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家妻变暴君》 第1页 [GL百合] 《我死后,家妻变暴君》作者:花丛不回顾【完结+番外】 文案: 花暮雨:越国国主嫡长女,封号监国宗主,重度情感障碍患者,丧夫前外冷内热,丧夫后外柔内狠,手段狠毒。 叶秋风:越国第一战神、万户侯叶琛之独女,未出生便与花暮雨指腹为婚,成亲后,花暮雨总家暴她,导致她以为花暮雨讨厌她,于是逃离国都,在句章县当县令。 生前身兼数职,句章县县令、大理寺司直(刑侦)、招讨使(五万勇武军统帅),一生忠于花氏的忠臣。 HE,爱能带来灵魂的重生,不是悲剧。 略带风水设定。 文案: 越国,光显元年。 二十九岁的监国宗主花暮雨,权倾朝野,为人心狠手辣,杀伐果断,手刃亲族亦毫不眨眼。 幼她六岁的胞弟花长安,已继位国主四年,却懦弱无能、胆小怕事,也正因他太不争气,民心更倾向精明监国的花暮雨。 这些年来,花暮雨寻遍天下神巫,神巫果然非全是装神弄鬼,当真存在有神通之人,即便叶秋风已辞世四年,仍能设法叫她瞧见叶秋风,在每一个子夜。 “她说会在尽头等我,请神巫指引,所谓尽头,究竟在哪。” “若不知在哪,那就活到老、找到死。” -- 叶秋风睁开眼,总是深夜子时。 子夜告诉她,她还活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女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暮雨,叶秋风 ┃ 配角:花敬定,叶琛,李瑞绣,梁南绫,花长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病还需爱人医。 立意:爱能带来灵魂的重生 ================== 第1章 父女皆暴君 越国,宝正二十六年,二月初三,惊蛰。 西府(杭州)王宫遭五万叛军突袭围困。 叶秋风紧急领一万勇武军,由东府赶来西府救驾。 率军拼死杀出重围,死伤惨烈,终突破王宫北部的御马营后门,携着国主花敬定,以及“发妻”花暮雨,向东逃离。 脚步疾奔中,花暮雨转头看向身后,叶秋风行经之处,淋漓着发黑的血。 “秋风,你在流血……” “我没事,快走。” 叶秋风咬紧牙关,紧搂着花暮雨肩膀,以佩剑撑着身躯,朝东疾步。 她的唇已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百余名残部郎将,个个浑身是伤,紧随其后护驾。 宁海湾渡口有船,待花氏宗亲全数坐船离开,待花暮雨远离险境,即便战死,也无所畏惧。 唯一惧怕的是,死在她面前。 可叶秋风撑不住了,双腿愈发沉重,后背的贯穿伤汩汩涌血,被刺伤了肺,呼吸愈发困难,而离渡口,还有五里之遥。 真没用,最后一次送你,都送不了了。 叶秋风眼前一片漆黑,已看不见脚下的磕绊,登时被绊地扑摔在地,意识时有时无。 “秋风,你别吓我,你别睡,我们马上就到渡口了。”花暮雨抱起她的上身,眼眶噙着泪,手慌乱地擦拭她的脸。 看着叶秋风毫无血色的脸,心脏疼到撕裂。 叶秋风撑着意识,窒息感愈发强烈,她大口大口的吞着空气,贪恋地看着花暮雨的脸,可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暮雨,你我十岁相识,十五岁成亲,虽是假成亲,也当与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替我保密,能活到二十五岁,是托你的福。” “郎将!速寻大夫过来!”花暮雨鼻涕眼泪齐流,慌乱的手剧烈颤抖,眼泪凌乱着喘息。 “我睡一会就好了,你先走吧,”隐约中,叶秋风瞧见她垂泪,忍不住想说出心底,埋了十五年的秘密: “暮雨啊,我……” 花暮雨听不清,只能看见她大口喘息着,唇瓣在动,将耳朵凑过去,也听不见。 见她已撑不开眼,花暮雨心脏痛裂,心里话,终于从那裂缝中流露: “秋风,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 “你不准睡,不准睡,求你了,别睡。” 意识本已渐渐熄灭,忽而听见“喜欢”二字,叶秋风回光返照般缓缓睁开眼。 花暮雨启着唇齿大口呼吸,以压制泪水的夺眶,泪珠仍断线般滴落,模糊着视线。 叶秋风颤抖着唇瓣,朝她笑着:“好巧,我喜欢你,十五年了。” “主帅!叛军快追上来了!得赶紧走了!”都副将拖着重伤的腿,狼狈的冲到她旁边。 叶秋风最后看一眼花暮雨,咬着牙,用尽浑身力气,下军令: “都副将听令,我已无力再……将宗主扛走,立刻。” “别!别!” 花暮雨无力反抗武将的蛮力,都副将满脸不忍,只能毅然决然地强硬扛起花暮雨,朝东快步而去,耳旁回荡着花暮雨歇斯底里的哭喊。 她最后的视线,看到叶秋风已无力再撑遍体鳞伤的身躯,终于瘫趴在地面。 “秋风!” 花暮雨猛然苏醒。 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漆黑,手紧攥着被褥。 摸了摸脸,泪痕不出意外的挂在脸上。 “又梦到你了。”花暮雨吸了吸鼻子,颤着苦涩的唇: “四年了,秋风,我好想你。” -- 第2页 “每天都想。” …… 越国,宝正三十年,元月十五,上元节。 西府杭州(国都)共六十八座坊街,却建有一百多座佛寺和道院。 定居在西府的八十余万百姓,趁着上元佳节,纷纷朝佛寺和道院涌去。 每逢上元佳节,监国宗主花暮雨都会下令,寺庙和道院对外开放,大办筵席,张挂花灯,邀全民共度佳节。 “小叶侯都死了四年了,宗主还不再婚,心思全花在了建道院上。”在道院大吃大喝的坊民,叽叽喳喳的聊着宫内传闻。 “哎。”提及宗主,不免能听到遗憾的叹息。 “建道院,花钱而已,又不花心思,宗主心思都在监国辅政上,不然哪有今天这好酒好肉。” “唔,也是。” “其实,宗主再不再婚无关紧要,储君定是国主的后嗣。” “呸,这祸国殃民的国主,当年死的怎么不是他。” “真替宗主难受,夫君被自己的亲弟弟害死,还能容忍他继承王位,哎,哎!” 沉寂片刻,一坛酒很快被大男人们喝了个干净,而酒桌上略感性的姑娘大婶,忍不住拭了拭眼眶。 “短短不到三十年,我大越国连遭两次内叛外侵,险被灭国,一次是万户侯叶琛力挽狂澜,一次是小叶侯,若小叶侯还活着就好了。” “两次灭国之灾,全是叶氏在力挽狂澜,我越国哪怕姓叶,再有宗主监国辅政,我等百姓都乐意。” “蠢瓜国主,真怕哪日宗主不监国了,我越国又要遭劫难。” “唔,就算小叶侯还活着,我寻思咱越国,还是姓花,因为小叶侯是入赘的,随母姓符合律法,且小叶侯都能舍命护妻,子嗣随母姓又算得个甚。” 与宫外坊街的热闹不同,王宫里,一片冷清。 花暮雨洗漱更衣后,特意绕行到敬诚宫。 那是叶秋风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她出生便是在这。 二十九年前,花暮雨的阿父、时任国主花敬定,遭信任的武将叛变,被十五万叛军围困于西府。 而吴国如有所预谋般,在此时突侵越国,万户侯为救驾,左右为难之下,咬牙弃守楚州,千里奔袭,班师救驾。 吴国趁楚州无兵防守,出兵一路南下,接连侵吞我楚州、泗州、江都、润州、宜州。 一卒未损,连吃五城,若再失了湖州,便是兵临国都。 叶琛先南下杭州救驾、后北上死守湖州,九死一生,力挽狂澜。 万户侯的爵位,便是那时凭救国之功获封的。 为此,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救驾时,他被重伤雄风,最后的火种还未出生。 这火种,就是叶秋风。 叶秋风还没出生,就被国主花敬定指腹为婚。 暮雨自归山悄悄,秋河不动夜厌厌,她们的名字,取自李商隐的一首诗。 国主花敬定遭亲信的武将叛变,原本的温文尔雅,顿然全无,怒而血洗众叛臣九族,冷酷杀伐。 一案生,万人死,好一副残暴无道的暴君行径。 叶秋风出生后不久,花暮雨出生。 万户侯本想全家远走、远离暴君,但国主花敬定不放人。 无奈,叶秋风只能自幼便隐瞒下这个秘密,女扮男装。 “邸下,起这么早呢。” 如今的万户侯,已五十郎当,身形略微岣嵝。 大越第一战神之威武气概,已消散不少。 花暮雨淡淡微笑点点头:“翁父,不必尊礼。” 万户侯喉咙哽了一下,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明知秋风她……” “无碍,我的夫君,我愿意是她。” 再聊下去,怕要收不住倏然泪下,花暮雨躬身行家礼,离开敬诚宫。 …… “上元佳节,心情不太佳,嗐。”花暮雨叹出胸口的闷气。 跟在她身旁的常侍官梁南绫,眉头浅蹙。 抬眼,这步履正朝着大内地牢而去: “邸下,请来的神巫估计已抵景灵宫,还是……” “不急,先去地牢,你若是不愿去,就先回吧。” 梁南绫硬着头皮,选择跟在她身后。 步履走下长长的阶梯,地牢里,臭气熏天,地牢不大,仅二十个牢笼。 大的,是上头的天牢。 “邸下!” 狱吏瞧见花暮雨来了,立刻恭敬一声,便匆匆差遣二十余狱卒去打开牢笼。 将已无人形的十二名囚犯拖出来,以铁链锁到粗壮的木桩上。 梁南绫一脸的不忍看,而花暮雨不为所动, 她垂眸扫了一眼眼前,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的囚犯。 “谢望,孙元瑞,江正清,留下,其他的伤还没好,带回去再养养。” “狱吏,切记替他们好生治伤,若是死了,尔等,陪葬。” “是!邸下!” 狱吏又匆匆将其余九个囚犯拖回去,以铁链锁好牢笼。 “邸下,饶命……饶命……”谢望四十五岁,他已被花暮雨关在地牢里,凌虐了四年。 花暮雨清冷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邸下!臣但求一死!”谢望满脸惊恐,几乎疯癫的挣扎着。 “臣?你是吴国的臣,是我越国的走狗。” 说罢,她回头看了梁南绫一眼,尽管不忍看,但梁南绫仍领会下她的意思,从刑具架上,取下一柄弯刀,放到花暮雨手上。 -- 第3页 花暮雨蹲下身子,俩狱卒立刻站到谢望左右大力按住他,另有一狱卒站到他身后,堵住他的嘴。 “唔!唔唔!”谢望惶恐到眼球都要瞪掉出来。 “老东西,伤好的还挺快啊。” 话音一落,弯刀已然狠狠压在谢望的脚踝部,并慢慢来回,磨切他的脚筋,鲜红的血混着脏污,汩汩涌流在地面。 “唔!唔!” 谢望死命挣扎了两下,后疼厥了过去。 花暮雨也停下了动作,狱卒领会,一桶水将谢望泼醒。 “这就受不了了?”花暮雨站起身来,逼在谢望脸前,笑容渗人,双目猩红。 “奴……求死……求死……”谢望已近疯癫。 “不行,你不能死,我还没玩够呢。” “奴知错了!”谢望呜哩哇啦的哭喊着: “当时是孙元瑞挑断小叶侯脚筋的!不是我!不是我!” “你放屁!明明是你叫的!”孙元瑞要吓疯了,他凄厉的叫喊: “邸下!是谢望叫的!再说了!当时小叶侯已经快死……” “嘭”的一声闷响,猛的捶在孙元瑞侧脸,孙元瑞最后一颗后槽牙,带着血飞出。 打他的是梁南绫,梁南绫满脸都是眼泪: “大令只剩一口气!都快死了!还折磨大令?你们是人?!” “奴认罪!奴罪该万死!”孙元瑞疯癫的叫唤着,只求能免受这酷刑。 花暮雨自动屏蔽刺耳的惨叫,三人的脚筋被割的要断不断。 吩咐狱吏好生替他们治伤,便离开地牢。 前去景灵宫的路上,花暮雨心情没好多少。 一想那日逃离围困后,自己就这么走了,留叶秋风一人,奄奄一息地趴在那,临濒死时,还被叛贼追来,施以酷|刑,挑断脚筋,她就喘不过气。 “还叫大令,她已不是句章县县令了,你也不再是句章县县丞。” “叫了九年,习惯了,至于县丞……还保留着呢,我还是,想回句章。”梁南绫直言一声。 花暮雨没搭腔。 景灵宫外,请来的神巫,又搭起了花花绿绿的台子,俩人见怪不怪地坐到寝宫宫门外,示意神巫可以开始了。 那神巫是个年约四五十岁的瘦削小老头,在台子上坳着□□腿,左右左右来回蹦跶,嘴里低沉地咪咪嗡嗡,念念有词。 时不时抓一把米一通乱洒,又端起酒杯,将杯中酒在空中甩出半圆弧度。 “哎。”看了一刻时辰,梁南绫都开始犯困了,叹息一声,又是神棍。 花暮雨一脸悠闲,看了一会儿,便眼神示意戍卫的衣锦军郎将。 “哎呀!还没到关键呢!你们作甚?可不能冒犯天神啊!” 那神棍被俩郎将一把按倒在台上。 花暮雨起身走过去,从郎将身后摸走短匕,那老头神棍被吓坏了: “宗主邸下这是要作甚?!” “行骗,是犯罪。” “邸下饶命!” 神棍抵死挣扎,郎将将人死死按在地上,从后腰摸来短匕,在神棍的凄厉惨叫中,于他脸上刻下“甴”字,并以绿铜锈油,浸进伤口里。 甴,意为为人阴险恶毒,令人憎恶。 花暮雨把玩着短匕,眼也不眨中,短匕直接插到神棍腿上。 凄厉的惨嚎声,刺痛站在远处的梁南绫的耳膜。 “跳的太丑,往后别跳了,扔出去吧。” “是,邸下。” “邸下,黥面实在是……往后他还如何重新做人?”梁南绫低沉一声。 “行骗罪,杖七十,黥刑已是本座仁慈,如此还能叫百姓知晓,这是个骗子。” “嗯……”梁南绫倒不是怕她,才连连提及想走: “下官想回句章。” “怎么,内官不如外官?” “并非此意,句章县乃大令多年心血成就,下官不想叫句章县,荒于下官之手。” 花暮雨轻笑: “她曾护你多年,她不在了,本座替她护你,”顿了顿,花暮雨继续道: “说来讽刺,我曾以为你受过的保护,我不曾消受过,谁知知晓时,她已用她的命,来护我。” 说完话,花暮雨眼眶微红。 “邸下,宫外有一老道长传话称,处州有一羽客,称愿为邸下尝绍玄业。”戍卫宫门的郎将匆匆做来,禀告道。 “道人?明早吧,顺便早课寅静。”花暮雨没多想什么。 “邸下,羽客自称患有眼疾,见不得光,若邸下愿见,只能子正来见。” “噗嗤。”梁南绫轻笑出声,这些神棍,真是花样百出。 四年来,她见识了太多奇奇怪怪的神棍。 花暮雨轻“嗯”一声,这些自称神巫者,为显高深,常以奇奇怪怪的形式觐见,她早已见怪不怪。 …… 子时(23点),景灵宫仍通亮着烛光。 花暮雨坐在寝宫外殿的茶案旁,浅抿着茶水。 殿外传来粗涩的声响,声响渐行渐近。 “邸下,羽客已到。” “嗯,进来吧。” 花暮雨抬眼看向门,门被外头郎将打开时,她最先看到的是木轮椅,随后才去瞧坐在木轮椅上的、这所谓羽客的脸。 羽客是个瘦骨伶仃的道姑,其貌不扬,面容沧桑灰黯,右眼以黑色布条缠着。 -- 第4页 看起来约莫有四十岁,灰布粗衣,风尘仆仆,浑身散着粗陋气息。 “羽客,道号?”花暮雨问道。 “沙尘。”她声音沙哑,如大风刮过时,沙尘扬起的轻微声响,却似已用了很多力气。 “嗯,”花暮雨稍微打量了一眼,抿了口茶,没多想地随口一问: “走不了路?眼睛又是?” “自幼无法走路,天生眼疾。”似是说话也费力,羽客只简单回应。 沉寂片刻,花暮雨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得又开腔道: “做法,开始吧。” “心诚即可。” 花暮雨嘴角勾起冷蔑轻笑: “不做法?那你来这,是要做甚?” 沙尘的沙哑嗓音,涩磨耳膜: “福主歇吧,若是见到了,请谨记。” “您看到的,不是那人,而是,您的执念。” 花暮雨被这话刺中心脏,眼泪险些磅礴。 “您歇吧,我做完法事,自己会走。” 花暮雨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这话少却轻易刺痛她心的神棍。 放下床帐,侧卧在床上,“执念”二字,反复飘荡。 她无声的汹涌着眼泪,帛枕很快浸湿一片。 …… 静谧了不知多久,外头传来敲梆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更夫敲着梆子,巡夜而过。 叶秋风睁开眼,此刻是子正。 她看到自己一袭白袍,坐在床边。 转头,隔着床帐,能看到花暮雨背对着床边,侧卧在里面。 花暮雨被打更声惊醒,不对,不是惊醒。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转过身,隔着床帐的床边,坐着熟悉的身影。 “秋风?”花暮雨眼泪磅礴。 “会……吓到你吗。”叶秋风一动不动,尽量轻声问道。 花暮雨管不得这么多,惊喜大于惊吓,她掀开床帐,只想一把抱住她。 可竟,穿体而过,碰不到她。 “暮雨,别激动,激动会醒来,醒了,我就消失了。” 花暮雨频频擦拭眼眶,使视线清晰,贪恋地看着她的侧脸。 “能看到你也好,也好,你……你脸色怎么这么白?”花暮雨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你在哪,所谓尽头,在哪?那天你说,在尽头等我,我看清了。” “你问,是想来找我,那我就不告诉你。”叶秋风看着她,脸上是柔和的微笑: “神游也挺累的,你还要监国辅政,快睡吧,我在这陪你,安心睡觉。” 花暮雨哭的梨花带雨,抬手想摸她的手,却碰不到,泪水簌簌滑落: “每天都这样来陪我么?” “嗯,别哭了,我看着心疼。” “你……能躺下吗?跟我一起。”花暮雨恋恋不舍的凝视她的脸。 叶秋风看着她,轻轻摇摇头。 花暮雨抿着下沉的唇角,四年时光,恍若闪逝,只她自己知道,她度日如年: “我不讨厌你,十二岁时,我就喜欢你了,只是不知为何,瞧见你,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总想对你发脾气,总打你,你越跑,我越忍不住打你。” “没事,不疼,”叶秋风看着她: “睡吧,你困了。” “嗯。” 花暮雨平躺下,撑着眼皮看着她,可她确实很累,眼皮渐渐撑不住的闭合。 “你不在,我不幸福,”意识消散前,她喃喃着声音: “可我知道的太晚了,比起轰轰烈烈的大场面,比起监国辅政,比起攻略城池,我想要的,是你对我细腻温柔的瞬间,那才是我想要的幸福,可是我知道的太晚了。” “幸福不在远方,在很近的地方,开一扇窗。” “窗?” 一字出口,花暮雨睁开眼,外头,天已然大亮。 她匆匆走到外殿,那羽客早已离开。 “很近的地方,开一扇窗……窗?” 第2章 叫你呢,倒是应一声啊 “阿父,剑好重,等我长大了再练行吗。” “剑本就要自幼开始练,再说了,阿父又没叫你舞剑,叫你招架罢了。” 五岁的叶秋风,被叶琛拎在宫院里,他神情悠闲慈和,手持着宝剑,压在叶秋风的剑上,让她就这么招架着。 他的剑少说七斤重,叶秋风的剑轻一些,但也有四斤那么沉,而她的体重也才三十多斤。 剑横举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上头还压着阿父的剑,若是不撑住,这小肩膀就要受伤。 “还要撑多久呀,我撑不住啦。” “再撑一个时辰。” “呜哇哇哇!” 哭声引来娘亲的注意,李瑞绣心疼的跑过来,一把将叶琛的剑给推开,并将叶秋风护在怀里: “秋风才五岁,你做甚呢。” “练力气嘛,毕竟秋风是……本身力气就差一截。”叶琛闪烁着眼神收起剑,宠爱的摸了摸叶秋风的脑袋: “跟你一般大的小主都在练剑了,你将来还要做武官呢,怎能连小主都比不过。” 叶秋风听不懂这话,只知道她不想练剑,一解放就撒丫子跑了,叶琛无奈,迈步离开敬诚宫。 …… “名例议,曰,夫三才肇位,万象斯分。禀气含灵,人为称首。” -- 第5页 “莫不凭黎元而树司宰,因政教而施刑法。” “其有情恣庸愚,识沉愆戾,大则乱其区宇,小则睽其品式,不立制度,则未之前闻。” 景灵宫内,少师捏着书卷,在五岁的花暮雨面前,来回踱步,念叨着他的道理。 “少师,我听不懂。”花暮雨昏昏欲睡。 少师慈和一笑:“无碍的,小主,听着就是,往后慢慢就懂了。” 任由他又这般念叨了许久,花暮雨真快睡着时,忽然听到“踏踏”的脚步声,从外走来。 抬眼瞧见是阿父来了,花暮雨下意识笑着: “阿父。” 花敬定严肃着眉宇:“学下哪些了?” 花暮雨语塞,不知说甚好。 “国主,小主还年幼呢,下官是在以耳濡目染法,念书给小主听,听的多了,慢慢就懂了。” “唔,听了一上午,总该懂一些了吧?吾儿,你都懂下哪些了?”花敬定严肃着目光,看着花暮雨。 花暮雨再次语塞,她连一个字都没懂。 压抑的死寂片刻,花敬定的脸阴沉下来,他摸过戒尺“啪”的一下打在书案上。 “吾儿临昶,三岁会背三字经!四岁背下弟子规!你都五岁了!连书都听不明白!” “国主息怒,小主毕竟年幼,总该慢慢来的。”少师见他触怒,赶忙宽解两句。 “啪”的一记戒尺,直接抽在了少师后背,少师猝不及防,“哎呀”惨叫一声。 “寡人要你这无能少师有何用!” 花敬定暴怒中,连连抽打着少师,花暮雨被吓坏了,小身子瑟瑟发抖。 “你,愚笨如斯,何堪大用!”花敬定径直将戒尺连连抽在花暮雨身上。 “国主息怒,小主还小,勿打小主。”少师浑身疼的龇牙咧嘴,仍赶忙凑到花暮雨身前,护着花暮雨。 “滚开!” 花敬定将两人一道狠狠抽打了一顿,花暮雨疼的哇哇大哭。 “不准哭!”花敬定怒吼中,戒尺抽的更狠了,花暮雨咬牙憋住哭声。 “若三日内背不下三字经和弟子规,杖责一百!”花敬定狠扔下戒尺,怀着暴怒,沉步而去。 花暮雨感觉自己坠入了地狱,日日如是,活在煎熬中,浑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花敬定的暴戾苛责,打跑了一大堆少师,几乎隔三差五,来的少师便是新面孔。 叶琛偶尔巡察宫内,调动戍卫王宫的衣锦军。 偶然行经景灵宫时,听见里头传来花敬定的怒吼,以及沉闷的声响。 探头朝窗内一瞧,瞧见花暮雨正在挨打,他赶忙跑进去: “国主,您这是做甚呢!哪能这般去打一个幼童!” 他心里冒出蹭蹭的火,叶秋风与花暮雨一般年纪,平日只练她力气都心疼的不行,更从未打过她一下。 花敬定怒火正盛,见叶琛护着花暮雨,索性连他一起打: “滚出去,谁叫你进来了!” 叶琛咬牙忍下几十记戒尺的抽打: “老子皮糙肉厚的都疼死了,小主还那么小!哪能下这狠毒的手!” “再打我就戍边去!不留在宫里了!” 这硬气的话,正命中花敬定逆鳞,他嘴里爆发不堪入耳的臭骂,下手更狠了: “又想跑!是寡人待你太仁慈了!” 叶琛咬着牙,终于护到连花敬定自己都气喘吁吁,待他走了,才满眼心疼的去瞧花暮雨。 她只一脸茫然,面无表情的。 恐惧改变不了什么,于是恐惧从她脸上消失。 流露开心会被训斥,于是保持着冷脸。 叶琛宽慰了她许久,花暮雨一句话都没说,表情都没变化一下。 他主动提给花暮雨做少傅,每日来教她习武一个时辰,好歹能护着一下,但一天只能护她两三个时辰。 叶琛会跟她说很多旧事,慢慢的,花暮雨也“理解”了阿父的暴戾。 原来那次险被灭国,代价,不仅是失了五座城池。 那灾来临前,吴国以和盟之名,提与阿父联姻,阿父为表和盟诚意,一次派出三位嫡子前去吴国。 联姻不过是好听的措辞,实际上,是去当质子。 结果后来,吴国撕毁盟约,不仅出兵侵我越国,甚还与当年的权臣密谋,里应外合,使我大越亲军叛变,越国在那境况下,险遭灭国。 于吴国作质子的三位嫡子,因失了价值而惨遭抹喉。 而另两位嫡子,也于领兵对抗叛军中,死于战乱,子嗣一朝死绝。 花暮雨本不是嫡长,是因五位阿兄都死了,她才成了嫡长。 或许自己,真的不如已故的五位阿兄。 已故的三位阿兄,明知去吴国,是去作质子,仍有胆气前去,而另两位,明知应战将战死,仍义无反顾率部迎战。 这胆气,自问有吗?花暮雨没有答案。 阿父对自己寄予厚望,这厚望,太重了,每天都怕自己撑不下去。 哪怕后来,小她六岁的胞弟花长安出生,恐怖的日子,也没迎来一丝变化。 度日如年中,五年时光,一闪而逝。 …… “万户侯,暮雨十岁了,差不多可以成亲了。”外殿外,花敬定罕见的没对叶琛动怒,而是喝着茶,跟他聊天。 -- 第6页 叶琛脑门渗出汗来,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小主现在才十岁……太早了。” “唔,那,那就再过两年吧。”花敬定冷着嗓音,脸上写满沉重的心事。 “十二也太早了。”叶琛佯装不经意,擦掉脑门的汗。 “早什么早?婚约十年前就定下了,早晚都要成亲!” 见花敬定又要爆发怒火,叶琛冷静片刻,转而匆匆道: “女十五及笄,男十五束发,十五岁成亲才符合律法。” 花敬定冷瞪了他一眼,律法是他行事的准绳,叶琛摸索花敬定性情这么多年,终于深谙下这一点。 “婚约……”花暮雨听见了。 这俩字,让她好奇了好几天。 跟叶琛习武时,她按捺不住好奇,对叶琛问询了些,才知那人叫叶秋风,是叶琛的“独子”。 “少傅,我能去见见他吗?”花暮雨问道。 叶琛苦着笑脸:“小主无故乱跑,国主又要训你了。” 花暮雨不再说话,面无表情,不知她在想什么。 叶琛寻思,花暮雨每日都要习武一个时辰,一起练的话,好歹有个伴,他很心疼花暮雨小小年纪就活的这么煎熬,若是有个伴,或许能,好一些? 最终,他试探着跟花敬定提议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被训斥了一顿,不过花敬定松了口,允许花暮雨在敬诚宫习武一日。 初见花暮雨,叶秋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口移动的冰窖,花暮雨一脸高冷,面无表情的。 接近她时,花暮雨露出警惕的眼神。 “你模样好俊俏,比我好看多了,怎不笑笑?” 说话间,叶秋风余光瞥见她紧攥着小拳头,小拳头的缝隙隐隐露出紫红的伤痕,再一瞥她衣领内,也有同样的痕迹。 深宫琐事,随着人的嘴传来传去,即便她从未迈出过敬诚宫,小主总受体罚的事,也时有耳闻。 早年阿父也提过几回,当时她才几岁,没怎在意,后来被阿父体罚过几次,一边挨罚一边被阿父拿来跟小主比,她才懂那是何意,又是何感受。 “小主?” “邸下?” “暮雨?” “花暮雨!” 怎叫她,她都不理,叶秋风醉了: “又不是叫替死鬼,叫你呢,倒是应一声啊。” “替死鬼?”花暮雨迟钝了一下,忽而觉得好笑,笑意随着鼻息轻轻飘出,转瞬即逝。 不经意的随口一句话就把她逗笑了,叶秋风很有成就感,更灿烂起笑容。 “该练功了。”叶琛低沉一声。 叶秋风不情不愿,但花暮雨已老老实实走过去,接下叶琛手里的剑。 “阿父,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她是客人,又不是……” “小主是来练功的,不是来玩来做客的,瞧你那样儿,都不足小主一成专心。” 叶秋风心烦:“我怎就投胎到你这了,老天爷呀。” “怎么,当我儿不好?我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叶琛径直把剑扔给她,剑还没拿稳,叶琛便一个滑步,宝剑从上劈下! “诶!”叶秋风赶忙侧身一躲,持剑架住,叶琛以剑挑压,剑锋滑至她喉咙前方,这次明显更用力了几成。 “好重!” “哼,这才是小主日常承受的份量。” “总将我跟她比做甚?我又不是她!” “你迟早将成小主的、的……的……自然要比她强!” “我咋就成了你叶琛的子嗣,老天爷呀,您自己来吧,我要重新投胎。” 花暮雨在旁静静看着,听他们父子俩斗嘴,笑意时不时不经意流露。 叶琛只想让花暮雨放松一下,免得高压之下,憋出心病来。 于是宝剑归鞘,难得这一天没继续练叶秋风,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宫院,默许叶秋风偷懒一天。 花暮雨越不说话,叶秋风就越想逗她开口,至少笑一下也行。 她不笑的时候冷冰冰的像块石砖,笑起来像冬天的阳光一样,虽还是冷冷的,但至少有些温度。 没多久,叶琛就从外头回来了,要送小主回景灵宫,叶秋风求阿父,一起练多好,今天真是最轻松的一天了。 “哼,一起练只会一起偷懒。”叶琛冷拒。 “不会的,会更勤奋,还能互相切磋。”花暮雨下意识脱口而出。 俩父女都有些猝不及防,难得她主动开腔说话,做自己的主。 …… 果然是万户侯,有能耐,花暮雨从此以后,每天早上都会过来敬诚宫,不仅是习武,习文也在敬诚宫的侧殿。 而国主花敬定来敬诚宫的频率更勤了,总在敬诚宫,跟叶琛喝茶闲聊。 叶秋风的习武日子很艰苦,要招架阿父的大力,撑不住就是重伤,天天把她往极限里练。 花暮雨在殿内,少师教导她习文,她时不时透过窗户去看叶秋风。 叶秋风也常透过窗户,去看花暮雨,偶尔偶然目光相撞时,叶秋风会一边撑着剑,一边冲她笑笑。 …… “国主也常去景灵宫吗?”晚上送花暮雨回寝宫的路上,叶秋风问道。 “嗯。” 时间一久,年岁渐长,叶秋风明白了花暮雨的处境,也明白了她为何主动提及,想在敬诚宫习文练武。 -- 第7页 在敬诚宫,她能少挨些体罚。 怕她回景灵宫后被国主苛难,叶秋风每天都亲自送她回去,在殿外警惕一会儿,才放心离开。 她是自己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冷冰冰的,叶秋风倒很珍惜这朋友,在敬诚宫生活了十年,托她的福,自己的脚步,终于能迈出敬诚宫外。 也心疼这个朋友,但她是小主,总要比旁人承受的更多,除了偶尔在敬诚宫偶遇抽查的国主时,故意装作一问三不知,或摆出无比膜拜的神情夸她好聪明,以衬托花暮雨是个优秀的小主,或提醒阿父多说话护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去帮她躲过体罚。 “国律三十卷,疏议十二篇,上次背到斗讼第四卷,下一卷是……?” 寝宫侧殿,花敬定背着手来回踱步,花暮雨被阿父身上释来的低气压,冰的浑身冰凉。 “卷二十五,诈伪,儿臣,还未背完。” …… 这天一早,叶秋风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花暮雨过来,预感有点不妙,她没忍住,悄悄单独离开敬诚宫。 景灵宫一片静谧,戍卫的郎将守在外头,正殿的门紧闭着。 景灵宫比敬诚宫大很多,她找了很久,才在偏僻且上了锁的后宫舍外,窥看到里头,十二岁的花暮雨蜷缩着身子,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叶秋风尝试着开锁无果,折腾了一会儿,拆下一扇窗,悄悄钻进去后,唤了声“暮雨”。 她面无表情地昂起头看向自己,下一刻,微笑和泪珠,一起出现在她脸上。 未几,她擦掉泪珠后,便再未垂过泪,只轻轻微笑着。 叶秋风从未见过她哭,刚才,就像看到了幻觉。 鞭子能擦破衣物,她的后背衣物完好,但很明显有鞭痕勾起的条条擦痕,隐隐约约十几处。 叶秋风心知她要强,哪怕心里心疼的喘不过气,也没多问任何,只攥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在那黑暗的角落里待着。 “光。” “嗯?” “你翻窗进来时,有光进来。” 叶秋风疑惑,左顾右盼了好几圈。 “这里这么黑,哪里有光。” 那窗子后头是参天大树,光全被遮挡了,她这才能借着隐蔽,撬窗钻进来。 “刚才有,且被光眯了眼。” …… 当晚深夜,叶秋风趁着月黑风高,拿着从敬诚宫带出来的工具,将那窗户连着窗框一起,不留痕迹地完整撬下来,后又装回去。 又挥舞着剑,将那参天大树的杈树干,给劈了个光秃秃。 少了杈干的遮蔽,晌午前挂在东南方向的日头,能将光透过这窗子,投进漆黑的后宫舍内。 “明明不怕黑,念叨光又是何意。” 叶秋风办妥此事后,又琢磨了一会儿,她得出结论: 不怕黑归不怕黑,想看到光归想看到光,两码事。 再者,万一她又被关禁闭,这被撬开的窗子,一推就能推开,如此,她能悄悄溜出来。 第3章 宫闱监旧事 “郎将,那羽客是何时走的?” 花暮雨匆匆洗漱更衣,走到寝宫外头,对守卫的郎将问道。 “天亮前,有一老道长被戍守宫门的同僚领进来,说是来接道侣回去,是那时走的,似是寅正(5点)前。” “道侣。” 连道人都有道侣,我呢,只有心里的一座坟。 花暮雨没再多问什么,寝宫门前有阶梯,若无人帮手,木轮椅根本上不来。 景灵宫的后宫舍一片萧条,除非……她从不来这。 推门而入时,灰尘的气息率先扑面而来,紧接着便看到十二岁的自己,蜷缩着身子,坐在那漆黑的角落。 转头,如梦似幻的瞧着记忆画面里,小少年叶秋风,从那窗户爬进来。 花暮雨走到那窗旁,半丈高的窗子,以木钉牢固的钉在窗框上。 “嗯?” 隐隐间,她察觉窗框与墙壁间,有不易察觉的缝隙,不凑近根本无从发觉。 她伸手去推窗子,窗子竟连着窗框一起,被向外推开。 抬眼,窗顶中央和两端,系着细细的鱼线,窗子连着窗框,以鱼线吊挂在上头。 “原来……” 花暮雨恍然,她窝心的笑着,像在隔着时间的长河,与叶秋风互动。 “傻子,我说的光,是你身上有光,不是窗外有光。” 坐在窗子底下,难受地哭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她说她从小就喜欢我了,看来,是真的。 窗,在回答她说的话—— 我想要的,是你对我细腻温柔的瞬间。 我看到的是执念?不,我看到的是你。 那日生离死别,你听见了,我说我十二岁就喜欢你了,这窗,不就是十二岁的你,撬开的么。 …… “大王千岁!” 朝中三十余名大臣山呼后,坐在王位上的花长安“免礼”一声,便将目光,投向坐在旁边的花暮雨。 当花暮雨抬起眼神看向他时,他惶恐地垂下头,避开她那微笑、却冷意慑人的视线。 “邸下,早年花了这么多财力物力人力,去征战宜州,结果不仅宜州未拿下,反还失了苏州,此事总该有个对策,总不能一直拖着,丧土辱国呀,被吴国几番这般凌|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 第8页 兵部侍郎张明忠对此事耿耿于怀,越国上下对此事都是如此。 闻声,国主花长安羞耻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朝臣习惯了将国主视为空气,早朝听政时,只径直对花暮雨进言,提及敏感话题,朝臣才将目光投向花长安,并眯着厌恶的眼神。 “张侍郎,下官反对再征战,越国如今坐拥二十二州,治理好现有版图就好了,几番对战,吴国自是早已有防备,当年万户侯率军出征时,便防备深沉。”梁南绫开腔,顶撞十余年前,便一直是自己上峰的张明忠。 “嗯,防务由万户侯做主,往后早朝听政,主议内政,”花暮雨翻阅面前的奏碟。 “不过,张侍郎说的有道理,即便非现在,往后也迟早……兵部听令,备足兵籍,勇武军扩军至二十万,衣锦军扩军至二十万,和时边防,战时亦有所准备,以免猝不及防。” “苏州丢了,迟早该拿回来,哪怕对手是吴国。” “是!邸下!”张明忠激动一声,他已五十多岁,若此生能见证几座失守城池的收复,死也瞑目。 花暮雨瞥了局促的花长安一眼。 当年万户侯领兵三十万,意图收复宜州,结果吴国早有预料,战况陷入胶着,胶着了半年之久。 偏偏此时,花长安忌惮自己,忌惮叶琛“父子”,担忧自己继位后王位不稳,甚至错失王位,便趁叶琛统领越国大部分兵力,在征战中无法抽身之时,与叛臣一起暗通吴国,告知吴国,驻守苏州的五万效节军将班师回京,以后院失火之谋,更牵制住万户侯。 花长安与叛臣一起,率领五万效节军,围困王宫,谋夺王玺篡位,他杀红了眼,还想弑父、弑杀亲姐姐。 万户侯弃夺宜州,更弃守苏州,直接率兵回西府,可也晚了,叶秋风的十万勇武军大部,半数暂由万户侯统领,半数布防于南疆。 她临时领着驻守东府的一万勇武军来西府救驾,这一万兵力,于围困中死伤惨烈,以拖延时间,待万户侯率部归来。 苏州等于白送给了吴国,宜州更没拿下,叶秋风被他害死。 花暮雨倒没想亲手弑弟,反而满足了他继承王位的梦想。 只想他好好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 听罢十几件国事,花暮雨在退朝前,轻描淡写的宣布道: “宝正三十年,元月二十一日,改元,光显。” 退朝后,花长安匆匆离开大内正殿,在侧殿里,满脸烦躁不安,浑身疼痒难耐。 花暮雨缓步走来,花长安没皮没脸地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乞求道: “邸下,求赐药,赐药。” “跪着爬到东宫,便赐药。”花暮雨保持微笑。 “好,好。” 花长安言听计从,像一只听话的小狗,从大内殿爬行着一路向北,直到东宫正殿内,钻进一木笼里,急等浑身的难受得到缓解。 花暮雨将一小包东西,扔进那木笼,花长安急急接下,抖着手用薄纸卷起内容物,陶醉地笑着,嗅闻了一下。 很快,特殊的香气,弥漫在殿内,很香,很好闻,花长安瘫着身躯躺在地上,一副很舒服的模样。 “小叶侯也曾染上灵草瘾,也不见她像你这般,像条恶狗一样,为此不惜弑父、弑姐,祸国殃民。” “我是狗,哈哈,我是狗,我何德何能,与小叶侯媲比。” 花长安以为自己这样示弱,就能躲过花暮雨的凌虐,但不遂愿。 花暮雨耐着性子,容他再陶醉一会儿,便吩咐郎将架住他,前往地牢,参观他也可能遭受的下场。 刺鼻的臭气,让花长安只想逃,可郎将的强硬他拗不过,倒霉的谢望又被拖了出来,狱卒径直将他平放到刑案上,用镣铐死死锁住,挣扎中,脚镣的铁链发出哗哗声响。 谢望的恐惧在心底爆发,却已无力再哭求饶命。 看到谢望,花长安眼神里的惊恐,更甚了些。 “国主,救命……若……” 不等他说完,花长安歇斯底里吼叫道: “你这狗贼!不许唤我!” “救我、若……” “再叫唤我就叫你真的生不如死!”赤果果的威胁,竟然有用,谢望缄默。 花暮雨早就察觉,哪怕酷刑之下,这些人嘴里,也有没撬出来的话,或许每个人都有哪怕丢了命,也要护住的东西。 “狱吏,他又不用走路,留这膝骨有何用?” 谢望被吓的,尿液登时溢出: “邸下饶命!邸下!臣有、奴跟您交换!奴还……” 话音未落,花长安借着灵草的后劲,以及郎将的一时疏忽,猛然挣脱束缚,从刑具架上摸来弯刀! “噗呲”一声,谢望的心脏被刺穿,谢望瞪大双眼。 怕他再多活哪怕片刻,花长安阴狠着神情,将弯刀狠狠剜转两下。 谢望瞪大的双眼,终于猛的一松,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脑袋气绝一歪。 “郎将!”花暮雨震怒一声,郎将赶忙拽走花长安。 花暮雨咬着牙,逼到花长安面前: “交换?何意?” “我怎知道!” “那你杀他做甚?急什么?” “我……” “狱吏,尸体扔出去,将国主放上去!”花暮雨猩红着双眼: -- 第9页 “可惜了那对膝骨,没活着剜下来,就剜你的好了。” 花长安的裤当登时湿透,他抖着腿跪倒在地: “求你了!别!我好歹是国主!就算……就算是个摆件,也不能有伤!有辱越国颜面!” “放上去。” 花暮雨冷酷无情,狱吏更无情,将谢望推下刑案后,便架着花长安,锁躺在上头。 “我招!谢望的长子、次子!都逃去了吴国!是我送过去的!” 花暮雨心想,真傻,这是你给谢望的交换条件,不是谢望给你的条件。 “嗯,言外之意,你护了他的子嗣,他也要护你什么,明白了,”花暮雨取来短匕,以匕刃压在他脸上,鲜血沿着匕刃滴滴落下: “作为交换,他要护你什么?说了,你的膝骨,本座便给你留下。” “呜呜……”花长安被吓哭了,脸被划破的刺疼,不足心底的恐惧的一成。 花暮雨没了耐心,短匕猛的落在他膝骨上,凄厉的惨嚎无比刺耳: “再不说,下一步,就是撬骨了。” “我说!小叶侯的手筋、是、是……是我挑断的,呜呜。” 死寂中,花暮雨咬着牙,眼泪溢出眼眶,心口窒闷沉重。 叶秋风,你生前,到底还经历了什么,她不忍再去多想,光是想想,心脏都窒息的疼。 “原来给叛军领路的,是你啊,被围困时,阿父四处寻你,也找不见你,原来你不止在后头躲着,还走在前头。” “是他们怂恿我的,真的,呜呜……” 花暮雨浑身无力,短匕“咣啷”一声,跌落在地。 吩咐郎将,将花长安拖回东宫,便踉跄着脚步,回景灵宫。 …… 改元光显,须布告天下。 正值元月,宫内一切妆点,亦要将旧年号去除,改用新年号。 宫闱监来来去去的忙碌着,景灵宫外,几名宫侍正将写着“宝正”二字的灯笼取下,挂上新灯笼。 “见过邸下。” 一年纪得有四十多岁的侍女,匆匆行礼正要走,花暮雨忽觉她眼熟。 “你不是那个……” “邸下,正是下人,”宗主还记得自己,侍女露出笑容: “下人已升宫闱监提点,负责提点新来的内侍。” “嗯,”她以前的职责,花暮雨有些羞于启齿,但也好奇一件事: “你以前……” “下人以前是邸下的陪房丫鬟。” “……”花暮雨语塞,羞意一闪而过,既然侍女都这么直白了,她索性直言问道: “你陪寝时,通常很快就走了,可明明……” “嗯?”侍女没听懂: “确认已行房,下人就可以走了呀。” “……” 问题是,她从未跟叶秋风行房过,你是怎么确认的? “算了,我随你一道去宫闱监,你将以前载录的找出来,我要看看。” “是,邸下。” 宫闱监,看着十四年前载录下的文字,花暮雨满脸无语,又忍不住的想笑。 第4章 灵草案 宝正廿十二年,九月廿十五日,东府越州。 位于南市附近的安邑坊,整个坊都弥漫着死老鼠腐烂般的隐隐刺鼻臭味。 因着越州靠海,空气潮湿,且南市乃是商贩菜饭聚集摆卖市集,老鼠滋生,哪怕是白天,老鼠都敢明目张胆来回跑窜,过路的坊民均以为真是死老鼠散出来的气味。 直到越州刺史张明忠难得闲暇,来南市采买食材,顺便到安邑坊拜访表亲周氏一家,久久敲门无人回应,张明忠才察异常。 他匆匆叫来府吏强行破门,瞧见表兄一家六口全死在家中,张明忠当场晕了过去。 越国境内安宁太平已久,灭门惨案一时间轰动整个越州。 二十一岁的叶秋风,兼领大理寺司直之职,奉命前来协同查案。 凶犯下手果断,毫无犹豫,抹喉一击毙命,乱刀捅刺似是在冷静发泄,或单纯爱听那刀刃厮磨骨肉的声音。 最关键的线索是女性死者床榻上,残留了一些灰烬,那灰烬乃灵草燃烧后的产物。 叶秋风确认,此案乃雇凶杀人,凶犯是专业杀|手,亦是个吸食灵草的瘾君子。 即便案发现场留下不少行凶者的线索,捉拿专业杀|手的难度可不低,杀手可能早已流窜离境,根本不怕被抓,因此现场毫无毁灭线索的痕迹。 她决定直接去查幕后买凶者,最后再顺藤摸瓜,通缉杀手。 作为凶案的第一发现人,张明忠受了不小的刺激,夜夜做噩梦,梦到周氏一家浑身是血、又血肉腐烂地站在他面前,渗人叫喊着“还我公道”。 几天下来,他快被噩梦折磨疯了。 府吏都是地方文官,没见过这样的惨烈场面,都不敢进那宅子,叶秋风默默收集完线索后,将现场进行一番固定,最后还是她召来麾下的勇武军郎将,给周氏一家入土安葬。 身上沾染的尸臭味,洗了好几天澡,才彻底消除。 灵草由大理国流出,借汉国对外进行海上通商之途径,进入越国,一钱灵草(4克)价值一两金(一千钱),仅能吸食五次。 “梁子,你过来。” 回到越州下辖的句章县,叶秋风扫了一眼自己的下属,最终点用模样姣好的梁南绫。 -- 第10页 梁南绫是句章县的县丞,整天为一些民事,忙的焦头烂额。 被叫出去后,叶秋风压着嗓音道: “临时调用你为大理寺详断官,你即刻出发,假扮乐籍,到西府的花楼,打探一下线索。” 将灵草的线索以及案子的详细,跟她说道一通,梁南绫有点兴奋,点点头应下这差事。 “十月初一,我要回西府进行县令常考,你要尽快查探出线索,到时一起回句章。” “好叻,大令!” …… 越国,西府,杭州。 每岁十月初一,是各地县令赶赴西府考课的日子。 考课又称县令常考,考满四年或五年后,以总成绩之优劣,由吏部决定升降与褒贬。 为暗查东府灭门惨案,叶秋风提前一天回到西府,乔装一通,又贴了一脸的络腮胡,前往春满楼,密见假扮乐籍暗查线索的暗桩。 国府外,花暮雨坐在八驾马车里,透过窗子,瞥一眼外头,期待着见到想见之人。 人群熙熙攘攘,从各地赶来的县令,络绎不绝地往宫廷内走,可就是不见叶秋风的影子。 “奇怪,世子邸下不是说今日到吗,怎还见不着人?”花暮雨身旁的侍女杏儿,等的比主子还焦躁。 此时,被派出外寻的郎将匆匆回到轿边,拱手低声汇报: “邸下,世子称小叶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他已独自回府,小叶侯他……” “她怎么了?”花暮雨问道。 郎将有些难以启齿:“世子说他瞧见小叶侯,似是进了春满楼。” 花暮雨以鼻息一笑,深呼吸一口,按下心口的磅礴之气: “点兵三百,把春满楼围了。” …… 包厢里,叶秋风跟梁南绫一起,小心翼翼的将收集来的灵草残渣,从薄纸里拆出来,汇聚成几小堆,时不时嗅闻一下。 “气味似乎相同。”叶秋风感觉找到进展了。 “西府吸食灵草的人挺多的,仅仅三日,就瞧见了二十余爱吸灵草的。” “你再忍些时日,打探清楚吸食灵草的人名讳,最好载录下来。” “大令,案子刚发,凶犯定也知避风头,这些天查到的,估计都不是凶犯。” “非也,这玩意儿上瘾,一日不食寝食难安,凶犯定在其间,且东府……” 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动静。 “将军!小店犯了何事,要动这大阵仗抄查呀?” “有人瞧见小叶侯进了春满楼,小叶侯在哪?” “小叶侯?没有啊,他怎敢、呃咳咳咳!他怎可能来咱这呀,将军是否瞧错人了?冤枉呀!” “不说实话?成,给我搜!胆敢阻挠,宗主邸下夷平你的店都是等闲!” 听到“宗主”二字,叶秋风心里咯噔一下。 跟花暮雨成亲已五年,平时啥错都没犯都要挨家暴,若被逮到逛花楼,岂不是要死无全尸? 她赶忙将找到的线索用桌布给一揽子包起,起身就要跳窗逃跑。 梁南绫险些没反应过来,赶忙伸手拽住她: “大令,你跑了我咋办?” “死一个,总好过一起死,你撒手!” 俩人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急的满脸着火,眼见着外头动静越来越近,叶秋风左顾右盼一通,直接爬进床底下。 “往里进进,里面还有空儿!”梁南绫也爬了进去。 “嘭”的一声,包厢房门被踹开。 鸨桑急的手足无措,不敢拦只能赔着笑: “小叶侯怎可能来春满楼呀,小的真没瞧见他进来,若是瞧见了,自不可能放他进来。” 踏踏踏的脚步声杂乱又吓人,叶秋风瞧见她裙角耷拉在外头,小心翼翼的伸手给撩回来,一撒手,那裙角又要跌落出去,叶秋风只能伸手按在她的腰上,梁南绫又紧张,又满脸羞红。 花暮雨扫了一眼偌大的包厢,酒桌的桌布没了,说明刚才还有人在。 床铺平整,没有睡过的痕迹。 探头望向窗外,楼下围了三圈郎将,外围围着很多看热闹的百姓,跳窗逃是不可能的,所以。 她看了一眼床底,还有衣柜。 “邸下,其他包厢都搜过了,没找到小叶侯。”一郎将来汇报。 “衣柜、床底,也搜过了?”花暮雨问道。 这话,让叶秋风心惊的血液凝固,完了,凉透了。 “搜了,邸下。” “嗯,撤吧。”花暮雨凝视一眼床底,转身领兵离开。 鸨桑叽叽喳喳的赔笑讨好声,渐行渐远,直到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后,叶秋风才终于松下一口气,一脚把梁南绫蹬了出去。 “竟然想拉着我一起死,你这恶毒的女人,回去就撤了你少令之职!给我司仓去!” 梁南绫满脸羞红,她还没成亲,竟被小叶侯摸了腰,还摸了这么久: “县丞是我凭本事考来的,凭什么撤我职?” “再多话哔叨,谪你去盐监司晒盐。” “呜,要不你现在撤了我吧,我不干了,我被宗主吓坏了。” “别别别、好不容易有所突破,待回到句章,赏你绫罗绸缎,十匹!乖,别闹。” 叶秋风连连的哄,把灵草渣重新装好后,开门准备离开。 门刚打开,叶秋风惊的浑身一凉—— -- 第11页 花暮雨就靠在门边,正微笑看着她,而正面面前,一堆郎将揪着那鸨桑,鸨桑被捂着嘴,满脸不安惶恐。 叶秋风心脏漏跳了至少三下,被吓的。 花暮雨抬手,撕掉她脸上的假络腮胡,手指不忘轻轻撩摸一下她的脸,触感如刀尖掠过,叶秋风额头渗出细汗。 鸨桑目瞪口呆的看着,下一刻便晕了过去。 “夫君,好久不见,这见面礼,挺特别呢。”花暮雨的笑容,好不渗人。 叶秋风被她一步一趋地逼退回包厢,梁南绫险些惊厥过去。 “听我解释?”叶秋风垂死挣扎。 “嗯,解释吧,”花暮雨抬眼,微笑看着叶秋风: “解释完之后,浸猪笼,杖八十,游街示众,选一个?” “邸下!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在……” 叶秋风一把捂住她的嘴,眼神瞪着她—— 门外都是宫廷郎将,罪犯必是官贾出身,不能走露风声。 “我挺喜欢她的,给她赎身,就不算寻花问柳。”叶秋风咬着牙,活鸭子嘴硬。 “……你想我死。”梁南绫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三回。 花暮雨心想,呵,你都没主动对我说过喜欢二字,真是感天动地的爱情: “本座没听清,再说一次?” “算了,”叶秋风躺平:“我在办公务,具体……” “噗。”话还没说完,外头的郎将都笑出了声。 “在花楼办公务?小侯爷这是将邸下当傻子呢。”杏儿替主子不忿道。 叶秋风跟梁南绫面面相觑,是哦,有道理,这,还怎么解释? “邸下,真的是在办公务,具体在办什么,暂不可泄露,不信你问她,梁子,你把那啥拿出来,给邸下瞧一眼。” 花暮雨脸颊抽搐:“娘子?” 梁南绫正在死第四回—— 叶秋风,原籍楚州,淮安口音,娘梁不分。 “邸下息怒!下人梁氏,梁!” “哦,原来是娘氏,本座现在心情还不错,想赐你新名讳。”花暮雨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 “谢邸下……” “新名讳,娘希匹,喜欢么。” “……” 梁南绫想死,以免辱没列祖列宗。 …… 第5章 近水楼台? 俩人像被捉|奸似的带进宫,回宫这一路上,花暮雨坐在八驾马车里。 叶秋风跟梁南绫垂着头,跟在车后。 后头还跟着齐刷刷的三百郎将,活像在押解罪犯游街。 杏儿给花暮雨揉胳膊、捏肩,叽叽喳喳替主子抱不平。 “明儿早朝,叶家一个都跑不了,邸下不值当为姓叶的动怒。” 花暮雨轻“嗯”一声。 察觉主子的目光一直投在手背上,杏儿取来一叠手帕: “邸下,擦擦手,摸过庸脂烂粉的脏手,也敢玷污邸下。” 杏儿用帕子一遍遍的擦拭花暮雨的手背,脏帕子一条一条扔出窗子。 景灵宫,花暮雨行宫所在。 她一下马车,就瞧见站在后头的叶秋风,颇有袒护那小娘子之意,花暮雨心头的小火苗,愈烧愈旺。 杏儿一个眼色使出,俩宫侍立刻领会,一个提来五尺平杖,一个捏来被油浸泡得油光锃亮的柔韧柳条鞭。 叶秋风硬着头皮:“闭门私聊可好。” 花暮雨暂且压下火气,抬步迈入寝宫外殿,待二人垂头入内后,她把门关上。 细细打量一通这小娘子,花暮雨想不通,自己不比她好看么?你到底喜欢她哪里?装可怜?会哭? “夫君喜欢她什么?说足一百个,本座就放人。”花暮雨咬着后槽牙。 “真的?”叶秋风昂起头,眸子闪着光。 “嗯。” “君无戏言?” “嗯!” 叶秋风傻不愣登,说了一大堆: “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写得一手好字,汉隶奔逸,唐楷峻拔,草书气势贯通!” “画工山水,笔墨奇峭,真境臻妙……” 手指头数到第九圈时,叶秋风的脑汁,快挤不出来了,梁南绫被夸的,又惶恐,又不禁飘飘然。 “唔,模样也不错,还会晒盐。” 花暮雨越听越气,越气,笑容就越明显: “小娘子,你活了,下去吧。” “谢邸下大恩!” 梁南绫脚底抹油,呲溜就跑没了影儿。 花暮雨一步一步逼到叶秋风面前,叶秋风连连后退,直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贴着墙、别过脸去,避开花暮雨直勾勾的视线。 火大的花暮雨,冲出去捏来柳条鞭,回来就便紧闭上房门,对着叶秋风就是一顿抽打。 “让你去花楼!让你不回宫!谕诏也不回!” 叶秋风浑身疼的火辣辣,但不发一言,回来就挨打,不想挨打还不行? 直打到连她自己都气喘吁吁,她这才扔掉柳条鞭: “还敢去花楼么?” “不敢。” 这是满意的回答,却仍感觉不到诚意,花暮雨又起了火气: “再敢去花楼,我打断你的腿。” 叶秋风心想,你打死我算了。 看到她就一肚子火,花暮雨眯着冷眼盯了她一会儿,便气呼呼的转身离开侧殿。 -- 第12页 确认她离开后,叶秋风踮着脚尖,快速离开景灵宫。 春亭里,花暮雨默默看着她的背影,逃也似的消失在视线里。 …… “大令?您还活着?” 景灵宫外的园林里,传出惊喜唤声,梁南绫鬼鬼祟祟的钻出花丛,跟叶秋风一起,垂着头匆匆离开王宫。 “你若是害怕,我换别人来暗查春满楼,你可以回句章了。”叶秋风低声。 “不行,初做详断官,岂有半途而弃之理,”梁南绫对查案颇有热情,同时对八卦更有热情: “大令,您是县令、大理寺司直、小侯爷,可还兼任了别的官职?” 句章县,小地方,梁南绫本以为叶秋风,只是个贤良善治的低调县令。 若非此次东府出了灭门案,自己被点用以协助调查,她都无从得知,叶秋风竟还是大理寺司直,掌出使断案。 大理寺仅六名司直,地方发生重案时,司直须奉命出使地方,协破要案。 此来西府暗查,才知她竟是小叶侯、监国宗主花暮雨的夫君。 “还有个招讨使。” “嘶……”梁南绫呼吸一窒。 招讨使,攘外安内、招降讨叛,军中急事不及奏报,可便宜行事,也就是说,叶秋风还有军权,可调用整支军队。 “大令您放心,我会替您保密的!”梁南绫眼睛都变成了星星眼。 “保什么密,这又不是秘密,”叶秋风淡淡微笑: “做好分内事即可,坊间也没那么关心宫内的传闻。” …… 为了去接叶秋风,花暮雨浪费了两个时辰,再回到内殿的此刻,朱案上又堆了一大堆待她处理的事牒,而阿父在睡觉。 近几年来,阿父时常精神不振,总是犯困嗜睡,药倒是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见成效,仅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早朝听政、过目一眼她处理的事牒上。 她十六岁开始监国辅政,监国这五年,真累得慌,越国太小,以至于国内十三州七十二县的事务,也要由县令以事牒定期呈来西府,同时还要派御巡官,不定时对各地县令、刺史进行巡考,以免地方官长期不受监管而对百姓胡作非为。 也常有百姓直接递牒给御巡官,但凡牵扯出大事,又要从六部九寺派巡官去处置,以安民心。 内务之外,还有国防、外交等事务,周边盘踞三个大国,吴国好战、闽国近来正在内乱,流民时不时冲击边城处州。 越国总人口才二百万户、七百多万人,却要豢养二十万兵力,作为藩属国,每年还要朝贡中原上国以寻庇护,负担极大。 自己和叶秋风,都非在为自己而活,而是在为整个越国。 “哼,邸下那么忙,还特意亲自去接风洗尘,小叶侯真是不知好歹。”杏儿为主子抱不平,主要还是因为心疼主子。 “杏儿,小侯爷回敬诚宫了么?” “守卫说小叶侯出宫了,要不派人去跟着?免得他又跑去逛花楼。” “算了,由她去吧。” 花暮雨收收心,开始处理事牒。 处理事牒有个好处—— 她能从事牒里得知,叶秋风都在做什么。 年初,她奉命以招讨使之名,领三万勇武军前去处州,处置闽国建州带来的骚乱、及应防突袭,结果她直接开放城门、放建州流民进城,导致处州频发盗、抢、伤人等罪案,处州刺史递来事牒,指责她越权行事生乱,望西府敕其收敛。 三月中,句章县事牒称,于宁海湾开设造船监,以海路打通与汉国、新罗国之往来,以破越国遭三国围困之境,西府可于宁海湾入海口渡船东下,西府与东府之间以轮渡,可大幅缩短路程,陆路单程耗时三刻,轮渡仅需两刻。 五日前,东府发生灭门命案,叶秋风以大理寺司直之名,奉命查案,越州刺史以事牒称此案已结案,凶徒已就地正法。 “她也挺忙的,忙成这样还有空去花楼。” 花暮雨对这事耿耿于怀,有空去花楼,也不想来见我。 …… 常考要考三课,法令、时策,以及自鉴,自鉴要与巡官巡察地方时之所见大体一致。 反正当县令很忙,思想教化,安民,经济,农业,访贫寒,审理诉讼冤屈,维护秩序,行政、民政、司法与治安、经济与财政、籍帐编制与社会管理、教育与教化,无一不涵。 去吏部考课的路上,不知是不是自己逛花楼的事传开了,她收获了十成十的注目礼。 别的七十多位县令,有的跟她说说笑笑,有的对她指指点点、时不时看她一眼,尔后跟身旁人笑着交头接耳。 嗯,丢脸丢全国。 留在西府,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留久了,怕自己迟早要疯掉。 花暮雨处理着事牒,待申正(17点)一过,便匆匆往吏部走。 考课的县令们正在陆续离开,她瞧见叶秋风也正缓慢的往外走,而不是往敬诚宫。 有一种错觉,若自己开腔唤她,她会像小时候那样,雀跃着、灿烂微笑着,朝自己跑来,然后一把抱住自己。 这是错觉,真实是,若自己开腔唤她,她只会恭敬驻足,驻足多久,全看自己有多少话题能留住她,每个话题,她只消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能终结。 且自己,也不是多话的人。 -- 第13页 只得压下心口的压抑,转身往吏部务公院走,考课官正在整理批阅考卷。 她将叶秋风的考卷翻了出来,看也不看就撕了个粉碎,考课官瞪着眼看着。 “让她得下等,不准她回句章。”花暮雨用命令的语气。 真是见鬼了,每年都来撕考卷,每年都给她跑了。 考课官腆着笑脸恭敬道: “邸下,今年是小叶侯第四年进行常考,若得了下等,论律将贬谪呢,贬谪的话,或将谪去更远的地方。” “若连续四年得上等,则可擢升,调回西府也说不准,嘿嘿。” “怎么不早说,”花暮雨压下那一丝欣喜: “把考卷拼好。” 撂下简单两句话,她就抬步离开。 …… 驾马车回句章的路上,叶秋风草草看一眼自己的考课结果:中等。 吏部考课官曾是阿父麾下的衣锦军郎将,除了考课结果外,他还附来了份简信,告知她一声,她的考卷又被花暮雨撕了。 过往三年,她的常考成绩,一直是上等,若这次也得上等,她就要接受擢升,只得权宜权宜,这次得个中等,如此一来,能在句章再留一年,其他的,待明年再议。 “大令,顺路去一趟道院吗?”梁南绫驾着马车,对身旁的叶秋风问道。 “嗯,去吧。” 叶秋风知道她需要度牒避婚,度牒能避婚这件事,是成亲后,她才知晓。 尴尬的洞|房之夜后,她这个入赘的须居外舍,宗主不宣召,不得共枕席,花暮雨从未宣召过她。 且成亲后没几天,叶秋风才偶然得知,花暮雨去了国教道院,她在道院待了三天,坊间据此传出了不少传闻。 有的说花暮雨不满意这桩婚事,这才去道院寻求和离之后避婚的办法,可成亲五年了,她从未提过“和离”二字。 有的说叶氏掌越国半数军权,既要利用叶氏稳固国纲,又要防止叶氏外戚干政。 叶秋风寻思,后者说的还挺有合理,于是,一为避家暴、二为避被忌惮,她才决定远离西府、去做县令,她在西府的名声不算好,经过花楼事件后,就更不好了。 感觉花暮雨是故意闹大的,毕竟她已监国,当然要防自己借机干政。 至于撕自己的考卷,这也能归入家暴的一种,反正她就是不想让自己好过,而家暴的目的,也是为防自己借机干政。 律法曰,夫外出不归满三年,妻可依律单方面和离,财物全归女方。 几年前她就想过利用这条律法跟花暮雨和离,但仔细一想,即便不提自己对她有好感,只讲幼时情谊。 自己也愿意给她利用,以免动荡时,她也沦落质子下场。 坐在马车前,叶秋风反反复复的看梁南绫载录下来的名单,名单里有二十三人,其中十三个是朝中大臣的子嗣。 “大令,万一真是朝中大臣,这就不好处置了。” 梁南绫感觉这个案子,是个烫手山芋,朝中有大臣暗通神秘杀手,这想想都吓人。 “我在想杀人动机是什么,杀手连现场都没清理,倒是把杀人动机藏的彻底,滴水不漏,查不出动机,哪怕锁定了嫌疑人范围,都无法突破。”俩人自说自话。 “好难啊,大令,你以前承办的案子,都这么难吗?”梁南绫挠了一下头,竟挠下来十几根脱落的发丝。 “普通人家,得罪权贵,钱?把柄?人死了,把柄就消失了。”叶秋风继续喃喃推理。 “大令,我掉了好多头发。” “要不带你去佛寺?去佛寺出家剃个光头,就不怕掉头发了。” “我才不呢,”梁南绫驳了一声,索性也托腮开始推理: “应该是把柄,威胁到权贵地位的把柄,也有可能是这把柄,周家捏了挺久了,以此勒索钱财啥的,导致凶犯忍无可忍,于是买凶灭门?如果是这样,说明周家一家都知道这把柄?” “应该不是,我推测这把柄只有其中一人知道,灭门是为了斩断线索,以免身份被打探出来,也就是说,周家一家都认识买凶者。”叶秋风顿了顿: “回到越州后,你再打探一下周家的钱财来源情况,确认这一点,能确定这把柄是新把柄,还是陈年把柄。” “好,明白,不过咱越国只有五监、六部、九寺,宗主跟国主又那么清明,凡是以律为准,在国主眼皮子底下,能作什么幺蛾子?” “嘁。”叶秋风翻了个白眼,花暮雨对我可不讲律法。 大致理清查案方向后,叶秋风确认,她必须留在西府一段时间,在朝中暗查一下。 句章县有四位少令,两个县丞、两个主簿,到了国教道院附近后,她跟梁南绫交托一声,叫她代县令之职一段时间,便将马车也交给她,名单在身上藏好之后,独自徒步往西府折返。 但她是司直,留在西府定会让案件相关人警惕。 所以……她得去招惹花暮雨,营造出自己是被花暮雨强行扣留的假象。 …… 叶秋风早上走的早,没打算跟花暮雨打声招呼,这一点,花暮雨早有预料,所以清早便早早起身,坐在马车里,在宫外等了一会儿。 果然瞧见叶秋风跟那小娘子有说有笑的共驾马车,一起离开西府,她肺都要气炸。 -- 第14页 在驿道上远远地跟在后头,居然跟到了道院,花暮雨腹诽—— 你是想凭度牒跟我和离?还是想拿一对度牒,跟那小娘子双宿双飞? “邸下,小叶侯正徒步走过来,好像是要折返西府呢。”杏儿探头看着窗外。 花暮雨有些措手不及,她可不想被叶秋风知道,自己在跟踪她。 “快走,回宫。” 叶秋风垂头走路,一边走路一边琢磨推理,不经意一抬头,就瞧见有马车在前头,正是往西府的方向,她心头一喜,匆匆跑过去,都没意识到她跑的越快,马车也走的越快。 “喂!劳驾留步!”叶秋风一阵风似的冲到马车前面,气喘吁吁又一脸笑意的对马夫客气道: “敢问是去西府的吗?能载一程吗,我可以给钱,临安县到西府一百多里路呢,走路要走许久,我坐外头就行。” 马夫支支吾吾地别过头去回避,叶秋风这才感觉有点奇怪。 花暮雨草草收起慌乱,大大方方的掀开帘子,叶秋风一看竟然是她,不禁愣了一下。 眼前的不远处就是道院,她又来道院了。 “这么巧,邸下也来道院了?是来早课寅静的?”还是,来问度牒之事的? 花暮雨眯了眯冷眼,没搭理她。 叶秋风决定收起客气,开启招惹模式,一脚踏上马车,就一屁股坐到花暮雨旁边。 “哎小叶侯你……”杏儿差点被她挤摔到马车后面去。 “你给我下去,还知道我是小叶侯呢。” 叶秋风一点不客气,一把就将她推了出去: “马夫,赶路吧。” 杏儿气的直跺脚。 花暮雨眯着凉薄的眼神盯着她: “我让你上来了?” 叶秋风浓郁起温和的微笑,直勾勾的跟她对视: “你我是夫妻,同乘马车不是很正常?” 说着话,叶秋风故意以大腿贴着她大腿,撩拨她。 “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别碰我,滚下去。” 叶秋风内心受伤,但强撑着微笑和没皮没脸,也不知说些甚,只能抬手,一把搂住她肩膀,很紧张又害羞、惶恐,她只能到处乱看,脸都开始发烫。 花暮雨惊愣,转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心脏砰砰的跳,不多时便面红耳赤,微微侧头避过脸去。 居然没凶我,叶秋风忐忑腹诽,手指不自禁悄悄撩摸了一下她的肩膀,酥痒的感觉,让花暮雨后背渗出紧张的细汗。 “你小时候也挺喜欢这样搂着我的。”花暮雨鼓起勇气,这么说了一句。 “啊?”忽然从她口中听到往事,叶秋风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迟钝: “好像……是吧。” 马车正缓缓前行,她把手轻轻收回,局促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时不时攥一下,手心莫名冒汗。 缄默间,杏儿不将叶秋风放在眼里惯了,忍不住就开腔替主子指责道: “小叶侯当真给那小娘子赎身了呢,堂堂国婿公然拈花惹草,也就邸下秉性良善,不舍得教训你,待上了早朝,国主可不会饶了你!” “别胡说,给我闭嘴!”叶秋风训斥一声。 一提这茬儿,花暮雨又开始气闷,刚才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夫君,怎么舍得留她一人在道院呢,怎不一起走呢。” 叶秋风快被这事儿烦死,外头那杏儿还在叽叽喳喳的给主子架势: “做了下作事还理直气壮的,邸下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叶秋风烦的想抓头发,抬眼,花暮雨又在用冰冷的渗人眼神瞧着她。 “算了,就不留在这扎你眼了,告辞。” 说罢,她起身要下马车,花暮雨一伸手,就勾住了她的后腰玉带: “怎么,做了亏心事,所以想跑?” “呵,这天底下,没人比我清白。”叶秋风抽搐着嘴角,低声道。 花暮雨以鼻息蔑笑一声,勾着她的玉带,让她重新坐回来: “解释解释,你的所谓清白,是何意。” 叶秋风深呼吸一口气,凑到她耳旁,十分郑重耳语道: “她是句章县少令,真的是来办公事的。” “唔,”花暮雨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如此一来,近水楼台,倒也更方便了。” “……” 第6章 拈花惹草? 马车在大内殿外停下,下了马车后,叶秋风跟着花暮雨,径直往里走。 花暮雨顿住脚步,内殿是她处理国事的地方,十五岁以后,内殿便是她待的最久的地方。 除了五日一朝时,要先去早朝听政,其他时候,皆日出即来,深夜才走,无一日间断。 叶秋风从未来过内殿,过完今年,这内殿“陪伴”自己的时长,便要超过幼时、叶秋风陪伴自己的时长了。 “还跟着做甚。” “唔,”叶秋风快速转动脑袋: “这不是、逛花楼伤了你的心,我决定鞍前马后伺候你,以此赎罪。” 说罢,她往杏儿身旁一站,抱着佩剑,摆出贴身侍卫的姿态。 杏儿瞪了她一眼,叶秋风只当没看到,你这狗仗人势的狗腿子,迟早收拾你一顿。 花暮雨冷笑一声,径自入内。 朱案上堆着上百份事牒,时不时有五监六部九寺的员外郎进进出出,将事牒摆上朱案。 -- 第15页 叶秋风诧异,原来监国这么忙。 花暮雨入座朱案后,提笔处理事牒,五位侍使站在朱案一侧、杏儿脚步轻盈的站到内殿殿门口处,随时等候差遣,殿内静的压抑,也不敢发出声响。 叶秋风好奇事牒内容,悄步走到一旁,伸长脖子去看。 【太府寺奏牒,曰:宝正廿十一年总入库年赋,钱课三百二十万两金,盐课五十万两金,以及粮课四百万石。】 【朝贡中原上国支出:年三十万两金、粮五十万石。】 【支出军费,年百万两金、粮五十万石。】 …… 【宝正廿十二年,十月初三,国库余:六十二万两金。】 花暮雨没注意叶秋风在窥看,内外呈来的事牒,不少都是提要拨款以兴工程,如都水监。 因越国临海且多山,台风常登岸肆虐,暴雨积淹、山体垮塌,因此常须拨款,以掌河渠、津梁、堤堰等事。 高昂的军费,还要朝贡中原,阿父又痴迷道教、佛教,常年林建道院和佛寺,财政一直紧张。 不过粮课比较稳定,年有四百万石,以此稳定粮价、以及遇到天灾人祸或战乱时,免生饥荒。 叶秋风心想,日复一日如此监国辅政,她怎么撑住的,难怪脾气这么暴躁,不对,好像,只对自己暴躁?没见过她对别人发脾气。 那杏儿整日叽叽喳喳的,吵死个人,也没见花暮雨凶过她,若是自己,早就烦的一脚踹飞了。 她不该叫杏儿,该叫雀儿才是。 似乎找到了自己被家暴的原因,叶秋风对挨打这件事的警惕,稍稍松懈了些。 她跟侍使低声吩咐了一声,叫侍使差遣大理寺主簿郎,将过往一年来的案宗搬过来。 随后便悄声坐到花暮雨一侧。 花暮雨这才察觉身旁异样,抬眼瞥她的下一刻,便是“啪”的一巴掌,扇上叶秋风后脑勺。 “嘶,”叶秋风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按住她的手: “大家都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别打了。” “松手。”花暮雨散发着冰冷气场。 叶秋风试探着松开,结果她又作势要打,赶忙又握紧: “我松开,别打我。” “你敢松开,我就敢打。” “那、那我不松开。” 说罢话,叶秋风直接来了个十指紧扣,锁死,她不松手,花暮雨绝抽不开手。 花暮雨瞪着她,试探着抽回手,结果叶秋风只轻巧一握,别说抽出手了,简直紧握的纹丝合缝。 叶秋风冲她得意一笑,花暮雨阴沉着黑脸。 “你忙你的,我也处理些大理寺的案宗,不打扰你。” 花暮雨垂眸,她是以右手紧扣着自己左手,怎么处理案宗? 叶秋风猜破她心思,以左手提起毛笔:“我可以左手写字。” “邸下,有一事,还请即刻批奏。” 俩人闹腾间,不察朱案前站了个人—— 卫尉寺卿,谢望。 谢望眼神古怪的凝视叶秋风几眼。 越国只是个小国,不太严守君臣之间及官臣品级高低的尊卑礼仪,坊民对官臣也几乎不刻意低声下气的讨好。 他不对自己客气一声,属正常。 花暮雨点点头,接过事牒。 过目事牒间,谢望微笑口述道: “西府之六十八坊,绝大多数乃是立国后修建的,至今已近三十年,不少坊街道路破败,南市、北市聚集着流动商贩,流动商贩不讲规矩,亦无固定摆卖点,通常谁来的早就谁占摆卖的位子,时不时生口角或拳脚矛盾,特请批十万钱款,以作坊街修缮用。” “唔,十万……”太多了。 “邸下,西府六十八坊,定居着七十余万人,占全国总人口之一成,且西府还是国都,是我越国的脸面。” 谢望耐着性子微笑游说间,大理寺的主簿郎,抬着两口大箱子来到内殿。 花暮雨看了一眼箱子,随口问道: “旧案都结案了,还看来做甚?” 叶秋风刚想回答,忽而敏锐察觉谢望的眼神,不经意地微妙变了一下。 常年断案练就的敏感,再加现在正怀疑着朝中大臣有作案嫌疑。 叶秋风无法忽略那微妙变化,于是故意露出轻浮自大的得意笑容: “总结总结经验,以后破案时,速度也能更快些,这次东府灭门案,五天才破案,有失我大理寺司直的水准。” 话音落罢,叶秋风以余光捕捉到谢望眼神放松,且流过一丝轻蔑。 花暮雨朝她眯了下无语冷眼,随后转过头去。 距离年关还有两月,来年三月时,各地税赋才将陆续入库,都水监正在兴修水利,国库堪称捉襟见肘: “卫尉卿,先修缮南市、北市吧,使流动商贩井然有序,重新递事牒来,将如何维持秩序亦详实规划后呈来,开支预算亦是。” “是,邸下。” 谢望不动声色的躬身行礼,转身正要走之际,花暮雨又开腔道: “卫尉卿,卫尉寺掌西府所有坊街之清道、徼巡、肃禁,有些流言,还请控制一下。” 谢望转过身来,沉吟思索了一下,尔后抬眼看向叶秋风: “邸下是指……小叶侯之风流事?” “……”叶秋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 第16页 “流言,是指不实传言,说的人多了,就会有人信,信的人多了,假也成真。” “还请邸下明言。”谢望又追问一声。 “谋反乃十恶之首,谣传外戚干政,乃是在指控相关官臣谋反,此已构成妖言罪,罪至处死,何为传言,何为妖言,卫尉卿想必分得清。” “这……”谢望流露出为难的微笑,时不时扫一眼叶秋风: “坊民茶余饭后闲谈,谈些甚,又怎控的住呢,再者,所谓外戚干政,事实如何,国主亦分辨的清。” 花暮雨冷着嗓音,监国宗主之气场十足: “若坊民皆将妖言信以为真,皆以为外戚干政乃真,民心惶惶,将影响秩序及稳定。” “武瞾以白石凿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借妖言,覆李唐、立武周。” “大隋开国名将高颖,仁义温良,素得军将之心,却遭妖言所陷不得不遭赐死以安民心,前车之鉴尤聩在耳,本座不容忠臣遭妖言所害,陷入被动境地。” “邸下言重了,”谢望轻笑着:“坊民有闲暇关切宫内传闻,乃是国泰民安、安居乐业之表现,若闲谈也……” “闲谈无可厚非,妖言则已触及律法,”花暮雨顿了顿,皱眉以示没耐心再多说: “卫尉卿几番辞绕,莫非是以为自身能力不足以处置?若是如此,那这卫尉寺卿,就让有为的人来担任。” 谢望赶忙躬身:“非也,非也,臣这就去妥善处置。” 待人一走,花暮雨叫来一侍使,书写一份事牒后,递过去道: “递交衣锦军都副将,点兵一千,与卫尉寺同步,徼巡西府六十八坊,不必动刑,道明谣传外戚干政乃妖言罪、罪至处死即可。” “是,邸下。”侍使接下事牒,匆匆而去。 回过神来,花暮雨的左手,被时不时紧握一下,垂眸看向被十指紧扣的手,再抬眼,叶秋风正微笑看着她。 “你不会是在护着我吧?” 花暮雨眯了眯冷眼:“想多了,妖言罪本就该治,以免人心惶惶,冲击国纲。” “得,那我还是走吧,免得又被传外戚干政。” 叶秋风站起身来,手刚一松,花暮雨下意识攥紧,未等叶秋风反应过来,她紧急找补以掩饰: “去哪?逛花楼?是想尝廷杖一百是何滋味?” “……” 这话,听着都浑身疼,算了,不走了。 俩人各忙各的,心思渐渐落在各自的重任上,手时不时紧握一下,都毫无觉察。 是夜,子时(0点)刚过。 叶秋风趁着月黑风高,着黑衣、蒙住面,摸索着来到普宁坊,谢望的私府位于此处。 她纵身一跃,借着园林花草的遮蔽,隐秘潜入府内。 府邸很大很气派,三十间屋舍以六排平行而建,排与排之间还有着宽敞的庭院。 叶秋风逐排潜伏走动一圈,直至走到后院时,才听见某间烛光昏黄的屋舍内,飘出莺嘤燕啼的欢声笑语。 接近未几,便捕捉到一股奇异的清淡香气,那是灵草燃烧后飘出的气味。 “少爷太雄武,臣妾受不住了。” “这才甚时辰就受不住了,本少爷还未尽兴呢。” 屋舍内隐隐传出醉生梦死的淫|乱话音,叶秋风静步接近窗户,细细的窗缝,飘出更浓郁些的香气,亦能透过窗子,瞧见挂着床帐的床,阵阵晃动。 “何人擅闯!” 突然一声怒喝,惊的叶秋风下意识向后院拔腿飞奔,身后传来紧追不舍的声音,她一跃站上高墙。 黑暗中,有一更漆黑之锐利物,划破空气发出“咻”的声响,叶秋风凌厉闪身躲避,手臂处却涌出一股温热。 来不及察看手臂,她跃下高墙,借着生风脚步飞奔隐入坊巷一侧。 待一黑影飞速掠过,便转身朝相反方向离开这惊险之地。 敬诚宫,叶秋风褪下黑衣,才瞧见右臂乃被飞刃所伤,伤口深近半寸(2cm),几乎见骨。 一般家仆,能反应这么快? 能使的出这般狠毒的招式,若是未及时闪身闪躲,以这飞刃之力道,整支飞刃没入血肉都不在话下。 