清泉指着正焕发生机的老妇,说道:“不管你接不接受,这就是事实。” 这时,一直静静躺着的老妇突然抽搐,从头到脚无一不在抽动,甚至像鱼跃一样腾了空。她仍是睡着的状态,但像是被驱魔人里的恶灵附体,动静之大弄得床乱晃,好像无形之中有双大手要从她身上抖落出什么东西。 病人忽然这样,人们吓得往后退避。镜阿祢却反而笑了,“我明白了,刚才不过是回光返照。” -- 第32页 林清泉不动声色。 抽搐的并不是老妇,而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魔胎。 黑色的魔胎像皮筋似的一抽一抽,非常痛苦。 最后,它大抽一下。身为宿主的老妇被这股力量颠到半空,又重重摔落在地,再也不动了。 魔胎已死。 它的尸体化成片片颗粒,涌向老妇的喉咙。老妇转醒过来,当即呕出一滩黑色的血。 她彻底清醒,呕完血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解手。”她的声音还有大病初愈的嘶哑。 尿毒症病人少尿或无尿。她有尿意,说明肾脏已经恢复了排尿功能。 医侍赶忙送过去夜壶;医师们个个惊诧万状。 全场只有镜阿祢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不过他只能憋着,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然用药奇怪,但病人确实起死回生了。这个结果有目共睹,任谁也不能反驳。 林清泉蹲下来,望着那滩黑血,蜷起眉头开始思忖: 魔胎是通过疾病而寄生的。 因此,疾病就相当于魔胎和宿主之间的脐带;病愈后,这根脐带没有了,魔胎自然就会流堕。 方才的那一阵抽搐,不过是魔胎的垂死挣扎。 想到这儿,林清泉如临当头棒喝。 他当下大悟: 用魔的心脏,可以扼杀魔胎。也就是—— 以魔,杀魔。 第17章 价值 以魔,杀魔。 林清泉有身为宿主的敏感。他第一时间联系到自己身上: 目目是通过双目被剜的外伤而寄生的。 如果吃下魔的心脏,外伤痊愈,本来的眼球会重新长好;而目目失去寄生的条件,必然就会流堕…… 绝对不行。 这个结果,林清泉完全无法接受。 因为他不愿意失去视内的能力。 对他来说,最完美的结局是压制目目,让它永远觉不了醒,从而为自己所用。 他要利用它视内的能力,做个眼明的好医生;还要利用它不得不保护宿主的特点,让它在这个魔力复苏的、处处遇险的时代,保护自己。 如果结局不是这个最完美的,那就干脆全毁灭吧,赶紧的。 我是目目的供血人,说白了就是用血养着它的东家。 那么我也有资格,榨干它的一切价值。 “你的药绝不是鱼心这么简单。拥有此等起死回生之效,想必是什么不可说的妖物吧。”镜阿祢很不高兴。 林清泉喜笑颜开,“允许使用任何药物。这是镜大人向我亲口承诺的,该不会出尔反尔吧?” 镜阿祢努了努嘴,不甘心地说:“这一次……暂且算你通过。不过对于接下来的两个病人,不允许你再使用此种来历不明的药物。听见了吗?” 林清泉应付似的点一下头。 镜阿祢更气了,又追问一遍:“怎么,你不服吗?” 他右肩的尸斑在这个时候扩张,从锁骨延伸到大臂,和花花绿绿的刺青交叠在一起。而深层还有更多坏死组织,只是暂未能在皮肤上显现出来。 这尸斑,和人的情绪波动起伏有关联。 情绪激进一些,尸斑就会扩大一些。 随着情绪逐日累加,迟早有一天,尸斑会覆盖全身,人就将在那时死去。 林清泉轻笑道:“镜大人,你说,倘若你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还想和他争口舌之风么。总之我是不太想,毕竟他一只脚已然踏入棺材,那张樱桃小嘴一吐,全是晦气。” 镜阿祢像是被戳中了痛脚,“你……此话何意?!” “众所周知,病人本人是世界上最清楚自己身体状况的人。久病之人尚能预知时至,更何况是眼见着自己一日日受魔力侵蚀的人。”林清泉笑道,“谁将死,谁心里有数;谁心里有数,谁就能听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镜阿祢震惊的看向他,肩膀禁不住地颤抖。 “听到魔力,就吓成这个样子了?”林清泉打趣道,“算了。医生本就是日日接触晦气的职业。你我早就都习惯了晦气吧。” 这句式听着耳熟。镜阿祢回想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曾经对林清泉说过的。 林清泉将别人得罪过他的话悉数记在心里,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全返还回去了。 * 这镜阿祢是个言出必行的绅士。 因为他的宣战,不是打嘴炮,真的是实战。 这个道理,林清泉在看到第二位病人时就悟了。 第二个病人,是一般人认知里的疯子。 病人年近三十,三年前开始躁动不安,经常无缘无故打人、骂人,有暴力倾向;近来病情急速恶化,出现了幻视、幻嗅和幻听,总是一个人在阴暗的屋里胡言乱语,癔症严重。为了他的安全,家人只好把他锁在屋里。他却趁下人送饭时,拿竹筷插进下人的喉咙后逃了出来。 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无疑是危险的存在。 而疯病,凭江户的医疗水平也是不可能治愈的。 镜阿祢给他安排这么一个疯病人,居心也是非常明显了。 病人送过来时,手脚捆绑得死死的。他时而对着空气傻笑,时而嘴里骂骂咧咧,双眼充血,对林清泉嗷嗷大叫,举止神态像极了一只狂犬。 林清泉上前按住摇头晃脑的病人,一搭眼,就看到颅内有一颗肿瘤。 -- 第33页 尽管病情复杂,但病因很容易判定。 这是颅内肿瘤伴发的精神障碍。 脑肿瘤,尤其是在大脑额叶、颞叶和顶叶的脑肿瘤,会让病人有精神障碍,出现类似神经病、癔症、精神分裂等表现。 在常人眼里被天狗诅咒、恶鬼附体的疯子,其实只是长了脑瘤。 林清泉一字不落地看完病历,问医侍道:“病人前期只是焦躁,并没有癔症。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 医侍回答:“是在一个多月前。” 一个多月前。 这已经是魔力复苏的时候了。 林清泉心感不妙,凑上前去,想要更加仔细地检查脑瘤。 果然他发现了华点。 脑瘤是半透明的肉粉色,约有一个指甲盖大小,已经长出了小小的头颅和四肢,耳朵和手脚也已经初现形状,皱巴巴的脸上两只眼睛闭紧。半透明的皮肤血丝密布,但腹腔里没有五脏六腑。 这脑瘤,俨然是一个蜷缩的胎儿,长在人的大脑里。 而肿瘤是不可能长成这种样子的。 所以这不是肿瘤,而是魔胎。 魔胎猛然睁开眼睛。 没有眼白的黑瞳没有光也没有瞳孔,像是两枚深不见底的黑洞。和它对视,感觉仿佛被鬼的手扣住眼球,移都移不动。 林清泉丝毫不怵,笑道:“小眼瞪大眼,有点意思。可是你这道行,和我家的这位比起来,可差太远了。” 魔胎不老实了,开始张牙舞爪,两条小鹌鹑似的腿在颅脑内乱蹬。 这么一折腾,它的宿主脸歪嘴斜,嘴里控制不住地流口水,几近昏厥。 可以确定了,病人病情恶化的原因,就是魔胎的寄生。 病人本就有精神障碍,在魔力复苏后便感召魔胎寄生;魔胎以脑肿瘤的形式存在于体内,就加重了他的病情。 林清泉起了个大胆的念头。 他要把这个魔胎活剥出来。 “他并非天狗或恶鬼附身,只是生了病。”林清泉说,“病人脑袋里长了点东西,需要动一场手术。” “手术?又是手术?”医侍眼睛一亮,“还是上次的那种清疮手术吗?” 林清泉笑了笑,“不是一个级别的。这次的手术需要开颅,要在一个干净又封闭的环境内,用工具敲开颅骨,把病人脑袋里的东西给取出来。” “开……开颅?!”医侍,“这样会……会死人的吧!” “风险极大,我只有不到一成的把握。”林清泉不容置喙,“但就算不到一成,我也要试一试。病人就算现在不开瓢,早晚也会被觉醒的魔胎破壳而出。” 医侍吓得不轻,已然没法好好说话了,“魔……魔胎?!这位病人居然是魔胎的宿主,我的神啊!” “宿主怎么了?”林清泉一记眼刀,“你去一趟大通铺,替我拿个东西。在我床柜里有一只行囊,行囊里有个刻满文字的三角锥,是用青铜打造的。你把三角锥给我拿过来。” “请问那三角锥,有什么用吗?” “我也不知道。”林清泉说,“但我等一会,就要拿这只魔胎,试试三角锥到底是个什么作用。” *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手术。 之所以说声势浩大,是因为参观手术的人实在是太多。 甚至连大主考草间灰都被惊动过来了。 青和服黄和服纷纷为草间灰让路。他威仪十足,黑缎金边的和服和他的气质相得益彰,走到哪里都像下凡,自带一层生人勿进的光环。 镜阿祢看见草间灰的那一瞬,原地跳起,脸庞唰地变红,又激动又胆怯。他这样子仿佛是被一条小狗夺了舍,蹿到草间灰面前摇起了尾巴,“灰君,你不是在忙着研制堕魔胎的药么,怎么也要过来?” “我是慕名而来。”草间灰说,“自上次的清疮手术,我留意到了小林家。” 镜阿祢僵了下,但仍是强打起笑颜,亦步亦趋地跟在草间灰后面。 临手术时,西瓜悄悄拉了一下林清泉,“我说,就连市川宗家的名流歌舞伎,每次表演也没有你这么大的阵仗。清泉,你出名了。” “话别说太早。”林清泉戴上了面罩,声音在面罩下面闷闷的,“这场手术,我胜算还不到一成。” “啊,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个手术?” “好长时间没开瓢了。这次开一个练练手,免得手生嘛。”林清泉一边没脸没皮调笑着,一边把双手浸泡在酒里,细细地擦洗,连指甲缝也不放过。 “别开玩笑。”西瓜严肃地问,“你跟我说实话。” 林清泉顿一下,变得好整以暇:“我必须要进入皇室。与其说我是在为病人争取一线生机,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 病人喝下麻沸汤,陷入沉睡。床榻、手术器具全都消过毒。 林清泉在无数人的注视下,镇定自若地开始了手术。 通过视内,很容易确定脑肿瘤的位置。他首先在病人耳后的发际线钻孔,打开头颅,逐层剪开脑组织的蛛网膜,利用眼睛还能显微的优势,剪断交错的血管,将拟态为脑肿瘤的魔胎钳出来。 林清泉的手极稳,最后一步钳住魔胎,将它和宿主成功分离。 魔胎哇哇大哭,哭声之响亮不亚于新生儿,像个乱蹬腿的青蛙。 -- 第34页 谁都没想到,从人的脑袋里能取出这个东西。 在座所有人深受震撼。 就像叛空曾经想要对他做的那样。林清泉拿起三角锥,刺入了魔胎。 魔胎骤然一动不动,紧接着慢慢萎缩,形状变圆、颜色变深,捏起来弹弹的。 这赫然是肉丸。 看来三角锥的作用,是将魔胎变成一粒用途未知的肉丸。 这枚由魔胎变成的肉丸有什么用呢? 林清泉认为一定很有用。 如果没用,那个叛空不可能这么执着地想用三角锥杀死目目。 “小林家,你看看你的病人吧,他出了好多血。”镜阿祢坐在高位上,冷脸说道。 病人涌出一大片血红,血压在降低,外周阻力增加。典型的手术中大出血。 林清泉试图夹闭血管止血,弄得满手满身都是血污。奈何工具实在简陋,出血根本就止不住。 这样下去,病人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眼睛倏忽一痛,紧接着视野变得模糊,那股皮开肉绽的疼痛从眼底传来。 林清泉心里一紧。 难道目目又要离体了? 但实际上并没有。 这次貌似有点不同。虽是剧痛,但痛感还可以忍受。 阵阵疼痛中,有某种莫可名状的液体从眼角流出,滴在病人血肉模糊的后脑。好像是蚌肉在万分痛苦中孕育出了珍珠。 所幸剧痛持续得很短暂。疼痛过后,林清泉恢复了清晰的视野。 出血的血管全部闭合,好像手术是用具有凝血作用的高频电刀所做。大出血止住了,血压在回升,心脏跳动正常,病人的生命体征恢复了正常。 救过来了。 关键时刻,他的目目帮了他。 林清泉松了口气。 这一波三折的进展属实难顶。 周围或是惊叹或是叫好,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从大海的边缘反卷过来的海潮,看不见却能量极大,近乎要将林清泉淹没。晃神中,西瓜欣喜地跑过来,嘴唇一开一合,说的无非是什么神了、恭喜、通过了之类的话。 但林清泉此刻顾不上在乎这些。 虽不晓得目目是用什么办法止住血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它的干预,病人必死无疑,他也会因手术失败而被逐出玄武山。 讲道理,目目只需要在宿主遇到生身危险时,为了自保,才会出面。 但这次,真的没必要。 林清泉越想越觉得神奇。 他是抱着压制它觉醒的目的,才动这场手术的。 在这场手术上,他和目目是对立面。 但是目目还是为他解了围。 第18章 第三位病人 “你好厉害啊。我好想剪掉你的一撮头发放进御守香囊,随时带在身上。请问可以吗?” 一个黄和服的考生颠颠跑过来,双手捧着剪刀奉上,迷弟一样望着林清泉。 他戴着玳瑁圈眼镜,大大的镜片后,眼睛湿漉漉的。 林清泉问:“你想要我的头发?” 考生扶了下眼镜,鸡啄米式点头,“不用多,一缕就行。” 林清泉神情平淡,看不出喜恶,“你还要把头发随身带着?” “是的。我从六岁起就立志要做医者,拜遍了药师佛的庙宇,每逢假日祭还会食素拜药,以正医心。今日见到前辈大显神威,仿佛见到药师佛应化在世,属实佩服至极。我想拥有阁下的医者之光,让你时刻守护我。希望前辈能满足我的愿望。” 他小心翼翼问:“可以吗,前辈?” “不可以。”林清泉说,“这行为很像变态。而且我不认识你。” 考生很失落,扶了扶下滑到鼻梁骨的眼镜,生无可恋地缩去了一边。 病人耳后的骨钻孔慢慢痊愈,新长出的骨头白森森的,外覆一层泛黄的骨膜。厚且致密的皮肤组织覆盖了颅骨,毛囊、血管与之前分毫不差。 林清泉在心里直呼惊奇。 目目到底滴出来了什么东西,竟能让透骨之伤快速痊愈。 效果与魔的心脏不相上下。 它现在还只是个魔胎罢了。 镜阿祢跳出来,揪住林清泉的前襟,大喊大叫道:“你是不是魔?是的吧!” “当然不是。”林清泉扳下他的手。 “不可能!”镜阿祢呵斥道,“筋骨上的伤大夺元气,更何况是在人的头颅上开个洞!若不是动用妖术,破骨入髓的伤口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林清泉笑道:“你别忘了,现在是魔力复苏的时代,什么都有可能。” “我不信!这根本不可能……”镜阿祢冷冷说道,“这一定是魔力,一定是!” 林清泉不再争辩了。 他也不好争辩什么。 因为他确实动用了魔力。 尽管与镜阿祢已经形成水火不容的态势,称一声宿敌也不为过。但不得不承认,镜阿祢对事情的判断,的确蛮准确。 草间灰在这时走了过来,“我认为,小林家此言在理。” 他一本正经道:“镜君,如今时代变了。你我都是名门之后,从小研习佛学神道,明白万法制衡、一物降一物的道理。眼下是魔力肆虐的时候,魔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相应地,这世间会出现一个与之相对的存在——这个存在,必定是与魔力等齐的力量。魔坏万物,那么,这个存在则是利万物。一坏一利,方可等持。这才符合自然的规律。” -- 第35页 他这一番话,将镜阿祢从暴躁的狂犬又变回了摇尾巴的小狗。 “可是,这个存在一定很难找吧……”镜阿祢声音温顺,使他听起来极为柔弱。 “不。”草间灰摇头,转而看向林清泉,黑墨的眼睛像曜石般沉稳如水,眼瞳闪出亮光,如同鱼跃一般。 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了林清泉好一会,才开口说:“我想,这个存在,我已经找到了。” 镜阿祢听闻此言,大惊失色,表情之精彩已然不是一字两字能概括得了的了。 草间灰朝林清泉作了礼,“阁下竟然徒手将魔胎从人体取出,着实令我大开眼界。近来我一直在研制流堕魔胎之良药,可无奈力量不够,尽管试遍百草,却始终不得其法。今日见到阁下之妙手,大受震动,手术虽血腥得难以入目,但成功分离出魔胎,无异于堕胎良药。” 他恭谨道:“或许,堕胎药并非是一种药材。它可以是一种手段,也就是手术。” “你说的不全对。”林清泉说,“不是每个魔胎都能通过手术与宿主分离的。这要看魔胎的形态。像这位疯病人,魔胎只是拟态成脑肿瘤,尚可便于分离;但若要是流动在血液全身的、可以流动变形的魔胎,那可真是回天乏术了。” 草间灰深思片刻,问道:“魔胎深藏人体内。敢问,阁下在当时是怎么辨认出魔胎的形态的?” 林清泉笑了笑,“这自然是各人的本事。” “灰君,他的考核还没有结束。”镜阿祢赶紧出声打断,生生将草间灰瞄向林清泉的视线拉回到自己身上,“他还有个病人没有医治。” 他忙转身,对医侍吩咐道:“带小林家的第三个病人上来。” 第三位病人是残疾人。 病人生下来就没有手臂,属于先天无双臂。靠着双脚吃饭穿衣、练字拿书,一直活到四十多岁。也因此,他的双腿肌肉组织发达,韧带功能也比常人要好。 尽管没有双臂,他的身体比一般人还要健康皮实。 他是一位没病没殃的残疾人。 “这位病人,压根没有病。”林清泉说,“他非常健康。” “怎么没有病?”镜阿祢冷笑,“他天生没有手臂,你没有法子医治吗?” 听这意思,是要林清泉让病人长出双臂,否则就会被判不通过。 事到如今,但凡有心都能判定,这三位病人都是镜阿祢特意找来的。 林清泉都有点佩服镜阿祢了。 自他向自己宣战仅仅两天时间。这短短两天时间内,他就集齐了三个极端病例,常规手段完全没治的那种。 行动力极强。 “我能治病。”林清泉说,“但治不了残。” 先天无双臂,是残不是病,属于不健全但不是不健康。这种非伤病所导致的、先天性的身体残缺,连魔的心脏也爱莫能助。 魔的心脏是药,治一切后天的伤病,但不能治先天的缺失。 更别说,魔的心脏已被列为禁用。 镜阿祢终于听到了想听的东西,“很好。” 他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同时展开一个病态的微笑;整个人也像释放一样转变了状态,好像从炸毛的鹰鸟变成了病瘟的弱鸡。他那因满足而塌陷下去的眼神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类似事件的热爱。 有些人,天生坏种。 镜阿祢走上中|央的高台,背后是供奉的药师佛像,面前是一众以医为职的青和服、黄和服。 他高声说道:“作为主考官,我在此宣布:因为小林清泉没能救治第三个病人,所以第二轮考核他没有通过……” “我想,你已经没有资格做出这番宣布了,镜君。” 镜阿祢循着这声音的来源望去,瞧见了一脸严肃的草间灰。 他一愣,“怎么了?” “因为你已经不是主考官了。”草间灰与他相视,严厉又认真。 镜阿祢怔怔的,一下子红了眼眶,委屈地说:“为什么?” “第一,你病命不识。”草间灰淡淡说道,“行医者,能医病,但不能医命。先天四肢的缺失,乃是业力主宰之大命,绝非医力所及的领域。你这样做,纯粹是为难一名医者,因为你在给他施加本不该由他负责的事情。” 林清泉听着想笑。 这草间灰真是擅长说教,每次都像班主任一样,无限上升,啰啰嗦嗦讲一堆话。 “可是……”镜阿祢嗫嚅着。 “第二,你不公平。”草间灰继续道,“我听医侍说,小林家的前两位病人,一位垂危一位癫疯,都是在常人眼里无药可救之人,想必都是你安排的吧。” 镜阿祢不想骗他,微弱地承认了。 草间灰叹了口气,“综上两点,作为玄武医馆的大主考,我剥夺你主考官的身份。此后几轮考核,你无权定夺考生的去留,也无权设置考核的规则。” 镜阿祢下巴在颤抖,脸上也挂不住。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降级了。 镜阿祢脸和脖子都已涨红,瓮声瓮气道:“灰君无论对我发出什么指令,我都没有意见。但依据规则,小林清泉还没有医治第三个病人,这一轮考核还不算过关。” “这很好解决。从医馆里随便找一位病人便是。” “为了进行考核,我们对入山看病的人数做了限制。今日所有的病人都安排完了。” -- 第36页 草间灰认真想了想,来到林清泉面前,对上他没有感情的眼睛,真诚地说:“那么,让我来做阁下的第三位病人。” 第19章 第四次离体 上百双眼睛齐齐瞧过来,像瞄准的红点密集投射,锁定在林清泉和草间灰身上。 镜阿祢看着这两人,心里酸意泛起,特别想大哭一场。情绪上头,他一时间感觉头发直竖,就像蜕皮过程中蛇鳞片片翘起,从新皮上撕裂下来,异常的痛苦。 他揪住一名医侍,红着眼睛说:“你是瞎子吗?!这里是大庭广众,难道要让灰君在这里被人瞧病?还不赶快带灰君去密室!” 密室在上焦馆后侧,自成一户,密闭性极佳。 所谓密室,就是单独的VIP病房,专为注重隐私的尊贵病人所建。 医侍将两人领入密室,把门阖上,守在门外。 草间灰斟了杯热茶,推到林清泉手边,“我听闻,你是小林家的四代目,在江户城中坐拥一间名为目目的医馆,有大威神眼的美名,能辨胎儿性别、能观细微内科。” 林清泉眉头一皱,“你查我?” “仅作了解,并无冒犯之意。”草间灰轻笑,“既然四代目有如此神眼。那么,能否看出我的右臂有什么毛病?” 肱骨有断裂痕迹,骨密度疏松,有骨缺损的情况,关节活动部分受限。 一看就是骨折的后遗症。 “你的右臂骨折过,程度应该很严重。所以一直留有影响。”林清泉顿了下,“除了这个,右臂的皮肤黑色素明显减少,有一大片白斑。这说明,你的右臂不仅骨折过,还有皮肤病。” 草间灰笑笑,剥下羽织,袒露了右臂。 白斑从肩胛延伸到小臂,导致他整条右臂都是乳白色的,和正常肤色的身体极不协调。皮损表面光滑与正常皮肤无异,也没有皮疹红疹之类的,白斑边界清楚。 显然,这是白癜风。 “是宿命吧。从小我的右臂就磨难多多。”草间灰说,“点油灯时被烫到的是右臂;摔倒时擦伤的是右臂;就连跌下马车的时候,摔断骨折的还是右臂。四年前,更是和我家族的父亲兄弟一样,得了这白色蔓延的皮肤病。右臂是我命定的软肋,这辈子都无法改变了吧。” “后遗症的程度还好。至于白癜风,只影响美观,不影响健康。不必担心。” 草间灰面露苦笑,“可我现在是御医了,需要有好的仪表。白斑性不定,会扩散,就算现下尚可用衣服掩盖,但倘若有天暴露,必将遭人诟病。” 林清泉了然一笑道:“怪不得,刚才镜阿祢让你过来密室单独治疗。” 草间灰道:“他是顾及我在众人眼里的面子,替我掩盖难言之隐。” “没想到他还有贴心的时候。”林清泉拿出金盒,一丝不苟地打开,“不过,以后你再也不需要掩盖了。” 金盒里,装着一颗与人无异的心脏。 这是玄武祭那天,化形为父子的魔的心脏。 将心脏切片,文火煎成一碗腥臭难闻的汤。草间灰服用汤水后不久,乳白的白斑长出黑色素,黑色素逐步扩大,填满整条胳膊,就像在外镀了层人皮铠甲。 他的右臂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肤色。 草间灰惊呆了,“居然有如此之效……” “既然草间大人待我诚恳,那我就直说了吧。”林清泉说,“这个是魔的心脏,能医一切病。” 草间灰盯着右臂不肯挪眼,久久不能回神。上手摸,细细品鉴皮肤的质感和颜色,就像收到一件不认识的假肢,反复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的手臂。 林清泉看他这失神的样子,问了下:“你没事吧?” “我只是……很久没见到自己有正常的手臂了。”草间灰哽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很抱歉,我失态了。敢问阁下,能否再说一遍此药的名字?” “这不是药。”林清泉说,“这是魔的心脏。” 草间灰转了转药碗,在碗底残余的汤水折射出黄褐的亮色,淡淡的腥苦味溢散开来。他仔细观察汤水的性状,又看了眼自己的手臂。 第三位病人,至此治疗结束。 一开门,等候在门外一张张脸望过来,就像夏天树木茂密的叶子,风一吹就朝一个方向簌簌翻转过来,叶片反光熠熠闪亮。 林清泉是黑马,草间灰是顶流。 这两人的汇合,势必引起众人的关注。 出门后,草间灰开口便是:“三位病人全部医治成功。小林家已通过第二轮考核。” 人群中,镜阿祢的脸色青白,不忍直视。 “此外,我还要郑重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今日有幸,发现魔的心脏有疗愈百病之功效。无论病情轻重缓急,只要服下魔的心脏,便可康复如初,疗效甚强,绝非普通药材所能比肩。接下来,我们将迎来第三轮考核,原本考的是制药;但现在,我要做一个大的改变:这第三轮考核,不考制药了,改考收集魔的心脏。” 考核临时改制了。 说白了就是从制药变成了杀魔。 难度上升得不是一点半点。 “可是,我们的考生大多数还都是年轻的孩子,而且医生喜静厌躁,体力武艺都有所欠缺。杀魔,对于医生来说,根本就无从下手。” 说话的,是三位主考官中的最后一个。他上了点年纪,头顶有缕缕的白发。 -- 第37页 “要求考生们拿取魔的心脏,是不是太为难了?”他面露难色。 “时代已变。”草间灰说,“魔的心脏是难得的天药。如果因畏死而不愿去拿药,则是枉做医生,更不够格做镜门的玄武医师。” * 平安已死,和乐已亡。 眼下可是魔力复苏的时代。 人人皆知魔作恶多端、喜食活人,危害之大能敌须弥。 收集魔的心脏,危险性极高。 林清泉多少有些没想到,过了第二轮的考生,居然全部都选择留了下来。毕竟魔的心脏是天药,对医者的诱惑力很大。 “听说了吗?那位五十八岁高龄的考生居然没打道回府,表明心意参加第三轮考核,要和我们这群年轻医师一起杀魔!” “人家老夫聊发少年狂,迟早射天狼。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我说,别对我这么凶嘛。” 夕阳西下,林清泉和西瓜坐在玄关上闲聊,一人手里一杯野草莓汁。 今天的落日是穿越以来最红的,比野草莓汁还红,好像沸腾的鎏金浇灌在万物之上,于是万物都变值钱了。两侧高高的青竹拱成一个圈,将鎏金红锁定其中,俨然是绿镶边裱起来的红调油画。 过于饱和的红与绿,夹在两睫之间。 浓烈的色彩运用,毋庸置疑地包含着什么艺术。 目目的第四次离体,就是在艺术中突然发生的。 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林清泉在汗湿和气喘中睁眼。 他看见目目蹲在一侧,握着自己的手,很担心的样子。 林清泉恨不得跳起来掐死它。 知道我疼就别离体啊,混蛋! 第四次离体的目目,走到了觉醒的一半。 尽管身高、体态没变化,皮肤上像烧伤疤痕的痕迹依旧存在,但肤色没那么紫红了,捂严实点的话看不出异常。 西瓜找来上次穿的和服、面罩、斗笠。目目规规整整的穿好,动作不急不慢的,秀姿挺拔惹眼得很,一点不输于立在一旁的青竹。油画般的落日红打照在银白的缎子面,像冬日暖阳,身为魔胎的目目,本身的气质也是这样吧。 魔靠衣装,就不像魔了。 “为什么又出来了?”林清泉坐起来问它,“上次出来就无缘无故的。危险呢?哪里有危险了?” 西瓜笑道:“你忘了?它还不会说话呢。” “如果没什么大事,你就不要出来了。”林清泉说,“我知道你想快点觉醒,倒也不必这么急。” 目目垂下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它在林清泉身边缩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给他递上野草莓汁。 西瓜嘶了一声,“哎我说,我怎么觉得它在讨好你啊。向来都是宿主怕魔胎。怎么到你们这儿却反过来了?” 林清泉瞧了瞧大气也不敢出的目目,“你之前没见过怕宿主的魔胎吗?” “没见过。”西瓜说,“魔胎是猎食者,宿主是它的猎物。我说,你见过猎食者怕自己的食物的嘛?” 林清泉认真思考。万千思绪涌起,经过一个清奇的角度,便得出一个清奇的答案:“可能它怕我自杀吧,这样它就吃不着了。这很合理。” “前辈!”从山下奔上来一个人,将石头阶跑得噔噔响。 光芒万丈的红调油画中,这人脸、躯干、腿脚依次露出,兴致冲冲。奔跑的黄和服由远及近而来,像爬在油画上的小昆虫。 林清泉看清楚了,这人是那个戴眼镜的、要收集头发的迷弟。 他抱着个什么东西,是个软乎乎的大包裹。 “前辈!”迷弟又喊了一声,双手将包裹奉上,“这是您母亲给您寄的包裹。她从江户派飞脚送来的。” 林清泉差点忘了。 这一世,他有妈的。 记忆中,小林清泉的母亲也会医术。但她体弱,再加上年龄大了,在儿子执掌医馆后就去乡下养身子了。这包裹是从江户寄来的,想必是她打听到儿子来了京都,就又从乡下回到江户,帮忙打理医馆了。 包裹里有换季的厚衣服,还有床单和薄被。 林清泉笑道:“我还以为我没妈呢。” “前辈,请让我把包裹送到你的床铺上去!”迷弟抱起包裹,干劲十足地冲向通铺,兴奋的模样像极了热血漫里的角色。 一个人闪出,站到他的路前不远。 迷弟一个刹车险些摔倒,抬眼看见一位全身素白的人,戴着面罩好生奇怪。 是目目拦下了他。 第20章 幻 “你挡住我给前辈送铺盖的路了!” 迷弟很不满,扶了扶玳瑁圈眼镜。 镜片后他的眼睛比实际要小一圈,但还是很大。天边火烧的红云映在眼镜片上,反着红光,好像烧在眼角的两枚鬼火。 “请你让开。好嘛?”他说。 目目将手放在他的左胸口,猛地捅入,在他惊骇的神情下,掏出还在跳动的心脏。 心脏离体,便停止了跳动。 迷弟的胸口被掏了个血洞,汩汩往外流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颤抖着手摸摸血肉模糊的心口,之后直直往后倒,摔在了地上,狂涌的血液染红一大片泥土。 他俨然成了一具尸体。 西瓜失色道:“真的死了,这么久过去了都没有复活!不……不会吧,这次你的小妖怪杀的是人啊。” -- 第38页 林清泉看向正捧着心脏的目目,看它染满鲜血的手和袖口,看它血迹斑斑的银白前襟在夕阳红色下透出一种应景的鲜艳。 “清泉你倒是说句话啊!”西瓜急了。 林清泉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这山上这么多野地,挖个坑埋了。” 西瓜更急了:“哇,你怎么这么冷血!他是你的崇拜者,曾帮你拿过包裹……” “不然呢。”林清泉说,“我是不可能带着目目去自首的。” 地上的尸体倏地睁开眼睛。 “真没劲啊前辈,我以为你至少会心疼我一下呢。枉为我演了一场好戏。” 它爬了起来,扶正玳瑁圈眼镜。胸口的血洞止住了血,内脏、筋骨很快恢复原状,徒留黄和服一个沾有血迹的破洞。新长出的皮肤丝亮白净,只是染了一点血。 “我确实不是人。”魔笑道,“可我觉得前辈你也不怎么像。” 林清泉说:“你是不是很失望?” “不。”魔说,“更喜欢前辈了呢。” 嘭一声,被摘除下来的心脏,体积缩成了一半。 还是人心脏的样子,但只剩左心室和左心房;右心室和右心房不见了。 居然只有一半的心脏。 “没想到吧,前辈。”魔冲他笑,“我把心脏一分为二,分别拟成不同的样子。” 林清泉不免惊讶。过去对魔的成见和知见在这一刻统统被掀翻。 这个世界没有定式。 魔的心脏,可以不是完整存在的。 林清泉镇定下来,对目目发出指令,“快,揪出它的另一半心脏。” 魔拔腿就跑。 林清泉和目目紧追在后面。 遮天蔽日的火烧云下,他们踩着石阶往山下跑。细条的青竹叶打在脸上生疼,脚下生了风,隧道般的青竹林匆匆在余光掠过,只有尽头的红、以及位于红中间的奔跑的魔,是定格不变的。 林清泉很久没跑得这么畅快过了。 这感觉,似曾相识,就像前世。 他的前世,应该不是安静的。 那魔的速度极快,不多时就消失在尽头的红。 与此同时,天色大变,下起了小雨。山间的石头淋了雨,反射出一层极其耀目的红光,亮度之高就像安满了霓虹灯。 林清泉驻足在雨中,头脸浇得湿湿的。 有关前世的紧锁的记忆在松动。 “赛博朋克。” 一个词从唇间吐出,像一枝小箭,悠悠射向红光耀眼的山间。 “我想起来了,我来自一个叫赛博朋克的地方。”他往前迈一步,让自己更加融入这片闪亮的红,“这山里的光色,和我的来处很像。” 地面传出响动,脚底有如地震般震动。 在目之所望的尽头,有高楼大厦轰隆隆破土而出,紫红蓝绿的霓虹灯于玻璃幕墙反射,五光十色的科技机甲穿梭在楼与楼之间,在远观的视野中像来回萦绕的小飞虫,不时传来滴滴答答的电子音。 雨水将机甲打出一圈白蒙蒙的光晕。 简陋古朴的江户,就这样和赛博朋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破次元壁的方式,结合了。 尽管记忆没有全恢复,但林清泉认得出。 那里是白金大神在新作中创造的世界。 也是他的来处。 他准备过去看看。结果目目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率先一步挡下了路。 “不要拦着我。”雨中,林清泉碎乱的额发不停流着水滴。他本就五官柔美,沾了雨水就更显脆弱,“我必须要过去看看。” 目目望了他好一会,脱下羽织,罩在他的头顶。两人挤在同一片遮雨布下,沿着没剩几步的山路走到了山脚。 此时,雨已停了。 山下到处张灯结彩,红红蓝蓝的鲤鱼旗飘扬在空中,挑担子卖鱼生的老翁热情地送了林清泉一大盒;路边貌美的侍女把樱花撒在他湿掉的头发上。猜粉拳、占卜、射击等摊位排排摆,歌舞伎在街角歌舞升平。 林清泉皱了眉,“这是……玄武祭?” 不对。玄武祭只持续七天,现在早就都过了时段了。 难不成草间灰慈心大发,延长了供应玄武祭的时间? 好生反常。 林清泉和目目挤在人潮中,慢慢向赛博朋克的街区挪动。 有两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 “惊喜吗?”镜阿祢挑了挑眉毛,接着嘴角微微一动,向上努出个病恹恹的微笑。 他身旁还站着黑缎金边的草间灰,威仪堂堂,“清泉君,别来无恙。多谢你提供的魔的心脏,我才得以拥有正常的手臂。感激不尽。” 镜阿祢左肩的尸斑更扩散了,已经蔓延到胸膛,坏死部分血液凝滞。再这么下去,他慢慢变得不能活动、需要坐轮椅。最后等到尸斑覆盖全身,他将一命呜呼。 这是林清泉早已预料到的。 但他没预料的是,草间灰也有了。 尸斑覆盖了他的整条右臂。 就如他自己所言,右臂是他的软肋。 如果有悲剧要降临在他身上,那必然是从右臂入手的。 林清泉看着这两人身上的尸斑,有些语塞。难道,镜阿祢真的把尸斑成功传染给草间灰了? 太匪夷所思了。 镜阿祢看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和我,都心想事成了,不是吗?” -- 第39页 说完,这两人就往后走去。人潮汹涌,很快便看不见他们了。 林清泉目标明确,就是要去赛博朋克的街区。 途中经过不少酒香四溢的居酒屋。厨师们亲自在门口招揽顾客,给人们分发自家酿的梅子酒。 手中一下子多了三四盏木酒杯。林清泉挨个喝光,喝到最后一杯时僵住。这梅子酒的味道,正是大阪那只鱼魔的居酒屋的味道。他回过头,看见那间记忆中的居酒屋,里面满是红纸灯笼,充盈满屋的红光快要把本就不大的酒屋撑炸。 老僧从酒屋走出,用戴着“空”戒指的手,指了身后的目目说:“你的目目,是第四次离体了吧,相当于已经觉醒到一半了。” “你怎么在这?”林清泉问,“而且你怎么知道它叫目目,又为什么知道它是第四次离体?” “就像跟踪那名武士一样,我在跟踪你。” “你在等目目成魔,想取下它的心脏做成药?”林清泉变得阴沉,“你最好别打它的主意。就算找不到压制觉醒的办法,我也会在它吃我的时候,想办法和它同归于尽。不为什么拯救苍生,就为了不让它的心脏被别人取走吃了。” 老僧笑道:“你很在乎它?” “那是自然。”林清泉拿指头戳了戳目目的心口窝,尽管那里面并没有心脏,“它的心脏是吸我血、吃我肉才长出来的,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我是大恶人,为他人做嫁衣,这等善事,我做不来。” 老僧哈哈大笑,“毫无菩提心,大概就是你这样子。” 他晃了下黄金锡杖,发出铃铃响动,“我的法号叫真如,在京都的住址是本能寺,就在玄武山不远。有空时,来找我喝茶吧。” 他笑着退回红光浓郁的居酒屋中。 涌动的人潮挤了过来,推着林清泉和目目不得不往前走。 在漫长的移动后,两人最终来到玄武祭的尽头,一张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拦住了路。目目抬着胳膊丈量了铁丝网的高度,用眼神暗示林清泉可以翻越过去。 林清泉一脚踹翻铁丝网,走了进去。 远观和近看是不一样的。 近看有更强的视觉冲击。拥挤脏乱的楼群间,可作地标的广告牌悬挂其中,红紫交加的霓虹灯光四射,刺眼的灯光像疯草一样长满整个街区,不时有嗡嗡的机甲从头顶掠过。男男女女叼着烟、头顶黑科技装备,在湿淋淋的道路上走动。 宛如遁入另一个维度。 就像又穿越了一次。 林清泉摸着冰冷的水泥,恍如隔世。 他居然从江户就这么简单地走回了来处? 可以说非常的诡异。 身后传来一声长口哨,一个戴着□□镜的人出现。他刻意将□□镜压到鼻梁下,从墨镜上沿望向林清泉,嬉皮笑脸的。 尽管装束怪异,但林清泉认出他了。 “西瓜,你怎么可能在这?!” “怎么不可能。我看你们都去追魔了。作为好友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必然是加入你们啊。”西瓜嬉笑着说。 林清泉把西瓜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说道:“你火急火燎追上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当然知道。赛博朋克嘛。”西瓜说,“这里是你的家。” 离谱。这一切就离谱。 林清泉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他沉思片刻,问出一个深思熟虑后的问题:“我们在山上喝的野草莓汁,你带了吗?” 西瓜从身后一摸,还真摸出两只竹筒,“当然!我把野草莓汁装在竹筒里了。怕你追魔追得口渴,专门倒在竹筒里给你送来的。” 林清泉的脸色变得有些异样。 他晃了晃竹筒,又打开竹筒闻了闻,里面的液体从颜色到气味都是野草莓汁没错。他呡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上升到鼻腔,于是整颗脑袋都是酸甜气息的了。 林清泉发出喟叹:“要是这竹筒里的野草莓汁,永远都喝不完就好了。” 说完,拿竹筒的手一歪,竹筒里的野草莓汁倾倒而出。 十秒、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竹筒里的野草莓汁仍在倒出。 林清泉看着永不倒尽的野草莓汁,突然很想笑。事实上他也确实笑出了声。 果然如他所料。 可以确定了,从下山追魔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落入了如梦一般的幻境。 魔其实并未逃走。它只是从人形化成了界。 而它的界,正是基于林清泉的意识,而构建的幻境。 没想到在平时作为林清泉迷弟而生活的魔,本体居然是幻境。 在这个幻境里,一切人事物的出现,都是按照林清泉的潜意识来的。 简单来说,就是做梦。 和之前那只鱼魔化成的强腐蚀性鱼卵界不同,这次遇上的幻境界,可以说是非常高级的界了。 果然,高级的界,会让人心无芥蒂地进入,再心甘情愿地死在里面。 但林清泉自然是不愿意死在这儿的。 他要逐个击破这些幻象。 这就像在梦里,做梦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从而能够控制梦境。 “野草莓汁是不可能喝不尽的。所以它根本就不存在,是幻象,就像梦一样。” 话一出口,竹筒连同流出的野草莓汁一起,都消失了。 -- 第40页 林清泉看向西瓜,“至于你,是江户生人,所以不可能知道赛博朋克。” 西瓜逐渐虚化,变为虚无。 场景在此时转换,红光紫调的赛博朋克街区倏尔远去,身边又聚拢起很多人,就像放映机的快速倒放。 林清泉又回到了玄武祭,又见到了气定神闲的老僧。 “你是空。”林清泉说,“空的宗旨是雁过无痕,每个成员都不留名。你主动报上姓名,说明你是假的老僧。” 场景再次转换,倒放到镜阿祢和草间灰。 “尸斑是由魔自主控制,不可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染。还有,”林清泉顿了顿,“玄武祭只有七天,早就过了。所以整个玄武祭都是虚幻的,这些摊位商贩,都不是真的。” 所有人和摊位都消失了。 场景又一次倒放。 林清泉站回到最开始的山间,小雨落下,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湿的,落日红下脸庞闪着丝亮的光泽。山下景致和外圈的高楼大厦尽在潮湿的两睫之间,因雨水而泛出一圈月晕的白泽。 “这里是江户,不可能有赛博朋克。”林清泉说。 高楼大厦往下陷落,光彩斑驳的广告牌连同交缠乱织的电线全部沉入地面。 赛博朋克也没有了。 种种幻象一个接一个破灭。 林清泉已经在控制梦一般的幻境了。 他有些发愣,湿发一缕缕黏在眼皮上,眼睛进了水,涩涩的。 这时一只斗笠盖了上来。一抬眼,他看见了全身湿透的目目,它尖尖的下巴往下滴着连串的水。 它把自己的斗笠给了林清泉挡雨。 西沉的落日摔在天边,像一枚摔碎的鸡蛋。 幻象都破完了吗? 林清泉自问,想了想,说道:“我想要一个匕首。” 脚边凭空出现一只短匕,锋芒毕露。 “看来,我还在幻境里。”林清泉捡起短匕,对着目目苦笑道,“幻境,就是魔的界。从魔的人形消失的那一刻,我就入了它的界。在界里,从镜阿祢到西瓜,从赛博朋克到玄武祭,都是魔根据我的潜意识而构建的幻象;这些幻象以心想事成作为诱惑,让人不断产生做美梦的幻觉,于是在它的界里越迷越深。” 目目听懂了,冲他点点头。 “这个界虽然高级,但它是基于我的潜意识而建。这意味着,只要破掉我自己的幻觉,就可以破掉魔的界。”林清泉道,“所以刚才,随着我一个个破掉幻觉,幻象也挨个消失,界也逐渐变得简单。证明它的界是完全可控的。就像,做了一场清醒梦。” 他思索许久,忽然望向了目目。宽大的斗笠下面色尤为阴沉,“你,不会也是我的幻觉吧,目目。” 目目一个激灵,拼命摇着头。 林清泉当然不信,笑道:“想验证你是不是假的,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携着短匕走过去,刀柄对着它却把刀尖冲向自己。他的斗笠摘掉,露出潮湿的头发和潮湿的脸,嘴唇在雨水的浸润下更鲜红了。因被寄生吸血而略显苍白的皮肤,与唇色形成强烈的颜色反差。 他的双唇像灯泡一样刺眼。 于是目目像第一次见到灯泡的没见识的人,舍不得挪走视线。 林清泉凑近它的耳边,低声说道:“杀了我。” 目目像被冻住般僵直在地。 林清泉有绝对的自信,如果这是真目目,是绝对不会杀他的。 因为宿主死了,它也会死。 “杀了我,目目。”林清泉在它烧红发烫的耳朵边,又说了一次。 柔软的音色漂浮在目目的耳畔,像花火一样炸开。 “你是假的吧。你根本不存在的吧。”林清泉说,“你是以吸我血而活着的生物,两个月后会以吃掉我作为成魔的第一步。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饲料,一块保质期两个月的肉。你怎么会帮一块肉遮雨呢?你根本不可能对我无微不至的吧。所以你是假的,你跟西瓜他们一样,都是幻象……” 他等着目目消失,场景转换。 但周围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 一双手摸上了他的脸。 目目看着他,眼神是怜爱的。 它将他打湿成绺的碎发一缕一缕撩开,擦擦他脸上的水珠。然后微微一用力,把有些许迷茫的林清泉抱进怀里。 林清泉的下巴搁在它肩上。极目远望,尽是翻滚的火烧云和烫金的暮色。 “你是真的?”林清泉还有些不敢相信,“你居然是真的?!” 他怔了好一会,内心忽然涌起不可名状的苦涩。望着镶边油画似的浓艳的美景,许久后缓缓开口道: “全世界都是假的,只有你是真的。” 第21章 破界 经过验证,可以百分百确定,目目乃是真材实料,绝非幻象。 它作为唯一的真,和林清泉一齐,双双困在了幻境里。 幻境,就是这只魔的本体,另一个说法叫魔的界。本体和界,不过是俗称和学名的区别。 低级的魔,界长得恐怖和恶毒,让人退避三舍。 还记得在大阪遇见的第一只魔,界是流动而黏稠的鱼卵,具有腐蚀性。但凡看到界的人无不惊怖。 它就是典型的低级魔。 而高级的魔,会让人对它的界难以防备,可能不怎么注意或者稍一不留神就堕进界了。 -- 第41页 正如今天碰上的这位,本体是犹如黄粱美梦的幻境,林清泉无知无觉就进来了。 谁能想到,魔还能拥有这种无形无相、不能具象化的本体。 不愧是高级魔。 目目开始四处扒拉。它摸过山壁间的罅隙,扒开山间野花深层的蕊,连草根上的灰土和天空中每一卷火烧云都不放过,必须要一个个亲自观察。 它在逐个排查,找出哪个才是魔的心脏的拟态。 “别白费力气了。我的潜意识有多大,这幻境就能有多大,根本就没有边际。你永远都找不完的。” 林清泉索性靠着山壁,盘腿而坐,拍了拍身旁的空处,“坐下来歇会吧。不着急,我死期还未到呢。这魔的界虽然高级,但它是可控的,有破绽。我们早晚都可以破界而出,不差这一会工夫。” 说完,他又拍拍身旁,用试探的眼神看着目目,道:“过来坐我旁边。” 因为下雨,他身旁的空处已积水成一个低洼小水潭。雨水和泥沙枯叶搅合在一起,全是脏泥。 目目温顺地放下石头,遵照他的指示,一屁股坐在水洼里,一身白衣顿时泥泞不堪。 真听话啊。 林清泉看它银白的和服被弄脏,看它时刻挺得笔直的脊背,看它虽身为万人唾骂的魔胎却一举一动都很有贵族的气度。 他玩味地笑了。 但他一句话都不说。 两人无言,依偎在一块,静静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们早都被雨水浇透,和泡冷水澡没什么分别。 “无聊死了。”过了一会,林清泉道,“听歌么?不如让我给你拉一曲吧。” 话一出口,他的手上就出现了一把红木小提琴。 林清泉弹拨几下空弦,摸摸厚重的红木,指节在背板敲出轻响。 他心里门清,这把小提琴是幻象。 ——是魔根据他潜意识里对小提琴的印象,而构造出来的幻象。 但现在这么无聊,不如活在当下,幻中作乐。 目目巴巴地望着小提琴,眨了眨眼睛,直发愣的模样十分可爱。 林清泉看它这模样,笑了:“我不止枪用得好,小提琴拉得也还可以。今天就对魔弹琴一次,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古典乐和西洋乐器。” 他试拉几下,发现小提琴音不够高,便撤下小提琴,转动弦轴调节到正确的音。然而音准是准了,可琴弦过紧,一旦拉起琴弓,琴弦极容易绷断。 目目从他手中接过了小提琴。 它先是把琴弦都松下来,从最主要的A弦开始调整,每做完一次微调都会拿琴弓试练一段;就这样对准单弦后,又不紧不慢地调整起双弦,调弦的动作娴熟又自然。最后,四根琴弦无比和谐自成一体,没再有不协调的杂音。 看完它一系列熟练的调音动作。这是自穿越以来,林清泉最大的一次震惊。 “你居然还会调音?!” 目目不会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红起了脸,耳朵尖也是血红的。 它绕到林清泉背后,左手把位按音,右手就握起他的右手拿住琴弓,小提琴架在他的肩上。 两人的姿势紧贴,十分亲近。近到林清泉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扑打在脖颈。 马尾弓毛在四根弦上拉出流玉一样的音乐。音符从灵活的琴弓下飞出,闪亮亮的,就像有人掬了把五颜六色的珍珠,哗啦啦丢到你眼前来,于是满目全都是星光了。音调高高低低,把人的心思拉扯得波澜迭起。说是听音乐,但感受像是看了场有血有肉的戏剧。 这技艺,是能吊捶业余选手林清泉的大师级别。 本想自己露一手,结果装逼装到人家擅长的领域去了。 林清泉有些不甘,斜过眼睛,在余光里偷瞄目目一眼。 这家伙,琴拉得这么好,不会和我一样都是自带技能的失忆穿越人士吧。 只是我穿成了宿主,它却穿成了我的魔胎。真是奇妙的缘分。 林清泉没有声张,选择了缄默不言。 某种意义上,他决定把目目利用个彻底,让它永远作为自己的工具而活。 ——完全由自己掌控在手的工具。 既然要做到这个地步,那必须要压制它潜在的人格和记忆,让它精神和肉|体上都依附于自己。 让它永远像现在这样,善良且一无所知,对我乖巧且听话。 让它为我而活。 这样的目目才是最好的。 优美婉转的古典乐像阳光照进耳朵,高雅而光明,欢快的旋律哒哒打击心灵。林清泉的心里却升起一种阴暗的快意。 不多时,目目拉完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又站回了对面。 它还有点意犹未尽,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小提琴的红木,体会红木的纹理和材质。尽管皮肤怪异,但它的手骨纤长,在按压琴弦时就显得十分优雅。 它抚摸着小提琴,黢黑的眼睛透出一股子迷茫。 和林清泉穿越过来就会看病和用枪一样,目目本着从前世继承下来的技能,在茫然中全凭过硬的技术,演奏了一曲欢快的小提琴。 “结束了?”林清泉问它。 目目连忙将小提琴双手奉还,看起来很是歉疚。它在为延迟归还小提琴而感到抱歉。 林清泉迟迟不接,故意晾着它,一边抬起黑亮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它看,一边看还一边笑。 -- 第42页 直到目目害羞得快滴出血,他才慢悠悠取过小提琴。 接过小提琴的一瞬,他看见背板上有两个繁体的小字: 云妮。 “云妮?”林清泉几乎大声疾呼。 目光触及这两字的一瞬间,他的思绪喷射似的翻飞。脑海里一刹那翻腾出大量混乱又说不清楚的信息,好像有九层垒土在脑袋里蹭蹭筑起,抖落出大雾一样迷人眼的灰烬。 “云妮……”林清泉怔怔的,“这是我前世的妈妈的名字。” 林清泉记不起前世。 但包括妈妈的名字在内,前世记忆就像海底顽固的磐石,长久存在于潜意识中。虽不明晃晃现身,却一直存在。 而魔从他的潜意识里提取出的小提琴,居然把刻在琴上面的名字也还原了。 林清泉隐隐约约想起一点了。 “云妮是我妈妈。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死了。为了让我记住她,我爸将她的名字刻在我经常拉的小提琴上。这样每当我拿起小提琴,就能看到她的名字……” 林清泉顿一下,一丝讥笑蹿上嘴角。他开始滔滔不绝,自我嘲讽:“原来前世的我,就没有妈妈在身边。我对妈妈的了解仅限于名字,其他的一概不知。现在来到江户,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我从未听别人提起过有关母亲的事情,医馆、家舍里也从没见过她的画像、用具,佛堂也没她的灵位……不对,情况比前世更糟糕一些,因为我甚至连这一世的母亲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说到此处,忽地豁然开朗。 是的,小林清泉没有母亲。 原来小林清泉,和林清泉一样,都是由父亲一个人抚养长大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两世他都没有妈妈。 “母亲这个角色,从未参与过我的人生。”他说。 这清醒的认知,就像自天而降的正道之光,纯白至亮的,不含什么缺爱的悲哀。 林清泉往后退几步,后背咣得撞上山壁,引出一大片麻木的疼痛。 他却直白地笑,柔美干净的五官之间,流荡着一种不羁的不合常理的疯狂。很难相信,拥有小狗般无辜的眼睛的人,会做出像极了修罗的表情。 目目见他这样子,立马走过来,担心地搀扶他。 “我知道了!”林清泉激动地摇晃目目的肩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目目担心他会激动得晕过去,强行按住他发抖的肩膀。 “你还记得魔给我送的包裹吗,号称是我母亲派飞脚寄过来的。”林清泉兴奋道,“笑死。我哪来的母亲?!我一直就没妈,上辈子和这辈子我都是天煞孤儿!” 目目望向他的眼神五味杂陈。 林清泉特别高兴,一高兴就上手抱紧了目目,“魔送来包裹时,动用类似催眠术的手段,让我相信:我有母亲。就是当这个错误的观念植入脑海时,我开始落入魔的界。所以,我有母亲——就是第一个幻象。以至于后来的种种幻象,不过是根植于‘我有母亲’的基础,而往后衍生的罢了!” 他越说越亢奋,一个激动之下竟然捧过目目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了它的额头,发出响亮的一声。 这一下子搅得目目方寸大乱,当场石化。它完全没回过神,连害羞都顾不上,还很懵。前额柔软的触感好像种进去一颗种子,掉进心口窝,瞬间就繁花似锦、落叶结果。幸福感很温热,涨得胸口满满当当的。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林清泉倒是没什么所谓,笑道:“只要破掉这第一个幻象,就成了。我们能走出去了,目目。” 而目目懵懵地看着他,还没回过神。 它的眼睛本该因为傍晚时分而染上暮色的。但它纯真地望着林清泉,那里面什么杂质都没有。 林清泉面向暮色的天地,一字一顿道:“我,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母亲。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 界被破解,场景不再倒放了。 而是坍塌。 雨水停在半空。从天空出现无数裂缝,裂缝延伸至天边、再到地面,呈现出密密麻麻的枝桠状。 哗地一声巨响,一切都碎了,镜子碎片似的抖落下来。 山体也碎了。脚下一空,林清泉和目目便往下掉落。 在强烈的下坠中,目目拽过林清泉,将他死死地护在怀里…… 第22章 宠不宠 “……清泉,清泉!” 林清泉苏醒过来时,一睁眼就瞧见西瓜焦急的脸。 西瓜急得满脸大汗,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一边拼命摇着他的肩膀。 见到林清泉终于醒了,他大喜过望。 此时天色已黑。 灯笼的微光移动在黑暗的山间,就像一群群会发光的蚂蚁。一些星星高悬在夜幕,和在地上平躺着的林清泉大眼瞪小眼。 “清泉!”西瓜兴奋一叫,将他的思绪拉了过来,“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可算……可算是醒了。” 林清泉安静地看着他,半天没吭声,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赛博朋克么?机甲,枪,墨镜,霓虹灯,知道么?” “什么?”西瓜先是疑惑,后来发现林清泉样子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咋咋呼呼地叫道,“你疯也就算了,怎么还变傻了?这说的都是什么厥词?” -- 第43页 林清泉放心了。 他真真正正地回归了现实。 环顾周遭,他还在山间,位置正是眼睁睁看见魔从人形化成界的地方。 “吓死我了!”西瓜抹一下脑门的汗,“我说,虽说那只魔是你的崇拜者,但它毕竟是魔啊,你怎么还上赶着跑过去追啊!这不是找死嘛。我眼见着它消失,然后你和目目也凭空消失了。我吓坏了,在山里颠颠地找了你们一个下午。结果回到这个地方,眼见着你又出现了,浑身还湿淋淋的……” 林清泉了然,“这不难理解。这一个下午,我们被困在魔的界里。界里一直在下雨。” “你们进了它的界?”西瓜道,“它的界在哪儿?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它的界是基于个人所建立的幻境,有点像另一个空间。魔给我灌输了我有母亲的错误观念,之后以此为根本,建立了幻境。”林清泉解释道。 西瓜抓了抓头发,一脸懵逼。 “我有母亲的错误观念,和幻境,你可以想象成药引子和药的关系。”林清泉说,“虽是分离的,但是是相互联系的,就像一环扣一环一样,缺一不可。相当于把化界分成了两个步骤。这只魔很有本事,是高级魔。” 西瓜还是听不明白。 “算了,这些不是重点。”林清泉勾着唇角,“重点是,我们破了它的界。在没有摘除魔的心脏的前提下,我们从界里走了出来。” 西瓜大惊失色,许久后才说道:“这怎么可能?!除非摘除魔的心脏,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活着从魔的界里逃出来。魔和人,必须死一个。” “魔力都能复苏,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林清泉眼里闪过一丝明亮的狡黠,“告诉你,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从界里活着出来了。” 他站起身。这时才感到全身湿透,风一吹冷飕飕的。和服上全是泥,尤其袖子和裤管染了半截泥,又脏又湿,污渍满满都快看不出这衣服原本是黄褐色了。 林清泉一抬胳膊,发现小臂里只有十一颗眼球。 他脸色一变,环望一下四周,问道:“目目呢?” 目目离体后,为保证林清泉的视力,会调用两颗分|身在他的眼眶里。因此在目目的离体状态下,手臂里本来的十三颗眼球,会少两颗。 西瓜愣了愣,“啊?!我没看见它。我说……它还没变回你的眼睛吗?” 林清泉呆愣片刻,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眼睛丢了。 他一下子就狂躁起来,白净的小脸飞速涨红。有什么接近底线的东西被燃炸了,充胀他的四肢百骸,生生逼出一层热热的汗。 “找!给我找!”林清泉面容扭曲,“我哪怕掘地三尺,把玄武医馆推倒,去兵火署偷火|药把这座山一寸寸给炸了,也得把它找回来!” 西瓜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我说,你没事吧?好恐怖的样子……不要太激动啊清泉。” 林清泉压根听不进劝告,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它必须得是活的!我还没用完它呢!” 于是这一晚上林清泉和西瓜都在忙一件事:找目目。 而且是以很粗暴的形式在找。 他们闯进三焦馆横冲直撞,揪着医侍轮番询问;还去了趟重病署,将垂危病人的被子挨个掀起,查看被子下面的是不是目目;为了有个寻人的好视野,林清泉甚至拿着镰刀砍倒一片竹子,在满山的树枝上挂满照明的纸灯笼;他连山后方的粪坑都跑过去看了,在西瓜的万千阻拦下才控制住自己没跳进去。 虽没有掘地三尺,也算得上是踏破铁鞋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俩人疯魔了。 可就这样疯魔地找了三圈,还是没有目目的音讯。 此时已经进入子时,深更半夜。 西瓜瘫坐在石阶上,累得气喘吁吁,“我说,你连件干净衣服都不换,脏兮兮地四处乱闯。这下在玄武山可更出名了啊。” 林清泉没心思搭理。他面容阴沉,暴躁得像是抽了一口炮仗。 西瓜挠了挠头皮,猜想道:“我说……它不会还在界里没出来吧。” “不可能。界破掉的时候,是它把我护在怀里和我一起出了界,过程中为我挡掉不少飞石和山块。我能感受到它被下落的石块撞击,冲击力很强,它应该很痛,但也一声不吭,始终都没有撒手。至少在我昏过去之前都是这样的……” 林清泉说到这儿顿了下,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下来,眼里冒出橘色的暖黄,看起来没有刚才那么暴躁了,“我记得非常清楚。” 西瓜笑道:“听上去好让人感动。” 林清泉呵呵两声,“它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再加上我是它的宿主,它的行为本质上和狗护食没什么区别。” 他勾起锋利的笑,“目目确实善良又听话,和别的蠢蠢欲动的魔胎不一样。但我不相信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舍身的程度。人性尚且如此,何况它还是一个早晚要吃了我的魔……” 这时,从下路的石阶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 林清泉一愣,猛然站起。 漫山灯笼组成的暖色光晕中,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上来。 橘黄的灯光好像铠甲披挂在它肩上,使它宛如凯旋的战士。只是它衣衫褴褛,袖管裤管各少了一只,和服上满是泥土和破洞,堪堪可以蔽体。它双腿笔直,然而破洞之下露出的皮肤有如火烧过般的,布满显眼的疤痕。 -- 第44页 不是林清泉的目目,那还能是谁呢。 宿主和魔胎在万千暖灯下,对视一眼。 目目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像小孩一样朝林清泉飞奔过来。 它抱住他的胳膊,撒娇似的摇了摇,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蹭。兴奋的样子就像一条见到主人拼命摇尾巴的小奶狗。 结果林清泉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它重重的一拳。 目目被他打懵了,捂着脸,僵直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你去哪儿了?!”林清泉气得眼前发黑,脑袋嗡嗡作响,前额的血管罕见地凸出来,在白皙的肌肤上略微显眼。 他气急的样子像极了丢失孩子的家长,揪着目目破破烂烂的衣领说:“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长时间?!连粪坑我都差点要跳了……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目目认命地被他揪住衣领,毫无反抗的意思,一对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哎我说……别动手啊。”西瓜快看不下去了,劝他道,“清泉,你好好说话,不要这么对待它啊!话说你别揪它衣领,再揪它这衣服可就更没法穿了。” 目目被松开,却不躲远,反而更加挨紧了林清泉。 它在残破的兜里翻了翻,拿出一副玳瑁圈眼镜。 眼镜镜片厚厚的,很像啤酒瓶底,镜片外一圈黄褐花色的玳瑁很是古朴。 在江户,这样一副眼镜价格不菲,只有富人才配得起眼镜。 看着眼镜,顿时,林清泉的脑海里浮现出迷弟的脸和他湿漉漉的大眼睛。它扶了扶眼镜,朝自己大喊一声:“前辈!” 林清泉回过神来,有点吃惊地说:“这是那只魔的眼镜?” 嘭一声,眼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半心脏。 右心室和右心房俱在,颜色健康,呈现出鲜嫩的紫红色。 这是魔的另一半心脏。 魔竟把心脏分为两半。一半拟态为完整的人心放置在左胸口;而另一半就拟态为眼镜,时时刻刻架在鼻梁骨上。 眼镜还真的是本体啊。 林清泉不禁大跌眼镜。 接着他心情复杂地看着目目。 想必它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去抓捕从界又化为人形的魔了。 并且以区区魔胎之身,打败了一只高级魔。 这家伙,小提琴拉得好,武力值还这么野的么。 目目用双手捧着这半心脏,献宝似的呈递给林清泉。它礼貌性地压低下巴,姿态颇为谦逊,眼睛却微微上抬,定格在林清泉的脸庞,以观察他的脸色和反应。 林清泉没表现出什么脸色和反应。 他好整以暇地,将这一半心脏放进金盒,和之前取下的那一半凑整了。 看见林清泉收了自己献上的心脏,目目就情不自禁地脸红了,表现得比林清泉还要激动。 它的眼睛实属特别,瞳仁大,很像新生儿一样纯洁。这样的眼神,再加上它献宝的动作,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为神明供养最珍贵的醍醐。 林清泉看见它这热烈的目光,本想一走了之避开的。 但他犹豫了下,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摸摸它的头。然后将手下移,顺着它的脸线,来到他刚才重拳出击的地方,停在那里,问道:“疼吗?” 目目怔怔地点头,立刻又摇头否认了。 “疼!怎么不疼?它虽然是自愈力强大的魔胎,但和人一样都是会疼的。甚至,因为对外界敏感度更高的缘故,它们比人更容易感受到疼痛。” 西瓜笑着凑上来,“话说,你的小妖怪也太惨了吧,就像从贱民村逃难出来的,连乞丐的衣服都比它齐整。它这么晚才回来,破破烂烂的,大概和那只魔进行了很激烈的鏖战。好不容易掏了那魔的心脏,想向你邀功的,结果一回来就被你给打了。真可怜啊……” 借着朦胧的灯笼光,林清泉看目目破碎的衣领、缺胳膊少腿的和服、烂成丝丝缕缕的前襟。它戴着个脏兮兮的面罩,和服也是污渍斑斑,整个灰头土脸的。 林清泉问西瓜道:“这山下有没有裁缝铺?我想给目目做身衣服。” 西瓜一脸问对了人的样子,说道:“裁缝铺?那可太多了,高中低档的各种都有。不知你想要什么价位和风格的?” “有哪些价位和风格?” 西瓜老派地说:“首先说低档的。虽说是低档,但用料实惠,专染艳丽的色彩,是吉原的漂亮游女的首选;再说中档,大多为平民和低级武士服务,色泽古朴平实,用料柔软舒服,玄武医馆的青和服和黄和服,都是在中档铺定制的。我建议啊,清泉你去中档最合适了。” 林清泉不为所动,“高档铺,你还没说呢。” “其实,真正称得上高档铺的只有一家,价钱可就贵了。”西瓜道,“这家铺子制作的和服被称为‘天|衣’,执掌铺子的裁缝被称为‘天剪’。一套和服会卖到半座花园屋敷的价钱,就这样还供不应求,连不轻易出门的皇室成员们也会光顾呢……” 林清泉一拍大腿,“决定了。就去这家!” “你疯了吧?”西瓜奇怪地说道,“你自己都不穿这么好的,干嘛花大钱给小妖怪穿啊?” “这你就不懂了。”林清泉笑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目目就是我当之无愧的利器,它必须要配最好的装备。” -- 第45页 说完,林清泉用指尖点了点目目的左胸口。他清晰地看见,它的胸膛之中没有心脏。 “平心而论,你觉得我宠不宠你?目目。”他故意放低声音,眼睛掠过一丝狡意。 目目招架不住地脸红了。 不会说话的它只能重重点头。 第23章 脚踝 夜已深。林清泉一开始觉着,这么晚了铺子应该会打烊关门吧。 “不不不。”西瓜摆了摆手指。 “你不知道,那位被叫做‘天剪’的裁缝眼睛特殊。他在白天什么都看不见,宛如一个全盲的瞎子;可是在太阳落山后,他却能恢复正常的视力,不仅和正常人一样识物辨事,还能辨出正常人辨不出的色差,有如神助。他本就是以剪裁功夫一流而闻名江户,后来加上对色彩的绝妙运用,更是如虎添翼了。” 林清泉听着感觉怪怪的,“他不会跟我一样,不是有如神助,而是有如魔助吧?” 西瓜给他一个极有深意的眼神,“你说得没错。除了魔,没人能有这么绝的视力。” 铺子就在玄武山下,距离医馆不远。 过去的话,要经过一座架在溪水上的桥。 圆月的光像白漆一样涂抹下来,和高高矮矮的店铺交错出斑驳的光影。月光像病理性的白斑,是阴险的,根植于千人千面的地表,覆盖于万物之上。 桥底下,月光堪堪照过潺潺溪水。 洁白的樱花漂浮在水面。 樱花之下,是一具微微胀大的浮尸。 浮尸趴躺着,脸朝下,正好卡在石头缝间。 “啊啊!”西瓜毛骨悚然,“是尸体!是泡胀的尸体!” 他眯着眼睛,往那处张望半天,刚想走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就被林清泉拦住了,“少管闲事。这么晚了,我们不明不白地过去,说不定会惹得一身腥。” “可是……”西瓜犹犹豫豫的,“要不我们去给他收个尸吧。据说,前世给人收尸,后世他舍身都要来报答你。” 林清泉说:“这倒不用。夜深人静没有外人,万一被人误解,很难说得清。明早自会有人给他收尸” 他们略过尸体,继续过了桥。 * 高档铺有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蚕屋。 一到地方,林清泉直呼好家伙。 铺子是由无数洁白的蚕茧所堆砌而成的巨大茧形建筑。 一颗颗桑蚕的茧泛出微泽的光,呈现出圆润的纺锤形。这样柔软的绒毛,这样橘黄的暖光,就让这创意的茧形建筑十分治愈。只要看它一眼,就平白无故地感受到更多的温度。 如此特立独行,就算放到现代社会,也是绝对的网红打卡点。 “欢迎光临,蓬荜生辉。” 侍女客套几句,就将三人引入屋内,“请问,三位客人是哪位想买衣服呢?” 林清泉揽着目目的肩膀,把它从后面推了出来,“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衣服拿出来。必须是最好的。” 侍女们闻言,端着松木托盘送来五六套和服。林清泉挑了几件看着还算顺眼的,让目目挨个试。 目目身形修拔,身材比例极佳,一双腿又直又长。虽然目前的它比林清泉矮个半头,不算高;但它天生衣服架子,像个模特,各式各样的和服到它身上,就大放异彩。 它能把任何衣服都穿得很好看。 它接连试了五六套,最后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和服出来时,林清泉叹口气,摇了摇头道:“我觉得都不合适。” 目目愧疚地低下头,有一种做错事被批评的感觉。 尽管它根本没做错什么。 “敢问,你确定这些就是你们最好的衣服?”林清泉问,“大名鼎鼎的天剪蚕屋,不会就只有这些吧?” 侍女有些难堪,“给您端上来的衣服,都是纯蚕丝的用料,轻薄又透气。就连关东的武士都特地跑过来购买呢……” “可我觉得都配不上我家目目。”林清泉说,“天剪呢?我想找他定制一套。” “除非接待重要的皇室和幕府成员,天剪师从不亲自出面。”侍女说。 于是林清泉在蚕屋里绕起来,看过一件件高挂的和服,总感觉不甚满意。 ——直到他在用翠玉石打造的衣架上,看见一套白和服。 如果说白是一种颜色,那么这套白和服的白更像一种物质,让人联想到牛奶、云朵之类实实在在的东西,白得比光更耀眼。料子丝软,垂下来好似一滩泼洒的白颜料。最外一层在暖光下闪出蚌内壳那般绚丽的彩色,不知加了什么神奇的原料。 有些东西,在你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你的。 “就这件了!”林清泉说,“我要这个!” “很抱歉,客人。这套和服是特别设计的,只向幕府和德川御三家供应,连大名藩主都没有购买的资格……” 侍女还没说完,林清泉径自取下和服,扔在目目头上。在目目从乳液般的衣料下探出头时,他对它命令道:“试试这个。” 幕府专供的和服,有许多繁琐的细节设计。费了挺长时间,目目才从更衣间走出。 此时,恰好有风吹打过来,雪白的衣角翻飞,它大步向前十分潇洒,不像拘谨卑微的岛国人,倒是走出了古希腊那种自信开明的气质。毫不夸张地说,就像希腊神庙里健美优雅的雕像人物。 -- 第46页 这一刻,是真正的蓬荜生辉。 西瓜拍手叫好,只评论了一个字:“绝。” 林清泉看了它半天,安静地弯下腰,理顺它裤脚的折痕。 目目脚踝细,骨骼线条深刻而突出,很具有少年的骨感美。 林清泉盯它的脚踝有一会,忽然上手抓了一下。随即他又蜻蜓点水似的松开手,不着痕迹地起身,神色淡淡,仿佛刚才捏人家脚踝的事情不是他干的一样。 目目的脸红得都快蒸熟了,身体不自觉地往后倾,好像酩酊大醉。 “多少钱?”林清泉问侍女,“我们不砍价,直接穿走。” “给我脱了!这明明是我们未来将军的衣服,怎能穿在平民的身上!” 声音是从蚕屋门口传来的。 林清泉眉头一皱,一回头,就瞧见了两男一女。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很明显是主子和随从的关系。开口说话的,正是随从。 “简直是大逆不道!唯有德川家的贵人们才能穿最上乘的桑蚕丝,区区平民岂能碰幕府的物品?应当速速打入牢狱!”随从怒道。 林清泉没言语,而是出神地望着随从。嘴角慢慢上挑,挑出一个卷卷的弧度,使他看起来在柔柔地微笑;但实则不是,他只是若有所思罢了。 他清楚地看见,随从的脚底板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青紫尸斑。 出现了!尸斑魔。 第24章 半人半界 “不得无礼。” 那个明显是主子的男人开口了:“你是幕府的人,出门在外要留意言行举止,不要折损了幕府的面子。” 说话的人站姿端庄,方脸浓眉,虽称不上帅,但一看就是领导人的大气面相。 他随身跟着一男一女两位侍从,一身深青的和服颇为古朴,微微泛亮的优质料子显示出他不一般的身份。 “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大可不必起争执。”他说,“既然这位小友穿得如此得体,就让他穿去便是。” “可是大人……”随从很不认同,“幕府必须要和平民町人、甚至和武士都要区分开来。再说,若是他们别有用心,趁此机会在衣服上下毒,那么更是罪该万死。” 他的主子也不再出声阻止,神色有些犹豫。 随从大步走到目目跟前,声色俱厉道:“将衣服脱了!” 林清泉将目目拽到身后头,下巴微微扬起,对随从说:“不脱。” 随从变得恼怒,随即冷笑道:“你知道我家主子是谁么?他乃是当今将军之子,是未来掌管天下之人。你们见到将军之子却不行礼,本就有损福报。如今抢衣不还、妄图霸占,更是德不配位!德不配位,则必有灾殃!” 他一个跳步过去,欲将和服强行从目目身上拽下来。 布满疤痕的手抓住了他。 随从一愣,透过一层半透明的斗笠垂纱,隐隐约约看见斗笠下的脸。它的皮肤凹凸不平,密集且暗沉的瘢痕纵横全脸,好似被大火席卷过,非常可怕,简直和人脸毫不相干。 “妖……妖怪!” 随从大惊,连忙用手指夹住垂纱,想摘掉斗笠。 正在此时,尸斑迅速扩散,像滚滚流动的乌云,以风起云涌之势很快覆盖了他的全身。 随从满身青紫,倒在地上,断了气。 蚕屋里的侍女都吓坏了,顿时惊叫连连。尤其是和他一起前来的侍女,更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将军之子脸色僵白,但生于幕府的家教还是让他保持住了威严。他只是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好歹没瘫坐在地。 “是尸斑魔!”西瓜惊叫道,“就是它,把那吉普赛人还有镜阿祢的侍卫都弄死的那只!到现在镜阿祢身上都有尸斑呢。” 林清泉蹲下来,抓起随从的手,冷静地观察片刻又放了下去。这些可以流动致死的尸斑,看起来和普通尸斑并无不同。 视线往下移,看到了随从的双脚。 随从的草鞋饱浸了水,湿淋淋的,从草编缝间不断渗出水,在蚕丝铺就的地垫形成颜色深暗的水印。好似皮疹根植于上面,又痛又痒,慢慢扩大,逐渐感染周边。 在鞋底,黏着一朵粉白的樱花瓣。 西瓜一拍脑袋瓜,跳起来说:“这樱花瓣,不就是溪水里那具浮尸身上的嘛?!话说回来,他的鞋底怎么会有樱花啊?” 将军之子在一旁开口了:“我们过桥时,发现桥底有一具浮尸。我的随从为了安全起见,便进了溪水探查情况,想必是那时沾到的。” 林清泉忽然皱了眉头,“现在是什么时令?” “当然是夏当时,七月初嘛。”西瓜话一出口,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表情一变,惊恐道,“不对啊,这个时候早就已经没有樱花了。樱花只在暮春开放,现在老早就凋谢光了……” 事出反常—— 必有魔。 此时从蚕屋外传来潺潺流水的声音,水声越来越近。 最终水声到了门口。暗色的溪水涌进来,在金橘色的暖火光下镀上一层金。有片片樱花漂浮在水面,隐隐波动,像几点粉白颜料点在鎏金之上,场面相当唯美。 樱花瓣下面,冲进来一具乌紫发胀、面部朝下的浮尸。 方才在夜间看得不清楚。此刻借着火光,林清泉才发现,这具浮尸没有腰部以下,也就是只有上半身。 -- 第47页 他在这只有半个身体的浮尸的胸腔里,看到仍在正常运作的五脏六腑,包括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这是魔无疑了。 它从桥移动到了这里。 “啊啊……”侍女们纷纷大叫,一个个花容失色,丢下和服和木托盘便四散而去,在漫过小腿的溪水里拼命奔跑。 那个吓晕过去的侍女浮在水面,一动不动,长长的黑发像某种多脚昆虫,张牙舞爪飘散在水中。 将军之子一急之下拔了剑。但腿脚哆嗦着,属实是色厉内荏。 “果然是魔。”林清泉说,“但是这次的魔有点奇怪,和我之前遇到的都不一样。怎么会是半个尸体呢,还随身带水?” “你不懂了吧。这是半人半界,意思是魔一半是人,一半是本体。你大可以类比为物语传说里人头狮身、或者半人半马的妖怪。”西瓜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有种得知更多信息的得意。 “魔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不同状态下的各项能力也不同。魔化成人形时,智力强武力弱;化成界,则智力弱武力强。只有在半人半界时,才能在智力和武力中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将两者综合发挥到最优的效果。” 林清泉秒懂。 运筹学。这就是运筹学吧。 将有限的力量分配到不同的地方,从而取得最大值。 “不过,如何化出最优的半人半界,本就需要智力加持。所以只有魔力很强的魔才能化出半人半界的状态。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一般的魔能力有限,连化出半人半界的意识都没有,更是没有能力找到那个最优的平衡点。” “所以这浮尸,就是魔的人形;而它的界,却是飘荡着樱花的小溪。”林清泉说,“这魔的人形和界,反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将军之子大叫一声。他想往屋外逃,溪水却像浓稠的胶水般黏住他。绝望之下他挥着刀乱砍,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沾了尸斑,和死去的随从一样。 而因晕倒而泡在溪水里的侍女,尸斑已经满覆她的身体了。 她也死了。 眼见着身边的两个随从都没了,将军之子喊不出声,呆呆地看着手上的尸斑,样子非常崩溃,“不……身为幕府的继承人,我怎可死在这里……” 林清泉立刻看向自己和西瓜的双腿。 果然斑斑青紫已经染了上来。 看来,尸斑是沾了溪水就会染上的。只要沾了溪水,就相当于入魔的界,就会染上尸斑。 然而,这只魔的界很特殊,会像蚂蟥一样紧追不舍。即使出了溪水,尸斑仍会粘在人的身上,通过人的情绪逐步扩散,直到将其绞死毙命。 这次遇上的魔,也不简单。 溪水越涨越高,看起来透明澄澈,实则如液化玻璃似的,有胶黏的感觉。侍女们折腾半天依旧走不出,尸斑从她们的脚底开始蔓延,情绪越害怕蔓延得就越快,有些胆子小的女孩已经被席卷到了脖子。 西瓜怂了,腿不停地打颤。他站不稳,干脆一屁股坐在溪水里,悲哀地说:“再这么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包括我也是。真是悲哀,我的父母和姐姐皆死于魔之界,死状怪异且恐怖。为此我立志加入空,希望能对抗魔力复苏。没成想今日也要同我的家族一样,死于魔界。或许这就是同缘共业吧……” 尸斑自下而上,已经漫过他的腰。 “你要压制情绪,西瓜。”林清泉对他说,“这尸斑是和情绪挂钩的。你越是激动,它扩散得越快。” “我也想控制……”西瓜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可我就是难受啊……” 林清泉心生恻动。 一路下来,西瓜帮了他很多,算是他的朋友。 他是不希望西瓜死的。 不过他自己也自身难保了。 “目目。”他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 林清泉带着求助的语气,那双由目目的分|身构成的双眼本来应该没什么神韵的,但在他五官的加持下,竟有湿湿亮亮的光泽,显得有点可怜。就好像没有目目就什么都会完蛋。 尽管他确实没安放什么情绪在里面。那只是长相所造成的迷惑性的错觉罢了。 目目呆滞了一瞬间。 就是这一瞬间,本来没沾染尸斑的它,脚底突然长出青紫的尸斑。 尸斑像湿润黏着的苔藓,根植于脚掌,慢慢扩大,覆盖了它的整双脚。 林清泉看着它的脚,惊疑道:“你怎么了?” 此时那半具浮尸动弹几下,睁开泡胀的眼睛,直立地坐了起来。 温黄的光线下,它呆呆坐在溪水面之上,就像一尊腐朽发烂的雕像。 它外鼓的眼球转动着,在每个人脸上逡巡,最终定格在目目身上。 溪水如有退潮般抽离,流动在每个人身上青紫的尸斑也尽数褪去,连死去的随从和侍女也恢复了正常的肤色。 地面恢复了干燥,溪水回流,汇聚成魔的下半身,组成一具完整的尸体。 一具活着的尸体。 它一步一顿朝里面走来,掠过瑟瑟发抖的将军之子和一众花容失色的侍女,站定在目目面前。 它重重跪下,给目目磕了个头。 众人瞠目结舌。 谁也没想到它会这么干。 魔就着跪拜的姿势化回界,变成飘荡着樱花的小溪,又从门口流走了。 -- 第48页 所有人都以这意想不到的结局脱了险。 魔居然自愿离开了。 “目目,你认识它吗?”林清泉问,“它为什么要跪你?” 目目摇摇头。它看上去也很懵。 将军之子平复了心情,拿掉剑柄上的玉佩,屏息凝神,对目目作礼道:“在下明太郎。今日救命之恩,自当严记。若是阁下今后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拿着玉佩来幕府找我。我必定倾囊相助。” 目目先是看了眼林清泉。 在林清泉点头许可后,它才收下。 * 那件被誉为天|衣的白和服,由明太郎全款出钱,作为不成敬意的小小薄礼赠给了目目。 林清泉笑称这是目目凭实力拿下的衣服。 直到最终离开,他们也没见到传说中拥有魔眼的天剪裁缝。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见到了更厉害的魔。 回程路上,林清泉发出疑问:“一个能化出半人半界的魔,会在什么情况下跪拜一个尚未觉醒的魔胎,还自愿把界撤走?” 三人又路过了月光下的小桥。 原来溪流根本就不存在。这桥本来是个旱桥。 “这我怎么知道。”西瓜迈着轻快的步伐,嘴里吹响和歌调调。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有不真实的感觉。 “总有些事是我们读不懂的。”他快乐地说,“不过我说啊,我能捡回这条命,也是全靠你的小妖怪呢。尸斑魔给它下跪的时候,我热血上涌,场面可真是太精彩了!话说,马上第三轮考核就开始了。你有小妖怪傍身,绝对能稳过了吧。” “话说得太早。”林清泉道,“变数太多。就像我们本想找天剪裁缝,却阴差阳错碰见尸斑魔,更是没想到尸斑魔会给目目下跪一样。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也不可能提前想到。”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扳过目目的肩膀正面看它。 月光下,白衣飘飘的目目有如神谪。 林清泉能从目目身上,敏锐地嗅到一丝至纯至善的神性。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目目穿这套和服最好看了。 因为白色这种颜色,就是为目目而生的。 他看着它的眼睛说:“目目,等你觉醒那天,能不能不吃我?” 第25章 遇魔作祟的村子 林清泉走得脸庞汗晶晶的,在月光下像粘了一层钻。 他天生无辜的五官在这样晶亮的渲染下,仿佛加了一层妆,竟有点魅惑了。 林清泉把手搭上目目平直的肩,指尖像弹钢琴一样,从左肩挪到锁骨,又从锁骨挪到右肩。 不轻不重的按压,让他感受到目目坚硬的骨骼和逐渐紧绷的肌肉。 “讲道理,你的这副身体,是从我的血液里生根、长出来的吧。”林清泉道,“我是你的宿主,一直以来都在供你吃喝,为此我长期贫血,身体虚得要命,练个蹲起都能眼前发黑。末了我还要被你吃,我未免也太惨了吧。” 他轻抬眼睛,睫羽的阴影盖住了一部分眼神,使他的态度有些晦暗不明,“你就非得吃我不可吗?那你可太馋了。” 目目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它也只能摇头了。 魔胎悲哀地不会说话。点头和摇头,是唯一表达态度的方法。 “哎?”西瓜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清泉……你做什么梦呢。” “哪有魔胎觉醒不吃宿主的。魔胎在觉醒之时,犹如猴子拔毛、脱胎换骨。过程中它们非常痛苦,宛如身处无间地狱,必须要通过吃宿主才能缓解。况且吃宿主是必经的过程,是成魔的起始点。不吃宿主的魔胎,是不可能存在的哦。” 林清泉沉下脸,“这么好的气氛,你哪怕吐点象牙骗骗我呢。” 西瓜立马噤声,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笑容。 目目忽然打晃一下,身子骨软绵绵的。它离体已经太久,不得不回去了。 如果时间过长地缺失宿主的血液,魔胎会脱水,最后干涸而死。 它不得不变回了眼睛。 小臂里的眼球恢复到了十三个。 眼球周边的血液流速加快,其他部位的血液在往小臂供应,就好像十三条吸血虫在争相吸血。 看着这些拼命汲取血液的眼球,林清泉因快速失血而感到冷。 他叹了叹:“算了。我做什么梦呢。” * 三天后,第三轮考核正式开始。 这一轮,考生们要组队捕获魔的心脏。考核目的是测试考生们获取天药的能力。 这年头,连当医生都得有点拳脚功夫了。 不止是拳脚功夫,还要有锐利的判断力和洞察力。 “魔是善于拟态的生物。为人时,会将心脏拟态为身体上下任何一个部位;化界后,亦是如此。有些魔力强的魔,还会呈现出半人半界的形态。因为魔格外爱惜自己的心脏,所以我们要通过观察,判断它的心脏究竟是什么。我知道这对各位来说很难……” 出发前,草间灰面对三十多个考生,做战前培训兼动员大会。 林清泉坐在台下兴致缺缺地听着,打了个呵欠。 早已逢魔多次的他,就像博士和一帮幼儿园小孩一起听课。 长篇概论后,草间灰说到了重点: “我们发现有一个叫铜村的地方出现了怪异现象。这个村子靠近铜矿,供应了全江户六成以上的铜,村民们因开采铜矿而致富。因此这个村子也得名为铜村。” -- 第49页 “可近来,铜村不断发生怪异的事件。先是有一批人接二连三失踪;之后不久,有一部分回来了,但性情大变,做出种种不可能的事来,譬如杀妻杀子之灭绝人性的事。失踪的人从幼儿童蒙到壮年男女、再到风烛残年都有,完全没有特定的对象。我们有理由相信,铜村正在遭到魔力的侵蚀,有魔在此地作祟。所以我们此行要去铜村,找到魔,并拿到魔的心脏。” 林清泉来了兴致。 所以,失踪的人都去了哪儿呢。 他们一定是去了什么邪乎的地方,在那里受到了什么刺激,所以回来后才变了性格。 那么,他们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一定是很丧心病狂的经历吧。 一个考生提出异议:“可是眼下魔力复苏,神隐之事常有发生,或许他们只是变成了魔胎。至于性情大变以致做出灭绝人性之事,即便不是魔力复苏的时代也可发生。您的判断,也许不一定是准确的……” 还没等草间灰解释,一直在他身后的镜阿祢开口道:“如果失踪的人只是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关键是,铜村失踪的人数已达一半以上。纵使是因魔力复苏而变成魔胎,也未见有如此密集的程度。因此,有魔作祟的可能性比变身魔胎要大得多。” 他凶狠地瞪了那考生一眼,“还有,注意你对草间大人说话的语气!” 那考生被他瞪人的眼神吓到,灰溜溜埋下了头。 镜阿祢肩部的尸斑仍没有消失,和他的纹身交织一起,甚至比上回看到时还要扩散一些。 看来,尸斑魔只是撤回了蚕屋里的界,并没有消除它之前作过的恶。 这也进一步说明,它不是变得慈悲了。那日,只是看在目目的面子上才撤回界的。 “此去一行,必定充满凶险和险象。如果珍惜个人安危、不愿冒险,此刻退出仍是来得及的。你的行为完全可以理解。”草间灰道,“作为全程监督的主考官,我会根据每个考生对于抓取魔心的贡献大小,来判断他能否通过考核。” 考生们虽多有议论,但面对天药还是一如既往的执着。 三十多名考生竟然没有一个人选择退出的。 连那个五十八岁高龄的考生都坚持前行。 江户人崇尚不惜命的精神。这一点林清泉是真的佩服。 * 铜村位于京都边界。三十多人徒步一整天,在夜晚抵达目的地。 零零火把悬挂在一众黑暗的矮房之上,村里极为安静,连燃烧都是安静的,连乌鸦的叫声都没有。开采中的铜矿像一匹沉睡的巨兽,静静蛰伏在村落的后方。 整座村庄虽说还在,但早已失去生的灵魂。 在踏入村庄的那一刻,目目就在眼眶里蠢蠢欲动。 林清泉用手安抚片刻,它才消停。 村长独自一人敲锣打鼓地欢迎了玄武山的来人。 “真是抱歉。近来因为魔力作祟,村民们在夜晚都会闭门在家,不敢出门欢迎,还望见谅。” 村长面带痛苦:“但作为村长,还是想要热情接待各位阁下。” “不必抱歉。此行,希望玄武山拿到想要的东西,贵村也恢复往日的繁荣。我们双方各得所需。” 草间灰开门见山地问:“敢问村长,那些失踪之人,都是在哪里消失的?” 村长长叹一声:“没有具体的地点。有姑娘家家在对镜梳妆时失踪的,有在做活时失踪的,有在河边洗衣时失踪的……毫无征兆,突然就消失了。总之,没有任何规律可寻。真是人心惶惶啊!” “那么敢问,失踪后又归来的人,有多少个呢?” “一共有四十五名村民失踪。归来的,却只有二十人。” 村长顿了顿,补充道:“这二十人里,有的失踪了十天半个月才归来,有的四五天;有个别的甚至不到半个时辰,若不是归来后做出疯狂之事,都想象不到他们失踪过。” 草间灰作礼道:“那可否劳烦村长,带我去拜访这二十位失踪归来之人?从他们口中,或许能得知一些消息。” 村长有些为难:“唉。草间大人实所不知,凡是失踪归来之人,性情都和之前判若两人。有几个甚至状若疯癫,做出过杀害全家的恶魔之事。您玉体金贵,能来我们这村子实属难得,如今还要亲自面见凶险之徒……” “没关系。”草间灰轻笑道,“我早已做好舍身取药的觉悟。” 镜阿祢站到他身边,目光如炬,“我和灰君一起去!” 草间灰淡淡点了下头,又转过身,在三十多人的队伍寻找到林清泉的身影,冲他一笑,“清泉君,可否麻烦你与我同往?话说回来,让我大开眼界见识到魔的心脏的人,还是你呢。想必,你一定见识过魔吧。请不要再深藏不漏了。” 镜阿祢脸色一暗,有些不太高兴的模样。 他退到草间灰身后,对着林清泉使出一个极为阴毒的眼神。 他的眼睛本就又大又亮,如今瞪起,就像隐藏在黑夜里狼的红眼睛。必须承认,他真的很会动用眼睛给别人下绊子,尤其擅长用眼睛逼退别人。 “那是当然。”林清泉笑笑,“既然草间大人发话了,那我无论如何都得去了。” 失踪归来的人有二十位,被单独安置在一栋矮房里。 -- 第50页 说是安置,实则是软|禁。 每个人住一间封闭的小屋,脚腕带着一串镣锁。他们都被限制了自由。 村长拿着火把,照亮矮房的过道,一边带三人往深处走,一边说:“这二十人,饭菜由专人送来,解手后的夜壶也安排了专人清理。没办法,他们无一例外的疯狂,实在是不敢放他们出来。” “无一例外的疯狂……”林清泉忽然想到,“除了疯狂,他们还有什么共性吗?” “不仅疯狂,还有残忍。失踪归来后,他们就变得比刽子手还可怕……” 村长一拍大腿,说道:“对了!说到共性就不得不提,这二十人在失踪前都是好人,而且是村里一致好评的老好人。平时连蚂蚁都不踩,路过屠宰现场都要默念往生咒,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失踪的都是好人?”草间灰问道,“难道只有好人才会失踪?” 镜阿祢看了他一眼,沉郁地说:“灰君要注意了。早知如此,我拼死拼活也要阻止你来。” 林清泉凑过去,脸上扬起要气死人的微笑,打趣他:“可如果是这样,我和你就都安全了吧。” 镜阿祢本就一肚子火,特别想吼他一嗓子。但碍于草间灰在场不敢发作,最后只好咽下肚去,怨毒地瞟他一眼。 村长在一个房间前驻足,拉开纸门,说道:“这个人,已经是这二十人里最好沟通的一个了。” 他朝房间里的人唤道:“前田,这三位阁下想和你说说话。” 被唤作前田的人站了起来。 林清泉微微一惊。 这人的心脏和脾胃在右,肝脏在左,也就是说五脏六腑长得的位置和正常人全反了。 这不就是发生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的镜像人嘛! 第26章 镜像CP “失踪的那段时间,你在哪?”林清泉直截了当问道。 名叫前田的镜像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在镜子里。” “镜子里?!”草间灰和镜阿祢异口同声。 村长在一旁开口道:“他消失了整整八天。回来后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就说这八天一直待在镜子里。可这怎么可能嘛!” 草间灰认真想了想,上来作礼道:“敢问,阁下在镜子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镜像人突然捂住双耳,崩溃地大叫:“杀杀杀杀……我不停杀……不停杀。我必须杀死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我的老师……我从小养到大的小猫……我只有不停杀不停杀,将世间杀业全部犯尽,否则我就会死……” 他忽然抱着脑袋大哭,倏尔又大笑,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指甲用力将头皮挠出了血。过分的情绪溢出摧毁了理智,整个人就像被两股相左的势力支配着,自己已经做不了自己的主了,非常的分裂。 “包括你在内!也要杀死才行……”他猛然吼叫一声,对面前的草间灰出手,袖管里藏着的刀子划伤了他的右臂。 草间灰的右臂赫然一道血口子。 镜阿祢急了。那只纹着刺青的花臂抬起,鬼魅的手如闪电一般,迅速锁住镜像人的咽喉。 “镜君,住手!”草间灰捂着伤处,制止道,“他只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而已。” 镜阿祢不甘心地怒了努嘴,最终还是克制地放下了手。 村长哀叹:“前田以前不这样的。他是个善良又安静的木工,养了一群无人照看的流浪猫。所有人都评价他是个有爱心的孩子。可失踪归来后,他亲手掐死了他养的那群流浪猫,人也变得疯疯癫癫,和以前截然相反……” 五脏六腑反了,性情也反了。 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镜像,也是性格内在的镜像。 这是从有形到无形的全面镜像。 林清泉思索半晌,问村长说:“可否带我见见其他十九位失踪之人?” 村长有些迟疑,“可是……其他十九人连基本的理性都没有,恐怕无法与大人们交流。” “用不着交流。”林清泉笑道,“看看就够了。” 所有房间纸门大开,关押在内的人像野兽一样嘶吼,叫喊着打打杀杀。一时之间矮房里吵吵闹闹响动大起,就像闯进了什么野兽乐园。 结果不出所料。 这十九人都是镜像人。 存在概率仅为几百万分之一的镜像人,就这么密集地聚到一处? 林清泉当然是不相信这等巧合的。 这些人一定不是天生的镜像人。 “这二十人的身体内部,就像镜子里的倒影,五脏六腑的位置和正常人是全然相反的。”林清泉道,“他们应该是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变成了镜像人……” 镜阿祢轻蔑一笑,“镜像人?身体变反?不知你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挨个把这二十人的肚子剖开,看完再缝上便是。”林清泉平淡地说,“不过,极端的疼痛会引起休克并致死。我没带麻沸汤,若是过程中他们活活痛死过去,不要怪我。” 草间灰皱皱眉,声音温润,劝镜阿祢说:“清泉君慧眼如炬,以辨观人体内部而闻名关东。这一点我也亲身验证过。镜君,我们要相信他。” 镜阿祢咬了咬下嘴唇,硬是把话给憋了回去。 话一入喉,酸意却向鼻腔和喉头返上来,有如烈火烧灼,像某种酸水腐蚀,一寸寸将神经酸断。 -- 第51页 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满盈泪水的眼睛巴巴望着草间灰,湿淋淋的,受尽欺凌的无辜样。 “我当然是相信小林家的。”他说,“灰君未免把我想得太坏了些。” 林清泉淡淡一笑,侧过身,对村长说道:“我推测,魔动用了某种手段,将人引入镜子里的镜像世界;在镜像世界,人必须做出与现实性格完全相反的事,否则就会死。因为想在镜像世界存活,就必须要镜像化自己。” 他顿了顿,语气阴沉,“而魔的界,就是镜子里的世界。镜子,只是魔化界的载体。” 村长听得目瞪口呆,“那您刚才说的……什么变成镜像人,是因为受了界的影响吗?” “没错,可以这么推论。”林清泉点头,“虽然身体变反、精神状况也崩溃,好歹这二十人出界回来了,保住了一条命。那些没回来的二十五人,应该已经死在界里面了。” 村长怔忡一下,脸色变得青白。 林清泉道:“我想拜托村长做件事。” “尽管吩咐!” “明日,可否将全村上下的镜子都收集到一起呢?” 村长应道:“当然可以!但不知您这么做是为了……” “我要引魔出洞。”林清泉说,“然后,弄死它!” * 村长完全遵照林清泉的吩咐做了。 第二日中午,全村的铜镜都集合在村头。从歌舞伎专用来练功的大镜子,到女子梳妆盒上的小镜子。各种尺寸形形色色的镜子都有,镜面朝天,堆成好大一片面积,倒映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蓝天白云。 大大小小的铜镜铺就在地上,就像落在地球的可叠加的平行宇宙。 于是一切变得科幻了起来。 铜镜是昂贵的物件。但因为背靠铜矿,村民们又富有,因此家家户户都有铜镜。 魔之所以会找上这片地方,理由自然不言而喻。 ——因为这里的镜子数量多,意味着它用来化界的载体就多。 素来沉寂在家的村民们,都跑出来了,围起在边沿观望。 他们都是来看抓魔的。 “按照清泉君的推测,如果说魔化界为镜中的世界……”草间灰面对满地镜子,发出疑问,“可是这么多镜子,哪一块镜子里才是魔的界呢?何况这只魔会走会跑,不会只在一块镜子里停留吧。” 草间灰的右臂用布包扎着伤口。这是昨晚被镜像人划伤的。 他的右臂又一次首当其冲。 “这个让我来。”林清泉说,“我可以感应到魔的存在。如果靠近魔,我会有所感受。” 镜阿祢紧紧跟在草间灰身后。听到这话耳朵动了动,眉毛一皱,警然问道:“你为什么能感应出魔的存在?难不成你和魔有什么特殊关系?” “镜大人不要情绪激动嘛。”林清泉反而笑道,“为了你能长命百岁,建议你不要管我。” 说完,他哗地一声打开纸扇,边摇着扇子边从一地平铺的镜面旁走过。 林清泉当然没本事感应魔的存在。 但目目可以。 ——只要他接近魔或者身处险境,目目就会蠢蠢欲动要夺眶而出。 他就是要利用这一点,测出魔的位置。 然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目目没一点动弹的迹象。 林清泉疑惑地停了步子,沉默许久,说道:“这些镜子里,都没有魔。” “喂,你到底在干什么?明明是你说魔就化界在镜子里。现在逛了几圈后又说没有。”镜阿祢讥讽道,“该不会,你那所谓什么镜像人的推论都是错误的吧。” 林清泉默不作声。他也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我真的错了? 眼瞅着半天没进展,村长便让村民们把各自带来的镜子再搬回家。 铜料本就沉重,与人等高的铜镜更是难以挪动,村民们只好雇佣力士来搬。 力士们长得和相扑选手很像,头上系个毛巾,腰间绑着兜裆布。七月正是炎热的时候,汗珠密布在肥厚的虎背熊腰上。他们很快就搬累了,累得脸红脖子粗,就蹲在河边撩水洗手洗脸。 忙碌一上午却实无所获,作为带队人的草间灰深感愧疚。 他站在河边为力士们分发毛巾,发一条毛巾就要说一句:“很抱歉。” 镜阿祢陪在他身边,一边帮忙递毛巾,一边愤怒地瞪林清泉。 一名力士扯下满是汗水的头巾,在河水里清洗。微荡的波纹映出他肥胖通红的脸。 他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忽然定住,总觉得哪里怪异。 水面的倒影冲他嘿嘿一笑,接着竟伸出手来,掐住了力士的脖子,将他拼命往水里拽。 谁知这力士也不是吃素的。他抓住河里伸出来的手,企图挣脱。好几回他连脑袋都拽进河里了,居然凭着一身劲又挣扎回来,和自己的倒影僵持着,闹腾出很大的动静。 “水……水妖!水妖河童居然在光天化日下现身了!” 有关水鬼的传说在江户十分流行,衍生无数的睡前故事和物语传说。 但真正亲眼见到时,无异于叶公好龙,场面非常令人受惊。 力士最终不敌,仍是被拽进河里。水面扑腾几下后迅速归于平静。 他入界了。 林清泉目睹全程,灵光乍现。 关于镜像,他片面地只考虑到镜子。 -- 第52页 殊不知,一切能映出倒影的物件,都可以成为魔化界的载体。 包括水面。 “魔化界成了水面上的镜像!”林清泉冲河边的力士们喊道,“各位不要看水!” 不要看水。 草间灰却下意识往河里瞧了一眼。 水面上他的倒影咯咯直笑,从河面上探出半个身子,挎住他的右臂,大力往河里拖。 “灰君!”镜阿祢眼疾手快,忙拉住他。他们两人同伸出来的倒影拉扯僵持。 倒影和草间灰长得一模一样,从水里出来却浑身干燥,表情阴险如修罗鬼魅,和真正的草间灰完全不是一个性格。 混乱的拉扯之中,镜阿祢无意扫到了水面,心里大叫不好。 就是这一眼,他的倒影也猛然定格,冲他柔柔笑着,然后抓住了他的脚踝。 镜阿祢整个人摔倒,瞬间腿部以下已经进了水。 这个时候有人在背后拉住了他,硬是将他拖上了岸。 镜阿祢吃惊地回头,结果瞧见林清泉狡黠一笑:“镜大人,是我救的你。惊喜吗?” 镜阿祢一愣,继而更气了,“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这时,水中的倒影松开了镜阿祢;而一直和草间灰纠缠的倒影也停了手。 两个倒影静静停留在水面上,波澜不惊地望向岸上。 突然,水面上的镜阿祢再一次出手。 但这次,它抓住的,是毫无防备的林清泉。 林清泉沉入水中,深感意外。耳边响起哗啦啦的气泡声,涌动的水流进入七窍,窒息的憋闷感将他灭顶,一时宛如遁入地宫。 他实在是想不通。 明明是镜阿祢的倒影,为何会拉我入界呢。 眼部传来熟悉又撕裂的阵痛,比前几次痛感更甚。 魔胎离体,调用分|身。手臂里的眼球减少到十一颗。 目目在水中完成了第五次离体。 觉醒过一半的它已经能将衣服永久拟化在自己身上。它的白和服白得发亮,浮荡在深水里,在深沉如沼泽的水底就像一个通体发亮的照明灯,照得镜阿祢和草间灰的倒影像两条见到阳光的虫子一般退去。 林清泉经过阵痛,就像掉了半条命,奄奄一息,缓慢而窒息的下沉。 而他的照明灯接住了他。 “目目,是你救我来了么。”林清泉意识不清地喃喃,“我好痛啊。” 目目不会说话,只是心痛地抱住了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林清泉和目目,镜阿祢和草间灰,是人设很相像的cp,但命运却截然不同,同人不同命 第27章 第五次离体 林清泉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河边。 已是夜深。黑沉沉的天空之下,身旁燃着木架高高支起的篝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热度烘烤上来,就像周身埋进一大片棉花。 远处的萤火虫浮荡在黑夜间,像极了悬浮空中的迷你篝火。 目目将烘烤的衣服翻了个面。一转头,发现林清泉正睁着眼睛看它。 它一愣,连忙坐过来,很担心地望向林清泉。中途一不小心压到了林清泉的衣袖,烫到似的撤远一些,生怕把林清泉的衣服给压痛了。 它对林清泉的衣袖都心疼。 “目目,过来。”林清泉轻声对它说,“你离我近一些。让我看看你。” 果然,目目比上一次离体时更像人了。 在明黄浓艳的火光中,它仍如以往一样修长挺拔,但整体更高更壮,那股子稚嫩的青涩气质全然没了,有了点雄厚的男人味,即使低垂着头都能显出刚极易折的下巴线条。遍布皮肤的瘢痕还在,但比上一次淡化了些。 这样美好的变化,让林清泉有十足的危机感。 “掐指一算,这是你第五次离体了吧。”林清泉一开口,发现嗓音格外干哑,不禁苦笑道,“这次你离体,我豁出去半条命,疼得昏死过去。那等到第六次,我是不是就离死不远了。更别提第七次,你兽性大发直接就把我一口闷了吧” 目目笃定地摇头。 但林清泉是绝不相信这种虚无的承诺的。 他笑了声,交叠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面向星星点点的夜空。 满天星星像冻结在高空的无人打扰的冰晶,只要稍稍晃荡一下,凉爽的冰晶就会簌簌下落,啪嗒啪嗒砸在万物之上。 “差点忘了,我们现在在界里。在这个界里,必须做出与实际的性格秉性相反的事,才能存活。” 林清泉望着星星,“但是,我们俩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我们的目的,在于拿掉魔的心脏,而不是遵守界的规则。” 他站起身,拍拍黄和服上的灰土,对目目回眸一笑,“所以,我们更要做自己了。就要和这界格格不入,就要搅得界里天翻地覆!让界大乱,才能让魔在混乱中尽快暴露出心脏。总而言之就是,先发制人!” 目目微微抬头,一动不动,仰望着正在布置战略的林清泉。 不得不说,这样运筹帷幄的林清泉极富魅力。 “还有,我们入界时,水面上显示有两个人。这说明魔是想拉两个人入界的,既然拉我的是镜阿祢……”他分析道,“那么,在魔的眼中,我就是镜阿祢,你就是草间灰。” 林清泉蹲下在目目面前,挑起一缕它的头发,缠绕在自己的指头上,意味深长地笑道:“结合我前面所说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目目?” -- 第53页 目目瞬间就领悟到了,小脸一红,整个人像软化了般地塌陷下去。 林清泉玩弄它的发丝,还把指间的发绺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他的眼睛无疑是美的,黑黑的眼瞳放射出令人惊艳的亮光,嘴唇鲜红宛如灯泡。黑发白肤红唇,三种颜色无一不展现到极致,却如此密集地安装在一张无辜的脸庞上,完全的视觉冲击。 对于他的诱惑,目目根本就无法抵抗。 “这意味着,接下来,我会以镜阿祢对待草间灰的方式,对待你。我可能会对你异常热情和亲近,会表现得特别喜欢你,特别想要粘着你,时时刻刻不愿意和你分开、爱护你,超出正常的范围。你能明白我意思吗?” 他说话时贴近目目的耳廓。热息在它的耳垂来回擦拭,痒痒的。 这点热热的痒意,好像虫蟊入耳,顺着血管和神经一路啃咬,最终抵达了它的心脏。在那里虫蟊们繁衍生息,吃掉它心脏的血肉,又痒又痛。 目目僵硬一下,难以自持地贴住他。 此刻它极度渴望与他紧紧相贴。 尽管它自己都不明白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 林清泉却巧妙地一动,从它怀里钻了出去,笑道:“你这样可不行。你要高冷点,要像草间灰对镜阿祢一样,对我。” 两人沿着河边走,走出了人迹鲜少的铜村,来到村外的集市。 界里的道路、方向、建筑,和实际里都是镜像呈反的。 不过完全不影响生活。 因为邻近铜矿,集市里很多摊位在贩卖铜器。铜镜是最常见的,高高矮矮的穿衣镜像座山雕一样摆在摊位前,还有花里胡哨的铜制小玩意,器皿玩具之类,还有镀了铜边的大红大绿的陀螺,在江户被称作独乐。抱着押绘羽子板的小孩在路边自娱自乐,大人们就围坐一堆打花纸牌。 除了方位全反,这里和现实没什么不同。 “这魔的界,比我想象中的温柔得多嘛。”林清泉笑道,“不过,我很快就要打破这里的宁静了。” 他效仿镜阿祢对草间灰那样,上手挎住目目的臂膀。 结果路过的行人纷纷注目,一个个皱着眉头的警惕模样,将两人围成一圈,仿佛下一秒就要上来盘问了。 目目在这时手一松,反过来挎住他。警惕的路人们随即四散而去。 “你还想在这多待?”林清泉有些不满,“遵守界的规则,最后成功脱身会变成镜像人。你没五脏六腑倒是无所谓,我可不想变成镜像人啊。” 目目不会说话,被迫沉默。 林清泉见它这消极的样子,说道:“算了算了,陪你多玩一会便是。我们换一下,由你来主动亲近我、对我热情,行了吧。” 集市不比玄武祭,但也算热热闹闹,烟火气浓重。 走在其中,林清泉爱吃贪嘴,自然少不了买吃的东西。 糯米酿的甜酒呈现出乳白色,像浆糊一样,酒曲产生的酶分解了米中的淀粉,味道甘甜。它的衍生品甜酒酿茄子也是口感极佳;还有京都特色的腌制料理千枚渍,萝卜和昆布香甜地交织;粉白绿的三色丸子,淋着褐色的糖浆,软糯粘口。 这些好吃的都要由目目出面买,否则就会引起界中人的攻击。 “只买不行,你得喂我。”林清泉笑道,“是你想在这里多留一会,那就得照界的规矩办。” 目目倒出一小杯甜酒,动作多少有点紧张。它做了个漫长的深呼吸,但还没做好心理建设,林清泉就凑上来,挺翘的鼻尖在杯口像小狗一样嗅了嗅,很纯真的模样,“气味不错嘛。” 接着他主动咬住杯口,往下压,轻嘬甜酒来喝。 目目心思大乱,拿酒杯的手不能自禁地颤抖。林清泉饮完酒,伸出舌尖舔掉嘴角的酒渍,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闻着还行,就是余味有点苦。一般般吧。” 目目呆呆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嘴唇亮亮的,看上去很好亲。 “愣着干什么?”林清泉歪头,“你现在是草间灰的反面,快点挎着我啊。” 目目赶紧搂紧他的胳膊。两人往集市的更深处走去。 林清泉买了把浮世绘的纸扇,悠悠地扇着风。在给卖扇女子钱时,他浅浅一笑,特意拿出镜阿祢绝对不可能有的态度,恭敬地说了一句“不用找了”。结果卖扇女子也莞尔,买一赠一,又多给了他一把纸扇。 这镜中的世界,除了方位全反、每个人的处事性格相反以外,也没什么特殊的了。 只要表现得和镜阿祢平时截然相反,自然能存活。 林清泉扇着扇子,越想越觉得有趣。 如此说来,那些大善大恶之人反而不好在界里混。越是大善之人,就越是要违背固有的良心,去做恶毒的事;而越是大恶人,就越要强扭着自己去行点好。 至于出界的人为什么都是善人,原因多半是好人变坏容易,但要让坏人学好可就太难了。 这世界,活得最潇洒的正是善不够善、恶也不够恶的人。 在这个镜像化的界里,亦是如此。 路边搭起简易台子,一个男子跳上台,拍打着皮鼓吸引过往路人的注意力。人们纷纷驻足。 林清泉拉住了目目,客气地微笑,问一个路人道:“敢问,阁下是否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路人对他的表现没有半点异议,回道:“是一个月一次的街头拍卖呐。拍卖商四处搜罗新奇的好玩意,多是一些宝物法器之类。搜罗到了之后,就在集市现场拍卖,出价高者得。” -- 第54页 拍卖商放下皮鼓,将一件罩在玻璃里的物件端上来,对围观的人群高声喊道:“今日拍卖物品为:三角咒锥。此物为罕见法器,能将魔胎化为滋补功效的肉丸。服用肉丸者,可美容养颜、强身健体。据说,白发苍苍的老人服下肉丸便可新生黑发;迟暮的太夫美人服下肉丸即可青春永驻。实为世间罕见的大补之药。” 林清泉呼吸一顿。 这不就是刻满梵咒的三角锥吗?他还用三角锥杀死过一个拟态成脑瘤的魔胎来着。 魔胎被法器杀死后,会变成一枚肉丸。 而这个肉丸,就是能大补的补药。 真是讽刺。 魔胎寄生到伤病之人的身上,吸血蚕食宿主;可如若被杀,自己反而会变成滋阴补阳的补品。 即使历经千帆,吃掉倒霉的宿主而觉醒成魔,心脏也会被煎成万能的天药,药效足以治好一切伤病。 从别人身上讨来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还回去。 “这个法器,我要了!谁也别想着跟我抢。”林清泉目光奕奕。 周围的人警戒起来,一张张戒备的脸孔转向他,像是什么中了邪术的幽魂,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阴森得可怕。 “各位大人们搞错了。”林清泉淡定地笑,将目目推到前面,躲在它的背后说,“其实,我是它的唇语翻译官,刚才只是在转述它的意思罢了。给各位造成困惑,实在是在下的不对。望见谅。” 目目倒也配合,秀挺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丝毫不怵。 众人这才放松了戒备。 林清泉拿出壮士断腕的精神,但实际上没几个人愿意和他抢。 最后他以随身携带的两颗珍珠,交换来了三角咒锥。 咒锥上的文字也是镜像的。镜像版的咒锥不知拿回现实后能不能正常使用。 但不管有用没用,这种不确定性很强的东西就要攥在自己手上为好。 两人在集市里兜兜转转逛了会。 借着目目的手,林清泉将买来的食物全部吃空,包括被他评价一般般的甜酒。 一罐度数不低的甜酒下肚,身上热热的,他微醺了,意识没有之前那么清醒,脚步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变得软绵绵。 目目一路扶着他往前走,却忽然在捞金鱼的木盆前停下脚。 直径两三米的木盆,金鱼像游荡的火苗在水里灵活地游来游去,渔网刚一接近就飞似的躲很远。玩者需花五十文买来轻薄的渔网,捞起金鱼放入碗里。金鱼的品种不同,价格也有差别,在一水的金色黄色里,只有一条黑金鱼,这条黑金鱼自然也最值钱。 许多人都想捞这条黑金鱼,然而根本连边都挨不上。 其中就包括目目。 它在盆里移动渔网,动作放得很轻很慢,十分的小心翼翼。每次距离黑金鱼不到三指距离,鱼就像提前预知什么似的,蹭地躲开了。但目目颇为坚持,持之以恒地捞鱼,而且就捞这一条。 “别玩了,走吧。”林清泉催促它。 目目不为所动,双眼紧盯黑金鱼,对它紧追不舍,有种狙击手在射击之前的宁静。 它死磕上了,就是要捞这条鱼。 林清泉握上它的手,轻轻压低一边,以一个微妙的角度,哗地把黑金鱼捞了出来。 “这捞金鱼,就和打移动靶一样。比起瞄准,更重要的是预判它的下一步。” 因为微醉,林清泉说话慢慢的,拉长了尾音,嗓音里有一丝沙哑,脸色也是罕见的潮红,使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性感。他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喝醉了……” 目目手里捧着装有黑金鱼的碗,黑珍珠一样的眼睛躲在纱边后面,就定格在他的脸庞。 林清泉眨巴着眼睛,突然就圈住了它的脖子,整个人瘫软着挂住它。 他微微侧过头,热烫的、带着甜酒气息的热气扑打进目目的脖间,钻入衣服的缝隙,一点一点染指它尚未觉醒完全的皮肤。他的心跳隔着两层薄薄的和服,稳定地传达到目目空荡荡的胸膛间,试图在那里引起什么不可能存在的共鸣。 “目目,你的眼睛很漂亮……在别的任何人身上见不到你这样的眼睛。”林清泉醉醺醺地说,“我好想剜掉它们,然后放到嘴里吃了……可以吗目目?可以让我先吃你么……” 这种他不经意就说出口的话,对于不经人事的目目来说,可太犯规了。 周围路过的行人疑惑地往这边望过来。 他们都是魔化界而成的人物,彼此本是一体。因此团结感重,极容易抱团。对于外来的人物他们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稍微一有不对劲的地方,就会立刻关注,然后时时观察他的一言一行,确定非我族类后,就会把这个外来人给叉出去。 就像一群随时待命的白细胞。 林清泉现在的人设是镜像后的镜阿祢。 他是不能对目目这么态度暧昧的。 否则他就会被判定为极具破坏性的外来病毒。 目目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另一只手捧着玻璃罐子里的黑金鱼。带着软软的林清泉,从人流密集的大道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岔道里。 林清泉脸颊滚烫,就像发烧,乖乖地跟着目目走了一段路,又不老实了起来。 “不要碰我!”他突然甩开目目的手,质问它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 第55页 目目对他手足无措,又不敢上前接近,只得抱着玻璃鱼缸望着他,眼神有些惶恐。 林清泉靠上昏黄的土墙,审视着目目。酒精让他思维异常。不知经过什么样迂回的脑回路,他又把自己哄好了,对目目招了招手,示意它过来。 目目诚惶诚恐地走过去。谁知刚一靠近,林清泉就一头栽进它怀里。 他的手掌覆上它的左胸膛,勾起指节敲了敲,“如果你是人,那这里就会是你的心脏。我不妨当作你有心脏吧……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你究竟对我是什么居心。” 目目僵直地站着。林清泉就窝在自己怀中口吐热息,他将要及肩的黑发散溢出香波的气味,混合着甜酒的甘甜味,太甜了,就像掉进五彩斑斓的糖矿。 他这个人就是甜的。 目目产生了很异样的感受。 他担心林清泉再这么窝下去会窒息,就想把他扶正。 谁知林清泉像抱着柱子一样抱着它,接着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就滑下去,跪坐在地上。 “目目……你既然对所有人都善良,能不能也对我善良那么一次?放过我吧。” 他话说一半,恰巧在此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不小的打斗声。 目目如梦初醒,忙将林清泉护在身后,在看向前方时愣住了。 衣着官服的人们架着一个体积很大的人,半拖着地把他往前拽。 这人又高又胖,像个相扑选手,头上系着毛巾,下面穿个兜裆布,肥厚的宽肩在火把的照耀下映出焦黄的肤色。他鼻青脸肿,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是被群殴的,状况不太妙。 这不就是先前被拉进河里的那名力士嘛! 看见眼前情景,林清泉扶着目目站起了身,酒醒了点。 力士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难不成,暴露了? 那些人拖着力士去了主街,将他捆绑在处以极刑的十字架上。 力士全身上下绑紧粗大的绳索,肉都从绳子之间挤压出来,变得发红发紫。领头的人猛地勒紧箍在肺部的绳索,力士吐出一口血,微弱地挣扎一下,手脚关节以怪异的角度旋扭着。 他们特意打断了他的手脚,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凭宰割。 领头的人阴狠地瞅他一眼,对行刑台下的人群说:“我们发现,这个力士是外来的入侵者。他行为异常,居然愿意帮小孩捡起失落的蹴鞠,还热心地帮邻居家挑水。从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他绝对是被替换过的人,绝非我族类。” 林清泉望着力士惨兮兮的样子,酒醒了大半。 这只魔化界为镜像世界,里面所有的人、事、物也都是界。 就像它自编自导自演一场戏,让入界的人死在这场戏里。 可真是个有想法的魔。 “接下来,我要一点点挖掉他的肉,对他实行极刑。他将血流三天三夜而不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即使断了气都全身溃烂,直到浑身种满驱虫、直到被飞鸟啄食其肉,一点一点地消失干净……” 领头的人面容阴鸷,“就像之前的那二十五个人一样。” 台下人群一片叫好。 “慢着。”林清泉从人群中走出,仰视着高台上的人,“在他被处死之前,我想为他做件事。阁下觉得,可以吗?” 领头的人扯动嘴角笑了笑,对他作礼道:“不愧是向来仁慈博爱的镜大人,您的善良众所周知。请上来吧。” 林清泉踩过血迹斑斑的台阶,走上了行刑台,木屐底也染了血迹。街旁青枫树颇有几分清雅。 他看往台下。江户的木屋纵成两排,张灯结彩。 成群结队的人簇拥在脚下,望着半死不活的力士,男女老少皆激动而兴奋;远望之下他们是那么小,好像一群群等待啃食腐食的蝼蚁。所有人聚集在彩光横溢树木清清的环境里,却像一滩变质的泔水,腐烂发臭。 林清泉想笑。因醉意而热烫的脸颊,在血腥味的冷风中吹得很舒适。 领头的人见他半天没动作,疑惑起来:“请问,镜大人打算做什么呢?” 林清泉收敛了笑容,冲他挑了挑眉,“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领头的人愣了愣,凑了过去。 只见林清泉从袖管掏出一把木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快速扣动扳机,一根银针从枪管飞进他的脑袋,发出闷哑的声音。 发生得太快,整个过程持续不到三秒。 “您是想做什么……”一直到死,领头的人还想问。 他疑惑地看着林清泉,重重倒了地,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被他杀了。 台下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林清泉把木枪重新收好。这枪是在玄武祭的射击摊上顺过来的,他又做了点改装,用起来顺手又致命。 “对。我杀人了,你们仁慈博爱的镜大人杀人了。” 林清泉冲乱成一片的人群淡定说道。他仍是有醉意的,只是此刻清醒了不少,语气不容置喙的坚定。 “老子早就不想装了!告诉你们吧,我今天来到这,站在你们面前说这番话,不是为了干别的,就是为了宣告,我要杀了你们这群只会排外的狗东西!你们,不过是一帮生活在界里面的蛆,而且马上都要被我弄死。”林清泉高声说,“引用你们镜大人的话讲,就是,惊喜吗?” -- 第56页 这番表现无疑和直接报身份证号没区别。 镜像后的镜阿祢,是绝不可能说出这番明显挑事的话。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也是外来的了。 台下炸开了锅,好像一锅熬沸的烂粥在搅。有几个身强体壮冲上台,想要捉拿他,结果被一枪一个地干掉,枪口直冲眉心,顿时林清泉的周边死了一圈人。 混乱中,目目跨步跳上台。 林清泉与它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更多人宛如丧尸潮涌上来的时候,他在人声鼎沸中,对目目说:“终于玩够了?那就结束吧。” 目目点点头,从玻璃鱼缸里拿出那条黑金鱼,放在掌心里。 黑金鱼只有拇指长,小小一条,在它的手掌上翻腾几下,但终究是逃不出去了。 目目眼神一变,猛地握紧。 嘭地一声,黑金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红艳新鲜的心脏。 “早在你坚持不懈地捞金鱼时,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林清泉笑道,“你曾经给鱼放过生,今天却费了半天工夫去捞鱼,而且就铁了心只捞这一条。更不同寻常的是,我叫你走,你也不走。那一刻,我就料到你找到魔的心脏了。” 目目有些激动地望向他。 这一瞬间它和他建立了人世间罕见的心通。 林清泉趁热打铁地笑:“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最懂你的人了?目目。” 镜像世界在崩坏。人事物统统碎成一片片密集的小镜子,像萤火虫的光一样蒸发到上空,汇流成无数升腾的光点,就好像自古以来所有的光色尽在眼前,非得以不可抗力的魔的死亡出来。 界的末日在降临,魔正在遭受燔祭。 万千光色中,林清泉摇着纸扇,脸庞醺红且柔美。 如果有人在寻找愿意为之献身的真理,那它已经找到了。 目目在这一刻忍不住单膝跪地,以骑士的端正姿势,向它的真理奉上了心脏…… * 魔被除。界已消逝。 林清泉回到现实,手里拿着魔的心脏。 在界消散之际,目目变回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臂里面有十三颗眼球。 一旁是奄奄一息的力士。他被镜像世界里的人折腾得不轻,可谓是皮开肉绽,豁开的血口子还在流血,脸上和全身关节都有淤青。可以说只剩下半条命了。 “清泉君!”草间灰发现了重新出现的林清泉,朝他奔赴而来。 他黑缎金线的和服质地轻盈,跑起来就像一笔流动的水墨。 但还是比不上目目的天|衣。 草间灰跑近些后,看见林清泉手里的东西,更是又惊又喜:“是魔的心脏!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你居然以一己之力除了一只困扰全村的魔!我的天,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看着天药的眼睛都放光,甚至哀求道:“可以把魔的心脏给我看看吗?在下不胜感激。” “别急,先救人。”林清泉指了指力士,“再不采取点措施,他就要死了。” 遵照林清泉的吩咐,村民们架起火炉,烧水,准备用魔的心脏熬制一碗万所不能的药汤。 但要煮的不是新鲜的心脏,而是之前那个被掰成两半的心脏。 看着躺在金盒里的两半心脏,他还有点心有余悸。 如果刚才的魔也像这样有两半心脏,那可就麻烦了。 林清泉和目目运气好,刚入界不久就找到了心脏;但偌大的镜像世界,若是两半心脏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找心脏的难度就直接上升一倍。 为什么有的魔能把心脏掰成两半用,而有的却不能呢?这两种魔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两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 两半心脏,各用一只药壶,各煎出一碗药汤。 力士先是喝下一碗药汤,身体却没有半点反应;直到喝下第二碗汤药,被打断的骨头才重生,破损的筋肉慢慢愈合,短时间内便恢复了健康的身体。 看来,无论是什么人、得了什么程度的伤病,魔的心脏都必须要整颗使用。 一颗心脏,就对应一个病人。 草间灰捧起新鲜采摘的心脏,对着灯前,细细观察这只血淋淋的宝物,每一根微小的血管都不放过。他兴致大起地提笔临摹,希望把魔的心脏的每一个角度都画出来。 而镜阿祢就在旁边帮他研墨,闷不做声。 “你已经提前通过第三轮考核了,清泉君。高兴吗?”草间灰放下笔,对林清泉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当时水面上镜君的倒影,为什么会转而抓向你呢?” 林清泉想了想道:“大概因为……我和镜大人很像?” “你别胡说了!”镜阿祢很是不同意,手一抖,差点把墨研到砚台外面去。 草间灰倒是认真思索了会,说道:“清泉君和镜君,长相确实有点相似,无辜又纯洁的五官,总会让人想起未发育成熟的小狗。但你们二位的性格,可是天差地别呢。镜君就像我留洋时见到的,一种毛发卷卷的长不大的小狗,洋人管这种吵吵闹闹的小狗叫泰迪来着;而清泉君,就像萨摩犬的小时候……” 林清泉沉沉地笑:“草间大人忘了,其实我和镜大人的性子有一点特别相似。” “是什么?”草间灰略有兴趣地抬头。与他一起抬头的还有镜阿祢。 -- 第57页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草间灰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他身旁的镜阿祢二话不说操起砚台,下一步就要扔过去。 “镜大人,方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林清泉丝毫不慌,“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一下。你想扔就接着扔吧,我作为救命恩人完全没意见。” 镜阿祢的表情挣扎,放下砚台的动作也挣扎,五官之间更是相互挣扎。他整个人自我挣扎了一番,好像他的身体里有自我拧巴的一股劲,在支配着他。 林清泉沉默良久,开口道:“我有一个朋友,和草间大人倒是蛮像。你们都很有贵族气质,善容忍,尤其有一点最为相似:那就是十分的善良。其实,单论我和镜大人,或者单论你和我的那位朋友,都说不上完全的相像。但如果把我和它、与你和镜大人做个双人的对比,就构成了一种系统性的宏观的相似。” 他稍作停顿,感悟似的说道:“我们都是,一善加一恶。” “果真如此的话,希望有机会亲见。”草间灰临摹完,把心脏放回金盒,原封不动地退给林清泉,稳稳笑道,“清泉君的第三轮考核已通过。接下来,请提前进入第四轮考核吧。” 林清泉指了下自己,“现在就开始第四轮?我一个人?” “没错。”草间灰说,“清泉君还记得,幕府悬赏研制的流堕魔胎的药么?我们第四轮考核的内容,就是研制这个药。” “我回去了。那你们呢?” “我当然是留下来。这只魔已经没了,但我要带考生们去别的有魔出现的地方,监考完第三轮考核。”草间灰平静地笑道。他的笑云淡风轻,尽管他将面临的是足以让他丢失性命的魔。 草间灰这样出身高贵又能力出众的人,居然肯屈尊纡贵,和一群出身平平的考生一同奋斗在一线,关键是他丝毫没有自己在屈尊纡贵的念头。平时丝毫不端架子,对谁都礼节到位,对谁都用敬语相称。不怕吃苦,坚持在基层奉献。 明明是娇生惯养的江户人,身上却有一种无产阶级的精神。 对于这种人,林清泉佩服归佩服,但完全不能理解。 “你为什么让我提前开始研制?”林清泉提出疑问,“我拥有了更长的研制时间。这对其他的考生来说,不公平不是吗?” “早的开始,就会导致早的结束。”草间灰说,“我希望清泉君早早研制出药物,以便我做出下一步规划。” 林清泉问:“你有什么规划?” “我也是御医了,有资格向皇室推荐你,而且我正有此打算。越过玄武山的层层考核,直接向皇室推荐你,让你和我一样成为御医——这就是我的规划。” 林清泉惊讶道:“你要向皇室推荐我?!” “是。清泉君医术高明,是我在留洋时都没能见识过的高明,完全可以用妙手回春来形容。通过这些天对你的了解,我能断定,如果清泉君不担任御医,那就没有人能胜任了。” 草间灰为难道:“但我是新晋御医,资历浅,在皇室里人微言轻。若非推荐的对象过于优秀,我的推荐恐怕不被看重。思来想去,研制出堕胎药是最能让皇室和幕府眼睛一亮的了。” 他郑重其事地说:“清泉君,希望你给我一个能推荐你成为御医的理由,拜托了。” 林清泉高兴得有点云里雾里。 这已经不是自主招生、提前入学的程度了。 这是直博啊! 再接下来,只要研制出堕胎药,就能进入皇室见三神器了。 流程简化许多。 这大概就是神之快进。 第28章 律令草 按理来说,林清泉已经找到流堕魔胎的良药了。 那就是无病不医的魔的心脏。 但魔的心脏,要弄到手的话,难度系数和危险系数都很大。 为了堕掉一个不一定会觉醒的魔胎,耗费大量的人命和物力去捕猎魔的心脏,投资回报比实在是太差,不值得。 必须要研制出一种像感冒灵那种能批量生产的、可获得性很高的药品。 否则仍然没法扭转魔力复苏的局面。 幕府的悬赏告示贴了一个月,赏金数额不断提高,可全江户竟无一人研制得出。有关堕胎药的线索杳无音信。 林清泉回到玄武山,过了两天清闲散人的日子。 白天他去上焦馆巡回,像个旁听生在诊台观察医治过程,不时为玄武医师指出诊断的建议;他虽还未入镜门,却在山中声名显赫,所提的建议多会被医师们采纳。 等到了晚上,他就被各种人请客,去山下泡温泉,以及吃只有武士才能享用的炉端烧料理。 因做手术而出名的他,被赋予一个新奇的外号:神之一刀。 直到回来的第四天,正午时分,在林清泉翻阅本草书卷、企图查找出堕胎药的原料时,一名医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开口便是:“小林家,山里来了一名很是怪异的病人……所有医师都对她的情况束手无措,只能来找你了。” 林清泉倦倦地翻着书卷,说头也不抬道:“有多怪异?” “这名病人她……脸皮掉下来了!”医侍说着还发起抖来。 “脸掉了?”林清泉停住了翻书的动作,惊讶地抬起头。 “是。我亲眼所见,绝无虚假。”医侍面色很差,吓得没有什么血色,“她没有脸皮,连头皮都掉了一半,样子特别恐怖,好像怪谈物语里的女鬼……不,或许连女鬼看见她都会自愧不如吧。” -- 第58页 林清泉阖上书卷,问道:“她是受了伤吗?” “不知道。”医侍摇了摇头,“她似乎很崩溃的样子,问她什么都答不出来。小林家,您还是去看看吧。这种诡异的病人,恐怕只有您出手才能治疗了。” 林清泉放下书就跟着医侍前去。 平时人多拥挤的上焦馆,今日却格外空荡荡,原因是病人和医师们全部跑到了馆外,只留一名女子瘫坐在医馆正中央,瘦弱的身条背对着所有人。 “小林家,就……就是她。”医侍战战兢兢地指了指。 女子留着古着的长垂发,红梅色的高档和服被腰封纤纤一束,抚子结像重叠的羽毛一样在她背后,这种可爱的抚子结是年轻女孩最喜欢的系法。她纤瘦娇弱,乌黑的长发拖了地,不像热情放逸的江户女人,倒是很像平安时代的文文静静的公主。 她的身上有一股幽静又不失高雅的香味,想必是名贵的熏香所致。 不知为何,林清泉闻到这股香时,眼睛却隐隐发疼。 同生一体,他强烈地感知到,目目不喜欢这香味。 而且是非常的不喜欢。 “它死了……”她嘴里念叨着,“它离开我了。” 林清泉绕到了她的正面。 他虽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实面对这位掉了脸皮的病人时,仍然倒吸一口凉气。 女孩没有脸皮,一只眼球在血肉模糊的眼眶中,另一只却不见了踪影,空洞洞的。没有皮肤的保护,暴露的血肉血管像极了腐烂的红色浆糊,还在往下滴血。为了美,她的两排牙齿特意染黑了,此时从后槽牙到门牙全部露出,好像一口坏掉的龋齿。 “不要死……求求你了,不要死……”女孩崩溃地大哭,泪水和着血液从脸上滚落,“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啊……” 她的双手捧着一张尽染血迹的肉皮,肉皮上有一只毫无生气的眼球。 那是她的脸皮。 她在对着自己掉下来的脸皮说话。 一个花季少女,像是被剥了脸皮,手上居然还捧着自己的脸。 这场面,着实是太具有冲击力。 林清泉是习惯于血腥的外科手术的医生,表现得还算淡定。他蹲在少女面前,问她道:“你这是受伤了吗?” 少女先是点头,倏尔又拼命摇头,神经兮兮的,让人搞不清她要表达什么。 “你的脸受了什么伤?可以和我说说吗?”林清泉轻声问。 “火……大火。”少女磕磕巴巴地说。 依然挂在她眼眶里的那颗眼球充满血丝,往四个方向转动着,绝望、迷茫浮现出她裸|露的眼球,于是她所有情绪都毕露无遗了。她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距离疯只差一小步。 “姑娘,这大火可不能把脸皮给完整地剥下来啊。不过,我看你这温柔娴静的模样,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呐。”林清泉温暖地笑,“可否把你的脸皮给在下看一看呢?” 少女立马将脸皮捂在手里,“不。它是我的……是我的。谁都不能把它夺走。” “我不会夺走它的。”林清泉敏锐地捕捉到什么,“我就看它一眼,立刻就还给你。可以吗?” 少女怔怔的,哆哆嗦嗦地将珍视的脸皮递了过去。 脸皮柔嫩,除了一只眼球五官俱全,纤密的睫毛根根分明,就像一张极致逼真的□□。 忽然,脸皮上的嘴巴张开,死死咬住林清泉的手背。仅存的那只眼球大睁,愤怒地瞪过来。所幸脸皮没有牙齿,并没有给林清泉带来多少疼痛的感觉。 脸皮没有咬太久。慢慢松开了嘴,大睁的眼睛也缓缓阖上,最后一瞬嘴角抽搐了几下,就像人之将死最后关头的挣扎一样。刚才的一切,正是一场回光返照。 脸皮死了,化成一滩黑色的血水。 这熟悉的黑血。 林清泉不由想到之前那名被镜阿祢塞给自己的垂危老妇。老妇身上的魔胎,死的时候也是这种颜色的血。 这不是正常的脸皮,是魔胎的拟态。 “它死了!”少女有点发狂,黑黑的牙齿不断打着颤,“它消失了……” “没关系。”林清泉对她说,“既然它已经死了,那我们就换一张新的。” 这种时候,镜像魔的心脏就派上了用场。 切片、煮汤。魔的心脏所煮出来的药汤气味难闻,颜色也有点难以直视,端上来时腥臭的气味顿时充满整间上焦馆。 林清泉一勺勺喂少女喝光药汤,连心脏切片的肉都让她吃掉。 喂药的过程中,他频频闻见她身上的香味,眼睛隐隐作痛,中途不得不歇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喂完药,林清泉特意让医侍搬来一面铜镜,按住少女的肩,让她面对镜中的自己。 浆糊般模糊的脸,受损的皮肤组织在重获新生,断裂的毛细血管在重生。碎断的鼻骨、缺失的眼球,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白森森的头骨很快覆上一层头皮,以及根植于头皮的茂密的黑发。 一张文静貌美的脸又诞生了。 “这是真实的吗?”她呆呆望向镜里,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颤颤巍巍地摸着恢复如初的脸。 “它回来了。”她呆滞地说。 “这不是它。这是你自己的脸。”林清泉不留余地地道,“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你的魔胎脱离了宿主,已经死了……” -- 第59页 “雪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没多久,少女的母亲慌慌忙忙地来了上焦馆,“我找了你好久。下次不要跑这么快了。” 林清泉走上前,“请问,您的女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我们正开开心心吃着饭,她突然感到疼痛无比,丢掉碗筷,捂着脸不停说好疼好疼,那个样子真是把我们吓坏了……”她的母亲说,“然后,我们就看见她的脸皮如同面具一样剥离下来,当时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林清泉想起少女之前说的话,“可她方才说,她的脸是在大火里受伤的。” 少女的母亲叹了口气,道:“一个月前,她在学习香道时,不慎点燃了榻榻米,整间房屋都着了火。在那场大火里,她不止一只眼睛没了,还毁了容。自那以后,她多次寻死,幸亏都被我们及时发现了。我和丈夫就这一个女儿,心痛无比,整天在佛像前诵经念佛,祈求佛显灵,让我的女儿恢复正常。果真没几天,她的脸痊愈如初,连皮肤都比之前更好了……” 果然,大火造成的严重外伤感召魔胎寄生。魔胎的拟态正是她的脸皮。 “你们没听说过魔力复苏吗?”林清泉说,“被火烧毁的脸,却在一夜之间痊愈如初。若非魔力,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说,她的脸并不是脸,而是魔胎。” “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的。”母亲悲哀地说,“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能让我的女儿恢复容貌,只要能让她开心不再寻死,就算是魔胎,对我们来说也是在世佛。我们全家甚至还想给它立个石头雕像感激它。多谢它救了我的女儿……” 林清泉无话可说了。 某种程度上,他因为目目而重获视力,不也是和这位少女一样吗? 他甚至还不如呢。人家至少心怀感激,还想着给魔胎塑个雕像。 而他更多则是利用和控制。 而且,是从精神和身体两方面一齐控制。 现在,林清泉陷入了一个新疑问:少女的魔胎为什么会离体而死。 从表现出来的现象来看,这就是魔胎好端端的却突然小产。 林清泉的眼前豁然一亮。 “请问,您的女儿近来有什么异常、或吃了什么特殊的食物和药物吗?”林清泉兴致冲冲地问,“请您一定要好好回忆。您的回答,牵扯到流堕魔胎之药的研制。若能提供线索,您必将功德无量。” 少女的母亲回忆着,“女儿喜静,不爱出门,饮食和药物都和以前无异,平时也没有出格的举动,唯一的爱好就是香道。她爱炼香,每天将各种香木的粉末混合,加入研磨好的炭粉,最后用蜂蜜调和凝固。有时候燃名贵的香时,还会请歌舞伎在一旁奏和歌。算是痴迷的程度。在前天,更是花大价钱从清国求来一种新的香草,研究得不亦乐乎……” 林清泉心中一凛,“香草?什么香草?” “一种叫‘律令草’的香草,只有清国才有的。这种草非常稀少,价格很贵呢。” “那她身上的香气,也是来自于律令草的熏染了?” “没错。这些天她特别爱燃律令草,身上都是这股很好闻的香味。” 怪不得目目一闻到这味就讨厌。 难道,这律令草有流堕魔胎的奇效? 第29章 两界交叠 林清泉郑重问道:“敢问,这香气独特的律令草,令爱是找哪一位商人求购来的?” 少女的母亲努力回想着,“是一位神秘的清国商人,就住在长崎的港口附近。” 林清泉皱了下眉头,“只知道他住在港口,根本还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吧。他叫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 少女的母亲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那位清国商人可是不怎么露出真面目的。他经常易容,每隔几天就会搬一次家,就连他的老主顾也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因为他每次露面都是不一样的脸。而且他也不是和谁都做生意,必须要符合他的眼缘才行,对客人可是相当挑剔呢。” 林清泉惊了一惊,“做生意还挑人?这么难搞?” “因为律令草是禁运的香料。只有清国才有,本来就产量稀少,清国的皇帝便不准运往外面了。”少女的母亲说,“要是和不靠谱的人做了买卖,可就多了一丝暴露的危险。不过,那位商人到底还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也不亏啊。” 林清泉认真地思索一会,问道:“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那令爱是怎么找到他的?” 少女的母亲向四周张望一会,确定没有人偷听,才小声说:“你要去长崎的港口,从水岸左面的第一根石柱向右数起,数到第十一根;然后从最靠近这第十一根石柱的船只开始,继续向右数,数到第十一艘货船;最后从这艘船的船头开始数,数到第十一根横木。你需要每隔一刻钟就敲那根横木十一下,敲三次。” “敲完三次十一下,商人就出来了?” “不。他会暗中观察你。如果你符合他的眼缘,你敲完第一遍十一下时,他就会主动出来见你;可如果他不想和你做生意,就算敲完三遍他都不会出来的。” 林清泉笑了笑,“没想到这年头,做个生意比拿魔的心脏还麻烦。” “没办法。只有他能搞来律令草。”少女的母亲道,“那位商人最是神秘和难对付呢。” -- 第60页 林清泉悠悠扇起了扇子,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更要去亲自拜访了。” * 长崎在江户的最西边,距离京都路途遥远。用脚赶路的话来回一趟得十多天,非常的耗时。 但神之一刀的林清泉在玄武山里拥趸众多。 他的粉丝众筹为他买下一辆贵重的马车,冠以其中一名武士的名义。 这名武士粉丝是玄武医师,却相当的以此为荣。 临别时他双手奉上盘缠,还把跟随自己的一名医侍送给了林清泉,开心地说:“只要能帮上我仰慕的神之一刀,哪怕是将我卖身给他,我都乐意至极。” 因为有了马车,仅仅用了三天就到了长崎。 长崎临海。一水的低矮屋敷遮不住碧蓝的海景,就像从天而降一条波动的蓝丝缎,将屋敷町街盘在其中。海上雾蒙蒙的,透过一层不清不楚的海雾,一轮曜日像一枚松动的、反光的图钉,钉在正上头。 遵照少女母亲提供的指示,林清泉将船只的横木敲完了三遍。 可他和医侍等了半天,仍没有人出来应答。 医侍有些担心道:“小林家,您看……已经敲了三遍了,还是没人出来接应。该不会……那位清国的商人不想和我们做生意吧。” “没关系,接着敲。”林清泉不慌不忙,“哪怕今天把这根横木敲断,把这只船给敲烂得出不了海,敲得整片海域的人都看我是疯子,我也要把他敲出来!” 于是他们每隔一刻钟,就敲横木十一下,从清早敲到了将近正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敲了多少遍。 周围皆是搬运装卸的货船。 皮肤黝黑的船员们扛着货箱搬上搬下的,像一群分工明确的黑蚂蚁,精壮的后背浸出一层白盐粒。 大家都很忙,无暇顾及这两人。 但持之以恒地敲了一上午,就不得不引起异样的眼光了。 “我们的船都快要开了。还敲呢?”镶着金牙的船长走上来,一手叉着腰,一条腿踩在石柱上,煞有其事地瞅着敲横木的两人。笑起来嘴巴一歪,很是市井俗气。 “像你们这种敲横木的人我也碰见过。可惜,人家就是不想跟你做买卖,任你出多少钱都不成。还是放弃吧,早点回家。我们也要开船了。” 林清泉在正午太阳下摇着竹扇,睫毛被照得泛起金棕色。 他微微一笑,“好。你们尽管开船。我再去敲旁边的那一艘就是了。” 船长扶了扶脑袋,被大太阳晒得有些头疼。他用袖子抹掉前额细密的汗珠,“你要找的那个人极其看重缘分。他不想做的买卖,谁也强迫不了。” 从船长身后冒出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船员。因刚搬完货,他的身上在冒出热气。他递给船长一块湿毛巾。 林清泉看着这两人,神色变得异样。 船长用毛巾擦了擦汗,笃定道:“相信我,敲完三遍后若还不现身,任你敲到死他都不会来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林清泉的目光从船长闪闪发亮的金牙、到他饱经沧桑沟沟皱纹的脸颊,再到他微微有点嘚瑟的眼神。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林清泉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船长突然一笑,“既然你已起了疑心,实不相瞒,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名清国商人。” 林清泉上下扫描几眼,“不。你不是。” 他一个上前,绕过吊儿郎当的船长,捉住后面那个魁梧健壮的船员,手指甲够到他的耳后轻轻一拉,一张人|皮面|具就脱了下来。清国人长长的辫子也随面具的脱落而松开,一直垂到腿部。 “是你。”林清泉以一口流利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中文,说出了这句话,“打从你一上场,我就看见你戴着张人|皮面|具。这么热的天,为难你了。” 这两人都惊呆了。 船长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而且你居然会说清国的语言?!” 林清泉只是隐晦地笑笑,将面具丢进海里,对摘了面具的清国商人说,“听说阁下极为看重眼缘。现在我们见面了。你觉得,我是否符合您的眼缘呢?” “不符合。”清国商人断定道。 他高壮又坚毅,但看向用语流利的林清泉,眼里出现一丝困惑,“我不和长相出众的人做生意。你可以把这句话当作对你的褒奖,而且你给我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和你这种人有来往的话,会给我造成隐患。请阁□□谅,也请阁下随缘吧。” “你不能随缘。”林清泉说。 他走进一些,手指点了点商人的胸口,一脸了然,“阁下深受重大的心脏病所困扰吧。你的心口,寄居了一只魔胎,显示出一张鼓起来的人脸轮廓。你每次照镜子,看见胸口的人脸时,一点都不害怕么?” 商人被吓到了,面色煞白,“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清泉撤回手,继续说道:“你走私的律令草,通过熏制燃香,有使魔胎与宿主分离的功效。换句话说,就是让魔胎流产。这个功效,你还不知道吧?” 他礼貌地说:“如果阁下肯将律令草卖给我,我将尽快研制出合适的剂量。到时候阁下就是第一个受益者。” 清国商人纠结半天,最终同意了。 * 事不宜迟。达成交易后,林清泉即刻带着一车律令草返回玄武山。 -- 第61页 律令草生长在清国南方,属于罕见难养的香料草本。一年只在特定的两个月里生长,产量十分有限。 这满满一车律令草,可以说是把商人的老底都给搬光了。 到了玄武山,林清泉跳下马车,负责接待他的医侍过来,满脸丧气,“您一走就是六七天,不知道出了大事了……” 林清泉问:“山里又出什么事了?” “不是玄武山出事,是草间大人和镜大人带队的考生们出事了。”医侍说,“他们失去了联系。之前,草间大人每天清早都会派飞脚过来送一枚红豆,以示平安。可今日……已经是他第三天没有送红豆了。” “他们现在在哪儿?” “最后一次送红豆的飞脚说他们在富士山。据说那里出现了凶狠的魔力,魔力肆虐的程度令人咂舌,死伤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严重。为此,幕府召集军队组织了一支专业的捕魔队,可捕魔队去了那里,也立刻杳无音信了。” 医侍越说越伤心,“连武力强大的捕魔队都……恐怕镜大人和草间大人他们更是凶多吉少。” 林清泉却笑了,一个跳步又上了马车,向下俯视着医侍说:“是不是凶多吉少,得去一趟亲眼见过才晓得。” 医侍问:“您要去富士山?” “没错。”林清泉道,“就算他们真成了尸骨,我也会搬回来,然后亲手埋了……” 他顿了顿,扬起一个寒凉的微笑,“尤其是我们可爱的镜大人。” * 日夜兼程赶到富士山,用了四天。 富士山在古时比在今时更美。 丛丛密密的薰衣草和紫|阳花好像柴火堆,山体就是架在花堆上的锅灶,里面烘烤着死活不定的温度。大概是天界御用的时灵时不灵的烤火炉吧。 林清泉一下马车,深受震撼。 眼前一幕,宛如蓝灰白三种颜色绘成的彩铅画,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你只能大受震撼地承受自然的伟大,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动用从世俗习来的词藻,去形容这脱俗的景。 但随之而来的,是近乎灭顶的压迫感,一时竟有点抬不起脚,千钧压顶的重。 这股压迫感很熟悉。 就像目目第一次离体时,他所感受到的宿命轮回般身不由己的压迫感。 这魔力,来势汹汹。 仅仅是远看着,目目就开始蠢蠢欲动,从眼底传来迸裂的疼痛。 “别急,目目。”林清泉对它说,“这魔和你旗鼓相当,估摸着你们之间会有一场鏖战。你先保存体力,等它真正现身时,你再出来也不迟。” 目目听话地没再动了。 山里十分寂静,寂静得诡异,就好像寂静固化成了油水一般无孔不入的物质,填满所有角落。 踏入富士山,林清泉首先看见一大片艳红得格格不入的花海。花海太红,在彩铅画般的蓝灰白山景里,像灼烧的火洞。饱和的鲜艳红太过刺眼,仿佛揉进眼睛里的沙砾,很是膈应。 这不是薰衣草和紫|阳花,而是玫瑰。 太奇怪了。 富士山怎么可能有玫瑰花海呢? 而且花海面积很大,目测有一公顷。 近看,玫瑰花比一般的高很多,根茎像小拇指一样粗壮。最夸张的是花骨朵居然长到一只拳头大小,花瓣也厚实且密,一层包裹着一层,像新鲜切割的肉片堆成美丽的形状,看久了竟有些恶心。 这得是吃了什么肥料才能长成这副狂野的样子啊。 林清泉开始观察根茎。根茎上布满密密的刺;再往下,花的根部处于阴影之中,齐齐插|进一种泛白的物质里。 这泛白的物质,想必便是滋养玫瑰花的肥料。 林清泉蹲下|身,手伸向花的根部,在那里摸到了什么凉凉软软的东西。 这触感过于熟悉,尤其是对于身为医生、对人体结构再熟悉不过的林清泉。 那是人的嘴唇。 他弯下身子,打起火折子照亮,目光透过密密交织的玫瑰根茎看向最底部—— 眼前情景,就像冰魄强硬地刺进眼底,让人寒毛根根倒立。 地面上的是无数张平躺的人脸,横七竖八地摆着,玫瑰花的根茎从人的七窍里生长而出。数不清的头颅好像供养花朵的花盆,半嵌进富士山脚的泥土里。血已流尽,皮肤早已变得凉白,嘴唇也是,毫无生气,仿佛只是装载花种的容器。 林清泉头皮发麻。 忽然想到,自己睡的那张通铺,上一个人也是以体内长满花朵的结局而死,和眼前一幕非常像。 只是地上的这些人,为什么只有头呢。他们的身体去哪儿了? “喂!你不是捕魔队的吧。”一个士兵装扮的人从背后喊他。 士兵身披铁锈红的皮甲,但丢盔卸甲。内脏有轻微出血,颅脑也受到重击,出现了肿块和淤血,似是经历了不小的战损。他的身体情况可谓糟糕。 “看你这柔弱的样子,恐怕是不小心闯进来的游人吧。”士兵用剑作拐杖支撑着身体,虚弱地说,“快点回去!这里有魔力,而是不是一般程度的魔力。你会死的……” 林清泉对他作了礼,“大人有所不知,我并非长相这般柔弱。说不定能助各位一臂之力……” “你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士兵狂躁起来,“这里有两只魔,它们的界交叠在一起……逃不掉的……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的……” -- 第62页 两只魔化界,界与界交叠、构成更加凶险和庞大的界。 自魔力复苏以来,林清泉也算阅魔无数,但还没见识过这等大场面。 他更加兴奋了。 第30章 命运的右臂 放眼望去,一颗颗红玫瑰大肆开放,就像对着上空张开的血口。由无数人头所供养的玫瑰花海,气势磅礴。 美丽到极致无疑成为一种不可抗力的凶险。 士兵长剑一翻,扫视林清泉几眼,警然问道:“你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摘花了没?” “没有。”林清泉回道,“我对花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就好。”士兵说,“花就是魔的界。或许当你伸手触摸它的时候,它会通过接触在你的身体里种下玫瑰花的种子。花种会在你的体内发芽、生长,最终变成你现在见到的这个局面。” 他低下头,“我们捕魔队的人,正是因此而全军覆没。” 林清泉问道:“这只是一只魔。另一只在哪儿?” 士兵突然哈哈大笑,撑着剑的身体笑得发抖。他笑得幅度太大,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发颤,脸部的五官笑得扭曲。剑尖支撑不住似的在山地上磨出嘎嘎的刺耳声,好像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笑过。 “另一只魔啊……”他跌坐在地,剑指白云缭绕的富士山,“就是这富士山!它会吃人……神明也会吃人啊……” 林清泉脸色一变。 富士山向来是人们崇敬的圣地,被赋予极重的宗教色彩,被奉为“不二的圣山”。 富士山怎么可能是魔呢。 明明是在大笑,士兵下一秒又捂住脸,放声哭了出来。粗哑撕裂的叫喊从血迹斑驳的指缝间泄出;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眼泪,只是通过大哭大叫宣泄积郁的情绪。 与其说他在痛哭,不如说他是在质问。 心中奉为神明的神圣高岭,如今和魔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推翻世世代代建立的世界观。 过往认知中不可玷污的最神圣的事物,翻个面才发现那背后全是烂泥和蛆虫。 毁了,一切都毁了。 难怪士兵都快要疯了。 “既然这里有两只魔,倒不如……” 林清泉没再说下去,而是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剑,利落地割掉一枝玫瑰,脱下披肩,将花刺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背着的行囊里。 他绕过精神溃败的士兵,独自往山里走。 富士山远看浪漫清丽,但真正走近了会觉得不过如此。 越往高处走越陡峭,灰黑的火山岩没什么植物,贫瘠又光秃秃的,实在是败絮其中。 林清泉突然被一抹黄吸引了目光。 灰黑的火山岩里,夹着一小块褐黄色的布料。 这布料,和林清泉身上穿的一模一样,都是玄武山考生统一穿着的和服。 看布料的纹理,应当是袖口的位置。 风一吹,布料一翻,遮盖在下面的,竟是一根人的手指。 林清泉惊愕地退了几步。难不成,富士山还真的是把人封进山体的魔? 可这绝对不可能啊。 富士山自魔力复苏以前就存在,怎么可能会是魔呢。 林清泉继续往高处走,大概到了七合目的高度,山路越发狭窄。 山间景致也愈发惊悚。 两侧山壁里,夹着人的一部分肢体和躯干,还有僵白色的手脚;甚至有一整条胳膊从山壁里直直伸向外面的,仿佛山体上的浮雕。 林清泉背后发凉地数过去,从肢体的数量判断,约莫有十多个人,衣着都是和同款的黄和服。 死的这些,都是玄武山的考生。 “救救我……救救我……”微弱的声音从山壁后方传来。 林清泉走到后面,抬眼一看,瞳孔地震。 呼唤他的正是西瓜。 西瓜下半截身子嵌在山壁里,上半身支在空中。他看见来人是林清泉,激动得满脸通红,嗷嗷叫着,两条胳膊在空中乱扑腾,活像一条黏在水泥地上的四脚朝天的昆虫。 “救救我!清泉!”他朝林清泉张开双臂,激动得眼眶发红,“这山会吃人……我差点被它吃了……快把我拽出来!” 林清泉却格外冷静,问他道:“草间灰他们呢?” “我说……你先把我拽出来再说!”西瓜可怜巴巴的,下一步就要掉眼泪了,“我被困在山里一天一夜了,快死了。” 林清泉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西瓜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捂住大肆喷血的脖子,一副被朋友背叛而死不瞑目的样子。 林清泉擦拭掉喷溅在脸上的热血,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笑道:“血倒是挺逼真的。但你连五脏都没拟,你不过是个半人半界的魔罢了。你的伎俩,只能骗骗不能视内的普通人。” 血液停止喷射。西瓜勾起一边嘴角,咯咯笑两声,接着变成一尊流动态的石头,又融入回山壁里。 灰黑的山壁安静地竖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谁?!” 身后闪出来一个黄褐色的身影,双手握刀,腿脚却禁不住地打颤,说的话也是从不断碰撞的上下牙传出的,颇有些虚张声势。愤怒的表皮之下,尽是力不从心的恐惧。 林清泉看了这人好一会,轻声喊他道:“你才是西瓜。” -- 第63页 西瓜愣了愣,“清泉?!” 突然,他又甩了甩脑袋,重新握紧刀柄,强迫自己回到蓄势待发的状态,“……不会吧。这不会是我心存侥幸的幻想吧……我不能中了魔的计谋……不能被魔牵着鼻子走。真被幻想带入界可就麻烦了……” “西瓜,真的是我。”林清泉原地跳了跳,“你瞧,我和山是可以分离的。” 西瓜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混蛋,你怎么才来救我们?!” 后方又走出来一青一黑两个人,正是草间灰和镜阿祢。 说真的,要不是标志性的和服,这两人是真的认不出来。他们都灰头土脸的,头发也松散乱翘,遍身都是淤青和擦伤。 “清泉君,你不必来这里救我们……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已经念了很多天的佛,做好了死在这里的觉悟……就算死了,只要去的是佛国,那也没关系的吧。”记忆里草间灰从没这么狼狈过,但说起话来还是那副海纳百川的样子。 林清泉上前一步,对他说:“距离制造出堕胎药只有一步之遥。你现在还不能死,否则就见不到仅通过服药就能堕掉魔胎的盛景了。” 草间灰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一种叫做律令草的植物,加入熏香便可以堕掉魔胎。我已确定它有此功效。”林清泉说,“接下来,只要测定出剂量就行了,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 草间灰释然,微微眯起了眼睛,“太好了!真不愧是我们玄武山的神之一刀。” 一旁的镜阿祢有些不乐意了。 但他又不好把不乐意直接表达出来,这样在草间灰面前会显得他小题大做。于是他只得拐弯抹角地找问题来问,阴阳怪气道:“你打算怎么测剂量呢?该不会是找些魔胎的宿主一个个试吧。” “自然只能如此。”林清泉说,“别说是现在的江户,就算时间推移到几百年后,也是只能如此。由我们出钱,招募一批魔胎的宿主,让他们试律令草的剂量。换个时尚的说法,这叫药物临床试验志愿者。” 镜阿祢冷哼一声,非常的不屑一顾。 林清泉忽略他难看的脸色,问草间灰道:“我走以后,你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们听闻最近富士山里多神隐,认为有魔作祟,便来到此地。”草间灰说。 “我曾多次爬过富士山,对山路极其熟悉。但这一次,山路的方向和位置与之前大为不同。进山不久我们就迷路了。再后来……我们发现,富士山会吃人。山壁里会出现向你呼救的同伴。当你想把他从山里拽出来时,他反而会将你拉入山中。我也曾经差点中计……” 镜阿祢想到了什么,愤愤地说:“当时多亏我砍掉了它的胳膊!这只魔实在是太狡猾了。” “就这样,队伍走散了。所幸我们三个走到了一起,凑成一团,一起寻找下山的路。”草间灰哀愁地说,“可这魔极度残忍。不仅时常在山壁上变幻出同伴来迷幻我们,还不断改变山路的方位,让我们永远都走不出去……它想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他眉头蹙起,忧伤地说:“人和魔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我意识到,单单凭人之力去拿魔的心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对付魔的,恐怕只有同样强大的魔。” “你说得对。”林清泉说,“用魔的力量,对付魔。” 他从行囊里拿出玫瑰花。镜阿祢看着这花,不知怎地感到十分不适,还有些恐慌,“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这片地域其实有两只魔。一只是这化界成富士山的魔,”林清泉说,“另一只,就是这漂亮的玫瑰花。” 草间灰直愣愣地看向玫瑰,表情变得有点六神无主。 林清泉拿掉包裹着根茎的布,一颗颗尖牙般的花刺毕露无遗。 这朵玫瑰花太漂亮了,颜色周正,花瓣表面的绒毛更增加了水汽氤氲的质感,乍一看特别柔弱、容易让人心生怜惜的心思,像个魅惑众生的美女。 也难怪捕魔队的士兵们受不住这种美,一个个训练有素的硬汉都死在玫瑰花下。 几乎可以断定,这只化界为玫瑰的魔,一定是高级魔。 因为它的诱惑性极强。 西瓜看他动作,疑问道:“清泉,你要干什么?” “就像草间大人刚才说的,以魔制魔。”林清泉冷漠道,“我要看它们,谁更魔高一丈!” 等到山壁再次变化出人形,林清泉打算直接把花刺入人形的脖子。 让这两只魔自相残杀。 结果一定很精彩吧。 偏偏这时,草间灰忽然捂住右臂,跌倒在地上。他的右臂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右臂,他命运般的软肋。 林清泉清晰地看见,从他的手腕骨到手肘,每一根细密的血管上都长出玫瑰红棕色的嫩芽,嫩芽越开越甚,疯狂汲取血液,将他的骨头很快啃食殆尽。 草间灰没有接触玫瑰,为什么也会被种下玫瑰花种呢。 林清泉有些愕然,但随即当下大悟。 玫瑰魔,并非是通过接触它而入界的。 当你对它动心的那一瞬间,就是入了它的界。 嫩芽不断往上面延伸着,从小臂蔓延到大臂,像数十条灵活的小蛇,企图从草间灰的七窍钻出。 -- 第64页 “灰君!”镜阿祢急得大喊。 情况紧急,林清泉夺过西瓜的刀。 他手起刀落,砍掉了草间灰的右臂…… 血光四起。 第31章 第六次离体 血雾组成薄薄的水幕,像一溜飘扬的红纱巾,在空中打了一圈,飒飒落在镜阿祢的脸颊和唇角。 草间灰的血,是温柔的。 镜阿祢伸出舌尖,下意识舔了一下。 腥咸的铁锈味入口,不经嗅觉神经就直冲入脑,像是鲨鱼尝到了长久追逐的血腥气,有激化的作用。 镜阿祢一下子便兴奋了,脸皮发红,冲林清泉喊道:“你为什么要砍掉灰的右臂!” “不砍的话,他就会死。”林清泉冷静地说,“但凡对玫瑰花动心的人,无一幸免。” “骗人的吧……灰连碰都没碰,怎么可能只是因为看了花一眼就死掉!”镜阿祢被激怒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么?!” 林清泉没解释,而是反手握刀,面无表情地走到草间灰的断臂前,一刀将皮肤剖开,轻松熟稔,宛如操作一场平平无奇的外科手术。 玫瑰花种的棕红色嫩芽破皮而出,白线般的花根整齐排列一排,吞食了骨头和筋肉,只剩一张空白的皮囊,血色殆尽。 上一刻还好好与身体联结的手臂,现在以被剖腹的惨烈的方式躺在地上,连断肢再接的可能性都不复存在。 而草间灰在右臂被砍的那一刻就昏过去了。 西瓜不忍直视,“这不正是上回考核里那个考生的死法吗……这只花魔以人的肉作泥土,以血液作为肥料,以皮囊作为花盆,将人体抽干榨尽以滋养自己,直到一滴血水也榨不出来。真是太可怕了!” 林清泉收了连血都不染的刀,对面色不善的镜阿祢说:“我只是在救草间大人。不及时砍掉右臂,花魔将会从他的嘴巴、眼睛、耳朵等七窍钻出,他会死得痛苦又难看。” 镜阿祢思绪翻飞,在他天生就崎岖不平的脑回路里兜几个圈,碰撞过与众不同的弯弯绕绕,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逻辑:“那也是你,是你把花给带上来的!” 西瓜在一旁忍不住了,“哎我说,他会不会疯得比以前更严重啊?” 镜阿祢抱着昏在自己怀里的草间灰。 因为失血,草间灰的体温明显降低,断裂的臂肩流出血液浸染黑缎金线的和服。 他的脸色从未有现在之灰白,五官微微变形扭曲,能看出他一直都很痛苦,就像是失去了大半条命。 镜阿祢抚摸着他发冷的脸,柔声喃喃道:“灰从来不会伤害任何生灵,会收养流浪的猫狗,有时看见路边的蚂蚁都会想着拿米渣喂养,对谁都彬彬有礼。他是完美的,在我心目中他就是唯一的在世佛……不,佛是普度万众的,可他是独一无二的,是我为他付出的所有心血将他变成了我独一无二的佛,我一个人的佛……可凭什么他要遭此报应?凭什么他要变成残疾?又凭什么,凭什么砍下灰的右臂、对灰造成如此大伤害的人是你?!” 他陡然变得凶戾,狠狠瞪向林清泉,“为什么不是我?!” “完了完了……”西瓜无奈地小声说道,“镜大人这次是真的疯了,疯得无药可救了。” 林清泉没有说什么。 他能理解镜阿祢的脑回路。 镜阿祢脱掉自己的外衣,撕成布条,紧扎草间灰的伤口,还施以点穴的中医之道用来止血。 做好这一切,他问林清泉:“魔的心脏呢?我要给灰君服用。” 林清泉如实回答:“那颗心脏,我来之前给一个病人用过了。我现在没有心脏。” 镜阿祢冷笑一声,“你还不如不要来救我们……至少我和灰君还能死在一起。” 他肩臂的尸斑开始涌动扩散,向后伸展,覆盖了他全部的后背。 “小林清泉,我告诉你,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小时候,我养的小狗被马车碾死,前一天我喂它吃食时会莫名流泪;八岁时,我父亲被征为御医,从此常住皇宫不再回家,得知这个消息的前两天,我会无缘无故地想和他吵架;十二岁我在放鲤鱼风筝时突感心悸,果然风筝飘落到房顶,我的母亲上房捡风筝时不幸跌落而死……” 镜阿祢细细描述着过往生平,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从我在上焦馆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你会是个大麻烦。你会是我的灾星,你将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你会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他走近到林清泉对面,恨恨地说:“就像刚才我看见你拿出的玫瑰花一样。” 林清泉却笑了笑,这笑容多少有点嘲讽的意味。 “你与其恨我,倒不如想想实际的办法对付这两个魔。好吧,我承认你直觉准确,确实给了你一点可悲的优势。但因为太注重感受,你拎不清现实,遇到问题只会抱怨而不去解决,所以就算不遇上我,你也注定一生命运多舛。” 他拿起漂亮得异常的玫瑰花,走去山壁边,用厚实的花骨朵慢慢擦过灰黑的火山岩。 西瓜不解,“清泉,你干什么?” “我在想魔会不会对魔动心。”林清泉认真又专注,“两魔相争,让它们元气大伤,我们便可以趁乱拿下魔的心脏。草间大人服用后便可重新长出手臂。” 本来静寂的火山灰壁,忽然乱动,从里面伸出一个女人的身体,逼得林清泉后撤了几步。 -- 第65页 女人身着名贵的踯躅色和服,染着黑齿,面目涂了白白的粉,美玉和木梳装饰在整洁的发间,俨然是上流贵妇的装扮。 她朝镜阿祢张开双臂,笑容温暖,呼唤道:“我的小阿祢,快到我这里来。” 镜阿祢愣了会,思维游离,从脑海中找出一个很久不用的词汇:“母亲!” 林清泉瞅准时机,迅速将玫瑰花根刺入女人的咽喉,“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女人嚎叫着,窝回到山体里。 山体大动,周遭晃荡,山壁里嘎吱嘎吱响动。无数条裂缝从山体内部裂开来,嫩芽像章鱼触.手般地沿着裂缝爬行,飞快地在山壁上绽放成无数鲜艳的玫瑰花。 很快,本来灰黑秃瘠的山岩变成艳丽的玫瑰花墙,数不清的玫瑰花拥挤着,争相生长。 山体内部被吸空,只剩最外一层不怎么坚固的岩石壳子。 光天化日之下,镂空的富士山长出一层浓艳的玫瑰花的皮。 自古以来高洁神圣、白雪皑皑的不二高岭,被花魔肆虐张扬的美色所践踏。 卑劣凶险的美在仗势行凶。 信仰已死。 “圣山……圣山被毁了。”西瓜快要哭出来。 “从染上魔力而变魔的时候,它就死了。现在不过是再死第二次。”林清泉说,“我就是好奇,这花魔究竟有多强,竟然让这山魔毫无反抗之力,就好像任它宰割一般。” 镜阿祢手握短匕,像阴魂不散的冤魂静悄悄出现在他身后,白亮的寒光在掌中一旋。 西瓜大惊:“清泉,小心背后!” 林清泉回身的一瞬间便被按倒在地。 他看向上方面色阴沉的镜阿祢。阳光之下他五官不清,高提的刀匕比太阳光刺眼,刀光一闪,冰凉的尖刃便抵住了喉咙。 西瓜朝这边没跑几步,被镜阿祢一记眼刀瞪了回去,“别过来!否则我立刻就杀了他。” 地上的林清泉淡定得很,一点不慌,笑着说道:“镜大人,我两次救你,你却要杀我。” “你砍了灰的手臂,并且杀了我母亲。”镜阿祢愤恨地说。 林清泉懒懒地叹气,“那不是你的母亲,那是魔半人的化界……” “我知道。”镜阿祢已然癫狂,“可你为什么总是能和我的苦难扯上关系?你让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经受过的种种痛苦!或许,正是命运让我不得不恨你。小林清泉,我真想……” 这一刻有白光涌现。镜阿祢的视野尽被白光充斥,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清楚这股白光是从林清泉的眼睛里发出的。 恍惚中,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锁住了他的咽喉,以排山倒海之势,颅内和耳畔全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完全做不了什么思索。 就像阳光遇到冰雪就要消融它,就像水途经火就要浇灭它,是不在意对方的意愿的。 镜阿祢直觉到,这股力量,就是命运本身。 这是目目的第六次离体。 濒临觉醒的它已经有了相当成熟的轮廓。宽阔的直角肩撑起流光的白缎和服,就像一个连影子都不会有的来自太阳的神。 镜阿祢愕然:“你,你是小林清泉的什么东西?” 目目则是一脸森然地看着他。 “小妖怪!”西瓜喊道,“你先别管他。快找魔的心脏才是!” 目目闻言,将呆愣的镜阿祢甩到一边,捞起林清泉的双腿,背起了他。 这次离体,林清泉直接疼晕了。 刘海之下,他的前额全是密密的汗水,无力地贴着魔胎的后颈。 目目背着昏迷的宿主,走在漫天遍野的花海中。 浓艳饱满的玫瑰之上,便是蓝丝绒般的天幕。红与蓝的彩色,好像两条颜色不同的蛇纠缠相交于一体,构成一副魔力四射的绘画。 山壁上拥挤的玫瑰仿佛一只只发红的眼睛,目送两人的路过。 目目忽然顿足,望向其中一朵平平常常的玫瑰。 找到了。这便是花魔的心脏。 它此念一起,敏锐的玫瑰感应到什么,速速分离成一瓣瓣,仰之弥高地往天远处飞。纷飞的无数花瓣带动起风,在碧蓝的背景下飘忽婉转,像断掉的美女纤手在空中打着转。以吸食人的血肉而养成的花,是血腥味的。 大美,大恶。 “不好,它要逃跑!”西瓜跟在后面,仰望着满天花瓣说。 花瓣快速聚拢,组合出一具大致的人形。那人形长发飘飘,手捧一颗鲜红的心脏。 目目眼里警色不减。 那是山魔的心脏。 花魔将心脏扔进嘴里,花瓣肉眼可见地长得更加厚实和鲜艳,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掐出血。 西瓜差点跳脚,“它居然把一只能化出半人半界的魔给吃了……给吃了!这算什么?大鱼吃小鱼,大魔吃小魔嘛?!” 花魔退去,如大雁过空,它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两只魔,一死一逃。 * 林清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赶路的马车里。 “我说……你可算是醒了。我们现在在回玄武山的路上,你知道你昏过去了多久嘛?”西瓜在他对面开口,“整整三个时辰。” 虽清醒但仍是无力。林清泉稍加侧脸,感受到脸颊传来流水的触感,才惊觉自己正枕在目目的腿上,那股流水的触感是它的天|衣。 -- 第66页 目目一眨不眨看着他,眼睛比车里的油灯亮多了。 “是你的小妖怪救了你。”西瓜道,“它把你从镜阿祢的刀下救了出来。不过……经此一事,想必镜阿祢已经知道你是魔胎的宿主了,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对付你。” “他怎么对付我倒是无所谓,我关心的是草间灰怎么想。他是我步入皇室的捷径,对我来说还有很大的用处。我不想失去这个捷径。”林清泉道,“他人呢?” “他不太妙,缺了右胳膊,失血很多。”西瓜叹道,“镜阿祢背着他上了另一架马车,全程不让别人碰他,车夫好心帮忙扶一下都要炸……” “草间灰还是没胳膊?”林清泉有些吃惊,问目目道,“你居然没能拿到魔的心脏吗?” 目目内疚地点头,好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非常对不起的样子。 它越是这样老实,林清泉就越想逗弄它。 “目目,你过来一点。”林清泉笑着说,“我有悄悄话对你说。” 目目俯低身子,在距离他一寸时便不敢继续往下凑,生怕轻薄了他。 中长的黑发像墨洇开在白衣上,半透明的眼珠含在睫毛下,嘴唇是红润的。魔胎离体给他造成大病初愈的病弱感,好像任谁都能欺负他。 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静静地躺着,都足以让目目心如擂鼓。 林清泉笑了笑,勾住它的脖颈,压在自己的侧面,嘴唇抵着它的耳廓说:“目目,你变得比上回帅多了。” 然后在西瓜看不到的角度,他侧过脸,用双唇偷偷蹭了蹭目目的下颌,满意地感受到它瞬间僵硬的脊梁和紧张的肌肉。 真是偷情一样的刺激。 -------------------- 作者有话要说: 钓系罢了 第32章 骗 高灵性魔胎七次离体,会在第七次时吃掉宿主得以成魔。 而目目已经离体六次了。 无论是从神主测算的玄学角度,还是从七次离体必觉醒的客观定律,都预示着:林清泉真的离被吃不远了。 一路上,林清泉偷瞄一袭白衣温顺乖巧的目目,暗自在心里打着丑恶的小算盘: 决不能让它吃得太舒服。 他想要做隐藏在米饭间的一根鱼刺,或者是扭曲在芒果肉里的长虫,抑或是攀附在鱼生背面的寄生虫卵、河豚里的毒素……他非得让它吃得不爽,说得更直接点就是恶心死它,最好恶心得它一想到曾经的这顿饭,就后悔,就吐得一泻千里,就头疼脑热,就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 目目乖乖地坐着,对此刻宿主的所想毫不知情。 它已经不需要带面罩了,皮肤上烧伤似的瘢痕全部消失干净,此时才显现出本来的白净,眼睛深邃,英挺的鼻梁骨像混血儿才会长出来的。 从立体的骨相再到洁白的外衣,它就像是从希腊神庙里走出来的艺术,自带一圈超脱世俗的氛围。 它正好坐在油灯旁边。那是距离光明最近的地方。 绝对的艺术是属于神的。 正值夏天,有蚊子落在它手上吸血,它居然就静静地允许着,不打也不驱赶。 这样神明一样的目目,就算我杀了它,就算我把它削成碎片,就算我用咒锥将它化为肉丸,就算我把它的心脏挖了炖成汤,它都不会生气的吧。 林清泉产生一种在渎神的刺激感。 要是能变得和毒|物一样,因为吃了我的原因,它毒发身亡,而且是悔不当初的死掉,可就最好不过了。 马车白天赶往玄武山,在夜晚时会停下来休息。 深夜,西瓜呼呼大睡,呼噜打得堪比电焊现场,震得连车前的马都惊醒好几次。 心思烦乱的林清泉更是睡不着了。他穿上青竹制作的木屐,下了马车,出去走走透透气。 这里是僻静的山林。一颗颗粗壮的柳杉笔直地通往夜幕,看不到顶头。莹白的月光如倾盆大雨般地泼下来,白到极致便呈现出发蓝的疲倦的色调。这场景很像一种叫做钢琴的乐器,雅致又冷冰冰的。 林清泉听见身后有脚踩枯叶的干脆声,有人在跟着他。 但他不拆穿。 没走多久,山路转个弯就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冒着烟的天然温泉。 烟雾缭绕,热气蒸腾。这样干净的、无人涉足过的温泉,无疑是世间罕见的宝藏。 不泡不是人。 林清泉赤足踩在温热的岸边,光润的脚指甲折射出流光的亮。 他盯着平整如镜子的水面,站了有一会,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神经质地摸自己的衣服,然后从下往上开始脱。于是他的双腿、腰再到肩胛悉数暴露,宛如一只正在破茧的蝴蝶,洁白的身体在月光下像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亮白得耀目。 只是他脸色阴沉,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烦闷地呼出一口气,慢吞吞下了水,温热偏烫的泉水将他灭顶。 等到从水里探头而出时,林清泉的脸已经挂上状若无辜的微笑。 然后他转过身,对一直在后头的目目勾了勾手指。 “你也进来。”他将湿掉的鬓发捋到耳后,浅浅一笑。 这暗箭一样的笑,射中了目目的脚踵。它的思维像无数只蝴蝶飞散出去,落在林清泉湿淋淋的肩上,在那里啄食水珠,接着再头重脚轻地飞回来,跌跌撞撞地重新组合,形成醉醺醺的一滩物质,颅内全染上了林清泉的味道。 -- 第67页 从林清泉下车时,它生怕他大晚上遇见什么危险,便一直跟着他。 只是没想到却碰上方才那一幕的香艳。 等到目目能做思考时,它已经在水里了,连衣服都没脱。 林清泉背抵石壁,笑容变得隐晦不明,“你是第一次泡温泉吧。感觉怎么样?” 目目动了动嘴巴,但无法发声,只好又笨拙地闭上了嘴。 “对了。忘了你还不会说话。”林清泉撩起一捧水,“等彻底觉醒了,你是不是就会说话了?” 他用两条皙白的手臂圈住它的脖颈。 “目目,你的脸也太红了些,和我在炉端烧店里吃的龙虾皮差不多。”他道,“我不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我,已经超出魔胎对宿主应该有的心思了吧。” 这番话有如雷劈。目目脊背僵硬,手足无措,动也不敢动。 林清泉和它挨得极近,莹润的双腿就在蒸汽下若隐若现。水面恰好够到他的胸膛以上,黑发打湿成一缕一缕黏着肩胛。他的锁骨热得汗津津的,熠熠发亮,像贴了美人鱼的鳞片。 “目目……”林清泉声音虚晃,“你早就想对我做点什么了吧。想试试吗?” 他用指尖扶过目目脊梁骨的沟壑,细数着一节节敏感的椎骨。随着指尖掠过,它的肌肉块块隆起,很是紧绷。 “你好像很紧张。”林清泉笑道,“真可爱。” 他说这话时没看目目的眼睛,实际上从它下水后他就没怎么看它。 他微微眯起眼睛,在热气的蒸腾下睫毛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温泉的水有点烫,他热得冒出汗珠,无力地靠着石壁。嘴唇也稍稍张开,这让目目能窥见到他的舌尖。 有什么无疑被点燃了。 目目怔愣着,像是被念了摄魂的咒语,对着他的红唇吻上去。 这一瞬间就像连环的花火爆炸,砰砰砰炸开在脑袋里,五彩斑斓火树银花飞落在四肢百骸;然后又在四肢百骸里接连炸开,炸得浑身轻飘飘的。无数光明的意象涌现在脑海,明明是身处黑夜也看到如极光般永不落幕的亮采,犹如白昼。 全世界的美好事物,都在向它招手。 林清泉推开它,“可以了……下次我们再继续。” 他们上了岸。林清泉就毫不避讳地坐在石头上,让目目给他一件件地穿衣服。 最后套上木屐时,他用还湿着的小腿肚碰了碰目目的侧脸。果不其然,目目的脸又红了,动作也不利索起来。 林清泉得逞地笑了。 对的。就是这样。这就是他阴险的计划。 他要让这个即将成魔的小天使喜欢上自己。 就算它在觉醒时丧失理智吞吃了他,那么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每当它照镜子时,看到因吞吃了宿主而生长的身体,都会感到一丝不安和后悔,甚至悔不当初的痛哭流涕。 这才是最高段位的恶心它。 什么矜持、什么道德,那根本就是最不值钱、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仅要控制它的身体,还要控制它的感情,让它从身到心完完全全被自己所主宰,哪怕他林清泉已经死了,也是如此。 这样才是最有趣的呢。 * 抵达玄武山时,已经是三天后。 林清泉才得知,因为草间灰伤势严重,需要紧急治疗,镜阿祢快马加鞭,用了不到两天时间便赶回了玄武山,中途还跑死了一匹马。 目目牵着林清泉的手下了马车。 前来迎接的医侍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白和服的哑巴,感到很是迷茫,“请问,这位小友是?” “他是卖|身给我的仆人,作用是照顾我的起居。”林清泉轻描淡写,“以后我用不着医侍了。” 回玄武山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看伤势严重的草间灰。 草间灰手臂被砍,和林清泉确实是有关系的。他必须去探望一下。 林清泉安顿好目目,独自一人前去玄武山最好的病房。 在这里,他首先看见了满身憔悴的镜阿祢。 镜阿祢整天整夜守候在草间灰的床边,不分昼夜地照顾。他胡子拉碴,湖青色的和服也是皱皱巴巴的,两只黑眼圈极其明显,显然是没休息好的倦态。 但看见来人是林清泉,他一下子便精神起来。整个人就像一个不断内坍而徒有外壳的镂空之物,大肆发着脾气,燃烧着内里所剩不多的精力。 “你还有脸来?!”他愤怒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林清泉径自进了门,问道:“草间大人怎么样了?”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个凶手!”镜阿祢想到什么,转而冷笑道,“对了,你还是魔胎的宿主。灰总是夸奖你那双所谓的神眼,能辨胎儿察内观,原来那只是魔胎罢了。” 林清泉望向病榻上仍在昏睡的草间灰。 他臂肩上碗口大的伤口有些发炎,从而造成高烧不退,情况很不好。 “草间大人,知道我是魔胎的宿主吗?”林清泉面色如常地问出这个问题。 镜阿祢从鼻孔发出嗤笑,讥讽道:“你算什么东西?你觉得,我会在灰最虚弱的时候,给他说除了我以外的人和事情么。你们根本没有资格占据他的心思。” 林清泉似是放松了些,说道:“那就好。做个交易吧。” 镜阿祢又怒了:“什么交易?不要妄图让我染上市井商人的习气……” -- 第68页 “我去捕猎魔,找来魔的心脏给草间大人服用。”林清泉直接说道,“你替我保守我是魔胎宿主的秘密。怎么样?” 镜阿祢讥讽道:“可笑。你以为我会答应?你以为我会容忍一个身怀魔胎的宿主在我镜门的玄武山么?!” “除了草间大人,其他人的死活你也不关心的吧。”林清泉轻巧地说,“你提前两天比我到玄武山,却帮我在山里隐瞒了秘密。要是你想揭发,你早就揭发了。而你之所以替我隐瞒,是因为就连向来嫉恨我的你,也不得不承认,你和草间大人,现在都需要我。” 镜阿祢涨红了脸,额头青筋突起,隐忍着攥紧的拳头,倏尔又松开。 他默认了。 “草间大人必须尽快服用天药。否则伤口感染严重的话,他会死。”林清泉说,“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再拖延了。” 镜阿祢挣扎了几下,“可以交易……但是,我还要加个条件。” “请直言。” “你采购的那车律令草,要归镜门所有。换句话说,就是那具有堕魔胎之功效的良药,是我们镜门发现的,这功劳名义上归镜门,而不是你。”镜阿祢强硬地说,“否则,就算你治好了灰,我也要将你是宿主的事实告知大众。” 林清泉笑道:“镜大人为了给镜门争取荣耀,真是煞费苦心。” “别废话了。你答应吗?”镜阿祢烦躁地说。 当前有最重要的把柄在人手里,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林清泉没有多做思考,爽快道:“拿去便是。” 第33章 吃甜 分别时,林清泉瞧见镜阿祢后背的尸斑从皮肤慢慢渗进筋肉,即将抵达骨髓,就像沤烂的苔藓不断往下延伸,最终根植于最深处。 多天的奔波和折腾,以及他对草间灰的忧心,都激化了尸斑的扩散。 如今尸斑已经快深入骨头。 林清泉看着他明显不怎么丝滑的动作和别别扭扭的走路姿势,想必带着魔的心脏归来时,镜阿祢已经是个只能靠轮椅移动的残废之人了。 至于躺在病榻上的草间灰,因伤口感染而处于深重的昏迷。 这两人的情况,都很不妙。 * 要判断魔的位置很简单。 但凡魔力出现的地方,必定涌动着反常和死亡。 很快林清泉就锁定了一个叫风铃村的地方。 风铃村以生产玻璃风铃而出名,人口多,有两三千人,是一处家家户户都会在屋檐四角拴上风铃的风俗村。整座村庄经常随着风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 近来,风铃村连连出现十多起壮年男子死亡的事件。 这些男人都有个共同点:已婚,且妻子都怀孕不久。 是什么原因会让魔专挑准爸爸下手呢? 林清泉带着目目,单枪匹马就启程去了风铃村。 只带目目一个人就够了,其他人都只会成为累赘。他必须要速战速决。 还在马车里,就听见玻璃碰撞的铃铃作响。先入为主的观念让林清泉总觉得这听起来灵异,千百个玻璃风铃齐齐响动,距离越来越近,倒像是一艘满载妖灵的船只往自己这边撞来。 “目目,等会抵达风铃村时,你要片刻不遗地在我身边。”林清泉对挨着他坐的目目说,“据说,那个村子人多热闹,装修得与众不同,虽说是村却像个小城镇。村民富得很,一个月里有十个晚上会燃放花火,各种祭会庙会数都数不清。” 林清泉拿竹扇挑过目目的下巴,叮嘱它道:“到了那儿,你可不要走丢了。” 以玄武山的名义前来,自然就得到了贵宾级别的待遇。 村长和他的妻子一齐出来迎接。村头的红色鸟居系着粗连绳,连绳之上绑满各式各样的玻璃风铃,风一吹音量之响有如管弦合奏,像极了招魂。 “我们风铃村在这一个月里,已经有二十户成为寡妇了。还都是怀有遗腹子的寡妇,太可怜了。”村长的妻子说,“魔似乎格外偏爱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 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淌,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包括我可怜的儿子,还有我那怀孕两个月的儿媳……” 她的丈夫沉默地拥着妻子,嘴角禁不住地抽搐两下,明显也是要哭不哭。 等他们看上去冷静一些,林清泉问道:“敢问,这些男子都是怎么死亡的呢?” “都是猝死。”村长说,“上一刻还在谈笑风生,下一刻就猝不及防地死掉,毫无预兆。或是给马喂草时猝死,或是搬运玻璃时猝死,或是打造风铃时猝死,有的甚至正开开心心说这话呢,突然就死掉了……像我的儿子,平时健健康康又能干,一顿饭能吃一只鸡,没病没殃,却在外出给儿媳买酸梅时猝死。他死的时候,离家就百步不到,手里的酸梅撒了一地……” 林清泉作礼问道:“敢问,能否让我看看这些男人的遗体?” 村长面露难色,“他们大多已经入土。若是将遗体从坟内挖出,恐怕太不合礼数。” “那有没有尚未入土的?”林清泉问,“要查死因,则只能从尸体入手。虽然看上去对死者有冒犯,但若要想追根究底,就必须要这么做。” “有倒是有。不过……”村长的声音越放越低,十分的犹豫不决。 -- 第69页 “我们的儿子,不就尚未入土?”他的妻子突然发话了。 她抹掉脸上的眼泪,眼睛红红,声音也是哭过后的嘶哑,掺杂着浓浓的鼻音。但她眼底有光,透出一股子毅然决然的坚决,“我的儿子是在三天前猝死的,准备明天送去佛寺旁边的墓园里入葬,现在还停留在义庄里。刚好可以用来给这两位大人检验一下。” 村长为难地说:“可他是我们的儿子……” “他确实是我们的儿子,可这又怎么样呢?”村长的妻子说,“其他无端猝死的男子,难道不是别人家辛苦养大的儿子么?难道不是我们的村民么?魔对待别人的儿子和我们的儿子,不都是一样的残忍,又有何区别呢?” 她连续的反问让丈夫哑口无言。 “想要查出魔的踪迹,只能从遭受魔力侵袭的人的遗体上寻找。”她继续说,既像是劝服丈夫又像是劝服自己,越说便越冷静,“只要能把魔揪出来,给儿子报仇。我已经做好了让他死无全尸的觉悟。” “死无全尸倒不至于。”林清泉说,“只要看一看就好了。” * 义庄是遗体下葬前,暂时停放灵柩的地方。 为了保证尸体不腐,这里堆放了许多冰块,形成四面由冰块堆出来的冰墙。温度很低,门一开冒出一串冷气,走进这里就像走进了冷藏库。 目目脱掉自己的羽织,盖在林清泉身上。 几个戴着面罩的下人卸掉棺木上的钉子,将厚重的棺盖扛了下去。 林清泉下意识挨紧目目,看到了棺材里的情况。 皮肤光洁灰白,没有尸斑,肢体柔软没有尸僵,面容宛如新生,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外伤。 林清泉看了一会,疑问道:“令堂确定是于三日前猝死的吗?” “确定。我甚至连时辰都记得。他走了三日加一个时辰。”村长的妻子说,“三天前,他说儿媳胃口不好,想吃酸梅子,就兴致冲冲地去买酸梅。他就是在回来的路上猝死的。” “可是看这内脏和骨头情况,不像是死了三天,却像是死了数月。”林清泉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糊得看不清楚轮廓和形状了。” 在有冰块保鲜的前提下,全身的软组织腐烂,内脏腐蚀掉一半以上。 可以说除了一张光鲜的躯壳,内里已经和浆糊没区别。 这种腐败程度,三天是绝不可能达到的。 太古怪了。 村长面色青白,“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林清泉道,“所有的器官都化成……” 目目在这时偷偷牵住他的手指,示意他不要继续往下说了。 林清泉怔了下,将那些更伤人的话吞进肚里,“总之,令堂确实死于魔力复苏。” 开棺验尸,所幸不需要解剖什么的。但再次见到猝死的儿子,让村长夫妻俩心情更加低落。村长的妻子拿着手绢不停擦眼泪,当场在灵堂嚎啕大哭,就连村长也忍不住流了眼泪,气氛变得悲痛又压抑。 从义庄出来,目目也被刚才的气氛感染得失落了。 它的眉头扬得比眉尾高,抿着薄薄两片嘴巴,整个人变得有点低气压。 林清泉摸了下它的头,温柔地说:“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风铃村的人生活富裕,街道两侧全是食铺,其中不乏甜品。一枚枚可爱的饭团堆在青叶上,被捏成人物模样的糖饴,还有软嫩豆香的炸豆腐;不过最高贵的还是表面泛白的糖腌干柿子。 江户时代,白糖是奢侈品,用白糖腌制柿子制作而成的干柿子很美味,甚至比白糖还要甜。因此,干柿子的价格就极为昂贵,地位和羊羹一样。 林清泉排了很久的队,倾尽几乎全部的盘缠,成功买到一只干柿子。 是的,全部的盘缠,只换回一只巴掌大的干柿子。 “我是专门给你买的。”林清泉挽着目目的手臂,也不管它爱不爱吃,一只手就巧妙地一动,将柿子塞到它嘴里,“尝尝吧,听说吃甜能让人心情变好。再说了,严格来说,你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你们小孩,不是都很爱吃甜嘛?” 目目机械地咬了一口,然后把缺了一角的干柿子拿在手里。 在它的视野里,月牙形状的干柿子之上,就是林清泉笑意盈盈的脸。 甜得过分的口感和林清泉端美的五官,一齐交融进入它的感官。于是林清泉和甜这个味道就建立了不可阻断的联系。 林清泉亲密地拉着目目,半个身子都依偎在它身上,根本不在乎过往的路人怎么想,“愣着干什么?往前走路啊。” 他走到目目背后,双手握住它精瘦的腰,轻轻一掐,推着它往前走,力道有点没轻没重的。目目本来就对他心存念头,被他这么一个恶意勾引的举动,弄得心里便更乱了。 心乱,则必出乱子。 它腿脚僵直,一不小心踩到身旁一个行人的脚,引起对方好大一声痛呼。 “喂!你瞎了吧!”那人高高壮壮,皮肤油光水滑,一看就是伙食很好。他剃着月代头,身上的衣服又是绸缎,看样子是个身份尊贵的武士贵族。 他看目目不是月代头,神色变得气势凌人,揪着它的衣领,说道:“你晓不晓得,武士杀平民,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我完全可以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到鸟居上去……” -- 第70页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嗖地一声,然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皮肉、飞进了他正揪着目目的手。在那里,酸胀的疼痛蔓延开来,像颗树似的破开筋骨血肉而成长开花,半个身体都失了力,逼得他不得不松开了目目。 武士低头,瞧见自己的手背上,赫然钉进了一枚闪亮亮的钉子,血液不停从钉子和皮肤的罅隙间流淌出来。 他吓坏了,如惊弓之鸟般地说道:“谁干的?!” “我。”林清泉握着木枪走出来,丝毫不惧,干脆地承认了。 武士被他眼底的冷意惊到,高声说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你。”林清泉对准他的眼睛,面若冷霜,一股冷血杀手般的眼神从他一双眼里释放出来。这眼神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但看了就是让人不禁胆寒,“因为你动了我的人。” “岂有此理!”武士转手拔了刀,却在挥过去时看见林清泉拿起了一只木牌。 木牌用翡翠镶边,刻有一个烫金的“镜”字。 “我是从玄武山过来的,代表镜门。”林清泉说,“你也是贵族,一定听说过世代为高阶贵族的镜门吧。如果今日你杀了我,日后会被镜门找麻烦。尤其是一个叫镜阿祢的,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木牌是镜阿祢的贴身之物。 临走前,镜阿祢把木牌给了林清泉,是为了方便他拿着木牌行事。 这大概是镜阿祢迄今为止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当然他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治好草间灰。 武士吹胡子瞪眼,硬生生将刀入了鞘,面色铁青,气呼呼地走远了。 “目目,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林清泉把枪放回兜里,一脸认真地说,“不过吓到你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让你知道,除了我,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目目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眼睛瞧过来,没有世俗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像冰雪,但没有冰雪的寒冷,那大概便是佛经上写到的七宝池八功德水了。 林清泉默默叹息一声,说道:“目目,你要不是魔胎该多好。是魔胎也就罢了,要是你的宿主不是我该多好。这样我也不至于……”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牵起目目的手,继续往前走。 但走了没几步,目目忽然停住,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寿司摊。 在那里,林清泉看见一个正在吃手握寿司的男人。 一个奇怪的正在吃手握寿司的男人。 他的胃部在蠕动,但肠道已经黏连一片了,如同腐尸那样变成了半流体。 和村长的儿子情况很像。 第34章 林清泉的极限 正常人在肠粘连如此严重的程度下,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了。 更何况半个胃也成为流体状。腹腔的情况令人不忍直视,人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这一定就是魔下手的目标了。 “好吃吗?” 吃握鮨的人还在狼吞虎咽,一斜眼,就看见一位五官秀丽的人冲自己打趣。他的嘴角有一边翘起,说不清是揶揄还是真诚的微笑,微微下至的眼角显得无辜又有点勾人。 身旁还站着一个白衣服的家伙,比他高半头,应该是护卫,但相貌英俊,坚硬的气质又不太像护卫侍从这种从属性的职业。 “握鮨好吃吗?”林清泉拿扇子一指,又问了一遍。 这人从嘴里拿掉咬了半截的握鮨,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你是谁啊?” “我是玄武山的医生,会看点面相。”林清泉正儿八经地说,“兄弟,我看出你家有孕妻。” 这人一愣,继而笑了两声,“胡说!我明明连妻子都没有,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孕妻呢!真是笑话。” 林清泉想了想,继续道:“我说的妻,并非传统意义上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是更强调你作为准父亲的身份。你仔细想想,过去这一段时间里,你有没有让哪个女子,怀过孕?” 这人当即变了脸色,被戳穿之后,就是出于惊恐的愤怒,“胡说八道!你……你这是在污蔑!” 林清泉云淡风轻地摇着扇子,“阁下倒也不必如此惊怒。最近村中多发孕妇的丈夫无端暴毙的事件,我只是担心阁下的生死,所以才斗胆一问。” “胡……胡说!”这人结结巴巴的,颤抖的手将握鮨里的鱼生都给抖掉了,“我从未做过这等事。” “真的么?”林清泉扇子一阖,“有没有做过,你自己自然是最清楚不过。可若是阁下终有一天和那些准父亲们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到时候,你所做的一切,都在暴尸时得以暴露。” 林清泉拿扇子敲了敲这人汗津津的脑门,揽过目目的手就转身而去。 “等一下!”果不其然,这人慌里慌张地追了上来,“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说。” 望着他满肚子粘连,却气色依旧红润饱满的面部,林清泉说道:“请讲。” “两个月前,我和我家小姐,曾在酒后有过春宵一夜。没办法,我喝得实在是太多了,还以为是哪个主动投怀送抱的游女。第二天清醒之后才发现居然是小姐……” 这人把声音放得极低,“可我发誓,我和她仅仅只有过那一夜,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一次就能怀孕吗?” 两个月前。差不多是魔力复苏的时候了。 “除了你家小姐,你还有过别的女人吗?”林清泉问。 -- 第71页 “没有!绝对没有!哎,等一下我再想想……”这人变得不太确定,似是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搓着手说,“其实自那以后,我有几晚花钱找了游女过夜。但游女们大多不能生育,再说一个两个的都精通避孕之计,应当不会怀孕。现在想来,如果我有让女人怀孕,就应该是我家小姐没错了。” 他变得惊慌,有些手足无措,“不会吧……要是她真因此而未婚先孕,老爷会杀了我的!” 林清泉冷淡地问:“你和你家小姐,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车夫。平日里为她养马驾车,在外时兼职她的保镖。”这人支支吾吾道,“那天,我带她去郊野的花灯节游玩,结果我喝多了。晚上我强打起精神,送她回驿站的房间,之后我便什么都记不清了……” 原来是大小姐和她的司机。 很老套的一个搭配嘛。 林清泉审视般地扫他几眼,思忖后道:“可否,带我去见见你家小姐?” “这……”这人面露为难,“自那晚过后,我没胆量再面对小姐,一直都是以生病的名义停工。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再见她……” “你没有勇气见她,那有没有勇气去死啊?”林清泉道,“不尽快解除魔力的话,你会以内脏溃烂的结局而暴毙。” 这人真的被吓住了,接连点头说:“我现在就找个飞脚,给小姐送口信。” * 车夫虽身份低贱,但从事这一职业的都是年轻精壮的男子。 长期的阳光暴晒,让他们大多拥有密色的皮肤,赶马挥鞭而锻炼出来的六块腹肌和线条分明的背肌。有这身材,再加上一张还算不错的脸,不得不说确实对深闺在家的小姐有很大的吸引力。 “她居然答应和我见面了。” 车夫缩在房间的一角,看上去有点没精打采,但实际上他只是害怕不敢面对而已,愧疚地说道,“不过她要我们在这里等她……我怀疑她是故意的。是我酒后不小心以下犯上,她不想让我好过……” 林清泉和目目齐齐端坐在他对面,在平静中等待小姐的到来。 三人所在的,正是小姐和车夫曾经共度春宵的那个驿站房间。 小姐派人送来口信,说见面可以,但见面的地点必须是这里。 “你家小姐,不似一般女子。”林清泉笑道。 “她确实与众不同。虽为女子但爱好骑马射箭,武艺高强如同男子一般。”车夫说,“再说她是独生女,家大业大,将来会通过招赘婿而掌管家族,和别的女子有所不同也是能理解的吧……” 纸门上突然出现一个女子的剪影,在晃动的烛光中,越走越近。剪影面积愈发大了起来,就像一滩逐渐洇开的笔墨。 “她来了!”车夫有些害怕,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 纸门拉开,一个头顶长长披巾的女子款款踱步进来。 她一身的紫红缎子,发间插满贵重的波斯红宝石,长得拖地的和服裙摆像蛇尾一般滑行在地板。 一双套着白袜的小脚哒哒踩过来,最后潇洒的一个转身,披巾转个圈飞起,她端坐下来,眼睛上抬,直盯车夫。 “小……小姐。”车夫磕巴地给她行礼。 她微微掀开披巾,斜着瞪了车夫一眼,瞪得车夫直冒虚汗。 “怎么?我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呢。原来还多了两位啊。”她用讥诮的语气冷笑道,“过来将我的披巾整理好。你是我的下人,不要忘了你的职责。” “……是。”车夫赶忙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理顺她的披巾。 小姐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面向林清泉和目目,问道:“怎么?你们两位,难道就是过来干坐着的嘛?你们把我喊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林清泉恭恭敬敬地作了礼,问道:“小姐,请问把和自己有过露水情缘的人,再一次约到同样的地点。这样做的您,又是何居心呢?” 整理披巾的车夫手都抖了一下,小姐倒是笑了,用手掩了掩染黑的牙齿,“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嘛。没错,我就是想这么做罢了。我的居心很明显,对吧。” 她反手勾过车夫的脖子,亲密地往衣服里面摸。车夫想跑又不敢跑,坐立难安的样子。 “总是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不怕生出什么事端么?”林清泉眼睛一暗,“比如,意外怀孕之类的。到时候,万一真的闹出了人命……” “你把我的格局想得太小了些。我不需要负责什么的,就算怀孕了,生下来便是。孩子冠以我的姓氏,算入我的家族,好好培养将来做我的继承人。”小姐坦率地说,“至于现在,我就是想和他睡觉罢了!” 此种言论从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姐口中说出,着实艳惊四座。 “可如果,您真的已经怀孕了呢?”林清泉问。 小姐怔愣一下。她是贵族女人,眉毛悉数剃光,只在较高的位置上点了两个椭圆形的墨点,眉头一皱,自然这两个墨点也动了动。 她摸向自己的腹部,“我怀孕了?” 两个月大的胎儿还很稚嫩,只有葡萄粒大小,还没有成型,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但很明显,这位小姐确实已经怀孕了。 她怀了车夫的孩子。 “那就生下来。”她神情淡然,看不出什么喜恶,只是将手在小腹上来回摸了摸,“我是武士的女儿,自然也要秉承武士的准则。我要说到做到!” -- 第72页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已经不在于您是不是要这个孩子了。而是您的车夫。”林清泉说,“魔力在风铃村复苏,有多名丈夫在妻子怀孕的时候毫无原因地毙命。这件事,您一定有所耳闻吧。实话告诉您,他随时都有可能暴毙,因为他也有一位为他怀孕的女人,那就是您。” 小姐冷笑道:“哼。你连把脉都没有把,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小姐……”车夫不停看着她的脸色,唯唯诺诺道,“这人穿着镜门的衣服,是从玄武山来的,他真的有点本事。方才只是瞧了我一眼,就说我有一位孕妻。他说我会暴毙,就真的有可能会暴毙呀……” “住嘴!”小姐打断道。 她两个月没来月事,心中早就隐隐有了预感。林清泉的话只是更加确定了她的想法罢了。 “就算你暴毙了,那又怎样呢?!你不过就是我的一条狗罢了,作用就是供我玩耍。你这种低贱的父亲要是真的死了,对这个孩子来说才是天大的好事吧!”她丝毫不留情面地说。 车夫赶紧闭了嘴,不敢再出声,神色有些受伤。 林清泉站起身,恭谨说道:“我是从玄武山而来,专门解除魔力的人。既然小姐如今也卷入到魔力之中,我希望您可以帮我个忙。您的帮助,就算不是为了车夫,也是为了风铃村。” 小姐悠悠地说:“什么忙?” “请您仔细收集近两个月里,您和车夫所去的一切场所、使用过的东西、吃过的食物和药物。总之,就是你们两人接触的一切东西。” “为什么?” “我认为,既然魔力能够降临在你们身上,必然隐藏在你们的周围。”林清泉道,“从中必然能找出魔的踪迹。” “哼。这可太麻烦了,我不想找。”小姐冷哼一声,“我是斋藤家的独女,来自江户,关西的风铃村只是我度假的一个小地方而已。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就让我做这种麻烦事。这里死多少人都和我没关系。” 她掐了一下车夫的脸,“至于他,也只是我随时会腻的玩物。” 车夫被她掐得痛了,不敢看她狼一般的眼神,畏畏缩缩地往后躲。 小姐便松开了他,讥笑道:“总而言之,无论是我的车夫,还是风铃村,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的心。很抱歉,你拒绝你的请求。” * 和小姐的沟通无疑失败了。 她矜贵地踏着小碎步,骄傲地在两位侍女的拥护下走出门。车夫全程在后台帮她提裙摆,大气也不敢出。 林清泉决定明天去找村长的儿媳,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严格来讲,小姐比村长儿媳更适合找线索。 ——因为车夫还未死,两个人提供的信息肯定比一个人的更全面;再加上村长儿媳刚刚丧夫,心情低落,且不说能否提供准确的信息,这个时候去翻旧事,对一名孕妇来说属实无情。 但眼下小姐不配合,只能行此无奈之举。 这晚,林清泉在这家驿站另找了一间房,和目目在同一个榻榻米上睡。 他连赶了几天路,日夜颠倒,太累的状态下睡得便不太踏实。 半梦半醒中,他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大多是关于那个赛博朋克的前世:飞行的舰艇、反光的墨镜、比他的自制木枪要炫酷很多的枪、厚重浓烈的烟味、五光十色的城市霓虹灯、拥挤晃眼的广告牌…… 画面一转,定格在一个高个子的、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她非常年轻,穿着劲酷的黑漆皮靴,手握黑枪,嘴里叼着根烟,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将烟夹下,笑着对自己说:“哥哥,我更爱不能动的你。” 她的嗓音是厚重粗哑的,不太像女人的音色。 紧接着,她扣动扳机,呼啸而过的子弹飞入林清泉的眉心…… 这时画面又一转,一个微微丰满的年长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她一个人,似是轮回道上的独行者。 林清泉记不得这年长女人是什么样子,但他非常清楚,这个女人叫什么。 她叫云妮。 “妈妈!”林清泉呼喊一声,陡然睁开眼睛。 他从噩梦中惊醒,气喘得厉害,浑身大汗,衬衣都已湿透,从被窝里传出又热又湿的潮气。 这里是和平宁静的江户,月亮悬浮在纸窗之外,像一枚夜光贴纸。月亮旁边的星星明细又密集,挤在面积不大的纸窗中,倒是宛如张贴在房间的钻石画。浪漫恢弘的浮世绘画满纸门,好像置身于古着的动漫场景。 林清泉尽量平复着呼吸,但心跳仍是止不住地疯狂跳动。 他的手在这时被牵住了。 不是目目还会是谁呢。 林清泉把手抽了回去,不想理会它。 他明知目目就侧躺在他身后,但他现在很不舒服,没心情去勾引它。 谁知它竟然胆大妄为,拦腰把他揽入自己的怀里。 后背猛然撞上它的胸膛时,林清泉是有些震惊的。 “你……”林清泉心烦道,“我没允许你抱我!给我放开!” 目目没听他的,而是让他翻过身面对自己。 月光在林清泉脸上镀出一层柔亮的月晕,好像林清泉就是月亮本身。虽说他有些焦躁,但眼睫在轻轻抖动,嘴唇柔软又苍白,有一种色厉内荏的意味。 -- 第73页 目目突然上手,摸了他的嘴唇,手指在上面反复磋磨,就像它第一次离体时做的那样。 它的注视定格在林清泉的唇上,目不转睛。那种宿命般的强大压迫力从它身上升起,散发出来,像一条条无形的绳索,绑住了林清泉的手脚,在那上面留下难以磨灭的红痕,再也挣脱不开了。 这股力量,就是无法挣脱的业力吧。 林清泉试着挣了一下,发现果然挣不开了,内心突然涌上来一丝恐慌,“别……别摸了。” 目目很快便撤回手,然后扣住他不老实的后脑,吻了上去。 它吻得很认真,又很固执。林清泉一开始还有挣扎,但很快就没了力气。在这个过程中,本来积郁不安的心情自然就平静下来,就像来自神的晚风拂面而来,将全身疲惫洗涤而空。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火热,但就是觉得安宁。 在他感觉窒息前,目目放过了他,把黏着他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动作非常温柔。 林清泉呼吸乱,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心悸了。 他枕着目目的手臂,看它被月光照得半透明的眼睛,看它莹亮粗硬得像风筝线的发丝,看它比例优越的脖颈。它就像凭空而出的生物,绝非以吸食人的血秽而生长的魔胎,只因它无论做什么,身上都有一种绝对干净的感觉。 林清泉被这种绝对的干净所迷,忍不住伸手摸摸它的脸。 唯有在受感性支配时,人才会忘记所有谎言。 “目目……”林清泉用指尖戳戳它坚硬的锁骨,神游天外地说道:“你说,我要是能怀孕……我们会不会也一次就中?” 目目愣了下,抓过他的手按在榻榻米上,下一步就是把他压在下面。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这次林清泉挣脱了,只是感觉有些困倦,“我还没做好那种准备。” 人在极度困倦下,说出的话多少带着真心。他用手指点了下目目还带着水光的嘴唇,说道:“目前对我来说,这样就已经是极限了。” 第35章 母亲即宿主 第二天林清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折算一下。这一觉他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 反应过来时林清泉自己都有点震惊。 此等时长的睡眠在他身上是罕见的,从赛博朋克的前世到江户的今生,他每天都只用睡五六个小时,连午觉都不需要。 林清泉躺在晒出草香味的榻榻米上,还不想动。他发着呆,看着凝固在阳光里的草尘,看着每一颗草尘表面镀上一层金,空气中弥漫着草叶被晒干的味道,苦丝丝的。 就是这个时候目目从外屋走进来。 它一只手端着米粥,另一只手捧着个扁平的小碟。发育成熟的指甲扣在碗边,被阳光晒出彩色的润泽。端平的米粥蒸腾出热热的白汽,白汽组成一张幕帘,幕帘之后就是它的面庞。 一张充满混血感的立体的面庞。 “你做的吗?”林清泉枕起胳膊,打趣它,“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做饭。我记得从没有人教过你这个吧。” 目目有点不好意思,耳朵根都是红的。 它把米粥熬得极其浓稠。颗颗米粒悬浮在半胶状的汁水里,就像只掺了一点水的米饭,舀一勺子翻转过来都不会往下掉。旁边的小扁碟盛着炒鸡蛋,有焦黄的颗粒夹杂在炒蛋里。 这是一顿非常中式的早餐。 看到米粥的第一眼林清泉就愣住了。他没声张,面不改色地用勺子翻搅几下,安静地吃了几口。 等到将竹筷伸向小碟里的炒蛋时,他瞬间冻住,僵了很久后放下筷子,严肃问道:“你为什么会做这种炒蛋?” 一些记忆倏尔被勾起,就像有双手伸进很久没有打理的池塘,在里摸了半天,最终扯出一个锈迹斑斑、缠着海带的旧自行车。 林清泉想起来了。 前世的他特别爱吃一种炒蛋:将腌制的萝卜干切碎成丁,代替盐用来炒鸡蛋。这是他的妈妈云妮自创的做法。 炒蛋吃多了会油腻,可一旦加入萝卜干碎米,萝卜的清香就驱散了油腥,解腻的同时嚼起来清脆,别有一番滋味,把炒蛋和萝卜两种食物的优点结合到登峰造极。 这本是林清泉记忆最深处的味道。 自从到了江户,他吃到的全是半生不熟的鸡蛋。因为江户人偏爱生鸡蛋,喜欢用生鸡蛋拌饭,吃寿喜锅也喜欢蘸鸡蛋液吃,就连煎成固体的鸡蛋烧也会流黄。 林清泉忘了自己最喜欢吃什么。 如今目目却做了出来,摆到他的面前。 就像连自己都看不见的私密处被窥看到。林清泉寒毛直竖。 “你怎么会炒这样的蛋?