刺客。 宫内,几支衣锦军昼夜不间断的巡逻,同一处宫廷,一刻(15分钟)内,便有三支衣锦军行经,可见戒备森严,亦可见国主有多没安全感。 叶秋风身穿招讨使的绯红官服,吸食灵草者,身上会沾染些灵草燃烧时散出来的香气,叶秋风将那气味刻进嗅觉。 手臂被刺客重伤,说明了一件事——杀|手,不止一人。 再加上杀手跟朝臣有关联,她很担心宫内也潜伏着刺客。 在宫内走动摸排情况间,步履已至大内殿,大内殿已宵禁了,里头一漆黑,想必内殿亦是如此,说明花暮雨已经离开内殿。 再往北就是景灵宫,这么想着时,敏感的香气不经意掠过,她下意识抬眼,快速环顾四周。 四周除了巡逻的衣锦军刚路过之外,别无旁人。 她赶忙追上衣锦军,嗅了一下,他们身上没有香气。 冷静判断片刻,大内殿坐北朝南,香气一掠而过,说明刺客应是行于宫顶之上、由南朝北消失的。 紧张中,她快步往北走,直至步履追踪到景灵宫前,亦未再捕捉到那香气。 -- 第17页 是我被跟踪了,还是……刺客常潜入宫内、刚才只是偶然擦顶而过? 花暮雨身后跟着十余衣锦军郎将,刚回到寝宫附近,就瞧见叶秋风站在外面,左顾右盼。 走近了些,她第一时间瞧见,叶秋风身穿绯红的官袍,右臂有一处深色的痕迹。 “夫君,这么晚过来,是为何事?”花暮雨不动声色的问询一声,并招手示意随从衣锦军退下。 叶秋风闻声回神,还未来及说话,就被花暮雨拉进侧殿,并关上门。 “怎么受伤了?” 低着嗓音一声后,花暮雨抬手,从她衣领处扒下外袍,手臂还在浅浅渗血,伤口极深,一看就是出自狠毒之人之手。 五天就草草结案的灭门大案,她本就觉得结案的太潦草,今日在内殿时听她提及此案时的语气,得意洋洋的,本还嫌隙她行事虚浮。 现在,能猜到她估计还在暗查,留在西府,说明凶徒可能在西府,为不引起恐慌才暗查。 在宫里闻到瘾君子杀手的气息,叶秋风有点慌,怕花暮雨周围也存在危险,脑子一个打结,不回应问询,便脱口而出道: “成亲五年,你为何从不宣召我?坊间都认定你我感情不和,这可不行。” “……” 花暮雨被问的猝不及防,怒火蹭的燃起,抬手就拧住她耳朵,甚至还拧转了两圈。 “哎哎哎、哎呀,干啥呀。” “恬不知耻!滚出去!” 花暮雨手脚利落,拎着她的耳朵就将她拎到门口,一脚就将她踹了出去,并“嘭”的砸关上门。 叶秋风在外头委屈巴巴的揉着耳朵,下手也太狠了,耳朵差点被拧掉下来。 …… 杏儿在寝宫内外来回忙碌,伺候主子洗漱。 花暮雨一肚子复杂的情绪,不是上火,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让人烦得慌。 也是,成亲都五年了,从未宣召过她,可是宣召了又能做什么? 常考已经结束了,她还留在西府,说明她确实是有事要办。 宣召至少也能平息坊间的传言?也没甚好平息的,被三百郎将堵在花楼里,事一传开,那些花楼就不敢再让她进去了,这才是她带兵围堵的目的。 问心的话,自己对权势,对监国,毫无兴趣,她最想要的,反而是小时候跟叶秋风一起,习文练武、苦中作乐的平凡日常。 那日常很平凡,没有发生过任何刻骨铭心的事,可正因平凡、轻松、快乐,没如今这么煎熬磨人,她才喜欢。 内心反反复复拉扯琢磨了一会儿,宣召虽然是召寝,但也可以聊聊天什么的,这么一想,羞耻之类的顾虑也没了。 “杏儿,明儿,宣召小叶侯。” “啥?!”杏儿惊掉下巴: “宣召?邸下,您不是很讨厌小叶侯吗?” “???”花暮雨愣住: “我何时说过我讨厌她?” 杏儿更惊了:“您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您讨厌。” “一见面就家法伺候,这不是讨厌?小的以下犯上,出言替您教训他,您也附和,这不是讨厌?” “他触碰您一下,小的用十几条帕子帮您擦手,您也是皱着眉,这不是讨厌?” “他逛花楼,您不管不顾的,甚至也不管外头盛传小叶侯孟浪、风流,带兵就去围了花楼,还带了三百那么多,让他丢那么大的脸,这不是讨厌?” “小的还以为,您是在为和离做铺垫呢,只是在担忧和离之后将与叶氏生嫌隙,而叶氏又掌握着军权……” 杏儿呱呱了一大堆,才忽然反应过来,问及重点: “您不讨厌小叶侯?” 花暮雨没说话。 杏儿惊诧中,更直白的问道: “您、喜欢小叶侯?” 花暮雨抬眸瞄了一眼杏儿: “说什么呢,只是……只是不讨厌。” …… 早朝五日一次,只能等,叶秋风又看了一天大理寺的旧案案宗,杀人案并不多,一年仅十余起,有疑点杀人案更是没有,忽然冒出个灭门案,还有灵草…… 以前没有灵草,似乎是自己三月时,在句章开设造船监之后,灵草才出现的。 又从户部查了一通商贾的信息,摸排灵草购买渠道,出自谁手,才意识到海上通商方面缺乏详细监管,查不到卖家,更无从查到买家。 灵草是绕过监管、暗中流通,且这玩意很挣钱。 分析了一通不多的线索后,叶秋风写了份县治事牒,令衣锦军郎将策马送去句章县。 【自次年(宝正廿十三年)起,对营商者收税赋,六十取一(1.5%),另设海上通商司,专门监管海上通商,解除梁南绫少令所兼之详断官。】 言外之意,别查了,危险。 晚上在敬诚宫,难得跟阿父娘亲一起吃饭。 家常话还没聊上几句,花暮雨的贴身侍从杏儿就瞪着眼过来了。 “小叶侯,邸下宣召。” “噗!”一家三口全喷了饭。 叶秋风惴惴不安的跟杏儿一道往景灵宫走,这一路上,估计是讨厌一个人惯了,杏儿叽叽喳喳的对叶秋风挑三拣四。 “邸下今夜定睡不安稳,爱逛花楼,都不知有无沾染上花|柳病。” “你才有花柳病呢,你有杏病。” -- 第18页 杏儿打心眼里认定,花暮雨是极讨厌她的,宣召也不能说明不讨厌。 叶秋风局促的来到景灵宫,心想她应该是为了扭转流言吧,属于国事,嗯。 花暮雨倒不局促,反正只是叫她来做做样子而已。 刚要说一声“你去侧殿睡”,俩人的噩梦、那陪房丫鬟竟然来了,还一进门,就把门给关上,恭恭敬敬地站在那。 俩人面面相觑,居然把陪房丫鬟这茬儿给忘了。 叶秋风不可思议的问道:“你次次都要陪着?” 陪房丫鬟点点头:“逢宣召就要陪着。” “你下去吧,不用你陪着。”花暮雨头皮酥麻。 陪房丫鬟不为所动,并说道:“邸下,宗主事无巨细之公私一切,都须宫闱监载录,合礼更是,若不载录,否则孕则不知孕期,无从知其所出。” “……” 叶秋风头皮都要尴尬到麻脱,她悄步走到床边,侧着身子,局促地看向花暮雨,以呼吸音口型问道: “你不知道?” 花暮雨亦以呼吸音口型道:“若是知道,就不宣召了。” 好尴尬,怎么这么尴尬。 第7章 欠收拾 十五岁成亲时,两人都不知成亲的涵义,直到成亲那夜,陪房丫鬟“指导”二人完成坐帐、撒帐、共食、交杯酒后,捧着启蒙图册给二人看,俩人才知…… 两人尴尬了一夜,叶秋风借着床帐作掩护,叫陪房丫鬟隔着帐影,瞧见她们“正在圆房”,如互脱衣物、再缓缓躺下,在花暮雨身上平板撑了许久。 俩人各自别过头去,紧张的喘不过气,脑袋涨热。 终于支走陪房丫鬟后,叶秋风看着身子底下的花暮雨,竟真想按启蒙图册那样,看着她颈间、想与她交|颈,看着她的唇,想去触碰,想摸她的脸,想再嗅一会儿她的淡淡体香,至于图册后面的内容,就算了,她没那能耐,也羞耻于直视。 但花暮雨在陪房丫鬟离开后,便一把推开她,俩人背对背侧卧,睁着眼熬到天亮。 从尴尬的旧事中回过神,叶秋风站起身来,将床帐放下,并对花暮雨口型:“进去。” 花暮雨一脸不情不愿,也只能往后挪着,坐到床里头。 四下安静到哪怕呼吸都能听清,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花暮雨双手紧攥,脸颊热得一片绯红。 叶秋风早已脸红成猴屁股,面面相觑的勇气都没有,各自垂头,避开脸对脸。 最终,为不使状况看起来反常,还是叶秋风鼓起勇气,别过头去,抬起双手,脱她外袍。 花暮雨又紧张又燥热,被褪下外袍时,叶秋风离的很近,她身上有一种清淡的气息,说不上来是像什么气味,只知很好闻,清爽又干净。 时间漫长又煎熬,不,不是煎熬,是想要什么,却不敢斗胆去期待能得到,去又诱|惑着想要的念头频频冒出。 只剩一身白色内衬时,床帐内的空气也像被加热了般,叶秋风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撸起袖子,露出裸露的手臂,以此做出赤身果体的假象,将脱下的衣物透过床帐放外头去。 陪房丫鬟远远看着,心道:亥初一刻,夫妻相敬之礼。 叶秋风扶上她肩膀,让她躺下,随后闭着眼睛别过头去,斗胆趴到她身上。 花暮雨很怕被她发现,自己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浑身热的像血液都被煮沸。 叶秋风右臂的严重刀伤,在她平板撑之际狠狠一疼,整个胳膊疼到瞬间失力。 身子一个倾斜,唇畔擦着花暮雨的脸颊,跌趴到她的侧脸。 异样的触感,叫花暮雨先愣后怒,脑袋蹭的涨热,抬手就“啪”地掌掴在她左脸。 “嘘!”叶秋风抬起剧痛的右手,死死攥住她欲继续掌掴的手。 “嘶,疼!”花暮雨被攥疼手腕,没忍住怒叫一声。 “那、那我轻点儿,你别……” 话还没说完,花暮雨抬起左手,手狠狠拧了一下她的右胳膊。 “嘶!别拧那里!疼!” 叶秋风疼的拧着五官,以口型道:“刀伤。” 花暮雨心头一揪,匆忙坐起身来:“很疼吗?给我看看。” “没事,一会就不疼了。” “真的?” 帐外,陪房丫鬟隔着床帐,看着两人的身影,喃喃默念: “宗主久未经事,生涩喊疼,怒中不慎拧疼其势,后起身视查,势峰无伤。” 确认房事已行,陪房丫鬟悄步离开,前去宫闱监,由主簿将上述载录下来。 花暮雨没留意到床帐外,那陪房丫鬟已经走了,只知刚才用力过大,叶秋风的刀伤又在渗血。 应该很疼,也该问一句在哪受的这么严重的伤,但花暮雨莫名舌头如打结般说不出口关切的话,看叶秋风用布条重新扎紧伤口后,才透过缝隙去瞧一眼外头,看到那陪房丫鬟已经走了。 想不通怎么这回走的那么快,上次……五年前洞房时,那丫鬟在外头站了半个多时辰,叶秋风撑在自己身上,汗都从额头滴到自己身上。 也好,花暮雨没再去多想,放松下来后,便疲惫的侧身、背过身去,睡觉。 叶秋风右臂疼,只能平躺着,时不时抬眸,去瞧一眼花暮雨的背影,不知她是否睡着了。 胳膊疼,怎么摆都疼到骨头里,试探着伸着胳膊,手摆到花暮雨头顶,这样能不触及伤口,好受多了。 -- 第19页 叶秋风还记得,花暮雨小时候经常头疼,一起习文的间隙,自己常帮她揉捏后脑勺的凤池穴、耳尖上两指的天冲穴、头顶的当阳穴,她说按一按就不头疼了。 “睡了么?”叶秋风试探一声。 花暮雨缓缓睁开眼,说了声“没有”。 “唔,近来还会头疼么?” 哪天不头疼:“不会。” 一句话,也勾起了她的记忆。 想起幼时,叶秋风天天帮自己按穴位,还说是特意为自己学的,那三个穴位,都是针对头痛的穴位。 花暮雨不经意地转身,平躺着,抬眸,这才看到她的手在自己头顶处。 怒火下意识爆发,花暮雨抬手就要来一场毒打。 叶秋风敏感至极,赶忙攥住她手腕,一想十指紧扣有用,直接一个左手擒拿,右手来了个锁死。 “我右臂有伤,动一下都疼。” “且你我已弱冠成年,再打可就涉嫌虐|待了。” 花暮雨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反正看到叶秋风,就想发火,瞪着她,试探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轻巧一攥,便是动弹不得。 牵着手,叶秋风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温凉,嘴角不经意翘起,流露出淡淡微笑。 叶秋风的手很热,并不柔软,反而骨指分明的硬朗有力,这是习武者的特征,小时候倒是牵惯了,长大之后,时隔这么多年再牵着,却非小时候的那种感受。 小时候,很自然。 现在,总勾起欲求不满,却又知那是不该有的贪心。 心头思绪万千时,花暮雨察觉食指正被轻柔摩挲,叶秋风在以大拇指,撩摸她的食指。 而叶秋风已睡着,手上的动作,像是无意识的流露。 “秋风。”花暮雨稍稍侧身,看着她的侧脸,轻唤一声。 没有回应。 花暮雨苦涩一笑:“我好累。” …… 早上睡醒时,叶秋风已经走了,摸了摸她下榻一夜的那半边床,没有温度,像是天还没亮时,就已经离开。 杏儿伺候她洗漱,花暮雨说道: “杏儿,从今往后,你跟着小叶侯,出恭也跟着。” “……” - 梁南绫收到郎将送来的事牒时,仍在琢磨蛛丝马迹。 她跟张明忠聊过几次,周家一直都很富足,张明忠中举入仕之前,家境贫寒,还是他表兄周绍康对他伸出援手,以援他坚持下去。 张明忠感念此恩,因此每月都会去周家拜访几次,不过这么多年来,去周家拜访时,十次有八次见不到周绍康。 他以前也没多留意周绍康是做什么的,只知家境优渥,却不知其事从何业。 现在一想,周家的财产,确实属于来源不明,只表兄周绍康一人养家。 案子还没头绪,只知是个烫手山芋,这个时候,自己被解职详断官,她能猜到大令的用意—— 危险。 但她不甘心就这么抽身。 财产来源不明,连交往了十余载的张刺史都不知,说明周绍康事从隐秘之业,不可为人知,也说明这把柄,是陈年把柄。 她决定在被解职前,去一次案发现场,之前大令不给她去,怕她会被吓到,想想也没什么好怕的。 步履途经南市时,南市仍如往常般人来人往,只是行人明显会刻意绕开那凶宅,怕沾染上晦气。 看行人都这般,梁南绫心里也开始打鼓,看着不远处的阴森宅院,脚步也渐渐慢下来,心生起胆怯。 寒意从心底里飘出,梁南绫寻思,凶宅竟还有这能力,浑身都开始冰冷。 不对,这寒意,好像不是从心底飘出,而是…… 背后? 这个念头一冒出,梁南绫浑身冷如堕入冰窖。 她不敢回头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背后传来的冰冷寒意,越来越浓,该调转脚步往凶宅大门走时,梁南绫紧绷住头皮,继续直走,佯装自己只是路过。 煎熬中,继续走了约莫半刻钟,那寒意终于渐渐散去。 回头环顾身后,路人一如往常,没有可疑之人。 是我想多了? …… 坊巷内,一面色黝黄、眼神冰冷的男子,眯着眼看向梁南绫,看到梁南绫已经走远,他才收起眼神中的冰冷,离开坊巷。 梁南绫从越州州府借了匹马,策马驰骋,直奔西府。 路上,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大令说过,灵草灰烬,不仅出现在女性受害者屋舍内,周绍康下榻的屋舍内也有,但分布很零散、几乎无从察觉,这意味着。 周绍康可能也是瘾君子。 再结合财产来源不明推测,他可能也是杀手? 杀手因知道的太多而被灭口,这推理太成立了! 快马飞奔之下,从东府到西府,仅用了不足两刻时间,便来到王宫外头。 叶秋风被郎将叫出来后,她将梁南绫带进了宫里,找了个偏僻的宫廷小巷,俩人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杏儿就在外头,一直跟着她,贼烦人。 此刻也在小巷口处,瞪着眼盯着他们。 “我知道杀手不止一人。”叶秋风低声耳语。 “你怎么知道的?”梁南绫诧异。 叶秋风警惕了杏儿一眼,便背过身去、背对着小巷口,拉松外袍领口,给梁南绫看自己手臂的伤。 -- 第20页 伤口之深,简直触目惊心,还是隔空甩来的飞刃,可见杀手的能耐有多大,若杀手决议行刺,受害者怕只能是眼睁睁受着。 “大令,您可是武官出身,都这么……寻常人又如何招架这等凶狠,”梁南绫有些后怕,没多想的抬起手,帮她整理好外袍: “若我不协助了,您可还有别人帮手?” “你千万别再查了,交给我就行,太危险了,我可不想失去你这得力副手,还寻思着句章县有你这等人才接任呢。” “以我的能力,也无能为力,心有余力不足。”被大令欣赏,梁南绫满心满足,在她看来,大令闪闪发光: “您务必小心,别……别再受伤了。”感觉这关切,有些越界。 “术业有专攻,你打理好句章县就行,对了,叫张刺史也别查了,宫内可能也有杀手,你跑来西府,也很危险,快回去吧。” 为防万一、梁南绫被盯上,叶秋风只能再“孟浪”一回,搂着她的腰,亲昵的有说有笑,往宫外走,满眼都是恋恋不舍。 梁南绫脸都要烫到烧焦。 “有空再去看你。”叶秋风冲她眨了眨浓情蜜意的笑眼。 “我快被你掰直了,大令。”梁南绫低声喃喃,艰难硬凹着头皮,点点头便别过头去,羞红着脸策马走了。 杏儿一直在瞪着他们俩,在她的角度看来,俩人互咬耳朵,笑意盈盈,郎情妾意,卿卿我我,如胶似漆。 那小娘子还摸小叶侯的肩膀,扒拉外袍、整理好外袍,啧。 越想越气,杏儿愤愤一跺脚,转身就往大内殿走—— 去打小报告。 花暮雨在琢磨扩军的事,杏儿一时没忍住,径直开腔,打扰了花暮雨的思绪。 听罢杏儿绘声绘色的叽叽喳喳,再回过神时,手里的事牒,已被她攥成一团废纸。 “今夜记得宣召。”花暮雨淡淡一声,磅礴之气全压下心底。 “邸下!还宣召?小叶侯竟敢公然跟那小娘子你侬我侬!勾肩搭背!还搂腰!还扒拉外袍……” “行了,下去吧,记得宣召。” 花暮雨浅蹙眉头,冷下嗓音一声,杏儿纵然还想因着怒火而再绘声绘色一番,也只能压下愤慨,一跺脚,气呼呼离开内殿。 朱案下方的角落处,摆着一个瓷瓶。 叶秋风的伤有点严重,这是特意给她准备的龙骨粉,治皮肉伤有特效。 这极端理智的头脑,是自幼练就下来的,盛怒之下,将龙骨粉换成硫酸,她觉得自己做的出来。 因为,她也不知原因何在,她从未对任何人发过脾气,但自监国以来,一看到叶秋风,就压不住怒火,无法自控地对她大发脾气。 现在不能去拿那药瓶,她也是自幼习武之人,只是习武的强度,不足叶秋风的两成,此刻去拿的话,她能将那瓷瓶轻易捏碎。 …… 是夜,叶秋风应宣召来到景灵宫,她很确定,花暮雨连着两日宣召,是在完成国事,估计后面,也会每日宣召,直到这件国事完成为止。 寝房内,陪房丫鬟早已杵在那,真,佛了。 不知为何,放下床帐后,面对面坐在床上时,花暮雨只冷冰冰的盯着她,也不说话。 叶秋风试探着去脱她外衣,她也无动于衷,就这么令人寒毛耸立地冷盯着自己。 哦哦哦,想起来了,估计是杏儿打小报告了。 自褪外袍前,叶秋风凑到她耳旁,刚想说话,脸上就挨了嘹亮的一巴掌,叶秋风整个懵逼。 “你能不能……哎哎哎。”话才说出四个字,耳朵又被拧了两圈。 气不过之下,叶秋风大力按住她肩膀,低沉着嗓音,咬着后槽牙: “要杀要剐,打发走外头杵着的那尊佛再说,行么。” 说完话,叶秋风似乎察觉花暮雨的眼眶,有些泛红?错觉?尽管可能是错觉,但心疼的感觉依旧涌起。 一起习文练武五年,相识至今十一年,只见她哭过一次,就是十二岁时,她被幽闭在景灵宫后宫舍里,自己爬窗溜进去时,她说光什么的。 回过神来,错觉已经消失,花暮雨的眼神,只剩冰冷。 叶秋风也只得收起错觉带来的自作多情,继续用力扶住她肩膀,在她耳旁,以呼吸音解释: “这伤,是那个案子的嫌犯以飞刃命中的,梁子、呃,梁少令在协助调查,不想走漏风声,就那样做做戏而已。” 解释完,叶秋风又疑惑地挠挠自己的头: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这个。” 你又不喜欢我,也没质问,更没可能吃醋什么的。 “我在暗查的事,你别透露给任何人,拜托啦。” 花暮雨耳旁,被呼吸音惹的挠挠痒,看她呆头呆脑的,胸口的怒气忽然消散了些,她的解释与自己的推理一致,怒气再消散几分。 垂眸看向她侧颊时,叶秋风也在试探着转过来看她。 近距离的对视,叶秋风脑袋蹭的涨热,忍不住地盯着她的唇看,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好想亲上去。叶秋风快疯了,她也知道,若是真亲了,这命真能交代在她手里,能活到现在,其实全靠她愿意帮自己保密。 花暮雨被回荡的温热气息,惹的一阵头晕。 “咳咳。” 叶秋风清清嗓子拉回神志,把外袍脱了塞到床帐外面,扶她躺下时,花暮雨目光里的锐利消失了几成,叶秋风冲她淡淡(苦涩)一笑。 -- 第21页 身上覆来清爽干净的体香,折磨。花暮雨心想。 压下身躯和胸口的燥热,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瓷瓶,口型道:“刀伤,给你上药。” 叶秋风一笑,点点头,花暮雨由下往上地看着她的脸,又是阵阵晕眩。 猝不及防中,叶秋风先压在她身上,随后一转身,姿势变成花暮雨压在她身上。 速度太快,花暮雨整个惊呆,瞪大双眼看着她。 叶秋风抿唇憋笑,口型道:“没规定必须我在上面啊。” 花暮雨尽力撑着双肘,怒瞪着她,口型:“我没你那么有力气,撑不住。” “那就趴着。”叶秋风口型说罢,抬手揽在她后背,以左手轻轻抱着她。 花暮雨整个贴在她身上,她体温略高一些,这般趴在她身上,虽有惊慌羞耻,竟舒服的催人犯困。 心脏咚咚乱跳,好温暖,好舒服,不经意中,微笑掠过她的脸庞。 收收心,花暮雨撩开她的白色内衬,刀伤处露出,就这么贴着身躯,稍稍撑起上身,将龙骨粉抹到伤口处。 叶秋风能闻到她颈间传出的体香,迷魂般的香气,要命,身子还这么贴着,要着火了。 无意识中,又吞了吞口水。 花暮雨瞧见她浅浅的喉结,上下跳动了一下。 她心想:你……喜欢我? 但一想,她逃了五年,也就最近几天才跑回来,想多了。 “你帮我上药,作为回报,我帮你按凤池穴、天冲穴和当阳穴,像以前那样,我记得你说过,挺舒服的。” 耳旁酥痒温热的呼吸音,花暮雨把她内衬重新穿好,同时点点头。 “你腿上的伤也没好,顺便也上个药吧。” “好,有劳夫人。”叶秋风咧着嘴笑,同时弓起双腿。 花暮雨撑着上身往后挪,坐着躬着腰,垂着头,从下往上去看她腿肚子,轻柔着力气,将龙骨粉抹到伤口处。 “嘶,轻点儿,嘶,呵,嘶,呵。” “嗯。” 帐外,陪房丫鬟在思考用什么词字来简洁载录。 她看到床帐内,小叶侯先是扶住邸下双肩,坐着亲吻了许久,然后小叶侯在上许久,后来又换成邸下在上,邸下现正伏身于其下,小叶侯嘶呵嘶呵,让轻点儿,邸下还是太生涩。 嗯。让宫闱监主簿自己想怎么载录吧,思考完毕,陪房丫鬟悄声离开。 上完药后,花暮雨瞥了一眼外头,陪房丫鬟走了,虽然不知她怎么又这么轻易就走了,但懒得多想,走了好,能好好睡觉了。 睡觉……想睡她身上。 收起这念头,如往常般侧过身去,背对着叶秋风。 叶秋风抬手履约,帮她揉按治头疼的穴位,看着她的背影,思绪又想起那黑暗的角落。 忍不住凑到她身后,耳旁,低声耳语道: “暮雨。” “嗯?” “我想……抱你。” 花暮雨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完成转身以及“啪”的一记掌掴,速度快到连自己都反应不及。 叶秋风却早有预料,她本可以躲开,但没打算躲,脸上一片五指印,嘴角仍勾起笑意弧度: “你帮我上药,我帮你揉按,你掴我,我抱你,很公平。” 说罢,叶秋风从她身上滚跃到床内侧、她的身后,左手搂住、右手一圈,双手十指紧扣锁死,动作利索的一气呵成。 “松手。”花暮雨喘不过气来,后颈飘来的温热气息,更让她喘不过气。 “你打都打了,不抱岂不是白挨打,睡吧。” 叶秋风紧环住她双臂,想蹭她秀发,又不敢,现在能有这勇气以搂抱锁死,明儿得给先祖上柱香去,谢先祖赐予勇气。 背后很温暖,温暖到花暮雨一阵阵犯困。 “明早睡醒了再收拾你。” 喃喃一声,睡意渐浓,后面的对话,全是无意识的神游。 “明早要上早朝,国主会替你收拾。” “他归他,我归我。” “死就死,值了。” 第8章 不发脾气,我发誓 宫闱监里,花暮雨反复看了几遍那“真实”的载录,更反复回想仅有的几次宣召。 与她最亲密的接触,只有搂抱,这还是她无条件接受家暴争取来的。 若是没有心病,就好了,至少能……少打她几次,或不打她。 “邸下,这载录,可是有何不妥?” 花暮雨的思绪,被那位“陪房丫鬟”唤回,她眼神有些漂浮,似是怕自己出了错。 “没有不妥,挺好的。”花暮雨微笑看着她,抬步离开宫闱监。 托你的福,我跟她,亲密接触过。花暮雨湿润了眼。 …… 花长安被拖回东宫后,趁着郎将正在巡逻前殿,他由殿后的窗子钻出去,一瘸一拐地拖着腿,往地牢快步走去。 “国主,这里您不能进。” 狱吏瞧见他,也毫无恭敬可言,甚至有几个在对他翻着白眼。 “寡人给你们钱!让我进去片刻就好!给你们……” “您哪来的钱?倒是说说,下回邸下来了,好告诉邸下,换些嘉赏。”狱吏笑着道。 “国主!救命啊!救命啊!” 地牢里,传来凄惨的嚎叫: “国主!臣快熬不住了!若再经受几回!臣怕要……” -- 第22页 “闭嘴!胆敢……我亲手杀了你们的子嗣!凌迟的杀!一个不留!”花长安阴狠的朝内吼道。 “说什么呀?国主?”狱吏意味深长的笑着,看着铁门外的花长安: “早前还觉着邸下有些残忍,隔三差五的来凌|虐叛贼,看来邸下的残忍,做对了,当真是还有没撬出来的话呢。” 花长安狠瞪了狱吏一眼:“你算什么东西?” 狱吏冰冷一笑:“在下,前勇武军郎将,托您的福,这腿断了,无法再于军中从戎,只能在这儿,伺候国主的好忠臣。” 花长安语塞,宫内全是忠于花暮雨的人,太窒息了,他愤愤的再瞪狱吏一眼,便转身离开地牢。 …… 花暮雨本以为那羽客会每日都来,结果好不容易等到子时,也没等到,熬不住了,终于陷入沉睡。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敲着梆子,巡夜而过。 花暮雨听到敲梆声,赶忙睁开眼,床帐外有一人影,正缓缓从外殿走过来。 她心急中撩开床帐,瞧见是想见的面孔,便径直下床,惊喜笑着站到她面前。 叶秋风的脸仍是清冷的白,却挂着微笑,一袭白袍,束着道人的发髻,半数长发披于肩颈,像…… 仙人。 “为何沙尘不在,你也能出现?窗,我去看了。” “从小到大,我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你可真厉害,叫我日日垂泪。” 叶秋风静静听完,才微笑开腔:“我只见过一次。” “傻子,我说的光,是那天的你,闪闪发光。”花暮雨冲她笑着。 “嗯,”叶秋风的回应,波澜不惊: “回去躺下,我在旁边陪你。” 花暮雨听从地躺回床上,侧躺着,看着她坐到床尾,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扰着她的心,哪怕她明知,这或许,本就不是真实。 “真的每天都会来陪我入睡吗。” “嗯。” “不需羽客做法也可以?” “十余日一次即可,道人不喜扰人。” “不扰,不扰,听闻沙尘有道侣,好生羡慕。” 花暮雨本想问她生前……可那些话哽在喉咙里,说都难以说出口,压的心口闷疼。 叶秋风不说话,花暮雨有点失落: “你有些清冷,没话跟我说么?你小时候话很多,我很喜欢听你说话,总说些很有趣的话逗我笑。” “我已是化外极阴魂,而你仍是尘世纯阳身,不愿外泄阴气,累及你。” “我不怕,你多说些话,我想听。”花暮雨又开始噙泪,都死了,还护我。 “我想让你放下心病,心病是毒,它会改变你,或毁了你。”叶秋风淡淡一声。 “你能让我碰到你,我就放下,否则,这辈子都不会放下,有些人伤害过你,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花暮雨已在想,接下来,要如何伺候自己的亲弟弟花长安。 “禅祖惠能说,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我走了,不会带走你的天堂。” “你就是我的天堂,你到底在哪,我想去找你,想找到你,想碰到你,想拥抱你,你不想吗。” 叶秋风却在轻轻摇头,花暮雨心凉了一下。 “我都不恨,你恨什么。”叶秋风紧接着淡淡一声,花暮雨更被凉了心。 “你凭何不恨?” “你又凭何恨?” 花暮雨感到窒息,像在被她狠狠嘲笑。 “暮雨,已死之人,不会再在意自己的尸身,是腐烂,还是遭斫棺戮尸、枭首,或挫骨扬灰。” “我在意,我明白你的用意了,想让我放下是么,呵呵,不可能。” 若我看到的,不是你,是我的执念,我的执念,不会让自己放下。 叶秋风,不是你不懂我,是你也有执念。 “既然只是我的执念,那你走吧。”花暮雨说道。 叶秋风没动,花暮雨轻声一笑,除了情感有障碍,我试探旁人,从未失过手。 短暂沉寂,叶秋风才起身要走。 “晚了,叶秋风,我刚才,已看透你了。” 叶秋风只顿了一下,便继续离开的步履,花暮雨慌了,赶忙起身要追上去。 “别走!” 话音刚落,便见叶秋风消失在侧殿,花暮雨左右环看,却寻不见她任何踪影,她咬着牙,满心火大。 也就你能惹起我的脾气了,叶秋风。 “我错了,你回来。”花暮雨朝着空寂无人的侧殿,连声示弱: “你回来,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秋风,你个阿咂心可真狠,说走就走了。” “我错了行吗?傻子?呆子?夯货!” “你个偷心贼!天杀的!” “乃公(你爹我)忘了教你八端!你个忘八端!” 说着再也不发脾气的话,却连连的骂骂咧咧,轻摇三寸舌,臭骂心上人,直骂到天已大亮、把自己给吵醒。 睁开眼,坐起身,花暮雨忍不住想笑: “骂的真爽。” 洗漱更衣,难得神清气爽的走出寝宫时,负责看守地牢的那狱吏,便拖着腿走过来。 狱吏叫萧永昌,那个哪怕断了腿,也有力气把她从叶秋风面前扛走的勇武军都副将。 “邸下,国主昨夜去了地牢,威胁叛贼胆敢说甚,就凌迟叛贼的子嗣,国主果真还有所隐瞒。” -- 第23页 花暮雨轻轻点头,转而问道:“要不调你去兵部?地牢毕竟阴臭,待久了可不好。” “邸下有心,无碍的,与旧部同僚在那,倒也待惯了。”萧永昌笑着一声,拱手行礼,拖着瘸腿告辞。 “明日就是早朝!我是国主!我这副模样丢我越国的颜面!给我药!药!求你了!” 花长安蜷缩在木笼里,时不时难受的浑身抽搐,五官扭曲着嚎叫着。 连着三天,花暮雨只神情悠闲地坐在东宫木笼旁,听着花长安疯魔般叫唤。 “那就十日一朝,无碍,一个月一朝也行。”花暮雨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快三十岁了,手虽白皙,但柔嫩感消退了些,手心布着乱七八糟的纹路,寻思着下次见到沙尘,叫她给自己看看手相。 “求你了,饶了我吧!我不做国主了!我禅位!禅位给你!给阿父!都行!” “阿父,他也在牢笼里待着呢,禅位给他,他也不敢要。” “你好狠毒!你竟能这般对待阿父!你……” “再狠毒,有你狠毒?唔,不过我现在确实比你狠毒,谁叫你当初,只有狠毒,没有能耐呢?” 花暮雨轻笑嘲讽,说罢便轻盈起身,既然提及阿父了,自然要去瞧瞧。 “别走!别走!给我药再走!”花长安跪在地上,双目惶恐有乞求地甩着眼泪。 花暮雨轻叹一声,将一包灵草,扔到木笼不远处,又恰好花长安伸长手臂,仍还差五寸才能摸到。 就这般看戏似的看着他歇斯底里,疯魔着各种尝试去探摸。 “真有意思。” “邸下,还是给吧,听闻吸食久了难以戒断,哪怕想戒断也会……”总是沉默跟着花暮雨的梁南绫,再次不忍开腔。 “你的大令都能戒断,他为何不能?”花暮雨不理会。 “对了,调你去户部,事户部巡官,负责内巡、外巡,如此遥治句章县即可,不必亲自过去。” “哎。”梁南绫叹息一声。 花暮雨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跟你的大令也是这样?” “好像……是吧。”梁南绫也说不准,当初整日跟大令拌嘴,有时被她训斥会顶撞她,也不会有后果。 “嗯,”花暮雨轻笑:“看来我越来越像她了?挺好。” 你们俩的性情,八竿子打不着的完全不相似!完全相反!梁南绫内心呐喊,不过花暮雨好像心情不错,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 真难得。 花暮雨看花长安还是捞不到灵草,正疯子般疯狂摇晃木笼,于是将牢笼的钥匙也扔过去,这次扔的很近,比灵草更近牢笼三寸。 花长安赶忙伸手去捞摸,伸的是左手,花暮雨想起他是个左撇子,因自幼不受多少管教,也无人去纠正他。 而叶秋风偶尔也会左手写字,但更常用右手。 她偶尔用左手写字,是因为右手需要十指紧扣的锁着自己的左手,以免受些家暴。 “你的大令是何时学会用左手写字的?”花暮雨对梁南绫问道。 “宝正二十二年年初时,西府发去谕诏,令她去处州应对闽国内乱导致的流民冲撞处州城门,我当时还奇怪,处州的事,为何要叫大令过去,后来……” “后来的十月初一,县令常考……被您带兵搜花楼,才知她是小叶侯,还是招讨使。” “咳咳,误会。”花暮雨轻笑一声,那时,叶秋风很护着梁南绫,傻不愣登的,宁愿被骂孟浪,被自己刁难、鞭笞,也要护着她,原来是在暗查灭门案,怕她被杀手盯上丢了命。 “听闻处州发生了骚乱,有闽国逃兵混入流民中,处州城门一开,涌入近五万流民,那些逃兵为抢赈济钱粮,集结起来强抢其他流民,大令说是那时候,为平息骚乱,被刺穿了右手掌,不得不学着左手写字。” 那谕诏,是我发的。花暮雨看着自己的手心,想象着她那时,有多疼。 第9章 夫人,我想…… 梁南绫被解职详断官后,仍时不时差人送来些她暗中打探到的线索,以及她的推理,还说了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跟踪的事。 “真叫人不省心。”叶秋风翻阅着她送来的信,匆匆写下一封回信,叫差吏再带回去。 信上只有八个字:别再查了!你是想死? 她递来的线索和推理,对叶秋风来说,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因为她已经有头绪了。 周家的财物没被翻走,不是因为财物不诱人,而是比起财物,还有更值钱的—— 灵草。 周家只看到了灵草灰烬,却没有找到灵草,瘾君子最怕的就是灵草断供。 所以叶秋风推断,这个案子,不是雇凶杀人。 被害人周绍康,几年前就有钱资助越州刺史张明忠考学,说明他已从事杀手多年。 而对凶犯不设防,说明,凶犯是周绍康的属下,作为上峰,用灵草控制属下,属下因故被断供灵草,会行为失控。 牵扯到朝臣,而朝臣向来做事滴水不漏,不可能造出杀人案轰动满城引人注意。 这个案子,是失控后的意外。 有了结论后,她就要去想,朝臣秘密收养杀手的目的、是哪些朝臣,以及杀手潜入王宫的目的。 谢望已浮出水面,但朝臣通常盘枝错节,定不止他一人。 -- 第24页 陪花暮雨在大内殿处理事牒时,她叫常侍将大理寺所有失踪案带过来。 杀手的存在价值是杀人,可杀人案很少。 “邸下,国主召见。”思考间,内侍匆匆而来,朝花暮雨汇报一声。 花暮雨看了叶秋风一眼,眼神冷冰冰的: “老实待着。” 叶秋风腆着笑脸,疯狂点头。 …… “吾儿,五年前你正式监国时,我大越之军力便已二十万,如今五年过去了,军力仍是二十万。” “我大越治下十三州,有七州是边境,你当扩充军力了。” 花敬定对她处理的事牒没有意见,只对军力有意见。 “阿父,万户侯统领的五万衣锦军,常驻湖州,另两万则由万户侯亲统,戍守西府,苏州亦常驻五万军力,以防吴国南侵。” “小叶侯以五万勇武军戍守温州、处州、衢州,防闽国北上。” “而睦州八山半水分半田,地形不容快速行军,若遭侵略,杭州、湖州、衢州兵力亦可快速驰援。” “儿臣以为,以二十万兵力国防,足矣了。” “哎,不应只看自身军力如何,要看吴国,据悉吴国已拥兵五十万之众了,而我越国军力,甚不足其半数,总该警惕。” 花敬定困倦地活动了下脖子,脑袋上顶着刚睡醒的鸡窝头,毫不在意自身形象: “叫小叶侯再加扩五万勇武军,不提与吴国之间的芥蒂,早年闽国辱我弱小,侵吞建州、福州,吴国不对我出兵,我也该择准时机,趁闽国内乱内耗,收回建州、福州,这两州之大,顶我大越五州呢。” 发动战争……花暮雨心慌,但未流露出来,旦一流露,阿父的严惩将是她未来数日的噩梦。 “扩五万勇武军,此事儿臣还需从长计议,将领也应优选。”花暮雨不想叶秋风远走,更不想让她出入沙场。 “将领?阿父信不过旁人,万户侯要镇守西府,安排小叶侯做这件事。” “不瞒阿父,近来坊间正谣传叶氏持兵干政,此时叫小叶侯扩军,或会助长妖言猖獗,儿臣需几日时间,从长计议。” 花敬定流露出不满神色,他不满的是花暮雨优柔寡断、做决议时拖泥带水。 “三日内给阿父答复。”花暮雨能察觉阿父正在爆发边缘,此刻心口又压抑沉重,又忐忑不安。 “去吧,有一点务必安排好,叫小叶侯,带长安一起,让长安多经历练。” 花长安才十四岁,若真参与到征战当中,怕是要被惨烈的沙场吓出病来,花暮雨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躬身致礼告退。 …… 回到内殿,她没跟叶秋风直言此事,留再拖不得时,再说吧,现在说的话,她从不会抗命,可能……会直接去办事。 “今夜还宣召吗?”叶秋风翻着失踪案案宗,压着嗓音,笑着问道。 花暮雨冷瞪她一眼。 “悄悄宣召,那陪房丫鬟可能就……”叶秋风死皮赖脸的样子,叫花暮雨虽连翻白眼,心里却挺开心。 “好,宣召。”花暮雨声音小到几乎只有口型。 失踪案出乎意料的多,却也没那么多,但近三年来,失踪案竟达一千多起,这很可疑。 叶秋风快速转动着大脑,逐份翻阅案宗。 越是滴水不漏、不引人注意的,就越该让她去凝视、怀疑。 “姐夫!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啊。” 思索间,那黏人精花长安又来了,整天缠着她要去这玩,去那找乐子,叫他学看案宗也不看。 造船监开设后,还特意给他造了艘船,让他自己出海玩去。 不过他才十五岁,还小,玩心重,能理解。 “阿弟,托你的福,我在花楼逮到你姐夫了。”花暮雨腹黑一声,花长安登时变了脸色。 叶秋风明白了,原来是这厮告的密。 “臭小子!别跑!” 她刚要去追,手却被花暮雨拉住:“怎么,借故要跑?” “……没有,没要跑,你亲弟可比我会玩多了,看上哪家姑娘就邀人家出海钓鱼,谁知道在船上做了甚,隔三差五就换不同姑娘,还带乐籍带乐器一起出海,啧,小小年纪,玩的这么花。” “哦,然后呢?” “没然后了。” “阿父叫你带着他,是让你教他做事,不是带他到处玩,明日早朝,若我跟阿父提及,你这腿肚子……” “别这样,虽然皮糙肉厚的不怕挨打,但也疼不是。”叶秋风又腆着笑脸,软着嗓音讨好。 花长安怕被训,滑溜的就跑到了南门。 “哟,世子邸下也回宫啦?”回府的谢望,恰好瞧见花长安,便恭敬笑着凑过去,拱手行礼。 瞧见是不认识的,花长安轻嗯一声,正要走,谢望又开腔留人道: “邸下,下官是卫尉寺卿,谢望,”谢望自我介绍一声: “可真是赶巧了,今日下官府上有会客宴,恰好府上存了些汉国运来的果酒,可是赏脸来尝尝?” “果酒?好啊。”花长安已经在流口水,好奇起果酒的滋味。 谢府的家宴,排场不算大,但也有乐籍在奏乐,不少人正围坐桌旁,说说笑笑的喝着酒。 “哎哟喂!世子竟然也来了!”在座的十余老少匆匆起身,热情的招呼他入座。 -- 第25页 “唔,好香啊,这是什么气味?” 花长安嗅着香气,好香。 “嘿嘿,是灵草,滋味美妙的很,”谢望的长子谢廷渊恭敬着笑脸凑到他身旁: “邸下,可要尝尝?” “混账,退下,不能带坏邸下!”谢望对谢廷渊训斥一声,斥退他的举动。 “哎呀阿父,”谢廷渊对他使了个眼色,悄悄绕到他旁边,耳语道: “早前申请十万金修缮坊街,宗主拒了,世子可是世子,比宗主更有财权,若是……您不也能……嗯?” 谢望又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但花长安总跟在叶秋风身边,又好死不死的,那兵部侍郎江正清手底的腿子,失控闹出灭门案,负责案子的正是叶秋风。 前日有人暗潜谢府,说明那事儿可能还没平息,而腿子都是瘾君子,身上有灵草气味儿,若当真未平息,这气味儿也引人怀疑。 “不准叫世子沾惹这东西。”谢望冷着脸又斥道。 “您真是老古板,”谢廷渊浅浅不满一声: “其实查到又如何?有何证据?就凭气味?西府多的是吸灵草的瘾君子,十万两金可不是小数目,有这十万两,您想做什么不能做?” 花长安有些奇怪他们父子俩为何耳语这么久,自顾入座,有人给他斟了杯酒,他浅尝后,果酒果然清爽好喝,登时一饮而尽。 “唔,好好喝,比我喝过的所有酒都清爽呢!” 妖娆的乐籍勾搭着他,他身上酥酥痒痒的,一脸傻笑。 “奴婢伺候您。”乐籍含情脉脉,不断替他斟酒。 瞧见花长安连连一饮而尽,而谢望还在犹豫。 谢廷渊又怂恿道: “世子难得回西府,一年都难得回来一回,机不可失。” 谢望寻思,也是,气味能算什么证据,再者,腿子常年躲在暗处,能跑能躲的,比鱼还滑溜难抓,哪怕腿子被抓,会先送到刑部,刑部的孙元瑞也是自己人,怕什么。 再说了,某些事,火候也已营造的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两步。 若叶秋风真的还在查,那这最后一步,由叶秋风来做,岂不更加之美哉? 事情忽然变得更有趣了。 “随你吧,对了,这几日,故意朝叶秋风漏些破绽,试探试探。” “明白。”谢廷渊立刻领会。 谢望压下心头畅意,说罢便入座酒桌,好声好气的招待花长安。 …… 叶秋风在宫里巡逻了一圈,捕捉那香气时,杏儿就一直跟在她后头,又懒得搭理她,可一回头,她就瞪着自己,叶秋风的专注,被她扰乱了几分。 “杏儿,不喜欢就别跟着了,去伺候邸下行吗?”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邸下说她不讨厌你,我是不信的,即便不提邸下,你可是国婿,我自然要盯着你,胆敢再拈花惹草,小的定帮你争取来廷杖一百,不,三百。” “……” 叶秋风已分不清到底谁是主子,这小丫鬟怎么能比自己这个侯爷还嚣张?花暮雨,你瞧你把你的小丫鬟惯成什么样了! 惯下人也不惯我!哪怕一下! 叶秋风气的想跺脚,灵魂疯狂跺脚一百下,气呼呼的继续巡逻、捕捉线索。 躲在暗处使暗器的,哪有那么好抓,且她还在明处。 棘手的境况让她很心烦焦灼,很怕会出大事,更怕拖久了,花暮雨会危险。 走了一大圈无果后,她皱着眉心来到景灵宫。 那陪房丫鬟竟然杵在那,要命,果真宫内无秘密,难怪幼时,阿父禁足自己,不准自己走出敬诚宫。 花暮雨正在拆解发饰、发簪,早前想过送礼物之类的给她,但一想,她什么都不缺,于是作罢。 也不知道过来帮我拆发饰,像只傻鹅一样到处扑棱。花暮雨内心冷冷一声。 “陪房丫鬟怎么还是来了?”花暮雨走到床边时,叶秋风口型问道。 “我身边都是人,随意哪句话,都会立刻落实到各部各监,没法悄悄的。”无数人在看着她,目光密集的织成一张网。 除了床上时能……可床上,又却只是在做戏。 “嗯,辛苦了。”叶秋风抿着唇,轻轻一声同时,放下床帐。 因有心事,叶秋风脱衣物时心不在焉的,把衣物放到外头,便走神地径自躺下,伸手搂她趴在自己身上。 花暮雨诧异于这流畅的动作,像小时候似的那么自然。 看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叶秋风苦苦一笑: “都是女孩子,怕什么。” “你身体不像女孩子,像……”厚实又柔软,温暖又舒服,真的像,夫君的身体。 “武官嘛,没办法。”叶秋风抬眼去看那陪房丫鬟,还杵着: “好像你在上面,那陪房丫鬟也会走,不走就算了,睡吧,晚安。”叶秋风看着床帐顶,大脑仍在快速转动,捕捉可能被自己忽略了的细节。 想了不知多久,垂眸时才看到,花暮雨下身贴着自己,上身以肘撑着,在看自己。 目光忽然相撞,花暮雨闪烁了一下眼神,叶秋风忽然起了玩心,对她轻声道: “想不想报复那陪房丫鬟?” “何意?” “咳咳。”叶秋风抬起左手,径直将床帐给拉开一半,那陪房丫鬟果然一直在看向她们。 -- 第26页 “喂!干甚呢!”花暮雨心惊。 叶秋风腹黑笑着耳语道:“调戏她,她以为我们今夜不行房要走时,我们就说想行房,看她能杵在那多久。” 看这叶秋风这坏坏的表情,花暮雨忍不住想笑。 似乎今夜的一切都像小时候那么自然,一起睡觉很自然,她也像小时候那样,总有点子逗笑自己。 叶秋风试探着抬手,搂抱着她,右手搭在她后脑勺,帮她揉按穴位。 “那啥,我只是怕你滑下去,睡不稳,才搂着的。”叶秋风解释一声,以求少挨一下打,况且大半夜的,发脾气影响睡眠。 “嗯。”花暮雨已舒服地昏昏欲睡。 没挨打,叶秋风松了口气。 “你睡吧,我来逗她。” 花暮雨憋笑,再次轻“嗯”一声,享受着她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花暮雨忽然听到叶秋风说了声“夫人,我势峰了,想跟夫人云雨……” 微微睁眼就瞧见那陪房丫鬟,打着呵欠在门口处转过身,疲惫的走回来。 “噗。”花暮雨忍不住笑意,憋笑叫身子都在颤抖。 看她笑的这么开心,叶秋风一脸满足。 陪房丫鬟被来回折腾了三四回,困的耷拉着脑袋,努力强撑着眼皮。 直折腾到叶秋风也困了,才消除这恶趣味,看一眼睡在自己怀里的心上人,甜蜜着笑容,渐渐入睡。 第10章 令人嫌恶 清早,叶秋风被身上的忽然轻松唤醒,刚睁开眼,花暮雨就一脚把她踹下了床。 叶秋风睡眼惺忪的从地上爬起来,寻思着难得自己睡的这么安稳、这么沉呢。 默默瞄了一眼花暮雨那冷漠无情的背影,便收起羞笑,然后离开。 又是一天的毫无头绪,是夜如故巡逻王宫时,一阵浓郁的香气忽然飘来。 正要下意识抬步疾追,紧接着就紧急意识到了什么。 这香气,太浓了,且还没散。 试探? 若是试探,定有人在看着自己。 左前方正走来一队巡逻的衣锦军郎将,叶秋风故作左顾右盼的走过去。 “闻到什么气味了吗?好香啊。” 借着佯装的左顾右盼,她扫视着四周,并不能看到可疑之人。 “是很香呢,不像花又不像脂粉的,还怪好闻。”郎将也在左顾右盼,奇怪这香气是从何处而来。 “姐夫!” 探寻间,花长安的兴奋嗓音,从北边传来,叶秋风眯着眼看向他,这厮真是狗皮膏药,那么喜欢黏着我。 可很快,叶秋风就睁大了眼睛,花长安笑着小跑过来,香气也越来越浓。 “你……你竟……”叶秋风差点爆发怒火,当场毒打他一顿。 “我咋啦?姐夫,带你去个好地方?”花长安甚至不知自己现在就是个白痴。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叶秋风明知故问。 “嘿嘿,这味儿可宝贵了呢。” “……”叶秋风被气的想口吐白沫,就四天没搭理你,没被你黏着,你竟然! 再看着他,叶秋风怕自己忍不住暴脾气,暴打他一顿。 “我回去歇了,您也早点歇吧。” “哦,还想带你去个好地方呢。” 花长安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他以前也总这样,有好玩的总想拉着叶秋风一起,没好玩的就缠着叶秋风给他找好玩的。 隔天一早,叶秋风就被气醒了。 一大早就离开王宫,想查一圈花楼,到底是哪家花楼这般大胆嚣张!竟敢卖灵草给世子! 春满楼的肥硕鸨桑,正在楼外头,笑盈盈地朝过路老少挥舞着丝帕,一看到她来了,脸刷的一青,“嘭”的一声撞开楼门,将“今日歇业”的牌子一挂,就把门给锁上了。 “……” 她踹了一脚楼门,竟踹不开,只能气呼呼的又去其他花楼。 “小叶侯饶命!别过来!” “……” 她吃了十几次闭门羹,再这么吃下去,西府六十八坊都要全部歇业不可。 “哎呀,小叶侯又憋不住啦?又出来逛花楼啦?” “嘿嘿嘿,男人嘛,理解的,理解的。” “花楼哪敢放您进去呀?实在不行,去宫闱监找陪房丫鬟解决解决?” 瞧见她的百姓无不露出油腻笑容,朝她笑话几句。 “理解乃妹!”叶秋风在西府已经没名声了。 “哼!”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叶秋风一转头,登时一脸“我死了”,都忘了杏儿一直在跟着她,这下怕是又要回宫去打小报告。 “喂,我都没进去,你能不能别有的没的都去烦邸下?” 叶秋风试图拽住杏儿,杏儿竟抱起她的胳膊就是哼哧一口。 “哎呀!撒嘴!” “啐!一股骚臭味儿!” “……” 叶秋风蹲在王宫南门门口,目送杏儿跺着脚往宫内快步走,她只剩一脸生无可恋。 蹲着没多久,敏感的香气又飘入鼻息。 “姐夫?你咋蹲这儿呢?”花长安灿烂着小脸,像个天真无邪的傻雕。 “滚,我不想看到你。” 花长安登时愣住,随后委屈巴巴要哭不哭的神情溢上脸庞: “呜呜,你又凶我,哼!我不理你了!” -- 第27页 花长安委屈巴巴的朝普宁坊走,他要去谢望的府邸,喝果酒,吸灵草。 谢廷渊正在府院内伸着懒腰,懒腰还没伸完就瞧见花长安就跟回自己家似的走过来,脸上还挂着委屈? “世子这是不开心?谁惹您生气了?”谢廷渊收起懒腰,恭敬地笑着问道。 “哼,没事,跟姐夫吵架了。” “哦,原来是这样,哎呀,一家人吵架挺正常的。” 谢廷渊稍微思索了一下,昨夜的试探,叶秋风似是不知灵草的存在,既然如此,那定是阿父太敏感,想多了: “要不您邀小叶侯来做客?一起喝几杯酒,吵架而已嘛,酒过三巡,啥烦恼都烟消云散。” 花长安正在气头上,不想叫叶秋风过来,谢廷渊又耐着性子说了几句,同时摸出厚厚一包灵草递给他: “邸下,您瞧您,小家子气的,这么记仇呢,我寻思人家小叶侯,根本都没将这芝麻绿豆的事儿放在心上。” 灵草,诱惑,花长安腆着笑脸接过,再一想他说的话有道理,于是点点头: “我去问问。” “务必叫小叶侯过来,难得能跟小叶侯私下聊聊呢,我这就张罗酒菜去。” “好。” …… 花长安回到南门时,叶秋风还在宫门口蹲着。 话一转述,叶秋风整个有些反应不过来。 “原来……”是谢望给你的灵草,这狗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昨夜被试探,今日被宴请,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阿弟,玩几天就把灵草戒了,我就跟你去。”叶秋风抬眼看着花长安。 “好好好,听你的。”花长安又露出天真无邪的傻雕笑容,扯着她的袖子往普宁坊走。 谢望的府邸很大,叶秋风来到时,摆在庭院里的酒桌上,已摆满了酒菜。 “小叶侯来啦,恭迎!”谢廷渊恭敬笑着朝她走来,心知叶秋风不认识他,便又笑着自我介绍道: “在下卫尉卿谢望之长子,谢廷渊。” “嗯,不必拘礼,听闻果酒好喝,这才前来叨扰,来尝尝。” “何谈叨扰,呵呵,请入座。” 叶秋风入座未几,居于府内的少爷们也陆续过来了,纷纷笑盈盈的自我介绍,叶秋风都数不清谢望到底有多少子嗣,反正十几个。 这群二世祖叽叽喳喳的喝酒聊天,不多时便有一小少爷从胸兜里摸出纸包,紧接着,那香气便飘溢在酒桌周围。 “好香呢。”叶秋风客套一声。 “嘿嘿,小叶侯,尝尝?”那小少爷恭敬地将那纸卷递到她面前。 “不了,不了,光闻着也挺好闻的。”叶秋风笑着推辞。 “哎呀姐夫,尝尝嘛,那滋味儿,真是,不知如何形容。”该死的花长安,竟开腔拆她台。 “我没这爱好。”叶秋风默默瞪了他一眼,花长安收到瞪眼,又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以前你有好玩的都带上我,难得我找到好玩的,想带你,你又凶我。” 谢廷渊保持着客气的微笑,眼神不经意地眯了眯: “小叶侯似乎很防备啊,是下人的家府,您不喜欢吗。” 又被试探了,叶秋风暗暗: “并无此意,本就只是来尝尝果酒的。” 一抹冷意,从谢廷渊眼神里闪过,叶秋风转头看向花长安,这厮竟当着自己的面就吸食起来了。 “姐夫,啊~我飘了~”花长安舒坦的长舒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 “下人为了招待小叶侯,急急匆匆的备了一桌子好菜好酒,看来,还是怠慢了呢。”谢廷渊继续试探。 “尝尝嘛,姐夫。” 叶秋风咬着牙,尽量不流露真实情绪,她很怕自己万一尝了,就戒不掉,花长安才一天就变成这样了。 “给我吧。”见花长安那剩的不多,她开腔并伸手,花长安屁颠儿的笑着递给她。 “怎么吸啊。” “吸一口,然后呼吸那样吸气就行了。”花长安得意洋洋,期待着叶秋风飘飘欲仙后,夸自己两句。 叶秋风狠了狠心,照做。 一股浓郁的香味含在嘴里,舌都泛起丝丝甜意。 她呼吸一口,香气进入肺里的刹那,脑子忽然有些天旋地转,紧接着大脑就像飘起来了似的,双目都变得更加清晰。 “哇哦,飘起来了。”叶秋风傻笑一下。 谢廷渊眼瞧着叶秋风那纸卷所剩无几,匆忙从自己胸兜里摸出小纸包,手脚利落地又卷起一支,点了后递给她。 不能不接,叶秋风只能硬着头皮,笑着接过。 “姐夫,爽不?比逛花楼还爽,嘿嘿!”花长安兴奋笑着: “若是在花楼这般,嘿嘿嘿,更爽了!” “嗯,爽。”叶秋风的意识有些不受自控,只知道浑身飘飘然,总是想傻傻笑着,无意识地抬着手,一口一口吞下那香雾。 …… 离开谢府后,叶秋风只觉得自己看什么都看的极清晰,听觉也变得敏锐,离着两丈远的路人的叽叽喳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身子轻盈的如腾云驾雾。 回到王宫时,脚步无意识地来到景灵宫,在宫外坐等晚上的宣召,哪也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天快点黑,好想跟她同床共枕,哪怕现在才刚过午时(13点)。 -- 第28页 天黑之后,又过了很久,亥正(22点)时分,叶秋风才瞧见花暮雨,在戍卫的郎将跟随下,从南向北走来。 刚想开腔唤她,一阵晕眩忽然袭来,紧接着脑袋隐隐作痛,浑身莫名开始发冷。 她下意识想往东宫跑,去问花长安要点灵草。 “不行。” 叶秋风赶忙站起身,突然站起来,头更晕了,浑身更加发冷,止不住的颤抖。 花暮雨感觉她神情有点奇怪,走到她面前不远处时,便开腔问道: “怎么了?不舒服?” “要不要叫大夫……” 叶秋风喘着粗气,不等她说完话,便粗鲁的撞开她肩膀,拔腿朝宫外飞奔! 花暮雨被撞的猝不及防,郎将赶忙扶住她,才叫她没被撞摔倒。 “怎么回事?郎将,快跟上小叶侯。” “是,邸下。” 两名郎将紧追了过去,但刚追到南门,叶秋风就消失了身影。 叶秋风从太仆寺牵走一匹马,策马朝句章县疾奔。 “梁子!睡了吗!开门!” “咣咣咣!” 句章县县府内舍,梁南绫刚躺下就听到这动静,她被吓一大跳。 “谁、谁啊,是大令?” 声音气喘吁吁的,有点不像大令,一时竟不太敢确定。 “是我,快开门。”叶秋风额头全是汗,这灵草简直了,就吸了一支半,竟叫她也成了瘾君子。 梁南绫匆匆披上外衣,门刚打开,叶秋风就“噗通”一声横摔在地。 “大令!你是生病了?”梁南绫被吓坏了,赶忙想抱起她,却又抱不动,只能抱起她半个身子。 “梁子,你有没有安全的地方,没人知道的地方,带我过去,立刻。” 梁南绫赶忙回想一通,安全,也就自己家了?可是家里还有…… 不管了。 她快速点点头,吃力架起叶秋风往外头走,驾着马车将她带到接近郊外的农家小院。 小院很小,小小的院落,一间里间,一间外间。 叶秋风背后着床时,察觉有人匆匆走了,但没有精力去注意。 “梁子,把我捆起来,我……我吸食了灵草,我怕自己失控,伤人,甚至杀人,快。” “什么?!” 梁南绫吓坏了,仓惶中理智不够用,只能听大令的指挥。 将她的双手双脚分别紧紧捆住,绳子刚捆好,叶秋风就疯了般浑身抽搐。 “木棍,放我嘴里。”叶秋风喘息着,于痛痒难耐的难受抽搐中,死撑着理智。 梁南绫折腾了一夜没睡,叶秋风吼了一夜,时而吼叫着“给我灵草”,时而吼骂着脏话,灵草的戒断表征终于消退时,天已隐隐露出鱼肚白。 “大令?您睡一觉,我去想想办法。” “别告诉她。”叶秋风最后说了四个字,就陷入疲惫的沉睡。 梁南绫耷拉着困倦的眼皮,只能转身离开,走之前把门给锁上。 她又不敢到处打听,怕被盯上,又不知如何是好。 反复犹豫了几次要不要去找宗主,可一想她最后说的那四个字,就只能打消那念头。 晌午再来小院时,还没接近院子,就听到屋里传出疯魔般的吼叫。 “大令?要不我去买灵草……” “好好好,快去,快去,我感觉自己要死了。” 梁南绫点点头,刚起身要走,叶秋风又吼道: “不准买!你这恶毒的女人!你想害死我!” “我什么时候要害你了!老娘被你折腾的到现在都没睡!没良心的东西!”梁南绫两天一夜没睡,本就烦躁不堪。 “乃公忘教你八端!你个忘八端!你想害我!快去买灵草,我撑不住了……” “好……” “别去!” “……” 互相谩骂了一个多时辰,叶秋风终于没了力气又昏睡过去,梁南绫这才想起,她从昨夜开始都没吃没喝。 又赶忙驾马车买饭菜去,再回来时,叶秋风还在睡。 也好,睡了好。 坐等了约莫两刻,叶秋风又开始抽搐,临时找来的枯木枝都被她咬出碎渣来。 “梁子……是不是已过去三个月了?不,半年了?” “……一日都没过完。” “呃啊啊!” 梁南绫试着给她喂水,却老是把她呛着,咳的她几乎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喘顺了气,便又是一顿不堪入耳的漫骂。 她已没气力再跟大令对骂了,只疲惫道:“大令,吃点儿饭吧。” “吃、好饿……你这恶毒的女人,饿了我一天不给我饭吃,你想害死我。”叶秋风时不时抽搐几下,嘴里倒是没忘记臭骂。 “我懒得跟你对骂了,我好困,你吃一些,我得睡一会儿,不然……不然没精神照顾你。” 叶秋风抽搐中艰难的将饭含到嘴里,吞咽时却又因抽搐而被呛着,满嘴的饭喷梁南绫全身,几番如是,她一粒米都没能咽下去。 “你想饿死我,别晃我了,你这毒妇,最毒妇人心。”叶秋风时不时抽搐几下,已然神志不清。 “要不我……” 梁南绫想像喂婴儿那样,试试能不能喂她喝口水,可她刚刚骂完几十次自己忘八端。 不行,小命要紧,这戒断反应不知要持续多久,两三天倒是咬咬牙就过去了,要是十天半个月…… -- 第29页 想都不敢想,自己要被她折磨半个月,眼睁睁看着她被折磨这么久。 于是小抿一口水,贴近她的脸,几番挣扎,最终凑了过去。 叶秋风抽搐中,眼睛猛的睁大,她疯狂扭动身躯: “你个忘八端!滚啊!竟想趁我病轻薄我!救命啊!强女干啊!” “……”梁南绫惊了,满脸都是黑线。 “呜呜……我都没跟她亲过,勿妄想夺我贞|操……”叶秋风疯狂摇晃身躯,眼泪甩的凌空飞舞。 梁南绫更惊了,都这副模样了,还念着她。 不对,贞操?你们不是早就洞房了么?不是吧? 还是在装纯? “汝母婢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装!别动,我喂你喝水。” “不要,滚啊,乃公教你八端!未教你于人□□取食!腌臜东西!休想夺我贞操!救命啊!强女干啊!呜呜……” “暮雨,暮雨,我更配不上你了,我脏了,呜呜……” “……”梁南绫算是知道了,自己照顾不了她。 可你,邸下天天打你,分明是讨厌你,她能愿意来么。 …… 叶秋风消失了两天,宣召也不来,派郎将到处找她也找不到,花暮雨坐在内殿处理事牒,心烦意乱。 “邸下,越州句章县县丞称急事求见。”戍守宫门的郎将走到朱案前,汇报道。 “县丞?” 原来是回句章了,花暮雨赶忙道:“带进来。” 梁南绫昨日一闭眼,就不小心睡着了,再醒时已是翌日清早,叶秋风还在时不时抽搐,但已没气力再漫骂,浑身都是冷汗,脸色煞白。 她也不敢出现在花暮雨面前,毕竟整个西府都在传她是大令的小娘子,大令也不解释,甚还结结实实的挨下花暮雨好几顿毒打。 被接见是意料之外,斗胆请她移步到无人的地方说,她也意外地答应了,只是气场冰冷慑人。 …… 叶秋风恹恹地睁开眼,瞧见花暮雨就在脸前,眼神写满紧张和关切。 她心想,我怕是臆症了,竟看到了幻觉。 瞧见花暮雨喝一口水后,就贴过脸来,叶秋风的心飘飘浮起。 “滚啊!你这妖婆!休想以妖法骗我贞操!”叶秋风疯狂扭动身子,抗拒那假象接近。 花暮雨手里的碗被猝不及防撞翻,“咣啷”一声摔碎在地。 “汝娘婢的!邸下亲自来伺候你了!你还想干什么!”梁绫南臭骂道。 叶秋风又陷入昏睡,没有回应。 “竟不学好,去学人吸食灵草。”花暮雨万般嫌恶。 第11章 我没来过 再这样下去,不被瘾折磨死,也要饿死渴死,花暮雨紧蹙眉头,思索如何处置。 “梁少令,去备马车,我带她回西府医治。” “不行!” “不行?!”花暮雨站起身,冷瞪着她,一步一步逼到她面前。 梁南绫惶恐万分,连连往后退,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被她赐死。 可头顶还悬着那恐怖的危险案子,大令要她保密,泄露风声,只会害死更多人。 光是知道这个案子的存在,就已心慌的寝食难安,看花暮雨的表现,她明显不知这案子的内情,应是大令有意隐瞒,不能坏了大令的紧要事,更不能扩大危害面。 梁南绫惶恐纠结中,“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邸下息怒,还是小人照料大令吧,劳您白跑一趟了。” “呵,区区县丞,叫本座来,本座就来,叫本座走,本座就走?”花暮雨抽搐了下嘴角,渗人的冰冷气场,慑人心魄。 “要杀要剐,待大令好转些……小人自投牢狱,小人……小人不愿大令这模样,在西府传开,本就已经声名狼藉,还请邸下宽恕。” 梁南绫手紧攥着拳,硬撑着惶恐,早知就不去叫你来了,也没料想到,真能将你叫来。 她咬着牙将道明危险命案内情的冲动压下去,并思索着更有说服力的措辞。 花暮雨极厌恶这对狗女女的歼情,甚还大胆如斯,当着自己的面就敢互相袒护。 抬眼,叶秋风时不时的抽搐身子,嘴里骂咧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应是在骂自己,听着很刺耳。 刚才想那样喂她喝水,她看到自己的脸,就疯癫般抗拒,花暮雨的心被刺痛。 冷静沉吟片刻,花暮雨走到梁南绫面前,梁南绫惶恐想退缩时,她“刺啦”一声,将她身上的粗白布外袍,径直撕下一条布条,然后走到床边坐下,将她的眼睛遮住。 “端水过来。” “啊?哦哦哦。”梁南绫迟钝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倒水端来。 花暮雨收起眼里的失落和受伤,冷着心含着一口水,贴过去。 温热的水,似有若无的涌入口中,叶秋风下意识吞咽,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而水再次环绕着温热气息涌进口腔。 “果然是邸下,真聪明。”梁南绫站在后头,默默看着。 傍晚时,叶秋风昏昏沉沉的躺着,身子抽搐的频率渐少,痛痒难耐的感觉也消散了不少。 花暮雨守了她整个白天,见她比起早上已有所好转,便默默站起身。 三天前还同床共枕,睡在你身上,你还逗我笑。 现在,想给你喂水,看到我就跟疯了似的抵触。 -- 第30页 真,委屈你了。 “当我没来过,也别告诉她我来过。”花暮雨咽下怒火,对梁南绫冰冷一声,策马离开小院。 梁南绫目送她策马而去,心情复杂,她算是旁观者清,看透了。 你们俩,可真是,冤家。 一个哪怕被戒断折磨还念着她,一个撂下国事就策马而来。 “大令,等案子破了,绳拿凶犯后,我帮你跟她解释。”梁南绫喃喃一声。 …… 叶秋风疲惫虚弱中清醒时,睁开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梁子?” “嗯?在。”趴在桌上小憩的梁南绫抬起头,睡眼惺忪的端着省油灯、拎着水壶走过来,摘掉蒙住她眼睛的布条: “好些了?” “嗯,松开我吧,好像熬过去了,就是还有点发冷。” 梁南绫犹豫中,松开她手腕捆着的绳子。 叶秋风拎着水壶,吨吨吨的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随后还打了个水嗝。 梁南绫试探问道:“您还记得自己……这三天里干了啥么?” 叶秋风眯起嫌弃的眼神:“好像骂了一大堆脏话,你连喂我喝口水都能把我呛死,你这恶毒的女人,该骂。” “……” “有吃的吗?我好饿,想吃肉,还有胡瓜(黄瓜),给我弄两斤胡瓜来。” “嗯。” …… 清晨,叶秋风唇色略白,时不时打个冷颤,身穿官袍,来到大内殿,上早朝。 花敬定打着呵欠坐到王位,花暮雨坐在王位后侧,听政。 参议早朝的官臣不多,仅三十余人。 万户侯看似面无表情、昂首挺胸,实则内心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入殿内。 群臣山呼“大王千岁”后,花敬定瞪着叶秋风: “哼,小叶侯,难得回西府,结果闹的满城风雨?整个西府的坊民都知你逛花楼去了!” “逛一次被捉还不知收敛!又一而再再而三的逛!堂堂国婿!竟不耻丢脸!丢的还是我花氏的脸!” 不知为何,花敬定一看到他们“父子”,困倦就没了,转而一脸震怒。 叶秋风抬眸看了花暮雨一眼,她面无表情,脸色冷如一口冰窖。 “阿父,家事就不必早朝议了。”花暮雨低声道。 “大王息怒,是臣教子无方。”万户侯也听到风声了,丢脸丢到姥姥家。 “你也知是你教子无方!来人啊,杖责!” 叶秋风还没弄清是要杖责谁,阿父就已经走出臣列,趴到中央的毡子上,动作那个流利自然利落。 “万户侯教子无方,杖责五下!”花敬定脸上那都不是震怒了,更像是兴奋,暴|虐狂! 越国的廷杖制度,似乎就是为叶氏准备的,一上朝就挨廷杖。 万户侯的长袍被撩起,露出小腿肚子,细软的竹条发出“咻咻”的声响,万户侯拧着五官,小腿肚子的五条血痕,看着都疼。 大理寺卿李旭知道叶秋风是为了查案,背下污名也是为了不走漏风声,这决定没做错,因为现在,朝臣果然很通气,消息传的很灵通。 “小叶侯,可是认错?”花敬定瞪着叶秋风。 “认错,知错。”叶秋风垂着头,以余光看着阿父扭捏着脚步,走回臣列。 “阿父,算了,我已家法处置过了。”花暮雨不想她挨打,叶秋风的脸色,明显带着戒断的病态,她心疼。 “那可不行,小叶侯是国戚,丢的是我花氏的脸,有辱国格,其父教子无方应受罚,其更应罚!” 叶秋风心知逃不过了,自觉趴到毡子上。 “大王,想必宗主邸下已教训过了,家事自有家法处置,国法处置堪比杀鸡用牛刀,臣以为不至于。”李旭忍不住帮着开腔道。 “李寺卿,徇私包庇下属,当不当以国法处置?”花敬定冷声盯着李旭,李旭愣神的功夫,他又怒声道: “小叶侯杖责二十下!李寺卿胆敢公然徇私包庇下属,杖责十下!” “……” 退朝后,仨人互相搀扶着慢慢离开大内殿,小腿肚子疼的那叫一个火辣辣,叶秋风的走路姿势,像只哈蟆。 “呜呜,简直俩活祖宗。” 敬诚宫内,父女俩呜呜痛哭。 “你没事逛什么花楼啊!”叶琛指责道。 “办公务。” “那你咋不解释一声你是在办公务?” “在花楼办公务,她不信。” “是哦。”叶琛恍然。 娘亲面无表情的给他们俩父女上药,动作那个熟练。 “对了,过去这三日,你去哪了?邸下头两天来宣召你,找不见你人,便也不宣召了。” “我、回句章了。”叶秋风淡淡一声。 “嗯,也好,还是去地方吧,五日一朝,上朝就挨廷杖,我皮糙肉厚的倒是无碍,你还嫩,哪受得了。” 聊天间,外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是花暮雨身旁的常侍来了: “万户侯,小叶侯,邸下谕诏。” …… 内殿里,父女俩站在朱案前,花暮雨处理完手头的事牒后,才缓缓起身,示意去静谧的侧殿。 “国主诏令,万户侯叶琛,扩衣锦军至十万。” “招讨使叶秋风,扩勇武军至十万,并布军处州,伺机收复建州、福州,战时主帅,世子花长安。” -- 第31页 “世子?他才十五,沙场无小事,怎能如此儿戏?”叶琛当即反驳。 “世子挂名亲征罢了,实际主帅仍是叶秋风。”花暮雨说话间,看向叶秋风。 叶秋风浅蹙眉头,朝内有杀手,竟这时令她出征: “何时开拔?” “尽……”刚想说尽快,花暮雨顿住话音: “你想何时?” 五天?十天?半个月?万一解决不了怎么办。 “半个月?” “哼,给你七天。” 花暮雨说完话,将密诏递到她手里,便转身离开。 …… 东府越州,州府的巡守房里,萧永昌和萧文山兄弟俩正换上巡守吏袍,准备领队外出,巡守坊街之清道、徼巡、肃禁。 战时,勇武军集结开拔,解甲时,他们便退下军袍,按招讨使之命,于各州领职巡守房巡守,维护坊街秩序。 总比早年做府兵强,做府兵的话,战时出征,解甲则归田种地,种地可比巡守累多了。 巡守制甚好,以前百姓相当厌恶兵老爷,因为兵老爷粗鲁,也总强抢百姓财粮,如今兵老爷领职巡守,能为百姓做主,倒也一片军民和谐景象。 “大萧,二萧,我调别的都副将来巡守越州坊街,你们各领一百人,随我进宫,暗中保护宗主。” 叶秋风策马而来,到来后便径直道明来意。 萧永昌疑惑眯眼:“宫内都是万户侯的衣锦军,已经够安全了吧,何须我等勇武军戍守?” 萧氏两兄弟跟叶秋风交情很深,早年一起处理过无数次边城危机,叶秋风信得过他们,且这俩兄弟不光有蛮力,脑子也聪明好使,或能替她继续查灵草案,实在不行,至少能为花暮雨多设一道安全防线。 找了处僻静地儿,将灵草案事无巨细跟他们转述一通: “查案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暗中保护好邸下。” 萧永昌点点头:“使君,末将明白,您放心吧。” “收复河山,却不能上沙场,反而还进宫去了,不得劲儿。”萧文山吧唧着嘴,为此安排感到些遗憾。 “沙场虽凶险,但对手又不是强大的吴国,只是区区闽国,夺下城池也不算甚大军功,总有机会再赴沙场的。” …… 叶秋风的戒断症状,时不时发作一下,闻到那香味儿时,更是难以自控地想去吸食。 直到又过去半个月后,戒断症状才彻底消除,好不难熬。 最后留在宫里的那几日,花暮雨没有宣召她,她也不想厚着脸皮去烦花暮雨。 巡逻王宫时,她捕捉到几回淡淡且一掠而过的香气,她想不明白这些瘾君子杀手潜入王宫,又未伤人杀人或盗窃,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走,就是一年多。 尽管闽国常年内乱,但福州毕竟是王氏闽国的陪都,十万军力分为西线、东线两拨,分别征拔建州、福州。 西线突破建州边境线后,与东线合路,直奔福州城。 攻城时便陷入胶着,光是城楼对峙便持续了三个月,扬起的黄沙连着百余日遮天蔽日。 花长安本不愿来,可他顶着世子出征的名号,是提振军心的良药。 福州破城那日,花长安才在战场中感受到,什么叫血性又血腥的痛快,亲自扛着军旗,策马率部踏入福州城。 “哈哈!本座也有战功了!” “别高兴的太早,闽军不会束手就擒,还会反扑。”叶秋风时不时朝他的亢奋泼去一盆冷水。 反扑说来就来,叶秋风也顾不上宽慰他的惶恐了,率领着大部,放肆且大胆地打开城南大门,亲自率部迎战。 花长安站在城楼上,眺望战场的惨烈,他心里的亢奋因此消散,又只剩惶恐。 几天后沙场止戈时,叶秋风率部回城,明明个个都身负惨不忍睹的伤,却豪迈的叫嚣“我们又赢了”、“大越威武”、“勇武军百战百胜”,花长安根本看不懂。 叶秋风率部戒备闽军的反扑,直至再无反扑的动静,她能松下紧绷时,看着城外的横尸遍野,心里惦念着花暮雨。 那个冷冰冰的女人,总叫她魂牵梦绕的思念。 萧永昌没有给她传信,说明无进展,也说明了花暮雨没有遇到危险,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叶秋风留下五万兵力驻守,便率领剩余部下,班师回京。 花长安自感世子亲征、战功在身,百姓夹道相迎、欢呼迎驾时,他无比兴奋豪迈。 “世子威武!” 山呼声连绵百里,花长安完全沉浸在被百姓爱戴拥护的豪迈里。 “勇武军威武!” 山呼声中夹杂着这样一句,花长安又清醒过来,仔细倾听,这两句山呼,似乎各占一半,他心情有些复杂。 年岁渐长,他心里明白,这战功是叶秋风让给他的,这让花长安心里有些不安。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武将那块料,战场上,他一直躲在叶秋风身后,大捷时,他才走在最前。 哪怕文官的料,他都没有。 …… “世子可算凯旋了,哎呀,阿父,要不要宴请世子来家府做客?”谢廷渊对谢望这般提议道。 “哼,算他叶氏命好,把世子也带走了。” 谢望为了自己的密谋,已布局多年,都快临门一脚了,国主突然要收复建州、福州。 -- 第32页 一年多时间,稳固夺回两座城池,不算快,中规中矩,小叶侯毕竟还嫩,与万户侯的威武相比,能耐还差一大截。 “世子好不容易回来了,阿父,别犹豫了,再犹豫下去,他叶氏的战功越来越多,就真不好办了。”谢廷渊略急促的催促道。 “也不能太急,会叫人警惕,清明节前找机会,宴邀世子过来。” “是!阿父!”谢廷渊露出狡黠笑容。 …… “使君,其实有发现,但怕叫您分心,才没向您汇报。” 叶秋风回宫后,先去上朝、又去参加凯旋宴,折腾了两天,才有空去见萧永昌和萧文山。 俩人神秘兮兮的拿着舆图,领着叶秋风钻到一偏僻冷舍内。 “那灵草的香气,最初总觉着毫无规律,似是凌乱,但摸排久了,末将发现那香气,更密集闪现于福宁殿周围。”萧永昌低声说道。 “也没那么密,只是比起别处的零散,福宁殿四周,三五天就出现一次,而别的地方,七八天才捕捉到一回。”萧文山又补充。 “福宁殿可是国主寝宫,怎么会密集于福宁殿?”叶秋风更想不通了。 “听闻国主常年嗜睡,末将早前猜测这嗜睡、跟这香气有无关联,但暗中查过之后,没有发现异常,国主饮食规律,就是爱睡觉而已,有时看着事牒,看啊看就睡着了。” 俩人也很困惑,一年多来,什么推断都想过了,却被逐个推翻。 “景灵宫呢?”叶秋风问道。 俩人皆摇摇头: “一年下来,景灵宫附近,只捕捉到几回,末将以为,宗主不是目标。” “嗯,”叶秋风松下一口气: “看来狐狸不漏破绽,我们是抓不到了。” 过去一年多来,大理寺新增的失踪案,离奇骤减,前年,一年能生三百多起失踪案,去年竟才只有几十起。 叶秋风怀疑,这些失踪案案主,可能已经死了,而案主的身份都是普通百姓,案宗也显示,大部分案主平日与人无冤无仇。 难道遇害,正是因为普通、清白、哪怕死了也没多少人关心? 福宁殿。 失踪案。 叶秋风后背一阵阵发凉。 第12章 惊天大案 “恭贺世子邸下大捷凯旋!” 谢府内,数十老少围坐在酒桌旁,笑盈盈地奉承着花长安。 被人奉承,花长安有些飘飘然,也有些心虚。 “是小叶侯厉害,不是我。”花长安诚实一句。 “哪里,若无世子挂帅亲征,军心都要消散两成。” “就是,若世子未亲征,就凭小叶侯自己率军,估计明年才能凯旋。” “明年都说早了,怎么也得三年吧,闽国又不是纸老虎,凶悍的很,两座州城罢了,竟反复拉锯了七十多次,若世子未亲征坐镇,我估计得反复拉锯一两百回。” 