还有这种稠得黏嗓子的粥……”他声音放得低低的,淡漠的表情很难窥探到他的所想,“你做的,从粥到蛋,全是我最爱吃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最爱吃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 隔着米粥的白雾,他们两人対视了一下。 目目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是认真地望向他,那双格外大的眼睛黑溜溜的,特别真诚。 当你想掌控某个东西时,实际上就是在被它掌控。 “目目,你也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吧。”林清泉的表情有些失控,“你能做出这种饭,就说明你之前就认识我了,而且你対我了解得还不浅,対吧?不过我现在最好奇的是,我们前世的时候是干什么的,彼此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你都记得吗?” -- 第74页 目目很认真在想,但并没有想出什么。 它坐在那自我僵持了许久,最终抬起头,无助地望向林清泉。 那双黑得无声的眼睛不空洞,精亮精亮的,专注地盯着一个东西就显得特别真诚。 林清泉本想说一堆攻击性的话语,可瞧它这一副温润无声的样子,只觉得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什么刀枪棍棒飞去它那儿都会失去杀伤力了。 驿站的屋顶传来玻璃风铃碰撞的玎珰声,很脆,好像彩色泡泡碎在耳边。 “算了……”林清泉又把自己哄好了,“管什么过去呢。光是这辈子,你和我的关系已经足够让我焦头烂额了。” * 村长儿子的葬礼恰好安排在这一天。 村长妻子派人送来口信,邀请两人前来参加儿子的葬礼。 进入灵堂时,林清泉首先看见正中央的棺材,以及周围一水儿的白丧服的家属。 棺材里,村长的儿子身穿写满经文的白寿衣,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手脚的指甲都修剪得整齐。江户的入殓师会通过化妆让死者如同生时。他头朝北躺着,周围有两列僧侣在为他诵经超度。 系挂在屋檐的玻璃风铃开始作响,叮铃铃的传入屋里,就像小鸟雀跃,到处叽叽喳喳。 “感谢您抽空来参加葬礼。”村长走过来,用手帕抹着眼泪,“您能过来看我们儿子最后一眼,真是太好了……” 林清泉直言道:“其实,比起看您的儿子,我更想看您的儿媳。” 村长很明显呆了一下,“这……” “不要误会。我就是有些事想问问她。”林清泉说,“她的丈夫死于魔力,她自然就成了最接近魔力的人,从她身上或许能发现事关魔力的线索。” “您的心情我理解,但这做法恐怕这不合礼数。”村长为难道,“一个刚刚成为遗孀的孕妇是不能轻易见人的。连身为公公的我都要避讳,更何况您还是个年轻的未成家的男人。接下来三年,她都要足不出户,为尸骨未寒的丈夫守节……” “都什么时候了,还守什么节?!”村长的妻子出现了。 她哭得眼睛红肿,但气势强大,走过来的时候还瞪了村长一眼,“发生在我们儿子身上的悲剧,不能再发生在村民的身上。你是怎么了?平时一口一个要为村子献出生命和人格,结果因为牵扯到自己的儿子,就忘记了这些吗?”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两位随我到家院来。” * 失去丈夫的寡妇郁郁寡欢。 她直挺挺躺着,面如死灰,全身裹着新制的白丧服,宛如一条将死的白僵虫。从她微弱的鼻息间溢出低低的抽泣声,像是灵魂在抽筋的声音。只有这个声音还证明她还活着。 她多次在葬礼上哭晕过去。为了她的身体着想,她的婆婆差人将她送回了家。 “美咲,这两位是从玄武山来的大人。”村长的妻子拍了拍她,“他们需要问一些事关魔力的事。” 儿媳面色蜡黄,十分勉强地直起后腰,说了句:“初次见面,请多多包涵……” 她的声音混杂在风铃声中,哗哗啦啦传到耳边,刺耳得令人不适,就像鸟嘴在啄耳朵。 “敢问,在你怀孕的期间,你的丈夫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林清泉问,“还有,他接触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事物吗?不奇怪的也可以说说。” “没有。”儿媳回答道,“一切都在正常安宁地进行着。他対我很好,自我怀有身孕后时常给我买酸梅子,一点家务活都不让我做。” 她悲痛欲绝,动作缱绻地摸着自己鼓起的孕肚。 她的肚子有了明显的形状,隆出一个圆鼓鼓的轮廓,在那里有一条生命蓄势待发。 “如果他继续活着,他会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林清泉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神情变得有些异样,问道:“你怀孕多久了?” “不长。刚满两个月……”儿媳说完就开始抽泣。 一旁她的婆婆哀叹道:“医师诊出怀孕的那天,正是我儿往生的前三天……我可怜的儿子,刚得知自己要做父亲了而兴高采烈,结果三天后就……” “不対。”林清泉定定注视着她的孕肚,“这种程度,不可能是怀孕两个月的样子。倒像是四五个月了。您也孕育过孩子,不觉得您儿媳的肚子比一般的孕妇要大很多吗?” 村长妻子被点醒,随即又陷入了深思,“我也曾觉得疑惑。但如果是双生胎的话,这么大的肚子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吧。” “不是双生胎。您儿媳的肚子里只有一个孩子,而且从外生殖器的情况来看是个男孩。”林清泉皱起了眉,“很奇怪。只是两个月的话,胎儿不可能发育到这种地步。而且,两个月的胎儿无法看出性别……” 儿媳却暴跳如雷,像个掀开的棺材盖从榻榻米笔直地挺起身。 因为过分激动,她的太阳穴青筋暴露,双眼通红,如同恶鬼附身,“你在质疑我说错了吗?!” 她的婆婆被吓到,捂着嘴问:“美咲,你怎么了?” 美咲突然发狠,跳起来掐住婆婆的脖子,一发怪力将她甩到墙上。重击之下村长的妻子直接昏迷了过去。 无数纤维在美咲的肌肉里生长,血管加粗加大,本来柔软纤细的女性躯干变得雄厚宽阔,好像一只怪兽从她体内破壳而出。 -- 第75页 “你的孩子不是人。”林清泉镇定地対她说,“你怀的是魔胎。” 一阵风铃声从窗外传入,叮铃铃,一声一声清脆分明,好像一颗颗弹丸凭空爆裂。 目目迅速将林清泉护到身后,循着风铃声,望向窗外。 在那里,在拴满白丧结的花纹繁复的日式屋檐下,有一串随风摇摆的玻璃风铃。 林清泉反应过来,躲在目目背后,表现得兴致冲冲,“我们昨晚睡的驿站……就是小姐和车夫过夜的那间驿站,屋檐上头也拴着这种风铃。这风铃一定和魔力有关……” “喂,不要以为认出我是魔胎就骄傲啊。”怀着身孕的儿媳像蜘蛛一样四肢爬地,声音粗哑,完全不像她本人,甚至完全不是女人的声音。她面目狰狞,肤色乌青,爬在地上,肢体扭动出极不科学的角度,看上去可怕得很。 魔胎以腹中子的形态,寄生于女人的体内。 母亲,就是宿主。 本来好好的一家三口,男人从内向外腐烂而死,女人腹中怀着魔胎,成了倒霉的宿主。 这是物语都写不出的怪奇事。 林清泉深切意识到:准爸爸们的猝死,只是这场魔力作祟的冰山一角。 风铃村的魔力,远比一开始所认知的要严重和扩大得多。 泡在子宫里的魔胎双眼大睁,口型和母亲同步地一张一合。声音从它嘴里发出,沿着母亲的骨骼和软组织传导到喉头和声带,像提线木偶一样,控制着母亲的表情和说话,“哈哈,从我诞生于母亲之腹的那一刻,她就注定活不过十个月了……不,她不是什么母亲,而是我的宿主,是一具孕育我的泥土。更确切地说,她整个人就是我的胎盘……” “控制住她!”林清泉対目目说,“我要活体剖出这个鬼东西!” 目目却一动不动,如临大敌般地反过手,固执地将林清泉护在身后。 林清泉被它阻拦正想开口大骂,就听见人体炸裂的闷响,飞溅的血雾像沙尘扬起在半空,浓烈的血腥味像毛细血管生长在空气中,毛毛细雨般地簌簌而落,落在眼睫毛上。 于是他看什么都透过了鲜血的滤镜。 实际上林清泉站在高半头的目目身后,除了它的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一声不落地听见食肉的口水声,呼哧呼哧大快朵颐的响动。 人体的骨骼在断裂,肌肉撕拉,牙齿磕上肋骨的磨动声。 这是一首来自地狱的和歌,清脆的风铃声犹如珠玉镶嵌在食肉的动静中,活像一盘点缀有高级起司的腐烂的肉。 许久,这恐怖的响声才停止。 林清泉挣开目目,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探出头的那一刻仍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 美咲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个头矮小、腹部异常鼓胀的小孩。 小孩遍身黏有黄白的胞衣,肚脐甚至有着一根被它自己咬断的脐带。 他意识到一个自己迟早也会经历的可怕的事实:魔胎觉醒,吃了宿主。 “我是以胎儿之身寄生的魔胎。”完成觉醒的魔站在宿主的血肉中间,舔了舔遗留在手上的血,从舔干净的指缝间瞄向目目,“感谢您。是大人您尊敬的光辉刺激到了身为魔胎的我,让我得以提前觉醒。不过,我也是注定会觉醒的高灵性魔胎呢,母亲临盆之时,便是我吃掉她而觉醒之日……” 魔的嗓音尖细似童声,笑起来时恰如钢锯。 形形色色的玻璃风铃碰撞,撞击声如同决了堤的洪水蜂拥至屋内,一时间拥挤不堪。 魔忽然跪地,做了个端正的礼节,冲窗外的风铃大喊道:“感谢父亲大人!” 它称呼风铃为父亲。 林清泉大受震撼。 魔与魔之间,也会存在父子关系? 个中原委尚且不明,但此刻无疑是杀魔的绝佳时机。林清泉低下声音,“目目,先掏了它的心脏再说。” 还在跪地行礼的魔,突然一个闪现跳上窗框,托过金鱼形状的玻璃风铃,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我的生命是父亲大人赋予的。即使独立成魔,也和父亲大人融为一体,毕生都是父亲大人的一部分。除非父亲大人允许我为它而死,其他人等,都不配夺走我的生命。” 它将小小的指头指向目目,“即使是大人您,也没有资格哦。” 风铃开始疯狂地摇摆、响动,碰撞出妄自尊大的狂笑。 小孩模样的魔就在狂妄的风铃声中消失了。 与魔一起消失的,还有风铃。 这対诡异的父子魔同时隐遁了。 林清泉神情缜密,指节屈起抵在下巴尖,沉思道:“风铃是魔。以魔之身,在女人的身体里制造更多的魔胎。这些魔胎出生即觉醒,从而帮风铃魔达到吃人的目的。也就是说,风铃魔是魔父,借麾下魔子的嘴,去替自己吃人。稀奇!我也算是在魔力复苏中泡久了的人,因为见识到太多稀奇古怪的死法,内心早就対死亡麻木。可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通过生孩子来吃人的魔。” 他面容整肃,“目前还不清楚风铃魔具体是怎么把魔胎植入女子身体的。但我觉得,和她们身体腐烂而猝死的丈夫们脱不了关系。” 目目静静聆听他作出推理,是一位绝佳的倾听者和实干者。 它的头发偏棕黄,阳光下会被晒成金色。此时发顶落了一层暗红的血,黏成一绺绺的。血水混合汗液沿着骨感的脸型往下滴,眼皮尽是浅淡的血红,使它看上去有一点暴戾和血腥的意味。 -- 第76页 但林清泉清楚,它同暴戾和血腥及相关一切衍生词语都不搭边。 他替它擦去沾在眼帘上的血,装作无意状,边擦拭边问:“刚才,那只小魔为什么要称呼你为大人?它好像対你很恭敬。这让我想起了之前那只尸斑魔,也是卑躬屈膝地対你磕了头。” 他一个用力,忽然揪紧目目的衣领,拉近它,说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我可太好奇了。” 两张脸孔相距很近,从中生出一股热气。像徒然出现的第三条生命,是鲜活和炽热的。 林清泉愣了下,即刻就松开了它。 “我们有必要再去找一趟斋藤家小姐和她的车夫了,目目。”林清泉神色如常,“她现在怀有魔胎,最多还能活八个月,要想活命不得不帮我们了,由不得她。” 他扯过目目的衣角要带它走出去。 结果目目转过身,背起在墙角下昏迷多时的村长之妻。 她被发狠的儿媳掐紫了脖子,头部又受到重击,疑似脑震荡,没几天功夫还醒不过来。 尽管目目没说话,林清泉从此举明显能知晓,它是想先将她送往医馆。 “真善良啊目目。”他心里涌出一堆团团绕绕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积郁在胸口闷极了,最后化成沉甸甸的没来由的东西,涩涩地说出口,“我们,太不般配了。” 第36章 魔父与魔子 本就内心脆弱胆怂的村长,在得知儿媳遇难、妻子昏迷时,近乎六神无主。 他跌倒在原地,激动得出现了过呼吸,差点晕死过去。等到掐着人中清醒过来,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一定要彻查魔的作祟,除掉魔和它的魔子魔孙!” 在村长的召集下,林清泉将那些丈夫暴毙的孕妇们都聚集一屋,挨个询问。 他要问出风铃魔是怎么施展界的。 “自从魔力复苏,你们和你们的丈夫发现身边有什么异常吗?”林清泉问,“身体内部的异常,和外界环境的不对劲,都要好好想想。” 身怀魔胎的孕妇们排成一排,穿着素白的丧服,统一摇头说:“没有。” “真的没有吗?”林清泉又问,“你们最好仔细想想。尤其是……关于风铃的异常。” 一提到风铃,果不其然,有几个孕妇明显脸色不对劲了。 “真的……没有。风铃异常什么的……不存在的。” 看她们都一副红着脸,眼神躲躲闪闪,讳莫如深的样子。林清泉自然知晓其中必有蹊跷,换了个严谨的口吻说:“此事不仅事关你们亡夫的死,也事关你们的生死。你们的丈夫因感染了魔力而暴毙,作为关系亲密的妻子,你们难道就会安然无恙吗?” 孕妇们全体沉默。过了许久,一个年龄最大的孕妇小心地开口:“关于风铃……确实有件事虽算不上异常,但也算违反了长辈们定下来的规矩……” “请说。” “……那个晚上,屋檐下的风铃一直作响。但我的丈夫依然坚持和我同房……” 其他孕妇也都是被击中的样子,又羞又愧,默然不语。 日本人喜欢神魔化事物和现象,比如把人突然失踪看作“神隐”;把宅在家变胖的现象唤作是一个叫“寝肥”的妖怪附身所致;将海市蜃楼的现象称作叫“蜃气楼”的妖怪在作祟。 风铃村以风铃为生,风铃是整个村子的命脉;久而久之,村民就将风铃奉为神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下悬挂风铃。风铃就成为了御守一般的存在。 出于对神明的敬重,村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规矩:夫妻行房时,若是屋檐下的风铃传出响动,便意味着神明的灵气经过。作为丈夫就要约束欲望,中止行房,早点休息。这是对神明的尊重。 这条规矩无疑是“反人类”的。 鲜少有男人在那个时候还能控制得住自己。年龄大的老一辈倒是遵守规矩,但年轻人早就不在乎了。 林清泉弄明白了:凡是对风铃声充耳不闻、执意继续行房的丈夫,就是入了魔的界。 入界的丈夫从体内开始腐烂,直到腐烂蔓延至心脏,就会暴毙。 可仅仅只有丈夫暴毙也就罢了。男人一旦中了魔力,行房后,就会连累妻子怀上魔胎。 而临盆那天便是魔胎觉醒之时,多月怀胎的母亲就成了魔的第一口饲料。 惨烈程度相当于灭门。 至此,风铃魔的祟行真相大白。 村长根据此做出决定:全村禁|欲。 * 林清泉带着目目,即刻出发去找斋藤小姐。 斋藤家在血统上属于皇室的旁亲,主业是为皇室供应上好的香木、香炉等香道器具。 女性天生对香味敏感。因此斋藤家的掌门人世代都是女性,通过招婿来绵延子嗣。 历代的女婿们不仅要料理家族内务,更以生出女儿为己任。如果实在生不出女儿,就只能收养别人家秀外慧中的女儿进行培养。 作为江户唯一一个女子主业的贵族,斋藤家名震关内。 要打听到这样一位贵族的住址并不是难事。 林清泉和目目登门造访时,出来开门迎接的正是那位导致女主人怀孕的车夫。 看着面相朴实又不失帅气的车夫,林清泉心里有些复杂。 在和小姐过夜的那个晚上,他是被灌醉的,神志不清下和小姐发生了关系。可能连身下的女人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去管什么风铃声呢。 -- 第77页 “你们……怎么找上门了?”年轻的车夫眯起眼睛观察了林清泉半天,又扫一眼旁边洁白衣裳的目目,突然慌张,“你们突然上门做什么……我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确实,他的内脏溶解得更加严重。连胃都和腐烂的肠道粘连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块摊烂浆糊的饼,不忍直视。 腐蚀已经到了胸腔。 这样的情况很接近死去的村长的儿子。 “是的。你真的快要死了,我担心你撑不过两天。”林清泉直言道,“但凡中了魔力的男人,无一例外都会体内腐烂而毙命。” “我已经知道了。”车夫苦笑,“之前我听说那些丈夫暴毙而亡,有传言说他们变成像蠕虫般的软体……听的时候我心里没什么波澜,就像听笑话似的,只是冷眼旁观罢了。可如今……我变了,我真的变了。” 林清泉接着他拖长的尾音问:“你变什么了?” “以前的我特别崇拜潇洒,之所以选择做车夫的职业也是因这份性情所致。我喜欢行走各地品尝美食,有机会的话逛一逛当地的妓|院,领略不同地域的女人。我本想着这辈子不婚配,一个人无拘无束过完一生。可一切都在那个夜晚改变了……”车夫的眼中有一丝悲切,“我变得无比怕死。” 他悲切地说道:“有了孩子后,人就容易变得怕死。” 林清泉将这话审视了半晌,内心正回味着呢,却看见车夫朝自己跪了下来。 “您是从玄武山来的医生,又未卜先知地测算出我家小姐怀孕,必有神能傍身!我想求您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想陪我的孩子一起长大……” 他跪下去时,肚子里那一滩破破烂烂的浊液也晃荡着,皮囊却完好,像极了盛放毒|液酸汁的瓶器。 林清泉顿了会,说:“除非吃下魔的心脏,否则你必死无疑。” “魔的心脏?”车夫跪在地上,仰起头如视神谪般地望向林清泉。 “没错。就是字面意思,魔的心脏。”林清泉道,“只有这个东西才能救命。” “那么,魔在哪里呢?” 盛装的小姐由侍女撑着伞,站在木制的亭榭中,乌黑的垂发长及脚踝,没有眉毛、白|粉敷面的她颇有日式诡异的古典美。 车夫嗖地起身,赶忙擦干脸上的眼泪,憋红了脸。 她站在不远处暗中观察已久,如今精明地笑着,对林清泉说:“上次听你说到魔,我回去就打听了有关魔的奇闻,掌握了几个重要的消息:无论多么病重,服下魔的心脏就会起死回生;还有,魔胎经过净化就会变成肉丸,有美容养颜、具有返老还童的功效,是功效极佳的保健药……唉,我知道得太晚了。一些更有手段的贵族,早早便雇佣浪人和忍者去拿下魔的心脏,放在黄金里保存。等到老病的时候再拿出来服用……” 斋藤小姐轻飘飘地瞧一眼车夫,分指足袋踩过满地落叶走来,“关于风铃村的那只魔,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林清泉直视她,说道:“魔的本体是一串风铃,出现在村子里形形色色的屋檐下,其中就包括村长家、以及你们一起过夜的驿站。既然你去过风铃村度假,风铃村有条规矩想必有所耳闻吧。” 斋藤小姐挑眉,“什么规矩?” “若是风铃响动不停,则屋内男女就要停止行淫。” “听说了。可那又怎么样?”斋藤小姐轻蔑地笑道,“那个晚上,确实有风铃响动。但我连车夫的意愿都不在乎,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一个风铃响不响么?” “你不清楚原委。”林清泉说,“若是违反这条规矩,就是入了界。男人将从身内腐烂,女人则……” 在这时目目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林清泉看见它指头抵在唇上,白玉的指节嵌进两层薄薄的红唇之间,有独特的雕塑感。 有村长儿媳的前车之鉴,它认为还是不要刺激孕妇。 否则就会助长她肚子里的魔胎觉醒。 于是林清泉止语了。 他看着光明,所做的行为也自然而然变光明了。 “实不相瞒,小林家,我想拿到这只魔的心脏。”斋藤小姐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倒不是想着救一个卑贱的车夫……我只是想用作保存,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你有办法拿到吗?” 车夫听见她这么说有些难过,低下头久久不语。 林清泉看着小姐精明的脸孔,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但前提是要引魔出洞,让它现身。只有看见它,我们才有办法拿下它的心脏。” 小姐了然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这魔喜淫,大概率会盯上行房的夫妻,然后附着在他们的屋檐之下,那些不愿控制欲望的人自然就上了它的钩。如今全村禁|欲,想要引魔出洞,就需要斋藤小姐动用权势,帮忙寻找一男一女行淫,让它现身。” 车夫震惊地说:“可这样的话,那个男人很容易就成了牺牲品啊……” “牺牲是必要的。”斋藤小姐冷酷道,“给一些钱,找两个贫民村的贱民做诱饵,是最合适的。贱民的命不值钱,用来换魔的心脏是物超所值。” 年轻的车夫流露出纠结的神色。他向来惧怕小姐,对她的各项决定都低眉顺眼,此刻却胆大地说道:“我也是出身于贱民村的秽多非人。贱民也是人……” -- 第78页 小姐打断他:“不要觉得我有了你的孩子,你就有了说话的地位!” 车夫样子畏畏缩缩,仍是提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林清泉:“让我去吧。已经中了一次魔力的人,即便再中一次魔力也没关系的吧。反正吃下魔的心脏就能没事了……” 小姐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气呼呼地吼:“你敢!” 情绪波动让她腹中的魔胎有所异动,瞬间涨大了几分。她脸色面色青白,孕吐反应激烈,用手帕捂住嘴不停干呕,侍女连忙将她扶了下去。 林清泉回过头,问车夫道:“你为什么要做诱饵?如果真的二次入界,势必会加重你身体的腐烂。你不是想活下去的吗?” 车夫苦涩地笑,眼中却闪出一丝期待的亮光,“我是贱民,就算看着孩子长大,也绝不能说我是他的父亲。可如果我因为主动献身以杀魔成了英雄,说不定会受到幕府的表彰。到时候,就算我死了,却能让孩子光明正大地承认我这个英雄父亲呢!不如拿性命去搏一搏。” 他满眼展望,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其实是魔胎。 林清泉审视着车夫,没有言语,睫毛浓密的眼缝间透出阴暗的神色。 只要能达到最佳的结果,隐瞒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他说。 * 全村禁|欲,那么在这个环境下的行淫之人,必感风铃魔来至。 车夫被林清泉安排在驿站的一处房间,紧张地等待要与他合作的女子。 纸门拉开,一名头戴笠帽的女子进来,笠边的白纱长得过肩。她的绸缎和服在烛光下发出细润的亮光,垂发飘逸在脚踝处,走到哪儿都是抬头挺胸的仪态,非常的自信,和一般含胸委婉的女子完全不一样。 车夫目瞪口呆:“小……小姐?” “是斋藤小姐要求的,拦都拦不住。”林清泉站在门口,和他一起站在门口的是目目。 两个人一黄一白,又都清瘦,站在一起像两颗挺拔的松树。 “这次给魔作饵,危险性很大。你本就在死掉的边缘,再中一次魔力大概率会当场暴毙。考虑到你是斋藤小姐的仆人,算是她的财产,我总得禀告给她。” 林清泉摇着竹扇,鬓发的发丝随着扇风飘逸而起,笑道:“不然等你死了,我还得背上毁坏他人财物的罪名,给她赔钱。” “小姐……您不该来。”车夫畏手畏脚的,“我不值得您这么做。” 斋藤小姐淡定地摘下帽子,“别想太多。我只是不喜欢和别的女人共享玩具,仅此而已。再说了,你都快死了,死前为我最后服务一次,也算是物尽其用。” 她扭过头,对林清泉和目目说:“不过,就凭你们两个赤手空拳的人,真的能拿下魔的心脏?” 林清泉一笑,手腕搭上目目的肩半靠着它,用阖上的竹扇挑住它的下巴尖,说道:“如果有这位在,绝对没问题。” 两人退下,纸门关上,只留小姐和车夫在房内。 斋藤小姐率先打破沉默,“怎么?快死了就不想服务我了?” 车夫坐着半天没有动,难过地说:“您不该来。” “主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仆来管?!”小姐嘴上说着凶狠的话,肚子里的魔胎却没有丝毫动静。她压根没有动气,“快点给我宽衣!难道还要让我像上次那样,非得把你灌醉你才肯听话吗?” 她一不留神就说出了之前的小计谋,话出口时顿觉不妥。 车夫愣住了,但顾及她的颜面就没再追问。两人相视无言。 小姐咳了咳,说道:“快把蜡烛熄了,早点行事……我听小林家说,我们不一定要做到最后,只是相拥亲吻,就可能会感召魔前来。所以,你也不必再中一次魔力的……” 车夫突然倾身过去,双手攥起拳又松开,最后勇敢地捧起她些许绯红的脸。 烛光像小鸟跳跃在两人的眉眼之间,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滋生。深夜天冷,但温度在提升,彼此的眼睛在彼此的脸孔上胶着。其实他们的脑子里并没有做什么思考,这只是太沉浸于情绪之中、从而产生类似入定的表现而已。 片刻后,车夫郑重开口道:“谢谢您看得起我,小姐。” “什么嘛,”斋藤小姐撇了嘴,“原来酝酿了半天就还只是道谢啊。” 车夫又缩回了头,手足无措地说:“其实我还想说一句很害羞和露骨的话,就不知您愿不愿意听……” “快说!” “其实那个晚上,我也没有很醉……” 小姐怔了一下,手掌触碰他的脸颊,就在她即将亲吻他时,从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风铃声。 铃声亦近亦远,起伏不平,像是在敲打耳朵。 “魔来了。” 屋外,林清泉和目目隐藏在角落里,亲眼瞧见屋檐下凭空出现一团鬼火,绿幽幽的,鬼火愈发膨胀和固化成形,最终形成金鱼形状的实体。 玻璃的表面画有鱼目和鱼鳞,样子逼真,好似一条鱼形的琥珀。从鱼嘴贯穿到鱼尾的铃信子在疯狂摇动。 铃铛声如狂笑在屋内外荡开,像游蛇一般在空气里游荡。 “快抓住它!”林清泉说。 目目先是抓起林清泉的手捂住他的耳朵,几个闪身跳,就将风铃魔攥在手里。 -- 第79页 洁白的月光下,它柔韧的跳跃就像一条飞入云端的龙,最终立定在驿站的屋顶上。它的衣服在高空的风中翻飞,背后和头顶是无遮无拦满布繁星的夜空,仿佛即将驾鹤而去。 林清泉看见它惊诧地张大了眼睛。 “目目!”他紧张地叫它,“别愣了!快拿心脏!” 目目愣了一会,朝他高举起风铃,袖口滑落到肩膀,露出两截洁白的手臂。 它已经拉扯住风铃的铃信子,铃信子和玻璃罩面完全没有任何接触。但风铃就是在诡异地响,声音凭空从玻璃上面发出来,节奏响得越来越快,响声也越来越大,响出警报的架势。 一个静止的风铃,怎么可能还会响呢。 林清泉瞥见目目深重的表情,一下子便明白了: 这声音就是魔的心脏。 意识到这一点,他整个人都要裂开。 声音是无形的,这要怎么拿?! “放开我父亲大人!”那个吃掉村长儿媳的小魔出现了。 这次的它不再是满身血污的刚出生的样子。 它有了衣服穿,头顶也洗得干干净净,甚至扎成了一根冲天的辫子。 尽管样貌还是两三岁,但脸孔露出一种饱经风霜的凶狠,使它仿佛一位患有侏儒症的成年人。 “放开我父亲!”它张牙舞爪地冲目目奔去,个子小却十分灵活,像个弹力强大的皮球似的一下子跳上屋顶。 林清泉心生一计,“先别管风铃。捉那个小的!” 目目点了点头,然后像当初林清泉在捞金鱼时教它要做出预判一样,它精准无误地抓住小魔的脖子。 小魔的四肢乱挥,在空气中拼命地踢打,好像一只翻了壳的王八。 “目目,把风铃砸碎。”林清泉面无表情地看向小魔,“然后用它父亲大人的碎片,挖它的心。” 小魔听见这话便呆住了,接着以更大的力气挣脱,疯狂地尖叫:“不要!不要!” 就在这时风铃不断发出幽绿的光,响声停止,化为一缕鬼火般的游火,从目目的指缝间溜走,在夜幕之下慢慢汇聚成一个人形。 高挑,颀长,线条流畅的体态,但是秃顶。 “看来就算是魔也有亲情,到底是做不到对儿子的求救无动于衷啊。”林清泉站在下面,仰起头,冲化成人形的风铃魔笑道。 风铃魔沉默一阵,说道:“请放过它。它虽是魔,但从没害过人。” “它怎么没害过人?”林清泉说,“被它吃了的宿主难道不是人?” “魔胎吃宿主的欲望是无法克制的,是刻进骨子的天赋,是像生老病死一样必需经过的阶段。和人困极了就控制不住会睡眠一样,觉醒的时刻魔胎会痛苦得失去理智,根本无法克制。” 风铃魔继续说:“虽然确实吃了那个女人,但我的儿子在成魔以后,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今后也不会化界害人。” “多说无益。”林清泉冷笑道,“我是不相信魔的本性的。” “是真的,我求求你们放过它!”风铃魔的声音透出一丝殷切,“它甚至连自己的心脏都没有拟态!它的心脏,和人的心脏是一样的啊!” 林清泉望向小魔的胸腔,那里有一颗心脏在嘭嘭跳动,流通全身的血液循环。 风铃魔悲哀地说:“魔的心脏不拟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魔虽说力量强大,但因为心脏的特殊功效,同时会遭受人的觊觎,如果人类聚众攻击我们,魔甚至称得上弱势。因此,对心脏进行拟态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但即使这样,我也想让它的心脏保持原态。” 林清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让我的儿子作为真正的人活着。”风铃魔神色沧桑地说,“我以前是人,只是突然变成了魔胎……我想让儿子延续我以前的生活。这才是,生命真正的延续。” “父亲!”小魔绝望地大叫,眼泪汩汩流出,却被目目牢牢控制得挣脱不得。 风铃魔看了它一眼,说道:“我愿意把心脏主动献出来,求求你们放过它。” “不可能。就算它逼不得已吃了宿主,但那个年轻的寡妇难道就活该被吃吗?她还不到二十岁,本可以再嫁或者在公公婆婆的庇护下活得很好。杀人就要偿命,所以我拒绝你的请求。你和你儿子的心脏,两颗我都得摘走。” 他摇着竹扇,气定神闲地说:“况且,我们本身就有能力拿到你的心脏。不需要你主动献出,也没有和你谈判的意愿。” 话音刚落,目目一个闪现过去,手指一瞬间抵上风铃魔的咽喉,捅入,拿捏住它的声带。 它速度极快,在夜幕下闪出疾影,扑过去的动静不过像是一道白月光扫到眼前,白亮得相当晃眼。 直到血肉模糊的声带从咽喉中掏出,看着那坨形状怪异的肉,风铃魔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心脏被掏了。 它的脖子破了个大血洞,怔了半天,苦涩地说道:“动作真快啊。不愧是……” 风铃魔的身体在发散消失,化成密集的暗绿色的灰烬飘扬向天空,就像被架在高空中正在烧毁的纸人。灰烬雪一样倒飞、落进漫天星星的间隙中。 目目手上的声带倏尔变成一颗心脏。 魔化界成风铃,将心脏拟作铃声;化成人形后就拟作了声带。 -- 第80页 小魔情绪崩溃地大喊大叫。 亲眼见到父亲死亡、极度激动的它终于挣脱开目目的手,疯了一样去抓飘起的灰烬,结果刚一触碰灰烬就消失。 它便呆立在羽絮般的浪潮里,睁大的眼睛空洞又无神,暗绿色的灰烬频繁地触碰它的皮肤,碰触即化。 它无力地跪下去,抬头望天。 视野里,是钻石贴画一样的满天繁星。还有漂浮无常的父亲的碎片,从眼际盘旋上升,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就消失在星星之间,某种意义上仿佛与天地同寿。 小魔歪过头,转动的眼珠跟随着一片灰烬,细微地观察,眼见这片灰烬盘旋、攀升。 “目目,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林清泉站定在下面,摇着竹扇,面色冷然。 目目僵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结果小魔恶狠狠地喊叫:“用不着你来!” 它将手贴上左胸膛,破开皮肤和血肉,手指在脏器间摸索了半天,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心脏在稳定地跳动,还有粗粗细细的血管被带了出来,和它的身体藕断丝连。小魔一边流着眼泪哽咽,一边一根根地把这些血管捻断,让心脏彻底离体。 它双手捧着心脏,将之拟态成一片暗绿色的灰烬。 魔的心脏离体,便是将死之际。 小魔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一吹,把灰烬吹到羽絮中去。 它倒下,彻底死了,身体消失无踪。 直到死,它都认为自己是风铃魔的一部分。 那片由心脏拟态成的灰烬旋转打飘,飞得越来越高,最终被目目一手抓住,变回了原形。 目目凝视着掌上的两颗心脏,一大一小,形状像桃子,暗红色,心房心室俱在。 魔的心脏,和人的心脏是一样的。 目目在屋顶上顿了有一会,才跳下来,走过安静的夜风来到林清泉面前,将两颗心脏都献给他。 它的眼睛总是很亮,在专注地看着自己时总有一股黏着的情绪。 一开始林清泉就能感受到这种黏着,而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增长,这种黏着没有淡褪,反而愈发热烈和持久。 有时只要一和这种眼神对上,就像火苗窜势,一触即发。 林清泉没有立刻接过心脏,而是手摸上它的脸,轻声问道:“总是让你猎杀同类的我,是不是有点残忍了?” 目目摇摇头,紧接着侧过脸,对准他的手心亲了一下。 这一吻突然而至。一股温热的力量在林清泉心中冒头生长,像热水遇冰一点点融化。 终其一生刻薄理性的林清泉,在此刻终于醒悟到原来自己的心脏一直是冰的。以前他顶多觉得自己只是有些麻木和迟钝而已。 “救她!救救她!” 车夫从房间里跑出来,怀里打横抱着斋藤小姐,惊慌得满头是汗。 斋藤小姐已经不省人事,裙子上都是血,连分指足袋都沾上了。 林清泉几乎要拍手大笑,“真好啊!她流产了。” 第37章 弄巧成拙的镜阿祢 风铃魔已死,不仅小魔自杀,连那些尚未觉醒的魔胎也衰堕了。 这是一场集体的为父殉葬。 林清泉把其中一颗小的心脏给了车夫。 车夫吃下魔的心脏,粘连的器官组织奇迹般地分离。腐烂的部分自我清除,缺失的也都重新长出,健康程度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斋藤小姐对自己毫无征兆的流产悲痛欲绝。 她想拥有一个孩子。但从她□□流出的魔胎形状怪异,明明只有两个月,却个头异常的大,长出了小小的双手双脚,像知了那样蜷缩着。 流产的魔胎有一张咧到耳朵根的嘴巴,里面是尖尖的牙齿外翻出来。样子和第一次离体的目目倒是有点像。 它是自愿和身为母亲的宿主脱离的。 林清泉将流产的魔胎用冰块保鲜,特意在斋藤小姐醒来后给她看。 斋藤小姐尖叫一声,吓得把脸埋进车夫的肩膀窝。 武士都住一种叫做屋敷的豪宅。 斋藤家的屋敷更是华美,刷着清漆的瓦片像龙鳞一般陈列,上等的木地板被七月流火的余温烘烤出草木的清味,掺杂着从富人专有的洗衣房飘来皂角味,穿透过修剪得体的盆栽景植和竹筒滴水的石盘,占据了每一处空间。 就是在这样的空间里,斋藤小姐设宴招待了林清泉和目目。 “愿意把第二颗魔的心脏卖给我吗?” 坐在主位的斋藤小姐端起酒杯,豪爽地喝光,她的背后即是彩色浮世绘的门墙,映照得她脸色粉嫩,一点看不出小产后虚弱的样子,“我可以出十个大判金,买下你手里的第二颗魔的心脏。” 林清泉品一口清酒,笑着推诿:“不卖。” 斋藤小姐挑起眉毛,画在前额的两颗黑点动了一动,勾着嘴角说道:“我查过了,玄武山有个叫小林家的医师,虽还未入镜门,但医术了得,能把刀子使得出神入化,有神之一刀的美誉。你已经有如此起死回生的双手,还会想占据这一颗心脏吗?” 林清泉放下酒杯,说道:“那颗心脏,我自有我的用途。” 小姐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也云淡风轻,“不卖就算了。有很多退役的士兵为了赚钱,会受贵族和富人的雇佣去猎取魔的心脏。你不给,我也会雇佣这些人替我猎取到。” -- 第81页 林清泉神色微变,“照你这么说,在人面前,魔的处境反而变成弱势了。” 他下意识望向目目,而目目早已窥看他许久。四目相对之际,林清泉立刻收回视线。 小姐张开染黑齿的嘴巴,笑道:“那是当然。这世上,哪还有比人更有能力的生命呢!要我说,魔力复苏反而是药师佛对人世间的赏赐呢。由魔胎制成的肉丸和觉醒之魔的心脏,其效果和功力,真是百千万劫难遭遇。” 林清泉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说错了。对于你这样的名流巨富是佛。但对底层百姓来说,还是恶鬼。” 斋藤小姐笑得嘴张更大了,“什么鬼不鬼的……小林家可真是不会和女孩子聊天呢。” 她垂下眼睛,再抬眼时已经将视线移向了目目。涂满白|粉的脸蛋显得肉嘟嘟的,半点阴影都没有,一开口就是尊贵的黑齿,“可以和我说说你身边这位能人吗?为什么他总是不说话?比你还不会聊天……” “他是我的护卫。”林清泉忽略余光中目目炙热的眼光,“在主子面前,护卫都是不能说话的。” 小姐啧啧两声,“他长得比画里的人还好看,连耳朵的轮廓都长得很漂亮。魔的心脏你不卖,那就把这位下人卖身给我吧。至于价钱,这雪白的皮肤和让人仰望的身高……你看,五个大判金怎么样?” 林清泉当即放下碗筷,“不卖。” “十个呢?”斋藤小姐扇了下宽阔的衣袖,姿态傲慢地说,“普天之下,没有人会出十个大判金去买一个下人吧。” 目目紧抿起嘴唇,眼角稍稍上挑,那对黑如宝珠的眼瞳就从剑尖般的眼角望过来,有一丝莫名的乞求。 它是真的惊慌了。 林清泉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是说:“不卖。” 斋藤小姐好奇地问:“那你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把他卖给我呢?” 林清泉压低眉锋,脸色也黑下来,“就是不卖,除非我死。” 斋藤小姐被惊吓到的模样,“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小林家不至于以死相逼吧。” 这顿饭丰盛至极,落日红的鲑鱼片码成一排,一入口就有汤汁渗出来的松软鸡蛋烧,以及刷着味噌酱后烧烤而成的田乐豆腐;连米饭都是为了防治脚气病而掺有七种杂粮的五谷饭,要知道在江户大米是和鱼一样珍贵的东西。 林清泉转移话题道:“说起下人……你的车夫呢?经过这一番跌宕,你们以后要怎么相处?” 小姐莞尔一笑,“他呀……他配不上我。就算我和他有超越主仆的关系,但他仍没有资格做斋藤家的赘婿,只能一辈子都做我的车夫了。” * 用完晚宴,林清泉和目目从屋敷的大门走出。此时已经天黑。 凉白凄清的月光下,被照得反光的青石板路上有一驾马车,车夫就坐在马屁股后的车板上,无聊地甩着鞭子。 他看见两人,便站起身来,拿鞭子指了指车厢,“是我家小姐委托我送你们回玄武山的。请上来吧。” 江户的马车空间很小,堪堪坐下两个人。林清泉紧挨目目坐着。 车夫一边赶马,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问道:“小姐……在宴会上吃得多吗?胃口好吗?” “你大可以自己去问她。”林清泉说。 车夫苦笑说:“我已认清自己的身份,没事的时候不会主动去找小姐,更不敢向她提问。” 林清泉瞧了一下他的背影,“你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也算同度过生死。现在安定下来,怎么反而连话都不跟她说?” 车夫挥着鞭子哈哈大笑。夜里温度很低,冷清的月光下他的笑声像白霜一样接连冒出,孤零零的,和白马奔跑时候的嘶嘶声交融在一起,就仿佛他整个人马上都要化身为犬马了。 他向后方斜一眼,“恕我直言,您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 * 从关东到玄武山日夜兼程,又花了十天时间。 林清泉心里不大好受。 时间用掉的太多了。 此次一行,是为了帮断了右臂的草间灰采集魔的心脏。但前前后后加起来,这趟外出耗费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远超他的预料。 玄武山大雾弥漫。 在林清泉踏上第一个台阶时,目目自觉地变回眼睛。 它越来越趋于觉醒,能够离体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是它六次离体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 不出意外的话,等它下次再出来时,就是吃掉宿主以觉醒的魔了。 玄武山雾气缭绕,湿湿冷冷的雾气攀附上人的四肢和躯干,体感黏湿。林清泉爬了两千多个台阶,一身凉汗接头衣料外的雾气,更加不舒服,就像是黏腻的章鱼脚在身上攀爬。 今天的玄武山明显冷清。 他走了一路却没看见一个人。 以往,奇形怪状的人带着奇形怪状的病痛来到此地,热闹非凡。金钱在这里如流水般地花掉,换来身体的病愈,此地是众生共业所感。 人最珍惜的身体,才是人最大的讨债鬼。 林清泉一边走在这被视为生的希望的医疗圣地,一边无比深重地感受到自己大限将至。 目目已经离体六次。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清泉!我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西瓜正巧在往山下眺望,看见林清泉还在不紧不慢地上着台阶,急得蹦蹦跳跳从通铺下来,脸色焦黄,“我每天都在等你。你为什么连信都不寄一封?我快急死了!” -- 第82页 林清泉冷静地说:“快带我去找草间灰。” “唉,你知不知道草间灰他……” “他死了?” 西瓜扫一眼四周,放低声音偷偷摸摸地说,“死倒不至于。但他的伤口久不痊愈,甚至化出了脓血,怎么用药都没有用。前段时间已经转入重病署了,往生就是这几天的事。” 林清泉听了,松口气笑道:“我还以为死了呢。只要还留口气就行,走吧。” 西瓜却没着急迈步,眼睛躲躲闪闪,如同警醒的耗子在四面张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清泉看他脸色不对,问道:“你怎么回事?” “我担心你的安全。”西瓜指了下周遭,“你没发觉,玄武山没了什么东西吗?” 被裹在浓烈阴霾中的山体,好像是夏天里散发出白汽的冰棍。山间极其宁静,有水雾折射的彩光出现在衰败的树峰间。头顶飘过几声啊啊的乌鸦叫,显得冷寂,余音困在山里出不去了,像极了瓮中之鳖。 “没人。”林清泉说,“山上一个病人都没有。” 西瓜长叹一声,“你走了这么久不知道……草间大人日益衰弱,但比他更衰弱的人是镜阿祢。镜阿祢整日整夜守在草间大人的病榻前,情况看起来比病人还差,还变得敏感易怒。有个医侍在给草间大人喂汤药时,汤水不小心洒到脖子里。他当即就暴跳如雷,砍掉了医侍的手……” 林清泉眉心一紧,“镜阿祢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是啊。可能是眼睁睁看着草间大人步入病危却无能为力,无法承受就变成这样了吧。”西瓜说,“草间大人清醒时,他还正常一些。可自从草间大人病情恶化、转入重病署后,镜阿祢就不准许任何人再靠近他了。连资深的玄武医师要见草间大人,都会被他吼走。那样子就像……就像护食的狗一样,完全不似人的举动。” 林清泉想了一下,问道:“不过,这和山上没病人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镜阿祢实行全山封闭,不再接待任何病人。他的原话说,既然灰君已经不行了,那就让天底下所有病人给灰君陪葬,连重病署里弥留之际的病人们都赶走了。”西瓜摇头,“他真的离疯不远了。或者说,他已经疯了。” 林清泉拿出装有魔的心脏的金盒,“不用管他。快去重病署。” “唉。重病署的正门不让人进了。”西瓜小声说,“只有从后头围墙下的狗门才能进……你别着急,换身耐脏又紧身的衣服,我带你钻狗门。” “我不走狗门。我就走正门。”林清泉道,“我是去救人的,又不是去偷人的。” * 重病署本住满了无力回天的病人,如今却只有草间灰一个人在住,甚至连隔壁专供给死人念咒念佛的往生堂都被镜阿祢给拆了。 正门挂着把比人的手掌还大的锁。雾气让能见度极低,锁面有一层水汽。 林清泉把大锁在手里颠了颠,就撕开随身携带的竹扇,抽出扇骨,从其中掰掉一小根细细的竹木。 他就用这根细细的东西,伸进锁孔里转动几下,咔哒一声锁就被撬开了。 西瓜瞪大了眼睛,“你还会这一手?你可真行啊。” 撬锁这一技能是从前世自带的,林清泉没做解释。他把锁链一圈一圈盘起来,踢到一边。 大门刚刚打开,一根箭就从浓重的迷雾中飞出,擦着脸颊飞过,皮肤划破,一道血液飞入到浓雾里。 “我等你好久了,林清泉。” 有黑影现身在白茫茫的雾霭中,慢慢走近。 听声音是镜阿祢本人,他的脚步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水声,随着他越来越近,轮廓也越发清晰,他的黑色蓑衣饱蘸水露,斗笠缓缓抬起,露出他尖锐的眼睛。 “你刚才叫我什么?”林清泉神色异样,“你叫我……林清泉。” “林清泉?!”西瓜原地起跳。 镜阿祢揭露了本名,有大雾的水汽流转于眉目之间,显得颇为朦胧。他相貌算得上年少轻柔,但柔中带着阴险,像一条游动轻灵的雌性的蛇。 林清泉感到极不安全,转身面对西瓜说:“你走,立刻走。” 西瓜想反驳,可看见他郑重的眼神,又吞吞吐吐地变怂。末了,他咕哝几句,就不情不愿地退出了。 镜阿祢的双手在胸前比划几下,原来是拿出了一只火折子,点燃,冒起的火光像一团流动的油,攀附上他明显瘦削很多的尖下巴。 这点火光闪烁在他左胸口的前面,就像是他在捧着自己的心脏。 “林清泉,很久没人这么叫你了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林清泉严肃地问。 镜阿祢咯咯笑着:“有人告诉我的。” “谁?”林清泉警铃大作,“谁告诉你的?” 镜阿祢只是笑笑。 他抬起头,灰暗的眼珠子望向同样灰暗的天空,相映成趣。 “这些时日,我眼睁睁看见灰君日渐衰微,却无能为力。我每天看着日出日落,云聚云散,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着你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拿着魔的心脏入山来。我等得几天几夜不睡觉不吃饭,眼花缭乱,嗓子哑得没法说话。我看着他从一朵水灵饱满的玫瑰花变成枯萎生蛆的烂泥,从极乐净土的代表沦落到地狱里腐烂发臭的尸水……林清泉,你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吗?感受就是,信仰在粉碎,我的法身慧命被你杀死了。” -- 第83页 “托你的福。是你让我见识到最珍视之物被毁的过程。” 林清泉道:“我手上有魔的心脏。熬成汤水后,用导管给草间大人服下……” “没用的。无论灰君是否会活下来,我都不会忘记他一步步堕入地狱的过程。” 镜阿祢将燃烧的火折子对准林清泉的脸,语气里有绝望之后的平淡,“林清泉,你不懂爱一个人的感受。怎会理解我的心情呢。” 他上前一步,拦住了林清泉的去路,“我宁愿他死在我手上,也不要他因你的救济而活。” 林清泉看了看他扭曲的五官,怒极反笑,“你这是在杀人。” “随你怎么想。”镜阿祢耸了耸肩,“告诉你吧,我已经给灰君服下了白无常。” 白无常,是玄武山特产的一种白色药丸。 但凡服下白无常,人会陷入假寐的状态,短暂地容光焕发;但此药有毒性,服下后不出两日就会毒发死亡。 因为药丸是乳白色,又能给人带来回光返照般的死亡,便命名为白无常。 凡是吃白无常的,都是久遭病痛折磨、想要追求“安乐死”的病人。 林清泉看着镜阿祢发灰的眼睛,许久后说道:“你疯了。” 镜阿祢笑道:“你不懂。只有这样的灰君,对我来说才是完整的。”他用手硬是捻灭了燃烧正旺的火折子。 林清泉皱了皱眉,此刻才有空打量起他的全身。 镜阿祢身上的尸斑,竟然通通都不见了。 难道那只尸斑魔死了? 还是说,镜阿祢找到了什么挣脱魔力的办法? “你的眼睛,又看见什么了?” 镜阿祢虚伪地笑,“你用魔胎所变的眼睛,不仅从脸盘粉碎的重伤中痊愈,还在江户名利双收。并且利用魔胎不得不护主的特质,在绝境中死里逃生。我想……你得来的那些魔的心脏,都是你的魔胎所帮忙的吧。你如此利用它,让它替你捕捉同类的心脏,它觉醒时一定会恨死你的吧?” 林清泉冷言道:“它恨不恨我,是我和它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无关呢?我对你们很好奇啊。”镜阿祢哈哈大笑起来,“那个人跟我说,只要你的眼睛再离体一次就可以觉醒成魔了。到时候,会将你生吞咀嚼,场面血腥如无间地狱,残忍至极!” 一阵寒意逼入骨髓。林清泉没来由地心跳加速,“那个人是谁?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有极少数的魔胎叫‘佛魔胎’,比高灵性魔胎还要高上一级。这种魔胎一般由极聪慧、极有福报的人上人所变,你的眼睛便是如此。” 镜阿祢慢慢道来:“佛魔胎是最特殊的魔胎。觉醒之前,它们善良温和、充满佛性,如佛祖一般;可觉醒后,性子反差极大,变得残忍嗜血,成为魔中之魔。它们的乐子是目睹别人遭受痛苦;而这点乐子,在针对宿主时更甚。它们无比喜欢折磨宿主,乐于将宿主折磨得生不如死后,再吃掉。” 冷汗从后背渗出,连通衣服外的湿雾沾在皮肤上,浑身都不舒服。林清泉嘴唇泛白。 “你会死得很痛苦。可是那个人说了,他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镜阿祢顿了顿,声色殷切,发出恶鬼般的咒语,“因为他更爱不能动的你。” 平生以来,林清泉从未像此刻这般如被雷击。 他拽住了镜阿祢的衣领,声音颤抖地问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和他做了交易。自然要为他守口如瓶。”镜阿祢脖子被勒出红痕,却依旧笑道,“不过,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想知道是什么惊喜吗?” 林清泉松开他,冷冷地说:“不想知道。” “不要口是心非。”镜阿祢微笑道,“今夜戌时,请到上焦馆来,我等你。” * 与镜阿祢做交易的人,是谁? 这人提出“佛魔胎”的新概念,可见对魔的了解甚深;甚至知道目目已经离体了六次。 但最毛骨悚然的,是这人竟然知道林清泉叫林清泉。 回到通铺,林清泉疲惫地扯松领口。 这里就只有西瓜一个人,在黑暗的屋里正掌着烛灯。他看见脸色阴沉的林清泉,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怎么通铺只有你一个人?”林清泉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其他的考生呢?” “都被镜阿祢赶回家了,连那位五十八岁的老考生都被逼走了。”西瓜用烛灯引燃另一只烛灯,屋里顿时明亮很多,“我们的考试被迫中断了。玄武山多年以来,期期考试都顺利完成,只有这一期是个特殊情况,想必会载入镜门的历史吧。” 林清泉起了疑心,“那你呢,你为什么没被赶走?” “镜阿祢点名留下了我,说我和你关系亲近,让我在这里留意你的到来。”西瓜道,“其实,他只是把我当成控制你的把柄罢了。” 林清泉看着他,晃了晃杯子里凉透的茶水,若有所思。 西瓜燃亮满屋子烛灯,“你们谈的怎么样?你见到草间大人了吗?” “没有。镜阿祢给他吃了白无常,他活不出两日。”林清泉将竹筒杯里的茶水喝光,重重地放下,“草间灰这辈子唯一的不幸,就是被镜阿祢这种病态的人盯上。” 西瓜震惊地说:“他不是最在乎草间大人的嘛。怎么会想杀了他呢。” -- 第84页 “所以,”林清泉转动着空杯子说,“我感觉没这么简单。” “我们要怎么办?”西瓜想了想,“要不,找个机会控制住镜阿祢,救出草间大人。” “镜阿祢的打斗水平不在我之下。贸然与他冲突,只会逼眼睛再一次离体。我已经一次机会都不剩了。”林清泉说,“况且,他现在给我一种魔性十足的感觉。之前在玄武祭中他染上了尸斑,扩散得厉害,可如今却全部消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西瓜张大了嘴巴,“这太奇怪了!” “他与一个神秘的人做了交易,我想尸斑的消失应当与这个人有关。只是不清楚他们交易的具体是什么。”林清泉说,“对了,镜阿祢还让我今晚去上焦馆。” “不好。不要去。”西瓜罕见地严厉起来,“这绝对不是好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去。”林清泉认真道,“眼下,玄武山陷入僵局,草间灰也将死不死,就算什么都不做,结果也必然是坏的。说不定,今晚他这一通操作,能给现在的局势带来一个转机。” 西瓜叹了口气,见到他杯子里的茶水没了,拿过来竹筒重新给他满上,脸上又出现了那贱兮兮的表情,“话说,你怎么还叫林清泉啊,很像……很像清国人的名字呐,怪怪的。” 林清泉看了他一眼,“怪怪的是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却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究竟叫什么?” 西瓜用开玩笑的语气,表情却很认真,“我啊,叫空。你只需记住这个,便够了。” 林清泉笑一声,“你对自己的名字讳莫如深,从不肯透露。再说这些时日,考生和玄武医师都走了,就你和镜阿祢在山上。这让我很难不怀疑……你,不会就是与镜阿祢做交易的人吧。” 西瓜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一脸幽怨,“清泉,你的心好冷啊。从见面起我对你一直都这么好,你居然怀疑到我的头上?” 他把倒满的茶水推到林清泉手边,林清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没有接过来。 西瓜嗔怪道:“你喝啊!我都给你倒好了。” “我不喝。”林清泉说,“我不相信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你不计成本帮我隐藏秘密,一心助我成功,无论我去哪都愿意陪伴我,远超一般熟人的程度。你对我确实很好,但这份好并没有动机。换句话说就是……” 他奇怪地问:“凭什么,你凭什么对我好?” “你说得对,这看似空穴来风。”西瓜大大咧咧道,“空穴当然不可能来风。既然放在这辈子解释不通,所以就是在上辈子欠了你的人情,这辈子来还的吧。” 西瓜倒的水,林清泉最后还是没喝。 * 夜晚,雾气尽散。 林清泉来到上焦馆,发现这里已经聚集起了人群。 而且是很多人。 山门大开,各色服饰的人拥挤在山路间,呜啦乌啦人声鼎沸。 每个人都是喜上眉梢的神色,争相恐后往山上冲撞,手里还拿着类似孔明灯的纸风船。挤在山门处的人群,场面仿佛丧尸围城。 这种程度,令人担心出现踩踏事件。 上焦馆被围得水泄不通。 林清泉从人群里揪住一个,“怎么这么多人聚在这儿?” “你没听说吗?镜大人海设福利,凡是在今晚戌时来上焦馆放天灯的,能得到一张镜花券。以后用这张镜花券啊,不花钱就能受玄武医师的问诊,相当于一次免费治病呐!” 关于镜花券,林清泉有所耳闻。 对一些固定在玄武医馆看病的贵宾,或者个别位高权重、需要玄武山讨好关系的大名,镜门会对其发放金制的镜花券。 手持镜花券,就能免于排队,由玄武医师上门问诊。 所开药方中所有的配药,都由镜门承包,直到病人病愈为止。 连后续的复诊也不需要病人花一分钱。 因此,镜花券发放的条件极其严格,一年内发不到十张。 而现在,镜阿祢居然不论病人是谁,大量发放珍贵的镜花券。 林清泉绝不认为他能这么好心。 他只是在借镜花券的好处,吸引人们来上焦馆。 “他们挤在一起,好像小时候捅过的蚂蚁窝啊。” 镜阿祢从后方过来,穿着最常规的青和服,阴柔的眉眼间总蓄着一股子险恶的意味。 林清泉以前只觉得他不太聪明、气质中有愚蠢的邪恶;但现在,此刻,他从镜阿祢身上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气息,更尖锐、更寒冷、更强大的气息。 这种气息不似自然生出,而是强加上去的。 镜阿祢推着木轮椅。轮椅上是陷入死一样假寐的草间灰,盖着厚厚的毛毯,面色红润白里透亮,金边黑绸在天灯的照明下微微光泽。 隔着毛毯也能察觉,他的右肩下是空荡荡的。 即便缺失右臂、人之将死,草间灰还保持着不凡的气度。 林清泉问镜阿祢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镜阿祢只是笑笑,转头,对跟随身边的医侍吩咐道:“燃玄武灯——” 医侍听从命令爬上屋顶,接近屋顶中央的龟蛇雕像,手指捅进大张的蛇嘴触发开关。 在金箔剥离下去后,他点燃了玄武灯。 -- 第85页 炮竹声嗖嗖飞上天,炸开在干净的夜幕中。五颜六色的花火无中生有。 新一轮人间盛典,玄武祭要开始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过来吗?因为这个惊喜,不止是给你的,也是给大家的。” 镜阿祢凑到林清泉耳边,低语道:“我要把你是魔胎宿主的秘密公之于众。惊喜吗?” 花火炸裂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光线如同野兽,将阴险的黑暗吞吃殆尽。火树银花簌簌落下,人们手捧的纸天灯飞向高空,在黑色天幕下就宛如一只只游荡的水母,去捕食一闪而过的饵食。 光线极亮。 于是现在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诸位,我之所以燃玄武灯,是因为有件喜讯要说。”镜阿祢背靠上焦馆的正门,正面面对沸涌的人群,双手仍死死把住草间灰所坐的木轮椅。 “自魔力复苏以来,魔胎扰人、成魔食人,实乃世间之大憎。老弱妇孺、精壮青男,无一不被魔力困扰。魔擅于化界,被网罗之人死法各个不同,难以捉摸。” “魔的根源,乃是魔胎寄生之宿主。在下已经屡次多闻,有心怀大义之人,在染上魔胎后自行了断,着实为英雄。” 镜阿祢瞟一眼林清泉,“可也有宿主,虽知魔胎可怖,却依旧不知收敛;反而利用魔胎的特质,大肆敛财、坐拥名利。恕我直言,此类行为与发人间难财,没有任何区别!” 无数双来自人群的眼睛投射过来,有应和的呼声。 “据我所知,此时此刻,玄武山就有这么一个邪恶的宿主,真是镜门和玄武山的悲哀!万幸的是,我已经找出了此人。这也是我今天要向你们说的,喜讯。” 林清泉的心一下子悬起来。 “这个人他就是……” 镜阿祢的话语半途截断。 因为他消失了。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场的人无一不惊。人群在短暂的惊讶后,轰轰烈烈地炸开了锅。 木轮椅上的草间灰仍在假寐,静悄悄的,和周围的人声鼎沸似乎无关。 不对。 林清泉亲眼瞧见,草间灰缺失的右肩下,正在新生出一条新的右臂,从大臂到手指尖无一不在复原。 新生的右臂是花臂,刺满了浮世绘文身,图案是青面獠牙、双眼大瞪的夜叉,夜叉正在抽剑,刺中一条张大嘴的恶龙,恶龙鳞片根根倒立。 和镜阿祢的花臂一模一样。 林清泉反应过来,震惊得有些目眩。 谁能想到,千钧一发之际,镜阿祢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变成魔胎。 它化形成了右臂,从此寄生在最爱的草间灰的身上。 并且迟早有一天,以吃掉草间灰而重生。 第38章 草间灰的转变 大量散发镜花券以吸引人潮,镜阿祢计划在众人面前揭发林清泉的身份,为此甚至燃玄武灯庆祝。 然而在即将揭发时,他恰逢此时变成了魔胎。 虽是化险为夷,但林清泉松了口气的同时本能地觉得,这个时机过于蹊跷。 业力一刻不停地往前滚动,规定了人的命运走向。三千大千世界,从上品十善的天人到在下水道的池壁里扭动的蛆虫,众生在因果轮回里各得其所,所作所受无一不是当下与自己最契合的机缘。 可真的存在这么突然的巧合吗。 草间灰在哗然声中慢慢转醒。 魔胎寄生,将强大的自愈能力过继给了他。 林清泉看见草间灰衰弱的心脏在逐渐充盈,恢复跳动的生机。因心衰缺氧而轻微泛紫的面容变得红润,各项身体机能重回健康,挑不出一丝毛病。 被魔胎寄生,和服下魔的心脏,都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魔的诞生和终结,在人的身体上表现出来,居然是一样的。 睁开眼,草间灰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木轮椅上,视野所及全是温暖柔光的纸天灯,场面相当壮丽,有如万千星河。而高处的他就像是舞台上的歌舞伎,受尽万千人的目光。 香烛燃烧的气味和玄武山常年弥漫的中草药味拂面而来。他下意识抓紧了木头雕花的轮椅扶手,耳朵里灌满了呼呼大叫的风声。 他先是瞧见林清泉凝重的面容,再望远处即是大呼小叫的人群。 不远处的龟蛇灯在燃烧正亮,无数花火在天上横冲直撞,再玉石俱焚地通通掉落下来。 “我康复了?”草间灰的脸被漂浮的纸灯照成米黄色,“这是……玄武祭。请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林清泉顿了下,“是镜阿祢把你带到这儿的。” 草间灰张望了下四周,似是醒悟了,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镜君呐。可他人呢?” 话说出口,他转而又不好意思起来,“我一定昏迷了很久吧。偶尔清醒的时候,都会看到镜君在旁边很担心的样子。多亏他日夜不歇地照料我这个病人,也感谢小林家为我捕来魔的心脏,让我康复……” “草间大人,您并不是因为服下魔的心脏才康复的。”林清泉提了口气,忽然撩起他的右袖管,露出一条满是刺青的花臂,“这是镜阿祢。他变成魔胎,然后寄生到了你身上。” 草间灰先是出现迷惑的神色,在思索几下后恍然大悟,瘦削的脸一瞬时涨红,急火攻心,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林清泉忙上去掐他的人中,但他仍昏厥了过去。 -- 第86页 * 众目睽睽之下被寄生,意味着不可能再进入皇宫。 只要魔胎遇到足够的刺激,就会觉醒,吃掉宿主成魔后进而为害一方。 深受魔力困扰的江户人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大家都会尽量远离身负魔胎的宿主,生怕一个意外刺激了魔胎,自己也成为魔的界中亡魂。 皇室连夜退去了草间灰的御医身份。 高贵的皇族们是不可能允许这样一个隐患接近他们的。 于是草间灰的职业生涯被毁,往后余生还要背负着一个就像不定时炸弹的魔胎。 这对于拥有完美人生的他打击极大。 他惊悸连连,即使苏醒也久处床枕,饭也不吃,整天盯着新生的花臂不说话。人变得形同削骨灰头土脸,总是郁郁寡欢,口中常冒出“想自尽”的字眼。和之前那个身穿黑金和服的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完全是两个模样。 草间灰找到林清泉,求他为自己截肢。 “既然小林家连开颅取魔胎都没有问题,那么截断这条手臂,也是完全能够做到的吧。”病榻上的草间灰面容苦涩,连说话的气力都很微弱。 林清泉拿着那把做过清疮手术的银刀,反过手来,刀光在花臂上逡巡一圈。 正在此时,花臂剧烈地抖动,没有任何外力的前提下竟自发地扬起到半空,皮肉开始变形,与身体将离不离。 “这是……”草间灰满脸惊恐。 林清泉觉悟到什么,往后退了几步,花臂才安静下来。 他又从金盒里拿出魔的心脏,结果变成花臂的镜阿祢又重新激动起来,意欲离体。 “不行。”他冷静地说,“镜阿祢转生成了高灵性魔胎,在它察觉到自己有危险、或者察觉到你有危险时,能够离体,化成一只怪物,杀光威胁到你和它生命的人。” 草间灰花费很久理解这一信息,自暴自弃地说:“那就请阁下拿来律令草,由我亲自流堕魔胎。” “结果是一样的。在你碰触到魔的心脏或律令草的那一刻,镜阿祢就会离体。”林清泉说,“况且,律令草虽有流堕魔胎的功效,但剂量尚未确定。贸然使用可能危及到你的性命。万一刺激到魔胎觉醒,整座玄武山的人都有可能完蛋。” “那请小林家拿一把锋利的短刀放在门口,我自行取刀自裁。”草间灰下定决心说,“我是大名之子,成为魔的容器这种事,我无法接受。” 林清泉上前踱两步,意味深长地说:“或许,有人魔共生的办法。你想知道吗?” 草间灰从床上坐了起来,“人魔共生?” “有抑制魔胎觉醒的办法,就藏在皇室的三神器中。只要得到这个法子,镜阿祢永远不会觉醒。你就能永远享受魔胎带来的体质,你将不会生病,受了伤也能快速复原,而且不会有被它吃掉的风险。你能比普通人健康,体质也更好。” “三神器……你是说,皇室里供奉的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这三样东西吗?” “没错。”林清泉点头,“草间大人见过三神器吗?” “未曾。我未正式入职皇室,因此尚未拜见过神器。”草间灰说着说着,恍然悟道,“难道阁下……正是为此才放弃在关东经营的医馆,远道而来玄武山?” “不错。”林清泉说,“玄武山是平民进入皇室的唯一的接口。为此我来到这里考试。” 草间灰却眉头紧锁,“三神器里有抑制觉醒的法子……这是真的吗?还是你别有目的,你只是想要即将死去的我帮助你成为御医的一套说辞?我虽答应过为你写推荐函,但鉴于律令草的剂量还没确定……” “我的眼睛,和你的手臂,是一样的。所以我不会骗你。”林清泉手指点在眼角。 草间灰难以置信,来来回回上下打量它,像是重新认识他似的,足足盯了有一分钟。他倒吸口凉气,震惊得无以复加,看上去似乎被刺激得不小,连新生的魔胎都在蠢蠢欲动。 他嘴唇一张一合,却愣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草间大人,我们现在是同坐一条船的人。”林清泉近乎残忍地说,“所以,你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只有我。” 草间灰僵硬地坐着,许久后开口道:“小林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以前机缘未到,我们没有谈论此事的契机。”林清泉指了指他的花臂,“但是现在,我们有了。” 草间灰疲惫地闭上眼睛,甚是犹豫和痛苦。 被寄生后已过三天。这三天里他如坠冰窟,精神不堪重负。成为宿主这件事就好像一只蛮横的黑蜘蛛,张扬地占据整个脑子。除了这个莫大的悲哀,他已然不能再做其他的思考。 * 坏消息总是传得快,更何况是发生在大名鼎鼎的草间家族和权贵医者的镜门上。 作为镜门继承人的镜阿祢变成了魔胎,寄生去了草间家族的执掌者身上,导致后者不幸失去了皇室御医的资格。 这件发生在两大豪门的悲剧,传得整个京都无人不知。 得闻儿子变成魔胎,镜阿祢的父亲镜善治从皇宫赶过来。 他老来得子,镜阿祢是他唯一的儿子。为了生这个男孩子,他连娶四个侧室,生了八个女孩,才有了镜阿祢。 林清泉在第一眼见到镜善治时,就猜出这人是镜善治了。 -- 第87页 他两鬓生出华发,可皮肤保养得白皙细嫩,显得童颜鹤发。 最关键的是他气质高贵,穿着金黄色的和服,外披一层珠光色的金纱。脚上的竹皮屐干干净净,一丝灰尘和泥点都没有,不像是会出入脏乱场合的普通人。就算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辨认这是个极有福报的人。 如此金光耀耀出现在玄武山的,身边还跟着两名医侍,除了镜善治不可能是别人。 只是他表情很是狼狈。 见到老师来了,卧床多日的草间灰硬是起来,在医侍的搀扶下给镜善治行了礼。 他是他尊敬到视为信仰的老师。 镜善治悲痛得无以复加,忍了半晌才开口问:“我听闻阿祢变成了魔胎,依附在你的身上。这不会是真的吧……” 草间灰没说什么,而是叫人拿来刀子,在右腕上猛地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暗红的血液先是像小喷泉一样喷出,溅了一地,却陡然变小,最后凝血,皮肉外翻的伤口也肉眼可见地愈合,连道伤疤都没留下。 镜善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飞速愈合的伤口,脸色铁青。 草间灰朝他晃了晃手,神色变得怪异起来,“老师,您看到了吗……我真的被他寄生了。” “可是……”镜善治屏息,“魔胎不一定是阿祢,对吧。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能确定就是阿祢呢?!你昏迷了这么久,也许他照顾得厌烦了,离开医馆去了别处游玩,还没有回来也说不定……他那个孩子,很喜欢玩耍,从小就很调皮……” “真的是他。”草间灰十分镇定,说着脱掉了包裹在上身的和服。 镜阿祢本就比草间灰白皙一些,因此肩膀和手臂间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花花绿绿的刺青栩栩如生,夜叉与恶龙搏斗,堪称险恶,如今拼接在气质儒雅的草间灰身上就有一种割裂的诡异,整个人便也被染指上一层隐晦的魔气。 “不信的话,您可以过来,仔细瞧一瞧。”草间灰说道。 镜善治一点点检查他的右臂,一边看一边小声嘟囔:“不是,绝对不会是他……” 草间灰抓住老师的手,将水晶透镜横在刺青之上,“老师,您用透镜好好看看。” 镜善治只是看了一眼,眼泪就流下来。 他撑不住了,脸埋进双手,恸然道:“阿祢,这就是阿祢啊……” 父子相见。武士出身的镜善治强调“绝对坚韧”的精神,拼尽全力将眼泪憋回去,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肉都在用力,濒临崩溃的情绪硬是给生拉硬扯了回来,这样子是在将自己武装成一座溃败无数次又原地复建的堡垒。 “自我被镜君寄生以来,食不知味寝不能眠。” 草间灰加重了声音:“我时常思考,为什么上天在赋予我一切后又夺走,为什么要这样玩弄我。我哭过,也怨恨过,嗓子变得很哑很哑,由我的家境和教育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价值和信仰被一击瓦解,原来善良是用好的命运才能滋生出来的东西……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或者说,它只是想看我的笑话:我之前二十多年的顺风顺水,不过是它精心布下的鱼钩。也许它铺设这么多年,就是等这一刻……真的,你们能明白吗,我无数次想一死了之……” “放肆!你怎敢去死!”镜善治大叫一声,捧起他的右臂,“虽然他变成了魔胎,但那好歹……也还是我的儿子啊。” 草间灰苦笑一下,表情虽痛苦欲绝,却也没再说什么了。 纸门外的风动起来,竹影在米白色的门上跳跃,发出的动静不小。 草间灰微微张着嘴,神色奇怪,脸上的光影变幻莫测,泛起干皮的嘴唇张张合合,似是还在说着什么。 见他这不似常人的样子,林清泉感到莫可名状的难受,在旁边轻轻唤一声:“草间大人……” 但沙沙竹声,将他们这场沟通掩盖掉了。 等到竹子不动,草间灰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眼睛里生出光,连嘴唇也变得红亮润泽了,短短几十秒他却经历蜕皮一般的新生。 他微笑着,开口问道:“老师,您知道律令草吗?” “阿祢给我的来信中,曾提到过这个……”镜善治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心,我没想冒着生命危险堕掉镜君。毕竟,虽然变成了魔胎,他也还是您的儿子啊。”草间灰微笑着说,“我只是想告诉您,律令草,是一个叫小林清泉的考生发现的。” 他把沉默多时的林清泉拉到面前,恭谨地说道:“老师,这位就是被誉为神之一刀的小林清泉,早在关东就以慧眼而闻名。来到玄武山后,在多轮考试中显示高明的医术,远超我们已收录的玄武医师,是这一期考生中最突出的一位……” “不必介绍了。”镜善治看一眼林清泉,“我知道你。阿祢和我有书信往来,在信中屡屡提起小林清泉这个名字。” 林清泉行了礼,低下头时偷偷一笑。镜阿祢绝对不可能说他什么好话。 “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我已被退去御医资格。现在御医只有您和朱雀山的日暮大人两个人,难以应付上上下下近百人的皇室。”草间灰道,“所以,我想向您推荐小林清泉。他不仅医术了得,还眼明心细地找出了律令草,做出了大功德。于情于理,他都是最适合的人。” -- 第88页 他顿了下,说道:“我想推荐他,进入皇室。” 镜善治望向林清泉,面无表情,“可阿祢告诉我,这律令草……你还未研究出剂量吧。那么严格来说,你还不算可以向幕府邀功的程度。” 可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已经是我嫡传的学生了。” 林清泉怔了下。这答应得也太爽快了吧。 草间灰笑出声,“小林家真是幸运呐。老师已经多年不收嫡传生了,上一个嫡传生,还是我呢。” 镜善治拂袖,将金丝线织成的袖子捋得更顺滑了,样子从容不迫,“今晚到上焦馆来,我会召开收徒仪式。虽匆促了些,但该有的仪式不能少。” 他带着两名衣着光鲜的医侍出了房间,临走时回头,横起眉,对屋内侍候床侧的医侍说:“好好照顾草间大人,不要让他感到有一丝的不舒服。否则,我要割了你们的头!” 镜善治走后,屋里一下子安静不少。 草间灰开口打破沉默,“镜门的嫡传生必将是御医。恭喜你了,小林家。” 林清泉转过头问他:“太突然了。你不觉得吗?” “或许吧。可我已经为你做到力所能及的所有事了。”草间灰笑道,“况且说到突然……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评判一件事是否突然了吧。” 林清泉看着他饱满鲜活的脸,“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对于是否将我送入皇室,你还是犹豫的。为什么这次改了主意?” 草间灰笑笑,“正如你所说,我们现在是同坐一条船上的人啊。” 他直起身子,将柔软的棉毯盖上自己的双腿,悠闲道:“既然所有人都丢弃了我……那么,我只好拜托你去他们的身边,以延续我对他们的报答。” 第39章 第二道神谕 夜晚,林清泉如约来到上焦馆。 镜阿祢所燃的玄武灯正亮,玄武祭的花火炸裂在头顶上方。 在清漆绿瓦的屋檐下面,他看见金装加身的镜善治在朝自己招手。 “进来。”远远的,林清泉瞧见他的口型。 进了上焦馆。这里本该玄武医师扎堆、治病问诊最热闹的地方,但因为镜阿祢变成魔胎一事,已经被称为“不详之地”;再加上身怀魔胎的草间灰寄居在此,人们便不敢上玄武山看病。一时清冷得门可罗雀,连病床什么的都撤掉了。 一进门,镜善治就递了一块纸包的小东西给林清泉。 展开纸包,里面是小小一盒软糯的焦黄色软糖,有轻微的酒香。 “金平糖,皇室赐给我的进贡品。你尝尝吧。”镜善治说,“吃糖,是我收徒仪式的第一步。” 这是穿越后,林清泉第一次吃正规的砂糖。 在江户,砂糖是稀罕物,更何况以砂糖制成的金平糖。如此珍贵的食物只会出现在上流阶层里,只有幕府、大名和公家才能享用。 林清泉将盒子里的糖吃光。镜善治看着他把糖吃掉,神情意味不明,突然来了句:“你知道,糖在魔力复苏的现在,有什么作用吗?” 林清泉如实地表示不知道。 “砂糖,可以短暂地抑制高灵性魔胎的离体。” 镜善治目光深远,“魔力复苏以后,幕府和皇室的御医们多次联手,期望从离体、觉醒等方面寻求治魔之法,以解救苍生于魔难。高灵性魔胎的宿主服下砂糖后,在未来的一两天内,即便遇到危险,魔胎也不会离体,这是我和朱雀山的日暮偶然发现的成果。可砂糖珍贵难得,再加上能抑制的时间太短,所以无法大规模的推行。” 林清泉霍然想到叛空。 当时,他从叛空的包裹里搜出过大量的糖,还奇怪叛空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个。 镜善治老神在在,让林清泉对着药师佛的像磕头,还拿着甘露瓶和杨柳枝往他头上撒水。 一系列流程走完,医侍送过来一件黑缎金丝边的和服。 这黑和服,跟草间灰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林清泉平时在草间灰身上领略过几眼。但此时近距离的观察和触摸,泛着珠光的衣料像流水从手指划过,真实感受到和普通的服装不是一个级别。 “把和服收下。我的嫡传生都要穿这个。”镜善治多看了林清泉一眼,“你是唯一一个从黄和服直升到黑和服的,连草间都穿过两年的青和服呢。” 他转身伏案,边写边说道:“不想问我点什么吗?你已经是我的嫡传生,不必和老师见外。” 林清泉沉默一会,还是问了:“阁下为什么这么快就决定收下我?” “你错了。我之所以收你为嫡传,并非是因为草间,而是因为阿祢。” 镜善治头也不抬,“阿祢屡次在信中提起你,说你医术过人,行医时如有鬼神之手,凡所见者无不感叹。虽为区区黄衣考生,却吸引众多病人专程来瞧病,比青衣的玄武医师还要风光。” 林清泉皱了眉,“镜大人真这么说?” 镜善治声色淡淡,“我会骗你不成?” 看他云淡风轻的神色,似乎确实言之凿凿。 林清泉想了想,又说:“那么敢问,除了这些,镜大人在信件里还提到了什么,有没有奇怪和可疑的地方?就比如,与什么人做了交易……” 镜善治很是不满,“你这是在打探我们父子的通信吗?!” “不。我认为这件事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镜大人变成魔胎,应该和一个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林清泉说,“或许他变为魔胎,正是拜那个人所赐。” -- 第89页 镜善治写字的手猛地一停,眼眶红了,变得悲痛欲绝,“别……别提了。我一点都不想听这件事情,哪怕一个字。” 他咽下喉咙里的酸痛,强作镇定,只是声音有些颤抖,“佛说有轮回,人本质是不死的。所谓的死亡只是换了一个身体再继续生活,那么生与死不过是一种唬人的假象。阿祢就是如此,他只是换了个身体,和他最喜欢的草间一起生活罢了。” 他顿了顿,样子很坚毅,说出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他还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还是宠爱他的父亲。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镜善治整理好表情。末了,他将写好的纸拎起来,满纸的娟秀字体,“这是致皇室的推荐函,我已为你写好。” 林清泉去接,那张纸却像白色幽影似的撤掉了。 “小林家,开心吗?”镜善治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透过推荐函的上边看来,和镜阿祢的极其相似。 父子至亲的血缘,让他这一刻仿佛镜阿祢附体,就像他的儿子重新现世一般。林清泉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开心吗?”镜善治再一次问。 林清泉微微点了头。镜善治把推荐函给了他,不咸不淡地说:“开心就好。阿祢在给我的最近一封信中,也说自己非常开心。” 林清泉锁紧眉头,“他为什么非常开心?” 镜善治虚晃瞅他一眼,淡淡一笑,就像刻意守护什么秘密,不作回答。 他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用老师的语气叮嘱道:“拿着你的推荐函去宫城,在桔梗门前会有一个医官接应你。那名医官是我的心腹之人,他会找轿子载你进入皇室的偏殿。一般不出两天,皇帝便会传你去面圣。到那时,能不能入他的眼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林清泉细微地察觉到端倪,“您不同我一起返回皇室吗?” 镜善治笑了两声,“我向皇室请了长假。我要留在医馆制药。” “是为了研究律令草的剂量吗?” “恰恰相反。律令草并不重要,我已交由手下研制。” 镜善治眼神幽暗,“我想制的,是能促进魔胎觉醒的药。这个世上既然存在像律令草这样能流堕魔胎的药,自然也存在能加固魔胎、促进觉醒的药。” 一时间林清泉泛起冷意,难以相信这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会从救苦救难的医师口中说出,还是像镜善治这样最顶尖的医师。 促进魔胎的药物,在江户是反人类的存在,绝对会被列入违禁药品。 但考虑到他身为一个父亲,想要让镜阿祢觉醒而重临于世,哪怕是魔身也没关系…… 这份心情居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镜善治知道自己出言不妥,看林清泉一眼,问道:“怎么?你想阻止老师吗?” 林清泉说道:“镜大人是与您血脉相连的亲生子。就算我强力阻止,您也不会打算放手吧。” 镜善治怔了一下,脸色一变,“你和阿祢确实有点相似。” 随即他甩了甩压皱的袖子,又变得若无其事,背过身冷峻地说:“你走吧。你我的师生缘分大概就只此一晚。或许,我们此生不复相见了。” 林清泉收好推荐函,不再说话,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 * 从上焦馆下来走在山间,无需提灯笼照亮山路,因为玄武祭的花火还在燃放,五光十色像是从黑墨里过滤出的油彩,滴滴哒哒散落到世界各处,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距离山脚越来越近,山下的人声像煮沸的浓汤蒸腾上来。 林清泉联想到运动会上的欢呼声。 前世的某天,他在高温烈日下比赛射击。打完最后一枪时全场沸腾,叫喊声像开水般迸溅得到处都是。 他那时在移动靶和静止靶上都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震惊四座。 在领奖台上,给他颁奖的是投资方财阀的儿子,和他年龄相仿却比他高半头。 这个出身豪门的同龄人,在把奖牌挂到他脖子上后,主动提出要跟他握手。结果握手的那一刻,冷不丁抓住,翻过来,抚摸了下他指肚上因长期练习而磨出来的茧子。 可当时的林清泉只觉得这人有病。 嘭地,江户的花火燃得更加密集了。 林清泉站在变幻诡谲的光色中,冷暖色调在他脸庞上不停跳跃。 从山下慢慢走上来一个人,脚步颠三倒四,晃晃悠悠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丧尸。 林清泉低低唤一声:“西瓜。” 隔得老远,他一眼就认出他来。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他约有四五日没见过西瓜了。 林清泉来自于一个黑暗腐败、物质至上的时代,现在又处于一个信奉绝对精神、恨不得杀身成仁的极端背景。 他从一极步入另一个极,深悟无常,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所以本以为自己对伙伴这类东西早已波澜不惊。 但实际再见面时,竟有一些恍若隔世的感慨。 某些东西他本以为不值一提,可在潜意识里早已为此付出了筹码。 西瓜提着酒壶,摇着软塌塌的身体凑过来,张口就是浓烈的酒气,“我啊……一辈子最不会忘记的东西就是:海龟。嘿你知道嘛?我最讨厌的动物,就是海龟……” 林清泉重重拍了拍他的脸,“你喝了多少?” -- 第90页 西瓜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叫了声:“你谁啊?” 他眯着眼睛回望,顿时酒醒大半,“哎我说……居然是清泉啊!你不会还在怀疑我吧。交易什么的,真不是我干的啊!我们相处这么久了,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 林清泉朝他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事。” 他闻到西瓜身上有股花香。 花香是玫瑰气味,十分新鲜,像成堆成堆的玫瑰花被碾成花泥,所烘发出来的。 “你去哪了?身上怎么这么香?” 西瓜嘿嘿笑得像个痴汉,“你太孤寡了,成天都是在山上,不知道山下的玄武祭来了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谁来了?” “关西第一花魁,明日花小姐,美得就像天人一般。我今晚有幸与她痛饮了几杯,她的美貌果真名不虚传。”西瓜笑得很憨,“明日小姐尤爱鲜花,非鲜花铺就的地不走,非鲜花泡制的水不浴,枕头被子里每天更换新鲜的花瓣,但凡入住一个新地方都要事先特意熏香。还有她的发髻,每过一时就要更换一朵新花饰。据说她口中常含花瓣泥搓成的丸子,以保证说话时有清新的花香。凡所住处,无一不是花香四溢……” 林清泉戒备起来,“对花这么疯魔,她不会就是魔吧。” “不可能。明日小姐早在魔力复苏之前就是知名的太夫,遍撒鲜花的习惯也是早早就有的。”西瓜痴笑着说,“况且,如果她是魔那多好啊。死在她的界里可是死得其所啊!” 林清泉没听他说完,扭头就走。 西瓜忙拦住他,“我说,你不想逛逛玄武祭吗?人间绝色的明日小姐可就在这山脚下……” “我要回去睡觉。”林清泉说,“明天天不亮时我就要起床赶路,不能陪你逛窑子了。等下次吧。” “咦,你明天起这么早,要干什么?” “自然是有我该干的事要干。” 西瓜很是不满。 微醺的他撅起了嘴,于是从嘴里说出的话也因沾了酒气而变得大胆了:“连要做什么都不告诉我,看来你仍不信任我嘛!可你信不信……如果有一天,当你满腹悲凉、生身性命不得安稳时,只有身为空的西瓜我愿意帮你,哪怕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后悔曾经以这个态度对待我……真想看你那时候的表情啊!” 林清泉往后看了他一眼,“那就等我真正沦落至此时,再看便是。” 他转身要下山,西瓜一把薅住他的手腕,“喂!我说,别走这么急嘛!” 他先是挠了挠头皮,紧接着从胸襟前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白绢布。 “这是从大阪寄过来的信,写给你的。我路过信所时看见了,就顺手帮你取了回来……老实说,要不是为了给你送信,我今晚就会和明日小姐一起过夜了。” 白绢布的质地柔顺丝亮,林清泉看着十分眼熟。 这是春日大社的白绢布。 展开绢布,上面就短短两行小字: 【大变遇小变,变上加变;然变与未变,并无差也】 【祸与福无差,佛魔无差;且醒与未醒,亦无差也】 林清泉险些两眼一黑。 神主想表达什么意思? 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眼下三个月的大限之日就要到来,这应该是神主在这个节骨眼测出的神谕。 他将短短两行字看了无数遍,试图破译。 但他不仅没破译出什么东西,还快不认识变和差这两个字了。 * 回到通铺,林清泉没有睡觉。他换了衣服,趁夜收拾好行囊,找了马车出发。 虽同在京都,但玄武山在京都的最北端。从玄武山到皇宫赶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色大亮才堪堪赶到桔梗门。 在江户,财富和枪杆都掌握在幕府将军手里。皇室没有实际的权力,更多是作为一种象征而存在着。 尽管如此,幕府还是尽最大可能地给皇室保足了脸面,将宫城维护得很不错。青绿瓦顶和茶褐色铜柱支撑起亭台楼阁般的建筑,洁白的大片墙壁在阳光下十分刺眼,外绕一圈绿幽幽的护城河,郁郁葱葱的植物像绿色的云朵簇拥在城墙底下。 跨过护城河的一瞬间,林清泉感觉到目目变得有些不安分。 但他想到自己吃了糖,目目今天应当是不会离体了。 至少今天,他是安全的。 下了马车,桔梗门前站着个银灰衣服的人,拱着手站立,双手掌着一张如同木牌的东西,头顶罩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典型的公家医官的打扮。 从略微皱褶的脸庞看来,他有些年龄了,但比镜善治要年轻。 林清泉走到他跟前,“敢问……” 医官直接说道:“欢迎小林家。我是镜大人的专用医侍,应他的命令在此接应你。” 林清泉打量医官几遍,在袖口里捏紧尚未交出的推荐函,“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衣服。”医官端端正正地站立,拿手指了下林清泉黑缎金丝边的和服,“这套黑和服乃是给嫡传弟子的特制。我服侍镜大人身侧有十五年了,是他的心腹,可等级仍是青衣,无资格穿黑色。这么些年来,我亲眼见到的穿过这黑和服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镜大人的嫡传生,除了草间大人和我,还有谁?” -- 第91页 医官一本正经回答道:“名字不便透露。但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们是最高明的医师,要么在幕府做大奥的典药头,要么去了水户藩或尾张藩做德川御三家的藩医,有的还被授予相当于僧侣位阶的法印。” 林清泉静静听他讲,却不说话,忽然将鼻子凑近医官的衣领,像小狗一样用力地努了努。 “律令草。”他撤回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你身上有律令草的味道。” 医官很明显地哽了一下,但这点惊讶转瞬即逝,又是平淡的样子,“这是自然。镜大人对我委以重任,将研制流胎药一事交予我。倘若真的成功,便是在幕府面前为镜门争取荣誉。” 林清泉笑道:“那么你研制得如何了?” “这与你无关。”医官淡淡地甩他一眼,“如今律令草已由镜大人指派给我,是属于我的成果。关于它的一切不能随意泄露,我很抱歉。” 林清泉挑了挑眉,摇起手中的竹扇扇风,没再说什么。 医官一个挥手,有两人扛着轿子上来。 不似中国古代雕龙画凤的四人抬轿,流苏篷盖、帷幔丝帐等一应俱全。江户的轿子很小很小,又简陋得甚至不能称得上是轿子,因为它就像一个小箱子系挂在扁担上,由前后两人肩挑即可。人得缩着身体跪坐在里面,几乎没有活动空间。 医官掀开轿帘子,打了个手势,“请上来吧。” 林清泉跪坐在里面,卷起的细密竹帘就在他的眉骨上方。 他抬手去解竹帘,袖口被陡然攥住,接着医官的脸像伸长的蛇头那般伸进来,问他道:“你开心吗?小林家。” 彷如套娃的问题让林清泉愣了愣。 就因为镜阿祢在信中提过自己非常开心,所以这两人也要问他开不开心? 这一个两个的不会都是镜阿祢派过来的阴兵吧! “自然是开心的。”林清泉垂下竹帘。 轿子被一前一后抬起,不紧不慢地走动。 林清泉在狭小又幽暗的空间里扶着脑袋,闭目养神。自从在医官身上闻到律令草的香味后,他的眼睛就隐隐发疼,从眼眶深处传来滚烫的灼烧感。 律令草是魔胎的天生相克之物。哪怕只是闻到一丁点气味,都足以让魔胎感到不适。 林清泉捂住疼痛的眉骨。眼球在眉骨下微微震动,痛感突突跳着冲上头。 他却微笑起来。 这就是律令草的功效吗?果真是奇迹,堪比激素一样微量高效。 要是研制出剂量,做成非处方药的模式流通全国,魔力复苏的时代很快就会中道崩殂吧…… 更不用提,隐藏在三神器中的、能抑制觉醒的那个秘法。 律令草,能从根源上扼杀魔胎,具有针对一切魔胎的普适性; 而三神器中的秘法,则更适用于林清泉和草间灰这类特殊人群:这群人需要利用魔胎的特异功能,在扼杀其觉醒的可能性后、坐享魔胎带来的益处——他们最大限度地使用魔胎,还不用承担任何风险,相当于突破人体极限的良性身体改造。 可以预见,一旦三神器中的秘法得到推广,必将改变全人类的命运。 ——一部分宿主因为拥有了魔胎,而成为超人类的存在。 林清泉讽刺地笑出声。 依靠吸血而生存的魔胎,终将迎来被反向吸血的时代。 他更有劲头要找出三神器里的秘法了。 轿子终于停了。林清泉掀开竹帘钻出来,跪麻了的腿还有些轻晃。 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这里绝对不是皇宫。 周围荒无人烟,是一片旷野。 气氛厚重的阴天,气压低,灰黑色的云仿佛骨癌增生的骨刺一样令人头疼。 脚下的地是尘土飞扬的土石地,寒凉的风卷起沙石从不知何处的方位吹过来,就像带有倒刺的舌头舔你一口。 但景物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林清泉一下轿,就被七八个忍者包围了。 忍者们都蒙面,身穿和天上乌云一样的灰黑衣服,似是已经等待他多时。 并非动漫里渲染得那样好,忍者通常是杀手或间谍,从事种种谍报活动,日日夜夜都与黑暗为伍,是见不得光的职业。 林清泉僵了片刻,最终笑了笑,“你们要杀我?” “不然呢?”医官仍是恭恭敬敬的姿势,“单单请一名忍者就需要耗费三个大判金。我们下了重金,如果只是为了和你在这里闲聊,岂不是成了笑话?” 林清泉沉默半晌,问道:“是镜善治下的指令吗?” “是。加上两位伪装成轿夫的忍者,共花费了三十个大判金。除了镜大人,谁还有此大财力呢。所以,我们今天势必要取你的项上人头。真是对不起了!”医官面无表情地鞠了个躬,“毕竟……马上就要成为御医,现在应该是你最开心的时刻吧。” 林清泉皱眉道:“我开不开心,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当然很重要。”医官说道,“因为阿祢君就是在最开心的时候突遭横祸,乐极生悲。所以镜大人特意规划:让被阿祢君痛恨的你也经历和他一样的经历。” 他注视着林清泉的眼睛,“这大概就是,告慰阿祢君最好的办法。” 林清泉豁然开朗,不禁摇着头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镜阿祢是不可能说我什么好话的。怪不得一切都进展得这么顺利……原来收我为嫡传、为我写推荐函是镜大人的规划。不愧是领衔江户的名医,连杀人都要做得如此精准。” -- 第92页 医官从忍者手中接过一只铁制的汤药罐,晃了晃,里面传出汤汤水水碰撞的声音,“喝了这药吧,小林家,你很快可以往生极乐。我向你保证,你会毫无痛苦地往生,会有佛接引你走上莲花台的。” 林清泉的目光透过铁壁,看到沉淀在罐底零零星星的草本,说道:“不过……这不是毒,而是律令草的汤药吧。” 他认真观察了汤药的颜色,“看这色泽,应该还是高浓度的。” 医官的面瘫脸抽了抽,“果然是魔胎变的眼睛啊!看来阿祢君在信中说的句句都是真言。像你这种背负着魔胎的宿主,怎么可能进入皇室呢?你还是死掉为好吧。” “你也看过镜阿祢的信?” “我是镜大人至信的心腹,又是阿祢君年幼时的陪护。他刚刚出生时,还是我给他洗澡的呢!看他的信,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 医官将汤药罐交给身旁忍者,面色幽暗地说:“把药给他灌下去。堕掉他的眼睛后,再杀了他。” 林清泉一瞬间便被按倒。后脑重重撞地,头晕眼花,呛出一口铁锈味的血腥来。手脚被按住动弹不得,下颌被掐住强迫张开,很快就有药水灌进喉咙里。 窒息和溺水感袭上来。 有四五个忍者按着他,他们的眼神是长期杀人而练就的冷漠,杀起人来就仿佛在处理一条死鱼。 林清泉的眼睛透过黑压压的忍者,望向黑压压的阴天,乌黑的天地和人化成了又黑又重的砖头块,往他身上砸过来。 这充满恶意的世间,从天到地到人,处处都在叫他死。 律令草微量高效,何况灌的是高浓度的药汤。 林清泉和盲人一样失去光感,有黏稠的黑血从眼睛里流出。他感受到目目在眼眶里疯狂震动,切身感受到它此时此刻非常痛苦。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魔胎流堕会造成湮灭意识的疼痛,比离体还甚。 林清泉开始时还知道疼,但很快就疼得失去了感知。 我是魔胎的宿主这件事,镜阿祢早就告知镜善治了吧。 而昨晚之所以让我吃糖,是为了在今天抑制魔胎的离体,防止目目在我遇险时离体救我。 原来镜善治说的此生不复相见,是这个意思…… 林清泉意识游离,忽然感到从眼眶中滑落出了什么。 有一个新的生命体在化形降生,压住他手脚的忍者被这股力量顶开。 风云大变,黑云像飘扬的旗帜那样翻滚,越压越低,一时之间迅速进入黑夜。 忍者掏出武器准备作战,却突然一个接一个倒地,传出不绝的惨叫。 咔嚓咔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们全身的关节和骨头自行扭断。有的人锁骨被扭曲九十度后竖着穿进胸腔,有的脊梁骨扭成极端的弯曲度,最终缩得像一个膝盖高的侏儒。 医官七窍流血。一条手臂碎成无数段,像蛇一样盘绞在脖子上,肋骨根根像獠牙一样外翻出身体。 这些人没叫几声,活生生扭成恐怖的姿势,奇形怪状地立于地面。 从黑云之间落下了雨。雨很大很急,仿佛一瓢瓢水浇下来。 林清泉彻底瘫死在半梦半醒之间,衰微地吸气再呼出。 他没了眼睛,空荡荡的眼帘凹陷下去,双唇因为余痛未消还在本能地颤抖。 大雨将脸上的血污悉数冲去,干净的面庞尽显,黑黑的额发打成一条条湿绺,黏粘在没有血色的面颊上。 他躺在激烈跌宕的天与地之间,任人刀俎。 有人踩着一路泥泞走来,蹲下。 它先是摸上他的手指,翻过来,仔细抚摸他冰凉的指肚;再顺着手臂和肩膀往上,触碰到在颈部中跳动的颈动脉,并停留在此地很久;又接着够到他湿冷哆嗦的嘴唇,轻轻揪了揪,像是在玩弄他一样。 但和第一次离体时不同的是,这次的目目并没有长时间触摸他的嘴唇,而是将指尖移动到他深陷下去的眼窝,在眉骨和下眼骨来回打着圈。 然后它就凑了上去,亲吻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林清泉瞬间清醒大半。 慌乱之中他企图推开身上的人,却摸到极为柔顺的和服衣料。 这料子他太知道是属于谁的了。乳液的质感,出自天剪裁缝之手的□□。 难道目目……被律令草刺激得觉醒了吗?! “别碰我!”林清泉应激反应似的用力推抵目目的肩。 但凭他现在的气力根本推不动。 目目压制住他挣扎的手腕,凑得更近了。它的鼻息扑打过来,和暴烈的雨水一起灌入衣领。接着,它把脸深深埋入他的颈窝,使劲嗅闻几口。 极端的倾盆大雨,耳朵里灌进了水。林清泉能听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 还能感觉到,紧紧贴在颈动脉上的,它比雨水还冷的牙齿和舌尖。 林清泉将脸别过去,声音虚弱,“放手。目目,我理解你这个时候会痛苦得失去理智。但你要冷静一点,你一向是最听我话的……” “可是,” 这是林清泉第一次听见目目开口说话。 他捏住他的下巴,将别过去的脸又抹正,从眉眼到下巴看了好几遍。 “可是,你闻起来真的很好吃。” 第40章 佛魔胎的觉醒 -- 第93页 “目目,你先……你把我放开。” 掐住下巴的指尖在愈发用力,目目的呼吸若有若无扑面而来。 距离太近,林清泉有濒临极刑的绝望,“你不是最善良的吗?我记得你见到一条鱼都会放生。” “那时我还是魔胎。”黑暗中,那头短暂的安静一下,“可现在,我是魔了。” 目目的身体冰冷而坚硬,被他压着就像被巨蟒紧紧缠缚。 他开始用指头玩弄林清泉的嘴唇。从第一次离体,他就对此表现出莫大的兴趣,现在仍是乐此不疲。 “好想吃你,现在就想。”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想得太久了……” 惊惶中,林清泉感到颈间拱进来什么,接着就有冰冷又坚硬的硬物抵上颈动脉。在他意识到那是目目的牙齿的时候,两排齿之间生出柔软但同样冷的东西。舌尖抵住颈动脉,感觉像是被刀子抵住了。 “你的脉搏,跳得好快。”目目说,“如果咬下去的话,一定会出很多血。” “我……”林清泉刚一启声,目目的牙齿就猛地一收紧,生生撕咬掉一口不大不小的肉下来。 钝痛从肩膀蔓延,因为看不见,痛就变得更加痛。林清泉痛得闷哼。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因为目目痛过七次,而现在是第八次。 魔将撕咬的肉吞咽下去,还用唇齿堵上汩汩冒血的伤口,像初生的婴孩那般吸吮鲜血。 林清泉悲愤上头。因为全盲而失去对一切的掌控,心生恐惧却无能为力,则必然爆发出悲壮就义的意志。 他对自己冷笑道:“我早应该认命被你所吃。妄图和命运业力抗争的我,兜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要乖乖领取这种下场。” 目目闻言,从他的颈间退出。 在阴灰的天色和灰黑的泥沙地之间,林清泉的一截脖颈十分苍白,还在潺潺冒血。他的皮肤像纸一样又白又薄;就好像他是纸糊的人,那么薄的纸根本包不住血。 “魔果然是魔。”林清泉色厉内荏地放出狠话,“我早该认命,早该放弃幻想,早该在一开始就切腹和你同归于尽,早知道用锥子把你做成肉丸……或者当时把你卖身给斋藤家,还能赚一笔……” 目目用嘴唇堵住了他的话。 和由林清泉挑起的居心叵测的吻不同,这次是目目主动的。 牙齿磕碰到牙齿,很痛,和少了块肉的肩膀一并作痛,哪哪都是痛的。林清泉在疼痛中被迫与他接吻——与其说是接吻,毋宁说是单方面的承受。 新生的魔的身体没有温度,仿佛嘴里塞满了冰块。唇齿和血水交缠,他从目目的口中品尝到自己的血,腥腥的。 “你别生我气好吗。”目目小声念叨。 他蹭了蹭林清泉红肿的嘴角,又抬起他一只手想要亲他的手指,被一巴掌甩开。 林清泉勾起被亲得满是血腥的嘴角,“别以为我不知道佛魔胎是什么习性。要吃就痛快点,别磨磨叽叽加这么多戏。” 目目默声盯着他的脸看,过了会却说:“你哭了。” “我哭了?”林清泉自己都愣了,随即矢口否认:“不可能,是雨水。” 目目没有反驳,直接抬手去拂。他手指细长,手掌又大,像船一样挥过林清泉的脸,在抹去水的同时调来两颗眼睛。 憋下去的眼睑在鼓起。林清泉重获光明。 光线渗入眼缝,他看见蟹壳色的天光在魔的发间迸溅,折射出一圈朦胧的白雾。 新生的魔坐姿笔直,英俊而睥睨,宛如一尊浇灌出来的神像。然而最瞩目的,是他下半张脸都沾满了血,毫无疑问那是林清泉的血。他甚至还抿了抿唇,咂干净嘴唇上的残血。 这一刻林清泉恨不得弄死他。 他咬着牙从地上坐起来,“为什么把眼睛给我?” “因为,”目目舔了下嘴唇,“我想让你看着我是怎么吃你的。” 林清泉怔忡一下。说这话的目目,依旧白衣飘飘坐姿笔直,让他感到很陌生。 和尚为魔胎时老实的小哑巴不同,现在的他虽姿态端正,神色也端正,可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子邪魔的气息,好像圣坛里不明出现的紫绿色药水,好像含有致命毒素的敬佛的檀香,好像披着袈裟混入僧团的魔;好像他是由一正一邪的两个人合成的,一道闪电劈下来不会让他死,只会把他劈回两个原型。 “果然还是要吃我么……”林清泉自说自话,“那我还是那个请求:先咬脖子。” 目目轻笑了声,下一秒就将他的上衣剥落掉。 林清泉下意识咬住下唇,神情很是不堪。 他的身体长久供养魔胎,可谓瘦骨嶙峋。突出的肩胛骨像翼一样伸展,脊椎深深凹陷、形成纤细的沟壑。骨感像深深浅浅的沟壑纵横在他全身。 目目盯着他深陷的脊骨,把鼻尖埋进去,从下往上顺着脊骨蹭,通过鼻尖感受一截一截的骨感。林清泉只觉得屈辱。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不要明知故问了。我的心思,你很早就知道了吧。”目目的嗓音很是沙哑,“在那个温泉里,你就很清楚我想对你干什么。” 林清泉毫无印象,“什么……什么温泉?” 目目嗤笑一声,仿佛在自嘲:“原来你已经忘了吗?那是我第六次离体,我们从富士山回玄武山的路上,路过一处冒着热气的温泉。你明知我在后面看着你,还脱掉衣服进了水。当时你靠着石壁,闭上眼睛等我亲你。月亮照着你的嘴唇,就像刚洗好的樱桃,一咬就能冒出汁……” -- 第94页 他顿了下,“只是,你终究没能愿意突破到下一步。” 林清泉这才想起些零碎的回忆。 关于那个晚上,什么月光泉水的他都没有印象了;唯一依稀记得的,是他确实出于报复和恶意,存心挑逗对他心存好感的魔胎。 “想起来了吗?”目目亲昵地抚摸他的头发,“你的心很硬,但你的嘴唇比泉水还要软。” 林清泉感到羞耻,“别,别说了……” 目目笑着继续:“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那晚之前,我一直没想过吃你。我克制魔的本性,愿意为你残杀同类;甚至想要和你一起寻找克制觉醒的办法。那段时间舍己为人的我,看上去一定是佛吧。” 他眼底幽暗,抓紧了林清泉的后颈,“但在温泉里我亲吻上你的那一瞬间,我改主意了。我突然萌生了吃你的决定。而且,仅仅是进食性的吃还是不够的,那太低级和原始。我想做的,是把你整个拆吃入腹,以最极端、最能彻底占有你的方式食用你,不止是你的身体,还有你全部的灵魂。真希望你永生永世的轮回,每一个人生都会断绝在我这里啊……” 他用当时林清泉逗弄他的语气,逗弄林清泉说:“勾引我,你后悔吗?” 后悔吗?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林清泉自认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人,勾引魔胎是他设计的预防性的恶意。 可没成想,这个恶意却弄巧成拙激发了被吃的命运。 这是典型的自食其果。 林清泉寒毛倒立,“放开……你给我放开!” 目目真的放开了他,给他穿好衣服,又舔舔撕咬过的伤口。在魔的唾液的疗愈下,伤口从血肉模糊恢复到完好如初。 此时天色变晴。 雨后一个个水洼反着光,像无数只眼睛长在地面。温暖的红日从云端冒出头,阴冷和潮湿宛如怕光的昆虫一样退去,温度像绵延的毛毛雨胶着在空气里。 双方在沉默中僵持。林清泉本不想多嘴,但这气氛太诡异。他一个没忍住,难以启齿地说:“你怎么还不动嘴?赶紧给我个痛快吧!” “我还没有找到能够彻底食用你的方法。”目目松开他,“等我找到了,再说。” 林清泉在吃惊之余松了口气——就像临入考场,得知辛苦筹备的考试延期了一样;虽然这意味着要努力的时间变长了,但当下的放松却是真真切切的。 只要还没被吃,就有希望摆脱被吃。 目目似是有心通,目光炯炯盯上他说:“你最好把逃跑的心思扼死,不要有这等想法。” 林清泉被戳中心思,但仍嘴硬得很,“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跑?” “我太了解你了。”目目斜睨了他一眼,“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 林清泉心有不服,哼了一声,“我们满打满算才认识三个月,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目目只是给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再和他争辩了。 湿润的洞|穴中爬出多脚的蜈蚣。他用手接过蜈蚣,看着红棕色的蜈蚣在手上转圈、盘旋。就这么看了好一会,他蹲下来,又把蜈蚣放生了。 林清泉愣愣地瞧见蜈蚣钻进洞,下一刻就看见目目朝自己伸手过来。他本就忌惮目目,条件反射,像躲病毒一样往后缩了缩。 目目沉默几秒,撤回想要拉他站起来的手,“走吧。你不是一直想找抑制觉醒的办法吗?” 林清泉狐疑道:“你愿意帮我找?” “嗯。”