众人叽叽喳喳的捧着花长安,花长安一边听,一边回顾战场的惨烈,他们说的没错,每次遭反扑及主动出击,他都煎熬惶恐,议论时只会提及如此拉锯了多少次,而他是切切实实参与了每一次,每一次都无比煎熬。 “本座真的这么有用吗?”花长安心虚笑着问道,他心里不踏实。 “当然!您想想啊,若战时您未坐镇,这军心散了,怎么往前推?大捷时若无您扛着军旗冲锋在前,军心又如何振奋?”谢廷渊一边奉承,一边给他点上灵草。 “有道理,”花长安找回了些自信,好像没说错: “好了,不聊这个了,我只想今日能痛快点,在边城一年多,艰苦磨骨,度日如年。” 说罢,他便懒散着身子,接受乐籍的揉按,时不时笑盈盈地挑逗两下乐籍。 醉生梦死到二半夜,花长安被冷意叫醒时,下意识去摸灵草。 吸食了两口,才发现自己睡在谢廷渊的床上。 “醒啦?继续睡吧,明儿再回宫也不迟。”谢廷渊正坐在茶案旁喝茶,瞧见他坐起身,便客气一声。 “哎。” 花长安叹息一声。 谢廷渊敏锐着目光看向他:“邸下为何叹息,可是有心事?” “没事。”花长安躺在床上,吞云吐雾。 沉默许久,毕竟年幼,有些藏不住心事,花长安说道: “姐夫待我很好,总护着我,不让我去可能有危险的地方,但姐夫也挺凶的,我不乐意老实待着,他能一巴掌就扇我后脑勺上,嘴里滔滔不绝的骂着脏话,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他刨出来,还关过我禁闭。” “嗯,一家人嘛,这样是亲密的表现。”谢廷渊不动声色。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那种情况很少,很多时候都待我挺好的,跟在姐夫身边五年多,挺开心的,只是年纪越大,这开心就越少。” “原因?”谢廷渊微笑问道。 “原因……姐夫很厉害,句章虽小,但很好玩,他很会治理,有时跟着姐夫去边城,处置突发危乱,他也能很快平息,这次又拿了战功,收复山河,他越厉害,我就越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他是臣,您是君,作为臣子,自然要有能耐,而作为君,只须知人善用即可,不必事事都做的好,邸下还小,无须多想的。” “知人善用?是这样么。”可是姐夫,是姐姐的夫君。 -- 第33页 姐姐在监国,自己在玩乐。 姐姐和自己,都是姐夫的君,若让姐夫二选一,选择忠于谁,姐夫应该会选忠于姐姐。 王位……我配么。 王位……会传给我么,我想要么。 想要,谁不想要,可又自知不配。 闽国常年内乱的原因,就是因为王位,跟闽国交战这一年多,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王位,需要凭实力去争夺。 “邸下睡醒了?” 胡思乱想时,门口传来谢望的声音,谢望恭敬行礼后,便走到茶案旁入座: “方才路过,偶然听到邸下的话,还请邸下恕罪。” “何罪之有。”花长安一笑而过。 谢望微笑沉吟,抿下一口茶后,开腔道: “邸下若是不安,那就做些什么。” “做什么?”花长安不明白。 “我越国军力几经改组,目前三支军队,共二十五万军力,衣锦军十万、勇武军十万、先锋营五万,而先锋营本就是衣锦军分出去的,将领多是万户侯的前部下,常年驻守湖州,换句话说,我越国的军权,全在叶氏手里。” “邸下军功在身,且已有沙场经历,时机成熟时,组建一支世子的军队,未尝不可。” “我组军队?您开玩笑呢。”我算什么东西,根本不懂行军作战,甚至怎么组都不懂。 “建军而已,能统领个三、五万人,是邸下的亲军,届时邸下继承了王位,若有何小风小浪,邸下也能依靠自己的军队,未尝不可?” 谢望的话,说的十分直白,花长安狠狠心动。 见花长安脸色松动,谢望笑着道: “若邸下忧虑能力不足,叫兵部侍郎江正清协助邸下,不就好了,他是郎将将领出身,对军中一切都相当娴熟。” “嗯……可是,时机,何时才是合适的时机,我尚年幼,阿父怕是不会同意。”花长安犹豫。 “不急,时机会有的,在那时机来之前,邸下更应做的,是以世子身份,出入朝堂。” “嗯,有道理,总该慢慢来,我也该长大了。”花长安心情好了很多,也踏实下来。 …… “杏儿,能不能别跟着我了,她吩咐你跟着我,都是一年多前的事儿了。” 叶秋风在宫里乱转,被人跟着,又不能频繁往福宁殿去,更不能细细打探,叫人不堪其烦。 “哼,在边城一年多,小叶侯怕是要憋坏了吧?怎可能不起去花楼的心思?小的自然要跟着。”杏儿冷哼道。 叶秋风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过去这一年多,暮雨……邸下还好吗。” “好的很,您不在呀,邸下一天三顿吃好喝好,时不时眉开眼笑的,不知多开心,您回来之后,邸下就总皱眉,可见邸下有多讨厌您。” “嗯,我知道她讨厌我。” 从这只喳喳雀嘴里,打听着关于她的事,叶秋风不免一边被伤心、一边为她开心、安好而安下心。 刚入酉时,天色便暗了下来,叶秋风更加警惕地巡逻王宫并环顾四周。 回宫已半个多月,不仅她未再捕捉到什么,连萧氏两兄弟秘密定桩在王宫各点的郎将,都未再捕捉到那闪逝的香气。 就像狐狸察觉到自己掉毛了,把无意掉落的毛也收了起来。 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景灵宫,本想看向正殿,却忽然看见正殿的宫顶上有漆黑的人影? 叶秋风紧急之下,抬步就踏着生风脚力冲了过去。 “喂!小叶侯!你跑甚!”身后传来杏儿的叫唤,她无暇搭理。 那黑影绕到殿后一跃而下,并快步逃离。 叶秋风紧追不舍,第一次正面看到刺客,自然要拿下! 偏僻的后宫舍处,黑影一闪而逝,叶秋风追到那拐角处时,一记黑手猛的从拐角刺来! 她惊险一躲,颈间仍感受到凌厉闪逝的锐刺、快速摩擦而过! 回过神再次紧追到空旷前院之际,那黑影竟凭空消失了? 一摸脖子,鲜血摸了一手都是,下手真狠,简直是在下死手。 “小叶侯!你跑个甚!你个、唔!唔唔!” 身后又传来杏儿的声音,她赶忙转身,却见杏儿被那黑影挟着,匕首架在她脖子上。 杏儿吓的瞪大双眼,凝固了般动都不敢动,浑身瑟瑟发抖。 “放了她,她是邸下的贴身宫侍,闹大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叶秋风站定原地,冷静谈判。 那黑影却不说话,只挟着杏儿,冷冷的盯着她,杏儿的脖子渗出刺眼的鲜红,说明了刺客的冷血狠毒,杏儿吓的更瞪大眼睛。 叶秋风知道,面对刺客,她除了谈判之外,救下杏儿的几率,分毫都没有。 “哼。”刺客竟莫名冷笑一下,一把将杏儿推向她,随后转头就跑。 叶秋风赶忙冲过去,却见那刺客竟在远处忽而站定并转身,手里还捏着一支飞刃。 “小心!” 飞刃甩来的刹那,叶秋风凌空一跃,伸手去挡飞刃,手心竟猛的一疼,径直被飞刃刺穿。 而杏儿“呃”了一声,垂眸,那飞刃竟将她的手穿透后,又狠狠扎入杏儿后背。 再抬眼,那黑影早已不见踪影。 “你没事吧?趴我腿上,我看看怎么取下来。” -- 第34页 杏儿浑身都在抖,她何曾遭遇过这等境况,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身子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小叶侯,我是要死了么,好疼。” “不会的,不会的。” 叶秋风席地坐在地上,让她趴在自己大腿上,飞刃刺中了她心脏背面,应该没伤到心脏,若没我这手掌阻挡,她心脏将被精准刺破。 好狠毒的死手。 “别紧张,不会死的,”叶秋风一边宽慰,一边单手褪下自己的外袍,将外袍团成一团后,才抬起左手,狠心将那飞刃拔出,尔后用外袍紧按着她后背以止血: “你手有力气吗,帮我攥一下手心止血。” 叶秋风把右手伸过去,手掌正哗啦啦的流淌鲜血。 “呜呜,我要死了。”杏儿攥住她的手,攥的有点紧,很疼。 “不会死的,再按一会儿止血了,就不会死。” “呜呜……我不想死……” 听杏儿哭了两刻时间,俩人跟被定了似的,在原地席地坐着、趴着。 “早就叫你别跟着我了,我在巡逻。” “你不早说,早说我就不跟着你了,呜呜。” “早说过八百回了,你也不信啊,”叶秋风语塞的顿了顿: “杏儿,你原籍是哪里?你不能留在宫里了,太危险,我送你回原籍。” “不行,宫里竟然有刺客,邸下危险,我要守着邸下。” “你守着有什么用,我守着就行了。” “不行,我不走。” 叶秋风耐着性子,好生组织了下语言: “杏儿,你知道了一件事,知道这件事的人,会死。” “什么事?” “宫里有刺客。” 杏儿果然缄默,身子又在抖。 “等下去敬诚宫换衣物,跟邸下道别一声,免得你突然消失,邸下还以为是我把你灭口了,我安排人送你回原籍,千万别回来。” 杏儿攥着叶秋风的手,看到她手掌被刺穿了个洞,她知道若无这个手掌,她就真死了。 她现在心情很复杂,讨厌小叶侯七八年了,总以为这厮不是个好东西,邸下跟他成亲真是太委屈,可现在,过往这七八年来的讨厌,竟被瞬间推翻。 感觉过往的一切,似乎都是误会,只要问询一声,他就会给出合理的解释,可能他解释过,但从没被相信过。 “没想到,竟被小叶侯救了一命。” 叶秋风轻笑,抬眼环顾四周,不知不觉,竟是追到了福宁殿的偏僻后宫舍。 …… 杏儿忽然提出要走,以丁忧(守丧)之名,花暮雨没多想什么,赐她一只金镯,作为过往近八年来主仆情谊的纪念,便微笑道别。 “邸下,小叶侯是好人。” 杏儿被目送离开前,终是停住脚步,冷不丁莫名一句后,怕自己因感性而说太多,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花暮雨浅浅疑惑了一下,便没再去多想。 她当然是好人,不仅是好人,还是个毫无野心、宁愿去当小县令的忠臣。 唯独不是将自己放心里的那人。 …… 次日清早,叶秋风直奔昨夜杏儿险些身死之处。 偏僻的后宫舍,鲜少有人过来,再后头还有成片的园林,园林也一副欠打理的模样。 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叶秋风这么想着,来回踱步,到处察看。 目光投向园林时,一棵树的树干上,抹着发黑的液体。 她走过去细看,嗅闻才察是血。 昨夜她们俩受伤,血不可能蹭到这里。 低头,地面淋漓着一滩滩漆黑,血腥气却早已消散九成,趴在地上才能嗅闻到浅浅气味。 抬眼,这片园林长十丈(33米)有余。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第13章 送你入狱 “衣锦军听令,开挖。” 叶秋风跟阿父叶琛一起,目光深邃又沉重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上百名郎将,拎着铲子,开挖这欠缺打理的园林。 “呃啊!骨头!” “这里也有!” “这边也是!” 这惊吓的叫喊,叫叶秋风背后,如掠过一阵阵阴风。 …… “阿父,急朝。” 花暮雨匆匆来到福宁殿正殿,花敬定还在睡觉。 “何事急朝?” “去了就知道了。”花暮雨阴沉着脸。 大内殿内,站满了叽叽喳喳的大臣,个个脸色凝重,相互急切咬耳朵。 被扰了清梦,花敬定满脸不耐烦的坐到王位上,刚坐稳,大理寺卿李旭就站到中央汇报道: “国主,今早衣锦军郎将于福宁殿东北处附近,挖出……上百具尸骨。” 闻声,花敬定愣住。 “报!又发现一处百人坑!位于福宁殿西北侧!” “报!景灵宫西南侧发现一处百人坑!” …… 花敬定惊愣中,大内殿匆匆而来十余汇报情况的郎将,共发现十三处百人坑,各埋了百余具尸骨。 血液犹如倒流般冲上头顶,花敬定突然昏厥过去。 “国主!国主!” “阿父?快传大夫!” 大殿上,朝臣手脚慌乱,花暮雨一时间脑子打结。 “吾儿,快去稳住朝纲。”花敬定头晕目眩中,瞧见花暮雨伺候在旁,他虚弱一声道。 -- 第35页 “阿父,大夫马上就来,您哪里不适?” 花敬定用力紧闭一下双眼,努力清醒一下,便赶忙睁开眼,抬手攥住花暮雨的胳膊: “吾儿,虽然……但是,在我再次急朝前,不许任何人擅自处置叶氏,快去吧。” 经阿父一提醒,花暮雨恍然大悟,一向由万户侯率领衣锦军戍守的王宫,竟埋着一千三百多具尸首,万户侯将被第一个问责。 她也想不通,叶秋风是怎么查出来的,且她所查出的惊天大案,反要狠狠重伤她和万户侯。 做局针对的意味太明显,又不知做局者是谁,只能判断出,定是忌惮叶氏的朝臣。 …… “万户侯!这就是你戍卫王宫的结果!” “一千三百多具尸首!三成埋在国主寝宫周围!难怪国主常年嗜睡!阴气这么重!谁能不受影响!” “大理寺就是这样断案的?死了那么多人,竟然一直没发现?都成白骨了才发现?” 群臣义愤填膺的指控着,绝大多数矛头,直指叶琛和叶秋风。 俩父女不发一言。 “肃静,”花暮雨匆匆回到听政位子上,冷拍一下朱案: “国主身子抱恙,暂由本座做决议。” 这控场只叫殿上静谧了一眨眼功夫,刑部侍郎孙元瑞便站出来说道: “邸下,如此惊天大案,是大理寺严重失职,请邸下下令,由刑部主导彻查。” “不必,大理寺之彻查已有进展,绝大部分死者已初步确认身份,刑部就……” “邸下,臣要查的非尸骨,而是万户侯严重失职。”孙元瑞抬眼望向叶琛,叶琛轻叹一声摇摇头,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邸下,万户侯竟失职如斯,简直骇人听闻!若不妥善处置,伤的可是民心!” 任由他们叽叽喳喳了一会儿,花暮雨摆摆手,同时组织好语言,冷静开腔道: “卫尉寺卿听令,即刻封锁消息,以免百姓受惊。” “邸下,太迟了,时已过去半日,坊间早已传遍了。”谢望不动声色地躬身说道。 花暮雨眯了眯冷眼盯着他,心道,谢望,可疑,她本就是在试探。 “嗯,那就由百姓传吧,大理寺听令,将尸骨全数清理出来,并与宗正寺一道,与遇害者亲属一道,妥善安葬,钱款由两寺承担,以作安抚。” “户部听令,拨款抚恤。” 花暮雨冷静地发出一道道命令,但就是不提叶秋风和叶琛。 刑部侍郎孙元瑞隐隐作怒: “邸下!这些是重点吗!” “民心不是重点,何是重点?”花暮雨不动声色,再记下一个名字。 “王宫事关国主安危,事关国纲稳固,民心重要,但不是最紧要,最紧要的还是王宫。” “那孙侍郎有何提议?” “万户侯领职戍卫王宫,却严重渎职,论律应全数裁撤,以渎职治罪。” “勇武军此刻正在南疆戍边,先锋营在湖州,衣锦军驻扎于杭州、睦州西境,不可随意调动。” “邸下说的有道理,”兵部侍郎江正清开腔道: “臣有一提议。” “说。” “世子挂帅亲征,胜利凯旋,可见世子有领兵能耐,臣提议由世子再组一支亲军,此后逐步交接王宫戍卫之郎将。” 花暮雨在心底不动声色的一笑,抬眼,生□□玩的花长安,也难得的在殿侧站着,刚才一直没注意到。 “好提议,世子有实战经验,定有此能耐。”谢望附和道。 “臣附议。” 花暮雨默默将附议者记下来,然后点点头,作为默许。 不经意一抬眼,花长安果然露出窃喜笑容。 紧接着,针对叶氏的弹劾,又是汹涌激荡。 “安静。”花暮雨低沉一声控场,尔后轻叹一笑: “你们啊,真是。” 她顿了顿,提高嗓音,震慑般道: “为何无人提,查出杀人凶手?如此惨案,一千三百条性命!你们丝毫不关心。” 闻声,朝臣戛然静谧一刹。 “只有小叶侯在查杀人凶手,而你们,此刻竟只想着治罪于小叶侯、万户侯。” “不瞒诸位,本座正在怀疑,是你们有所预谋。” 此言一出,满朝戚戚,监国宗主的威压,不因她尚且年轻而有所折损,叶秋风都被震慑到了。 她抬眼望向花暮雨,好威武的女人,如此乱哄嘈杂中,仍能冷静理智,将矛头精准指到点子上。 “邸下此言,伤老臣的心呐!” “老臣入朝做官二十载,一生忠心耿耿,邸下怎能这般指责!” “邸下!您不能包庇万户侯!若徇私包庇,如何向百姓交代!置我越国律法于何地!” 花暮雨知道,直白挑明朝臣之预谋,也没任何用,预谋走到这一步,预谋者已经赢了。 她和阿父,只剩被逼宫、被迫采纳朝臣决策的份儿,对叶氏的处置,已不是他们能决定。 不处置叶氏,这急朝就无法收场,西府的舆论,控制在卫尉寺卿谢望手里,他已在当出头鸟,很快,叶氏就将被百姓的唾沫淹死,宫外也将跪着一大片请命严惩叶氏、以求公道的被害者家属,以及围观的百姓。 花暮雨面无表情的看向叶秋风,却恰好般撞上她的视线。 -- 第36页 叶秋风,我尽力护你,我知道你被陷害了。花暮雨看着她暗暗道。 “大理寺卿李旭听令,叶琛渎职,叶秋风查案失职,暂收押天牢候审,除国主、本座,以及大理寺卿李旭之外,禁止任何人擅自提审。” “退朝。” …… “不怕,我在这守着。” 李旭搬了个椅子坐在木牢外头,隔着牢笼跟他们父女俩说一声,时不时警惕一眼天牢的大铁门。 “挺好的,天牢比外面安全,听说都传开了,出去怕是要被百姓吐唾沫淹死。”叶秋风苦笑中叹息一声。 “你说你,你干嘛挖出来啊,先跟我说一声不行吗。”李旭责怪她查案太莽撞了,莽的把自己送进天牢里。 “一千三百条命,我也知道宫里若挖出尸首,我跟阿父会倒霉,但是没办法,好不容易查到这地步。” 叶秋风有点难受,忍不住的话多了些: “阿父,有必要么,为了针对我们俩,这么多人枉死。” 话音出口时,叶秋风眼眶一湿,心里很难受。 瞧见独女在抽鼻子,叶琛心口闷得慌: “心软本是正常的,可惜你我身在朝中,这心软,就是病。” “凶手是谁?”李旭压低嗓音问道。 叶秋风抬眸看向他,苦苦一笑:“一群冷血的瘾君子,杀人不眨眼,不知道有多少,只知道……” “我跟阿父被关在这时,他们可能也会因失去价值而被铲除。” 回顾仅有的线索,以及杏儿被用来当饵那晚,杀手不说话,只“哼”了一声,那哼声很冰冷,只有气声,可能是哑巴。 …… 花敬定昏睡了三天,直到寝宫外跪了十几个逼宫的朝臣,他才不得不出面处理。 没有叶琛,他就没有今日,虽然今日对他来说,没那么好过,但总归过得去。 信了叶琛半生,不给他去戍边,让他戍守王宫,也是因为有他在,心里能踏实下来,能安心睡觉。 叶琛不懂他在想什么,只知越国本没有廷杖制度,因为自己才有了,每隔五天十天,就要挨抽一回腿肚子,挨了好几年才反应过来,他每每提及远走戍边时,腿肚子会被抽的更狠。 “信你的后果,竟……” “不信你,后果是什么。” 这个问题,花敬定思考了好几天。 再次急朝时,花敬定下令—— 世子花长安,领职招讨使,组建效节军,五万戍守苏州,一万戍守王宫。 招讨使叶秋风,领兵前往建州。同时密诏:以建州为营,正式对吴国之东南境宣战,收复抚州、信州,则将功赎罪。 万户侯叶琛,领兵驻扎睦州。同时密诏:时机成熟后,伺机突袭吴国之东部边城宜州,收复宜州,则将功赎罪。 班师归来不足二十日,就被以罪臣身份发配回建州,只在上朝时见过花暮雨。 离开时,花暮雨也没来见她,叶秋风能理解,毕竟要避嫌。 叶秋风自知能耐不比阿父,能赢闽国是实力碾压,也惨烈征战了一年余,才拿下两座州城。 此番对强大的吴国主动宣战,要面对的惨烈,比当初收复建州、福州,要惨烈上数翻,且她只有十万兵力,吴国有六十万兵力。 不想死,就要赢下沙场。 一别,又是三年。 我在惨烈的沙场度日如年,你呢,花暮雨,还好么。 第14章 姘头 “这位是新来的句章县县令,刘文德。” 繁忙的句章县府里,梁南绫闻声抬头,瞧见越州刺史张明忠亲自过来了,还带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过来。 “新县令?大令呢?”梁南绫疑惑,难道常考升迁了?可去年大令一直在福州征战,未去常考。 “咳咳,”张明忠轻咳一声,避开这个话题,转而微笑道: “刘县令新官上任,对句章不甚了解,诸位主簿、县丞、各司司郎,且跟刘县令多沟通沟通。” 张明忠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梁南绫匆忙追了出去:“大令呢?就算不来新县令也没关系啊,早前大令交代过,由我等代职。” “嗐,要避嫌啊,你真是,”张明忠神秘兮兮的压低嗓音: “小叶侯因失职遭降罪,被发配南疆了。” “???”梁南绫受到了巨大惊吓。 “灵草案,查出……死了一千三百多人。” “???”梁南绫再次被巨大惊吓冲击。 “哎,不知说甚好了,小叶侯亲自查出来的案子,竟把自己送进了天牢,连着万户侯也被发配西北疆了。” 张明忠言简意赅的说道一通那案子的简略后,转而说道: “刘县令只是临时从柯桥县调过来,不过小叶侯若是多年不回来,他可能就要一直做下去,他挺能干的,别抵触,总该治理好地方。” “还有,少提及小叶侯,免得连越州都传开了,我可不想毁小叶侯名声,在努力压着不准传妖言,毕竟你我都知内情如何,也就西府的卫尉寺生怕事闹的不够大,当天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张明忠拍了拍梁南绫的肩膀,便连连叹息的走了。 这一整天,梁南绫都心不在焉的,什么情况? “诶?全民免赋?那每年上缴国库的税赋,都是怎么交的?”刘文德翻着账簿,疑惑问道。 -- 第37页 “年赋,粮课六万石,大令……那谁有职田万亩,用那职田就足以缴纳。” “哦哦哦,那钱课呢?一年五万两金,数目可不少,全民免赋了,还怎么交上去这么多啊。” “大令……那谁有私业由我等少令负责一道打理,对外通商挣的钱比这多几番。” “哦哦哦。”刘文德疑惑的摸着鼻梁,又问询了一些问题。 梁南绫已经坐不住了,几番回答后,终于匆匆站起身来,策马往西府疾驰。 …… “这不是那小叶侯的姘头?啧啧啧,真不要脸。” “???” “害死这么多人,还有脸光明正大站在这!啐!死皮赖脸!” 在宫门外等传话郎将消息时,梁南绫被围观的百姓叽叽喳喳的指责,她一脸懵逼,一句都听不懂。 有些气愤的百姓甚至拎来竹筐子,拿烂菜叶子砸她。 “你们什么情况?我做甚了我!”梁南绫哪受过这等委屈,气的只想破口大骂。 郎将回来的很快,匆匆挡在她面前,将她拉着快步往宫里走,那郎将也被菜叶子泼了个满身,梁南绫还以为是被自己连累的。 “不好意思,连累你了。”虽然一肚子火,但梁南绫仍道歉一声。 “句章县县丞,一会你就明白了,吾等衣锦军的名声,全毁了,跟你没关系。”郎将低沉一声。 花暮雨坐在内殿,努力专心着处理事牒,见梁南绫挂着一身的菜叶碎被带进来,便缓缓站起身,准备去僻静处沟通。 “凭什么把大令发配南疆?大令做错什么事了!知不知道大令为了查那案子,孤军奋战,连个帮手都不敢带,生怕连累旁人,知不知道大令受了多少威胁?吃了多少苦?” 僻静耳房里,梁南绫气不过之下,对着花暮雨就是一通指责,也不怕被赐死了。 花暮雨冷着声音:“还以为是公事来找本座,私事、诉苦,大可免了,本座很忙。” “案子不是公事?那个案子,真正的案宗上,写着‘灵草案’,凶手不是一个,是一群,全都是吸食灵草受人控制的瘾君子,大令为了查案,也染上了灵草瘾,好不容易才戒掉,戒断时那么痛苦还……”还念着你。 “还连连受伤,你倒好,直接将大令发配去南疆了,若大令不追查,这一千三百条命更是白白枉死!” “早前我协查此案时,也被杀手跟踪了,若非大令那般护着,宁愿被骂孟浪、被你家法处置,也不解释,我怕是也……” 梁南绫越想越气,凭什么这样对大令。 “原来……”不是不学好,是为了查案,为什么不跟我解释,花暮雨心情复杂: “知道了,还有事?” 梁南绫被她的冷漠刺到了,也是,区区县丞,哪配来见监国宗主。 “大令是好人,希望你这辈子,能懂。” 她愤愤的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内殿。 “好人……”短短几天,听到了两次这句话,连杏儿临走前也莫名奇妙这样说了一句。 收收心,她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忙的焦头烂额,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大理寺卿李旭被召过来,详细且秘密的汇报了一通灵草案的细节。 “密谋已久,邸下。”李旭这般低声道。 “问题是目的,弹劾叶氏,没多大利益,目前得到利益的,只有世子,他如愿获批组建效节军。” “不可轻视,臣以为,或是某些朝臣,在为世子继位铺路,至于利益,定是世子继位后可得。” “嗯,”花暮雨顿了顿,下令道: “大理寺卿听令,于全国所有通商海岸,严查灵草,杜绝此物进入国境,胆敢买卖者,十年天牢,数额巨大的,斩首示众。” “臣领命,但此物入境,或防不胜防,吴国亦有海外通商,某些与吴通商的榷场,也应严查。” “果然护住你没做错,”花暮雨心想,大理寺出现巨大失职,趁着混乱以及矛头全在叶氏身上,浑水摸鱼让大理寺躲过被清洗,果然没做错: “另外,所有瘾君子,遇到一个,收押一个,审查无疑则强制戒断后再放人。” “是,邸下。” 花暮雨回到内殿,叫来一位郎将,去把杏儿找回来,总觉得杏儿也知道些什么,甚至杏儿似乎也比她,更了解叶秋风。 朱案上的舆图,她已看了好几天,舆图不仅是绘着越国,还有周边诸国,以及中原上国,手旁还堆着一大堆文书,都是过往几年来、暗桩于各国打探而来的情报。 吴国总兵力至少五十万,或已达六十万,叶秋风领着十万去南疆对吴宣战,等于去送死。 必须想办法保护她,至少降低她和叶琛、于边疆阵亡的可能性。 提笔,花暮雨写道: 【致天下共主,柴氏周国陛下,吴国二十余年南征北战,大肆侵吞周边城池,徐氏齐国行将遭全数侵吞,而我花氏越国接连遭侵占七州,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已决议四路出征,收复抚州、信州、饶州、歙州、宜州,不复故土誓不还,数年前,汉国遭吴国侵吞虔州,汉国已决议于此时机收复故土,陛下治下之颍州、宿州、徐州、亳州早年遭吴国侵吞,臣国以为此刻乃收复时机,自古守江必守淮,夺回淮河,陛下更可对上国之南疆,高枕无忧。】 -- 第38页 【致刘氏汉国国主,我花氏越国接连遭吴国侵吞七州,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已决议四路出征,收复抚州、信州、饶州、歙州、宜州,不复故土誓不还,中原上国已决议举兵南下,对吴收复颍州、宿州、徐州、亳州,汉国遭吴国侵吞之虔州,吾以为此刻乃收复时机。】 花暮雨紧皱着眉头,斟字酌句的提笔,以远交近攻之谋,叫吴国身陷被多路出兵的夹击,若能奏效,能极大分散吴国的兵力,届时叶秋风最多面临十万敌军,勉强算是旗鼓相当,以助她提高胜算。 与阿父一道反复思虑了几日,花敬定对她的聪颖相当赞赏,连连的夸赞她有勇有谋,从大理寺秘密任命两名高官为传信使相,信终于被使相带走发出。 被夸不是她想要的,只想要叶秋风能活蹦乱跳的凯旋归来。 “我还能再做些什么。” 花暮雨还在绞着脑汁,都无暇去处理嚣张谣传妖言的卫尉寺。 …… “衣锦军跟万户侯,再威名赫赫,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多年前威武,不代表现在也威武。” “太吓人了,死了这么多人,晚上都不敢出门。” “衣锦军都被发配边疆了,若能赢下沙场,倒能挣回些威名,若是挣不回,那死就死了吧,重组有能耐的亲军也好。” “还有勇武军呢,地方的巡守房巡守,多是勇武军郎将,死了那么多人,也是勇武军没用,衣锦军跟勇武军,都没用,连百姓都保护不了。” “还指望勇武军呢,勇武军本就是小叶侯到处招降讨叛处置流民时、收编的敌寇残部,当时就该全处理了的,也就小叶侯敢收编、敢留着用,还给越国亲军的名号和俸禄,实际连野编的名号都不该给,都该拿去充当奴仆使唤。” “也不能这样说,近十几年好歹没再失守城池,小叶侯收复了处州,后来又收复了建州、福州,勇武军还是有用的。” “有用怎么护不住百姓?怎么还死了这么多人?” 梁南绫有太多想了解的内情,便佯装咳疾以白布捂住半张脸,在食肆听百姓絮叨传闻。 原来这个案子,牵扯面这么庞大,万户侯的名声毁了,两支亲军也毁了名声,像过街老鼠似的被人人喊打。 原来操控瘾君子杀人的,目的这么阴狠。 …… 三个月后, 福宁殿里,花敬定翻来翻去也睡不着,心里烦躁不堪,朝臣提议搬去别处下榻,他不乐意搬。 哪怕福宁殿周围,过往几年,竟埋着近四百具死尸,想想都有点渗人。 但花敬定不怕这个,又不是没经历过沙场,越国的天下,也是他年轻时,率部打下来的。 “阿父,可还安好。”花暮雨来见他,关切一下他的情况。 “吾儿,我无碍。” 花敬定坐起身来,坐在床边垂着头,还在思考着什么。 俩父女沉默许久。 “阿父……” “吾儿……” 忽然异口同声,花敬定昂起头看向她,顿了顿后道: “吾儿,你先说吧。” “嗯,”花暮雨组织下语言,开腔道: “上国已复信称采纳,汉国亦如是。” “衣锦军、勇武军,名声遭折损,士气定会受影响,且两位已被发配三个多月了,若朝中无动静,两支亲军的郎将,或会胡思乱想,更挫伤士气,儿臣希望阿父能亲驾巡边,将全局局势告知亲军,以鼓舞士气,免得亲军以为,自己是遭抛弃的弃子。” 她本想说自己去,因为……想见叶秋风。 但更深思熟虑的做法,是国主去,毕竟国主与宗主,不是同一个级别。 花敬定听罢后,莫名鼻息轻笑一下。 “吾儿,所想略同呢,不过我还有另一个想法,”说话间,他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戍守王宫的郎将,都替换成了效节军,我不放心,毫无安全感。” “还是你去巡边吧,百姓都知你在监国、处理国事,都知我这个国主更喜欢睡觉,你去比我去更合适。” “定个时间就去吧,还有一件事,你交代给万户侯,叫他务必办妥。” …… 叶琛将五万衣锦军驻扎在睦州,另五万驻扎在杭州最西境、与睦州交界处。 虽被降罪发配,但他不放心离西府太远,这么明摆的针对,他又不是傻子。 倒也没责怪花敬定真把他发配走了,朝臣的逼宫,他不能不处理,所以理解。 既得利益者是世子,说明世子已动了准备继位的心思,想来他是独子,王位迟早是他的,何必呢,所以也能猜到,是有些想获利益的朝臣,暗中怂恿了些什么,将“儿媳”花暮雨作为假想敌了。“儿媳”背靠手握军权的叶氏,被忌惮很正常。 “不行。” 叶琛匆匆叫来衣锦军都将卢荣,于僻静无人之处低声秘密吩咐道: “趁衣锦军名声尽毁,带两千郎将假装退兵籍,假意加入效节军,打入宫里,暗中保护国主和邸下。” “您怎不早点说。”卢荣有点为难。 “怎么,我这不是刚想起来。”叶琛也知自己老了,脑子没年轻时那么好使了。 “效节军已完全替换戍卫王宫的郎将,此时才……难啊。” “哎呀,想想办法。”叶琛急的来回打转: -- 第39页 “我赖在杭州西境不走,已是在抗命,久了怕是又要遭降罪。” “末将尽力,至少安插一千进去,可行?”卢荣挠着脑壳,思考该怎么办妥此事。 “好好好,全靠你了,务必严守此秘密,决不能泄露风声,对了,万一真的出甚大事,须亮明身份时,凡我衣锦军,皆红巾束额、自断左袖,国主懂的,如此他能安心些。” “好,明白。” 此安排落定后半个月,花敬定交托花暮雨巡边时传达的密诏,才姗姗来迟,内容与他的担忧一致。 叶琛苦苦一笑,坊间盛传,我是你的安全感,原来是真的。 …… 眼前的抚州城楼,坚如磐石般难以撼动,勇武军的攻城,就像在为这座坚固城池挠痒痒。 挠了三个月,也没挠出个破口,反倒是遭反扑时,建州的城池被攻城车轰击的摇摇欲坠。 吴国根本没将区区越国放在眼里,攻城时,吴国翊卫的箭矢,一轮下来,她的部下就要受伤一大片。 “使君,有信。” “嗯。” 营帐里,叶秋风拆开信件,是都副将萧永昌秘密送来的。 早前她不放心就这么离开西府,便叫萧氏俩兄弟带着二百郎将假意加入效节军,遭贬来的太快,一时无法再安排更多,不然她能将戍卫王宫的一万人,都安排成自己的勇武军。 若遇紧急,则披勇武军的红袍,以叫花暮雨安心,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使君:一千,安好。】 阅后即焚,叶秋风稍稍安心—— 已安排一千勇武军于暗中戍守王宫,花暮雨安好。 对抚州开战四个月后,花暮雨亲自来建州巡边。 听闻吴国正遭三国及多路出兵夹击,军力被极大分散,所以才派勇武军前来收复故土,并非是要抛弃勇武军。 军心果然大振,不再像过去四个月那般,戚戚惶恐于每次攻城后、被吴国报复式反攻。 那天,叶秋风在城楼下,坐在马背上,昂着头,远远的看着花暮雨,那个霸气的女人,一身高贵的黑金色华服,站在城楼上点兵,那浑身的威武霸气,帅的她只剩一脸花痴。 给她当过几回床垫,真是自己的荣幸。 叶秋风反复品尝着那两次当床垫的荣幸,还有一次,背抱着她一整夜,啧,那天的自己,可真够大胆的。 …… 三年后,宝正二十六年。 抚州大捷、信州大捷,西府一片沸腾。 而勇武军仍在边城,焦头烂额的到处应战。 “使君,吴国宜州出动三十万大军,集力强攻湖州,万户侯请领八万勇武军,助力反攻,先锋营已折损半数,衣锦军已不足八万,不足抗衡。” 叶秋风收到阿父求援时,才刚结束一轮饶州对信州城楼的反扑,手底下十万军力,加上只受轻伤的也凑不足六万,怎么调八万? “使君,十万火急,湖州若遭攻克,吴国就要举兵压境西府了!”传信的都将急的着火。 “汝母婢的!不能去苏州调用效节军?我这都残了!”叶秋风爆发着粗口。 “万户侯早就派信过去了!效节军称苏州位于湖州东部,若苏州失守,湖州将遭两路进攻,以此拒了!” “吴国怎么突然有兵力进攻我湖州了?汝母婢的,国都在边境就是不好,老是火烧眉毛。” “吴国明摆着是要将我越国置于死地,占领西府,等于占领整个越国,失了湖州,越国内部又无兵力戍守,此将使我越国如探囊取物,比任何城池都更具攻略价值。” 叶秋风焦虑的来回乱转,思考如何应对。 “能拖五日吗?”叶秋风问道。 “……” 叶秋风紧急集结兵力,四万伤残留守信州,以城楼为御,只防守不应战,六万勇武军紧急开拔前往睦州,突袭歙州。 歙州位于宜州北部,叫宜州后院失火,或能缓解阿父的压力,让宜州的吴军将时间、浪费在扑来歙州支援的路上。 紧急中,她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 …… 谢府。 谢望邀请朝中好友,于家中做客,不过个个都心事重重的。 “小叶侯当真命好,这都能拿下两座州城,还是吴国的!”兵部侍郎江正清气一上头,愤愤的将酒杯摔了个粉碎。 “万户侯是老狐狸,小叶侯是小狐狸,都被发配边疆了,那万户侯还在杭州留了五万兵力,死赖着不走,真是,三年了,几番弹劾,国主也不处置。” 谢望也很生气,这五万兵力不调走,就凭六万刚组建短短几年的效节军,哪比的过实战经验丰富的衣锦军。 “我越国都自立朝廷了,却不设宰执,叫我等老臣,整日如奴仆般,明明位居高位,却像奴仆般点头哈腰,做何事都只能听国主和宗主吩咐。” “不慌,待扶持世子上位,我等便皆是权相,有了相权,才是万人之上,世子对灵草这般依赖,而灵草只有我等有,届时世子上位了,不过是个傀儡,我等才是国主,慢慢来,不急。”孙元瑞比他们都淡定的多,悠哉地抿着酒。 “只要那五万兵力调走,就能成行,得想想办法。”江正清思索道。 谢望的长子谢廷渊也在座,他默默地听长辈聊天,脑子里也在思考: -- 第40页 “灵草越来越难弄到了,诸位还是抓紧时间吧,灵草禁令这三年,海路被封锁了,陆路也被封了个干净,只剩个太湖以游湖之名,与吴国商贾在太湖中央,秘密采买,且卖的越来越贵,世子一日要吸食十余次,一次就是十两金,一天就是一百多两,家府都要被掏空了。” 闻声,几人纷纷沉重叹气。 财权也握在花暮雨手里,他们以公务之名,也贪不到多少,且花暮雨连财报都会细细察看,一有问题就各种追问,在越国做臣,当真是在做奴仆。 “对了,灵草禁令是大理寺李旭在领头,奇怪了,这厮一上朝就挨国主廷杖腿肚子,还这么卖力效命,是不是脑子有病。” “哼,是蠢,我谢望入朝为官二十载,一次都没被抽过。”谢望微微扬眉,似有些得意。 江正清眼神奇怪的看了谢望一眼: “你有没有想过,正因是国主认定的忠臣,才挨廷杖的。” 此言一出,几人纷纷陷入深沉的思考。 “万户侯和小叶侯也常挨廷杖,小叶侯被抽的宁愿跑去地方当县令,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 “还有谁常挨廷杖?”谢望问道。 “都水监那老头,太府寺那个老状元,国子监、军器监,户部、工部的侍郎也被廷杖了好几年。” 谢廷渊无痕迹的一笑,开腔说道: “诸位阁老,后生有一想法。” “说来听听。” “眼下万户侯征拔宜州,战况正胶着,设法叫吴国更倾兵压境,逼他调走杭州的五万兵力……” “不行!决不能叛国!再说了,万一真的失守了怎么办?越国都没了,还要这权相有何用!”谢望斥责道。 谢廷渊不动声色的又思考一会儿: “不会失守的,苏州是效节军在驻守,若效节军走了,而吴国又知晓此事,阿父您说,吴国是继续在宜州与万户侯僵持,还是来后院收割苏州?” “如此一来,万户侯不得不调集五万兵力北上苏州,于此时,以六万效节军逼宫,叫国主传位予世子,传位很简单,将传国王玺交接、并发昭告天下书,一个时辰的功夫罢了,速战速决,何必再拖呢。” “是否有些,太快了……”几人面面相觑着,还有几丝犹豫。 “快,多好。” 第15章 朔月 叶秋风领兵突袭歙州并速战速撤,领着兵来到湖州见阿父时,叶秋风一头黑线。 “您明明还有五万兵力在杭州,何须调用勇武军?” “那五万不能动,兵符给我,你可以走了。” 万户侯一脸灰尘,握着佩剑草草一声: “抚州、信州,稳了?” 叶秋风点点头: “留守了四万勇武军,吴军时不时反扑,城防做好,便无须忧心,除非吴国倾兵三十万攻城,如此将被三日内攻破,调兵反击来的及。” “既如此,这宜州也该一举收复了,只是吴国倾兵三十万,我手里,衣锦军十三万,先锋营四万,勇武军六万……” “不,五万,我要带一万回东府,以防万一。” “唔,也好,你带一万回去,我将杭州的五万调用过来,东府离西府近,若有万一,也能及时处置,那些俘虏再收编收编,凑个三十万,勉勉强强。” “为父也是第一次率领三十万大军出征,此生或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万户侯脸上没有豪迈,只有苦笑。 “您定要无虞。” 叶秋风深知沙场凶险,有些不舍,也只能跟阿父道别,领着一万勇武军,半路换上巡守吏袍,悄无声息的隐于越州。 …… 二半夜时,叶秋风悄咪咪摸进王宫,绕到偏僻的景灵宫后宫舍,一跃跳到宫顶上,窸窣着步子往花暮雨的寝宫走。 花暮雨睡的正香,但思虑过重导致睡眠很浅,头顶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了她。 坐起身,稍稍醒醒神,便走下床,坐在茶案旁,抬眼看着宫顶。 叶秋风轻手轻脚的取下一块朱瓦,本以为床帐会挡住她偷窥花暮雨的视线,殊料…… 朱瓦掀开的那一刻,花暮雨冰冷的目光,恰恰正投向她。 叶秋风被吓的差点从宫顶滚下去,赶忙把朱瓦给放回去,灰溜溜跑了。 “噗嗤,笑死我了。”花暮雨看她跑的这么狼狈,笑的身子都在抖。 “回来了,偷看我,何意?莫不是想我了?”花暮雨猜测着。 三年未见,再见却这般滑稽,你叶秋风可真叫人无力吐槽。 坐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叶秋风光明正大来见,花暮雨走出寝宫。 她抬眼往西,眺望漆黑的夜空,记忆被拉回许久前的某个深夜。 叶秋风坐在宫顶上,眺望挂在西边的朔月。 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人的眼睛,看不见初一的月亮。 * “我就不信我瞧不见朔月。”十五岁的叶秋风攀爬上宫顶,睁大眼睛,试图看透漆黑的夜空。 “我也想上去。”在下面望风的花暮雨,羡慕她三下两下就能跃上宫顶。 叶秋风闻声,立刻纵身跃下,叫自己踩着她的肩膀攀上墙头,待她上到墙头后,再将自己推上宫顶。 真上了宫顶时,就没期待的那么好玩了,又高,瓦片又硌人,于是又闹着要下去,不好玩,坐着也不舒服。 -- 第41页 “那就坐我腿上。” 叶秋风很自然的揽过她的腰,忽而偏了重心,身子径直侧坐到她腿上,手下意识搂住她的脖子。 近距离的对视间,气氛忽然变得微妙,空气亦灼热了些。 那天的花暮雨,莫名感到脸红害羞,脸一阵阵发烫,肢体接触也变了感受。 “暮雨,我挺喜欢你的。”叶秋风斗胆一声。 花暮雨轻笑,叶秋风感觉这轻笑有点轻蔑,不禁又补充道: “真心的。” “真心?不需要。”花暮雨冷漠一声,说完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心里话。 叶秋风失落垂眸:“嗯,那就,忠心。” “不是,我、我……”花暮雨想解释,却喉咙卡住般说不出话。 叶秋风努力驱散失落,朝她挤出微笑:“反正你我是君臣,真心,忠心,都一样的。” 花暮雨心口闷得慌,懊恼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想说的是…… 想说什么?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反正,至少不是“不需要”那三个字。 忽然被自己这不从心的嘴扰的心烦意乱,她匆匆站起身,往墙头走。 腿上忽然轻松,且花暮雨的背影很冷漠,叶秋风更失落了,只能默默跟过去,先跃下宫顶,再扶她下来。 * 东宫,花长安浑身痛痒难耐的躬着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在寝宫里到处翻找。 将早前未燃尽的灵草渣拆出来聚成一堆,勉强吸食两口,稍稍缓解了浑身的难忍后,便匆匆往普宁坊快步走。 “廷渊阿兄,快给我点灵草,我不行了。” 花长安一脚踹开谢廷渊的寝房房门,谢廷渊还在睡觉,登时被惊醒。 “邸下来了。”他睡眼惺忪的坐起身,从衣物里摸出一小包递给花长安。 花长安抖着手将灵草卷起,猛吸了好几口,身子的难受终于得到缓解。 “邸下,灵草越来越难弄到了,您方才那几口,一口便是五两金,小的真担不起了。”谢廷渊流露出苦笑。 花长安很惶恐:“怎么会弄不到?钱的原因?我去找姐姐、姐夫要钱。” “诶,别,绝不能找他们,”谢廷渊拉住他,耐着性子说道: “灵草禁令,就是宗主邸下落定的,负责严查的是大理寺,你姐夫还是大理寺司直,被他们知道了,你会被抓进天牢,关到戒断为止,没一个月,没法戒断。” 花长安满脸烦躁的来回打转: “他们怎么这样!过分!” 他很惶恐灵草被断供,不想受戒断的折磨,茶案上还摆着些灵草,烦躁间,又想吸食。 “邸下您先坐会儿,我去叫阿父来,看看阿父有没有法子。” “好好好,你快去。” 花长安径直蹲在地上,佝偻着后背,又忧愁又舒爽的吞云吐雾。 谢望匆匆叫来江正清、孙元瑞等人,来到谢廷渊的寝房。 一看忽然来了十几个人,花长安感觉有点奇怪: “怎么来这么多人?” 都挺眼熟的,上朝时都见过,但记不住太多名字和脸孔,至于所事何官职,那是更加之记不清。 “邸下,灵草快要完全断绝了,托宗主邸下所赐。” “断绝?!”花长安惊叫出声。 谢望苦涩一笑: “过往这三年来,宗主邸下令大理寺捉拿了千余人,有的是兜售灵草的商贾,有的是吸食灵草的,如此戒严之下,谁还敢……” “放肆!她凭什么这么做!我不管!我要灵草!” 花长安死也不想再感受戒断那恐怖感觉,浑身痛痒如被白蚁啃噬,骨头都被啃噬着,无比煎熬难捱。 “邸下,若不想,您只有一个办法……” “有办法?什么办法?” “拿下传国王玺,继位国主,如此一来,不仅能撤销禁令,整个越国,都是您的。” 花长安瞪大双眼,他可从未想过这事: “放肆!如今阿父仍安康健在!尔等贼子!胆敢怂恿本座大逆不道!” “呵,”江正清清冷一笑: “那您就熬着吧,禁令之下,买不到灵草。” 说罢,他挥挥手,叫众人离开。 花长安又生气又惶恐,他没拦着,等人都走了,内心更加惶恐不安。 中套了? 可是继位……迟早的事,既然是迟早,那迟不如早,早的话,就不用受这等折磨。 等我继位了再收拾尔等贼子!花长安很气愤自己中套。 起身正要愤愤离开,门竟然被锁上了? “给本座开门!放肆贼子!胆敢对本座大不敬!开门!” 任由他如何叫嚣,外头也一点动静都没有,花长安简直要疯了,气愤之下,谢廷渊的寝房,被他砸的满地稀碎。 他的骨气只持续了不足两个时辰,灵草戒断的发冷再次袭来,对戒断的激烈抵触,叫他惶恐着到处翻找灵草,可连一点渣都没找到。 他疯狂踹着寝房房门: “谢廷渊!谢望!开门!给我灵草!我不行了!” “我要死了……好难受……呜呜……开门……” 时而暴怒时而嚎哭了约莫一刻时辰,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 外头人隔着门说道: “邸下,继位之后,整个越国都是您的,臣本不想如此,只是宗主邸下严酷治国,天下苦其久矣,臣忍辱负重二十载,终于等到世子邸下长大成人。” -- 第42页 “臣不求任何回报,只求世子邸下能继位治国,解除越国百姓所遭受之苦。” 花长安蜷缩在地上,浑身冷的止不住颤抖: “姐姐明明做的很好,你们……” “假象罢了,您常年在好玩的地方待着,却不去瞧瞧绝大部分百姓活的有多苦、多难熬,称道一句‘全民活在水深火热中’都很合衬。” “臣恳请世子邸下,下定决心,继位国主,拨乱反正,总不能叫我花氏越国,姓了叶。” 花长安颤抖中,心脏咯噔一声,是哦,军权在握的叶氏,完全有持兵篡位的能耐,既如此,又怎会甘愿做臣? 自知自己已被朝中文官把持,但衡量一番,总比被持兵的武官叶氏把持强,武官说杀人就杀人,而文官拼的是脑子、智谋。 上位之后,再慢慢斩除你们这些竟妄想把持自己的文官! “好,快开门,我答应。” …… 宝正二十六年,二月初三,惊蛰。 昨夜风平浪静,花暮雨推开寝宫房门,却没瞧见应戍守在门口的郎将。 环顾远处四周,郎将如消失了般,连一个都见不到。 “什么情况?” 她匆匆着步履朝福宁宫走,福宁宫竟也没有郎将守卫。 整个王宫犹如空无一人般,静谧的让人不安。 “阿父?您醒了么?” “嗯?” 花敬定一身白袍,明显是刚起床: “大清早的,何事啊。” “有点奇怪,郎将都不见了。”花暮雨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花敬定下意识牵着爱女朝外头走,外袍都想不起穿一件。 “不对劲,快去大内殿瞧瞧,传国王玺在内殿。” 说话间,他已拉着爱女快步小跑起来,刚跑到大内殿附近,就听见乒乒乓乓的刀剑相接声,俩父女直接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勇武军听令!效节军意图谋反!杀无赦!” 萧永昌混迹在效节军当中,拔剑斩杀叛变的效节军同时,大吼一声,小部分郎将当即褪下身上的郎将将袍,露出红色勇武军军袍。 “衣锦军听令!效节军意图夺印谋反!杀无赦!” 又是一瞬之间,衣锦军都将卢荣徒手撕下左袖,默契般与勇武军融合,一万效节军瞬间分为对立阵营,持剑开启相互厮杀! “吾儿,快跑!好像是叶氏叛变了!”花敬定下意识的满心慌乱,拽着花暮雨就往大内殿后方跑去。 萧永昌寡不敌众的厮杀间,偶然瞥见后方不远有人跑开,他赶忙追了过去。 “邸下!国主!效节军图谋……” “走开。” 花暮雨于他猝不及防间,伸手握住他手中宝剑的剑锋,一把夺过宝剑,手心淋漓渗血,将剑直直对准萧永昌: “一派胡言,效节军乃世子亲军,绝无可能如此图谋!” 萧永昌气的咬着牙: “邸下言外之意,是使君在谋反?” “早前世子以点兵之名前往苏州,昨日深夜,辅佐世子的兵部侍郎江正清突然归来,集结戍守王宫的一万效节军,称您意图谋反,定于此时夺玺,拥护世子上位!” “使君担忧您身陷险境,令吾等潜伏于效节军军中,整整潜伏了三年!” “吾儿,衣锦军是我安排潜入的,刚才一时忘记了这茬儿。”花敬定的脑子已经睡糊涂了,已记不清三年前的事。 花暮雨紧张中吞咽了下口水,此刻若是信错了人,可就…… “国主!邸下!快些携印离开王宫,勇武军仅一千,衣锦军不知几多,寡不敌众,没时间犹豫了!” 萧永昌有点生气,但只能在花暮雨愣神中,一把夺回自己的剑,折返同僚之间。 “快走,绕后窗进去,带王玺先离开再说。” 两人翻窗进到内殿,王玺还在,花敬定松了口气。 但这几口气松下未几,刀剑相接的乒乓声,便已于外头的大内殿传来。 实战经验丰富的勇武军和衣锦军,以两千抵八千,险险招架的住,效节军暂时胆怯,纷纷退出了大内殿,于外头团团围困,持剑对峙。 “效节军!竟胆敢谋反!” 花暮雨走向前面,怒声一喝间,萧永昌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持剑警惕着宫门外。 “效节军奉命斩杀叛军!衣锦军、勇武军乃是万户侯密谋安插在此!以谋朝篡国!宗主邸下勿要选错阵营!助纣为虐!” 兵部侍郎江正清站在效节军前面,早前他奉命协助世子组建效节军,此刻大有效节军主帅的架势。 “一派胡言!万户侯若想篡国,二十余年前就能做到!何须等到今日!”花暮雨冷冷对峙。 “若宗主邸下决议助纣为虐,臣别无他法,只好为了我越国正统!不客气了!” “胆敢踏入大内殿,有去无回。”萧永昌阴狠着神情威慑道。 此时,外头一效节军郎将匆匆而来: “五万大部已到,王宫已团团围守,请主帅下令。” 江正清听罢,眯着冷眼朝花暮雨冷冷一笑。 …… 大理寺卿李旭大清早来递事牒,刚进来未几,就瞧见大内殿竟杀成一片,他赶忙躲起来。 “叛变?不好!” 他赶忙拔腿往宫外跑,刚接近宫门口,宫门外竟汹涌着无数本该在苏州戍守的效节军? -- 第43页 “什么情况?” 在宫里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里路,累的他气喘吁吁。 大内殿,王玺。效节军突然回西府。不妙。 他赶忙朝太仆寺跑去,牵走一匹马,便于宫内一路向北,走御马营的后宫门疾奔出城。 …… 东府,越州州府。 “刺史何在!小叶侯何在?!” 李旭慌乱着到处跑着找人,张明忠才刚刚从家府来到州府,就被李旭撞了个满怀。 “谁啊这么急急躁躁……” “张刺史!大事不妙!宫内兵变了,小叶侯在哪?快叫小叶侯率部救驾!” “???” 第16章 怕疼 叶秋风恨不得飞到西府,早知就不离开了,危机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急匆匆到处集结化身巡守房巡守的勇武军,堪堪集结了五千多人,已来不及再耽搁。 留下十余郎将继续集结,并差遣都将速速前去宜州,请阿父紧急带兵回宫救驾。 她先行率部策马朝西府疾奔。 整座王宫被效节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坊街的百姓都被这阵仗吓到了,纷纷闭门歇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叶秋风率部还在半路时,便瞧见王宫的方向,竟窜天着滚滚浓烟,她急的狠抽马屁股。 “全军听令,绕行北门!凡效节军即杀!杀无赦!” 叶秋风向身后传令一声,便绕开难以行马的坊街,由偏僻山路绕向王宫北门,北门离景灵宫最近。 殊料北门也围满了效节军,瞧见有兵马驰骋而来,咣咣的拔剑声此起彼伏。 “杀!” 叶秋风咬着牙,率部径直厮杀强闯! 手起剑落,剑锋甩出一道道淋漓鲜血,因马速过快,她已领先大部十余丈,率先强闯入北门。 “暮雨!暮雨!” 叶秋风拽着缰绳,径直策马闯进了她的寝宫,里头却空无一人。 转头,着火的似是大内殿。 她焦虑的等了片刻,等部下集结过来一些,才率部朝大内殿驰骋。 蹄踏的马蹄声来到大内殿,大内殿竟不仅被烈火包围,还围着数千戍卫王宫的郎将。 这些郎将见到有骑兵杀来,便瞬间拔剑,开启厮杀,一句废话都没有。 “咳咳。” 烈火燃起的浓烟无比呛人,被围困在大内殿的千余郎将纷纷咳嗽起来。 江正清于远处冷眼旁观,冷哼着: “哼,反正王玺烧不坏。” 于他而言,万户侯正被牵制于宜州,苏州后院失火,小叶侯的兵力在南疆,传信过去要半天,回来又是半天,回来了也晚了。 他手握六万兵力,速战速决,胜券在握。 花敬定仍想不通此刻是什么情况。 “啊!吾儿!世子!长安何在?”花敬定被浓烟呛的头晕眼花,这才想起自己的独子。 花暮雨对花长安,仅有一丝狐疑,但他没可能这样,王位迟早是他的,应是朝中那些官臣叛变才更合理。 她匆匆走到萧永昌身旁:“可有见到世子?” 萧永昌摇摇头:“世子应是在苏州,不对,辅佐他的江正清都回来了,他怎会没回来,难道是世子……” “不可能。” 虽对花长安的狐疑又重了三分,可花暮雨仍不敢那样去试想,他才十九,怎可能如此? “快想办法找到长安!”花敬定慌乱地攥住萧永昌胳膊,又去把断了左袖的卢荣拽过来: “快找到世子!他不能出事!” 叶秋风强闯大内殿数次,都被密集的刀剑挡了回去,战马都被砍的鲜血淋漓。 她死咬着牙,策马跑远些,再调转马头朝向大内殿,抽出后腰短匕,狠下心,一刀刺向战马的后腿! 战马一声惨烈的嘶鸣,疯狂朝前方飞奔,烈火已将门窗烧成灰烬。 接近烈火的刹那,叶秋风拽紧缰绳,战马凌空一跃,径直飞入大内殿内。 花暮雨被突然飞进来的战马惊愣,回过神时,叶秋风已被战马甩下马背,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秋风!”她赶忙跑过去,搀扶起摔的浑身剧痛的叶秋风。 叶秋风紧攥住她的手,满脸都是激动和惊慌: “你没事,你没事就好。” “效节军叛变了,已将王宫围堵,须速速离开王宫!” 快速以目光扫视花暮雨,确认她无虞后,叶秋风摸了摸身上,才想起兵符在阿父手里,只能靠嗓子了。 “衣锦军听令,勇武军听令,杀出重围!护国主、宗主,由御马营门离开王宫,前往宁海湾渡口避险!” 花敬定赶忙凑过来又大声补充道: “若是见到世子,也告知他一声。” 叶秋风攥紧手中的剑,快速集合两支亲军,踏着烈焰冲刺而去。 围困王宫的五万效节军,又遇一股勇武军前来迎战厮杀,可这股勇武军堪堪五千余,连宫门都无从突破,颓势顷刻尽显。 “效节军听令!杀进王宫!” 手持兵符在外戒备的孙元瑞,剿灭驰援而来的勇武军后,一声令下,行军的脚步声几乎撼动着大地。 门窗渐渐被化为灰烬,殿外横尸遍野,冲到殿外厮杀的两支亲军,忽然又一边迎战,一边退回殿内。 花暮雨心想,完了,怕是整支效节军都杀进来了,叶秋风只有数千兵力,如何敌得过。 -- 第44页 叶秋风匆匆冲回来,拽起她就往外跑,萧永昌领着几人护着国主,艰难的往外挪。 趁着因战场惨烈而畏战的效节军暂且后撤,以及另五千勇武军在宫外牵制着效节军主力,亲军一边招架,一边艰难的往北逃离。 叶秋风只顾着拉着花暮雨疾奔,时不时回头戒备一眼。 再次回头戒备时,叶秋风猛然瞧见隐蔽的园林内,竟有黑衣人? 视觉失灵又恢复的刹那,黑衣人已摆起甩飞刃的动作! “呃!” 护着国主的郎将突然闷哼一声,整个身躯扑摔在地。 迅雷不及掩耳间,阴狠的飞刃再次出现在黑衣人手中。 早前若非自己的手掌阻挡,那飞刃将精准刺穿杏儿的心脏,若用手,万一挡不住…… 念头一闪而过间,叶秋风突兀的站定脚步,并侧步向前,站到黑衣人与花暮雨直线之间。 花暮雨本在奔跑,手突然一松,她站定转身,疑惑的看着叶秋风。 一记凶狠的力道,突兀击中叶秋风后背,叶秋风的脚步都被这力道冲地踉跄向前两步。 又一记力道再次命中后背,脚步再次踉跄向前。 背后的剧痛姗姗来迟传来时,她只能感觉到背后又被命中,脚步更不受控的踉跄着向前。 花暮雨很疑惑,她的脚步怎么回事,一停一顿地踉跄着走到自己面前。 叶秋风抬眸,花暮雨就在她面前,很近,不足三寸(10cm)的近,一抬手,就能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她比花暮雨高半个头,以至花暮雨昂着头看着她,脸上仍是疑惑: “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住了。”叶秋风身后的亲军仍在腥风血雨,但亲军的数量已越来越少。 叶秋风垂眸看着她的脸,心道,花暮雨,你真好看,简直百看不厌,念念不忘,真想永远都能看到。 “想抱抱你。”叶秋风露出微笑。 花暮雨看着她,轻笑并快速点点头,抬手就要满足她的拥抱请求。 叶秋风下意识抬手阻挡,怕被她察觉自己的后背有伤。 花暮雨再次疑惑,叶秋风微笑并摇摇头道: “先走吧,以后多的是机会抱你,快走。” 萧永昌偶然中,紧张回头看了一眼,竟瞧见叶秋风后背有三个血洞,血洞正汩汩涌血,仅剩刺眼的尖锐飞刃尾端,浅浅露在外面,飞刃的绝大部分,已深深扎进她的身躯。 他赶忙转过头来,目光凌厉捕捉到躲在暗处甩出暗器的黑衣人。 “我杀了你!” 萧永昌持剑飞奔而去!使暗器者最怕正面应战,还没来及跑,便被萧永昌手起剑落,脖颈被劈开惨烈的豁口! 因着背对叛军,萧永昌手刃刺客同时,来自叛军的剑径直劈向他后背,他踉跄后退招架中,大腿再被狠狠砍中。 叶秋风紧搂住花暮雨的肩膀,强行厮杀闯出御马营,十余里路赶下来,一行人越来越少,直至距离渡口还有五里时,仅剩下一百余郎将紧跟在后方。 花暮雨回头去看身后情况,才惊然看到叶秋风所经之处的地面,淋漓着黑红的血: “秋风,你在流血……” “我没事,快走。” 叶秋风咬紧牙关,紧搂着花暮雨肩膀,以佩剑撑着身躯,朝东疾步。 她的唇已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百余名残部郎将,个个浑身是伤,紧随其后护驾。 她不怕战死,只怕死在她面前。 可她撑不住了,眼前渐渐一片漆黑,已看不见脚下的磕绊,登时被绊地扑摔在地,意识时有时无。 “秋风,你别吓我,你别睡,我们马上就到渡口了。”花暮雨抱起她的上身,眼眶噙着泪,手慌乱地擦拭她的脸。 看着叶秋风毫无血色的脸,心脏疼到撕裂。 叶秋风撑着意识,窒息感愈发强烈,她大口大口的吞着空气,贪恋地看着花暮雨的脸,可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暮雨,你我十岁相识,十五岁成亲,虽是假成亲,也当与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替我保密,能活到二十五岁,是托你的福。” “郎将!速寻大夫过来!”花暮雨鼻涕眼泪齐流,慌乱的手剧烈颤抖,眼泪凌乱着喘息。 “我睡一会就好了,你先走吧,”隐约中,叶秋风瞧见她垂泪,忍不住想说出心底,埋了十五年的秘密: “暮雨啊,我……” 花暮雨听不清,只能看见她大口喘息着,唇瓣在动,将耳朵凑过去,也听不见。 见她已撑不开眼,花暮雨心脏痛裂,心里话,终于从那裂缝中流露: “秋风,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 “你不准睡,不准睡,求你了,别睡。” 意识本已渐渐熄灭,忽而听见“喜欢”二字,叶秋风回光返照般缓缓睁开眼。 花暮雨启着唇齿大口呼吸,以压制泪水的夺眶,泪珠仍断线般滴落,模糊着视线。 叶秋风颤抖着唇瓣,朝她笑着:“好巧,我喜欢你,十五年了。” “使君!叛军快追上来了!得赶紧走了!”萧永昌拖着重伤的腿,狼狈的冲到她旁边。 叶秋风最后看一眼花暮雨,咬着牙,用尽浑身力气,下军令: “都副将大萧,听令,我已无力再……将宗主扛走,立刻。” “别!别!” -- 第45页 萧永昌咬着牙,囫囵的抹掉猩红眼眶里的泪水,一把扛起花暮雨,便拖着腿继续前行。 “放开我!秋风!别丢下她!不能丢下她!” “邸下抱歉,末将也快……撑不住了。” “秋风!你个忘八端!你快站起来,别这样对我,求你了……” 叶秋风瘫趴在地面,时有时无地听见不远处传来花暮雨的哭喊。 她艰难地撑起些身子,抬眼去看花暮雨,不舍,可,没办法了,这身子已没力气再站起来。 “暮雨,我舍不得你,对不起,只能送你到这了。” “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在尽头等你。” 目送被扛走的花暮雨渐行渐远,叶秋风的意识,渐渐消散。 …… 一阵冰冷的窒息感惊回叶秋风的意识,她下意识挣扎着身子。 待能喘气时,她被呛的疯狂咳嗽。 脸前是头蓬河,身后传来威压的压抑感。 “醒了?小叶侯,国主去哪了?王玺在哪?”叶秋风的领口猛然一紧,身子也被拽的拖动着。 她脸贴着湿泥地面,艰难侧头往后看,才看到身后站着一大堆叛军,正在问话的是江正清。 “别挣扎了,事已至此,尔叶氏,已无挽转余地。” “呵呵。”叶秋风冷冷一笑,扭过头去不搭理,等待生命结束那刻的到来。 江正清扭曲着脸庞,揪着她的后衣领拖到一旁,并“咣啷”一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她脖颈。 “说了就饶你不死。” “你快点说!阿父去哪了!” “?”叶秋风猛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再次转头才看到,竟是花长安。 “阿弟,快去……”不对,他怎会跟在叛军身边。 “原来……阿弟,没想到,真没想到,还以为是朝臣谋朝篡国,你又何必如此,王位迟早是你的。”叶秋风连连无语苦笑。 花长安满脸都是急切,他已无当初那傻雕模样,刻意挤出阴狠的神情,蹲在她面前: “你叶氏手握全国军权,姐姐又是你的发妻,你能容我继位?你当我是傻子!” “你拿到王玺也没用,王玺须由中原上国授封,你才能合法继位,抢来的,你握不稳。”叶秋风瘫趴着,任由处置,不知自己方才昏迷了多久,至少要尽量争取拖延些时间。 “别跟他废话了,明摆着吃硬不吃软!”谢望从人群中钻出来,皱着眉催促道: “直接上刑,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怎么撬?”江正清问道。 “武官最怕成废人,看他应还能活上好一会儿,斩他脚筋!”谢望阴狠的话,从牙缝里蹦出来。 叶秋风心里慌了一下,但一想,反正都要死了,顶多多疼一会儿,于是闭上双眼,紧紧咬着牙。 江正清猛然抬起剑,随后狠狠劈在她右脚上,脚踝赫然被劈开血红的豁口。 仿若身体的弦突然绷断,剧烈的撕裂痛瞬间抽空她仅剩不多的力气,疼的整个身子都在激烈打颤。 “我说、我说。”叶秋风喘着粗气,求饶一声。 花长安急急凑到她脸前:“快说!” “沿着这头蓬河,往南去了。” “你骗我!骗我!阿父留话说他去渡口了!呃啊啊!你骗我!” 花长安突然跟疯了似的,起身夺过一把剑,就狠刺在她腿上,并连连挥砍。 “我说、我说,我说实话,”叶秋风死死咬牙,强忍着蔓延全身的剧痛: “去渡口了,北边的钱塘江渡口。” “呵呵,你果然在把我当傻子耍,”花长安以剑抵在她脖间,阴冷着嗓音: “宁海湾渡口,快追!” 说罢,他刚要率部追去,叶秋风赶忙攥住他裤脚: “国主是去宁海湾渡口了,但你追去也没用,国主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随身带着王玺,被追上就等于王玺也没了,当然要藏起来,我藏的,我不告诉你在哪,死也不会告诉你。” 花长安疯癫般在原地来回快速打转并跺脚,匆匆从怀里摸出一支纸卷,点上后猛的深吸一口,然后才蹲到她面前,用随手摸来的利刃对准她的喉咙: “说了就饶你不死,再将我当傻子糊弄,我亲手结果了你。” “别跟他废话了!直接上刑!江正清!动手!我看他是左腿也不想要了!” 话音一落,江正清抬手将剑搭在她左脚脚踝,那冰冷的触感,令人恐惧。 然而江正清这次下手没那么快,而是慢慢的磨割着她的脚踝。 难忍的剧痛,令血液倒流般冲顶,本晕仄仄的头脑,被剧痛冰冷到头晕目眩,冷汗不停淋漓。 她死咬着牙强忍剧痛,一声不吭,只求自己能赶紧死,一刻也不想多活。 “快说!王玺何在!” 叶秋风垂下眼神,隐隐能瞧见那匕首抵在喉咙处。 “呃……”她佯装无力的稍稍侧起身,匕首仍追着紧贴在喉咙: “王玺……” “在……” 猝不及防间,叶秋风趁花长安分神,猛地抬起右手握住短匕,并朝自己喉咙捅刺! “诶!”花长安赶忙抽手,恰恰使匕首刺偏一寸,匕尖未刺中喉管,却刺进侧边。 “竟然想死!我叫你生不如死!” -- 第46页 花长安气急中,死死捏住她的手,匕首狠毒划过她的手腕,手腕侧边如断了般豁开血口。 气不过之下,又将她左手腕亦拽起,以匕首反复割锯。 “我看你还怎么自裁!快说!”说话间,花长安已然疯癫,他径直将血淋淋的匕首,对准她的眼睛: “再敢浪费我时间!我剜了你的眼!” 叶秋风挑衅一笑,目光阴冷地勾着他,花长安气急败坏的“啊啊”乱叫两声! “叫你嘴硬!”说话间,冰冷的匕锋刻着她的眼眶骨一划而过。 视界先是变得一片血红,血红缓缓雾化成血雾,紧接着便渐渐熄灭般,漆黑下来。 “嘴硬!嘴硬!” 花长安再次连连两刀,脸颊时冷时热,感受着自己的血的温热。 “我说……”叶秋风再次开腔,竟却失声,只有鲜血从脖颈涌出时发出的咕噜声。 “说话!”花长安踢踹着她的身躯,显然没有耐心再多说任何。 叶秋风试探着说话,却仍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冒血声响,失声了,她欣慰一笑,失声了好,虽相信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花暮雨。 失声后,更十成十的稳妥、不会出卖她。 浑身被剧痛裹挟,动也动不了,于是稍稍侧脸,抬眸看向花长安,喉咙一边咕噜咕噜地汩汩冒血,一边无声口型道: “说不了话了,要杀要剐,随意。” 说罢,再次朝他挑衅一笑,以求个痛快。 “主帅,后头追来了衣锦军!” “什么?!这么快?!叶琛没调兵去苏州?!” “何止苏州没调兵!连宜州怕都弃夺了!好几万大军杀过来!快点!别在这磨叽了!” 花长安满脸慌乱,抬步一脚将叶秋风踹滚到头蓬河里,随后拔腿就跑。 叶秋风想伸手抓住他袍尾,手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脸很快沉到水里,呛水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难受的窒息感令她恐惧,想挣扎却动不了。 死亡的恐惧狠狠袭来,这折磨,无比漫长。 终于迎来意识的消散时,她看到眼前,渐渐升起一片明亮。 看到十岁的花暮雨冷冰冰着脸,警惕地看着她,随后又对她露出微笑,看着那好看的脸庞,叶秋风笑了。 看到十五岁时坐在宫顶上,花暮雨坐在她身旁,她们手牵着手,一起眺望朔月,且看到了,那朔月虽仍一团漆黑,边沿却有细且红的光圈,很美,很好看。 看到花暮雨睡在自己身上,脸贴在自己胸口,自己左手抱着她,右手帮她揉按后脑勺。 看到戒断灵草瘾时藏身的那小院里,花暮雨贴面而来,并主动亲吻了自己。 暮雨……我好喜欢你……可惜今生,缘仅至此。 只能,祈求有来生了。 第17章 认输 激烈厮杀的宜州战场,吴军忽然全数退回宜州城楼内,三十万越国亲军,正以攻城车撼天动地的轰击着城楼。 叶琛坐镇在前,如此架势,再轰两日,宜州唾手可得! 正豪迈间,身后传来刺耳的斥候哨声,转头,斥候策马疾奔到他身旁: “叶帅!大事不妙!调虎离山!宜州的吴军已开拔苏州!苏州危急!” “什么?效节军呢?” 话音未落,又是一匹战马急急冲来,勇武军郎将急切中直接被甩摔到地上: “叶帅!使君危急!国主危急!效节军叛变!挑起王宫兵变!” 叶琛只于震惊中懵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 “汝母婢的!又跟我来这一出!” 二十六年前,他有五座城可以丢。 今天,他只有苏州、湖州在拱卫国都西府,绝丢不得! 若此刻苏州已丢,湖州将遭三面夹击! 急的咬着牙团团转间,叶琛对都将及各路亲军主帅下令: “弃攻宜州!死守湖州西门!东门!北门!” “先锋营听令!班师回宫救驾!” 伤残无数的先锋营本在后勤养伤,此刻也顾不得再耽误,匆匆集结起不足四万兵力,浑身沾满血污,朝西府奔袭。 “老天爷,求您保佑湖州。” 希望二十万兵力,能抵挡住被三十万吴军三面夹击的湖州,湖州丢了,等于亡国。 叶琛已不再年轻,再无鲁莽的勇气,像年轻时那样于刀尖起舞,怀着爆棚的自信,认定自己救驾后再调转马头也来得及。 二十六年前,他也不算赢,丢了五座城,耻辱! …… 先锋营追来王宫,王宫已空无活口,只剩尸横遍野。 “叶帅,宁海湾渡口……快救驾……”被重伤瘫在地上的勇武军郎将,挣扎着起身,向叶琛传话。 策马驰骋向宁海湾这一路上,满地都是勇武军和衣锦军的尸首,叶琛难受的泪水磅礴。 我的郎将,我的好郎将。 未战死在沙场,却死在自己人的背后捅刀。 瞧见头蓬河河面飘着熟悉的身影,叶琛登时被刺了眼,也被刺痛了心,他猝不及防摔下马,踉跄爬着爬到河边,伸手试图去将那身子拽上来。 河边遍布着不知是死是活的郎将,有的还在垂死挣扎着。 “秋风啊,快过来,阿父够不到你。”叶琛几度要昏厥过去,趴在泥泞的河道边,嚎啕大哭。 -- 第47页 “叶帅……快救驾……是世子……篡位……”苟延残喘的郎将,吃力地朝他传话。 叶琛眼里只有爱女,心痛到撕裂。 几度试图将叶秋风从河面上拽上岸,都无果,暴怒和悲痛叫他再忍不住,仰天凄厉怒吼。 “阿父一会就过来,过来……带你回家。” 叶琛挣扎着爬起身,威武的身躯,无助地摇摇晃晃,吃力的爬回马背上,河水被鲜血染红,刺眼,扎心。 …… 宁海湾,沿岸站满了围堵的效节军,花暮雨瘫坐在船舱,嚎啕大哭,胸闷的透不过气。 “我把秋风丢了,我怎么可以,把她丢下。” “翊卫!准备放箭!” 岸边,江正清一声令下,千余效节军架起弓箭。 萧永昌艰难的撑着身子,试图站起却无果,两位郎将左右架起他,帮他站起来。 花敬定心知,当年能躲过一劫,是因为他信叶琛。 如今又复如此境地,怕是躲不过了,因为造成今日这局面的,正是因为…… 信了叶琛半生,这次,自己没信他。 唯一一次不信他,便竟又复如此境地,这是自己的报应。 “吾儿,阿父累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哪怕……一切,都依你,”花敬定疲惫的对花暮雨说道: “阿父那般□□你,对你不公,但对百姓公,当年的阿父,别无选择,阿父睡了。” 说罢,如此关头,他竟能一躺下就睡着了,虽然花暮雨早已见怪不怪。 “我要为秋风报仇,报仇。”花暮雨咬着牙站起身,却被萧永昌按下。 “邸下,有刺客,别站起来,”萧永昌忍不住的噙着泪: “使君为您挡下了暗器,末将已重伤,怕挡不住,别站起来。” 闻声,花暮雨才恍然明白,叶秋风那踉跄的脚步,原来…… 也明白了叶秋风为何忽然说想跟自己拥抱,却又挡开。 她抽了抽鼻子,咽下所有恨意、悲痛,心如死了般冰冷,咬着牙,在内心狠狠道—— 我要替秋风报仇,你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径直站起身,望向岸边的叛军,萧永昌及几位郎将下意识挡到她身前,她欣慰一笑: “勇武军,好勇武。” 篡位已成事实,躲在后面不敢出头的朝臣,也纷纷站到了前面,花暮雨默默记下这些人。 未几,花长安竟从谢望身后站出来,花暮雨清冷一笑,真的是你。 “将传国王玺交出来,便饶尔不死。”花长安喊话道。 “花长安,这抢来的王位,本就握不稳,若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弑姐,不止亲军将不再忠你,百姓也容不下你。”花暮雨冷静着头脑,站在船上,毫无胆怯的冷静谈判: “国玺……” 话音未落,岸边的效节军忽然骚动起来。 “弑杀叛贼!一个不留!” 万户侯的怒吼,震彻旷野,一时间,岸边再次厮杀成一片。 先锋营骁勇善战,哪怕个个身负创伤,仍很快将岸边撕开一个裂口,于岸边阵营分明的对峙。 但很明显,他的兵力,只有效节军的一半。 “万户侯叶琛!住手!”花暮雨叫住叶琛杀红了眼的冲动: “本座认输,花长安,你赢了,效节军撤退,本座便将王玺亲手奉上。” “你们都是狐狸!”花长安戒心很强: “万户侯先撤,效节军就撤!” “好,万户侯听令,率部离开。” “不行!”叶琛怒吼。 “各留一千兵力,其余撤退,如何?”花暮雨面无表情。 花长安跟周围亲信互相环顾一眼,谢望开腔道: “绳拿万户侯,吾等便答应。” “你!” “好,本座答应。”花暮雨应的爽快,叶琛猝不及防。 花暮雨转过身来,对萧永昌低声道: “你们个个身负重伤,先走吧,免得枉死,给我十日时间,十日后……” “十日,一切皆成定局,邸下又如何挽转?”萧永昌不愿,宁愿战死。 花暮雨对萧永昌低声耳语一通,随后郑重补充道: “密诏。” 看花暮雨的神情视死如归,像将一切胜券都压在了自己身上,萧永昌只能点点头。 船一靠岸,两边皆警惕戒备,叶琛咬着牙,双目喷火般瞪着花暮雨: “秋风为你而死,尸首还在头蓬河里泡着,我叶琛此生淡薄权势,一生忠主,老来却换得这断子绝孙下场,只求来生,与你花氏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花暮雨的心再遭狠狠碾碎,她咽下欲汹涌夺眶的泪水,冷酷道: “郎将听令,绳拿叶琛,听候发落。” 见她履约,花长安等人终于松下一口气。 “走吧,王玺没带走,还在大内殿。”花暮雨面无表情的看着花长安。 …… 数十年难遇一次的颠覆朝纲的急朝上,万户侯被五花大绑,押跪在地上。 花长安被十余朝臣带到侧殿,一通叽叽咕咕,花长安想反驳一些,却被威胁一声“灵草”,便只剩“好好好”。 被召来急朝的大理寺卿李旭,脚步刚迈入,就被效节军按跪在地,并捆了个结结实实。 都水监、太府寺、国子监、军器监、户部、工部等诸多侍郎、司郎、寺卿、少卿、长丞、长史,皆被召来急朝者。 -- 第48页 一来到便皆被捆住,不知不觉,地面上捆了四五十名朝臣,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意识到,变天了。 “忠于姐姐的朝臣这么多呢。”花长安坐在王位上,庆幸自己幸好下手的早,若是拖延磨叽走漏了风声,他就坐不到这位子上,目前忠于他的,不过十余朝臣。 在他连连庆幸间,花暮雨跟花敬定被千余郎将护卫着,站在朝堂门口附近。 “长安,这位子,原本就是你的,现在,为父宁愿传给吾儿暮雨。”花敬定叹息般笑着。 花长安气的不行:“凭什么不给我!你死了五个儿子之后!我才是嫡长子!” 