目目说,“你放弃了关东的家族医馆,三个月来辗转在关西,不就是为了此事?” “你想找,我可不想找了。”林清泉把脸一撇,自我揶揄道,“就算知道了方法又有什么用?你已经觉醒,我迟早不还是要被你吃,白忙活一场……” 目目似笑非笑,“你要去找的。你也不想让镜阿祢以魔身重现于世吧。” 没等林清泉回嘴,他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直到这一刻林清泉才看清这只魔究竟长什么样。 他比自己高半头,毫无疑问是令人吃惊的俊美,五官和脸型轮廓像是按照黄金比例精心雕刻的,有着即便是从下往上仰望都不会缺失的棱角;可一旦和他幽黑的眼睛对视,就会产生心脏下坠的邪恶的紧迫感。 这家伙这么帅,该不会是因为魔的长相能设计吧。林清泉腹诽。 蜈蚣再次从洞|口爬出,还是那只红棕色的。 它似乎和目目很有缘分,在他脚边不停兜转。只不过它腿脚不协调,爬着爬着不时就翻转了,露出红棕色的肚皮。 目目弯腰捡起它。它就绕着目目的手心手背来来回回爬,不知疲倦,而且速度非常快。 而他就眼睁睁看着蜈蚣在自己手上乱爬。尽管蜈蚣的脚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道红痕,他仍目光慈悲,就这么静静地看,也不驱赶,像一尊神在注视众生。 林清泉极为不适,“你为什么不把它弄走?” 目目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你看看你的背后,那几个人的样子。” 林清泉疑惑地转过身。他背后的天边隐隐染血,彩虹从血色的地平线升出,钩子一样垂吊在半空。 而彩虹之下,就是关节和骨头以诡异的角度而扭曲的医官和忍者。 纵然是见惯各种伤口瘢痕的林清泉,也无法做到平静待之。 -- 第95页 头颅和脊背呈断崖式的角度,错位的骨头贯穿器官,浑身每一处关节都遭到了扭断;而无一例外的,是身高七尺的他们萎缩到成人的膝盖那么高,看上去像是畸形秀的一场盛宴。 林清泉强忍生理性的不适,“这和蜈蚣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目目神色平静,蜈蚣正在他的掌心上挣扎打挺,“我把这八个人的灵魂,同时封在了这条蜈蚣的身体里。” 第41章 会生病的魔 佛魔胎是分裂感极强的魔胎。 一旦觉醒,他们在为胎之时的所有善良,都会以穷凶极恶的面目讨回世界曾经欠他的债。 林清泉透过一层良善温和的皮囊,直视到一颗地狱钉床般的心。 “八个人的灵魂,都在一个蜈蚣里面?”他惊奇道,“不会挤爆吗?” “当然很挤,但只能如此了。”目目说,“有人的意识却受着蜈蚣的躯壳,从武艺高强的人堕落成畜生道的毒虫。从此只好以食泥土和腐肉为生,却无法挣脱这样的命运。即便是这样低级的躯壳,还要和另外七个人共同寄居,一定痛苦得想要尽快死掉。” 林清泉眉头一皱,感觉变态的同时又觉得这世界充满奥妙。奇怪的想法在他脑袋里汇聚,最终脱口而出:“牛啊。你怎么做到的?” 目目凝视手掌上的蜈蚣,看它四仰八叉和头尾打架,“正常来说,一个生命能被我操控,前提一定是他先入了我的界。” “你刚才有化过界吗?”林清泉想了半天。自魔力复苏以来他阅魔无数,很多奇形怪状的界如同胶皮电影般播放在脑海,鱼卵、幻境、倒影……以及能杀人的玫瑰花和不二高岭的富士山,具象的、抽象的,一花一微尘、甚至连风铃的声响都可以是魔。 “那你的界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目目神色如常,“我不知道我的界是什么,也不会化界。” “骗人的吧。你是魔你不知道自己的界?那可是你的本体啊。”林清泉眼珠转了转,神情隐晦慢慢靠近,言语间充满揶揄,“你的界,该不会就是这只蜈蚣吧。那也太逊了,所谓高灵性魔胎的界也不过如此嘛。老实说,刚才是不是趁我没眼睛的时候,你偷偷化界了?你也知道这种界拿不出手啊……” 下一刻目目就逼近了他,手从他的锁骨摸到微凸的喉结,然后一把擒住,“怎么,要不要试试。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尝试正常人不会去做的奇怪的事吗?” 他顿了顿,“连勾引魔胎的事都做得出来,全天下独一无二,是你干的吧?” “你好好说话,别翻旧账。”林清泉被锁得窒息,“你要我试……试什么?” 目目掰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林清泉轻而细的鼻息扑打在他脸上,越来越急促,“当然是试试怎么做才能入我的界。” 望着这对黑眼睛就像掉进暗无天日的冰窟,背后涌出源源不断的寒意。 迫于这股降维的压力,林清泉怔忡一下,乖乖闭上嘴。 目目放开他,轻轻说道:“别害怕,我骗你的。” 该死的佛魔胎! 林清泉一边咳,一边在心里怒骂。 * 目目的七次离体全部完成,可他的觉醒很不对劲。 不知道自己的界是什么,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别人怎么做才能入界。 至于那八个人,应该是误打误撞入了他的界,进而被他所操控。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才入了界。 ——就像冰箱本身不知道自己怎么制冷那样。 镜善治收买忍者,计划将林清泉带去郊野杀害。从郊野回城就要走一段不远的路程。 一路上,林清泉跟在后头。目目看他看得紧,会不时回头确认他有没有逃跑。 大部分的时间林清泉都摇头晃脑的,偷瞄魔挺拔的腰背、风吹得凌乱的中长发、还有像受戒的和尚一样端正的走姿。脚踩的竹木屐敲打石板,连声响都是匀速的。 身为魔却不知道也不会化界——这家伙该不会是魔中的残疾人吧。 又难道说,是律令草的堕胎作用强逼他离体,导致他成了发育不全的早产儿?! 林清泉一个字也不敢说。人与魔力量悬殊,他对目目有攸关性命的忌惮,以及一点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心虚。 郊野缺乏管制,路上景致很悲凉,都没什么人。 苍黄的天空和比之更深一度的黄褐色土地大肆铺设着,不要钱似的拼凑在一起。初秋的寒好像绒毛漂浮在空中,丝丝入扣。 林清泉下意识缩起身子,偷瞄目目却发现对方恰好也在看他。 他干脆冲他一笑,“这已经是你第三十七次看我了。放心,我不跑,我也跑不了啊。你是魔,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你说是吧?” 目目却低下头,没吱声。 或许出于某种戏谑意义的“父子连心”,林清泉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他拿扇子挑他的下巴,拉近一看,发现他脸色潮红,瞳孔散大到几乎看不到虹膜。汗珠密布在前额,眼白很红,脸也红,就像是发了高烧。 “你生病了啊?没事吧。”他声音里有一丝殷切。 “别拿老一套骗我。”目目闭着眼睛,“我不会再上当了。” 林清泉将手搭上他的额头,“魔也会发烧吗?啧啧,真可怜啊。” -- 第96页 目目盯过来,与他对视的人会有被刺一样的感觉。 他拿下林清泉的手,放在鼻尖处闻,鼻子像小狗一样皱了皱,很明显是在隐忍什么,“如果你不想现在就被吃,那你最好别这么轻易就碰我。” 林清泉忙抽回手,“别闹。” 两人调换了一前一后的位置,彼此相安无事地走着。但没走多远,林清泉的肩膀就又被扣住。 他挣脱起来,“喂,说好了现在还不吃我……” “不要动。”目目严肃地说,“有魔的气息,而且越来越近了。” “你才是离我最近的魔吧,混蛋!” 就在此时有东西从天而降,跳水似的摔在地面,咚地连续弹跳几下。 ——那是一颗毫无血色的人头。 “小心!”目目迅速把林清泉拉到身后。 此时,半边天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染红。 不对,仅仅用染红来形容此刻的天空太不精准。那是一丝丝色彩的叠加,无数缕红丝出现在天空,交叉相叠宛如蜘网一般。 倘若说天空是无力回天的肌肉纤维,那么红丝就是死而复生的血管,正在积极地充血。 一片玫瑰花瓣从天上掉下来,打着转,飘荡到林清泉眼前,就停在那里不动。 花瓣厚实又鲜红,就像新鲜割下来的牛舌。 这样肉感十足的玫瑰花瓣,林清泉有极深的印象。 ——这正是掏空草间灰右臂、从而改变他和镜阿祢一生命运的花魔。 “花瓣比上一次见到时更,更……”林清泉努力找出一个形容词,“难以想象有一天我会想拿‘孔武有力’这个词来形容一片花。” 玫瑰花瓣像唰唰翻过的书页绽放在红丝上。可像玫瑰这种漂亮绚丽的事物,如果数量过多就会很顶,像吃多了油腻肉食一样恶心涨肚。 “它变强了,一定吃了很多人。”目目说。林清泉察觉到他的嗓音有点哑。 停着的花瓣开始旋转,刷存在感似的开始晃荡。花瓣投射的阴影,仿佛是提笔着墨,在林清泉的脸上来回移动,从眼睛到鼻梁、最后落到比花瓣更红艳的嘴唇上。 目目率先警觉,“不要看它!草间就是因为多看了它一眼才……” 霎时花瓣支棱挺立,变得极其锋利,紧接着像刀片一样朝目目冲过来。 速度太快出了残影,人和魔都愣了下。危机临头,林清泉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第一反应竟然是用手帮目目挡下。 花瓣硬核地削入掌心,这一瞬间其实并没多疼。刀片在血肉里旋动,血管和纤维搅得乱糟糟一片。 过了几秒钝痛袭来。林清泉以为花瓣要穿透手掌从手背旋出去,花瓣却静止了,嵌死在手掌里,不再动弹。 数不清的画面和声音浮现在脑海。 草间灰的右臂被吸干、山魔被花魔击碎、还有他没见过但听西瓜说过的通铺上一任主人……这些镜头语言混杂一起,戛然而止,在安静的脑壳里只输出了一句:完蛋了。 目目有不易察觉的崩坏,“为什么要替我挡……”他小声说,“我是魔,我完全不需要你这么做。” 花瓣的叶脉已经和毛细血管连通,宛如动脉在搏动,成为像文身一样强加上去又融为一体的东西。 “我手贱,习惯了。”林清泉看着自己的手,“只是奇怪,它为什么要驻扎在我手里?凭它的能力明明可以直接吸食了我……” “我不可能允许别的魔分食你。”目目斩钉截铁,“你最好也不要有这种想法。” “你干嘛这么认真啊?我只是在想它到底是怎么想的。”林清泉说。 目目端起他的手掌,看掌心上细如缝隙的外伤,以及和花瓣叶脉联系的细微血管。沉默许久,神情一下子变得激怒,“它想的,应该是监视你。” “监视?你说监视?” “嗯。花瓣是它的分|身,留在手里感知你的情况和位置。”目目忿然,“和我在你的胳膊里留眼珠有同样的作用。” “它监视我?”林清泉指一下花瓣,又将指尖指回自己,“为什么?” “我不管它是为了什么。无论它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它的行为让我非常不爽。你不能受到别人的窥视!”目目格外的认真和正经,毋宁说他在许下一个诺言,“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食物!” 从他略扭曲的五官,林清泉依稀看到当年镜阿祢的影子。 这世上的好坏善恶从来都是流动和无常,像夏日树荫一样流动覆盖在不同的生命和同一生命不同的阶段上;既然善与恶、好与坏会相互转化或一齐走向死亡,那么在本质上谁也不比谁高贵。 是这样的吧?林清泉莫名的心慌。 遍天红线慢慢撤退,重新回归到镶金的地平线。在那里是青瓦白墙的屋敷,远远望去树丛好像抹茶奶盖一样。 那里是皇族及其家眷所住的皇居。 “花魔就在皇居里。”目目的视线钉在那儿,眼睛通红,“我一定要杀了它!” * 距离上一次来皇居仅仅半天,经历过生死却有沧海桑田之感。 林清泉问了人才得知,桔梗门虽名字好听,但实际是运出老死或暴毙的奴才和侍女尸体的小门,偶尔用水不畅时也会有马车运出便桶。 只出不进,附近的人们将之戏称为“御所的尻|孔”。 -- 第97页 “不是皇家的人要进皇居,只能从平唐门进哦。不过……平唐门那边,这几天不太平。” 问路的大叔指了皇居东面,“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人都年纪轻轻的,去关东不好嘛,来什么关西啊。年轻人只有在干劲十足的江户城才能闯出一番成就哦!” 目目拱手问:“敢问前辈,为何说平唐门不太平?” “听说……我也是听说哦,近几天平唐门内传出过惨叫,还有人看见门缝里流出黑色的血。”大叔说,“兴许是妖怪或者魔作祟吧。这魔力复苏的世道,就连皇室也不能避免啊。” “又是血。”林清泉难掩失望,“有看到玫瑰花吗?长得像切好的肉片的那种。”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啊?”大叔奇怪地说,“不过眼下是群魔纷争的时代,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可能存在。你还是多注意健康,不要生病,不要给邪恶的魔胎可乘之机,否则你就成了时代的倒霉蛋哦。” 大叔一句话骂完两个人,推了推斗笠,转身便离开了。 * 因公务的非皇族进入皇居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通过东面的平唐门。木质的门头刻有金色的菊|花家徽,门下是披甲的武士手执着类似用心棒的薙刀。 “来者是何?所为何事?”守卫的武士将薙刀横在林清泉和目目面前。 林清泉铺开推荐函,“在下小林清泉,身份是镜门的嫡传弟子,为选拔御医而来。” 守卫把推荐函看了好几遍,视线移向目目,“这位又是?” “我是他的医侍,不行吗?”目目满是戾气。 他的嗓音比刚才更哑,脸还是发着高烧的样子,雪白的脖颈出了一层珠光的汗。林清泉敏锐地感觉他情绪不太稳定,很像一头隐忍的兽。 守卫被他吓了一下,随即恼怒道:“小小医侍,岂敢……” 林清泉挡在目目身前,“天高气燥的换季之时,难免有些心火,请您见谅。” 守卫虽不高兴但也不再争执,“阁下的黑和服,正是镜门嫡传不会有错。身份验证已经通过,但二位若要进入皇室,还需经过魔力验证。” 他充满怀疑地看向目目,“特别是这位。我看他双目赤红、脸色异常,想必是有染病疾。那他就更应该魔力验证了。” 林清泉问:“魔力验证是什么东西?” “魔力验证就是验证魔力。”守卫一丝不苟,“你们要经过三道验证,证明不是魔化成的人,也不是魔胎的宿主,也不是离体的魔胎,才能被允许进入皇室。” “这样啊……”林清泉语气如常,“验证的方法是什么?” “方法暂且不便透露。”守卫道,“请阁下去楼上的招待屋暂作休息。今晚自有专人来,为二位验魔。” * 魔、宿主和魔胎,这三种身份被林清泉和目目占全。可以说世上再找不到比他们两个更魔的人了。 林清泉是架着目目进屋的。 招待屋的条件上佳,没达到皇室御所的级别,但也比一般贵族的屋敷好上不少。 画着青蛙和鲤鱼的彩色浮世绘描在四面纸门之上,竹叶青的木框散发着苦味。矮桌摆放着五颜六色的水果,还有一把水果刀。 因为是在二楼,橘红的枫叶像少女被压的裙摆一样从窗缝伸进来。 几乎是门关上的一瞬间,目目就支撑不住地倒进榻榻米。 他这一路都不太稳健,越来越虚弱和狂躁,现在终于倒下了。 “魔连受了重伤都会立刻自愈,你居然还可以生病?”林清泉问他,却没得到回应。 目目眉头紧锁,双眼也紧闭,整张脸大汗淋漓。像是生病了,但又不完全像,脸色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痛苦。 “你不会是快死了吧。”林清泉拍拍他的脸,“你一直都想吃我。我等会给你补上一刀,也是可以的吧。” 而目目已经无力回应了。 这家伙有着即使成魔都难以泯灭的神的气质。这样隐忍着痛苦的表情,使他像祭坛上正在被献祭的祭品,或者是走火入魔的神。 ——不如,趁现在弑神吧。这种事,舍我其谁呢? 林清泉抚摸他汗湿的脖颈,接着手钻进和服的衣领,在左胸处感受到心脏的搏动。 魔的心跳,和人的心跳是一样的。 他把和服的衣领扯开,让魔的胸膛露出来。 好白,这是他第一个想法,目目的肤色真的是雪白的。因为汗湿而闪耀出奶油色的光,怎么会有琳琅满目的感觉呢。 身为医生,他早已习惯于直视人体散发腥膻味的肺腑内脏,这还是第一次停留在人体的表象。 指尖点在心脏的位置,皮囊之下咚咚咚跳得很快。 透过指尖林清泉感到自己的胸腔在与之共鸣,生命连通的感觉让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他拔出水果刀,刀尖抵上目目的心口,雪白的皮肤挤出一滴鲜血。 目目在这时睁开眼,两人沉默着四目相对。 “如果我告诉你,我还没有拟态心脏呢。”目目先开口,嗓子是沙哑的,“再犹豫,你就杀不了我了。” 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抑或是出于和挡花瓣时同样的不可言说的心情。林清泉挪开水果刀,埋头去亲吻那滴血珠。目目的心跳抨击他的嘴唇,好快,快得几乎要跳出来,而他的心跳也被带动得好快,或许是两个心脏在通过嘴唇而接吻吧。 -- 第98页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泉抬起头时,目目的心口已经自愈了。 他舔了下湿热的嘴唇,是目目的血。 目目捉住他的手腕。他呼吸紊乱,心跳比林清泉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表情凶戾而激动,已然着魔的样子。 魔的着魔,则必然使魔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尝到了。”林清泉竟然还回答了,“魔的血,和人的血的味道是一样的。” 第42章 以魔验魔 目目反身将他扑倒。大汗淋漓的脸庞和扭曲但英俊的五官,使他很像堕入黑暗的神。 后脑重摔,发出蛮响的一声。习惯了疼痛的林清泉没什么表情。 他脑袋歪到一边,眼眸失神地斜睨着,半边脸覆上凌乱的黑发。眼睛和沾血的嘴唇从发绺间显露,就像剪成破碎的颜料。 “你利用我还不够,如今还要吸我的血吗?”目目哑得已经难辨其声。 “我利用你什么了?”林清泉道,“说说看。” “利用我治病,利用我杀魔,利用我享受视内的能力。”目目红着眼睛,“我寄生与你一体,有时能感应你的心流和情绪,你不知道吧?” “明知我的目的,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可以理解为贱么。”林清泉一笑,“还有,不要因为我不是好人,你就主动扮演起受害者。我用心不良我承认,可从始至终我没做成过一件伤害你的事;而你寄居在我身上,倒是实实在在地吸走不少血!” 目目躁动地拽他的衣领。衣衫大敞,瘦弱的身体就在下方,腰细得好像一手就能握过来,漂亮的锁骨像锯子一样斜出去。 视线往下,一直在往下,目目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看林清泉的身体。 毕竟他泡在这里这么久了,无限制地吸食和索取这具身体,早已把这种索取当成理所当然。少给他、或者分给别人一点点,他就要暴怒到无以复加。 林清泉反过手抚摸他汗津津的脸颊,嘴角蹿起一丝讥笑,“宝贝,真正把坏事做尽的,是你吧。” 在他说出更讥诮的话前,目目激烈地吻上了他。 而林清泉也激烈地回吻过去,宛如困兽在撕咬。有血从嘴角流到下巴,牙齿磕碰出声响,疼痛好像燃烧的红色在灼烧口唇。爱念一旦和欲望挂上钩,那么或多或少将沾上一点杀死对方的意志。 没过多久他就推开了目目。 其实这个吻的时间并不长,但就像燃烧他的血液和生命,高速消耗体力和精神,脑袋晕乎乎的,万事万物都在下坠。 “为什么要推开?”目目面容阴沉,“说不定我们能一次就中呢。” “一次就中?你说的什么东西?” 目目挑起一边眉,眼神更加寒冷,“风铃村里你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又忘了吗?” 林清泉笑意尖锐,“随口一句话过去那么久了,谁还会记得。” 目目沉寂许久,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接着又睁开眼睛,眼底冒出令人惊骇的红光,“你真残忍啊。” 他赤着膊,像一尊高贵的大理石雕刻,结实又雪白。但皮肤逐渐泛红,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经怒不可遏。 方才他咬破了林清泉的嘴唇,林清泉也咬破了他的,因此下巴尽是磨蹭得错乱的血,那是他们血液的相交。手指揩掉下巴的血,递到嘴跟前。他就这样一边盯着林清泉,一边把手上的血都舔干净。 舔完后他怔了下,神色愈加疯狂,“我算不算是吃掉了我们的孩子。” “先不论人和魔有没有生殖隔离。”林清泉冷言,“你搞搞清楚,我是男的,我们不可能有孩子。” 目目的手抚进他凌乱的鬓发,猛地擒住后颈,“那就假装我可以让你怀孕,我们好好试一次。” 他跨坐到林清泉身上,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又亲上去,像是要疯狂啄食,亦或是标记领地。 “你突然发个什么疯?!”林清泉挣脱着,但目目完全听不见了。他直接扇了一巴掌,“疯狗!” 目目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手上还扯着林清泉的腰带。 被打的魔定住不动了。林清泉的手疼得很,他非常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看见目目一动不动,有点怀疑是不是把他给打傻了。 这时目目笑了一声。他本来就白得发光,被打的地方红得像蘸血的剥壳鸡蛋。 “每次都是这样。”他哑着嗓子说,“明明是你先惹我,最后又让我伤心……” 他俯下身,整个人的重量压上去,“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在那个温泉里。感应到你是为了日后恶心到我才让我吻你的时候,我可是伤心了好久呢……之前就算知道你对我只有利用和控制,我都没那么伤心过。” 目目摸着他的脸说,“或许是那一刻,我觉醒了。” “你在控诉我?”林清泉冷笑,“你觉得像我这种人,会害怕别人对我道德的控诉吗?” 目目喟叹道:“我对你从未有过控诉的想法。我只是……” 他的眼神危险,视线在身下之人的脖颈上跳来跳去,“我只是想吃你的肉、饮你的血,让你作为我的一部分而永远存在着。从此我的每一根毛发和血滴里,都有你啊……” 他在林清泉的颈肩猛地撕咬一口。 猝不及防的疼痛使得眼前发黑,一切声音都远去,只留下魔吞咽的咕咚声。 -- 第99页 林清泉的眼睛因疼痛而泛出一层雾气。这一刻他真的感觉自己要被魔吃了。 一滴不剩地将宿主的血肉吞咽下去,目目却失去力气,完全脱力地趴在他身上。 他喘息着,满头大汗,咬掉这一口肉似乎耗尽气力。温热且血腥的喘息就在耳边呼呼作响,像来自前世记忆里的枪。 林清泉眼睁睁瞧见他暴起的血管和眼里的血丝都归于平静,好像一只慢慢瘪下去的充气气球,头发也在肉眼可见的缩短。 “一口一口地咬……”林清泉抬脚去踹,“你在凌迟吗?!” 目目虽失力,但捉住他的脚踝还是轻而易举,“抱歉,我们别吵了好不好?” 他闭着眼睛,带过他的腿缠上自己的腰,然后抱住了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有气无力,目光已经变得清澈且疲惫,“清泉,我想抱你一会。” 魔的眼睛无疑有魔性的亮光,疲惫起来好像干瘪的月光。下一秒他就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林清泉万千要骂人的言语憋在喉头,没出息地一个字也不想说了。他枕着目目的胳膊,自己调整了个舒适的位置。 * 有时候,目目会陷入一种癫狂、暴躁且具有生理冲动的状态,和他平时判若两人。 这个阶段很像动物的发|情期。 但如果食用宿主——哪怕只有一口,发|情期就会随之平息,更准确的说是平息一阵子。 这是魔的尚未被发现的秉性吗?或者是独属于他的一个秉性。这可不是什么好秉性啊。 林清泉侧躺在魔的怀里,一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一边思索。 长成什么奇形怪状的魔都有,但抱着他的这只魔有天人之姿。因为侧躺下颚更加有棱角,现在眼睛还是紧闭着的,但林清泉很清楚这双眼睁开的时候,十分像鸟身上最坚硬的羽毛。可恶,他长得真好看啊! 一旦魔消除了戾气和凶残,他就成了神。 但人要弑神的叛逆的心是永远不会被遮止的。 他看见魔的心脏在搏动,裹挟在肺和大血管之间,规律地一收一缩,仿佛是另一个寄居的生命,太像活动的艺术品了。 忍不住扒开目目的衣服,像去摘苹果一样,微微出汗的手贴上他的左胸。 奇妙的感觉,被誉为天药的魔的心脏像小推车那样咚咚推自己的手掌。这么小的体积,却有着细密的血管和强力的肌肉在迸发出供应全身血流的动力。 真是可爱啊,可爱得……想摘下来一口吃掉。 纸门外传来脚步声,听动静不像是一个人。 林清泉警觉起来,从目目怀里爬出,挨在纸门边看向外面。 三名武士气势汹汹地行走在走廊。后面两个人合力肩挑一只半人高的箱子,用黑布罩着。 装在箱子里的,应该就是验证魔力的工具。 箱子传出嘭嘭的响声,挂在扁担上左右摇晃。 喔,还是活的?有趣,有趣极了。林清泉眯起了眼睛。 不知一个孕育过魔胎的宿主,和一只刚刚新生的魔,会得到怎样的验证结果呢?连律令草都研究不出剂量的江户,连手术刀都可以视之为神的古代倭国,他不相信能拿出多么科学的验证方法。 可如果将结果考虑到最坏,万一真的验证出不合格,又该怎么办呢? 林清泉准备长叹,这时候有只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 一回头便对上魔黑幽幽的眼瞳,像磁铁被吸附移不走视线。 “你什么时候醒的?”他问。 目目把手贴上他的左胸,“你像这样摸我胸口的时候。” 林清泉心底传来一阵悸动,在慌乱中打掉他的手。 纸门外传来武士知会的声音:“小林家,魔力验证的时刻到了。” 两人整理好衣服,又匆忙地洗了脸。在林清泉将手搭上纸门的一瞬间,目目拦下了他,“拉门这种事让我做。现在,我是你的医侍。” 林清泉一拍脑袋。他们在外面是主仆的关系,如果连开门这种事都要主人亲自去做,绝对会引起外人的怀疑的。 目目心有灵犀地朝他微笑。 吃完宿主的一块肉,他又成了佛魔胎时期的翩翩贵公子,举手投足都是神性。嘴角的笑意像酒杯里倒映的月亮,又温柔又醉,是那个熟悉的样子。 和方才要饮血食肉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你又正常了?”林清泉不忘揶揄他,“你的发|情期走得还真是时候啊。” 目目没说话,但耳根隐隐泛红。他打开门,裹着黑布的箱子随即抬了进来。 “打扰了,小林家。”为首的武士行礼,“怎么样?对这里的一切还满意吗?” “什么都好,就是水果刀不怎么锋利,连人的胸口都剖不开。”林清泉拎起水果刀放回原处,“我期待这场验证很久了,开始吧。” 武士感觉这两人的氛围有些奇怪,也不好说什么,“……那么请阁下闭上眼睛。为了阁下的心情着想,待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请不要睁眼。” 黑布扯下,是一只几净瓦亮的玻璃箱,几净瓦亮到把里面的玩意儿看得一清二楚。 无法定义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能说是个勉强的人形,姑且说是长着尾巴的巨型婴儿。 不,应该说是畸形的半兽人一样的生物。白里透粉又毛茸茸的皮肤很像无毛猫,却是个人形。毫无生气的五官贴在脸上,但毛发稀少的头顶却另有一副五官在啼哭。 -- 第100页 它低下头,用头顶的五官东张西望,朝外界龇牙咧嘴。 尽管无数次看过这只怪物了,可每次目光触及,武士都会面色沉沉。 他回过头,却见到小林家和他的医侍两眼大睁,满脸的惊奇。 “这就是你们用来验证魔力的工具?真是个新奇的小家伙。”林清泉走上前,隔着玻璃比划着这只怪物。 怪物朝他猛扑,好像一只被剥了皮的恼羞成怒的猴子,“它是魔吧。”他说。 “不。不是魔。”目目说。 林清泉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目目淡淡道:“我就是知道。” “它确实不是觉醒的魔,但也算魔的一种了。”为首的武士说,“它是魔胎,不过是没有宿主的魔胎。” “胡说的吧,没有宿主的魔胎会死的。” 武士笑着说:“看您纤弱又年轻,一定是没见过多少魔的公子吧。对魔的经验和了解,到底还是不比我这个参与过捕魔并且猎取过魔的心脏的人啊。” “阁下猎取过魔的心脏?”林清泉饶有兴趣,“多少颗?” “足足五颗。”武士满脸骄傲,“魔力强大无以复加,人只凭铁石刀剑去战,得到一颗可谓不易。凭借五颗魔的心脏的功绩,我才能从平民晋升到公家。” 林清泉和目目安静地听他说完。沉寂许久,林清泉说:“据我所知,魔胎离体就会死,即使是高灵性魔胎,离体超过一段时间也会死。没有魔胎能离开宿主,这是规律。” “您所言极是,但万事都有特例。”武士说,“这只魔胎不是高灵性魔胎,却有着高灵性魔胎的野心。以头顶瘤之身寄生于宿主后,眼高手低、命比纸薄。一个月前,在目睹一只高灵性魔胎离体并吃掉宿主觉醒后,竟想要效仿,也强行离体,学着那高灵性魔胎的样子吃宿主……结果没有觉醒成功,化不出界和人形,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林清泉盯了这武士片刻,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对前因后果这么清楚?” “因为它的宿主就是我的女儿。”武士沉下了眼睛,“我女儿被它吃掉的时候只有五岁。它曾是她的宠物,是一只流浪的无毛猫。我女儿看它可怜把它捡回了家……” 眼前这只魔胎——或者说是介于魔胎和魔之间的畸魔,是现有魔力体系下的一个悲哀而畸形的产物。任何时代有这种悲哀的产物。 气氛变得十分凝重。“它能用来验证魔力吗?”林清泉问。 “能的,以魔验魔。或许是身为畸魔的缘故,它对血液格外敏感。”武士说,“如果喂食它人和普通动物的鲜血,它的行为不会异常;如果喂食的是宿主的血,它会变得暴躁和兴奋。如果是离体的高灵性魔胎,会更加的暴躁和兴奋,疯了一样在箱子里乱撞。” “如果是已经成熟的魔呢?” “坦率地说,还不知道。”武士说,“我们还没有用它试过魔的血。不过,想必是更加激烈的反应吧。” 目目凝视着上蹿下跳的畸魔,“因为它想觉醒、想化出界和人形。但魔力不够,只能从外界摄取。人和动物的血不具备魔力,自然满足不了它。” 玻璃箱里的畸魔听见目目说话,砰一声跳近些。 它变得激动,反应很大,隔着玻璃对着目目的方向狂舔,嘴里发出类似猫叫的尖利的声音,像个不堪入目的变态。 林清泉心道不好。武士也起了疑心,看向俊美得罕见的医侍,随即拿出短剑和碗呈过来,“话不多说,请这位小友先来验血。” 林清泉拦下剑和碗,“我先来。” 武士皱起眉头,“这……江户没有让主人先受伤流血的规矩。” “还是让我来。”目目像捕蝶一般捉住林清泉的手,沉着地说,“没有让主人先受伤流血的规矩。” 武士在矮桌上摆好碗,短剑的刀匕在烛火上翻面烤一会,“麻烦小友刺破手指,把血滴进碗里吧。我们会用管子将小友的血喂给畸魔,到时候凭借怪物的反应,身份立见。” 目目端坐着,白亮的剑刃在白得发光的手上一划,猩红的血就流出来,成股流进碗中。 那畸魔突然变得安静,两只大得恐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目目的手,四肢像壁虎一样趴在玻璃上,四只肉垫尽显。 忽然,粗壮的青筋在它皮肤上纵显,肌肉像发酵一样膨胀,骨骼抽长嘎吱嘎吱作响。它的体积一下子变大很多,玻璃罩被挤得开始碎裂。而它脸上那副位置正常的五官,陡然睁开了眼睛,嘴里发出尖利的笑声,“好啊好啊!真好啊……” 武士大为震惊,只能说出支离破碎的话:“难道……难道说,它,它要……” 守在后头两名低阶武士被吓得后退,绝望之中拔出武士刀。 所有人都在惊吓中盯着畸魔,但只有林清泉满怀诧异看向目目。 畸魔只是看着目目的血,就觉醒了。 第43章 别无选择的交易 这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三个月前林清泉初次目睹魔胎觉醒,就是拜目目所赐。凭借肝癌而寄生的鱼魔胎,也是因为看了目目一眼才觉醒的。 畸魔踩着一地玻璃碎片爬来,饿狗一样舔碗里的目目的血,舔到一滴不剩。 它的尾巴消失,茸毛悉数褪去,躯干逐渐缩短而四肢不断抽长。它变得越来越像人。 -- 第101页 “觉醒了……觉醒了。”武士似乎触动了什么,打眼看见目目的手正在愈合,恍然大悟,指着他大喝:“你……你是什么人?!” 林清泉脸色一沉。这三个武士的命,一个都不能留了。 两名守卫双手握刀,手抖得厉害,大祸临头非常的不知所措。武士跳上畸魔的背揪住它的后颈,拔刀准备往下刺。 畸魔的头转过一百八十度。毫无生气的五官慢慢攒紧,憋出一层深重的红色,小巧的嘴巴和大得出奇的眼睛同时张开,死而复生般,拼尽全力用最熟悉的音色尖叫道:“好痛!好痛啊!父亲大人救我!救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救我啊父亲大人……它在咬我啊……” 武士如被闪电击中,四肢仿佛生了石头般僵硬。 畸魔咔地咬断了他的双臂,连同他的刀一齐吞下去。 重伤的武士滚落到地上,死死盯着畸魔和已故女儿一模一样的五官。 它的嘴角还残留着肉沫和血迹,嘴里的骨头和着刀刃,嘎吱嘎吱咀嚼着。 目目起身,被林清泉按了下来,“不要救。” “他们会死的。” “死就对了。他们已经猜到你的身份,不能留活口。”林清泉阴沉得可怕。 畸魔不费吹灰之力吃掉两名守卫,转身面向失去双臂的武士。 它彻底觉醒,皮肤粉白,化成了五岁女孩的人形,可仍是以猫一样的姿态四脚着地,用小女孩的面庞和武士面面相觑。 “父亲大人!您忘了我吗……救救幸子吧!”它大声咆哮,掺杂女孩尖利的童声和猫发威时候的低吼,相当怪异。 武士望着女儿的脸,完全给不出任何反应,断臂的截面流出两滩血汪。 目目闪现到两人之间,距离糊满血的嘴巴不过咫尺。从纸窗灌进的秋风把衣袂吹得乱窜,轻薄的白衣料像白蛇一样游荡在周身。 他轻轻一抬手,畸魔的脖子首先扭断了,再接着双侧的肩膀如脱臼般掉落,脊骨也在一截接一截地断掉。 畸魔的叫声从扭曲的身体发出,像从洞窟飞出的蝙蝠分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仅仅是抬一下手,就把一只魔折磨成这个样子。这真的是一个残疾魔能具备的实力么? 林清泉想不通,目目的实力之高,从尚为魔胎便能打败觉醒的魔就已经显露。可既然他这么强,为什么连界都化不出呢。 目目侧过脸,从眼角盯向颤栗的武士,“你舍得让我杀它吗?”他问。 武士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什么?” “你舍得让我杀它吗?”目目敲了敲畸魔断掉的脑袋,“这张脸,就是你女儿的脸吧。” 武士面如菜色,迟迟做不出选择。 趁这功夫,畸魔迅速复位了骨骼,像老鼠一样从窗子逃走了。 “杀……”武士低下头,面容埋进阴影里,“杀!” “你这个决定做得太晚了。”目目一步一步走来,雪白的双脚浸泡在血泊里。他不以为意,“它都跑了。” “它还会再吃人的,不能就这么逃了。这里是尊贵之体云集的皇居……” 武士从血泊中站起,“今晚皇室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宴会,邀请了很多名流,包括一位很被重视的太夫,还有神通广大的神主,幕府和御三家的贵人们。这样重大的场合,如果被发现畸魔没看好跑了出来……我一定会被治罪切腹!” 他一脸痛苦,“那只畸魔,是我拿职位和武籍担保,才能作为验证工具而存在于皇居的!” 目目眼神微变。这个人为吃掉女儿的魔胎担保,还每天和它朝夕相处,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武士拖着浸满血的袴裤,对着目目跪坐,“在下是负责皇居治安的公家,敝姓佐藤。方才小友制魔的力量让我震撼,我从未见过这等神力。恳请小友出手帮我捉回畸魔,我会为二位开设通行证。” “我记得我们还没通过魔力验证吧。”林清泉扯了扯嘴角,“你就不怕我们是魔吗?” 佐藤低低笑了声,“既然皇室里允许以魔验魔,为什么不能以魔杀魔呢?” “以魔杀魔……”林清泉隐秘地笑,听不出他是嘲讽还是怀念的语气,“你很有胆略嘛。” 他的背后是半开的竹木纸窗,窗外的红枫叶像帷幔般悬挂在他身后,笼罩的枫红色半染狡黠的上勾的嘴角。 就在不久前,目目尝过并且咬过那个锐利却柔软的地方,深知滋味如何。 林清泉的嘴角和林清泉本人一样,吻上去的时候明明很软,却有刺入心的感觉。因此吻他的嘴角,就是吻他这个人,就是吻他的本质。 目目顿悟,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迷恋林清泉的嘴角了。 “帮你可以,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林清泉说,“告诉我三神器在哪儿。” “三神器……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别管,想要我们帮你除魔,直说便是。” 佐藤犹豫一会,说道:“三神器是神物,日夜供奉在皇居的神社。只不过……” 林清泉道:“继续说。” “只不过,皇室下了禁令,严禁任何外人进入神社,因此神社的位置是不为外人所知的禁地。而且,保存三神器的木匣满布机关。别说公家外人,就连皇族都没见过三神器是什么样子。” -- 第102页 林清泉眼睛眨了眨,“你掌管整片皇居的安全,那么一定很清楚神社在哪儿,是吧?” 佐藤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你想威胁我?!” “不是威胁,这是一笔你必须去做的交易。除了我们,你已经别无选择了。”林清泉说,“畸魔觉醒,你作为担保人责无旁贷,此事一旦暴露你就要切腹。可我们会替你隐瞒,并会活捉畸魔给你送来。条件是……” 林清泉似笑非笑,“捉回畸魔后,烦请你带我们去神社看看。” 佐藤咬紧牙关,“好,一言为定。” * 相对于为幕府服务的武家而言,公家是指服务于皇室朝廷的官僚。 林清泉要应聘的御医正是属于公家。但即使是公家,也不能皇居里肆意走动。 为此,两人套上治安武士的甲胄,手持通行证,顺利地走在高矮不一的建筑之间。偌大的皇居像末世的马路一样空,除了守卫几乎没有人。 “没一个守卫质疑我们的身份,有这身行头真是无往不利。”林清泉摸了摸麻将般的肩甲。小巧而白净的脸被包在铠甲之中,像一颗柔弱的米粒。 “因为穿这行头的人,平日里都是质疑别人的人。”目目一眨不眨看他。 “果然要想不被别人质疑,就得成为主动质疑别人的人。”林清泉说。 目目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幽黑的眼眸倒映出两张林清泉的脸。 林清泉顿感不妙,“你又怎么了?” 在这只魔眼中看任何事物都是没有遮挡的,包括他的宿主。 纤细的全身骨骼像美玉一样生长在生机勃勃的血肉间,连私密的地方都光滑细腻,令他着迷不已。 他有极高的自知之明,承认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意着林清泉。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入侵过林清泉的身体,也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渴望继续入侵——这种入侵是极度贪婪的,即便是吃掉或杀死等等占有对方身体的极端行为,也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清泉。”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特别想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林清泉疑惑地看他。 他过于入神,等到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摸上他的喉结,哑声说:“你穿这一身,很好看。” 林清泉脸一红,“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要发疯了呢。” 他转过身子,小小地出声:“其实你也是。” 目目愣了下,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惊喜,想说话却被林清泉捂住嘴,“眼下最关键的是找畸魔,先别扯别的。” “别担心,我知道它在哪儿。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它。”目目道。 “你知道它在哪儿?” “嗯。根据留存在它体内的血,无论它是人形还是界,我都能感应它的位置。”目目顿了下,“它在我们的东南方向,距离我们并不远。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今日就能触碰到防止觉醒的办法。” 这次是林清泉反过来凝视他,“你真的决定做这些了吗?这违背你身为魔的立场。” 目目轻笑,“我的立场不在于魔,也不在于人。” 他似乎说完了一句话,又似乎话只说了一半。在林立的青瓦白墙的亭台中,白衣翩翩的他拐进一个更为洁白的巷口。 林清泉看见白色融入白色,这辈子目目和洁白这个词都不可能解绑了。枫叶在白衣上落下的荫影,都成了多余的累赘。 林清泉神经质地在他的肩背拍打几下,企图拍掉枫叶的影子。 目目越过肩抓住他的手,“我的衣服脏了吗?” 被触摸的皮肤变得热热的,林清泉的手像游鱼般滑走了,“没有,你一直都很干净。” 他背过身,把声音压得很低,一板一眼道:“佐藤隐约知道你是魔,他的命不能留。我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进了神社后,杀了佐藤,偷走三神器。你我都可以视内,要破解木匣并不难。” 目目想了想,“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不会的。木匣被保护得太好,所以即使里面的神器被偷走,也不会有人发现。至于佐藤……是畸魔杀的,是他在追捕畸魔时反被杀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林清泉继续道:“佐藤死了后,我们再把畸魔放生。畸魔在皇居闹的动静越大,我们就越能功成身退。到时候趁乱离开就好。” 林清泉这么想实为良计。 既然三神器已到手,最根本的目的已经达到,当不当御医已经不重要了。 “我拒绝这么做。” “为什么?” “我们承诺过佐藤会帮他。承诺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不能出尔反尔。”目目说,“何况,这么做会死很多人。” 林清泉斜睨他,“你都成魔了,佛心还不死?” “不仅是因为这个。”目目郑重地说,“只要种下杀人的因,你一辈子心里都会不安。” 林清泉无所谓地道:“我不会良心不安的。” “是的,你不会良心不安,因为你这个人确实没有良心。但你会担心事情败露,这一生都会背负杀过人的秘密,并且不时为这个秘密提心吊胆,担心某天突发一个偶然的机缘而受到制裁。” 目目捧起他的脸,放缓了语气,声音有一些殷切,“清泉,我不希望你除了担心被我吃以外,还要再担心别的事。” -- 第103页 林清泉没出息地又脸红了,“别装好人了!吃人的家伙……我都听你的还不行么。” 可恶,今天已经好几次对这家伙心悸了。 * 正如目目所感应的,畸魔果然在东南向的半里处,附近是一处开放式的花园。 两人看见畸魔的时候,它已经化界成一只无毛猫,正在舔食人手心里的糖水。 而喂它吃糖水的,正是一个带着高帽、和服上画着黄色祥云的小男孩。 从小男孩的骨骼发育来看,他应该十岁左右,肉粉健康的脸有婴儿肥,像一只软糯的熊猫蹲在地上。穿的衣服颜色鲜亮,很高档的质地,明显是富人家的小孩。 “离那只猫远点。”目目警示道。 魔的声音出自于魔之口,有着超越人类的魔性。虽隔着距离但如临耳边,像冷刃割进耳膜。 小男孩被眼前高大又冰冷的人吓到,肉肉的小手一摊开,糖水尽数从指缝间溜走。 等他看清这人穿的不过是巡逻治安的制服,恐惧化为愤怒,将无毛猫抱进怀里,指着目目的鼻尖骂道:“废物!胆敢阻拦我,你知道我是谁么?!真是没有眼色的废物!” 面对指责目目保持沉默。 林清泉则站了出来,在落日稀疏的阳光下低着头,半边脸埋进阴影里,“目目,对出身优渥的小孩说话要温柔,不然他接受不了。” 他径直走向小男孩,一边说话一边摘下头甲和手套,“初次见面,说话要摘帽,敬礼要摘手套,公家的小孩是最重视礼仪的吧。” 他和小男孩并排蹲下来,冲他温柔地微笑,“小朋友,可以把这只小猫给我们吗?” 林清泉本就长相柔美,头发散下来,没有了甲胄的加持更是将这种柔美发挥到极致。头顶鲜红的火烧云和他的双唇颜色十分接近,相映成趣。 “我……”小男孩怔怔的,嘴巴半张,似乎受到比刚才更大的冲击,很久都没有说话。 “小朋友,如果你不把猫给我,你会受伤的。”林清泉义正严词地说教,“因为这只猫虽然很可爱,但它……” 他放下浓厚的眼睫,又慢悠悠抬起,眼底幽光和头顶的阳光同时跃起,“是魔哦。” “……魔?”小男孩的脸唰地潮红,但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抬起手,发现被猫舔过的掌心已经溃烂,而且像越烫越深的口子,在不疾不徐扩大到整只手掌。 “你看,受伤了吧。”林清泉握起他的小手,摸了摸溃烂的地方,却丝毫没有要医治的意思。 他故意按压了下溃烂的伤口,笑意盈盈地问:“你疼吗?” 感受到林清泉给他带来的疼痛,小男孩眉头一皱,“疼。” “你当然会疼,因为你入它的界了。”林清泉柔声说,“看来喂它吃喝,就是入它的界。” 小男孩对上他微笑的眼睛,神游天外似的喃喃自语:“我入界了……” “清泉,我们该回去了。”目目冷冰冰的打断他们,样子不怎么高兴。 他隔着老远朝畸魔张开手,纤长的手指猛地用力,畸魔在惨叫声中骨头尽数折断,身体组织飞速萎缩,扭曲得像一团包裹着散碎骨头的肉皮。 再接着它的身体就消失了,小男孩的怀里只留下一颗停止跳动的魔的心脏。 没有任何打斗,隔空就把魔的心脏活活分离出来了?! 目目很强,强得超乎想象,好像除了不会化界他无所不能,好像强到这个时代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魔。 “说好了活捉的,这让我们怎么交代?”林清泉嗔怪道,“承诺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这是你的原话。” “没办法。已经有人入界,只有魔死才能救出入界的人。不然溃烂会蔓延到全身,直至人彻底死亡。”目目杀完魔后很是镇定。 林清泉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后笑道:“你太善良了。” 他刚一起身,却被小男孩拽住袖子,“别走好不好?” 小小的拳头攥紧黑和服的袖口,溃烂的掌心溢出鲜血。他痛得浑身发抖却不肯松手,歇斯底里地冲林清泉大喊大叫:“别走!我要你留下来陪我玩!” “不好意思啊小朋友,我喜欢和强大的人一起玩。”林清泉眯起眼睛笑着,趁他愣神时手探进他的怀中,手腕巧妙地一动,就拿到了魔的心脏。 得手的下一秒,他的脸色陡然变冷,好像天神撕下面具结果是恶魔。 林清泉一字一顿地,将方才目目受到的刻薄悉数回敬了过去:“而你太弱了,废物!” 毫无疑问这对小男孩是会心一击。 小男孩瘫坐在地。林清泉面色冷漠,想从他手里撤回袖子,却发现他仍紧紧攥着不肯放手。用力一扯回,黑和服的袖口就被撕了一片下来。响亮的一声裂帛。 林清泉很是不悦地盯了小男孩一眼,拿着心脏站回到目目的身边,“回去吧。他浪费我们太多时间了。” 小男孩不甘地盯着他,像要把他的背影盯出个洞,溃烂的手掌死死攥着破碎的黑布料。 第44章 大善与大恶 重回招待屋,佐藤果然信誓旦旦的在等着他们。 他用绷带缠好断臂,静静依窗而坐。 窗外,火烧云的橘红色映照,就像有鲜血从窗口灌进来,洒了一地,和他流的血泊连成一片,满屋血色到目不暇接了。 -- 第104页 “畸魔呢?”佐藤歪过身子问,垂吊的断臂凌空晃动。 林清泉没有回答,而是问他道:“你自己给自己缠的绷带?” “当然。对治安武士来说受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随身常备绷带和医药。我身经百战,这点处理不算什么。” 林清泉看着只浸出一点点血的绷带,调侃他:“你的手法很专业嘛。缠的时候疼吗?” “畸魔呢?”佐藤不想和他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你们说过会活捉畸魔,作为交换我才会为你们带路。” “它在这。”目目捧出一颗心脏。 颜色健康的紫红色的心脏,无论对于人和魔都是最重要的器官,此刻不加片甲的被拿捏。 目目的手指细长又雪白,像细小的白蛇缠缚上红苹果,像伊甸园里的蛇缠上禁果,某种程度上像极了行为艺术。 佐藤一个起身,“怎么是心脏?这……我们说好了要活的。” “不杀它,它就要杀人。但这一颗确实是畸魔的心脏,请您相信我们。” 佐藤不满地说:“魔的心脏和人的心脏长得是一个样子,万一你拿的是没用的人心骗我怎么办?” 听见这话的目目揣度他的措辞,若有所思的道:“没用的人心?” “难不成死人的心脏能和魔的心脏相提并论?别开玩笑了。”佐藤说,“况且,就算这是魔的心脏,你怎么证明它就是畸魔的心脏?” 目目认真地思索起来,“这无从证明。魔的心脏和魔的心脏也都是一样的。” “别被他带跑了。”林清泉说,“我们有能力杀魔,就有能力杀人。你没有立场和我们挑三拣四,只要不按照我们的意思来,我们就杀你。” 佐藤从一地血光中站立,垂着脑袋走到纸门旁边,客客气气地说:“抱歉,是我的错,请跟我来。” * 三人彼此无声的走着。 佐藤披上巡逻穿的披甲,彷如红色麻将块的甲胄完美遮挡着断臂。 他武士出身,身材魁梧,宽厚的肩膀撑胀着肩甲。即使没有了手臂,看上去和四肢健全的人毫无差异。 神社位置幽静,门口有橘红的鸟居,像回环圈一样一排套一排。 林清泉走过去时,鸟居的影子就像飞落的黑鸟那般坠落在肩上。 走到尽头,一面青白交织的墙壁显现,青苔好像淅淅沥沥的绿染料滴下来。隔着老远闻到一股水腥味,仙鹤和飞鸟的石雕爬有鲜绿的苔藓。在被火席卷的天色里,这里就是幸存的一片绿汪。 “神社只有皇室的血脉和神主能进。身为靠皇室养着的公家,我就不进去了。”佐藤躬着身子,吱呀一声拉开纸门,“二位请便。” 跨进门,神社中的蜡烛像无数只眼睛盯向两人,空气中有陈年古木的酸苦和焚烧的檀香。从占卜用的祭桌到神龛的帷幔,都崭新且清净。 林清泉的鼻子小狗一样皱了皱,“香气好浓。” 目目的手指尖抚上祭祀台,发现有清扫香灰的痕迹,“香灰很新鲜。这里今天有人动过。” “嘘。”林清泉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葱白的手指嵌进肉嘟嘟的红唇,在目目看呆的时候撤下来,指向神龛的高处,“你看那儿。” 盛放三神器的木匣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毕竟它太大太显眼了,而且摆放在神龛的最高层。 木匣内部堪比皇陵,四角点着不灭的长明灯。外罩金银铜铁四种坚固的金属,最外一层才是木匣,夹层间设置有不同的机关。 而只要木匣一打开,就会有成分危险的液体喷射出来。 而且,是向内喷的。 ——这意味着只要打开木匣,里面的东西就会于顷刻间销毁,谁也看不到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 但它却是空的。 居然是空的! 一时间林清泉头晕目眩,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只化为一句母语:“我靠!” 记忆里浮现神主奇丑无比的脸,坐在石台前,抚着扇子,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神谕。 他的嘴像镜头失焦变得模糊,等到再次清晰时,已经变成眼前空空如也的木匣,就像坟墓的墓口。 林清泉的后背仿佛瞬间降温,猛然析出一层薄汗。 长此以往你所追求的目标,只是业力用来戏弄你的砝码。 耳边响起自己的喘气声,就像被花花绿绿的颜料搅散了大脑,视野也随之变得花花绿绿。 他眼前发黑,直接滑到地上,任由身体变成无数见不得光的黑色乌鸦,分崩离析地飞走。 有只手臂揽住失力的腰,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你过呼吸了,放轻松……” 意识慢悠悠回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不见底的眼瞳。 林清泉惊觉自己正在与目目对视,因为那里面映出的除了他的脸什么都没有,他整个人被包裹在一个叫目目的黑色里。 林清泉通过目目眼中的自己,找回了自己。 “目目……”他像呼唤自己一样喃喃这个名字,表情非常脆弱。 “嗯。” “目目……” “你怎么了?” 结果林清泉又叫一声,“目目……” 目目顿时觉悟,揽紧他的腰,“我在。” 林清泉的眼睛燃起亮光。 人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才能说出潜意识里最想说的话:“目目,抓紧我。” -- 第105页 目目怔了一下。 这一刻从暗处嗖嗖飞出几只箭,被目目徒手接住,漆黑的箭宇插在雪白的指缝间,很是分明。 他抬眼望向门口,眸色十分阴暗。 “你要杀我们吗?”他幽幽地问。 锋利的箭宇被轻易地接下,佐藤震惊于目目反应的神速,倏尔又释然道:“早就在招待屋里,我就料定你是魔了。可你的眼疾手快是我没料到的。不愧是魔啊,这种程度哪里是人能所为。” 他顿了顿,“比吃我女儿的那只魔有用多了。” 全副武装的武士们破门而入,举起箭枪对准两人,屋头霎时围起一堆蓄势待发的冷兵|器。这个架势,明显是有备而来。 “我忍着不杀你,结果反倒成了你要杀我。”林清泉扶着汗津津的前额,冲门口僵僵一笑,“我们遵守承诺帮你捉魔的时候,你却找人过来杀我们。想改邪归正真难啊……” “我并非真正想杀死二位。”佐藤说,“我想请二位随我走一趟。” “去哪?” 佐藤委婉的笑笑,深刻的法令纹在他的上唇推起两片黑影,用下巴指向窗外暗钝的天色,“去正在进行的宴会。” 林清泉望向窗外,被死寂的晚色震撼了一下下。 墨蓝肆意铺张,濒死的晚霞尚存最后一点漂泊不定的橘红。那点残次的红就是它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还顺道吐出几颗死气沉沉的星光。 佐藤见他两人没什么反应,揪住眉头问道:“难道,你们不好奇我带你们去宴会做什么吗?” “比起去宴会,我更好奇的是,”目目抬眸,“阁下眼睁睁看着魔胎扑向女儿,为什么不救她。那个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佐藤忽然大笑,笑到面部扭曲,笑到瘫倒在地上。 他的笑声像魔鬼附体一般控制他的身体,要变成新生命从他的身体破壳而出,难以再用单纯的笑来诠释他的行为。 “我女儿虽然只有五岁,可懂事得很。她说过父亲大人工作养家很辛苦,如果能帮到父亲大人不那么辛苦就好了。” 佐藤笑出泪花,“在这魔力横行的乱世,猎取一颗魔的心脏就能升官和拿钱。就让她为魔的心脏的生成出一份力,身体力行地帮助我,如她所愿吧……” 林清泉啧一声,“不会就连目睹别的魔胎吃宿主,也是由你策划以刺激它的吧。” 佐藤没有否定,似乎就是默认,“魔胎觉醒时,来不及拟态心脏。本想趁着这个时候猎取它的心脏。谁知那只无毛猫灵性太低,吃了宿主都不能成魔。真是天不遂人愿呐。” 林清泉眯起了眼睛,下沉的唇角显露出一丝厌恶,“你常驻皇居,已经是达官显贵,却还利用女儿的性命加官进爵……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武士要有不惜命的觉悟。”佐藤说,“我的女儿也是武士出身,就让我来替她做这个觉悟。” 林清泉从他癫狂的脸得出一个真相,那就是,无需魔力复苏,人间早已群魔乱舞! “正如我的女儿成为我的验证工具,我希望你们成为我升迁的工具。”佐藤打了个手势,“二位,请随我走吧。” 有武士上来给两人带上镣铐。 黑锁链缠上林清泉的手腕,留下勒红的痕迹,黑白红三种颜色同时出现,就像他的黑发红唇和白皮肤一样。 因此管中窥豹,仅仅看着黑锁链在他手腕上滚动,就好像看到他整个人。 目目忽然感受到一种饥饿,同时衍生出生理上的冲动。 他不需要看林清泉的全貌,仅仅是这样的一边一角,就足以产生兴奋。 林清泉晃了晃哗哗的锁链,对目目说:“待会如果有酷刑拷问什么的,你就直接杀了我。” 等了半天目目都没吱声。林清泉奇怪地瞧过去,发现他正在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像魂魄出窍了一般。 “听见了吗?”林清泉用手肘轻轻推了他两下,“你样子很奇怪,怎么了?” 目目摇了摇头,“我没事。” 林清泉来回扫了他几眼,“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比刚才变长了一点。” 目目抬眼便看到自己偏长的额发。 他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被林清泉缠着锁链的手腕给刺激到了。而这个刺激不小,强烈到他能够立刻陷入另一种疯狂的状态。 似乎有卷土重来的迹象。林清泉怔忡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突然又要发疯。” “我会克制的。”目目阖上眼睛,“你也要克制。” “我还要克制?我克制什么?” “克制不要和我有任何触碰,包括眼神上的。”目目深深舒出鼻息,“不然,我可能会和在招待屋里那样,忍不住攻击你。” 林清泉戳到痛脚似的炸了毛,耳朵尖红得像蘸了腮红,“别搞笑了,谁想碰你啊!” “也不要和我说话。”目目睁开眼睛,露出黑曜石般的黑眼睛,眼白好似牛奶,一点血丝都没有。很精亮的双眼,但那里面写满了性的欲望,“现在,我已经想攻击你了。” * 每年,皇室会举办祭祀和宴会。 祭祀在日出时举行,各大神主和阴阳师齐聚神社,共同占卜未来一年的国运。 而等日落后,皇居的御苑里将举行国宴级别的宴会。各藩大名、皇亲国戚都会参加,著名的太夫和歌舞伎还会受邀过来表演。 -- 第106页 林清泉和目目在半押解的状态下来到御苑。 一路上他们果真没有任何交流。 目目半阖着眼,好像重返了魔胎时期,十分沉闷和压抑。 虽说是一年一度的晚宴,但这里是奉行低调和节俭的京都。 享乐和放纵不能置于露天,那样会被记录用度和善恶的神明看到,因此酒肉歌乐都在挂满纱帐的亭子里进行。 帐子里传出尺八和三味线的音乐声。 佐藤跪下来,对着亭子里的人影有抑制不住的殷勤,“神谕里的人,大概出现了,陛下。” 神谕? 林清泉一惊,第一时间看向目目,对方恰好也在看他。他在黝黑的瞳孔里再次看见自己,重蹈覆辙的感觉,脸又燥热起来,急忙把头别回去。 尺八和三味线的音乐戛然而止,帐子里的几十号人齐刷刷望过来。 花魁漂亮的珊瑚簪和侍女的玳瑁簪反着烛光,隔着纱帐也光芒四射,像无数枚大头钉钉在帐子上。 能坐在纱帐里的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而位高权重之人在受到新消息的冲击时,多半是沉默且不表达态度的。 坐在最高位子上的人没有说话。 从席间站起一个男人,身穿阴阳师标配的红色狩衣,尖头的立乌帽子,肥大的贯裤好似裙裤摆动着,“是大恶的大能力者吗?” “没错。正如祭祀中神谕所描述的,傍晚时分,神社将出现一位大恶却怀有大能力者,此人身负大力,是魔力复苏的起源。”佐藤看向目目,“我想,这位白衣小友就是神谕的大恶。” 阴阳师问:“何以见得呢?” “他的伤口可以快速痊愈,这个特性。还有,魔胎仅仅看了他就能觉醒,实乃我亲眼所见。若非挑起魔力复苏的大力,还能怎么解释呢。”佐藤说,“况且,他准时在傍晚时分现身于神社,与神谕全都对上了。” 目目十分平静,深邃的眉眼间没有什么神色可言,好像说的不是他。 林清泉知道他绝对不是表面上这么平静。 因为他的头发已经齐肩了。 阴阳师倚靠着纱帐,视线像蜻蜓点水在目目身上瞥过,“真是英姿不凡。可相从心生,凶险的大恶会长成这个样子?” “不一定是大恶。我的解读和你不一样,阴阳头大人。” 另一个男人走出席间,穿的是白狩衣,和红狩衣的阴阳师并肩而站。 一红一白的两人站在纱帐后方,都将竹木折扇竖在胸前,好像菩萨座下出世的红白童子。 白狩衣的人将折扇甩开,“对于神谕,我解读的,是大善的大能力者,身负大力,决定魔力复苏的终结。” 这人的声音尖又细,越听越觉得熟悉。好像一把枪穿过耳膜伸进脑袋,扣动扳机,嘭一声让林清泉开了窍。 说话的是春日大社的神主,也就是引导他进宫寻三神器的人。 林清泉大惊,“你,你是……”黑色的细锁链绑着手腕,在激愤的动作下哗啦啦作响。 目目目不转睛盯着他的锁链和红痕,忽然嘴角咧开,出现似笑非笑的弧度。 “又见面了,小林家。”神主用竹扇撩起纱帐,丑丑的笑脸尽显,“三个月了,你还没死啊?” 林清泉满腔愤懑,临到嘴边化成一丝尖锐的苦笑,“别急嘛,眼下我不就快死了?可人之将死,和你的账还没算,挺憋屈。” 他冷笑着盯过去,“这一切,不会都是你预谋好的吧。” 神主摇着竹扇笑道:“如果小林家觉得我不怀好意,那可就冤枉我了。” “哟,你们认识?”红狩衣的阴阳师问道,“你的缘分很广泛嘛,阿倍。” 阿倍,直到此刻林清泉才得知神主的名字。 这个对他的人生轨迹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这个几乎戏弄了他的人生的人,他居然在此刻才知道他的名字。 阿倍神主悠然一笑,“没错。三个月前有过一面之缘。” 阴阳师撩起纱帐,露出一张清秀干净的脸。 他和阿倍神主的服饰相同,长相一俊一丑对比鲜明,站在一起却十分和谐,就像被调和了。 “关于今日的神谕,我的解读是大恶的大能力者,而你的解读是大善的大能力者。那么这位白衣小友是大恶还是大善,我们之间究竟谁才是对的?” “换个角度想,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人呐,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大善和一个大恶呢。小林家医术高超,也算身负大力啊。”阿倍神主笑道,“你我师出同门,占卜的力量相当,却得出截然相反的论断,这不应该。也许我们将各自的解读结合起来,才能得到真正的神谕。你觉得呢?” “有道理。”阴阳师点头称是,“那么新的问题来了——这两位大力之人,谁是大善,谁又是大恶。” 佐藤眼睛转了转,连忙上前作礼,“在下有一计,可分辨大善与大恶。” “大恶是魔力复苏的起源,大善是魔力复苏的终结。可否理解为,大善就是大恶的终结,大恶会死于大善之手。”佐藤娓娓道来,“既然如此,我提议,斗技。” 沉默的纱帐里终于传来一点动静。有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响起,“斗技,吾久未睹此乐。” 说话的是最高位上的人,也就是皇帝应该坐的位置。 佐藤面露欣喜,“在斗技中胜出的人就是大善,死去的便是大恶。此外,抛去神谕这一层,让他们自相残杀,就像角斗或相扑那样为各位宾客助兴,一定很具有观赏性吧。” -- 第107页 早就应该杀了佐藤才是。林清泉忿忿地想。 发|情期的目目邪气和戾气最重,也正如他自己都心知肚明的,这个时候的他最容易攻击和食用宿主。 此时决斗,相当于往枪口上撞,不能说是毫无胜算,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林清泉偷偷瞥向他。这个家伙沉默寡言貌似平静,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治安官大人,你妄加猜测神谕,而且对神谕毫无尊重。”红狩衣的阴阳师很是不满,“让决定人间时运的大善与大恶决斗,未免太儿戏!万一斗技中死的是大善,魔力复苏岂不是永无休止之日!” 佐藤身居高位,官职与神主和阴阳师不相上下,自然不畏惧他,“二位把各自对神谕的解读结合在一起,不也是掺杂了个人的猜测?” 红狩衣的阴阳师气呼呼地扇起扇子。 三个人陷入僵持的沉默。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等待话语权最高的人做个定夺。 “斗技,我允了。”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席间响起,却不是最高位子上的皇帝发出的。 难道皇帝还不是这里话语权最高的人么。林清泉有些疑惑。 最高位上的皇帝唯唯诺诺地开口:“可……万一在斗技中大善死于大恶之手,如何是好?” 年轻男人笑了笑,非常的不以为然,“我是武家人,更信奉武士道和武士刀。统治江户的应当是理义、规则和力量,而不是神谕。让他们斗技能给我们带来乐子,何乐而不为?” 他偏过头,对着高位的皇帝,别有所指地说:“如今是武家守护的江户,不是神职至高的奈良和平安时代了。” 皇帝赶紧附和道:“诚然,吾亦允之。” 佐藤激动得像狗仗人势的奴才,“在下这就为这两人解开锁拷,让他们战到不死不休。神谕中注定要对抗的大善与大恶,必有一番精彩的恶斗!” 空气中有锁链断掉的脆声,十分响亮。 人们都被惊动,纷纷循着响动看去。 响声是目目身上发出的。 没有外力的作用,缠缚手脚的锁链自然寸寸断尽,破碎的锁链像死虫子掉在地上。不消几秒他就摆脱了束缚,场景荒诞得像变戏法。 “非得斗技么?”目目平静地问着话。 “那是自然……”佐藤越说越没了底气,“幕府太子和皇帝陛下都应允了,难道要让他们失望吗?” 目目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从惊慌失措的武士们中走出。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他。 “佐藤,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他说,“我真的很想看一看。” 佐藤大惊失色,“恶鬼,你是恶鬼……” 目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然后佐藤就定住不动了。 左胸口洇开一大片鲜血,风一吹凉凉的,又湿又冷。他下意识去摸,感到那里很空很奇怪。 他又往更深处去摸,越摸越不对劲。恍然间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毫无障碍地穿过了空洞的左胸,拨动的手指在后背一览无余。 “心呢。”他诧异道,“我的心呢?!” “在这。”目目一只手托起什么东西。 佐藤循着声音瞧去,看见自己的心脏隔空出现在白衣小友的手中。 “看着很正常,原来人的心脏也都是一样的。”目目语气淡淡,“你认得出这是自己的心吗?” 与其说是畏惧死亡,可更多的是想不通。 佐藤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脏怎么就在刹那之间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呢,荒唐得就像徒手摘到月亮。 这怎么可能呢,就像做梦一样毫无逻辑。一切都这么突然,平步青云的自己刚刚得到至高权贵的认同,怎么可以现在就死呢。 他慢腾腾晃了两步,朝心脏伸出手想要去拿,虚弱地说:“还给我……” 目目看了眼手里的心脏,“这个东西,你就这么想要么?” “还给我……我不能死……” 毫不犹豫地,目目捏爆手里的心脏,同时说:“不必比了,我就是那个大恶。” 血与肉溅到纱帐,失去生气的尸体摔倒在地。 权贵们的惊叫声像池塘的蛙声连成一片,尺八和三味线的断弦声像休止符横亘在惊叫里,女人们发饰的反光和四溅的血肉齐飞。 林清泉从脊骨传来阵阵颤栗。 目目就在看着他,准确地说是一直都在盯他,就算捏爆心脏时也是看着他的。 残碎的器官从雪白的指缝间滑落,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就像白蛇绞紧终于挤爆了红苹果,像伊甸园里罪恶的蛇自行毁掉了罪恶的禁果。 罪恶的魔杀了罪恶的人。 目目甩了甩血污的手,朝林清泉一步步走来,样子虔诚又稳健,就像一个三步一拜进寺庙的僧人,可手上却滴出满地血腥。 林清泉不怕血腥,他也从未将这个词和目目联系起来过,“你要攻击我吗?” 目目却是笑,血手抚摸他僵硬的脸颊,在上面印下鲜血的印子。 摸着摸着他兀自红了脸,像极了尚为魔胎时那副纯真天然的样子,好似时光倒流。但面对林清泉时眼中的欲望,却分毫不减。 当初纯真的魔胎和如今嗜血爱欲的魔结合了,说是高级的畸魔似乎也是正确的。 “清泉,你的表情真棒。”他害羞得红了脸,由衷说道,“我要吃你,就是现在。” -- 第108页 第45章 交换姓名 林清泉曾花费不少心思控制和利用目目,意图把他培养成听话乖巧的工具,随时随地为自己所用。 然而事态走向了失控,目目宛如发生畸变的癌细胞,在看不见的角落扭曲生长;等到发现时,已经晚期得无力回天了。 目目是什么时候发生癌变的呢? 大概就是在那个温泉里。 林清泉就是那个刺激癌变的诱因。 他的两只手腕被黑锁链紧紧捆绑,手背勒得有点发紫。 目目像捧水莲花般捧起他的手,看凹下去的压痕,看微微肿胀的指关节,看紫红的痛苦的皮肤。 他是赋予过林清泉苦难和痛楚的人,所以在看见林清泉痛苦和疼痛时,会觉得自己又回归到了他的身上,并产生高度的兴奋。 锁链一节节断掉。林清泉的手脚恢复了自由,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手从目目那里抽回来。 “清泉,你的手真漂亮。”目目忍不住捏紧他的掌心,“要是没有这个花瓣就更漂亮了。” “那你就把它弄走。”林清泉看着他说,“我身上有你一个就够了。” 目目愣了下,震惊的抬起头,对上林清泉温柔的眼睛时仿佛被什么击中。 这个时候他想抱林清泉。 但抱到他的一瞬间脚却失去力气,头重重摔在他的胸膛,脸颊贴着黑和服往下滑,最终完全脱力地跪坐在地,双臂环着他的小腿。 “喂。”林清泉有些着急,拍了拍他的脸,“你不会要死了吧?” 惊异于手上触碰到的温度,他确定目目又发起了高烧。 方才杀了人的魔虚弱又苍白,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对着宿主嗷嗷待哺,“好饿……但不能吃……” 林清泉立马捂住他的嘴。结果目目反捂住他的手,在里面对他的掌心又舔又咬。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像是在偷情,林清泉的脸羞得红白交织。 可恶!这种时候你让我怎么给你咬一口啊。 杀人,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杀人的手段。 隔空剥离人的心脏的行为,猎奇又残忍,根本就见所未见。 亭子里头,锦衣华服的贵人们惊动得站起来,纷纷往外看,无不是嘴巴微张的呆滞模样。 在那群人之中,林清泉瞥见一抹黄色祥云。 那个喂畸魔喝糖水的小男孩,此刻就坐在皇帝旁边,必定地位不浅。 “残忍至此……快将之捉住!”皇帝下令道,“他一定是大恶没错!” 他约莫四十岁,身穿红色祥云的华服,襦袢上有唐草和凤穿牡丹的纹样,高高的帽子一柱擎天,打眼望去最显眼。 所有人里就数皇帝表现得最为畏惧。 身为“人间之神”的皇族,从小教育要亲近神迹,对占星风水、相面五行等神灵性的东西深信不疑。他是真的把神谕当真了。 “且慢!”年轻男人冒了出来,“不要对这两位动手,我先过去会会他们。” 年轻男子身穿浅葱色羽织,腰间别着折扇和剑。方脸浓眉,说不上有多帅,但面相饱满很有格局,不似平凡之辈。 林清泉觉得这张脸很熟悉,但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他。 年轻男人与他视线一对,神色立马就变了,双膝跪地,行了个武士的大礼,“是在下眼拙,在帐子里看不清楚。二位恩公,还记得我吗?” 他突然行跪礼,不仅吓到周围一圈权贵,连林清泉都差点吓一跳。 “你是……”林清泉越看越觉得他眼熟。 “在下明太郎,乃是幕府将军之子。”明太郎笑道,“两位阁下是否还记得天剪裁缝的蚕屋。当初在蚕屋里,有半人半界的尸斑魔现身。在我即将被尸斑吞噬时,正是因为这位白衣阁下,才幸免于难。救命之恩,我一直没忘。” 明太郎拿出腰间的剑,指了指空荡荡的剑柄,“我还拿了剑的玉佩作为谢礼,赠予了您,阁下想起我了吗?” 林清泉这才记起来。蚕屋里,尸斑魔给目目跪下后,褪走了在场所有人身上的尸斑,也包括明太郎的。 “再次幸会。”林清泉说,“不过那枚玉佩,阁下送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医侍。” 明太郎不明所谓的笑,“我以为他会把玉佩上交给您。当时,他在您点过头之后才敢收下玉佩,我可是印象深刻呐。” 怪不得皇帝对他唯唯诺诺。联系到他将军之子的身份,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江户是幕府统治的江户。 自家康公以来,一代又一代的将军控制兵权,掌管着这片土地。 相对于幕府的实权,皇室是有名无实的虚君,只能参与神职和艺术相关的事务,吃喝用度都要靠幕府拨款,因此不得不向幕府的太子低头。 明太郎又作礼问道:“敢问,两位阁下为何出现在皇室的神社内?” 林清泉瞧了眼神主。白狩衣的阿倍拿着折扇,遮住半边丑陋的脸,虾蟆般的双眼从清冷的竹扇上望向这边。 他是长得像青蛙的人,却有着狐狸仙人的气质,十分的捉摸不透。 林清泉和他交集算不上多,一次是三个月前在春日大社的初遇,一次是第二个神谕: 【大变遇小变,变上加变;然变与未变,并无差也】 【祸与福无差,佛魔无差;且醒与未醒,亦无差也】 -- 第109页 他仍搞不清楚第二个神谕是什么深意;只知道,阿倍神主既然知道他是高灵性魔胎的宿主,现在很有可能知道目目就是曾寄生于他的魔。 “实不相瞒,我是为寻找三神器而来。”林清泉说,“这世上有抑制魔胎觉醒的办法,就藏在神社的三神器里。我想找出这个办法,便以应征御医为由进入了皇居。” 周围惊声一片。明太郎却认真地问:“敢问阁下是从哪处得知这个消息的?” “是我。”阿倍神主走出来说,“三个月前,我通过占卜得出一个模糊的神谕,说三神器里有防止魔胎觉醒的秘法。” “你这就没有道义了,阿倍。”红狩衣的阴阳师扶额说,“得出如此重大的神谕,竟然不告诉我一声,真是让我伤心啊。” 高高挂起的皇帝坐不住了,“既然神主得出此神谕,为何不早点上报朝廷?” “这个神谕只是大致的轮廓,并不精准。如果堂皇上报,实在是失职又想邀功。”阿倍神主轻言道,“所以一个机缘巧合下我只告诉了小林家,寄希望于他,希望通过他的大力,打探出更多精准的东西。” 他看着林清泉激愤的脸,笑着说道:“或许,小林家已经帮我打探出来了。” 杀了他!林清泉心想,要像剥出佐藤的心一样,剥出阿倍神主的心。 阿倍神主似乎有读心术,“请小林家不要动怒。正是因为相信您的能力,在下才会将神谕告知于您。请勿见怪。换个角度想,您也是为所有受魔胎之苦的人所打探,功德无量,你说对嘛?” 林清泉忍不住发笑,“你认为我会被功德这种事劝住吗?” “说不定哪天您就会了。”阿倍神主的手搭上目目半汗湿的发顶,“等您的医侍吃完饭……我们找个时间,针对神谕重新做一次讨论,如何?” 林清泉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吃饭是什么意思,耳朵臊得通红,“不准碰他!” 他架着目目的胳膊站起来。目目半个身子的重量压着他,闷声得像烧糊涂了。 但他非常清楚,这是目目的压抑自我和精神内耗。看着沉闷,实则一触即发。 “他状况不妙。我需要离开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他休息。”林清泉对明太郎说,“麻烦殿下行个方便。” 明太郎点头允道:“朱雀山的日暮御医也住在皇居,叫他过来给恩公看病。” 目目过长的黑发在晚风中乱飞,林清泉的黑眼睛顺着发绺的空隙瞧过来,像黑镶嵌进了黑。 在明太郎的视角下两人就这么结合了,珠联璧合,很神奇的感觉。只听林清泉笑道:“不必。我自己就是医生,能治好他。” “请慢。吾反对大善与大恶待在一起。”皇帝在高位上开口,“大恶已知自己将被大善终结,很难不对大善出手。” 明太郎轻蔑地笑:“关于神谕什么的,我不太在意。我希望您也不要在意。” “就算无关神谕,此人以奇诡的手法杀了一位高官,无论如何都不能否定,他是非常危险的。”皇帝这一次没有退缩,“此人应当立刻投入牢狱,而且,必须是铜墙铁壁的单人地牢。” 明太郎不快道:“要我同意将救命恩人送进地牢,不成体统。” “殿下,您亲口所言江户要由规则来统治。”皇帝从高位上站了起来,“此时此刻在这集遍天下名贵的宴会上,殿下一定不会徇私的吧。” 皇帝的目标明确,就是要惩戒他深信不疑的大恶,甚至不惜触怒幕府的太子。 明太郎仍满脸不爽,他苦口婆心道:“殿下,我生在朝廷,维护神谕是我生来的职责。请殿下准许我履行这个职责。” 他大义凛然得像是要为国赴死。 “这……”明太郎有些为难。 “我同意。杀了人,当然应当投入暗无天日的地牢。殿下,麻烦您就赶快允了吧。”林清泉笑了两声道,“不过,请让我陪他一起坐牢。” 目目张开眼睛。这句话好似烟灰在心口烫一下,不疼,但感觉是搔搔的。 “这怎么可以?!”明太郎惊声。 “吾亦反对。”皇帝摇头道,“吾必须保证大善的安全,因此不能应允汝的请求。” 林清泉嗤笑,反手挑起目目的一缕长发勾绕在手指,看着属于目目的黑发缠绕自己整根葱白的手指,像是在相互亵玩。 “我的医侍从来都黏我得很。以前就总是贴身伴我,离开我时间长一点都受不了。如今动不动生病,就更是离不开我了。”林清泉松开这一缕黑发,“他跟了我这么久,我习惯了,也快离不开他了。” “失去一个医侍无关紧要。皇居里有很多更优秀的医侍,随时供汝差遣。”皇帝道,“不管汝出于何种缘由,既然汝来应征御医,吾就此宣布:汝已封为御医。以后就常住皇居,享用锦衣玉食和高官厚禄吧。” 林清泉十分冷淡,“抱歉,我对当不当御医已经没兴趣了。” “可汝是为大善,缘何能不顾天下?”皇帝劝道,“汝应当遵照神谕,行使为天下的职能。” 林清泉像听见了什么笑话,“我对天下没有信心,对失信于我的神谕也失去了信心。我唯一有信心的,是他现在不能没有我。” 皇帝有些急了,情急之下拍了红木椅的扶手,“汝究竟缘何要陪伴这杀人的暴徒?!吾绝不同意!” -- 第110页 林清泉深吸一口气,又慢慢舒出,眼睛里露出杀气。 那些纯良温顺的假象全部咧开尖牙,露出他残忍冷酷的本来面目,“你非得逼我也杀一个人,才肯让我过去陪他么。” 皇帝不敢相信听到的,瞪大眼睛说:“这……这真的是大善会说出口的话吗?” “大善不仅会杀人,还会自|杀。不让我陪他我就切腹,让魔力复苏永远在这个世界茁壮。”林清泉笑道,“您看,行吗?” * 最终的结果遂了林清泉的愿。他成功和目目一起进地牢。 地牢专门用来关押危险的重刑犯,封闭性极佳。 原本是地下洞穴,为防罪犯挖洞逃脱内侧浇筑了一层坚硬的钢铁,没有窗子,一丝光线都没有。 在洞口前,狱卒将两人押进地牢。 林清泉率先走进去,目目忽然驻了足,定住了般动也不动。 狱卒推搡他,“喂,快点进去!” 目目却像一尊成吨的雕像纹丝不动。 狱卒一着急,拼尽全力的一踹正中他的膝盖。可他依旧巍然不动,如同苍蝇腿的拍打丝毫不起作用。 这等力量近在身边,太不真实。这个白和服的犯人就像刀枪不入的神仙。 狱卒害怕了,下意识要后退,可像鬼压床那样,身体根本就动弹不了。 该死的,为什么动不了! 他眼睁睁看见目目朝自己转过来。被那双黑眼瞳盯着,寒毛倒立,感觉正在面临业力轮回的审判,立马就要下地狱。 “把你身上的锁链给我。”目目命令道。 狱卒吓得一脑门冷汗,“我……我不能给你,那是公家的财产……” 目目看过来一眼,他就突感全身的骨头疼得厉害,要骨折一般的剧痛。 “给我。”目目朝他伸出手。 “是……”狱卒相当惶恐,哆哆嗦嗦探进胸前的内兜,却摸到里面空空如也。 他感觉到自己要死了,这时听见目目说:“锁链在你右边最后一根肋骨的侧方,往下大约两寸的位置。” 狱卒手忙脚乱找出锁链,呈给他。目目一边将锁链一圈圈缠在手上,一边波澜不惊地进了地牢。 下一秒狱卒便封上地牢的石门,拿毕生的速度给石门上了锁。他快吓死了。 地牢顿时黑得不见五指。 黑暗中林清泉用手丈量几下,面积约莫只有四五平米,高度也不高,像目目这样高大的身材想要站着,只能低着头。 “就剩我们两个了。”林清泉对着黑暗的空气说。 黑,无处不及的黑,像黑洞一样什么都吞噬的黑。正是这浓油的黑暗掩盖绯红的脸色,他有些羞愤地说:“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刚才在宴会上你不是叫嚣很饿吗?!” 目目顿在原地没说话,但手上的锁链发出叮当响。 “你哪来的锁链?”林清泉不解,“你带着锁链干什么?” 半天没传来动静。林清泉喊他他也不应,有点担心他是不是烧坏了脑子,毕竟发|情期中的不确定因素还是很多的。 就像他突然捏爆佐藤的心脏那样,谁也无法预判他的下一步。 而只有在这个时候,目目才像个正常的魔的样子。 “目目,你还好吗?”顺着锁链的声响,林清泉往暗处摸过去。 空间很小,没走几步,他的手就戳到了目目的腰腹。 触感有点硬,指尖感到异常火热的体温,有丁点烫手。林清泉只是停顿一下,就果断把手伸进他的和服里。 沿着腹肌的纹理一路向上。他听见目目的呼吸频率加快,手下的肌肉一寸寸变紧,变得就像大理石。 直到摸到心脏的位置,林清泉把耳朵贴了上去。 他无比清晰地听到目目的心跳声,咚咚咚,节奏很快,力量感也非常强,连带他自己的心脏都一同快了起来。 “目目,你的心跳得怎么这么重,不会要炸了吧。”他认真地担心起来,“魔的心脏炸了的话,就会死吧。” “这样碰我……”目目说,“等会你会后悔的。” 鬼使神差地,林清泉拥住了他。 隔着两层轻薄的衣料,魔的心脏正在咚咚撞击自己的胸膛,比自己的那颗还要有存在感。 这感觉好像,他和他在共用一颗心脏。 目目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对着自己。发|情期中的魔控制不好力气,林清泉的头皮被薅得隐隐作痛。 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更像是喘息。 “痛痛……痛。我是来救你的,你怎么还不知好歹啊。” “你为什么要陪我下来?”目目哑着嗓子问,“你不知道地牢很恶劣吗?” “不吃我一口的话,你会死吧。”林清泉低低地说,“我养了三个月的东西,说死就死了,我还没做好那个心理准备!” “那样你便摆脱了被吃的命运。”目目像是在试探,“我死的话,你应该拍手叫好。” 林清泉笑了,听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宝贝,你死的话,我是会哭的。” 目目抓过他的头发,吻了他。 他喜欢林清泉很久了。 尽管相伴的时间不过三个月,但感受是耗尽了一生。 当中充斥着林清泉的欺骗与利用,他都心知肚明,为此还怨恨过。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喜欢林清泉,无时无刻不在渴求他。就好像穷途末路的苦行僧,苦苦修行却不得其道,无数次想要放弃信仰;然而只要神明一个小小的显灵,就能让他重新皈依,并痛骂自己曾经的不忠。 -- 第111页 林清泉吻到腿软,往后倾倒,顺势被目目压在地牢的石床上。 他们结束了长吻。目目没忍住,又上去亲了亲他已经肿起来的嘴唇,没轻没重地咬了一口,林清泉发出痛呼。 “真想将你的舌头和嘴唇都一口咬掉,吃下去。”目目说,“这样你就只能乖乖听我说话,也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林清泉的肩膀被硬物硌住,后肩钝痛。他往后摸到一串冰凉的锁链,恼羞成怒道:“混蛋,你把这玩意弄进来干什么?” “清泉,你被锁链缠身的时候真的很美。”目目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锁链自发地动起来,像黑蛇一样缠上林清泉的手脚。 “居然用这种东西……”林清泉十分不安,“混蛋,我是好心下来救你的,你却这样伺候我……果然,每次改邪归正都不得善终!” “别怕。”目目摸了摸他的脸,“我只是不想你逃跑,因为这次我想多吃一点。” “别找理由了!地牢就这么点地方我能跑到哪儿去!” 目目扯开他的领口,直勾勾盯了会,没有直接去吃,而是先在他的肩上咬出一排整齐的牙印,再一个接一个亲这些牙印。 “我在你身上种了好多戒指。”他一边亲一边说。 林清泉羞得不知所以,“你想多吃就多吃。动作快点,不要折磨我。比起疼我最受不了这个……” 目目的唇齿停留在他的后颈,语气危险地说:“清泉,永远记住我带给你的疼痛。” 他猛地撕扯下来一大口。 尽管经历过离体之痛,林清泉仍疼得发抖,一时间头晕目眩。 人不会因为经历过更大的痛苦,就会免疫更小的痛苦。只要是痛苦,就会是痛苦。 他的肩膀少了一块,火辣辣的疼,疼得倒在石床上,眼泪生理性地流下来,溺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 痛,好痛,怎么这么痛。 目目扒着他的肩膀,狠狠吮吸流出的血。等到吸得差不多了,才疗愈了伤口。 “你……你故意生撕的吧,可恶……”林清泉疼得嘴唇直打哆嗦,“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生撕你这混蛋的心脏。” 目目扳过他的脸,“或许,亲一亲就不疼了,我们试试吧。” “胡说八道!你这个人看着很正直,怎么比我还会睁眼说瞎话,那样怎么可能就不疼了……” 虽然这么说,但林清泉还是照做了。末了,他看见目目在对着自己笑,魔的眼睛在没有光线的环境里竟然也会有高光,像扬起的白色船帆,目目的眼睛就是这黑暗牢狱中他唯一能看见的亮。 “清泉,你喜欢骗我,但你也喜欢被我骗。”目目笑着说。 “闭嘴!”林清泉去摸他的头发,确认又变回了短发,他才松了一口气,“这一关终于过了。” 目目把他抱得更紧了,“清泉,谢谢你。” 他啄了啄他的耳朵尖,又把双唇贴上他的发顶。林清泉立刻制止了他,“等一下,你不会又要发疯吧?” “不会。”目目笑了笑,“我就是想亲你。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我都想亲,连头发丝都是” 他松开了缠缚林清泉的锁链,帮他揉了揉被勒痛的地方,看到一些地方硌得青紫,心里有灼伤的疼痛,“清泉,对不起。”他十分自责。 “干嘛突然道歉?”林清泉背对着他说,“弄得我怪不适应的。” “抱歉让你因为我受了那么多伤。”目目说,“抱歉让你变得这么瘦弱,抱歉寄生了你而让你不得安宁,抱歉让你为了我辗转这么远的路程……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很抱歉。” 他以为林清泉又要说一些刺挠他的话,但并没有。林清泉只是静静地听着,只留给他一个静默的后背。 “清泉,”目目慌了,“你生我气了吗?” 林清泉慢慢翻过身,抱住了他,“你啊,真是个傻子。” 目目愣了下,手臂抚上他的脊背。这一刻他几乎要热泪盈眶,鼻子有点酸酸的,如鲠在喉的感觉,但也没有说什么。 他们沉默地拥抱,享受这黑暗的鸦雀。人心是幽闃无常之物,很多情绪不必要表达出来。 “目目,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林清泉在他的怀里开口,“其实我不叫小林清泉,我叫林清泉。” 时间的洪流在这里停滞了一下下。 目目激动地捧起他的脸,一个劲亲,就像一只对主人不停示好和磨蹭的小狗。 他这么激动,弄得林清泉也要激动了。 林清泉挡住他,“你怎么这么开心?”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但能听你主动把名字告诉我,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清泉,谢谢你愿意跟我说你的名字,你真好……” 目目高兴地道:“不过,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起自己的名字了。”目目抚着他的头发说,“我姓黑,叫黑木莲。” 林清泉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就是刚刚,你告诉我你叫林清泉的时候。” 第46章 正确的方法 黑木莲。 好听又独特的名字,林清泉像重新认识目目一般,心情十分微妙。 过去,目目作为他的寄生物、他的医侍、他的附属而存在着,没有身份、籍贯和姓名,使他就像目目的神,轻易地掌管他的一切。 -- 第112页 而目目本身就具备常人所不具备的神性。那么作为神的神,就更加快意了。林清泉从掌控目目中,能得到隐秘的快感。 可现在目目有了自己的名字,相当于拥有了平等且独立的人格。 林清泉有种失去他的感觉,一时之间难受得不轻。 目目见他闷闷的没什么兴致,问道:“清泉,你不高兴吗?” 林清泉顿了几秒,问他道:“除了名字,你还想起什么了?” “还想起,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目目说,“我本来在一个遍地枪|械的地方,霓虹灯能把眼睛晃得很痛,每时每刻都有抽不完的烟和……钱。” “钱?” “嗯。”目目努力地回想,“钱,钞票,很多很多成叠堆放的钱,还有刷不完的卡。” “哟呵,你的前世很有钱嘛……”林清泉嘴上阴阳怪气地调侃,但心里酸酸的。 打从目目拉小提琴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他的来路;而后来,目目做出极其特别的萝卜干炒蛋和稠得黏嗓子的米粥,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今生相遇的偶然,实质是从前世继承下来的必然。 “有我吗?”林清泉张口问道,“你的记忆里,有我吗?” 这次目目没有乖乖回答,漂亮的黑眼珠熠熠闪亮,反问道:“你想让我有吗?” “我想不想的不重要。”林清泉手指尖戳了戳他的心口,“我只要听真相。” 目目沉寂了片刻,说道:“我没有关于前世的记忆,就连名字也是因为听见你的名字才想起来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你骗我。”林清泉上手,捏住他还在说话的双唇,强行让他闭嘴,“你会拉小提琴,还会做饭,做的饭还都是我最喜欢吃的,这我可没忘。” 目目笑着说:“你还是希望我的记忆里有你,对不对?” “随你怎么说!”林清泉气恼地背过身。 目目贴上来,魔的胸膛紧贴人的后背,“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小提琴、做饭算不上成体系的记忆,都只是手熟的技能。大概是前世太熟悉了,所以到这一世也残存了点印象。” 他从背后抱着林清泉,“很有可能,我们早就认识了。在你曾经作为林清泉、我曾经作为黑木莲的时候,就认识了。” 林清泉好像噤声的寒蝉,哑掉片刻说:“差不多该改口了吧。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你?黑木莲,还是目目?” 目目看到他隐隐发红的眼角和抽动的眉心,“你想叫我哪个?” “目目,我还是想叫你目目。” “为什么?” 林清泉翻过身,表情是罕见的认真,“黑木莲虽然好听,但不是我的。目目这个名字虽然土,但他是我的。” 目目沉默了起来。林清泉不能夜视所以什么都看不见,视力的阻绝使他心底空落落的,“怎么,你不想被叫目目了吗?” 然而对面仍是没有吱声。 不知怎地林清泉心里泛起涩涩的酸意来,心像是被浓度低的稀酸静悄悄腐蚀掉。 这时候的他非常想触摸什么,于是去触摸目目,结果一上来就碰到了他的嘴唇。 他想拿回手,却被目目抓住了。几次试图抽回,对方抓得太紧,没有成功。 “之所以会有目目,是因为黑木莲已经死了。”目目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个名字。” 目目只是随口起的名字,他这个表现却像如获珍宝一样。 林清泉自知自己德不配位,耳朵尖有点发烫,无措之下嗔怪他道:“得亏你碰见的是我,不是别人。不然你早就被人家骗死了!笨蛋!” 目目笑而不语,一个用力把他搂进怀里。 他抱他很紧,是紧紧箍住的紧,像是要把他活生生揉进自己的身体。 这似乎是魔渴求食用宿主的一种变相。 “清泉,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只有我们两个,在一个你绝对出不去的空间。你就这么躺在我怀里,乖乖的,不会也没有办法违逆我,就好像心甘情愿任我宰割……真幸福啊,我们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很坦诚,但透着一股子尖锐的冷气。林清泉打了个冷颤,“这话,真不像你在正常的时候说的。” 目目温和地笑道:“我才刚吃过你啊,没有比现在更正常的时候了。” 他们贴得很紧,胸膛与胸膛间没有缝隙,彼此呼出的热息像棉絮一样交缠和撕裂。 “目目,你身上好热。”林清泉说,“你比太阳还热。” 说着,他的手鬼鬼祟祟探进目目的衣摆,沿着腹肌的曲线来到领口处。顿了几秒,他扒掉目目的上衣,露出魔雪白光洁的身躯。 魔的身体雄健,锁骨硬得像扳手,连同斜方肌牵连出力量美感的人体结构。林清泉不知在哪儿摸到一处动脉,那里像突突跳动的电动马达。 魔比人更具有人的生命力。 目目反握他不老实的手,眼神沉沉,嗓音也是和眼神一样低沉的:“这么做……你不怕刺激到我要食用你么。” 林清泉捶他一下,温柔又小声责怪道:“傻瓜,这个时候说什么吃不吃的,多煞风景啊……” 目目听话地没再出声。林清泉抱了上去,“不穿衣服抱着,更舒服。你觉得呢?” 人是心随境转的生物,身体一旦赤诚相见,心自然而然就亲近了。 -- 第113页 目目夜视着他洁玉般的身体,趴伏在自己怀中好像屈尊纡贵的小猫。他的桀骜、他的乖巧和谐地杂糅,通过赤|裸的胴体毕露无遗。 这是林清泉能给出的极致的真诚。 过去他那些居心叵测的算计、和不堪入目的恶德,都和赤|裸的身体一同赤|裸,好像亲眼见证他作恶的灵魂正在出窍,高调地冲自己张牙舞爪。 太坏了。林清泉的灵魂太坏了。 但是如此之坏的灵魂却正是目目的来源之地。他就是在那里实现了诞生、爱和觉醒。 这一瞬间黑木莲找到了正确食用林清泉的方法。 低级的食用,是具象化的咀嚼和咽下对方的血肉,只能吃一次;而高级的食用,则是吞噬他的灵魂,使得对方像虔诚无比的教徒,时时刻刻为自己献出皈依的心脏。 黑木莲想要林清泉皈依自己。 因为他想一次又一次地食用林清泉。 只能一次的话,太不够了。 一股狂热的欣喜直冲头顶。他心开意解,自说自话:“我找到了……” 林清泉疑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目目当然不会把我要一次又一次食用你的决定说出口,那样绝对会把林清泉吓跑。 林清泉表面上举动轻佻,似乎没有底线,好像能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他也乐意承担不择手段的骂名。 但他其实是有底线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黑木莲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包括林清泉本人。 他低下头,双唇停留在林清泉的眼帘处,濡湿地亲了一下,“你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出生的?真想念,能不能让我再进去一回?” 果不其然,林清泉变得又羞又恼,全身烧红得发烫,立刻就把方才的疑问抛之脑后,窘迫的模样十分可爱,“你……你怎么老是胡言乱语的!一顿吃多了撑出毛病了吧。下次少吃点,饿能治百病,听说过没……” 目目暗暗一笑,深深嗅闻林清泉的发间,让他的气息融入自己的胸腔,同时意识到这是温泉夜后自己的第二次觉醒。 而且,林清泉还能让他再觉醒无数次。 “不开玩笑了。”他温柔地开口,“我想说的是,我不吃你了。” 他的眼瞳深黑,黑得就像拉到尽头马上就离弦的箭,毫无余地可言。 可他的眼睛有多黑,林清泉是看不见的。 林清泉并不当真,“唷?你良心发现了?” “算是。”他说,“我不吃你了。” “你现在是清醒的,说的话不算数。等你发起疯,不知道要怎么折磨我。”林清泉叹息道,“你咬了我三口,一口比一口大。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估摸着早晚有一天,你控制不住把我一口闷了。” 目目沉默了几秒,“你说得对,我也怕控制不住。越是每天面对你,就越难控制对你的邪念。现在已经发展到,你哪怕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要看你一眼,我就会……” 林清泉噫了一声,“你别吓唬我。” “我没有吓唬你。”目目摸了摸他的头发,“所以,我们去找防止魔吃宿主的办法吧,就像当初找阻断我觉醒的办法那样。” 林清泉瞥他一眼,“你真有这么好心?” “当然是真的。”目目说,“我一直都很好心,清泉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林清泉打了个呵欠,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善心泛滥的笨蛋……那种办法说找到就能找到的嘛?我们之前找防止魔胎觉醒的办法,努力得要死却连个影都没有,更别说这个了。别想太多,快睡吧……” 说完他很快就没声了。 目目凝视他沉睡的脸,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反射出高亮的荧光,像个在暗处偷盯猎物的豹子,“清泉,你睡着了吗?” 他意料之中地得不到任何回应。 目目笑了,捞起林清泉的下巴,咬住他的嘴唇。 连被我催眠了都没察觉,你才是笨蛋。 * 从穿越以来,从关东辗转到关西,林清泉这三个月里处于奔波和担惊之中,很少睡得好。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连梦都没有做,全程深度睡眠。睡到好像掉进黑油中,睡到好像混沌初开还没有生命诞生的阶段。过度的深睡就是抛弃自我,思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这一觉似乎把这辈子缺的觉都补了回来。 林清泉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吵醒的。 他迷迷瞪瞪的,迷离的眼看见地牢门大开,黑暗狭隘的甬道燃起松香火把。 因为是刚醒,火光像镭射激光一样刺眼。 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熟悉的脸,一红一白的阴阳师和阿倍神主,坐落在地牢的洞口,背后的火光像三途业火般地燃烧。这两人好像前来勾魂的黑白无常。 这一瞬间像做梦一样。 “该醒过来了,清泉。”目目的声音像钟晨暮鼓。 他白衣翩翩,站姿高贵,像个不染世俗的谪仙,马上就要乘着火光羽化而去,“有人来找我们了。” 林清泉从石床坐起,睡眼惺忪,“我死了么……我们一起死的吗?” 目目笑道:“我倒是希望如此。”他的笑容很阳光,一点阴恻恻都没有。 这会子林清泉一下子清醒了,怪他道:“你说话怎么和镜阿祢似的。” -- 第114页 他睁大眼睛,发现两个人的衣服都整齐地套在身上。尤其是目目,他还是那么阳光正直,像日行十善业的天人,抑或是佛经里描绘的七宝池中的莲花。 “小林家,我们是来探监的。”阿倍神主悠哉摇扇,俨然狐狸仙人的姿态,“看你气色不错,被关在地牢里很开心嘛?见你状态如此之好,我也觉得甚好。” “你就不觉得你该给我磕个头么?”林清泉冷笑,“这世上根本没有三神器。你堂堂的大社神主却给人瞎指路,不怕有天眼睛瞎吗?” 阿倍神主哈哈大笑,“我真冤枉啊,小林家误会我了。” 他摇起来他那标志性的纸扇,乱得打绺的须发随扇风摆动,“这地牢没有窗子,真是闷热,需不需要我为小林家扇扇风啊?” 他手上摇着一把硕大的纸扇,比林清泉见过的任何纸扇都要大。 扇面是空白的,准确的说应该是粉白色,厚实的一层,扇出的风呼呼响。灰白的扇骨不同于寻常的扁竹,是圆柱形。 是人。 扇面是人的皮肤,扇骨是人骨磨成的。 林清泉笑笑,因为有力量强大的目目在身边,他有恃无恐,说道:“怎么,你是来取我的皮肤和骨头做扇子的吗?” “小林家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嘛。”阿倍神主露出无奈的笑,“这是法器,扇面和扇骨皆来自临终时忏悔的罪人,征得过他们的同意。本该下地狱的罪人,因为同意为制作法器而贡献皮骨,从而免除了下地狱。” 他把由人体制造的扇子展开,像逗小狗一样,对着林清泉呼扇两下,“这一把,可是功德扇呢。” 林清泉是听说过的,在阿倍神主还不是神主时,制作过奇奇怪怪的法器。“锁心锁”就是其中之一,这把功德扇也是。 “我对积功累德之类的都没兴趣。”林清泉说,“如果你是来向我炫耀你收了多少功德的,或者是想让我献出身体做功德,那你请回吧。” 神主笑道:“非也。我们来是为了告诉小林家,我和阴阳头在昨晚做了一次占卜,是针对三神器的占卜,有很多新的发现。小林家有兴趣知道吗?” 林清泉勾起嘴角,“你的占卜很准吗?” “唉,看来小林家对我敌意不小啊。”阿倍悠然一笑,机灵的眼睛投射向林清泉,又转移到沉默不语的目目,顿了一会,脸色变得意味深长,“你们不是有打算找阻止魔吃宿主的办法吗?我阿倍,说不定能帮到你们呐。” 他果真还是神通广大,居然将两个人在地牢里的枕边话都说了出来。 林清泉的脸唰地烧透了,心提到喉咙,比第一次看见魔时还要紧张。 他不是脸皮薄的人,某些时候甚至可以称得上不知脸皮为何物,但他非常不喜欢和目目的私下被揭开。 那是他给自己规定的最后一块净土。 他语无伦次,“你……你们别卖关子,要说就赶紧说。” 红狩衣的阴阳师往前走了几步。 皇室笃信神,专门设立阴阳寮来负责占卜、测算和观相。这个红狩衣的阴阳师就是领导阴阳寮的阴阳头。 因此不同于自由自在的阿倍神主,他的职责是为皇室服务的公家。 阴阳头正色道:“我们所得的神谕是:阻止魔吃宿主的秘密,就藏在三神器里。” 这和阿倍神主曾经给的神谕换汤不换药。 林清泉想卸了石床打人,“这什么糊弄人的玩意!难道不是和上次一模一样么?!你们不会是忘了换模板回复的吧……” “哎,小林家,请不要不尊重神谕。神谕来自于神,不被凡人所轻易破解是正常的。” 阿倍神主声色俱严,“至少可以下结论,防止魔胎觉醒、防止魔吃宿主的秘法都在三神器里。这么看来,三神器是压制魔力复苏的关键。只要找到三神器,就能重创魔力。” 找三神器,又是找三神器,永远的找三神器。 林清泉冷笑道:“我看过了,这世上压根不存在什么三神器。” 阴阳头说道:“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确实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它们的位置,和坊间流传的不一样。” “师兄说得没错。坊间流传,三神器由皇室世世代代继承和供奉。可事实并非如此。抱歉在上次我相信了坊间的传言,给了你错误的指引。”阿倍神主说,“这次,在师兄的帮助下,我们专门做了一次位置占卜,对于三神器在哪有了新的发现。” “真的么?”林清泉阴暗地说道,“我可是上过一回当,休想再骗我!” “小林家,还记得我寄给你的第二道神谕吗。”阿倍神主说,“那是你的个人神谕。你仔细想想,从你自玄武山出发来到皇宫,这当中你所经历的,是不是一一都验证了呢。” 【大变遇小变,变上加变;然变与未变,并无差也】 【祸与福无差,佛魔无差;且醒与未醒,亦无差也】 要说祸,林清泉最近的祸便是魔胎觉醒;但也正是目目觉醒,使他逃脱了忍者的劫杀。祸福无差说得通。 至于佛魔无差、醒与不醒的无差,大概率是说的目目——即使目目觉醒成魔,仍没有立刻吃掉宿主,两人的相处和之前并无不同。 “后半句我尚能体悟,前半句呢?”林清泉问,“大变小变,又是指什么?” -- 第115页 阿倍神主轻轻一笑,“这是小林家的个人神谕,我只是传达者。指的是什么意思,当然要小林家自己体悟。” 摇晃的功德扇在火光中呼扇,保养良好的皮肤和骨头发出细腻的光泽。 沉默片刻,林清泉想了想说道:“我就再信你们一次。三神器在哪里?” 阴阳头说道:“奇妙的是,关于三神器的位置,我和师弟占卜出了不同的结果,就像大善和大恶那样,截然不同。” 林清泉又要发作。目目在后面按下他躁动的肩,“敢问,两位的占卜结果分别是什么?” 阴阳头说:“我的结果是,三件神器各在不同的地方。” 他身材瘦长,面容清秀,天然生长的细长的眉颇具仙人之姿,和阿倍神主同样有着超脱的气质,“草薙剑在关东;八咫镜在关西北端的玄武山;而八尺琼勾玉则很近,就在当前的这处皇居。” 阿倍神主摇扇笑道:“而我的结果是,三神器共存一处,但位置是流动的,并不固定。” 一红一白的两个人并肩而立,像世界的极与极撞在一起。 究竟谁才是对的呢。 “我选择阴阳头大人的占卜,至少他给出了确切的位置。既然三神器之一的八尺琼勾玉就在这皇居,不妨就地一寻,也能很快验证占卜得对不对。” 林清泉说完,又幽幽看向阿倍神主,用一种像极了挑衅但不完全是的口吻说道:“我选择相信阴阳头大人,您不会介意吧?” 阿倍神主悠哉地道:“怎么会呢。当初是师兄将身为小叫花子的我捡回了师门。你相信师兄,比相信我还令我开心。” 他将功德扇最大幅度地展开,有鲜红的血从扇骨渗出,染红了皮肤,像朱砂刺青一般在皮肤上流动,渐渐形成血色的图案。 图案是一只笼子,笼柱上缠绕着长长的藤茎,藤茎的顶端绽放出两朵花。 那是菊花。 “瞧,功德主们给我发来了消息。”阿倍神主指着扇面上的血色图案,“菊花开到地笼里了。小林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清泉思索一下道:“怎么着,还要我一边坐牢一边养花?” 阿倍神主和阴阳头都大笑,“菊花是皇室的家徽。出现这种图案意味着,有皇室成员要进地牢了。一,二……啊,还是两朵,说明有两位皇族要来这地牢呐。” 以人的肉身制作的可以预知未来的法器,有着一丝邪性。目目问道:“从扇子中,能看出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吗?” 阿倍神主道:“当事人破悟扇意之时,即是诸事发生之际。” 甬道里响起队列的脚步声。 火把映亮皇族鲜亮的丝缎料子,反射出大片细腻得像奶油的光泽。皇帝走在高举的帷帐下,后面跟着一众侍官,排场很大。 他们都迈着小心又端庄的碎步。整个队伍像一只鲜艳的多脚毛虫,静静挪了过来。 林清泉发现了不对。 只有皇帝一人,扇面上的另一位皇族呢? 阴阳头和阿倍神主行了礼,归入了队伍。皇帝由两个侍女扶着,说道:“小林家,吾是来接汝出狱的。” 皇帝脸色苍黄,分明是状态欠佳。 林清泉多多少少有点诧异。 这里是关押重刑犯的地牢,他入狱仅仅一天,自居尊贵之体的皇帝就亲自过来,要接他回去,很难不怀疑这背后有蹊跷。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火光在皇帝疲惫的脸上蒙起黑影,“在汝入狱的这一晚,皇居出现了魔力作祟。吾认为,这是神明对吾将大善关进牢狱的惩罚……” 魔力作祟,是花魔吗?林清泉翻过手掌,那片肉感十足的玫瑰花瓣还在掌心,像心脏一样跳动。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期待,“是什么样的魔力呢?” 皇帝的眼珠只是往边上轻轻扫了一下,就有一位眼明心细的侍女走了出来。 