他一张口,就狠狠扎着花敬定的心,花敬定双目如喷薄烈焰: “如此大逆不道,你不得好死!” 气愤之下,花敬定被气的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的跌倒在地。 “阿父,我来处理。”花暮雨轻轻一声,吩咐郎将将阿父带离这危险的漩涡。 “不准走!王玺交出来!” “阿父身体抱恙须休养,王玺由我来传给你,若叫百姓知你意图弑父,你将不得民心。”花暮雨冷冷道。 “行了。”谢望低沉一声,指导着花长安如何做王。 花暮雨径直走到花长安面前,因自带的气场过于慑人,花长安瑟缩了一下。 却见花暮雨在王位旁停住脚步,双目直直地看着他,并缓缓躬身,从王位后面,摸出红布包着的王玺。 花长安顿时欣喜,一把抢了过去。 拿到王玺,一切已成定局,谢望等人终于松了口气。 “大王千岁!” 谢望领着十余朝臣,站定阶下,朝花长安跪拜山呼。 豪迈感再次回荡于花长安心头,这感觉无比美妙,仿若登顶指点天下的权势山巅。 “免礼!” “国主,请宣昭。” “寡人宣布,越国朝廷正式设立宰执制度。” “卫尉寺卿谢望、兵部侍郎江正清、刑部侍郎孙元瑞……诸臣拥寡人上位有功,特进官宰执,辅佐寡人执政。” “裁撤叶琛万户侯爵位、衣锦军统帅之职,流放三千里!由兵部侍郎江正清统领衣锦军。” “卫尉寺卿谢望,统领勇武军。” …… “寡人之胞姐花暮雨,常年把持朝政、为祸朝纲、祸国殃民,念乃寡人胞姐,革监国封号,敕居景灵宫,不得迈出一步!禁接见任何人,违者杀无赦!” “大理寺、太府寺、都水监、国子监、军器监、户部、工部诸臣,意图颠覆越国正统,寡人敕令!尽数解职!流放两千里!” “撤除大理寺颁布之灵草禁令、海事禁令、榷场禁令。” …… “上书中原上国,授封寡人越国国主正统。” 花暮雨就这么淡淡的听着,听完便在郎将护卫下,回到景灵宫。 王宫外,偌大的昭告天下书,挂在城楼上,百姓叽叽喳喳的围观着。 围观未几,宫门陆续走出被押解着流放的朝臣,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道。 叶琛也被推搡着,行于流放路上。 “世子继位国主,先处置叶氏,啧,看来叶氏气数已尽了,哎。” “看不懂了,乱七八糟的。” “闽国不就是因为乱才快乱没了的,世子这刚上位就折腾的这么乱,真叫人害怕,还流放这么多朝臣。” “管他的呢,咱一介平头老百姓,只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哪管得着人家官老爷。” “也是,别嚯嚯咱百姓就行,这国主,谁爱当谁当去吧。” “苏州失守了,我的天,好不容易收复几座城,这又丢了苏州,再这么丢下去,国都怕是都要丢掉。” “湖州还在打呢,万一湖州也丢了,咱越国就真没了,好吓人。” “哎你们说,世子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趁万户侯把兵力全集中在宜州,才突然发难要继位?” “怎么跟二十六年前似的,味儿简直一样一样的。” “可能还真是。” …… 叶琛心如死灰的走在流放路上,嘴里念叨着“秋风”、“吾儿”,眼眶不断的冒出泪珠。 难受的不行时,他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到呼吸困难。 “傻儿,何必呢,何必来救这对狼心狗肺的父女。” “苍天啊。” 叶琛鼻涕眼泪失控地往外汹涌。 负责押解的三名郎将站在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 “站起来。”一郎将抽出佩剑,架在叶琛喉咙处。 “呵呵,”叶琛苦笑一声,所谓流放,只是为了彰显国主仁慈,半路被杀,他早有预料: “直接来吧,跪着死也无所谓,我叶琛,已不在意什么骨气不骨气。” 只想再看一眼爱女,一想到她还在冰冷的河里泡着,都没法给她收尸,叶琛的心脏被拧裂般撕扯着疼。 “哼,懒得走那么远了,就到这吧。” 另两位郎将将万户侯推搡着趴到地面,“咣啷”的拔剑声传来的下一刻,却有两道滚烫的液体,甩在叶琛身上。 他回头一看,两颗头颅正朝一边滚去,郎将的身子这才缓缓跪倒在地。 “叶帅,末将勇武军都副将,萧文山,奉使君之命,无论如何也不要暴露身份,但现在,不暴露不行了。” -- 第49页 他一边说话,一边解开叶琛的手镣脚铐。 “使君……你的使君,还泡在河里。”叶琛坐起身,颓丧着背,除了想痛哭,还是想痛哭。 “阿兄给我传信了,宗主邸下没有认输,十日后集结五万兵力于御马营汇合,除扣押名单,其他全部诛杀,宁可错杀,不放一个。” 闻声,叶琛抬起脸看向萧文山: “这……”他忽然想起二十六年前,温文尔雅的花敬定在平叛之后便变得暴戾无度,一夜之间杀了上万人。 熟悉的剧情,再一次上演? 叶琛感觉自己踏入了一种轮回,父承女继。 “叶帅,邸下说了,应该不会错杀,不该杀的,都被世子系弹劾离宫了,留下的那些加官进爵的朝臣,都是该死的,邸下说,暂时低头示弱,为的就是一网打尽,为使君报仇。” “唔……” 叶琛忽然冷静下来,邸下是聪明,如此一来,能一网打尽、清理个干净,也不必费心费时去暗查罪证之类,再去处置。 思索间,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回头,十余断了左袖的郎将匆匆而来,卢荣也在里头。 “叶帅,还有一千衣锦军没启用,是时候了。” 第18章 时间线终于对上来了 头蓬河边,一老道长躲在岸边的树后,看到刺眼的鲜红淋漓四溅时,他不忍看的紧皱眉头。 直到那软如稻草人般的身躯被一脚踹进河里,周围的郎将匆匆离开后,他赶忙下水游过去,将那身躯推翻过来,叫脸朝着上。 这身子一动不动的倒能浮起来,若是挣扎就会沉下去。 还没来及拽上岸,就听见远处又传来疾奔的马蹄声,他赶忙在冰冷的河里游躲到一边。 中年将军嚎啕大哭的趴在岸上,试图去够那身子,几番无果后,凄厉咆哮一声,便猩红着眼,率部去追前头刚离开的那支军队。 …… 胸口传来猛烈的疼,叶秋风猛然睁开双眼。 却见一个老道长,正拿着细且沾着血的锐利物,似是刚从自己胸口拔出。 她瞪大眼睛,虽剧痛,可竟能更顺畅些喘气了。 “气郁了,忍一忍。”老道瞧见她睁眼,面无表情的从旁边摸来一根稻草,又深入了她胸口的伤口里。 疼的她要死要活。 “将挤压肺的郁气排出才行,不然肺会遭郁气挤压,无法呼吸。”老道长又说道。 烫人的温度、呛人的气味、伤口被触碰的疼。 叶秋风这才察觉,自己看到的画面有些诡异,能看清,可所见之右边那一半,却朦胧着一层浅浅的血红? 头顶是很高的瓦屋,周围是扎人的稻草。 脚踝又传来阵阵撕裂剧痛,剧痛不间断的袭来,想挣扎却动不了,想疼的嘶吼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努力的大口喘息,甚至喘息都不能太大力,每呼吸一下,浑身都疼的蚀骨。 察觉她身子在微微动弹,老道长凑到她脸前。 忽然瞧见一张老男人的脸贴来,叶秋风很恐惧、排斥。 “幸好没凉透,我再试试救你,你忍着点儿。” 说完话,那张老脸又贴到她脖子旁,剧痛叫她的脸瞬间阴冷煞白,冷汗一淋漓,刺的伤口更疼。 她激烈的扭一下身子,抗拒被陌生人接近,旁边的火堆烧的很旺,烟雾让人窒息的呛人,可又因这火堆,她浑身的冰冷得以缓解一些。 老道长用粗布将她喉咙的伤洞堵上,手腕、脚腕也狠着心给扎紧,疼的叶秋风只想死。 为什么我还没死,赶紧死吧,不想活了,家暴的疼我都受不了,更何况这酷刑后的伤。 老道长捏住她手臂,试图将她的身子翻过来,叶秋风抗拒的想嘶吼,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气声,她瞪大暴怒的眼睛,试图逼退这陌生人。 瞧她如此抗拒,老道长只能停下动作,对她说道: “小叶侯,贫道,道号不淆,可还记得宝正二十二年年初,你开放处州城门?” 闻声,叶秋风疑惑的看着他,居然认识我,于是点点头。 “贫道便是那时从闽国逃难、来到越国,得了小叶侯不少赈济钱粮,终凭此,渡过艰难时候。” “彼时感念小叶侯心善,便替小叶侯掐了一卦,殊料掐到泰卦,意味着你命不久矣,表面祥和,身边却暗藏危机。” “泰极否来之后,是否能否极泰来,还是两说,贫道不过是在尽人事、听天命,能否渡劫,还看你自身。” 叶秋风听不太懂卦什么的,但能听懂他的意思,以前自己无意中帮过他,所以他现在想帮自己。 为何想害我的都是位极人臣者,救我的却只有这么个穷酸老道……叶秋风心里很凉。 泰极否来,否极泰来,有点玄乎,却又觉得说的挺符合自己过往经历,一身战功,又突然半死不活,不正是,泰极否来。 呼吸两口人世的空气,叶秋风试探着抬手,胳膊能动却扯的伤口很疼,手掌没法动,只得认命并以口型道: “救我。”我还想,见到暮雨。 “得脱掉外衣,你背后有三支短刃得□□。” 说着话间,他又继续自己的动作,叶秋风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不淆褪下她衣物后,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像是想转移她注意力,便不停的跟她说话: -- 第50页 “贫道早年于闽国王宫做宦监,可知契兄弟?” 契弟,就是龙阳癖爱好者?叶秋风轻笑,点点头。 “契弟死于战乱,贫道心如死灰,便入了道,带着他的灵位,苟活于世,以求寻到一些答案。” 叶秋风叹息间,背后连连传来剧痛,疼的她想呜呜痛哭,眼泪一出,眼睛竟痛如被尖锐的刀狠狠剜转。 “呃……”我的眼睛…… 不敢哭,怕疼,可又忍不住想哭,暴怒、愤怒、剧烈的悲伤,绝望,叫喉咙里不断发出怪异的声响。 “冷静,虽是在尽人事、听天命,可贫道仍想叫你活下去。” “不想活了。”叶秋风强忍剧痛,用尽力气咆哮,却只飘出浅浅的气声。 “若你不活,宗主邸下也活不过几年。” “???”叶秋风撑起手臂,用手肘去戳他,急急想追问何意。 “贫道方才躲在暗处,以试试看能否拉你一把,瞧见宗主邸下被扛走,那感人场面,真叫人闻者落泪。” 她说她喜欢我,真的么。叶秋风酸了鼻子,眼泪又开始灼痛眼眶。 “不想,瞧着宗主邸下,竟也掐到了泰卦,宗主事关国本,掐中泰卦,可大可小,所以你尽量活下来吧。” 叶秋风因这话而从心底涌起慌张,难道她没能逃走? 不行!不可以! 说完这些话,不淆外出了一趟,走了挺久才回来,叶秋风等的心焦,却又动弹不得。 不淆手里还拎着个绣篮: “贫道身无分文,只能借来绣花针用用,你忍着点儿。” 他说完话,眯着眼穿针引线,叶秋风很快就意识到他是想干嘛—— 要缝自己的伤口。 也顾不上怕疼了,她又用手肘去戳不淆,追问到底什么意思。 “暮雨!没走吗!”咆哮出来的气声,换来不淆停顿下动作。 “放心,她没事,泰卦非指眼前有急险。” 叶秋风都没意识到,自己忽然对这老道生了信任,他说的玄乎话,轻易就相信了。 “斗胆为小叶侯,号曰‘沙尘’,泯然于世,或能避开凶煞,躲过死劫,若躲不过,便是天意了。” “若能躲过,待过些年养好伤了,再暗中助她一把。” 叶秋风轻轻点点头,口型道谢道: “沙尘,好,谢道长恩荫赐福。” 针穿缝于伤口核心,叶秋风疼的几度昏厥,又几度被疼醒,如此往复不知几次,简直生不如死。 可不淆根本不理她的剧痛,自顾自地将她的残破身躯,到处缝补。 本就只吊着一口气,一通折磨下来,身子已被剧痛和冰冷折磨到冷麻,像一块生猪肉,任由切割。 本以为这已够称道生不如死,熟料接下来的这一个月,叶秋风自感堕入了人间炼狱。 被切断的脚筋被不淆冷酷牵扯着,相互缝合,稍微动弹一下又绷断,手筋亦如是,绷断了再缝合、缝合后又崩裂,很想一死了之,可,不能死,必须活下去。 喉咙处的血洞,不淆并不直接缝合,反而只缝合更里头,每日缝合浅浅一层,痊愈些后又要拆线,直至最外层的皮肤。 三个月后,残破的身躯终于恢复些人形,可仍只能瘫趴着,怕一动弹,就又绷断脆弱的脚筋、手筋。 “何时才能走路。”叶秋风趴在草席上,用口型对不淆问道。 “不知道。” “我想见暮雨,我好想她。” 不淆没搭理他,转而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捏着借来的铜镜。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叶秋风愣了,亦险些被刺激成疯子。 右脸如爬着三条渗人的长长蜈蚣,右眼球充血猩红,脖子上为缝合声襞而反复掰开的裂痕,一片深紫,还泛光。 以前身躯健全,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现在…… 叶秋风难受地无声痛哭,眼泪汩汩涌出眼眶。 “我是个废人了。” 她说喜欢我,应该只是想让我别睡着吧,从小到大,在一起那么久,都没说过喜欢我,生离死别时说的“喜欢”,又怎能当真。 “能活下来,已是你有造化,失血那么多,且……手筋脚筋全断,见她又有何用,好好养伤吧。” …… 处州一荒破道院里,叶秋风跟不淆共居一间陋舍,天一亮,她就挣扎着用木棍架于腋下以撑起身躯,去到道院院落,努力挣扎着练走路。 脚触碰到地面,脚踝就泛起浓烈的酸痛,酸痛久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几番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用手臂爬着、撑起身子。 “我好想她。” 叶秋风挣扎着走路、抬起胳膊活动无力的手腕,时不时自言自语的念叨着。 猩红的右眼,深深的疤痕,像一条蜈蚣,爬在右脸,脸色惨白又灰黯。 每每看到自己的脸,于水面、镜面映照,她都要崩溃痛哭,本就配不上她,以这废人模样,又怎配对她再有妄想。 这残废模样,绝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她说她喜欢我,真的么。” 叶秋风日复一日挣扎于自卑和妄想之间,虽不配惦记她,可又无比强烈的想她。 不淆倒是很有耐心,会在她走神发呆时,教她学些相术、学冥想神游、学织梦。 -- 第51页 叶秋风寻思,相术可以未卜先知,若能学会,倒也挺好。 而神游织梦……若那句“喜欢”,真的只是想让我别睡,我可以织梦引你到忘川,忘记痛苦。 若那句“喜欢”是真的,就算你在忘川忘记了一切,喜欢一个人,灵魂是不会忘记的。 …… 四年后。 叶秋风终于能用木轮椅,还算灵活地移动自己,用木棍撑着腋下走路,脚踝的酸痛也已是能忍的程度。 能自主移动了,更加想见花暮雨,见一面也好。 不淆再也拗不过她,可他们穷道士,出远门只能一边要饭一边赶路。 叶秋风寻思,其实我挺有钱的,先去句章,看看能不能问梁子要点钱。 她这四年来,都没吃过几回肉,一年都吃不到两回,身子瘦的干瘪瘪,以前习武练出来的一身肌肉都没了,只剩一副骨架披着皮。 艰难到达句章时,在县府外等了好几天也没能见到梁南绫,县府里的人,绝大多数已是生面孔。 去到西府,她又没勇气说自己是小叶侯,这模样,就算说了也没人信。 西府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来来往往的百姓,有的脚步匆忙,有的悠哉悠闲。 她跟不淆看着就像乞丐,路过的百姓时不时的扔来几个铜板。 不淆都惊喜坏了,一个铜板能买一块烧饼呢。 寒冷的上元节前一天,叶秋风心想,自己还是死心吧,国主是花长安,她不想看到这个人。 就算见到了,她不会做什么,反正她也做不了什么,成王败寇。 能松口气的是,花暮雨仍是监国宗主。 她说话很费力,用很大力气去说话,也只能发出轻且沙哑的声响,再加上外表粗鄙如乞丐,也不好拉着人去问询。 “走吧,我死心了。”叶秋风对不淆以气声说一声,便转动着木轮椅,准备离开。 “哎呀,今晚别吃饭留着肚子,明儿上元节,去道院好好大吃一顿!” 过路百姓的话音传入俩人耳朵,不淆比她反应更快地凑过去,殷勤笑着追问一声: “小阿弟,您那话是啥意思?” 那小年轻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外地过来的?每逢上元佳节,宗主邸下都会下令,寺庙和道院对外开放,大办筵席,张挂花灯,邀全民共度佳节!” “大鱼大肉随便吃!” “真的?!”大半年没吃过肉了,不淆馋的忍不住连吞口水。 “那还能有假,想白吃一顿的话,直接过去就行了。” …… “小叶侯都死了四年了,宗主还不再婚,心思全花在了建道院上。”在道院大吃大喝的坊民,叽叽喳喳的聊着宫内传闻。 “哎。”提及宗主,不免能听到遗憾的叹息。 “建道院,花钱而已,又不花心思,宗主心思都在监国辅政上,不然哪有今天这好酒好肉。” “唔,也是。” “其实,宗主再不再婚无关紧要,储君定是国主的后嗣。” “呸,这祸国殃民的国主,当年死的怎么不是他。” “真替宗主难受,夫君被自己的亲弟弟害死,还能容忍他继承王位,哎,哎!” “短短不到三十年,我大越国连遭两次内叛外侵,险被灭国,一次是万户侯叶琛力挽狂澜,一次是小叶侯,若小叶侯还活着就好了。” “两次灭国之灾,全是叶氏在力挽狂澜,我越国哪怕姓叶,再有宗主监国辅政,我等百姓都乐意。” “蠢瓜国主,真怕哪日宗主不监国了,我越国又要遭劫难。” “唔,就算小叶侯还活着,我寻思咱越国,还是姓花,因为小叶侯是入赘的,随母姓符合律法,且小叶侯都能舍命护妻,子嗣随母姓又算得个甚。” “不过说来说去,宗主怕是思夫成疾魔怔了吧,整日接见些自称神巫的神棍,明知道都是骗钱的,还一直接见。” “这钱可真好骗,这都四年了,邸下还没死心,要不咱也去试试?听说能得不少钱呢。” “算了吧你,咱不挣这缺德钱,再说了,哪能这样捅人心窝子,且还是宗主的心窝子。” …… 道院里,叶秋风将大鱼大肉拼命往嘴里塞,偶然听见桌旁其他百姓的对话。 没再婚,思夫成疾,真的假的。 她继续往嘴里塞肉,一边疯狂涌出眼泪。 当年我只是进花楼查案,就传我孟浪,你们这些人的嘴真该缝起来,净传些骗人的瞎话。 “这道姑咋回事,咋吃着吃着就哭了?哟,瞧你这眼泪,乌泱泱的往外涌,跟泄洪似的。” 叶秋风没搭理话茬,自己这嗓子,也没法搭理。 心里的难受汹涌掀起,将鼻涕眼泪不停推挤出鼻腔和眼眶。 不淆频繁的将肉夹到叶秋风碗里,时不时瞄她一眼,便朝对面那大婶问道: “请问一声,邸下接见神巫,是何意?” “哎,明知夫君死了,还想见到他,说是夫君的遗言她没听懂,找神巫是想破解那遗言的意思。” “遗言……” “遗言是,好好活下去,我在尽头等你。” 叶秋风一下没忍住,再次咧开嘴嚎啕大哭,嘴里嚼碎没嚼碎的肉都掉了出来,恶心走了好几个人。 -- 第52页 “暮雨,我好想你。” 第19章 不对 木笼里,花长安仍在挣扎着去摸那灵草和钥匙,疯癫着,暴怒着,怒骂着脏话。 “邸下,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梁南绫再次忍不住,开腔劝一声。 “唔,我不信,”花暮雨淡然道: “都是肉|体凡胎,你的大令戒断了也没出人命,他能出什么人命。” “再说了,死在本座手里的人那么多,多他一个又算甚。” “嗯……”梁南绫只能收声,不再劝阻。 当年她心怀仇恨杀红了眼时,正逍遥快活的朝臣,一夜之间,被她一口气杀了个干净。 杀干净了还不满足,朝臣的家府也被满门就地处斩,随意一个朝臣的家,都要被杀死至少十余人,多的则上百,血流成河。 六万效节军也全部……杀了个干净,那叫一个冷酷无情,比花敬定当年更残暴。 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十几条漏网之鱼跑了。 总觉得花暮雨能坚持下去,就是为了抓尽这些漏网之鱼,酷刑伺候叛臣时,叛臣初时还敢叫嚣两声,以为花暮雨不敢杀他们。 花暮雨便带他们去参观了一圈、他们那血流成河横尸遍地的家府,并撂下一句: “我阿父残暴,我,冰出于水,而寒于水。” 彼时朝中被杀的空无一人,到处横尸遍野,直到几天后,被流放的朝臣被带回来,又从各地调来各州刺史入朝为官。 梁南绫也是那时跟张明忠一起,被召入了朝中,朝政很快就恢复往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想起大令戒断灵草的往事,那时她本默默答应过大令,待破案了就帮她跟花暮雨解释清楚。 结果案子没破,大令就去了处州,领兵出征,收复建州、福州,一去就是一年多。 刚回宫半个多月,就被收押天牢,随后又被发配回建州,在沙场征战了三年。 再后来……只收到了大令的讣告,再也没机会见到大令。 案子,算破了么,她认为不算完全破案,因为真正的作案人是谁,到现在都没能确认。 幕后操控者倒是一网打了个干净,在花暮雨“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掉一个”的心狠手辣之下。 这天底下,应该存在很多冤案吧,永远没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甚至这天底下,也存在很多连死了、都永远不可能被发现的尸首,被时光冲刷着,直到最后的痕迹也消失。 花暮雨心结太重,初时梁南绫会跟她解释清楚一些事,通常还没说几句,她的眼泪便淹没茶案。 寻思着该叫她慢慢放下才是,便不再跟她多说什么。 眼前,看着花长安的疯癫,不免有些触景兴叹。 “那日斗胆来西府找您,是因为大令她……” “怎么了?”花暮雨提起听下去的兴趣。 犹犹豫豫中,梁南绫寻思,还是说了吧: “我本想那样喂大令喝水,结果大令看到是我,很抗拒,叫唤着都没跟您亲过、自己脏了,叫唤着您的名讳,说自己脏了就更配不上您了,我才斗胆来找您,后头大令瞧见您,应是以为自己瞧见错觉了,才抗拒的。” 花暮雨噗嗤一笑,叶秋风,你还挺忠烈。 看着花长安的疯癫,花暮雨对叶秋风心起佩服,这副模样之下,还能忠烈,啧,梁南绫模样也挺俊俏,都能不为所动。 本座的心上人,果然不一般。 她站起身,将灵草踢近花长安,便朝殿外走: “去地牢,本座要仁慈一回。” “嗯?”梁南绫没听懂。 …… 瘫在阴臭木牢里的江正清,察觉有黑影遮到他身上,他撑起后颈昂头,才看到站在脸前的,是心狠手辣、残酷无道、令他恐惧的花暮雨。 “饶命……奴罪该万死。” “我跟你做个交易,当然,你不乐意的话,隔壁的孙元瑞许会答应。” “甚交易?”江正清像看到了希望。 “除了手筋、脚筋……还有么。”花暮雨心口沉闷。 江正清不说话,只惶恐的看着她。 “说了,就放了你。” “真的?!”江正清激动的从地上爬起,双手攥着木牢: “那您现在放我出去!在阳光底下!我就说!不然……” “嗯。” 花暮雨清淡一声,便抬手朝狱吏招手。 阳光对江正清来说,有些刺眼,他适应了好一会儿,见狱吏也站的很远,且他身上的手镣、脚镣也已拆除。 “说吧。” “给我备辆马车,去到西门门口,我就说。” 花暮雨保持微笑,又是轻“嗯”一声,满足他的要求。 马车栓在一棵树上,花暮雨带着人,站在两丈之外。 “说吧,说了,你就能走了。” 确认自己解开绳索就能立刻逃离,且花暮雨一行离的很远,江正清咬咬牙,一边默默拆绳,一边吐出字眼: “世子他……” “他……” “他划瞎了小叶侯的眼!” 话音一落,绳索恰好解开,他剧烈颤抖着身躯,驾着马车逃命似的疾奔而去。 花暮雨险些咬破自己的唇,身子抖如筛糠,浑身凉如堕入冰窖,胸口涌起重重的沉闷,酸涩的沉闷往肆意汹涌于鼻腔。 -- 第53页 梁南绫直接瘫倒在地,呜呜痛哭出声。 “回宫,本座要亲手杀了他。” 花暮雨咬着牙,转身往王宫内走,泪水模糊着眼,看不清眼前的路,接连被磕绊,若非郎将扶着,几番要摔倒在地。 “邸下别冲动,不能,不能这样。”梁南绫拦着她。 “为什么不能,松开我。”花暮雨想甩开梁南绫的拉扯,却无力甩开。 “邸下,求您了,别这样,大令决不想看到您这样,当年大令以招讨使之名几番前去边城,处置边城混乱,明知流民中混着穷凶极恶之徒,也决定开放城门,放流民进城避难,随后才默默去处置捉拿那些恶徒,好不劳累折腾,明明守好城门更轻松,但大令心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城外的凄惨。” “她心软,跟那狗东西残忍无人性有何干,本座只想杀了他。” “国主是国本,不可,不可。” 花暮雨有些晕眩,头晕眼花中,被郎将扶着走到春亭里,垂头坐着,缓解那晕眩。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手凉到发白,手心在渗出细细的冷汗。 手……忽然间,花暮雨突然想起了什么。 花长安,左撇子。 沙尘,不能走路,右眼眼疾…… 她抬起自己剧烈颤抖的左手,转身看着梁南绫,摸向她的右脸。 “怎么了,邸下?” 花暮雨疯了般朝景灵宫跑去,问询郎将可知沙尘何在,又跑到宫门口,问询戍守宫门的郎将。 虽不能确定,但花暮雨很想确认,自己这推测,有没有哪怕一丝可能。 …… 夜里,花暮雨子夜惊醒,她能看见叶秋风来了。 她狠心背过身去,死命咬着牙,压抑自己说话的冲动,不发一言,压抑的久了,只剩默默汹涌眼泪。 哪怕不能确定,也不能对她露出破绽,万一这推测有可能,而自己的猜测若被她知晓,她可能会选择彻底消失。 她那么狠心,四年了,若真有这可能,四年都不传来一丝丝消息,谁能做到这么狠心? 叶秋风本就不多话,花暮雨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默默坐在床边,像不存在般,或本就不存在。 花暮雨在煎熬中,熬了整整九天。 “邸下,羽客已到。” “嗯,进来吧。” 花暮雨佯装镇定,端着茶盏抿着茶,目光死咬着寝宫房门。 粗涩的木轮椅声,渐行渐近,花暮雨心跳愈发加快。 这次,她看的更仔细了些。 沙尘被郎将抬上阶梯后,便用手臂一下一下推着木轮,使自己慢慢移进来。 发丝全呈银灰色,束着道人的发髻,发髻以螺髻全束起,用灰色布条缠扎,连一支木簪都没有,像是生计贫瘠。 身上穿的粗灰道袍并不合身,有点大,衬的身板瘦瘦塌塌,脚蹬黑色粗布鞋。 声音不是叶秋风的声音,脸也不是她的脸,完全没有她的样子。 花暮雨知道自己疯魔了,才起了这样的妄想。 沙尘的肤色黝灰,皮肤是饱经风霜的干燥,脸型的瘦削可称枯槁,持续低着头,垂着眸。 花暮雨以茶盏,一下一下,缓慢敲击茶案,她也不为耳之所闻而变化一丝神情,也并不看向她。 “沙尘,本座想看看你的眼睛,右眼。” 沙尘的眉间,浅浅一动,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欺君之罪,罪至处死。” “何出此言。” “自幼眼疾?” 久久的死寂中,花暮雨不说话,沙尘亦一声不吭。 不经意间,沙尘以鼻息发出一下轻笑。 “笑什么。”花暮雨冷声。 沙尘再次沉默,并轻轻摇头。 花暮雨没耐心了,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去碰那蒙着眼睛的布条。 停顿中,沙尘没动,花暮雨继续着动作,摸到后方,拉开那布条绳结。 布条滑落,充血的眼球,灌满猩红,初看有些慑人,若叫孩童瞧见这眼睛,或能被吓哭。 三道极深的疤痕,长约两寸(7cm),斜布在她右眼上下。 被布条遮挡之处的肌肤,并不干燥,甚至冷白,明显跟别处不一样。 “才第二次见,怎么认出来的。” 沙尘垂着头,沙哑的嗓音,磨着花暮雨的心。 “真的是你,你个忘八端,心可真狠。” 花暮雨颤抖着唇,失控的眼泪汩汩涌落。 第20章 作者崩溃,闻者落泪 “才第二次见,怎么认出来的。” 知晓叶秋风是特意易容后才过来,花暮雨毫无耐心,冲到外头端着水盆,用湿帕子粗鲁又快速的擦她的脸。 “轻点儿。”叶秋风并不动弹,任由她摆弄。 “……嗯。” 尽管嘴上答应,手上并没有慢下来,直到熟悉的面孔,完全显现。 花暮雨看向那三道深痕,磅礴怒火将眼泪不断逼出眼眶,甚至涌入喉腔,叫她胸闷到窒息,喘不过气。 她咬着牙,带着浓浓恨意的字,逐个从牙缝挤出: “我要,杀了他。” “我都不恨,你恨什么。”叶秋风抬起脸,笑意于唇角展露时,眼泪也随之滑落: “暮雨,我好想你。” 花暮雨一把扑抱到她怀里,泪珠如水流,汩汩涌落。 -- 第54页 “想我为何不来见我!四年了!” “这些年,你去哪了,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四年不来见我,我每天都梦到你,梦到我把你丢下。” 叶秋风抬手轻抚在她背上,手掌却无法使出多少力气: “对不起,四年才能走路、发出声音、拿笔、推动木轮椅,能来时,就来了。” 她说话很费力,说的多了,有些喘不过气。 “声音为何……”花暮雨不敢去多想,只剩呜呜痛哭。 “本想自裁,扎偏了,刺破了声襞。” 花暮雨压着心痛紧咬牙关,几乎咬碎牙: “傻子,傻子,你派信给我,我就去找你了,为什么要独自四年,凭什么不让我陪着你,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叶秋风抿着唇,眼泪不受控的汩汩涌出: “怕这废人模样,吓到你,更怕……怕你说的那句喜欢,只是为了让我别睡着,不过那句话,很有用,那句话,让我撑下来了。” “你不是废人,你是我的心上人。” 花暮雨松开怀抱,红着双眼,满脸难受的昂头看着她,叶秋风颤抖着唇,泪珠不停滑落,却还想对她挤出微笑。 对视未几,叶秋风便别过脸去,避开被她直视自己的右脸,怕吓到她。 “转过来,我不怕,那是为我受的伤,你凭什么以为我不敢看,凭什么以为我会怕看到。” 花暮雨垂着泪,颤抖着微启的唇瓣,强制扶过她的脸,叶秋风只能持续低着头,泪水不经意的滴滴坠落。 “暮雨,你真好看,行将三十而立,还这么好看,我越来越配不上你了。” “这天底下,只有你配的上我。” 花暮雨紧咬牙关,肆意溢出的眼泪终于能收住一些,她满脸珍惜的看着叶秋风的脸,抖着手,摸着她的脸,又去握她的手。 她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有力气以十指紧扣锁住自己的手,手冰冰凉凉,带着粗糙的摩挲感,稍稍用力回握,手便在颤抖。 手腕侧部的深痕,能看出落刀时,刀锋极深地没入了手腕,看一眼心疼一眼,花暮雨的眼泪又开始磅礴。 又躬身去摸她的脚踝。 “疼。” 一个字,叫花暮雨闪缩回手,她囫囵地抹了把脸,挤出笑容来看着叶秋风: “帮你接风洗尘,帮你……洗个澡。” 叶秋风迟钝一下,才轻轻点头,花暮雨飞速出去一趟,吩咐一声在侧殿耳房备热水和浴桶,生怕速度慢了,叶秋风又消失。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走路很慢,似是落脚时会疼,花暮雨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帮她褪下衣物。 竟是第一次帮她洗澡,叶秋风却一点羞意都没表现出来,只任由着她的动作。 也好,夫妻,有甚好羞的。 待她坐进水里,花暮雨又冲去外殿一趟,吩咐郎将速速去买或做一副木拐杖来,以后陪她练走路,好生照料她。 叶秋风浑身都是伤疤,可自己却不知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不禁又心疼难受到磅礴落泪。 “别哭了,看着心疼。”叶秋风又如在梦境中那般清冷,虽脸上挂着微笑。 花暮雨瞥着她,幽怨、责怪、难受、心疼,无数种情绪混杂其间。 看着她,除了想哭,还是想哭,因为心里太难受。 叶秋风已不太习惯被直勾勾直视,被看了不多久,便又别过脸去,她已被自卑充斥多年,偶尔自卑消散,也是因想起“喜欢”二字,心境反复于自卑和“喜欢”之间。 “叶秋风,转过来,别回避我,我说了,我不怕看到,不仅不怕,还很喜欢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我已经学会说出心里话了,是你教的,你回来了,我的心病就治好了,从小到大,只有你能治好我的心病,只有你能逗我笑,逗我发自内心的笑,别避着我,我会伤心。” 叶秋风默默滴下几滴泪珠,但仍没转过脸来,仍垂着头。 花暮雨擦拭两下手上的水,便站在桶边自褪外袍。 “你、你做甚?”叶秋风疑惑。 “一起洗。” “这……” 叶秋风还在结巴,花暮雨已坦诚入水。 并径直跪坐到她腿上,强制与她面对面,且贴的很近,近到凌乱炽热的呼吸都在互扑脸庞。 叶秋风仍侧着脸,将右脸藏起。 如此近距离去看叶秋风的侧脸,她左脸也有些细微的伤痕,脖子上也有。 捏起她的右手,花暮雨知道她的右手、于多年前被刺穿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去看,这一看才看到,竟有两处刺穿伤痕。 “为何是两记刺穿伤,除了处州那次,另一次又是缘何受的伤。”花暮雨攥着她的手,一边凝视一边问道。 叶秋风不想再惹她哭了,于是轻轻摇摇头。 若非曾用右手帮杏儿抵挡飞刃,那天王宫被放火围困,刺客以飞刃行刺花暮雨时,她也不会选择用后背去抵挡。 她怕用手挡不住,于是选择用后背。 “没话跟我说?”花暮雨抬手揽住她后背,双手于她后背,往上紧搂住她的肩膀,脸贴在她肩膀处,持续抬眸去看叶秋风的侧脸。 “还是不太能说话。”叶秋风抬起手,用手臂紧抱住花暮雨,将她紧搂于自己不再厚实的怀中。 以前,花暮雨的身躯没有她热,现在,因自己的身躯太冷,显得她的身躯更温热些,这温热让她心起贪恋,想永远都能抱到她。 -- 第55页 “你以前话很多,不过没关系,以前你跟我说五句甚至十句,我才跟你说一句,现在换过来,我多说点。” “嗯。” “叶秋风。” “嗯。” “我爱你。” 叶秋风的灵魂,被这三个字汹涌冲击,她转过脸来,抿着唇垂眸,去看花暮雨的脸。 看着她的唇,终是忍不住渐渐接近,紧搂着她,吻住她。 唇瓣的交织,想说久违,却是初次,心上人在自己怀里,在与自己亲吻,在紧搂着自己,过去这十几年来,甚至想都不敢去想。 叶秋风贪恋的轻柔吮吻她的唇,左手以手臂紧搂住她,无力的右手掌轻抚着她的脸,灵魂如入天堂,飘飘荡荡,她的唇很柔软温热,让人沉沦,让灵魂沦陷。 鼻腔涌起浓烈的酸楚,泪珠很咸,她很香,很柔软,很让人贪恋,手臂忍不住更用力抱紧她,想将她融进自己心里,永远珍爱着。 分开时,花暮雨眼神迷离,抬眸凝视她的脸,叶秋风垂眸与她对视,朝她扬起微笑唇角。 “暮雨,我更爱你,为你,做什么都行。” “我要你好好活着,待在我身边,永远,不准再跑。” “臣,遵命。” 花暮雨给她搓洗身子,叶秋风的身子瘦骨嶙峋,肋骨一根根的清晰映出,养肥计划默默落定。 她时不时抬眼去看叶秋风的脸,并抿着唇冲她微笑。 水很快就黑了,叶秋风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你先出浴吧,弄脏你了。” 花暮雨扬着右唇角,眯着眼神,意味深长一笑: “看来没人帮你洗过澡,那我就放心了。” “没有,”叶秋风羞着脸垂下头: “都是自己洗,洗不干净,虽总以为是单恋,但仍守身如玉的。” 花暮雨“噗嗤”一笑: “好忠烈的小叶侯,对了,那僧侣是谁。” 提到“僧侣”二字,花暮雨的心,酸如坠入醋缸。 “救命恩人,也是师傅,他曾是闽国王宫的宦监,契弟死于战乱,便在那次我开放处州城门时,来了越国。” “唔,”花暮雨静静听完,也听明白了: “原来是善有善报,你救济过的人,又救下了你。” “嗯。” 叶秋风垂头间,忍不住地时不时瞄一眼她的身子,第一次看,又不好意思去看,可又想看。 她皮肤还是那么白皙柔嫩,锁骨很精致,总想抬手去触摸。 身上还散着成熟稳重的气息,有关她的大多数记忆,除了小时候的,其他的基本都是冰冷、凶狠、霸气。 她模样俊俏,小时候就很好看,娇滴的红唇,略挺的小鼻子,眼睛如柳叶,眼角微微翘起,散发着清冷感。 其实,若非自幼那般活过来,她的模样应总是笑着的,清冷感和威严感,只是自幼刻意练出来的感觉。 再一想,谁又不是这样,一降生,就有一个模壳摆在那,将自己融进那模壳里,磨掉凸出的、补上缺凹的,直到完美变成模壳的形状。 也因如此,你我的心,都藏得太深。 你的心更深,而我又没那么聪明,你藏着你的心,我根本看不透,看到了也不敢确认。 若能早些看透就好了,就不必蹉跎掉半生之后,才终于互相表露心迹。 偷瞄着她的身子,鼻腔忽然有点温热,叶秋风察觉时,也听见花暮雨“噗嗤”的笑声: “夫君,你流鼻血了。” “……” 第21章 亲吻 花暮雨几番要绕到她身后,帮她搓洗后背,都被叶秋风不动声色的阻挡。 只得作罢并垂眸时,又瞧见她腹部上方的肋窝处,有捅刺伤,忍不住以手指轻抚那伤痕,并开腔问询: “这伤又是怎么弄的?” 叶秋风看了一眼那里,回答道:“不淆捅的。” “什么?他不是救你,为何又……”花暮雨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说我呼吸困难,是因那里有郁气挤压了肺,刺开那里,能消散郁气,郁气散了,就能顺畅呼吸。” 回想,自己就是被这伤给捅醒的,回想仍还记得那时,自己有多疼,“死”了都被疼活过来。 但也记得自己能活过来、呼吸到人世的空气,全托这记捅刺。 花暮雨满脸不忍,她那么怕疼,上朝时挨廷杖抽腿肚子、都被疼哭过,根本不敢去想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更懊悔过往的自己,总是在面对她时脾气失控……以柔韧的柳条,抽了她不下一万鞭,掌掴更是数不清。 哪怕是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从未对任何人发过脾气,只总是对她大发脾气。 水温渐冷,花暮雨匆匆收起懊悔和反思去拿睡袍,出浴帮她擦干身上的水,无意识地要绕去她背后帮她擦背,又被不动声色的阻挡。 “冷,脚疼。”站立太久,脚踝疼痛难忍,叶秋风忍不住轻轻一声。 花暮雨匆匆点点头,垫着脚尖绕着手臂,快速擦拭两下她的后背,给她穿上白色睡袍,绑好衣带,搀扶着她,慢慢挪动着往寝房走。 能察觉她走路时,眉间浅浅拧着,不知她走路时的疼痛,是怎样的疼痛,花暮雨都想把她背过去,又怕牵扯疼她的手腕,心疼中,责怪自己根本不懂怎么照顾人,自己从来都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 第56页 待叶秋风坐到床边时,额头已因疼痛而泛起一层冷汗,脸色更苍白了些。 她发髻很乱,明明尚未而立,竟已有半数发丝呈银灰色,什么原因导致的? 叶秋风身上,有太多她急于获知的内情。 替她编出一条发辫、全束发后以辫缠束,暂时没发冠,只能以自己的发簪暂用。 这是武官的绾髻,这般梳整后,叶秋风更回归了三分当年的干练利落。 她自幼习武,个头挺高的,五尺(170cm)有余,比自己高两寸(7cm),即便瘦成这样、面容又……稍稍收拾下仪容,当年她身上的英气,仍还保有大概两三成。 梳整完发髻才想起,她是女儿身,以前的她,喜欢梳这武官的绾髻么? 帮她梳整发髻并思考时,叶秋风垂着头开腔道: “暮雨……有现钱么……不淆在修德坊的道院里暂时落脚,我想给他送些钱过去,没钱吃肉,他爱吃肉。” 花暮雨连连点头,匆匆走出寝房,吩咐郎将去修德坊送钱并好生安顿不淆,赐放行符,凭符可在郎将随行下直接进王宫。 顺便又吩咐郎将传话给梁南绫,叫她传令卫尉寺及治下二十二州,发布昭告天下书,遍寻神医进宫,为叶秋风治疗。 回到寝房并把门关好后,才看到叶秋风坐在茶案旁,正眼巴巴的看着她。 “饿,想吃肉,想吃胡瓜。” 花暮雨开心一笑,再次连连点头,连夜吩咐膳房深夜做菜,尽快做好端过来。 “那日来到宫外,险些被你吓跑……” “不准跑。”花暮雨下意识心慌地强势一声,眼神患得患失的看着她,眼眶又开始泛红、泛起水光。 叶秋风无奈地笑着,抬手抚着她的手臂: “我是想说,黥面就算了,怎能还刺伤那老头的腿,我来到宫外时,那老头恰好被扔到我面前,我是怕自己以羽客的名号来见你,也被你那样对待,我本就很怕疼。” 花暮雨语塞、心又开始慌,竟险些又将她吓跑: “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这样了,不准跑。” 花暮雨说话间,眼泪又被患得患失的惶恐逼出眼眶。 叶秋风抬手擦了擦她的脸,笑容更有些无奈: “提这事,是想逗你笑,怎料又惹哭你了,别哭了,乖。” 花暮雨抽着鼻子,满眼难受的看着她: “不准跑。” 叶秋风连连点头: “不跑,找个布条给我,我得遮住右眼。” “我说了,我不怕看到,不要。”花暮雨再次强势一声。 “不是因为这个,右眼看不见东西,只能看见一片红,”叶秋风解释道: “遮住,一是怕吓到人,二是不遮住的话,我眼前所见,皆笼着一层红,我想能看清你。” 花暮雨恍然的点点头,随手就将自己的金色绸缎华服撕下一条布缎带,帮她束遮好右眼。 心知叶秋风现在有些怕见人,膳房的人敲门时,花暮雨走到寝房门口,饭菜送来后便叫退众人,端着饭菜摆到叶秋风面前,并将房门关好。 “还想吃什么?我叫膳房继续做。” 眼前已陆续摆上十几道菜,太夸张了,叶秋风咂着舌摇摇头: “够了,吃不完。” 她抬手拿起筷子,夹肉片时手也在轻轻的抖,肉片几番跌落,花暮雨不动声色的站起身,绕坐到她右边,待她终于吃到这片肉时,才轻轻抬起手,将她的筷子放下,左手十指紧扣地握住她的右手,并抬筷帮她夹菜,喂她吃。 叶秋风眼神奇怪地看着她,但还是微微张开嘴,接受花暮雨的投喂。 看她吃的腮帮子鼓鼓的,花暮雨心里又泛着酸,又泛着欣慰,而叶秋风接受着投喂,那奇怪的眼神并没有收起,仍在看着她。 吃个饭都要你伺候,你处理国事那么忙,我怎能成为你的负担。 “我自己能行。” 叶秋风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又被花暮雨强势握紧,叶秋风仍在直直的看着她,默默咽下口中的食物后,便紧闭着嘴。 花暮雨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筷子夹着菜,已递到她面前许久,她却一动不动,只得疑惑地看着她。 叶秋风与她对视的眼神,从奇怪,变成委屈,脸上亦渐渐扬起些生气的神情,她更用力的发出声音,重复道: “我自己能行,你要强,我也要强。” 花暮雨这才意识到,自己似是伤了她的自尊心,忽而感觉有些迷茫,只能闪躲着眼神点点头,放下筷子,并松开她的手。 无声间,默默看着她艰难的夹菜、吃饭,花暮雨心里难受,更难受的是,自己根本不懂怎样才算是在对她好,在照顾她。 “对不起,第一次爱一个人,不太会,若是……若是哪里做的不妥,你跟我说,我会注意。” 叶秋风顿住夹菜的动作,从未听过她说“对不起”,更从未见过她露出脆弱卑微的一面,叶秋风心情五味杂陈。 “暮雨……” 又不知说什么好,叶秋风也找不到是哪里出了错,又当如何去纠正,顿时也没了食欲,站起身来,坐到床边,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看她如梦境般坐在床尾,神情又是那般清冷,有点怕现在又是梦境、她会如梦般消失,可又能知晓,现在不是梦。 -- 第57页 花暮雨紧抿着唇,头一回感觉到不知所措。 她默默的坐到床上、坐到叶秋风身后,伸手环抱住她小腹,脸贴在她后背上,以侧脸轻轻蹭她的背,感受她清冷的体温。 “秋风,我想跟你行房。” 闻声,叶秋风身子一颤,电流快速掠遍全身,并下意识看向门口处。 花暮雨察觉她的目光,便又说道: “陪房丫鬟早已取消了。” “我……我没那能耐。”叶秋风低低一声。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花暮雨已是在发出请求。 叶秋风的身躯早已在发热,一股股热流不断从小腹往大脑涌,还带着酥麻的电流,呼吸亦早已凌乱,有些口干舌燥。 她不说话,花暮雨以为是自己还不够主动,便松开环住她小腹的手,将手伸向她衣带处,欲拉开她的衣带。 叶秋风抬手阻拦,只因不想叫她瞧见自己的后背。 被阻拦,花暮雨很慌,那患得患失不知如何消解,只得凭着下意识的强势,继续拉开她的衣带,并将她睡袍褪下。 叶秋风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暮雨,我只是不想惹你哭,我舍不得看你哭。 花暮雨怀着复杂的心情,凝视那三道暗紫红且凸起的伤痕,她知道,这是替自己挡暗器留下的伤痕。 不待她多看片刻,叶秋风便抬手披回睡袍,并吃力的以手肘撑着身子,转身靠坐到床头、腿只能伸直着平放。 她对花暮雨露出轻松的微笑: “暮雨,我……” 话音未落,花暮雨便跪坐到她大腿上,搂住她脖子,主动吻住她的唇,并炽热的吮吻她。 叶秋风险些被猛烈的电流冲晕头,心跳猝然加快,下意识抬手揽住她,尽力温柔着回应她的炽热。 亲吻炽热又狂烈,浓烈的电流凌乱着呼吸,起伏着胸腔,努力主动去纠缠叶秋风,紧紧搂住她,想以此驱散患得患失的不安,又沦陷到对她无法自拔的迷恋。 炽热的电流电软了身躯,难耐的渴求再不想去压抑,灵魂迷醉于肆意的沉沦。 直至几乎无法呼吸,才喘着粗气稍稍分开,花暮雨的眼神,迷离中带着浓浓爱意和珍惜,又有几丝不安和乞求,求能再多得到些回应,以告诉自己,真的不会再失去。 …… 第22章 霸道暴君只想宠夫 清晨,叶秋风睁开眼,瞧见仍熟睡的花暮雨趴在自己左肩膀处,呼吸轻且均匀,气息轻轻扑在她脖间,惹的脖间微微酥痒。 身躯之间的坦诚触感,温热、柔软、滑腻,叫她又羞又感觉很舒服、美妙、满足。 忍不住爱意浓浓地以脸颊,轻蹭她的额头,左臂揽紧她,右手抚摸她的后脑勺,用手腕侧边,去揉按她后脑勺的凤池穴。 顺手又摸了摸她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个瓷瓶,里头装着丁子香。 这东西金贵的紧,嚼着提神醒脑还唇齿留香,四年没嚼了,嚼不起,倒出一颗就嘎嘣起来。 欣赏她的睡颜未几,花暮雨便渐渐苏醒,稍稍醒神,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儿,摊开手掌表示我也要。 给她倒上一颗,花暮雨嚼了两下,才想起自己没打算起床,不需要醒神,便捏过她的手,将那金贵的丁子香吐到她手心里,便又枕回她胸口继续睡。 叶秋风托举着手心,愣住。 看着那带着两道咬痕的丁子香,叶秋风舔舔唇,默默扔进自己嘴里,一次嚼俩,嚼啊嚼就咽下去,滴溜着眼珠子到处乱看,就当啥也没发生,心里默默羞笑。 花暮雨抬眸瞧了她一眼,便又枕回她胸口,还在她怀里蹭了几下,叶秋风的身子都要因这蹭而被电到酥碎,险些没忍住嘶呵出声。 “你身子总温凉凉的,手脚也是,我找大夫来给你瞧瞧。”花暮雨摸着她的胳膊,沿着往下,去摸她的手。 “那我躺高些,你睡我腹部,那里暖一点。”叶秋风说完话刚想动弹,就被花暮雨按下。 仅有的温暖地方也想给我,花暮雨甜意的笑涌上脸庞: “不要,我要看着你的脸,这样压着你,你难受么?” “不会,你很轻,你也要多吃点儿。”叶秋风垂眸,朝她微笑,沉吟了一下,又转而说道: “我好像知道是哪里出错了。” “嗯?” 花暮雨还贴在她怀里,时不时蹭她一下,抬眸看着她那瘦削又冷白的侧颊,右手攀抱着她的肩膀,左手在摸她的脸。 “暮雨,那日是我自己走不动了,不是你丢下了我,那天的分别,让我成了你的心理包袱,放下那包袱吧,我不想成为你的痛苦,我想你能幸福,开心。” 花暮雨静静听完后,便扬起淡淡的轻笑,轻笑中带着一丝苦意: “幼时,第一次为自己作主,就是想要去敬诚宫习文练武,因为,在景灵宫很痛。” “可能生活本就很痛,而在敬诚宫,能少些痛,你和翁父总想方设法护着我,你总逗我开心,想让我不痛。 ” “那天失去你,我才意识到,你是我的止痛灵药,才意识到自己的心病像坚硬的岩石般裹住了我的心,以至于真正的心里话,总无法说出口。” “那日,不是心理包袱,反而击碎了裹住我的心的坚硬岩石,让我能意识到这些,意识到自己总试图用错误的方式去留下你,越那样去留你,你才会越跑,意识到自己明明离不开你这个止痛灵药,却连珍惜的意识都没有。” -- 第58页 “总忍不住地对你大发脾气,动辄便对你鞭笞、掌掴,是因为我从未意识到,自己也会有失去这灵药的一天,理所当然的认定这灵药会一直在,所以有恃无恐。” “失去你,就像戒断止痛的灵药,生活已经很痛,戒断痛上加痛,没有你而独活着,很痛。” “所以现在想好好珍惜你,才发现自己不太会,反而更擅长伤害你。” “没有,你没有伤害我,”叶秋风听红了眼: “昨晚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气的是我自己,吃饭也要你伺候,你那么忙,我不想也不愿成为你的负担。” 说着话,叶秋风更紧紧的抱住她,轻轻地来回蹭她额头: “乖,别胡思乱想,你那么好,好到我都已经凉透了也要为了再看你一眼而挣扎着活下来,我好喜欢你,喜欢了快二十年,还是喜欢,被你那柳条鞭抽成陀螺也还是喜欢。” 花暮雨忍不住嗤嗤一笑,撑起身子来低头垂眸,微笑又幽怨地看着身下的叶秋风: “都能拿自己的性命来说笑了,不好笑。” “不是说笑,真心话,”叶秋风抬手去摸她的脸: “听闻身死时,会走马灯般回顾这一生,那日我都已完成身前回顾了,还瞧见你去句章那个小院亲我了来着,当时还寻思,这若是真的,此生也算值了。” 叶秋风脸上露出羞笑,天生的乐观性子,丝毫不讲究生死应当严肃。 花暮雨又忍不住的想发脾气,气她吃尽苦头还能将那苦头作为笑谈,她深呼吸一口,消散掉脾气,转而一想,那本就是真的,就你这呆子以为是自己臆症了。 “邸下,辰初(7点)了,该早朝了。” 门外传来梁南绫的声音,昨夜她临时接到吩咐,东奔西跑的忙里忙外,折腾了一夜没睡。 来到大内殿,朝臣早已到来,却不见花暮雨过去,作为常侍官,她得过来唤一声。 “梁子?她怎会在宫里?”叶秋风认出了这声音。 花暮雨浅“嗯”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贪恋她的怀抱,提高嗓音,朝外头淡淡“罢朝”二字,外头就没了动静。 “暮雨,我该起了,要练脚步。”叶秋风看着怀中人,温柔一声。 “说好的七日七夜,不准跑。” 花暮雨霸道一声,便往上挪了挪,温热的唇瓣轻轻触在她侧颊,缓缓游移着亲吻,撩人的触感,隐隐沸腾着叶秋风的血液,身子愈发滚烫。 叶秋风只消稍稍侧脸,便能吻到她的唇,但她稍稍往外挪开了些,转头看着她的脸,目光相触,迸出情意火花,温柔笑意不经意的挂在脸庞,她的脸,只觉看不够,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别光看啊,过来。”花暮雨迷离着笑意双眸,抬手搭在她后脑勺,使她贴过来,使唇畔柔软相触。 …… 内殿里,朝臣络绎而来,将事牒一份份的递给常侍官梁南绫,没等来花暮雨来处理事牒,朱案上的事牒越堆越多。 五六天下来,花暮雨就跟消失了般,但又知道她一直在寝宫里没出来,又不好去叨扰,连膳房的人都只能将饭菜放在外头,她亲自出来端进去,宫闱监的宫侍也被禁止进入。 昨日又去问询了声“该早朝了”,收到的又是一声“罢朝”,无奈,她又回到内殿。 眼看着朱案上,三千多份事牒堆叠的老高,拖着不处理可不行。 “不寻神巫了,却寻神医,莫不是又魔怔了,想练长生药?” 梁南绫左思右想想不通,花暮雨不在,她不放心离开内殿,事牒件件无小事,若遗失了哪怕一件,都将引起不小的后果。 终于等到其他五位常侍官过来了,她才放心离开。 宫门外,一位端庄大方的青裙女子,年约三十出头,左顾右盼的等待在外。 “表姐。”梁绫南瞧见应文君在外头,神情略欣喜了些,脚步稍雀跃的凑过去。 应文君抿着笑唇,亲昵的揽着她的手臂: “邸下还是不愿放你回句章么,两三个月才能见你一面,有些想念。” 梁南绫鼻头略微发酸,却仍带着微笑: “无法想象若没了你,我会是何感受,所以能理解邸下,不如你来西府?入宫闱监做内官,比在地方清闲的多。” “我不愿走你这后门,在地方考官挺好的。” 两人边聊边往附近的食肆走,一起吃顿便饭。 脚步刚迈入食肆,就瞧见靠门不远处,一老道长坐在桌旁,桌上摆了五六碟肉,正吃的风残云卷。 “这年头,道士都这么有钱了。” “听闻早前有一羽客进了宫后,就再没出来,啧啧,邸下怕不会是跟那羽客看对眼儿了?” “我寻思八九不离十,人嘛,再怎的忘不掉,时候到了也总该放下了。” “问题是羽客,道士都称不上,啧啧,称道一声癞哈蟆上了天都不为过。” “邸下这口味儿,不敢苟同,啧啧。” 周围的食客,叽叽喳喳的聊着宫内传闻,梁南绫脸色都青了。 “汝母婢的!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们!”梁南绫张口就是破口大骂。 太平年间的百姓,从不将官家和兵老爷放在眼里,该咋喳喳还咋喳喳。 应文君阻拦她:“好了,人家的嘴,你哪堵得住。” -- 第59页 “卫尉寺都换了好几个卫尉卿了,妖言就是控不住,整日传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梁南绫匆匆站起身,要回宫去卫尉寺一趟,应文君也不拦着,每次见都这样,见不了多久就要分别。 “去忙吧。” 梁南绫有点不舍:“你跟我一起回宫吧,又不是不能进。” “你这一进宫,大令的私业都是我等在管,挺忙的,我也该回去了,下回再见,来日方长。” 犹豫又不想,但也只能点点头,应文君走了之后,她气呼呼的杀到卫尉寺,张口就是一顿斥责,斥责卫尉寺办事不利,纵容坊间乱传妖言。 时值的卫尉寺卿,原本是处州的刺史尹睿,脾气杠的很: “这哪是妖言,顶多传变味儿了而已,那羽客确实还在景灵宫,六天了还没离宫的动静,你不信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梁南绫五官一拧,邸下跟出家的道士勾搭上?怎么可能,光这般想想都胃里汹涌难顶,一时没忍住,她抬步往景灵宫走。 …… “暮雨,我腰好酸好疼,饶了我吧。” 叶秋风几番要下床,都被花暮雨强势按躺下,她则优雅地侧撑着脸颊,侧躺在旁,手指在叶秋风脸颊、身上,来回撩摸: “明日才第七日,本座腰不酸,不准跑。” “再不跑要出人命……” “不准跑。”花暮雨又露出受伤和不安的眼神。 “好好好,不跑,只是随口一说,别当真。”一瞧见花暮雨的眼神又流露不安,叶秋风的心都会疼一下,软着心抚慰她。 以前她只对自己发脾气、以发泄内心的苦闷,如今,她只对自己说心里话,是自己的荣幸,自然要依着她。 挣扎着靠坐到床头,花暮雨便也坐起身,靠到她怀里,勾搭着她的脖子。 “听闻心病会使人欲|求不满,尤其是这方面,原来是真的……”叶秋风嘀咕一声,腰眼酸到骨子里,想出去走动走动。 也想去见见阿父和娘亲,可这模样,又怕让他们受刺激。 花暮雨时不时会对外吩咐一声,来回的将一日三餐、以及一些东西拿进寝房。 用缎带遮右眼不太方便,她弄来了不少假面。 但叶秋风的神情,本就已变得清冷,用假面遮脸,看着更冷冷的,找来了许多,没有一个不显得她冷。 “哪个都一样,在你面前取下不就行了,近距离看我的眼神,能看到温度,也只有你能这般看到。” 叶秋风靠坐在床头,从背后将花暮雨揽抱在怀里,垂眸看她的脸,嘴角勾着温柔笑容。 花暮雨靠在她肩颈处,昂着头看她的脸,手上还在不停的换假面 ,逐个逐个的扣在她脸上,看一眼不满意,又换另一个。 “邸下!下官梁南绫!求见!” 寝房外忽然传来这么一嗓子,叶秋风惊了一下,正要动,花暮雨却又按住她,并将一个假面扣到她的脸上,对外随口一声“进来吧”。 “???” 叶秋风正在惊,寝房门已被推开,传来“吱呀”的仓促开门声。 “邸下,坊间又在盛传谣言!您……” 梁南绫气呼呼着脚步往寝房内走,目光在搜刮可疑之人。 话音还没说完,就瞧见床上,邸下竟一身睡袍,慵懒又浓情蜜意地躺靠在某人怀里。 问题是那人,半个右脸扣着假面,显露着的瘦削冷白脸庞,却那么熟悉。 震惊中,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晃晃脑袋仔细去瞧那脸,盯了许久脑子才转过弯来,身躯都在微微颤抖,激动和酸楚磅礴冲击眼眶,眼泪倏然涌出。 “大、大令?” 叶秋风只点点头,不说话,这显得她冰冷,实则内心很感慨,酸楚。 梁南绫鼻涕眼泪一起涌,一时竟失声了般说不出话来。 叶秋风在花暮雨耳旁,以气声说话,叫花暮雨帮她转达。 先是一堆脏话,然后: “乃公(你爹我)在句章等了你好久,想问你讨点钱买肉吃,左等右等,不成想你居然升官进宫了,连句章都给我撂了,汝母婢的。” 听到这话,梁南绫瘫坐在地哇哇大哭: “都怪邸下!乃公提了多少次想回句章!就是不放我回去!呜呜,若是早放我回去,别说想吃肉,想吃金子都喂饱你。” 叶秋风看她那撒泼打滚指责花暮雨的架势,而花暮雨波澜不惊的,仍慵懒的靠在她怀里。 她不禁错愕,想起那嚣张跋扈的杏儿,再看着眼前的梁南绫,心里连连的吃味: “暮雨,你瞧瞧你将人惯的,都敢指责你,连下人你都惯着,老是惯着别人,都没惯过我,哪怕一下。” “是么,以后只惯着你,乖。” 花暮雨慵懒的轻哄一声,柔软着宠溺又含情脉脉的眸子看着她,又抬手抚摸她的脸,丝毫不在意这还有人看着。 第23章 破解神谕 梁南绫激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消散这激动。 回过神来,瞧见邸下与大令这般……真好,看大令温柔的抱着邸下,神情含情脉脉,还时不时以脸颊轻蹭邸下,画面有点美,有些叫人感动。 “不叨扰两位再续前缘了,下官告退……” “诶,等下。” 叶秋风下意识叫住她,听见大令的声音竟……想起早前拷问时,听见大令遭受的酷刑,忍不住又开始难受落泪,又不忍心去问一句,这声音,眼睛,以及……是否还遭受了别的。 -- 第60页 “别哭了。” 叶秋风朝她微笑一下,转而凑到花暮雨耳旁低声耳语了几句,花暮雨本就绯红的脸颊,更红了些。 “快问问,我不好意思叫别人,这种事还是私密些好。” “你问,我不好意思。” 俩人扭扭捏捏的咬着耳朵,梁南绫有点疑惑: “何事吩咐?” “咳咳,”看花暮雨比自己脸皮还薄,只能自己来了,朝梁南绫招招手,待她坐到床边,叶秋风害臊的闪烁着眼神,低声道: “帮我弄些……那个图来。” “嗯?”梁南绫没听懂。 “那个、椿宫图……” “……” “多弄点来。” “……” 梁南绫红着脸走了,俩人相顾羞笑。 这几天叶秋风被按在床上,虽说与心上人坦诚相对、亲吻,已足够美妙,可也知还缺些甚,又不知那缺的该如何,总该……去学学。 “她口风很紧,放心。”叶秋风红着脸耳语一句。 花暮雨抿着笑唇脱离她的怀抱,坐到床边、下床,其实她也腰疼,躺太久了确实受不了。 “去见翁父吧,我叫大夫去敬诚宫,在敬诚宫好生静养身子。” “好。” 铜镜前,花暮雨替她更衣、梳整发髻。 无声间,花暮雨给她穿了件纯白长袍,无任何刺绣点缀,腰带亦是一条白缎。 叶秋风没多想什么,撑着两支拐杖,在花暮雨的陪伴下,缓慢往敬诚宫走。 宫院春亭里,叶琛正喝着茶,发呆走神,听见远处传来轻轻的动静,不经意地抬眼望去,登时凝固了神情。 “阿父,我回来了。”叶秋风红着眼眶,看着身形如小老头般略岣嵝瘦削的阿父,两行泪潸然滑落。 叶琛已年过半百,头脑有些迟钝,久久反应不过来自己看见了什么,待反应过来时,双手已颤如筛子。 “吾儿……秋风……” 叶琛磅礴着泪水冲过去,一把抱住叶秋风。 听着阿父的难受哭声,叶秋风几番想压制泪水夺眶都无果,只得任由泪水肆意溢出。 看到叶秋风手腕上的深深疤痕,叶琛更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阿父去迟了,阿父对不住你,竟叫你吃尽苦头折磨。” “怎能怪记于阿父,娘亲呢?” 叶琛的悲伤更浓了些,花暮雨亦避过脸去,朝中出的错,于她而言,是她有过。 “你娘亲她……三年前因思成疾,辞世了。” 叶秋风心口涌起巨大的痛楚,一时失力瘫坐在地上,痛哭的难以自已。 花暮雨跟叶琛一道搀扶起她,正堂里回荡着檀香的气味,灵位前,叶秋风跪拜在地,痛哭着磕了九个响头,此后久久伏跪在地,眼泪难以抑制。 生活,好痛。 …… 连着多日,叶秋风都有些精神涣散,时不时便陷入走神,再回过神时,时光已无痕流逝半个多时辰。 从各地寻来的大夫络绎进宫,叶秋风叫人把不淆带进宫,大夫要如何调养,要经不淆认同才能进行。 不淆在处州的道院里有三亩薄田,两亩种粮食,一亩种草药,小命得保,全靠他种的草药。 有大夫提议服用曼陀罗草以麻痹身子,将声襞再修补修补,不淆担忧曼陀罗草毒性过大,叶秋风这气血不足的身子怕受不住,只得边调养几个月气血,边定下医治方式。 声襞要修补,手筋、脚筋亦再重新缝补,以免眼下已痊愈的脆弱连结、万一不慎受力过大再断裂。 她这才知不淆当初替自己缝补时,已是很不忍下手,尽管那也已叫她疼的生不如死,而越国境内无曼陀罗草,须从注辇国(印度)寻来。 内殿的朱案上,事牒已堆了五千多份,花暮雨想一直陪着叶秋风,可事牒再拖不得,于是直接将叶秋风安排到内殿调养,在她眼皮子底下待着,她才能稍稍收心,将事牒陆续处理。 叶秋风暂还不想被知道她回来了,整日扣着假面,来往内殿递事牒的朝臣都会疑惑的瞄她一眼。 其间不乏熟面孔。 处州的暴脾气倔驴刺史尹睿,如今已作主卫尉寺; 越州的文儒刺史张明忠,如今任兵部侍郎; 她以前的心腹都将萧文山,已是勇武军南路行军总管,统领五万南路勇武军; 阿父早已致仕(退休),不再统领衣锦军,早前平叛有功的卢荣等衣锦军都将,各总管一路衣锦军。 王宫则另组一支万人近卫军,只听花暮雨调遣。 越国外部风云变幻,十余诸侯国常年相互警惕、甚至征战,导致越国仍需豢养四十万军力,以威慑周边诸国勿轻举妄动。 换句话说,每五户征一兵,从古至今,也就三国时期的军民比如此夸张,负担也极大。 想起早前,叶秋风时常好奇她的事牒内容,便招招手叫她坐过来,跟她在朱案底下十指紧扣地牵着手,一起处理,也不顾忌络绎来往的朝臣瞧见会起非议。 梁南绫因事在花暮雨耳旁低声两句,避免被叶秋风听见。 可她还是听见了“灵草”二字。 “强制他戒断吧,能戒断的。”叶秋风默默一声。 花暮雨沉默垂眸,随后才淡淡微笑着点点头。 …… -- 第61页 三个月后,叶秋风已在床上趴了两个多月,手腕、脚腕、喉咙,再次感受到漫长的痛楚,曼陀罗草也有成瘾性,因为能止痛。 她不想沾惹这些不良嗜好,选择咬牙忍着,花暮雨心疼地守在旁边,细心照料她,除了端茶递水,她能做的很少,更无力于自己无法替她承受些什么。 叶秋风不想耽误她处理国事,叫不淆陪着她就行。 待痛楚终于消散时,双脚触地,脚踝仍隐隐酸胀,但已能站稳,说话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只是她的声音仍低沉沙哑,无恢复从前的可能,但也满足了。 好生锻炼一段时间,这身子能恢复往常的五成就好。 “不淆,卦显了吗?”叶秋风问道。 不淆摇摇头: “初九拔茅,九二包荒,九三起伏,六/四翩翩,六五归妹,上六复隍。” [卦有六条爻,爻各有涵义,可简单理解为123456条爻的爻义,会陆续发生。] [翩翩:国运像飞鸟连翩下降。] [复隍:君道倾危,国破家亡。] “我没懂拔茅是何意,只知归妹是婚嫁,我若是不回来,暮雨将不得不嫁给他人为妻,像三十年前她的五位胞兄那般,作为质子,被杀。” 叶秋风感觉这世间,就是个无法破除的轮回,人总走在重蹈覆辙的路上。 破解神谕,有点难。 “待你试图打破之时,便是显卦之日。” “我回来,就是在试图打破,可还没显。” “有几人知你回来了?该得知之人,还未得知,待那人得知,你便也知‘拔茅’是何意了。” 跟不淆沟通很费脑子,聊了半天等于没聊,还搅的自己满心不安。 叶秋风心烦意乱的扣上假面,去到敬诚宫宫院,想叫阿父陪自己练练剑。 方一来到,就瞧见一个有些陌生的背影,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往春亭走,春亭里还有三位来客,似是来陪阿父喝茶聊天。 待那人入座并望过来,叶秋风才认出,是萧永昌。 萧永昌疑惑地望向她,她扣着假面,并不能认出她是谁。 “吾儿?过来,一起喝茶。”叶琛朝她微笑招手。 “儿?” 萧永昌反应不及间,叶秋风抬手,摘下假面。 “好久不见,大萧。” 萧永昌先震惊后惊喜,下意识拖着腿站过来: “使君?使君……真好,您还活着。” “勇武军枉死七千郎将,幸好您未、未枉死。” 想起枉死的同僚,萧永昌悲痛的汩汩落泪,哭的难以自已。 “我衣锦军当年因花长安暗通外敌,湖州遭三面夹击,枉死四万八千人,伤残十余万,你有甚好哭的!” “死了这么多人也没守住,湖州六个县丢了三个,苏州七个县丢了四个,险些被杀进国都,乃公,恨,咬牙切齿的恨。” 叶秋风无声垂泪,自己真不适合做武官,这心太脆弱,受不住多少冲击,一痛就想哭,一哭能哭出大半碗眼泪。 …… 五月初一,早朝。 花长安呆滞着眼神,从侧殿走到王位上,花暮雨早已坐在一侧。 朝臣陆续走入殿内,列成两排,左右而立。 等了半晌,花暮雨也未示意朝臣行早朝礼,花长安浅浅疑惑着抬眼,望向殿外。 叶秋风扣着遮挡半个右脸的假面,缓步走到殿外,抬起脚跨进门槛,目光平静地投向花长安。 花长安凝视着叶秋风,寂静间,他眼中的疑惑渐渐消散,眼睛渐渐睁大,并露出恐惧。 “轰……” 殿外,晴朗的蓝天忽而阴沉下来,并落下一声低沉的雷鸣。 在宫里到处溜达的不淆,听着雷声,抬眼望天: “显卦了。” 第24章 十五年难题?就这? “大王千岁。” 朝臣山呼的回音还未散,花长安仓惶地站起身,踉跄着从侧殿冲出大内殿。 近卫比往常更耗费了些力气才按住他,将他拖回王位上。 “该听政了,开始吧。” 花暮雨无视身旁的动静,径自对阶下的朝臣说道。 “邸下,小叶侯竟还活着,还回来了,神迹啊。” 张明忠难掩激动的看着叶秋风。 “嗯,该死的又不是小叶侯。” 花暮雨此言一出,花长安几乎惶恐到疯癫,疯狂扭动着身子抗拒近卫的压制。 叶秋风不死,就是我死,定是要生不如死后再死,他内心被死亡的威胁裹挟,凄厉地鬼吼乱叫着,几番抗拒近卫的控制无果,便疯癫般在地上胡乱挣扎踢踹。 花暮雨嫌他吵,皱皱眉叫近卫将他拉到一边去,把嘴堵上,见他惊惧如斯,花暮雨心情很不错,自然要多看一会儿。 “叶秋风于宝正篡国事件中,平乱、护驾有功,进封定国公,诸臣可有异议。”花暮雨说道。 “受之无愧!”多数朝臣异口同声。 抬眸,花长安已疯癫到失力,身子瘫软在地上,花暮雨深沉地眯着眼,会心一笑。 叶秋风露出花痴般的笑容看向花暮雨。 我的女人,真帅,真霸气。 她走到阶下中央,跪拜在地,道: “臣,谢恩。” …… 退朝后,花暮雨携着叶秋风往东宫走,倒不是去见花长安。 -- 第62页 东宫,承恩殿内,有两个男童、一个女童,正伏案习文,年长的约莫七八岁,小的怕是六岁都没有。 少师捏着书卷朗声念着,三个幼童旁边,各有一位嬷媪在陪伴。 瞧见花暮雨来了,幼童皆目露不安,恍惚间,叶秋风如瞧见了错觉,想起初见幼年的花暮雨时,她的眼神也是警惕、不安。 “莫非是国主之子?”叶秋风温声问道。 见花暮雨点点头,她又多看了两眼那三位嬷媪,年岁不小了,能猜到不是生母。 “玉禄,国律三十卷,疏议十二篇,上次背到第六篇《擅兴律》,下一篇是?” 玉禄是最年长的那个幼童,他惶恐地低着头: “第七篇《贼盗律》,儿臣刚背完一半……” 花暮雨清冷一笑,抬手伸向身后的朱案,叶秋风早已将戒尺拿起并藏到身后去,花暮雨伸过来的手,只摸到了她的手。 “暮雨,你幼时,就算不遭严苛训诫,也能跟现在一样聪颖有为,他们也是。” 花暮雨回头抬眼看着她,她的眼神与幼时一样,温暖、柔软,内心因这眼神而略有触动。 许多次遭训诫后,曾想过躲进那眼神中,那里一定没有痛,只有温柔和安全感。 “少师,每半个时辰,带小主们出去游玩一刻。” 叶秋风说罢便牵起花暮雨的手,对她温柔笑着,离开承恩殿。 陪她在内殿批事牒,进封定国公可辅政,两人一起批,倒是能快不少。 “他们的生母呢?为何未陪伴在旁?”叶秋风随口问道。 “被我杀了。” 闻声,叶秋风惊愣。 “玉禄、玉禳的生母是谢望之女,玉祯的生母是谢府的乐籍,满门抄斩时,郎将听见求情,便留下了婴童,其余格杀勿论,我迟些才知此事,本一个都不想留,包括花长安,郎将跟我讲了一通道理,便留了。” 花暮雨的语气清冷平静,她向来如此清冷平静。 “嗯,”语气听着虽波澜不惊,但叶秋风仍猜测着她是否会心情复杂,于是抬手搂着她肩膀,抚慰一声: “谋反乃十恶之首,论律应诛九族。” “大令!你要的东西弄来了!” 正寻思扭转话题时,梁南绫兴冲冲的小跑过来,叶秋风很快就意识到她弄来啥了。 “咳咳,嘘,这都三四个月了才弄来,办事效率真低。” 骂骂咧咧两声,叶秋风跟做贼似的左顾右盼,接过梁南绫递来的厚重布包放在腿上,躲在朱案下就开始翻。 嘶……呜呼。 还能这样…… 往后翻,竟连女女也有?!呜呼! 惊!这我咋没想到! 等下,叶秋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朝一脸没眼看的梁南绫招招手,叫她把耳朵凑过来: “你跟文君看的那种,有吗?” “!!!” “我跟她不看!!!”梁南绫疯狂否定。 “我不信,给我弄点儿那种的,你们肯定有。” “你要那种的干嘛?” “感觉那种的……更好看,嘿。” 梁南绫低头一瞄,瞧见那图册,竟正是她跟她表姐看过的那个,该死,怎么把自己的宝藏也放进来了。 她想拿走,叶秋风抬手躲开,梁南绫愤愤一跺脚,红着老脸就跑了,不搭理叶秋风在后头的连连叫唤。 “给我看看。” 花暮雨伸头过去,叶秋风赶忙阻挡,挑出那本合适的之后,其他的重新包好扔到一边: “你不准看,少儿不宜。” “我都快而立了,还少儿,拿过来。” “不行,不给你看,晚上实践就知道了。” “要不现在?走,回景灵宫。” “???” 迟来的启蒙图册,早前的七日七夜简直浪费,不过也不算浪费,至少那几天,她的亲吻,犹如雨点淋遍心上人,还发现她很喜欢背靠在自己怀里,轻轻亲吻她的肩颈、耳畔、白皙的手臂,她的脸就更绯红一层,只是亲吻便欲罢不能、深深沦陷、不可自拔。 困倦的昏昏欲睡时,叶秋风的小腹又传来触及电流般的酥麻,昏昏欲睡又不想睡,咬着唇压下电流,把还在实践的花暮雨搂回怀里: “为夫困了,乖,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有点热,睡不着。” “我也有点热。” 沉沉欲睡时,叶秋风的手仍在给花暮雨揉按治疗头疼的穴位,意识模糊间,感觉到身上轻了些,花暮雨侧身睡到床内侧。 不一会儿,又听到花暮雨说了声“别摸我,酥酥麻麻的,更热了”。 手刚拿开不久,又听到一声“不行,你还是摸吧,有点舒服”。 叶秋风索性又贴了过去,蹭她后肩颈,嗅着她的体香,清淡的的香气却能涣散意识,杀伤力太强: “你身上有桃子的清香,甜丝丝的,想吃桃子。”叶秋风吧唧了下嘴。 “你也有点香,干净、清淡,有点饿。”花暮雨动了动浅浅喉结。 “饿?这二半夜的。”叶秋风没听懂,头脑困的混沌。 花暮雨转过身来,平躺着,撩摸着叶秋风的手,思考她的体香究竟像什么气味,为何闻着会觉得饿: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多年了,十几年前就想过几回,一直想不出来。” -- 第63页 叶秋风睁开困倦的眼去瞄她,不知她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神情这么专注又认真,跟早朝听政时思索朝臣的奏言似的。 花暮雨想的头疼,抬手揉了揉眉间,叶秋风抿唇憋笑,伸手搂着她,背抱着蹭她肩颈,抬手揉按她头顶的当阳穴: “慢慢想,不急……” “啊,想到了。”花暮雨忽然提高嗓音。 “什么?” “终于知道怎么形容你的体香了。”花暮雨转过身来,一脸开心地看着她。 “?”叶秋风一脸问号。 “你身上的气味,像米饭,有打开米缸时闻到的生米那种清香,也有蒸熟后开锅、站远点闻到的那种淡淡清甜的清香。” “???”叶秋风直接睡意全无。 “难怪闻着觉得饿,总想吃饭。” 花暮雨仍在开心的笑,仿佛解决了甚重大难题,叶秋风咬着牙,满脸不服: “我又不是饭桶!” 第25章 无情啊 叶秋风跟梁南绫一起,与近卫一道前往东宫,花暮雨很少去见花长安,他需要的灵草,都是梁南绫定时采买、再送过去。 “一日竟要耗费一百多两金去买灵草?”叶秋风寻思,一百多两金,都够二十户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吃喝用度了。 “他瘾太大了,一日要吸食不下二十次,不给就疯癫撞墙。”梁南绫解释一声。 “我早前戒断时,三、四个时辰才发作一次,他怎么这么频。”叶秋风感觉不太对,但也没太多想。 花长安老实地待在那木牢里,眼巴巴的等灵草送来,却等来了叶秋风,他眼里的惶恐丧胆销魂,再回想自己做下的事,更叫他恐惧到身形乱颤。 “拔茅,你,我,谁是茅。”叶秋风低声喃喃。 原本应该是我,因为不淆掐到泰卦是四年前、自己将死时。 律法曰,夫外出不归满三年,自动和离,更何况自己“死”了。 我死了之后,你上位,紧接着,国运翩翩,卖姐求和,家国复隍。 我活下来了,这泰卦如重入轮回,叶秋风这么推断着。 我不是茅,你是。 将梁南绫手里的灵草拿过来,叶秋风看着花长安,淡淡道: “把灵草戒了,一年四千两金供你吸食,你是做了什么好事,配受这供奉?” 花长安眼底的惶恐混合着畏惧,他疯癫般捶打踢踹木笼,歇斯底里地吼叫: “我是国主!我不能死!没有灵草我会死!给我!” “脸皮可真厚。” 叶秋风抽了抽脸颊,径直走到外头拿过郎将的佩剑。 随后走到木笼旁,佩剑并不出鞘,带着剑鞘便是一顿毒打,以泄自己当年的愤怒,花长安更加疯癫的在地上乱爬躲避,嘴里怪异的吃痛嚎叫着。 “今日敢碰灵草,我断了你的脚筋,反正国主不需要脚筋。” 撂下话,叶秋风径直走到寝房门口,就坐在门槛上,打算十分耐心的就在这盯着。 花长安又开始歇斯底里,叶秋风冷笑一声: “再乱叫,我这就断了你的脚筋。” 他果然戛然收声,时不时以警惕、恐惧、以及浅浅冰冷和愤怒的眼神,瞄一眼叶秋风。 梁南绫感觉有点解气: “大令,给你弄条廷杖来?