她用褐黄色的木梳盘发。在众人面前面不改色地卸掉重重的腰封,拉下和服的领子,女子纤弱的臂膀和白嫩的乳|房便显露出来。她胸口的皮肤像润油一般光滑水灵,然而在心口的位置,却有一枚金属锁孔—— 一枚圆的、灰铁色的、亟待被打开的金属锁孔。 “哎呀呀……”阿倍神主摇着功德扇,从他脸上看不太出是喜是哀,“人的心口竟然会长出锁孔。如今的魔吃人的花招真是越来越多了。” 林清泉在视内中发现,锁孔之下并没有别的怪异的东西。 那枚锁孔就好像人体自然生长的一部分,成为类似皮肤斑点之类的存在。 人的身体表面出现有锁孔,那钥匙呢?倘若有钥匙,拧开锁孔的话会发生什么? 可以断定这不是花魔,但也算是有创意的魔,想必灵性不低。 比起对人生命的怜悯,林清泉更多感到的是惊喜。许久未见到这种有趣味的魔力了。 比起老死、病死等充斥着迟暮、悲凉和痛苦的死亡,中了魔力的死法则更加新奇。 百花齐放的死亡,就是魔力复苏时代的魅力。 “神谕说大善会是魔力的终结者。吾期望汝即刻出狱,以神赐的大善之力,除掉在宫廷作祟的魔。”皇帝神情暗沉,“明太郎大人近几天都在皇居……吾不希望因为突然降临的魔力而让他不安。” -- 第116页 皇室仰仗幕府而生存,皇帝处处要看明太郎的脸色,生怕皇居里的魔力波及到明太郎,从而影响幕府对皇室的态度。这种焦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想到这,林清泉笑得狡黠,“您真的想要我出狱?” “这是自然。若非真心,吾何必大费周章,如此兴师动众?” “那太好了。不过我还是那个条件:我的医侍,也就是你们眼中的大恶,要跟我一起出狱。”林清泉说。 皇帝看了眼目目。对方虽表情沉稳,但是眉眼间流荡着凌驾于云层之上的冷,那是在人类身上难得一见的气质。 他瞬间为难起来,“不行啊。此人是大恶无误,出狱的话岂不是助长魔力?!” “陛下,请您切勿臆断。”阴阳头出声劝阻他道。 “大善、大恶是来自两种角度的解读。您可以理解为两个人,也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甚至可以不是人而只是两种现象——在神眼里,人和现象是平等的,甚至连大善和大恶都是平等的。唉,谁懂神的深意呢?这世间万千诸法无一不在衰败和变易之中,可又在衰变之后获得新的重生,就像落花化泥进入下一轮花季,就像人死后进入下一道轮回……这世间不过是一场以不死的本性去演绎生生死死的假象呐,假象哪里会绝对的坚固呢?拿凡人不平等的眼光去臆断神谕,然后再把大恶的名头永久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要不得啊。” 阿倍神主摇着功德扇笑道:“不愧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师兄所言极是!” 皇帝面带犹疑,费了很大的决心才点头答应了,“……既然如此,吾也要提出条件:出狱之后,小林家和他的医侍需要执行吾的两道旨意。” 林清泉喜逐颜开,“请说。” “第一,吾要你们除魔。”皇帝下令道,“特别是大恶,此人当着众人的面杀死一位高官……吾以将功赎罪的名义暂时释放他。倘若他不能办到,那就只好请他再回到地牢了。” 林清泉大笑起来,眼中有不可忽略的骄傲,笑道:“听见了没,目目,陛下让你除魔呢。这个科目,你擅不擅长啊?” 目目一本正经地应答:“我会尽力的。” 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皇帝看着这个沉稳又俊美的男子,竟持续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不禁往后退了退,清咳两下,说道:“关东小林家的盛名远扬。吾虽在朝堂之上,却也听日暮提起过汝的本事。因此吾的第二道旨意,便是要汝任职御医,永居皇宫。” 皇帝的心情很好理解。他在把有价值的人留在身边。 无论是远超当代的医术,还是他坚持相信的大善,都证明林清泉对他而言有价值。 只是在目目觉醒的那一刻,做御医对林清泉而言就失去了价值。 “我本来就是医生。对我来说,在哪儿瞧病都只是换个问诊台的事。”林清泉婉拒道,“可是您不曾考虑过,皇居里有别人不能接受么。” 皇帝不解地问:“此话是何意?” “我的医侍时常跟随左右,几乎与我形影不离。”林清泉说,“皇居里的金枝玉叶们,有谁敢在看病时,接受所谓的大恶在一旁望闻问切?你们不怕么?” 果不其然皇帝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林清泉敏锐地捕捉这一破绽,乘胜追击似的地道:“既然怕,我便不能接受此重任。否则我这御医岂不是尸位素餐?” “我不怕。”男童稚嫩的声音在队列后头响起。 侍官们排开两侧。在队列的尽头,一个非常眼熟的小男孩从轿子上跳下来,和服上的黄色祥云闪闪发亮。 他的小手还包着一圈圈药用的白纱布。那是喂畸魔糖水时留下的伤。 阿倍神主在一旁笑着道:“啊,是小皇子啊。我就说嘛,功德扇不可能出错的。” 林清泉这才得知,那个被他骂作废物的小男孩竟然是皇子,也就是扇面上的第二朵菊花。 “我不怕。”小皇子蹦蹦跳跳来到林清泉面前,像青春期里喜欢在异性面前逞强的小男生,挺起胸脯,骄傲的拇指尖指着自己说,“我一点都不害怕。” 第47章 四人成局 弱小之人逞起强来,就显得滑稽。 “飞鸟,汝为何偷偷跟来?”皇帝把小皇子拉到身边,责备他道,“这里是极阴之地的地牢。” 名为飞鸟的小皇子驳嘴道:“就是听说父皇去的是地牢,我才会跟呢。” 皇帝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叹了一口气,“汝跟过来,所为何事啊?” 小皇子直直朝这边转过身,包着纱布的手毫不客气指向林清泉,叫道:“我要他!” 目目的脸色一变,变得阴暗不明。林清泉下一秒就勾起讥讽的唇角,如他最擅长的那样,露出温和又带刺的微笑,“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答应担任御医,可没答应做被要来要去的奴隶。” 一位湖蓝色和服的侍官冒了出来,“有条规矩你要明了:每个御医都要认一位皇族或公家为‘宰主’。就像日暮御医的宰主是陛下、就像你师父镜御医的宰主是飞鸟皇子,御医负责宰主的食疗、医药和作息,生病时要昼夜不离地陪护。宰主应当是让御医花最多心力的人。” 听上去等同于私人医生,很是麻烦。林清泉问道:“宰主这种东西,必须要认吗?” “必须认,不然你的收入和居所怎么办呢?御医的收入,九成以上都来自宰主的打赏,剩下的一成来自于皇室的补贴。还有居所,也是由宰主提供。”侍官神情严肃,“既然镜御医的宰主是飞鸟皇子,现在他走了,作为嫡弟子的你就接下他的职责,奉飞鸟皇子为宰主吧。” -- 第117页 小皇子高兴得差点原地起跳,五官在稚嫩的脸上乱飞。 “我能拒绝吗?”林清泉说,“我不懂儿科啊。” “我不是小孩!”小皇子叫了一声,模样有些不甘,“不要把我当成小孩,我一点都不喜欢被你这么说。” 林清泉残忍地卷起唇角,似乎是在笑但其实不是,“可我对食疗之类的一窍不通。万一不小心把你毒死了,怎么办?” “没关系,那我不用食疗便是喽。”小皇子更加开心了,“反正我也不爱吃那些不好吃的东西,没有味道又黏糊糊,一点都没有食物应该有的样子。你不会食疗真是太好了!” “这怎么行呢,万一你死了……”林清泉笑着推诿,“我入过一次地牢就够了,不想再入第二次。” 侍官早已看不惯林清泉,铁青着脸道:“也罢,你与位高身显的皇亲无缘。那么,就另求一位公家做宰主吧。” 小皇子撇了嘴,两颗圆滚滚的黑豆眼偷瞄林清泉。只见对方轻轻一笑,笑容令他发寒,“我已经找好了,就请这位中了魔力的姑娘做我的宰主。” 侍女受宠若惊,愣了片刻才瓮声道:“可是……奴家没有钱财供养您。” “没关系,我不要钱,给我弄口吃的就行。”林清泉揽了目目一下,“对了,还有他的。你怕不怕他啊?” 侍女苦笑道:“奴家是中了魔力的将死之人,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事呢。” “那就太好了。”林清泉说道,“这家伙最近饭量变大了,可能会让人有点困扰。不过他听话又善良,是我见过的最接近佛的人。不要害怕他,他人其实很好……” 林清泉并不知道在说起目目时,自己会变得有点眉飞色舞。小皇子感受到他的雀跃,心底泛起滚烫的酸。 “我不要!”他突然大叫,“我不要听你夸他!我讨厌他讨厌他讨厌他!” “飞鸟,汝不要任性。”皇帝发话说,“就让大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汝的话,眼下就由日暮御医负责食疗和医药。” “我不要!”小皇子的脸蛋涨红,眼睑涨红得尤甚,一戳就能流出眼泪来,“我就要他照顾我!只要他!我不要日暮御医!” “够了!”皇帝不悦地说,“是吾太偏爱,导致汝太没有礼节。接下来三天汝当闭门思过,复习皇族的礼仪。” 小皇子气得呼呼喘气,咬着后槽牙憋着不敢说话,像个马上就要爆炸的小煤气罐。 廊内火光横行,滋滋啦啦的燃烧声像烟花一样炸开在空气里。皇帝和皇子置身于黑暗涌动的地牢,绸缎面料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恭喜你了,小林家。啊对……也该换个称呼了。应该叫你小林御医,再叫小林家会拉低你的身价。”阿倍神主晃着功德扇,悠然自得,“话说,御医的医侍也属于公家,不再是平民之属。” 皇帝有些忌惮,“虽是御医侍,但此人有大恶之名,平时应当多诵念佛经,奉持五戒十善。” 林清泉莞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不用担心,我会亲自监督他的。” 目目感到余光边缘有刺一样的东西,十分灼热;循着这根热刺望去,和小皇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对面全是憎恨。那是一种专注且纯粹的憎恨,一点多余的杂质都没有。 制心一处将无事不办,小皇子好像凭借着这股纯粹,修得了七十二变的神通,从人变成了憎恨的具象化。但凡掺杂一丝别的情绪,都会使他像钢化玻璃一样碎掉。 什么刺,原来是飞鸟小皇子的怨毒的眼光啊。 “小林清泉!”他的尖叫轰炸在地牢的甬道内,“你为什么拒绝我?!” 所有人都被他吼得一震。林清泉冲他招了招手,笑着说:“你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他的两只眼睛弯成两座桥,眼瞳像流动的桥下水。 这样的笑颜对于一个懵懂发育中的少年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身体传来一阵躁动,他有些恍惚;而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林清泉的身边。 “没别的原因。”林清泉靠近他红透的耳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小声说,“我就是单纯地讨厌你罢了。” 小皇子有如万箭穿心。 * 御医都有专门的宫寝。但江户是区区弹丸之地,就算是延承神脉的皇族也享用不了多大的面积,更不要讲一个外来的新人御医。 分配给林清泉的面积还不到十叠。用手臂简单丈量下,算了算,还不到十平米。 “这地方,快赶上酒店的厕所了。”林清泉有些不满,纤薄的手指抹过微微积灰的木桌,桌上还有干涸的毛笔和凝固的墨迹。他眉头一皱,“连打扫都没有打扫,就让我们住进来么。” 目目将封闭的纸窗户打开,粗颗粒的金尘在光束中飘荡。他掐住其中一颗,在指肚间捻灭,“宰主是没什么权力的女侍官。事出突然,将自己的寝室腾出来给了我们。我倒是很喜欢这样大小的屋子,小是小,但睡起来应当不错。” “你喜欢?”林清泉瞥他一眼,“怎么?你还为别人说话了?” “我的意思是,因为地方小,晚上我们可以挤在一起睡。”目目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觉得呢?” 林清泉结巴起来,“一……一点都不好。谁知道你会不会半夜发疯,把我的头一口咬掉!” -- 第118页 和室不大,又地处偏僻,所幸带一片园林。 园林不怎打理,乱得像拆散的乐高积木,树木枝条散落满地。狐狸形状的青石刻爬有斑驳的青苔印子。滴水盘上方的竹筒干裂到劈开。 林清泉捡起一根枯枝,“挺好的园子也不打理,树和草地都快要枯死了。” 目目接过枯枝,好像动用了什么魔法,枯枝在他手里竟然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林清泉看呆了,“你这是什么魔术?” “不是魔术,是轮回。我加速了这根枝条的轮回。”目目有些悟了,“我可以控制轮回。” 林清泉豁然想到,目目在初次觉醒时,展现的能力就是将七八个人的灵魂封在一条蜈蚣的躯干里,“所以当初,你控制了那些人的轮回,让他们转生成了同一条蜈蚣?” “嗯。”目目说,“一旦入了我的界,我就能控制入界之物的轮回。那些人和这根枝条一样,都在我的界中。” “这根枝条做了什么入了你的界?”林清泉又问,“不对,从我们进了屋,你压根就没有化过界,枝条又怎么可能入你的界呢?”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目目说,“我从始至终,就没有化过界。” 他走到一颗树前。树木长期没有护理,干裂的树皮像皴开渗血的皮肤。他的手抚上树干,一些场景随之涌上眼前。 目目神色异变,“这棵树上曾经吊死过人。”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的。我看见了树的轮回。”目目说,“上吊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在她用白绫自尽后,魂魄进入了这颗树中,从此她成为低级的树神而生存着。” 林清泉兴致缺缺,“这么说来她不算死咯。” 目目点头,“轮回其实就是永生,是换身体的永生,是不断变化的永生。所有人都拘泥在表相上的生死里,好生恶死,却没意识到自己本来是不会死的。” 他顿悟似的道:“也没有生过。所有人本自不生不死。” “停停停,谁想听你这些无聊的道理啊。”林清泉一步步走近,“我想听的又不是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 “你,关于你的。”林清泉说,“为什么你能看见和掌握轮回?你的界到底是什么?” 目目忖度片刻,“不清楚。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的界和轮回有关。” 他将指尖嵌入深深的树缝,浮现的场景愈发清晰—— 女人的脸因窒息而发紫,白绫好似切割一样勒进她的脖子。她失去意识,但身体本能地发抖和挣扎,像一只混乱的提线木偶。舌头好像机械一样从青紫的唇间伸出,瞳孔慢慢放大。 目目看清她的脸,神情有些微妙,“那上吊的女人,就是你方才指认的宰主。” 林清泉怔忡一下。此时,屋内传来纸门拉动的沙沙声。 女人的分袋足袜走在榻榻米上,一脚踩出一个坑,从阴暗的房间传出甜美的声音:“小林大人,奴家煮了一壶热酒,特来感谢您的大恩大德,请接受吧。” 女侍官跪坐在阴暗的和室,像吸取腐秽而生的邪花,“二位大人,喝酒吗?” 魔的眼睛轻易就看穿她的皮囊。从斑点丛生的皮肤表面,到汗腺密布的真皮深层,最后到发酵的食物与酝酿的粪便相隔甚近的腹腔。人体乃是腥膻且脆弱之物,要嫌弃也没有什么过错。 “觉醒后化成了宿主的样貌,”目目看着它说,“你打算装多久?” 女侍官愣了下,随即松开手捧的酒壶,清酒汤水撒了满地,“您在说什么呢?奴家未曾读过书,听不懂您的话,还请见谅。” “别装了。”目目说,“从你出现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你身上有轻淡的魔的气息。本以为是中了魔力所致,没想到你本来就是魔。” 女侍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佝偻着腰,双臂无力地垂下。它抬起刷得粉白的脸,“幸会啊,不愧是出身为佛魔胎的大人,真是厉害呢。” 它踩着干柴的榻榻米走来,撩起下垂的鬓发,让自己的脸毕露无遗,“大人,我这样子,像她吗?” 魔的人形也分美丑贵贱,取决于魔力大小;魔力越高,所化的人形就越漂亮,魔的气息也越轻淡。 这只魔魔力高深,化出了标致的人形。不仅如此,它甚至能控制到具体的部位。除了胸前多了个锁孔,每一寸皮肤每一处毛孔都和它曾经的宿主毫无区别。 “我听说,佛魔胎能化出最完美的人形,也不会有魔的气息,是真正的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它谄笑着说。 目目对着它谄媚的脸,问道:“你的宿主上吊自裁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嘛……时机很巧呢。”它流下悲伤的眼泪,“在她断气的那一刻,我觉醒了。” “你有很多人形可化,为何偏偏化成你宿主的模样?” “因为我爱她。”魔爱上了宿主。它的话让目目为之一震,一瞬间再也无法思考了。 “太爱她了……所以就想成为她。”它抹掉脸上的眼泪,“她本可以有美满的人生,是我的出现害了她。既然如此,就让我替她过完接下来的人生吧。” 林清泉讽刺地道:“你害了她,还想继续使用她的人生?” “她不会生气的。”魔没有一丝毫迟疑。 -- 第119页 “因为她太善良了。过于善良的她没少受欺负,为此我六次离体保护她。在第二次离体时,我杀了对她欲行不轨的强盗,她见到杀人的场面怕得要死,但还是强忍着惊吓帮我抹去脸上的血,还说谢谢我……那一刻我便爱上她了。她对我心怀感激,尽管她不说,但我能感知她的心流,她很感激有我陪她!” “可既然她这么感激你,为什么还自裁?”林清泉说,“她一死,你也就跟着死了。” “她只是不想让这世间再多一个魔出世。”魔说,“终于在第七次离体前,她以上吊的方式,变相地杀了我……” “尸体呢?”林清泉打断这悲情的氛围,“所以她的尸体,被你吃了?” 魔按捺不住呜咽起来,“没办法……我,我控制不住哇。我也不想吃她……可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地都是血,她……她已经没有了……” 它哭得很大声,最后哭嚎起来,无所发泄的双手疯狂抓自己的脸,十分的痛苦。 林清泉看到它癫狂的样子,淡淡一笑,“你的福报来了,目目。该去摘它的心了。别忘了,你还要靠它将功赎罪的。” 目目看着他淡然轻松的笑容,意识到自己的爱慕之人拥有着世界上最没得治、最百毒不侵的能力—— 那就是毫无共情的能力。 如何让这样一个没有心的人爱上我、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就像觉醒那样,为我新长出一颗心脏呢。 “你盯着我的脸看干嘛?”林清泉见到目目在盯自己,仿佛境况不与他相关,有些急了,“别看我,你看它啊。” 目目别过脸,沉寂半天,“它没有心脏。” “不可能!”魔可以什么都没有,但就不可以没有心脏。林清泉想要驳斥,却听见方才还大哭的魔绽开了笑颜,笑得弯下了腰。 玩具,就像扭动按钮就切换模式的玩具,从嚎啕大哭到笑只要一顷刻。 它的笑虔诚无比,就像圣光照拂到脸上,从上到下都被点亮了,“我早已与神做了交易,将自己的心脏献祭出去。神赐予我高深的魔力,让我能化出标致美好的人形,还替我保管心脏。从此,没有了心脏,我就没有了弱点。” “你说什么,交易?”霎时间,林清泉不禁想到镜阿祢。 临变成魔胎的镜阿祢,也说自己和一个人做了交易。 林清泉竖起眼睛,“谁是你的神?!” “神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了,他要亲自过来,亲口告诉你他是谁。”魔说,“二位大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它露出真诚的微笑,化成细蛇一样的青烟,从纸门的锁孔中溜走了。 “它化界了?”林清泉目瞪口呆。 目目点头道:“魔的界和人形有强关联。这只魔的胸口长了锁孔,那么化出的界一定会是与锁相关。”他踯躅几步,“我出去一下。” 他被林清泉拉住,“你要干嘛去?” “我要去通知皇帝,从此刻开始,全皇居的锁、锁孔,都不得触碰。如果在唐柜、榻榻米等莫名的位置出现的锁孔,更加要远离。” “等等再去。”林清泉说。 目目有些诧异,但见他说道:“空口无凭。那皇帝本就忌惮你,他只会勃然大怒,认为你为了交差而杀了女侍官,然后给你安上‘大恶不愧是大恶’的美名,再次把你关进地牢。” “那就眼看着它随意吃人吗?” “不着急,等死几个人再去。”林清泉说,“等到事态变严重了,人心惶惶之时,你的将功赎罪才有价值。我这是为你好。” 目目顿了下,“可是我不想有人死。” 林清泉陷入了沉默,反过来盯目目的脸看。 他的视线从浓密高扬的眉峰,到刚极易折的下巴,细细端详得好像拿尺子测量那样,几乎要把三庭五眼一厘不差地测出来。 就这一眼,目目一下子便兴奋了。 唤起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只要心爱之人的一个眼神便足矣。 阴鸷的感觉在滋生,好像割了又疯狂生长的野草。目目的脸庞蒙上阴暗,“你看什么?” “我看你像个菩萨。”林清泉摸了摸他的脸,立体深邃的骨相好像光影中的希腊雕像。一些极致的美必然要不属于、甚至凌驾于人类这个族群之上,否则无法得以实现。 “不是说佛魔胎凶残暴虐,以嗜血和施虐为乐。怎么在你身上这点特质一点看不出来呢……” 目目反握他的手,捏住他的手心。 他比林清泉高,手脚都比林清泉的大,像摆弄袖珍娃娃一样玩弄他的手。 林清泉的手软得犹如剥了壳的贝肉。他闻了闻,再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掌心,来回揉搓,就好像神徒在接受神的灌顶。 他的神,对他来说是可食用的。 从变长的额发间,目目上抬起赤红又危险的眼睛,“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做尽那些事。” 林清泉想缩回手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着目目欲求不满的眼睛,心里一热,生平第一次生出某种堪称伟大的情绪—— 那就是对他人的悲悯。 “现在要……吃一口吗?”他轻声问。 目目重重点了两下头。 “真拿你没办法。”林清泉的脸颊发烧,“进屋去。” 两人进了屋。在日本纸过滤后的焦黄的光线下,林清泉缩进墙角,背对着目目扯开和服的领口,裸出半边肩,“你,你控制一下,不要像上次那样咬太大口……” -- 第120页 目目却直接解开他腰间的系带,白皙纤瘦的腰肢曝光在空气中。他倒抽口气,抓住林清泉的手腕压在墙上,“这次我想换个地方。” “你要换哪儿?!” “别担心,把自己交给我就好。我不会让你死的。”目目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你也知道,人体内部的毛细血管比外部皮肤要多得多。因此,人体最不耐受疼痛的地方,不在体表,而是在身体的内部。” 察觉到扑面的危险,林清泉猛地弓起身子,惊恐地说:“冷静点!目目,你……你已经不正常了……” 目目凑近他发抖的唇角,下降头似的说:“林清泉,我看到了……你的轮回,就是反复的被我食用。” 掌心在这时忽然抖了一下。林清泉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只感到那枚由花魔植入的花瓣突突直跳,接着他一瞬间大量失血,因缺氧而头晕目眩。 “目目,等一下……”他气若游丝。 欲念上头的目目一瞬间清明了。 他看见林清泉全身的血液都在涌向那枚花瓣。 林清泉脸色苍白,除了掌心发烫其余部位都冰凉。很快花瓣就消停不动。他喘了会儿,从目目的怀里支起身子,了然道:“它不让你碰我。” 不消说,目目早已觉知。 他扳过林清泉湿盈盈的手掌,花瓣就在那里面,静悄悄地耀武扬威。 “我们差点把花魔忘了,它也在皇居里。”林清泉有气无力地说。目目擦去他额角的冷汗,然后把他紧紧抱到怀里,心疼得一语不发。 林清泉看他闷得像块榆木疙瘩,摸了摸他沉默的脑袋,虚弱地笑道:“怎么?你又正常了,不咬我了?” 目目一字一顿对他说:“清泉,我希望你知道,你比我的欲望本身更重要。” 林清泉愣了愣,心底泛起一股暖流,像灌溉那样全身心都滋润了起来。他前所未有地站在了目目的立场上,对他说:“傻子,别抱了,你不是想去通告锁魔吗,我不拦着你了,我陪你一起去……” “先找花魔,其余都是次要的。”目目抱着他说,“我忍不了了。” * 皇居里有两只魔,一只是没有心脏和弱点的锁魔,另一只是深不可测、还对林清泉动机不纯的花魔。 破解锁魔的任务迫在眉睫。两人最终决定花魔、锁魔一起找。 “你打算怎么找那两只魔?”出了和室,林清泉问走在一旁的目目。 “气息。人类闻不见,但同类可以闻到魔的气息。”目目说,“除了由佛魔胎觉醒而成的魔以外,但凡是魔都有气息,只是轻重不同。气息越淡的魔,越高级。” “那佛魔胎是不是高级到极限的情况?” “可以这么说。” 目目形容魔的气息类似混杂了腥膻味的檀香。所有魔的气息是同一的,不同的魔有千奇百怪的界和人形,但气息的味道却一致。 因此,单从气息上只能确定附近是否有魔,无法判断魔的身份和数量。 两人在皇居里饶了一圈,一无所获。 最终目目驻足在神社门口。在神社屋檐下的琉璃铃铛声中,他抬起面庞,有七彩的琉璃光映照在他的眼睫之上,“皇居里到处都是魔的气息,但都很淡,分布得也非常平均。” 林清泉推断道:“这意味着魔的界是离散的。” “那就一处处找。”目目说,“就算是离散的界,依然有规律可循。我们可以管中窥豹,从一处微小的界寻到动全身的线索。” 他认真说话时会浅浅皱眉,眼睫往斜下扫去。此时接近午后,阳光最正盛的时辰,一般人在阳光下都会变丑,但他完全不会。他的脸是至刚至阳的,几乎就是阳光本身。 林清泉想去掐一掐他的脸,神社门口的石狮子突然晃了起来。 从狮口吐出一片肉感十足的玫瑰花瓣。 “是花魔,它在神社里。”目目将花瓣又丢进狮子口,“它是故意把位置暴露给我们的。” 两人走上神社的台阶。果不其然,有古怪的动静从神社里传出。 “用力舔啊。”一个柔媚又有点低哑的烟嗓,“做我的狗吧,这样多好啊。” 这个时候视内就派上用场了。 透过紧闭的纸门和昏暗的烛光,有个浓艳的女人坐在供桌上。 她的和服是深色的玫瑰红,插在盘发间的发饰也是真实的玫瑰花。和服的下摆敞开,笔直又细长的两条腿缠在下方男人的脖子上,好像两条牛奶。她的背后便是肃穆庄严的神像。 男人退出她的裙摆,把她的脚捧到嘴边,吻了吻说:“感谢赏赐。” “我还会赏赐更多的。”她用脚打了打男人的脸,“愿意永远跪倒在我的脚下吗?” “吾愿终身为汝之奴仆,明日花小姐……” 林清泉倏尔瞪大眼睛,大吃一惊。 那男人正是皇帝。 “不对哦。”女人把白嫩的脚丫踩到他的头顶,“不是奴役,是狗哦。喜欢你的主人么?” “吾爱慕明日花小姐时日已久。早在第一眼见汝时就坠入汝的芳姿,当时便发下重誓,要守护明日花小姐的一生,从来都没有变过心。”皇帝真的像狗一样缩在她的身下,“吾愿为明日小姐奉上一切……” 那女人听到皇帝的表白,脸上却露出嘲弄的表情,“很好,我最喜欢听话的狗了。” -- 第121页 眼前的一幕震碎了林清泉的三观。 女人优雅地偏过脸,露出她的全貌。 那毋庸置疑是极为美丽的脸庞,美到不真实的程度,眼耳鼻唇以完美的比例分布在粉白的脸蛋。妖媚的眼角像狐狸一样勾起,丰满的红唇一翘,让人联想到新鲜切割的鲜肉和深深的洞窟,说是妖孽和魅魔都不足为过。 可以说是林清泉见过的最诱惑性的女人。 美则美矣,林清泉却觉得有被侵犯到。 女人扬起下巴,直直撞上林清泉的视线。 林清泉毛骨悚然。 女人冲他微微一笑,低哑的嗓音响起,“啊,终于见到了。我漂亮吗?” * 从地牢回到宫寝,飞鸟皇子一直哭丧着脸。 我就是单纯地讨厌你罢了。这话挥之不去。 小皇子越想越难受。他必须做点什么以缓解这种难受,“我要吃糖柿子饼!” “殿下,您方才已经吃过七块柿饼了,非常不利于您的安康。”湖蓝色和服的侍官苦口婆心道,“吃太多的柿子,会让您消化不畅……” “滚开!”小皇子瞪了他一眼,十分盛怒,“我是皇子,连自己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不能决定么?!用得着你来管我?!滚开滚开滚开!” 侍官自他出生就负责看护他,有深厚的主仆感情,如今被他一骂,不免有些悲伤,强忍心酸,吩咐侍女道:“快去给殿下再端来两盘。” 侍女小心翼翼地端来糖腌的柿子饼,还没切块就被小皇子连饼带盘的抢走,巴掌大的柿饼被他三口就解决。他狼吞虎咽着,两侧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 直到肚皮已经像皮球一般鼓起,他他忍不住了,捂着嘴去呕吐。吐完之后,侍女们七手八脚给他洗脸和拍背。 他看着盆中自己的倒影,脸和眼睛都是肿起来的,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他让一个奴婢做宰主都不要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讨厌我……” 他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侍官看到主子这样,心痛地说:“殿下,您高高在上,何必去在乎一个出身低微的公家呢。” “你根本不懂!”小皇子边哭边说,“我打从第一眼就喜欢他!再也没有人会让我如此了……” 侍官受到了冲击,“这可不行啊殿下!您还太年幼了,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是什么。” “我已经不年幼了!”小皇子气愤地瞪着他,“我马上就会元服成年,做元服之人真正应该去做的事!我要让小林清泉在我元服的当晚陪我!” 侍官大惊,“这怎么可能呢?殿下您需要的是一位贤淑温柔的女子不是吗?!那名御医,他对您态度恶劣,怎可能……” “都怪你!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凶!都是你把他从我身边吓走的……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他的大声吼让侍官和侍女们噤如寒蝉。 “我是神之子,不能就这么放弃!”小皇子碎碎念,迈着凌乱的步伐跑到庭园,盯着波动的池塘,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殿下!”侍官急忙跟上去,“您这是在做什么?!” “生病……”小皇子扔了衣服,扑通一声跳进冰冷的池塘,“我要生病!” 第48章 锁孔与钥匙 “我漂亮吗?”明日花轻轻一脚蹬开皇帝,跷起优雅的二郎腿,向后斜靠在神像上。神像是白玉石刻,是护法神在怒目执剑。 她隔着米黄色的格子纸门,对震惊得石化的林清泉笑道:“清泉,你比以前瘦了好多。可还是那副惊慌的小狗的样子,真可爱。” 目目破门而入,在皇帝哇哇的惊叫声中直直逼向她。后者完全没有被逼退,从小巧的鼻尖发出轻嗤。 “汝……汝为何私自闯进神社?”皇帝慌慌张张地整理衣服,试图用训斥的口吻找回一点面子,“汝两次擅闯神社,大逆不道!” “在神社和女人寻欢作乐的皇帝你,更加大逆不道吧。”林清泉一边嘲讽一边从门外走进,昏黄的烛光依次照亮他骨节分明的手,再接着是纤薄的肩膀和下巴,“啊不对,不仅仅是大逆不道,恐怕是要下无间地狱的五逆重罪了。” 皇帝被说得羞愤交加,但苦于自己授人以把柄,一时间屏息凝神,准备对刚才的事装聋作哑,咳了两声道:“明日花小姐,看这情形,汝曾和这两位见过面?” “那是自然。”明日花媚笑道,“前一阵子,我们曾在富士山见过面。” 当下立断,明日花绝对就是花魔。 她魅力十足,界和人形一样让人特别容易心动。 凡是对花魔心动的人,就入了她的界。草间灰就是因为对她心动,才失去一条胳膊的。 “陛下,难道您没有发觉不对劲么?”目目指着明日花说,“她是魔。” “明日花小姐不可能是魔!”皇帝急了,和之前的端庄威仪判若两人,“明日花小姐早在魔力复苏前就是名震江户的美人,怎么可能是魔?!” “高灵性的魔也可以变成想变的人的模样。”目目说,“它们在魔胎时期就会拟态,更别说觉醒后了。您心心念念的明日花小姐或许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个只是魔的拟态。” “好啊,你说我是魔……”明日花拿捏着巴掌大的小扇子,扇出花香味的风,“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你没有证据吧。话又说回来,被预言为大恶的你,更有嫌疑无恶不作、信口开河吧。” -- 第122页 扇风充斥着一丝淡淡的魔的气息。毫无疑问这股魔的气息来自于明日花。 但和锁魔一样,目目没有看见魔的心脏。 难道她也把心脏托管给所谓的“神”了? 明日花无辜地道:“我本乃武家小姐,因为家道中落而成为游女。当中心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如今获封太夫跻身上流,只是因为喜欢花了一点,就要承受魔的骂名么?真是对我残忍哪。” 林清泉忽然触摸她的发髻。明日花愣了愣神,趁这个空档他拔掉了固定盘发的花簪子,浓密的及腰长发散下来。 他就这样扯散了明日花的发髻。 从黑海藻一样的卷曲长发中,明日花粉白的脸蛋好像浸了血,魅惑的双眼有些涣散。 下一秒林清泉把簪子对准她粉嫩的面颊,似笑非笑道:“拿簪子划开她的脸,看看能不能自愈,不就能判定她是不是魔了么?” “放肆!”皇帝夺走花簪子,“就算汝为神谕的大善,吾也不能允许汝如此放肆!” 明日花流露出悲伤的神情,用低沉的烟嗓说道:“原来你是想伤害我……你太令我伤心了。” 皇帝铁青着脸,想在追求的女人面前表现一把。这种想要在女人面前表现一把的心情,甚至比期望终结魔力的心情还要急切。 于是他对传说中的大善林清泉也拉下脸,“汝二人勾结,擅闯神社,此罪当罚。罚……就罚……” “我有个主意。”明日花用花簪子盘好头发,小巧的脸庞在阴晦迷蒙的烛光中灼灼其华。 她站了起来。此刻林清泉才发现她有着非常优越的身高,比皇帝还要高,在人群中出类拔萃。得差不多一米八,女人能有这样的身高是罕见的。 “我说啊……将大恶关进禁闭室吧,期限我还没想好,不过……”她挑衅地挑眉,“干脆让他们两,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 话落,她用小扇子遮住嘴哈哈大笑。笑声悦耳,好像作邪法时招魂的银铃铛,顿时空气注满了她的蛊毒。 皇帝鬼迷了心窍,“善。一切就按明日花小姐的意思来。” “你还真听啊?真正做决定的,应该是你啊。”明日花讥讽他道,“唉,你已经糊涂了,和你在一起真没意思。我走了。” 她像花蝴蝶一样转过身,从背后冒出来一个小侍童,看着和小皇子差不多大。 小侍童精致又清秀,但沉默寡言,默默捧起明日花的裙摆,跟在她屁股后面走出神社。 太夫果真是金枝玉叶,竟然还有专门为她捧裙摆的侍童。 目目心里一紧。从开始到现在,他竟然一直没能注意到这个小孩的存在。 “明日花小姐,请等等……”皇帝像狗那样追了上去,被目目一把拽了回来。他匆忙又想冲,结果被按住动弹不得,只得乱挣,“汝……速速放开!” 看着他花痴到发癫的表情,林清泉晓得他完了。 “汝……汝要做什么?!”皇帝又怒又怕,一看见目目的脸就绷不住。毕竟扯着他衣领的手,正是曾经捏爆一颗活人的心脏的手,“难不成汝要杀吾?” 林清泉弯下腰来,故作神秘地对他说:“若是要杀您,隔空掏了您的心不就完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皇帝听了更加激烈地挣扎。目目沉着脸说:“还请您自行检查右边的胸口,看看上面都长了什么。” 七颗银光闪闪的锁孔,像北斗七星一样分布在他的胸口前。 皇帝吓瘫了,“一样的……一样的锁孔!我,我中魔力了……我中魔力了!我会死吧,会死的吧!” 冰彻的恐慌袭满全身。他害怕得脸色煞白,情急之下抱住林清泉的脚踝,“救救我!你若真的是大善就救救我……我命令你终结魔力……不要让我就这样死掉。我是神之子,岂能在魔的手上死掉……” “那可不行。入界后中了魔力,就像绝症一定会死嗷。”林清泉说,“入界后还活着的案例,没怎么听说过。” 纵然天人也有五衰相现,直面死亡会显露出神之子最狼狈的面目。事实证明人在面对死亡时,不可能仍保持正念。 皇帝涕泗横流,黏稠的涕泪像蜘蛛丝一样织满脸庞,十分可悲。 他连大善大恶也顾不上,像抓着稻草的溺水之人,抱住了目目的脚,“救我……救救我……我撤回对你的惩戒。你不是很有能耐么……快救我!” 目目俯视着他,“别怕。只要除掉锁魔,魔力自然就会消失。” “除掉锁魔……对,除掉锁魔。若是汝真能除掉锁魔,吾必将以高位厚禄作赏赐,何止是将功赎罪……” 皇帝恢复了点神志。直面死亡对他的冲击太大,把他冲击得清醒,连从明日花那里失掉的神志都回来了。 他忧心忡忡,“唉,现如今魔力又一次扩散,明太郎大人那边,恐怕很快就要瞒不住了……” 形势很不乐观。锁魔魔力深厚,最关键的是它还没有心脏。 一旦魔没有心脏,那将是无敌的。 与魔做交易的所谓的“神”,究竟是谁? “无论锁魔有多难对付,我们答应过您会除掉它,就一定会做到。”目目说,“还请您回答,从地牢出来后的这段时间里,您都见了谁,去了哪儿,在做什么?” 皇帝老脸一红,“这……这汝为何要问?” -- 第123页 “在地牢时您尚未身染魔力,距离现在仅仅半天。在这这个时间内,您一定做了什么从而入界。”目目说,“只要调查出入界的原因,就能防止更多人入界,才能控制魔力的波及。” 皇帝害臊不已,“这期间,吾一直与明日花小姐待在一起,也一直在神社,做的什么……汝二位也自然明白。” “我们不明白。”林清泉坏笑道,“请详细说说,包括动作和姿势。” “这……”皇帝难以启齿,“吾只是钻进她的裙摆,并没有做什么邪行。” “骗人的吧。” “吾不会骗人。年幼时吾胆子小,遇见害怕之事常钻到母后的裙摆中避难。可在吾七岁时,母后以嫉妒侧室的名义被父皇赐死。”皇帝有些悲凉,“明日花小姐的裙摆给了我同样的感觉。吾只是将她的裙摆当作襁褓,回归到温暖和安全的氛围罢了……” “那她说的舔,是白说的吗?”林清泉说,“我亲耳听见的。” 皇帝支支吾吾辩解道:“明日花小姐给予我温暖,我也想让她愉悦。这种相互的善意的赠予……你们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么陛下您还是做了邪行,对吧?” 皇帝不情不愿点一下头,沉默地背过身去。 寻欢作乐就会入界?会是这么猥琐的原因吗? 气氛一度颇为不堪。目目开口道:“明日花是魔,有俘获人心的能力,不要被她迷惑了。” “明日花小姐不是魔。”皇帝仍在辩解,但气势上明显弱了许多,“无论如何,请二位切勿将今日之事宣扬在外……此事事关皇室的颜面,拜托了。若是汝二位能破此魔力,救吾一命,吾必有大谢和重赏。” “放心吧。既然答应了您,我们就会做到。”林清泉笑得真诚,“我们都希望您福运亨通、皇室神运永存。” 皇帝放下心来,抖着软塌的腿走出神社。 林清泉远望他紊乱的背影,“他完了。同时入了两个魔的界,命不久矣。” 他事不关己难免幸灾乐祸,鲜红的唇角缓缓一勾,像蔷薇花下稚嫩的小刺。 一转身他就撞上目目慌乱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撞见目目有惊慌失措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竟像做梦一样。 等意识到这就是现实,林清泉不禁也寒毛直竖,“发生什么了?” 目目顿了半晌,“清泉,你的后背下方……有三个锁孔。” 林清泉反手去摸。果不其然,在尾椎骨处摸到竖成一排的三个锁孔。 “不用慌,我入过的界还少吗。反正还有一颗魔的心脏,快死的时候吃了就行。”他不以为然,“恰好以我自己为案例入手,说不定对我们找锁魔有帮助。好事一桩……” 他被目目抓住腰抵在供桌边,“让我看看。”他撩起他的衣摆。 三个锁孔紧密连接,像钉子钉于脊骨的最下。尾椎的位置过于接近人体的隐私,仿佛要开启什么谁也没涉足过的地方。 目目的脸色愈发幽暗,宛如吞并生命的暗流和漩涡。他突然生起憎恶,嫉妒这三个不经商量就抢占了林清泉私密的东西。 “疼疼疼……你轻点。”林清泉挣扎起来,“你这家伙,你不是能视内吗……干嘛还要多此一举?” 目目钳制住他,“别动,你中魔力了,我检查看看。” 檀香味的烛光毫不客气地照他的皮肤,瘦弱的脊背深陷,三个锁孔像微妙的钉刑,正大光明地象征他在受刑罚,亦或是宗教中悲剧的受难人物。 肉身若是受了苦和留了疤,则具备了隐秘而不好说的魅力。因为这副身体在暗示别人,他可以承受很多。 “你观察完了没……”林清泉烧得脸红。他有困顿窘迫的情绪,这种情绪最近越发频繁。终其一生喜欢作死的不羁之人,变得像被胶粘住的鸟,“观察完了就自觉点。” 目目像是在摸他的尾巴,“和普通的锁孔并无二致。奇怪,你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为什么你入界了我却没有,而且为什么锁孔偏要长在这里?” 他怀揣着隐秘的恨意按了按锁孔的位置。 林清泉全方面被压制,像被叼住后颈动也动不了的猫。目目凑近他的耳畔,低沉清冷的嗓音就像高高在上的月亮,“你不乖,所以中的魔力也不乖么。” 压迫感不讲道理地扑面而来。在对方超越人类的绝对力量之下,林清泉被他锁得死死的,细瘦的手腕被捏出红印。他却迟疑一阵子,用柔软下来的声音,破天荒地去安慰目目说:“我都乖乖让你咬了,你怎么还说我不乖啊……” 目目手一僵,林清泉像游鱼一样挣脱他,但也没有离开。 他和他面对面,眉眼间有堪称哀伤的绯红,全神社的烛光和檀香都集中在那点绯红上。他下了决心,说道:“你吃了我吧,就现在,使劲吃,把我整个人吃了我都没有怨言。”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在开玩笑么?”目目有微弱的愠怒。 “我没有开玩笑。别忘了考虑一种可能性:也许这个界会让我猝死——就像草间灰当时中魔力一样。那样的话,我根本来不及服用魔的心脏就死了,肯定会死不瞑目。” 他的手指头一下一下点着目目的胸口,“我不甘心别的魔吃我。只有被你吃,我才不会不甘心。” -- 第124页 “你不可能被吃的。”目目握住他冰凉的手,“不管是别人还是我自己,都不可能吃你。” 林清泉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有可能被魔吃掉,怎么到我这儿就不可能了?我又不算什么……” 目目强硬起来,“你算。” “你这么凶干嘛?”眼看见他变得严肃,林清泉不由得退缩,“我是在就事论事。毕竟身中魔力,猝死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你不会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你死,比你本人还不想。”目目双手搭上他的肩,“还记得阿倍神主在春日大社说过的话么,愿力可以大过业力。现在想想,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不想你死、想要你活下去的愿力,大过魔胎觉醒要吃宿主的业力……” 他的脸光彩照人,好像光线在他的脸上凝固,“清泉,我们既然已经超越过一次业力,那么,我有信心再去超越第二次、第三次。” 林清泉像仰望太阳那般去窥看他。一些长久执守且以此为生的价值观,本以为它们会贯彻终身,可实际上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土崩瓦解。 目目雪白的脸庞就像由牛奶浇灌而成。这段时间林清泉越来越喜欢看他了,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总想看他,而是因为一种他自己都觉知不到的需求。 直到视线落到对方平直的右肩,林清泉脸色一变。 他在目目的肩头内看到了一把钥匙。 “你的右腋里,有异物。”他眉头一皱倏尔又舒展开,笑意盈盈,“原来你也中了魔力。我长了锁孔,你长了打开我锁孔的钥匙。这锁魔的界真是有玄机,入界的人不仅会长出锁孔,也有可能长出钥匙。” 目目稍稍低下眼睛,就把长在腋窝内的钥匙看得一清二楚。 钥匙只有指头那么大,但光彩色泽和锁孔一模一样,大小也对得上。 “有趣,为什么有的人会长出锁孔,有的却会长钥匙?”林清泉分析说,“另外,为什么我是三个,皇帝是七个?钥匙的话,你却只有一把。” 他拿手肘戳了戳目目,笑道:“我说,咱们俩不会要一起死了吧。” 魔可以随意摆布自己的界和人形,包括潜藏在身体里的东西。 目目轻而易举从身体里取出钥匙,对上苍老的烛光,抿着嘴唇端详。 他过于专注的神情引得林清泉好奇,“你想什么呢?” “我想到,释迦牟尼就是从右胁而出生的。”目目若有所思,“锁魔做这种安排,让人费解。” 林清泉说:“要不要用这钥匙试试我身上的锁孔?会发生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目目将钥匙攥在手心,“不行,这么做风险太大。魔故意安排锁孔和钥匙成双成对地出现。这说明,它有意让入界的人们用钥匙打开锁孔。如果贸然打开,一定不会是好结果。” 他高挺的鼻梁骨像迎风前进的船的锚头,“这是重大发现。我们不应该再拿‘锁魔’来称呼这只魔。事实上,它的界要宏大许多。” 林清泉想到那女侍官模样的魔化界后,是像鬼一样化成烟消失的,“你觉得它的界会是什么?” “它的界,应当是无形无相的高级界。不然的话,我们不可能和皇帝做着截然不同的事,却还都入了界。”目目顿了顿,“它的本体是超越事相和物质的存在,类似于人的精神和念头。所以我们都看不见它的界。” 林清泉被点醒,“就像花魔的入界条件是动心即可,同一个原理么。” 他苦笑道:“这么大点地方竟同时集齐了两个难对付的大魔……不愧是神之子们的皇居,真是了不起。” “一旦魔的界达到精神和念头的层次,危害将极大。人尚可以控制行为,但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目目思索,“究竟是动了什么念头,才会入界呢。” 林清泉摇头叹息,“我觉得皇居要完蛋了。” “你在担忧皇居里的人的性命吗?” “那倒不是。我担忧三神器之一的八尺琼勾玉。”林清泉回答,“勾玉还在这里,我担心神器有个闪失,那么我们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泡汤了。” “不会的。”目目捏了下他的脸,有劈开一切的气势,让林清泉有种想要攀附他的冲动,“愿力大于业力。清泉,我们一定会超越业力的。” 烛光照耀他的睫毛,好像正在燃烧。于是他整个人染了火的气味。 纵使是蚊蝇蛾虫等在阴暗湿霉中滋生的生物,也爱阳光。林清泉看他看得目不斜视,呆了一会,就把眼睛一闭,像甘心赴死一般直直倒进他怀里。 目目接住了他,“累了吗?你看起来……很辛苦。” “没有。”林清泉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我就是觉得你真好,无论哪个方面都很好,好到没得说……就算被你吃了对我来说也是超度吧,因为你真的太好了。” 目目没想到他会给予这么高的评价,呆愣住,哽了下说:“你才是傻子,我哪有你想的这么好。” 他高隆的眉骨上有光焰在跳舞,眼瞳里也有,暖调的光色柔化了他过于刚直的棱角。林清泉不知为何非常想亲近他。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凑过去,在目目的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用指头描绘牙印的形状,颇为自得,直到对上目目震惊的眼神,唰地红了脸,像只被追捕的小地鼠钻进目目的颈窝,不好意思地道:“怎么了,凭什么只能你咬我,我就咬你了怎么着!你别想跟我计较这个,我不和你计较就算不错了……” -- 第125页 目目没说话,而是钳起他的下巴与他接吻,心存对人性不泯的致敬和感恩戴德。 他爱慕林清泉许久,唾液交融那一瞬就爱意高涨,眼前浮现林清泉昭显恶德的坏笑。 水至清则无鱼,就是这样泥水交织的人才有趣、才欲罢不能。纯粹的好与坏、善与恶,就像是提纯的蒸馏水和干燥酷烈的泥土,无聊至极且没有一丝毫的生命力。人应该是泥土掺水的存在才容易被爱,林清泉就是典型。 他更爱他了。 烛光重新照到他们身上,檀香味再次流动。目目抱紧已经迷糊的林清泉,似乎要把他藏进自己的肉里,“清泉,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林清泉眼睛也不睁,慵懒地应了声,“走。” “你都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吗?”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皇居的塔庙看看,那里是专门供养佛经和佛像的地方。”目目说,“这只魔做出右胁而出的安排,想必有它的理由。” * 从神社到塔庙的路上,暖沙般的暮色给所有事物染上老旧的感觉,木质的建筑们好像倒退的胶卷一样掠到后面。藏青色墨瓦整齐排列,闪发琉璃色,好像阳光下昆虫的彩色薄翼;过于美丽的事物总显得不真实和夭寿,仿佛这只昆虫下一秒就会受惊飞走。 林清泉吹着夜风,舒服得像换了身新衣服,“我现在才发现,皇居还是挺漂亮的。” “因为你心情好。”目目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好吗?” 目目的脚步滞了滞,“为什么?” 林清泉没回应,只是手指戳戳他脸颊上的牙印。 到了塔庙前,已是夜晚。 月亮已经升起,在空无一物的夜幕中,就像无话可说的墓碑。 “你看那边。”目目指向塔庙的门口。 塔庙有三重,系着风铃的草结绳在晚风中晃荡,风铃声就像碎冰渣一样袭来,三重屋檐由六段优雅的插肘木支撑而成。 塔庙的入口黑洞洞的,像张开的老人的嘴。 从这张漆黑的嘴中,走出一位相当年轻的和尚。 和尚身穿青白的僧衣,踏着草履,白袜和白衣摆像松散的豆腐在晃,剃得干净的光头也是青白色,犹如死者含在嘴里的青白玉。 他跪了下去,朝月亮连拜三下。 林清泉和目目惊诧于他异常的举动,但见和尚不染一尘地站起,像是早已预见两人的到来,平静地说道:“来者,所为何事?” “我们是来礼佛的。”林清泉面不改色地撒谎,“因为晋升了御医这桩喜事,特意来塔庙礼佛还愿。可否让我们进去呢?” 和尚说道:“可你们二位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要来礼佛的人。” 林清泉挑眉:“哦?礼佛之人是什么样的?” “礼佛之人会离相。”那和尚说,“而你们不会。” 离相。不知怎地林清泉听见这词时心中动了一下下,瞬间涌起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触。业力在规定人的命运走向时,事先定会偷偷给出信号性的直觉。 目目上前说道:“我们确实是有急事要进入塔庙,希望您能网开一面。” “你们进塔庙是为了什么?” “实不相瞒,皇居里有魔肆虐。”目目说,“我们认为魔的化界借鉴了佛的经历,便来塔庙寻找它的用意。” “你是说,这里有魔?”和尚没有一丝慌张,“怪不得呢。我师父的身上长出了锁孔……我当是前世冤亲的恨意所现,没想到是中了魔力啊。” 林清泉悠悠道来:“那请让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帮到你师父呢。” “可是塔庙有规定,对于比丘以外的人,每次进只能进一个人。”和尚说。 “这是什么无理的规定?!” “为了表法,万法一如。”和尚不紧不慢,“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一个就足够了。” “让我进。”目目说,“清泉,你就在这里等我。” 林清泉木然地点了头。望着笔直颀长的目目走进老人的嘴中,洁白无染的衣袂像燃烧的火灼伤眼角,定睛看又和清白的月光别无二致。林清泉像个被没收玩具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 “目目。”声音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唤了这个名字。 目目扶着叮铃铃的草结绳,回过头,冠玉似的脸同琉璃色的风铃一齐发光,“怎么了?” 林清泉愣了下,“没事,你去吧。”他又补了一句,“快点回来,我等你。” 目目没再说什么,转身同那和尚一起消失在入口。 林清泉感到一丝寂寞。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躺倒在塔庙前圆墩墩的大石头上,将镌刻在上面的佛字压了个结结实实,“我靠,怎么这么烦。”他低低骂了声,手摸向裤兜,却反应过来这里是江户,没有香烟这种东西的存在。 “喂!”从前方传来怒喝,紧接着一队人马在清冷的月光下出现,个个衣绸鲜亮昂首挺胸,就连骑着的白马也画了油彩,人马中间四人抬的轿子是艳红色,在如白漆般的地面上侵袭而来,像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虫卵。 “喂!你太没有规矩了。”为首的护卫拿刀指向林清泉,扎着红羽毛的头盔好像公鸡,“见到皇室大人的轿子胆敢躺着,快点跪下!” 林清泉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本来就心情不好,这档口被人招惹更是暴跳如雷,“让你主子滚下轿子叫我声爹,哄我心情好了就给他跪。” -- 第126页 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妄为之人的护卫傻了,气急道:“哪来的野奴才出言不逊!论罪当斩!” 轿子的红幕帘动了动,从里面下来一位衣着亮丽但肥胖的贵族。他昂起傲慢的头颅,“皇居的清扫奴才们是不是该罚了,将没人管的老鼠放进来了么。” 他的护卫低头躬身,“请柏木大人不要动怒,在下这就把老鼠赶走。” 林清泉冷冷一笑,他心里正不爽呢,看见护卫就走过来就直接往他脸上招呼。 护卫挂了彩,但人多势众,跟班们手忙脚乱地钳着林清泉的胳膊架起他。护卫把手掌搓热,哈了两口气,重重打了林清泉的脸和胸口。林清泉吐了血,全身失力,从嘴角流出的血黏满下巴,颧骨也多了两处淤青。 “用草席裹上,扔到桔梗门去!”护卫擦擦手上染的血,怒气冲冲地说。 置身事外的贵族这才拿正眼瞟林清泉,愣了愣说:“等一下,你是大善吧。” 林清泉啐口血,不甘示弱地微笑,“你也和皇帝一样……一边信神又一边行恶吗?” 贵族盯了他脸有一会,确信他就是大善,“太好了!把他绑起来送到我的宫殿去。” “我不去!”林清泉说,“我要留在这。” “由不得你了。”贵族舔了舔嘴唇,阴险地笑道,“接下来几天,你会以饭菜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餐桌上。” “什么意思,你要吃我?”林清泉震惊之下,视野也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他清晰地瞧见,这胖贵族的眉心中间有一枚闪亮的锁孔。原来他也中了魔力。他的视线回落在眼前嗤嗤出气的护卫身上,护卫趾高气昂,结实发达的肩头中赫然一把钥匙。 这主仆二人都入界了。 难道存在主仆关系就会入界?林清泉随之否认了这一想法,他从未把目目视为仆人。 他甚至仰望他。 “没错,我就是要吃你。”大腹便便的贵族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你也看见了吧,我中了魔力,需要吃你才能解除魔力。” “吃我?和解除魔力有什么关系?” “大善是终结魔力的存在,那么只要吃了你就能终结我身上的魔力吧。”贵族嘿嘿笑道,“果真是上天保佑,让我回家路上碰见了大善。等我解除了魔力,我会为你做场法事,送你往生极乐的。” 看他笑得又蠢又坏,这就是愚者的愚昧。 “你要吃我啊……”林清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他有十成的把握,若是目目知道自己忍着不吃的宿主到头来进了他人的肚子,绝对会暴怒,盛怒之下将这人抽筋扒皮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人可能会被目目报复,他就快乐无比,尽管他的快乐建立在自毁的基础之上。他笑出了声:“好啊,那你连汤带肉都要吃干净啊,一点都不能剩给别人,骨头也磨成灰制成丸子吧!” 贵族见他不似正常人的言行,有些慌了,急忙下令道:“堵住他的嘴,把他绑走!” 得令的护卫却一动不动,像僵尸一样站着。贵族不耐烦地催道:“聋了吗柏木?!再不快点动手,你就别拿想房契了!你不总是向我求要书院造的屋敷吗?快动手!” “他动不了的,你的手下都动不了了。”从塔庙最高层的窗台上,有个衣着洁白的人在对他说话,俊美异常像个仙人。贵族看见他的当时有下跪的冲动。 林清泉昂头盯着他,整张脸都呆住了。 气从颚间呵出,两唇轻抿,舌尖弹跳着擦过牙齿,“黑木莲。”一个暌违两个世界的名字就这样从林清泉的唇间溢出。 目目伸出手,抓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出水蓝色,像是用冰块雕成,于是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你们谁碰了他,我就杀谁。” 护卫倒了下去,胸口和佐藤一样空了个大洞,已经死了。 贵族认出他就是大恶,吓得屁滚尿流,虚张声势地尖叫:“等等!我是皇帝的弟弟,你不能杀我!” 目目与他相隔甚远,但声音就在他的耳边:“你今天一定要死。” 贵族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敢杀自己。他是娇生惯养的皇族,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尽管穷途末路仍嚣张跋扈,“胡……胡说!大大大……大胆之徒!不要以为你会隔空杀人就……就能吓到我!” 这时他觉得手上湿热湿热的,抬手一看,发现自己的手里抓着护卫的心脏。 林清泉惊诧地得出结论,目目不仅可以抓取别人的心脏,还能将心脏安置在特定的地方。 ——他能够摆布自己的身体,还能摆布别人的。 贵族大叫一声,吓得把手中还热乎的人心丢得老远,连忙磕头认罪,“对不起!对不起!请饶恕我!我是皇帝的弟弟,杀了身为皇族的我……你们也要受凌迟而死的!” 他拼尽全力磕头,锁孔打着地面哒哒作响,等到他缓过神来,发现目目已经来到跟前,血染的手指正夹着什么东西。 那是从护卫的右腋中取出的钥匙。 “杀你的,不是我们。”目目像宣判一样说道,“而是魔。” 他将钥匙插入贵族眉心的锁孔,轻轻一拧。 只听咔嚓一声,贵族即刻变成了一纸房契,房契上还有“书院造”的字样。 第49章 黑木莲 人的身上会长出锁孔或者钥匙。 -- 第127页 如果用锁孔开启人体身上的锁孔,人就会变成别的东西,从而达成彻底的死亡。 那一纸房契像幽魂飘忽到地,林清泉捡了起来。他周围的人马被目目定在原地,很像冰雕,和目目一样无懈可击的冰雕。 林清泉拿着房契,没有看,眼光仍保持在目目身上,“似乎,所有人都在你的界中,你不觉得奇怪么?你看,你能控制和摆布任何人,连动物也包括。可我自始至终没有看见你化过界,也不知道你的界是什么。” 他半开玩笑,但加快的语速暴露了他的殷切,“只要能让我知道你本来长个什么样,让我立刻死了都行。” 目目皱了下眉,“清泉,不要总把死挂在嘴边。” “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是古往今来的智者都参不透的。就像你们手上的房契,也想不到自己以前是活生生的皇族吧。”和尚踏着满地血泊,护卫的尸体就伏在他脚边。 林清泉对血色中的和尚说:“不给死人念个咒超度一下么?” 和尚无所谓地笑笑,“怜悯心,是外界对比丘片面的认知。” “那你说说什么是全面的认知。” “智者。”和尚认真回答,“智者,才应当是最全面的认知。智慧是怜悯的来源,因为有智慧,才会选择怜悯他人。” “你不见得有多少智慧。”林清泉毫不留情,“毕竟从你脸上,看不到半点怜悯。” “因为他们死得其所。”和尚很是平静,“所以算是喜丧。” “胡说八道。”林清泉晃悠几下房契,“喜从何来啊?这个贵族为了摆脱魔力连人肉都吃,我看他想活得很。” “他死于该死之处,怎么不是喜丧?”和尚说,“像飞蛾触到火就身死,就像品尝河豚的美味而毒发身亡,就像迷恋游女的温柔乡而得花病而亡……人类必须死于幸福,才能证明有多么的幸福。任何低于死亡的代价,都不足以证明这种程度的幸福!” 他滔滔不绝。目目注视他,说道:“这就是你在人的身体里放置钥匙和锁孔的原因?” 和尚的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但听目目平静地说下去:“你就是魔,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月光下青色的袈裟蜕变成丝线,发青的光头有乌发缠绕,高大瘦长的男性骨架揉散后重新组合。和尚就这样以解构的形式,变回了女侍官的模样。 “就算爱她,有时到了晚上也想做回自己啊。”魔感慨着,“未变魔胎时,她时常到塔庙来进香,给我供养……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动心了吧。” 它眼珠打转,落在目目的身上,“就像你也对宿主动了心,不是吗?我们是一样的。” “他和你不一样!”林清泉不悦,“他很善良,不会杀人。”话说出口他又觉得不妥,“就算杀人,他杀的也都是本来该死的恶人。” 魔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笑笑:“我还是出家比丘时,也和你一样,将杀和死看作大事。可成魔后慢慢认识到,杀人和死亡只是非常简单的现象,不值得被看的那么严肃。杀和死,谁都有能力完成,并且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完成,是低级的行为。既然我是高灵性魔胎,我不允许我的界只能执行杀和死这类低级的行为。” 林清泉微微抬头,“你的界是什么?” “幸福。既然魔一定要杀人,那就让人死得物有所值。所有被希冀的人都会入我的界,身上将会长出锁孔;对应地,希冀他们的人将在右腋里长出钥匙,不多时,钥匙会自然脱落。用钥匙开启锁孔,被希冀的人会以死亡为代价变成他人的渴仰之物,为他人得偿所愿、带来幸福。” 魔眼里有光,“就算要杀人,我也想为人类带来幸福。” “你回避了我的问题。”林清泉说,“你说的是用界怎么杀人,我想知道你的界也就是本体,长的什么样子。” “不可说。” “怎么就不可说了?” “因为超过了你的认知。”魔说,“高灵性魔胎的界多半是高层次,人感知不到很正常。若是层次太高,恐怕连魔自己都感知不到。” “有没有办法,能感知到?” 魔满脸神秘,“有一个办法能让你感知万物,当然也包括魔的界在内。” “是什么?” “离相。” 这个词第二次出现。目目问道:“什么是离相?” 魔哈哈大笑道:“伟大的佛魔胎啊,我承认你神通广大。但你要明白什么是离相,还太差远了呢。” 它回望静止的塔庙。隐匿在屋檐的琉璃风铃和居于万物上的塔尖映入眼中,对它来说确实一切即一,“对她心动,意味着我已不配做佛弟子。让钥匙右胁而出,是我对佛最后的致敬。” 魔须臾间便消失了,同之前那样。 目目解除了对所有人的定。黑蚂蚁一般的手下们通通四散而去。 “你就这样把他们给放走了?活的?”林清泉着急起来,“这次死的是皇帝的弟弟,你还当着他们的面掏了护卫的心,如果不灭口……” 目目伸手为他擦去嘴边的血,再便是凝视他,“你都不觉得疼的吗?” 林清泉这才发觉自己哪哪都疼,嘴角和颧骨尤其疼得麻木,口腔里充斥铁锈味。 “还真挺疼的……”林清泉抹下破碎的唇角,“但没你施加给我的疼。论疼这块,还得是你行。” -- 第128页 目目拉着他来到草丛边,指向草根处一片黑乎乎的蚂蚁窝。 这些黑蚂蚁体形硕大,油光水滑的外壳像极了打磨过的墨石,在谁也不会留意的角落默默搬运、打架和交缠。 “他们都在这,没有去别的地方。” “他们是谁?” “就是刚才那些人。”目目说,“我指定他们转生的方向为蚂蚁道,再加速转生,他们就变成蚂蚁了。” 林清泉被震慑,“你有这个能力……那你岂不是想整谁就整谁,想怎么胡作非为都可以?” “这一切都建立在入界的前提上。”目目说。 一只黑蚂蚁顺着草脉爬上他的指尖,蛰了一口。他眉头也不皱,轻轻把蚂蚁甩回到草丛里,“就算变成了蚂蚁,杀生的习气还是变不了。” “那这些蚂蚁死了之后会转生成什么?” “看它们自己的造化。”目目说,“我只插手他们的这一辈子,这一生不会再干预他们的命运。也许,他们会从蚂蚁又转生成人也说不定。” 他刚正不阿,脸部轮廓也刚正不阿,高扬的眉宇间有尊贵的气质。林清泉被他感召得身体立正,“我们现在就去见明太郎,把魔的事跟他说,这次的魔太强,得由幕府出手控制。” * 明太郎的住处很好找。 皇居里,在装修得如同佛寺庙宇的建筑群中,只有幕府的人住屋敷。 明太郎的屋敷是特别建立的。倚靠幕府而活的皇室倾尽全力,在风水最好的地方修建屋敷,并配置最貌美的奴婢和侍童。 屋敷门前有重兵把守。一个侍从打着灯笼出来,看见两人大喜过望,“小林御医,您怎么会出现在这?大人正在更衣,正打算亲自接您出狱呐!” “我有要事找明太郎大人,望通报。” “真巧呐!大人说也有事找您。” “找我何事?” “这就要问大人他本人了。应该是要紧事,他看着忧心忡忡的样子,很罕见呢。” 进了屋,穿过一道道彩色浮世绘的门。无需动手推拉,门后有跪坐的侍女自然打开。从一间房走进另一间,就像走不完的五光十色的轮回。 终于到了尽头,才看见赤膊的明太郎。 明太郎气色倒是不错,但两侧肩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锁孔,锁孔间紧密得几乎没有缝隙,银亮无比,就像贴着皮肤长的龙鳞。 目测至少得有两百个锁孔。密集程度让林清泉毛骨悚然。 作为将军之子、也是江户未来的掌权者,有无数人渴望从他身上获得些什么,出现这种结果是可以预料的。 他的右腋还有一把钥匙。明太郎被希冀的同时也在希冀别人,因此是集锁孔和钥匙于一体的人。 “久违了,小林家和恩公。”由于大难临头,明太郎看见林清泉和目目时,分不出精力去惊诧他们为何会在这。他器宇轩昂,但声音像活动的果核在喉咙里发抖,“在下……在下又一次入界了。” 他手脚僵硬地穿好衣服,嘀咕道:“一整天在房间里的我,怎么会入界?” “只要有人想从您身上得到些什么,您就会入界。”林清泉将一切作了解释,“……当钥匙开启锁孔,你就会变成那人想要的东西。实不相瞒,皇居里已经有人这么死了,他就是皇帝的弟弟。” 一张肥硕的嘴脸在心底彰显。明太郎认识他,但此时已没有心情去料理别人了。 他焦躁地踱步,悲愤之下拔出随身佩戴的武士刀,“我很快就会往生了吧。与其死于魔力让幕府贻笑于天下,不如我自剖腹!” 林清泉拦住他,“先别着急死。我突然想到,有一种方法可以不死,那就是将有锁孔的人和有钥匙的人隔离开来。只要钥匙和锁孔永不相遇,人就不会死。” 明太郎的脸色缓和不少,“这样做……真的没有问题吗?” “这只是暂缓的法子,想彻底解决还是得杀魔。” “暂缓也行。”明太郎抹了抹汗湿的前额,“阁下所说的隔离,打算如何执行?” “一个个排查。”林清泉说,“接下来的几天烦请您让全皇居的人过来,我需要视内每一个人,长有锁孔的和长有钥匙的分别集中居住,不得与对方接触。至于一些既有锁孔也有钥匙的,需要住单独的隔间。” 明太郎道:“别说皇居地方不大,江户的每条街都拥挤得很,数不清的流民得不到安置,恐怕无法提供足够的房间和住处。” 条件现实又严苛,林清泉沉下眉峰。 目目开口道,“只要准备一处大间就够了,专门隔离有锁孔的人。” “那些长了钥匙的怎么办?” “我似乎能帮点忙。”目目的手搭上明太郎的右肩,冰白的手背一翻就隔空取物,把明太郎右胁里的钥匙取了出来,“我能取出人身体里的钥匙,就像这样。” “这,这……”明太郎惊异得合不上嘴。 “你也太神了!”林清泉激动得眼睛发亮光。在他身上能明显感受到强烈的自豪,但也有别的更热切的东西。 “我和清泉一起视内,看到有人长了钥匙就取出来。”目目说,“剥夺所有的钥匙,就剥夺了触发死亡的条件。” 林清泉想了想说:“既然你能控制钥匙,那么锁孔呢,直接把锁孔从人身上移除行吗?” -- 第129页 “不行。我无法控制入界的人。”目目道,“入界的条件是被别人希冀。因此,只有长锁孔的人才是入界。长钥匙的人只是盛放凶器的容器,实际并不在界中。所以我仍然可以控制长了钥匙的人,包括他们右腋的钥匙。” 明太郎点头道:“只有钥匙已经足够。一切按照恩公的想法执行。” 他在腰间别上折扇和刀剑,举手投足间有武士世家的坚毅。人若坚毅又认真,那么言行会让人感觉他饱含真心实意。 目目挑高双眉,“你不生疑吗?无论如何,我的所作所为不像正常的人。” “不会。相反,我非常敬佩您。我是德川家的武士,家族历来信奉力量。在这魔力横行的乱世,幕府希望找到大神力的人力挽狂澜、扭转时局。”明太郎作礼道,“阁下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哪怕不似常人?” “哪怕不似常人。但我觉得,阁下不是恶人。”明太郎说,“不曾问,阁下尊姓大名?” “叫我目目就好。” 明太郎疑惑,“可这并不像一个正式的名字。” 目目笑笑,“我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很重要。”林清泉忽然插了一句,“他叫黑木莲,他有自己的名字。” 黑木莲诧异,一转头撞上林清泉热烈的视线。 在这个世上他作为没有身份的生物活了太久,持有见不得光的身份。因此,对林清泉的情意和欲望也如见不得光的菌子在黑暗滋生。 然而林清泉对他本名的呼唤就像闪闪发光的徽章挂在胸前。林清泉的认可是他的身份证。 “我的名字是黑木莲。”他做了确认,“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黑木莲。” 明太郎行了个真诚的跪拜礼,“黑木莲大人,在下将于明日召集所有人。一切就都拜托了。” * 回和室的路上,黑木莲很雀跃。 就像电影的长镜头,他的视线定格在林清泉身上。此时此刻他特别想贴近他,想触摸他□□且温热的皮肤,才能确认这个人是真实的,从而确认他说过的话也是真实有效的。 好不容易走到一个没人的树下,他不顾林清泉的惊叫,锁住他的双手将他抵在树干上。 厚重浓密的毛榉树梢,有两只鸟叫着飞远了。 林清泉轻笑,眼睛里除了纯真什么都没有,“你干嘛?” “不干什么,就是想你了。”黑木莲说。 “可是我们一直都待在一起啊。” 黑木莲再没出声,抬手触摸他的眼睛。 这里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安置分|身的地方,换句话说是和林清泉再一次结合的地方。 因此看到这双眼,他便看到自己的出生、欲念,以及浓缩版的自己。 窥看林清泉,便是窥看他自己。 “清泉,”他叮咛,“清泉……” 林清泉反握紧他在出汗的手,“是我。” “清泉,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一面对林清泉,黑木莲就心跳加速,就像膝跳反射,成了纯粹生理性的反应,“又喜欢你又渴求你的血肉,想生吞了你又恨不得把命都给你……每天有上百次我都快被你折磨疯了!” 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到了林清泉,“你又发|情了?!不会吧,这才过去多久……你别告诉我你这一天不会都在发|情啊!” “没有……”他收敛了一些,“我就是太开心了。” 林清泉舒了口气,“吓我一跳,你这个样我还以为你要把我给吃了呢。” 黑木莲有些失落,“你还是怕我吗?” “说实话,怕。”林清泉说,“你把我压树上的时候我觉得我离死不远,差点都想跑了。” “你想跑吗?” 林清泉斟酌片刻说道:“你刚才的样子很吓人,不过你每次吃我前都挺吓人。我相信你,但有时候不太相信魔的本能。” 黑木莲悲从中来,“那,你会从我身边……逃走吗?” 林清泉凝视着他,忽然拽过他的领子,与他拥吻。冰冷干涩的秋天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热烈湿润的。 “我不会逃走的。”林清泉柔软地说,“目目,别担心。” * 两人打打闹闹走回和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祥云图案的黄布,从脚前边一直铺设到和室的木头台阶,明显是一条临时新铺的地毯。 “神的后裔、未来朝廷的掌管人,无论去哪里都要脚踩祥云。”湖蓝色和服的侍官站在地毯的尽头,两手揣着,站姿端庄又傲慢。 他看见林清泉的脚正踩着一朵黄祥云,不禁横眉冷对,“你怎么能踩只有神子才能踩的祥云地毯呢!” 林清泉反问他道:“你谁啊?!” 一只小小的脑袋从门里探了出来,“小林,是我。” 这张小脸潮红,有病理性的原因,以及某种情绪激发的作用。 那莫名其妙且死缠烂打的小皇子,宛如割了又不停疯长的杂草,怎么除都除不掉。现在又一次找上门来了。 林清泉头疼起来,“您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找你。”飞鸟皇子理直气壮,“小林,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都得陪我了。” 林清泉没忍住想笑,“为什么?” “因为我病了。”飞鸟皇子说,“我生病了,你必须陪我,否则就是渎职。” -- 第130页 林清泉上了台阶,皮肤在灯火下泛出柔美的雾黄色,像光源本身在小皇子的眼底熠熠发亮。 他的一切外伤早就在路上被黑木莲治愈了,连手指甲都泛着莹亮的肉粉色。人只有在足够健康的情况下才会让自己的言行举止自带一层力量,那么林清泉已经是普通人中最具有力量的。 “我看一下。”他蹲下来,仔细观察小皇子,除了扁桃体发炎没别的毛病,“您没夸张吧?” 他怀疑起来,视线聚焦在小皇子的脸。这一对视小皇子的心猛地揪起,咚咚咚像中了邪般狂跳。 “您到底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小皇子唯唯诺诺的。他对着林清泉就丧失了大声说话的能力。 林清泉又观察片刻,发现他右腋里长了钥匙,但全身没有一处锁孔。 身为未来皇室的继承人、众多公家将依他而活,却没有人希望从他身上获利。 “目目,你过来一下,我觉得我看错了。”林清泉把自己名义上的医侍召来身边,“我没发现锁孔,确定他没入界吧?” 黑木莲迎着小皇子忿恨的眼光,不卑不吭,“没有,只有着凉而已。” “果然。”林清泉转身对小皇子说,“您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严格来说您这根本算不上病,用不着我陪着,喝点姜汤睡一觉就能好。” “不可能!他在胡说!他是故意拆散我们的!”小皇子忿忿不平,“他有私心!” 林清泉笑了笑,“目目没有这种东西。” “他就是有!”小皇子拍案而起,“就是有就是有就是有!” 他可是泡了两个时辰的冷水生的病,在冰冷的池水里差点冻昏过去。对于生病这件事,小皇子信心满满,也因此中气十足,“我一会冷一会热,怎么可能没有得重病?” 林清泉脸色一变,“重病?你知道什么是重病吗?有的人为了治病倾家荡产最后留下一堆债死了,有的久处床枕活得不如猪狗。您是娇生惯养的皇子,受点凉就说自己重病,那那些重病的人算什么?算活鬼么?!” 小皇子慌了,连忙哄他:“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那你今晚陪我。”小皇子又兴奋了,“给我暖被窝啊,给我端茶倒水啊,伺候我穿衣着靴啊,陪我一直睡到中午啊,唤我起床啊,和我一起吃午饭啊,吃完饭后再给我喂药啊……” “这不可能。我明天有要事在身,你说的这些要求一个都达不成。” 小皇子懊恼道:“你有什么要事?” “除魔。”林清泉退了退,和黑木莲并肩而战,若有若无地靠着他,就像有恃无恐的猫。 “你明天和谁一起?”小皇子心里发冷,手指头毫不客气指向黑木莲,“不会又是这个人吧?!” 林清泉挑起蒺藜一般的微笑。这个微笑刺痛了飞鸟皇子,钝痛悠长,就像拔不去只能任它化脓的一根刺,“除了他还有谁。” “我不要!”小皇子崩溃地大喊,“我不要你和他在一起!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你要不要的不重要,这是幕府下的命令。” “那我去找幕府取消命令!”小皇子像个圆滚滚的陀螺跳了起来。 “没用的。我明天就要和他在一起。”林清泉绝情地说,“就算命令取消也是如此,和命令无关。” “你就非得和他待在一起吗?!” “对。”林清泉想起了刚才在树下许下的承诺,“答应过别人的事,就要做到。” “小林清泉!”小皇子眼睛泛出泪花,“凭什么……他凭什么让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我?!我是神子,哪里不比他更尊贵?他算什么东西可以与我抗衡?!你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林清泉气得不轻。他是边界感极强的人,凡是被他归纳入自我边界的人和事,似乎就成了他的一个器官,谁动他的器官他就要和谁拼命,“你说什么?!别以为你是小孩我就忍了。” “算了清泉,我们进去吧,别生气。”黑木莲搭住林清泉的肩,成双成对的两人像掠过空气一样掠过飞鸟皇子。只是忽然在一瞬间,目目侧过眼睛和小皇子对视住,视线交汇,什么都不用说就能心领神会。小皇子瞧见他高冷的脸,就像一面镜子照着自己,他和他一样都对林清泉抱有同质的心思。 “我不准你走!”小皇子拉住林清泉的衣摆,“我不准你跟他走!” 林清泉怒极反笑,“这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就是不准你走……”小皇子一生气就哽咽了,像狗皮膏药贴上林清泉的腿,抱着不撒手,涕泗横流,“我想要你陪我……” 林清泉嫌他又脏又烦,想抽回脚,但飞鸟皇子又去拦腰抱他。 拉扯之中,他的手扫过林清泉背上的锁孔,就在此时指尖传来被蛰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右腋。 飞鸟皇子一时呆住,周围世界似幻觉般远离而去,空洞的脑壳只留下一个声音: 小林清泉是我的,有个钥匙能将他变成我的专属物;这个钥匙就藏在我的右胁,并且会在七个时辰后脱落。从此小林清泉不再是现在这个讨厌自己的小林清泉,而是为飞鸟我量身打造的、对我温顺至极的、能任我为所欲为的小林清泉。 他顿悟了。长着钥匙的人只要触摸到为他而生的锁孔就能醍醐灌顶,于一瞬间就能顿悟下一步该怎么做。 -- 第131页 “好,那我走。”小皇子似乎冷静了些,“临走前我要问你:你究竟为什么选他不选我?” “因为他好。”林清泉说道,“又善良又正直又强大。” “他是大恶、他是领导魔力的坏人!即使这样你都觉得他好?” 林清泉很不爽,“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别人想的那种大恶……” 飞鸟连忙捂住耳朵,仰起脑袋看着林清泉,突然间如同疯了一样,抓住他的手掌咬了上去。 他太出其不意又坚定,就像不松口的疯狗。直到目目出手推开他,才把林清泉的手解救出来。 林清泉被咬得鲜血直冒。黑木莲看着深深的压印和直冒的鲜血,这一刻起了杀心。 “如果咬这一口就能让你别再烦我,那也算值了。”林清泉受了伤但不在意,眼神冷冰冰的。 “你别想着甩开我,我们两个没完!”小皇子喊叫道,“没完没完没完!” 他放出狠话就跑了出去,在外面静候的医侍也跟着离开了。 黑木莲很快治好了林清泉的伤。他很生气,但都嘴上只字未提,只是端详着林清泉的手,一言不发。他首先气林清泉被伤害,其次是咬这个专属自己的动作被别人做了。 任何咬、吃、食用、伤害林清泉的事,都应该是由他来做不是么。 林清泉顺势倒进他怀里,趴在他肩上说:“生气了?你不是还叫我别生气的么。” 黑木莲什么也没说,在沉默中攀住他的腰。 “清泉,你刚才说对了。”他说,“其实这一整天我都在渴望你,各方面的。” 林清泉脸一热,“我们真的得快点找到三神器了。” 第50章 飞鸟的黑化 武家出身的明太郎行事迅猛,在天还未亮时就召集了全皇居的人。 从住在屋敷的幕府人员和桔梗门的侍卫,浩浩荡荡的人群集中在墨蓝色的天空下。清点过数量,有三千多人,每个人都要过林清泉和黑木莲的眼睛。 七成以上的人都有锁孔或钥匙,其中有一半人既有锁孔又有钥匙。 “先是幕府,再是皇室,再是武家和公家,最后是侍者奴婢。”明太郎身穿甲胄,将双臂密密麻麻的锁孔遮掩了个完全。“诸位,每人必须经过小林御医和黑木莲大人的审视。若有不从者,赐切腹。” 幕府太子对平民大众亲自下令,还是头一回。 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林清泉喝了一大口高浓度的茶,提了提神。 坐一旁的黑木莲还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魔是无病无伤之体,即使睡得少甚至不睡觉也没关系,“日上一竿了,开始。”他说。 视内开始,平均一人耗时在十分钟,从头顶到脚底都要过目。是否有钥匙、锁孔的数量和位置,都由目目记录在花名册上。 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有十余人过了视内。身负锁孔、需要隔离的人会发一块红木牌,而没中魔力的人则会拿着蓝木牌离开。 越是职位和财富越高的人,锁孔就越多,大福报的人是这场魔力的主要受害者。 “下一位,大目付福岛大人,请吧。”林清泉照着花名册,念出了下一个要视内的人。 大目付是一种职位。担任此职的人负责监察幕府的高官,职能相当于纪委。 大目付顶着冲天的小发髻,持着折扇而来。有大片锁孔密布在他的胸口,就像穿着内甲,刀刺都刺不进。 林清泉竖起眼睛。大目付身上的锁孔数量仅次于明太郎。 “早闻小林御医的神通,还需要我脱衣吗?”大目付上前问道。 “不必。”林清泉说,“恕在下直言,您是我见过的锁孔最多的人之一。” 大目付的脸色白了几分,但很快恢复如常,“我早已预料到。身担这样的职位,被无数人窥视和觊觎是很正常的吧。” “是很正常,就像您也有在窥视和觊觎的人吧。”林清泉冲他笑了笑,“不然怎会长出钥匙呢。” 大目付被说中心思,震慑之中忽感右腋颤动,再接着他就看见一把钥匙出现在黑木莲的手上。 黑木莲在纸条上写下大目付的姓名和职称,又把纸条绑在钥匙头。这样就标记了这把钥匙。 他把钥匙丢进一只木箱。木箱里已经堆了几把钥匙,都是从之前的人的身上取下的。 大目付眼瞅着钥匙进了箱,却迟迟没有离席,“等……等等。” 林清泉道:“怎么,大目付大人舍不得上交自己的钥匙吗?” “明太郎殿下昨夜紧急召集我们,告诉我们钥匙的危害。上交钥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大目付说,“但是,我想说……我身中如此多的锁孔,在这场魔力中算是非常悲惨的受害者。那么作为魔力对我的补偿,我是不是有资格留下这把钥匙呢?” “原来你想保留钥匙?”林清泉冷笑着,“这个心愿,就不太好满足了。” 大目付摘下手腕上的玉镯和佩剑,呈了上来,“如果我买钥匙,小林御医会网开一面吗?” 林清泉愣了一下,豁然开朗,“贿赂?你想贿赂我们?目目啊,我们在江户快要飞黄腾达了,居然也有高官想贿赂我们。” 他说着说着,嘴角就扬了起来,“只是玉镯和佩剑,很难让我答应您的请求啊。” 大目付眼见有希望,急忙说道:“玉镯和佩剑都是将军御赐的宝物,价值不菲。如果您不喜欢,之后我还会送来黄金。总之在下不会亏待二位。” -- 第132页 “可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林清泉笑道,“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恐怕您给不了。” “只要您能将钥匙给我,什么宝物我都会找人帮您取来。” 林清泉猫了猫腰,故作高深地问道:“三神器之中的八尺琼勾玉,你有办法找来吗?” “勾玉是传说中的神器。在我掌握的消息中,三神器虽对外宣称供奉在皇居的神社,但其实另有隐处。实际的位置,只有死去的先皇才知道。”大目付顿了顿,“但我会竭力去搜寻的,如果您为我保下钥匙的话。” “只可惜,我不会保。”林清泉说,“我拒绝您的贿赂,请您离开。” 大目付丝毫未动,“您真的不多考虑一下吗?” “或许以前我会考虑考虑,但现在以及未来,我只想诸恶莫作。”林清泉轻笑,“世道乱成这样了,我就偏要逆天而行,做个发菩提心的人,又何妨?” 黑木莲将红木牌凭空显在大目付手中。后者吓得不轻,意识到神谕里的大恶是真的名不虚传,果真有大力。 他抬头,只见大恶冷着脸,好似动用了什么法术,隔着老远可声音居然近在耳畔,“还不走吗?” 大目付面色苍白,持着红木牌退了出去。 “你提勾玉的时候,我真以为你要接受他的贿赂了。”黑木莲在花名册上做了记录,在大目付的名字旁边标注了“取钥”和“隔离者”的字样。 他放下笔,端详林清泉的侧脸,“你变了很多。” 林清泉不置可否,“跟你学的。” 两人视内了整整一天。直到月上枝头,也只勉强看完了幕府和皇族。 这些位高权重的统治阶级,人数稀少,只占总人数的一成。还剩下的三千人,估算需要半个月才能看完。 为了犒劳他们,明太郎邀请两人这些天就住在自己的屋敷,安排与自己一样规格的饮食。 晚餐是乌冬面和雪消饭,这两种菜品只有幕府才有,平民禁止私造和享用。还有一道昂贵的料理是幕府专供的多摩川香鱼,搭配清酒饮用最佳。 美食当前,黑木莲不为所动,对着烛光清点花名册,“你知道我们今天视内了多少人吗?” 林清泉筷子没停,“多少?” “一百一十八人。” “怪不得我感觉快瞎了。” “就这样,我们还少看了两人。”黑木莲思索道,“你没留意吗,明日花和飞鸟皇子,这两人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 林清泉的筷子停顿了下,“你倒是记得清楚嘛,我都把这两人给忘了。” “我没忘,相反我对他们印象深刻。”手册一阖,黑木莲眼神幽幽,“一个是魔,一个是难缠的人,都是心腹大患,我怎么可能忘了他们。” 停顿的筷子又重新动了起来。林清泉一声不吭吃完饭,将碗筷叠放得整整齐齐,顿了半天说道:“我想去见这两人。” 魔对宿主的占有欲蠢蠢欲动,黑木莲忧心的同时又有点微妙的吃味,“这么晚了你还要去见他们两个?” “不仅要去见,还得是我一个人去见,等会你不要跟着我。” 一丝妒火蹿了上来,黑木莲问:“为什么?” “小皇子我只是顺道去看看,我主要是想单独会会明日花。”林清泉说,“我想冒一次险。” 黑木莲坚决反对,“你不能一个人去见她!” “我必须一个人去。我要问她,为什么要在我的手掌植入分|身,又为什么能做到没有心脏,以及她是不是也和一个人做过交易。”林清泉说,“明日花对你有很大的敌意和防备。要想问出点什么东西,你一定不能在场。” “但这很危险。”黑木莲仍是不情愿,“你要面对的是对你用心不良的高级魔。” 林清泉抓过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怀眼球的小臂上,冲他眨巴下眼睛,“可是我有你在保护我啊。” * 【小林清泉是我的,有个钥匙能将他变成我的专属物;这个钥匙就藏在我的右胁,并且会在七个时辰后脱落。从此小林清泉不再是现在这个讨厌自己的小林清泉,而是为飞鸟我量身打造的、对我温顺至极的、能任我为所欲为的小林清泉】 这段话不断重复在心中,飞鸟皇子保持着最初的憧憬。 他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成功躲避了今日的视内,一整天都躲在被褥里,而就在不久前,他右边的腋窝下果真脱落出一枚钥匙。 那种感觉很奇异。没有疼痛,没有不适,就像一个简单的自然现象,好比机械开关被打开、呈现出应有的容纳物,或者好比烛心点燃后蜡自然要裂开、融化。开关会怨恨被打开么?蜡会埋怨裂开么?当然不会,他是没有感情和情绪的,他是自觉又不会受伤的容器。 小林马上就会是我的。 飞鸟皇子攥紧了钥匙。他要用它把林清泉变成自己的东西。 “殿下,您感觉如何了?还冷吗?”湖蓝色和服的侍官忧心忡忡,“您病了一天了,连今日的魔力排查都没有参加。” 飞鸟下了床,将钥匙掖进房间里最无人问津的一角。那里是神龛中的香炉,钥匙被埋在香灰中,短期内不会有人清理。 “这不挺好的嘛?我不要让他在几千人中匆匆看我一眼,我要他静下来只看我一个,眼里谁都没有、谁也不看,就只看我一个。”飞鸟悄无声息地抹去手上的香灰。 -- 第133页 侍官既无奈又悲哀,“殿下,没有人能做到的,就算是再怎么对您忠心耿耿的奴才,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他会的。”飞鸟邪恶地一笑,“他很快就会了。” 此等危险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脸上,十分违和,有邪魔般不同寻常的气质。侍官开始担心皇子殿下是不是烧坏了脑袋,“您这样……陛下一定会担心的。” “他不会。这几天他和明日花在一起,哪有心思管教我。”飞鸟不屑一顾,“当年,母后弥留之际请求见他最后一面,他却在和明日花厮混迟迟不来……只要有明日花在,他就不再是父亲,也不是丈夫,更别说神子了。” “殿下……”飞鸟叙述过去的语气太过于平静,侍官忧愁地唤他。 “无所谓,反正我只要有小林就够了。很快我就会获得幸福,幸福幸福幸福!” 飞鸟平躺在床上,兴奋地在心里构思,怎么用钥匙打开小林清泉背后的锁孔呢。 要找个时机支开那个令人痛恨的大恶,把小林强行绑过来?抑或是通过自伤自残,诱骗他过来,趁他为自己医治时偷偷把钥匙插进去?再或者,给小林的饮食和酒水里下药,在他失去力气时做这件事…… 也许过程中小林会反抗得很激烈,但打开钥匙只需要一瞬间而已。 一瞬间而已。就像母亲误食菌类中毒而亡,人连死亡都只需要一瞬间,那么小林变成他的专属物也一样。 这件事他一定要去做。 飞鸟做着预想,慢慢就睡着了……等到侍官轻声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看见小林清泉就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来了?”飞鸟惊喜地叫喊,“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 在明日花和飞鸟皇子之间,林清泉首先造访飞鸟,原因在于他认为明日花更难对付,适合留到更后面。 “您可以这么理解。”林清泉随口一说的话鼓舞了飞鸟,“一天过去了,我想看看您有没有中魔力,还有您的病怎么样了。” 飞鸟却认真地盯着他,“你不恼我咬你的手了?” 因为是不重要的人,所以给予自己的无论是好还是伤害都是无足轻重的。林清泉一笑而过,“那个啊,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无所谓了。” 飞鸟不知为何失落起来,但他这次不再出声抱怨,而是顺着林清泉的话说:“我好多了,也没有中魔力,浑身上下一处锁孔也没有,怎么样,我很棒吧。” 小皇子是唯一没有长锁孔的贵族。这让林清泉有些始料未及。 但更始料未及的,是昨天还在的钥匙没了。 林清泉大惊,“您有没有,看见一把钥匙?” “什么钥匙?” “银色的钥匙,样子是最普通的那种。”林清泉想了想又问,“您去找别的医生了吗?有没有人动过您的右肩和右胁?有没有一个女侍官或者和尚来找您?” “没有噢。”飞鸟摇了摇头,“我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哪里都没去,谁也没见。” 林清泉不死心地观察他的全身,来回三遍,都没有发现有钥匙。 “小林,你愿意主动来看我,我好开心。”飞鸟真诚地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欺骗,“但最让我开心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有个愿望快达成了,是我每天夜晚做梦都想实现的愿望噢。”飞鸟说,“不多时,你也会见证那一刻的。” 如此说来,钥匙的消失和愿望快达成有关吗?只要愿望即将实现,人的希冀也会随之消失。钥匙作为人的企图心的显相,不见了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林清泉自己给自己解释通了,起身对小皇子笑了笑,“恭喜您心想事成。” “你都不问问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只是个公家,没资格过问神子的心愿。”林清泉对他的愿望根本就毫无兴趣,转身就往门外走。皇子家的榻榻米都画有黄色祥云,他一脚一个的踩过去。 “小林。”快走出去时他听见小皇子喊了他一声。 林清泉侧过脸,漫不经心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小皇子冲他摆了摆手,又缩回被子里。 这次的小皇子不缠人了,居然这么乖巧和听话? 林清泉有点意外。结果还没走两步,小皇子又喊住了他,“小林!” 林清泉索性面对他,“到底还有什么事情?” 小皇子躺在病榻的中央,着凉引起的低烧使他小脸泛红,包在金黄色的被褥间就像隐隐发作的肉瘤。 “没事,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飞鸟说,“把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记得牢牢的,永远都不会忘的。” 第51章 人形净琉璃 从飞鸟皇子的宫殿出来,林清泉总觉得哪里不太対劲。 小皇子像变了个人,无论是性格、眼神还是行为举止都和以前不一样,变温顺了很多,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也许和愿望即将实现有关。 众所周知,人在得不到时容易脾气暴躁且面目可憎;只有心愿都得到满足才会慈眉善目。 明日花的住址距离小皇子非常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这两人都是皇帝的所属,都生活在同一片生活区,因此相距不远。 不消指路,仅仅凭借浓烈的花香和夸张的花园就知道这是明日花的住所。 -- 第134页 肉感十足又香味扑鼻的玫瑰花满满种在过道两侧,就像招揽客人的游女。 谁能想到盛开得炫目的玫瑰可能会是魔的界呢,一旦动心就会以惨烈的方式死去。起心动念就能决定着人的生死。 明日花的住所无人看守,林清泉顺利进入。 视野非常魔幻,各色玫瑰缠绕着梁柱在藤条上绽开,连地板缝中都有。他的衣摆被花枝的尖刺勾到,一迈步传来撕拉的裂帛声,一块布料残留在带刺的枝条和浓郁的花苞间。 花香在空气中竞逐,四周却空无一人。 林清泉绕来绕去,拐个角迎面撞上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仰着脑袋,静静瞅着他,像伺机已久的幽灵。 瞬间林清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你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小男孩不说话,盯着他有一会,然后沉默地递上一枝玫瑰。 他们在神社里有过一面之缘。他是给明日花捧裙摆的小男孩。 这小孩来无影去无踪,悄无声息,就连神眼通天的目目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行为举止安静得诡异,不愧是伴在魔身边的人。 林清泉没有接他的玫瑰,“你家主人呢?” 小男孩晃晃玫瑰花,紧抿着小嘴巴一声不吭。他似乎是哑巴,连走路和呼吸都没有声响,那么就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哑巴。 “送我的?”林清泉指了下花。 小男孩点了点头,下一刻又摇了摇。 接到玫瑰的霎时,花枝倏尔变成一只手,与林清泉十指相交。紧接着遍地玫瑰移动起来,像打乱的拼图自动组合,组合成一个人形。 林清泉瞠目结舌地看见明日花出现在眼前。 “啊,别来无恙。”明日花说,“你还没有进门时,我就在过道欢迎你。怎么样,这场为你而化的界,你还满意吗?”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林清泉问。 “不然你掌心的花瓣是做什么用呢。”明日花席地而坐。 她的身旁是摆满酒水和果子的案桌,她给自己斟了杯酒,举着酒杯来到嘴边。 那个小男孩帮她摆好裙摆,鲜亮的丝绸一节节落在木台阶上。 他躲在明日花背后和林清泉相视一眼,一眨眼又消失了。 “这孩子是专门给你摆裙子的么?” “摆裙子是一方面。他找东西,很厉害哦。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找不到的东西。”明日花呵呵笑两声,“你在野外被植入花瓣的那天,其实就是他帮我找到的你呐。” “哦,是吗。”林清泉阴恻恻地微笑,“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花魔了?” 明日花不以为意,“啊,是啊……我就是花魔,我确实吃了好多人,其中也包括那只把自己的界嫁接到富士山的山魔。但是我就是又美又有魅力,他们都爱我喜欢我啊。就算被我吃,也是幸福的啊。” “不全然是。”林清泉说,“你记得草间灰吗?因为你他差点死掉,虽然活了下来但一生都毁了!” 谁知明日花只是轻轻一笑,“草间灰是哪个啊。我吃的人太多,怎么可能还记得谁是谁嘛。” 她轻蔑的笑就像卡在舌头根上软软的鱼刺。 林清泉微微愠怒的同时不禁为草间灰悲从中来,但见明日花为他斟了杯酒,继续说道:“可是,我却时常记起你,林清泉。” 此话无异于暴击。一阵阵颤栗从脚底传来直直往头顶冲去,“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有人告诉我的。” “谁?” “神。”明日花的双眼冒着诡异的光,像个忠诚的异教徒,“我対你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我的神。” 视野变得花白,木地板的焦黄色和瓦片的墨绿色像凝胶融化一汽。林清泉被冲击得头晕目眩。 从镜阿祢口中的神秘人,再到明日花口中的神,种种过往就像毛线织成一件完整的毛衣,一切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神,曾将镜阿祢变成魔胎,也和锁钥魔与花魔做过心脏的交易。 以及,神和林清泉来自同一个世界,且対他知根知底。 “关于这个神,你还知道什么?” 明日花啄着杯中酒,“啊,这样,我跟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是神告诉我的。你知道文乐也就是木偶净琉璃吧,表演时,在手折和船底布置成的舞台上,伎人操纵竹竿,竹竿带动着净琉璃做出伎人希望做出的动作……” “你想表达什么?” 明日花隐隐笑道:“从前有一只人偶,它的全身都是真材实料:头发取材于少女的真头发,眼珠是黑曜石、衣服也是镶着金丝线的绸缎做的,真是名贵极了。 人偶的主人是位贵族的后代,很爱惜它,将它供奉在玻璃罩中,时不时拿出来给它梳头发,用浸泡过玫瑰花瓣的水给它擦眼睛。这个人偶,真是人偶中的贵族。 可是后来啊,江户打仗了,人偶被主人遗失在逃亡的路中。 它在泥泞里等啊等啊,直到衣服变破、眼睛被贫民扣走、头发也被风吹没了,就这么过了几年,它的躯干和四肢也腐朽了……所幸终于有一天,残缺不堪的它被一个路人捡起。 这路人是名伎人。伎人重新给人偶安上眼睛、贴上头发、穿上衣服,又用新鲜的木材做了能活动的躯干和肢体。就这样,焕然一新的人偶就变成了人形净琉璃,每天由伎人操纵着在舞台上表演…… -- 第135页 渐渐地,净琉璃有了灵。它非常感激伎人,把他视为拯救自己的神明。 同时呢,伎人是吃苦受累长大的歌舞伎,从小到大一直在接受枯燥的培训,也好孤单。有时受了委屈后,常常在夜晚抚摸着净琉璃的脸蛋、向它诉说苦楚…… 就这样他和它相依为命。伎人希望净琉璃能作为陪葬物与自己合葬;而净琉璃则更是用情至深,想把自己成为灵后新长出来的心献给伎人。 但突然有一天,伎人在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净琉璃好痛苦好痛苦,每天都痛苦得想要死掉……” “然后呢?” “没有然后。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明日花作了更正,“准确的说,是神只告诉我到这里。” “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意思?”林清泉问,“你的意思是……你是净琉璃,你的神是伎人?” “非也。”明日花笑着摇头,“神是净琉璃,而那个操纵他的伎人,是你。” 林清泉愣了下,哂笑道:“就算是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我从未玩过什么净琉璃和木偶。” 明日花将杯中的酒喝光,一边慢悠悠倒酒一边幽幽笑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锁钥魔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什么话?” “离相。你要学会离相才能听懂神说的故事呐。”明日花晃了晃酒杯,“总之,神対你很感兴趣。自我们相遇以来,我対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神的授意下完成的。这么看来,神好像伎人,你好像净琉璃,而我……只是连接你们的竹竿啊。” 林清泉抬起了手掌,“这么说,在我的手里植入花瓣,也是你的神的旨意了?” “当然。我的神啊魔力无边。只要向他献出心脏并听他的旨意,就能换取无量无边的魔力,从而化出美丽的人形和诱人的界。已经有很多魔皈依他了。”明日花撑着下巴说。 林清泉顿悟。这所谓的神也是魔,并且像□□教主一样在统治着别的魔。 而毫无疑问花魔已经被它的教主洗了脑了。 “关于神我们暂且按下不表,今天谈谈你。”林清泉问,“既然你是魔,那么真正的明日花去哪儿了?” “啊,她被我嫁接了。因为她的容貌身体,是我喜欢的。”明日花直言,“你虽和魔朝夕相处却还不知道吧?魔力强到一定程度的魔,可以把人或物直接染指为自己的人形或界,无需动脑再去创造,就像山魔之于富士山。当然,我本来没那么强的魔力。在我为本来侏儒的身高和黢黑的肤色忧心时,神像神一样出现了,给予我魔力,而我只需要付出一颗心脏。” 林清泉挑起眉,“你在哪里找到神的,我能见见他吗?” 明日花大笑起来,“反了!反了啊……” “此话怎解?” 明日花凑近他,悄悄说:“神说,他一直都想见你,是你不想见他。” 林清泉的唇角松松散散地往上勾,“哪里,是我早就想见见他,想见得很。” “不,你一点不想,你还很排斥。神说的。”明日花口吻俏皮,“这就是他通过我监视你的原因。” “你就干脆告诉我他是谁,人在哪,我去找他。” “不行的哦。”明日花摆了摆手指头,“你,不想见他。” 胡言乱语。这一番胡言乱语让林清泉忍俊不禁,嘴角上扬又撇了下来,冷笑道:“我本想和你真诚做一次交谈,可既然你故弄玄虚,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明日花把长长的鬓发撩到耳后,眨了下魅惑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它从人身上强占的,“哪里故弄玄虚,我只是伎人手中操纵的竹竿呐。” 林清泉起了身,离去前冲她坏坏一笑,“我看见你的左肩后头有个锁孔。你杀过山魔,现在轮到别的魔杀你了,你活该。” “那么,且看。”明日花不以为然,“看看同皈依了神、同没有心脏的魔,谁会活到最后。” * 为了讨好明日花,皇帝分给她的住处面积比所有侧室都大。尤其门前有两片扇形的园林,偌大而空旷,就像分裂而死的扇贝。 从门外走出园林也需要走不近的一段路。 小男孩宛如附骨之疽,突然出现在园林的尽头。 林清泉浑身一个激灵,寒毛应激竖立。小男孩白衣白袜,小小的身体在青白的月光和白石膏的地面上伫立,像一块矮矮的又沉默的石碑。 “你不去给明日花收拾裙子,跟着我干嘛?!” 小男孩一如既往的沉默。他的两只手在身后背着,仿若黑曜石的眼睛往上抬,青绿的血管在皮肤下隐隐浮现。裹着白布袜的脚在地上磋磨。 刚才在屋里没注意到。直到此刻林清泉才看见,小男孩的右腋中有一把钥匙。 谁还没有希冀和被希冀呢,钥匙和锁孔早已像感冒咳嗽那样见怪不怪了。 “我说,你会说话吗?”林清泉问,“不会是哑巴吧。” 小男孩停顿半晌,给他递上一块布料。 这是被花刺勾到的衣摆。 林清泉接过破碎的衣摆,“你专门为我找来的吗?” 小男孩点了头,清秀的眉眼在月光的照耀中多了些虚无感。一旦虚无就意味着万物无常,夭寿和短命,一切人事物都是由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支撑的虚假的镜花水月罢了。 -- 第136页 心底涌起悸动,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觉得没有着落。林清泉蹲了下来,摸摸他冻红的小脸蛋,“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张开手掌,在上面比划了一个“无”字。 “你没有名字啊。”林清泉想当然地说,“也难怪,很多侍童仆人都没有名字,说明主人不重视你。明日花平日里対你不好吧?” 小男孩表情麻木地低下头,没有给出任何情绪。 “那我当是承认了。”林清泉微笑道,“听说你很会找东西。那可以拜托你帮我找个东西吗?” 果不其然小男孩抬起了头注视他。他接着说:“只要你帮我找到了那件东西,我会通过幕府把你从明日花身边解放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寂静,沉默,在小男孩身上能见识到什么是彻底的虚无和安静。他眼神发空,似乎天生就是如此,不一会他点头答应了。 “听好了,我想找的东西就在皇居,是三神器里的八尺琼勾玉。”林清泉対他说,“我很需要这个东西。” 小男孩静默地与他相视,还是不表达任何态度,空洞的眼神里住不下别的东西。 莫名地,林清泉看着他会感觉到落寞和沮丧,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却在这时听见不远处传来目目低沉的声音:“清泉,已经三更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第52章 吃醋 黑木莲的声音和远处乌鸦风铃的响动交杂一起,以宏观广阔的角度倒向这里。他说话就像全世界都在发声,一个人就带着全世界的景色过来。 “你在明日花这里呆的时间,是在飞鸟殿所的四倍之长。”黑木莲的脸俊美非凡得像希腊神像,但脸色不怎么好看。 林清泉着实吃了一惊,“你、你跟踪我?” “我担心你。”黑木莲郁闷地道,“你走以后,我试图整理明天的花名册。名单整理到德川御三家的时候我实在是静不下心,就出门找你来了。” “我在外面转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你都一直跟着?” “嗯。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愿意回去。”黑木莲好整以暇,“或者说,今晚还要不要回去。” “我正打算要回。”林清泉回过头,发现小男孩已经没影了。他顿感惊悚,仅仅是说两句的工夫,这孩子就不知不觉地跑走了。 “你看见那孩子去哪里了?”林清泉问。 黑木莲在气势上更消沉了,“你就这么关心他吗?” 林清泉僵了下,连忙朝他温柔地笑:“关心倒谈不上,我只是好奇他怎么跑这么快,又无声无息的,该不会是魔吧。” “他没有魔的气息。”黑木莲冰冷地回答。 “那么是我多想了。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靠给明日花找东西和捧裙摆谋生而已。” “但也存在一种可能,他是佛魔胎化成的人形。佛魔胎的人形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林清泉摇头笑道:“这怎么可能?皇居才多大,不可能同时集中两个高级魔和两个佛魔胎。不会吧,这里的达官贵族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黑木连沉寂了会,“总之,还是不要接近他为好,毕竟他是明日花的人。” “我知道了。”林清泉趁着夜色亲密地挽住他的手腕,“我们回去吧。” 可是黑木莲却定在了原地,拉也拉不动。 他的五官太过于俊美,就像由月光浇筑而成的、倒驾慈航来渡林清泉的神。要不是看见他在呼吸和心跳,林清泉真觉得他是个神仙。 于是林清泉真像个众善奉行的善男信女,轻柔拉住他的手,“你不回去吗?而且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黑木莲寂静片刻后,说道:“你是因为怕被我吃才这样对我,还是因为真的关心我?” 他严肃得不像话,本来嬉皮笑脸的林清泉笑容逐渐消失,“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林清泉沉默了许久,久到令人绝望和寒冷,“我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等哪天想回答了再跟你说。” 霎时黑木莲有凿心的疼痛,四肢百骸都在随着这股疼痛而震动。过去他赋予林清泉的疼痛,现如今成为回旋镖都扎回来。 他所爱慕的人堂而皇之地拥有恶德,堂而皇之地表露恶德,他早就应该适应的不是么。 两个人无声地往回走。拉长的影子掠过皇居平整的地面,充满神性色彩的建筑群在灯笼烛光中熠熠生辉。 三更之时很安静,夜幕的星星和世界一起冻住,发不出任何响声。 林清泉打破沉默,“明日花承认了它是魔。”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黑木莲有点心不在焉,“你在她家里都干了些什么?” “还能干什么啊,就只是聊聊。” “连酒水也没喝?” “没有。”林清泉说,“我连一滴酒都没喝。” 黑木莲没吱声,身影一晃幽幽拐进前面的桥洞,五官隐匿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只有眼睛在发光,“真的么?嘴巴张开给我看看。” 林清泉觉得古怪,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紧接着黑木莲掐住他的下颌,来势汹汹咬上他的双唇。脑海闪过转瞬即逝的诧异,林清泉在疼痛之余,选择闭上眼睛并加深这个吻。 得到了回应,黑木莲忽感一丝饥饿,与胃无关的饥饿,他方知这叫渴望。 -- 第137页 “以后能不能别再丢下我又不回来了。”他说,“你不久前还承诺过,不会逃走的。” “我没有逃。”林清泉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我就站在你面前,我在吻你。” 从前黑木莲只知林清泉是他的来处,但口唇交接之时他幡然醒悟林清泉也是归处。他阅尽和掌控旁人的轮回,但自己的轮回却是在林清泉身上见证的。 “清泉,清泉,林清泉……”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为你而死的。” 林清泉手比脑子还快一步,堵住他的嘴,“别胡说八道!” 黑木莲抵上他着急的眼睛,挪开他的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这怎么又道上歉了?” “刚才我不该逼你回答。我想要的太多,是我太贪心了。”黑木莲半是渴望半是亢奋。如同吸食有毒的烟草,这些渴望和亢奋之下,全是痛苦。 他像喝醉的猛兽,冒冒失失又没轻没重,“因为我想要你也喜欢我。” “你这人……”林清泉心情复杂,“我还没回答,你怎么就确定我不喜欢你呢。” 总有一些猛兽需要抚摸才能平息。 最后,林清泉蹲在溪水边洗了手,回头撞见目目深色未褪的双眼,如梦惊醒,“你这家伙……你不是会视内么!一开始干嘛还让我张嘴?!” 黑木莲靠在桥洞边上休憩,光与影将他笔直高挺的身体劈成两半。滚烫的白气从他的口鼻呼出,气息仍未定,像只吃了个半饱的野兽,“那又怎么样,你是我的宿主,我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满意地看见林清泉僵住,他抱着双臂从桥洞下走出来,“谁叫你大晚上去找明日花。它对你用心不轨,我们都知道。” “我是去办正事。”林清泉无奈一笑,“你想太多了,我和明日花怎么可能?它是魔!” “我也是魔。” “你不一样!”林清泉斩钉截铁。他靠近目目,打湿的手贴进他的鬓发,坚定得像要宣布什么生死大事,“你不一样,你和任何人、任何魔都不一样。” 他继续说道:“目目,对于你刚才的问题,我想说,我是个自私又没心没肺的东西,只知道占有和掌握,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关心别人,也不在乎别人关不关心我。” 他稍顿了顿,“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唯一想关心的人。” 黑木莲情绪高涨,“真的吗?” “不是真的,我刚刚为什么要帮你。”林清泉扯了扯湿润的衣衫,“你真是……我衣服都脏了。” 他抬起洗好的手,在魔俊朗的脸上抹出一片银白的水珠。 * 自打林清泉离开,明日花的御所变得热闹不少。 为了迎接神口中的“更爱他不能动的样子”的人,花魔支走了所有的侍者和下女,在园林和御所化出美轮美奂的全界。 等到那位贵宾一走,它立刻把下人都召了回来。 “啊,我好累。你们的主人我受委屈了,明明都如实以告,明明都按照神的授意转述了,却还被骂故弄玄虚,被人家扬长而去呢……啊,神好爱护他,可夹在中间的我却好难受。我好委屈啊!” 它侧躺身体,胳膊肘撑起漂亮又满面愁容的脑袋,露出阴森而病态的牙齿,“我现在很不高兴,所以你们要变着法儿让我开心。要是哄不好我,我就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掉。” 下人们如履薄冰。他们殷勤地端上瓜果梨桃。 魔对人类的食物兴趣缺缺,但它乐意看食物摆成丰盛的一桌。 精致的和果子以和谐的颜色摆起。 明日花捻起用糯米制作的金平糖在嘴里,嘴角沾着白糖霜。魔的感官差劲,味觉嗅觉都不比真正的人,它却装模作样地嚼了一会,评价道:“酒的气味很浓厚,我很喜欢哦。” 实际上金平糖里并未添加酒。它在撒谎。但下人们都不敢多语。 “就这些吗。”明日花又把金平糖吐出来,“堂堂的朝廷,拿平民都能买到的果子来招待客人?” 其中一个侍官面色尴尬,“近日因为魔力,朝廷已减少外出采购了……” “哼。我看,是幕府减少了养朝廷的钱财吧!”明日花不留情面地道,“表面是神子和神的后裔,实际就是幕府的狗!走到哪儿都拿丝绸铺地、池塘草丛里都要燃香……呵,就会充面子,事实上穷得连名贵点的糖都买不起了!” 下人们哑口无言,开始担惊受怕地给它按摩。有一名瘦弱娇小的女子跪下给它捏脚。 明日花舒服得闭上眼,同时又瘪起了嘴,“我听说你们是世代住在皇居的侍官家族,怎么就这点捏脚的本事?” 一名年近中年的下人站了出来,“奴下有个提议,希望能取悦到您。” “哦?但说无妨。” 下人从怀中取出香囊,从香囊中拿出袖珍款式的御守,最后又撕开御守,倍加小心地从中掏出钥匙。 明日花眼睛定格在钥匙上,又装作不以为意地移走,“哟,很眼熟啊。” “明日花小姐必定对近日盛行的锁钥魔有所了解。”下人献宝似的说,“今早在和贱内一同拾掇内务时,有魔的声音在奴下的心中回响,告诉说将有钥匙瓜熟蒂落从奴下的右胁而出。果不其然不久后奴下便得到这枚钥匙。” “是么。”明日花老神在在,“可有钥匙的人并不少,你有什么好显摆的?” -- 第138页 “钥匙确实不少,但很快他们就要失去了。”下人说,“有大恶在,钥匙很快都会被他摘除。” 明日花用手指梳理齐腰的长发,懒懒地侧躺在榻榻米上,柔媚的双眼像假寐的狐狸眯成一道缝,“怎么,你想把这钥匙进贡给我?那我事先告诉你,我不稀罕。” “奴下知道明日小姐养尊处优,看不上这等物品。但奴下希望能借此魔力博您一笑。” 下人竖起钥匙在眉心之间,“奴下以游乐为职,平时专事贵族们的游玩嬉戏。趁这魔力的时刻,奴下特此提倡一种新游戏,那就是——钥匙竞价。” 明日花来了兴趣,“细说。” “拥有钥匙,便拥有了资源,而资源是可以卖钱的。”下人拉起那个正在捏脚的女子,扒开她的袖子。 在这女子的手背上,赫然有一个锁孔。 “她是我的贱内,手背上的锁孔是因奴下的希冀而长的。用我的钥匙打开锁孔,她就会变成另一件东西、物品甚至是人。如果明日小姐有雅兴,出钱买下这枚钥匙,奴下与您就有了一笔交易:您相当于买下了贱内变身后的东西、物品甚至人。” 他的眼光像刺那般蠢蠢欲动,“买或者不买、买的话又出价多少,全凭您的心意。” 明日花扬起微笑,称赞道:“听上去有点意思。” “这是自然。”下人随着她的微笑而微笑,“您大可以根据我和贱内的外形、气质、谈吐和表情,以及问我们一些问题,来推测我在她身上希望些什么。如果您觉得这份希望很值钱,那您可以通过购买钥匙来获得这份希望。” 明日花斜着眼睛,仔细打量这对夫妻俩。 下人将近中年,相貌平平甚至可谓老实憨厚;而他的妻子更不必说,瘦弱矮小,一脸逆来顺受的苦情样,是江户人最提倡的那种能承受一切的妻子。 “呵,区区下人,又生活在捉襟见肘的皇室,你们能有多值钱的希望呢?” “此言差矣。”下人神情平淡,“希望是平等的。就算是一文不名的贫民,也可以拥有价值连城的希望。” 明日花嗤笑两声,从纤细的脖颈上取下玳瑁项链,随手扔到下人的脚边,“行吧。那我就用这串项链买你的钥匙。替我打开你内人的锁孔吧。” 下人拾起玳瑁项链,对明日花谢了恩,“其实,这游戏得多人一起玩,才好玩。奴下建议,您可以邀请几位有闲情逸致的大人来这里一同竞价,出价最高者方可得到钥匙。” 他敛声说道:“这会是,钱财丰厚的贵族们的游戏。” 明日花拂了拂袖子,“暂且不必。我先自己玩一回试试。” “好的,奴下遵命。”下人捧起妻子的手,锁孔周围全是纵横交错的血管。 他的妻子就像麻木一般,对他之前所说的一直都没什么表示。直到将钥匙对准锁孔,下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看向妻子。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他妻子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像松动的泥土那般裂开,睁大的眼睛尽是惊恐。 下人在她跑之前锁住她。她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节的怪叫。 原来她是一名聋哑的仆人。这几天手上无缘无故长了个锁孔,感到奇怪的她就去问别的侍官,才知自己中了魔力。 感官受限的她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不能让任何钥匙打开这个锁孔,否则就会死。 只是没想到开这个锁孔的,会是自己的丈夫。 “若不是家道中落,我怎会娶你……”下人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一边愤愤而语。明知道妻子耳聋无法听见,但他就是要对她说话,“我若是娶了有名位的女人,而不是你这个聋哑,恐怕早已是公家而不是下人了。” 他的妻子见他充血的眼睛,顿时心如明镜,更加激烈地挣脱。 “把她的手脚压住,别让她跑了。”明日花命令下人们说,“我都花了钱了,总不能白花吧。” 围观的下人们怔忡一下,只得七手八脚按住她的四肢。下人的妻子悲从心生,转而溃不成声地大哭,场面宛如杀猪。 下人满头大汗,颤抖的双手几次失败,终于把钥匙捅进锁孔,“我最最最希望的,就是你能死。” 他拧动钥匙,“每日每夜我念无常大鬼的名号,希望大鬼现行将她拖入地狱……明日花小姐,奴下希望您觉得物超所值!” 锁孔响动,女子身下的榻榻米变黑了,从地狱入口般的黑暗中伸出几条惨白的胳膊抓住她的手脚,要把她往下拽。 明日花大笑着拍手叫好,“这场面,值了值了!” 下人们都吓死了,尖叫连连。但他们发现自己的双腿深缚于黑暗中,已经跑不了了。 汗珠唰唰往下滴,下人被妻子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动用所有的体力紧抓丈夫的手。 “松……松开我!”眼见着黑暗逐渐扩大,将他自己也深陷其中。下人的脸色变得和那些胳膊一样惨白。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惨死于自己许下的希望,“为……为什么我会这样死……” 最终所有人齐齐被拖入地狱。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留下明日花张狂的笑声,“人,人呐……有趣!有趣极了!” 影帐晃动,一阵没有形状的风从纸窗瓢进来,打旋,站定在平整如常的榻榻米竹席。 -- 第139页 清癯的双脚,青白的僧衣和头顶,化人形为和尚的锁钥魔就这么出现了。 “三界皆是火宅,佛诚不欺我。”和尚说,“我感知界在震动,特意赶来,没想到竟看见这样惨绝人寰的一幕。真是阿弥陀佛。” “哟。”明日花哼笑道,“你都成魔吃人了,还好意思念什么佛啊。” 和尚镇定自若,“万法一如,佛魔一如。” 明日花翻个白眼,“啊,满嘴佛言,纸上谈兵。你比我更像个魔呢。” 它对着铜镜点好胭脂,在琳琅满目的珠宝发饰中挑选几样戴到头上,左右晃了晃头欣赏一会,就提着灯笼往外面走。 “都是在神座下的同僚……你不好好招待,却要晾下远道而来的同僚出门吗?” “为了你我才更要出门呐!”明日花撩着头发,“召集更多人来和我一起玩竞价,这样也能给你的界送点新鲜的人,难道不好么?” 和尚清瘦的脸显出一丝犹豫,“可神很重视的那个御医,最近不是在对抗我吗?我不想给那人对着干,神会动怒的吧。” “你真傻。神也说过,要我们全力和他身边的佛魔胎作对啊。”明日花说,“再说了,神喜欢魔力遍及大地,也嘱咐我们多吃人以增长魔力的,你忘了?” 和尚不再多言。它看着同僚的倩影缓缓远去,提醒道:“你的裙子长得及地了,小心点。” “真是伤脑筋。”明日花埋怨着,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起拖地的裙摆,像摆尾一样将裙摆甩到身后。可裙摆厚重,甩了好几次也没有成功。 无奈之下,它只好放下灯笼,从衣橱里拿了件方便走路的和服,一边换上一边咕哝说:“神真是无情,演戏也只在那人的面前去演。那人不在,也就不照顾我啦。” 第53章 凶险的竞价会 第二天的黎明,在虫子还埋伏在晨露时,林清泉和黑木莲就已经衣着整齐,坐在营帐里,准备第二轮视内。 熹微的光线像白色的灰尘集聚在帐布,薄薄一层。 帐内黑木莲的皮肤也蒙上面纱般的暖色,让这尊希腊雕像有了一丝温度,甚至栩栩如生,乃至于一切死亡和无常到他这里都成了愚行。 林清泉朝他挪近了点,半个身子靠着他。黑木莲问他道:“累了?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确实没睡好,因为和你分房间了。”他嘟囔,“还不如睡小点的地方呢,还能枕着你,你的胳膊可舒服了。” 他不知道的是黑木莲已经是黑木莲,不再是以前那个轻易就被撩到脸红的魔胎了。 质变的差异早已在他为所欲为时悄悄完成。 再加上,昨晚两人在溪边対欲望直接的抚慰,有层纸破掉,于是暧昧像失控似的突飞猛进。 黑木莲想要和他有更多的身体接触。 炙热的视线像盖雕像的织布落在林清泉身上,黑木莲轻笑,“那你说到就要做到。” 林清泉一愣,要坐起来却被他按住,再次尝试又失败了。 他慌了,“目目,放我起来……马上就来人了。” “那又怎么样。”黑木莲说,“我本来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该怎么靠就怎么靠。” 林清泉被他说得脸红,手忙脚乱地端正坐姿,表面正襟危坐,实则心脏怦怦直跳。 命运的洪流已将两人调换了性格。 视内开始,连着看了三十来个人,两人敏锐地发现,长着钥匙的人没有昨天多了。 “为什么?”送走一个御三家后,林清泉嘀咕道,“三十多人里只有两个有钥匙,比例好低。昨天可不是这样的。” 黑木莲深思片刻,“钥匙脱落了,有人藏着不肯交。” 长钥匙的人,是这场魔力的既得利益者。不肯交钥匙的行为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 “有办法寻回那些钥匙吗?” “几乎不可能,钥匙很小,有意隐藏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黑木莲说,“照这趋势下去,我们能收的钥匙只会越来越少,甚至归零。” “魔吃人会让界变强。这么任它吃下去,别说皇居,整座江户都得完蛋。”林清泉有点忿忿,“人类真是太不争气了!” 此时帐子翻动,滚进来一匹绸布,紧接着竹青色的木屐踩在上面,进来一具珠圆玉润的身体,以及披在这具身体上的黄色祥云。 飞鸟皇子来了,怀里抱着一只三花猫。 “我病好了!”飞鸟生龙活虎,“你忙吗?” “很忙。”林清泉本来就心情不好,飞鸟一来弄得他更烦躁,“昨天晚上我才检查过您,您没有中魔力。回去吧,后边人还排着队等着呢。” “我过来不是为了让你看我的,我来是想看看你。”飞鸟撸着三花猫的头,“看,我养猫了,我的猫也想看你。” 这小孩变嘴甜了,但嘴甜这种品质不是小孩该有的。林清泉心中生疑。 “你养猫了,什么时候养的?” “养了很久了,一直没抱出来给你看。我可喜欢猫了,摸它的时候就像被自然接纳了一样。”飞鸟说,“你想摸摸它吗?” “我不想。”林清泉非常干脆,“要视内的人多得能排到皇居外面,我真的没有时间做这事。” “可是它很可爱啊。”飞鸟挠了挠三花猫的腮,“虽然有的时候不听话,还会咬人挠人,但就是这样才更可爱。真的,小林你摸摸它吧,它真的好可爱啊。” -- 第140页 林清泉冷下脸,“我対猫不感兴趣。” “我想摸摸。”沉默许久的黑木莲突然开口,让飞鸟和林清泉都很惊讶,“可以麻烦您的仆人把猫抱过来吗?” 飞鸟升起一丝憎恨,却又像个卧薪尝胆的君子,把三花猫交给了侍官。 黑木莲抱过猫,洁白的手指陷入蓬松的猫毛中。他耐心地给猫顺着毛,最后从猫的右胁摸出了一把钥匙。 “看来小猫也有想要的东西。”他驾轻就熟地做好标签,把钥匙存封进箱子。 不是没见过大恶的神通,但再次亲眼看到还是不得不折服,以及嫉妒。 这通神力是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一想到这儿飞鸟皇子就又妒又羡,杵在原地一时语塞。 猫异常乖巧,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一块融化的虎皮蛋糕。 林清泉忍不住摸了摸猫的头,“它还真的挺可爱的嘛。” 黑木莲把猫放回到地上。猫围着他喵喵叫了几声,才回到主人飞鸟那里。 情敌的一举一动都能使人怒不可遏。飞鸟皇子想发怒,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韬光养晦,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要诱骗林清泉、把他弄到手,这才是他今晨赶早过来的目的。 赢和耍帅不重要,重要的是占有和得到。他在袖管里攥起拳头。 “我赶早而来,其实是想帮助小林你的工作。”飞鸟说,“我听说下人告诉我说,今晚在藤屋将要举办一场竞价会。” “什么竞价会?” “就是宾客们争相出钱,谁出的钱最多,谁就能买到别人身上的钥匙。” 气血上涌,怒火裹挟满腹惊疑齐齐轰上脑袋。林清泉拍案而起,又气又惊道:“还有这事儿?!” 飞鸟很高兴能引起他这么大反应,自豪感油然而生,“千真万确!很多人都会去的。我想着……这种事情一旦成真,就会给小林你造成困扰嘛!所以就过来跟你说了。” 林清泉黑着脸问:“是谁发起的竞价会?” 飞鸟用邀功的语气说道:“是明日花。” “明日花啊……”那就不奇怪了。林清泉得知始作俑者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么会发魔难财、这么会从人的身上吸血,毫无人性,除了魔还能有谁干得出来呢。 “小林今晚会去吗?”飞鸟问。 “我当然会去,谢谢殿下您告诉我这些。”林清泉展开一无所动的微笑。他多看了几眼小皇子的脸,弄得飞鸟心如擂鼓,“您好像没有重复说话的口癖了,做得很好。” 飞鸟眼圈发热,饱满的面颊也发热,可以说是面红耳赤。 他过来,是想以竞价会为由,将林清泉诱骗到那里,然后在背阴处找机会下手。 但这个人是能自救的,只要他专注地看向自己,并且投以微笑。 “那我们今晚在藤屋见!你一定要来哦!”小皇子叫喊起来,“要来哦要来哦要来哦!” 他一路踩着黄色祥云,像个猴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十分雀跃。 “我和你一起去。”黑木莲说道,“等到视内结束,我们一起过去。” 林清泉思量良久,“要不我们把这事告诉明太郎,带人去把竞价会给一锅端了?” 黑木莲盯着他看了会,幽黑的瞳孔显得冷艳,架构在他背后的蓝屏风在皮肤反照出汪洋的颜色,很冷。 他反问道:“小皇子说的话,你信以为真了?” 林清泉被问住,他接着说:“万一有差池,就是在消耗幕府対我们的信任。我们先过去探探实情再说。” * 到了夜晚。更钟被敲响,两人从坐了一天的营帐走出。 此时雨下了半个白天,水汽弥漫和灯笼的烛光撕咬得严丝合缝。雨水反射光线,世界像涂抹上一层指甲油那般油亮。 黑木莲站在雨光里撑起一把竹骨番伞。他转个身,向林清泉伸出手,墨蓝的天光爬上他雕琢过的眼角,“走吧。” 这个画面就像烙印烫进眼底。生命中总有些终生难忘的场景,是在不经意的瞬间完成的。 林清泉愣了愣神,抓住他的手,“那你带我走。” 他的目目先把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一下,才拉上他一起步入雨夜。 藤屋位于皇居的西北角,是架在天然温泉之上的木屋,屋顶铺着青草。 关于藤屋的来源有个奇谈。 藤屋建于皇帝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当时适逢一年一度的宴会,将军带着最小最宠爱的儿子来参加。贪玩的将军之子跑到西北角,偶遇了当时也是孩童的皇太子——也就是飞鸟的高祖父。 两个幼童手牵手的一刻,有温热的泉水从地里涌出,形成了这片温泉。 一个是将军之子,一个是朝廷的皇太子,这两个孩子从此结下了终生的友谊。将军之子经常来皇居找皇太子玩。为了让小儿子玩得开心,将军便建了这藤屋。 一进藤屋,林清泉就闻到浓浓的硫磺味道。 “大驾光临,两位大人请出示邀请函。”接待的侍女展开热情的笑,涂白的圆脸在氤氲上涨的蒸汽中,好像红绿灯一般耀眼,“只有持有邀请函,才能给两位浴衣换哦。” “还有邀请函?” “是的呢。”侍女亮出一枚鲜红的花瓣。花瓣有半只手掌这么大。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花瓣被镂刻成了文书,“这是邀请函,很特别吧。明日花小姐给每个有资格进场的大人都发了呢。” -- 第141页 明日花把自己的界制作成了精美的镂刻品。 林清泉笑着问道:“姑娘,你喜欢这个花瓣吗?” “当然,这是太夫亲手赠予的,会好好珍藏的。” “你可别喜欢这种东西啊……”林清泉说,“不然,会死的。” 侍女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水蒸气像沸腾的鱼汤,熬煮得愈发浓厚。她雪白的脸隐秘于蒸汽后头,像是被白汤浇筑了。 等到蒸汽散去,出现的是更为惊艳的明日花的脸,“啊,可你们是天降而来的贵宾呐,请上座吧。” 有的魔连化出一个健全的人形都做不到,有的魔却能化出多个不同的人形。魔力之悬殊,让人不禁联想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明日花拿出两个狐狸面具,“只要是入场的人就要戴面具的哦。” 林清泉问:“你叫了多少人来这里?” “除了幕府和朝廷的人,凡是有钱的都叫了,应该都能来的吧。”明日花说,“啊対了,我还招募了一些长着锁孔或钥匙的平民下人,他们才是这场竞价会的猎物。” 林清泉冷冷道:“要我说,肯定没有人来。这种出人命的游戏谁玩啊!” 明日花一脸的云淡风轻,往里一指,“这边,请随我一看究竟。” 走过庭院的温泉,蒸汽逐渐褪去。视野豁然开朗,庭院尽头是用作歌舞伎表演的舞台,那里即将上演竞价钥匙的戏码。 而舞台前方的席位,几乎座无虚席。 衣冠楚楚的人们一人一席,每人都戴着狐狸面具,矮桌上面都摆了果子和酒。 “您低估了富人的乐趣呢。”明日花看着林清泉震惊的表情,悠悠笑着,将最中间的两个席位留给了他们两人,“啊,対了,在竞价会开始之前,有木偶戏要看哦。” 林清泉入了座,黑木莲就在他的旁边。 三味线和太鼓震动。舞台上竖起屏风,高高架起的操作台上,出现一只木偶净琉璃。 净琉璃很破旧,眼珠也没了。另一端出现一只黑衣木偶,黑衣木偶将破旧的净琉璃抱进怀里,再一松开,净琉璃就焕然一新了。 但当净琉璃伸出两条胳膊,想要反抱住黑衣木偶的时候,黑衣木偶就不见了。 净琉璃循着黑衣木偶消失的方向,一瘸一拐地移动,最后也消失了。 操作台缓缓降落,出现了操作木偶的人。 是那个捧裙摆的小男孩。 林清泉惊愕住了。 “什么嘛……演到一半就结束了。”台下的富商们十分不悦,纷纷抱怨。 小男孩和林清泉対视一会,便兀自抱着三只木偶退去了幕后。 有晕眩感自头顶而来。这种感受说不明道不清,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但就是深感震撼,“清泉,清泉……”直到黑木莲出声,林清泉才回过神。 “你的额头和后背全是汗,没事吧?” “没什么。”林清泉镇定下来,“突然心悸了,可能是累的。” 黑木莲抬手就要给他擦汗,但后面传来小皇子尖利的呼唤,“不准碰小林!” 两人双双回头,看见小皇子摘掉了面具,居然就坐在林清泉的正后方。 他対黑木莲敌意满满,但嘴唇发着抖,一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的样子。 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他的紧张和不安。 差点就把这个麻烦小孩给忘了。林清泉嘴角抽搐,“您还真来了?” “那当然了!我们约定好了要一起来的呐。” 他看了林清泉的眼睛,又心虚地躲闪。今晚他怀揣阴暗的目标而来,行为举止也阴暗了。 他紧紧把钥匙攥在手里,而他的手距离林清泉背上的锁孔不过咫尺。 为了今晚能顺利捕获小林清泉,飞鸟买通了这一排的席位,并且在自己的席位下藏了把剪刀。 接下来,他只要找合适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衣料剪开,露出锁孔……霎时间就能把林清泉变成他的东西。 他的感受如同升天,仿佛已经凯旋。 林清泉倒满了酒杯,开始対软糯可爱的和果子们大快朵颐,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被伏击。 笑意盈盈的明日花走上台,“大人们久等了,竞价现在就开始。”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対中年夫妻。 这夫妻俩都长着锁孔,也都各自持有一把钥匙。 妻子开口说道:“我们的锁孔是为彼此长的,钥匙也是为彼此长的。” 她灰头土脸,丈夫也是灰头土脸,两人都比没什么精气神,衣服破旧,连颜色都难以辨别,像从黑白电影里捞出来的龙套角色。 林清泉问道:“为什么来卖钥匙?” “我们需要钱。”妻子说,“我们是在御厨工作的奴才,育有三个孩子也将终身为奴。可近日,我们的小儿子刚刚元服,我们不想他继续做奴才,打算把他送出宫。可是……这需要一大笔钱赎身才行。” “这只能说明你们都需要钱,不代表用钥匙拧出来的会是钱。”林清泉说,“变身后的东西,是你在対方身上的希冀。” 夫妻俩都异口同声说:“那就是钱啊。” 妻子又补充道:“实话告诉大人,我们总是吵架,每次吵架都是因为钱。” “你们明确后果吗,知不知道自己会死?”林清泉替他们着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 第142页 “我们不会退出。”她信誓旦旦,“请大人可怜我们,也可怜我们的孩子,対我们来说,入界是翻身的机会,我们対魔感激不尽呢!” 穷人以命换钱,富人以小钱换大钱。一切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十分符合社会的规则。 果不其然有两三位富商开始竞价,最终以两个大判金的价格成交。这笔钱刚好足够赎身。 “啊,接下来由我敲太鼓。在太鼓响三声后,你们两个要同时拧开彼此的锁孔哦。”明日花在膝上抱着太鼓,咚咚咚敲了三下。 这対夫妻也算慷慨赴死,在第三声响起时一齐变了身。 只是,他们俩所变的东西,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丈夫变成一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子;而妻子变成一个娇媚万分的年轻姑娘。 场上先是静默片刻,接着哄堂大笑。 “人可以有多种希望,可钥匙只有一把。因此钥匙所代表的是最深厚的希望。看来这対夫妻,最希望从対方身上得到的不是钱,而是更出色的彼此呢。”明日花掩嘴而笑,“用一个大判金就买到了两个正值妙龄的人,这第一回 的竞价,物超所值。” 林清泉用胳膊肘捅了捅黑木莲,“这夫妻两个都爱儿子,为了儿子不惜去死,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都想换个更好的伴侣。” 黑木莲若有所思,“有时候人也说不清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林清泉反过来问他。 “一定是你。” “谁知道呢。”林清泉轻笑,“长了钥匙的人在摸対应的锁孔时,会灵光乍现,听见魔告诉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你摸我的时候,有听见什么?” 黑木莲将酒一饮而尽,酒意从黑眼睛里溢出来,“没有,因为我也是魔。” “什么意思?” “魔在本能上,非常排斥别的魔力入侵自己的地盘。”他在林清泉的手掌上比划着,“就像这片花瓣,让我一直都很膈应。” “有多膈应?” “就像心口长了石头一样膈应。” 他们挨得越来越近。飞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看两人卿卿我我,甚是嫉恨,眼睛都要滴出血。 小林太叛逆了!果然不能対他心软和犹豫。他就应该留在我身边被好好□□,不是么! 飞鸟心一横,从席位下摸出剪刀。 在清晰的心跳声和颤抖的操作下,他怀着类似于摔神像的心情,成功在林清泉的衣服上剪开一个口子。 银亮的锁孔暴露了出来。 成功不过咫尺之遥。 等等,怎么是三个并排的锁孔? 第54章 癔 看到有三个锁孔时,飞鸟眼前发黑,万般复杂的心绪涌上来。 这说明除了他,还有两个人对他的小林心存希冀。 飞鸟擦了擦流到脸颊的汗,万分焦急。 三个锁孔是并排的,他只得个试一遍,才能确定哪个锁孔属于自己。 这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是今晚的第二场竞价。”明日花击打太鼓。 这次上台的是三个人,两女一男。三人的年纪都不大。 两个女子各持有一把钥匙,而男的被五花大绑,像拖死狗那样被拖着上台。 他鼻青脸肿,嘴里还塞着布,左右脸颊各长着一枚锁孔。 这男人哇哇大叫,奈何绳索绑得太紧,根本动弹不了。 “看你们衣着整洁,不像是缺钱的。为何要来卖钥匙?”有人问道。 其中一个和服更为精良的夫人站到前面,“这是我们两人的丈夫,我是正室,她是侧室。” “他仗着公家的身份四处沾花惹草,娶了侧室还不够,隔三差五找游女,害得我和小妾都染了病,千方百计才治好……他甚至还典当我的嫁妆去赌博!我好歹是公家出身的千金,早就受不了这样的渣滓了!今天与其说是用他卖钱,不如说是让他被公开处刑!” 另一位女子是侧室。她年龄更小,说话柔柔弱弱,“我都听姐姐的。姐姐想让他死,那就让他死掉吧。我没有别的想法。” 那男子听了,挣扎得更厉害了,嗷嗷叫了半天最后流下了眼泪。 有人接着问道:“那你们说说,你们都希冀他什么?” 正室夫人回道:“一纸休书,除此之外并无别物。” 那名小妾的回答倒是简单:“姐姐希冀什么,我就希冀什么。” “那岂不是两纸休书?”林清泉说,“谁会花大价钱买两纸休书?” “小林家,话可不能说绝对呐!在座的都是富甲一方的人,什么都不缺。”明日花笑道,“竞价会就是花钱买乐子啊!宫中的日子多无聊,只要能让大家笑一笑,花点钱又怎么了呢。” 这一回参与竞价的人更多,但出价都不高,最终以两个小判金的价格成交。 不顾男人的哭喊和求饶,两个女人同时拧动钥匙。 男人变成了两样东西,一张休书,以及一只镶着玉石的大箱子。 正室夫人傻眼道:“这……这是嫁妆箱?” 小妾也愣了下,“我想……这是我求他要回的嫁妆,姐姐。” “你是小妾,哪里有过嫁妆?”正室夫人问道,“你对只做小妾不满,所以才希望能有自己的嫁妆?” “不是。”小妾连忙否认,“因为姐姐的嫁妆被他抵押了。我求他要回来的,其实是姐姐你的嫁妆。” -- 第143页 正室夫人打开木箱,发现里面果然是当年的陪嫁,一件不差。 她甚是感动,问小妾道:“阿乐,你有喜欢的男子吗?往后,我帮你安排改嫁吧。” “我没有改嫁的想法,只想跟着姐姐过日子。其实……其实当年我是看姐姐人好,才想着嫁进这个家的。”小妾娇滴滴地说,“如今这男人终于死了,再也没有碍事的存在了。” 姐妹情深。最终是小妾扶着正室夫人,退出灯火明亮的舞台。 而灯火背阴处,飞鸟皇子在生死危机地做选择。舞台上发生什么他漠不关心。 三选一。钥匙的插入和拧动必定会惊动林清泉,他必须在三个锁孔中做出选择。 成功的机会不大。而一旦失败,自己就在小林心中永远失去了地位。 飞鸟攥着钥匙,迟迟不敢下手。 “接下来是第三场。”在明日花的击鼓声中,走上来一位怀抱女婴的妇人。 妇人是钥匙的持有人,而她怀中的女婴在天灵盖上有个锁孔。 林清泉疑惑地皱起眉。看这妇人的身体情况,她应该刚分娩不久。对刚刚出生的女婴,能有什么要求的东西呢? “我是一名武家老爷的奴婢。因为是贱民出身,虽得老爷的临幸却没有名分。”妇人说着说着就有了哭腔,“十个月前,我怀孕了。可老爷说,只有生下的是男孩,他才会把我纳为侧室。如果是女孩,就还是只能做奴婢……” 明日花了然,“所以,你希望女儿是男孩,是吗?” 妇人悲切地点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请原谅我的私心吧。” “那你为何来这竞价会,不亲自动手呢?” “原因有二,一是我确实下不去手,这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妇人哭着说,“二是……我得给自己置办点钱财才能有底气,以后在那个家里,也不至于被人骂是贱民。” 明日花笑了笑说:“明白了。啊,既然是母亲拿亲生女儿来换钱,那么这回的竞价就不能低了。我看呐,干脆十个大判金起步吧。” 林清泉忽然站了起来,“玩过两轮了,各位过足瘾了没,差不多也该收摊了吧。” “什么嘛,小林家。”明日花怨气十足,“我看大家正在兴头上呢。” “前两场竞价,一个是自愿一个是该死。”林清泉说,“但这场是杀女,你们确定要买她的钥匙吗?!” “啊,你这也太扫兴了。”明日花嘟着嘴说,“没想到你挺会多管闲事呢。” “这事我还真管定了。”林清泉冷笑,“之前两场也就罢了。但这场,如果诸位还执意要继续,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犯罪!” 台下大乱。一个戴面具的富商反驳道:“别胡说了!她是自愿的,我们何罪之有?” 林清泉定睛,对隐藏在面具后头的人笑了笑,反唇相讥:“本田流一,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别以为戴了面具我就认不出了。” 被点了大名的富商哑口无言,讪讪地坐了回去。 愠怒的明日花拍案而起,“小林家,你不想玩你就退席啊!在座的各位都是我明日花邀请来的贵宾,凭什么你让走就走?” 林清泉勾唇一笑。他这张惯用了讥讽和嘲弄的脸,此时绽放出凛冽逼人的恶意,“明日花,你也别太狂了。你还贬损别人是狗,那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也是狗,现在在狗仗人势?!” “你……你骂我?” “骂的就是你。”林清泉说,“你为非作歹太多了!我不管你背后站着的是人还是神,迟早有一天,我要捏爆你的心脏!” 来自正面的诅咒让明日花一激,生出满腔愤怒,“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有大恶跟着,你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它卡了壳。明明没有心脏,却感到心脏在绞紧。 掌管心脏的神想要杀死它。 “算了,今日的竞价会就到此结束,诸位请离场吧!”明日花变得虚弱,忿愤不满。 主持人当面赶客,与会的贵宾们咒骂着拂袖而去,最后就连明日花也走了。 藤屋只剩下林清泉和黑木莲,以及飞鸟小皇子。 “您怎么还不走?”林清泉转过身问他。 飞鸟呆在原地,功亏一篑的落差感让他好像灵魂出了窍。 巨大的落差下,他产生了离奇的顿悟。 原来一刹那就能具备长久的力量。因为长久的是非成败,往往是由某个刹那所决定的,所以刹那和长久是平等的。刹那没什么好遗憾,长久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是的么? 心开意解的他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林清泉又问了一遍,“您为什么还不走?” 烛火的橘色蹿上他的唇角,连睫毛也是金橘色的,有了火的明亮的意志。妖怪物语里的火神,大抵就是林清泉的样子。 小林一定是关心我的,不然他为什么要再问我一遍呢。飞鸟暗生情愫。 恰好此时外面传来打板声,夜巡人吆喝的“强风北吹,小心火烛”,和林清泉烈火般的嘴唇交融,一起涌入他的意识,再也分不开了。 林清泉真有点担心了,又问:“傻了么。你真的没事吧?” 飞鸟呆呆的,捏住他的衣角,“你的衣服……破了。” 林清泉觉得这小孩不大正常。 可话说回来小皇子一直就没正常过。不正常放这孩子身上,倒是成了正常了。 -- 第144页 “咱们回去吧,目目。明天还有很多事得干。”林清泉径直走出去,衣摆带起的风扇在飞鸟脸上。 飞鸟激灵了下,突感手中空空如也。 摊开手掌一看,钥匙已经没了。 他连忙四处翻找,“你在找这个么?”他迎着烛光抬起头。 大恶正拿着自己的钥匙,沉默地等待自己的回答。在渗透进来的水汽和散漫慵懒的烛光中,好像令人深恶痛绝的死神。 “还给我!”飞鸟大吼,“那是我的!” 下一刻他就被甩去了纸门,和断成两截的纸门一起坠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黑木莲掐住了脖子。 尽管黑木莲隔着他三尺远,碰也没碰他,但他就是感觉被捏住了喉咙。 这人是恶鬼。小林的身边跟着一只恶鬼……窒息中,飞鸟意识朦胧地想。 “因为你身份特殊,年纪又小,暂且让你再活一次。”黑木莲低声说,背着光的脸孔隐蔽在暗中,像铁做的面具,“再让我发现你对清泉不轨,我就杀了你。” 他拿走了飞鸟视为命脉的钥匙。 * 飞鸟在藤屋里自闭了很久,才浑浑噩噩走了出来。 天然温泉的水汽仍没有散去,周围白得像漂浮的白油漆,伸出胳膊就看不见手了。 他只好摸索着走路。 一张清秀的五官浮现在白汽里,素白的衣服若隐若现,像极了画在白纸上的鬼。 飞鸟吓得头发直竖,“什……什么东西?!” 白汽在这时散去,显现出一个安静无言的小男孩。 “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但我知道你是谁。” 这小男孩虽举止诡异,但看上去跟自己年龄相仿,瘦弱纤纤的毫无攻击力。 于是飞鸟毫不客气,“全皇居的人都知道我是谁!你又算什么?给我滚开!” 小男孩对他的辱骂不为所动,“大家都知道你是唯一的皇子,但都不知道你的秘密。” 飞鸟傲得用下巴看他,“别唬人了!就凭一个低贱的下人,你能知道我什么秘密?” “我知道……”小男孩微微压低下巴,眉毛压着死潭般浓黑的眼睛,“你喜欢小林清泉。” 飞鸟被击中了。 这是在惊心动魄的今晚不知道第几次的冲击,但这一回不亚于之前任何一次。 他哑然片刻后大喊:“是啊!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小林,怎么了?!” “没怎么。”小男孩神色淡淡,“我也喜欢他。” 飞鸟怔了怔,接着火冒三丈,尖牙利嘴地道:“你喜欢小林没用!小林是我的!你是给皇居呼来喝去的奴才,凭你是赢不了我的!” 竞争的人增加了。嫉妒中,他的小脑袋瓜想到方才黑木莲对他的压制和威胁,于是他也仿照着黑木莲的样子,掐紧小男孩的喉咙。 他要把在强者那里失去的尊严,在弱者身上通通找补回来。 “我看你身份低贱,暂且大发善心饶你一次!要是你再对小林心怀鬼胎,我就叫父皇杀了你!” 哪知这小男孩像是怪物,被掐住了脖子也呼吸自若。 “别做梦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输者。”小男孩说道,“你忘了有大恶吗?” 飞鸟怔忡着松开了手,一想起黑木莲他就既憎恶又恐惧。 脖子上掐出的红印瞬间淡褪。小男孩走上前,依旧镇定十足,问他道:“你知道小林清泉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却喜欢大恶吗?” “为什么?” “因为他幕强。”小男孩说,“他喜欢力量、喜欢强者。足够强的话,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也会主动接近你的。” 飞鸟将信将疑,“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为什么明知那是罪孽深重的大恶,也要和那人亲密无间呢。”小男孩说,“他之所以讨厌你,是因为你不够强啊。” 飞鸟被戳中了痛点,“那怎么做……才能变强?” 小男孩抬起双眉,对他循循善诱,“你,去找神吧。” “神?”飞鸟疑道,“可我就是神子啊。” “神子有什么用呢,要做就做神本身,甚至是成为超越神的存在。” “大不敬!”飞鸟惊怒,“你怎么敢对我说不敬神的话!我可是神子!” “可就算是神子,你还是太弱了啊。”小男孩平淡地说,“你的钥匙还被大恶没收了吧。这样下去的话,你是永远得不到小林清泉的。” 飞鸟犹疑半天,一狠心问道:“如果找到了神,神会怎么帮我变强?” 小男孩微微扬起脸,惨白的月光将他的脸照得狰狞。 他的骨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接着像竹子一样噌噌往上冒,脸和头骨在等比例膨胀,仿佛瞬间长大的春笋,稚嫩幼童的模样荡然无存,完全蜕变成高大但清秀的成年人。 亲眼见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童,于霎时化成这个样。飞鸟吓得魂不守舍。 这人的声音嘶哑又低沉,“我会动用神力,把你变成强大的魔。” 飞鸟吓得瘫坐在地,面色铁青,“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 回到皇太子宫殿,飞鸟皇子失常的模样吓坏了他的侍官。 短短一个晚上,不到两个时辰,尚未成年的他经历了一连串的大起大落。 -- 第145页 他受到的精神刺激太大,全身抖得像筛糠。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侍官见到他冰凉又毫无血色的小脸,连忙搀扶住他。 “丢了……丢了……”飞鸟话都说不完整。 “什么东西丢了?” “小林丢了……”飞鸟嘴唇发紫,“我把他弄丢了。” 侍官听了这话更害怕了,“小林御医还是在宫里啊,这么大的人怎么会丢呢。殿下您……不会是得了癔症吧。” 飞鸟在地上抱着膝盖,头脸都埋进膝盖里,瑟瑟发抖。侍官和侍女碰他一下他都要有很大的反应。三花猫围着他喵喵叫,他一抬手把猫甩了老远,猫竖着尾巴跳远了。 “不要碰我!你们都滚……滚开啊!滚开滚开滚开!”飞鸟惊恐到极点就变得攻击性十足,“你们都是魔……都是魔都是魔都是魔!你们会变成巨人把我吃掉……” 他害怕地捂着耳朵,躲去了摆放着神龛的和室里。纸门砰一声关上。 侍者们伫立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只敢悄悄说话:“殿下中邪了吗?” 为首的侍官满面焦虑,提着灯笼就要出门,“殿下受惊了。我要去找小林家,只有他才能治好殿下。” “可是今晚有强北风,打更官不让大家外出用火,怕是会引起火灾。最近秋燥,还是注意些为好吧……” “你们看看殿下都成什么样了?!哪个公家的命令能比殿下的安危重要?!”侍官急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守护殿下!” 他穿上防风的大氅,将灯笼里的蜡烛点着,行色匆匆地出了门。 神龛前的飞鸟闭门不出,一个人隔绝了整个世界。 “吾乃神的后裔,神遗落人间的神脉。神乃万物之上者,永拥护吾、永庇佑吾、永关照吾……” 飞鸟双手合十,嘴里念着皇室世代流传的咒文。门外北风呼啸。 他跪在神像前,双眼盯着神像的双眼。神像头戴金帽子,在金屏风的背景下熠熠生辉。 飞鸟愈发魔怔,进入了脱离存在的存在。 有个虚影从神像脱壳而出,只有一个手掌的大小,像水母在空中摆动和浮荡。 飞鸟惊奇地盯住浮动的虚影。周围都陷入了黑暗,只有他和这个虚影。 虚影在面前停驻。此时飞鸟才看清虚影的脸。 是林清泉的脸。 “小林?!”飞鸟惊讶得红起脸,“你怎么在这?” “我担心你啊,所以过来看看你。”长着林清泉模样的虚影是半透明的,显得很虚弱。飞鸟怕他受伤,连忙把这个小人捧在手里。 “可是……你不是讨厌我嘛。”飞鸟难过地说。 “才没有,我一直都喜欢你,飞鸟。”虚影说,“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真的吗?!” “嗯,飞鸟是我最喜欢也是最重要的人,飞鸟也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都知道的,我很感动哦。” “因为小林你值得!”飞鸟惊喜地道,“比起父皇母后、比起皇居、比起整座江户,我最喜欢小林了!” 林清泉的虚影伸出小小的手,摸上飞鸟的脸。这一瞬间飞鸟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 “……我是太高兴了才哭的。”飞鸟又哭又笑,“小林,谢谢你能喜欢我!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别哭啊,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你,永远拥护你、庇佑你、关照你。”林清泉的虚影笑得很温暖,“我永远在你身边。” 飞鸟泪如雨下,虚影似乎担心了起来,“你怎么哭得更凶了?”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飞鸟哭着说,“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恭敬我,但没有人喜欢我。在这场魔力里我一个锁孔都没有长,根本就没人对我寄予希望,我连被人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我太弱了。” “可你是最喜欢我的。”林清泉的虚影安慰他,“在这一点上,你是最强的。” “谢谢你,小林,你真好,无论哪里你都很好……你长得好可爱,治病又这么棒,就连幕府都认可你。”飞鸟真诚地说,“在我心里你就是神!” 林清泉的虚影却很寂寥,“其实……我也有苦处的。” “那请你告诉我吧,我会好好倾听小林的心事的。” 虚影安静了会,说道:“我生了病。” “你生病了?”飞鸟变得担心,“是什么病?” “我得了癔症。” “啊,这个病很严重吗?连小林你都治不了吗?” “医者不能自医。”小小的虚影蜷缩起身子,在飞鸟呵护的掌中抱起双膝,“我病得很严重,有的时候控制不了自己,说的话、和做出来的事是和真正的心情相反的……” “我知道了!原来小林对我那么冷漠是因为喜欢我;而对大恶那么好,是因为你讨厌他!”飞鸟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嗯。因为这个病我痛苦了好久,无法像常人一样生活的痛苦……” “你千万别灰心!我母后死后我也得过癔症,但是慢慢就好了。”飞鸟充满怜爱,摸了摸小人的脑袋,“我会陪着小林慢慢变好的,你不要怕。” 虚影小人抬起头,“那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放心吧小林,我直到死去都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 第146页 “真的?”虚影小人站了起来,“那你证明给我看吧。” “你想要我怎么证明?” “我要你……”虚影小人勾起唇角。 此时有烈火的橘色蹿上他的唇角,睫毛染上金橘色,就像迷你可爱的小火神,“我要你把皇居变成一片美丽的烈火,不然我是不会相信你的承诺的。” “纵火吗?”飞鸟愕然,“可是这样……房屋就都毁掉了,大家也会受伤。” 虚影小人明显消沉了,“你不愿意吗?” “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有点担心纵火的后果。” “那么你还是不愿意。”虚影小人说,“知道我有病,所以你就讨厌我了吗?” “当然不!”飞鸟十分坚决,“我最喜欢小林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你就做给我看啊。” “小林想要我什么时候做呢?” “就现在吧,毕竟……”虚影小人手上多了两块木板,一边打着木板,一边悠悠说道,“强风北吹,小心火烛。” 第55章 目目的界 侍官着急敲门时,林清泉正要就寝。 皇族突发急症,及时救治是御医的职责。 由侍官带路,林清泉和他的御医侍披上挡风的大氅,前往飞鸟的宫殿。 “今晚在竞价会皇子还好好的,说话动作一点看不出毛病,怎么会突然犯癔症呢?”路上,林清泉禁不住疑惑问了一嘴。 “是旧病复发。当年,殿下的母后病逝,殿下受了打击也得过癔症,后来又慢慢好了。”侍官说,“结果今晚回来后,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又犯病了……” 黑木莲表面上不动声色。 犯癔症,会和收走钥匙有关吗? 他咬紧后槽牙。果真是的话,那他活该。 走到半途,天边隐隐出现一圈红,伴随有焦糊的气味。火势起得非常快,凌驾于精美的日式建筑之上的,是污水般的浓烟和冲天的火光。 “哪里着了?”林清泉箍紧大氅的领子,声音在强风中飘忽不定。 侍官大惊失色,灯笼啪地滚落在地,“那个方向……是飞鸟殿下的府邸!” 隔着一里路都扑面而来了热,火势很大,绝不限于皇子府邸那一点面积。 侍官原地丢下两人,朝烧得正旺的火宅奔去。忠心耿耿的他要去救他的主子。 皇居里的都是鳞次栉比的木造房屋,一旦燃烧就势不可挡。 奴仆们摇起铃,在火警瞭望台上敲响吊钟,铛铛铛地把全皇居的人都敲醒了。 蛰伏于皇居边角的同心和卧烟们纷纷出动,每人都拿着钩子耙子。用水浇灭火已经来不及,只能以破坏烧毁的房屋来制止蔓延。 这势必是一场载入史册的火灾,因为它将死伤惨重,又遍地权贵。 黑木莲看着熊熊烈火,眼底灼烧明亮的黄色,“今晚,要有一个重要人物死于火中。” 林清泉在呼呼大作的火风声中还是听见了,问他道:“什么重要人物?有多重要?” “是足以标志江户更新换代的人。” 林清泉啊了一声,担忧地眺望远处,“这人不会是小皇子吧,他会死吗?” 听到林清泉対小皇子表现出关切,黑木莲心里酸溜溜的,酸得不轻,酸得全身燥热。 他有极强的危机意识。只要察觉到一点可能失去林清泉的苗头,心脏就仿佛被酸蚀一样,酸得直接发情。 当初,魔胎忍着不吃宿主的痛苦,如今换成分期的债,用一次次的发情折磨着他。 他瞄了林清泉一眼,隐忍不发,“你不用太担心他。” “可他有癔症在身,住的宫殿又失火。一个身处火场的病人,无论如何都很危险吧。”林清泉说。 “所以就算你说过讨厌他,你还是不希望他死的,対吗?” 林清泉莞尔,“你和他置什么气?他就是个脑袋缺根弦的小孩。皇族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他又手无缚鸡之力。烦人是烦人,但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情敌当前还分什么男女老少呢。 黑木莲的额角有青筋突起,头发一下子长了一大截。他终于忍不住了,“林清泉你是不是傻?!你知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対你虎视眈眈,绞尽脑汁接近你,恨不得和我一样吃了你!你还傻乎乎担心别人……知不知道别人対你抱的是什么想法?!” 林清泉正色道:“你怎么这么生气,发情了?” 黑木莲呼出滚热的气,将视线从林清泉身上剥离,将想攻击和侵占他的欲望压制下去,告诫他说:“我发情的时候,你不要离我太近,也尽量不要和我说话。” 结果林清泉悄悄挽住他的手,“你咬我吧。” 黑木莲背过身,用沙哑的嗓音说:“我是人,和你同源同根的人,不能像野兽每次都得咬你。那样你永远都不会把我当成真正的人,然后……” 他的话停在这里。 “然后什么?” 然后你永远不会平等地爱上我。 黑木莲没有把这一想法说出口。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食用、占有宿主的身体更能带来快感的,还有什么比让纵欲和堕落更符合天性的。 但因为爱慕林清泉,他偏要逆反天性。 “我们暂时分开一会,等我好了就回来找你。” 林清泉皱着眉说:“你要去哪里?” -- 第147页 “我去冷静冷静。”黑木莲说,“顺便帮忙救火。” * 火灾持续到后半夜。 控制住火势时,恰好天色微亮。 废墟的余烟升起,慢慢注入鱼肚白的天空,最终黎明也被染成和烟一样的灰蓝色。 房屋的残骸冒着青烟,像剔掉了肉的骷髅。 超过一半的皇居烧得寸草不生,好多人在睡梦中被熏晕然后被活活烧死,损失和伤亡都相当惨重。 林清泉走到接收伤患的救治馆。 担架在这里进进出出,有的伤者痛得哼哼唧唧,有的已经是死者了。 “小林阁下也来了,是来救人的吗?”明太郎披着淋水的大氅走过来。 明太郎的脸部有沾湿的烟灰,胳膊有烧伤。血糊的伤口包扎在白布里,隐隐有发炎的迹象。 “您受伤了。”林清泉问道,“连幕府住的屋敷也着火了吗?” “那倒没有。我出了门,是在指挥救火时受伤的。”明太郎苦笑道,“皇居的每座建筑都价值连城,现在毁掉大半,还有伤亡的人的救治……这些都需要幕府出钱,费用绝対不少。相比起这些,我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明太郎看了林清泉一会,问道:“白衣恩公去哪儿了,怎么没跟您一起过来?” “他啊……”林清泉说,“他抛下我,去救火去了。” “这样可不行啊,御医怎么能没有御医侍在身边呢。” 林清泉笑了笑:“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如今我不想再和以前那般自我,处处都控制着他了。” 此时有两台担架抬了进来。 盖着伤者的布是金黄色的缎布,在满是粗白麻布的室内就像误入的两根金条,非常的引人注目。 侍者放下担架,跪到明太郎面前,“大人,皇帝陛下……崩了。飞鸟殿下也奄奄一息,恐怕也凶多吉少。” 黄缎布掀开,露出焦炭的皮肉和裸露的骨头。烧焦的尸体就像红黑黄三色的蜡笔的涂鸦,惨烈得不忍直视。 瞥见这这具高度烧伤的身体,林清泉第一反应是心悸,为黑木莲心悸。 目目去救火了,会不会也被烧伤。 随即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人是跳脱于生老病死的强大神明,连伤病都奈何不了他,完全用不着担心。 老皇帝面目全非,若不是那七枚闪亮的锁孔还在焦尸上,完全无法辨识。 记忆中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有点窝囊的皇帝,就这么烧死了。 死亡是人类最大的业报,但完成起来却非常快捷。 侍者将皇帝惨不忍睹的尸体抬了下去,准备安葬于棺材。 林清泉走到另一台担架跟前。躺在这台担架上的是飞鸟皇子。透过同样惨不忍睹和皮肉和骨骼,看到微微跳动的衰弱的心脏。 小皇子的脸还算完整,但四肢和躯干烧伤大半,离死就差最后一口气。 打开随身携带的金盒,里面还有一颗魔的心脏。 这颗心脏取自于风铃魔。原本是要给草间灰治胳膊的,现在却阴差阳错用在小皇子身上。 明太郎有些吃惊:“这是天药吗?” 林清泉点点头,“是之前猎取的魔的心脏。” “不瞒小林御医,幕府秘密藏了三颗天药,只为能在危急关头挽回性命。此等天药可谓千金难求,小林御医随身便能拿出一颗,着实令在下惊诧。” “都是黑木莲的功劳。”想起目目林清泉就难掩微笑,“他是最强的,是猎魔的好手。” 医侍将心脏切片煮成肉汤。万分庆幸的是飞鸟的食道没有伤及,虽然休克无法吞咽,但还能用羽毛把汤水灌进他的喉咙。 意识逐渐清明,和烧伤溃烂的皮肉一起恢复的,是飞鸟梦幻的记忆。 被收走的钥匙,金灿灿的神龛,林清泉模样的小人,泼油和点火的蜡烛……一切的一切都按照正确的顺序在他眼前播放。 魔的心脏治好了他的烧伤,连同他的癔症。 他感到这个世界先是明亮,清醒过来后却倏尔变暗。 原来小林自始至终都没有対我好过。 他腾地坐直,対在边上侍奉他的医侍吼道:“谁让你救我了?!你还不如让我死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医侍目瞪口呆。林清泉冒了出来,“我听说殿下您得了癔症,怎么,现在都吃了魔的心脏都没见好吗?” 听见小林的声音飞鸟怔了下,像迎接神明那样仰望着他。就像初遇时那样,他又一次抓紧林清泉的袖子,不肯松开,只为得到一个答案,“是你救的我吗?” “谁救的您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活了下来。” 于是飞鸟又问一遍,“那救我的人是你吗?” 林清泉思量着说:“准确的说是魔的心脏救了你,我做的其实很少。” “那就是你救了我!”飞鸟更加确信了。他看了看林清泉的四周,“大恶不在,你没了忌惮,不必畏手畏脚的,终于找到机会救我,是吗?” 他的思路和言行都莫名其妙。从一开始,小皇子给林清泉的印象就不怎么正常,现在更是散发着一种神经质的荒唐。 感受到飞鸟正在一步步变成更疯的疯子,他不觉得可惜,也懒得动气,只唯恐避之不及。 “别误会。我谁都救的,不止您一人。”林清泉神色淡淡,“目目去救火,那我就去救人算了。” -- 第148页 他转身就消失于形形色色的伤者中。 飞鸟想跳下床去找他,明太郎在这时拦了路,说道:“皇太子殿下,你的父皇在火灾中丧生。尽管这样说很残忍,但你很快就要登基为皇,请做好统领朝廷的觉悟。” 父皇丧生的噩耗像水溶于水,无知无觉地消失在飞鸟的心中。 他喃喃自语:“这么说,我是皇帝了。” 明太郎还以为他听错了,又说道:“因为你的父皇逝世了。” 飞鸟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你说过一遍了。” 他的平静令人不寒而栗。明太郎怔愣,却看他像个小大人,淡定开口道:“既然我是皇帝了,那是不是可以重新安置御医的归属了?” “就这样?”明太郎恨铁不成钢。一想到从此以后要和这种不懂事的小孩打交道,他就无比的头疼,“你登基为皇,第一件事就是做这个?!” “嗯。”飞鸟义正严词,“我要小林清泉做我的专属御医。他会是我的人了。” * 不断有死伤的人抬进来。林清泉在医馆里周旋到天明,直到有人提醒他该休息了,他才停下手术刀。 手术刀还是草间灰赠送的银刀。 把银刀泡在酒里消毒,他才觉双脚绵软。长达三个时辰不停歇,他累得低血糖,眼前发黑。 目目怎么还没回来呢。 林清泉越想越焦虑。 虽然目目强如天人,但如果他把心脏拟态成了鞋之类的外物,万一在救火过程中火烧心脏,那他岂不是当场心脏破损而死。 这么一想就眼睛酸胀,带动起入肺的疼痛,连呼吸都费劲。原来心脏绞痛是这种感觉。 他在医侍的催促下喝了碗糖水,闷头走到烟火熏黑的窗前,用折扇撩起帘子。 窗外景色映入眼帘。废墟与残渣若是暴露于阳光之下,没有了滋生不良的阴暗,就彻底没了灵魂,就更成了废墟和残渣了。 “卧烟们直到天亮了才把火扑灭。”明太郎走了过来,“大半个皇居都烧成了废墟,完全重建的话少说也要六年。” “六年,需要这么久吗?”林清泉问。 “六年甚至更久。”明太郎满面愁容,“在这魔力乱世天天除魔、救人、捕猎,本就支出庞大,现在碰上皇居失火这等大事,百姓的惶恐恐怕无以复加,生活也会更拮据。” 林清泉问道:“失火的原因找出来了吗?” “只知道飞鸟皇子的宫殿是第一个烧起来的,但具体怎么着的火谁知道呢。或许蜡烛一倒、灯笼一破,再加上北风强吹,很容易就酿成火灾。江户,就是一个火宅和地震频发的地方呐。” 这时飞鸟皇子突然出现,像幽冥小鬼,在黑暗的角落里悄咪咪拽住林清泉的袖子,“小林,你休息好了吗。” 林清泉一看是他,不耐道:“您又想干什么?”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一直跟着我。”小皇子说,“我快登基了,我命令你做我的私人御医。除了我,谁的病你也不许看。” 林清泉毫不掩饰地冷笑:“你是皇帝吗?等你正式登基之后再说吧。” “皇太子殿下,你要在幕府的批准文书下放后,才能登基。”明太郎在一旁强调道。 飞鸟撅了噘嘴,有些不甘心。 回想起来,上天虽夺去了我的钥匙,但还是待我不薄,给了我能得到小林清泉的机会。一个纯正原装的小林清泉,岂不是比用钥匙改造过的更好嘛? 这么想的话,我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与心想事成,仅仅一步之遥。 飞鸟再一次紧攥林清泉的袖口,许下承诺:“好吧,那你再等等,很快了。” 从窗外飞进一只白鸽,红色的鸟喙狠狠啄飞鸟固执的手。飞鸟吃痛,被迫松开了手。 白鸽扑腾着翅膀在半空,接着打个转飞向门口,最终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黑木莲驻足挺立,连同肩上那只白白胖胖的白鸽,像水墨里的一个白点,十分意气风发。 一个人如果足够英俊出众,周遭一切都成了聒噪、多余和嘈杂。 林清泉全身的血都在翻涌。 他激动地扑过去,揪住黑木莲的领子,又生气又担心,“你怎么才回来?!我以为你死了!” “我在救火,等到黎明时分才感觉自己冷静下来。”黑木莲清爽地笑了笑,头发也回到了清爽的短发,下颌骨的线条与外头明亮的日光一齐照过来。 这一笑让整座医馆蓬荜生辉。林清泉愣了神,又有难以言明的委屈,轻轻偎着他说:“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过来,这都快要日上三竿了。” “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你找着什么了?” 白鸽飞动,在林清泉的手心吐下一颗种子。 “什么植物的种子?”林清泉问。 黑木莲只笑道:“你看。” 种子的外壳忽然炸开,抽长出嫩芽和枝条,肿胀的花苞随即结成,最终绽开成花。整个过程不出十秒。 这朵花就像延时摄影那样,在林清泉的手上演变了从种子到盛开的轮回。 所谓轮回,是从生到死,以及从死到生。 花枝变戏法的生长,在后面的明太郎和飞鸟都大吃一惊。 大恶必然动用了这种诡异的大力,一定是小林受了他的胁迫,为了保命迫不得已才対他百依百顺的,小林対我冷漠是有苦衷的! -- 第149页 飞鸟如释重负,同时心里更憎恶黑木莲了。 “你找一上午才找到的东西,”林清泉问,“是戏法吗?” “只是小小的演示,真正找到的是比这更宏观和普适的东西。” 黑木莲蹲了下来,手掌覆上地面。 顿时大地震动,灰土残尘簌簌而落,烧焦的楼宇和塌房像吹散的骨灰一样消失,原地轰隆隆建起的是崭新和坚固的建筑。青绿的草像甩出的墨点生长在烧秃的草地,干涸的池水重新流淌,焦炭般的树木化成烟灰、新的树苗取而代之。 需要六年才能完成的重建,顷刻间就完成了。 伤员们拄着拐走出医馆,而外面的草地已经聚集起一群达官贵人,热闹得像炸开了锅。 就在刚才,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个空间的轮回。 黑木莲将这片地皮的轮回瞬间加快了六年。 轮回,这两字在嘴边呼之欲出。见证了万象更迭林清泉,并不感到诸如元气或者正能量的东西,而是感慨和酸楚。 因为一切众生和非生都在轮回里慢性自杀。 在人声嘈杂中,黑木莲抚上林清泉的腰侧。他的激动溢于言表,但还是压着声音说:“清泉,我今天找到我的界了。我的界,就是轮回。” 第56章 八尺琼勾玉 生命有生老病死,空间也有成住坏空,这是属于空间的生死。 “你的界是轮回……”林清泉似在神游,“是轮回?!” “嗯。凡是有生有死的都在轮回里。”黑木莲说,“只要会有生死,就入了我的界。” 长久的谜团解开了。林清泉终于大悟,为什么黑木莲能控制得了人和空间,因为所有的人和空间都有生死、都身处于轮回。 “原来是这样……”有什么触动到了他,他有点想热泪盈眶,“原来这世界万物,和你的联系这么紧密。” “可以这么理解。万物都和我联系紧密,除了魔。”黑木莲笑着说,“魔是不会死的。因此我无法控制魔和魔胎,也无法控制入了界的人。” 一旦入界,就失去自由的人格、成了界的一部分。魔吃人以扩充魔力的驱动力正是在此。 而入别的魔的界,某种意义上也就成为了与魔同体的存在,便自然脱离了死亡,因而脱离了目目的界。 一个自然人天生就在目目的界里;这个人可以因为触发各种各样的条件而入不同魔的界,甚至可以像老皇帝那样,既入锁钥魔的界又入花魔的界。 可任何魔的界都与轮回冲突,也就是说与目目冲突。 也就是说,入了界,就不再受目目的管控了。 “黑木莲大人,请接受在下的膜拜。”明太郎快步走了过来,激动得面红耳赤,行了个武士的大礼,“在下的震撼难以用语言形容,阁下的力量真是比肩神明!” 飞鸟投来怨毒的目光,冷冷哼一声,嗤之以鼻,“谁知道是神明还是大恶的诡力。” 他一看黑木莲就不顺眼,且对此熟能生巧,继续冷嘲热讽:“赤手空拳就能平地建楼……哼,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邪力?” “这是魔力复苏的乱世,众魔雄起。如果没有黑木莲阁下这样的实力,人世只能任魔宰割。”明太郎说道,“再说了,力量是一种武器,没有所谓的正邪之分。只要用对了地方,就能保护人们、为江户带来福祉。” 出于感性的角度,黑木莲救过他的命,他感激不尽;同时他也是当权者,需要包揽有能力的人。 于情于理,明太郎都必须将黑木莲这样的人收入麾下。 明太郎欠了欠身,“我想拜托黑木莲阁下。” “我想请阁下接受幕府授予的‘大猎’封号。不瞒阁下,幕府组织了军队用以屠魔,而统领这支军队的将领,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阁下三次在我眼前显过惊人的本领,我认为没有比阁下更适合的人。” “敢问,阁下是否愿意来我幕府就职?” 黑木莲开口便是:“清泉呢?” “当然是授予法印,就职为幕府的奥医师。需要医生的不仅有皇室,还有幕府和大奥。”明太郎笑道,“话说回来,我早就想邀请小林御医和黑木莲大人来幕府就职。” 搬离皇居、就职于权力核心的幕府,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是更优的选择。 但林清泉犹豫了一下。 “我不要!”第一个惊慌失措的是飞鸟,“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小林已经是我的御医了……他不能离开我的皇居,这辈子都不行!” 明太郎说道:“朝廷没有与幕府讲条件的资格。请你做好服从的觉悟。”他在给即将登基的小皇帝立下马威。 “可大恶当着众人的面杀过人!父皇生前曾让他除魔,才能算将功赎罪的,对吧?他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又没能除魔,凭什么获得幕府的封号?” “死于这场火灾的人,比锁钥魔杀的人还要多。”明太郎说,“黑木莲大人修复了火灾后的皇居,又取了大家身体里的钥匙,众人都看在眼里。凭这两点便是将功赎罪,足以让他获封。” “那……大恶走就走了!但小林清泉不行!”飞鸟忿忿不平,“我是皇帝了,我要下旨:小林清泉必须终生居住在皇居里,不得离开半步!” “真是反了!”明太郎冷笑道,“连你死去的父皇都要听从我的指令,你竟敢和我讨价还价?!” -- 第150页 飞鸟毫无惧色,“小林清泉是我的东西!这次谁都不准抢走他!” 明太郎蔑然地说:“你若还要坚持,幕府就不批准你的登基,让你当不成这个皇帝。扶持另一个皇亲上位,如何?” 飞鸟一时眼冒金星,仿佛听到命运尖利的嘲笑。他小声嘟囔着:“小林是我的,他不可以走……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明太郎不再理会神叨叨的飞鸟,转身对林清泉说:“如若二位没有异议,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启程回关东吧。” * 回到屋敷,透过木质屋檐和浮世绘纸窗,是崭新的皇家建筑和园林,像刚买的积木玩具那般光鲜亮丽。林清泉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恍若隔世。 黑木莲阖上纸窗。微黄的阳光隔绝在外。 他在暖炉里生好火,招呼林清泉来暖桌坐着,怕他受冻又用被子盖好他的腿,问他说:“你没有立刻答应明太郎,是有什么心事吗?” “按阴阳头的说法,八尺琼勾玉还在皇居里,但我们还没有找到。”林清泉在暖被里伸直腿,又拿自己的脚去悄悄勾住目目的。 “因为勾玉,你想留在这?”黑木莲皱起眉。 “不是。就算没找到勾玉,我也要离开这里。我快烦死飞鸟了。不怪你昨晚生气,他真的很烦人,而且越来越像个小疯子。” “他确实不太正常了。”黑木莲给他倒上热好的茶,“不过我非常理解你的犹豫。明明知道勾玉就在皇居却找不到,有些憋屈。” 茶水热气上升,沾湿他刚硬的睫宇,错显出一点脆弱。林清泉盯着他茂密的眼睫,把他倒好的热茶喝得一滴不剩,“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意识到界是轮回的?” “还记得锁钥魔的那座佛塔么。”黑木莲说,“塔庙失火,塔顶还供奉着佛像。我去抢救佛像时,碰到甘露瓶里的柳枝,那一瞬间我看见它在枯萎、化成春泥、在春泥上又长出新的植物,突然就感知到了。” 林清泉沉思了会,“福临心至,就这么简单?” 黑木莲端坐得又正又直,“就这么简单。” 他就是这样,大部分的时间都表现得很正经。 林清泉对这样的现状有微弱的不满。 就像黑色喜欢污染白色那样,他起身坐到黑木莲身边。两人共挤一侧被窝,他的手搭上目目的腿间,故作淡定地说:“你真正人君子。上次在桥洞里可不是这样的……” 黑木莲随之把他扑倒在地。 在他快吻下来时,林清泉说:“别急,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他把衣衫往上提了一提。腰腹暴露,盘绕在林清泉苍白的腰间的,是点点的淤青。 “你昨天晚上发情的那会子,掐住了我的腰。还记得吗?”林清泉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抱怨,“当时我觉得还好,但今天就变青了。” “我怎么会……”黑木莲哽住,“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你那个时候发情了,就没控制得住吧。”林清泉摸摸他凌乱的头发,手指停留在鬓边,“没事,我不怪你。” 恶毒人的温柔,就像千锤百炼才提取到的醍醐。 黑木莲醍醐灌顶,将脸深深埋进他青紫的肚腹,狠狠吸了一口。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气味,人的□□都是腥膻的。但林清泉对他而言不一样,宿主的□□是鲜味。 “你应该怪我。”黑木莲用侧脸蹭他的肚皮。 “我不怪。”目目的气息涌进鼻腔,像涨潮的海水灌进来,把林清泉的全身都熏染得同样正直善良后,又退潮而去。“我的眼睛是你给的。” “你把自己近乎全身的血液都给了我,一直供养我到觉醒。”黑木莲在淤青上打着圈,“你给我的更多。” 林清泉笑了两声,“不,你给我的更多。”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三千大千世界,尽在我两睫之间。这是你给的。” 黑木莲注视着他,哑着嗓子说:“那让我再多给你一点。” 他埋下头,在林清泉的肚皮轻啄一口。 林清泉痒得笑出声,手指顺进他的头发,抓了抓说:“好孩子。” 黑木莲打算治好他腰间的淤青。林清泉像摸小狗那样拍拍他的脑袋,眼里笑意像钩子,“不必了。我喜欢你在我身上留下点东西。” 纸门外响起急促的摇铃声,催命似的,将氛围毁了个彻底。林清泉坐起身,“谁啊。” 门外没有应答,持续摇铃,并且越摇越激烈。 黑木莲整理好两人的衣服,“我去开门。” 站在门外头的,是给明日花捧裙摆的小男孩。 小男孩仰起脸,在沉默中和黑木莲对视一眼,有万箭穿心的感觉。但两人都闷声盯着对方,没有说话。 “我记得你。”林清泉走到门口,笑嘻嘻地说,“明日花和飞鸟皇子住得近。昨天晚上宅子被火烧得寸土不生。你还好手好脚的,居然没死也没受伤啊。” 小男孩约莫到他胸口那般高。他微微躬下身子,对盯着他看的小男孩坏坏一笑,“我说,你主人呢,不会被烧死了吧。哦对了,它是魔,死不了的。” 小男孩高高抬起双手,捧出一块东西。 半个手掌大的玉石,半扇形,圆润光洁,但看着有些年月了。 林清泉没见过三神器,只从浮世绘里见过画的画,画虽各异,但模样都大差不差。 -- 第151页 这就是八尺琼勾玉,至少也是高仿。 林清泉的震惊无以复加,“你还真给我找来了?!” 当初他只是随口一说,更多是恶作剧的心态作祟。既然拿明日花没办法,就捉弄明日花的侍童。 他从没指望这小孩真的把勾玉给找来了。 第57章 明日花无 “你在哪儿找到八尺琼勾玉的?”林清泉将这玩意把玩半天。他不懂玉石,看不出品质好坏,但摸着手感不错。 小男孩伸出两根纤瘦的手指,比划出鸟居的形状。林清泉瞬间就心领神会,“是神社。你是在神社里找到的。” 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点点头。他的全身包裹在素白的和服里,就像无声无息的被牛奶淹没。 林清泉上下打量他一会,心里充满怀疑。一个职业是给花魁捧裙摆的小男孩,出身卑贱,短短几天时间就把神器找来?这勾玉不会是假的吧。 心里虽信不过,他还是把勾玉藏好,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做得很好。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找到勾玉,就把你调来我身边。可我即将离开皇居,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你也愿意跟着我吗?” 小男孩不声不响,凝视他的眼睛愈发出神。 林清泉又问他一遍,“小孩,你真的愿意换主人吗?” 这一次小男孩才重重点了头。 “很好。回去跟你的主人道个别吧。”林清泉满意地笑道,“只有明日花答应了,我才能收你啊。” * 林清泉向明太郎表明,接受迁任幕府。明太郎大喜之余当即下了文书,拍板明天中午启程。 “你不再是我的医侍了。”幕府太子的文书是写在白绢布上的,落款是朱砂印章。林清泉私下里把文书亮给黑木莲看,心情又有点复杂,“论职级,你比我还要高上两层。以后我要反过来叫你大人了。” 他嬉皮笑脸,勾了新任大猎的下巴,“你觉得这样称呼如何,目目大人?” 身份突然间的颠倒让黑木莲纯情地红起脸,“你喜欢这么叫我吗?” “我喜欢得很。”林清泉挑了挑眉,“我早就想屈服于你了。” 纸门上映出两个人影,连同远处的竹影一起洇湿了纸门。 “抱歉打扰了两位的雅兴。我和师兄是特地来恭贺小林家的。”这声音一听便知是阿倍神主,他和阴阳头来了。 拉开门,只见阿倍神主手摇功德扇,丑陋的脸笑得意味深长,衬得旁边的阴阳头真是风姿绰约。 林清泉说:“你们更应该恭贺的是目目才对。” 阴阳头笑道:“我们恭贺的不是升迁,而是您喜得八尺琼勾玉。今晨我和师弟做画沙占卜,卦画显示黑蛇吞玉潜入林中,解卦意味着您有神器到手。” 那小男孩找来的勾玉居然是真的。林清泉有些惊愕。 “晨占逢喜。我和阿倍师弟趁喜神未走,又连占大盘。”阴阳头的眼神亮起来,“这次,我们得到了两道新的神谕,都是关于三神器的。” 阿倍神主悠然道:“我们占出,当您将三神器全部集齐后,会有三种现象出现:一,魔胎自然衰堕;二,魔力失效,魔无力毁伤人;三,魔力时代至此终结。” “只要找到三神器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找到这三种神器,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阿倍神主点头说道。 阻止魔胎觉醒,和阻止魔胎吃宿主的秘密,都在三神器里。这是以前林清泉收到的神谕。 再结合今日神谕的三种现象——若找全了这三神器,魔胎都衰堕了、自然不会觉醒;魔力失效,自然毁伤不了包括宿主在内的一切人。 当初的神谕模糊了点,但确实没骗他。 林清泉想通了,不禁揶揄道:“之前阿倍神主您说过三神器的位置是流动的。今天的这第一道神谕,印证了阴阳头大人的占卜才正确。” 哗地一声阿倍神主阖上功德扇,“就算是这样,神谕也是不会出错的,错的只是人对它的解读。” 看他仙风道骨的认真样子,林清泉不再多嘴,问道:“好吧。那你们今天得出的第二道神谕是什么?” “准确的说,这第二道神谕是我个人获得的,和师兄无关。”阿倍神主说道,“这道神谕事关三神器的具体描述,您听好了——” “勾玉,可无限再生;八尺镜,可照出另一方向的自己;草雉剑,终结万魔之源。” “希望这些,能帮助小林家早日集齐神器。” * 送走阿倍神主和阴阳头,林清泉看着新到手的勾玉,陷入了沉思。 就这小小的玉石,再普通不过,还可无限再生? 他左思右想,拿出了铁锤子。 “你要拿锤子干什么?”黑木莲问。 “我要把这玉给砸了,看看它能不能如阿倍神主所言的那样复原再生。” “不用试。肯定不能。”黑木莲夺下锤子,“第二道神谕是阿倍神主获得的,描述的是那位置不固定的三神器,不能应用在阴阳头说的三神器上面。” 林清泉疑惑道:“难道这世界上有两套三神器?” “无论几套三神器,我们目前只能按照阴阳头给的方位去找,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阿倍神主给出的方位和描述,都太不着边际了。” 茶壶水响,林清泉洗了遍茶叶,用静置后的开水泡出两杯头汤茶。其中一杯推到黑木莲跟前,“趁热喝茶,凉了就苦了。” -- 第152页 黑木莲没喝,而是过去抱他。林清泉也心照不宣任他抱着。后者亲亲他的头发,宿主的血肉鲜味和茶水的清苦味一齐涌进鼻腔,回甘在肺。 出于魔的本能,他的双手钳制住宿主细瘦的腰。 林清泉有点痛,但没说。 “清泉,你还想接着找剩下的两个神器吗?” “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你当初找三神器,只是出于你个人的安危。但现在变了,要为了别人乃至天下。”黑木莲说,“你还愿意吗?” “懂了。你是觉得我太自私了,自私得连三神器都不想找了。”林清泉善解人意地说,“原来在你眼里,我还真是坏透了啊。” 黑木莲露骨直接地打量他,几乎将他看穿。 林清泉有三件衣服。 第一件是遮风挡雨的寻常衣物,第二件是他的皮囊和肉身,第三件是他多变不定的性格。 只有把这三件衣服都看穿,才能看到他的灵魂。 也只有看穿这三件衣服,才有资格叫爱。但凡停留在第二件或第三件衣服上,那都叫色|欲熏心和世俗浅显的喜欢。 “我了解你,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林清泉笑道:“那你知道我这么坏,还喜欢我?” “哪怕你坏穿地心,我都喜欢你。你好得立地成佛,我也照样喜欢。我喜欢你,和你的性格长相无关。”黑木莲说,“只会因为你是林清泉,你是你。” 这只魔随时有可能发情吃了自己,是毋庸置疑的危险的存在。理智虽知如此,但只要有他在,林清泉就顾不上那么多,只感到无比的安全。 “我确实自私,但想到这世界在演绎你的本体,我就动摇了。”林清泉倚靠着他的胸膛,“目目,你是我打开菩提心的第一步。所以,我要去找剩下的两个神器。” 黑木莲自然是跟随他的选择。 即便神力通天所向无敌,他也要和肉身凡胎的林清泉同一悲仰。 “我能抱你一会吗?”黑木莲问,“我现在特别想紧紧地抱你。” 两人互相褪去对方的衣衫。温热的皮肤黏贴在一起,像两块湿掉的白纸合二为一。他们赤身相拥,什么也不需要做,单纯的拥抱就能得到莫大的快乐。一些快乐无法形容,只能去感受。 那两杯茶已经凉了。 * 经由黑木莲之手而新生的御花园花开正盛。石砌的深井像青蛙在张嘴,空中漂浮着蒲公英的种子。 青天白云之下,有口哨声由远及近。 小男孩吹着快乐的口哨,一脚一脚踩过新草地。蜥蜴蜈蚣惊动,纷纷爬进草根的罅隙。 走着走着,他瘦小的骨架节节抽长,衣服撕裂又重织,重新覆盖在膨胀后的新身体上。 他变回了成年人的模样,五官清秀,瞳色浅咖,自然卷的头发刚好过耳。 这才是他本来的人形。 走到尽头,明日花和锁钥魔毕恭毕敬地跪在那里。 看见它们,他的口哨声停顿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口哨继续吹响。 明日花脱去精美的丝缎外衫,铺展在草地,请他席地而坐。他对明日花谄媚的笑脸横眉冷对。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呐,神明大人。”明日花阿谀道,“我从没见过您高兴成这样。是因为教训了那个讨厌的佛魔胎吗?” 被它称作神明的男人面无波动,“他的好坏死活,影响不了我半分情绪。他只是该死了而已。” “那一定是和林清泉有关了?” 男人的脸这才有所松动,清冷的眼角染上一点绯红,两颊也是。 他这张长期不动声色的面瘫脸,此刻像死尸回魂一样有了生色。 眼见说中了神明大人的内心,明日花自鸣得意,“若是能除掉他身边的佛魔胎就好了。这世上有您一个佛魔胎就够了,那个人的存在真是多余啊。” 看男人没有表露出不耐,它继续添柴加火,“幕府下诏书让那人领导治魔呢。真可笑,他本身就是魔,却要为了拯救人间,和我们同类对着干呢。” “他是为了得到林清泉才这么做的。”男人逐渐阴鸷,“别人总看他是正人君子的做派,实际他只会夺人所爱。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在江户还是这个样子。” 草丛深处有窸窣的响声,一团白毛在青草间乱蹿,“是白兔!”明日花眼神极佳。 男人顺着白兔移动的轨迹盯去,视线停留了片刻。 对凡事漠不关心的神明多看了这白兔几眼,一定是因为感兴趣。明日花眼疾手快地逮住了白兔。 “神明大人,我为您抓来了!”它拎着白兔的后颈皮,献宝给它的神。 “谢谢。”男人疏离又温柔地对它说。 被神言谢,明日花心如擂鼓,又有点小娇羞。 它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魔,连高灵性魔胎都不是,之所以能占据美好的人形,全凭男人赐予的魔力。久而久之在对神的崇拜恭敬中,它终于发育出隐秘的爱慕。 男人钳着白兔的后颈,一点点加大力气,全程紧盯白兔鲜红而惊恐的眼睛。 咔嚓一声,他把白兔的脖子扭断了。 趁白兔还有最后一口气,他给它注入了一点魔力。 被注入魔力的奄奄一息的白兔凭空消失了。 明日花大睁着眼睛,“它去哪儿了?” -- 第153页 “变成了魔胎,寄生到合适的宿主身上了。”男人十分平静。 “好厉害!不愧是神明大人!”明日花眼里快要冒出星星。 “我能把它变成魔胎,前提是它有了强烈的执念——在我掐死它时,它产生了恨意。我注入的魔力只是一点东风罢了。”男人想起了什么,“曾经有个叫镜阿祢的人也是这样变成魔胎的。因为执念太强,他甚至成了高灵性魔胎。” 作为佛魔胎的男人,对魔这一生物有最深刻和长久的探索。关于魔的知识储备,他超乎世间所有人。 他发现,人或动物之所以会变成魔胎,有个最根本的前提条件:执念。 执念可以是爱是恨,可以是羡慕是讥毁,可以是倚靠是忌惮……只要强烈到一定程度即可。 魔力复苏,随机降临于不同的地点和位置。 如果恰好降临到强执念的人身上,这个人就会变成魔胎、优先寄生到执念对象的身体里;可若执念对象没有伤病,魔胎就会退而求其次,寻找最好下手的目标。 变成魔胎是偶发的,要看运气——一些人就算有执念,但逢不到魔力,自然变不了魔胎。 而男人却有一项特殊的能力:他能把自己所拥有的无限的魔力送出去。 因此,他可以让像明日花这样已觉醒的小魔变成大魔,也可以物色秉持着执念的人或动物,通过注入魔力,直接把他们变成魔胎。 执念就像燃料,他只是提供火苗。至于点燃后会烧出多大的火,就要看燃料有多少了。 “神明大人太谦虚啦!”明日花笑道,“若是没有您的恩赐,就算强破天的执念也变不成魔胎啊。” “我想见识真正强破天的执念。在我注入魔力时,那人会直接变成觉醒的魔,而不是魔胎。我本以为镜阿祢的执念可强到这个地步,事实证明还是差点火候。”男人说,“但是我仍然期待那一刻会发生。” “我同您一起期待。”明日花绽开媚笑,“话说,这是您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的话呢。我很开心!” 男人平淡得像冷掉的白开水,“嗯。我对你的话全部都说完了,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吧。” “啊?”他说得太轻巧,明日花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您……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杀你。”杀人这两个字,从男人嘴里出来得太轻淡,好像羽毛轻轻点地。 在后面打坐冥想的锁钥魔睁开眼,瞧了明日花一眼,又立刻闭上。 明日花的呼吸急促起伏着,唇色变得煞白。它非常的难以相信,“您居然要杀我?!为……为什么?” “你该死了。”男人顿了下,“准确地说,是该从林清泉的身体里消失了。” 明日花全身颤栗,“可我……我帮了您好多,我一直都遵照您的命令去和他来往,感知他心流的变化告诉您……看在这些苦劳的份上您不能杀我啊!” 它的神平静得残忍,“他接纳我去他身边了,你已经没有用了。我和他之间已经隔着一个黑木莲了,总不能再隔着个你吧。” “求求您不要杀我。”明日花跪在他的脚边,“我还是有用的!我会努力吃人,会吃好多人以提升您的力量……我的界就是您的界啊!” 男人听着它的乞求,好像是动了恻隐之心,“好,你起身吧。我不杀你了。” “谢谢……谢谢您!”躲过一劫的明日花哭了出来,“神明大人,您答应不杀我……我真的太感激了!我一直都非常崇敬您,在把心脏交给您后我从没有质疑过您,我很荣幸自己是魔、是您的一部分……我好珍惜成魔后的每一天……” 它闭上了嘴,脂粉精致的面容僵掉,像脱壳的面具。 男人翻手,清癯的掌上凭空多了一颗在跳的心脏,“我骗你的。”言毕,他亲手撕裂了它的心脏。 明日花秀美的人形化成花瓣,一片片飘散去空中,消逝了。 “我和嘴硬心软的林清泉不一样。”男人几不可察的笑容消失于产生的瞬间,“我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啊。” 锁钥魔深深地看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如果说黑木莲的界是排除魔、魔胎、入界的人后的全世界,那么这个男人的界恰恰正是魔、魔胎、入界的人。 他的界,就是所有的魔,每一个魔。 他无需吃人,随时随地都有魔帮他吃人,源源不断地为他扩张魔力。 只要有人变成魔胎,那就是入了他的界。就像黑木莲能控制人那样,他能控制所有的魔。 锁钥魔小心地问:“神明,您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林清泉要走,我不得不走。”男人舔了下嘴唇,“我还真是更爱他不能动的样子。” 锁钥魔斟字酌句地说:“您就要走了,有什么想要嘱咐我的?” “多吃人,壮大你自己,也壮大我。”男人吩咐道,“事情变得简单了。接下来只要把黑木莲干掉,魔力时代就会延续到永远,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我,” 他停顿一下,眼底有情绪在波动,“也再也不会有人挡在我和哥哥中间了。” “那人很强。”锁钥魔想着还有点心惊,“他居然和您一样能看破魔的心脏拟态。” “不奇怪。佛魔胎有特别的本事是应该的。他能看破拟态,就像我能把魔力送出去。个别的高灵性魔胎在觉醒后也有特别的能力,我曾见过一只魔把心脏掰成两半、分别拟态。”男人眼眸一暗,“可那只魔最后还是死于黑木莲之手了。” -- 第154页 “哈哈,佛魔胎是高灵性魔胎里最强的,要打普通的高灵性魔胎,简直易如反掌。”锁钥魔笑道,“佛魔胎魔力甚大,能化出全人全界。高灵性魔胎纵然厉害,顶破天也只能化出半人半界,可谓天壤之别。” 男人的眉梢显出戾气,“正因为全人全界,他既是魔也是人;有人的这个身份在,他不算入我的界。所以,他也是唯一一个不受我控制的魔。” 锁钥魔低声说:“可是,您也是因为有魔的身份在,才不入他的界啊。祸福无两呐。” 男人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从他脸上找不到一点水波,喜怒难探,“比起明日花讨好我的阿谀之词,我更想听到这样的话。” 锁钥魔谦逊地俯首,“荣幸之至。” * 出发回程的这天清早,诏书就下了。 林清泉早早就换好奥医师的官服。和服是低调的墨蓝色,不像御医的金和服那么浮夸。 而黑木莲的职级更高,官服更繁琐和讲究,还要在腰上别剑和折扇,穿了半天都没穿好。 “我不喜欢穿这个。”黑木莲不太开心,“我还是想穿原来的白和服。” “你至少要在上任的第一天穿一下。”林清泉拿着毛刷,在细细刷洗盛放魔的心脏的金盒,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 黑木莲见他没搭理自己,就把衣服往地上一撇,“除非你过来帮我,我是不会穿的。” 于是林清泉放下手中的活帮他穿。在弯腰把折扇别到他的腰间时,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 凑近那截白,黑木莲的鼻子像小狗那样皱了皱,“不知是不是因为升迁之喜,你今天闻起来,味道很浓郁。” “是吗。”林清泉直起身,用手捂住暴露的脖子。黑木莲瞥见他的手,脸色一变,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清泉,明日花安插在你手里的花瓣不见了。” 那枚像脉搏跳动的花瓣真的没了。 林清泉看着自己的手掌,空空荡荡,各色血管像井然有序的珊瑚绒毛在丛生,连通无碍。 他如释重负,取而代之的是虚头巴脑的狂喜。这感觉好像枯死的废树被连根挖走,新埋的树种在原地发芽、开花、结果,最后结出一个词语,叫双喜临门。 “它背后的神放弃监视我了?!”他激动地说,“在要离开皇居的这天,他们放弃了?” 黑木莲思忖道:“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有些奇怪。” 林清泉高兴地说:“可能给明日花撑腰的神厌倦了监视我吧。” “那个神知道你叫林清泉,又长久以往监视你、跟踪你,会轻易就改变主意吗?” 林清泉察觉他神情不对,手游移到他刚毅的下颌,“花瓣没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一桩,至少在当下你不能说这事是不好的,对吧。” 魔的眉头微皱,忧悒在英俊的剑眉上雀跃,像裹着剑锋的布。林清泉舒展开他的眉心,“乐观点,目目。你有时候,保护欲太强了。” 升迁、远离讨厌的小皇子和皇居、三神器有一个已到手、监视自己的花瓣没了……万事如意,前景光明,雄辩着什么才是朗朗乾坤。 任谁都不能否定此时此刻的林清泉应该是幸福的,连林清泉本人不应该否定。 米黄的纸门外头又响起了摇铃声,震得纸门微微颤动,整堵门都成了闹铃。 打开纸门,又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 林清泉愣了愣后笑道:“你来得很准时嘛。没想到明日花真的把你给我了,它没杀你啊。” 小男孩摇摇头,从门外头进来,在这个过程中轻描淡写扫了黑木莲一眼。 “你竟然没死,命真大。”林清泉蹲下来,揉了揉他长满卷曲头发的脑袋,对他笑脸相迎,“既然你活下来了,那就是我的财产了。你知道我是谁,该怎么在心里称呼我吗?” “哥哥。”这是小男孩第一次在林清泉面前开口说话,小心翼翼的,“叫您哥哥,可以吗?” 这声哥哥,听得一旁的黑木莲生理不适。 没想到小男孩会这么叫自己,林清泉不禁愕然。但总而言之,被一个可爱乖巧的孩子信任和依赖的滋味不错。 他冲小男孩笑笑,心情也变得更好了,“原来你不是哑巴,嘴巴还挺甜嘛,怪不得明日花舍不得杀你。” 小男孩连忙说:“我只对哥哥这样,以后也会全力为哥哥做事的。” 见他口齿清晰,模样也可爱乖巧,识时务又嘴巴甜,林清泉决定说:“我本想让你去做看门的门童。但念在你立下大功,又年幼稚嫩,你就做贴身侍童,照顾我的寝居,每月领一小袋的精米,你愿意吗?” 小男孩与他对望一会,说道:“我愿意。” 林清泉摸摸他的小脸,“对了,你有名字吗?” “没有。”小男孩无辜地说,“太夫大人轻贱我,不愿为我赐名。” “那我来给你起名字。想想该叫你什么好呢……”林清泉灵光一现,“既然你是在明日花消失的这天来的,以后你就叫,明日花无。” 第58章 重回玄武山 喜提名字。明日花无的双眸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平静如水,“谢谢哥哥。” 他很有伺候林清泉的天赋,开始自觉地忙里忙外,打包行李和搬箱子。动作行为行云流水又自然无比,像在这个家生活很久了,完全不像一个刚加入的新人。 -- 第155页 林清泉差遣他把物什搬去门口的马车,一回头,瞧见黑木莲托着下巴,两眼直盯着自己,臂肘拄在矮桌上。 强大的魔流露出一丝稚气,使他有点可爱。林清泉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你要在新官上任的大喜之日发情吗?” “你要他做你的侍童,那我呢?”黑木莲瞥了眼明日花无正在忙活的背影,“清泉,那我呢?” “你官职比我高,若是整日还跟在我屁股后面,不合适吧。”林清泉沉寂几秒,“我们要分屋睡,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医侍了。我需要一个能使唤的侍童。” 黑木莲说道:“这小孩来历不明,是人是魔都未下定论,你不能轻易让这种人接近你。” 林清泉反问:“你从他身上嗅到魔的气息没?他的心脏你认出来了?” “都没有。” “那不就没事吗。他就是一普普通通无依无靠的小孩,顶多对我依赖了点。”林清泉冲他笑道,“你和一个小孩置什么气,大惊小怪的。” “万一他也是佛魔胎呢。佛魔胎的人形是百分之百的正常人类,一点魔的气息都没有。”黑木莲皱紧眉,“至于他的心脏,万一他也和前主人明日花一样,向所谓的‘神’把心脏献出去了。他和明日花走得近,说不定也是魔。” 林清泉拾掇家什的手停了下来,“我怎么可能这么背,两个佛魔胎一前一后围着我?有你一个就够我受的,还来?动点脑子想想都知道这种概率几乎不可能。” 见到黑木莲还是戒备不已,他软言慰喻:“别想太多了。再说这小家伙会找东西,我打算用他找剩下的两个神器。” “所以你是想利用他?” 林清泉嘿嘿一笑,“这活我可太熟了。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结果对方反而更低落了,“你一开始对我也是利用的,后来不也变了。” 捋毛一样拍拍他的后背,林清泉笑道:“我说,收起你无谓的嫉妒心吧。你是除魔军人的统领,名字要被载入史册。想想这个,心情是不是好点了?” 黑木莲半睁的眼睛像磷火忽闪,“我不想要官职和俸禄,军衔、历史我通通都不要,我只想要你。” 他的手探进林清泉的和服下摆。 必须通过肉与肉赤|裸的接触,证明林清泉还离他很近,通过感受林清泉生动的体温,证明自己还活着。 “你答应我,不要像慢慢接受我那样接受他……”不由自主地,双臂箍住林清泉的腰线,像菟丝子那样子攀附上去,好像要重新寄生回他身上。他是本能驱动的,不以任何为导向。 林清泉正要说什么,明日花无却在这时进来,眼圈有点红,“……哥哥,我们该走了,马车就在门外,明太郎大人已经在路上了。” 说完,他垂下头,眼圈的红蔓延到太阳穴。 “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林清泉问,“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我好像听到说我是魔的话语。”再抬起头时,小小年龄的明日花无的表情已经平静无痕了,“不过,我才刚来,得不到黑木莲大人的信任是正常的。等会在路上时,我想和车夫坐在前面,不打扰黑木莲大人和哥哥相处。哥哥你看这样行吗?” * 从关西的皇居返回关东,途中必经玄武山。 而神谕中的八咫镜也在那里。 “花无这小孩很懂事啊。”瘦弱纤细的孩童坐在马车前头,裹着肥大的蓑衣在瑟瑟发抖。林清泉抱着暖炉,看清他在蓑衣里动摇的瘦小身体,笑了笑说,“冷成那个样子,都不来马车里坐坐。他是真的很在乎你的评价啊。” “……”黑木莲觉得开口反驳会影响自己在林清泉心中的形象,索性压抑着闭口不言。 林清泉掀起车帘子,对冻得瑟瑟发抖的明日花无喊道:“小孩,外面冷,你进来吧。” 明日花无搓着通红的小手进来。见他还在发抖,林清泉就把怀抱的暖炉递给他。 “那哥哥会冷吗?”明日花无皱起秀气的眉毛,没敢伸手去接。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明日花无抱过暖炉。接下来抽出一只手,迅速摸了一下林清泉的手,然后规规矩矩地缩了回去,“哇,哥哥的手果然很暖,这样我就放心了。谢谢哥哥。” 他这一套动作把黑木莲气得龇牙咧嘴,“懂不懂规矩?奴仆是不能乱摸主人的!” 明日花无害怕地说:“哥哥,我看黑木莲大人好像要你杀了我。” “没事,他是我医侍的时候没少摸我,我也没杀了他啊。”此话引起明日花无一阵颤栗,一时忘了改如何继续装无辜。 没过多久,马车渐渐驶近玄武山。 秋冬的玄武山位置顶着白雪,像织的一顶白毛线帽。与玄武山还隔着一段距离,林清泉在马车里闻到熟悉的异香。 往外一看,漫山遍野都长着律令草,蔚为大观。 多日不见的玄武山,摇身一变,完全成了律令草的种植基地。 镜门在研究流堕魔胎的药么。当初离开玄武山时,镜善治口口声声说要研制加速魔胎觉醒的药,现在却种上了流堕魔胎的律令草。 一切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南辕北辙了。 “这里魔的气息很重,我从未闻过这么重的。”黑木莲面容庄重。 林清泉并不紧张,“越低级的魔气息才越重。” -- 第156页 马车车队停下。在把这事禀告给明太郎后,后者听闻有魔,“我说黑木莲大人,您上任第一天就逢魔,这大概是上天的考验吧。您可要好好表现,借机证明自己的能力才行啊。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黑木莲点了头,“我留在这。” “我也留下。他除魔,我找药。”林清泉说,“整片玄武山种满了律令草。这草有堕魔胎的功效,我是幕府聘用的医师,留下检查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哪知明太郎大吃一惊,激动得脸庞涨红。他环视山上绿油油的律令草,声音都变了调,“您刚才说,这香气扑鼻的草……有堕魔胎的奇效?!” “这是律令草,本来是引进于清国的香料,但实际有流堕魔胎的效果。”林清泉对他吃惊的反应感到吃惊,“没有人向幕府汇报过律令草吗?” “从未有过,幕府从未接到过关于律令草的介绍。您是第一个告诉我此草存在的人。”明太郎喜逐颜开,“小林大人,您若是真的研究出可堕魔胎的良药,可是利国利民功德无量啊。日后我幕府必当重谢。” 林清泉只觉得好生奇怪。 发现律令草是光宗耀祖的事。镜门应该早就上报给幕府。就算不是普适性的成品药剂,发现原料也已经是大功一件。 为什么种着满山的律令草,却按兵不动。 事情不符常理,必有乱祟。 可林清泉坚决要对这里一探究竟。玄武山有魔,有律令草,还有第二件神器八咫镜在此,还有为儿子疯魔的镜善治,以及草间灰和寄生于他的镜阿祢,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样了。 对了,还有西瓜。 考虑到时间,明太郎率队伍先走,给他们留下足够的金银和几个用来守山的兵马。 驾着马车进入玄武山脚下,令人震惊的是熙熙攘攘的街巷都空了。 以前这里多的是门庭集市,商贩为了争夺地盘还会大打出手,不同阶级身份的人都云游其中。玄武灯一点,那花火齐发的盛况更是万人空巷。还记得初来玄武山时,意气风发的草间灰燃玄武灯,花火之下人们摩肩擦踵,那场景林清泉终身难忘。 真是时过境迁。现在的玄武山门可罗雀,腐朽的招牌像横七竖八的咸鱼,横死在地上。 三人走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林清泉唏嘘不已。曾经的玄武山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 “有魔没有人,人不会是都被魔吃光了吧。”林清泉绊到什么东西,发现是一条死蛇。 “哥哥小心!”在他要把死蛇捡起来时,明日花无及时制止了他。 “我没那么弱,不要总限制我。”林清泉甩开他的手。明日花无的眼神在一刹那变得冰冷骇人,旋即平复得不曾存在过。 黑木莲弯腰捡起死蛇,埋进旁边的花坛,“这蛇无毒,是饲养蛇。”他把土压实,手掌放在压平的土上,感应之后说道,“它下辈子会生为一个女孩,但寿命只有九岁。” 在宣判轮回时他就像在发光。林清泉被他这种透视命运的悲壮感所迷,情不自禁去摸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在对方看过来时他放下手说:“目目,你真好看,心也好。” 于是黑木莲投以真诚的微笑。 这一笑被明日花无录入眼底,妒意像感染的伤口在发炎,豁豁作痛。他一边转移视线,一边暗下你死我亡的决心:他要在这场潜伏中确定黑木莲的心脏。 然后亲手撕了它! 隔壁的空屋传来微弱的哭声。 一个男人把绳子扔上房梁,打了个死结。这男人锦衣华服,鲜亮的缎子面在空虚的黑屋里耀人眼目,像镜片闪闪发光。 他涕泗横流,哭嗝打个不停,踩上高高的凳子,把自己的脖子搁在绳套上,“让我死吧……让我死了吧!我就算立刻死了也不会有任何话可说……” 宛如末日的街巷,出现了一个要上吊自尽的男人。 林清泉踏进屋子,上下打量,对他说:“这位兄贵,我看你羽织不错,不如把衣服脱了给我吧。给了之后你再接着上吊,怎么样啊?” 男人把脖子又撤了回来,哭着把羽织脱了扔地上,泄愤似的朝他大吼:“拿去!” “我看你的鞋也还行,不如也脱了给我吧。” 男人扯着长靴,扯了半天都没扯下来,哭诉道:“你这人没长眼睛吧!我都快自尽了你还不快点上来救人,还要我的鞋!” “好衣服别浪费嘛。”林清泉笑道,“还有你内兜里的那几个判金也给我。你人都死了,钱也没用了。” “啊!为什么死前都碰见你这种人?!”似乎是被他气得,男人也不想死了,坐在凳子上哭得悲惨,“我全家遭此横难,妻女全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迟早也要进魔鬼的肚子里啊……” 林清泉绕着这男人走了几圈,等男人哭声小一点的时候,说:“现在不想死了吧。不想死就讲讲玄武山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个人影都没。” 男人抹着眼泪哽咽道:“你真的想听吗?” “这还能有假,快说。” “那我要给你讲一件魔事……这事太可怕,听着更像是鬼故事。”男人哆哆嗦嗦的,“前几日的夜晚我购货归来,看到玄武山顶竟有九枚月亮。天象异常必然有妖,我赶紧回家,发现……发现妻女……我的内人和女儿全只剩一张人|皮,像衣服一样落在榻上…… -- 第157页 林清泉问:“有找到她们的骨肉内脏吗?” 男人捂着脸,“然后我听见女儿的声音在喊我,我看到她的心还在人|皮里跳,声音就是从她的心发出来的。她说她和母亲的骨肉血都被吸干了,这颗心正是她的灵魂所在。” “她的灵魂就在心脏里?” “那不然呢。人的灵魂就是在心脏里啊。”男人说,“因为灵魂还留恋我,为了和我道别,心脏才停留的。等她把话说完,她的心脏也消失了。” 灵魂在心脏里是典型的古人认知,但那不是真相。 “你骗我。”林清泉上前打断了他,“人的灵魂,不藏在心脏里。” 男人展开捂脸的手,从指缝瞄他,“那你觉得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林清泉说,“但如果你说是在大脑里,我会更相信。” 男人僵住,笑声从指缝间透出,干哑得像半掉的琴弦在滋啦啦响。与他的笑声同时出现的,是舞台幕布般的黑夜和九轮月亮,亮度可观堪比光天化日。 黑暗侵袭林清泉的身影。男人所述说的场景,完全复制重现了。 “你真机灵啊。那不妨让我告诉你,”男人哈哈大笑,“我啊喜欢故事,生前是靠说故事为生的伎人,成魔后也说故事,尤其擅长说鬼怪故事。但凡听了我故事的人就是入了我的界,死法也和故事里的死法一样呐!” 它从双脚开始消失,慢慢化成它所说的界;而他自身亦是半人半界。 故事魔的界,就是它所讲的故事。 “你就等着被吸干吧!你已经是我口中的戏角了,我给你编造的是只剩躯壳的死法!”它张着大嘴狂笑,“在我的界里,我就是无敌的!” 下一秒,黑木莲和明日花无同时逼近它。它狂笑不止的脑袋突然被一只手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呢,黑木莲制住它的下巴,活活将它的舌头拔了下来。 它讲故事的舌头,就是它的心脏。 心脏离体界也消失。黑木莲看着拔下来的舌头,怔了一下。 这根舌头断成了两半,鲜血从断面流淌,像是被新鲜撕裂的。 