五尺长的那种。” “这剑比廷杖好使,别提廷杖,腿肚子疼。” 撩起长袍,叶秋风的小腿肚子很白,那是因为被竹条抽打之后的血痕愈合脱痂后,会留下浅浅的白痕,挨花敬定廷杖腿肚子好多年,总共挨抽了两千九百零五下,疼哭不下千回,简直人生阴影。 “对了,县令以下的地方官,都是县令的私雇而已,非朝中官员编制,你是咋进宫的?”叶秋风对梁南绫问道。 “托你的福呗,你戒断灵草时,怕你饿死渴死,没忍住就来找邸下过去照料你,那天还以为自己这个‘姘头’会被赐死,谁知……看透了你们,便也不怕邸下了。”梁南绫眼神里露出嫌弃。 原来不是臆症,是真的看到她了,难怪入口的水甜丝丝,像灵魂得到了安抚,叶秋风露出惊喜的笑。 “怎不早点告诉我!” “哪有机会告诉你,你后来去了建州,刚回来就又被发配南疆,得知你被发配南疆,我气不过之下,跑来指责邸下,还撂了句‘你是好人、希望她这辈子能懂’,后来……” “各地州官都被临时调入朝中,我是唯一一个被叫来的地方私雇,因为你,因为邸下想了解关于你的事。” “嗐,”梁南绫叹息一声: “其实邸下也有许多待你好、你却不知的事情,比如你被发配南疆后,她怕你战死,挑起了四国混战围攻吴国,以分散吴国布于抚州、信州的兵力,精力全在此事上,疏忽了去警惕朝内那些叛臣,为了见你一面,亲自巡边,你凯旋回西府后,她刚松下一口气,叛臣就趁叶帅集兵宜州,里应外合突然发起兵变,妄图扶植世子为傀儡国主、他们上位权相,成为幕后国主。” 听到这,叶秋风心里有点感动,她仍深刻的记得花暮雨一袭黑金华服、站在城楼上霸气点兵的一幕。 原来,我在看你,你也在看我。 也有点感慨,花长安本是最无可能谋朝篡位的人,因为王位迟早由他继承,根本没必要,熟料这个没脑子的,竟尽听尽信叛臣谗言,若彼时,做决策的不是花暮雨,越国就真的没有今日了,尽管她的决策,是无比残暴的屠|杀。 -- 第64页 “虽挺残忍的,无人开腔认同邸下的决策,但朝臣大多都默认邸下没做错,总比让叛国贼把持朝政强,”梁南绫说道: “若邸下是个心软的人、不忍心痛下杀手杀伐,那时她就彻底输了,越国怕是也要被吴国吞并,如今反而有些庆幸她铁石心肠、心狠手辣、杀伐果断,一夜之间杀了六万余人,整个西府飘了一个多月的腐臭味儿。” “谁能做到这么狠毒,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比前国主更狠毒数倍。” “我不行,我做不到,哪怕见惯了沙场。”叶秋风低沉一声。 十余年前,越国本没有勇武军,勇武军是闽国国主的王弟、兵变篡位失败后逃来的,当时有两万余逃兵走海岸涌入温州,在当地掠夺百姓钱粮,妄图窃占温州自居。 她以招讨使之名,率领三万衣锦军去招降讨叛,论律,这些作恶窃城的外来逃兵都应处死,可叫她杀这么多人,她不行,她做不到,于是招降、率部围困并令勇武军投诚,允诺不杀且按亲军待遇配给军饷,番号也没改,仍以勇武军为番号,因为衣锦军瞧不上这群逃兵,拒绝吸纳。 “哼,若邸下不这样,那些通吴的叛贼,不知要出卖多少个州城过去,苏州、湖州各失守半数时,西府涌来三十余万流民,整个西府一团乱麻,邸下几乎掏空国库去安置,赈济钱粮、均田、分至各州入客籍(客籍比主籍税赋收的高,约是田产收成的一小半,用以“分期”偿还国库支出),虽对叛贼心狠手辣,但对百姓好。” 心软的忠臣在军中护边,心硬的邸下在朝中镇国,有点……相配?我的女人,真帅,叫人欲罢不能的膜拜、迷恋。 跟梁南绫闲扯了两个多时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不经意去瞥一眼,才瞧见花长安竟在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浑身剧烈抽搐。 “他戒断反应这么严重?” 叶秋风并没打算取他命,如此监|禁着,也算拔茅了吧。 眼下瞧见深度成瘾后戒断有可能致命,她只能,把一包灵草给扔进去。 看他边抽搐边去拾弄灵草,也懒得多看他一眼,跟梁南绫直接离开东宫。 花长安瞧见她走了,眼神如冰火两重山般喷薄着愤怒,身子也不抽搐了,抬手抹掉故意挤在嘴角的白沫。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放狠话间,他身后压来三道黑影,眨眼的功夫就将他拽到寝宫最隐蔽处。 那三个黑影比他更愤怒,忍不住之下,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的他连连求饶: “汝母婢的!再敢拖延弄来灵草的时辰,老子先杀了你!” “我错了,别杀我。”花长安无声惶恐的哭求着。 恶狠狠瞪着他的是谢廷渊,以及他的两位幼弟,被满门抄斩那夜,他恰好跟两位胞弟一道去了花楼,大命躲过一劫。 本想潜逃去吴国,可苏州失守四县,太湖完全归属吴国,他无路过去。 此后便趁着朝中被杀的空无一人,趁临时组建的戍守王宫的郎将巡守疏忽潦草,走偏僻西南门附近潜进了宫中,在偌大且偏僻后宫舍众多的东宫,一直藏身至今,靠威慑怕死的花长安获取灵草。 “给我一点……”花长安请求道,他的戒断反应也快到时辰了。 “滚。”谢廷渊一脚踹开他。 “给我一点,戒断真的会死,”花长安继续哭求: “叶秋风还活着……呜呜,我真的要死了,我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还弄瞎了他,他不会放过我的。” “我若是死了,你们更没法拿到灵草。” 闻声,谢廷渊先愣了一下,提及这个名字,没有人比他更愤怒。 “居然没死?你个废物!杀个人都杀不死!” 三兄弟气愤之下,对着花长安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为给叶秋风报仇,谢家被花暮雨满门抄斩,家中上百口人,连辛苦搜集来的乐籍、花长安暂养在谢府的子嗣、他尚在襁褓的子嗣都没放过,他对这两人,恨入骨髓。 可灵草案爆出后,宫中戒备更加森严,他们只能缩在东宫的偏僻角落里,哪都不敢去,生怕被抓到凌迟后再弄死。 “你们想办法弄死他……我是国主,后继无人之下,没人敢杀我,除了他敢,他刚才还要砍我脚筋,他迟早会杀了我。” …… 内殿,事牒还有两摞近百份没处理。 叶秋风没看事牒,在思考着事情,左手掐算着小六壬,以大拇指于三根手指点数着指关节打圈圈。 小六壬是不淆教她的,周易要背诵卦辞,她不想背,背了也不太能读懂里头的深奥,小六壬稍微简单一点。 “睡觉四个时辰,顶多三个时辰一次,一日三四次就够了,何须吸食这么多。” 嘴里喃喃着,手指掐中留连、空亡,凶。 怕自己数错,又复掐了一次,依旧是留连、空亡。 “暮雨,东宫搜查一下吧,感觉不太对劲。” 花暮雨顿住提笔的手,看向她掐算指关节的手,才抬眸跟她对视: “你变得有点神神叨叨的,宫内很安全,近卫军都是我亲自调度安排。” “嗯。”叶秋风也觉得自己跟不淆待久了,变得有点神神叨叨。 只是不敢掉以轻心,花暮雨时常去东宫,巡察玉禄、玉禳、玉祯习文,担忧若有万一,废了五成能耐的自己力有不逮,只能靠神神叨叨的谨慎了。 -- 第65页 看叶秋风仍神色忡忡,花暮雨无奈一笑,抬手叫来常侍: “领三百近卫,去东宫搜查一下,任何角落都看看。” “是,邸下。” 吩咐罢,花暮雨缓缓站起身来,垂眸,意味深长地笑着看向叶秋风: “该回宫‘看书’了。” “……大白天的,哪能白日宣淫……” “又不是第一次,快过来。” …… 景灵宫里,俩人并排趴在床上,悠哉地晃着小腿,一起翻着好看的“书”,时不时窃笑一下。 “没成想你的‘小娘子’这么懂,不仅有图,还有故事,也不知是从哪弄来的,去问问她还有没有别的。” 叶秋风匆匆下床,叫戍守门外的近卫去把梁南绫叫来,怕她不乐意给,又差遣郎将去句章,把应文君也叫来。 看到图里描绘的鸳鸯抱式……亲吻……叶秋风心里挠挠的痒,她很痴迷跟花暮雨亲吻,哪怕灵草都不曾叫她这般痴迷上瘾。 书也不想看了,心脏咚咚跳着,学着图,稍稍伏到她后背,亲吻她脸颊并继续往前,直至诱人的唇畔,就在侧方眼前不足一寸距离。 花暮雨稍稍侧过脸,抬眸看向略位于自己后方的叶秋风,目光游移于她的唇畔和对视之间,脸颊仍还残留被亲吻带起的浅浅酥痒,心跳连连悸动,有点热。 瞧见花暮雨垂着眸、轻咬唇瓣,叶秋风的心脏因受这引诱而滚烫血液,身渐如沸腾,缓缓凑迎过去。 唇畔柔软相触的刹那,神志荡然消散至九霄云外,如图这般能相互含吻两瓣柔唇,触感的妙绝更甚。 花暮雨只觉身子发软,撑起上身的双肘亦渐无力,情意正浓的亲吻登时因失神失力而滑落。 “噗,”叶秋风一时笑出声: “看来这般有些消耗力气,你还是躺着吧。” 话音落罢,花暮雨便迎接着亲吻转过身,淡淡的米饭清香轻轻覆来,情不自禁抬手撩摸她的脖子,右手试图探入袍内。 可长袍撩了半天也撩不到尾端,蔽膝撩起后又遭纁裳阻挡,再摸回腰间却又束着玉带,冕服可真碍事,玄衣的衣带也被玉带束挡。 “穿这么多层做甚,里三层外三层的,你不热?” “热啊,不过不是你给我穿的么?” 花暮雨焦躁的坐起身,一脚把叶秋风给蹬下床,随后立跪在床边,将清晨花了两刻钟给她穿上的冕服逐件褪下。 玉带之下还有装饰式束腰的大带,打装饰活结后以两条尾端长长的直垂在正前,玄衣外袍褪下就是蔽膝,褪下蔽膝后,里头还有长及脚踝的纁裳。 里三层、外三层、大大小小的外饰,终于只剩一身白色的单薄内衬时,花暮雨也已冷静几分,自己身上也是冕服,看一眼累一眼,坐在床边,哭笑不得的扶额。 “算了,还是去处理事牒吧。” 花暮雨站起身朝外走,叶秋风一脸懵逼: “你把我扒成这样就走了?” 话音传去时,花暮雨只留下雁过无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第26章 真疼 三百近卫手握佩剑,鱼贯而入东宫。 东宫很大,由南向北,建造着五座偌大的正殿—— 明德殿、崇教殿、丽正殿、光天殿、承恩殿。 每座大殿的两侧还有其他建筑,左藏库、内坊、右春坊、左春坊、崇文殿、崇仁殿、崇文馆、命妇院、典膳厨、宜秋宫、宜春宫、宜春北苑…… 玉禄、玉禳、玉祯习文所在的承恩殿,是东宫的偏僻“冷宫”,三位小主皆居于承恩殿西北角的宜春北苑内,平日除了少师、少傅、乳娘外,禁止任何人踏入宜春北苑,数十郎将在此严密监视。 他们不受朝臣待见,因为是叛贼后嗣。 坊间并不知他们的存在,因为若到了册立世子时,坊间知晓被册立的是叛贼后嗣,怕是要引发激烈动荡。 早前花暮雨想过过继于自己膝下,毕竟要考虑后继有人。 私下问询朝臣时,朝臣意见各异,有的赞同,有的激烈反对,只得暂且搁置。 四处搜查的近卫,将生了荒草的园林都打探了一圈,最后才来到丽正殿、花长安被监|禁的宫殿。 正在将能找来的铁器打磨成利器的谢廷渊三人,忽而察觉这么多近卫鱼贯而入,三人赶忙从刨出来的墙洞钻出去以躲避。 郎将搜查床底、桌案、朱柜后,前往寝房的沐浴用耳房,里头灵草燃烧后的香气很浓,他有些狐疑的望向外头的花长安,他身上的气味并没这么浓,耳房的香气怎会这么浓。 怀着狐疑,郎将将耳房更细致的凝视式搜查,浴桶里的水有些混浊、衣物零散四散、岩石打磨平铺的地面还算干净,但有几处地面,有刮花的密麻磨痕。 想不通这细节的缘由、再回头去瞧花长安时,才注意到他的脸有几处浅浅淤青。 “国主这是挨谁打了?”郎将的问询语气略轻蔑。 花长安眯着冷眼:“叶秋风打的,还有谁。” “呵,”郎将冷哼:“真可惜,怎没活活打死你,通敌叛国、祸国殃民,害死我这么多同僚,还有脸活着。” 嘲讽一声,郎将离开寝房,花长安咬着牙,怀着满腔的耻|辱怒火一通打砸,茶案、圆凳陆续被他砸飞出窗子。 …… -- 第66页 “邸下,搜查过了,没有异样。”近卫领军都尉汇报道。 花暮雨点点头,待都尉退下后,转头看向叶秋风: “安心了么?” 叶秋风淡淡苦笑,点点头,藏在一侧的左手,以此时此刻,再次掐算小六壬,诡异—— 仍是留连、空亡。 “我去看看小主们。” 叶秋风站起身正要离开内殿,花暮雨抬手拉住她: “一起去,我还挺想看看,若是你,你会如何教导幼童。” “唔,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俩人闲聊着往承恩殿走,聊到可能某天能瞧见朔月,但还不知具体是何日,不免会想起成亲之前的伤心往事。 成亲前,叶秋风虽有些心慌,但也隐隐激动开心,彼时不知花暮雨是何心情,于是在那次眺望初一的朔月时,试探着跟她表白,却收到略轻蔑的轻笑,以及一声冷拒—— “真心?不需要。” 第一次被伤透了心,每每想起就很难过,难过了许多年,为了叫自己死心、顺便避开被廷杖抽腿肚子,她才通过县令考课去了句章,有时因想见她而回西府,每次回来,都要挨柳条鞭鞭笞。 算了,反正都过去了,不提了,吃了苦,才知糖有多甜。 今日,很甜。 步履掠过崇文殿时,右边就是丽正殿,两人都没抬眼望向那边。 “崇文馆里那么多典籍,将小主安排到崇文馆,是否更合适些?” 叶秋风感觉宜春北苑太偏僻了,那是个受冷落的地方,幼童若意识到自己正受冷落,不知心里会有多难受。 “再议吧。” 花暮雨没兴趣思考这个问题,那三个幼童,本就是让她心情复杂的存在,没有喜欢的可能,但也觉得他们生来就背负了无妄之罪,有点无辜。 短暂沉默间,却不察有一道目光,正盯着她们渐行渐近的步履。 谢廷渊暗中替阿父豢养刺客时,也跟擅使飞刃者学了几手,只要有飞刃、只要够锐利,他有自信一击命中。 躲避搜查四年,他更有自信出手后仍能逃离抓捕,永远都抓不到我,就算失手弄不死你们,也气死你们。 瞧见灭门仇人,磅礴的怒火难以遏制。 十丈、九丈、八丈…… 躲在墙角、目测距离仅约三丈(10米)时,谢廷渊抬起手臂,手里捏着粗糙但尖锐的铁条。 “我习惯了在你右边。” 尖锐铁器被谢廷渊甩出的刹那,花暮雨忽而从叶秋风左侧走到她右侧。 叶秋风正点头并换右手牵她时,忽然察觉花暮雨的身子硬颤了一下,手被突兀的攥紧。 抬眸,她正一脸惊诧的瞪着眼睛,随后才有点吃痛的转头,试图去看自己的后背,鲜血沿着她的手臂,滴滴跌落。 叶秋风惊的浑身血液凝固,赶忙绕过去,粗糙的锐器扎在她后背右肩,刺眼的血汩汩涌出。 “有刺客!保护邸下!” 随行在后的十名近卫赶忙反应过来,拔剑护卫在周遭。 谢廷渊出手后立刻拔腿就跑,由墙底刨出的洞钻回丽正殿,并将洞掩藏好。 “近卫!有刺客!封锁东宫!” 随行的领军校尉,于护卫中大吼一声,附近的近卫迅速拔剑戒备并四散追捕可疑之人。 叶秋风心头慌乱地一把横抱起花暮雨,脚踝因承重传来剧烈的酸痛也无暇顾及,更无暇顾及亲自去捉拿刺客,拔腿就往敬诚宫跑。 若非花暮雨忽然要走她右侧,这锐器很明显是冲自己而来,瞄准的,正是自己的心脏。 因自己比花暮雨略高,锐器才“失手”命中她右肩。 叶秋风久违的爆发比四年前更剧烈的愤怒,磅礴怒火灼烧胀疼仅有微微光感的右眼。 “暮雨,疼吗?马上就到敬诚宫了,不淆医术高明,不会有事的。” 气喘吁吁快步跑向敬诚宫间,叶秋风慌乱的开腔安慰她、更是安慰自己。 因体力不足,她临时放下花暮雨,将她背到身上,继续咬着牙,吃力的拔腿疾奔。 “好疼,原来这么疼。” 花暮雨有些欣慰是自己挨下了这暗器,她不想让叶秋风再感受疼痛。 “待我抓到他,我凌迟他全家!” 叶秋风咬牙切齿的低沉怒吼,豆大的泪珠凌乱的甩在空中。 …… 不淆正在给叶琛看手相,听见忽然传来的杂乱动静再抬头时,竟瞧见鲜血淋漓,他赶忙追随着进入寝房。 “怎么回事?宫里竟还有刺客?” 叶琛大惊失色,急的来回转了两步,便下意识快步离开敬诚宫,如往常任职戍卫王宫的领军总管般,前去带队戒严王宫。 “阿父,封锁东宫,定是花长安要杀我,四年前他没能杀了我,今日他还未死心。” 听见叶秋风的咬牙低吼,叶琛迟钝了一下,便怀着满腔暴怒,快步离去。 不淆更淡定一些,待叶秋风将花暮雨平放趴在床上时,他已摸来剪刀,利落又快速地剪开浸了鲜血的外袍。 “有点,喘不过气。”花暮雨因胸闷而大口呼吸,却牵扯疼受伤处。 真痛苦,竟这么痛苦,疼痛叫她头晕目眩,想不通当年叶秋风是如何撑住的,甚至还撑着护卫自己,跑了十余里路。 瞧见粗糙的利器扎在肩胛骨内下侧,他眉头一皱: -- 第67页 “刺中肺了,不过伤口浅窄,不会于胸腔积淤太多血,快叫人煎曼陀罗草,拔除锐器后要止血缝合,邸下怕是受不了这个疼。” “好。” 叶秋风拔腿就要出去,花暮雨却紧攥住她,不给她走: “别走,不淆,直接来吧,我不怕疼。” “你疯了!知不知道有多疼!我之前……”叶秋风情急中,话音出了口才紧急顿住: “乖,我就出去吩咐一声,三眨眼功夫都不用。” 叶秋风紧抿着唇,试图掰开她紧握的手,又不舍太大力,怕牵扯到她的伤口,让她更疼。 不淆瞧她们磨磨唧唧的,嫌弃了一声: “你们真磨叽,再拖又要被我捅胸腔排淤血和郁气了!” 撂下嫌弃的话,不淆又扯开嗓子,朝外大吼了一嗓子: “来人呐!” 一名宫侍匆匆进来后,不淆匆匆道: “快去宫闱监寻个大夫过来,速速煎一碗曼陀罗草。” “诶。” 宫侍匆匆离去后,不淆一把推开碍事的叶秋风,并径直坐到床边,时不时吩咐叶秋风一句“拿针线来”、“拿干净的布来”。 花暮雨趴在床上,因忍疼而拧着五官,时不时流露苦涩的笑。 真疼,幸好这次是我挨了。 待不淆再无吩咐,并收起按压止血的手、拿起针线,叶秋风手足无措的来回打转,曼陀罗草要煎一个时辰,不淆不会等的。 她只能爬到床里边,尽力压低身子,跪趴在她脸前: “若是疼你就疼晕过去,晕过去就不疼了。” 不知说甚好,她绞着脑汁,搜刮自己的“经验”。 花暮雨冷汗淋漓、脸色有些发白,却朝她轻笑: “我能忍住,别担心,又不会死。” 叶秋风拧着不忍的五官: “别嘴硬了你,这跟……真不一样。” …… 不淆下手缝合伤口时,花暮雨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和对刺客的恶毒诅咒不断从她口中爆出,还发明了几句极具开天辟地意义的脏话。 叶秋风本是在旁安慰,此刻只能转而去死命按住她,不给她挣扎,好叫不淆顺利缝合。 “刮锅底的羹颉!松开本座!” “待本座捉拿尔这无皮相鼠,迁尔宗庙于溷轩(茅房)!敕尔祖宗后人日日配食!” “本座定赐尔酒足饭饱以金汁(粪水)!拆髌斧钺!金瓜碎骨!炮烙刳剔!鼎镬至半死不活!剁成人彘!” 叶秋风光是听着这些酷刑都肉疼,忍不住嘀咕问道: “就缝了五针而已……真有这么疼么。” 花暮雨咬牙转头瞪着她,张嘴就狠咬住叶秋风的手掌。 俩人一起鬼哭狼嚎的惨叫。 “别叫唤了,我都快聋了。” 不淆满脸淡定的收起针线,用白布缠扎花暮雨的右肩胛,一通手脚利落,就快步离开这刺耳的地方。 第27章 睡觉何必醒神 花暮雨只能侧着身子不能平躺,叶秋风给她当人肉倚靠,侧躺着给她靠着。 叶秋风的肩膀时不时被她拿来磨牙忍疼,锁骨也被咬了好几下,强忍着一个“疼”字都没说。 终于等到草药端来,花暮雨喝下约一刻钟后,可算不再渗冷汗、脸色的惨白也渐渐消散。 “早不将药煎来,叫本座像块猪肉,生生挨了五针。” 虽不那么疼了,可脾气还在,张口又咬了一口叶秋风的肩颈,留下连片的牙印,疼的叶秋风生生挤出两滴眼泪。 “你掐到什么了,三百近卫都没搜出来,你掐手指竟掐到了。” “可能是巧合吧,我也不是太会掐算小六壬。” 叶秋风想起身去办些事,比如问询一下不淆,比如去寻能工巧匠、用金丝做件轻|薄柔软的锁子甲来,明木仓挡不住、但能防暗器。 叫她受伤,还是替自己受的,叶秋风心都要疼裂。 花暮雨不给她走,这般侧躺着动弹不得,没了倚靠就无法放松身子,趁着不太疼抬起失力的右臂,勾住她的腰,不给她走。 抬眸扫视眼前这简陋的小寝房,床的正对面是书案、书案旁有个藤编书架,上头摆着三排书。 这是叶秋风从小到大住的寝房,她没在这下榻过,以前只进来过几回。 “头一回睡你的床呢。” “嗯,没景灵宫的舒服,还小,要不我背你回景灵宫?” “不要,挺好的。” 花暮雨鼻息嗅了嗅,试图嗅到床褥上、叶秋风留下的气息,可嘴里一片苦,嗅觉都被草药熏的暂时失灵。 余光能瞧见,叶秋风背后就是床的边缘,而自己身后,一抬手就能摸到墙,床很窄,平躺两个人便再无多少富余的宽度。 床小,挺好的,只够夫妻温馨相拥,哪怕闹脾气,也能背贴着背,景灵宫的床若也这么小就好了,至少洞房时、宣召时,也能背贴着背。 “‘嫁’给你十五年,头一回睡你的床,奇了。” 叶秋风先是羞笑,随后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明明是我‘嫁’给你,除了成亲那晚的洞房,十五年总共宣召了四次,四次,四次。” 花暮雨发出爽朗的笑声,额头抵在她怀里: “我也挺委屈的,谁叫你总是跑,一跑就是一年不回,回来了也跟做贼似的,要么上宫顶揭瓦,要么藏床底、藏衣柜,要么远远的看见我就跑。” -- 第68页 “嗯,行吧,是我错了。”叶秋风寻思,其实还是自己不够聪明,没能早点看清。 能想明白“不怕黑归不怕黑、想见到光归想见到光”,却没能想到“脾气归脾气、喜欢归喜欢”,她那么喜欢来敬诚宫,这就已经算是……对石头心的她来说,很清楚直接的表达了么。 花暮雨半个身子趴靠在她身上,温热的呼吸气息回荡于她颈窝,有些催人犯困。 身上穿的还是复杂的冕服,而她的冕服右肩处被剪开,以露出受伤的右肩。 “趁现在不太疼,换常服吧,然后好好睡几天觉休养休养。”叶秋风说道。 花暮雨早已昏昏欲睡,脸颊贴靠在她颈窝,无意识的说了声“睡醒了再换”,便没了声响。 过了许久,不淆端着煎好的药进来,趁花暮雨还正熟睡,叶秋风低声问道: “留连加空亡,是指这个么?” 不淆摇摇头: “不是,邸下命硬,除非天选之人、以及她自己不想要了,否则无人能取,你掐到的是旁人。” “刺客当然必须死。”叶秋风咬牙切齿,怒火一起,想立刻就过去亲手斩杀那歹徒。 “东宫的‘患疾’之人,可不止一个,叫邸下起来将药喝了,免得因伤生寒疾,落下背疼的后遗症。” 不淆又撂下一句让人稀里糊涂的话,便放下药离开寝房。 …… 宫内突然戒严,梁南绫还想出宫去买大令要的那个图,结果近卫都不放行,问询缘由才知竟是因邸下于东宫遇刺。 一提东宫就能想到花长安,她匆忙前去大理寺想找寺卿李旭,结果李旭早就带着大理寺的两位少卿、两位司直,以及一堆详断官和评事史去东宫了,刑部也去了二十多个人。 整座丽正殿,被近卫和各部各寺来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花长安像个猴子似的被围观怒瞪。 “当年那些叛贼,豢养以飞刃杀人的刺客图谋篡国,你曾与叛贼共谋,还敢说自己一无所知?” 所有人都认定,花长安绝对知道内情,只是有恃无恐于自己是国主,无人敢杀自己,才敢嘴硬甚都不说,哪怕此刻的境遇,叫他感到无比羞|辱。 若非正统观念深植,花长安早就死了。 一片辱骂质问声中,花长安像个没皮没脸的相鼠,昂着吊儿郎当的头颅,甚至还时不时冷笑一声,故意气人发怒。 “嘴硬最多四个时辰,灵草一断,看你能嘴硬多久。” 梁南绫忍不住之下,也开腔说了一声,便转而跟着大理寺的其他详断官一道,到处寻找可疑的痕迹。 “奇了,真能藏,能藏哪儿去呀。”几位详断官已在东宫摸排探问了大半天,别说可疑之人,连只老鼠都没瞧见。 “难道已经跑了?” “不可能,东宫五个门,事发时都有护卫戍守,这墙头四丈(12米)高,除非长了翅膀,也没找见梯子、绳索或飞爪之类的东西,定是在东宫藏匿已久,找到藏匿之地,定能刮出来。” “花长安肯定知道,所以丽正殿最可疑,他是唯一能帮刺客藏身之人。” …… 丽正殿,耳房的浴桶底下,掀开山石打磨的地面,底下有个无痕的暗门,下面有个一丈方圆(3.3*3.3米)的地窖。 谢廷渊感觉很爽快,虽没能刺杀成功,但瞧见自己引起这么大阵仗,且那么多人也抓不到自己,他内心连连暗爽。 癞哈蟆趴在脚面上,就算不咬人,也膈应人。 三人横躺在被褥铺软的地面上吞云吐雾,吃喝用度都有储备,在这地窖里待上一个月,都不成问题。 梁南绫围着丽正殿转了八圈,也没发现异常,也入内搜了八圈,亦一无所获。 心烦意乱,再加上天色渐黑,她只能暂且作罢搜查,前去景灵宫,得知花暮雨在敬诚宫养伤,她便带上些换洗衣物过去。 得应后一进寝房,就吃了一嘴狗粮,花暮雨仍在熟睡,且还是侧趴在叶秋风怀里。 叶秋风小心翼翼的转头看向身后的梁南绫: “帮我也拿件常袍来,还有睡袍。” 她就这么稍稍动了一下,熟睡的花暮雨的右手,就下意识地更勾紧了些她的腰,叶秋风只得转回头,轻轻揽着她。 梁南绫默默把衣物放在床头边,嘀咕了一句“是不是不该过来打扰”。 “对了,梁子,我在句章的私业,除却纳赋的,存金有多少了?”叶秋风问道。 “十余万两金吧,不太记得了,这几年都是表姐在主理。” “嗯,帮我找些能工巧匠来,用那些金子抽丝成软金线,用金丝和百年老藤丝,最好能买到千年的,做几件轻|薄柔软的锁子甲,按邸下的尺码做,用来防暗器的,多做几件,尽快。” 梁南绫点点头应下这事,瞄了一眼床上那叫人嫉妒羡慕恨的场景,转身刚想走,她忽然想起个……经验? “大令。” “嗯?” “亲吻能止疼,您试试。” “真的?!” 梁南绫无奈笑着,没再回应她,默默抬步离开,并把寝房门给轻轻关上。 “亲吻能止疼?” 叶秋风垂眸,细瞧花暮雨慵懒的睡脸,长长的睫毛不时微微颤动,像是熟睡中在做梦? 她身上已有成熟女人的韵味和气息,比起幼时以及弱冠前后,清秀柔嫩的五官和容貌,已渐渐细腻精致,不再有稚嫩感。 -- 第69页 幼时她的眼神清冷纯粹,如今已柔和淡定,波澜不惊。 “有丁子香么?”出神欣赏花暮雨的精致容颜时,花暮雨闭着眼睛喃喃一声。 叶秋风伸手摸向锦枕底下,捏出小瓷瓶,倒出两颗,捏着放到她唇畔。 “又不用清神醒脑,怎么忽然想嚼丁子香。”叶秋风嚼着丁子香,随口一问。 花暮雨稍稍挪动了下身子,将左臂勾抱在她脖子底下,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她身上。 “闻着你的气味,闻饿了,醒醒神,起来吃饭。” “……” 正无语抵触这个形容词时,颈后被花暮雨更用力些勾紧,她更往上挪了挪身子,叶秋风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啊,吃饭。 花暮雨盯着她的唇,艰难挪着靠近,叶秋风羞涩一笑,稍稍弯身昂起后颈,侧头迎上去。 丁子香的香气来回飘荡,虽气味清爽但也妨碍温软纠缠,叶秋风将丁子香咽了下去,再次神志涣散地轻吮时,却触碰到另一颗丁子香,随着温软的婉转触感一道滑入口中,私密的亲密互动,撩拨的身心如化成一滩春水,连连漾起带着酥麻电流的涟漪波澜。 晚来一阵暖风热雨,降消恼忧怒哀伤,肌莹肤烫,缠绕雪腻酥香。 第28章 正常 梁南绫沿着丽正殿殿外的墙,凝视着往前,细细探查可能的细节线索。 加上越国太|祖做镇海、镇东节度使那二十一年,越国已祚六十三年,丽正殿是六十多年前建造的宫殿,有些墙已出现裂痕,几年才修缮一次,细看这些裂痕,才能察觉年久失修之感,整体去看仍是一片气派。 不少近卫以及各部、寺诸官,也在周边继续探察,各处园林也被来回翻查了好几遍。 早前感觉耳房有细微异常、却想不出所以然的郎将,将那细节汇报给领军都尉后,都尉只给他翻了个白眼。 瞧见梁绫南正贴脸在殿外墙上仔细去瞅,郎将寻思,她曾是使君在地方的少令,当初也是凭协破灵草案的功绩受召进宫,进官宫闱监常侍官,以及户部巡官,许有能耐想出个所以然,便走过来对她低声说道: “梁常侍,有个地方总觉着奇怪,想叫您帮忙瞧瞧,可有功夫去一趟?” 梁南绫点点头,跟他前往那耳房。 “这里的磨痕,您看可疑吗?早前末将奉命来搜查时,还闻到此处灵草的香气极为浓郁……” 话音未落,一股灵草的特殊香气,隐隐飘来,两人面面相觑的愣了一下,才走到外头的寝房,却见花长安仍在床上睡觉,他并没点燃灵草。 “哪飘来的?”郎将赶忙到处翻查,衣柜、床底、甚至连桌子都掀了。 “你别动。”梁南绫叫停他的来回走动。 梁南绫将耳房房门关上、窗子也关上,两人便凝固般站在原地,待气流平稳,梁南绫谨慎地嗅着空气中的香气,沿着香气渐渐蹲下身。 “明白了,这里有地窖,香气是从山石砖缝隙渗出来的,磨痕是山石砖被掀开后互磨导致。” 梁南绫恨不得立刻将这耳房挖出七尺深坑,但现在外面人太多,立刻揪出来或会引发骚乱。 “郎将,我去汇报情况,你带人守好这里,不要泄露风声打草惊蛇,万一底下还有别的出口,叫人跑了就白忙活了。” 一通耳语叮嘱,郎将点点头,默默又快速的出去领来一队人,就在寝房里待着,看似在盯花长安睡觉,实则是在盯那耳房。 …… 福宁宫,花敬定睡了两天两夜才睡饱,睁开眼,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宫侍难得的进来叨扰一声: “殿下,宫内出事了,邸下遇刺,幸好未伤及性命。” “什么?!” 花敬定大惊,赶忙要往外走去瞧瞧。 “邸下无大碍,正在敬诚宫养伤。” 闻声,他顿住脚步。 这四年来,叶琛一次也没来见他,害死他的独子,他也没脸出现在叶琛面前。 叶秋风活着回来了,他知道,也知道尽管是大命不死、却吃尽酷刑,那酷刑还是花长安亲手施加,更加没勇气去敬诚宫。 “将吾儿的身边人叫来。”不知伤势如何,他想关切,但花暮雨不愿见他,传见也不会来。 …… 梁南绫正往议事殿走,平日朝臣会在议事殿相互商议要事,六部主掌政令的制定、审核及执行颁布,九寺五监主事具体事务。 最忙的还是九寺五监,因为事多又杂。 如国子监,全国二十二州的大小书院和学堂,都由国子监落实开设、募童入学。 如都水监,各地的河渠、桥梁、舟船及水运,皆由都水监掌管、治理及建造。 宫闱监倒是轻松些,只管王宫内的大小杂事,以及到处传话、召见、侍从。 刚走到半路,忽然得知越王召见她,初次受召,忽而有点紧张。 诸侯国没有太上王之说,花敬定是中原上国册封的越王,诸侯国的国主、公、侯,都须中原上国授封。 来到福宁宫,听到几句问询都是关于花暮雨的,梁南绫才松懈下紧张。 她已掌握内情,但暂时不能公开,目光投向寝宫内仍在的宫侍,花敬定了然,挥挥手叫走众宫侍,梁南绫才开腔道: “殿下,卑职已查到刺客藏身之处,也已查实刺客是受国主之意行刺,本是意图行刺定国公,伤及邸下,属失手。” -- 第70页 “嗯,领本王一道前去东宫,将吾婿、吾儿、以及朝中诸臣,也叫过去。” “于东宫,急朝。” …… 叶秋风坐在床边,一口一口的伺候花暮雨吃饭,她则懒洋洋的靠在叶秋风怀里,张张嘴,接受喂食。 “能不能坐到桌旁吃?又不是伤了腿。”叶秋风无意识地嘀咕一声。 花暮雨眯着冷眼盯着她,汤匙递到她嘴边,她也不张嘴,叶秋风疑惑低头看着她。 “饱了。”花暮雨冷冷一声。 “哦哦,好。” 叶秋风刚将饭碗放回旁边的茶案上,大腿就被狠拧了一下。 花暮雨咬着牙:“气饱了,没吃饱。” “我又怎么惹你生气了。”叶秋风疼的抽着鼻子,又将碗拿过来,打算继续喂她。 “非要伤了腿才乐意这般伺候我吃饭?好啊,拿刀来。” 叶秋风心头一慌,轻着手拍了她一下: “勿乱说胡话,不许再受伤,你不受伤,我天天这样喂你吃饭都行,乖,继续吃。” 叶秋风好声好气的哄,姑奶奶的脾气阴晴不定,这才刚回来不足半年,好声好气、温温柔柔不足半年,就又原形毕露,老天爷。 “不解风情。” 花暮雨隐隐起火,张口就咬在她脖子上。 “邸下,大令,殿下传令……” 梁南绫推门而入,话还没说完,推开门就瞧见那叫人羞不容睹的一幕。 “何事?”花暮雨毫不在意有人在看,咬完还去细瞧自己留下的牙印,又朝那牙印轻啄了两下。 颈间因这两下轻啄而带起两波电流,过电般过遍叶秋风全身,酥麻还残留余韵,她浅浅绯红了脸。 “东宫,急朝。” …… 丽正殿殿外的空旷空地上,周边站满近卫,朝臣以两排立于两边,相互嘀咕猜测着花敬定是要做甚。 花敬定坐在临时搬来的朱椅上,面无表情,又像心事重重。 叶秋风跟花暮雨以一身常服来到时,花敬定才抬起目光,看向两人。 “吾儿,可还……” “无恙。”花暮雨淡淡回应并打断。 气氛有些尴尬,叶秋风走到花敬定面前,稍稍撩起长袍,行跪拜礼: “拜见阿父。” 花敬定露出不像笑的笑,抬手示意免礼: “说说心里话,遭此劫难,你是如何想的?” 叶秋风以余光环顾周边,百余朝臣立于两侧,还有数百近卫,仿佛她说的话若是意指某种行动,便将立刻执行。 “儿臣没想法,如今能回来,能重见暮雨,与她前缘未断,已满心知足。” 花敬定沉吟一下,朝不远处的梁南绫招招手: “直接说吧,查到甚了。” 梁南绫还在担忧被花长安听到风声、以及地窖可能还有别的出口,可见此严密阵仗也算滴水不漏,只得听从王令: “卑职已与郎将一道,查出刺客藏身所在,就在丽正殿、国主寝房一侧的耳房,耳房有地窖。” “刺客乃受国主差使,意图行刺定国公,失手伤及邸下。” 此言一出,周围朝臣发出戚戚的耳语私议。 花敬定再次看向叶秋风,重复问道: “说心里话,你是如何想的?” 叶秋风咬着牙,心里话,她当然有仇恨,但从古至今,君臣有别,君陷臣于不义,从无罪责君王之说。 “儿臣自然有恨,恨满腔忠诚却遭背后捅刀,恨遭最信之人,挑断手筋、脚筋,划瞎右眼,变成废人。” “儿臣自想消解此恨,但不敢放下,怕愧对枉死的七千勇武军同僚,以及四万八千衣锦军同僚。” 叶秋风爱哭,身上疼、心里难受就会想哭,忍也忍不住,草草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 “儿臣未动过弑君雪恨之心,除了……” “看到刺客的飞刃、命中护卫殿下的郎将,看到刺客将飞刃,对向暮雨,得知刺客乃受花长安指使意图弑父弑姐时,那是儿臣唯一一次,对花长安动过杀心,暮雨安好,这杀心便消了。” “哈哈哈。”花敬定忽然发出爽朗的笑声,并站起身来,朗声问道: “弑君,你敢吗?” 叶秋风摇摇头:“不敢,更不愿。” 花敬定大手一挥,冕服的长袖掀起一阵风: “于你而言,花氏乃君,于我而言,越国皆臣。” “近卫军听令!” “这丽正殿,本王不想要了,一把火烧了!” 周围的近卫愣了一下,便匆匆燃起火把,将整个丽正殿团团围住。 朝臣大多四十多岁,一时有些反应迟钝。 “殿下,我越国已是后继无人!如此这般,如何为继?殿下不可草率!”卫尉寺卿张明忠赶忙站出来,跪拜在地求情。 “殿下,不可,”站在远处的叶琛,四年来第一次主动对花敬定开腔,并走到他面前: “中原大地已动荡百余年,难得我越国偏安一隅,虽时有动荡,也总算是大体安定,如此动摇国本,比列国引兵侵|犯,更叫百姓人心惶惶,不可。” 花敬定眼神复杂的看着叶琛: “本王从未说过传位于他,吾儿暮雨自幼时起便苦学治国,还不明白吗?” “中原百姓遵奉天下共主三千年,如今中原大地,共主频更,我越国初时姓董,后又姓徐,再又姓过李,动荡十余年,近六十余年才姓花,又何谈正统。” -- 第71页 “姓花稳定了六十余年……”李旭低声反驳道。 “当初殿下便有言,传位于邸下,邸下也是后继之人,怎能说后继无人?” “不提出身,花长安本就是我越国的罪人!殿下英明!” 花敬定已退位多年,当年的威压已消散不少,朝臣意见各异且激烈凿凿,但花敬定没打算采纳。 这个儿子于他,就是个白眼狼,明知他一生遭受痛失五子的阴影折磨,仍能张口就狠刺他的心。 若非花暮雨想以日复一日的精神凌迟折磨花长安以泄恨,平叛时,花敬定就已决定斩除: “身为国君,却豢养刺客,动辄无端杀人,百姓杀人有律法处置,怎可因是国君,就不处置?叫百姓如何看!” “再者,吾乃越王,本王未死,越国皆臣!” 咆哮之下,戚戚缄消。 烈火熊熊燃起,呛人的黑色烟雾滚滚升空。 花长安惶恐的冲出丽正殿,却被近卫一把按在地上,并打算拖回去。 “阿父!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 “我死了就没人当国主了!” 花敬定不想看到他,可血脉相连,他内心又因此而遭受煎熬。 人生,真煎熬,更煎熬的是,也有人替他受着这煎熬。 花长安被扔回烈火熊熊的寝房,他被呛的干呕不止。 耳房的地窖因高温而窒息难忍,躲在底下的三人拼命推开沉重的山石宫墙,从底下爬上来。 地窖果然另有出口,此番将断裂的宫墙推开,爬出来便是耳房外面。 围守在此的近卫忽然瞧见纹丝合缝的墙竟在松动,再定睛时,竟有人爬出来,近卫一把将人按趴在地。 刚按趴一个,又接二连三的钻出来俩人。 “刺客抓到了!”近卫大喊一声,并将人拖去大殿正门口。 叶秋风抬眼望去,有点诧异,竟然是谢廷渊。 “真意外,居然是你,伤了我的暮雨。” 叶秋风隐隐作怒,她拿过近卫的佩剑走过去,以剑直指他心脏。 “灭我谢府满门,我做鬼也不会放了你。”谢廷渊咬着牙,狠狠的瞪着她。 叶秋风轻笑:“那就祝你做鬼顺遂,做个永世不得超生的鬼。” “等下。”叶秋风身后,传来花暮雨的声音。 花暮雨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走到谢廷渊面前: “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总不能叫你做个糊涂鬼,你阿父谢望,不是我杀的。” 谢廷渊双目喷薄着愤恨,咬着牙瞪着她。 “你猜猜,是谁杀了谢望。” “除了你这恶毒的女人,还能是谁……” “是花长安,他亲手,刺穿了谢望的心脏。” 闻声,谢廷渊眼神凝固,他回头去看正在烈火熊熊的寝房里挣扎的花长安。 “花长安!我杀了你!” “下辈子再相爱相杀吧,这辈子,总该带上点儿遗憾。”花暮雨的恶趣味笑容,淋漓又畅快。 话音落罢,叶秋风手上施力,以利剑洞穿谢廷渊心脏,他瘫趴在地上,挣扎着往花长安的方向爬,最终再无爬行的力气便气绝,目光仍死死的勾着花长安。 叶秋风牵着花暮雨的手转身离开,再不去看身后一眼。 …… 花敬定替花暮雨解决了一个问题,也叫她终于开始面对那个久拖未决的难题。 议事殿里吵的不可开交,叛贼的后嗣,却又姓花,这道题终于被公开来激烈议论,吵了半天,也没达成任何共识。 离常朝还有两日,花暮雨领着叶秋风前往宜春北苑。 远远的就能听见里头传来孩童的欢声笑语,当花暮雨出现在院门处时,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叶秋风朝春亭走去,瞧见她走过来,孩童露出熟悉的警惕眼神。 “玉禄,《贼盗律》背完了吗。”叶秋风问道。 他更加警惕和惶恐起眼神,摇摇头。 “无碍,慢慢背就行。” “真的?”玉禄的眼神像看到了希望,隐隐的泛着清澈的光。 “当然,天底下,书卷何其多,哪里背的完,小小年纪就能背下六篇疏议,相当厉害了。” 玉禄露出受夸赞的开心笑容:“我能背完,第七篇还差几页就背完了。” 花暮雨刻意站在远处,远远的看他们闲谈,她的温声细语、柔软眼神,又给了他们。 心里的酸不是吃味,而是替幼时的自己而酸。 如今,她并不觉得阿父有错,甚至认同,若无幼时的艰苦严苛,就无今日的严谨监国,所以她选择继承阿父的严苛,被困在已知的认知中,找不到第二个选择。 可叶秋风却说,就算她幼时不遭严苛,也能有如今的能耐,真的么,事关家国,她不敢赌,却又想信。 叶秋风时不时抬眼看她,朝她微笑一下,叫她过去,她只摇摇头。 春亭的石案上,叶秋风用石头画了个棋格,三个幼童兴致盎然的用小石块作棋子,咯咯笑着玩棋。 幼童的笑声有些刺耳且怪异,花暮雨不喜欢听,听了只觉心烦。 见花暮雨抬步要走,叶秋风叫他们自己玩,便快步追随过去。 “你不觉得刺耳么?”花暮雨问道。 “还好,开心就笑,不是很正常。”叶秋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 第72页 “嗯,我不正常。” 花暮雨手掌用力,十指紧扣之下,叶秋风的手指被扣捏的很疼,像个变形的鸡爪。 第29章 牛角 “越王曾公开说过,要将国主之位传于邸下!” “还请邸下听从王命!” 常朝上,没有山呼,十余位朝臣站到中间,齐声恳请,人数不多,只占三成。 王位上没有人,花暮雨坐在阶下左侧的桌案后方,与叶秋风呈面对面。 “你们明知有后嗣……” “有又如何?又未被册立为世子!” 花暮雨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激烈的争辩打断。 “自古幼主多亡国,且还是叛贼后嗣,恐为我越国带来灾祸!” “言重了,邸下监国辅政,像以前那样也可以啊。” “不行!若叫百姓知道叛国贼也能做王,百姓如何想!我等光是想想都觉愤怒不公!” 花暮雨不想继位,甚至不想监国,因为自己监国,叶秋风为了避嫌,连着五年都不曾进入内殿,留她独自一人,没日没夜的面对着事牒。 也不想面对那些叫人头疼的事,想天天赖在床上被叶秋风伺候着,跟她到处游玩。 从小到大,都待在宫里,除了那次巡边去了趟建州,这脚步便鲜少踏出西府,甚至鲜少踏出王宫。 整个越国的人都羡慕自己生来高高在上,这般去想,又觉自己真是太不知足,拥有这么多,却不想要。 朝臣的叫喊吵的人头疼,说的却都有道理。 她看向叶秋风,叶秋风朝她摇摇头: “别上位。” 我怕你……登上泰山之巅后,泰极否来。 见状,花暮雨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好了,”花暮雨站起身走到中央,转身面对着朝臣: “坊间并不知三位后嗣的存在,更不知为谁所出,从今往后,只道是为我所出,随母姓,胆敢泄露内情,律法处置。” “宗正寺另著王族谱牒,太府寺、鸿胪寺,择吉日办继位大典,拟定昭告书,昭示……吾儿、花玉禄继位。” 这两个字,很别扭,也叫她内心连起抵触和厌恶: “开放佛寺道院,盛办筵席,大赦天下。” “本座监国,至其弱冠。” 弱冠,还有十二年,想想都累。 花暮雨自顾说完,便一声“退朝”离开大内殿,朝臣则于激烈议论中渐渐移步议事殿,一道商议如何落实,或如何反驳,或去找花敬定再议议。 …… “烦。” 内殿里,花暮雨抓起叶秋风的手臂就是狠咬一口。 叶秋风看着手臂上的牙印,一边喃喃,一边接受一个事实: “我无缘无故,多了三个儿。” “你不是挺喜欢的,看你喜欢,我才做了这决定。”花暮雨冷着腔调,越想越反感。 “也挺好,以后有人养老送终。” “我才不要,我要你就够了。” 花暮雨摸看着她的手臂,像在摸好看又美味的水果,下一刻就要切开并…… 真奇怪,总是想啃一口,像异食癖,啃了之后还会心情美妙,这是什么怪癖。 叶秋风几番试图抽回胳膊以少挨一下疼,都被花暮雨冷瞪并拽紧,像猎物想逃又被抓住,心情因此更加莫名美妙。 “别看了,看事牒……” 叶秋风瑟瑟发抖一声,胳膊没再挨咬,也被她的目光盯疼了。 抬手揽着她,让花暮雨靠在她怀里。 她右臂抬不起来,只能由叶秋风将事牒摆好,她过目后,再由叶秋风提笔去写,她口述。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她在旁边这样佐助自己,还能倚靠着,只是舒服的有点催人犯困,看了没几份,就昏昏欲睡。 “我想当昏君。” 花暮雨打着瞌睡,连事牒的字都看不入眼了,左手勾着她的腰,把她扭侧坐过来,好给她更舒服的靠着。 叶秋风别扭的侧坐着,以免花暮雨睡不稳滑落。 把一些她能决定的小事事牒给处理掉,事关政令和花钱的,就留她自己来。 各部各寺的侍郎寺卿相约而来时,花暮雨似乎已经睡着。 李旭眯着没眼看的眼神: “能叫醒邸下么?臣等有事要说。” 叶秋风试着晃了一下她,结果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仍熟睡着。 “要不你们先说?等她醒了我再告诉她。”叶秋风尴尬笑着。 卫尉寺卿张明忠瘪了瘪嘴,才保持着微笑说道: “坊街已发布昭示书,昭示新继位国主为邸下与您所出,百姓反应有些激烈,倒非戚戚于出自您,早前您险些因平叛捐躯,颇受百姓尊敬,而是不信出自您,十余年不曾传出有子嗣诞生,突然冒出个八岁的儿……” “那……我带‘儿女’们出去走走?”叶秋风哭笑不得。 “若可以倒也好,事已至此,也无法再倒行逆施,只能接受了,未叫百姓人心惶惶已是幸事。”张明忠说道。 “父王他怎么看?”叶秋风问道。 李旭轻笑:“早年邸下尚未监国时,臣等便猜测过,殿下只令邸下苦学治国,用意何在,想来应是几十年前,殿下因丧子而被深沉打击,那时便有心禅让于万户侯,但万户侯没那心思。” “事关国本,哪有可能。”叶秋风不信,更不敢轻信。 -- 第73页 不过……当年他们父女,掌握着全国军权,也不曾遭花敬定忌惮,还几番被令扩军,后只遭了花长安忌惮,难道这猜测是真的? 十岁时就被催促成亲,被阿父拖到了十五岁。 花暮雨自幼这般艰苦,是因……自己? “就算你的猜测……我永远是她的臣,绝无此心思,阿父也是。” 话音刚落,叶秋风就感觉到脖间忽然扑来短促的热气,还听到“噗嗤”的一声轻笑。 原来是在装睡,猜中这一点时,脖子又传来被咬的疼,随后耳旁扑来温热: “夫君,当真忠烈。” “吉日已定于光显元年,庚午年,癸未月,丁亥日,(闰五月廿九日),百无禁忌,还须邸下授意。” “你决定,都可以。”叶秋风的耳旁传来花暮雨的低声喃喃。 “她说可以。”叶秋风转而答道。 “除十恶不赦外,其余大赦名单在此,还须邸下授不咎既往加印事牒。”李旭将抱来的厚重案宗,“嘭”的一声放在案上。 耳旁又传来一声“你写”。 “她让我写。” 叶秋风倒想避嫌,可看她都不介意,朝臣也没啥反应,只得接过李旭手里那一沓厚厚案宗,快速翻看。 “怎么这么多贼盗案?犯人还没抓到就要赦免?”叶秋风寻思,这可不行: “若被盗窃者永难追回损失,又该作何想,平白无故蒙受损失,且贼盗若无罪,难以服众。” “暮雨啊,要不这次别大赦了?”叶秋风问道。 “嗯,你决定,别吵我睡觉。” 花暮雨梦呓般一声,被扰了清梦,左手狠拧了一把她的腰,叶秋风疼的五官扭曲。 “要不叫邸下安心歇息,您跟我们去议事殿落决议?”李旭问道。 叶秋风刚想答应,腰上的肉又被掐的狠狠一疼。 “就在这说,不准走。”花暮雨在她耳旁大吼了一嗓子,叶秋风差点聋了。 “噗,头一回见邸下发脾气。”张明忠又想笑又惊诧。 “果真是‘叶公好龙’,哈哈。”李旭一声打趣。 叶秋风摇摇头: “叶公好龙的本意是叶公怕龙。” 话音一落,腰已淤紫,疼的叶秋风紧咬牙根,欲哭无泪。 “近几年贼盗案频增,缘由在于开放了客籍,过往这几年来,越国境内新入近五十万外来客籍,且我越国沿海且多山,台风常年登陆、暴雨连绵,耕地本就少,客籍获均之田多是贫瘠山田,田的原因,以及风雨连绵,颇影响收成,若暴雨持续多日,又将引发山体滑坡,使田产尽毁,不得不弃田远走,另谋生路。”户部侍郎温延景看着那厚厚案宗说道: “因此,大赦贼盗,也算情有可原。” “我越国之海上通商繁荣,工事商事也能通过海事对外通商,事农并非唯一出路,稍后我与邸下一道,拟定政令,下放至各州州府,因地制宜,开设各类国监司,不分客籍主籍,皆可于国监司务工谋奉为生。” 叶秋风将事牒草草翻了一通,翻出太府寺每日递来的国库出入详实。 国库只有三百多万两金,我越国怎么这么穷,今年的钱课才刚入库不到两个月。 “此次大赦,贼盗得赦,案宗核实后,由卫尉寺与大理寺一道,向案主发放抚恤,贫苦者依《厩库律》及《杂律》,下发赈济。” 不知不觉,叶秋风已按自己的意见,与朝臣相互商议着处理事牒,待朝臣陆续离开,时已过去一个多时辰,花暮雨这才挺直后背,活动活动睡酸了的脖子。 外头天色还早,得……带“子嗣”出去走走。 “暮雨,我得出去一趟。”叶秋风以申请批准的语气说道。 “去哪。”花暮雨霸道一声,随时准备拒绝。 “去……逛街,带玉禄他们一起。”叶秋风卑微微笑: “你不是说,是看我喜欢才……我确实挺喜欢的。” “以前见你喜欢嚼丁子香,所以我也喜欢嚼,见你喜欢来敬诚宫,我也就不再讨厌那关了我十几年的破宫殿,以前觉得你喜欢听我说话,所以我像个话痨似的,小时候也试过给你看些新奇的东西,比如棋,比如给你讲那些花花草草都叫什么、还给你刻小木偶,可你看起来兴致缺缺,你喜欢的事物有点少,很难找到能让你开心和喜欢的,可能心思都花在了这些事上,所以在其他事上,反应总有些迟钝,你像个牛角,冰冷冷、硬邦邦,而我钻进了牛角尖里。” “我喜欢的,你能否也试试看,是否会喜欢?” 这番话有些触动,花暮雨的石头心稍稍松软了些,是因叶秋风在说自己的心迹而松软,非因对那三个存在而起了恻隐。 她喜欢叶秋风的话痨有趣,温暖,照顾她自尊心,不喜欢她替自己挡下杀意,可又很喜欢被她默默守着的踏实感觉。 所以她开始逃离自己时,失去了踏实感,才易焦易躁。 想不通的是,知道自己喜欢她什么,不知她喜欢自己什么。 “我这样的人,是哪里让你喜欢?”花暮雨问道。 “初见时,听见冰窖发出笑声,看见冰窖露出笑容,我心都要化了,所以总想逗你笑,你笑的时候眼睛更好看,清透透的,不笑的时候眼神冰冷冷,可能你的心就是牛角做的,而我就喜欢钻牛角尖,想钻进去瞧瞧里头是什么样子。” -- 第74页 “是么,那你瞧见什么了。” “里头还是牛角,硬邦邦的。” 花暮雨又好气又好笑,直接“啪”的一巴掌甩在她后脑勺上。 第30章 包荒 宜春北苑里的人,正在收拾各自的东西,近卫也在陆续往外搬迁重物,准备搬迁至崇文殿。 叶秋风携着花暮雨过来,她仍旧选择离远点,远远看着叶秋风在春亭里,跟那三个存在咯咯笑着玩棋。 花玉禄学会玩象棋后,便常鼓起勇气叫叶秋风陪他玩一两局,叶秋风很少过来,两三天才过来一回,可惜乳娘不会玩象棋,他只能等叶秋风来,而少师根本不敢陪他“玩物丧志”。 希望搬到崇文殿后,他能比凶巴巴的花暮雨更常来。 “您是叶公,我又当如何称呼您?”下棋间,花玉禄问道。 这个问题……叶秋风有点尴尬,但一想,迟早得改口。 “叫……阿父。” 花玉禄愣了许久,才有些结巴的说道: “我仍有些记忆,记得很小的时候,住在别的地方,不知那是哪里,只记得是娘亲带着我在那里,记得某天忽然很吵,很多人在尖叫、发出奇怪的声音,有很奇怪的气味,然后我就被拿着剑的人抱走了,从那以后,便未再见过娘亲,从前更从未见过阿父……你是,阿父?” 叶秋风点点头。 “可是,她不是我娘亲,一点都不像。” “嫡母便是娘亲,她是你的娘亲。” 花玉禄沉着小脸,似有些畏惧。 “从今往后,她不仅是你的嫡母,还是你的生母,若是不喜欢,那就……来找我,或差遣近卫知会我,我陪你下棋,往后习文练武,都由我来巡察。” “那搬到崇文殿后,我能走出崇文殿么?”花玉禄问道。 “当然可以,叫少师或少傅陪着你,或叫近卫陪你一起,不可以单独跑出去,若单独跑出去,阿父也要训你。”叶秋风笑着道。 “好,阿父。” 花玉禄露出开心的笑,于宜春北苑刑满四年,终于得到释放。 …… 距离继位大典还有十余日,叶秋风吩咐宫闱监众宫侍,将王位以及王位前方的梯阶,以黑色幕帘全数遮挡,并于大内殿正中央,布置两排并靠在一起的桌案,往后像议事殿那般,朝臣入座议政。 而国主坐于最前方的中央,左右两侧各入座自己和花暮雨,花玉禄尚年幼,如此安排,能叫他不至于坐在王位上、因朝臣的忽视而心生胡思乱想。 坐近些还能旁听朝臣议事,若花玉禄心生惶惶,自己也能在旁陪着,且也不显得自己是在把持朝政,总比自己和花暮雨一道夹坐在王位上合适。 五月中,丽正殿的狼藉收拾干净并彻查无疑后,王宫解除戒严,居所在各坊街的六百多位大小官臣陆续涌出王宫,各回各家。 络绎出宫的朝臣稀疏下来未几,两列共三十名近卫,整齐的走出王宫。 在两列近卫的护卫下,叶秋风牵着花暮雨,怀里抱着最小的花玉祯,阿父替她牵着花玉禄和花玉禳,徒步走出王宫。 这阵仗很快引来坊民的围观,整条御街都热闹拥挤起来。 “小主巡游,注意避让!”走在前面的近卫,时不时敲一下铜锣,为走在后头的几人开道。 “小叶侯真的还活着?那是小叶侯么?怎么模样变化这么大?” “听说是被叛贼上酷刑弄的。” “不是说脚筋断了么?怎么还能走路?” “不是小叶侯了,是叶公了。” 议论的叽喳声密集杂乱,根本听不清,有些坊民冲她挥手微笑,叶秋风保持着微笑作为回应。 “叶公,不好听,叶侯还好听点。”叶秋风对花暮雨耳语道。 花暮雨瞥着她: “公,独一无二。” “就因为这,所以……?” 花暮雨无语语塞: “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花玉祯头一回出宫,还这么吵,她抿着小嘴,感觉有点害怕,想缩回安静安全的宫里待着。 “阿父,我想回去,好多人。” “乖,人有什么好怕的,你瞧瞧他们,他们是喜欢你,才看你的。”叶秋风温声宽抚。 闻声,她睁着无辜单纯的大眼,到处滴溜眼珠子。 瞧见叽叽喳喳围观的人,脸上都带着笑,还朝她挥手,就像认识自己,她也笑着朝人挥挥手。 “嗯,不害怕了,他们没有娘亲可怕。”花玉祯结着牙咯咯笑着,新奇的到处看。 一旁的花暮雨猝不及防,刚咬着牙瞪大眼睛,叶秋风就赶忙攥紧她的手,腆着笑脸哄道: “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 …… 继位大典于大内殿外举办,鸿胪寺于殿外布置了盛筵,宗正寺搭了个很大的台子,贡品摆了个琳琅满目。 依礼,继位的国主须于高大的台子上,祭拜天地,寻求天地福佑。 穿戴衮冕服的花玉禄很惶恐无措,叶秋风不得不领着花暮雨一起,左右陪着他,宗正寺寺卿立于一旁,不断的朗声进行礼仪宣告。 花玉禄按礼仪顺序,一步一步迈上高阶,最终走到高台上,举着比半个他还长的九柱金香,扣头跪拜天地。 钟鼓声隆隆敲响,伴随着鼓声,花玉禄展开金卷轴,朗声宣读继位诏书: -- 第75页 “寡人荷天眷顾,祖宗之灵,英父贤母于左右,今文武百官众民合辞请进,尊寡人为越国国主,以主越国黔黎。” “寡人循众所请,于越国六十三年闰五月廿九日,告祭天地,继位于大内殿,沿元光显。” “上书上国,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继位大典持续了两天。 一天于宫内遵循礼仪,祭拜天地、宣告继位。 一天祭拜宗祠、登高下山封禅,数百朝臣皆身穿冕服,跟随在后,跟着跪拜,封禅后回宫坐上王位,接手王玺,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以及山呼“大王千岁”。 两天折腾下来,百官及年幼的花玉禄,休息了三天才缓过来那个累。 叶秋风更觉得累,她脚踝都肿胖了一大圈,花暮雨可算又温柔了些,给她揉按脚踝消肿,可按了一会儿就没了耐心,从下方摸索着趴到她身上,撩开睡袍,肌肤相亲的用侧脸蹭着她肩膀。 “待明日上朝,看看朝臣是否同意取消冕服,太重了,又重又热,你这身子还挺凉快。” “想洗澡,两天累下来,感觉身上都馊了,洗了两天还是有汗馊味儿,回景灵宫吧,整日都有人来寻阿父喝茶闲聊,男人有点多,不太方便。” 叶秋风抬眼看向窗子,并撩回自己的睡袍,里头只有绫束(bra),怕叫人瞧见。 “这么小,还怕人瞧见?” “???”叶秋风懵逼: “再小也是有啊。” “有跟没有似的。”花暮雨用手指玩味的撩拨两下。 “……好像你很大一样。” 叶秋风的咬牙切齿,很快就变成耳朵被拧了两圈后疼痛导致的龇牙咧嘴。 “再说一次?你是见过更大的?” “没、没见过。” …… 花玉禄第一次上早朝,跟叶秋风牵着手往里走,还有点开心、新奇。 朝臣入座在中央的桌案后方,看到花玉禄会恭敬微笑一下。 “入座听政,就罢除早朝礼了,开始吧。”花暮雨主持一声,托腮撑着侧脸,瞄着坐在对面的叶秋风。 “宁海湾驶来一艘新罗国的船,人暂被船监司扣押中,称渤海地方欲独立,特来中原寻求援兵平乱。” “巧了,我都水监也于明州扣押了一艘自称渤海人的船,称是来寻求中原上国授玉册,立渤海国。” “我越国也是诸侯国,怎会来我越国寻援兵、授玉册?” “上国正深陷与契丹的征战,意图收复幽云十六州,十余诸侯国中,仅我越国连年上供从未中断,蜀地已分裂为西蜀、东蜀,晋地又冒出个汉国,如今只能分别称北汉国、南汉国,而南汉国,志在中南半岛(越南及其西南一带),早已称帝,上国亦无力处置,淮河以北因征战一团乱麻,许是去过中原,却无法觐见上皇。” “自古以来,中原大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历代帝王之志,皆是逐鹿中原,吴国怕是早已蠢蠢欲动,趁上国北伐,夺回淮河,吴国有这个野心。” “别南下就行,契丹动辄出兵百万,全民皆兵,愿上国能夺回幽云、拱卫中原黄土,若契丹入主中原,将是比现在更惨烈的灾难。” “若上国无暇理会新罗和渤海,我越国代授,应是可行,如此还能宣我越国国威,总比百姓总记挂着失守苏州、湖州的耻|辱强。” “附议!” “鉴于苏州只剩嘉兴、华亭、海盐三县,合并新设嘉州,以嘉州为军事重镇,严防死守吴国进犯。” “轰轰……” 正议政间,脚下的大地忽然开始晃动,紧接着,头顶不断跌落浓郁灰尘,朱瓦啪啪跌落。 朝臣纷纷抬眼看向宫顶,很快就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地震了!快跑!” 叶秋风赶忙一把抱起玉禄,拽着花暮雨往殿外跑。 大地的晃动猛然剧烈,晃的人根本站不稳,脚步刚跑出大内殿,就见大内殿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宫顶轰然轰塌。 墙壁发出怪异的声响裂出道道巨缝,巨缝仍在蔓延开裂,浓郁的灰尘便大肆扬起,漫天盖野。 “呜呼,我越国大地从古至今,何时地震过。” 叶秋风瞪着双眼,眼看着四周的宫殿,逐间晃的摇摇欲坠,最后轰然坍塌。 “九二,包荒,是这个意思?” 第31章 破产 宫内近七百大小官臣,惶乱无措地站在空地上到处张望。 直到有人大喊“快过来救人”,才反应过来,将被压在废墟底下的同僚或宫侍、近卫给刨出来。 近千宫侍尖叫着到处乱跑,万名戍守王宫的近卫被官臣使唤着四处搜救。 玉禄被吓的哇哇大哭,瞧见有不少人被砸的满头是血、甚至拖着断腿被抬走,更被吓的哭到喘不过气。 “暮雨,你带一下玉禄,内殿在大内殿最里面,我去瞧瞧梁子跑出来了没有。” 叶秋风更想去敬诚宫瞧瞧阿父,可乱成这样,只能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花暮雨无意识中抱过玉禄,玉禄下意识地止住哭声,因为怕她,却不抵触被她抱着。 “娘亲,好多人流血……”玉禄无声的流着眼泪,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到处看。 这一声“娘亲”,叫花暮雨先迟疑一愣,随后心忽然柔软了一下。 -- 第76页 “不怕,不哭。”她也不知说什么,只能在原地站着,怕自己走开之后,叶秋风回来找不到她。 手掌试探着轻轻拍抚玉禄的后背,像叶秋风安抚自己那样,去安抚他。 玉禄茫然着噙泪眼珠,抬眸去望花暮雨,两相对视间,花暮雨面无表情地抽了抽嘴角,朝他挤出不像笑的生硬一笑。 叶秋风绕到大内殿后方,看到内殿也坍塌成一片废墟,她心慌的红着眼眶,尽力大声地唤着“梁子”、“你在哪”。 “大令?幸好您没事,我还跑到前面去找您。” 身后忽然传来梁南绫的声音,一转头就瞧见她浑身及满头满脸都是厚厚的灰尘,额头还有血迹。 “呼,没事就好,被砸到头了?” “不是,刚才拉着个只会发愣的呆瓜往外跑,被那呆瓜撞了一下,蹭到墙蹭破了,我得回句章看看表姐,东府离西府也就百里,估计也……” “若她无碍,将她也带来王宫,到敬诚宫找我,我有安排,对了,带上我的私业的账簿。” “好。” 领着花暮雨走到王宫南门的城楼上,抬眼望去,往日一片繁华的西府六十八坊街,只剩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废墟。 木制建筑如被巨轮碾过般一片片碎塌,身穿青袍的卫尉寺巡守来回跑着,被尖叫的百姓哭求着帮忙把被埋的人刨出来。 “老天爷,何必如此,我越国做错了甚。” 望着末日般的废墟,叶秋风难受的涌着眼泪,未几便将眼泪擦掉,回到大内殿前的空地上。 花暮雨更冷静些,临时于空地急朝,无恙的朝臣纷纷被传唤而来,席地而坐,受伤的则先去宫闱监治伤。 “此刻已无法再各司其职,兵部听令,即刻率领辖下司郎、吏官,前往各州察看灾情,令各州州府妥善应对,及时搜救、赈济、开仓放粮、妥善安置灾民,务必尽快上报各州情况,若地方赈济能力不足,则有需尽报。” “户部听令,即将是两税之夏税,传令各州,免除两税三年,以减轻灾后百姓之生计负担。” “司农寺听令,配合兵部上报之所需,开仓调粮。” “太府寺听令,配合各地所需,由国库承担救济之钱款开支。” “都水监听令,暂停一切工事,领务工者协助各州搜救及清理狼藉,月奉照旧并额外发放救灾抚恤。” “工部、刑部、大理寺听令,即刻率领辖下司郎、吏官,前往各州,暂统领各州巡守,维持治安,胆敢发国难财坐地起价、及趁乱作恶者,尽数收押严惩。” “光禄寺配合宫闱监及近卫军,尽快清理王宫内狼藉,朝臣无论品阶,包含家眷在内,负伤者皆暂于宫内安顿救治。” “卫尉寺负责西府之搜救及赈济。” “叶秋风听令,领职招讨使,调兵五万入西府,配合卫尉寺搜救、清理及尽快匡复西府。” 花暮雨一通冷静安排后,朝臣匆匆领职而去,她这才想起…… 阿父。 …… 叶琛本在春亭里跟旧日同僚一起喝茶,忽然间地动山摇,晃的他连连摔倒又爬起,迟钝中意识到是地震后,便赶忙领着同僚一道前去福宁宫。 来到时,整个福宁宫摇摇欲坠,宫顶的瓦都尽数坍塌,如秋风扫落叶、整个宫顶一片光秃秃,幸好殿墙没被晃塌。 “殿下?您在哪?” 叶琛一边叫喊,一边小心翼翼的踏着废墟往里走。 “阿琛,快来拉我一把,腿被压着了。” 隐隐间,叶琛听见里头传来虚弱的声音。 花敬定正在寝房里睡觉,被晃醒反应过来后刚想跑,一道横梁便从天而降,直直砸中他后背,并滚压到他双腿上,身子被砸的剧痛无比,浑身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跟叶琛一起喝茶的茶友,大多都是残疾退戎的前部将,十余人要么吊着无力的胳膊、要么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跟进来,吃力的将瓦砾刨开、并将粗壮的横梁给抬开。 花敬定被平放到殿外空地上,刚躺下就“噗”的一声喷了口血。 “阿父!” 花暮雨一来到就瞧见他吐血,惊的赶忙冲过来,慌乱着手擦拭掉他脸上的血,看向他的腿,腿似有些变形,像断了般。 脸被爱女这般擦拭,花敬定露出欣慰却虚弱的笑: “吾儿,你无碍就好。” 花暮雨心里五味杂陈,咬着牙,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翁父,不淆呢?快叫他过来给阿父瞧瞧。” 花敬定右小腿折了,后背被砸中断了三根肋骨,胃因外力冲击导致吐血,不淆感到很棘手。 下手去掰正断腿及固定时,花敬定吃痛之下骂出来的脏话,比花暮雨的更不堪入耳。 叶秋风本想快马加鞭前往建州调勇武军,可再一想,或我越国多州皆遭了难,吴国定也遭了难,此刻收拾狼藉都来不及,哪还有功夫引兵外侵。 于是径直奔赴嘉州,从嘉州调兵两万,又从湖州调兵三万,就近调兵后迅速回到西府。 整条御街两侧,从刚入城一直到王宫门口,皆摆着或重伤或已殒命的百姓。 和尚和道士大多都会些医术,此刻也纷纷离开寺庙和道院,默默力所能及地救死扶伤。 半个月下来,花暮雨在王宫里冷静下达一道道政令,叶秋风领着五万衣锦军到处收拾狼藉。 -- 第77页 西府终于将废墟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后,又迎来夏季的台风登陆,开始下暴雨,本因无家可归而露宿街头者,眼下连避雨都难,钱塘江因暴雨暴涨而瀑淹两岸,雪上加霜的情况令人窒息。 防雨的桐油布库存不多,连西府所需都不足供应,叶秋风紧急耗尽私财,雇用茫然的露宿街头者冒雨去山林采摘桐树上的油桐子。 所幸桐树乃境内特产,油桐子以热熬、熬出桐油,再将布浸泡进去,桐油冷却后便是桐油布,用以遮风挡雨。 越国境内二十二州,有九州严重受灾,死者十余万,二百余万人受伤,整个越国也才九百万人,一年也难增长十万人口。 半年后,西府才在重建下,恢复往日的一半繁华。 粮仓几乎被掏空,国库的钱亦所剩无几,还要朝贡上国,一年到头,还要花费上百万两金的军费,因诏令免两税三年,来年的军费和朝贡如何解决,仍未有对策,时艰仍要继续撑熬。 “邸下,今年三月,国库总入库了年赋、钱课三百七十万两金,盐课六十五万两金,粮课四百万石。” “除却朝贡中原上国的年三十万两金、粮五十万石,以及军费年百万两金、粮八十万石。” “还能剩余钱约三百万两,粮二百七十万石,用以衡抑粮价,以及国监类工事之建造。” “可如今,国库只剩五十余万,粮仓更是几乎被掏空,又免了两税三年,钱塘江筑堤又需十余万,每月还要支出八万四千两军费,上元节前要送达的朝贡又当如何是好?太府寺这般只出不入,撑不住了。” 常朝上,四十余位朝臣皆苦着脸,花玉禄看不懂他们的愁眉苦脸,但能意识到,越国现在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不时有朝臣瞥他一眼,那眼神他看不懂,只知道那眼神没有笑意,还冷冰冰的。 “早知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给新罗国和渤海国授立国玉册,令两国止戈安民,还各赠了五万金作朝贺,真想给要回来。”叶秋风有点懊恼当初的自己,为了扬个国威,扬了十万两金出去。 “听两国尊唤我越国一声‘君上’,真贵。”张明忠说笑一声,试图缓和这沉闷的气氛。 “哎,我越国元气大伤啊。”宗正寺卿昂头看着新修缮的大内殿宫顶,再垂眸时,又瞄了花玉禄一眼,看他一脸茫然,心情更复杂了些。 比起治理国事,叶秋风更擅长从商: “两税是农税,来年没粮课入库的话,就只能从商税和对外通商方面去想办法,国库剩下的残渣,还能撑至少三个月的军费以及朝内开支,钱塘江筑堤不能拖,免得来年又爆溢两岸,距离上元节还有两个半月,设法解决朝贡事宜倒不难。” “诏令各州大规模招募组建商队,最好是有从商经验的,由各部牵头,与商队相互协同,以海事主动对外通商,我越国别的不多,就船多,八千艘船,总能挣来些金银铜,再不济以物换粮产回来,用以充盈粮库。” “将作监对外售卖陶瓷器皿、纱罗缎匹,军器监对外售卖军器,都水监牵头对外……卖船吧,我越国的造船能耐,强于别国数倍,国子监的雕版印刷术,诸外夷艳羡已久,我中原文化瑰宝典籍,皆可对外售卖,太仆寺的马匹,择优良种培育幼犊对外售卖。” 听罢这一席话,花暮雨哭笑不得,朝臣皆忍不住嗤嗤的笑出声。 “咳咳,士农工商,商属卑|贱下九流,以国行商……属实丢我越国颜面。”张明忠低沉一声。 “言重了,我越国商市繁荣、商品琳琅满目,此能叫外夷们开开眼、见见世面,也算扬我越国国威,叫外夷瞧瞧我越国之富裕、以及文化之博大精深。”叶秋风解释道。 “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国库都穷见底了,还要甚颜面不颜面,届时军费掏不出,兵老爷集结大闹,我越国又要动荡,若继续征收两税,农户于重负之下再来个农民起|义,我越国直接完犊子。”早前连写十余份敕牒指责叶秋风的倔驴尹睿,难得的对叶秋风表示认同。 “嗯,就这么办吧,此刻也已别无他法了。”花暮雨揉了揉眉间,结束此次常朝。 牵着花玉禄回崇文殿的路上,他收到了不少注目礼,宫内步履忙碌的官臣、宫侍、近卫,皆会朝他看一眼。 本想问问阿父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叶秋风陪他玩了两局象棋,察觉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少师捏着书卷过来后,叶秋风叮嘱一声“专心习文”,便离开崇文殿,她还有太多事要忙碌。 玉禄每学一个时辰,能去到殿外的宫院里放松一刻钟。 蹲在园林里,出神的撩拨着园林里的野花时,清扫宫院的宫侍一边打理着宫院,一边相互闲聊。 “听说国主根本就不是邸下和叶公生的,是那个叛国贼的儿子。” “叛国贼的子嗣,连野种都不如,老天都要因为他一个人,惩罚整个越国。” “真不知邸下到底怎么想的,明明可以自己上位,非要把这些孽种过继到自己膝下,还封禅告知天地,给我越国引来这多灾多难。” “砍断自己手筋脚筋、还刺瞎自己眼睛的人的子嗣,叶公都能容的下,真是想不通。” “这些话不能在宫外传,若是叫邸下知道了得倒霉。” -- 第78页 “坊间早就传遍了,我也是休假外出时听见的。” “孽种,灾星。” …… 玉禄蹲着躲在绿植后面,茫然中,硬生生听下诸多刺耳的字眼。 生怕自己躲在这叫人瞧见,待议论声渐行渐远,他才敢站起身,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回到大殿里。 - 为了节约开支,王宫内只修缮了几座务公殿,以及福宁宫和崇文殿,其他的等熬过时艰了再慢慢修缮,或不修也行。 景灵宫只将狼藉收拾了个干净,宫顶暂时以桐油布遮蔽。 敬诚宫是个小宫殿,屋舍都较小,承重的墙、以及宫顶横梁,比空大的宫殿更能承重些,因此稍稍修缮宫顶就能继续下榻。 两人睡了大半年的小床,小到转个身都要互挤。 花暮雨时常一睁眼瞧见的就是墙,下意识的就认为自己快被叶秋风挤到墙里了,伸脚将她踹远点以容自己宽敞平躺,叶秋风能直接原地掉下床,再睡眼惺忪的爬上来继续睡觉。 清早,叶秋风劳累的睁开眼,手臂被花暮雨压了一晚上,麻的像胳膊没了似的。 嚼着丁子香醒醒神,等她睡醒了,就要起床去忙碌自己的私业。 她的私业濒临破产,积蓄挥霍一空,三十艘船在宁海湾暴涨时受到碰撞,都没有钱修补,还有十几艘搁浅到了岸上,不处理就没法出海通商,就更没钱。 “暮雨?醒醒?”胳膊麻的受不了了,叶秋风晃了晃她。 花暮雨梦呓了一声转过身,压着她的肩膀继续睡,再唤她时,她不耐烦的又拧了一下她的腰,以示别吵、烦躁。 叶秋风倒出一颗丁子香塞她嘴里,强制她赶紧醒。 嘴里忽然有东西,下意识咀嚼,头脑渐渐被动清醒,睁开眼,面无表情又睡眼惺忪的盯着叶秋风。 “暮雨啊,能……借我点钱么。”叶秋风腼腆笑着问道。 “我也很穷。”花暮雨贴脸到她颈窝,拿她脖子磨牙。 这触感,再怎么习惯也压不下那酥挠痒麻,叶秋风“噫”了一声,身子肉麻的哆嗦了一下。 花暮雨抬眸,瞧见她拧着五官,脸上那表情,似是嫌弃?抗拒? “你不喜欢我了?” “嗯?喜欢啊,怎么莫名这样问,”叶秋风疑惑的转过脸,能瞧见她眼底又有不安,稍稍一思索,她转过身贴脸到她颈窝,低声喃喃道: “从未舍得咬过你一下,你试试那是什么感觉知道了。” 说罢,叶秋风轻着劲儿咬她颈窝,才刚一下,花暮雨就浑身肉麻的扭着身子去压那酥痒肉麻感。 “嘶,走开。” 叶秋风坏笑着一声“就不走开”,继续蹂她颈窝,稍稍大力压住她继续“磨牙”,花暮雨连连“噫”、“噫”咬着牙,连番试图推开她。 待感觉“报复”差不多了,叶秋风坏笑看着她,花暮雨满脸绯红,眼神亦迷离了几分,轻咬着唇,以压下浑身那肉麻感。 叶秋风最顶不住这咬唇引诱,娇艳欲滴的模样,叫人欲罢不能。 不能白日宣淫,垂头轻吻她额头后欲起床忙碌去,颈间忽被雪腻缠绕,唇畔亦迎来柔软温热的纠缠,叶秋风身子一软,大清早的就轻易沦陷于温柔乡。 …… 事后,花暮雨舒爽起身,更衣时冷不丁问道: “多少钱?” “一万行么?” “嗯,去拿吧。” 花暮雨将自己的金鱼符丢给她,便离开寝房。 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一身凌乱睡袍的叶秋风坐在床上,看着被扔在床上的金鱼符,出神思索。 第32章 宁海湾 时已初冬,叶秋风披上锦棉玄衣常袍,玉带束腰,蹬长靴、梳整绾髻后固好金玉发冠,走出寝房。 花暮雨站在园林边沿,正以稥筹(古代的牙刷)和青盐龙脑香漱口,叶秋风悄步走到她背后。 渐行渐近间,隐隐能嗅闻到龙脑香的清凉气味,清晨的亲密仍有余韵,不自禁地抬手,从背后轻环住她小腹。 花暮雨被轻惊了一下,抬眸昂望身后,恰迎上叶秋风情意绵绵的目光。 忽然被这样抱着,身心怦然悸动。 “我要回句章一些时日,你多陪陪玉禄,他近来似有些心神不定,总是愣神,勿要训诫他。” 被唤“娘亲”的感觉有些微妙,倒不讨厌,反还有些……喜欢听?反正不讨厌。 “多抱我一会儿,我就答应。”花暮雨放缓漱口的速度,眼神撩人的瞄着叶秋风。 叶秋风羞尬的左右环看:“等下就有人过来了,阿父也快要出来了,要不回房……” “就在这,不回房。”花暮雨喜欢看她局促紧张的烧红着脸,感觉很有趣。 连排屋舍的中央那间,叶琛正伸着懒腰要出来,抬眼就瞧见两人正在院子里…… 懒腰都被猝不及防打断并收回,步履退回房内。 “暮雨自归山悄悄,秋风不动夜厌厌。” 花暮雨背靠在叶秋风怀里,看向眼前的园林,已入冬却仍盛开的白色海棠、或粉或白或紫的兰花,还挺好看。 “嗯,不动。”叶秋风左右瞄着周边,生怕有人过来瞧见。 “要去句章多久,三天够么。”一天也不想让你走。 “哪有那么快,怎么也得一个月。”想起自己的船,还有早已停工的几处工监司,叶秋风心疼嚯嚯。 -- 第79页 “不行,”花暮雨转过身来,眼底烁着不安和拒绝: “安排别人去,你不准走。” 叶秋风轻吻一下她的额头,软着眼神道: “暮雨,如今这境况颇为艰难,而海外通商,来往一次常要一两个月,新组的商队于海外站稳脚跟又需不少时间,万一来不及,后果太大了,没了存粮,来年定粮价暴涨,百姓好不容易于重建中辛苦赚得了些金子,结果仍要像用铜钱那般,咬咬牙才舍得买昂贵的粮食,金子竟如铜子,越国境内,金银铜本就稀缺,朝贡等于有去无回,金银铜的存量越来越少,不想办法从海外挣回来,根本没法持衡,以前几乎不参与朝政,还真不知我越国这么穷,虽说没饿着百姓。” “你监国十几年,真累,真辛苦,很心疼,也懊恼没早点知道,若早些得知,再怎么打我我也不跑。”叶秋风揽紧她,以脸颊轻蹭她侧脸。 “可是你现在,又要跑。”花暮雨攥着她腰间衣物,放松的倚靠着,才刚起床,却又开始犯困。 “那……我白天去,晚上回来,如何?”叶秋风稍稍思索,来往西府和句章,快马加鞭的话,也就一个多时辰,就是在马背上颠这么久有点受不了,马车则要两个时辰。 …… 越州,句章县。 宁海湾的浪潮时不时拍上岸,初冬再加上潮湿的空气,海浪掀起的风,吹的人浑身湿冷。 临时雇来的数百劳工,借着浪潮将所有大船都先挪上岸,随后到处检查、敲敲打打,忙碌于修缮补漏间。 句章境内有十余座荒山,十几年前,叶秋风决定对外通商时,偶然得知外夷竟无桐树,油桐子属中原独有的油料树,因此十余座山皆种满了桐树,用以热熬桐油,对外通商。 桐油防水,能生产很多东西,如鞋、雨具等,亦能作为防水涂料,涂于船、屋、木箱等,可防水防腐防锈,使之更耐用。 除此之外,中原的麻布匹、器皿、茶叶、纸、典籍、酵酒等,也属极受外夷欢迎的通货,通常船一靠岸,就会迎来大规模的围观求物,但多是以物换物,有些夷国金属矿丰富,便以物换矿,为越国挣回大量金银铜,商队会留下部分人于外夷开设商肆,常驻于外夷,与当地保持联络、接洽大宗交易。 叶秋风名下有织布监、器皿监、酿酒监、桐油监、藤纸监、竹纸监和印刷监,用着上万劳工,除吃住外,月奉三千钱左右,一人一年能挣走她四两金子(四万钱),若粮价不涨,一升米一钱,四两金能买四十石米,人一年也吃不完两石米。 …… 连着多日,花暮雨独自下榻于敬诚宫的小寝房,沉睡不知多久,便迎来炽热的亲吻。 半睡半醒中感受着身上覆来熟悉的气息,以及抚摸带来的酥麻电流,瘫软着身躯迎合亲昵的触碰、以及雨点般落于身上的温柔亲吻。 而早上苏醒时,身旁却空无一人,就像做了一夜椿梦。 次数多了,花暮雨都快分不清那到底是椿梦还是现实,可撑着眼皮等她回来,通常没等到人,就困的陷入沉睡,沉睡后便又开始“做椿梦”,这情况叫她哭笑不得,却又叫她连连回味。 第七日时,花暮雨的脾气再也忍不住,嚼了一夜丁子香撑着眼皮,欲“活捉”这夜来夜走的色胆包天的猖狂“登徒子”。 直嚼到寅初(3点),险些又睡着时,终于逮到戳手戳脚回来的叶秋风。 可逮到了,脾气又发不出来了,深夜五更连夜回来,定很劳累。 叶秋风看她困意浓浓却是坐在床上,匆匆褪下风尘仆仆的外袍钻进被窝,一把搂躺她,也无力再做登徒子,闭上眼就昏昏欲睡。 “等我做甚,好好歇息。”揉按着花暮雨的肩颈,她后颈似有些肿,想必也很劳累。 花暮雨困的意识时有时无,手无意识的撩开她身上最后一层,叶秋风只得对等回敬,魂醉于温热雪腻的触感中,寸寸吻抚而下,缱绻缠绵,嗔娇呓语,余韵绵绵。 等君夜归伴同眠,以期小会合幽欢,试手描花偎人久,嗔呓渐浓,别有轻妙…… 被温热搂抱着酣睡不知多久,花暮雨感觉到额头和唇畔被轻柔一吻,随后身旁的温热小心翼翼离开。 睁开眼,身侧还残留余温,窗外是卯正(6点)的昏暗天色。 来回一趟要一个半时辰,只为每日能回来陪她一个半时辰。 …… 三十艘五千料(三百吨载重)商船陆续下海,满载着货物,陆续远航。 待归来时,船将满载而归铜矿,或外夷特有的奇异宝石、毛皮、动物或形状奇怪的米粮。 铜矿一般为五分矿,两万两铜矿能提炼出千两铜,黄铜矿都含金,提炼后的黄铜,含金约三分。 目送自己的商船陆续远航后,叶秋风疲惫的趴在县府务公院里小憩一会儿。 “大令,商船能一个月来回一趟都算快了,三十万两,太难,哪怕只运铜或铜矿回来,也很难。” 一旁的应文君翻着账簿,对比着以往的情况,推算此次商队归来后,能运回多少财富: “就算一个月来回一趟,两趟全运铜矿回来,最多也只能……十二万两。” 叶秋风一声叹息,现在不仅缺金银铜,还缺储粮,中原人只认铜和金,哪怕前国已亡,是铜就能当钱用。 -- 第80页 据悉吴国也因金银铜稀缺,已推行铁钱,导致物价剧烈起伏。 “你有什么想法吗?”叶秋风问道。 应文君沉吟片刻,才开腔道:“用别的替代不行么,上国瞧不上麻布,就改织缎布,虽产量将少七成,可缎布也算是体面的朝贡,一匹(33米)缎布等价一两金,多开设几处织布监,两个月织二十万匹应该……” 叶秋风侧趴着脸,瞥着她:“一匹十丈,一人一天才能织五丈,一天要织四千匹,得再用上万人,我句章才六万户、二十万人,且大半都是农户,就算你能找来上万人……” “总月奉要多开支三千两金,我没钱了。” “将商税提至三十取一吧,”一旁的县令刘文德悄步凑过来,入座到一旁说道: “早前一直都是六十取一,比别的州低一半,如此这般,一年能多收来五万两金,月就是四千两,恰好能弥补这开支。” “这是我的私业,哪能……”叶秋风脸贴在案上,转过脸来看着刘文德。 这交谈形式似是会传染,刘文德也将脸贴趴在案上,看着她笑着道: “朝贡也是您的私事?” “唔,也是,朝贡是国事,可朝贡不止钱,还有粮五十万石,国库也没粮了。” 闻声,三人忧愁地以额头趴抵在案上,各自思索。 “五十万石粮,粮价不涨的话,就是五万两金,跟汉国的粮商买行么。” “嗯,可以试试能否行得通,我越国遭难,不知汉国的粮商是否会趁火打劫。” “我派人走陆路去瞧瞧,幸好早前邸下挥师南下,吞并了闽国三州,如今我越国才能以汀州,与汉国的虔州开设通商榷场。” “闽国算是亡国了吧,就剩个漳州和泉州被王氏闽国的权臣割据,向汉国和我越国称臣求存,王氏已死绝了。” “硬骨头,再小也难啃。” 县府外,花暮雨走下马车,在梁南绫的陪同下,往县府里走。 一入务公院,就瞧见叶秋风坐在案前中间,脸趴在案上,左右各坐着一男一女,她来回的趴着转脸,跟人有说有笑。 “对了,文君,那图还有别的么,问你要了这么多回,要了大半年了,都不给我。”叶秋风朝她眨笑眼,讨好她,让她大方点儿,多分享些来。 “您这是什么怪癖,居然……没有。”应文君别过头去,羞死个人。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再给一本。”叶秋风伸手去拽她,摇晃着她的手臂,掐着嗓子各种讨好。 “咳咳。”站在叶秋风身后的梁南绫轻咳一声。 闻声,叶秋风回眸一瞧,瞧见花暮雨竟冷着脸就站在身后,登时惊的原地蹦起三尺高,嘴里连连“呜呼(握草)、吓死人”。 “见过……” “嘘。”梁南绫阻止一声。 刘文德跟应文君赶忙点点头,然后躬身行礼,匆匆退避。 “你怎么来了?”叶秋风受宠若惊,居然特意来看我,小心脏连连膨胀,快要膨胀的飞起。 花暮雨抬眼环顾务公院内诸司的地方差吏,约四、五十余人,其中有十几个是女子,难怪五年不入内殿,原来还是在地方“热闹”、“快活”。 “你在地方的‘小娘子’,还挺多。”花暮雨咬着牙乱吃飞醋。 “邸下,诸司差吏都是通过地方考课凭本事考进来的,没靠别的。”梁南绫解释一声,便也匆匆回避。 “胡说什么呢,什么小娘子。”叶秋风不忿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 “摸过别人的脏手……”花暮雨垂眸看向自己的胳膊,皱眉以示不满。 “脏手?我这手摸过的人,多了去了。” “是么,”花暮雨抬手拎起她耳朵,拽着往外走: “特意屈尊来关切你,竟还敢理直气壮,这还是我偶然瞥见的,没瞧见的不知几多。” 叶秋风的耳朵都快被拧掉了,还一边被拧着一边被往外拽,疼的龇牙咧嘴: “你这女人,凶残如斯,我娶了你真是为民除害了,动不动就家暴。” 此言一出,耳朵袭来更剧烈的疼,更惊讶的是花暮雨: “娶我你很委屈?” “不、不委屈,就是……疼,你撒手,我带你去泛舟,泛舟钓鱼,烤鱼给你吃。” …… 宁海湾的西尽头就是西府,句章在宁海湾往东的出海口的南岸,商船一走,海岸一片空旷。 小木舟泛于海湾,两人一人坐一头,面对面静坐,却各怀情绪。 花暮雨还在因那句“为民除害”而生气,堂堂监国,何时受过这等憋屈,若当时手里有根廷杖,能因怒当场敲断叶秋风的腿。 叶秋风委屈巴巴的装饵、垂钓,宁海湾有淡水鱼,也有咸淡两栖的海鱼,渔具抛远不消片刻,就能钓上来肉质略酸但鲜美刺少的马鲛,或海味的䲠鯃。 “你那时,为何又回来了,好不容易……”送你到了宁海湾。 叶秋风想不出她放弃离开后,是如何于围困中躲过惊险而活下来的,想想都感到心惊肉跳,况且还有刺客明摆着是要刺杀她和父王。 “把你撂下,我是不可能走的,”花暮雨淡然一声,随后转而问道: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把你送到宁海湾,往东出海后,南下到流求只需两三日,只要你和父王还……我给阿父留了口信,待阿父守住湖州后,会回宫清洗叛臣,不消半年,定能迎驾回宫。” -- 第81页 “流求,”花暮雨抬眼望向东南,入眼的海湾一望无际,她喃喃一声: “若当时真去了流求……我怕我的思念,游不过这片海。” “不怕,我游的过。” 花暮雨转过头,望向叶秋风,她仍在专心垂钓,表情呆呆的。 不知这话是开窍后说的话,还是没开窍的脱口而出。 你游的过……那岂不是要累死。花暮雨嫌弃一笑,内心扬起一丝甜意: “呆子。” 第33章 偷图册…… 海岸边升起一堆篝火,剖洗干净的马鲛鱼,在篝火上不断翻面炙烤。 “马鲛味道鲜美,不需调料都自带各种滋味儿。”叶秋风一边烤鱼,一边吸着馋涎,迫不及待等吃。 初冬的海风有些冷,篝火能驱散些阴冷,两人坐在岸上的小舟上,难得在外这般悠哉,以前从未有过。 花暮雨没吃过这么粗陋的食物,有些好奇,也有些……不知如何下嘴、放不开、总要顾及形象。 叶秋风将鱼烤好后,随手般在附近摘了些桐树树叶来,还掰了几根细树枝充当箸筷,将鱼肉剃在树叶上,就递给花暮雨。 花暮雨看的瞠目结舌。 “你常在外这样吃?这么熟练。” “这已经很斯文了,”叶秋风喃喃着声音: “早前跟商队出海时,生的都吃过,收复建州时,嘴里嚼着生米,嚼两口就要继续顶上或边嚼边追击,追个两天两夜都是常事,武官嘛,斯文不了。” 花暮雨的五官都要拧成一团,因为诧异。 看着她的表情,叶秋风有点尴尬: “算了,回宫吧。” 早前张明忠说商属卑|贱下九流,当时没感觉,现在感觉到了,想起自己曾在常朝上提及下九流之事,不禁都有点脸红。 不是一类人,失落又引来自卑。 花暮雨看她神情闪躲又局促,有点像她刚回来那日,不太能说话,却也说了一句“越来越配不上自己”。 这闪躲局促的眼神,意味着她在自卑。 “我想尝尝,树枝我没用过,不会用,你喂我。” 叶秋风抿着嘴点点头,手也因局促而不太利索,勉强将一块鱼肉递到她口中。 这烤鱼的味道对花暮雨来说,不是太好,肉质很柴,味道偏酸偏老,没有鱼该有的鲜嫩,但仍保持微笑: “还不错,挺好吃的。” “嗯。” 烤熟的两条鱼摆在一旁,很快就被海风吹的凉透,叶秋风已没了食欲,两人都没再去动鱼,只默声的坐在小舟上,各怀心思。 花暮雨伸手去握住她,叶秋风垂眸,去看她的右手手心,她手心有一道横着的细细疤痕,四根手指的指关节也有割伤留下的痕迹。 “大萧是我安排在宫里的,头两年带二百勇武军在宫里暗中盯梢,后三年在……你抢他的剑做什么,还留了疤痕。”叶秋风看着那疤痕,喃喃低语。 花暮雨轻笑: “试探。” “嗯?”叶秋风没听懂。 “当时太混乱,分不清敌我,也分不清谁说的是真话,若大萧对我有杀心、在说假话,我抢他的剑时,他不会下意识地怕我受伤而松开剑、被我抢走剑。” “啊……”叶秋风恍然大悟: “好聪明。” “不聪明,我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你都知道,你的,我却一无所知,而且那时,我是试探之后,才选择相信你和勇武军,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无条件相信你,阿父也是。”花暮雨十分坦诚。 “嗯,”叶秋风站起身,脸上挂着嫌弃: “你这个女人,伤人心真是一套套的,不过我能理解你,你的应对方式很聪明、很正确,自己回宫吧,我元正再回去。” “别。” 叶秋风刚转过身,背后就被花暮雨抱住: “我错了,跟我回宫,就是想你了,才来句章找你的,一天也不想你走,想天天都能看到你。” 说不伤心是假的,但理解也是真的,你说我是你的止痛灵药,而我,自己就能为自己止痛。 气氛不太对,叶秋风不喜欢气氛压抑,她深呼吸一口气,收起万千思绪,转过身来微笑看着花暮雨: “带你去个地方。” …… 早前戒断灵草的小院,是应文君和梁南绫“同居”的地方。 “怎么来这了。”花暮雨还记得这里,但不知来这里做甚,叶秋风还鬼鬼祟祟的。 “那图册,这里应该有,进去偷两本回去。”叶秋风压低嗓音对花暮雨说道。 花暮雨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一想到那图册,心里又有点痒,不禁也尽力放轻脚步,跟叶秋风一道,绕到院落一角。 叶秋风先瞧了瞧院门,院门外面的小框门上了锁,这小框门是用来推开、伸手进去从里头栓上门栓,然后再把小框上锁,通常这意味着里头没人。 悄步攀上墙头翻进去,再把院落的门栓给打开,叫花暮雨走门进来。 用树枝捅开桐油纸糊的屋舍窗子,对着眼睛往里瞅。 却见里头竟然有人,且两人竟然正……在床上? “看见甚了。” “嘘,”叶秋风压着嗓子耳语道: “活图册。” “???”花暮雨一把挤开叶秋风,换她往里头瞄。 -- 第82页 不察外头情况的梁南绫跟应文君,两三个月才能见一面,好不容易有机会聚首,正情意正浓地亲吻,看的人老脸一红。 “表姐,跟我去宫闱监嘛,几个月才能见一次,太折磨了,该死的邸下就是不放我走。” 正偷窥的花暮雨意外被提及,前面还带个“该死的”? 花暮雨隐隐作怒—— 难怪你天天闹着要回句章,这辈子都别想回来。 “别叫表姐了,又不是真的表姐妹。” “叫了十几年,习惯了嘛。” 这撒娇的娇嗔,花暮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叶秋风也想瞄一眼,耳语叫花暮雨让一让,花暮雨一把推开她,叶秋风被推的一个踉跄,手指甲赶忙抠挠住墙。 窸窣的挠墙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两人一愣后转头。 花暮雨一惊,赶忙跑到院门口拉开门栓溜了,留叶秋风一人一脸懵逼,刚想翻墙头溜走,又反应过来得把院门给栓好再走、不能留下蛛丝马迹。 门刚拴好转身要往墙头跑,应文君跟梁南绫已经站在屋舍门口,表情愣愣的。 “大令?你怎么进来的?” 叶秋风被堵了个现行,外头还躲着不能被发现的花暮雨,简直里外不是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的抓耳挠腮。 “听我解释?你们、没栓门,我进来帮你们栓门。” “???” 躲在院外偷听的花暮雨一听这解释,差点噗的笑出声。 叶秋风赶忙趁两人还在愣神,撂下一句“记得把门栓好”就从门口冲出来,拉着花暮雨就跑。 “你们没栓门,进来帮你们栓门,哈哈哈哈!!” 花暮雨被拉着一边跑,一边快要笑死过去。 第34章 怪癖 “呆子,居然不会撒谎,哈哈哈。” 去县府外牵马车的路上,花暮雨心情大好的连连大笑。 “那么突然,能反应过来说句话,都算我反应快了。” “你还不如不说。” 花暮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脸上的窘迫,真是呆子,不会撒谎,一张口就露大馅。 “你跑的比兔子还快,我都被你惊呆了。” 马车就在眼前,花暮雨被扶着坐进去,她撩起帘子,学着梁南绫的撒娇腔调,笑盈盈地看着叶秋风: “夫君,跟我回宫嘛。” 叶秋风的心被糖衣炮弹命中,身心软成一滩泥,灵魂飘出一声呻|吟,不由自主地被她勾引着魂,坐进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花暮雨依旧学着撒娇的笑盈盈,偎在叶秋风肩膀上各种蹭。 叶秋风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外冒,心却软软飘飘,小腹涌起一波波酥挠热流,脸都红了。 “原来夫君也爱吃这一套呢。”花暮雨继续细着嗓子蹭她。 叶秋风嘿嘿傻笑: “谁不喜欢温柔的,叫我跳河也立刻就跳。” 花暮雨直回身子,默默嚼着丁子香,神情肉眼可见的从笑盈盈变回笑意慑人,手指如刀锋般撩摸叶秋风的耳朵: “那……我温柔么。” 耳朵的触感,以及这问题,叫叶秋风的耳背渗出两道冷汗,死亡问答题。 “你……我来温柔就行,”叶秋风腆着笑脸抬手,把她如刀锋般的手从耳朵旁拿下来,并揉按她的肩颈: “为夫为夫人按跷肩颈,舒畅筋骨,矫捷尊躯,蛟龙快意生云雨,鱼鸟全身避纲罗。” 花暮雨放松下身子,接受着揉按,万事皆忘,销沈忧焚,恍兮惚,温柔,真舒服。 她一放松就犯困,此刻又开始昏昏欲睡,靠在侧坐着的叶秋风怀里,身子因放松而柔软,全凭叶秋风揽扶着。 “你怎么这么爱睡觉,马车这么颠,都能昏昏欲睡的。” 揉按间,叶秋风看着怀中人,现在的她有点像父王,父王是睡王,她也开始有这个趋势了,好奇怪,为什么。 “神门失眠心惊悸,按按神门,睡的香一点。” “关元益气,坛中理气,昆仑终目眩……” 叶秋风喃喃着穴位口诀,轻轻柔柔地伺候着。 花暮雨抬手环住她的腰,脸贴靠在温热的颈窝,真舒服,比景灵宫的床还舒服。 …… 崇文殿里不时飘出幼童的咯咯笑声,少师跟少傅相携而来时,瞧见只有玉禳和玉祯在殿内蹲着玩耍,不见玉禄。 “小主们,少主呢?” “他还没起床呢。”玉祯答了一声,便继续跟二兄一起玩耍。 少师和少傅面面相觑的皱眉,近来两人都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再加上玉禄总是跑神,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那些“传言”。 “少主,睡醒了么?”床边,少师看着玉禄,轻声问道。 玉禄无力的睁开眼,吃力的点点头并坐起身,少傅感觉不太对,他脸色有点白。 待他走下床,明显能察觉他有气无力的,抬手摸了摸额头,有点烫。 “哟,少主这是发烧了,我去叫叶公和邸下过来,你在这看着。” “别,别叫阿父……别叫他们过来,我没事。”玉禄无力的阻止道。 少师乃文人,心细,这细节叫他登时了然,估计是真听到那些“传言”了。 眼神示意少傅在这守着,少师便抬步离开崇文殿。 …… -- 第83页 内殿里,绝大多数事牒都是申请要钱,如今只批军费,其他的都暂且压下,不知不觉,就压了千余份亟待处置。 在花暮雨看来,越国就像个满目疮痍的病人,国都西府连个维持体面的面子工程都无力施展。 叶秋风默默过目了一遍被搁置的事牒。 【湖州西城楼急需修缮,请批一万两金。】 【明州东海岸遭地震后之海啸冲击,急需五万两金,以安顿明州三十万受灾灾民过冬。】 【台州渔场、晒盐场遭涨海瀑淹,灾民协助迁移晒盐场及渔场,早前允诺的抚恤金再拖不得。】 【台州南岸因地震崩裂巨大豁谷、海水淹灌而入,当地以渔为生计者迁移内陆却不善务农,还需五万两安置费以向北迁居。】 【都水监千余艘船因灾受损,需钱款修缮,每艘数十两或数百两不等,合计约需万两。】 …… 叶秋风将越国舆图翻出来,将这些急且不可再拖的事牒挑出来一些,对着舆图,提笔写诏令事牒。 【诏令,睦州刺史,制曰:台州灾民急需安顿以捱严冬,速速募集五万两金借支予台州,对口援助台州之救灾事宜,台州将于次年年末,以商税所得偿清款项。】 以此制令各州用地方财力协助,先把燃眉之急解决了再说。 花暮雨过目时,无奈一笑: “受灾不重的各州早就掏空了。” “叫各州咬咬牙再撑一下,几万金而已,对县都不算太难,更何况州。” “嗯。”花暮雨淡淡一声,以示采纳。 写罢几份制令事牒,常侍陆续外出传达后,叶秋风寻思,这都已入冬了,不安顿等于死亡,朝贡……晚几个月再遣使送去行不行? 越州与明州相连,越州也是重灾区,但因越州是东府、陪都,处置的比其他州更快更及时。 提笔,写信: 【应文君:将织布监库存麻布匹,均予明州灾民,新开设之缎布织布监,优先雇用明州主、客籍,商船归来后,钱款及米粮,优先用于明州所需,以协助明州治灾,以我名义试从越州州府借款,用于从汉国采购米粮,来年年底前偿清。】 叶秋风只看事牒字眼,心里都不是滋味,握着花暮雨的手,越握越紧。 负责教玉禄习文的少师卢善博匆匆又恭敬而来,行礼后汇报道: “叶公,邸下,少主近来时常发低烧,精神不振,两位可否去瞧瞧?” 犹豫了一下,卢善博皱眉斗胆道: “两位有所不知,这天灾一来,坊间和宫内流传着各种不堪入耳的传言,少主怕是听见了才……” “听见甚了?”叶秋风问道。 “听见……非二位所诞。” 花暮雨一时触怒,知会常侍将卫尉寺卿尹睿,以及两位卫尉寺少卿一道叫来。 尹睿铁青着脸来到后,花暮雨冷瞪着他斥责道: “放肆,竟任由流言于坊间沸扬,我要你这卫尉卿有何用!” “邸下若是因此要撤臣之职,臣不服。”尹睿硬气一声。 花暮雨冷笑:“不服?” “卫尉寺众官吏累死累活忙于西府匡复,一时疏忽导致‘流言’沸扬,不念功劳苦劳,却只罪责?再者,这本就不是流言,如此说来,我卫尉寺何罪之有?” “言外之意,你也认为天灾是少主引来的?”花暮雨反问。 尹睿沉默以示默认。 “荒谬,老天要做甚,岂是人能阻挠。”叶秋风冷声开腔。 “民心不向少主,这卫尉寺卿之职,邸下要撤便撤,下官尽管不服,但遵从王令。”尹睿再次顶嘴。 “下去吧。”花暮雨捏着额头,心烦意乱。 大内殿外,尹睿走的昂首挺胸,两位少卿都在替他捏汗。 “您这脾气可真是,比牛还冲。” “哼,本官以理服人。” “若真被撤了职,看您还能这般硬气不。” “邸下又非不讲道理之人,若她不讲道理,十年前我敕责小叶侯十数次,那时便撤我了,何必待我由处州刺史进官国都才撤。”尹睿有恃无恐于问心无愧,大步往卫尉寺走。 …… 崇文殿的寝房里,不淆坐在床边,抬手探摸玉禄额头,时不时用布帕替他擦擦汗。 叶秋风携着花暮雨站在一旁,静等不淆开腔说话。 玉禄昏沉无力中睁开眼,瞧见“阿父”整日扣着遮住半个右脸的假面,也瞧见过那手腕上的深刻疤痕,他吃力的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 “劳心形瘦损,气蛊病诸般。”不淆站起身,深沉一声。 “嗯?”两人都没听懂。 不淆指着自己心口:“心病,不除此处气蛊,则反反复复。” 叶秋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往外走送不淆离开崇文殿时,不淆低声道: “不当位,他受不住的,久了怕是要因不当位之迫压而……散魂。” “连你也这样说,”叶秋风心绪复杂: “老天怎可能因一凡人降灾,巧合罢了。” 殿外,不淆直入春亭里入座,喝下一盏茶后,看着叶秋风说道: “卦义千千万,于不同人而言,有不同涵义,‘初九拔茅’,于你而言,你就是根毫无防备的草,任由铲除,于越王殿下而言,是刺伤他的凶器,于邸下而言,拔茅,茅却茅根相连,血脉相连,却又相互残杀。” -- 第84页 “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如何读破卦义,还看你们局内人自身。” “那,九二包荒呢?”叶秋风问道。 “于少主,那是包罗方圆万里、沉重压顶的灾祸,于邸下,是荒野河川都不遗漏去包容的广阔胸襟,哪怕灾祸于邸下在位时发生,百姓也不会责怪她,百姓看到的将不是灾祸,而是她极力有为去应对的公正,哪怕治下遭遇灾祸,治下百姓仍将极尊崇她。” “真玄乎。”叶秋风自感没这个慧根,看不透卦义中的横看成岭侧成峰。 “于她而言,‘九二,包荒,以光在也’。” “光……”她说我身上有光,叶秋风羞涩一笑: “听你说话头疼,你回敬诚宫吧。” 不淆悠悠起身,背着手缓缓离开东宫。 他抬眼望天,头顶的灰云,厚厚层叠,西北的远处却是一碧如洗的蓝天,他以背影撂下一句: “九三,起伏,西北,客起了。” 叶秋风闻声望向西北的蓝天,那是中原上国所在的方位。 西北客起,上国对战契丹、幽云大捷的意思? 好事。 花暮雨坐在床边,却又不知说甚做甚,看玉禄病仄仄的,心情有点焦虑。 直到叶秋风回来寝房,她才默声起身往外走,站在接近正殿的外侧,能瞧见玉禳和玉祯在正殿里,正蹲在地上用捡来的小石子相互玩棋格,不想打扰他们玩耍,便站远些默默看着。 “玉禄,你是在为……非我所出而伤心?”叶秋风坐在床边,直言问道。 玉禄瘪瘪嘴,泪珠从眼眶滴落。 “为谁所出又如何呢,还是要看为谁所养育,就像……纸,纸上是写着仁义道德,还是作奸犯科,那才是最重要的。” 叶秋风将玉禄扶坐在床头,替他擦擦泪痕,并从书案上取来两张纸: “这两张纸,一张出自国子监,一张出自地方,能看出区别么。” 玉禄垂着脑袋摇摇头,也不敢去看叶秋风。 “纸的区别,只有在描绘后,才能从内容上看出区别,既如此,何问出处。” “我听到有人说,我的生父,伤了阿父。” 叶秋风轻笑:“又不是你伤的,与你无关,记那做甚,只要记得从前我跟你说的话就好,你是我的长子,随母姓。” 玉禄昂起脸来,纸,有道理。 “阿父,我能否看看……你的脸。”玉禄斗胆一声。 提的有点突然,叶秋风有些闪躲,因忙碌,她都快忘了那三道蜈蚣的存在,每日起身,花暮雨都会替她扣上假面,或自己匆匆扣上,快一年没去直视过自己的脸。 这么久了,也疏忽了去思考一个问题,她整日面对着这张脸,是何心情,控制不住脾气,又是否与看着这张脸而影响心情有关。 “还是别看了,不仅不好看,还……吓人。”叶秋风挤着笑,拒绝。 “那些话,扎的人很疼,阿父却是真的被刀子扎过,我不如阿父,连扎人的话都受不住。” “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叶秋风顿了顿: “欲安思命,必避其凶,既然知道是刀子,当然要避开,哪能傻傻的去受着,还把刀子一直钉在心里,你这份傻气,还挺像我。”叶秋风揉了揉他的脑袋。 “阿父也被扎过心?”玉禄问道。 “嗯,”叶秋风压低嗓音:“你娘亲就扎过好几回,疼的很,疼了好多年。” 陪玉禄聊了许久,陪他吃过午膳,叫他好生休息,叶秋风携着花暮雨回敬诚宫。 寝房一侧的耳房里,浴桶里的热水散着蒸蒸热气。 入水后,待水面平静,叶秋风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抬手摘掉假面,再摘掉遮眼的布条。 眼前所见,即刻蒙上一层血雾,丑陋的伤疤,也因此更显诡异慑人。 凝视着刺眼的倒影,眼窝一热,倒影被滴滴坠落的水,往复着打碎又复原。 耳房里久久没有动静,花暮雨担心水温渐冷叫她着凉,轻着手脚使耳房房门闪开一条缝。 浴桶摆在与房门呈对角的偏里头,她侧背对着房门,只垂着头静坐着,水面偶尔因水珠的跌落而打破平静。 且这个角度去看,能看到她右脸的疤痕,以及右眼的一些猩红。 花暮雨心口沉闷,果然不会爱一个人,吃个烤鱼也能伤了她的自尊,虽然,是真的咽不下那味道,也不想勉强自己去吃。 找不到问题何在,解决更无从谈起。 为什么她能让我开心,而我,更会伤她的心。 察觉身后有冷风隐隐吹来,叶秋风没回头也能察觉是门被打开了,也能察觉来自花暮雨的注视。 她收回走神,先遮好右眼,再扣回假面,草草搓洗一通,走到屏风后匆匆擦拭更衣,冬日太冷,白天洗澡能暖和些。 “秋风,我只是不喜欢吃鱼,你别多想。” 花暮雨从背后抱住她,隔着薄薄的白色内衬,也能看到三道凸起的深痕,不自禁的以唇畔去亲吻那深痕。 “没多想。” 叶秋风将衣带绑好后便迅速转身,挡开她的举动,保持微笑继续穿衣物。 喜欢,还是亏欠,若后者更多,那我不想要。 “天冷,晚上更冷,还是白天洗好一点,我去帮你备水。” -- 第85页 “不用。”花暮雨还在观察她的神情,她总是笑着,看不出也找不到破绽。 “那回内殿吧,太多事要处置。” “等下,”花暮雨拦住她,持续抬眼跟她对视: “你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叶秋风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轻松微笑着直言: “你为什么要亲吻我的伤痕,是因为感到亏欠么,若是的话,我不需要,也不喜欢。” “也在想,若我没受这些伤,你是否就不会喜欢我,粗陋武官、下九流商贾,本就配不上你。” “不是亏欠,是心都疼裂了,”花暮雨紧咬着牙,又有点气闷: “武官不粗陋,那叫不拘小节、无拘无束,商贾也不下九流,只是那些穷酸文人为了抬高自己而去贬踩商贾罢了,商贾比文人更实在、务实,直接解决问题。” “我挺高兴听你说心里话的,别自己憋着,我想听你说话,你不是知道么,知道我喜欢的事物很少,我确实不喜欢泛舟,也不喜欢吃烤鱼,我不喜欢,又没说你也不能喜欢,我不喜欢的事物,不代表那是不好的事物,”花暮雨抬手抚摸她的脸,满心都是心疼: “傻子,还叫我别胡思乱想,你才应该别胡思乱想,若是不喜欢你,当初我便能以无数法子跟你和离。” 叶秋风抿嘴苦笑,避开跟她对视: “近来太忙,忙到都忘了自己的脸……刚才看了许久,越看心情越差,所以猜测你近来脾气那么……是不是因为……” “呆子,”花暮雨紧抱住她: “夫君不就应该包容妻子的脾气,若你不愿包容……我也不一定能忍得住,又不是只有现在对你脾气差,以前不是更……梁常侍那种撒娇,我不会,只会发脾气,也不知怎么改,我脾气大,你忍着点儿。” 这是什么奇怪逻辑,夫君就是拿来出气的?叶秋风委屈的抽了抽鼻子,差点哭出声。 “且,你的脸……”花暮雨抬手摘掉假面,以凝视、观察、欣赏及思索的眼神,直视叶秋风脸上的疤痕: “有一种破碎感,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毁其节,英逸溢眉宇,目光疏离清冽,一缕斜红临晚镜,浅注轻匀长淡净。” 说话间,花暮雨先小舌浅点下唇,后又轻咬着唇,像是看到待餐的美食般: “还有皓齿薄唇,我很喜欢看。” “……” 叶秋风能察觉,她现在这眼神,跟她因凌虐某些人而心情大好时、想啃自己手臂时的眼神一样,有种变|态的感觉。 “你这个女人,喜欢的事物少就算了,口味怎么还这么奇怪。” 第35章 天命.镇魂? “越国看起来,怎这般萧条,且西府还是国都。” 一行十余人,缓行于西府的御街上,左右环看两侧的坊街,从城门走进来时,城门附近的坊街还堆积着堆堆废墟。 有些坊街则已清拾干净,没有废墟,只有一片空地,零零散散的几栋建筑立在空地上,数十人忙碌于空地,似是打算将坊街重新建起,却人手不足。 “冯阁老,如此这般,怕是难履陛下使命。” 冯可道,周国宰相,其一生经历复杂难述,先后被中原四朝九帝重用为宰相,十余年前,契丹攻破前朝国都汴梁,他还曾向契丹称臣,于惊险中如履薄冰却波澜不惊,而今年岁已六旬过半,因谏言劝阻陛下亲征契丹而触怒陛下,被任命为使相,南下代巡各诸侯国。 此从密州渡船来到杭州,没成想眼前所见,竟是这般萧条光景。 戍守王宫宫门的郎将瞧见十余人渐行渐近,为首的老者身姿挺拔、器宇不凡,且是一袭紫袍,猜测或是不凡来客,便恭敬着以问询阻拦: “何方来客?” 冯可道将背在身后的手托举于身前,手里摆着一支金色卷轴—— 圣旨。 …… 元正(大年初一)休假前的最后一次常朝,朝臣入座大内殿,逐个汇报各部寺近况。 “托各寺各监倾囊力顶,都水监遣出之近七千商船,如今大半已归来并再度出海,太府寺入库诸多奇形异状之物,所得之矿产正于军器监及将作监冶铸,先不计各类奇异,只计矿类和粮课,粗略估算能得二百余万两金,用于各州匡复,可喜可贺,粮课由外夷入库约三百万石,已陆续尽数下派,足够二百余万灾民捱过严冬、直至来年五月收成时。”太府寺卿孔承恩说道。 “言外之意,还是没钱?”卫尉寺卿尹睿问道。 孔承恩点点头:“至少时艰不用硬熬了。” “你全下派至各州了,朝贡如何是好?” “哪是我全下派,是邸下和叶公的制令,我太府寺听命办事罢了。”孔承恩自我维护一声。 “朝贡,我有对策,”叶秋风深呼吸一口气: “今年以十万两金、二十万缎布为朝贡,因粮课紧缺,就不朝贡粮课了,我以贡使之名,亲自去上国朝贡。” “不行,你不准走。”花暮雨立刻开腔拒绝。 “比往年寒酸这么多,这怕是……要触怒上国。”张明忠低沉一声。 朝臣叽叽喳喳的议论着,大内殿外,冯可道默默环顾许久这还不如坊街的王宫,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内心连连惊异。 不过也有些欣慰,王宫破败的甚不如坊街,说明越国朝廷,宽厚、务实。 -- 第86页 “上国使相到!” 大内殿议论间,殿外忽而传来一声尖细刺耳却嘹亮的喊话,且还有浓重的北方口音,众臣纷纷转头看向殿外,瞧见有十余人站在殿外,他们赶忙站起身,恭敬躬身迎驾。 冯可道再次诧异,大内殿中央竟摆着朱案,朝臣乃是入座议政。 他只能绕走一侧,走到王位前那巨大的黑幕帘前: “圣旨到,越国国主及诸臣,听旨。” 数十人纷纷跪拜在地,静等宣旨。 冯可道捏着金卷轴,却并不展开,而是背着手,来回踱步,以铿锵有力的声音,悠悠道: “周、显德五年,大周举兵百万北伐契丹,意图收复幽云十六州,特兵分三路,西路以代州为据,征战朔州、寰州、云州,中路以易州为据,攻伐妫州、儒州,东路征瀛洲、莫州。” “三年征战,契丹终狼狈逃窜,我大周接连收复朔州、寰州、妫州、瀛洲、莫州,十六州已收复五州。” “可惜,东蜀以为我大周分|身不暇,胆敢自立为帝,此触怒陛下,陛下倾兵南下,一举使区区东蜀灭国。”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楚国(湖南一带)仍不吃教训,陛下顺势倾兵灭楚。” “而吴国亦蠢蠢欲动,竟布兵三十万意图北上夺淮,天不遂吴愿,地震了,”说到这,冯可道也感到有些好笑: “陛下只好顺从天意,三伐吴国,逼令吴国割让江北六州,否则大军压境。” “这一路过来,瞧见越国亦满目疮痍,老身都不忍心宣读这圣旨了。” 叶秋风默默听着,上国愈发壮大了,吴国被严重削弱,好事,好事么…… 她在玉禄耳旁耳语一句,玉禄转述道: “恭听上国宣旨,臣国悉听遵命。” 冯可道展开金卷轴,朗声道: “天子昭告天下书,制曰:契丹自恃兵强马壮,几番举兵压境,窃我中原城池,辱我中原近百年,朕决议御驾亲征,收复国土以雪前耻,今不仅大败契丹,还西灭东蜀、南灭楚国,如今已班师凯旋汴梁,制令越国携岁贡、钱五十万、粮百万石进京,共赴上元盛宴。” 宣读一出,朝臣震诧,叶秋风紧咬牙关。 “臣国领旨。” 玉禄等不来阿父开腔,只得站起身,接旨,众臣也纷纷站起身,满脸都是忧心忡忡。 “幼主……”冯可道喃喃一声,目光瞄向立于玉禄两侧的叶秋风和花暮雨。 花暮雨一声“退朝”后,迎请上国使相一行就在大内殿入座,并吩咐鸿胪寺以礼节设宴。 “使相,国主年幼,尚不知礼节,吾乃越国定国公,可否我代而前去?”叶秋风开腔直言: “不瞒使相,灾劫过后,不仅吴国遭重创,我越国亦满目疮痍,岁贡拿不出那么多,即便能拿出,也将是从百姓口中压剥得来,臣国不愿以恶治国。” “嗯,你不怕触怒陛下,由你去也无妨,”冯可道淡淡一声,品了口茶后,才继续悠悠道: “我大周大势已起,列国定将贡上比往年更多的岁贡,以讨好上国自保,你越国拿不出,又如何自保?国主去,陛下或能……不杀,使节如此薄贡,轻视陛下、目无陛下,难说陛下会如何处置,以挽龙尊。” “我越国连续六十三年向上国岁贡,从不曾间断,还请使相替我越国转述实情,此非目无陛下,实乃力有不逮。”花暮雨开腔说道。 “此次亲来越国,本相对越国颇有好感,我历经四朝九帝,有人羡我九度拜相,有人骂我九度叛国,我能大命不死,九度拜相,凭的就是仁待百姓,我曾向契丹称臣,以阻契丹倾兵南下屠戮我中原百姓,可形单影只,力有不逮,此也仅使契丹息戈止战不足五年,如今我年事已高,为你越国美言两句,就当积攒阴德,倒也乐施,”冯可道的神情波澜不惊: “初五前,本相还要于此叨扰几日,届时与尔等一道,携岁贡回汴梁。” …… 安顿上国来客于宫内下榻后,花暮雨召见各部各寺侍郎、寺卿,想另组岁贡使节,但没人敢去,宁愿致仕也不愿。 上国先道明西灭东蜀、南灭楚国、吴国割让六州后才宣旨,明摆着是在以实力威慑与上国不接壤的飞地越国,即便此次选择冒犯上国,代价也不会来的太快,毕竟周边还有汉国、吴国、齐国,想倾兵越国,首先要吴国亡国才能做到。 谁去都行,就是不想让叶秋风去,更头疼的是,只有她敢去。 叶秋风在句章忙碌了多日,将二十万匹缎布和十万两金(0.66吨),陆续装箱,满载于马车上,随后再将马车直接赶上船。 从越国前往上国,要从宁海湾轮渡到密州,上岸后再一路往西,直至到达汴梁。 以上元节为数,掐指一算,赤口、小吉,事在人为,应该不会丢了小命。 “要不这次不岁贡了,尊奉上国六十多年,而今竟来威慑我越国,欺人太甚!” 大内殿里,并没有常朝,但叶秋风坐在这静思对策,不少路过的朝臣路过后瞧见她,便纷纷陆续入座,叽喳着自己的想法。 “反正又不接壤,想倾兵也倾不过来。” “不能只看眼前,要看往后数十年啊,今日得罪上国,万一几十年后,上国还记着这仇,我越国又如何是好?” -- 第87页 “说来说去,总要有人前去,邸下是不可能去的,她还要监国,少主去不是挺好的?反正……” “不行,我去就行了,”叶秋风虽话音平静,但实则也挺忐忑: “旁人看来,我这个叶公就像把持着朝政的权臣,没人比我更合适过去。” “邸下不可能让您去的。”李旭一声低沉。 “她又拦不住我。”叶秋风苦笑。 “噗嗤,”张明忠回想过往,又说笑道: “邸下当然能拦住你,你若执意要去,她敲断你的腿都有可能。” 闻声,叶秋风两腿一疼。 忽然想起不淆曾说过的话—— 除非天选之人,以及她不想要了,否则没人能取她的命。 若上国大势所趋,陛下或就是那天选之人? …… “你辅政,我去。” “不行!!!” 内殿里,叶秋风难得的咆哮一声,花暮雨都被刺疼了耳朵,满脸惊讶后便一脸怒火,揪着她的耳朵: “竟敢吼我,再敢提你去,我敲断你的腿。” “我掐算过了,我去的话,十日内就能回来,若是十日还不回来,你再敲断我的腿也不迟。”叶秋风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挤着笑,揉着巨疼的耳朵。 “你若是回不来了,我还怎敲断你的腿?还是现在敲断比较好。” “我发誓,十日内定能回来,我不骗你。”叶秋风腆着笑脸,说着没有证据的话。 花暮雨皱眉狐疑: “哪来的自信十日内定能回来?” 叶秋风略一思考,随后抬起左手,烧着脑子一通掐算计数: “唔,元正能瞧见朔月,你信不信?” …… 敬诚宫的宫顶,花暮雨坐在硌人的朱瓦上,时才酉正(18点),天色仍有些灰亮。 幼时曾与叶秋风一道,试过多次去瞧初一的朔月,从未能瞧见过。 以前曾期待能瞧见,今日,花暮雨暗暗祈祷,千万别瞧见。 两人默声地并排坐着,花暮雨在祈祷瞧不见,叶秋风忐忑着祷告—— 朔月啊,你快出来吧。 天色渐黑,漆黑的夜空,隐隐中泛着红。 未几,西边那一片黑红的夜空,渐渐显露出细细的红色光圈。 “你瞧!朔月出来了!” 叶秋风很激动,跟那次身前回顾时瞧见的一模一样。 小六壬,奇了,竟真能掐算出星宿日月的方位。 花暮雨心头沉重,面无表情的凝视那漆黑夜空上的红色细光圈。 “其实这是日全食,太阳被朔月挡住,那光圈是太阳,中原十余年才能瞧见一次日全食,想在元正瞧见,更需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呢。”叶秋风欣赏着朔月,牵着她的手,难得的开心着。 花暮雨不开心,以前想看见朔月,今天的朔月,是最不想见到的,却见到了。 “说话啊,不好看吗。”叶秋风看向她。 花暮雨还是不说话,面无表情。 “以前我想瞧见朔月,是因为你,你的心像朔月一样看不见,所以才执着的想看见朔月,”叶秋风顿了顿: “上次跟你一起看朔月,是成亲前,那日我说,喜欢你,真心的,你却说不需要,我挺难过的,难过了很多年。” “需要,”花暮雨终于开腔,双手揉摸着叶秋风的手: “忠心和真心,不一样,需要忠心,更需要真心,瞧见朔月了又如何,不准去。” 随后,花暮雨骂骂咧咧了一大堆脏话: “养着这群贪生怕死的朝臣有何用,没一个敢站出来,还连连抗命。” “他们想去也不够品阶,上国派来的使相都是宰相,我越国自然要派同品阶朝臣,我就最合适,叶公我外戚干政,亲信的部将统领数路军权,朝臣皆与我亲近,权倾朝野,把持朝政,连国主都是我的子嗣,啧,有擅权弄国的奸臣那味儿了。” 花暮雨眯着冷眼瞄着一脸笑意的叶秋风: “瞧见朔月,你很开心么。” 叶秋风缩回刻意展露的轻松,心头忐忑的看着她: “能瞧见朔月,多难得,百年难遇呢,再想瞧见怕是要等下辈子,为何不开心。” 花暮雨一抬手,叶秋风的耳朵又被拎起: “此去将多日见不到我,你就这么开心?” “不是,你撒手,”叶秋风忍疼把她的手给拽下来,耳朵疼的她龇牙咧嘴: “我开心的是掐算掐准了,说明此去定能无虞回来,夜凉风冷,下去吧,为夫去之前,为夫人好生按跷几日。” 叶秋风好声好气的哄着这尊冷面石佛,踩着宫墙扶她下来。 耳房里备足着热水,且还不间断地烧着热水。 连着多日,侍寝不行,还要侍浴,叶秋风生怕自己又流鼻血。 她充当着靠背,被倚靠着,垂眸就是香软雪腻,花暮雨模样那么好看、明明应是娇滴滴的,却这么凶。 沾湿的几缕发丝,垂于锁骨或贴于侧颊,微醺般的眸子勾魂摄魄,诱的人魂魄震颤荡漾。 初春寒冷,须不时地添热水,耳房内热雾袅袅,一片朦胧温热中,怀里还这般环抱着心上人,舒适惬意使眼皮困倦耷拉,花暮雨似是已睡着了,一动不动的,不敢松开环抱她小腹的手,免得她滑落下去。 -- 第88页 明日就是初五,叶秋风决定不告而别,免得…… 抬手轻抚她的侧颊,触感滑腻柔嫩,又摸了摸她的唇瓣,丝丝电流沿着指尖涌入心头,心头因这微妙而一片柔软,叶秋风忍不住地呲牙窃喜,浑身酥软。 正以触摸欣赏间,花暮雨缓缓睁开眼,似是睡醒了一觉,她转过身来,抬手揽住叶秋风的脖子,撑着困倦双眸凝视两眼,便贴靠在她颈窝,双手抱着她后背。 花暮雨有些无奈: “你能不能主动一点,虎入羊口,还要虎来教羊如何捕猎,虎都睡醒一觉了。” “这是什么虎狼道理,我是……尊重,邸下北斗之尊,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叶秋风垂眸看着怀中人,笑着说罢,只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颊,这便已叫心脏轻轻飘飘,一脸宠溺羞笑。 隐隐升起的火气驱散瞌睡,花暮雨脱离搂抱,抬眸就瞧见叶秋风爱意笑容中,又写着坦荡正直。 一声轻叹,可算知道自己脾气为何这么大了,就是被她气的。 花暮雨忽然起身,桶里的水都爆溢出来半数,离开浴桶后,隐隐作怒地按下叶秋风的肩膀: “醒醒吧你,不开窍的呆子。” 叶秋风被按的猝不及防,身子直接滑没入水中,她赶忙挣扎欲抓住桶壁。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手竟什么都抓不到,呛水的恐怖濒死感狠狠袭来,她死命挣扎着使脑袋浮出水面。 睁开眼,眼前竟是深夜的头蓬河?岸边遍布或躺或趴的郎将的身躯。 还没来及多看一眼,脑袋又沉入水中,呛水却连咳嗽都无法,只能眼睁睁的往肺里不断灌水。 暮雨,救我…… 花暮雨走到屏风后,披上睡袍,偶然往外一瞥,才看到叶秋风竟沉在水里一动不动,她吓一大跳,赶忙将她捞上来。 叶秋风意识渐渐涣散,眼睁睁感受着自己渐渐沉入河底,后又渐渐上浮,再睁眼时,看到“自己”站在河面,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子在河里渐渐下沉,再望向河岸,河岸陈尸遍地,尸首逐具消失,半透明的“尸首”又陆续从地面缓缓爬起。 …… “嘭”的一声闷响,带来猛的一下剧痛,叶秋风下意识弹坐起身,瞧见自己正坐在床上,身上只裹着被子。 花暮雨神色紧张、脸色惨白的站在一边,不淆坐在床旁。 胸口很疼很闷,她吃痛的抬手,捂住自己心口。 “刚才锤了一下你心口,疼也没法。”不淆淡然一声。 “你……没事吧?”花暮雨万分自责,只是……竟然…… 恐怖的濒死感,叫叶秋风心慌的不行,又怕花暮雨担心,于是挤着微笑摇摇头: “没事。” 花暮雨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拉着不淆往外走,询问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只是想……打情骂俏。 “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胎光是人的主神,主生命,她已死过一回,胎光不稳,时而离魂,受困于水,早前叫她泯然于世四年,是为躲避死劫,以求逆天保命,别再叫她淹水了,她的胎光受头蓬河牵引,再淹水,恐归天命,一去不返。” 不淆说完转身要回房,走出三步间,又顿住脚步,朝西北的夜空凝视许久,才转过身来对花暮雨说道: “伤成那样,血几乎流空,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有些事,还望你能听她的,她不会害你,虽然……看起来像是在害你。” 花暮雨咬着牙点点头,沿着他刚才的目光,望了一眼西北: “此去上国,她会没事吧?” “事多的很,只问她的话,她不会有大事,若是你去,你定有事。” “没大事是什么意思?” 花暮雨追问,不淆摇摇头撂下一句“不知道”就回房了。 叶秋风手脚冰凉,一闭眼就瞧见头蓬河,连眼都不敢闭上,撑着困倦的眼皮,不给眼皮落下。 花暮雨匆匆褪下外披钻进被窝,紧紧抱住她,刚想开腔说对不起,叶秋风就先开口道: “别说道歉之类的话,我都不知道会这样,你又不是故意的。” 一想到自己的天命是淹死在头蓬河里,叶秋风就心情复杂,甚至想把那条河给填了。 “暮雨啊,等熬过时艰了,把头蓬河给我填了,我不想看到那条河。” “好,我叫都水监填了那条河,再在上头盖个宝塔。” “宝塔?不淆说我的什么胎光散落了些在那,你盖宝塔是要镇我?” 花暮雨没再说话,心里一片心慌和自责,趴压在她身上,脑袋枕在她颈窝,双手绕后紧揽着她肩膀,叶秋风被她的手臂垫着胳膊,只能抬起手臂环抱住她,把被子给盖好。 “不用盖宝塔,浪费钱,你这样镇着我就挺好,真舒服。” 叶秋风稍稍侧头,笑着跟她对视,试探着闭目少许,终于没再瞧见那头蓬河,叶秋风才算放松下来: “暮雨,你这样镇着我,有用,太有用了。” 叶秋风松了口气地“啊”了一声,露出更放松且安心的笑容。 花暮雨眼神不安的看着她,她竟还能笑容灿烂,甚至还像小兔子那样露出几颗洁白兔牙: “险些害了你,你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不是啊,”叶秋风亲吻一下她的额头: -- 第89页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臣,本就是附于你而活,你又怎会害我,你入金盆,我才能作臣,你不入金盆,我就要化为沙尘。” 花暮雨凝视着她,嘴角勾起略无奈的轻笑: “但求你侍寝时能做个夫君,而不是臣。” 闻声,叶秋风望向诱人轻尝的柔嫩红唇,忍不住地轻咬一下薄唇,花暮雨头一回瞧她咬唇,要命,致命诱惑。 …… 第36章 跪着吃饭 叶秋风一夜没睡,撑着眼皮,看了一夜花暮雨的脸,搂抱着她一整夜。 不知几更时,花暮雨颤动着长长的睫毛,察觉她是要醒,叶秋风便闭上眼装睡。 未几,手便被以十指紧扣紧紧扣住,手腕感觉到被缠束,腰也被更搂紧了些。 花暮雨看着她的脸,唇瓣贴上她的唇,轻轻吮吻两下,久久才移开。 “敢不告而别,本座敲碎你膝骨。” 叶秋风本正因被偷吻而窃喜飘飘然,闻声不禁心头大颤,本就不多的瞌睡虫也被吓跑,努力平静,就当没听到。 待脸前的呼吸再次回归平稳,叶秋风睁开眼,继续欣赏她的睡颜,顺便解开被扣住的手的手腕上、那一圈圈缠束。 …… 花暮雨再次苏醒时,身旁不仅空落,连余温都没残留一丝,还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告。 “……呆子。” 看着这个字,花暮雨又心头空落,又好气的想笑,能猜到她一夜没睡,还听到了自己的威胁。 焦头烂额的日子似又回到宝正年间,独自一人,日复一日在内殿焦虑、绞着脑汁,或顶着压力驳回朝臣谏言,或遍寻律法依据支持朝臣建议。 万一来年上国又追加岁贡数额,又当如何是好,四十万军力面对上国,根本不堪一击,可又不得不年年消耗逾三成国力维持这等规模的军力,以应对周边列国的虎视眈眈。 得设法更兴旺商事,以商兴国。 梁南绫将朝臣递来的事牒接下,并按顺序轻轻放在一摞事牒底下,抬眼看向花暮雨,她竟长了十几根银丝? “邸下,您有白发了。” 花暮雨有点意外:“是么,帮我拔掉。” “嗯,”梁南绫一边将银丝挑出来,一边喃喃自语: “岁除(除夕)前还没有的,短短半个月,怎就忽然生了白发。” 花暮雨想起叶秋风刚回来时那满头银丝,养了一年,每餐都按大夫的意见给她吃黑芝麻、何首乌、核桃之类的,才终于使她那满头银丝复色大部分。 是思念所致么,此念一起,眼眶不禁湿热。 呆子,想我也不知来见我。 “你回句章吧,好生打理大令的私业。” 忽然被放人,梁南绫有点意外。 花暮雨抬眼看向发愣的梁南绫,微笑又道: “不想走?一会我改主意了,可别后悔。” “走!可是……”陪伴在花暮雨身侧四年,纵然更思念心上人,可也有些不舍: “邸下,您……您要保重。” “赶紧走,磨叽。” 花暮雨佯撑着面无表情,垂头继续看事牒,余光目送着梁南绫的一步三回头,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内殿门口。 哪怕只是常侍官,正式的正面告别也有点苦涩,难怪你选择不告而别。 …… 上元节,道院和寺庙的惯例盛筵也比往年寒酸了许多,肉都见不到多少,有也是宁海湾随便捞的便宜的鲈鱼,一钱能买五条,米粮还算充裕。 “听闻上国要我越国朝贡五十万两金,但朝中将钱全用去地方了,瞧瞧今年这上元宴,跟咱平时在家吃的有何区别。” “总该有些喜庆,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道院里,每逢上元节,百姓聊的最多的,便是宫内传闻。 “上元节吃斋也好,积阴德,顺便来道院热闹热闹,不也挺好的。” “初五那天我起的早,大清早的就瞧见小叶侯独自一人骑马走了,连个随从都没带,是不是因为知道此去凶险啊?” “你怎知道你瞧见的是小叶侯?” “整个西府谁天天戴着假面,光看那假面就知道是小叶侯了。” “太久没见过小叶侯的脸,都快忘记长啥样了。” “听说被叛贼酷刑逼问时毁的很难看,怕吓到人所以才遮着的,我也有点好奇,不知道被毁成啥样了,据说眼也瞎了一只。” “想想都疼,应该不会吓人吧,听说邸下根本不在意,感情很好呢,夜夜行房,嘿嘿。” “也没见邸下肚子有动静?” “都而立了,律法曰,女而立后不得诞嗣,以免性命有虞,我只见过三十抱孙子的,没见过三十抱子嗣的。” “国主真是小叶侯的么?我不信,那日他们巡游我瞧见了,一点都不像小叶侯,也不像邸下。” “肯定不是,国主是宝正二十三年生,还记得前一年的十月份,小叶侯逛花楼被邸下带兵围堵,那时咱都瞧见了,邸下的肚子根本没任何动静。” “唔,想起来了,看来还真不是邸下跟小叶侯的。” “会不会是小叶侯跟乐籍生的?” “应该不是,若是的话,邸下能乐意过继到自己膝下?小叶侯连逛个花楼都被那阵仗围堵。” -- 第90页 “小叶侯以前在越州哪个地方当县令,越州提拔上来这么多人进官入宫,也没听越州过来的地方官说过小叶侯什么,只听说他常年出海,经常一出海就是一个多月才回来。” “看他们感情那么好,小叶侯都乐意舍命护邸下,我寻思国主不是,那俩小主可能……” “小的也不可能是,你忘了小叶侯当初好多年都在外领兵?尤其是那小的,那会王宫兵变,小叶侯都‘死’了,连邸下都找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突然又蹦出来个小的……” “岁贡要这么多,我越国刚遭难,哪有那么多钱,也没见朝中颁发税赋租类的新法令,这岁贡平摊到咱越国九百万人身上,每个人都得掏至少七百钱,这还没算朝贡要的粮课呢。” “七百钱,都够买七百升精米了,一个人吃,吃五年都吃不完这么多米,朝中没出新的赋租法令,怎么凑上来这么多?” “不知道,改天跟看门的兵老爷打听打听。” …… 不淆没有早起的习惯,都是睡到自然醒,这十天,他很烦,每日一大早,寝房门就要被锤的砰砰响。 连着十日,花暮雨一睡醒就会过来找他,叫他掐卦看看叶秋风今日时运如何。 他只能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掐算,然后撂下一句“平安无事”,再经追问就说“不知道”。 上元节这天,不淆又被敲门惊醒,打着瞌睡走出房门,“平安无事”刚要脱口,手指却掐中大安加赤口。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左手,又复掐了一遍。 大安加赤口,今日不顺,险,难。 “平安无事。”免得花暮雨胡思乱想,不淆撂下这话,又回房继续睡觉。 …… 汴梁,皇城的陈桥门外,满载金子的五驾马车,以及三千驾满载缎布匹的马车,陆续走陈桥门入皇城。 叶秋风目送带来的朝贡全数进入皇城、以及著作郎将之载录后,站定在外又多看了两眼。 有点心疼这么多财富就这么没了,三千匹马也是有去无回。 徒步往西走到封丘门,才知自己是真的寒酸,别国来使,不仅朝贡像无尽头般持续往门内运送,来使也来了十多位,似乎就她代表着越国,只身前来。 “叶使,看够了么?”身后传来冯可道的声音: “上元宴定于午时三刻,离那时还有几个时辰,干等着,不如跟我寻个地方小叙一会儿。” 午时三刻……弃市(死刑)时间,非吉时。 鸿门宴? 叶秋风只能点点头应邀,并入坐他的马车。 冯府位于南熏门附近,宅院并不大,且比敬诚宫还小一半,想必冯可道是个开源节流之人。 “陛下三十又六,生性谨厚,为政清肃,励精图治,务实安民,以拓天下、养百姓、致太平为平素心愿,只对敌心狠。” “拓天下,敌,言外之意,我越国也将是陛下之敌?”叶秋风微笑问道。 “至少眼下不是,眼下我大周,四周环敌,北有契丹、北汉国,西有吐蕃国,西南的大理国、西蜀,南边还有南平、武平、南汉国,江南的吴国、齐国、越国、清源(闽国亡后降级藩镇),”冯可道喝茶润润口后,继续道: “南下,是下岭南,还是下江南,还要看这次上元宴,大周自诩大势已起,列国是否也这样想,暂且未知,人生于世,只能顺势而为,叶使,你说呢。” “嗯,明白了,谢冯阁老指点。” …… 汴梁皇城内布置的一片繁华气派,但来往巡逻的禁军,比来客更多,无论走到哪,身旁定有三四十名禁军在附近巡逻而过,同一张面孔不会再瞧见第二次。 跟着冯可道由万胜门入皇城后,叶秋风边经历边总结。 原来别国来使也有上国朝臣领着,冯可道似是所有迎使朝臣中,于上国地位最高的。 走万胜门入皇城,要走很久才能西东贯穿、再往北,到达上元宴所在的瑞圣园,这一路走过去,还能“参观”一眼上国的尚书省、相国寺、各部曹等,似是在向来使彰显上国的蒸蒸气象。 瑞圣园外,冯可道站定脚步。 “叶使,就领你到这了,最后告知一声,大周有斩遣使的前例,更有斩后又追悔之例,还请,谨言慎行。” 冯可道悠悠一声,便拱手告别。 叶秋风深呼吸一口气,沉沉心,迈步进入瑞圣园。 排场盛大的盛筵,早已有百余周国朝臣入列,叶秋风一身列国来使的红冕服,一入内便被请到一侧入座,远远看着周国朝臣吃喝说笑,颇有坐冷板凳的意味。 身旁还坐着不少人。 未几,一群宫侍举着芭蕉叶般的红色木质东西,以整理的队列屏遮于一身金冕服的男人身后,模样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倒是身姿挺拔,英气凌冽,脸庞肥厚红润。 “陛下驾到!” 一声传呼,百官纷纷起身,列于盛筵两侧,跪地山呼,叶秋风也只得跟随,跪拜在地: “吾皇万岁!” “哈哈哈,平身!” 上皇红光满面的挥舞龙袖,大步迈入盛筵正列。 “宣列国来使入列。”上皇客气一声,自顾斟酒一饮而尽。 一宦监尖着嗓音,站于上皇身后一侧,开腔道: -- 第91页 “宣,南汉国,岁贡应征钱五十万、粮百万石,实征钱百万、粮百万石,另绫罗百万匹,请诸来使入列尊左!” 话音一落,叶秋风身旁忽然空了一片,南汉国而来的岁贡使十余名,纷纷叩拜谢恩后,陆续入列上皇左手旁的单独一席。 “宣,武平节度使,岁贡应征十万,实征……无,请来使入列尊尾。” 宣话结束时,叶秋风环顾身旁,没人起来。 “陛下,武平未有岁贡使前来。”宦监朝上皇汇报道。 “哈哈哈,”上皇爽朗一笑: “殿前司听令,将人好生请上来。” 他身旁的禁军郑重一点头,抬手朝院外一抬手,很快,两名禁军便将一名浑身遍体鳞伤的男人拖拽进来,并直接扔到园门口附近。 “叫甚?”上皇对身旁宦监问道。 “禀陛下,王逵。” “唔,殿前司,午时三刻该做甚?”上皇对禁军说罢这一声,便抬手举杯喝酒。 杯中物一饮而尽,酒杯重新落案同时,那遍体鳞伤之人便已身首异处,四周血溅一地。 叶秋风默默听宦监又宣了几国,吴国、齐国亦加码岁贡,没受邀的清源(前闽),也从牙缝里,挤了几十斤茶叶作岁贡送来。 “宣,越国,岁贡应征钱五十万、粮百万石,实征钱十万、粮无,另缎布二十万匹,请来使,跪享盛筵!” 叶秋风心头一个火大,咬着牙站起身,径直走到盛筵正尾,遥与上皇面对面。 “陛下,臣国不愿岁贡,不仅不愿,还望能断奉上国。” 此言一出,目光纷纷汇聚在她身上,上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中杯盏,一下一下,敲击在席案。 第37章 银丝 “几时了?”上皇抬眼望日,对宦监问道。 “禀陛下,时已未初。” “日跌见阴,不如午时三刻吉利,殿前司听令,明日另设午时宴,好生的另行招待,越国。” 两名禁军夹胁而来时,上皇忽然又开腔道: “啊,定是我朝使相接待不力,赐,连坐(同罪)。” 坐在盛筵中间的冯可道,面无表情的瞥了叶秋风一眼,便默默站起身,朝着上皇躬身: “臣,谢恩。” …… 天牢里,两人默默静坐在稻草上,不发一言。 “谨言慎行……” 冯可道自言自语喃喃后,便莫名以鼻息,无奈般轻笑一声,随后连连摇着头哈哈大笑,似怎也止不住笑意。 “冯阁老向契丹称臣时,应也受过奚|辱吧?”叶秋风闲聊般问道。 冯可道神情一朗: “自然,那已是前前朝的旧事,耶律氏攻破汴梁后,说了许多嘲笑话,还叫我自嘲,便自嘲无才无德、痴顽老头,尊严哪有命金贵,活着能做万千事,死了一事做不成。” “嗯,我这条命,若能用以向陛下说两句话,也算做成了万千事。”叶秋风淡淡道。 “你方才已向陛下说了三句。” “有么,于我而言,我未曾向陛下说过话。” 冯可道昂起头来,虽仍是面无表情,却眼神深邃地看着叶秋风: “明日吧,说完就上路。” “阁老陪我一起上路?” “我怕死,你自己上路。” …… 瑞圣园内,显德帝酒过两巡、尽兴三分后,便令朝臣招待各国贵客,尔后前往垂拱殿,继续批阅奏牒。 “陛下,阁老称遭不住了,请陛下网开一面,他知错了。”御前内侍匆匆而来,低声传话道。 显德帝噗嗤一笑: “再关一个时辰,老东西,整日念叨朕不应御驾亲征,朕已收复幽云五州,去问问他脸疼不疼。” 一个时辰后,显德帝昂起头,活动活动酸痛的颈椎,抬眼,一身紫袍的冯可道已恭敬而来。 “参见陛下。” “嗯,那越国来使,讲讲来头。” “禀陛下,此人名谓叶秋风,爵至越国定国公,曾先后为越国收复四座州城,身有战功,手有权柄,亦掌军权,此番是因天灾,为安民而国库尽空,情有可原。” “不愿岁贡,还望能断奉,这般求死,应成全才是。” “陛下,叶使称,其未曾向陛下说过话。” 闻言,显德帝止住提笔写奏碟的手,抬眼看向冯可道: “不是说给朕听的,原来如此……带过来,朕有些好奇,还能再听见些甚。” 冯可道前往天牢一趟,很快又冷着脸回来禀告: “禀陛下,那厮称半死之人,见不得光,须陛下赐囚服,加脚镣,挂‘违命逆贼’牌子,由禁军拖着,游宫示众以儆效尤后,深夜拖来。” “……满足他!” “哦对了,要厚的囚服,北方太冷,他怕冷。” “……” 叶秋风被禁军拖挟着,在气派奢靡的汴梁皇城参观了一圈,她也被当猴参观了一圈。 不要脸之后,世界都变大了。 冯可道就站在远处看着,眉头都微微皱起,列国岁贡使也在看。 …… 宴殿,升平楼,显德帝正在独酌,禁军把守在门外。 叶秋风被禁军拖着带上二楼,手镣脚镣也没解开,仍是一身囚服,嘴里被塞进一颗香药,免得口臭熏着陛下。 -- 第92页 “拜见陛下。”叶秋风行跪拜礼,铁链因她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声音。 “免礼,就站在那说吧。” 叶秋风稍稍组织语言: “第一句要说的是,假意真心,真心假意,真心真意。” “第二句,臣信大势所趋,某国会以为唇亡齿寒。” “说完了。” 显德帝眯着眼盯着她的假面,倒想摘下来瞧瞧这假面是要遮甚,但不急于一时,便以眼神上下打量着叶秋风: “假意的岁贡,是为掩藏真心,真心的朝贡,是为掩藏假意,你越国因天灾安民而耗空国库,朝贡虽少却是真心的,尊奉我大周为上国也是真心的,可是此意?” 叶秋风点点头: “假断尊奉、与上国决裂,吴国将以唇亡齿寒为由,提与我越国和盟,以合力抵御上国倾兵下江南,吴国以为是唇亡齿寒,实际上,上国是上牙,我越国是下牙,吴国是飞到嘴里的鸭子。” “然后呢?”显德帝问道。 “然后,陛下是北伐契丹,还是南下岭南,或是西征蜀地,皆无后顾之忧。” “空口无凭,朕凭何信你是假意与吴国和盟。” “吴国国都江宁府,位于长江出海口北岸,我越国之湖州、嘉州,离江宁府只隔常州、润州,若陛下有意剑指江宁,今日我越国对上国如此大不敬,吴国会以为我越国已断尊上国正朔,定会在被上国倾兵征伐前夕,提与我越国攻守和盟,臣国愿为上国假意答应,实则按兵不动,反叫其后院失火,两路夹困,江宁撑不过一个月。” …… 元月二十五日,约定的十日之期,今日期满。 花暮雨走出内殿时,天已一片漆黑,仍未有叶秋风归来的消息。 “亥时(21-23点)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沐浴后躺在床上,外头隐隐传来打更的敲梆声。 花暮雨等的困倦,侧躺在床内侧,时不时睁开眼,看一眼床边。 “忘八端,子时见不到你,便是你失约在先,本座当真碎了你的膝骨。” 意识因困意而渐渐模糊,花暮雨梦呓般无力又咬牙切齿一声。 一片漆黑的宁海湾渡口,叶秋风快马加鞭的疾奔向王宫。 路过头蓬河时,内心有点害怕,但仍壮着胆子,望了一眼寂静慑人的漆黑河面,并不能看到什么,却寒意慑人,总觉有目光在凝视自己,这般一想,背后也隐隐渗出冷汗。 快马直疾奔至敬诚宫附近才拽紧缰绳,叶秋风戳手戳脚的对戍卫在外的郎将“嘘”了一声,便往敬诚宫内走,时不时揉一揉两手的手腕,又摸摸两腿的脚踝。 坐到床边,花暮雨正侧着身子熟睡,看到她的脸,心里像盛开了一片桃花林,眼底满是喜爱,我的爱妻,真美。 一睹芳容,愁云疲惫尽散,再睹心如酒醉三盏,三睹冬风化春暖。 叶秋风悄悄侧躺到床外侧,以手肘撑着侧脸,轻嚼着丁子香,近距离地欣赏这美丽动人、白皙无暇、娇嫩可人的脸,馋涎汩汩分泌,又不舍去抚摸,怕惊醒心爱的睡美人。 稍稍抬眸,她的发丝,竟混着几根银丝? 怎么生白发了,叶秋风登时心疼,抬手轻抚她的侧额。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外头传来打更的敲梆声,花暮雨的长长睫毛微微颤动,不多时,她缓缓睁开眼。 眼前有一张爱意浓浓的脸,眼底一片深情,口中正轻嚼着丁子香,鼻息轻轻一嗅,能嗅到丁子香的清凉气。 “暮雨,我回来了。” 花暮雨睡意朦胧地轻晃了下脑袋,以试图确认眼前所见是真是假,视觉失灵还未来及恢复间,便被熟悉的炽热气息与柔热触感便吮住,并炽烈地纠缠。 直至窒息迫使炽热的纠缠分开,花暮雨被电的浑身酥麻发热、小脸醺红。 情意浓浓的目光相触,引燃干柴烈火熊熊燃烧,亲吻和轻抚化作雨点淋下,娇躯迎合温热的雨点,任由雨点带起酥麻电流,被雨点融化。 ……(已删300字) 从融化中渐渐苏醒时,窗外天已大亮,睡眠时间很短,却神清气爽,身心舒畅,身子都轻盈了许多。 颈间仍回荡着温热气息,烫人的亲吻游移至唇畔,花暮雨揽手将她拥覆于侧颊,侧过脸短暂深吻,脾气已被一夜泔漓驱散,身心只剩柔软。 叶秋风没舍得睡觉,静看了一夜心上人,时不时情不自禁地轻吻她侧颊、颈窝、唇角,亲吻轻轻飘飘,怕扰她睡梦。 “醒了?昨夜很晚才睡,再睡会儿。”叶秋风轻抚她的脸,触感滑腻,越摸越想摸。 花暮雨“嗯”了一声,把叶秋风按躺下,趴枕在她颈窝: “居然最后一刻才回来。” 叶秋风嘴角扬起苦笑,侧颊蹭着她: “没骗你不就行了。” 做人还是得要脸,跟上皇不要脸并结束谈话后,接下来的那八日,她被上皇敕令身穿囚服、手脚锁镣铐,于宫内继续游街示众了几天。 随后才派禁军将身穿囚服、手脚锁镣铐的她“流放”至密州“赶走”,手腕脚腕都被镣铐磨锁出一圈淤紫。 自己不要脸皮,跟别人强剥自己脸皮,是两码事。 “最近很累么?竟生白发了。”叶秋风垂眸去瞧她的发丝,又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 第93页 “帮我拔掉。”花暮雨撑着沉重的眼皮,也抬眸去瞧她的发丝,她的银丝仍有不少,若是都拔掉,怕要拔稀不少,只能继续食疗了。 “为何要拔,白头偕老不好么?”叶秋风以嘴角勾起又羞又甜蜜的弧度: “我想跟你白头偕老。” 花暮雨被这话撩中心弦,像被焐化了心,听呆子说情话,这感觉,感觉被气了好多年,没白气? “暮雨,好消息和坏消息,你先听哪个?”叶秋风问道。 “坏消息。” “往后不用朝贡了。” “???这是坏消息?我这些天一直在担忧,来年岁贡越要越多当如何是好,为何这是坏消息?”花暮雨有点疑惑。 “唔,我越国跟周国,已正式断奉上国关系,我带去的岁贡,这些天会运回来,周国说不要我越国的垃圾。” “断奉?” 第38章 “打秋风”? “越国太|祖时期,治下仅镇海六州、及镇东七州,为防列国虎视眈眈,才尊奉周为上国、以寻庇护,如今我越国,虽丢了镇海之润、常、苏三州,但已坐拥二十二州。” “吴国遭周国三征,被迫割让江北六州后,治下仍有二十九州,但对我越国已构不成威胁。” “齐国治下十七州,与我越国已不接壤,要去齐国,要走汀州横穿汉国的虔州,才能通达。” “而汉国偏安岭南及东南半岛,治下四十九州。” “周国收复幽云五州,以及东蜀四州后,坐拥一百一十三州,再度北伐前,或将下江南或岭南。” “吴、越、齐、汉四国,加起来才能与周国旗鼓相当,可惜南方四国常年相互警惕、征伐。” “周国已定‘十年拓天下’之志,我越国以‘近交远防,保境安民,以商兴国’为国策,十年内不朝贡,十年后的事,十年后再议。” 光显二年,元正休假后的初次常朝上,叶秋风揉搓着淤疼的手腕,汇报此行带回来的信息。 “好事,叶公此行归国,为我越国减轻了不少负担,至少未来十年,我越国能更加与民休息,若近交远防,军费或也能省一些下来,”户部侍郎感觉这是好消息: “您有所不知,百姓得知岁贡这么多之后,皆忧心忡忡,生怕哪日朝中颁布新的赋租法令,勒令按人头苛征各类名目,这人均就是七百钱,如今农户,年均、户均纳赋租五石,换算成钱就是六百钱,这压力也已不小了。” “哪怕近三年免除了赋租,那也是因灾后、百姓需休养生息,且这三年里无赋租可收,对朝中而言,军粮及各项开支都仍是巨大压力,不岁贡了,能松很大一口气。” “附议,未来十年能轻装上阵,更加兴国而非兴军,不必再增兵籍了。”兵部侍郎张明忠说道。 “那十年后呢,亡国?”尹睿说的话,有些刺耳。 此言引发集体沉默,静谧间,旁听朝臣议政的玉禄,对叶秋风喃喃道: “阿父,我不要当亡国君。” “噗嗤,”叶秋风轻笑: “那叫你娘亲当。” “我也不要。”花暮雨眯着眼。 “哈哈哈,也不一定,若周国当真能以十年拓土天下,过去这百余年,怎不见一统中原?别杞人忧天了,做好眼下的事。”张明忠缓和着气氛。 “我越国没有天险可守,只能依赖军力,吴国倒是能借长江阻周南下,见机行事吧,若周国四度征吴……我越国出兵援吴?啐,晦气,可又唇亡齿寒,不能眼睁睁看着。” “若周国四度征吴,设法将长江归越,其余的,就是子孙后代的事了。”叶秋风淡定一声,却叫朝臣皆暗感惊讶。 “跟周国抢长江,等于公开为敌。” “出兵援吴也是公开为敌啊。” “要不就不援吴。” “吴没了,我们也没了。” 朝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叶秋风扭转话题,看向花暮雨: “邸下,九寺五监因应对天灾及赈灾安民而有些混乱,可否新增市舶监,直辖设于各州的市舶司,主掌对外商事,诸如港口、榷场(商贸市场)等的开设、通商事宜,以及国监司的开设等,市舶监受户部政令制约,及吏部配合派遣劳吏,营收皆入太府寺。” 花暮雨托腮凝视叶秋风,眼神意味深长,嘴角勾起宠溺的弧度,点点头的同时,还朝她眨了下笑眼: “嗯。” 叶秋风被电的浑身一颤,险些飘出一声呻|吟,捂脸羞笑。 “咳咳,无事就散朝了?” 朝臣莫名被塞了一嘴狗粮,纷纷站起身,准备离开大内殿。 退朝后,叶秋风牵着玉禄往侧殿走。 “玉禄,想不想去泛舟钓鱼?” “好啊!” “走,带玉禳和玉祯一起。” “我呢?”身后忽然传来花暮雨的声音。 叶秋风疑惑回头:“你不是……不喜欢泛舟?” 花暮雨被气笑:“是啊,不喜欢。” “就是啊,我带他们出去玩玩,玩几天就回来。” 叶秋风对她一笑,牵着兴奋的玉禄就走了,花暮雨瞠目结舌—— 我不喜欢泛舟,你就不能带我去游玩别的?就这么撂下我走了? 她一肚子火,黑着脸径直往敬诚宫走。 “邸下,事牒又堆了二百多份,您不过目?”常侍官追随在后问道。 -- 第94页 “继续堆,等叶公回来,叫她处置。” …… “你拔我的花做甚?这冬凤兰、独占春和落叶兰,我养了好多年了!” 敬诚宫的园林里,不淆正在拾弄出一片空地,打算用来种草药,在春亭里跟同僚一起喝茶的叶琛,一回头就瞧见自己的兰花正遭嚯嚯,他赶忙起身去阻拦不淆。 “种花有甚用,种些草药还能卖钱。” “我堂堂万户侯,食邑万户,哪怕躺着一动不动,一年都有五百万钱入袋,我又不缺钱。” [五百万钱=五百两金(66斤黄金),购买力≈1320万元,一钱≈2.64元。] “我种草药是给你儿用的,你儿阳虚魂残,不补可不行。” “什么阳虚魂残?吃草药有用么?” 花暮雨一入内就听见两人的争执,听到敏感词即刻插话问道。 不淆转头看着花暮雨: “你没察觉她体温很低么,总是冰凉凉的。” 花暮雨点点头,将不淆领出敬诚宫: “另辟个行宫给你,去那边种吧,还需要什么尽管直言,对了,若我将头蓬河填了,是否会影响她?” “填它做甚,不能填,头蓬河聚阴已久,阴气重,盖个祠庙为好,平日有人点点香火,还能用来给路人遮风挡雨。” “嗯,好。” 敬诚宫西边有一片园林,名谓澹泊园,望春楼伫立于北侧,一汪小湖上架有拱桥,湖边还有几处春亭,属饮酒赏景之用。 景致不是重点,主要是这里离敬诚宫仅数丈之近,万一再有那晚的万一,能及时叫来不淆。 “不淆,你说不清未来之事,那能否说清已知的过往?我瞧见秋风手腕淤紫,可她也算无虞而归。” “问她不就好了,掐卦可累脑子。”不淆拒绝一声,便睁着欣喜的眼珠子,观赏归自己了的这片大园林。 “我才不问她,忘八端,自己去游玩了,也不知带上我,更不知要几天才回来。”花暮雨一肚子火。 忽然想起她说的那四个字,花暮雨的一肚子火,又变成了甜意浓浓。 “不淆,我跟她,能……白头偕老么?” 闻声,不淆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徒手拔除杂草。 “不知道。” “不过,事在人为,有些事已经被改变了,往后之事,就更说不准了。” “改变了什么?”花暮雨追问。 “不知道。” 花暮雨又被惹出隐隐怒火,不再多问什么,便转身走了。 …… 三个高低错落的幼童,叽喳笑着,跳上停泊在宁海湾的船。 船沿着宁海湾一路东下,直到句章时,因入湾的商船太多,他们不得不停泊靠岸。 瞧见是自己的朝贡又被陆续“退”回来,叶秋风开心的要死。 梁南绫跟应文君也在岸边,一脸疑惑又认真的捧着簿册进行载录,领着劳工将早前辛苦装船的朝贡,又运回仓司。 “听闻是我越国断奉上国了,所以才退回来的,不知大令回来了没有,怎么这么吓人。” 中原人都知周国强大,激怒周国,是个越国人都会胆战心惊,生怕周国一言不合就大军压境。 “喂,梁子,你怎么在这?怎么没在宫里?” 跟应文君闲谈的梁南绫闻声回头,瞧见是叶秋风,不禁先愣后喜: “大令?你命怎么这么硬?断奉之后竟还能活着回来?” “咋,你是想瞧见我尸首被运回来?” 刚想再怼一句,梁南绫才瞧见少主和两位小主竟也出宫了,身旁只跟着乳娘,她赶忙将簿册递给旁人继续载录,拉起应文君耳语一句,便朝玉禄行礼。 “此行是出来游玩的,免礼,”玉禄笑着一声,便好奇的环看四周,看啥都好奇: “阿父,这边除了泛舟游玩,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当然有,钓鱼,烤鱼,出海海钓,燕几图,竹马,风车,鞭春牛,香包,兔儿爷,风筝,玩泥堆沙……” “哇!”三个幼童一声惊喜。 “少主,在海边篝火宴可开心了,比在宫里好玩的多,我去准备准备,几位去浴场那边吧,我们马上就过去。” “好啊!快点啊!” 梁南绫拉起应文君,笑着点点头便往县府的方向走,去准备食材,以及句章特有的清淡果酒,味道甜滋滋,比水好喝的多。 乳娘几乎拉不住这三个小东西,叽叽喳喳的,反而是他们扯着乳娘,叫乳娘走快点,叶秋风哭笑不得的走在前头引路。 各监司的仓司里,储备着不少待商船回来后、或榷场的商队马车到来后,才能运走的货物,果酒、海鲜干货乌泱泱的堆积在里头,两人挑了些用布兜装出来,用以篝火宴招待少主一行。 “感觉怪怪的,不能再叫大令了。”应文君分装果酒时,喃喃一声。 “什么怪怪的?” “大令是国主的阿父,不怪么?” “这有什么怪的,之前朝臣力推邸下上位,邸下不愿,且你不在宫里,不知内情,上国的上皇也只是前皇的养子,吴国的国主也是前国主的养子,齐国也是,中原早已不讲究正统了,更讲究实力,所以当年大令才会被忌惮,险些身死,若叶氏有心,三十年前就能……只是没那心思而已。” 应文君有点惊诧: -- 第95页 “那你说,若是大令上位国主,会怎么样?” “应该挺好的吧,断奉上国之后还能活着回来,这不是有本事,又是什么?” “断奉……好事么?” “给我七百钱。” “???要这么多做甚?