然而没等他看得更清,舌头就变回心脏该有的样子。 “真好,又得了一枚天药。”林清泉把猎来的心脏放进金盒,“能化半人半界的是气息轻淡的高级魔。玄武山的人,不会都被这魔给吃了吧。” 黑木莲面容整肃,“事实可能是远不止这一只魔。” “哥哥你快看!”明日花无突然的叫声,引得林清泉从他身边走开。 天真可爱的侍童指向边上的一盆高大的绿植,拍着手说:“这颗树好干净啊。” 景观是核桃树,修剪得干净利索,树枝上已结出果实。 明日花无掐住一颗核桃果,捏开青绿的外衣,里面浅褐色的核桃皮就露了出来。 瞬时,核桃开始乱动,长出眼睛嘴巴,变成一张老人的皱纹脸,像婴儿一样啼哭。 “离它远点!”林清泉立马打掉他的手,揽着他的身子往后撤。 他严肃地对明日花无说:“不要随便碰这里的东西,你会入界的,知道吗?” 望着他担忧的眼睛,明日花无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些旧日往事涌上心头。 他怔怔的,过了一会后说道:“哥哥,那你可以保护我吗?我……我很害怕,可以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走掉吗?” “说什么话呢,你是我的侍童,我怎可能把你丢了。”林清泉摸了摸他柔软的自然卷,“记住,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你要跟紧我,或者跟紧目目,别乱跑。我不知道玄武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里遍地是魔,不跟好我们的话你会死的。” 明日花无的眼睛亮闪,似乎是泪花。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嘴唇和睫毛也是,就像一只找回主人的流浪狗。 他窃语道:“我谁都不想跟,只跟着哥哥,哪里都不会去的。” 第59章 反向作用 最喜欢的人离开皇居,飞鸟没有去送。 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信奉神、相信神会给他铺垫好一切,就像他从小便知自己注定是上天指定的皇帝。他是神钦点的血脉,他若是求神不应,还有谁会应呢? 他跪在神龛前祈祷。 “吾乃神的后裔,神遗落人间的神脉。神乃万物之上者,永拥护吾、永庇佑吾、永关照吾……” 他念完约定俗成的咒文,换上更恳切的语气,“求神帮助我,让他回到我身边来,或者我能一直在他身边吧。他叫小林清泉,是关东江户生人,是现任的奥医师……” 四周暗了下来,有虚影从金色神像里走出,像半透明的水母,在空中飘荡一会,缓缓降落在飞鸟的掌心里。 “小林!”飞鸟看着和林清泉一模一样的虚影小人,差一点激动得哭出来。 “别哭啊。”虚影小人拭他眼角的泪珠,“我想你,所以又回来了。” 飞鸟抹着眼泪,情难自制亲亲小人的脸蛋,又用自己的脸颊和他贴贴,“你又变小了,样子更可爱了。小得我可以一只手包住,再也逃不走了……” “我再也不会走的,我会留在皇居陪着你,做你的专属御医。”虚影小人告诉他。 “可是……你不是已经任职幕府,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之前我告诉过你的,我说的话和做的事,有时会和真正的心情相反。你难道忘记了?”虚影小人很开心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你!但是迫于压力和癔症,我做出了相反的行为……所以,我只能通过癔症来找你了。” -- 第158页 “我知道了!你有癔症,我也有癔症,我们是通过癔症交流的!”飞鸟又一次大悟,“只有在这里我们不会被打扰,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有这里才是你我的乐园。啊,得癔症真是一件好事啊。” “嗯。”虚影小人点头,“我离开皇居……你,可以原谅我嘛?” “我永远不会责怪小林的!小林这么可爱怎么会有错?都是幕府和大恶的错,是他们两个胁迫你走的。生病的小林被胁迫已经很可怜了,我怎么忍心再责怪你?”飞鸟心疼道,“幸好我们还有癔症,我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是啊,这里是我们的极乐净土。”虚影小人在他的掌心蹦来跳去,“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有这个地方,不然真不知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了。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啊!” “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飞鸟认真得对天发誓,“这是我和小林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条黑色布料,邀功似的亮给小人,“小林你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从你袖子上撕掉的布,我一直都珍藏着,差人好好保养。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啊。” 虚影小人很惊喜,“飞鸟,你对我真好,我也会对你好的……我可以亲亲你吗?” 这是比天还大的喜事。飞鸟激动得语无伦次,“当然!当然可以!” 虚影中林清泉的面容有朦胧美,离自己越来越近,可爱的小手像羽毛搭上自己的鼻尖和人中。他心动不已,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小林的亲吻。 可突然而至的拍掌声打破一切。癔症的黑暗褪去,世界重新明亮。 映入视野的是侍官惊吓的脸,“殿下,我见您自说自话的……是不是又犯癔症了?” “胡说八道!”飞鸟想起方才和小林的嘱咐,矢口否认,“什么癔症,我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你别信口雌黄了!” 连失父皇和最爱的小林御医,侍官对主子担心不已,从飞鸟祈祷前就守在外头听动静。 隔着模糊的纸门,他看见飞鸟捧着手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吓坏了,推门而入。 “殿下……”他看飞鸟面色潮红,吐着热气,怎么看都像是生病的人。 侍官很是着急,“您稍等,我去找日暮御医给您医病。” “你不准去!”飞鸟慌了,“不准去不准去不准去!” 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一旦癔症暴露,小林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情急之下力气也大起来,他从神龛中搬出沉重的神像,朝侍官的头便砸了过去。 从搬神像到侍官倒地,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探了探侍官的鼻息还有点气。他不放心,对着侍官的脸又砸几下。 等侍官彻底没气了,他才停手。 * 异香扑鼻的玄武山,林清泉三人爬了两千多个台阶,终于来到玄武医馆。 上次见到玄武医馆,这里就已经冷清荒无,高高在上,曲高和寡地将世间隔绝在外。 这一次情况更甚。 一个人影都没有,鸟倒是多了不少。山上山下两个温度,白霜般的寒雾沾湿衣襟。寒冰结晶于鸟居和医馆招牌,宛如困于琥珀中的虫子。 林清泉又冷又累。他身边的两人却都呼吸平稳、健步如飞。 “我身体好像大不如前了。”他累得直喘,陷入自我怀疑,“精力还不如花无这小孩呢。” 明日花无闻言扶了他的手,“哥哥很累的话,只管扶着我就好了。” 这话在黑木莲那里听着格外刺耳。 刺骨的山风荡动,从青绿的草地飘出无声无息的花粉。他皱了皱鼻子,明显有些不舒服,“律令草居然还长花了。” 律令草的花很小,是浅紫的,一朵花上就两三瓣花瓣,在里面是稀疏的鹅黄色花蕊。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 从衰败的医馆走出来个人,急忙冲这边说:“别碰律令草!有毒!” 这人围着口布,穿着相当眼熟的黄和服。尽管瘦了不少,但冲这声音,以及神态举止,都像极了一位旧人。 是多日不见的西瓜。 西瓜愣了很久,存疑地开口:“我说,清泉……小林清泉?我没看错吧。是你吗?” 重逢旧人。林清泉喉头一紧,被什么击中,过往中老旧尘封的往事如今像打磨一样熠熠发光,“是我。西瓜,我回来了。” “你变了好多,我都没认出来你。”西瓜扯掉遮着嘴的口布,显得比林清泉还要激动,“天哪,你和我印象里的你完全不一样了。” “是因为我的衣服变了吧。” “不止于此。你变柔和了,像玄武山的雾。以前你脾气不好,说话装得再怎么平和有礼都像带刺。”西瓜说,“可现在不了,你现在是真正的柔和,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简直变了个人。还记得那时我弄脏你的床单,你就要杀我呐。” 林清泉垂眸,对那些往事一笑而过。 他把在皇居的经历大致说了说,把黑木莲和明日花无推到前面做介绍。 西瓜一眼就认出这位潇洒俊逸的男人正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目目。但在看到明日花无时,脸色变了,瞳孔因为受惊而缩了缩。 “这孩子……”他停在这,脸色变得惊恐,“好生眼熟。” -- 第159页 “他做过明日花的侍童。你见过明日花,对他有印象吗?” “不是,不是这个。是一种……像前世记忆那样的熟悉。”西瓜想不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嗨,这段时间总做梦,似乎梦到前世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也不成体统。” “前世?”一想到三世轮回都是和目目有点关系,林清泉产生了点兴趣,“有点意思啊。你都梦见什么了?说说看。说不定我们目目还能帮你解读呢。” “哎,这不好说啊。只是梦见我周围全是水,我前面站着个男人,然后突然有个拿枪的女人过来了,砰一声巨响,那男人倒下,我周围的水全变红了。”西瓜想了想说,“总之乱七八糟,不值一提。” 林清泉问道:“你告诉我,这漫山遍野的律令草是从何而来?为什么遍地都是魔?” “律令草是镜善治差人种植的。”西瓜苦涩地讲,“至于满地的魔……唉,说来话长,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些人吧。你看见他们自然就明白了。” 路上气氛莫名的凝重。西瓜低着头走在前面,林清泉三人紧跟其后。 西瓜没头没脑问一嘴,“清泉,既然你被幕府聘用了,今后便是关东的贵族了。我听说关东的贵族们都要养宠物,你有想养的吗?” “水母。”林清泉不假思索,“想养一缸水母。” “噢?养水母做宠物很稀奇呐。”西瓜感叹,“一般人爱养猫狗鸟鱼,你为什么喜欢水母呢?” “图它们漂亮干净,没有声音,在灯光下的样子很美又轻盈。在水里游像大雁刮空,什么都不留下。你不用在它们身上投入情绪,它们就会给你很好的体验,就算死了也不打扰人。水母是不像生命的生命,它们非常……”林清泉试图找出一个形容词,“空。” “是啊!很空,是真的很空啊。”西瓜哈哈大笑,“我也想当一只水母。” 四个人来到后山。此处是山面的背阴,路面的冰更厚实,宛如遁入极寒之地。 冰封的温度中有隐隐作动的臭气。 山壁上有个铁门,西瓜用腰上的钥匙打开门。 门开了,不是拉开的,是里面的东西顶开的。 冻成棍子的尸体哗啦啦倒下来,男女老少死状各异,从衣着看贫富贵贱都有,但无一例外都遭受过重伤、或者是有明显的病灶。 这些伤病的人命多么不值钱,像用过的一次性筷子,散落在地。 在开门前,林清泉就已看到山体里寒冰地狱般的场景。当拥挤的尸体咣咣砸地,他震惊得完全不知该作何语,“……尸体是哪里来的?” “还记得镜阿祢发放过的镜花券吗?持镜花券来看病的人,都被镜善治强制关了起来。”西瓜说,“有的人病得不重,他就重伤他们。” 林清泉头皮发紧,“他是想让这些人都染上魔胎吧。” 为了儿子,镜善治要制出加速觉醒的药,因而需要怀有魔胎的宿主作试验对象。 如果宿主不够,那就创造宿主。 “没错。”西瓜说,“可不是所有伤病之人都能染上魔胎。一些人不堪伤病死了,尸体便存放在这里。” “那些成功染上魔胎的宿主去哪儿了?” “在我们住过的大通铺,镜善治把他们关在那。”西瓜面露不忍,“那些宿主被分成三批,每一批喂高中低剂量的药。你应该知道,药对人来说都是有毒性的。有人喝了药直接被毒死了;有试药成功的人被觉醒的魔胎吃掉,还有宿主看到血腥场面,受到刺激导致魔胎当场觉醒……总之就是地狱。” “就……就没有人逃跑吗?” “宿主供养魔胎大耗精血,身体孱弱。镜善治又雇了忍者看管他们,反抗不了。” 这就是玄武山遍地是魔的原因。林清泉后知后觉,“所以,加速魔胎觉醒的原料,真的让镜善治真的给搞出来了。” 西瓜点了点头,整肃道:“此原料便是律令草,静善治在山上种满了这种草。” 林清泉怀疑起来,转身看向他,“不对吧。律令草是流堕魔胎的药。你没编故事骗我?” 西瓜笑出了声,多少包含无奈和酸涩,“我说清泉呐,之前也是……你为什么不愿信任我呢。若是这律令草反倒流堕魔胎,镜善治为何要种得满山都是?你不信我的善,总该信镜善治的恶吧。” 律令草可以流堕魔胎,这一点是足以确认的;但照眼前这形势,好像又能加速觉醒。 两种都说得通但相反的结论冲撞,林清泉快凌乱了。 “镜善治呢?”他问,“还有草间灰他怎么样了?镜阿祢成魔了吗?” “他们在中焦馆的重病署,那里的住处条件是最好的。”西瓜说,“但他们具体怎么样了我也不太清楚。其实半个月前我下山了,今天才化回人形,重新上的山。” 化回人形。像听到什么惊世骇言,林清泉惊心动魄。面前的西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和以前完全看不出区别。从此他要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朋友。 “西瓜,你……” “嗯,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被迫成了魔。”西瓜说道,“我被镜善治重伤,被种上了魔胎,还是镜阿祢一样的高灵性魔胎。镜善治因此把我作为重点对待。后来他强灌我用律令草试熬的药,魔胎似乎是觉醒了,但药有点问题,并不是正常的觉醒……总之我的身体被吃,意识却保留着和魔合二为一了。” -- 第160页 他掏出胸牌,上面刻有“空”字。 “我加入空是为了除魔的,没想到我却变成了魔。我不想吃人。”空的胸牌随即变成了心脏,“清泉,我把心脏给你。你怀疑我很久,这下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林清泉捧着他的心,还在震惊中不能平复。 从初次见面,西瓜是带着善意走向他的。后来目目多次离体,西瓜都出手相助。 生性多疑的林清泉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纯净,“你为什么总是帮助我?我于你从来都没付出过什么,不是吗?” 西瓜回答:“因为我是空啊。” “是空就要帮我吗?” “也不全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帮你,我也奇怪为什么。唉算了,非要弄明白有什么意义呢。想帮人和想杀人一样,不一定要有有力的理由。”西瓜的身体随风消散,最后一刻他破碎的脸悬浮在空中,“对了,其实我的名字叫三木,最讨厌海龟,爱吃鱼虾,至少为我立个衣冠冢吧,拜托了。” 他彻底不见了。 面对一地人棍尸体,林清泉在寒风中站了很久,姿势僵硬面容肃穆。 明日花无不禁攀了他的手,两只眼睛像滚动的黑玻璃珠,又亮又灵动。他担心地说:“哥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见惯死人了。倒是你,你吓坏了吧?”林清泉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嗯,我很害怕……”明日花无缩着小小的身躯躲到他身后,全身抖得厉害,好像收到很大惊吓,“我怕魔,也怕死人……” “别怕,我们不会让你受伤的。”林清泉拍拍他的小脑袋,下一秒就走近黑木莲,“你一看见西瓜的时候,就知道他其实是魔了,是吗?” 黑木莲点头,眼神可以说是同情的,“他有魔的气息,但他对你并没有恶意。” 打开金盒,林清泉心情复杂地把西瓜的心脏放了进去。他刚来玄武山,就收获了两枚魔的心脏,收获不小,但他一点也不开心。 甚至有空虚的悲伤。 “律令草居然可以加快魔胎的觉醒……”林清泉头疼了起来,“奇怪得要命。律令草明明是流堕魔胎的,怎么还能反向起作用呢。” 黑木莲不多言语,从地上采掉一颗律令草。 律令草香味扑鼻,浅紫色花瓣结霜,都是细细的冰碴。 他打掉冰碴,手指捻过脆弱的花瓣,花蕊里的花粉溢了出来,被他吸入肺里。 忽然,他气血翻涌。 一向身体康健、不可能有伤病的魔,吐出了一口血。 第60章 高级监狱 目目吐血,林清泉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呆在原地片刻,接着疯了一样冲过去,脸色发白,“目目……目目……”这种情况下他发现竟然什么话都不会说了,脑袋里只剩下目目的名字。 “我没事,清泉别怕。”黑木莲擦掉嘴角的血,将想再一次咳血的冲动压下去,“我知道了,律令草还是律令草,只是律令草上开出的花有问题,对魔可以造成损伤。” 林清泉把律令草扔远了,可谓草木皆兵,“那你千万别再碰它了。” 尽管胸中闷痛,黑木莲依然沉矜,思忖道:“难道……律令草能损伤魔胎,律令花能损伤魔?” “肯定有点特殊的功效,不然镜善治不会种得满山都是。”林清泉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围在黑木莲的口鼻上,“我们去重病署吧,找到草间灰,质问镜善治,什么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扶着黑木莲。两人从爬满冰霜的山路拾级而下。明日花无跟在他们后面。 他捡起被林清泉扔远的律令草,对着鹅黄色的花蕊狠狠吸了几口。 就像功能奇异的毒气。心脏加快,鲜血顿时从鼻子里流了下来,胸中充血痛得难以言喻。 明日花无不为疼痛难过,反而兴奋至极。 他飞速抹掉鼻血,镇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他和黑木莲,唯二的佛魔胎,彼此的界就像太极的阴阳,共同构成这魔力复苏的世界。 黑木莲的人形、明日花无的界,是不入对方界的护身符,是底牌。 要杀死黑木莲,就必须毁掉他的底牌——从他的人形下手。 有两种办法。 一是让他的人形入界,入任何魔的界都可以,因为无论入哪只魔的界,都等于入了明日花无的界;只要入界,他就能轻易识别出黑木莲的心脏。 可这一条对于能识别魔的黑木莲来说,可能性为零。黑木莲不可能明知是魔,却还主动入界。 因此只能指望第二种办法,也是最原始和物理的办法——便是腐蚀和销毁黑木莲的人形,让他只剩下界。 律令花说不定能做到这一点。 明日花无的眼底尽是快意。 让黑木莲彻底消失,独占林清泉。 这是哪怕下地狱都要贯彻的金科玉律。 * 中焦馆的医疗条件最好。这里集中重疾人的病房,面积也最大。 馆内摆着成排的玻璃缸。每只有半人高,都是密封的。 “缸里面装的是律令花的花粉。”黑木莲对着玻璃缸观察了一会,疑问起来,“律令花到底有什么特殊效用,镜善治专门收集起来,密封存放在这里。” “我更想知道,镜善治对律令草和律令花研究到何种程度了。”林清泉说,“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律令草还能长花。这仅仅一个月,镜善治就发现律令花的特殊效用,还采集出花粉。不得不承认,他聪明绝顶,又医术高超,是天生的医生。” -- 第161页 明日花无突然叫了声,指着房顶说:“哥哥你看,有怪物!” 一只光秃秃的肉粉色怪物从房梁窜过,四肢爬行,脑袋没几根毛,还有尖尖的长尾巴。 它蹲坐着。这不知道该称作什么的怪物,好像巨鼠,有着人的神态。 瞅住林清泉的时候,细细的眼睛眯了起来,让林清泉既恶心又毛骨悚然。 他忍着想吐的感觉,“别告诉我这是魔?!乱吃人也就忍了,它为什么长这么丑啊!” 任何魔落在明日花无眼里,都了了分明。 这算发育不良的魔,有魔的心脏,但是魔中的残疾品,气息极重,化出的人形接近丑陋的畜生,界想必也够丑陋的。 它以一己之力拉低了整个魔群的形象。 因为丑得惨绝人寰,味道又腥臭无比,林清泉一阵想吐,“一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种丑东西我就膈应……宁愿千刀万剐也别被这东西吃,太恶心了。” 闻到人的味道,那怪物嗖地扑了过来。它需要吃人以提升魔力。 想立即撕了这恶心到哥哥的东西,可明日花无暗暗攥拳,还是忍住了。 绝对不能暴露身份。这时候撕了魔的心脏,势必会引起怀疑。 怪物还是由黑木莲轻而易举抓住了。吱吱乱叫,可满是黏液的滑腻的身体,扭几下,便鳝鱼一般从手上逃走。 它仇恨地冲三人呲牙,步步后退,抱起玻璃缸,打开栓门狠狠吸了五六口。 它在吸花粉。 可这魔非但没有吐血,随着花粉的摄入,表情逐渐凶狠起来,身体也得到强化,化成脓血一样的界,流走了。 短时间内膨胀到应激,在人类中也很常见。 在这个时代,有个物质林清泉很久没说了,但因为这个物质太重要,只要见到类似的景象,这个物质就会脱口而出:“是肾上腺素。这怪物就像注射了肾上腺素。” 黑木莲应道:“听说肾上腺素是用来抢救的,能给身体提供能量。” “对,原理和律令花很像,发觉了吗?”林清泉说,“律令花对魔来说相当于肾上腺素。在这种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它的情绪变得凶狠,身体也强化成了界。” 黑木莲想了想说:“那为什么我会吐血呢?” “因为你不需要这种东西。佛魔胎的人形和界同时健全,体能和智力保持在最好的水准。健康人使用激素,会变得不健康。”林清泉担心地说,叮嘱他道,“我想,这律令草和律令花,是专门给魔服用的药。你不可以再碰律令花了,碰多了可能会得魔的病,我可不会给魔治病。” 黑木莲靠近他,像顺毛一样抚摸他的头发,手顺着肩臂下移,捉住他发冷的手,引得明日花无眼红无比。 “如此说来,律令花只对佛魔胎有不良作用。对于其他的魔,怎么着都会有点促进帮助的。” “可以这么说。只有垂危的人才需要注射肾上腺素,”林清泉比喻道,“只有低级的魔,以及弱小的魔胎才需要律令花。” 越过一缸缸律令花花粉,再往里走就是病房。 病房都是单独的隔间,分布在长廊两侧。 廊里暗,林清泉端着蜡烛,走了长长一段路。 可足袜上不染一尘,地板整洁光亮,房梁连一丝的蜘蛛网都没有,一定有人经常精心打扫。 黑木莲停住了脚步,“有魔的气息,很轻淡。” 左手边的隔间,门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自动拉开。 门内站着戴般若能面的女子,她背后的墙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能面面具,窗台摆着不倒翁、万花筒和鲷鱼摆件的缘起物。 整间屋子花色满墙,好像栩栩如生的万花筒。 从能面面具的眼缝能窥见女子的眼睛,像狐狸眼,“这位老爷,想进来挑选能面吗?过了玄武山要快出关西了,买不到这么传统的能面啦。” 林清泉看了它一会,啧一声说:“好笨啊。你为什么就不能编个合理的入界理由?这里是重病署,你在这里做花里胡哨的生意,是人都能看得出不对劲吧。” 戴能面的魔自己也笑出来,“这附近,人都被吃没了,好不容易看见像您这般漂亮的男人……就想逗逗您嘛,我平常也很寂寞呢。” 林清泉上下扫它几眼,“戴上能面就会入你的界吧。你的界是什么?” “我的界很漂亮。你要是进去,就像进了万花筒里。”能面魔说,“每走一步,万花筒的图案就会一变。” “等我在里面玩够了,你就把我吃了?” 能面魔对他舔了舔嘴唇,“等我玩你玩够了,就把你吃了。” 黑木莲和明日花无的脸色都黑了不少。 林清泉对此不以为意,“你是镜善治培养出来的魔吧。” 能面魔开心地承认,“是啊!” “成魔多久?吃了几个人了?” “唉,就五六个,我抢不过别的魔啊。”能面魔说,“可是,我觉醒得很快,我只做了三天魔胎就觉醒了哦,很厉害吧!虽然三天不是最短的,和我同期的一个魔用了六个时辰不到……可它成魔后就离开镜门了,真是不知感恩的家伙呢。镜大人为我们创造宿主,又帮助我们成魔,它却一走了之,真过分。” “镜善治用的什么帮你们成魔?”黑木莲开口问道,“律令花吗?” -- 第162页 能面魔变了脸色,“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镜大人不让我们透露太多有关律令花的事。我要守护镜大人,没有镜大人。” 忠心耿耿的能面魔口含戾气,做出攻击态势。它是高灵性魔胎而成的魔,气息轻淡,实力不容小觑。 “你最好把知道的都说了。”黑木莲的手搭上它正戴着的桧木能面,“我已经捏到了你的心脏。” 能面魔像应激的猫跳了脚,“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吐出一个字的!我绝对忠诚于镜善治和镜阿祢大人!他是一个爱儿子的父亲,比你们有情有义多了……” 黑木莲不听它废话,当即就摘掉它的心脏。 能面之下是雪白似大圆盘的脸,只有眼睛,除了眼睛什么五官都没有。这是不完整的人形。 能面魔是半人半界的魔。 魔已死,那些能面和缘起物都消失了。 这时,屋子里却多出一个人。黑金和服、凌乱的过肩发,苍白瘦削的面孔,刺着夜叉恶龙的花臂,青色文身正在皮肤上流动。 “草间灰……”林清泉想过去看看,但仍有疑又停在半路,他向黑木莲征求确认,“这是草间灰吗?还是魔的障眼法?” 魔胎是做不了假的。黑木莲神色凝固,“这就是草间大人。” 时隔多日再见,在别的魔胎都强制催熟的情况下,这场悲剧的起因镜阿祢却还没有觉醒。 草间灰仍是宿主。 他瘦了,虚弱了,身负魔胎的下场。他呆呆盯住林清泉的脸,神情错愕,就像闭关很久的隐士下了山,连语言都不会组织了。 “你……我……”他支吾半天,和以前侃侃而谈、儒雅朗逸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清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不禁难过起来。 说真的,西瓜死他都没这么难过,“草间大人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林家,小林清泉。” “小林清泉……”草间灰似乎还没回过神。 翻出八尺琼勾玉,林清泉对他说:“您看,这是八尺琼勾玉。我不是答应过您要去皇居找三神器吗?现在已经找到勾玉了。神官告诉我,等再找到八咫镜和草薙剑,魔力复苏就会结束。” 听见这话的草间灰好像灵魂复苏,脸上有了点血色,从毫无生气的纸人变成有肉有血的人,“清泉君,你是清泉君……” “是我。”林清泉问他,“不过请您先告诉我,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草间灰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我被关进了这只魔的界里。魔死了,我才得以出界……看样子这魔是被你所杀的。” “您被关进魔的界里?!”林清泉惊讶还有这等操作,“是被镜善治关进去的吗?” 草间灰虚弱地点头,“你走后不久,老师发现律令草结出的花有刺激魔、起到暂时强化的效果,对魔胎也有刺激的作用,甚至能刺激魔胎到觉醒。于是他大量种植律令草,提取律令花想刺激阿祢觉醒。可律令花是有毒的,剂量不确定的话他怕我被毒死,就抓人培养魔胎,以此试验。当中很多人都死了,但也有十几个是成功的。真是作孽啊……我想自尽结束这一切,他就把我关到他信任的魔的界里。在魔的界里,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把人关押进魔的界,把界变成高级监狱。 林清泉问:“镜善治在哪?” “应该在别的魔的界里。”草间灰说,“有个别魔对老师感恩戴德,主动让他入界藏身,还替他捉有魔胎的宿主入界。这样,老师就能在界里继续试验律令花的剂量了。” 不止是点子奇才,还和魔达成了高度合作。镜善治的行动力令人咋舌。 林清泉必须承认,镜善治是他见过的最有主意的聪明人,可惜与正义背道而驰。 林清泉打开黄金盒,里面有三颗魔的心脏,“草间大人,我这里有三颗魔的心脏,有考虑吃掉一颗吗?只要吃了心脏,你的截肢伤就会好,魔胎就会死掉。” 花臂振动,上面的青墨文身在乱跑。草间灰惊慌道:“小林家,请等一下。” 林清泉轻轻一笑,“怎么,事到如今你舍不得镜阿祢吗?” 似乎是被戳中,草间灰迟疑一下子,然后是空虚的神情,“阿祢也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要说罪魁祸首应该是我才对。我不怪他。” “可他已经是魔胎了,不是么?”林清泉说,“镜阿祢不是以前的镜阿祢了。你要拎清楚,放任魔胎下去,你早晚会被吃的,所以它今天必须死……” 草间灰变得慌张,连忙捂住他的嘴,如临大敌。他拼命摇头,示意林清泉不要再说了。 林清泉奇怪他这么大反应,紧接着感到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拽自己。回头看,空气凭空裂开缝隙,无数惨白的手扒在裂缝边上,其中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肩膀。 “是魔!”还是高灵性的魔。黑木莲闪现过来,抓住林清泉的另一边胳膊往回拉。 草间灰:“凡是对阿祢有杀心的人,就会入界。这是老师和培养出的最强的魔商量好的,他为了保护阿祢,让魔把入界的条件设置成了这样。” 身体顿觉快被撕成两半。疼痛的拉扯中,林清泉回头看见了裂缝里的景象: 那里空空如也,像黑洞,什么都没有。 他怔了怔,很快半个身子都进去了。 -- 第163页 草间灰悲愤交加,死死抱着林清泉的双腿,和黑木莲一起往回拉他。黑木莲试图找到魔的心脏,但脊背发冷的是,他没有看见魔的心脏。 咔嚓,林清泉的肩膀脱臼了。 黑木莲犹疑一瞬间,就是趁着这一瞬间,明日花无跑过来大力撞开他,抱住了林清泉的腰。 霎时间,林清泉、草间灰和明日花无,三人一起被拽进黑洞中,裂缝随之关闭。 裂缝闭合的瞬间,他和明日花无对视了一眼。 那双眼睛是充满笑意的。 哥哥,我们终于抛开黑木莲独处了。 第61章 大界包小界 界里没有光亮,什么都看不见。林清泉摸索着接好脱臼的胳膊。 他的后背被人抱住,明日花无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的肩颈,“哥哥,好冷。” 侍童的声音夹带呼出的热气逼近脖颈,像一条小蛇圈养在那。过于亲近的距离让林清泉不太自在,往前缩了缩。 明日花无发起了抖,“哥哥不要丢下我,我很害怕……这里黑得要命,好像书上画的寒冰地狱。” 他年龄小,害怕的模样确实楚楚可怜。林清泉没再摆脱他了,好言好语地安慰道:“我不会丢下你。况且入了界,目目又不在,咱们大概率是快死了,不如趁机结伴赴死吧。” “没骗我?你真的不会再丢下我?” “当然不骗你。”林清泉对他说,“答应过的事就要做到。” 这番话并没让明日花无开心起来,他在黑暗里空落落的,许久都没有回声。 林清泉以为他冻僵了,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才像卡壳的机械一般发出声音:“哥哥,你成了说到做到的人了?” 林清泉笑道:“怎么?在你眼里我就该是食言的混蛋吗?” 黑暗中的沉默更加沉默。倘若将沉默做到极端,就是一种非暴力的煽动,明日花无说道:“可就算食言、做个坏人又如何呢?哥哥有食言和背叛承诺的权利。我希望你是那样的坏人,如果你太好,反而让我觉得高不可攀,那样就离我太远了。” 他低下头说:“哥哥总是离我太远,慢慢就会把我忘掉……被遗忘的感觉好痛苦。” 林清泉拍拍他的小脸,“胡说什么呢。你天天跟着我,何来太远一说。” 明日花无仰起脸,又不说话。林清泉问他道:“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明日花无说,“哥哥,你的睫毛好长,真好看。” 林清泉轻笑道:“傻孩子,这么黑能看见什么。” 界里又黑又冷。两人刚走几步,踢到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冰冷滑腻的触感,裸露于皮肤之外的动脉还在嘭嘭跳动,大致长着人的轮廓。 林清泉讶异不已,“你是离体的魔胎?!” “是镜君。”底下响起草间灰虚弱的声音,“……小林家,镜君在我入界时离体了。” 他朝火折子吹口气,界里有了光亮。 火光下,离体的镜阿祢模样毕露。 它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皮肤表面有瘢痕和疙瘩颗粒。从这副尊容,林清泉大致想象目目当初的样子。那时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魔胎的手指在他的嘴唇上停了好久。 草间灰苍白的脸多了一些血色。林清泉问他道:“草间大人随身带着火折子吗?” “是和我一起关进界里的人,临死前送给我的。那人原本是在山下卖灯笼的小贩。”草间灰苦涩道,“他是培育成功的宿主。老师想关着他做试药,但他在界里咬舌自尽了。” 微微的火光只能照亮一步之远的距离。 草间灰在镜阿祢的搀扶下慢慢走着,“小林家,此去朝廷一行,感受如何?”他对镜阿祢没有畏惧,甚至对它的亲近处之泰然。 “托草间大人的福,虽有点波折但还是成了御医。后来兜兜转转,又要去幕府任职了。” 草间灰迟疑了会,情绪明显低落。本来属于他的职位被林清泉摘得,而林清泉甚至得到了更多。他接着问道:“恭喜啊。不过我记得小林家告诉过我,你的眼睛……也是魔胎对吗?你不担心吗?” 林清泉笑笑,“刚才和您一起拉我的那个人,有印象吗?就是他。他已经成魔了。” 草间灰驻了足,“魔胎觉醒了……那你怎么还活着?他没有吃了你吗?!” “他是想吃我来着,但几次都忍住了,没吃成。”林清泉唇角含笑,“现在的情况就是,他时不时也会发疯想吃我,所幸保有理智。总之,现在我和他在僵持着,他要是哪天控制不住,那就随他吃去吧,我没话可说。反正这世道太乱,我也活够了。” 草间灰缓缓说道:“清泉君的命运真是令人艳羡。出现在你生命里的人都对你好,连魔胎也是。” 他瘦得佝偻下去,落寞得很。林清泉想搭上他的肩,镜阿祢回头,用扭曲丑陋的五官,给他一个警告又危险的眼神。 林清泉边撤回手边笑道:“我们都变了好多,只有镜大人还是那个镜大人。” 初次离体的镜阿祢不能停留太久。它不得不变回草间灰的右臂。 三人没走多远,远处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一大群人围着头巾,正在兢兢业业地锄地。 “没想到在界里面还可以种地。”草间灰震惊地说。 林清泉拍了拍他的右臂,逗它道:“镜大人,你看想杀你的不止我,还有这么多人呐。” -- 第164页 草间灰颇为感伤,“老师是为了阿祢才做出培养魔力的事。大家对阿祢怀恨在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人群听见动静,往这边翘首以望。约莫有五六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 可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只眼睛。 “喂!你们是新来的吗?”一个独眼男人走上前来,他是这群人的首领,指挥人群的一举一动,“但凡来这的人,都要剜掉一只眼睛。” 一把刀打旋过来,咣当掉地上,“动手吧。” 林清泉直接把刀踢了回去,“这刀钝了。不给个锋利点的,我们不剜。” 独眼男人说道:“让你们挖眼是为了你们好。” “好在哪里?” “你们不明白这界里的规矩。”独眼男人说,“魔设置了种眼睛的条令:每个人都必须剜掉一只眼睛,当成种子埋进土里。日日锄地施肥,种子就会发芽、长出眼睛树。” 他嘟嘟囔囔,说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三人走近一些,被眼前一幕惊得不轻。 大片的果树一望无际,苍白色的树皮像僵死之人的皮肤,树皮的脉络仿如青色血管,树梢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下去。 那些果实不是别的,而是大小不一的眼球。 同所有果树一样,眼睛们有的萎缩有的饱满,有的奇形怪状有的圆润光滑。 “结出来的眼睛,最好的要上供给魔,稍次的做下一轮的种子,最次的用作燃料,用来照亮。每过一段时间,魔就会送来食物、土壤和火种。”独眼男人说,“如果你种得好,上供的眼睛让魔满意,你就可以出界。” “至今为止,有几人出界过?”林清泉问他道。 独眼男人轻轻一笑,“只要你足够努力,或许你就会是第一个。” 人群只是抬头瞧一眼,就面朝黄土继续锄地。 一个女人拿刀划开胳膊,血流滴进土壤,深埋在土里的眼球吸到血,便生出小小的根芽,鲜红的根芽往更深的地方伸去。 这是把眼球当种子,鲜血当肥水。 恶寒从心底升起。林清泉说道:“你们所有人都疯了吧?!就这么心甘情愿做人肉肥料吗?” “魔不是无差别的吃人,它还是有原则的。谁种的眼睛好,谁就能出界。”独眼男人说,“别的界都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们至少还有出界的机会,只是付出一些汗水。” 林清泉愤懑道:“它都从你身上挖肉吸血了,你还感激它?入界了脑子也没了?!你们清醒点,不要再为虎作伥了!” 此话一出,独眼男人投来森森的目光,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我说,你们有时间在这里策反,倒不如抓紧时间种眼睛。像你这样大吵大嚷的新人我见多了,到头来不还是认命,老老实实地种地。” 林清泉正要发作,草间灰稳住了他,“敢问阁下,怎么种眼睛呢?” 他指了个方向,“你们先去那儿,做种子测试,做完测试再说。” 他所指的方位是一个青灰色的石台,台面上放着几盏成分不明的液体。 “你们拔下一根睫毛,投到杯子里。杯子里的极寒之水,质量好的眼睛,会使得此水加热;质量越好,水就越热。”独眼男人道,“我们根据水的温凉发土壤。好眼睛的话,才会发肥土。” 界里已经很冷,但杯盏仍在冒着冷气。 草间灰惊疑地道:“这水,真有测试人的眼睛好坏的能力?” “哈,此地是魔的界,魔可以随意设置界里的内容和规矩。成魔了,就能随心所欲。” 草间灰想了想说:“那就让在下抛砖引玉,先来一试。” 他拔掉一根眼睫毛,放进杯盏中。杯中水面略有波动,寒气消失。 独眼男人试了试水温,“九成睫毛投入杯盏,都毫无动静像是无事发生。这是上乘的种子。” 草间灰面带微笑,“其实比起我自己的,我更期待小林家的眼睛。” “草间大人不必期待。”林清泉将睫毛投入杯中,“我这眼睛确实是上乘的,可睫毛……却是我自己的啊。” 睫毛入杯,除了勾起一点涟漪外毫无波动。 独眼男人呵呵冷笑,“此是最下等,却也是最常见的种子。” 他盯着神情不明的明日花无,“喂,这个小孩,该你了。” 林清泉挡在明日花无身前,“放过他吧。他还不满十岁,也要剜眼?” 独眼男人道:“或男或女或长或幼,没有例外的。你是他的主人,他不剜眼,你就要多剜一只以作补充。” “哥哥,那就让我去吧。”明日花无模样乖巧。他睫毛浓黑长密,显得柔弱,拔下来的动作也小心翼翼。 睫毛进了水杯,杯中的寒气飞快地消失。稍稍沉寂后,从杯底往上冒泡。不一会,水开始沸腾滚动,几秒后整杯水就蒸发不见。 极寒之水被加热到蒸发,可谓奇相。 林清泉难以置信,却看见明日花无也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泪水盈满他的眼眶,像个小哭包。 他发着抖说:“哥哥,我害怕……” 林清泉重新认识了他,用不一样的眼神看向这个小孩,第一次对他起了怀疑。 普通人类真的有这么好的眼睛吗?仔细想来,明日花无在花魔身边生活过,找东西又首屈一指,正常小孩能这样?他不会真如目目所猜测的,是魔吧。 -- 第165页 独眼男人跳了脚,惊喜地道:“喂,小孩,你的两只眼睛要全挖掉来种树!” 明日花无企图躲林清泉的身后,却反而被林清泉躲了过去。后者很是疏离,眼睛里全是戒备和审视,“你是谁?” 似乎是看透他所想,明日花无着急地道:“我不是魔……” 林清泉反呛他道:“我说你是魔了吗?” “哥哥用那种眼神盯我,就是在说我是魔!”明日花无鼻头一酸,眼泪哗啦啦掉落。 他不是在装委屈,而是真的在哭林清泉冷冰冰的态度,“难道好的眼睛,反而让哥哥怀疑我吗?明明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人了啊……” 看他一哭就容易心软。林清泉不禁语塞。 这小孩是不是魔尚不能确定。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现在是自己的幼奴,是自己的东西。 独眼男人拿起尖刀,凑近林清泉津津乐道:“他是你的侍童吧。我替你想个办法:我们干脆把他杀了,他的眼睛你一只我一只。我可以帮你锄地栽种,你什么活都不用干,怎么样?” 林清泉笑道:“怎么,这时候你就不提平等了,你就不怕你的魔处置你了?” “你不说我不说,魔不会知道。”独眼男人劝说他道,“此是出界的好机会。越是好种子长得越快,结的眼睛也越多。像此等极品,想必不出半个时辰,我们就可出界了。” 界里的土是魔由魔力所化。树木生长中消耗的一切资源,都由它的魔力所变现。 也就是说,这些浩浩荡荡的眼睛,靠吸收它的魔力而生长。 “他既然是我的侍童,今天任谁也不准动他。”林清泉厉声说,“他的眼睛由我来顶上,算上我自己的一只眼,我要种三只眼睛。” “三只眼睛?”独眼男人揶揄道,“你哪里有第三只眼?况且,你的眼睛价值不大,就算种三十个、三百个,也难出好果!” 林清泉笑了笑,“我没说过是我自己的眼睛。” 他拿刀划开手臂,从血肉中剥离出三颗肉乎乎的东西。对于忍受疼痛他早已举重若轻。 明日花无见证他切割自己的身体,直勾勾盯住他血肉模糊的□□和口子。 他端详林清泉隐忍的痛苦的表情、白纸般的脸色和沾血的嘴唇,一瞬间气血翻涌。 他喜欢看林清泉的伤痛和鲜血,对他的痛苦十分着迷。 独眼男人嫌弃地道:“我当是什么奇迹的存在,原来是三个病瘤啊。” 林清泉虚弱地道:“是不是病瘤,种下去不就知道了?” 肉瘤的表皮破掉,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珠,在他的掌中四向转动。这都是目目的分|身。 这些眼珠模样的分|身,是当年魔胎为了从他身上吸更多的血而化出的。 真所谓养眼千日,用眼一时。 林清泉找到树坑,埋下这三个分|身,在土上滴了血。 三颗眼珠迅速扎根,土壤的养分不够它们吸的,其他眼睛树也成了它们的养料,整片果园的树都枯死下去。 新生的三颗树木像巨人一样拔地而起,短短几秒内就突破了十层楼的高度。 界内大地震动,开始坍塌。黑黢黢的界顶裂开无数裂缝,最终都像在高温中化掉的塑料一样,溶解于无形之中。 外界刺眼的亮光照进来。草间灰惊慌的脸色毕露,“界……破掉了?” 目目的三个分|身吸光了魔的魔力。这只魔被活活吸干而死,界也消散了。 没有养料的三颗树只能停止生长,停在望不到头的高度,树干粗得需要十人合抱。 从树枝生出密密麻麻的眼珠,连树干上也有。有的如樱桃大小,有的却巴掌大。 所有眼睛全部盯向林清泉。 “鬼!”独眼男人吓疯了。他抱着头,和人群一齐疯疯癫癫往远处跑,“眼睛鬼……全是眼睛……” 林清泉摸了摸位于树干的一颗眼睛,那眼睛受宠若惊地眨了眨,半眯起来,黑瞳里满含羞意。 明日花无在这时开口道:“哥哥,这些眼睛为什么总盯你,它们好冒犯人,长得又可怕。” “因为它们都是目目的眼睛。”林清泉似笑非笑,“不愧是他,也只有他才能榨干一只高级魔的魔力,这是第一个不取心脏而杀死的魔。” 他转过来,对草间灰笑道:“草间大人,我们总算出界了。” “不对。小林家仔细看看,这里光亮非凡,却不是青天白日。”草间灰不见放松,“我们破掉一个界,却进了另一个界里。” 如果说之前的界是极夜,那么这包着小界的大界就是极昼,只是没有太阳。 林清泉悟道:“大界包小界……这是界中界。” 远处有大片大片的律令草,一眼望不到头,面积之大堪比玄武山。 律令草的异香飘来,隐隐约约的很是轻淡,鹅黄色的花粉像萤火虫一般发散。 “老师需要大量的律令草。只有玄武山是不够种植的,于是就在界里种。”草间灰说,“这里没有黑夜,全天光照,律令草的产量必定很高。” 明日花无吸入几粒花粉,顿觉气血不畅。 “你脸色不好看,很不舒服吧。”林清泉越看他越觉得他可疑,“为什么?是因为律令花的花粉吗?” 明日花无反客为主,视死如归地道:“哥哥若是真视我为大患,那就干脆剖我的心脏吧。等到吃了我的心,哥哥自然就明白我是不是魔了。” -- 第166页 林清泉愣了下,笑道:“剖心倒不用。我这人向来多疑惯了,可以说除了黑木莲谁也不信。”他道,“还有,你一个小孩子,不要动不动把剖啊死啊挂在嘴边。我不要你的心。” 他的话像针刺。明日花无有被戳伤,“如果我有天变成了魔,我的心脏是天药,那你还会不想要吗?” “不要,所以你最好不要成魔。” 明日花无的眼睛泛起水雾。视野里,林清泉的身影随着水雾在波动,像打碎的水面虚影;等到虚影恢复平静,就成了曾经那个西装革履的黑木莲。 一切都是黑木莲的错。 任何魔的界也是他的界,他可调度所有界和界中之物。 他调动花粉,让全部的花粉朝一个方向飘去,黏在那些湿润的眼球上。 这么多的律令花粉,一定让黑木莲很不舒服。 “阿祢,你来了?”镜善治的脚步声响起在光亮里,变得十分刺眼。 他沐浴着强光而来,身上的金和服反射出蝉翼般的彩光。他容光焕发,皱纹舒展皮肤细致,毫无老态龙钟。无论气色还是姿态,都比以前更胜一筹。 “我的儿子终于来了……”镜善治喟叹道。 他面对草间灰,面露惊喜,脸色和发间的金饰一同闪闪发光,与其说他是陈述事实,倒不如说他在欣慰,“阿祢,你快要觉醒了。凡是即将觉醒的魔胎,才会入这个界。这是个可预知未来的界。” 草间灰无奈叹道:“老师,我是草间。” 镜善治淡淡一笑,不多作言语。在他眼里,他的得意弟子沦为了独生子的初乳。 “老你错了。”林清泉走上前,“我们入界不是因为镜大人要觉醒,而是因为破了之前的小界,才进入到这大界里。” 镜善治看清他的脸,定了定说:“小林清泉,你怎么还活着?” “老师,这样说不合适吧,再怎么说我也是您的嫡系弟子。”林清泉笑得阴恻恻的,“您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镜善治的神色变了,看向他的眼中全是憎恨。 林清泉则笑得更加开怀:“老师真不愧是一代传奇,短短时间便发现律令花的效用、利用界种律令草、藏身在界里安稳如山……还做出界中界的安排,用大界套小界,您是怎么想到的呢?” “界中界,是因为魔胎是孕妇。”草间灰解释道,“母亲和腹中胎儿一起变成魔胎,母子二人又同时觉醒,共食一个宿主,才构成这特殊的界中界。那孕妇即将临盆,她是天生无眼的盲人。或许正因为此,她腹中的胎儿才会如此渴求眼睛吧。” 林清泉讽道:“原来如此。老师,您连孕妇也不放过啊。” “哼,将死之人何以逞口舌之风。”镜善治说,“阿祢就要觉醒了。他以前最看不惯你,你觉得他成魔后会放过你吗?” “老师!”一直被忽略的草间灰耐不住了。 意识到根本没人在乎他的生死,他难掩悲愤,“阿祢觉醒,第一个死的难道不是我吗?” “草间,你要懂事。”镜善治说,“是镜门培养了你。被镜门的继承人吃掉,难道不是你反哺镜门的机会么?” 草间灰的喉间无比酸痛,久久不能散开。 感应到宿主的心流,右臂的文身流动起来,蔓延至整片肩膀和后背。像极了镜阿祢从后面抱住了他。 镜善治轻叹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事实上我早已研制出促觉醒的药,也研制出流堕魔胎的药,都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 林清泉暗暗一惊。静善治竟然能一举确定两种药的剂量 他对镜善治的为人颇有微词。但单论医术,镜善治绝对在他这个现代人之上,可谓稀有难逢。 镜善治从袖中掏出两根玻璃管,一根红色一根蓝色,管面有刻度,里头装着颜色不明的粉末。 他托起草间灰的右臂,轻言轻语对镜阿祢交代道:“阿祢,你要记住,这蓝管里的药,正是天下渴求的堕魔胎的药。等你成魔,不要忘记生产此药。只要有此药在手,镜门就会敛财不断,万生万世都将繁荣。” 他打开另一只红色玻璃管,插入麦管,面向草间灰,“来,将管内的粉末尽数吸入。” “吸入……然后呢?”草间灰面色铁青,“然后我就会被觉醒的阿祢吃了吧。老师,我在您眼里到底算什么?!您为什么能理所应当地让我去死,连骗都不想骗我?!” “草间,听话!”镜善治训斥他道。 草间灰情绪激动,抖得厉害。 镜善治顿了会,说道:“我老来得子,阿祢是我生了八个女儿后,上天垂怜赐给我的。” 他换了个语气道:“草间,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因收你而燃玄武灯的心意是真的,可现在让你献身阿祢的心意,也是真的。素来善良的你,可以做到舍己为人的吧。” 草间灰眼神黯淡,“我再也不想做草间灰了。” “由不得你了。”镜善治拿出一枚银针,扎在他脖颈的某个穴位。当即草间灰就四肢瘫软倒在地上,但意识仍然清醒。 镜善治掰开他的两排牙齿,正准备灌入红管里的粉,林清泉阻拦了他,“老师,这么做不太好吧。” “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镜善治咧嘴道,“你活不了多久。阿祢是怀着对你的恨意变成魔胎的,你才是毁了草间和阿祢的凶手!阿祢觉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你。” -- 第167页 他强行把药粉灌进草间灰的口鼻。草间灰被呛住,呼吸不畅,脸庞和脖颈都憋得紫红。 随着药粉的吸入,文身飞快地游走,满满覆盖在他的头皮、脸庞和全身。 他的右臂消失,在光中化成一个清朗的人形。而草间灰已经昏了过去。 林清泉突感不安,“镜阿祢觉醒了。” 成魔的镜阿祢化回本来的样貌,光照之下新生的皮肤在熠熠闪光。一切仿佛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人与魔的属性。 独生子以魔的姿态重生,镜善治大功告成,竟有不真实的酸意。 他背下累世骂名、牺牲千人性命所爱的儿子,终于以更强健的体魄和持久的寿命重临世界。一切都值得了。 “真好啊……”镜善治轻轻抚摸它的面庞,一边抚摸一边确认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像这辈子就是为了活这一刻,“阿祢,为父将你的路都铺好了,你只管走就可以了……” 镜阿祢抬手,朝父亲的脑袋狠狠拍上一掌。 顿时,镜善治身首异处,脑袋滚落到地上,表情还保持着惊喜。 第62章 心脏和眼睛 想毁掉一个家庭,就投胎做他溺爱的独生子。 镜阿祢弑父,冷漠的脸上沾了血点。它烦躁地撇掉血点,弄得满脸狼狈。 永处极昼的界十分炎热。高温中,初觉醒的它耳朵嗡嗡作响。 它蹲下来察看草间灰的情况,鼻子在他的颈间闻几下,又蹭了蹭。 “镜大人,许久不见,恭喜你从人变魔了。”林清泉対他道。 镜阿祢看了他一眼,“那你惊喜吗?” 它站立起来,汗湿的赤膊被照得酷似白鳞。 在它背上,夜叉与恶龙的青墨文身活灵活现,迅速游动着。最后从指尖游走出去,变成真实的夜叉和恶龙,像左右护法站在镜阿祢的左右两侧。 镜阿祢是半人半界的魔。人形上的文身会化成实体的夜叉和恶龙,来替它杀人。 林清泉拍手叫好,“好!镜大人的界,是我见过的最有个人特色的界。” “少废话。”镜阿祢打量着他,“说,你究竟用了什么道法,让魔胎不吃宿主?” “想知道啊?也难怪,毕竟你舍不得吃草间大人嘛。”林清泉心生一计,“倒不如让我们交换一下信息。你先告诉我,与你做交易的、也就是把你变成魔胎的神,是谁?” 身后的明日花无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呵呵,如果神知道你在找他,不知道他作何感想,毕竟他更喜欢你不能动的样子。”镜阿祢冷冷地说,“可惜我答应过他,不能告诉你。” 林清泉笑道:“你连你自己的父亲都杀,还在乎区区一个口头承诺吗。” 镜阿祢顿了半晌,说道:“他是佛魔胎。至于他为什么追着你不肯放手,我不清楚。” 又是佛魔胎。林清泉脑袋疼,但这也是情理之中。有臣服万魔、交易心脏的大能耐,如果不是佛魔胎,反而说不过去了。 “那他长什么样子?” “他的人形约莫在十六七岁上下,”镜阿祢停了停,“是男人,但看着比女子更清秀和柔弱,像歌舞伎里的女形。” 一个清秀的青年男人,这和接触过的任何人都対不上。林清泉没了头绪。 “该你回答我了。”镜阿祢出声提醒道,“不吃宿主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唯有找到三神器。集齐这三样神器时,大地的魔力会消失,你就不会再渴求草间大人的血肉了。” “那集齐三神器之前,我该怎么做?”镜阿祢问。 “没别的法子,你只能忍。” “忍?废话!”镜阿祢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怒气顿生,“小林清泉,我果然就不该指望你嘴里吐出象牙!我今天非要杀你不可!” 林清泉抹了一把前额的热汗,强撑着说道:“哎等等,怎么说我也対你倾囊相助了,你未免恩将仇报。” “哼,我连我父亲都杀,还在乎対你恩将仇报吗?你的命我早就该取了的,只是总被打断。”镜阿祢凶狠起来,“可这次,你的魔胎不在,不会再有人保护你了。” 夜叉高举起叉戟。它身高超过三米,青面獠牙威风凛凛。“杀了他。”镜阿祢下令。 叉戟带着呼呼风声刺来。“哥哥小心!”明日花无扑倒了林清泉,自己却中了枪。 叉戟刺穿他的肩膀。他被叉戟带得双脚凌空,往后拖了一段距离,夜叉才收回了叉戟。 明日花无像纸片一样落地,血点像腊梅生长在雪白的光中。林清泉下意识去接,接出一手血。 望着血他恍惚不已。等到清醒时,他已经把明日花无揽进怀里。他忽然怒其不争,“你这孩子……你何必为我做到这份上?你能不能明白,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明日花无什么话都不说,只可劲儿盯他看,惨白的脸逐渐失去生机。 他的肩膀仍在流血,没有要自愈的征兆。 魔的自愈力刻进了本能里。只要心脏不受损,无论受多大的伤魔都能快速自愈。 可律令花粉対至高至强的佛魔胎伤害极大,大得足以毁掉佛魔胎的自愈力。明日花无伤得不轻。 他身受重伤,却开心得暗暗发笑。 自己只不过在稀薄的花粉里呆了一会,就重伤到无法自愈,更何况吸附了大多数花粉的黑木莲呢。 -- 第168页 他瞥了眼黏满花粉的眼睛树。鹅黄色花粉像黄布裹住了三棵树,眼珠们疯狂转动,非常的不适。 律令花粉堪称佛魔胎的毒|药。如此庞大的花粉数量,靠分|身传播入体,黑木莲一定会受到重创。 而魔的人形永远比界要脆弱。黑木莲遭到重创,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人形。 等到他的人形毁灭,就是他入界的时候。那时就能一举撕裂他的心脏,再无人和自己抢夺林清泉了。 这一世,命运似乎站在了明日花无的这一边。 明日花无浅笑一下,“哥哥别担心我,只要你没事就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主仆情深的戏码,差不多该结束了吧。”镜阿祢対恶龙说,“把这两人烧死。” 火在恶龙的喉间凝聚。 明日花无跳出来,幽幽的黑眸子対上恶龙的绿眼睛。他一字一顿地,用尽所有力气吼道:“我不允许你伤害他。听见了吗?!” 吼声震得镜阿祢和恶龙愣在原地。恶龙硬是把喉咙里的火吞咽了下去。 明日花无的鼓膜出现了血渍。他的耳膜被他自己给吼破了。 站在眼前的只是个普通的小孩,镜阿祢却被他的气势吓到,颤栗着连连后退几步。炎热烘烤的界里,它竟然出了冷汗,那是一种脊骨被拿捏的寒冷。 它抱起昏迷的草间灰,两人骑在恶龙的背上。临飞前,它顺走了镜善治手里的蓝色玻璃管。 装在蓝管里面的是堕魔胎的药粉。 眼见它飞远,明日花无栽倒在地,前襟浸饱了血,“哥哥,我真的不是魔……你相信我。” 凭这副模样,他狠狠收获了林清泉的愧疚和好感。不能自愈的伤口、为他挡枪的决心,都不可能是魔这种生物能做得出来的。 林清泉想喂他吃魔的心脏,却发现金盒在一路的混乱中早已丢失。无奈,他只好把羽织撕成条,给他包扎好伤口,所幸叉戟没有伤及心脉。 “対不起,花无,如果我们可以出界,我会把你当成亲生弟弟一样去照顾你的。” 明日花无在虚弱之中又追问道:“可是哥哥,你不会再対我食言了吧?” 这话莫名古怪,自己曾何时対这孩子食过言呢。 可眼下氛围堪称悲壮,林清泉顾不上想太多,郑重应允道:“嗯,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弟弟,不再是我的侍童了。” 明日花无笑得有气无力:“那就太好了,哥哥啊……这次别再骗我了。” 高温炽热的界里不能呆太久,他们必须尽快找到魔的心脏,不然就会热得脱水而死。 “放心吧哥哥,我很会找东西。”明日花无信心满满,“我们会找到这只魔的心脏的。” 林清泉点了点头,顺手从树上摘掉一颗眼睛,吹掉上面的律令花粉。那只眼睛蔫蔫的,尽是血丝,但看向林清泉的时候又支棱起来,冲他眨着眼。 林清泉的眼睛刺痛不已。实际上他的眼睛也沾了花粉,很不好受,视力明显下降好多,就连手臂里剩下的那些眼球也是隐隐作痛。 目目中了律令花粉的毒太深。他十分担心。 两人走在炎热的界里。很快林清泉便中暑了,热得大汗淋漓,眼睛和手臂都生疼,视力更是越来越差,渐渐只剩下光感。 察觉到他脚步虚晃,明日花无机敏地道:“哥哥,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林清泉擦擦眼帘上的汗,高温让他口干舌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日花无顿时充满了狂喜,“哥哥失明了?!你的眼睛不行了吗?” “嗯,但其实我不怕失明,我更担心目目。”林清泉的话让他乐极生悲,“你侍奉过花魔,想必早就猜到目目也是魔了吧。不过他和明日花不一样,他是强大的好魔,我的眼睛就是他的分|身。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律令花粉対他来说是毒|药。这双眼沾了太多的律令花粉,所以我才失明了。” “别怕,哥哥再撑一会,我们一起找这只魔的心脏。”明日花无说,“等出了界就好了。” 林清泉轻笑了下,“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在找到心脏前死掉,我太热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明日花无又重复一次,“我不会让你死的。” “傻孩子,这能是你控制得了的吗。”林清泉意识迷糊,“花无,你是找东西的好手,等你出了界,拜托你帮目目找到八咫镜和草薙剑。虽然我死了,但目目会替我照顾你,不会亏待你的。” 听闻此言,明日花无的脸色慢慢变冷、最后冻结,“哥哥,你为什么死性不改,总要在死前念叨那个男人呢……” 他的话一字都没入耳,林清泉脱水昏了过去。 望着他虚弱潮红的脸,明日花无无端生出一股无奈和愤怒,以及衍生出来的,蓬勃发展却见不得光的欲望。 他撩开林清泉的额发,在他的眉心亲了亲,经由鼻梁到了嘴唇。 虽知林清泉失去意识,但在吻他时仍有突破天际的紧张,所有动脉都像心脏那般咚咚跳动。纵然是初成魔、新长出心脏时,他也从未像偷吻林清泉这般,感受过自己心脏的存在。 “动着的哥哥总说一些让我不开心的话。”他碎碎念道,“果然还是不能动的样子最招人喜欢,也最听话。” 大界敏锐地感应到佛魔的心情,像小弟去讨好大佬那般去拍他的马屁,心脏随他同时狂跳。 -- 第169页 击鼓一般沉重的心跳声响彻整个界。林清泉被震得从地上颠起来,眉头紧锁,更是不舒服了。 “你打扰到他了。”明日花无嫌它烦,于是调出还在跳动的心脏,撕裂成了两半。 魔的心脏损毁,界坍塌成灰,被风扬了消失无踪。两人重见天日。 明日花无看向满是律令花粉的眼睛树,不由得幸灾乐祸,“黑木莲啊,你吸了这么多的花粉,不知变成什么德行了。” 他钻进林清泉的怀里,调整出一个暧昧的姿势,同他抱在一块睡去。 * 林清泉是在重病署的病床上醒过来的。 口腔里有浓重的血腥味,皮开肉绽的手臂也不痛了。他把眼睛睁到最大,仍是没有视觉。 “你醒了?”黑木莲的声音如常。 六个时辰前,他找到了出界的林清泉和明日花无,以及分散在不同位置的两半魔的心脏。 心脏是被生生撕裂的,边缘整齐宛如刀割过。 这是疑点所在。心肌组织紧密而结实,在没有任何工具的前提下,要徒手撕成整齐的两半其实很难做到。 但比心脏更引他深思的,是明日花无和林清泉的姿势。 主仆二人紧紧抱着,明日花无的手探进他的衣摆,像两只在冬日里报团取暖的猫咪,好像他们俩是一家人,把全世界包括他黑木莲都排斥在外。 画面非常的碍眼。 林清泉摸到了自己空荡荡的眼帘,“我的眼睛怎么没了?” “沾了律令花粉,坏掉了,我帮你取了出来,否则你会痛。”黑木莲的口吻中有一丝疏离。 “不是还有剩下的几个分|身吗?帮我安上好不好?” “那些也或多或少沾了花粉,都不能用了。”黑木莲说,“你中暑了,睡了整整一天才醒。” “没办法。我们进了一个天天是极昼的界,镜善治用那个界来种律令草,里面热得要死。”林清泉撑起身子,面色还十分的病态。他把发生在界里的事一五一十都给黑木莲说了,但対方似乎兴致缺缺。 “対了,花无呢,你看见他了吗?”林清泉问。 黑木莲没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他道:“你都中暑了,为什么还要抱他抱得那么紧,不嫌热吗?” 林清泉一头雾水,“我和他抱得紧?什么时候的事?” “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抱在一起。”黑木莲比划了一下,“他的手黏在你的腰上,当中连一层衣料都没有。你能不能别让他的手往你身上乱放?”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吧。更何况他差不多才十岁。” “以前你也是这么说飞鸟小皇子的。他也没有到元服的年龄,但不代表他不会対你用心叵测。”黑木莲说,“我不希望再碰见第二个飞鸟。” “目目,你总不能因为一个小皇子就否定所有小孩吧。我是什么幼儿园公敌嘛?每个小孩都想搞我?”林清泉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明日花无他救过我的命。镜阿祢觉醒了要杀我,他替我挡下一击。要不是有他在,我肯定没命。” 黑木莲不再开口。林清泉看不见,但非常清楚他在生气。 嫉妒本身就擅长以沉默的形式存在,如果再遇上实际的沉默,则沉默加倍,变成一种歇斯底里的沉默。 “対了,我记得你的分|身沾了不少律令花粉,那玩意対你来说是毒|药吧。”林清泉放软了态度,“你怎么样,没事吗?” 哪知黑木莲不解风情,“你看,你关心完明日花无,才想到关心我。” “毕竟他算我的救命恩人嘛。” “我也救过你的命,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止一次,次次都比他先!” “他是新收进门的奴仆,总要关怀一下。过些年熟络起来,就用不着这样了。” “果然你喜新厌旧!” “你有完没完?”林清泉心烦意乱。黑木莲平常宛若出尘的仙人,但在感情上是幼稚的死心眼。今天他更像是吃错药,变得有点不可理喻。 黑木莲清冷一笑,像惩罚林清泉又像惩罚自己那样说:“也罢。等我人不在了,有他在你身边也好照顾你。” 林清泉愣住,“人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你要走?” 対方沉默一阵子,让他愈发慌了起来,“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什么想不想的,你解释清楚!”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林清泉一下子急火攻心,一些长久的、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情感,在目目说要离开的这一刻,全部都变清晰了起来。 “凭什么你说吃我就吃我,说不吃就不吃?!玩我呢?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你想耍赖?早知道一开始我就该自杀,我们同归于尽,也算同年同月同日死,比始乱终弃强多了!” 突然的暴走让黑木莲难以应接。他顾不上吃醋了,稳住眼前人比嫉妒他人更重要,“清泉,你别激动,你的心脏跳得太快了……容易有危险。” “我想猝死!”林清泉气急败坏,“你怎么了?你是假的目目吧……真的目目不会和我说这种话。” 黑木莲把手搁在他的眼帘上,眼眶有球状物在攒动,很快一対崭新的双眼出现了。 林清泉重获视力。 “清泉,你看看我。”黑木莲対他说。 窗外红霞遍天,往下呵口气,使得大地也变红起来。黑木莲的官服像染了血,耳朵的外圈也是一层红光,好像全世界的红都跟随他下了凡。 -- 第170页 然而他的脸瘢痕遍布凹凸不平,像是被烧伤了,犹如回到了前几次离体的时候。 除了脸,他的身体也受了重伤,内脏出血而且迟迟不能痊愈。若不是那种沉定超凡的气韵仍在,说是换了躯壳也不为过。 他的状况真的很差,比预想的还要差,像一个堕落萎靡的神。 林清泉什么脾气都没了,只有无比的痛。 “我吸收了太多的律令花粉,身体退化回魔胎的样子,不知过多久才能恢复。”黑木莲凝重地说,“也或许……永远都恢复不了了。” “可沾了花粉的,不是你的分|身吗?” “分|身也是我的一部分。就像脚尖被蛇咬了,毒也会扩散到全身。”黑木莲说,“总之,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林清泉啧了一声,“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明戴个斗笠就能解决的事,你非要和我分开。” “不是容易解决的。我还没有了自愈的能力,不知道还有什么隐患是我还没发现的。”黑木莲说,“说不定,我现在的人形连普通人类都不如。” “那换我来保护你。这回我们互换身份,我做你的救命恩人,不是更好吗?” 黑木莲摇头道:“我担心……我失去的不仅是自愈力,还有自控力。如果我无法控制想吃你的欲望,那么这样的我只会成为你的敌人。” 林清泉正色起来:“单单用吃与被吃来界定我们之间的立场,未免太草率了。” “那我们应该是什么立场?” 二话不说林清泉就去亲吻他。一个接一个的吻落在他伤痕累累的皮肤表面,每个吻都像印章那样郑重。过程中两人都没说话。 很快黑木莲就投降了。他微微喘气平躺着,林清泉趴在他上面,漆黑的头发垂下来,绯红又漂亮的脸庞冲他坏坏地笑。 “你我之间,已经无关于吃与被吃的关系。用那种东西来界定我们,可就太老土了。你听着……”林清泉稍作停顿,好整以暇地说,“目目,我喜欢你。我们之间就不该有立场这个东西。” 黑木莲怔怔的,宛如出现了幻听。 “目目,我真的很喜欢你。”林清泉再一次対他说,“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我这辈子谁都没喜欢过,以后也不会喜欢别人,全程就只喜欢你一个。”说完了他又不依不饶地去亲他。 黑木莲像喝醉了似的醉醺醺,原来被心爱的人表白是这种感觉。胸口十分温暖,里面满当当的,然而那里面结构单一,除了林清泉什么也没有。 “谢谢你喜欢我……清泉。谢谢你把我从魔胎养成了魔,然后又愿意喜欢我。”他晕乎乎的,“我也好爱你。” 一股暖流涌上喉头,“该说谢谢的是我。”林清泉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 黑木莲心潮涌动,“我刚才给你的新眼睛,其实就是我的心脏。” 林清泉摸了摸自己的新眼睛,有种奇妙的情绪,鼻子一酸,“你这么做太危险。万一有人知道了,直接対我下手就可以杀你……你怎么敢的?” “律令花粉让我意识到我不是永生的,我全身上下任何一处都可能会腐败,唯一一个能保持到最后的,就是我的心脏。”黑木莲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不想你有负担。” “那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黑木莲的眼神有种看不透的复杂,“因为你说你喜欢我。” 这时门轻轻扣响,两人往门口看去,瞧见明日花无瘦弱娇小的身影显现在那里,“我打扰到你们了吗?”他看着有些慌乱。 “没事。”林清泉问道,“你去哪儿了?” 明日花无抬高了手,他的手中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哥哥,我给你找来八咫镜了。” 第63章 八咫镜 八咫镜是巴掌大小的铜镜,背面绘刻有龟与鹤。 上好的用料,翠绿的铜锈糊满镜子,镜面模糊得照不清楚人影。 这玩意,真的是能照出另一个方向的自己的八咫镜? “哥哥的眼睛又可以看见了吗?”明日花无问道。 目目的心脏就是自己的眼睛,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包括被视为亲弟弟的明日花无。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编织谎言、掩盖真相:“是啊,是目目治好的。” “哇,谢谢黑木莲大人!”明日花无真挚的感谢让黑木莲心生不爽,好像他在三人中才是外人,“怪不得黑木莲大人的容貌……唉,这就是治好哥哥眼睛的代价吧。我一醒来看见黑木莲大人的脸吓了一跳,哥哥也一定被他吓到了吧。” 林清泉轻轻皱起了眉,“我永远不可能害怕目目的。倒是你,受了伤怎么还到处乱跑?这附近很多魔,不怕被魔捉去吗?” “没关系。”明日花无笑道,“黑木莲大人说我受的不是致命伤,可以随意走动。” 黑木莲的嘴角抽了抽,“我只说过你的伤并非致命,但说没让你随意走动。” 明日花无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黑木莲大人很不喜欢我。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您不再是唯一一个能救哥哥出界的英雄了吗?” 黑木莲拍案而起,被林清泉按住了肩膀。 三神器已经到手两件,明日花无功不可没。林清泉问他道:“你在哪儿找到的八咫镜?” “在上焦馆的馆顶,玄武灯的灯座就是,和书本上画的一模一样,很容易就看见了。” -- 第171页 林清泉沉吟道:“那你又是怎么定位到玄武灯附近的?” 明日花无抬起黑黝黝的眼睛,对着他,眼底热得像蓄势待发的枪炮。他默然片刻,突然神秘地微笑:“哥哥听说过纸人指水路的大法吗?” 纸人指水路,很奇怪又玄乎的说法。林清泉问道:“你是用这个办法找到的八咫镜?” “不仅八咫镜,还有勾玉,甚至包括哥哥你,都是用这个法子定位到的。”明日花无回答。 遥想花魔曾说过,它第二次能找到林清泉,正是借用明日花无的帮忙。那时他们在前往皇宫的路上,目目才觉醒不久。 “怎么个指路法?” “我给你们展示吧。”明日花无从书册撕掉一页纸,几下翻弄,纸张被叠成一个小纸人。 他小声念叨什么,从伤口弄点血,像画龙点睛一样点出纸人的眼睛,接着倒一盆水,纸人放上水面,在水面上漂浮、旋转,最终定格在一个方向。 正是林清泉的方向。 他的眼睛亮起来,“你瞧,我念着哥哥的名字,果然它就指向哥哥了。” 林清泉愣了下,说道:“这不是瞎胡闹吗?!” “肯定是江户的邪术。”黑木莲冷冰冰地说,“你这小鬼,从哪儿习得的邪术?!” “不是邪术,是愿力!”明日花无坚决道,“哥哥,春日大社的阿倍神主曾说过一句话,这句话被江户口口相传,不知你听说没有?” 阿倍神主的丑脸跃然眼前,清癯的手在摇着人皮制成的功德扇,脸上永远是神秘又不失风度的表情。林清泉问:“他说什么了?” “愿力能改变业力。”明日花无说,“哥哥还有印象吗?” 林清泉曾被喻言会死,但目目想要他活下去的愿力,改变了他本来的命运。 他是这句话的亲身实践者,自然就无力否定,“算了,暂且就算你找对了,我会联系阿倍神主做个验证。” 明日花无端起木盆,将毛巾甩在肩膀上,一蹦一跳地出了门,“我去给哥哥打点山泉水洗脸。你流了那么多的汗,肯定黏糊糊不舒服。哦对了……我还会编顶草帽送给黑木莲大人。” “你送我帽子干什么?”黑木莲满脸不爽。 “用来给您戴的。您在外出行的话,应该会需要一顶帽子。”明日花无冲他一笑,转头就走出了门外,身影很快就消失了。黑木莲心里添堵。 门外,红霞像蒸腾的血浆横亘在天,但天光暗沉,如干涸的斑斑血迹。 “怎么今天天黑得这么快。”林清泉卷起竹帘,见到太阳只剩下一块边角,好像行将融化的黄油。他反应过来,“我们碰上了日蚀。” 日蚀在古代是不祥之兆。 上一刻才得到林清泉的喜欢,偏偏就出现了不详。本就因为明日花无而不快的黑木莲,现在更不快了。 他沉寂一阵子,忍不住开口问道:“明日醒来后告诉我,你认他作了弟弟,是真的吗?” “怎么又提那孩子了……”林清泉无奈又觉得好笑,“他为我豁出命,又孤苦无依,于情于理都该照顾好他。总不能利用完别人找三神器,就卸磨杀驴吧。” 黑木莲沉闷依旧,“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他顿了下,“真的不一样了。” “因为你长养了我的菩提心嘛。”林清泉道,“况且,既然已经承诺过照顾他,就得奉行到底。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黑木莲咕哝一句:“……其实有时候我说过的话,也不一定都对。” 林清泉掐了掐他的脸,笑道:“怎么着,现在我想学好了,你倒想学坏了?” 似是被这句话点化,黑木莲还真的自省起来。 遥望被黑斑侵蚀了大半的太阳,普照大地的日光只吊着口气,万般明亮都行将毁灭。于是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了,“不会真如神谕所说……你是大善,我走向了大恶?” “管他神谕说什么呢。”林清泉置之一笑,“那玩意有那么重要吗?” “有。我们若真的站在善恶的对立端,该怎么自洽?”黑木莲指向只剩一圈日冕的日蚀,“光与蚀,一个存在另一个就不存在。我是魔胎时,和宿主的你就是对立的关系,难道这种对立以后还不能终止……”他哽住了。 林清泉看他一会,喟叹道:“我们真的反过来了,以前都是你安慰我的。” 他握住他的手,透过丑陋瘢痕的皮肤,摩挲退化的骨骼形状。魔受损之重,连骨骼都微微扭曲,指头外翻着,很是怪异丑陋。 黑木莲自知不堪,想撤回手,林清泉却抓到嘴边,重重吻了他的手指。 吻若想有力量,就要吻在不堪的地方。 不吉的天兆中,黑木莲得到了福音,千万双手在心底鼓掌,眼睛热烘烘的。这个时候他也特别想回吻林清泉。 于是他捧起林清泉的脸,一连吻了很多下,显得失控的激动,傻乎乎地说:“清泉,我真的好爱你!我怎么这么爱你……你对我好得简直没话说!你要是我的魔胎就好了,就算被你生吞了我也心甘情愿……” 林清泉无奈,但听着又甜丝丝的,“你这个傻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宿主这活还有人抢着想干的。” “我不想做蚀,不想做恶,不想吃你……我真的不想再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了!”黑木莲迫切道,“所以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大恶。” -- 第172页 “恶不好,但善也没什么了不起。它们都是短暂的现象。你是大善也好,大恶也罢,我都无所谓。”林清泉轻笑,“反正对我来说,善与恶,都不如你。” 日蚀开始生光,窗外鸦雀无声,黑木莲的耳中如有浩大的蝉鸣,他长长叹了口气,好像这一叹就交付了一辈子。 “怎么了?”林清泉问他。 “我只是觉得幸福……”他笑得和重获新生的太阳一样光明,“我也能有这一天啊。” * 逢魔之时,山脚下的温泉馆早就无人经营,荒废得蛛网遍地,但天然温泉还在散发热汽。 夜叉与恶龙回到肩背,赤膊的镜阿祢肌肉隆起。栩栩如生的刺青肆意游动,在暗黑的日蚀下发出夺目的夜光。 镜阿祢从温泉捞出毛巾,拧干,小心地给还在昏迷的草间灰擦身子。 面目衰白、骨瘦形销的草间灰,像块破旧的丝帛。 食用宿主的本能作祟。擦着擦着,镜阿祢蠢蠢欲动,将口唇埋进他的口唇,使他沾染些许魔的气息。 就在这热烈的气息中草间灰睁开眼睛。 他愣着一会,不顾镜阿祢的吻直直地坐起,两只眼睛毫无神采,被惊到的倒是镜阿祢。 “灰君……对不起,方才是我犯了糊涂。”它低头认错,却没听到草间灰的回应。偷偷一瞥,草间灰正失神望着窗外,目光呆滞。 这下它真的担心了,“灰君有没有不舒服,需要我做什么吗?” 草间灰充耳不闻,“突然黑得好奇怪。” “我们碰上了日蚀。”镜阿祢小心地道。 “啊,是日蚀啊……看来我们出界了。”草间灰碎碎念念。明明身边还有个人,他却无比落寞,是一种制裁自己的落寞,“小林家,还有老师他们呢?” “我们和小林清泉分开了。至于父亲……”镜阿祢顿了顿,“他离开了这里,离开了玄武山。” 草间灰端详它同为人时无异的脸,还有飞快游走的刺青,魔的人形比普通人强壮和俊美许多。镜阿祢成了更强的镜阿祢。 他想要站起来,双条腿却如有千钧重量,已然成了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 他惊觉道:“我的腿……动不了了。” 镜阿祢吃了一惊,触碰他瘦成竹竿的双腿,完全无法得到感知。 草间灰的呼吸陡然加快,慢慢又跌落、平息,最后麻木。 “老师强喂我律令花粉时,我失去了呼吸……”他推测道,“应当是那个时候造成的。” “只是失去一会呼吸,就会这样吗?” “你我都行过医,应该知道,很小的意外都足以引起死亡,何况是残废。”草间灰说,“我真实见过溺水后而全身瘫痪的人。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 镜阿祢比他本人还不愿相信他双腿残废的事实。它卷起他的裤脚,捏了捏小腿肚,本能性吞咽了口水。 见它貌似饥肠辘辘,草间灰平静地问:“你打算何时吃我?” 镜阿祢惊愕不已,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对不起!灰君,我不会吃你的!绝对不会!” “无所谓,你吃不吃我我都没意见。我是缺失右臂、下肢残疾的废人,还会对人生抱有什么希望呢。” “会好的……只要吃掉魔的心脏,灰君就会恢复如常,这不是治不了的伤病!” 草间灰不为所动,仍低低垂着眼睛。在他身上似乎可以闻到灰烬的气味,类似僵尸的死气。 从前如太阳般至纯至善的草间灰,如今像日蚀本身,被黑暗侵蚀得不复存在。 当草间灰在神坛上时,镜阿祢疯狂贴近他,像见不得光的阴虫般蠢动,对他日日夜夜的意|淫和渴仰;而当他真的跌落,阴暗不齿的念头都跑光了,镜阿祢只感到心碎。 “我去找蜡烛点上。”镜阿祢说,“灰君更适合待在光亮里。” “不用了。”草间灰说。此时日蚀进入最黑的阶段,他的脸和身体都隐遁,眉目不清,像融化了一样,“我不喜欢光照着我。” 镜阿祢看出他兴致不高,劝说道:“灰君别多想,魔的心脏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这山中有太多的魔,随便一只都是我们的天药,你千万别想不开……” “咦,你看看我有资格做你们的天药吗?” 沿着声音的方向,两人朝假山的高处望去。 温泉假山之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小孩,十岁模样,手里捧着木盆,似笑非笑的鬼魅表情绽开在幼嫩的脸上。崎岖不平的假山,他站在山顶,却稳若泰山。 草间灰隐约想起,“你是跟着小林家的那个……那个侍童?! “不是侍童,是弟弟哦。”明日花无笑道。 镜阿祢鼻子动了动,夜叉和恶龙化界落到它身侧,对明日花无的到来虎视眈眈,“不可能,你完全没有魔的气息。你是小林清泉派来的、想要刺探我们吧?” 明日花无淡然一笑,从三米高的假山跳下,毫发无伤。他拍拍落在衣服上的灰,在镜阿祢和草间灰惊异的眼光中点起一根蜡烛,幽幽照亮他的脸,“不记得了吗?你之所以有夜叉和恶龙,完全是拜我所赐。” 镜阿祢瞬间惊恐,夜叉与恶龙通通蜷缩起来。 骨骼嘎吱嘎吱地响,体格扩一圈。瞠目结舌的变形后,出现的是高大秀逸的自然卷青年。 -- 第173页 “他……他是谁?!”草间灰震惊不已。 “实际上这已是我们第三回 见面了,草间灰,没记错的话你是叫这个名字吧。”明日花无道,“我第一次见镜阿祢的时候,还当着你的面呢。只是那时你病入膏肓、神识昏昧,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了。” 草间灰惊魂甫定。镜阿祢开口道:“灰君,将我变成魔胎的就是他。他是佛魔大人。” 它跪坐在地,对明日花无行了武士的大礼,“很荣幸您能再一次来见我,神。” 它的神打量它几眼,说道:“虽说是半人半界,你的样子和为人时相差无几。对这副皮囊,还满意吗?” 镜阿祢更是伏低身子,“多谢神的赐予。不知神莅临此地,所为何事?” “我来给我的哥哥打水。”明日花无舀上满满一盆温泉水,眼里充满了温柔,“哥哥出了很多汗,该洗个热水澡。” 草间灰问:“小林家知道你是魔吗?” “不知道,所以你最好不要随便说哦。”明日花无给他警告的眼神,“否则,镜阿祢的心脏就会被我撕成两半,你整个人也是,不是从腰,而是从头顶撕哦。” “灰君是不会乱说话的。”镜阿祢连忙说道。 “不会说那就更好了。”明日花无漫不经心地说,“今晚我来这里,其实是有问题想来请教。” 他手捧蜡烛,一步步走近,天地之间都是将死不生的暗黑,唯一的光芒是他的掌中之物。他年轻、漂亮、傲慢,却极有风度,像恶人的神。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神谪,草间灰心速过快,顿生难以名状的喜悦,这不是爱慕或好感,而是邪性的相互召唤。 “我想知道,律令花粉怎么保存才能保持效用。”明日花无慢悠悠地问,“我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律令花粉,保存起来备用。” “你……你要律令花粉做什么?” “你不用知道。”明日花无说,“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草间灰平复了呼吸,“律令花粉喜阳,不喜阴潮,要经常晒,因此需要存放在透明的玻璃缸中。” “玻璃缸太大,不好携带。我要随时携带在身,不会被别人发现。” 草间灰想了想,说道:“那就只有,烧。既然花粉喜阳,便让其逢火这种至阳之物的焚烧。将有花粉的律令草烧成灰,放进竹筒里密封。焚烧后虽成灰烬,但效用也发挥到了最大。” “既然烧成灰的花粉效用最大,又为何玄武山里存放花粉的是玻璃缸,却不是竹筒?” 草间灰眼神黯淡,“灰烬的颗粒更大,无法被宿主们吸入。老师考虑过把花粉和灰烬溶于水饮服,可效果均不佳,最好的摄入办法就是吸入。” 他进一步问道:“你要律令花粉,也是要给宿主用的吗?” 明日花无大笑,“当然不,我是给魔用的。你觉得,魔应该怎么服用此药呢?” “如果服药对象是魔,那就不存在吸入、饮服或者外敷的区别。”草间灰思索着说,“魔的身体内外都是魔力所化,实际无差别,外敷也就等同于饮服。” 闻言,明日花无很满意,“说得好,现在事情明确多了。镜阿祢,今晚请你帮我个忙吧。” “您只管吩咐。” “帮我烧掉玄武山,舍得不舍得啊?”明日花无笑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为难吧,毕竟是镜门,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没关系,我会办好的。”镜阿祢承诺道。 明日花无转而笑道:“也是,弑父的人,怎么可能还留恋生养你的地方。” “什么?!”草间灰如被雷电击中,“阿祢,老师他……他……你……” 镜阿祢心中有愧,背过身去。 “你还没告诉他啊?隐瞒,不好。”明日花无想看热闹了,“抽时间,认真告诉他:你是怎么把你父亲的脑袋,一巴掌给拍掉的。” 他笑着离去,留下静默的镜阿祢和大惊失色的草间灰。 “你杀了老师……你杀了老师!”草间灰开始崩溃,“你怎么会?你怎么敢?!” “他想杀你,完全漠视还活着的你……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想到他那样对你,我就控制不住的想杀他。”镜阿祢说,“我恨他。” “我也恨他!可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连自己的父亲都杀?!” 镜阿祢抱住他颤抖的肩膀,“他杀灰君你的那一刻,作为我父亲的身份就失掉了。” 草间灰惊得说不出话,鸡皮疙瘩一波波滚在他的胳膊、脊梁、脸皮。 这世间连儿子杀父亲的事情都能发生,还有什么底线可在呢? 面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疯狂的世界,过去从诗书和行医中构建的理想和志向,显得可笑无比。 世界是不可指望的,行善也并不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万物终点是死亡、失控和癫狂,每个人都对善高唱颂歌,殊不知恶才是他们的王。 因此他决定投降于恶,且快乐地为虎作伥。 草间灰主动倒进镜阿祢怀中。 后者对他的投怀送抱很是惊喜,鼓起勇气吻了他的额头,而他也没反抗,慵懒说道:“阿祢,日蚀快要过去,但真正的黑夜马上就要来了……” “嗯,今晚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我们就走吧,灰君。”镜阿祢激动地说,“我们换个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你说好吗?” -- 第174页 “我听你的。” “我们去关东好不好,去富饶又放逸的江户。”镜阿祢兴奋起来,“我们换个姓名,开一个新的医馆,凭灰君你的医术,再加上流堕魔胎的良药,我们绝对会一蹴而就,会有更好的生活!” “去哪儿、做什么……你说了算吧。” “太好了!”兴奋之余,镜阿祢忽然担心起来,“灰君,你同意我烧玄武山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同意呢?” “因为灰君是长情的人。”镜阿祢说,“玄武山是你呆了很多年的地方,两次玄武灯都是为你而燃,你的青春都在这里,我不想你难过。” “烧吧。”草间灰道,“给我全部烧光,一片叶子也别留。” 镜阿祢有点讶然,“灰君……你真的这么想吗?” “嗯。”草间灰轻轻笑了,“这恶鬼一般的世界,每天都在吃人。且让我助它一臂之力,又如何?” 第64章 魔心的暴露 从山脚回到山上,满满一大盆水,明日花无仅用一只手就能托得住。 他哼着歌,踩在满是律令草的山路上,步履如飞。 肩膀的伤口有点发痒,隐隐有愈合的态势。他采掉开花的律令草,花粉捻在伤口,愈合旋即停止。 多亏有律令花粉,他才能继续伪装成人,继续博取林清泉的照顾和同情。 “喂,这山上全是魔和死人。你别上山了,还是快回家吧。”在他面前,出现两个男人,都穿着武士护甲、手持弓箭,全副武装。 明日花无抬头,瞧见一老一少的两男人,两人长相颇为相似。 “你们谁啊?” “我们是除魔队的足軽!”年龄较小的少年叫嚷道,“见你是小鬼,一个人走夜路,好意提醒你。快下山去,别被魔吃了哟!” 原来是民间自发除魔的民兵。明日花无笑了笑,“你们找错人了,该下山的是你们。” 年长的那个说:“小鬼,在下的犬子是在担心你。这附近有魔出没,很危险!” 还是一对父子兵。明日花无扫他们一眼,若无其事往山上继续走。 那个少年年轻气盛,跑来打翻他手上的水盆,“喂,我们是为你着想!” 打给林清泉的洗澡水全洒了。明日花无的脸色瞬间黑透。一旁的父亲瞧见他沉默不语,上来劝他说:“对不起,请你相信我们,这一片真的有很多魔。你一个小孩子独自在这里,真的非常危险。” 明日花无蹲下来,盯着湿淋淋的地面,“他洗不了澡了。” “喂,你听没听见父亲大人的话?!”少年不满道,“怎么会有你这种不怕死的小鬼……” 明日花无摸了摸湿掉的土地,泼洒的温泉水热汽肆意,怔怔的,“这些水本应该洒在他的身体上,说不定还能进入他……可惜了。” 他旁若无人神神叨叨。那位父亲看出了端倪,脸色一变,“这小鬼有点不对劲。” “管他呢。”少年不信邪,想强行推他出山门,结果被明日花无捉住后颈,像丢小鸡那样丢出老远。少年后背撞上山壁,撞出一口血来。 见到儿子受伤吐血,那位父亲震怒不已,“你……你是魔?!” 明日花无笑道:“所以刚才让你们快下山去啊。” 那父亲大骇,抽出武士刀就砍过去。刀锋被明日花无接住,反向一转,划开他的喉咙。 这一击致命。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当场瘫痪不起。少年跑来捂住父亲割裂的脖颈,手上沾满粘稠的血液,眼泪一下子便出来了。 明日花无拾起武士刀,一步步逼近他们。 明知将死不久,那父亲强撑身子,挡在儿子的身前,喉咙有含糊不明的声音。 “滚!滚开!你滚开啊!不许你伤害父亲!”少年穷途末路,因为恐惧而表现得十分愤怒,“我真的会杀了你的!我要杀了你!” 见他色厉内荏的样子,“有趣。”明日花无扔掉武士刀,掐住少年的脖子,将他悬在半空。 少年满怀憎恨的双眼瞪向他,充满血,怨恨到了极致,像那只死在他手上的兔子。 “别除魔了,尝尝做魔的滋味吧。”他的食指点在少年汗涔涔的眉心,将魔力注入。少年神色一呆,变成了魔胎,寄生在了父亲的身上。 被割开的喉咙即刻痊愈。那父亲摸着恢复如常的脖子,失了神。 “这么想保护儿子的你,做他的养料最合适咯。”明日花无冲他们笑笑,“立志除魔的你们,也都成为魔的一部分吧。” 太阳现形,大地在光源下重出江湖。 周身感到隐约的热浪。 浓烟和火光在山高处出现,山火有燎原之势。 看来,镜阿祢已经采取行动了。 “该去救哥哥啦。”明日花无自言自语,“话说,也该知道黑木莲把心脏拟成什么了吧。” * 从山门都能看到的火势,在山上已经发展得狂暴。浓烟灌进窗子,火像发炎的脓包,点布整座山。 “怎么又着火了。”林清泉说道,“全江户就两场大火,一个皇宫一个玄武山,全叫我赶上了!” 火风灌进律令花粉,呛得黑木莲流了鼻血。他望着片片火光,惊觉道:“这火来自于魔。” “你怎么知道?” “我无法加速玄武山的轮回。”黑木莲说,“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座山已经入界了,火就是魔的界。” -- 第175页 林清泉沉吟道:“是镜阿祢干的,它能使唤喷火的恶龙。” “它为什么要烧自己的家?” “谁知道呢。它像个疯子,连自己爹都给杀了,火烧玄武山反而是意料之中。” 说着说着,黑木莲的鼻血又流下来。林清泉拿袖子给他擦,鼻血仍不止,连同口唇染红一大片,越擦越多。 给他擦血的时候,林清泉的眼睛变得模糊,没一会眼圈就红了。 “你哭了。”黑木莲说。 “嗯,我就是哭了。”林清泉坦率地道,“看你这样我心疼。” 黑木莲轻轻笑了下,笑容有点惨淡。 树木燃烧得噼里啪啦,坚固百年的镜门彻底毁于一旦。这世界是在走向下坠和堕落,唯有他的嘴角在此刻是向上扬的。 莫可名状地,林清泉有一丝难过,“你别这样笑行吗,好像我快失去你了……” “怎么会。”黑木莲说道,“现在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舍不得失去这一切。” 两人走出玄武医馆。外头火光冲天,断掉了所有出路。 热浪将林清泉脸上的水迅速蒸干,极高的热度像蝗虫吞噬一切植物。皇宫那场震惊全岛的火灾,和山火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林清泉愣住了,“我们……我们还需要跑吗?” “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出去的。”黑木莲说。 “哥哥!哥哥!”顺着声音望去,明日花无小小的身躯从火光里冲出。衣服和小脸全被烟熏得黑乎乎,十分狼狈。 他跌跌撞撞钻进林清泉怀里,呜呜哭着:“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还上来找我干嘛?!不知道自己跑吗?”林清泉无奈,“你脑子是不是缺根弦?!” 明日花无仰起熏黑的小脸,像软糯的小煤团子,“我才舍不得离开哥哥,我是来救你的。” 他手上揣着一个纸叠的小人,“有它给我指路,我才能找到哥哥。现在,它可以指出安全的路让我们下山。” 在呼啸山风中,纸人还真的巍然不动,指出一条往后的方向。明日花无兴奋道:“你看,路就在我们身后!” 煞有介事的状况让林清泉也快不得不信了,“这种东西真的可信吗?” 明日花无强硬地抓他的手,又强硬地拉他往后走。“现在的情况,就算不可信又能怎么办。哥哥除了相信这个,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他又冲黑木莲浅浅一笑:“黑大人,也要跟上我和哥哥啊!” 黑木莲眉毛皱了皱,还是跟了上去。 纸人指路大法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后头的山壁有道小门,小门里正是镜门的密道。三人顺着密道一路往下,非常顺利,只是密道的出口仍是熊熊火光。 林清泉停下脚,首先察看黑木莲的情况,“你怎么样了?” “好多了。”黑木莲不再流鼻血,只是脸色虚弱,“不碰律令花粉就没事。” 林清泉舒口气,焦虑缓解了不少。 见他开心,明日花无反而很不开心。他双手托起小纸人,催促他说:“哥哥快看,纸人还是指着这个方向。我们必须冲出山门,才能出去。” 要逃出生天,就必须经过山门的火。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一定会入镜阿祢的界。 林清泉和黑木莲相视一眼,彼此静默,可似乎什么都说了。 明日花无拦腰抱住他,像个巨大的腰部挂件,“哥哥,我害怕……等会闯出去的时候,我能抱着你吗?” “当然可以。”林清泉摸摸他的卷毛脑袋。“你要抓好了,这次可是玩命的。” 于是明日花无的双臂深深箍进林清泉的腰腹。 三人进了火光,踩在滚烫的山石和爆炸的草木间。被火焰燎到烫到,没有一人说疼。 全程明日花无死死拽紧林清泉。 忽然间,他有了一种本能的感应: 林清泉的眼睛,就是黑木莲的心脏。 这个感应是黑木莲的人形入界所带来的。他是一手操控魔界的上帝,对于界里发生的任何事,他都全知全能。 他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了最想知道的信息,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要取黑木莲的心脏,势必会伤害到哥哥。 他犹豫了,他实在不想伤害林清泉。 等到三人磕磕碰碰走出山火,都受了点轻伤。 大难不死,心情五味杂陈。三人都累得说不了话,只是喘息着。等到平复后,林清泉第一时间去抱黑木莲。 无话间,黑木莲接住他,两人搂抱在一起。他的双手在魔的后背乱抓,脸埋进魔血汗交织的肩窝中。劫后余生,心跳到达极限,激动得连魂魄都无处安放。 “你都把我抓破了。”黑木莲嘶了声,“从没见你这么激动过。怎么回事?” “我本来不怕死的,什么事要是跟死沾边我巴不得试一脚,还觉得特别好玩。”林清泉说,“但我现在又怕死了。” 黑木莲愣了下,“那你完了,你真的喜欢上我了。” “……你别逼我哭啊。”林清泉带着哽咽说。 明日花无如鲠在喉。他的神经受到酸腐、豁豁作痛、最后全体炭化、失去疼痛的能力。 “找马车……找马车去关东。立刻,马上去关东!再也不来关西这破地方了。”林清泉说,“自打来了关西,就一件好事没发生过!” -- 第176页 黑木莲抚上他的后脑,“嗯,草薙剑也在关东呢。” “找不找得到草薙剑已经不重要了。”林清泉闭着眼睛说,“我只想往前走,和你一起走就好。” “那我呢哥哥?”明日花无很不甘心。他心疼精疲力尽的林清泉,又心疼爱而不得的自己,这两种心疼重合了,汇成一股粗壮的愤怒,“那我呢?!” 林清泉照旧揉揉他的卷毛脑袋,“你当然是要跟好我们啊。” 这一瞬间明日花无决定让黑木莲必死无疑,哪怕代价是毁掉林清泉的眼睛。 他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挖去林清泉的双眼。 * 夜深的皇宫,侍官匆匆忙忙奔进内宫,对躺在皇榻上的人影说:“陛下,玄武山失火了。” 皇榻上传来动静,不过是鹦鹉的叫声:“飞鸟,我可以亲亲你吗?” “……”侍官吃惊又小心地禀告道:“陛下,您还好吗?” 里面的人影撩开帷帐,一张小巧玲珑的脸露了出来。是飞鸟皇子。 这些天来经过幕府的批准,他已经即位,即位的消息通报给了清国。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江户天|皇。 “偶有失火不是正常吗?”飞鸟说道,“找町火消灭火不就行了?” “可坊间的除魔者说,山火并非自然生火,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纵火一词直戳心窝。飞鸟凶戾地道:“胡说!哪有这么多的纵火?!只可能是自然生火,明白吗?” “是……”侍官唯唯诺诺,“曾经任职过御医的那位大善,叫小林清泉,陛下您还有印象吗?他就在玄武山。” 飞鸟像是遭到雷击,触电般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玄武山群魔纵横,山下的居民也都消失得差不多了。小林御医跟随那位新封为治魔的大人,停留在玄武山已经多日。” “他们停在山里做什么?” “应当是为了除魔吧,除魔是那位大人的职责所在。” “我早就知道……小林跟着大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飞鸟忿忿不平,但同时又有一点阴险的庆幸。 小林会遇险,不恰恰证明了,他只有跟着他飞鸟留在皇室,才是最安全的吗? “派皇室的卧烟们去救援,务必救出小林清泉。至于大恶,看见了也别救他!” 侍官依旧正色,“可是……火势之大席卷全山。小林家恐怕凶多吉少。” “你胡说!小林他不会有事!”飞鸟生气地道。 “陛下,那火是魔纵的,用普通的水无法浇灭。有民间自发的除魔队去灭火……可他们全都被魔火烧死。”侍官说,“而且,小林御医在失火前就已没了踪迹,很可能早已葬身魔界……” “骗人!你们只是怕死,不敢去找他罢了……骗人骗人骗人!” 飞鸟愤怒地跳下床榻,还光着脚就冲往神龛的小屋,“我自己去找他。” 他跪在神龛前,赤诚一片,“吾乃神的后裔,神遗落人间的神脉。神乃万物之上者,永拥护吾、永庇佑吾、永关照吾……” 不知祈祷了多久,好像进入了冥想的境界。林清泉的虚影小人又出现了,“飞鸟,你在找我吗?” 飞鸟立刻激动了起来,“小林!这次你出现得好快啊!” “因为我也很想你。”虚影笑嘻嘻的,“好久不见了,飞鸟。你长高了,但也瘦了。” “你也消瘦许多。被迫跟着大恶……小林你受苦了。”飞鸟很难过,又着急起来,“我听说你被困在玄武山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虚影小人痛苦地点头道:“我确实受伤了,跟着大恶果然没有好的结果。” 飞鸟不禁沾沾自喜,“小林……是不是后悔了?” “嗯。相比起颠沛流离,我还是更想要留在皇居。”虚影说的话完全都是飞鸟爱听的,“我更想要跟你在一起。” “不怪小林,你是被迫的。小林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再说责怪你的话。” “谢谢飞鸟,你真的好善解人意。”虚影深受感动,“好喜欢你啊飞鸟,要是我们整天都能黏在一起就好了。对了,你元服了吗?” 元服就是指成年。飞鸟用力点头道:“你走后不久我进行了元服仪式,我是成年人了。” “那你知道,成年人应该做些什么东西吗?” 飞鸟的脸唰地红透。阅读过色泽艳丽的春图的他,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教你。”虚影凑过来,将衣领往下一扯,半边白皙的胸膛就展露无遗。飞鸟气血上涌,惊艳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动手去撕扯虚影的衣衫。 在他和想象中的虚影唇齿相接时,一道白烟游动而入,化为镇定又清瘦的和尚人形。它正是锁钥魔。 “好强的执念。未曾见过如此强烈和持久的执念。”锁钥魔感叹道,“此人成魔的机缘已到,是时候去通报神明大人了。” 它又笑起来,“江户人若是得知天皇成魔,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飞鸟还沉浸在癔症里,对周遭发生什么全然不知,“小林,你的身体好软啊……” 第65章 离相的八咫镜 从关西长途奔波,马车抵达江户时,季节已进入初冬。 灰一样的雪粒落下来,积累在街巷,雪层像菌丝覆盖整片大地。 一进城门,就看见一尊青铜雕像,在傍晚中灼灼耀眼。 -- 第177页 “新建的雕像!”明日花无赶着马车,雪花掉在他长长的睫毛,他也不擦,回头对马车里的人说,“之前的江户没有这个。” 熟悉的街景人声鼎沸,马车因此走得很慢。林清泉和黑木莲并排坐在马车的被炉,掀开窗帘往外望。 “你以前来过江户?”黑木莲心中生疑。 明日花无怔了下,“……明日花小姐来江户走花魁道中时,我也在。” 看到街巷人来人往,他把一顶草帽递给黑木莲,似笑非笑的:“到城里人就多起来了,黑木莲大人最好戴上帽子吧。” 离开玄武山有两个月。奔波期间,黑木莲的脸吓到不少路人,只好在人多的时候,戴上这顶由明日花无亲手编织的草帽。 黑木莲接过草帽,迟迟没有戴上,“两个月了,我的人形仍没有恢复的迹象,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 “是啊,真的好可惜。以前的黑木莲大人真是意气风发,您一定很难过吧。”明日花无故作遗憾,心里却暗自得意。 两个月了,黑木莲大人,您的人形之所以不能恢复正常,就是因为这顶草帽啊。 草帽里掺了律令花粉的焚烬。那日在玄武山,明日花无收集了满满两个竹筒,在竹筒上画满油彩,以装饰为由挂在马匹上。 一路上,靠着这两筒律令花粉,他不仅遏制了黑木莲的恢复,还掺进药膏涂给自己,让自己的伤口恢复得和正常人类一样慢,彻底摆脱了身为魔的嫌疑。 “丑点就丑点呗,我觉得你比之前可爱。”林清泉说。 “我这样子哪里可爱了?” “以前你太强了,长得又惹眼,是人见人爱的神,有没有我这对你来说无所谓。但现在,你是独属于我的小怪兽,小怪兽比神可爱多了。” “谢谢你安慰我。”黑木莲道,“可是,倘若你可以选择,你还是会选神的。” 林清泉微笑起来,“你还记得‘离相’吗?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这不就是离相啊。” 看着那双对别人笑意满盈的眼睛,明日花无心情复杂。 自从得知这双眼就是他恨之入骨的黑木莲的心脏,这两个月里,他无数次肖想挖掉哥哥双眼、再捏碎的场景。 可也只能想想了。真的动手,林清泉肯定会恨他一辈子。 明日花无坚定不移的相信:只要黑木莲死了,久而久之,哥哥就会忘却他,转而选择一直陪伴他的自己。 因此,黑木莲必须死,林清泉的眼睛必须要被挖,但绝对不能经过自己的手。 黑木莲戴好帽子,望向熙熙攘攘的车窗外,“折腾了半年多,又回来了。” 林清泉怜爱他,反手摸他软绵绵的发顶,“是啊。当初离开的时候,我还视你为天敌呢。” “那时候我是你的一部分。” “现在我们调换了。”林清泉在被炉里紧握他的手,“我反而成你的一部分了。” “哇!哥哥你看,有花火!”明日花无突然叫起来,打断了两人,“城里在放花火!好美啊!” 外头真的有炸裂的声音。星火飞上夜空,打碎一样爆炸,光色纷繁,人们仰视的脸染得五颜六色,街巷里人头攒动。 林清泉从车窗探出头,问街边的小贩道:“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要放花火庆祝?” “你还不知道?有一位善人燃了龟蛇灯,这龟蛇灯会连续点七天七夜。这些时日里,你买什么东西都不要钱,通通都由那位善人买单!” 熟悉的套路。林清泉梦回玄武祭。 “善人神通广大,发明了能堕魔胎的药,还医者仁心,大散钱财请我们七天的客。” 是草间灰。林清泉的直觉。 镜善治死前,将堕魔胎的药给了镜阿祢,而镜阿祢是不可能离开草间灰的。况且,燃龟蛇灯、请客天下这种事,除了草间灰还有谁会干呢。 “喏,你看到城门的雕像了么,那座青铜雕像就是幕府为善人建的。”小贩说,“善人的名字也好听,叫橘竹梅。” “橘竹梅?”林清泉思索着,“这人身在何处?我想去见他。” “见他?”小贩笑道,“人家是名医,前两天刚被幕府封为典药头,每天求他治病的人能排到大清国去。您虽然是能乘坐马车的官人,可要见典药头,恐怕不容易。” 林清泉轻笑,“其实我是奥医师。论职级,典药头在我下头,我是去视察下属的。” 小贩重新打量他,见他虽着武士的官服,但衣服被火燎过,风尘仆仆满身风霜,变得嫌弃,“看来您病得不轻呢。” “我哥哥就是奥医师!”明日花无瞪过去一眼。 “好吧好吧。”小贩往前一指,“瞧见前面亮着的灯没?那就是龟蛇灯,龟蛇灯所燃的地方便是橘大人的居所。提醒您一句:快到那边时,您必经一处地方,到时候记得掩鼻和闭目。” “什么地方?” “当然是秽多非人们的聚居地啊。橘大人菩萨心肠,定居在贱民窟的附近,愿意屈尊给贱民看病。贱民们把他当成神一样看待呢。” 菩萨心肠,林清泉更确信这橘竹梅就是草间灰了。 * 马车一路往前走,在密集的人流中艰难前行。 天已转黑,龟蛇灯在望,果然路过一处贱民窟。 “哥哥,我们真的要掩鼻闭目吗?”明日花无问。 -- 第178页 “用不着,那是江户人自己恶心自己的。” 贱民们都住茅屋,条件差,像牛棚和猪圈,却鲜少见人,安安静静的。 林清泉疑道:“奇怪,别的贱民窟都是又热闹又邋遢,男人露天撒尿、女人一边杀鱼一边喂奶一边骂男人……这里的贱民都去哪了,江户没有穷人吗?” “哥哥,我不喜欢这里。”明日花无丢下马鞭,趁机钻到林清泉怀里,“这个地方好臭好脏,没有灯阴森森的,好可怕!” 林清泉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他。 这时,贱民窟里走出一个小孩,冲马车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大官!” 小孩约莫五六岁,因营养不良而瘦弱矮小,比明日花无小了整整两圈。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官,你可以带我找我的爸爸妈妈吗?” 马车停下,林清泉见这小孩的脸颊和耳朵都冻得通红,“你爸妈干什么去了?这里人呢?” “他们去做土了,告诉我几天就回来。可我等了好久好久……也没见到他们。”小孩冷得牙齿打颤,话也说不利索。 “做土?”奇怪的用词,林清泉疑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做土吗?” “在前面的大房子。”小孩往前指,“大人都去那儿做土了,只有小孩才不去。妈妈说做土才有钱,有钱了才能搬离这里。” 他指的地方正是橘竹梅的大宅邸。 