没有。” “若不断奉,我越国每个人都得掏七百钱出来,这还只是一年,还没算粮课呢,粮课百万石,若真每年都给这么多,我越国将存粮不足,粮价都会暴涨,那已不是钱能衡量的事了,闹饥荒都有可能。” “也是,年前我都认定大令的私业真要破产了,早前上万劳工的工钱都要咬咬牙才能挤出来,都这境况了,还借钱买米去赈济明州,还有几大仓的麻布,肉疼。” “国库和地方的钱库、粮库,都被大令和邸下掏空了,不然这个冬天,要冻死饿死好多人。” …… 难得玉禄他们出宫游玩,句章县的大街并没那么气派,但很热闹,许多新奇的小玩意看的他们眼睛都发直,一路走下来买了许多,晚上就在县府的内舍下榻,坐在床上玩燕几图(拼图玩具)或棋盘,又去越州州府附近玩了两天。 明日得常朝,不得不回宫了,才踏上回宫的船。 在宁海湾渡口换乘马车,路过头蓬河时,马车忽然放缓了前进速度。 叶秋风疑惑的探头望向外面,才瞧见头蓬河边,摆了连绵数十席露天流水席?流水席旁凭空冒出来个祠庙? 祠庙还挂着“秋风祠”的牌匾? ??? “打秋风(蹭吃蹭喝)啦,哈哈!”来蹭吃喝的坊民坐在流水席旁,大口吃菜,还有酒喝。 “阿父,好热闹啊,能下去凑凑热闹吗?”玉禄掀开马车帘子,眼巴巴的新奇张望。 叶秋风一头黑线—— 我还没死呢,盖甚秋风祠?还打秋风? “这流水席喝的是发酵酒,辣嗓子,你不能喝,回宫之后,阿父给你喝甜滋滋的果酒。” 叶秋风压下无语,尽力好声好气地对玉禄说道一声。 回宫后,吩咐郎将和乳娘将小主们带回东宫,叶秋风径直奔向内殿,却没见到花暮雨,朱案上却堆了十几摞目测上千份事牒? “叶公,您可算回来了,快处理事牒吧,这都快堆不下了。”常侍官一脸为难。 “???” “邸下呢?” “邸下说她种花去了,叫您处理完事牒后,再去澹泊园找她。” “……” 叶秋风往里走也不是,往外走也不是,放松游玩五天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事牒,还是,找她,叶秋风一咬牙,一跺脚,转身直奔澹泊园。 …… 不淆没什么私财,不管去哪都带上辛苦集得的种子,敬诚宫他没法播种,只以陶盆种了些。 将园林拾弄两天、种子播种后,才将摆在敬诚宫的陶盆陆续搬过来,有些已开了花苞,花暮雨是一样都看不懂。 “这是孔雀草,冬春交替时种下,七十余日就能开花,开花结实后就会自然死亡,再将种子收起。” 不淆将几盆长出橘红花苞的陶盆,摆在园林边沿。 “开花结实后,就死了?”花暮雨惊讶。 “嗯,最多只能活一年,开花结实后就死,”不淆耐心的解释着,又指着另一盆花苞呈半紫半白的陶盆: “这个叫蝴蝶花,也是最多活一年就死,作用是解毒润血,那个红色的叫百日草,可辅与其他草药,以温补阳气不固者命门。” “你懂的可真多。”花暮雨不禁赞叹一声。 直回身子时,花暮雨瞧见远处,叶秋风正快步走来。 牙关即刻咬紧—— 五天了才回来,五天,祠庙都盖好了。 气笑间,花暮雨将指关节捏的嘎巴作响,却不想直接发脾气,而是先露出暴风雨来临前的光明—— 梁式撒娇: “夫君,你回来啦。” 远处的叶秋风本一脸心情复杂,闻声即刻表情凝固,而后从心里飘出的春意盎然缓缓绽于脸庞,同时带着傻笑: “是呀,我回来了。” 花暮雨冲她眨眨笑眼,又勾勾手指,叫她跟来无人的望春楼后面,待人站到面前,便抬手勾揽住她脖子,昂着头笑盈盈问道: “这五天,玩的开心么?” “嘿,开心。” 叶秋风以余光扫视周围,确认无人,才悄悄抬手搂住她的腰,盯着她的诱人红唇,缓缓垂头贴上去,轻轻吮吻柔软唇瓣。 本已抬起要拧她耳朵的手,因被吻住而顿于空中,心跳怦然错乱,不自禁又揽回她脖子上。 本是想蜻蜓点水,殊料脖子被锁,只得继续沉醉,轻吮温软嫩舌,揽紧愈发柔软的娇身。 “敢问夫人,秋风庙是何意?我活的好好的,多不吉利……还大摆流水席,请坊民‘打秋风’。” 叶秋风以为她心情正好,便趁机斗胆问上一句。 花暮雨绯红着滚烫小脸,本正因热吻而情意浓浓、浑身酥麻发软,却被哪壶不开提哪壶,抬手就捏住她耳朵,并努力拧转三圈,拎着她往内殿走: “五天,你玩的挺开心呢,你开心了,我不开心,所以盖个秋风庙开心开心。” “哪天你再撂下我自己出去开心了,我再盖一百间秋风庙,将头蓬河边盖满秋风庙,天天摆席请坊民‘打秋风’。” -- 第96页 “再给你修个衣冠冢,请神巫在衣冠冢上跳大神。” 叶秋风感觉自己的耳背真被拧裂开了,刺挠挠的疼,疼痛已达无法忍受的极限,“哇”的一下,疼的哭出声。 花暮雨登时心慌松手,叶秋风顺势蹲在地上,继续因疼而哇哇大哭。 “哎呀,别哭了,我错了行么。”花暮雨心慌的手足无措,听她哭又心疼的不行: “再也不扭你耳朵了行么,乖秋风,不哭了。” 叶秋风仍哇哇哭着,脑袋被胡乱的揉摸安抚,哭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咦? 哭,有用? “哇!” [给活人修建衣冠冢,有消灾祈福的意思。] [活人给自己造衣冠冢,被称为“种生基”,一说是消灾解厄、转坏运为好运;一说是假死瞒骗执法地官以避死劫;一说是为吸收龙穴地气,延寿增福,被拜祭所得的功德能回向给自己。] 第39章 江山归谁 吴国,国都,江宁府。 二十九岁的徐从光,常年避于深宫宴殿内,与冯延巳等文人一道,饮酒畅聊,看书写诗,顺便躲避因皇位之争而遭难。 他也没这个心思,只想专心看书,与文人吟诗作对,于书中感受人生的乐趣。 他的长兄徐从冀常年随父皇一道征战沙场,一身战功,先趁楚国内乱出兵,大举兼并楚国全境,一举使吴国疆域扩大一倍有余,后又两次大破越国,共侵吞越国七州,于军中威望赫赫。 可父皇却立皇叔为皇太弟,皇叔虽也一身战功,但威名并不如他,徐从冀便以毒酒秘密毒杀皇叔。 皇叔死后,徐从冀顺利被册立为太子,但仍警惕于东宫之位不稳,多番试探徐从光,旦有疑点,定也秘密毒杀。 结果某日,徐从冀睡着后,竟再也未醒来。 徐从光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推上太子之位,更稀里糊涂的是,父皇竟不因嫡长子暴毙而悲,反特开心徐从光入主东宫。 后来,父皇因周国起势而自削帝位,改称国主,向周国称臣。 一年后父皇驾崩,徐从光稀里糊涂的当上了吴国国主,百般推辞却遭百官极力拥护,不得不接手吴国这个每况愈下、实力已大不如前的烂摊子。 谨身殿内,徐从光抬起双臂,接受宫侍为他换上朝服,随后抬步往正殿走,参议常朝。 “大王千岁。” 百官山呼后,徐从光起身走下王位,迈步走到左仆射(左相)冯延巳身旁: “昨日你那首词,怎么念来着?”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巳挺拔着身躯,朗声答道。 “好词,臣也有一首词,不知殿下有无一听的雅致?”右仆射(右相)孙晟眯着冷眼,盯着冯延巳。 “且念来听听。”徐从光静待孙晟的佳作。 冯延巳皱眉,避开跟孙晟对视。 “金杯玉碗,怎能用来盛狗屎。”孙晟不喜冯延巳这个马屁精,且竟还与其一道并居相位,因此常出言讥讽冯延巳。 “噗哈哈。”百官顿时发出笑声。 “粗俗,”徐从光噗嗤一笑,倒也不罪责: “无好词就罢朝吧,本王要去春日宴了。” “殿下,越国已公开断奉周为上国,此乃与越和谈的好时机……” 孙晟话还没说完,就被徐从光打断: “好了好了,你决定。” 眼看着国主已领着群臣去春日宴,孙晟皱眉又喊道: “殿下继位国主,总该报请上国和周边列国,以请恭贺顺势和谈吧?” “行了,你看着办。” “周国已于长江北岸打造千艘舰船!我吴国丢了江北六州!总该操练更多水军以布防啊!” 这一嗓子吼过去,徐从光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外,半数朝臣仍站在原地,忧心忡忡的皱着眉。 …… 越国,西府。 太府寺和军器监,因海外矿产络绎不绝运来而一片忙碌。 军器监常年忙碌于冶炼金银铜铁,以及军器的铸造,太府寺则将矿产,分别运往位于地方的铁监司或铁务场,制令地方一道忙碌此事。 越国每年需增铸一百七十万石(约9万吨)铜钱流通于市。 [约297亿枚铜钱,等价297万两金,折合现代784.08亿元。] 一千铜钱等于一金钱,十金钱等于一两金。 农户种田之所得,纳赋租后,富余的粮产由国营粮监司统一以每升十钱收购,以鼓励农桑,使境内无荒田,共拥约两千万亩耕地。 粮监司于地方开设粮肆,每升售一钱,以保境内百姓之基本温饱,富余的则充盈粮库、畜牧养殖,以及对外行商。 因此,士农工商,农户地位更高,若不遇灾年,百姓更乐于事农耕,比务工挣的多,若家有十亩田,一年两收,年可入至少十两金(十万钱≈26.4万元)。 九寺五监位于王宫朝天门(南门)西东两侧,叶秋风来到太府寺附近,将太府寺旁边的“待班院”牌匾摘掉,挂上“市舶监”牌匾,往后市舶监于此院务公。 于句章打理她私业的一众地方差吏也应召而来,经吏部考课获上等后,循律入市舶监,赴任市舶监各署。 -- 第97页 梁南绫刚被放人离宫,连一个月都没有,就又被召入宫中,连同应文君一道,经吏部考课、花暮雨授命任用后,赴任市舶监少监、监丞。 从七品以上官职,需国主直接授命方能上任,监正正四品,少监、监丞、主簿皆为从四品。 “市舶监将正式设立,我兼任市舶监监正,三位少监、监丞、主簿佐助,辖下再设舶场署、榷场署、海运署、驿道署、监司署,分别掌管境内众舶场、榷场、私人货物转运、开设对外通货监司等事宜。” “各署设署令、署丞总管各署,统领分派到地方掌事的麾下署史、典事、监作,各署负责于各地设市舶司,募用长吏、少吏、差吏于司履职,监管地方诸司、场。” “沿海六州各新辟一处舶场,开辟固定航线,如对新罗、对东瀛、对契丹、对南洋群岛诸国、对中南半岛诸国等。” “抚州新设对吉州、对洪州共两处榷场,信州新设对饶州、对歙州共两处榷场,汀州新设对潮州、对虔州共两处榷场。” “另,各榷场及舶场,新设驿站及舶站,接受私人货物转运、人员迁徙、私人商队对外通商、货物转运等事宜。” “诸署即刻前去各地,所需之人、钱、物,皆以事牒递上,尽快落实各项事宜。” 吩咐落罢,市舶监内数十人消化了好一会儿,便匆匆忙碌起来。 一想内殿还有千余份事牒,叶秋风一个头两个大,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去。 …… 花暮雨正在内殿处理事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殿外,那厮竟还没过来,甚至可能今日一整天都不会过来。 只得继续垂头继续处理。 来自户部和地方的事牒最多,经朝贡一事后,诸边州纷纷向户部请发数量庞大的客籍,早前对诸州各批复下发一万客籍还不够,几乎每日都需批复下发数万,但越国耕地少,实在容不下太多客籍入境。 据悉汉、齐、吴三国,为应付朝贡,每隔十余天,就强令再征各类名目税赋,几乎以搜刮之势,不断搜刮地方百姓的余钱。 岁贡过后,平均每户都被搜刮走三、四千钱,实在没钱的百姓,为躲欠税、以及避因匿田罪、匿户罪等被处以断手断脚,只得沦为逃户,或入山林避世,或聚于诸边州城门外,希冀能以流民身份获入城内得些赈济。 连着批复了近一个月、四十余万客籍,户部的照身牙牌都已入不敷出,急造也不足派发之需,且请批的事牒仍源源不断递来。 客籍照身(验身份)之牙牌,是以十二条竹条并编而成,以防造假。 牙牌编成后再盖户部官印,先行与赈济之一千钱一道下发,待获得安顿落脚后,再于牙牌上写明姓氏、生年、职从、居所所在等,内容须与地方载录的一致,是为户籍管理,三年一查。 没有牙牌,就无法获得地方安顿,哪怕潜入越境,也是非法籍民,非法籍民一多,又常引发地方混乱。 不安置将生乱,安置又要牵动六部九寺五监一道协同,诸务公院没有一天清闲,忙的人仰马翻。 花暮雨揉着发疼的眉心,谁都不想做乱世君王。 叶秋风戳手戳脚的绕行到花暮雨后侧,趁她因专注未留意周遭,伸开双臂就来了个环抱,把花暮雨吓一跳。 惊魂落定后,花暮雨以鼻息重重一叹: “还知道过来,我都快猝死了。” “呸,不许胡说,”叶秋风入座她身旁,牵起她的手,习惯般以左手捏来事牒: “累就歇会儿,我来处理,刚忙完市舶监的事,忙完就过来了。” 花暮雨也不顾有常侍官在旁,径直躺枕到叶秋风大腿上,脑袋埋在她小腹: “替本座按跷肩颈。” “不。” “?”花暮雨眯着眼,盯着叶秋风。 “撒个娇,就替你按。”叶秋风冲她眨着笑眼。 “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花暮雨的手已伸向她的耳旁,手越接近耳朵,叶秋风的哭相就越浓,触碰到耳朵的刹那,眼眶也已做好喷泪的准备,哭声也即将突破喉咙。 她只得缩回手,手离她耳朵越远,哭相就越淡,直到手落回她身前,叶秋风的表情又已回归笑脸。 来回试探了两下,叶秋风的表情如被她的手控制一般,时而要哭,时而露笑。 “噗嗤,你个戏精。”花暮雨被逗笑。 “撒娇而已,来嘛。”叶秋风连连的哄。 “想得美。” 花暮雨将脑袋埋入柔软的腹部,即刻就昏昏欲睡,叶秋风遗憾一叹,老老实实抬手,一边揉捏她后颈,一边以右手处理事牒。 朱案上的事牒已被大致分门别类,过目眼前的一叠几十份事牒,都与客籍有关。 照身牙牌紧缺,司农寺均粮没问题,却均不出更多的田,太府寺要拨款,将作监要监督地方建造安置屋舍。 “暮雨,用缎布作牙牌如何?流求运来了许多含五分金的金瓜石,冶金之后的矿渣还是金色的,用金瓜石矿作染料,将缎布染成金色,染后的缎布略硬且厚又不褪色,用以作牙牌如何,金矿染的缎布很难作假,加印官印,就更难作假了。” “嗯,不错,速办。” “那你起来,我这就去办。” 花暮雨沉吟、纠结一下: -- 第98页 “等我睡醒再去速办。” 叶秋风宠溺一笑,抬手叫来一位常侍官: “召,户部侍郎,太仆寺少卿,军器监少监,市舶监少监、监丞。” 约一刻钟后,五人匆匆从朝天门小跑而来。 “梁子,文君,带人跟军器监的少监一道前去军器监,将金瓜石的矿渣运去句章,用矿渣把岁贡退回来的缎布染成金色,按户部的要求,制成客籍牙牌。” “大令,我还有一堆帐要算……”应文君赴任监丞,忙的脚不沾地,光花钱都快花的她累死,硬着头皮斗胆一声。 “我还有一堆事没办完呢,没空。”梁南绫咬着牙,一口气要开那么多榷场和舶场,你说说话就完了,事都得她来安排下派。 “我军器监也很忙,太仆寺少卿,你们安排马车过去吧,我们实在走不开,矿渣装车也得你们自己找人。” “哎呀,牙牌是安顿流民用的,等你们忙完,流民也饿死了,乖,快去。” 叶秋风好声好气的说道一通,几人才勉强着神色点点头,先办插队的事去。 继续翻事牒,太府寺每日由军器监入库铜钱八千万枚、金钱五千枚,合八千五百万钱(八千五百两金≈2.244亿)。 基本上一入库,就被各类国营的国监司递来的事牒以各类名录支走一大半,或被百姓务工赚走,或用以购粮购物、开设国监司等,剩余那一小半要“攒”着用于每月的军费,以及朝中运作的开支。 赋租类结余为零,要等三月时各地商课、盐课等陆续入库后,才有“盈利”结余,时艰才算基本熬过去。 “无田可均,就多开辟些渔场或养殖场,用以经榷场往内陆通商,不过内陆多是用铁钱,我越国用的是铜钱……” 周国用的是铜钱,可越国跟周国又不接壤。 叶秋风叫常侍官把舆图拿过来,等舆图的间隙,垂眸去瞧正熟睡的花暮雨,摸了摸她的脸。 脸上有点痒,花暮雨睡梦中咂吧了下小嘴,像赶苍蝇似的抬手打开她的手,叶秋风瘪了瘪嘴,又去轻轻撩摸她的唇瓣,花暮雨不耐烦的微微睁开一道眼缝,原来不是苍蝇,于是哼哧就咬住她的手指,疼的她五官登时拧成一团。 “撒嘴,疼死了。” 花暮雨慵懒一笑,不仅没撒嘴,还更用力了,舌尖一撩而过,叶秋风要疯了,指尖传来的这触感,像被撩了灵魂,灵魂被撩的稀碎一地。 努力专心盯着舆图,花暮雨渐渐又睡着了,还抱着叶秋风的胳膊当靠枕,真成睡王了。 她自五岁起,便辰初(7点)习武,巳初(9点)习文,直至亥初(21点),少师换了几十个,学生仍是她。 十六岁开始监国,至今十四年,于内殿辰来子去(7-23点),似要将从小到大缺失的睡眠都给睡回来。 乱世国君不好当,稍有不慎就大乱。 吴国本拥江北十四州,如今丢了六州,若周国欲尽取江北十四州…… 应设法趁机吃掉吴国的江南八州,如此一来,越国将与周国隔江接壤,使吴国据于荆楚湘地,越国尽占长江东南。 无论如何,就算越国是真心断奉,越国都将是周国最后的目标,在那之前,要有抗衡的实力,才能继续保境安民,只是差距实在是太大。 “邸下,叶公,吴国遣使请见。”思索间,戍卫王宫的郎将匆匆而来。 “吴国遣使?领到大内殿。” 郎将点头后离去,叶秋风摇晃两下睡着的花暮雨,她睡眼惺忪的晃晃脑袋坐起身。 “去大内殿会客,吴国遣使过来了。” …… 大内殿里,孙晟一袭靛青冕服,恭敬立于殿门内附近。 叶秋风和花暮雨由内走出来,相互浅浅一躬身作行礼。 “吾,吴国右仆射,孙晟,此番是为两事而来,”说罢这几句,孙晟更恭敬了些躬身行礼: “恭祝越国花氏玉禄,继位国主。” 言毕,他直回身子,将案上的朱漆木箱端起,作为贺礼呈上: “这是我吴国的恭祝礼。” 闻声,两人皆轻笑点头并接下,刻意表露的虚伪友好,他不觉得尴尬,便也没甚好尴尬的。 “代我越国转达谢意。”花暮雨微笑。 孙晟又躬身行礼,然后将一封书信双手递上: “其二,是代国主来递《即位表》。” 花暮雨接下信并当面拆开,里头洋洋洒洒近千字,简单来说就是—— 前国主死了,新国主继位了,新国主有意与越国交好,以改过往三十年来的对峙状态。 花暮雨客套几句,便以去准备贺礼为由离开大内殿,叫叶秋风对等招待。 屏退其他人后,两人面对面,说话便收起了客套。 “吴国与契丹来往密切,过往这几十年,每年都多次献礼契丹,欲以契丹牵制周国南下,结果此番大意失江北六州,若是守不住长江,由我越国来守似更合适。”叶秋风微笑。 “呵,你越国连失七州,疆域连连向南移退,自有城池都守不住,还守长江。”孙晟说话也不客气。 “抚州之大,顶润、常、苏三州,而信州之大,又抵三个半江宁府,而建州、福州、汀州,又何其大,三十年下来,打打和和,我越国虽败绩连连,却也越来越大了,境内子民富足,而逃户流民嘛,却多是由你吴国、及汉国而来,反观你吴国,总在坐吃山空,真为吴国捏汗。” -- 第99页 “唇亡齿寒,不牵制周国南下,你越国早就没了。” “借契丹牵制周国这么几十年,连番对我越国出兵、阴谋诡计,却也没见我越国没了。” “说这些没用,还是说些有用的吧,你越国断奉上国,总要有能耐自保,将断奉省下来的,用以和盟我吴国,以及汉国,如此方能与周国强强对峙。” “好提议,将苏州、常州还我,届时你吴国遭侵,我越国水军才能走苏州长江口西上驰援。” “痴人说梦。” 拉拉扯扯,即将唾沫横飞吵起来前夕,孙晟忽而转移了话题: “可知周国前皇是如何上位的?” “当然。” “前皇本是前朝御前武将,因连立奇功而遭猜忌,险被秘密诛杀,被逼到绝路却又手握大军,不得不被逼谋反、篡朝上位,也因秘密诛杀令,满门子嗣死绝,婴孺无免,今皇不过是前皇的养子,你跟周国上皇的境遇还挺像,唯一的区别就是,上皇是前皇的养子,你是越国前主的国婿。” “你吴国自太|祖之后,两代国主皆不擅治国,却极擅挑拨离间、败空国力、空有皮囊,废话就不必多说了。”叶秋风站起身,随时准备送客,其实扣押弄死都可以,想与不想罢了。 “当年你遭猜忌时,明明也可以‘被逼谋反’,却甘愿做臣、选择护驾,而不是坐观虎斗后、坐收渔利,女人和江山,是矛盾的。” “不矛盾,我选择,都要。” “若只能二选一呢?” “江山归她,她归我,江山归我,我归她。” 第40章 “约定” “叶公,宫外有人称,捡到了您的东西。” 处理事牒间,一郎将走到朱案前,并呈上一枚雕篆玄武纹(龟蛇)的方形翡翠。 那是她出使周国时、冕服玉带上的玉饰,故意留给冯可道的,以便密见,冯可道也给她留了两件信物。 出了王宫后,坐上来者的马车,直到了宁海湾后,又乘船一路出海并往北。 一个多时辰后,才在黄海某个称作小戢(ji)山的荒岛上,远远瞧见冯可道站在岸旁,他身边还站着…… 显德帝。 “陛下竟亲驾,受宠若惊。”叶秋风躬身行礼。 “顺路罢了。”柴世荣淡淡微笑。 顺路,叶秋风望向西边,意指吴国的江北八州。 “你我年岁相仿,生平境遇倒是挺像,只是选择不一样,”柴世荣用平语,闲聊般来回踱步,语气轻松: “阿父被逼谋反篡位后,得了江山,却失了爱妻及众子嗣,也就是我的养母,而我的爱妻,以及尚在襁褓的长子、次子,也遭诛杀。” 说到这,柴世荣忍不住般随意坐在荒石上,发出噫噫的痛哭声,哭声那个难听,却怪叫人心疼。 “嗯……节哀。”叶秋风不痛不痒一声,默默揩了一下眼眶,四年不见都煎熬到满头银丝,更无法想象真的生离死别。 他的悲伤,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便如未曾悲伤过般,站直英姿挺拔的身躯: “要养百姓,而中原盐贵,所以想拿下东蜀,诛杀武平镇的王逵,他早已有所预料,岁贡前便将节度使之位,留后给他的将领周行逢,如今我的重点仍是契丹,趁契丹惊慌失措、军心大乱,一鼓作气胜于不费一兵一卒的威慑为上策。” [藩属国的下一级是藩镇,最高首领叫节度使,留后就是将位置留给指定者继承。] “中原仅四州富产盐,蜀地的荣州(自贡)、却被武平镇割据,晋地汾州(运城)、被北汉国割据,江南的扬州、江北的楚州(盐城),被吴国占据。” “原来陛下是在为养百姓而战,”叶秋风附和一声,提到楚州,不免想多话一句: “臣原籍楚州,若早年阿父未从戎,若陛下尽得江北,臣也算是周国人了?” 柴世荣以鼻息轻笑:“不急,十年后,你定会是周国人,如若不是,那便成王败寇,”他顿了顿,又继续道: “养百姓,必尽取江北,但无须我亲征。” “还有,养百姓,需要铜,早年家境贫寒,我也曾从商以补贴家用,你常年出海,可知如何取铜?” 叶秋风点点头: “新罗铜矿多,却提炼乏术,以典籍、糖、布匹、茶、中原衣袍、首饰等以物换物,可得不少矿产。” “东瀛银更多,铜也不少,流通的也是铜钱,以草药、香料、文房用具、典籍、瓷器、铁器用具、布匹等,可直接换来冶炼后的铜,东瀛人更擅长习去中原技术和文化。” “渤海国融入华夷秩序已久,已与中原无太大差异,除缺布帛外,更注重学我中原之文化技术,且也缺铜,还需我中原输送,但有金子,当地主要以兽皮、山间野货、奴口等作‘货币’。” “中南半岛的孔雀石、蓝石、赤石,就是铜矿,南洋群岛的苏门答腊铜矿也多,但这两地更加落后,只能以物换矿石,多是三分矿或五分矿。” “嗯,”柴世荣转头看向从头到尾没说话的冯可道: “记下了么?” 冯可道点点头:“记下了。” “倒是挺大方。”柴世荣看向叶秋风,想叫她摘下假面瞧瞧,终是作罢。 “养百姓,自然要大方。”叶秋风淡淡一声。 “下回见,应是十年后了,等密诏吧,也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 第100页 叶秋风沉默片刻,便微笑着点点头,柴世荣从胸兜里摸出一对红鱼符,递给叶秋风: “楚州,到时候来看看吧,顺便也看看,我养百姓,养的如何。” 说罢,柴世荣只身走上船,船缓缓远离,冯可道却没走。 “吾乃使相,打算在越国,多巡游些时日,必要时,也能将敕旨,及时给你送去。”冯可道淡然道。 叶秋风以鼻息轻笑,在身上摸了摸,只摸出了梁南绫交给她过目的一张客籍牙牌: “用客籍身份巡游吧。” …… 嘉州。 司农寺设于诸县各坊街的粮肆前,挤满了买粮的客籍。 “我要一石米!”一老头死命的往里头挤,满脸都是心急火燎,衣着倒是不算粗陋,一身粗麻灰布厚衣,还算整洁得体。 [一石≈103斤。] “不行,客籍一次最多只能买三十升。” “只能三十升?你在看不起我们客籍?”老头登时火大。 粮肆的差吏更火大: “拿我越国的赈济钱,以我越国籍民的价码,买我越国的米,一升米才卖一钱,你上哪捡都捡不到!跟白捡有甚区别?” “求你了兵老爷,卖我一石吧,救命用的!”老头赶忙收起火大,低声下气的哀求。 “不卖才是救你命,你能吃完一石?那不撑死你,一石半年都吃不完,不买就滚一边去,别碍事。” 老头舌头打结似的说不出话,很快就被别的客籍挤到了一边,他着急火燎的挠着脑袋,琢磨该怎么才能买到一石米,然后从嘉州的嘉兴县,带回苏州的昆山县。 嘉兴城门(嘉州北城门)晌午前就已关闭,外头还挤着数千想拿客籍进城的逃户。 但客籍牙牌不足,事牒递上去已快五天了,朝中才下派了一万新造的金缎布质盖印牙牌,今早就已派了个一干二净,不得不再次关闭城门。 不止嘉兴县县令耿泽着急,嘉州刺史石立诚也着急,现在不止是客籍的事了,朝中批复再慢,也迟早会批复下来,将牙牌和钱,以及朝中的安顿制令一道送来。 而是这些流民都很奇怪—— 初春还冷,进城后的流民,拿到一千赈济钱和牙牌后,也不急着安顿自己落脚,甚至连着多日都露宿街头,每日都凭着牙牌去顶格的买三十升米,买了之后就在旁守着,继续露宿街头,也不去县府载录客籍,连买四天后,就莫名消失了。 那老头的抓耳挠腮,被身旁的同乡瞧见,同乡对他耳语了两句,他登时一脸恍然大悟和欣喜,赶忙继续排队买米去。 “府君,这些流民感觉不太对劲啊,司农寺下辖的粮监司粮仓都快被买空了,得调用县府的粮仓了。”耿泽仔细凝视这些客籍的脸,怎么老感觉有些面孔有熟悉感,又感觉是错觉? “阿弟,这一个多月里,总感觉有些人是熟面孔,买了米就消失了,好像过几天就又出现,重新领赈济钱和牙牌,可是你嘉兴,除了城门外,还有别的路过去昆山么?”石立诚问道。 “整个嘉兴都是军事重地,五万先锋营守着整条边境线,不可能直接偷潜入境的。” 耿泽看向南边—— 嘉兴往南百来里路就是杭州湾,游海?不可能吧,这要绕着游好几百里,初春这么冷,不累死也得冻死。 而往东走是华亭县(今上海),华亭县往北就是被吴国窃据的吴江县,吴江县往西就是昆山县,趁没人看管时,游几下海、或在偏僻的海岸搭个小渔舟,就绕过去了。 “我再多叫些人来细盯几天,可能真是吴国派来骗米的,娘希匹。” “倒不一定是骗,看他们那么急,还费那么大劲儿兜兜绕绕的,能派人潜入昆山县摸摸情况么?” “我派人绕过去瞧瞧。” …… 苏州,昆山县。 春天的杨柳絮,飘的空中到处都是,一不留神就吃了个满嘴。 “呸呸呸。” 县府内外的官吏,时不时呸呸两下,将飘进嘴里的絮毛给呸出来,还不时的因被絮毛惹痒鼻子而连打喷嚏。 昆山县令匆匆从州府策马回来,一群差吏赶忙围过去接驾。 “上头有令,我昆山二十日内要上交五千万[铁]钱,速速办事去。”县令黑着脸吩咐道。 “五千万?!春苗钱都提前收了,每亩加码至征收一千,那些臭种地的哪还有钱啊,还有拿自家小儿充奴口|交来的。”差吏一脸焦虑,再搜刮就太过分了,甚至已不信还能再刮出来钱。 [两税法为春税和秋税,收成后按亩交,春税又称春苗,秋税又称秋苗。] “春苗都能提前收,秋苗当然也能,再不济把明年的地租给收了,赶紧办事去,别跟我磨叽。”县令不耐烦一句就回县府了,懒得再管这事。 长吏紧皱着眉头:“还地租,今儿才建隆二年,建隆四年的地租都已提前收了。” 可是话都吩咐下来了,他也没法,只能带着手下差吏去搜刮钱去。 “阿嚏!臭种地的,不好好种地,种这么多杨树做甚?飘的这絮毛,鼻子难受死了。” 老头本正趁着四周没有官老爷,领着自家十三岁的小孙女悄悄咪咪的下地里搭把手收粮食,地里种的是小米,比大米短一小半种植期,种三个多月就能收成,才收了没几摞,官老爷就忽然来了,他赶忙将小孙女推屋里去,然后好声好气的赔着笑: -- 第101页 “我这就把树给砍了,砍了。” “砍树也得收税,一棵一千,赶紧掏钱。”差吏揉着鼻子皱眉道。 “???甚?那小的不砍了。” “不砍?这飘絮毛也得收税,污染税,也是一千。” 一听这话,老头差点哭出声:“哪有你们这样的?地租都提前收到建隆四年去了,春苗还在地里呢,春苗钱也提前收了,用个铁锅也要铁税,用个耕牛不仅要牛租,还要收牛税,还有农具租……” “废话真多,牛不得吃草?” “我是没喂牛吃草还是咋?你们收了牛租也没见你们喂牛吃草!” 差吏老脸一黑,一把将多话的老头给推摔在地,小孙女躲在门缝偷看,一瞧阿爷被推摔,她吓坏了,赶忙出来扶阿爷。 “啰哩叭嗦,今儿就来收个杨树税,一千,交了万事大吉,再敢啰嗦,咱也不怕提前告诉你,上头改元了,你那地租得重新交。” 说完这话,差吏瞄了眼那小丫头,随后使了个眼色,叫同僚给抓走: “不交也行,那就拿这小丫头发配军中顶数。” [女子发配军中=军女支。] “别!我交、我交!可实在是没钱了啊,呜呜……”老头想去拽回小孙女,又被一把给推摔到一边。 “阿爷……呜呜……” “给几天时间行么?我去凑钱去,把孙女给我……”老头连连乞求,内心已起带孙女逃离的决定。 “哼,凑齐钱了,拿钱来县府赎人,可不敢拖太久,咱可保不齐这小丫头能在县府留几日。” 差吏冷酷一声,拎着呜呜哭的小丫头就走了,老头满脸绝望,又恨的咬牙切齿: “你们这些该死的,逼人太甚,予与汝俱亡。” 老头心急如焚的在原地打转,脑汁烧干了也想不出还能走哪儿弄来钱,正上火时,同村的光棍儿竟肩扛目测一石有余的麻袋回来,他赶忙上去追问哪弄来的。 在嘉兴门外挤了好几天,终于在城门打开时,跟随人群拥挤着往里挤,直到手里被塞进一张滑溜溜的厚金布,还挂上了一吊铜钱,被兵老爷一把从闪开的门缝推进城门内,身子周围才松快下来。 他不识字,看不懂城楼外挂的大幅诰书写了甚,头脑发懵地看着手里那吊生着青铜锈的钱,还有那金布,寻思着不是派米么?怎是直接派钱? 摸摸索索中,才大概了解了情况。 昆山一升米已卖到一百多铁钱,几乎一升铁换一升米,嘉兴用的是铜钱,难怪同村的光棍都是扛米回去。 早知就早点带小孙女过来了,现在小孙女被扣着,回去又不知还要被搜刮多少钱,铜钱在昆山又不能用,只能买米之后,再设法回去。 挤过来的同乡告诉他,嘉兴的米每日限格买三十升,可以分几日买,往西走个十来里路,有个废弃的昆石矿矿洞,走矿道可以偷偷钻回昆山境内,用不完的铜钱给藏好,把金布也找个隐秘地方埋藏起来,下回再走城门挤进来,能重新领金布和赈济钱,万一以后不发金布了,藏起来的金布能卖掉或留给偷偷入境的家眷,那是越国客籍的照身牙牌。 五天后,老头来到县府赎人,结果市价一百多钱一升的米,官老爷只乐意按一升十钱换算,一石米“刚好”一千钱,还“好心”余了三升给他。 走矿洞把孙女也领来嘉兴,把埋起来的铜钱和金布给她,叫她把自己藏好,饿了就烧小米吃,十日内过来找她,若十日内不回来,就拿着钱和金布,自己去谋活路吧。 “阿爷,真不回家了吗?五亩地的小米还没收,若是收了,能收两千多升……”小丫头弱弱着声音问道。 老头紧抿着嘴,他当然不舍得,可就算收了,怕都不够交欠税的。 “不要了,就算收了,也进不了咱肚子里。” 老头咬着牙,独自走到城门外,等待领金布和钱后进城,这一等就又是五天。 城里的兵老爷和主籍百姓,时不时走上城楼去,往下瞅两眼乌泱泱的逃户。 有些兵老爷和主籍不忍心光看着,便去烧饼肆买些嘉兴特有的梅干菜烧饼,不加肉的一钱能买仨,加肉丁的一钱一个,买了之后从城楼上扔下去。 老头被人群挤的东倒西歪,险险被一块烧饼砸中脸,当即就大咬一口,竟尝到了肥腥,三口两口就吃了个干净,然后眼巴巴的昂着脑袋,等烧饼再掉下来。 县府的差吏可不想叫外头的人活活饿死,便每日煮上数十桶稀粥,从城楼上吊着下放到外头,瞧他们逃荒出来也不知带上碗,只得又派巡守去伐些竹节筒扔下去,用来盛粥水。 老头挤不过旁人,饿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挤到城门口,几乎快晕过去时,被眼尖的差吏一把拽了进去。 “果然眼熟是有原因的,我越国的米就这么好骗?”差吏气的咬着牙,若不是看他年岁已不小,能直接给他两耳刮子,再收押进牙牢。 …… 内殿。 嘉州、湖州、信州、抚州、汀州皆向户部递来事牒,上报假流民骗取赈济粮款一事,再考虑到越国幅员不阔,容不下太多客籍安身,户部汇总后,以总事牒提出取消发放客籍,只于城外施以米粮赈济。 情况最严重的是汀州,汀州的东南门是清源镇的泉州,东北门是清源镇的漳州,而西门是汉国的虔州。 -- 第102页 批复同意,省事且万事大吉,任由这数以十万计的逃户自生自灭。 驳回的话,越国也负荷不起这沉重的担子。 花暮雨手边,堆了一大堆悬而犹豫未决的事牒,多种顾虑左右着两种相反的决定。 “邸下,大令去哪了?”梁南绫捧着厚厚一沓事牒过来。 “不知道,这些事牒,都是市舶监的?”花暮雨问道。 梁南绫点点头:“是各处舶场和榷场的兴建预算,还有政令细则之类,大令批总后,您再批个总事牒,就可以拨款落实了。” “嗯,放下吧,等她回来再说,你去太仆寺备马车,陪我去巡边,总有一种天下已大乱的感觉,想亲眼去瞧瞧到底乱成什么样了。” …… 半个多时辰后,嘉州,嘉兴门。 巡守房巡守以麻绳捆串着二三百人,以示众的架势,斥令这四五串人靠站在城楼两侧,巡守逐个搜身检查,将他们身上的铜钱、牙牌没收。 “虽不是我越国人,但已触犯我越国律法,诈欺千钱杖十,处劳役百日,诈欺三千杖三十,处劳役一年!” “都给我从实招来,诈欺了几次赈济钱?可还有其他同伙!从实招来则从轻处置,若妄想糊弄过关,一律顶格处置,杖七十,黥面,处劳役三年!” 嘉兴县令耿泽被气坏了,好心赈济,竟被恶意坑骗,还是来自宿敌吴国的坑骗,下作,令人作呕。 被捆住的人皆叽叽哇哇的说着什么,老头也急急的叫喊着冤枉,可嘴多声杂,没人听得清他们在叽喳什么。 “一个一个审!审完即刻杖责,黥“甴”后收押!”耿泽咬着牙,狠瞪着这群吴国的臭蝗虫。 围观的人群里,那小丫头红着眼眶看着阿爷,老头一脸急切,叫唤着让她走,小丫头只掉着泪珠不停摇头,还想走过去,老头生怕她也被捆,急的臭骂着脏话,叫她滚,滚的越远越好。 御驾马车缓缓驶来,花暮雨大老远的就从马车的窗子瞧见,城门附近围了很多人。 “邸下,这么多人,乱糟糟的,怕是要生乱,我下去开道。” 梁南绫叫停马车,先行下马,领着近卫军一道往前走,近卫军将人群拨开到两侧,绣着金色“越”字的玄色旌旗,飘扬在坊街两侧。 “哟,这是国主来了,还是邸下来了?”耿泽瞧见近卫军的旌旗,赶忙叫巡守看紧这群贼盗、配合着开道挡开坊民,并小跑着前去迎驾。 花暮雨掀开马车帘子,耿泽瞧一眼后,便站定马车前,躬身行礼,扯着大嗓门朗声道: “见过邸下!” 那小丫头见状,凭着身子纤弱,直接从近卫军的腿缝里挤钻了出去,径直扑跪在马车旁,并大喊道: “邸下!冤枉!” 马车旁的近卫很快就将她架起,并欲推回人群里,花暮雨透过窗子叫停,拦马喊冤,倒是头一回遇到,感觉有点新鲜,她淡然着神色问道: “何事冤枉?” “我阿爷是为了赎我才来冒领赈济钱的!不是恶意诈欺!” 小丫头抖着声音,抬眼望了花暮雨一眼,因气场过于冰冷,只敢瞧一眼,就赶忙又垂下头。 “既然承认是冒领了,说明被抓不冤。”花暮雨淡然一声,便放下帘子。 小丫头惊的瞪大眼睛,很久才回过味来,我这张嘴真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41章 我能行 敬诚宫里,叶秋风匆匆回来,瞧见萧永昌正于春亭里陪阿父喝茶,便悄声将他叫到一旁: “你这腿,方便骑马么?” 萧永昌点点头:“不方便走路,骑马自然没问题。” “嗯,代我秘密召见衣锦军、先锋营、勇武军的各路总管,三日后,于信州西城楼内开军会,最高机密。” “您这是要做甚?要有兵符才能授命行事。” “兵符三日后就有了,现在没有,你先去传话。” 萧永昌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拖着瘸腿办事去。 周国不需要派主力北上契丹,但也会派三十万大军挥师北上。 盐的原因,周国势必要拿下武平镇,不仅要拿下武平镇的“盐矿”荣州,还要拿下整个江北。 西路周国大军南下攻武平镇后,将继续南下,以连连大捷的大势、威慑齐国割让几座城,不割让就出兵攻伐。 若汉国出兵北上援齐,我越国则趁其不备,拿下汉国东部的虔、潮、循、祯四州。 而周国的东路大军尽夺江北,我越国也要出兵配合周国,并趁机拿下吴国的江南八州,加上苏州就是九州。 军力要提前布下,以与周国同步行动,不论顺利与否,治理州府的地方官署也需提前组建,待夺下州城后,即刻施行州治,以稳定地方、使地方最大程度地免受战火破坏、百姓不因战乱而惊惶。 兵部务公院,早年任职越州刺史的张明忠,正忙于核算上月兵籍以及军饷发放事宜。 “张侍郎,可有治理地方的贤良人才荐举一些?”叶秋风直言发问。 张明忠疑惑:“有啊,可是得经吏部考课、邸下授命才能赴任,且……地方编制不是都满了么?” “嗯,依律来就行,考课通过之后,即刻组建州级府治,先储备着,以便不时之需,”叶秋风顿了顿,又补充道: -- 第103页 “十三州、八十九个县。” “???我哪有这么多人荐举?再者,组这么多,光吃空饷不干活?” 张明忠惊讶,更想不明白这是要作甚?地方大换血?可若是换血的话,不得换与您更亲近的?为何是我? “半年内,先组九州五十九县,考课通过后,先安排在宫里待着,粮饷照发,我也会时不时过去跟他们聊聊。” “这得好多人,州级二十五人,县级十人,地方编吏更是好几百,巡守好几千……” “编吏、巡守我另有安排,你若力有不逮,叫六部九寺五监也荐些人来,秘密些行事。” “哦,机密,明白。” 忽然想起中原盐贵四字,叶秋风随口又问道: “我越国一升盐要多少钱?” “二百钱。” “嘶,好贵。” [人一年至少吃三升(3.75斤)盐,六百钱≈1600元,海水不能吃。] “不算贵了,早年只能跟吴国买盐时,还卖过五百钱一升呢,吴国还只收金子,还连年涨价,后来有汉国过来的能人,把汉国的种盐法引进我越国,设法将含盐的海水提上来,然后一通复杂布置,种盐田、淋卤,这才稍微便宜下来的。” …… 马背上,叶秋风快要被颠吐了,早上又是马车又是坐船,回来后一直在马背上颠着,去内殿找花暮雨,常侍官却说她巡边去嘉州了。 来到嘉兴县,远远地就瞧见整条坊街、都被近卫军和巡守戒严,坊民拥挤于坊街两侧,她的十六驾马车停于大街中央,有个小丫头正被近卫军控制住,从马车旁拖回坊街一边,她正走下马车。 “暮雨~” 叶秋风先兴奋地唤了一声,随后跃下马背,双脚刚触地,一阵晕马的头晕目眩便逼弯她的腰,“呕”的一声,立于原地呕吐不止,早前喝的一肚子水,乌泱泱的往外涌。 花暮雨一回头就瞧见这,登时就被恶心的不行。 且她一身红襟玄衣官袍,长长的袍尾还高高挽起、捆束在腰上,不顾仪态地露出仅穿着白色薄裤的大长腿,裆都若隐若现。 叶秋风只想把喝进胃里的水给吐空,吐空了能好受很多,哇哇吐到感觉胃差不多空了之后,才用袖头擦擦嘴,往嘴里扔一颗丁子香,对花暮雨露出笑容,并朝她走来。 “幸好不用我帮你洗衣袍,竟用袖子擦嘴。” 花暮雨哪见过这样的,满脸都是嫌弃,待她走近后,将手里攥着的帕子丢到她身上。 “没事吧?去马车里休息会儿?我一会就回宫了。” “你怎来地方了?”叶秋风一边问,一边在她身上摸了摸。 花暮雨没穿锁子甲,她警惕地环顾着四周,以及拥挤于坊街两侧的坊民,扫视有无可疑人等。 “户部报称,多个边州有假流民骗取赈济粮款,可又有数以数万计的流民希冀进城,来看看具体情况,再作决议。” 叶秋风点点头:“那你处理,我还挺好奇你会如何处置。” 花暮雨转头看向那小丫头,并对郎将吩咐道: “她已认罪,也带过去。” “是,邸下。” 那小丫头一脸惶恐,瑟瑟发抖的被近卫军扣押着往城楼方向走,她连连瞥向叶秋风,因她看起来似更随和些,可她不笑时也是冷气逼人,只得又垂下头去。 梁南绫跟嘉兴县令耿泽,各随行在两人的左右后侧,她对耿泽耳语几句,耿泽匆匆安排人搬椅子和茶案出来。 被捆住的昆山逃户们,瞧见有大官走来,纷纷静谧并垂下头。 “县令,开审吧,本座旁观,从那个小丫头开始审,若是虚假喊冤,严惩。” 花暮雨入座后,拉过叶秋风的手,揉玩着她的手指。 “大人,真的冤啊,”那老头赶忙跪在地上: “昆山的官老爷刚收完秋苗的五千钱没几天,就又来收什么絮毛钱,张口就要一千,家里真没钱了,小孙女被他们抓去说要发配军中,不交钱就拿我小孙女去用来抵税,被逼的实在没法子了,听说这边能领米,才过来领的,就想着能把小孙女赎回来。” 耿泽有点惊讶,也太能扯了,秋苗怎么可能要收这么多钱,还絮毛也收钱,鬼扯: “谁叫你诉苦了,还鬼话连篇,赶紧招供,怎么越境的,越境了几次,牙牌和赈济钱藏哪了!” “诉苦?鬼话?冤枉啊!”本静谧的逃户们忽然躁动起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絮毛税不是鬼扯!” 花暮雨被吵的眉头一皱,梁南绫又去耳语一句,叫巡守将别的逃户都暂时带走,一个一个单独审。 审问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都是什么絮毛钱、鸡蛋税、鸭蛋税、牛租、耙子租、镰刀租之类,有的承认自己已冒领三四回,理由多是为了赎回家眷,以及赎回家眷后,把牙牌分给家眷,带家眷一起在越国谋活路。 一行人来到那个矿道,那矿道附近果然藏了不少老弱妇孺,瞧见兵老爷来了,惊的都不知道跑,就呆站在那等着被按倒。 随后还又陆续钻进来几十个成年男子,皆被按倒在地。 “哎呀,瞎了眼了你们,我是嘉兴少令,松开我!” 被派去昆山打探情况的嘉兴县丞贺誉,恰好也打探到了这矿洞,被按倒时气的咋呼一声,便被巡守松开: -- 第104页 “大令,昆山那边各种奇奇怪怪的税都有,什么砍树也要砍树税、养鸡也要税,鸡下蛋也要税,哈哈哈,笑死个人,简直开眼了。” “去粮肆买米得一百二十钱一升,官府收粮顶多给二十钱,那边用的铁钱都快成废疙瘩了,百姓都是拿米粮当钱用,去换布换盐什么的。” 花暮雨默默旁观着,又瞄了几眼被按倒的壮年男子,里头有十几个蓬头散发,她吩咐巡守,把那些人的脸露出来。 散乱的长发被撩起,额角果然黥了字—— 募兵制之下,有些人是被强制从戎,为防兵籍不忠、想逃,便以黥兵制控制,脸上黥了字,一看就是逃兵,就算逃回了家乡,家乡也不敢收留,反而还会将人送回军营里,以免被牵连坐罪,一道被处死。 逃走未果的,会增黥“逃”字,黥了“逃”字者再被抓,直接处死。 “吴国的兵,也被派来骗这点赈济钱了?”花暮雨淡然问道。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回答道:“不是被派来的,是自己想逃,横竖都是死,要杀就杀吧。” 花暮雨没再说话,牵着叶秋风折返城门口,五年前,昆山还是越国领土时,犹记得人口有约三万户,十余万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嘉州三县共下发了近十万客籍,相当于苏州约三成人都涌来了嘉州。 再加上苏州刚失守时、南撤至西府的十余万百姓,等于领土没了,百姓大多都还在越国境内。 就算真有居心不良者,恶意坑骗赈济粮款,损失最多千万钱(千两金≈2640万元)? 虽属能容忍的范围,但她还另有对策。 两天后,新的朝中制令下达至各州各县—— 鉴于耕地不足,所有新入境客籍,职从默认为“工”,先领三百钱赈济款,同时受地方县府管制,无论老弱妇孺,皆强制有酬劳役三个月,强度酌实际能力而定,有隐情者由县府代为处理。 已被捉拿者无罪论处,依照朝中制令处置。 …… 嘉州东南海岸,杭州湾,一群老弱妇孺正在按照工头的指导,或刨木板,或给木板刷桐油,或削木钉、搓麻绳。 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海面橙橙红红。 一个老头领着个小丫头,坐在木桩上,面前摆着个木案,手里正削着长长的木钉,他时不时瞄一眼自己的小孙女,然后一笑露出满嘴黄牙。 又去看一眼夕阳,等夕阳一落山,他们就能收工了,住在海岸附近的木屋舍里,或男女分开住,或一户一间屋。 一天三顿都由市舶司的伙房做好后端来,有时吃小米饭,有时吃大米饭,饭不够自己添,菜至少一人一条鲈鱼。 “阿爷,刨木钉比收割粟谷轻快多了,收割粟谷要一直弓着腰,弓不多会儿腰就可酸疼。”小丫头笑着跟阿爷闲聊。 “是呀,听说劳役也有一千多钱的月奉呢,咱爷俩加起来,少说也有个两千,还是铜钱,等发月奉了,阿爷给你置办一身新衣裳。” “嘿,好,阿爷也置办一身。” …… 敬诚宫。 滚烫的身子互相炽烈炙烫,纵欢至精疲力尽瘫在床上,盖被子嫌热,不盖被子的话,那桐油纸糊的窗子又叫人没安全感。 “我还可以……继续……”花暮雨挣扎着继续在叶秋风身上以唇畔耕耘,勾|引叶秋风、催其兴致再起,可动了两下就又不动了,她更乐意躺着。 叶秋风困意浓浓,却也慵懒着翻过身,品尝茶点般,上上下下,一遍遍轻尝,又闷又热,不仅不妨碍,反更催起兴致。 “寅时(3点)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打更的敲梆声,再次从外头隐隐飘进来,叶秋风一遍遍要睡着,又一遍遍被身下的黏腻滚烫给烫醒两分,耳旁又传来一声: “我还可以。” “你可以,我不行了。” “夫君……” 花暮雨一声撒娇,叶秋风撑开眼皮,花暮雨模样变得娇滴滴,脸颊一片绯红,眸子又迷离又深情。 一瞧见她这模样,这身子就不争气的酥碎,心更是酥到稀碎,白皙滚烫的手臂,雪腻缠绕于脖子,还不停地撩摸,灵魂也酥碎成粉尘。 可是该谈一句正事了,信州秘约就在明日。 “暮雨,周国要尽夺江北,我想趁机与周国里应外合,夹击吴国,周国占领江北八州,我越国拿下江南九州。” 闻声,花暮雨的兴致盎然,变成昏昏欲睡,一副不想谈国事的模样,更觉事中聊国事,扫兴。 “吴国国力因失江北六州、地震、朝贡、新君不擅治国等而一落千丈,此时出征,与周国同步,胜算确实大,可也会得罪周国,隔江与周国对峙的话……” “十年内,周国不会下江南,契丹牵制了周国四成兵力,蜀地和荆地又牵制了约两、三成,如此境况下,我越国全部兵力加起来,比周国布于江北的兵力多至少两倍,此还不提我越国造船能力比周国强很多,得罪就得罪,周国会先捏软柿子,不会先啃硬骨头。” “你想要军权。”花暮雨问道。 “嗯,三军都要。” 花暮雨以鼻息连连轻笑,叶秋风都看不懂她在笑什么。 “真贵。” “嗯?” 叶秋风还没听懂啥意思,耳朵便被炽烫一咬,浑身登时起满鸡皮疙瘩,脖子又被雪腻勾紧。 -- 第105页 “我还可以……” “……” 第42章 四国争雄 二十万衣锦军已分四路,分别驻扎于湖州、杭州、睦州、信州。 五万先锋营分三路,全驻扎于嘉州,但分布于嘉州三县,对北警惕苏州。 十五万勇武军分四路,分别驻扎于抚州、汀州西、汀州东、建州东南。 十一路行军总管,以便衣汇聚于信州西城楼内。 叶秋风的束腰玉带上,挂了十一枚玄武符(乌龟形状的兵符),头上穿孔以穿绳悬挂,皆是纯金造的。 “嚯,头一回见这么多兵符堆在一起。” 卢荣摸出自己那半个玄武符,对了半天,才终于将成对的那一对兵符给合上,其他行军总管亦是。 对合后,诸路行军总管拿走一对兵符,凭兵符才能对军队下达作战指令。 “诸位使君,如今吴国实力一落千丈,不久,吴国就将与我越国提出和盟,我将同意和盟,待吴国遇险求援时,即刻出兵十万入吴,与周国合力围剿吴国,拿下江南九州。” “嘶,这是上国的指令?难怪断奉,原来是假意断奉。”萧文山倒吸着凉气。 “事关重大,我还是先走吧,免得走露风声。”坐在一旁的萧永昌站起身,拖着腿要离开城楼。 “别走,”叶秋风叫住他: “战场未必只有刀戈相见,还有情报,未来我越国国运如何,就看这十年里,能否开疆拓土、保境安民了,我越国要兼并的,除了吴国,还有汉国。” “我将新设巡察院,表面上巡察我越国地方,实际上是外派暗桩入汉国,打探各方面、各层面情报,未来半年内,旦察汉国有调兵北上的迹象,不必向我汇报,汀州的三路勇武军,于其有调兵北上迹象之三十日后,即刻突袭虔州,并一路南下,直至拿下汉国东部的虔、潮、循、祯四州,发起突袭的同时,再与我汇报。” “是否有些太突然了,可有内情告知?”萧文山驻扎于汀州,总管五万汀州西路勇武军。 “内情,上国将出兵东蜀,随后继续南下荆地伐齐,其间将以分占齐国疆土为利益,假意联吴、合力伐齐,实际上是为牵制吴国兵力,使上国布于江北的十万兵力、以及我越国北上夺江南九州的兵力,加合可达二十万,使上国与我越国,各尽占江北江南。” “若汉国因忧虑唇亡齿寒而北上助齐,我越国布于汀州的兵力一个月后才突袭,能叫汉国猝不及防地后院失火,我越国拿下汉国四州的同时,也是为上国伐齐而牵制汉国,属双赢。” “到那时,吴国与齐国或才会反应过来,明白他们才是唇亡齿寒,紧急化敌为友,那时他们已损失惨重,但那已是后话了。” “若我越国能借此时机,北扩九州、西扩四州、再吞并清源镇二州,即便版图仍只有三十七州、不抵周国百余州之零头,但我越国西境、北境,将不存在强敌,而周国仍将遭吐蕃、契丹牵制,轻易不敢下江南。” “明白了,有些复杂,但很缜密,好紧张,又要征战了。”萧文山深呼吸一口气。 “不必紧张,汉国内部正内乱四起,为了岁贡自保,严苛搜刮百姓,使民不聊生,导致我汀州收容了数以十万计的逃户,接下来这几个月,且听你阿兄打探回来的情报即可,届时突袭夺下汉国东部四州,汉国若有割据势力欲割据藩镇,尽量收为我越国之臣属。” “为不使汉国被打草惊蛇,汀州三路勇武军,先行拿下清源镇二州,缴械投诚者不杀,严禁惊扰百姓。” “清源?清源可是臣属周国的,受周国庇护,一如数十年前之我越国,攻伐清源,等于间接攻伐上国,上国能眼睁睁看着?”卢荣惊异万分。 “代价皆在十年后。” …… 吴国,江宁府。 罕见的贵客亲驾而来,徐从光匆匆在谨身殿换上红色冕服,领着左右相、三省六部尚书、侍郎一道,于金陵殿郑重接驾。 “恭贺爱卿继位吴国国主。”柴世荣挺拔着身姿,微笑郑重道。 “谢陛下亲驾恭祝。”徐从光躬身致礼。 各自一句明明很尴尬、但不觉尴尬便不尴尬的客套后,徐从光不知说甚好,他万分怕死,相比之下,胆敢只带百余人前来吴国的柴世荣,显得气场十足慑人。 “屏退闲杂,朕有机密与你商议。”柴世荣说道。 徐从光赶忙看向左相冯延巳,他硬着头皮留下了,右相孙晟默声轻轻挥手,叫在场的十余朝臣陆续离开,吴国这边留下他、冯延巳、中书令张偕仁、兵部尚书韩熙载在旁。 而柴世荣只身一人。 如此国君,迟早亡国。柴世荣内心腹诽轻笑。 “朕将出兵东蜀,其后继续南下伐齐,你失了江北六州,总该于荆楚弥补些损失,齐国总兵力不过三十万,朕出兵十五万,你出兵十万,届时齐国十七州,朕与你各占九、八。” “若汉国考虑唇亡齿寒,出兵助齐呢?”孙晟终于忍不住,斗胆开腔问道。 “区区汉国,因争储而兄弟相残、内乱四起,何足为惧,再者,若是担忧汉国出兵北上助齐,你吴国大可和盟越国,使越国牵制汉国。”柴世荣保持微笑。 “和盟,早前已与越国谈过了,越国提出要我苏州、常州,绝无可能同意。”张偕仁说道。 -- 第106页 “两州相较八州,且还是荆楚,自古以来,欲得天下,必先得荆楚,若非荆楚要地、进可攻退可守,先秦时芈氏也难以据楚八百年,而今的齐国,也已存续百余年了,比你我立国都长久个数十年,孰重孰轻,自行掂量,若叫齐国趁汉国内乱而南下,大幅扩并疆域,又借荆楚要地西掠东伐,届时谁是上国,谁先亡国,还是两说。” …… 一个月后,昆山南城门与嘉兴北城门之间的缓冲地带,吴国出来了包括禁军上千人,越国也差不多。 吴国出来谈判的有三人: 孙晟、张偕仁,以及大名鼎鼎的主战派韩熙载,其身兼十职,如兵部尚书、中书侍郎、户部侍郎、陪都总掌事等等等等,叶秋风都想要这个大贤,可惜各为其主。 “你越国是敌是友还是两说,今我吴国愿割让苏州,再得寸进尺则免谈。”韩熙载一声霸气,霸气到一句话就几乎结束一轮谈判。 叶秋风保持微笑:“我越国已改变主意,不要苏州、常州了,要宜州,这已是极大的退让。” “退让?!宜州之大,顶四个苏州!且宜州之西北便是长江,今我吴国已失长江西北六州,而宜州恰位于长江南岸之西东之间,尔狼子野心,肖想狂妄。”孙晟厉声道。 “苏州本就是我越国领土,贼子阴谋诡计窃占我苏州,今你吴国国力一落千丈,若我越国此刻出兵,随时可收复五年前失守之湖、苏七县,要宜州,也是忧尔吴国守不住长江,不得已不得不要罢了,且请自问有无能耐守住长江。” 谈判持续吵了半个月,每天都吵的唾沫横飞,着实恼人。 另一边,清源镇遭汀州三路勇武军、以及福州一路勇武军,四面突袭夹击,短短半个月便顺利攻陷,清源军乃是硬骨头,打到最后实在无力抗衡,残余才不得不登船逃离,走海路北上周国,要周国“主持天理”。 叶秋风被紧急叫回西府,大内殿里站满了朝臣,花暮雨立于玉禄身旁,玉禄有点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冯可道捏着圣旨,黑着脸盯着叶秋风,以及满朝胆敢不跪听圣旨的官臣: “天子诏,敕曰:清源军乃朕之藩属,越国竟胆敢出兵清源,挑衅我大周威严,敕令越国国主入朝认罪、复清源镇之原属,否则我大周千舰二十万水军将南下驰援,武力复清源属陈氏。” 叶秋风躬身欲领旨,冯可道却抬手挡开: “请越国国主领旨,并随使相我一道,入京觐圣。” “呜呜……”玉禄忽然发出哭声,他被这气氛吓的瑟瑟发抖。 “有甚好哭的,丢人。”冯可道冷冷道。 花暮雨用力搂了一下玉禄,以示安慰,并低声叫他别哭。 “阁下,吾乃监国……” “圣上说的很清楚了,国主亲自前去。” 冯可道将走到玉禄面前,将圣旨塞到他怀里,便大步离去。 待他一走,朝臣才纷纷开始议论: “二十万水军,倒不是怕打不过,就怕是跟周国直接开战,叶公为何要冒然出兵清源?这简直是拿下了个大爆竹!” “若我越国国主遭周国……一去无回……岂不是笑掉天下人大牙!国耻!” 议论纷纭间,花暮雨将叶秋风拉到一旁: “你怎么想的?不是说……周国怎又突然因区区清源二州,对我越国如此发难?” “我再去周国一趟,上次能好好的回来,这次也能。”叶秋风淡定微笑着。 “不行,不准再离开我。”花暮雨几乎在瞪着她。 叶秋风抬起左手掐算手指头,却被花暮雨一把按下。 “我答应你,这次五天内就回来,行么?”叶秋风好声好气地问道。 “没掐手指头信口就说,我不信,更不行。” “那让玉禄去?这还没去就被吓哭了。”叶秋风把玉禄揽过来,摸着他的脑袋安抚他,冲他眨笑眼,叫他别怕。 花暮雨垂眸看着玉禄,这小东西为什么还不赶紧长大,愁的人心烦意乱。 “阿父,我不去,我不敢去。”玉禄又要哭,眼睛泛着水光。 叶秋风深呼吸一口气,稍稍清了清嗓子,随后大声道: “玉禄,禅位给阿父吧。”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花暮雨都猝不及防地惊到瞪大双眼。 第43章 跪了 “好啊好啊!” 朝臣震惊间,玉禄清亮又欢快的嗓音回荡于大内殿,他还小跑着跑到内殿,将红布包着的王玺直接抱了过来: “阿父,请拿去。” 叶秋风没抬手,而是看向仍在目瞪口呆的朝臣。 “咳咳,若叶公能活着回来,平定危机,免除遭周出兵的战事,也算是……有为?”张明忠慢悠悠的左右转头,看向身边周围的同僚。 “可明明就是叶公贸然出兵惹出来的祸。”尹睿低低反驳一声。 “现在不是事后诸葛的时候,解决问题啊!再者,开疆拓土本就有得有失,拓土二州,亦是大功绩。”大理寺卿李旭厉声道。 “唯一的问题是,叶氏,花氏,正统……” 叶秋风清淡一笑:“若是不愿,可还有其他法子?” “不是不愿,国主仍是少主,后继仍是花氏,也是延继了正统,臣愿意!”张明忠率先支持一声,随后又环顾着周围同僚,脑袋上都是汗。 -- 第107页 “臣……也愿意。”李旭支吾接腔。 “若叶公能使我越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臣也……愿意。”尹睿紧接着一声。 “秋风,你怎么突然……我一时有点,接受不及。” 花暮雨环看陆续躬身表示愿意的朝臣,不知如何描述此刻心情,像在被逼着接受现实,她去周国认罪这个现实。 以及……似乎习惯了她做自己的臣,忽然,她也成了君。 “暮雨,我永远是你的臣,若你不愿,那就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叶秋风压在她耳旁,低声且诚恳。 王玺太重,玉禄抱了许久,也没见叶秋风接过去,他只得将王玺放在朱案上,并活动两下酸痛的手腕。 “阿父,等我长大了再抱这个王玺,太重了。”玉禄瘪着嘴,眼巴巴的看着叶秋风。 “叶氏三十年来多次护国有功,引兵出征开疆拓土,而丢城池时,反却是因……臣等愿意!” “臣等愿意!” 这呼声忽然高了起来,或各有心思,或是因危难需解而真的愿意。 叶秋风看着花暮雨: “你愿意吗?” “愿意,但不愿你去周国。”花暮雨心情复杂。 叶秋风垂头看着自己的左手,以此时此刻,掐算小六壬。 行身未动,冲犯北方,求谋日未明,去者未回程。 柴世荣不在汴梁? 若这掐准了,直接去汴梁的话,不知要在汴梁等他多久? 叶秋风沉了沉心,硬着头皮: “从不骗你,答应你何时回,便何时回。” 花暮雨轻轻一笑,看不透情绪如何,却略咬着牙: “若敢骗我,我不介意我的夫君,后半辈子都坐在轮椅上。” 叶秋风双腿一软: “总之,能回来。” 花暮雨眼神中情绪复杂,心知她非贪图权势之人,此刻请位,也是为了顶起重担。 从地方吏官飞升至内官从四品监丞的应文君,从未在朝上说过话,只默默坐在朱案最外头,此刻更是惊呆了,早前的猜想,现在竟正在发生,我这开光的嘴。 叶秋风吞了吞唾沫,转身面向朝臣: “一切照旧,只发布昭告天下书,少主降封世子,是为储君,参朝议政,邸下大君有命,开国承家,继续监国,是为国夫人。” 简短说完,大内殿静谧了片刻,紧接着,朝臣皆正立朱案两侧,躬身山呼道: “大王千岁……” 叶秋风抬手打断山呼: “吾与监国,共尊大君。” *[小君是对国夫人的尊称之一,鲜少尊称为“大君”,但有前例,国夫人也是君,大君亦是国主的别称之一。] *[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君有建立国家、承担治理朝政家国的使命。] *[少主是指年轻的帝王、君主。] …… 王宫南门的城楼上,叶秋风和花暮雨身着暗金玄色冕服,立于玉禄两侧,玉禄手中捧着禅位诏书,面朝着御街,脚下乌泱泱的站满了人,围观那悬于城墙的巨幅昭告天下书。 近卫军站成两排,举着玄色旌旗,立于城楼下肃禁秩序。 “孤生逢乱世,膺期受命阐极,奈天灾人祸,频临越国,孤甚哀糜,日昃坐朝,忧勤庶政,犹力不足,恐无大拯横流之力。” “国公叶氏,天纵神武,智韫机深,稳山河之固,雄才宏略,振古莫俦,护我大越,系其是赖,今禅位於国公,孤退居储君,参议朝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禅位诏书念罢,城楼下围观的坊民一片躁动,叶秋风也不确定,这是否顺应民心。 内殿的事牒如故般多,却不见花暮雨在这,也不知她去哪了。 “大君,越王已阅诏书,他没说话,继续睡觉了。” “寝宫已迁移至延福宫,修缮事宜已毕,大君夫人已居回景灵宫。” 各部寺监的官臣络绎而来,汇报一些事宜,杂七杂八,事无巨细,事牒以县为基本单位,各县都常有事牒直递到内殿,叫人那个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夫人她去哪了?请夫人来内殿。”叶秋风揉着脑壳对常侍官说道。 “夫人说她在澹泊园种花,不来内殿。” “……” “我将再度出使周国,总要处理完这些事牒再去,她不来,我哪里处理的完。” 叶秋风说话间,另几名常侍官又将几份事牒整齐摆放到一侧,兵部侍郎张明忠也捧着几份事牒过来了。 “大君,上月的军饷已核算完毕,请批,还有,此次征战漳州、泉州,对勇武军来说乃是振奋军心的大捷,可对我越国来说却……您看应如何褒奖?” 张明忠顿了顿,又继续说下一件事: “难怪您吩咐组建州级府治,幸好我没拖怠,勇武军大捷后,府治即刻跟随勇武军一道入境进行治理,免赋三年,使闻越律,当地百姓虽颇受惊扰,但总归是大体定下心来了,汀州与福州也免受了来自二州逃户的冲撞,若此番出使周国,使二州恢复清源原属,于当地百姓角度而言,臣颇不乐见。” “嗯,”叶秋风捏着发疼的眉间: “张侍郎,尔安民、拥我上位有功,待我出使归来,授勋清源郡公,赏食邑两千户。” 张明忠苦笑出声:“大君择此时上位,明事理者都知是为了甚,周边列国如此动荡,使我越国也内忧外患频仍,且与吴国的谈判仍僵持着,我已年逾五旬,若有生之年能亲见湖、苏七县收复,此生便算圆满。” -- 第108页 “不止湖、苏,总之继续组建州级府治,我越国,定不仅区区二十余州,秘密些行事,勇武军大捷,自应褒奖,传令太府寺,正反面各铸‘大越’、‘勇武’字样功勋金符二十万枚,以作褒奖赏赐。” 跟张明忠沟通着落定些事宜,后又忙碌了大半天处理事牒,案上的事牒终于批了个七七八八,夕阳已西下时,花暮雨才一袭亮色红裙、肩披青纱披帛,轻盈着笑意而来,除丽质妒杀煞人外,这清闲悠哉亦妒死个人。 “夫君,种花有些累,替本宫按跷按跷。” 话音落下之时,花暮雨也已枕躺在她大腿上,静等伺候。 叶秋风咬着牙,挤着笑,听话的揉捏伺候着,看着她那挂着轻松笑意的脸,叶秋风心想,原来想要她笑,只要不让她在内殿焦头烂额就可以。 “夫人心情很好呢。” “嗯,今日是本宫最轻松自在的一日了,不必身穿冕服、想去哪就去哪,真自在,难怪你总是往外跑。”花暮雨冲她眨眨笑眼。 “你还出宫了?”叶秋风担心外头有危险。 “嗯,特意去了趟秋风庙,本以为那秋风庙无人问津呢,熟料居然有人在里头玩双陆、玩骰子,还喝酒,本宫学了约一刻钟,才学会怎么玩,不免又请坊民打了顿‘秋风’。” 叶秋风嗤嗤的笑,难得她开心,便不提扫她兴的事了: “去哪都行,记得穿锁子甲,多带些随从,这内殿嘛,不想来就不来。” “当然想来,累了就过来,你按跷手艺这么好,自然要常来舒畅舒畅筋骨。” 说话间,她又开始犯困了,喃喃一声“我歇会儿”,便昏沉欲睡。 “嗯,睡吧。” 叶秋风抬手叫来常侍官,传见市舶监三位佐官。 昔日大令成了国主,梁南绫跟应文君有点懵,又有些欣喜,受到传见,当即小跑着来到内殿。 “如今大令已是大君了,不可思议。”应文君叹了一声。 “嘘,小声点儿,”叶秋风以手势示意,花暮雨正在睡觉,别吵到她歇息: “由于‘士农工商’观念难改,擅商者缺缺,监正暂空,三位代执监正吧,听闻我越国盐贵,而自产的盐是以汉国的种盐法淋卤而成,派人与司农寺下辖的盐监司一道,去泉州瞧瞧有无开辟盐场的可能,而泉州与流求直线距离最近,顺便将泉州原有的舶场改制及修缮扩建,新增一处泉州舶场,以直通流求,而流求人烟稀少,带人过去开采金瓜石运回。” “是,大君。” 叶秋风垂眸瞧了一眼花暮雨熟睡的脸,又看了一眼坐榻,寻思着安排人把坐榻换成床吧,她每次过来都是来睡觉的。 “殿下她难得放松下来,两位尽量将手头的事安排下派,陪殿下到处走走玩玩。” “您何时出使周国?”梁南绫问道。 叶秋风压低嗓音,几乎是以口型回答: “今夜之后,卯初(5点),”顿了顿,又恢复声音: “代我多陪她到处走走、游玩。” ……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花暮雨也一夜没睡,叶秋风以为她睡着了悄悄起来时,再回头去看她,她早已睁开眼皮: “又想不告而别?” “哪里是不告而别,你明知我何时走,”将人轻搂在怀里,垂眸去细瞧她的发丝,银丝仍有十几条,看来即便不入内殿,她仍心思沉重: “暮雨啊,好久没说喜欢你了,我好喜欢你,能这样抱着你,真好。” “我跟你一起……” “不行!!” 花暮雨被突兀的叫喊刺疼了耳朵,抬手就拧紧她的腰肉: “耳朵差点聋了,你这厮,上位了,胆子也变大了,竟敢吼我。” “乖啦,我去就行了,我叫梁子他们带你到处游玩,句章不止有烤鱼泛舟,还有好吃好喝的,虽不知你是否会喜欢,但尝尝也好。” 花暮雨稍稍脱离怀抱,凝视着她,叶秋风露出轻松微笑,蜻蜓点水地亲吻她一下: “我该出发了,别胡思乱想,我从不骗你,答应你白头偕老,定陪你白头偕老。” …… 头顶仍是夜幕,叶秋风策马前往宁海湾,一艘明显不是越国造的精致气派舫船,停泊在岸边,冯可道站在船上。 这舫船似是以游玩而造,于叶秋风而言,上头的精巧楼阁、雕梁画栋毫不实用,虽精致绝伦,但还不如拆掉,以能多载些货物。 “没想到,来的还是你。”凝视叶秋风的一身刺金玄袍,冯可道不动声色的淡淡一笑。 “阁老,于你看来,眼下是乱世么?” 舫船缓缓向东行驶后,两人站在楼阁二楼,眺望着漆黑夜色,叶秋风转而问道。 “嗯,乱世,一团乱麻,富了周国百姓,便要苦了别国百姓,可各为其主,又怎奈何。” 冯可道从胸兜里摸出越国的客籍牙牌,他的牙牌上已载录—— 姓氏冯绶,籍属嘉兴,职从工,越国六十四年(光显二年),四月三日,录。 “越国的米好吃么?”叶秋风问道。 “好吃,且比周国的便宜不少,但我周国缺铜,且海外通商仍在起步,无法效仿你越国做法,以钱鼓励农桑,”冯可道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早前你问我向契丹称臣的旧事,那时我倒并不讨厌契丹,反而讨厌被契丹覆亡的前朝,于嘉兴载录这客籍时,听闻吴国税租名录颇多,却见怪不怪,被契丹覆亡的前朝,比起今日之吴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听过拔钉税?对官老爷抱怨一声,都要被索税,官老爷生气,要收消火税,动荡时更是搜刮无度,交也杀,不交更杀。” -- 第109页 “若你周国不索要这巨额岁贡,吴国也不至于如此。”叶秋风一声直言。 “没法,要富周国百姓,就只能苦了别国百姓。” “陛下膝下有二子,年仅三、四岁,吴国国主膝下本有二子,幼子却早夭,独苗才两岁,这么一看,还是我有子孙福,我长子九岁,次子七岁,幼女六岁。” “再动荡下去,人都快死绝了,还后嗣,三百年共主覆亡至今,一万万又四千万百姓,只剩不足四千万,五年前你越国险遭篡国时,陛下也险遭斩草除根,他于地方归家时,家中横尸遍地,头颅四散各处,只剩陛下与前皇幸免于难。” 东拉西扯,以打发渡轮的磨人时光,舫船驶出出海口后,却未向北,而是向南转向。 “清源镇原属陈济川,陈济川及其万余残部已归泉州海岸,但仍在船上,将清源镇印信交还,以国主名义致歉、写昭告天下书,挽我大周尊严,便能避免与我大周兵戎相见,如此关头,竟妄动生事,陛下对此十分震怒。” …… 晌午的烈日十分暴晒,轮渡接近泉州海岸时,十艘舰船就漂在海岸附近,岸边对峙着密密麻麻的勇武军。 “勇武军听令,后撤。”靠岸后,叶秋风下令道。 待十艘舰船靠岸,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怒目圆睁地瞪着叶秋风,叶秋风生怕他把自己气死过去。 “大胆狂徒,胆敢引兵染指大周国属州!印信还我!”有人撑腰,可叫他嚣张坏了。 萧文山领着几名都将站在叶秋风身旁,看他没兵没马还敢狐假虎威嚣张如斯,都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印信呢?给我。”叶秋风对萧文山问道。 “啊?真要还他?” “给我就行,其他事押后再说。” 萧文山有点无奈,只能将一声传令,叫人将印信拿过来。 印信乃六方宝玺,加起来也没她的王玺一半大,死老头接过红布包着的一盘印信后,红光满面的打开来仔细察看了两眼,随后又怒瞪眼珠对叶秋风说道: “尔越国胆敢冲犯大周龙颜,今我陈济川代天子,接受你的跪拜致歉!” “你找死!”萧文山登时动怒。 “狐假虎威,相鼠败寇,沙场打不下来,就搬靠山,真替你祖上丢脸!” 此起彼伏的谩骂声不绝于耳,吵的人头疼。 叶秋风知道,周国就是要个面子,只是这膝盖当着勇武军的面发软,会打击士气。 “请阁下移步,写完致歉昭书后,阁下有何要求,吾全盘接受。” 冯可道在前引路,直至泉州州府,闭门后,三方各一人。 叶秋风提笔,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以字数之多、用词真切为诚恳,以随身佩戴的国主金印盖印后,弯腰深躬,双手呈上。 “跪呈。”陈济川怒意中露出几分讥讽的笑。 叶秋风往后退了一步,深呼吸一口气,一想这一跪能换来不少实际利益,跪吧。 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了。 “哈哈哈!” 陈济川登时爆发大笑。 第44章 绯闻? 待叶秋风直回身子后,陈济川又吩咐自己的幕僚,将这致歉昭书大幅复写,又叫叶秋风以国主金印盖印后,送派至二州十四县,悬挂在城门城墙上。 “冯阁老,满意了么?”叶秋风看向冯可道。 他点点头后,叶秋风便转身走出州府,回到海岸边正对峙残寇的勇武军面前: “全军听令,封锁海岸,贼寇尽数处死,将那老东西给我软禁于此,严加看管,禁止任何人请见,连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号令一出,海岸登时一片大乱,清源军残部遭此突袭,猝不及防又反应不及,纷纷被按倒在海水里,有的想上船逃离,也已晚了,十艘大船被熊熊烈火引燃,逃无可逃。 猩红的血,染红绵延数里的海滩。 陈济川被押进一间气派的寝房,他反应迟钝的此刻,他的残部正在逐个死去。 “放你一条生路,竟还敢回来求死,孤不会杀你,对外,清源镇仍是你的,实际上,是我的。” “你这狂徒!竟胆敢当着周国使相的面!对周国大不敬!你在找死!”陈济川气的咬着牙,却又挣脱不了勇武军的押解束缚。 冯可道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将那昭书缓缓装好塞进胸兜。 “阁老,我越国的米,一钱一升,这一点,您满意么?”叶秋风的话,颇有些叫人一头雾水。 冯可道悠悠着嗓音: “此行是为挽大周龙尊而来,龙尊已挽,使命已完成,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节度使印信也还你了,你仍是清源镇节度使,我大周,保你不死。” “他当着阁老的面!杀我清源军!阁老……” “有么?我没看见。” 说罢,冯可道便转身离开这寝房,陈济川登时老脸一愣。 …… 叶秋风召见二州十四县刺史及县令,吩咐州治、县治一切照旧,虽名义上清源镇臣属周国,实际上归属越国。 十四县人口加起来也才十六万户、七十万人,平均每个县才一万户,小小的西府六十八坊,人口都比清源镇二州多个十几二十万。 梁南绫奉命与司农寺的人一道,来到泉州探看开发盐场事宜时,在城门口就瞧见了那偌大的致歉昭书,不禁满脸疑惑。 -- 第110页 致歉昭书的内容看起来,我越国很丢脸、打了胜仗却要归还原属,可这城门却大开着,福州的百姓都能随意来往,拉住一位泉州巡守问询情况,才知这巡守战时是勇武军,解甲时是地方巡守,这手笔跟越国其他州的募兵巡守制一模一样。 海边仍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海水的气味,再经烈日暴晒,那味道闻着实在是令人作呕,一身红色军袍的勇武军郎将仍在收拾海滩的狼藉,司农寺和市舶监还要等郎将们收拾完了才能履行职使。 泉州刺史邱虎接待朝中一行来人,就在州府内暂时落脚: “大君与周国使相已经谈判结束了,大君示弱,承认清源镇归陈济川,但是!陈济川被我们软禁了,必要时放出来溜溜就行,泉州和漳州实际上归我越国管辖,周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冲犯周国面子就行。” “泉州虽小,但有九县,漳州跟泉州差不多大,有五县,但泉州的耕地可不少,足足两百万亩呢,顶我整个越国的一成那么多,漳州也有百万亩耕地,只可惜过去这么些年荒废了,且还有五百万亩林地,用以养殖和种茶等,实在是太肥沃了!” “我已递事牒给朝中,可以迁徙些人过来,这边人太少了,可惜了这么多荒废的耕地。” 时值春苗收割季,司农寺要向农户定额收购三千万石(31亿斤/升)春粮,总支出三百万两金,粮监司的“生意”是亏血本的买卖,而粮食按一比三的料肉比、通过养殖转化为鸡鸭羊猪等,一斤肉售五十钱(132元,古时一斤肉六百都正常),能盈利约两成,收来的米粮,以及养殖的鸡鸭羊,用以对外通商,盈利将直接换来铜矿或铜。 叶秋风这一跪,换来了提前三天回到王宫,花暮雨却外出游玩去了。 在内殿焦头烂额处理事牒,本想将粮监司的粮价上调个一钱,可自己刚上位,不宜做太多变动,以免人心惶惶。 与吴国谈判的事,自己亲自去的话,就不对等了,但仍决定亲自再去谈一趟,以屈尊示弱,早些结束谈判,此行带上了兵部侍郎张明忠。 御驾马车缓缓驶向嘉兴县,半个多时辰的路程,叶秋风一直在朝外探看,外头也有很多人在看她。 “大君”、“大君”的山呼声此起彼伏,山呼又引来更多人立于路边围观,幸好人多嘴杂,听不清坊民们都在议论什么,但能猜到,自己这张脸,应是被议论的最多的。 在杭州湾削木钉的爷孙俩,忽而瞧见不远处的驿道十分热闹,便跟着其他劳役和工头一道,也围过去瞧两眼。 小丫头远远的就瞧见,那戴着假面以遮住半个右脸的人,持续掀开马车帘子,保持着微笑看向路边围观的人。 “原来是国主啊。”小丫头心想,她曾离国主非常非常近,就走在国主后面不足半丈(1.6米)距离。 她出神地盯着那假面,直至马车从她面前掠过时,叶秋风跟她对视了一下,并持续保持着微笑,小丫头也赶忙露出笑。 “絮毛税?” 叶秋风认出她了,伸手朝她招招手,叫她过来,小丫头一愣,赶忙又要钻腿缝,巡守拦着她,直至回头瞧见是叶秋风在朝她招手,才没继续阻拦,放她往马车靠近。 “若昆山也归我越国了,还想回去么?”叶秋风随和问道。 小丫头快步跟走在马车窗子旁,隔着窗子听她说话,这个问题,却不知怎么回答,想回去,可现在每顿都有至少有鱼和几口肉吃,回去就吃不上了,又想要自家那五亩地。 “小的还在劳役……” “上来说,等到了城门口,我再派近卫送你回去。” 看她追马车追的辛苦,于是起身掀开帘子,一把将她拽上马车。 “哇!大君当街临|幸小丫头!” “???”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刺耳尖锐的公鸭嗓,围观的坊民似更躁动了般,叽叽喳喳的激动着红脸。 叶秋风气急中真想破口大骂你们这群臭八|婆,可她现在要比以前更注意避嫌,话也不能乱说。 “临幸?”小丫头才十三岁,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咳咳,劳役是因入境的客籍太多,无法以赈济形式去妥善安顿的折中办法,三个月劳役期间能熟悉附近情况、作为缓冲期,劳役结束后身上也能有些余钱安顿自己,不是处罚,而是一种安置形式,”叶秋风匆匆说完,顿了顿又道: “别听他们胡说,孤无此意。” “听闻朝中有不少女官,不知客籍能否考官?”