那里由高墙筑起大院,院内灯火通明,墙内似乎点了不少灯,灯火蒸着徐徐下坠的雪粒,那一片都是橘色的,很有温度。 见小孩冻得瑟瑟发抖,林清泉对他说:“小孩,你上来吧,我们顺路。我恰好也去前面那个大房子,我带你去找你的爸爸妈妈。” 小孩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可我身上很臭……妈妈不让我接近马车里的人,说坐马车的都是大官,怕我惹你们烦。” “没关系,我不烦。”林清泉给他掀起车帘,这时候小孩才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他的脸巴掌大小,显出养尊处优的红润,在洁白的冰天雪地中分外耀眼,“进来吧,外面冷。” 小孩进了马车,蜷缩在温暖干燥的角落。 马车里还有两个人,一大一小,都在沉默中盯着自己,可怕的一语不发,弄得他十分紧张。 林清泉递他暖炉让他抱。小孩仰望着他说:“大哥哥,你真好。” 另外两人的脸色变得微妙。明日花无酸意弥漫,出去赶马时撞了那小孩一下。 林清泉坐回被炉,与黑木莲抵足。即便是在冬天他的体温也热,黑木莲揉他的手,神情复杂,“清泉,你真是招小孩的喜欢。” * 没走多远,马车到了橘竹梅的宅邸。 宅邸相当气派,共有三层,三层的墙壁外都贴着金箔,黑夜中自带光源。 这建筑,太像玄武医馆了。 “来者何人?”门童提着灯笼,从门缝里瞥一眼,对两大两小的四人很是谨慎。 “烦请通报橘大人一声,我叫小林清泉,这位是黑木莲大人。我们都是有官位的武士,想见橘竹梅大人。” “大晚上的,橘大人已经休息了,不会接待散客。你们快些离开吧!” 林清泉笑道:“你会错意了。我们啊,是来做土的。” 门童立马变得警觉,压低了声音,“什么……你们是来做土的?不可能吧……你们穿官服坐马车,无论如何不像缺钱做土的人。” “我们的官服破烂成这样了,难道你没看出我们落魄了吗?”林清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年头,很多武士都穷得连商贩都不如,你应该清楚的吧。” 门童透过门缝端详四人,说道:“你们先别声张。做土的人有专门的侍者接待,我叫他过来。” 门掩上,片刻后再打开。 门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你们四个都要做土吗,包括这两个小孩?” “当然。”明日花无率先说,“这是我哥哥,我当然是要跟我哥哥走的。” “你们可要想好。”男人正色道,“做土佣金丰厚,但也有死的可能。如果土没做成就死了,你们拿到的赔偿金不如佣金多。” “这没关系,我们可是很缺钱的,比怕死还怕没钱呢。” “好吧。如果事成之后离开橘府,务必不要对外面提及此事。”男人说,“做土,是橘大人对穷人的秘密恩赐,要替橘大人保守秘密哦。” 林清泉笑眯眯的,“那是自然,我们都是好人,怎么会泄露秘密呢。” 中年男人打量他们半晌,像在面试一般,最后说道:“我就是掌管做土的管家,请进来吧,注意脚下有门槛哦。” 跨过门槛,中年男人就消失了。 环境和天色骤然大变。温度大降,石板路和墙壁结出冰霜,天色灰白明亮。 他们转瞬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人是魔,它化界了。”黑木莲说,“它的界,就是做土的地方。” “啊,哥哥,我们又入界了!怎么会!”明日花无十分激动,抢先在贱民小孩之前抱住林清泉的腿,全身抖得像筛子,“怎么又是魔……我好害怕魔啊。” “入界就入界了嘛,不用怕。”林清泉道,“不入界,怎么知道草间灰和镜阿祢到底在搞些什么呢。” -- 第179页 黑木莲问道:“你真的觉得橘竹梅就是草间灰?” “肯定是他。又是龟蛇灯又是堕魔胎的药,除了他还有谁。”林清泉顿了顿,“我只是吃惊,草间灰菩萨心肠,居然也会和魔打上交道。” 四人沿路一直走,豁然开朗,面前出现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三道门。 从左到右,三道门上分别刻着“松土”,“播种”和“摘果”。 门旁竖着告示牌,要求做土之人从“松土门”开始,按顺序依次进入这三道门。 “松土、播种、摘果……所以说,人在这里做‘土’,是为了摘‘果’。”黑木莲思索道,“以人为土所培育的‘果’,是什么?” 两人走到“摘果”门边。通过视内,将摘果门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门内有名女子,手捧铜镜,近距离照自己的脸。 在女子对面的,是眼熟的身长三米的夜叉;而夜叉手中握着的,是眼熟得不能再眼熟的三角锥。 那是镜阿祢的夜叉,林清泉认得。 镜阿祢果然在这里,意料之中。 但更让林清泉感兴趣的,是夜叉手里的三角锥,“那个三角锥……目目,你曾经差点被三角锥变成肉丸,还有印象吗?” 黑木莲点头道:“是叛空的三角锥,那是我第一次离体的诱因。” 女子伸出了舌头,伸得很长很长,变成一条蛇,蛇头又吐出蛇信子。 夜叉挥动三角锥,刺在她的舌头上,她的舌头挣扎几下,变化成肉丸,从她嘴里掉落到地上。 “她的舌头是魔胎……”林清泉寒毛直竖,接着他意识到更为可怖的事实,“原来所谓的果,指的是由魔胎制成的肉丸,土就是宿主。” 摘果门打开,女子捂着肿胀的下巴走出来。 贱民小孩看见她,立刻飙出眼泪,“妈妈!” 女子见到自己的孩子也在这,又震惊又奇怪。但因为没有了舌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妈妈……你怎么不能说话了。”小孩哭得更凶了,“爸爸呢?” 女子指向第二道门,那道名为播种的门。 林清泉正要过去视内,却听见耳熟的声音:“不劳烦你视内了,我来亲自讲解吧。” 镜阿祢从通道的另一端走出。 它得意洋洋瞧了眼林清泉,手拿满满当当的钱袋递给了贱民女子,“这是你做土的佣金,拿好了。” 刚被摘了魔胎的女子千恩万谢,对它感恩戴德。 “果然是你镜阿祢,那么橘竹梅就是草间灰了吧。”林清泉说。 “别来无恙,小林清泉”镜阿祢揶揄道,“不过,你看着好脏乱啊。” “镜阿祢,你……” “我的名字是橘阿祢,不要叫错了。”镜阿祢歪着嘴角邪笑。 看着容光焕发的镜阿祢,林清泉总感觉它哪里变了,好像戾气没那么重了,变温和了点。 “草间灰在哪里?”林清泉问,“还有这做土,你们在搞些什么幺蛾子?” “别激动嘛。做土,就是借用肉身、生产肉丸,全程要经过三道门。”镜阿祢娓娓道来。 “在第一道松土门,砍去人的手脚或任意器官,让人成为魔胎寄生的容器;接着,这些容器聚集在第二道播种门。播种门有连通外界的孔缝,魔胎会循着伤病的气味进来,寄生到这些人身上。最后在摘果门,你也看见了吧,便是收获肉丸的时候。” 林清泉压低眉峰,“你们要肉丸干什么?” “肉丸是最棒的滋补品,当然是高价卖给需要滋补的人。” 雇佣穷人的肉身,培植肉丸,然后卖给有钱人,形成一套完美的暴利链条。 “草间灰知道吗?他同意你干这事?” 提到草间灰的名字,镜阿祢失神一下子,说话也更温和,“这些人都是自愿做土。我们出钱,他们拿钱脱离贱民籍,两厢情愿有何不可?” 林清泉惊了惊,随后便释然了,“不愧是镜善治大人最得意的学生,利用魔化的界行非法的事,连罪证都不会留下。他学得可真快。” 听到这,镜阿祢不太舒服,“灰君是在做生意。” “是啊,草间大人弃医从商了。我知道这座大房子是怎么来的,龟蛇灯又是怎么有钱点的。”林清泉心里一凉,“这世道真是恶劣……居然连草间大人也开始饮人血啖人肉了。” 镜阿祢圆瞪眼睛,怒道:“你不准说他!你没有资格说他!都是你的错!” “我何错之有?” “当初要不是你带花魔上山,灰君不会失去右臂。” “可笑,砍草间大人右臂的人是我,但我事后捉了魔的心脏归来。”林清泉冷言道,“反观你,为了独占他,阻止他吃魔的心脏,还在众目睽睽中寄生于他……镜大人,你好一招嫁祸于人。” 镜阿祢恼羞成怒,“闭嘴!再说我就杀了你!” 林清泉冷笑道:“我懂了,你仰慕草间大人,他却阳光正直和你格格不入,还马上要离开你做御医。不想失去他的你该怎么办呢?于是你出此下策,通过寄生,毁掉了前途光明的他,让他永远和你绑定在一起……如此说来,我还帮了你呢,你却要杀我,我这锅背得实在是冤!你说是不是啊?” “别……别说了!”镜阿祢气得血直涌。 “真正害了草间大人的人,是你。”林清泉蔑道,“你可真恶心!” -- 第180页 镜阿祢气急到极处,气到忘了自己是魔,唯一的念想就是亲手把林清泉撕碎。 忽然,它心脏疼痛,搭眼便瞧见一双森森的眼睛。 那双眼睛本该因在幼童身上而纯净无暇的,但里面尽是深沉的杀意。 明日花无杵在那里,脸色阴森森的。 险些忘了,控制它的神也在这。镜阿祢感到恐惧,前额满是虚汗。连它的夜叉也怂了,退回到肩背。 界开始坍塌,高墙和三道门随风而逝,除了贱民小孩和他的妈妈出了界,其他人都随界消失了。 魔化回了人形,对镜阿祢毕恭毕敬道:“您似乎遇到了麻烦。需要我叫橘大人过来吗?” “……没关系。”镜阿祢虚虚的,“我只是太久没说灰君的名字了,一时有些激动。” 一名侍女推着木轮椅走来,另一名侍女为轮椅上的人打着纸伞,雪花静悄悄落在纸伞,车辙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蟹青色的辙印子。 “我也是,太久没听见草间灰这个名字了,真怀念。”说话的是坐在轮椅上的人。 草间灰正襟危坐,坐姿十分优雅,“小林家,你瘦了,气色也不好。需要吃点肉丸补一补身子吗?” “草间灰,果然是你。”林清泉盯着他的脸足足有一分钟,“居然是你。” 草间灰稳健地笑道,“草间已死,我已改随母姓橘。如今我叫橘竹梅。” 林清泉打量他几眼,“你的腿怎么回事?” 草间灰摸着自己的双腿,云淡风轻道:“我的腿坏了,没法走路,也站不起来了。” “为什么不吃魔的心脏?你靠做土赚得盆满钵满,去黑市买魔的心脏不难吧。” “你不懂。只有天天面对这残疾的双腿,才能提醒自己:恶是不可抵抗的,你只有顺从它。” 林清泉蹙眉,“你说的都是什么啊?” “不说这些了,和我有着相反命运的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草间灰笑了笑,“小林家,恭喜您成为了奥医师。这些时日,就留在我的宅子里好好休养,我们也叙叙旧,如何?” “不劳橘大人费心,我在关东有家有宅。” “别着急做决定嘛。”草间灰道,“我的府邸,完全按照玄武医馆的水准重建,说是全江户最高规格的医馆也不为过。您身为奥医师、我的上级,不该好好参观和检阅吗?” 林清泉思量再三,点了头。 草间灰高兴地说:“请允许我好好招待你们三位。天色已晚,你们先泡热汤吧,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请好好休息。” * 草间灰的府邸,连同背靠的高山,几乎百分百还原了玄武医馆。 林清泉三人住的是位于山上的客房。 客房后院有天然的温泉。 林清泉把一筐鸡蛋投入温泉,抬头看见黑木莲在脱衣服,光裸的上半身虽有瘢痕,但是白得耀眼。 他扯着腰带,扯了半天都没脱下来。 “怎么回事,连腰带都不会脱了?”林清泉打趣他。 黑木莲精神不振,强撑着说:“每次草帽戴久了就有些头晕,感觉像晕船一般,兴许是纱布太厚,闷的。” 林清泉帮他摘掉腰带,然后停在原地不走,拦腰环抱他,“别找理由了。目目,你不会是想故意勾引我吧。”说完,他歪过脸,亲了亲黑木莲的肋骨。 这一吻激得黑木莲闷哼。他的手指深入林清泉的黑发,微微用力,迫使他站直了与自己接吻。之后,林清泉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着他,闭上湿润的眼睛说:“和你接吻,真的好幸福啊。” “我也是。”黑木莲很激动,“不过我是更幸福的那个。” 林清泉索性脱了上衣,双颊绯红得更甚,“去水里。” 两人进了温泉,静静靠坐在温泉山石上,四条腿在水底互相缠着,没有更进一步动作了。他们只要互相挨着,就能安稳和快乐。 “我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在温泉里。”黑木莲回忆道。 林清泉咧嘴一笑,“但那时候我用心不正,纯粹想勾引你,想让你吃了我之后再后悔。” “我知道,可就算知道你故意使坏,那一刻我还是幸福的,一点不比现在少。”黑木莲说着就笑出来,搂他更紧了,“不过清泉啊,你以前真挺坏的。” 这下两人都笑了。林清泉玩水泼他脸上,黑木莲反击,他们闹了会,然后又黏黏糊糊地抱在一起,亲几下。等到闹累了,林清泉的脸歪靠在他胸膛上,认真说道:“你觉不觉得,草间灰和镜阿祢,才是我们的八咫镜。” 黑木莲反应了一会,“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八咫镜的定义是照出另一个方向的自己。”林清泉道,“我和草间灰自不必说,你和镜阿祢是一如既往的相反,你是一如既往的善,它是一如既往的恶。” “有道理。”黑木莲认同道,“这算不算‘离相’?” 林清泉玩闹他湿透的头发,“不想这些复杂的了,好累。我们做点别的吧。” 温泉水热,蒸得人嗓音都哑了。黑木莲换个方向,将他抵在温泉的石壁,五官在背光的阴影下识别不清,“舟车劳顿了两个月,一直在赶路,我们是不是也该……” “哥哥!”就在这时明日花无冲了进来。 他小小一只,穿着白色的浴衣,脸上全是惊讶和气愤,像个炸开的糯米团子。 -- 第181页 林清泉把黑木莲推到一边,羞赧的神色未褪,有些难堪,责怪他道:“你怎么直接闯进来了?” 再不闯进来你就要被那家伙吃干抹净了!明日花无气得在心里怒吼。 “我不是哥哥的侍童嘛……应该过来服侍哥哥沐浴才对。只是没想到黑木莲大人竟然也在。”他委屈地说,“哥哥觉得我做错了吗?” 听他说话,黑木莲的脸色愈发难看。 林清泉从竹筐里摸出两颗温泉蛋,走上了岸。 雾汽中,有一尊白皙纤瘦的男性□□,好像亟待被涂鸦的白色画布,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待到他蹲下,柔美的脸庞毕露在眼前,原来这画布只有嘴唇和眼睛两款颜色,但已足够了。 看见他光裸的半身全是水珠,明日花无的眼睛都看直了。 林清泉把温泉鸡蛋塞给他,浅浅笑道:“请你吃这个。你先回去吧,我这边用不着你服侍。” * 离开后院,明日花无的嘴角沉到最低。 他一路走到前庭,看见镜阿祢和草间灰站得笔直,在前庭的中央等候着他。 “温泉不合您的心意吗?神。”草间灰说,“您的头发都是干的,好像没有跑汤。” 他不提温泉还好,一提明日花无就来气,“多亏了你的温泉,我哥哥和黑木莲在那里玩得很开心。谢谢你啊。” 那两人都愣了下,镜阿祢说道:“对不起,我们希望的是您和小林……” 下一秒镜阿祢膝盖一软,被迫下跪。明日花无质问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你今天那个样子,是要杀了我哥哥吗?” “我就是想……吓唬他。”镜阿祢悻悻的。 “吓唬他?”明日花无冷笑,“别忘了你是我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你分明就是动了杀意,我感应得出来。” 镜阿祢无言以对。 “你记住,不仅你不可以杀他,如果有别的魔和人想杀他,你甚至要阻止。”明日花无说,“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准杀他。如果他会死,一定是死在我的手上!林清泉的命必须是我的。明白了吗?” “知……知道了。”镜阿祢说,“真的很抱歉,今后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况。我会遵从您一切命令的。” 见到镜阿祢屈从的样子,草间灰隐约不爽。 明日花无顺了气,说道:“好了,我原谅你了,你为我做件事吧。” “请说。” “挖掉我哥哥的眼睛。事不宜迟,就今晚。” “这……”此话如惊雷,镜阿祢和草间灰都大为震惊,“确定是挖掉林清泉的眼睛吗?” “不然呢?我只有这一个哥哥啊。”明日花无笑道,“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我们只是有点吃惊罢了。” “没什么可吃惊的。只要能得到哥哥,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乃至亲手杀了他!现在,还只是让他痛一痛而已。” 明日花无在心里盘算着,对镜阿祢说:“今晚,我会用律令花粉牵制住黑木莲的行动。等到夜半时,你装作要杀哥哥,先挖他的眼睛捏碎了,然后我会及时出现救下他,就这么办吧。” 草间灰开口问道:“请问,您为什么想挖掉小林家的眼睛呢?” “我也不想的,可谁让他的眼睛是黑木莲的心脏呢。”明日花无胜利在望,“很好,黑木莲的忌日终于到了。” 第66章 他的小怪兽们 攀谈结束,镜阿祢和草间灰回到两人住的屋敷。 脱掉木屐,拍落外衣上的雪花。两人进屋后相顾无言,端坐在壁炉旁,火风吹动摆在壁炉边的深粉色椿花,壁炉上还煮着一壶清茶。 草间灰倒杯热茶给自己,“今晚,你真的要去吗?” “要去的。”镜阿祢说,“林清泉肉身凡胎,没有黑木莲的干扰要挖掉他的眼睛不难。很快我就会回来,别担心。” 草间灰皱起了眉,“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他可以随意诞生和消灭魔的生命,除了同为佛魔胎的黑木莲,没有魔能对抗得了他。”镜阿祢回答,“而且目前看来,黑木莲必输无疑,他很快就要掌控全局了。” 草间灰忽然摔了手上的茶杯,“无论如何是你攻击的小林家,你觉得他会饶了你吗?!还有黑木莲……他是不可小觑的佛魔胎,万一律令花粉不能完全压制他怎么办?是啊,你此去一行,是去杀一个佛魔胎的……” 茶杯碎片飞得到处都是,划伤了镜阿祢的手,它却笑道:“灰君,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草间灰收敛坐姿,默然片刻,“我就是难过,选谁不好,为什么偏偏选你去挖小林家的眼睛。” “我和小林清泉积怨已久,是伤害他的最合适的人选。”镜阿祢道,“我杀他,听起来顺理成章,小林清泉不会多做怀疑。” 草间灰叹道:“我们背井离乡,好不容易才有的安稳生活,就要结束了吗?” “灰君要乐观点,我们会安稳下去。”镜阿祢说,“一边卖肉丸,一边卖堕胎药。趁着魔力复苏的盛世,我们的财富永生永世也花不完。” “可是你会死!”草间灰情绪激动,“你都死了,要那么多钱还有什么用!” 闻言,镜阿祢不禁惊讶,肩背处的纹身也惊喜地移动起来。它跪到轮椅旁,脑袋贴近草间灰的膝盖,“灰君,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的,是吗?” -- 第182页 草间灰凝神,目光在它紧张又期待的脸庞游离,许久后才说道:“小林家说得对,是你害了我。但是,一直以来我有责怪过你吗。” 镜阿祢悟了什么,大喜过望。它激动地把脸埋进草间灰的膝盖,“天啊……灰君,谢谢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你早就知道了吧,我从小时候就很爱你,一直爱你到现在!你第一次来我家的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 等它抬起头时,看见草间灰已经泪流满面。 它惊慌起来,“你怎么哭了?” “这一生我一直在失去,失去父母、失去职位、失去老师、失去名誉,甚至是失去‘草间灰’这个名字……现在就只剩你在我身边,我不想再失去你了。”草间灰哽咽着说,“……今晚你能不能不去?” “我的心脏在他手上,别无他法。”镜阿祢悲伤地笑,“这是一场无解的死局。” 草间灰擦了擦泪痕,冷静下来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镜阿祢断然道,“今晚是两个佛魔胎的决斗场,你是普通人类,怎能去呢?” 草间灰俯下|身子,捧起它的脸,轻轻吻它的双唇。 漆黑无声的黑夜里,镜阿祢的眼前浮现万丈金光。它反抱住深爱了半辈子的人,加深了这个吻。 “别说了,阿祢。”草间灰说,“我喜欢你,我总要为你做些什么。” 他挪动轮椅,去到黑底金粉的唐柜,从中拿出几根竹状物,约莫人的巴掌那么长。 镜阿祢正要上手去摸,草间灰打掉它的手,它不解地道:“灰君,你背着我偷偷藏的什么?” “是用来吹的律令花粉,浓度很高,以前特意收集了一些,今晚或许能派上用场。”草间灰轻轻地说,“这两个佛魔胎,无论是谁,只要意图伤害你,我就用这个毒死他。” * 泡完温泉已是深更半夜,林清泉却精神奕奕。 他换上雪青色的浴衣,偷瞥到黑木莲衣衫整齐,正在给自己扣上草帽。 林清泉扯过草帽随意一丢,“帽子别戴了。这大半夜的,除了我谁会偷窥你啊。” 草帽在风中打了个旋,飘落到温泉中。 “再买顶新的吧,草帽子不符合你的身份。”林清泉说,“明天一早我们离开这,去幕府报道。你是除魔军的统领,是时候去拿你的虎符了。” 泡完温泉的黑木莲状态松弛又温柔。他像只大熊从后面抱着他,“清泉,我还想做。” 林清泉戳戳他潮红遍布的脸,“我也……回屋再说。” 回到客房,不等点烛,黑木莲急得把他抵到门边,风铃被两人撞得叮铃铃响。黑暗中他激烈地吻他的脖颈和肩窝。 “你发情了吗?”林清泉吃痛,但眼里还都是笑意。他瞧见黑木莲的嘴唇,亮晶晶的,说明那里很湿。 “好像是的。”黑木莲喘得厉害,用尽气力隐忍着,“对不起……一旦尝过那种感觉,我就更难控制自己了。” 他忍得辛苦,大颗汗珠顺着锋利的下颌滚落,森森的眼珠直盯林清泉看,根本移不开。 想到这人的心脏在自己眼里,林清泉忽然生出一种异教徒的冲动。他趴上去,狠狠咬他汗津津的肩膀,“这次换我咬你一口。” 黑木莲僵了下,接着酩酊大醉地抱他,辉煌又炽热的东西袭上心头。 他的宿主带给他的感受太多,从魔胎到魔,无论好坏他的一切都是林清泉灌输的,他快不知道怎么形容林清泉了,“清泉……小林清泉……林清泉……”他胡乱喊他的名字。 “我在这。”林清泉轻喘着笑道,“我也爱你,目目。” 两人身后亮起光源,黑暗驱散开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打扰了他们,而跃于光亮之上的,是明日花无貌似无辜的小圆脸。 “哥哥,你回来得未免也太晚了。”明日花无似乎十分镇定,“我一直在等哥哥,可是你一直都不来,好伤我心啊。” 在小孩面前还是要保持体面。林清泉与黑木莲隔出一段距离,把屋里的蜡烛都点亮,温和地笑道:“下次你就别等了,先睡吧。” “如果我坚持要等呢,哥哥会因为考虑我而早点回家吗?” 暧昧被打断本就让黑木莲不高兴,他厉声说道:“清泉想何时回家就何时回。身为侍童的你,要主动适应主人的作息。” “我没有和黑木莲大人说话。”明日花无说,“我问的是哥哥。” 小小的模样异常严肃,绝不该在这个年龄的表情,有些压迫人。林清泉说道:“大人有大人要忙的东西,你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事。以后你都早点休息吧,我不总是需要你的侍候。” 明日花无又问他一遍:“哥哥真的决定了吗?你的每个决定都对我至关重要,要想好再告诉我。” 林清泉觉得他今天很奇怪,“不然呢,你见过我反悔的样子吗?” “我知道了。”明日花无道,“今后我再也不用等了。” 屋里烛光通明,名贵的木造屋敷在冬夜里清幽得很。 角落里堆放着箱子,那是他们路上的行李。林清泉瞥见装饰马匹的油彩竹筒,开口道:“你很喜欢这个竹筒嘛,到现在都不舍得丢。” “竹子是我精心挑选的,油彩也是认真画上去的,”明日花无在壁炉里头生火,架上烧水壶,脸色有点阴沉,“连里面的泥土也是我一点点挖的。” -- 第183页 林清泉笑道:“你一个小孩子,执念还不小呢。” “小孩子的执念比哥哥能想到的都要大。” 水烧开了,热汽顶得水壶盖乱动。明日花无用烧开的水泡出两杯茶,又端来一碟和果子,“哥哥和黑木莲大人都累了,吃点夜宵吧。” 两杯茶冒出两缕孤直的白汽,茶水呈现淡淡的紫色。 林清泉拿起茶杯闻了闻,“这茶好香。你从哪弄来的茶叶?” “厨房给的,连同和果子一起。”明日花无捧起茶杯,双手奉上给黑木莲,“黑大人也尝尝吧。好茶就应该给您这样的好人品尝。” 从见这孩子第一面,明日花无就没给过好脸色,明枪暗棒的没少呛他。此刻他罕见的温良乖顺,还主动敬起了茶。 林清泉笑道:“今天的花无真是长大了,会主动给你端茶。” 黑木莲余气未消,听林清泉还在为他说话,心里更不爽,“谢谢你,可是我没有在睡前喝茶的习惯。” 他反手把茶水倒进壁炉,起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变得沉静又温暖。明日花无贴到林清泉身边,“黑木莲大人生气了,还倒了我的茶,他真的好讨厌我。” “别担心,他会消气的。”林清泉说道。 “真的吗?”明日花无咧嘴一笑,“算了。我给他铺好了铺盖,希望他今晚好眠。” * 夜晚,三人睡三个不同的房间。 直到夜半三更,黑木莲都气得没睡着。 一想到明日花无那张无辜的脸,他就气得不打一处来,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摔了茶。这恶童,肯定趁机狠狠向林清泉卖惨,然后告他一状。 他又悔又气,悲愤之中把枕巾都给咬烂了。 纸门轻轻拉开,又轻轻关上。 黑木莲惊动,看到门口有个剪影。纵使满目黑暗,他也认得出那是林清泉,他就是认得出,“清泉?!” 林清泉让他嘘声,蹲下来钻进被窝,露出头来,轻柔地说:“目目,你还生气吗?” 黑木莲顿时气消大半,“现在不了。” 一旦感受过这具身体的炽热和紧致,隔一层衣服就像隔靴搔痒。手伸进浴衣,黑木莲必须毫无隔阂摸到林清泉的皮肤,才觉得安心。 “以后我们住一起,每晚都一起睡。”黑木莲说,“你也别再穿睡衣了,什么都别穿最好。” 林清泉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那怎么行,隔壁房间还有个小孩。” “这时候别提他好吗。”黑木莲不满道,“让我好好抱抱你,就我们两个就够了……” 两人侧躺,安然拥抱彼此。黑木莲呼吸渐渐悠长,困意袭来闭上了眼睛。 “目目,你困了吗?”他的小怪兽没有回答。 容貌尽毁且骨骼弯曲的黑木莲,睫毛却还保留着以前的锋利浓密。林清泉摸摸他的睫毛和耳垂,一种心疼袭上心头。 他调换了姿势,反搂他在怀里,让他枕自己的胳膊。他吻着他的额头说:“我应该抱抱你才对。” 外面竹影沙沙。月光下竹林的影子映在纸门上,像一副水墨画。 门外响起树叶碾压的脆声,两块模糊的黑影在纸门。 林清泉惊醒,“谁?!” 那两块黑影顿了顿,突然加速冲来撞破纸门,眼前赫然出现了两个人。 是草间灰和镜阿祢。 林清泉警觉地站起身,将沉睡的黑木莲挡在身后,“你们不睡觉,来我客房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镜阿祢说,“我是来取你眼睛的。” 警铃大作。林清泉惊得心跳失常,强迫自己保持表面上的镇定,“搞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这事,可笑。我的眼睛有什么值钱的?” “你的眼睛有多值钱和珍贵,恐怕没人比小林家你更清楚了。”草间灰笑道,“可我更好奇的是,你不想失去眼睛,是因为不愿做个瞎子,还是因为不愿意他死呢?” 看来这两人已经知道了目目的心脏就是自己的眼睛,而且今晚就是为杀目目而来。 “如果你只是想要我的爵位,那我辞职让给你便是。你喜欢钱,我可以辞职后给你打工,挣的钱都归你。”林清泉说,“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伤害目目。” “真令人感动。可是很遗憾,无论如何今晚我们都要拿走你的眼睛了。很抱歉。” 林清泉试图拽黑木莲起床,对方却如同休克,怎么也喊不起来。 在枕巾上蹭了一手的灰黑色屑粉。他闻了下,熟悉的熏香气味,“律令花粉?!” 一股火直涌上来。林清泉气得眼冒金星,手脚抖得不能自已,这辈子他都没这么失控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热,热得恨不得剥了所有人的皮,“他从没得罪过你们……你们为何要害他?!” 他大声吼道。栖息在竹林里的鸟受惊,飞了老远。 “小林家别太激动嘛。”草间灰浅浅笑道,“你这样子,看起来就像要吃人一般。” 他低估了林清泉的极端程度和情急之下的疯狂。 林清泉撕开榻榻米,用力一拽,轮椅便被带动着前移。趁镜阿祢化界的空档,他的手迅速锁住草间灰的咽喉,“你居然敢动他……我弄死你!” “小林清泉!”镜阿祢化界,高大的恶龙与夜叉顶开了房顶,纸门和瓦片簌簌而落。事先规划好了一切,可林清泉的疯狂是今晚最大的变数。它惊慌失措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你……你敢!” -- 第184页 “我怎么不敢?我为什么不敢?!目目死了我也不活了,所有人也都去死吧!” 草间灰被捏住喉管,脸色铁青通紫。镜阿祢眼看爱人命悬一线,又急又怒道:“小林清泉你疯了?快放开灰君!我们只是想取你眼睛,本意没想伤害你的,别逼我杀你!” 林清泉对上它的眼睛,反而更加用力地扣住草间灰的咽喉。 镜阿祢惶然。神给的指令是只挖眼睛,但这种情况下它顾不得那么多了。 夜叉举起叉戟,朝林清泉的左胸口刺了过去。叉戟刺进林清泉的皮肤,但在触及心脏时停住了。 叉戟、夜叉、恶龙,连同僵硬的镜阿祢一起,缓缓消失在月光和竹林之下。 而在月光之后的,是手握两半心脏的明日花无。 林清泉怔怔看到突然冒出的明日花无,以及他手上的心脏,锁喉的手突然一松。 两人面面相觑。 风吹动竹林沙沙作响,夜间鬼魅的风铃声迂回到耳边,从左耳打到右耳,宛如做梦一样。在自己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怎么就轻易拿捏了一只高级魔的心脏呢? “阿祢!”草间灰的大喊叫回了林清泉的思绪。 他挪动轮椅,抢过那两半心脏。 威风凛凛的镜阿祢,一旦死去就变成这两半撕裂的东西。他张着嘴,嘴里发出嘶嘶气音。 林清泉拉下脸色,眼里尽是审问和戒备。 明日花无的心脏漏跳一拍,他很怕看见哥哥这样的表情。他连忙跑过去,无论是林清泉的手、脚、头发,哪怕是衣服也好,他此刻必须触碰到他,“哥哥……你听我解释。” “你别碰我!”林清泉甩开他的手,凶狠地质问,“你是什么东西?!” 明日花无都快要哭了,“哥哥别怕我……求求你不要把我推开……” 他的模样楚楚可怜,遗憾的是这次林清泉已经不信他了。他揪住他的领子,质问道:“你为什么能拿镜阿祢的心脏?!你是什么魔?” “我不是的!哥哥,我……我不是。” “哈哈!”草间灰捧着心脏在一旁大笑,笑得全身颤动,拉扯的面部肌肉形成扭曲的形状,这辈子他没这么放声大笑过,“你还说你不是魔?” 他从袖管拿出竹筒,对着明日花无的脸一吹。 刹那间,有鲜血从明日花无的鼻孔、眼睛和耳朵流了出来,看着有点可怜。 “都现在了,你还说你不是魔。”草间灰笑道,“小林家,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黑木莲回不去原来的风貌了……那是因为,有人对他动了手脚,比如你发现的,藏在枕巾里的律令花粉。可也难怪,谁能想到甘愿委身于人的侍童,会是掌握魔的心脏的神呢。” 林清泉静静听着。月光打照他的头发,泛出极亮的光。 看他默不作声,明日花无小心翼翼靠近,试图喊他,“哥哥……” 他的哥哥不为所动,没有推开也没有反应。明日花无燃起一丝自欺欺人的希望,“哥哥,我只是……太在乎你了。你会生我气吗?” 很久过后,林清泉转身,俯视着他。 明日花无七窍流血,鼻血擦也擦不止,“哥哥说过的,把我当成亲弟弟一样的诺言,还算数的吧。” 林清泉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滚!” 他下手重,毫无防备的明日花无飞了很远,可他也任由被林清泉打,没想过抵抗或反击。他被打得晕头转向,满嘴的血腥味,躺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弑神啦!”草间灰拍着掌,“小林家弑神啦!” 沾了满手的血,林清泉心生嫌恶。 想到心怀不轨的魔装作可怜无依的幼童,蛰伏在自己身边,想到他曾经还为这种东西说话,他就想吐,“你像阴沟里来的……你太恶心人了。” 明日花无躺住不动,仿佛死了一般。最终,他从满嘴鲜血中吐出几颗牙,“哥哥,果然还是讨厌我了。” 林清泉皱眉,“别叫我哥哥,听着恶心。” 明日花无从地上坐起来,惨白的月光在他面部折出诡异的阴影,“哥哥,你肯定不知道,其实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但还是为了这个叫黑木莲的男人。” 他垂下深色的眼眸,苦笑道:“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也叫嚣着要和我断绝关系呢。” 关节嘎嘎响动,身形拉长拉宽,他从小孩模样变回长着自然卷的清秀青年。 以新的面貌面对林清泉,明日花无还有点不好意思,“终于让你看见我的真实样子了。” 林清泉木然,脸上勾不起一丝的波澜。 “哥哥不觉得吃惊吗?” “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了。” 林清泉艰难地背起黑木莲。明日花无挡住他的去路,“你觉得,你还能跑得掉吗?” “你不要太过分了!”林清泉气愤道,“你把他害成这样子……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你。”明日花无说,“我要你。” 眨眼间,明日花无移到他跟前,“哥哥,忍一忍就过去了。”他的手伸向林清泉的眼睛,“不疼的。” 满满当当的眼眶,变得泥泞和混乱,然后是空。空,好空,像水母一样空。 他的双眼被挖掉,后背上黑木莲的重量随之消失。 “死啦!佛魔胎死啦!”在失明中林清泉听到草间灰疯癫的大喊,“又死了一个!” -- 第185页 两股温热的血从眼角流出。林清泉栽倒下去,被明日花无抱住了。 “哥哥大半夜的还去钻黑木莲的被窝,是因为欲壑难填吗。”明日花无舔掉他脸上的血,“我会填满你的。” 他抱起万念俱灰的林清泉,消失在夜色里。 “没啦!全没啦!”在月光下的就只剩草间灰一个人了。 第67章 离相的八尺琼勾玉 皇宫里,下人们正在厨房窃窃私语。 “今天的菜不合陛下的心意,要重新做呢。”侍者端着一托盘菜,摇头叹气。 “菜品是豆腐青菜之类,都是按照陛下的要求做的,全是素菜不含一点肉食,怎么还会被退回来呢?” 侍者压低声音,“我问了内务侍官,说陛下今天加紧了祈福,不仅不吃肉食了,还要杜绝葱、韭菜和蒜这些五辛,连寺庙里的和尚都不如陛下吃得清净呢。” “啊,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陛下反而还加紧了祈福?” “小声点,你进宫得晚不知道,那位失踪的奥医师曾任职御医,任职虽然短暂,但听说和陛下感情甚笃。好像姓小林还是什么……这次祈福就是专门为他举行的。” “别说陛下了,我弟弟在幕府做奴,说幕府到处找不到人,拿此事没辙了,前几天也做了场佛事!” “真是怪事一桩。治魔大人、奥医师一夜之间全失踪了,还有典药头也疯癫了,真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连尸体都找不到的,还能是什么事?肯定是入界了呗。至于疯了的典药头大人,是被吓得吧。小道消息……听说典药头整天叫唤着土、播种、摘果,已经神志不清了。” “唉,江户是在受业报吧。先帝横逝、幕府的高官们接连出事,皇帝年龄尚小就要应对这些,不知能不能顾得过来……” “你可少说点吧!皇帝最烦听到别人说他年幼,上任后不久就梳了发髻。” “那不是已婚男子的发型吗?可皇帝从未召过后妃和女官,为什么要梳起发髻呢?” “这谁知道呢。不过……听小皇帝的内侍讲,他说他临幸过一个人,和那人相当于成婚了,坚持要梳发髻呢。” 侍者端起净素的菜肴,“嘘,你才少说点吧,再说下去就危险了。” * 玄武山大火后,飞鸟四处寻找小林的下落。 他确实等到了消息,可消息是小林连同大恶齐齐失踪的噩耗。 果然,小林和大恶在一起就会不得善终!小林又一次遇险,证明我想的全是对的! 人世间只有我才能给小林带来安全和幸福,我必须主动去解救小林了! 为了找到他的小林,飞鸟动用了能动用到的所有关系,小林却依然不知所踪。 不得已,他找来了阿倍神主和阴阳头,要求他们做位置占卜。 师兄弟两人画完沙,同时露出凝重的表情,“找不到。” “你们说找不到?连占卜都占卜不到?!” “没错,不仅找不到,也看不到他的生死。这意味着小林家入界了,不在人世中。他在占卜的范围之外。” 飞鸟大惊,“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小林!哪怕他死了也要把他的尸体带回皇宫,葬在我的宫寝里!” “如此一来,那就只有一种办法……便是集齐三神器,破掉魔的界,让小林家先出界。无论生死,小林家的位置都能水落石出。” “三神器?”从小就知道有这三样东西,“三神器就供奉在神社里,快取出来用啊!” “坏消息是,三神器并不在神社,而是流落于民间。神社供奉的,只是三神器的容器。”阿倍神主说。“好消息是,八咫镜已被找到了,还剩下八尺琼勾玉和草薙剑。” 阴阳头说:“可我的画沙显示,只有草薙剑流落在外,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都有了着落。” “都说你们无所不晓,我看你们太没用了,连自己的看家本事都有分歧!没用没用没用!”飞鸟火气大涨,“到底还缺哪一样?!” 阿倍神主作揖道:“那就听师兄的吧,还缺草薙剑这一项。” “只要找到草薙剑,就能救出小林了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 小皇帝赶走了两人,一边咒骂他们没用,一边虔诚地跪在神龛前,“神明,求您保佑小林安然无恙,求您快点让他回到我身边来,成为我一个人的东西……再也不要乱跑了。” 虚影从神像出来,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癔症严重,他终日游离于现实和意识,真假交织,他快分不清了,也不想分得清。 小人飘动着,在他的嘴角啄了下,被他捧在手上,“飞鸟,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 飞鸟赶紧解释道:“对不起小林,自从听说你失踪了,我一直在为你祈福求佛,连肉和五辛都不吃了,希望你没有事。” “谢谢你的祈福,我没事,我就是想念你。你可以来找我、带我回皇宫吗?” 飞鸟喜出望外,“天哪小林,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其实我早就想去找你了,没想到你主动邀请我,我好高兴啊!” 虚影小人和他一样高兴,“那你知道,该上哪找我吗?” “我知道!你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江户城的典药头家。”飞鸟不禁担心,“小林,你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他们都说你入界了,是真的吗?” -- 第186页 小人悲伤地点头,“嗯……我真的入界了,可能等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飞鸟睁大眼睛,眼神变得迷离,似乎聚焦在小人身上,但似乎又不是。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不会为我难过吗?”小人问他。 “死掉的你,是不是更听话呢,也不再有像大恶那样的人打你的主意了。”飞鸟说,“不过小林放心,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带回到我身边。我们要在一起直到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小人又问:“那如果我没死呢?” “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草薙剑,破开魔的界,解救你!”飞鸟信誓旦旦。 小人摸了摸他的嘴唇,“好,你带着草薙剑来江户找我吧,我跟你走。” 飞鸟鸡啄米似的点头,片刻后害羞又小心地说:“小林,我们可以……可以同房了吗?上次以来我们就没有过,你不是说想我吗?” 小人上去吻他,飞鸟惊喜到悸动。 皇室的表皮下尽是腌臜,皇室出身的飞鸟也只能表达出腌臜的爱。衣衫褪去,热意盘旋上升,无数白光尽兴敲打着他,直到没有了白光为止。 才成年不久的他精疲力尽,面带餍足的微笑沉沉睡去。等到醒来时,已是日落西沉。 虚影小人不见了。 “小林害羞了,嘿嘿。”飞鸟愉快地自说自话。 他脱去潮湿黏腻的衣服,换上干爽的一身。 走到神龛旁,在神像里面捏出一块破碎的黑布。那是和林清泉初见时从他袖子上撕下的,“小林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草薙剑,救你出来!” “陛下要找草薙剑吗?我可以帮你。” 转身,赫然瞧见一个和尚,微笑着冲自己说话。 “你是谁?!”飞鸟惊怒。他怕癔症的事情暴露,那是他和小林的极乐净土,为此他杀过一名侍官。 “我是神的使者。整天看你求神,很是虔诚,因此神让我帮助你。”锁钥魔淡然一笑,它盯了飞鸟很久了。 “我不需要帮助,人和神的帮助我都不需要!” 锁钥魔不慌不忙,“你确定吗?你不是要用草薙剑救小林的吗?” 飞鸟心口一紧,发生在癔症里的一切都是他和小林约定好的秘密,决不能泄露给外人,“你胡说!胡说胡说胡说!再编造谣言我就杀了你!” “阿弥陀佛,杀人的感觉并不好。想当年我也杀过不少人,后来安心做神的使者,再也没杀过人了。”锁钥魔道,“你也别总想着杀人。比起杀人,救出小林清泉不是更重要吗?我是来给你提供帮助的。” “你怎么帮我?” “我帮你引见神,他会助你。神能帮助任何有执念的人。”锁钥魔伸出了手,“随我来吧。” 飞鸟将信将疑,跟着走入锁钥魔的界。 紫红色光源在闪动,地面是坚硬的沥青,玻璃外墙的高楼杂乱无章地摆放,光怪陆离。 远处传来弦乐,但和三味线、琵琶之类的很不一样,是更尖锐的音色。 走近些,飞鸟才看见弦乐的来源。 拉动弦乐的是个自然卷青年。 “神,我把他带来了。”锁钥魔对青年极为恭敬。 直到把手上的一曲拉完,明日花无才悠悠放下小提琴,“辛苦了,把界改造成我想要的样子、又介绍新魔过来,你为我做了很多。” “因为我的心脏就是您的心脏,您的心脏就是我的心脏。我们是一,无二无别。” 明日花无笑笑,视线转移到飞鸟身上。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不知所云的对话,飞鸟有些怀疑,“你……你就是神吗?” “我们见过面的,忘了吗?”明日花无问。 飞鸟看他眼熟,却实在记不得在哪见过他了。 “记不起来就算了,也无所谓。我知道你喜欢小林清泉,这就够了。” “没错,我喜欢他,此行正是为找他而来。听说你能够帮我,那你把草薙剑给我,我去救他!” 明日花无似笑非笑,“可以说说,你有多喜欢小林清泉吗?” 飞鸟脸红了,吞吞吐吐道:“我对小林一见钟情。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无论哪里都优秀……他像猫咪那样可爱,治病又特别厉害。后来我慢慢接近他,才知道他也很可怜,我就更喜欢他了。” “那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他当然喜欢我!其实我已经临幸过他了,他对我很主动。” “这样啊,我知道了。”明日花无眼中出现一丝深色,“我带你找他。” 飞鸟疑惑道:“不是说……要找的是草薙剑吗?” “直接带你见他,不是更好?” 两人一前一后,在炫彩的霓虹灯里走着。 饱蘸雨水的马路反射紫光,船只在半空高飞,动感的红蓝光染上皇帝古典又古板的和服。 他们驻足在一栋最奇怪的建筑前。 说是建筑,实则是巨型鸟笼。暗金的笼条间距很近,约有两层楼高,宽只堪堪容得下两个人。 鸟笼里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飞鸟骤然睁大眼睛,呼吸变得紊乱,跌坐在地上。 “认得出他是谁了吗?”明日花无问道。 被囚于鸟笼的人脖子套着链条,眼睛蒙着黑布条,双颊处有干涸的血迹,血是从眼眶流出来的。链条连接床头,以确保他的活动范围只有床上。 -- 第187页 “小林!”飞鸟双手抓着笼条,全身发抖。 林清泉听见有人喊他,循着声音想要下床,但锁链限制了他。更多的血从空虚的眼眶流出,洇在干净的浴衣上,连小腿也沾了血点。 他瘦了,精神也不好,像在透支生命一样活着。 飞鸟歇斯底里,“小林流血了!让我进去看他!” “不能给你看哦。”明日花无一板一眼地说,“他是我的,可是走丢了,幸运的是我几经波折又找回来了,因此就更要加紧看管。这笼子、这界,都是专门为他定制的,他再也逃不了了。” 这一席话听得飞鸟心如刀绞,他陷入了狂怒,“是你!是你把他变成这样的!你是魔!你算什么神?!” “我不想做魔也不想做神,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人而已。” “你别做梦了!小林是我的,我已经临幸过他了!我今天必须要带走他!” 飞鸟双目赤红,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脖子涨粗一圈,整个人变成了应激的公鸡,“我要带走他,带走他带走他!” 明日花无冷笑道:“让我看看,你有多想把他带走吧。” 他的指尖在飞鸟的眉心一点,注入了魔力。 一瞬间飞鸟失了魂,定定杵在原地。他手里还攥着那块破碎的黑布料,此时黑布料从他僵掉的掌中落下,缓缓掉落在地。 锁钥魔走了过来,“为什么没有变化?他拥有这么强的执念,竟然没有变成魔胎。” “不,他直接成魔了。”明日花无破开飞鸟的胸膛,掏出它的心脏。 心脏在剧烈跳动,而破开的伤洞迅速痊愈了。 “他对哥哥的执念太重,这个执念让他一瞬间就成了魔。执念之深,连镜阿祢都比不过。幸好它不是佛魔胎,否则就是第二个黑木莲了。” 锁钥魔闻言笑道:“有幸见证立地成魔,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明日花无握着新生魔的心脏,越发冷峻和阴沉,“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哥哥,真是让我不爽呢。” 飞鸟想要骂人,但它的身体被明日花无控制牢牢的,动弹不得。 “您打算怎么处理它呢?”锁钥魔问道。 “本来,所有对哥哥有非分之想的人,都要除掉。”明日花无想了想,勾起恶意满满的邪笑,“但是,比除掉更好的,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哥哥是怎么被我占有的。最痛快的东西,莫过于情敌憎恨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锁钥魔叹了口气,“看来您有定夺了。还需要小僧我做什么吗?” “你可以把界撤回了。你自己的界,你想化什么样就化什么样吧。”明日花无回头看了林清泉一眼,“接下来,我要用飞鸟的界维持这里的样子。在这个世界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我和他恢复以前的生活,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接着他像恶鬼,生吞了飞鸟还温热的心脏,最后文雅地抹干净嘴角的血迹。 明日花无将魔分成三类:一是像锁钥魔、花魔那样把心脏献祭给自己的魔;二是自由活动、自主保管心脏的魔,这类魔也是最常见的;三就是像黑木莲那样他管不了的佛魔胎。 万幸的是,这世上只有他和黑木莲两个佛魔胎,而后者已经死了。 因此,他是整个魔界,整个魔界是他。他是所有魔的心脏。 “恭喜神得偿所愿。小僧先走一步,有缘再见。”锁钥魔收回自己的界。 明日花无化用飞鸟的界以填补。高楼大厦、汽船灯光一边被毁灭一边重生,筑成了崭新的赛博世界。 “今后你就好好看着,我和哥哥是怎么生活的吧。”明日花无满意地环视界中。 推开巨笼的门,林清泉惊弓之鸟般蜷坐起来。明日花无叹气道:“你又流血了呢,哥哥。不是说过了不要乱动,好好躺着不好么。” 刚一触摸哥哥脸上的血渍,林清泉用力打开他的手,“别碰我!滚啊!” 见他反应激烈,明日花无有些受伤,“哥哥,你何苦要怕我呢。你这一辈子都要和我长相厮守的,干嘛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听见长相厮守这词,林清泉胃里翻涌,脸色更白了几分,连骂他的力气也没有。 他的不吱声让明日花无错觉有了希望。他倾身过去,把在无数夜里肖想的哥哥压在身下,“哥哥,你不会不愿意的吧。” 林清泉想到和他共同呼吸同一片空气就反胃,“明日花无,你还不如杀了我!” “如果杀了哥哥或者杀了我自己就能让你爱上我,那就简单了。”明日花无挑起他的一缕头发,玩弄着说,“我是真的很想得到你,因为太爱你了。哥哥不知道吧,我们曾经一起生活在孤儿院,那个时候你保护我、照顾我、替我挨打,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哥哥陪我长大成人,我第一次梦|遗、第一次自|慰,都是想着哥哥的脸做的。” 他抱着林清泉的腰说,“啊,好想同哥哥真正地交|欢啊。你什么时候才愿意给我呢?” “松开我。”林清泉避开他的气息,“我想吐。” 明日花无抱他抱得更紧,“别再反抗我了。世道已成鬼道,每个人都在发疯,都活得很不快乐,你倒不如从了我吧。” 林清泉激烈挣脱,指甲在魔的皮肤上刮出一道道血痕,很快又痊愈了。他挣脱未果,汗和血黏得满脸都是,“我快乐得很,因为我爱黑木莲,我爱他!” -- 第188页 明日花无目光一深,摁住他挣扎的双手在两侧,在他的脸周来回嗅闻,品尝完血与汗的味道,恍惚笑道:“上一世……我杀你的时候,你也说了类似的话。” 他俯下脑袋,强行吻上林清泉的双唇。林清泉疯狂地捶他的背,他也甘心受着,继续深入这个不怎么甜蜜的吻,一直吻到林清泉打到没力气为止。 他像打赢一场战争那样笑道:“哥哥,我果然还是更爱你不能动的样子。” 林清泉没忍住强烈的反胃,趴在床边干呕。 “你会接受我的,因为哥哥是日久生情的人呐。”明日花无自信无比,“当初黑木莲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可慢慢你就爱上他了。那这一世我和他对调,你也会爱上我的。” 林清泉好像被触发什么开关,立马弹坐起来。他勃然大怒,这股怒火在以焚烧他自己的代价而存在,他暴怒道:“你不配说他的名字!” 明日花无处之泰然,“啊,也对,死者为大嘛。黑木莲已经死了。” 听见黑木莲的名字和死字挂钩,悲痛就涌入四肢百骸,林清泉悲从中来,“我没亲眼看到他的心脏,我不承认他死了……” “没用的,哥哥。他的心脏被我捏碎了。”明日花无说道,“黑木莲是魔,魔的心脏要是碎了,就不可能活着的。” “不要再说他的名字了!”林清泉被触了逆鳞,疯了似的要攻击他。明日花无倾身压住他,笑道,“我也把你变成魔吧,这样你就不会死,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摸了林清泉满是血和汗的脸,“哥哥好脏,我带你去洗一洗。” * 冬雨将典药头的屋敷浸湿了透。 草间灰挪着轮椅,疯疯癫癫连下雨了都不知道躲。他在庭园的狼藉中嘀咕着:“一个,两个,一个,两个,一个两个……” 突然他惊喜地喊:“跳了!跳起来了!” 折断的纸门横七竖八,杂草横生,当初被林清泉撕掉的榻榻米也还在,在废墟上。 地上还有零零星星的血迹。那是明日花无捏碎他哥哥的眼睛时,迸溅出来的。 一块黑布料从天上晃荡下沉,正是飞鸟撕下来的那块袖口。 换界之时,明日花无沉浸在骄傲和兴奋中,因此没能注意这块黑布料,让它从换界的缝隙间漏了下来。 黑布料宛转下沉,掉落于榻榻米。 “穿衣服了……穿衣服了!”草间灰疯癫地叫,“它要穿衣服了!” 粗大发紫的血管和肌肉布满榻榻米,像寄生于此的异形种,形成一张由魔的血肉制作的网,也就是草间灰口中的“它”。 处于网中央的,是两颗新生的初次跳动的心脏。 “心脏!是跳动的心脏!长成了!可以摘果啦!”草间灰拍掌叫好。 那两颗被捏碎的眼睛,经过一个多月的重聚、复原,在刚刚形成了两颗全新的魔的心脏。 黑木莲便是在此刻重生的。 魔的人形立了起来。 发丝流转,雪白的皮肤像白纸薄薄的,显出青紫的粗细血管。重生的黑木莲英俊而睥睨,完全恢复了当初的仙人之姿。连绵阴雨在他锋利的脸颌打出一层光圈。 佛魔胎天赋异禀,心脏在碎掉之后,长出了两颗心脏。 “你有心脏……和阿祢一样有心脏!”草间灰大惊,“你……你是谁?!” 黑木莲重生甫成,还有些失神,“我是谁?” “你是谁……”草间灰碎碎念,“你是阿祢!你是镜阿祢!阿祢的心脏也是那样子……一模一样!” 我是谁。提到这个问题,脑海中第一个浮现是林清泉的音容。想到林清泉,他才顺带着、好像附属品一样想起了自己是谁,最后才是从关东到关西最后又回到关东的全部阅历。 “我重生了。”黑木莲顿悟,“可无限再生的八尺琼勾玉,就是我的心脏。” 第68章 二次觉醒 “重生了!阿祢重生了!”疯傻的草间灰叫嚷道,“阿祢的心脏,长成两个啦!” 他快乐地摇着轮椅,围着黑木莲绕圈,绝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快乐。 布料从地上飞起,自发塞进黑木莲的手中。 黑木莲认了出来。这是林清泉的衣袖。 飞鸟守护这块破布很久了,将之奉为神明。 成魔之时,这块布也随他一起成了界的一部分,以这种方式他让林清泉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明日花无不知这片黑布料的由来,换界时将它漏掉了,飞鸟因此获得了能够自由喘息的一隅。 “大恶,大恶。”黑布料响起飞鸟稚嫩的声音,“你没有保护好小林,你是废物。我那个时候说对了。” 黑木莲怔忪一下,“你知道清泉在哪?!” 飞鸟没有回应。它本着癔症的执念成了魔,时时刻刻都像在犯癔症,“小林好可怜,小林他好可怜啊……他再也逃不走了,他被关起来、再也逃不走了。他流血了,哭了,可为什么弄哭他的人不能是我呢……” 黑木莲猛地攥紧布料,手指关节血色尽失。 “草薙剑……草薙剑在哪里。”飞鸟神神叨叨,“只有草薙剑才能救他。草薙剑草薙剑草薙剑……” 飞鸟不停念叨着草薙剑,慢慢地,黑布料也变化成一柄剑。 执念是找草薙剑的它,将这块唯一自由的自己,化成了想象中的草薙剑。 -- 第189页 剑身由流玉铸成,黄金剑柄,符合飞鸟对草薙剑的构想。 “啊,我找到草薙剑了。我要回去,救小林。”草薙剑加速移动。 黑木莲握着剑柄,跟着进入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头顶飘过几艘汽艇飞船,炫目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他的身影,紫红斑斓的霓虹灯光像涂鸦染着他的白衣衫。 草薙剑一直在往前飞行。黑木莲走了好久,直到巨型鸟笼出现在眼前。 他看清笼中的床以及床上的人,脚步忽地顿住。 “小林!我感受到小林的气息了!”草薙剑激动地振动,从黑木莲手中飞出,穿过笼缝,咣地一头扎进床头木,“小林,我拿到草薙剑了!你快摸摸我!” 闻声,卧在床上的人动了动,往床头摸去。 他清洗干净,头发滴滴哒哒地滴水。无所事事又悄无声息地躺着,一条腿无力地放在床下,嘴唇的颜色淡得几乎没有。项圈像不合适的戒指,套在他湿漉漉的脖间。 这一场景冷不丁烙进眼底,天崩地裂的感觉。霎时黑木莲大受刺激,气血翻涌,下意识抓住了笼条。 一触碰到笼条,一些场景自动浮现在眼前。 锁钥魔的诱导、飞鸟的立地成魔、明日花无的换界……仿佛电影场景一一展现出来。 他阅尽了飞鸟在成魔前后的轮回。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能看到魔的轮回了。 以往的他,是只能看到人类的轮回的。 魔没有生死,被排除在轮回之外,他本应看不见魔的前生后世。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 黑木莲后知后觉,就在刚刚,他完成了第二次觉醒。 二次觉醒的他,将轮回嫁接到魔界,给全体魔安上了轮回。从此,他不仅可以控制轮回天生的人,还可以控制魔。所有的人和魔,都入他的界。 而第二次觉醒的契机,是重逢林清泉。 “清泉……”喊出这个名字时,黑木莲的喉咙是酸痛的,“林清泉。” 听到他的声音林清泉愣了下,如遇霹雳。他虚弱却激动无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睛没了,声带也被摘掉了。 “真是的,你怎么来了啊?”明日花无冒出来,从背后用手掌挡住林清泉的脸,捂得严严实实,“真不想让你看见哥哥的样子。”他像一条蟒蛇缠绕着他。 “明日花无!”黑木莲双目赤红,“你摘了清泉的声带?!” “唷,你看起来好生气啊。我以为你还是财阀大公子的样子,装模作样的,永远都不会失态呢。”明日花无笑道,笑容越发阴冷,“谁让哥哥总是说我不爱听的话。他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不想听。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挺好,再也不说我不爱听的话了……” 他上手,从林清泉缺少声带的喉咙摸到嘴唇。 林清泉不甘被他摸,低头咬破他的手指。他皱了眉头,无奈地道:“乖,别闹了,我不可能松开你的。哥哥,你怎么还不明白啊?” “把你的手从清泉身上拿开!” 明日花无对上黑木莲怒气冲冲的眼睛,“黑大少爷,我以为你死得干干净净。结果你命大,复活了,很好,还长了新本事。” 他揶揄道:“怎么样,现在有信心杀掉我么?” 当下,黑木莲和明日花无陷入一种新的胶着。 二次觉醒的黑木莲,拥有覆盖到全体人魔的轮回,当然也覆盖到了明日花无;而黑木莲人形入界,意味着他也在明日花无的界中。 他们入了彼此的界,互相拿捏对方的心脏,就像持枪互顶脑门的两个人。 “你做的孽太多,该下地狱了!” “嘘,让我们先听听哥哥的想法。”明日花无问道,“哥哥,你选哪个去地狱?是我还是黑大少爷?你要想好再回答啊,我之前问过你能不能考虑我而早点回家,你就没回答好。” 林清泉拔了床头的剑,没入他还在说话的咽喉。 血液喷涌,溅得脸上都是,腥气弥漫开来。 明日花无失笑道:“林清泉,你忘记了以前的事,其实我们有过一段快乐无比的时光。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我们相依为命。那个时候我们刚从孤儿院出来,没钱,住地下室,你每天打工养活我,我生病了你背我去看病……我们拥有的很少,少到生活里只有彼此。你肯定不相信,我是真的很爱你,爱得很久了,一点也不比黑大少爷少。” “明日花无,你别恶心清泉了行么?!” “我和哥哥说话,你插什么嘴?!”明日花无瞪他一眼,接着把耳朵埋到林清泉的左胸,“哥哥的心跳还是那么慢……听我说爱你,你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吗?我的心脏咚咚咚的,可是跳得很快呢。” 他捂上林清泉的左胸口。 林清泉的心脏停止跳动,渐渐萎缩、消失归无。 紧接着,一颗新的心脏出现在空缺的位置,远超正常频率地跳动。这颗快速跳动的心代替了原来的,宛如做了心脏移植的手术。 与此同时,明日花无的心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跳得更慢的心脏。 他和林清泉交换了心脏。 两人的性命在此时达成捆绑。 “这样才对嘛!哥哥的心脏就该跳得和我一样快才合理。”明日花无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几乎要抱着林清泉跳起来,两眼熠熠闪亮,有种不可一世的兴奋劲,“今后,你就用我的心脏活下去吧,我想证明……” -- 第190页 利刃穿进皮肉的闷声,好像裂帛。 他说话戛然而止,身体僵在原地。 林清泉从他松弛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丝丝缕缕的血迹从内浸染了浴衣,连成一片逐渐扩大的殷红。他的左胸口插着草薙剑,手还搭在剑柄上。 草薙剑激动地震颤。它没有眼睛没有视力,只能通过气息感知发生的一切:“小林!小林小林!我刺破魔的心脏了,我可以救你出来了!救你救你救你……” 心要是脏了,任何人都将是大恶。 在受制于明日花无和成为大恶之间,林清泉选择自杀。 魔界震动坍塌,霓虹灯光变幻流转,固若金汤的鸟笼开始松动。 明日花无是魔的神。他的心脏也是全体魔的心脏。 他的死,意味着万魔都要死去。 他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但并没有怨恨。 抱住失去生气的林清泉,明日花无同他一起栽倒在地,抚摸着他的嘴唇说:“哥哥,我本可以拟态一个假心脏给你……可我想证明,黑木莲为你做的,我也能做。” 鸟笼解体,赛博世界解体。明日花无含笑着消失了。 江户的雨仍下个不停。 蟹壳青的地面积满一层雨水,躺着没了呼吸的尸体,身材单薄面孔苍白,像个纸人。 终结万魔的是草薙剑。终结万魔的是林清泉。 黑木莲拔出他胸口的草薙剑,丢到一边。打横抱起他,消失在雨夜。 “小林小林!我赢了!我赢了神,也赢了大恶……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飞鸟的声音同它最后的界齐齐消散。它是最后一个消失殆尽的魔。 * “你不觉得,最近魔少了很多吗?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岂止是少了很多,是没有了!我邻人家女儿的丈夫的房东的兄长的女婿,在幕府任职个小官,说是明早幕府要发通告,宣布魔力复苏的时代彻底终结了!” “真的假的?!果真如此的话,那小先帝也太可惜了吧!先帝驾崩于魔界,可这才过半个月,魔力复苏就结束了……真的好可惜!即位还不到两个月就殒命,真是唏嘘啊。” “先帝失踪,幕府给的解释是入界,可真实情况谁知道呢。我邻人家女儿的丈夫的房东的兄长的女婿说,说不定……先帝是变成魔胎才销声匿迹的。”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有传言说,小先帝是在房间里头祈福的时候消失的,期间哪也没去。而且,他连续祈福了一个月,执念肯定很强吧。不是说执念越强越容易变成魔胎嘛。” “唉,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两个鱼贩放下背篓,将背篓里的鱼和贝壳倒在摊子上。 天刚亮的集市,天边鱼肚白,正是赶早集买菜的好时候。 鱼贩将鱼摔晕,刮鳞片然后切鱼生,一边切一边说:“以前啊,总是担心刀下的鱼变成魔胎寄生到我身上,为此都不敢生病受伤呢。” “唉,咱们这些靠杀生为生的人,谁不是啊。”另一个鱼贩感慨,“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真是做梦一样。” “还是得多谢治魔大人哪!之前他不是失踪了吗,都以为他死了,可他后来又出现了。我邻人家女儿的丈夫的房东的兄长的女婿说,魔力复苏就是在他回归的那一天结束的。” “咦,奥医师是不是和他一起失踪的?回来了没?” “这就没听说了,很可能死了吧。” “真惋惜啊。那个奥医师好像叫小林什么的,以前在江户给人看病,以一双能看破表面的神眼小有名气。我女儿还找他诊过头疼病,可以说是妙手回春哪。” “对了,你女儿从小就体弱多病的。最近怎样,还总是生病吗?” “是啊,真是愁死我了。我大儿子死了后,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了,看她生病真是心疼。” “那可以去黑市买几个肉丸,给她补一补身子。” “肉丸?想都别想。现在都没有魔和魔胎了,你知道一颗肉丸能卖多少钱吗?足足五百个判金!魔的心脏价格更高,都叫卖到一千个大判金啦,还只卖王公贵族呢。” “啊?!一千个大判金,这……这谁买得起啊!” “有钱的富人多得是,咱们想象不到。知道前些日子疯掉的典药头吗,正是他买的。哎呀,传闻他富可敌国,御三家统共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有钱。” “他都疯了,还能去黑市买心脏?” “你傻啦?自然是有人帮他买。这些有钱人有什么事是需要他们亲自做的?你以为是咱们这些卖鱼的……” 这时,有个人走近鱼摊,“老板,帮我切一贯鱼生,要薄一点的,只蘸一遍酱油就够的那种。” 买鱼生的客人长着秀气的星目,唇角隐隐勾着,白净的脸庞后头就是天际雄起的晨日,一丝红光攀附上他的耳朵尖。 鱼贩惊愣了愣,许是很久没看见过这样气质出众的人了。 “老板,做生意了。”客人出声提醒道。 鱼贩回过神来,“好嘞,这就给您切。” -- 第191页 他切了一贯鱼生,码得整整齐齐的才拿油纸打包起来。 见客人穿着尊贵样貌不凡,他怕客人嫌脏,拿布擦了擦提绳,才递给他。 接过鱼生时,这客人多看一眼鱼贩的手腕,产生了很大兴趣,开口问道:“老板,您的手腕上有刺青,还是一个‘空’字。怎么,您加入过空?” “啊……是这样。我大儿子加入了空,但有一次除魔的时候死了。”鱼贩说,“他在手腕的位置纹了这个字……他死了以后,我给自己纹了个一模一样的。唉,他死于魔界尸骨无存,我用这个刺青记住他。” 客人沉默一阵,说道:“放心。您的儿子没有白白牺牲,魔力永远都不会复苏了。” “啊,你也听说了魔力终结的事?” 客人微笑起来,“是啊,听说了,消息无比确凿。” 他提过鱼生,给了钱,转身离去又被鱼贩叫住:“哎,请等等!我可不可以多送您半贯鱼生?”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您……面善,想多给您点东西。” 客人笑了,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接了过来。 只是,他在摊前多停留了一会,冰白的指头在一颗紧闭的蚌壳上敲了敲,“对了。这只蚌里面有几个珍珠,自己留着,别给卖了。” 明明是紧闭着壳的蚌,这人怎么知道里面有珍珠。 鱼贩疑惑地撬开蚌壳,痛苦的蚌肉下赫然是七八颗饱满的珍珠。 他在惊喜之后恍然大悟,“那人不就是,不就是……” 再一抬头,客人早就不见身影,只有初晨时分天边的金线,箍住了墨蓝色的天空。今天会是万里的晴空,因为一片云朵也没有。 林清泉拎着两提鱼生,走出集市,有人在尽头处等他。 脚步顿了顿,他浅笑,加快脚步朝黑木莲走了过去。 “累吗?”黑木莲担心地端详他前额的汗珠,替他揩了去。 “我没事。鱼贩还多给了我些鱼生呢。”林清泉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发现,所有空和与空相关的人,莫名其妙地都对我不错。那鱼贩的手上有空的刺青,真够巧的。” 黑木莲把鱼生接到自己手里,“你才刚适应这具身体,不要太累了。” 两人走到僻静无人的沙滩,双双坐下。 冬日清晨的沙滩还很冰,但他们都不觉得冷。 远望蓝丝绒一般的天空,林清泉将两只胳膊撑在身后,下颌微抬,眼底是两团蓝色。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黑木莲侧过脸看他。 林清泉把鬓发撩到耳后,“看我干嘛?” “你是我的心脏,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正说着话的嘴立马被捂上,“说什么呢,小心这话再被别人听去!”林清泉恨铁不成钢。 那一天,明日花无逝去、万魔终结,当日在他界里的黑木莲也失去了一颗心脏。 所幸,他还有第二颗心脏,因此他还活着。 所幸,他二次觉醒后可以掌控魔和入界之人的轮回,因此林清泉还活着。 ——只是在以新的身体活着。 黑木莲将自己的心脏拟成一具人形,并把林清泉的灵魂转移到这具人形上。 像极了殚精竭虑的教徒,黑木莲将心脏献祭给林清泉。 从此,林清泉就成了他的心脏。 爱意在胸中汹涌,黑木莲取下他的手,迷醉地道:“清泉,你的样子美极了。” 他在他的手背落下一吻。 太阳跃升,金光晃耀而来,林清泉的脸多了些暖色。 黑木莲把鼻子埋进他温热的后颈。 凭这样的触碰,当日林清泉自尽的场景浮现,历历在目,像表面愈合但深处结脓的伤口,那种肿胀发疼的感觉挥之不去。林清泉知道他在心痛,反手搂住了他。 “昨晚,你去幕府述职时,草间灰来了。他虽然悲伤,但气色看着还不错,”林清泉半开玩笑道,“他专程来谢我,谢我帮他搞来魔的心脏。但其实他用不着这样,我花的都是他自己的钱,算是耗尽了他的家财。” 黑木莲心情没好多少,“清泉,我们别提别人,就只说你。” “好吧,那就说咱们自己。”林清泉注视初生的太阳,“万魔终结的那一天……恰好是冬至。你说巧不巧?” “嗯。”黑木莲从背后拥着他,下巴嵌进他的肩膀。两人一起看日出,“今后每一天黑夜都会更短,白昼比前一天要更长。” 林清泉微微侧脸,双唇凑到黑木莲的耳畔,潮鸣和他的气息一同灌进来,“目目,我在黑夜里生活过很久,以后你来告诉我白天有多精彩吧。” 黑木莲够到他的双唇,与他亲吻。林清泉按了按他的后脑,让他吻得更深。 片刻之后,林清泉细细抚摸他的鬓边,“宝贝,现在你是世间仅存的魔了,没人逃得了你的界,也没魔制衡你,感想如何?” “没什么感想,我还是你的目目,从始至终就没变。” 林清泉不禁莞尔,“话说,你不是也能操纵魔的轮回了吗?你把明日花无和飞鸟,轮回到哪里去了?” “不告诉你。”黑木莲斩钉截铁,“我要你断了对他们的念想,你也别再惦记他们了。” “好。”林清泉也不再追问,闭上眼睛道,“抱抱我吧,目目。” -- 第192页 “我一直都抱着你啊……”黑木莲突然反应过来,改口说:“嗯,我在。” 两人相互依偎。深墨蓝的天色淡褪大半,日光朗朗乾坤光明,海鸥在远方群起而鸣叫。 “把那两个东西拿出来,我们该办正事了。” 黑木莲心领神会,从和服的内兜掏出一块包裹,打开,里面是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 “扔了吧。”林清泉轻声说道,“世界再也不需要这些了。” 海风攒动,海盐的气息翻涌。勾玉和八咫镜被包紧,逆着海风投入海,激起水花又归于平静。 当年,阴阳头和阿倍神主对三神器做出了两种预测,实际上两种预测都对。 他们所解析到的,是不同层面上的三神器。 所谓三神器,不一定是具体的物什,更是无数机缘迸发的命运。 “跋山涉水、万死千生找的三样东西,到头来找的还是自己的命运。”林清泉说,“好像白忙活了一场,又好像没有,总之造化弄人。” “我们在找三神器的时候,三神器也在找我们。” 黑木莲扶起他,两人沿着海岸线行走。 白蕾丝般的海浪反复冲刷他们的脚,水浪荡过,海滩边留下两排浅浅的脚印,挨得很近。 “清泉,你还想去幕府述职吗?” “你想要我去吗?” “不想。奥医师操心的事太多,我不希望你太累。” “我暂时也不想,我都死两回了,累了,还没休息够。”林清泉笑道,“不过,说不定我哪天又犯了看病的瘾,要么去任职奥医师、要么就自己开个医馆玩一玩,要么就行走四方做个游医……谁知道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黑木莲背起他,快乐地小跑一段,才给他放下来。他们拿沙子打闹片刻,最后黑木莲把他揽入怀里,两人一起滚到沙滩上,仰躺着望天。 “不做设想。你跟随自己的心意,只管去生活就好。” “是啊,不想太多,只管去生活就好。”林清泉道,“剩下的,让命运主动和我对齐。” “是和我们对齐。”黑木莲笑着强调,“在过去、现在、未来的命运,我都陪着你。”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XD,正文在这里就完结啦!会有一篇番外交代小林小黑和花无的前世恩怨 第69章 番外之过去、现在、未来 江户的夜晚,春日祭。 龟蛇灯点起,花火像长在夜空的珊瑚活物,五彩斑斓。 街巷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魔力终结了有四个多月。天下和顺,日月清明。 为了庆祝魔力终结,也为了庆祝新一任皇帝登基,幕府举办了春日祭。 春日祭的买卖对百姓统统免费,由幕府买单。 “新皇要登基了!这次啊,是位女皇帝。” “自从平安京迁都以来,就再也没有过女天皇了吧。今晚全民共庆的春日祭,新皇帝也专程来江户参加了呢。” “春日祭虽好,可哪里值得让新皇远道而来关东呢?” “你的意思是……另有隐情?” “新皇怀有身孕,可不知是男是女。为此,她特地从关西到关东,就是要找人观男女胎呢。” 食物、五金、杂耍、玉石神器……各类商摊陈列在街头,人们逛街时欢乐地交谈。 隔着一道厚厚的皇墙,墙内的屋敷安静森严,屋敷里灯火通明,墙外有卫兵把守。 “请小林家为吾看看,吾腹中的,是男胎还是女胎?” 说话的正是登基不久的女天皇。 她身怀六甲,有了一定年纪,浅细的纹路攀附在眼角,仍拥有着沉静端庄的美貌。 她解开羽织,显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 腹中胎儿在羊水里蜷缩着,恰巧睁开眼睛,和林清泉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似是很激动,踢了母亲一下。 “男孩。”林清泉说,“是男孩。” “真是太好了!”新皇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足地说,“刚才,是他第一次踢我呢。” 飞鸟驾崩,又没有合适年龄的皇裔。幕府别无他法,只好推选飞鸟的姑姑为女天皇。 她注定是短暂的过渡型天皇。可如果怀的是儿子,那么她的儿子必定是下一任天皇,她的余生也会过得更体面。 新皇奉上一些赏赐,带着侍女侍官们离开了。 黑木莲从角落走出,凝视新皇的背影,面色不佳。 她腹中的孩子,是飞鸟的转世。 出身皇室的飞鸟在死后,又一次投胎到皇室里。接下来他的七生七世都将在皇室轮回,直到第八世,他将轮回为小鸟,飞翔时会被一个小孩的弹弓击落而死。 而那个射弹弓的小孩,就是被他用神像活活打死的侍官的转世。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林清泉问他道。 黑木莲选择不说。他是不可能让飞鸟这两个字再进入林清泉的耳朵的。 “想带你出去转一转。”黑木莲微笑,“外面很热闹,卖的东西比玄武祭齐全得多。” * 人潮汹涌,商摊花样迭出。客人多,揽客的人也多。 林清泉停驻在一个商摊前。黑木莲跟着他停下。 “这锁怎么卖?”他指向一把银锁。 -- 第193页 这只银锁他眼熟得很,叫做锁心锁。传闻若是将两个人的血注入锁眼,这两人就能持续一辈子的羁绊。 镜阿祢曾索要过锁心锁,还坦言要和草间灰锁一辈子。 “大人真是有眼光。”商贩说,“这是春日大社的阿倍神主制作的法器,平时卖要十个小判呢。” “我要了。”林清泉曾经拥有这把锁。只是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早已遗失掉了。 黑木莲挑眉,好整以暇地问:“清泉,你买回这个锁做什么?”他多少有点别有用意,“想给谁用的?” “给草间灰的,就是不知几时才能遇见他。上个月他在美浓的寺庙出家了,剃了光头,见到可能也认不出。” “原来是给他用。”黑木莲老神在在,却酸溜溜的,“他是出家人,绝不会用。” “我替镜阿祢给的。”林清泉一笑,哄他道,“再说你有什么好介意的?我们之间的羁绊,又何止是锁心锁的这点程度。这锁,配不上我们。” 也是。黑木莲心想。 但他没承认,以免暴露他其实是个小心眼。 在人潮中挤了会,两人来到一个冷清的摊子。 摊主是大鼻子的外国女人,兜袍黑靴,黑指甲白头发。 “想看看自己的前生后世么,大人。”她用不熟练的关东话说,“我来带你。” 她在对林清泉说话,定睛不动。 “你要怎么带我?” “大人,请注意听我接下来说的话……” 外国女人一字一顿:“水母,水母!这里养着水母呢。” 似被魔杖击中,林清泉遁入无人幻境。 满天花火、春日祭、江户都消失了,目目也消失了。 …… “水母,水母!这里养着水母呢。” 说话的不是别人,就是林清泉自己。 准确的说,是十二三岁、方为少年的林清泉。 汽艇漂浮在天上,蓝紫的霓虹灯光,凛冽的冰雨从内而外的腐败气味。 这时的林清泉衣衫破旧、营养不良,踮起脚尖趴在玻璃幕墙的楼外。 高楼壮阔,里面一群西装革履在走来走去,都是社会精英的派头。这些操控无数人命运的社会精英,在办公楼里养起了水母作为宠物。 各种颜色的水母,绚丽又诡谲。 “29!别看了!等会你就掉队!”林清泉的脑门被狠狠敲了一记。 敲他的是个中年女人,也是林清泉所在的福利院院长。 福利院的孩子们没有姓名,只有按入院顺序所排的一个个编号。 十一岁进福利院,到现在有一两年了,林清泉没见院长笑过。她一直以凶悍示人。 在女院长的带领下,两排小孩手拉手,从一个街区穿梭到另一个街区。 “要不是因为建了这楼的人,你们还用不着搬家呢。”女院长往地上啐了一口,“狗日的黑家,现在能耐,早晚遭报应!” 这时的林清泉年龄不大,对黑家了解不多,只从广播、电视和众人艳羡又畏惧的口中听说过。 那是个财阀集团,许多楼和街区都冠以黑家的名,美貌又僵硬的人工智能会在开机时念叨黑家的标语,连烟草和墨镜也印着这个集团的标志。一个人只要出生,或多或少都要和黑家扯上点关系。 福利院的这次搬家,正是因为黑家强征了福利院的地盘,说是要开发成汽艇工厂。 “129呢?!”女院长责怪道,“不是让你拉好129的手吗?!” 为了防止小孩走失,孩子们被要求成双成对地牵手。 和29号林清泉牵手的小孩,编号是129,比林清泉小五岁。因为去看水母了,他把牵着的129抛到脑后。 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129。女院长揪着林清泉的耳朵,让他面向一个自然卷的小男孩,瘦瘦小小的,“29,记住了,你要一直抓住129的手,别轻易松开。” “知道啦院长。”林清泉敷衍道。 这话从他左耳进右耳出,却被对面的自然卷听了个完完全全。 福利院的新址在贫民街和红灯区的交叉口。 林清泉已经有了点大人模样。夜里,性感妖艳的女郎像幽灵朝他招揽,深不可测的巷子尽头有吸食不明粉末的人,状若疯癫。他视而不见,早就麻木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年。福利院的孩子陆续被领走。 林清泉的父母在他十岁时被街头的乱枪打死。他十一岁进福利院,年龄已经算大的,而年龄越大,越不容易被领养;久而久之,他成了这里最年长的小孩。 因此女院长总使唤他帮忙,类似于班长的角色。 “尤其是129,你留点心。”女院长嘱咐,“那孩子生得漂亮,就是怪了点。上次有对夫妻要领养他,钱交了手续也办好了,回家的路上送了他一只小狗让他抱着。可能是抱的姿势不对,到家后小狗死了。夫妻俩正想着怎么安慰他呢,结果他一声不吭,直接把小狗的尸体扔到停路边的垃圾车去了。人家觉得他渗人,当天就给他送了回来,连领养金都没让退。” 说到这,女院长乜斜了他一眼,“你知道,129的爸妈吗?” 林清泉摇了摇头。 “他爸杀了七八个妓|女,逃了好几年。他妈也是妓|女,两人结婚了三四年吧,有天他爸把他妈的心肝给煮了,自己吃还喂给他吃,一连吃了好几个月,发现的时候他妈只剩一颗头在冰箱里……”女院长感慨,“129啊,要是正常一点,准能卖个好价钱。他是咱们院的门面,拍慈善宣传照都用他,还是得好好喂。” -- 第194页 听完129的惊悚故事,林清泉没打算给他特殊待遇。 但凡进福利院的孩子,谁也不比谁少个鬼故事一样的童年。 一天女院长要出门办事,一个礼拜后才回来。她让林清泉监督小孩们吃饭、睡觉。 很快林清泉就发现129确实怪了点。 别的小朋友都在十二点齐聚食堂等待开饭,只有129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冷眼旁观。 “人吃饭时的样子,最像猪。聚在一起吃饭时,就更像了。”时值八岁的129说。 林清泉当面倒了他的饭,“不吃是吧,滚出去,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进来。我不用拍什么狗屁宣传照,我不欠你的。” 他把129拖出门外,关了大门。 过了一下午和一晚上,忙得连轴转。晚上查寝时,林清泉发现少了个人。 “129呢,吃夜宵去了?” “一天都没看见他。” “还没回来?!” 林清泉跑出福利院。 此刻夜空开始降雨,大地仿佛覆一层玻璃膜,到处都是烟雾和迷幻的光。 他冒雨跑了好久,久得全身湿透,彩色电光和机械的滴答声涌进他的脑海,乱成一片,他的心跳也乱得不行。 最终他在红灯区的暗处看见了129。 129被五六个人围着。那几个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一个人一个颜色。 瘾君子在这个世界大把大把,白天黑夜都吸得东倒西歪,赶走一波又来一波,像除不尽的蟑螂。 这些上头的瘾君子,视物不清又耽于欲望,把129当成了小女孩。 头皮差点要炸开。林清泉捡了根生锈的棍子,见一个彩色头发就闷头敲一个。 敲完了,他拽起129的手就跑。 雨下更大,像浇水。深夜的街上没人,只有源源不断的霓虹彩灯和机械声。 逃,就像要被杀死那样逃。逃了好远,远得回福利院的路都不知道了。 直到进了一处死胡同,林清泉停了下来,弯腰看129。 129的鞋没了,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有血,嘴也肿了。 林清泉盯了他一会,忽然神经质地掀开他的衣服。 他检查了他的身体,万幸的是关键部位没有什么痕迹。 林清泉把他拥进怀里,肩膀抖个不停,“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129一声不吭,但也没抗拒。 过了许久,林清泉又给他穿好衣服,让他用雨水漱了口。 “吃饭了吗?” “没有。” “从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嗯。” “我带你吃饭吧。” 129怔了一秒钟,“你哪来的钱?” “从院长办公室偷的。”林清泉说,“你别管,我说请你就请你。” 他们进了便利店,让店员冲了杯暖暖的奶茶,还泡了面。林清泉安静地看着他吃完。 “奶茶好甜啊。”129吸着里面的椰果。 “你不喜欢甜的吗?” “喜欢。但没喝过这么甜的,真好喝。” 林清泉摸他湿漉漉的自然卷,“以后要是有钱了,天天带你来冲一杯。” 这件事后,129听话不少,对林清泉亲近了一些,和对别人那副冷漠的面孔不一样。 女院长走了一个礼拜,没有回来;又过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来,孩子们都慌了。 直到一个月过去,说是院长来了,却是个微微发福的大叔。 “你们的院长死了,以后我就是你们的新院长。” “她怎么死的?”林清泉问。 “被车撞死的。”大叔说,“像条狗一样死去了。” 和女院长不同,新院长不管领养人的家庭条件、是否有前科、是否有极端的暴力倾向,只要有人愿意领养就把孩子给出去。 孩子一个接一个被领养了,福利院的孩子少了大半。 作为慈善门面的129出众的漂亮,用他的照片能拉来不少投资。新院长就一直留着他。 就这样,129和老小孩林清泉被剩了下来。 只是,新院长看129的眼神越来越露骨了。 这天,以过生日的名义,新院长邀请129去他的办公室,说是准备了生日蛋糕。 “我不想去。”129坐在小板凳上,林清泉蹲着给他系鞋带。他穿的是一双新运动鞋,名牌货,院长给买的。 “有奶油蛋糕吃,为什么不去?” 129的脚趾在鞋里缩了缩,“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到了晚上,129还是去了。 半夜,林清泉被隔壁的动静吵醒。有水杯摔在地上,然后是院长的吼叫。 他鞋都没穿就冲进去。 一片狼藉。院长上边的衣服还在,就是光着屁股。129啥也没有穿,浑身上下唯一穿着的就是那双运动鞋。 他双膝跪地,被院长揪住头发。 让人想起了那个雨夜。 院长瞥见愣在门口的林清泉,惊怒道:“你来干什么?!滚!” 林清泉走了进来,先是把生日蛋糕砸他脸上,接着拿起切蛋糕的塑料刀,插进他的眼睛。 血和奶油交杂,一脸的红红白白,像过期的油漆。趁他捂眼睛时,林清泉拿起转椅上的坐垫,扑过去捂住他的口鼻。 院长被跨坐压着,在窒息中挣脱不止。129也过来帮忙。 他的腿踢得厉害,渐渐失去生机,最后抽了几下便不动了。 -- 第195页 在这漫长的三分钟里,两个孩子忙得汗如雨下。他们又捂了十来分钟,才敢松手,生怕院长又复活。 在129满十二岁的这天夜里,他们合伙杀了人。 确认过院长死得透透的,“我们跑吧……”129哭着说,“哥哥,带我走。”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林清泉,称呼是哥哥。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129,林清泉抖着手,冷静处理了刀、血迹和烂泥般的蛋糕。 “把衣服穿好。”林清泉说,“还没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哥哥叫什么名字?” “林清泉。” 129想了想,“那我以后和哥哥一个姓,我叫林澈。” 认识的几年里,在逃离福利院的这晚,他们互问姓名,终于摆脱了机器似的编号。 今晚又是个雨夜。他们撬开井盖,把尸体丢进了下水道…… * 在这枪战和毒素横飞的世界,每天都有人被杀,人没了也就没了,没有人再来找。 林清泉拿了福利院所有的钱,去了另一个街区,以这笔钱租了一处地下室。 还差一年成年,林清泉不得不谎报年龄才能打|黑|工。 他要打三份工,三份工都不稳定,大多是便利店夜班、洗碗工和倒卖些违禁品。 黑工的薪水微薄,两人生活拮据。尽管如此,林清泉给林澈买了最好的学习设备,林澈脑子聪明,每场考试总得A。 两人挤在阴潮的地下室,一起做饭吃、睡一张床、盖一张被子,衣服也换着穿。 林澈生得漂亮却体弱多病,林清泉总背他去附近的诊所看病。有时候他烧迷糊了,在林清泉背上就说糊涂话:“一直背着我就好了,哥哥。我们永远这样吧。”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 这天夜晚,林清泉接到私活,要给一个地址送包裹。对方出的雇佣金很高,相当于两人一年的生活费。 大抵知道包裹里不会是合法的东西,但林清泉还是要去。 人都杀过,还怕什么。 包裹很沉很大,放在摩托车的后座,总是掉。 于是林清泉把包裹系在自己腰上,绳子缠好几圈,狂拧把手,骑着摩托车去向那个地址。 路上遇到关卡。交通警察拿仪器一扫,嘀嘀嘀响了起来。 “发现人体组织。发现人体组织。发现人体组织……”机械的女音重复着,仪表盘上扫描出一个冷却的完整的尸体。 冷汗落下。林清泉惊觉在自己背上系着的,是个死人。 四周的警察通通围了过来。 一不做二不休,林清泉将把手拧到最极限,突出重围。 摩托车硬是被他骑出了火车的架势。 地址是个别墅。念完暗号,开门的是头发油亮的管家。 “没人告诉我……包里的是尸体。”林清泉劫后余生,有些愤怒。 “不然佣金也不会高了。”管家说,“请将包裹打开,我需要验货。” 包裹里的是具女尸。 女子年轻漂亮,皮肤显出雪青色,大波浪长发,即使死了也能看出是性感美艳的大美女。 管家点了点头,“我叫主人出来看看。” 没一会,从楼上下来的是个抽雪茄、穿丝绸睡袍的中年富翁。 他吐了嘴里的烟,扫了一眼,“不错,很新鲜。” 这些有钱人玩得真变态。 富翁打量了林清泉,吐着烟圈说:“路上有些障碍吧,你小子躲过来了?” “嗯。” “你没配枪,怎么突破那些警察的?” “开摩托硬闯出来的。” “身手不错嘛,要是会用枪就更好了。今年多大?” “十八。” “年纪轻轻,怎么干这个?” “没钱。” “家里父母什么的,都还好吧?” “早死了。我孤儿一个。”林清泉顿了下,“只是,有个从福利院认的弟弟,和他一起生活。” “履历还算干净。”富翁狠抽了口烟,“钱我给你双倍。你别操心家里了,来我这工作吧,绝对比你打零工赚得多。” “什么工作?” 对方掐掉手里的烟,“监视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你们同龄,应该比较有共同语言。” 原来富翁是黑家的死对头,一直在找人接近黑家的独生子、也是黑家唯一的继承人。 继承人的名字叫黑木莲,和林清泉一样大,都是十八岁。 “你会接受两年的封闭训练。在这期间,专研医药和外语。对了,这世界不会用枪可不行,你也学点射击吧,总有一天用的到。两年之后,你要以同校医学生的身份,接近黑木莲,从此作为他的医生和朋友,获取他的一切动向。” 每月有两万的稳定收入,包吃包住还包上学。林清泉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第二天清晨,林清泉被富翁的司机送回了家。 林澈一夜没睡,两眼满是血丝,“哥哥,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我等了你一夜!” “我要暂时离开两年。”林清泉抱歉地看着他,“放心,每个月你都会收到一大笔钱。” 林澈眼睛睁得老大,“两年?两年?!你让我一个人过?” “你不用住地下室了,也有人照顾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林澈惊道,“不管哥哥做什么,我都要跟着你。我们不能分开!” -- 第196页 无奈。林清泉只好带着林澈一起回了富翁家。 富翁见到林澈时,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挺漂亮的孩子。他也可以为我工作,留下来吧。” 林清泉担忧了一下,“我弟弟他长得漂亮,但不可以做……不好的工作。” 富翁笑了,“这你用不着担心。我对自己的员工很好,他不会受委屈的。” 就这样,林清泉和林澈同时接受秘密的训练,却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两年里,他每天训练十六个小时,四个小时练枪,八个小时学医和制药,剩下的四小时用来学外语和吃饭。 林清泉最喜欢射击,自己还会加码练枪。 长期握枪,他的手指和虎口都磨出浅浅的茧子。 终于两年后,他把自己包装好,即将送去黑木莲的身边。 “黑木莲这孩子吧……我之前也找过几个人接近他,全失败了。财阀独生子的通病,高冷,固执,不轻易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 林清泉没怎么听进去,“我弟弟呢?” “他学东西快,半年前训练就满级,已经在工作了。” “不是什么不好的工作吧?” “当然不是,他的任务比你的简单好做。你小子多想想自己吧,姓黑的都不是好对付的。” “把黑木莲的照片和资料给我看下。” “不着急,你刚出训练场,一身的佣兵味儿。先适应校园,要表现得像正常的大学生,千万别显出有目的性。” 两年的军事化训练,零社交。林清泉像刚下山的隐士,顶着一张面瘫脸,路上永远是头顶耳机听歌,谁打招呼都不理,节假日就在单人宿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你小子这个样可不行,闷得像谁都欠你钱似的。”富翁想培养他成为黑木莲的朋友,“你得活络起来啊!这样别说黑木莲了,是个人都不想和你交朋友。” 为了活络起来,在富翁的建议下,林清泉加入了学校的射击社团。 在这个世界,几乎人人都会用枪,人均水平高,入社选拔赛非常的卷。 因此,射击社每年的选拔赛,都会有一群人围观。 以全满分的环数,林清泉惊艳四座,破了建校以来的历史记录。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凑了过来,“同学,我可以认识你吗?” 林清泉摘下护目镜,放下枪,瞟了眼前的人一眼。 浓眉大眼,高鼻梁,戴着金丝眼镜,和这所顶尖名校的大多数学生一样,穿着高级订制的制服和价值不菲的黑皮靴。 林清泉顶着面瘫脸,转身走了,连句话都没留下。 回到宿舍,戴上耳机要听歌,富翁的全息视频便打了过来。 “刚才跟你说话的,就是黑木莲!”他异常激动。 林清泉愣了两秒,“可我没理他。” “没事没事,没理好,没理才好!以那小子的性格,肯定会再来找你。”富翁拍着大腿甚是激动,“他从没主动结识过谁,原来他喜欢你这一挂的啊!我把方向搞错了,以为他喜欢有爱心的白衣天使呢……” 林清泉打断他,“我弟弟呢,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快了,等他忙完手上的,就让你们兄弟团聚!”富翁激动不已,又把话题扯回了黑家人,“黑云啊黑云,可算找到你宝贝儿子的软肋了!” 果不其然,不久后林清泉就又见到了黑木莲。 那是在炎热的夏天,林清泉代表学校参加一场运动会。 打完最后一枪时,全场沸腾,叫喊声像开水般迸溅得到处都是。 无论移动靶和静止靶,他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 给他颁奖的是运动会的赞助方。 颁奖人一出来,林清泉愣了愣。 “同学,可以让我给你颁奖吗?”黑木莲显得很客气。 他问得怪。林清泉微微弯下腰,让他把奖牌挂上来。 “我们握个手吧。”黑木莲又主动伸出了手。 握手的那一刻,林清泉的手被冷不丁抓住,翻过来,对方抚摸了下他指肚上的茧子。 这人有病。林清泉心想。 “今晚一起吃饭吧。”黑木莲笑着说,“投资人都要和冠军吃顿饭,沾沾喜气,老规矩。” “恐怕不行。”林清泉说,“今晚我约好了和我弟一起吃饭,我和他好久没见了。” “这更好了,让你弟弟也来吃,我请客。大家都认识认识。”黑木莲更高兴了。 黑木莲请吃饭的地方是当地最贵的海景餐厅。他包了最顶层。 “哥哥!你怎么在这么贵的地方请我吃饭?” 两年多不见,再见林澈时林清泉差点没认出来。 他高了,婴儿肥没有了,说白了更漂亮了,唯一不变的是那头毛绒绒的自然卷。 打从第一眼看见黑木莲,林澈就生出一种直觉性的敌意,“你是哪位啊?” “我叫黑木莲,”黑木莲连忙起立,他不能对林清泉的家人招待不周,热情招呼,“你叫林澈是吧,很高兴见到你。” 林澈瞅了他一眼,“我想和哥哥并排坐,你能和我换个位子吗?” 黑木莲迟疑,态度明显冷了下来,“可以。” 这顿饭吃得不冷不热。 结束后,林澈拽着林清泉先走一步,瓮着鼻子说:“哥哥,说好了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吃饭的,外人来掺和干嘛?” -- 第197页 “他就是我的任务对象。” 林澈心情好了点,“好吧,可他毕竟姓黑,你要对他多加小心,不要低估他了。” “我知道的。” “让我好好看看哥哥。”林澈停下脚步,像小时候一样抱着他,“哥哥,好想你啊……” 林清泉摸摸他的卷毛脑袋,“你做什么去了?” “老板让我保密。”林澈微笑道。 “没受委屈吧?” “有时候有……”林澈道,“不过有时候,我又挺喜欢这工作的。” * 黑木莲出身特权阶层、有权有钱、一生下来就理所应当地享受全世界的服务。 因此他对自己的一切都有自信。 在确认自己对林清泉有感觉后,他立刻发起猛烈的追求,对这份感情毫不掩饰。 全校的人都知道黑大少爷在追射击社的神枪手。 “任务进行得比预计的顺利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黑木莲的任务目标嘞。”一天,在林清泉汇报完黑木莲的行程后,富翁开心不已地感慨。 “这个人真的是传说中的黑木莲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一点也不高冷,还看着有点憨。他不会是假扮的黑木莲来迷惑我们的吧?” 富翁大笑,“他当然是黑木莲本人,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 见他心情好,林清泉又问道:“我弟弟到底做的什么工作?” “他啊,类似于杀手。” “杀手?!”林清泉大惊。杀人,可比他这种情报类的工种危险多了。 “唉,我就说不告诉你嘛,你非得问……” “你刚才说的是,类似于杀手,什么意思?” “他长得漂亮嘛……就是先使美人计,再杀掉目标。”富翁说,“我没逼他,他自己喜欢做这个。我不会强迫员工做不想做的事。” 林清泉逼问出林澈的住址,连夜赶过去,撬开门,在屋里面等他。 等到半夜,林澈才回家。 他一身酒气,走路都摇摇晃晃。 可是打开灯的一瞬间,出于杀手的本能,他已经冷静地拿出枪,对准了沙发上的林清泉。 “哥哥?”看清楚来人,他赶紧收了枪。 黑长直的假发及腰,短裙长靴,口红粘得满下巴都是,只有非常激烈的吻才能让口红乱成那样。 女装的林澈让林清泉想杀了他,他才十五岁。林清泉忆起了那两个雨夜,“你骨子里就这么贱吗?!” “我喜欢的只是杀人。”林澈解释,“我从来没有让那些臭虫碰过我。哥哥别误会……” 林清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别干了,无论如何都别干了,我明天就跟老板提。” 富翁可以放人,但条件是两千万的违约金。 摆明了就是不想放林澈走。 林清泉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便找到了黑木莲。 “我需要钱,能借我吗?” “没问题。” 林清泉皱起眉,“你不问问多少钱吗?” “多少钱?” “两千万。” “你弟的赎身费吗?” 烟灰抖落,林清泉睁大眼睛,对上黑木莲亮亮的瞳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见你的第一天就查了你所有的资料。我知道……你是那边派来的。” 林清泉静默地抽着烟,一语不发。 “清泉,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能不能和我交往试试,你肯定会满意的……” “黑木莲你是不是傻?!”林清泉爆发了,“还是说你他妈疯了?!” 黑木莲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而林清泉愣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 “和我在一起吧,清泉。我带你走,远离这里,你弟弟我也会安置好,那边……你不用担心,我都能处理干净。你再也不用受苦了。” 一直在为别人操心的林清泉,生平第一次感到别人的关爱。他用不一样的眼光看了黑木莲,“好。” 财阀家的大少爷终于追到了神枪手。 那一天后,富翁真的从生活中消失了。任何途径都找不到这个人,人间蒸发了一般。 林澈自然也不用做杀手的勾当了,搬来和两人住在一起。 黑木莲的房子是建在郊野的别墅,环境非常好,就是不太热闹,周围都没什么人。 “挺无聊的,我们养个宠物吧,你喜欢什么?” “水母。” “水母?”黑木莲笑笑,“你怎么喜欢这个?” “水母好看,而且不用耗费什么情绪,就算死了,也不会像猫和狗那样,让你伤心难过。” “好,那就听你的。” 按照林清泉的喜好,黑木莲定做了巨大的玻璃缸,请了几个佣人护养。 各色各样的水母浮动,约摸七八只,红的绿的黄的都有,迷幻的美。 “水母的天敌是海龟。”林清泉投喂着饲料。 “我本来对水母没兴趣,但现在看看,还挺漂亮的。”黑木莲的脸在玻璃缸后面,“清泉,你最喜欢哪一只?” “那个红芯,发绿光的,红芯上面还有黑点。”林清泉指了一个会发光的彩色水母,“你看,它好像一种水果。” “西瓜。”黑木莲说。 “以后就叫它西瓜吧。” -- 第198页 “要不要给别的也起名字?” “用不着。水母是不需要名字的生物。” 林澈冒了出来,“我不想哥哥养宠物。” “为什么?” “哥哥养宠物,就更没有时间陪我了。”林澈很不满,“以前哥哥是我一个人的,现在不是了。现在的哥哥是四分五裂的哥哥。” 当天晚上黑木莲就当面问林清泉。 “你弟弟,真的只是你弟弟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他受过苦,别多想。” “受过苦,就可以用那种眼神看你吗?” 林清泉瞪了他,“你是没吃过苦的大少爷,当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底层人是怎么生活的。” 黑木莲连忙卑微地道歉,“对不起清泉,我再也不乱说了,你别生我气。” 青春正盛,林清泉和黑木莲经常睡在一起。 有了肌肤之亲,两人的感情更好了。 这天晚上,黑木莲去忙,要晚点回来。 林清泉在客厅等他,等到深夜,困得迷迷糊糊时,感到有人在吻自己。 他以为是黑木莲回来了,和他拥吻一会后,睁眼,发现是满脸享受的林澈。 “哥哥可以和黑木莲接吻,为什么不能和我呢?” 林清泉严厉训斥了林澈。 他才十五岁,而且幼年被猥亵的经历让他不懂真正的吻是代表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在两人关系里的边界感,他成熟后肯定会耻笑现在的自己。 林清泉为林澈找遍理由,但对黑木莲隐瞒了这件事。 他不说,不代表黑木莲感觉不出来。 刚开始喜欢林清泉时,黑木莲还相当有自信,处处势在必得。 但不知怎么,随着爱他越来越深,内心变得患得患失,有时觉得自己配不上了。 尤其是林澈的存在,让他更膈应。 他必须用一种更牢固的方式,让林清泉成为自己的。 他带林清泉去各国旅游,在回程的游轮上求了婚。 “我们结婚吧。” “好。” 黑木莲又喜又惊,“你答应了?” “不然呢。”林清泉笑道,“谢谢你,木木。” 黑木莲感伤起来,“如果你只是为了感谢我……” “我和你结婚不是因为感谢,而是因为我爱你,我就是想和你结婚。”林清泉拿起他的手贴在脸上,“我想谢的,是我本来是黑泥里的虫子,你把我捞了出来,然后把我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人。” 回了家,林清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澈。 “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嗯,我和他订婚了,以后大部分时间在国外生活。”林清泉摸摸林澈的头发,“我们会定期给你汇钱。你在这里安心把学上完,将来也要组成自己的家庭。” 林澈闭上眼睛,片刻后慢慢睁开,“哥哥,带我去便利店再冲一杯奶茶吧。” 黑木莲把别墅送给了林澈,让他留在这好好生活。 林澈却不怎么领情。 临出国结婚的前一天,林澈提出要和林清泉做一场单独的道别,要求清空佣人和保镖。 客厅里,五彩斑斓的水母像破碎的丝绸布,在水流中飘来飘去。林清泉倚着缸边,脸色被名为西瓜的水母照得发绿。 “哥哥,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了。”林澈十六岁,但比林清泉还高了半头,下巴线条也更加锋利,“你出国以后,打算做什么?” “做医生吧,我不想被养在家里。” “哥哥要变成救死扶伤的好人了?” “这不是好事吗?” “对我来说不是,因为哥哥离我越来越远了。你原来是和我待在同一片地方的,后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怎么可能,我会回来看你的。” 林澈抬起好看的眉眼,“哥哥,我想了,我还是更爱不能动的你。” 说完,他举起枪。一枚子弹飞进林清泉的眉心。 林清泉倒入水母缸。水母在血水里浮潜。 那个叫西瓜的水母,舞动在他的头发里。 “哥哥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林澈拨开那些水母,一把扛起林清泉在肩,“我要把哥哥完整地吃掉。” 黑木莲闻声下楼,呆在原地。 崩溃之余他举起枪,始终瞄不准林澈,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 林澈已经端好了枪,但突然不想用杀过林清泉的枪再去杀黑木莲,他觉得那样做就脏了这把枪。 于是,他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刀飞进黑木莲胸膛的一瞬,扳机也扣响。 这下三个人都没了动静。 钻戒在林清泉的无名指上,闪着微弱的光。黑木莲也戴着同款。 真可惜啊。死到临头也没能把黑木莲的东西从哥哥的手指上摘下来。 再来一世就好了。林澈在死前想。 再来一世……再来一世一定要去一个可以理所当然吃掉哥哥的世界。 乘着这份执念,三人的灵魂进入了魔力复苏的江户。 而玻璃缸里正吸入血水的水母们,也统一化名为空,跟随主人进了新的世界。 …… 花火炸裂,巨响结束了回忆。 “清泉,清泉……”有人在喊自己。 -- 第199页 林清泉回了神,看到黑木莲担忧的脸,上手拍了拍,“走吧,我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黑木莲道,“可你愣神了很久,我以为你灵魂出窍了。” “真的,什么也没有,眼前干干净净。” 林清泉挎着他的手,离开了这里。 他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但在知道的那一刻就放下了。 回到家,他们饮茶、亲吻、抚摸……结束后,黑木莲照顾林清泉入睡。 他重新换上衣服,动用魔的能力,凭空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去了六道之中最苦的地狱。 地狱里,嚎叫持续不断。 残肢断臂间,一道冥河纵流其中,形成腥膻的血湖,一叶小舟悠悠漂浮而来。 黑木莲走上舟头,脊梁笔直,猩红的天空映得他面色阴沉。血湖里的蛇惊动得四处逃窜。 一条蛇从血湖跃起,幻化为人形,拿起铁浆坐在船尾,“来地狱的人,若非威神,即须业力。大人,您要去向何处呢?” “无间地狱。”黑木莲说。 “无间地狱。”铁浆拨动血水,“那可真是地狱中的地狱啊。” 不一会,小舟抵达对岸。黑木莲上岸,踩着黏湿的泥土,走过重重刑房。 最终,他停在最深处的一间刑房前。 “黑大少爷来了?”关在刑房里的人连眼睛都不睁。 “来看看你,有没有悔过。” “得了吧,你是来炫耀你得到了哥哥的。”明日花无开口。 他就是曾经的林澈。 佛魔胎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获得新的能力。 正如黑木莲死后又生出两个心脏,林澈在死后新生的能力是:屏蔽黑木莲对自己轮回的窥视。 也就是说,黑木莲虽将他发配到地狱,却看不到他的未来。 黑木莲无法对林澈进行预判。 因此,他需要不时来地狱看看,监管林澈的动向。 林澈坐在血池中央,衣衫褴褛,粗重的铁链将他捆得结实。 他的后背是密密麻麻的血孔。这是钉板刑所留下的。 “最近过得如何,享受这里的每分每秒么。”黑木莲问他。 林澈讥讽地一笑:“哥哥总以为你正直善良,夸你是什么太阳。可其实,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吧。” “那还是要比你好一点的。” 沉默片刻。林澈问道:“哥哥,他怎么样了?” “你觉得我会把清泉的近况告诉你吗?” 林澈笑道:“无所谓,迟早有天我会亲自去见哥哥的。这两世我失败了,但我不会放弃,直到我得到哥哥为止。啊,有轮回真好,还有下一世、下下世……每一世我都能追向哥哥啊。” “我不会让你有下一世。” “你自信得过了头了,我不会待在这里很久,你困不住我。”林澈说,“我既然有办法来到江户,也会有办法去别的世界。总有一个世界,我会和哥哥成为天作之合。” “不可能,每个世界我都有信心让清泉爱上我。” “不一定,看看那时谁可以赢。”林澈阴狠地笑道,“你我注定是怨仇对家。” 黑木莲也满面阴影,“那就且看吧。” 争斗,会是三人故事永远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