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珍惜着对话的机会。 “能,可以去国子监读书,然后参加地方考吏,或朝中文武科举,地方吏可凭升迁考课,文由吏部、武由兵部入朝。” …… 头蓬河边的秋风庙里,花暮雨身旁摆着好几个酒坛子,梁南绫去泉州了,应文君硬着头皮,领着近卫在旁陪着她。 这五天下来,应文君作为引路,先是带花暮雨在句章玩了半天,尝了许多句章特有的虾球、香糕、鲜花做的茶点、梅菜焖肉等等。 后又去了明州,明州有各种好吃的糕点,还有杨梅、蜜桃等贼甜的水果,以及梭子蟹等鲜美的海鲜。 紧接着又去了婺州,尝了婺州的火腿、佛手果、南枣、麻糍滑、米筛花等等。 琳琅满目的美食,还有木雕、各种炒茶,花暮雨是一样都没见过,甚至晚上下榻的酒楼、州府屋舍,也感到很新鲜,酒楼舒服些,吃饱喝足一躺下就睡着了,州府的就稍微简陋一些。 -- 第111页 若非应文君只熟悉周边这三个州,花暮雨怕是要把整个越国逛遍才愿意打道回府。 回来的路上瞧见秋风庙这么热闹,她也走下马车,来凑热闹。 “我猜小!” “大!开大!” 一张粗陋的木案四周,挤了十几个人,案上除了摆满酒碗之外,中间还摆了个碟子,用以将骰子扔进去,猜错的罚酒。 “文君,派人把那果酒装几车带回去,多装几车无花果的和山里红的,还有那个红色的鱼,那鱼相当鲜嫩,绝美,还有虾球、杨梅、鲜花糕,那些炒茶也多买点带回去。” 面前的骰子还没开,花暮雨就已经喝了一大碗酒进肚,这果酒味道不太像酒,却清爽又酸甜可口,越喝越想喝。 “殿下,大君已经回宫了,到处找您呢,还是回去玩吧。” 应文君看着面前这堆大老粗,粗着嗓门儿咋咋呼呼的,总觉花暮雨在这玩骰子,看起来十分格格不入。 “本宫发现了一件事,”花暮雨又喝了两口果酒,咽下后才悠悠继续说道: “以前,本宫的世界太小了,眼里只有叶秋风那厮,现在本宫的世界变大了,叶秋风算个甚,再玩两天再回宫。” “……”应文君语塞中飞速转动大脑: “听说大君去苏州谈判的路上,当街在马车里临幸了个小丫头,这事儿传的沸沸扬扬的,临幸了一个多时辰呢。” “???” 花暮雨牙关一紧,蹭的站起身,并黑着脸往外走: “回宫。” 第45章 半刻钟(7.5分钟) 谈判现场,两边都吵累了,个个脸上都有几分倦意,吵来吵去,还是那几句主张,叶秋风要宜州,他们只愿舍苏州。 “你越国因清源镇,被周国这般威慑,连个屁都不敢放,周国要你做甚,你就做甚,听闻还对区区节度使下跪了?哈哈哈。” 孙晟一句奚落之后,他身旁的同僚也跟着奚落了几句,遣词用句极尽羞辱。 “区区二十万水军,就吓跪了你这国主,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还请诸位勿要得意忘形,如今两国和谈,长远深意在于你我能和平共处,若是来言辞奚|辱的,便违背了这初衷,谈判大可彻底结束,直接兵戎相见。”张明忠咬着牙回怼道。 “我越国做最后的退让,湖、苏七县完璧归越,若再有歧见,谈判就结束吧,我越国确实怕周国,但不怕你吴国,武力收复湖、苏七县,完全有这能力。” 话音至此,韩熙载三人背过身去互相商议了一下,今日和谈的目的在于和越,使越国能于伐齐时,出兵牵制汉国,因此谈判决不能谈崩,反而应好声好气,表现出最大的诚意,以便届时能说动越国出兵伐汉,如今因为清源镇,越国布兵二十万于闽地周围,再加上越国正遭周国威慑,轻易不敢撤走这二十万,以免周国水军真的突袭而来,导致越国应接不及,清源镇事件,间接为吴国密谋伐齐、借越制汉一事,提前完成了一半布局。 但也没可能爽快就答应,必须使谈判看起来十分艰难。 “未来七十日内,每十日交接一县。”孙晟神色勉强地说道。 絮毛税告诉叶秋风,即便他们同意归还七县,也只会留下个一片狼藉的空城,钱粮都会搜刮殆尽。 “既然能同意归还七县,还请吴国光明磊落、展示君子之爽朗气概,十日内全数交接完毕。” “我吴国君子了,爽朗了,一口气给你七个县,你越国给我吴国甚好处了?”韩熙载又节外生枝,尽一切可能为主国谋求好处。 “我越国献礼十万枚金币,作为和盟诚意,只要吴国能十日内全数归还湖、苏七县。” 一通拉扯,最终以每两日交接一县,达成一致。 虽经谈判加“花钱”,以“买”的形式,收复了七县,可张明忠一点爽快的感觉都没有,还被气的窝了一肚子火。 但长远来说,失守的城池,未用武力、仅花了一个月的军费,就和平收复了,是大喜事。 他提前回了王宫,宣告七县收复的好消息,一时间整个西府一片沸腾,谈判谈回来的,未动一兵一卒! 能跟吴国只耍耍嘴皮子就收复七县,简直扬眉吐气! 叶秋风还留在嘉兴县县府里,换了一身常袍、内穿锁子甲,吩咐地方官立刻动员原是昆山籍的客籍,走那矿洞回昆山及另外六县去传消息—— 七县将归还越国,吴国的地方官吏,定会抓紧时间尽一切搜刮之能事,最后搜刮一遍七县,尽快将消息带过去,藏好钱粮甚至人,并告知七县归还越国后,免除一切赋租三年,以不使动荡惊扰百姓。 巡守匆匆前去劳役们所在的各处国监司,将原昆山籍的客籍叫来一些到县府,县府周围一时间乱糟糟、吵哄哄,一波就是好几百人,不多时就来了又去十几波,好几千人。 “总之就是三句话,七县将归越,藏好钱粮人,免赋租三年。” 叶秋风站在城楼上,看着巡守和县官们来回忙碌、交代,脚下来的都是男人,思来想去,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抬步刚要走,就瞧见新过来的那一拨人里,还混着几个大婶,还有那个小丫头,也被那老头牵着过来了。 “喂,男人去就行了,女眷留下。”叶秋风站在城楼上喊道。 -- 第112页 小丫头昂头一望,登时便露出灿烂笑脸,又见到国主了,还换下了华服,身上是一身黑袍,穿的跟平民似的,却明显不是平民,武官的气质一眼就能瞧出来。 瞧见那些女眷、以及一些年纪大的都被巡守又叫回去后,叶秋风走下城楼,跃上马背,策马朝西府而去。 “阿爷,我想考官。”走回市舶司的路上,小丫头心想,或许只有考官入朝,才能再见到国主了吧。 老头打趣的拍了下她的脑袋: “有幸坐了会儿国主的马车,就开始做梦啦?就算你能考进去,估计也二十多岁了,那时候国主都多大了,四十岁了都。” “阿爷,等劳役结束了,我们能去西府么?” “过几天,昆山就归越国了,若是运气好,咱那五亩地没遭官老爷嚯嚯,许还能再收点儿粮食呢,若没了也无碍,阿爷我还想继续做劳役呢,天天都能吃的饱饱的,还有工钱拿。” “我想去西府嘛。” “放工时去走走看看呗,阿爷又没说不许你去。” “嘿,劳役十日放工一日,还有几天就放工了,阿爷,那天咱就去西府吧,去瞧两眼。” …… 内殿里,气压莫名有点冷且逼人。 朱案后面的坐榻,已特意换成了更宽更长又软些的坐榻,以便花暮雨来睡觉时,能睡的舒适些。 此刻花暮雨就坐在那舒适的坐榻上,左手托腮,侧着脸望向叶秋风,神情冰冷且意味不明。 “张明忠昨日就回来了,西府都传遍了七县收复一事,你今日才回来,做甚去了?”花暮雨问道。 “交代些公事啊,”叶秋风眨巴着疑惑的眼,缓缓走到她身旁入座,都不知什么情况,气氛有点不太对劲,却闻到她身上有酒气,不禁欣喜: “嘿,你居然喜欢喝酒?我在句章好多果酒呢,你若是喜欢,我派人运几车过来,还有蒸酒。” 鼻息不停地嗅,从肩膀一直嗅到她脸前,她的气息,再混合酒气,再加上七日未见的思念,太诱人且迷魂。 脸贴的太近,花暮雨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 “夫人,背你回寝宫?”叶秋风羞笑中低低一声,又轻啄了一下她的唇,毕竟这是内殿,不合适。 花暮雨不置可否般“嗯”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意味不明。 将人背上身,感觉似有点变重了,但仍在略轻松便能承受的范围,步履并未朝延福宫或景灵宫走,而且澹泊园: “我五日前就回来了,结果没见到你,只知你游玩去了,于是去了嘉兴,跟吴国连着谈判了五日,终于谈判结束,担心吴国在归还七县前,又以絮毛之类名目搜刮甚至恶意破坏,便多留了一日,汇报完毕,夫人。” “你跟一个小丫头当街在马车里欢乐了一个多时辰?” 花暮雨伏在她背上,手撩摸着她的耳朵,后槽牙略微咬紧,倒非不信她,就是有点吃味,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甚?说甚呢,哪有一个多时辰,半刻钟都没有!” 叶秋风紧急撇清,耳朵却被捏住,花暮雨的后槽牙更咬紧了些: “半刻钟?也就是说,传言是真的?你真的当街把小丫头拉进马车里了?还半刻钟?半刻钟都可以两次了。” “???什么两次???” 第46章 不能遗忘 景灵宫,大白天的,叶秋风因近来风尘仆仆奔波,很快就昏昏沉睡,睡前叮嘱花暮雨,申初(15点)叫醒她。 后背倚在她怀里,枕着她的臂弯,即便叶秋风已睡着了,勾揽她小腹的手臂仍稳且有力。 花暮雨没有睡意,早前能放心她独自出使,且还能安心四处游玩,是因内心,早有许多猜测,且在澹泊园跟不淆学种花时,不淆掐卦后说,她此行,小吉大利,不想去想太多心烦的,便安心游山玩水。 现在闲暇下来,便不自觉又去想这些。 她自幼精明,撇除感情不提,叶秋风回来后的所作所为,像极了步步为营、为上位铺路。 先是少主上位,刺探民心反应,后与朝臣打好关系,即便有些朝臣早前与她有嫌隙,如今也能相安共事,再者,五年前朝中大换血时,用的都是地方官,她常年在外,本就跟各州地方官联系紧密,而三军各路行军总管,一半是她的前部将,另一半则是万户侯的前部将。 现在,先要三军,后伐清源,激怒周国,满朝惶惶不安,她却很淡定,顺势提出上位代而出使后,还能毫发无损而归,不免会令人多想,比如出兵清源激怒周国,是故意创造危机。 就算上位会被百姓嘀咕名不正言不顺,收复了湖、苏七县,一雪国耻,民心也顺了,从头到尾看下来,怎么看都是连环套路。 可又想信她,信她有自己的想法,总体来看,越国似越来越强了,她不会祸国殃民,但她在篡国,如温水煮蛙,知道不对劲,却又愿意接受,因为无害且有利。 出神思索间,后背的温热更贴紧了些,小腹也被更用力勾揽紧,颈窝被她以脸颊轻柔地蹭着,肩膀被柔软唇瓣的亲吻勾起丝丝电流,流淌全身,使身子微微燥热。 “暮雨,几时了。”耳畔扑来温热气息,理智再次败给她的温柔。 计时而燃的檀香,香气早已淡散: “应是酉初(17点)了吧。” -- 第113页 叶秋风惊的瞌睡尽散,赶忙坐起身来: “竟睡过头了一个时辰。” 花暮雨也坐起身,只将睡袍草草披上,默默看着叶秋风急匆匆的更衣,随后拿过她的衣物,替她更衣: “勇武军四路行军总管,以及朝中|功臣,需封爵嘉赏,今日要拟定昭书,明日常朝上封赏,你也起来吧,这些需与你一道商议。” “朝中|功臣?”花暮雨淡淡一问。 叶秋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启齿和苦笑: “主要是……拥我上位之功。” 两相对视间,眼神各有意味不明,沉吟许久后,一声轻“嗯”才从花暮雨喉咙轻轻飘出。 似只有答应的份,因为十一路军的兵符都在她手里,朝臣皆心向自己和她,却难以二选一。 “秋风,”花暮雨先后指着自己的心口和太阳穴: “这心,想信你,而这里,在警惕你,五年前那日,翁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与花氏你死我活,我的大脑认定,你在步步为营,布局报复。” 叶秋风顿住替她更衣的双手,双手渐渐滑落,并以鼻息轻笑: “你的大脑像一把刀,总是刺痛我,不过我能理解你,你也知道,事已至此,你已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顺从,但我还是想让你信我,我的大脑,还有心,从头到尾想要的,只有你,军权和王位,我不会还给你,但我是你的。” 话音落下许久,花暮雨都没说话,叶秋风坐在床边,就这么与她相互对视,都想从对方的眼神看破些什么,获得些答案,以叫心踏实下来。 花暮雨擅长藏心声,久久地藏着,一丝都不透露,只冰冷着眼神,叶秋风眼底显露出一丝受伤、退缩,随时要示弱投降,却也是因为她而绝不能松口,有些事,只有身居高位,才能做到。 两个时辰前还如胶似漆缠绵,此刻却……叶秋风试探着接近她的唇,直至唇瓣柔软相触,试探着吮吻,花暮雨不拒绝也不回应,叶秋风再次受伤。 高处不胜寒,比高处更寒的是她。 正要分开之时,花暮雨忽而唇齿微启,吮吻着回应她,纤手缭绕而上,揽住她肩膀,回应愈发炽烈。 未几,花暮雨柔软着目光,微微昂首,凝望叶秋风: “又让你受伤了,疼么。” “疼。” “方才所言,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在你凝视我时,能瞧见你眼里有光,便只想去信你,你也非祸国殃民谋求私利之辈,若你是,我也不会喜欢你。” 花暮雨以柔软的眼神安抚她,纤手轻抚她的后颈,像在安慰受委屈的幼童。 叶秋风勾起苦笑嘴角: “不瞒你说,我就是在谋求私利,谋求……你。” …… 太府寺从国库调出五千两金子(6600斤),用以供军器监铸造二十万枚“大越勇武”金符,金符半寸宽、一寸半长(2*5cm)。 因是嘉赏战功之用,每枚金符用料十足,当钱用也能当个三千钱(8000元)。 另又调出八千两金子,打造十万枚金币,因是用来和吴的,用料就薄了些,每枚只顶五百钱(1320元,5克重),如此咬文爵字巧妙一通,和吴的花费从一个月军费,直降到仅花了三日的军费。 常朝上来的朝臣,比以往多了许多,六部九寺六监之佐官以上官衔,皆要参议常朝,再加上三军各路行军总管也受召入朝,大殿两侧又布置了两排朱案,共上百人参朝。 大内殿外,还停着二十辆马车,里头满载着勇武金符。 叶秋风立于大幕前的阶上,捧着昭书念道: “兵部侍郎张明忠,苏州和谈、收复湖、苏七县有功,泉、漳二州安民有功,特,封爵清溪郡公,赏食邑两千户,以作褒奖。” “卫尉寺卿尹睿,于王权交替时抚民有功,特,封爵开化郡公,赏食邑两千户,以作褒奖。” “大理寺卿李旭,历任四王二十余载,尽忠职守,治秩久安,特,封爵永安郡公,赏食邑两千户,以作褒奖。” …… 共封爵了八位郡公(正二品),授郡公金符及绿绶玉带后: “勇武军东南路行军总管萧文山,率军出征攻破漳州有功,特,封爵南靖县公,赏食邑千户,赐南靖县县公府。” “南路行军总管姜翰林,率军出征破城泉州有功,特,封爵长泰县公,赏食邑千户,赐长泰县县公府。” 华安县公、惠安县公、德化县公、同安县公、漳平县公、永定县公、东山县公,一口气封爵了九位县公(从二品)后,殿内朝臣都躁动起来。 被叶秋风特例召来的萧永昌,也入座在侧,早前他把花暮雨扛走了,后还平乱有功,因残了腿只能退戎。 封爵只是“涨工资”的荣誉封赐,并非实际官职,他卸职武官后,月奉倒是涨了不少,主仆式朝廷极少封赐虚职爵位,似也没人太在意这个。 “前勇武军都副将萧永昌,战功无数,多次临危受命,身残亦坚,特,封爵晋江郡公,赏食邑两千户,赐晋江县郡公府,爵位可嗣。” 萧永昌站起身,脸上挂着笑容,他本就是晋江人,十余年前勇武军兵变落败逃离闽国时,才来了越国,从跟着大部莽撞乱跑的小卒,一步步升迁至都副将,如今晋江县所属的泉州也成了越国领土,他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 第114页 “勇武!勇武!勇武!” 入座殿内左侧的勇武军行军总管及参军(行军参谋),站起身来激动叫喊,嗓门儿又粗又嘹亮,吵的文官们眉头紧皱。 而右侧的衣锦军和先锋营只皱眉缄默,心想,他们还在操练水军,等……得到的封赏一定比你们勇武军更多。 “吵死了,喊什么喊。”张明忠训斥一声,话音却淹没在叫喊里,没人听的见。 …… 泉州。 十驾马车络绎入城,泉州坊街瞬间空了不少,勇武军以及化身巡守的郎将,纷纷涌向州府或县府,整齐列阵,接受嘉赏—— 勇武金符。 “金灿灿的,太好看了,比‘狗牌’好看多了。” 领到金符的郎将,美滋滋的将金符捧在手里观赏着,来回的对比狗牌和金符。 狗牌就是兵籍的身份确认牌。 “拿回家收起来,这顶咱俩月的奉钱呢。” “不收,我要挂腰上。” 泉州刺史邱虎,特意回了趟西府,亲自跟叶秋风当面聊了一会儿,他一肚子心事和压力。 此番从西府回到泉州,一回来就瞧见这些郎将,脸上得意洋洋的,个个腰上都挂着金灿灿的金符,他因心烦,狠狠翻了个白眼。 “臭当兵的,穷嘚瑟。” 冯可道离开泉州之前,留下了一份制诰—— 清源镇“臣属”周国,岁奉十万两金,粮五十万石。 问题是清源镇就两州,两州平摊,泉州要五万两金,粮二十五万石。 泉州总共才八万户,其中七成是农户,三成是林户、工户、商户。 平摊的话,每户除了纳赋六千多钱之外,还要交粮三石(310斤),这不是把百姓往绝路逼?逼成这样,难怪那么多逃户往外逃。 早前泉州仍在陈济川治下时,光是地方收去的赋租,都将粮产刮了一大半走,还没算其他名目,一年到头、伺候十亩地本能种得百石(一万升)粮食,然而纳赋租后,顶多还能剩下四千升,留个一千升当口粮,其他的都卖掉,去凑这岁贡,更何况人又不光要吃米粮,还要吃盐、穿衣、保暖之类。 如今泉州已实际易主,可岁贡重压仍在,外逃的百姓想回家乡也不敢回来。 司农寺每年两次定额收粮,朝中能承担粮课岁贡,免赋租三年之下,多迁些人来泉州,将荒田都拾腾起来。 泉州的二百万亩耕地,七成已荒置,迁移些农户过来,户均均田十亩,亩产五石。 今年泉州只能再播种一季,若今年能迁移来五万农户,使泉州农户达十万,每户由司农寺定额收粮三千升,使农户从司农寺挣得三万钱,再收走一万钱去凑岁贡、以及承担地方州府的运作开支、公侯们的食邑、州县兴建等等,这么一划算,每升粮只卖了个六钱半? 泉州农户明显比别的州的农户不公平,如此一来,别的州的家户就更不乐意来泉州了。 思来想去,泉州这个快要掉海里去的地方,只能从汀州想办法了—— 汀州接壤汉国,去汀州抢外来的逃户去,时已立夏,正是秋苗播种时节,得赶紧把农户问题解决了再说。 …… 杭州湾市舶司,这天放工,小丫头到底是没有去西府,而是跟阿爷、以及其他劳役一起,跟在先锋营大军身后,走城门乌泱泱的涌进昆山。 入城后,昆山萧条如秋风扫落叶,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就像一座空城,先锋营入城后,步履并未停,而是继续向北开拔,前往昆山北城门,然后暂时驻守在那里。 老头领着小丫头回了村里,自家的五亩地像被狗啃过似的,一片乱七八糟,能看出来是地方官吏收割不及,于是大肆破坏一通才撤离昆山。 村里静的就像没有人,爷孙俩逐户逐户的试探着敲门,以及唤两声,告知外头安全之类,屋里头也没有任何动静。 许久之后,才瞧见有人战战兢兢的从屋子里走出来,瞧见自家田被嚯嚯的乱七八糟,眼底都灰暗了。 常熟县位于苏州最北边,先锋营五天后才能入主进城。 此刻的常熟县境内,一片鸡飞狗跳,差吏们逐户将门砸的砰砰响,实在敲不开门,才去砰砰下一户,有的窗子都被拆了,探头瞧一眼之后,有值钱的直接掳走,瞧见年轻力壮的躲在里头也直接掳走。 八年前被叶秋风送回家乡的杏儿,回乡不久,就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了,生了俩儿一女。 嫁人后不久,邸下曾派郎将来找她,想着叶秋风的叮嘱,千万不要回宫,便躲着没见来人,只知道邸下传话召她进宫,犹豫后,终是没回。 没想到四年后,常熟竟失守了,她从越国人,变成了吴国人,想回也回不了,生计艰难时,丈夫又被抓了壮丁,不得不变卖了邸下赠她的金镯,日子清贫但不至于极端艰苦。 眼看着极端的艰苦就在眼前,外头那些地方官又在逐户搜刮,这日子简直喘不过气来,家中的存粮日益见少。 前不久有风声传进来,据说常熟要被越国收复了,不知此言是真是假,只能躲着、捱着,希望能捱过去、捱到那一天的到来。 几天后,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后,杏儿壮着胆子打开家门,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一片狼藉,地方官吏都消失了,周边的村民似也都消失了般,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 第115页 张明忠安排了县级地方官十余人,以及百余地方吏,跟随先锋营一道入主常熟县,四处张贴布告,尽快恢复常熟县秩序,使坊街商肆继续照旧经营。 司农寺派来一队人,建粮仓、开粮肆,太府寺运来数十车铜钱、金钱,铁钱以十比一换为铜钱。 先锋营调出一千郎将,是为常熟巡守,吃兵部的军饷,听县府的差遣,手里拎着铁盆或铜锣,到处咣咣咣的敲着、喊着: “咣咣咣!” “苏州光复!免赋三年!都出来更换主籍!领铜钱一千!” 杏儿呆愣着眼神,望向远处敲锣而过的青袍差吏,鬼使神差着脚步,往几里外的常熟县县府走。 县里早就挤满了换钱及更换主籍的坊民,杏儿拥挤了好久,才凭着旧的竹造牙牌,拿到金缎布质的照身牙牌,右上角盖印着“主籍”二字,上头载录着她的姓氏、职从、居所等。 还拿到了一枚熟悉的金钱,一金等价一千钱。 “官老爷,我能去西府么?”杏儿摸出几年前郎将送来的召牒,召牒已被摸攥的皱旧。 户司司郎瞅了那召牒一眼,随口一声: “当然可以。” …… 偌大的澹泊园,一半园林,种满了或黄或红或白的花。 不淆坐在春亭里,美滋滋的喝着果酒、吃着羊肉片,倒不去赏花,只去瞧瞧哪些花已能采摘并晒干用以入药。 花暮雨倒有赏花的兴致,但也不可惜花儿一开,就要被不淆摘去晒干,毕竟是给叶秋风用的。 园林里还单独种了一片曼陀罗草,据悉曼陀罗草喜温向阳,冬日耐不住寒,只能春种秋收,以种子越冬。 除了种花外,她还打算去膳房学学下厨,各州的美食不比宫里的差,甚还比宫里的新鲜,膳房做好的菜端到她面前时,通常已快凉了,几乎没吃过几回刚做好的热乎菜。 而叶秋风似是对吃不挑剔,除了知道她爱吃肉和胡瓜之外,别的菜她也吃、不挑嘴,只是不知她爱不爱吃。 “帝乙归妹,以祉元吉。”不淆看着盛开的桃花,抿着果酒,念叨了句叫人迷糊的话。 “什么?”花暮雨没听懂,随口问道。 “桃花开的真好看。” “你们道士都这德性?说话叫人摸不着头脑。”花暮雨喝下一杯果酒。 不淆笑容略灿烂:“桃花,有喜事的意思,还很热闹。” “喜事……” 花暮雨站起身,眼神狐疑的瞄着不淆,转身前往内殿。 内殿里,朱案上的事牒不多,只有十来份,似是刚处理完,而叶秋风正侧躺在坐榻上小憩,看样子是睡着了。 伸手轻轻推了推,叶秋风稍稍往里头转身,转成平躺着,眼皮也没睁开,还砸吧了两下嘴,像是在做梦。 花暮雨才不担心会吵醒她,绕到另一侧躺到她身旁,侧撑着脸颊,抬手撩摸她的脸。 脸上有点痒,叶秋风稍稍睁开眼,瞧见是她,嘴角勾起浅笑,侧身将她揽抱在怀里,下巴不停地蹭她额头。 “不淆说有喜事,什么喜事。”花暮雨直言发问。 叶秋风睁开眼,顿了顿后,又闭上眼睛,喃喃着声音,像在梦呓: “封爵了九位郡公,九位县公,应该能应付掉。” 原来深意在这,只是,眼下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怎么看起来像是提前知道什么似的。花暮雨神情复杂。 帝乙归妹,以祉元吉—— 周文王姬昌审时度势,认为灭商时机还未成熟,为了稳住商王,同时争取充足时间,与商联姻,以此得福。 尽夺江南江北之后,越国应先灭汉,而周国北征幽云,南定荆楚,灭吴时机还未成熟,吴也将以联姻谋求自保。 若五年前花暮雨瞧见了自己的尸首,心灰意冷,绝望,今日在位非我,势大的便是吴国,被用以联姻谋求保境的就是你了,再听不淆说,无人能取你性命,除非是你不想要了,可见若自己真死在了头蓬河里,今日的你又会……绝对不行。 叶秋风感觉自己就像浴火重生了一回,篡位也篡的如此滴水不漏,虽然花暮雨早已察觉端倪。 但幸好,你信我。叶秋风凝视着怀中人,更将她搂紧了些。 “大君,殿下,宫外有人凭召牒请见。” 花暮雨坐起身,望向那皱巴巴的旧召牒,瞄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五年多前,用以召见杏儿的。 “带进来吧。” 郎将点头离去后,花暮雨望向叶秋风: “是召见杏儿的召牒。” “杏儿?”很久远的名字了,叶秋风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 她的反应,花暮雨看在眼底,她的右手,有两记刺穿伤。 “你们聊吧,杏儿聒噪的紧,吵的耳朵疼。” 叶秋风站起身,伸着懒腰,微笑离开内殿。 出乎意料的是,年已二十七的杏儿,早已不聒噪了,似是被生活剥夺了聒噪的力气,连表示震惊都已没了当初的一惊一乍,反而还挺平静。 常熟失守后,她无从得知西府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花暮雨也懒得多说,只径直问道: “小叶侯右手的刺穿伤,跟你有关?” 杏儿点点头,讲了讲大概的来龙去脉,花暮雨才真的意识到,反应敏捷的她,本能徒手挡飞刃,最终却选择用自己的后背的原因。 -- 第116页 近来心思繁杂,竟淡忘了更应去清晰记住的那些重要过往,以致自己又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去伤她。 一声叹息,花暮雨咬着牙瞪着杏儿: “当年召你你不来,若是早知……” 早知的话,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那时她和阿父已于毫无觉察中,走到只剩被逼宫的份了。 衣锦军乃越国亲军,常年标配十三甲(铁甲),勇武军号称亲军,实为镇军,只有皮甲和竹木甲,飞刃连勇武军的皮甲都能轻易刺穿,萧永昌的腿被劈砍时,披的皮甲也未阻挡下多少锋利。 若是早知,至少那时就为勇武军也配十三甲了?如此,叶秋风就不用吃那生不如死的苦头。 “常熟失守时,本想来的,但无路可走,过了五年苦日子,卖了您的金镯才吃了顿肉。”杏儿为过往的艰辛日子而委屈巴巴。 “活该。” “……” 第47章 纳后宫? 光显三年。 萧永昌以自己位于晋江县的郡公府为巡察院秘密务公院,不断收到被派往汉国的暗桩递来的密报。 汉国争储至今,常年兵戎相戮,刘氏宗亲之间,为了王位而打的一片混乱。 又是一年上元节、岁贡的日子,兴王府(汉国国都,今广州)以两税制下派到地方的税租总额,日益提高,除了两税外,还有十余种税收名目,一百升米要纳赋八十升,连各州刺史都不堪重负,逃户日益激增,导致税租更难以实现,不得不以搜刮之势,去征收上头分配下来的税收额。 [两税制:先由国都制定税收总额,再将这一税收额分配到各州,各州按税收配额制定税率。] 祯州刺史不堪重负,终于于当地组建镇军,自立祯州镇,反抗汉国暴|政。 紧接着,韶州刺史也遥相呼应,自立雄武镇发起反抗。 陆陆续续间,汉国出现八支自立藩镇的起|义军,但因汉国自带诸多天险,州城之间的互通,主要以走水路为主,难以光天化日下渡水相合,各镇最多拥兵两万,难敌汉国数十万精锐卫军的镇压,藩镇陆续被灭又死灰复燃,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人口大量锐减。 再加上过往数十年来,刘氏猜忌官臣掌权后,其子孙会造反,所以极度重用宦官,整个汉国幅员辽阔,户数却仅剩二十余万户,而宦官却多达两万多人,兴王府几乎是个男人都是太监。 周国仅出兵十万,以围剿武平镇,围困了三个月之久,周行逢终于率部投降。 周国对齐国发起的突袭并不突然,齐国对周国早有防范,始料未及的是吴国竟也从东面来袭。 更猝不及防的是汉国—— 本想于危急中向汉国求援,结果汉国竟也趁机北上,与周、吴一道,对齐国形成三面围剿。 周国的长久计谋,因汉国的突兀反应而难收预估之战果,齐国区区十七州,被汉国一口气吃走了五州,且北上的步伐仍未停下,而周国才刚拿下辰州,正在南下攻略叙州。 吴国则一举夺得江陵府,并以江陵府为据,西征下峡州、归州,南占领澧州、朗州,周军和吴军即将在邵州“两军碰头”,并将于邵州南边的永州,再与汉军正面迎上,战况一时间十分混乱。 越国与汉国之间天然有壁,想从越国入境汉国,只有两条路—— 先拿下虔州,再走虔州的大庾岭南下入韶州,或从漳州渡船至祯州,再往东“回程”式攻略潮州、循州。 勇武军先分三路,抚州路五万南下突袭虔州,汀州路五万向西夹攻虔州,拿下虔州后,两路合一,突破大庾岭直奔韶州,再南下攻陷英州、直指兴王府(国都)。 另一路十万勇武军由漳州渡船登陆祯州,登陆后又分三路,分别奔赴循州、潮州,另一路则渡船至兴王府南海湾,与虔州路军南北呼应,多面围困兴王府,若无法攻陷,则传令前往循州、潮州的两路军前来驰援,围困是伤亡最低的攻城战术,能撑多久,只看城内囤了多少粮。 柴世荣对这战果十分恼怒,得益最大者反竟是吴国,其次才是周国、越国。 江北的战火瞬间引燃,周国倾兵十万南下海州,密州也出动十万水军登陆楚州,吴国本正高兴于伐齐连连大捷,江北遭遇突袭猝不及防之时,常州竟也遭越国十万水军登陆,并一路北上润州,长江口的吴国驻军登时被突袭而来的越国大军吓的四散而逃,越国水军如过无人之境,由长江口一路西上,江宁府(国都)被周、越两军团团包围。 吴国王室及朝臣紧急趁长江以西无兵围剿,渡船一路西去,直至刚占领的江陵府。 江宁府被围困了三个月有余,内部才透露出风声——王室早已逃离,并新立江陵府为吴国国都。 …… 叶秋风已迁至大内殿务公,来自沙场的捷报连连传来,朝臣都整日汇聚于此,混乱的战况看的人头晕眼花。 吴国迁都江陵、汉国迁都封州、汉国八个藩镇对越投降称臣,以求自保及获得自立的靠山,又对周国称臣,两边讨好不敢得罪。 叶秋风亲自率领五万衣锦军出征,攻略最后的目标:长江之“中点”州城—— 江州。 衣锦军士气高涨,几路行军总管和参军纷纷力请继续出征,将江州南部的洪州也一举拿下,如此一来,我越国吞并汉国六州后,版图扩至三十一州,再拿下包含洪州在内的吴国江南九州,版图一跃扩至四十州,比三十九州好听。 -- 第117页 叶秋风没有采纳,洪州没有天险,若是拿下,则西、南、北皆被吴国环绕,僵持作战过于消耗国力,由吴国跟周国相互消耗为上策。 再者,我越国已隔江与周国接壤,若西边的吴国被严重削弱,将无力牵阻周国,此刻不仅不能再去攻略洪州牵制吴国,反而…… 要暗中助力吴国一把,叫吴国虽失长江十六州,却向西占据荆楚要塞,甚至版图也向岭南一带扩张了几州,得得失失之下,吴国仍据二十三州,最南边还有个静等被瓜分、疆域却不小、仍存四十余州的残汉国。 光显四年年初,吴国与周国仍在为争城夺池而拉锯,吴国趁上元节岁贡之事,趁时机向周国示弱求和,自愿岁贡百万两金。 叶秋风暗中向吴国两次驰援军粮,每次多达百万石,且撤走与吴国接壤的多州大半兵力,以示“越国仅志在江南”。 调走的兵力全布于兴王府,随时准备蚕食汉国之城池,又向周国供奉了一千万铜钱(8万斤),希冀与周国隔江“友好相处”。 直至光显四年年底,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多国混战,才终于基本平息。 …… 光显五年,上元节。 整个西府一片喜气洋洋,战火被阻隔在国境之外,过去这两年来,隔三差五就有郎将策马而来,高举“某州大捷”旌旗,将沙场的捷报传回。 王宫内的几处宴殿,几乎每日都有战功赫赫的都将、副将、都尉(一都1200人)甚至校尉(百夫长),带着麾下部将进宫享筵,获赐封爵或丰厚嘉赏。 不知不觉,我越国也是坐拥三十九州的不小的国了,不再像以前那般,被列国挤在夹缝里。 但周国仍很强大,坐拥一百二十五州,想来,想超越周国,无法从版图上去实现,只能从国力富强上实现。 西府的道院里,上元宴恢复了往常的丰富,大鱼大肉陆续端上桌,不少别的地方过来西府凑热闹的人,看的眼都直了。 若非阿爷劳役惯了,非要继续在市舶司做劳工,丁凌早就想来西府立足了。 不过嘉兴也有国子监,光是读书,每月就要交二百钱,不便宜但也不贵,阿爷解除劳役身份后,工钱也翻了一倍,每个月能挣两千钱,这丰厚的月奉,足以供她求学。 没有地方住,所以每月还要交百钱的住宿钱,晚上就住在国子监的屋舍里,一间住六人,阿爷每月还给她六百钱用以吃喝用度,余下的就存着,说等他百年时,也能给她留下些安身立命的本钱。 在道院连吃了三天大鱼大肉,没给一分钱,还听到了不少宫内传闻。 原来现任国主是第二代国主的国婿,与发妻自幼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同生共死,如今已三十四岁了,除了年轻时喜欢逛花楼、曾被夫人带兵围堵过之外,成亲二十年来一个侧室都没纳,不过有过姘头。 据说那姘头模样很好看,凭着这不明不白的关系进宫做官了,还是正四品大官,神奇的是,这姘头跟国夫人的关系也很好,不仅曾做过国夫人的常侍官,还经常跟国夫人一起出去游山玩水。 而国主又太忙,常年东奔西跑的,回宫十次有八次都见不到夫人,气的常跟姘头吵架,叫姘头离国夫人远点。 …… 内殿里,一片冷清,叶秋风处理着事牒,时不时看一眼内殿的门口,翘首盼等花暮雨过来。 旦有脚步声传来,便立刻抬头去看,但十有八九来的都是来议事或递事牒的朝臣,她便又委屈巴巴的转回头来。 花暮雨已经离宫九天了,第一天乘船出海海钓,随后从长江口西上去了江宁府,参观吴国撂下的王宫,据“暗桩”郎将称,那王宫建造的气派绝伦,比我越国的王宫气派十倍有余,光是宴殿就有三十多座,许多未来及带走的字画、诗词,都还挂在宴殿里。 因吴国旧宫太大,他们活生生参观了三天,才将那旧宫参观了个遍。 后来又去了婺州,因为婺州好吃的太多了,什么火脮、糖洋糕、浦江麦饼、鸡子粿、各种汤包,吃的他们肚皮都要撑炸了也还是没尝遍,于是又尝了三天。 根据最新的“暗桩”郎将来报—— 夫人又出海了,说要亲自钓鲜嫩无比的红鱼,自己钓上来的肯定更好吃,她已钓上来上百条鱼,但都不是红鱼,所以扔回海里了,直到钓上来红鱼为止,然后再渡船去流求看看,听说那边的人都不穿衣物,有点好奇他们不穿衣物、又穿什么? 而梁南绫作为领游,她已经玩累了,现在已换成应文君继续领游,夫人她一点劳累的迹象都没有,反而红光满面的。 “你这个女人,无情,都不知道想我。”叶秋风瘪着嘴,脸上写满了委屈: “是我的按跷手艺不好么?我又学了好几手按跷手艺呢,还背了两篇穴位口诀。” 想到这,她抬手招来常侍官: “去澹泊园,把不淆叫来。” 常侍官恭敬道: “大君,不淆道长也随殿下一道去游山玩水了。” “……” 叶秋风生气了,你这个女人,你就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当年从不来内殿陪你,我要在内殿孤独终老了么? 不! 我不! 我不要! 我不要啊! 常侍官忽然灵机一动,狡黠的笑着说道: -- 第118页 “大君,有个法子,许能叫殿下立刻回宫。” “啥法子?快说!”叶秋风急急催促。 “早前去市舶监递事牒时,偶然听见里头的人闲聊说,早年夫人游玩正兴不乐意回宫时,一听说您在外头拈花惹草了,她立刻就回宫了。” ! “发布昭书,孤要纳后宫。” 第48章 完结.三 花暮雨眺望着远处的流求岛,她一点晕船的反应都没有,而身旁的应文君吐了一路,随从的三十名郎将也东倒西歪在船舱,时不时有几人,爬行着爬到船的边缘,发出呕吐的声音。 上岸后,整个流求就像是个原始森林,一行人往南走不多远,就瞧见了许多跟越国坊民无异的人。 应文君说,这些人都是越国人,派来开采金瓜石的,而流求的原住民多聚居在森林里,有的也会过来开采挣工钱,然后用挣去的钱,跟越国劳工买布买粮买肉,渐渐的也中原化了。 金瓜石矿很大,周边蔓延着无尽头的一大片暗金色,还有许多钻入地下的矿道,似蔓延进去很深很深,那些矿石被凿出来后,就地冶炼,每三千两(两吨)能冶炼出一两金(66g)及二百两铜(26.5斤)。 花暮雨在矿床上四处走动,去瞧那些暗金色的矿石,不少矿石不仅个头大,表面还挺光滑。 目光扫到地面上躺着一块巴掌大的矿石,表面很圆润,呈半亮金半暗金色,这石头很有意思,通身圆润之余,一面还有更凸起的圆润,像桃子似的且有道平坦的沟,有些像叶秋风那有跟没有似的……胸。 “就挑你当伴手礼了。” 花暮雨越看越觉得有趣,高高兴兴的准备再逛一会儿,尝几顿流求饭、再瞧瞧颇有异域山川感的山海景观,或者去打猎,玩够了就回程。 海岸边又驶来两艘大商船,船靠岸后才能瞧见,有些来者穿的是市舶监的深青(八品)、深绿(六品)官袍。 市舶司司郎瞧见有王宫郎将在这,自己的顶头上司应文君也在这,不禁狡黠笑着,凑到吐地脸色惨白的应文君面前: “少监,大君发布了昭书,要广纳后宫呢,各州的小丫头听到这消息,都往西府涌,王宫外头排了八条长龙,那队都排到西府城外头去了,场面可壮观!” “???” …… 五百里海路,耗时五个时辰,花暮雨手里一直攥着那块金瓜石,后槽牙也紧咬着: “思念游不过这片海,传言倒是游的过。”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反正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朝阳,后槽牙都咬酸了,手里仍紧捏着金瓜石。 火气再不消下去,不是这金瓜石碎,就是她叶秋风的脑袋碎。 应文君看她竟气了一夜还没消火,不禁都为叶秋风的小命感到担忧,瞄了一眼那块金瓜石—— 得想办法把那石头扔了。 不对,得想办法让殿下消火。 也不对,大君若被这金瓜石砸死,活该。 “殿下,这石头,微臣替您保管。” “不必。” “殿下,您……您很生气?” 花暮雨深呼吸后,咬牙微笑道: “本宫,心情好的很。” 应文君腹诽一句“嘴硬”,脸上仍挂着笑,脑袋飞速运转: “这石头太硬了,要不,换鞭子?万一真砸死了……” “鞭子,好主意,先抽一顿再砸死。” “……” 王宫的南门、西门、东门,各排了三条长长的队伍。 宫闱监依律制拟昭书曰—— 年龄限制十二到十六岁之间,先经地方筛选后,凭符来西府再排队,尽管如此,各州少女仍络绎不绝涌来西府。 南门的御街因此围了个水泄不通,连花暮雨的马车都要排队、缓慢进城,她被堵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想起绕行北门也晚了,前面堵着,后头也堵着。 活生生堵了半个多时辰,马车才终于走完御街、即将转入朝天门大街,抬眼,叶秋风就在城楼上悠哉地坐着那,面前还有茶案,还时不时抿一口茶。 叶秋风在批事牒,时不时抬眼眺望一下,看看花暮雨回来了没有。 她吩咐过了,近来殿下爱吃美食、爱喝茶等等,若有相关合适的,就留下,其余的小姑娘则赏点辛苦排队钱打发走就行,若是宫闱监另有看上的、想留的,就随意,才不会真的纳后宫。 宫闱监的监正、三位少监,各领了十几个司郎、佐郎在宫门口,基本都是在不停地说“落选”、“落选”,然后递去个单金珠红手绳作“纪念品”打发走,这金珠子可不便宜,一颗顶一百多钱呢。 这俩字一说就是一天,说的他们都不会说别的话了,一天打发下来,白扔了一千多两黄金,打发走了十几万个小姑娘,没法,江南美女太多,富养之下,美女就更美了。 丁凌没在队伍里头,而是一脸懵逼的进宫了。 因她三日前就来了西府,且一直在王宫周围打转,昭书一挂,她很快就知道了这消息,本没打算排队,可又……纠结再三,她也只当凑个热闹,排进去了,姑娘们大多貌美如花,看的人赏心悦目。 步履越排越前,已能听清郎官们和姑娘们说的话。 郎官们似只会说两句话—— “会甚?” -- 第119页 姑娘若是语塞愣住,下一刻就会听到另一句: “落选。” 大概了然情况后,丁凌寻思,自己除了会种地之外,也就会捉及蒸个湖蟹、筛炒太湖附近野生的洞庭茶(碧螺春),别的也不会了。 本就是来凑个热闹而已,没抱甚希望。 “会甚?”前头已经没几个人了,郎官又重复着这两句话。 “会洗衣做饭暖床读书。” “落选。” “会种地、做饭、做衣裳。” “落选。” “会娇嫩如花,温柔似水,莺嘤娇啼。” “落选。” “吟诗作对,棋琴书画。” “落选。” 轮到丁凌时,丁凌答道: “会捉湖蟹、做湖蟹,筛炒洞庭茶、煎茶。” 那郎官昂头瞄了她一眼,寻思近来殿下爱喝茶,还有吃海鲜,尤其是梭子蟹,洞庭茶是甚,没听说过,湖蟹是甚也没听过,于是脑袋往宫门快速一转: “进去吧。” “???” 丁凌一脸懵,这就进来了? 环顾周围,有几十个小姑娘也站在这,等着被领进去,她感觉有些奇怪,倒是有不少姑娘顺利进宫了,但这些进宫的,模样不过中规中矩,一天看下来,都有些迷糊国主到底好哪口,喜欢怎样的。 她忍不住对周围的姑娘问道: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姑娘们也一脸懵的说: “我就说了句我会种花,就进来了。” “我说我会种地、会锄草,就进来了。” “我说我家里是种明州茶的,我会采茶炒茶,就进来了。” 丁凌更懵了,纳后宫,跟茶、锄草、捉蟹有什么关系? …… 花暮雨半路下了马车,吩咐马车按礼制继续往前挪,而她独自策马绕行北门回宫。 王宫北门在凤凰山山脚,所以很清静,她冷哼一声,马直接骑进了大内殿才下马,坐在内殿坐榻上,提笔写下一份昭书—— 纳男宠。 “常侍官,制诰,昭告天下。” 叶秋风事牒都批完了,夕阳都西下了,还没等到花暮雨回来,却等来了宫闱监的监正,手里拎着巨幅昭书,对她一鞠躬行礼后,将巨幅昭书也挂上了城楼。 “哇!国夫人要纳男宠?!我可以!我能行!” 一时间,宫门外一片大乱,叶秋风拧着脖子探头往下瞧,去瞧那昭书写了啥。 男宠??? !!! 这一眼瞧下来,血压蹭的飙升,差点没从头顶蹿出来,她咬着牙跺着脚往宫内快步疾走。 花暮雨听见了脚步声,一抬头还没来及看清来人的脸,身子就瞬间倾斜、被一把横抱起,一惊之下,刚下意识抬手勾紧她脖子,身子就已被横抱着冲出内殿,并快速逼近景灵宫,身旁掠过的宫廷景致都因速度过快而成了幻影。 花暮雨手里还攥着那金瓜石,思考是现在碎她脑袋上,还是拿鞭子抽一顿再碎,还没思考出个结论,后背就重重的碰到了床。 “男宠?是为夫满足不了你吗!”叶秋风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看她气成这样,花暮雨不仅火气消了,还落定了男宠不纳足三千不罢休的决定: “我又没试过,不试试又怎知道谁更好?” 花暮雨话音轻快愉悦,还冲她挑挑眉,叶秋风险些咬碎自己的后槽牙牙,她瘪瘪嘴,满脸委屈巴巴: “为夫又背了三首穴位口诀,学了几手按跷手艺,就等夫人回来,为夫人按跷,手艺定胜过旁人的。” “嗯,恰好舟车劳累,这身子疲乏,施展你的手艺吧,若是手艺不佳……” “定按跷到夫人满意为止!” 叶秋风匆匆一句,尔后快速飞奔出寝房外,叫郎将去把那两份昭书都撤了,然后快步回到床边。 花暮雨已放松地趴枕在床上,静等伺候,寻思我白气了整整一夜,周游各州的大好心情都给我毁了,没那么容易放过你。 竟敢整歪门邪道的这一出,就为了骗本宫回来,本宫竟还真中计了。 颈窝忽而被柔软又炙烈的亲吻,花暮雨登时身子一酥一软,后背亦覆来诱人的米饭香,却嘴硬道: “不是说按跷……” “这不比按跷更舒适的多……” 第49章 完结.二 光显五年年底,吴国遣使而来,与越国达成兄弟国之交,互称“兄国”,相互通婚达上百桩,意在合力对北抵御周国,对南瓜分汉国。 叶秋风也“迎娶”了吴国国主之妹—— 永宁长公主,徐芳仪,还册立为越国国后,居于正阳宫,入主中宫。 不光以豪华大典、全城摆筵、盛大迎娶了徐芳仪,还迎娶了吴国诸多重臣的同辈胞妹,十几个。 花暮雨承认有些失落,但选择相信她,略有烦闷就出宫游玩,回宫后,瞧见叶秋风一如既往地眼神温柔且有光,再加上早已不是青葱年岁,要衡量的事情,比个人之得失更多,便不再像以前那般,想要感情和名分都纯粹干净,只要她对自己的感情仍纯粹就好。 吴国与民休息了两年,大幅削减赋租、税目等,国内境况渐渐有些好转,但因每年都要岁贡周国百万两金,以及失了楚州、扬州后,要向周国花费比岁贡还多的巨资买盐,即便与民休息,国力仍遭受着压制,豢养四十万军力很显吃力。 -- 第120页 越国发布五年政令,每年上调一钱粮价,及降低一钱米粮收购价,使粮产的收购价和出售价,逐步回落及提升至皆为五钱,但定额收粮的额度每年提高一成,直至五年后不设收粮定额上限,但设下限。 开放对粮的严格控制后,各州纷纷出现了私人粮商,以同样的价码向农户收购米粮,用以通商或养殖等,肉价亦连年降低,私商经济愈发活跃、商品愈发丰富。 光显七年,越国与吴国达成密约,各出兵十万,征战汉国。 直到光显十年年中,三年时间,越国吞并汉国中线以东的二十七州,吴国吞并汉国西部的十六州,以及比这十六州还大两倍的整个建武镇。 原汉国王室已无力应战,连连南撤,直至中南半岛的交州一带,治下仅存十二州,总面积只比崖州(海南岛)大一点。 中原还零散着十余个顽固难啃的割据藩镇,以及位于周国北边、周国久久不去征伐的北汉国。 因为北汉国虽仅拥十二州,却背靠“父国”契丹。 吴国坐拥三十九州、以及建武镇。越国坐拥六十六州,但国土面积比吴国小一些,国力却比吴国强很多。两国加起来,才能抵御坐拥一百五十四州的周国。 百余年的动荡至今,中原各国在录的人口汇总起来,仅剩三千多万人。 越国拥二百六十万户、近千万人。 吴国拥一百五十万户、近六百万人。 周国拥四百余万户、约一千五百万人。 人口不足,每五户征一兵,越国只能拥兵四十余万,吴国三十万,而周国拥兵近百万,各国农户名下的田,几乎都是女眷在耕种,而男人多在外从戎、或从工从商。 若三国之间爆发征战,将死伤惨烈,若征战持久,中原将更彻底的化为焦土、荒无人烟。 但中原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迟早将为一方所一统,周国大势,一目了然。 “十年拓天下,十年之约,还有一年就到期了。” 内殿里,年已三十九的叶秋风,已斑白了两鬓。 徐芳仪时不时来到内殿,坐在她身旁,关切两声。 这关切不知是否为真心,但替吴国监视她的举动和决策,倒一定是真的。 被监视着决策,倒也不算是坏事,被窥知了越国国力富强的原因后,至少吴国国主也知与民休息、保境安民了。 花暮雨很少来内殿,倒是经常去东宫。 儿女们都长大了,玉禄已十九,玉禳十七。 十六岁的玉祯,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喜欢诗词歌赋,也喜欢跟懂花的人学着种花,以及了解那些花都有何妙用。 她带着宫闱监的宫侍们,将东宫的园林庭院都种上了花,如木槿花、兰花、丁香花等,还有红且娇艳的洋绣球花,也有些特意从海外引来的花,也种在了东宫的园林里。 小湖里也飘荡着朵朵白莲,整个东宫,因花儿开的旺盛,景致颇美煞人。 “娘亲,我萃取了些兰花精油,用以护肤,可使肌肤更娇柔嫩白,” 玉祯略兴奋的雀跃着步子,手中捏着个小瓷瓶,走到春亭里入座,瞧见娘亲整日无酒不欢,她不禁蹙了蹙眉头: “娘亲,酒会叫皮肤显老,您少喝些。” “你早前还说喝些果酒养颜,现在怎又这样说。”花暮雨轻撑侧颊,神情悠闲的以手玩着小杯盏。 “那说的是蒲桃果酒,您现在喝的是杏子酒。” “蒲桃才刚酿没多久,要过了上元节才能喝上,只能喝些陈酿杏子酒解解馋了。” 玉祯噗嗤一笑,用小手点了些兰花精油,替娘亲搽涂脸颊。 “祯儿已十六了,可有心上人?”花暮雨闲聊般问道。 玉祯小脸一红:“说甚呢,没有。” “你阿兄玉禄都生了一儿一女了,你连个八字都还没一撇,这可不行。” “梁姨和文君姨娘,四十了还没成亲呢,我就更不急了。” “她们、她们不一样。” 玉祯不喜欢这个话题,索性应付了几句,将瓷瓶摆在石案上就跑了,花暮雨寻思,自己十五的时候也不想成亲来着,且还因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而十分抵触,怎现在又…… 又如此去安排玉祯了呢? 要怪就怪叶秋风,若当年未被安排个明明白白,那时的自己,绝说不出口想跟她成亲的话。 嗯,都怪她。 脸颊因精油而清清凉凉,还挺舒服,在东宫找了面铜镜照了照,这脸已有岁月的痕迹,但因玉祯替她做着精心保养,看着还挺显年轻,三十九岁的年纪,看着就像刚三十出头。 过分的是,叶秋风似就长了张不显老的脸,她小时候也是个娃娃脸,都没甚兴趣做保养,脸上也没多几条皱纹。 倒是发丝很顺从岁月的流逝,该白就白。 端着宫闱监煎的补药来到内殿,年芳二十六的徐芳仪仍坐在叶秋风身旁。 看久了也就不觉得刺眼了,再加上叶秋风抬眸看向自己时,面无表情的平和,会立刻显露处热情温柔,便也更懒得去介意。 “夫人,可算乐意来内殿了,好想你。”叶秋风眼巴巴的看着花暮雨,叫她坐到自己旁边。 徐芳仪平时不会觉得自己受冷落,叶秋风对她很客气且礼貌,完全遵照礼制来尊重她,偶尔也会相互微笑着闲聊几句,除了花暮雨过来时,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便识趣的行礼后离开。 -- 第121页 “把药喝了,乌发的。” “好。” 叶秋风拧着五官,将苦腻的草药一口闷干净,花暮雨凝视她的脸,越看越妒人: “祯儿做的护养品,我用了那么多,才有些效果,你只随意用上一些就很有效呢,脸还是这么光滑。” “夫人用也很有效啊,脸还是这么好看,越看越喜欢。” 叶秋风笑着一声,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分开时瞧见花暮雨嘴角勾起羞笑,不禁又轻啄了一下。 内殿每日都有十几个常侍官在旁,殿门内的两侧还有戍卫的郎将,花暮雨嫌弃她一把年纪了还……且还不知隐蔽点再如此这般: “这护养品确实挺有用,脸皮都给你保养的这么厚了。” 叶秋风嗤嗤的笑,站起身来牵起她的手,往殿外走。 “再忙个两年国事,往后的日子,都拿来陪你游山玩水。”叶秋风有些愧疚自成亲至今这二十五年来,从未陪她出去游玩过,只能叫旁人陪她。 花暮雨轻笑: “我已经玩腻了,不想到处跑了,三百年共主时期,中原有三百六十州,而我已周游了越国六十六州、吴国十二州,还有周国的八州,总共八十六州,各州景致虽各有特色,但多很荒凉、人烟稀少,那些景致,没你好看,没你温暖,更没你有趣。” 难得听花暮雨说一回情话,叶秋风心都甜化了,脚步想调转向景灵宫,却被花暮雨拉着往膳房走。 “一起用午膳。” “好。” 膳房里,偌大的朱色席案上,摆着近百道菜式,叶秋风惊呆了。 腹诽一句不敢说出口的“怎这么铺张浪费”,她瑟瑟地入座到一侧,这话若是说出口了,耳朵得疼好几天。 “这些是我从岭南带回来的食材,尝尝吧。” 花暮雨优雅抬筷,夹了只鲜虾饺放入口中,嚼了两下,神情都飘飘然了些,似很好吃的样子。 叶秋风看她心情不错,便也笑着点点头,抬筷,吃自己面前的。 她一动筷,花暮雨就放缓了进食,眼神带着轻盈笑意地看着她,叶秋风不知她在想什么,保持着微笑,以饱腹为目标,大口的吃着肉菜。 吃了粥羹里的嫩肉片、蒸排骨、肉丸、鱼蛋、白切鸡、豆腐酿肉里的肉、烧鹅、清蒸石斑鱼,还吃了几口蒜蓉炒春盘(生菜)……反正一看就是肉的,她都吃了几口,看起来不像肉的,摆盘再精致诱人,也碰都没碰。 本着尽量别浪费的原则,叶秋风吃到快撑死,才放下筷子,面前的菜只尝了十来道,有八道尝着味道挺不错,于是就吃那八道吃到饱,才放下筷子,其他菜没吃就得倒掉,好心疼。 她心想—— 真,败家娘们儿。 花暮雨看向膳房的膳司郎,眼神问道—— 夫君爱吃哪些菜,记下了吗? 见膳司郎点点头,便牵着叶秋风离开膳房。 …… 按照宫闱监的礼制安排,叶秋风得去正阳宫待一会儿,才能回景灵宫。 正阳宫里,叶秋风仍如往常般,只坐在茶案旁,看书、喝茶,或跟徐芳仪闲聊,等一炷|香燃尽后,就离开正阳宫。 对徐芳仪来说,这个国主很奇怪,就像没有七情六欲,或者说,七情六欲都在花暮雨身上。 嫁入越国、成为越国国后五年,他虽每晚都来正阳宫,但每晚都这样,坐在茶案旁,或看书,或写些事牒。 刚完婚时,她有些害怕,那张摘下假面的脸,看着有些慑人,不是因为脸丑,而是那伤疤看起来很凶残,猩红的右眼更显慑人,若没这伤疤、及这猩红右眼,这张脸是好看的,清朗、温和,且谈吐大方,彬彬有礼。 独守空房的感觉很不好,但也知道这婚事只是国与国之间的公事,久无房事几个月时,她发过脾气,叶秋风直言—— 找男宠也没关系,联姻只是国事,你我是公事夫妻,私下最多是相互尊重的朋友。 她一气之下还真找了男宠,当着叶秋风的面就不堪入目,叶秋风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一句话都没说,然事后她又后悔自己做了下作事。 摸索了五年叶秋风的喜好、性情、最亲密的界限,头两年常因叶秋风油盐不进而大发脾气,现在脾气都没力气发了,再如何也夺不来哪怕一丝占有感,不得不选择,顺从。 私底下,连“夫君”二字都禁止她说,寝房内,只要叶秋风过来,就定有三个陪房丫鬟跟随,两人毫无单独面对面的机会。 “大君,我不太信人可以做到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 徐芳仪入座到茶案另一边,找着话题跟叶秋风闲聊,目光也时不时看向正燃着计时的香。 “嗯,信不信是个人自由。”叶秋风不冷不热一声。 “应该是因为我吴国差点让你丧命,还杀了你五万多同僚,所以你讨厌所有吴国人。” “不是。” “若不是,那你能否,至少对我亲密些,拥抱一下也好。” “夫人不喜欢我身上有别人的气味,别试探了。” 叶秋风捏着书卷,回头看了一眼计时而燃的香,还剩大半炷(30分钟),她浅浅蹙眉,继续静心看书。 三个陪房丫鬟面无表情的站在寝房靠门处。 已二十一岁的丁凌,自那次所谓“纳后宫”入宫后,才知那只是为了“骗”国夫人回宫,并非真的要纳后宫。 -- 第122页 她被选入宫,是因国主常年要吃补药,以及国夫人爱吃海鲜,因会种花药材、知道哪种蟹好吃,才被选入了宫里。 宫闱监每日都会教他们这些新来的一些宫内礼制,礼制并不繁杂,因此每日学半个时辰即可。 在宫闱监做宫侍,不仅有两千月奉、每十日放工一日,还有可能在宫闱监里凭考课升迁,她觉得机会难得,便留下了,宫里的国子监有许多书,她可以用月奉去国子监买书,闲暇时自己看书自学。 入宫这六年里,她先是在膳司做了几个月捞蟹、蒸蟹工,后又因只比新昌郡主大五岁、年纪较相仿且略有学识而调去东宫,听小郡主花玉祯调遣,在东宫里种花、锄草、打理庭院。 小郡主很和善,也托小郡主的福,自己能在旁旁听少师授学,也学下了不少文采。 已废除了十余年的陪房制,因国主与国后大婚而恢复,旧礼制规定,必要时,陪房丫鬟要陪目垂,鲜少有人乐意做陪房丫鬟,做过陪房丫鬟的人,离开王宫后很难嫁人,因为不清白。 郡主跟娘亲亲近,又因她平日很听郡主调遣,被问询是否乐意时,她点了头,郡主是想要她去做眼线,替娘亲去盯着国主。 她虽无异禀天赋,但头脑还算灵活,有些传言一听就是传变味儿了,她自十三岁时起就很关注国主,有些传言她并不太信。 入宫了能更了解内情,了解到国主跟国夫人一起经历了很多,甚至经历过兵变、生离死别,也见过那所谓姘头,那些传言便更不可信了,更信国主与国后只是国与国之间的联姻。 现在,她就站在这寝房里,看了国主近五年,国主每日戌正(20点)而来,亥初(21点)而去,就坐在茶案边,要么看书,要么提笔写字,要么与国后闲聊,或礼貌微笑着下棋“打发时间”。 头一年,国后常想方设法往国主身上贴,都被国主冷着脸斥开,然后国后呜呜的哭,国主也不为所动,离开时会一边走一边把被国后碰过的外袍褪下、叫她们顺便拿去宫闱监洗干净。 宫闱监关于国主的行房记录,初时写着“未行房”,后面连着五年都是“同上”。 国主离开正阳宫后,会飞奔向景灵宫,大多数时候能顺利进去,有时门都敲不开,在外头抓耳挠腮好一会儿,然后爬墙头上宫顶,企图从宫顶潜进去,或绕到耳房后面翻窗子钻进去。 有时潜进去后,次日一早才神采奕奕的走房门出来,有时刚潜进去没多久、因国夫人不在,或被国夫人一脚踹出来,就悻悻地走门离开,偶尔也会直接从宫顶又跳下来,因窥看到国夫人不在里头。 三个月前,国主因爬宫顶不慎打滑而摔伤了腰,治疗了一个多月才好,再加上国夫人已不太爱出去游山玩水了,因此国主每日来景灵宫,都能顺利进去,但进去前会叫她们陪房丫鬟离开。 …… 闷热的被窝里,花暮雨的脖子上被嘬出好几处红,雪白处亦如海棠花瓣零星飘落、点缀于雪地,叶秋风稍微撑着身子覆抱紧花暮雨,略凌乱的炙热鼻息蹭闻于其侧颊和颈间。 肌肤已不如年轻时那般水嫩有光泽,却另有这个年纪的独特韵味和成熟美感,叫她仍痴迷于欲罢不能的柔缓轻尝。 花暮雨以手指玩似的撩摸她的脊柱,上上下下,酥酥痒痒,又横向撩摸几回她下凹的腰窝,以及腰窝下面的紧致。 “嘶,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再撩下去,这兽性怕是要大发至天亮。”叶秋风用盯猎物的眼神,深邃着笑意道。 花暮雨眯了眯笑眼,身子更往上贴紧了些:“你这腰摔都摔不断,可惜了这么结实的腰,却派不上用场。” “不用腰也能让你……欲死欲仙。”叶秋风垂头掠魂以深吻,灵活的唇舌温柔地相互绞缠,愈发用力拥紧娇软烫热的身躯。 十几番如鱼尽兴得水后,花暮雨意犹未尽地轻咬着唇,翻身趴压于叶秋风身上,皓齿在她脖子上轻轻打磨: “肩颈有些酸疼僵硬,替本宫按跷按跷。” 叶秋风听话的抬手,轻轻揉按,侧颊来回地软腻相蹭: “臣遵命。” …… 常朝。 百余名朝臣里,半数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而另一半则是地方提拔上来的新锐,年纪多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 老年人说话悠悠哉哉,新锐青年干劲十足,话音亦铿锵有力。 叶秋风坐在朱案最前面的中间,因以左为尊,左侧坐着国后,右侧是花暮雨。 幸好花暮雨更习惯在叶秋风右边,两人常朝时也很自然地手牵着手,叶秋风因能用左手写字,徐芳仪也要稍稍避开一些,免得妨碍她书写。 而朱案两侧的最前面,左侧坐着世子玉禄,右侧坐着长兴郡王玉禳,还有新昌郡主玉祯。 “阿父,我想去封地赴任。”玉禳率先开口说道。 “你才十七,太小了,且长兴郡在湖州最北边,来回一趟要一个半时辰,太远了,弱冠了再说。” 叶秋风回拒一声,翻开面前的舆图,围着西府周围细看,打算给他换个封地,离西府越近越好: “改封萧山郡王如何?从西府去萧山县,哪怕是走路,来回也只消走一个时辰,骑马就更快了。” “还是先考课吧,考课过了,哪怕未及弱冠,也能赴任。”张明忠帮腔一声。 -- 第123页 “行,我先考课,若是得了上等,勿要再阻挠我了。”玉禳努力郑重道。 “行行行,考过了再说。”叶秋风腹诽,我当年考了三次才得了上等,你慢慢考吧。 “大君,距离上元节还有一个多月,吴国因岁贡而极度缺金,而周国卖给吴国的盐,一石(103斤)要五两金那么贵,相当于一升盐要五百钱,吴国请求我越国能每年援助三十万石(2400万斤)细盐,以减轻吴国百姓吃盐的负担。”李旭温声缓缓道。 “不行,三十万石,相当于吴国六百万人要吃的盐,都靠我越国承担了,且,三十万石盐,吴国本都是跟周国买,拢共要花费一百五十万两金,比岁贡还多五十万两,且周国明摆着是在消耗吴国国力,忽然不买了,周国责难我越国又如何是好,不能得罪周国,陆州位于西南海岸,建议叫周国于陆州开设舶场、盐场,若采纳,我越国愿送他二百艘舰船,用以对南洋群岛、中南半岛采孔雀石矿,再派会种盐田的人才过去教他们种盐田,如此低调一些。” “可是此乃长远设计,远水解不了近渴。”李旭再次追请一声。 “这样吧,今年的可以答应,绕远些,走广州以水路秘密运入吴国境内,遣密使去知会一声,叫吴国于梧州接收。”叶秋风淡淡落定此决议。 “大君,吴国的粮价又涨了不少,他们希望跟我越国买米、用以岁贡,用铜钱买,希望能以一升五钱的价码来采购,他们要买百万石。” 大理寺卿李旭后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封为郡公的另一层深意,因吴国国主膝下只有独子,他硬着头皮迎娶了吴国国主的侄女,娶回家之后,只能当孙女来养着,着实尴尬。 但跟吴国朝廷中人有直接交往后,以往的敌对态度也变了,朝中这些与吴国联姻的朝臣,提及吴国时,话音也软了不少,这就是联姻的“好处”。 外加上朝时,国后徐芳仪也在,总要顾虑不能当她的面,伤及吴国颜面,甚至关于吴国的重话都鲜少有人说。 …… 每次常朝一结束,国内的大小事务商议落定后,还要落定几件关于吴国的事务,徐芳仪能从中感知到越国对吴国的合理善意,因她已入主中宫,中宫还有十几位同是来自吴国的王妃,退朝后,她都得回去“管理”后宫,也没甚好管理的,至少不能发生像她似的、找男宠事件。 散朝后,十余位朝臣如赏花般,相互闲聊着往东宫走,入了东宫东门后,一路闲情雅致地继续往北。 偏僻的承恩殿侧殿内,十一路军的行军参军(军师/参谋)早已就位,叶秋风和花暮雨也刚到不久。 戍守东宫的郎将守在承恩殿四面,议事结束前,任何人不得接近承恩殿。 “周国已启类府兵制政令,同时在向周边藩镇施压,敕令各藩镇解除武装,将兵力交给周国,已有几个藩镇交了两千、一千,甚至还有交八百的,扩军,意味着周国在为发动征战做准备,本就已拥有百万大军,再扩军……谁挡得住?”秘密运作巡察院的萧永昌率先开口道。 [府兵制:作战时披甲出征,战斗结束后各回各家,日常一半时间种地,一半时间练兵。] “吴国也知道,若周国出征,首当其冲的目标就是吴国,吴国密使提议我越国也即刻战备,若吴国遭侵,能第一时间派兵驰援。” “周国应该不会将百万大军都往南调吧?北边的契丹虽说被打的狼狈不堪,可也需布兵堤防,且契丹上位了新皇,比契丹前皇有为的多,见扶持北汉国这种割据势力有用,正意欲多扶持些以牵制周国,争取时间养精蓄锐,契丹随时能重振。” “或就是契丹养精蓄锐这段时间,对周国来说是南下的好时机。” “所以,只有一个问题,若吴遭周国百万大军入侵,我越国又当如何是好。” “援将死伤惨烈且不知胜败,不援亦是。” …… 第50章 完结.一 “絮毛税,你与孤还挺‘有缘’。” 花暮雨常待在东宫,叶秋风前去东宫探看爱女花玉祯、及花暮雨的路上,丁凌刚从宫闱监离开,回东宫的崇文殿。 玉禄与吴国国主的七弟、楚国公徐从善之四女、徐蕴岚成亲后,便迁居至崇仁殿,婚后一年生一个,似感情很好。 玉禳娶了徐从善之八女徐惠昭,却一直都没有动静。 真奇怪,中原各国君王都子嗣稀寥,亲王们却子嗣繁茂,徐从善膝下有十四个儿子、十四个女儿,大多都联姻或嫁或娶了越国王室或朝臣。 叶秋风没舍得把花玉祯嫁去吴国,一直藏着掖着,达成了上百桩亲事给糊弄了过去,还给自己招惹来了十几个“后宫”。 “大君,不敢称有缘,您已知小的是郡主安排过去的。”丁凌垂头恭敬一声。 “另外两个,是谁安排过去的?”叶秋风问道。 “是……国夫人。”丁凌选择坦白从宽。 叶秋风不仅不生气,还一脸高兴,虽说安排人盯着自己,是因信不过自己,可是旁人说一句自己信得过,比自己说一万句都顶用。 再者,这也是一种关心、重视、吃醋。 花暮雨从小就无比嘴硬,逮到她吃醋的时候,比打胜仗还叫她兴奋得意。 “孤堪称夫德典范。”叶秋风一个膨胀,脚步更加快了些往崇文殿走。 -- 第124页 “不……大君,”丁凌犹豫着话音: “国夫人她曾多次徒手捏碎瓷瓶,只因听见陪房丫鬟说,您跟国后相谈甚欢,话题甚是投机。” “啊?有么?”叶秋风迷惑。 “有。” “可总该找些事做打发时间。” “昨夜您跟国后一起下棋,一炷|香燃尽后,又多停留了一刻钟,夫人她传令市舶监,令市舶监将海外运来的柔韧兽皮编制成皮鞭,此刻或已送到崇文殿了。” 丁凌说话间,不远处的梁南绫远远走来,瞧见叶秋风后,当即指了指自己的小腿肚子,便更绕远了些,快步往东宫外离去。 叶秋风两腿一软,转身小跑着追上梁南绫,不去崇文殿了。 …… 又是每日戌正(20点)时,叶秋风一如既往地坐在茶案旁,徐芳仪取来一盘棋,想跟她下棋。 总要打发时间才是,叶秋风抬眼扫视丁凌三人,犹豫片刻,寻思昨日“攒”下来的皮鞭还没挨,今日的一起挨了,应能少挨几鞭,便抬手摆棋子。 弈棋约半刻钟后,徐芳仪走棋开始出现疏漏,叶秋风也不“趁人之危”,去吃掉摆在错误位置上的重要棋子。 “大君,跟母国联姻,很重要么?”徐芳仪问道。 “吴国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你也知道。” “我问的是你,于大君而言,立我这个吴国王族为越国国后,有必要么?” “当然。” “不,我不认为有这必要,大君如此钟情二品夫人,为何不立她为国后,即便这个位置不是我,今日之越吴邦交,也不会有变化。” 叶秋风保持微笑,转而说道: “若在此位者非你,常朝议政时,朝臣对吴国便不会这么客气,从吴国的角度而言,你在此位很重要,这是我给吴国的利益之一,不是么。” 徐芳仪抿着唇,抬手走棋,又露出大破绽,叶秋风只当乱玩,走了一步卒。 “我还是想不通,大君那么喜欢她,为何又不给她最正的名分。” “利益和她,当然是利益更重要。” 旁听的丁凌听到这句话,都有点替她捏汗,这话若是传进国夫人耳朵里,那小腿肚子得被抽的血肉模糊不可。 丁凌好奇的事有很多,比如,大君上位国主已九年,五年前才立国后,明明刚上位时就可以册立花暮雨为国后,为何那时不册立,导致五年前与吴国和谈时,这个位置也成了和谈的筹码,被吴国顺利拿下。 坊间曾有流言猜测说,大君异姓上位,上位后,定会做出一系列举措,弱化花氏正统。 可这九年来,那些“预言”大多都没说中,子嗣仍姓花,预言又重新“预言”说,是为了顺民心才未将子嗣易姓。 而国夫人被夺权、架空于朝堂,虽尊称国夫人,但却在册立国后之后,被降为二品夫人,名分上还不如那十几个后宫,这“预言”倒是大体说中了。 国夫人脾气很大,常拧大君耳朵、柳条鞭抽小腿、将大君一脚踹出寝房等等,可他们仍感情甚笃。 想不通其间缘由。 …… 光显十二年,六月。 周国一次派出十位兵马大元帅,各领兵数万,布于吴国西部的十个边州城外,虽战火未燃,但周国这是在持兵威慑,于城外不断叫嚣吴国无条件投降,否则大军压境。 襄州亦出动十万军力,向南压境江陵府,吴国陷入三面遭持兵压境对峙状态。 一时间,吴国境内人心惶惶,江陵府陆续秘密派出遣使,每日都有遣使来到西府,向越国朝臣递蜡书(封在蜡丸中的秘密文书,意在请求调兵赴援)。 不止吴国人心惶惶,整个越国也惶惶不安。 “吴国遭周国百万大军压境了,我越国必须得驰援啊。” “两国兵力加起来也才七十万,哪敌得过?” “唇亡齿寒!吴国没了,下一个就是我越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吴国没了!” “若是援也无用、吴国依旧亡了,我越国派去的援兵不就白死了?” 急朝上,朝臣也急如热锅蚂蚁,嘈杂的相互议论着,有甚者更激动的满脸通红,急切输出自己的看法,意见大致分为两派—— 扩兵赴援、不援并吸纳吴国逃兵,总之得大规模扩军应对。 徐芳仪也惶惶不安,她拉着叶秋风的长袖,低声恳求叶秋风能在吴国被大军压境时,能秘密庇护吴国王室,叶秋风没开腔。 “大君!您倒是说话啊!” 张明忠面前摆着一大堆边州递来的情报文书,越看越感事态已火烧眉毛,虽还没烧到越国境内,但那已是迟早的事。 “兵部听令,开放所有边州城门,但吴国欲入境者,皆放行。” “户部听令,加造客籍,用以派予入境者,传令各州,用铁钱者,应收尽收,与铜钱一比一置换,商肆可于收铁钱后,于太府寺设于地方之司、署,将铁钱置换为铜钱。” “卫尉寺听令,坊间因吴将遭侵而人心惶惶,传令各州巡守房,务必控制流言,只道我越国将与周国交好,决不会遭周国出兵进犯,叫坊民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必惊慌。” “召见各路行军参军,共同商议援吴事宜。” 此言一出,朝臣仍满脸忧心忡忡,徐芳仪倒是松了口气。 -- 第125页 …… 越国各边州城门大开,因惶恐而举家离乡者并不太多,每日最多也就成百上千,因为人口本就越来越少。 而吴国亦对越国开放洪州城门,越国派出两路共十万衣锦军,顺利进入吴国境内,由洪州直奔西北方向的江陵府。 江陵府派出十万兵力布于北门,与城外的襄州路周国大军水火不容地对峙。 相互之间的叫嚣已持续半个月,叫嚣已变成相互漫骂,周国大军后方的攻城车压境而来,攻城战瞬间爆发。 徐从光在殿内急的来回乱转,朝臣们努力冷静,不断接见从外归来的遣使,火溶蜡丸后过目秘密递回的文书。 “越国增援十万!明日就能到达江陵府!另驻扎二十万兵力于岭南绣州,可随时北上前往桂州,驰援桂州抵御叙州之来犯!” 冯延鲁一声欣喜惊呼,朝臣也纷纷松下半口气。 “周国欺人太甚!待援兵来了,趁周国于襄州只有十万兵力,即刻合力反击襄州!将襄州也夺下!” “说胡话呢!夺下了,守得住么!击退襄州来犯后,即刻调兵西上归州!若叫周国各路军力合并,我吴国不堪一击!” 韩熙载一声怒斥,于他而言,吴国正在面临灭国之灾,他必须谨慎的调兵遣将,趁现在仍有转机,逐个击破周国来犯,否则九死无生。 “你们先商议着,明日越军到了,立刻叫我。”徐从光精神衰弱地离开大殿,他要去睡一会儿,已经快一个月没睡个好觉了。 …… 衣锦军行军总管卢荣,率部一路往西北而去,眼看着江陵府就在前方,他心事重重的停下行军步履。 “卢帅,该下军令了。”参军张颐紧皱着眉头,再次催促道。 卢荣本以为收到的军令,无非是赴援或按兵不动。 千想万想没想到,军令竟是—— 我军非吴国援军,而是周国援军,与周国合力,围困江陵。 “唇亡齿寒,吴国没了,我越国又如何自保……” …… 两国联军四面围城,江陵顷刻失势,一众吴国将领反应过来竟是引狼入室后,顿时气的破口大骂,吴国朝臣都被气死了三个。 “国主出来投降,否则屠戮到底!”江陵城外,周国大军齐刷刷的喊着威慑口号,声响震彻旷野。 “大吴万岁!誓与大吴共存亡!” 城楼上艰难抵御围困的吴国将士,也以齐刷刷的口号反击,彰显大吴誓死不屈的气节。 徐从光冒着箭雨登上城楼,城楼外除了一望无际的来犯大军外,地面亦铺陈着一层又一层的吴国阵亡将士。 他心头痛楚难忍,几番要出城投降,以免眼前惨不忍睹的惨烈愈演愈烈,都被将领和朝臣按下,怕死的朝臣早就跑了,留下的则誓死主战,宁死不屈。 艰难抵御了一个月的围困,直至城中粮草尽绝,城内已无多少兵力能出城抵御来犯,城楼被轰的要塌不塌。 徐从光终是难受的看不下去了,出城投降,被周国将士活捉,涌入江陵城内的周国大军,以麻绳将无力反抗、只能跪地投诚的吴国朝臣五花大绑,尽数押送至汴梁。 吴国将士因此弃战而逃,周国为彰显国威,即便国主投诚,仍令百万大军过境吴国,于各州张贴昭书,昭告天下—— 吴国,亡。 …… 一个月后,南下的周国大军再次挥师北上,以围困战术,将北汉国区区十二州团团围困。 契丹三十万援军顷刻压境而来,结果连半个月都没撑住,就被周国大军打的四散溃逃。 北汉国都晋阳城(太原)被四面围困,包围圈越收越窄。 周军因连连大捷而士气高涨,无不骁勇血战、以一当百,仅剩的三万汉军残部,龟缩至王宫内,因晋阳地形险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三万残部亦不可小觑。 柴世荣以十万军力,将王宫团团围困,缴械不杀,抵抗者死。 王宫的城楼上,不断有汉军站上去,高呼着“大汉万岁”、“大汉不死”、“誓与大汉共存亡”等气节刚硬的口号。 柴世荣不急着灭汉,他想活捉刘氏宗亲,当年他全家效忠刘氏汉国,却被刘氏忌惮、密谋诛杀,数十口家眷一夜之间,被杀了个一干二净,此仇要慢慢报。 …… 越国,西府。 叶秋风不仅不出兵援吴、反还与周国合力灭吴的决议,被坊间获知,一时间,舆论一片哗然。 “国主懂不懂唇亡齿寒!” “肯定懂啊,两国军力加起来也敌不过百万大军,总不能叫我越国将士白白去送死!” “早死晚死都是死,不死在援吴的路上,也要死在被周国百万大军压境越国!” “完了,下一个要被百万大军碾压的就是我越国了,赶紧囤粮跑路吧。” “往哪跑?去海里过日子?” …… 徐芳仪病了一个月,因忧虑过重。 叶秋风比以往更细心了些,亲自过来照顾她,除了戌正那半个时辰外,傍晚也会过来。 “你的两位阿兄,被周国封侯了,周皇没杀他们,反而厚待于汴梁。”叶秋风透露着她所知的消息。 “你为何要灭我吴国。” 徐芳仪坐起身来,用充满恨意的猩红双眸瞪着她,气愤至极,还甩了她一掴。 -- 第126页 “我不愿我越国郎将枉死,你吴国的战斗力,实在太弱,就算我出兵援吴,也败局已定。” 徐芳仪冷冷讥笑:“下一个,就是你越国。” “嗯。”叶秋风淡淡一声,抬眼望向寝房外,今日天气还不错: “整日待在寝房,于健康无益,我陪你出去走走,”顿了顿,叶秋风又道: “不论亡国与否,你的日子,不也一如既往,没有变化。” 徐芳仪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夫人,出去散散心吧。” 这两个字,来的有些突然,徐芳仪动摇了目光,也动摇了煎熬痛苦已久的心,原来不是早前的努力没有用,而是……努力的还不够,要付出亡国的代价,才能听见。 东宫里,繁花开的旺盛,两人并肩缓缓前行赏景,徐芳仪有些头晕,叶秋风只得拿起她的手,叫她揽住自己的手臂,借以作搀扶,随后入座到春亭里,坐着赏景。 “怎么现在又能碰你了。”徐芳仪笑容讥讽。 叶秋风轻笑,没回答这个问题,抬手斟了两杯酒: “这是暮雨爱喝的果酒,我特意叫人为她酿了许多,你若有兴趣,也尝尝吧。” 徐芳仪满心苦涩,听从的举杯,尝了一口。 果酒果香浓郁,酒气清淡却是恰好怡口的程度,不叫口舌感到灼烈,却感味美爽口。 “真羡慕她。” “羡慕什么,我对她很粗心,待她也不够好。” “你心里只有她,这就足叫人羡慕。” 叶秋风嘴角勾起浅笑:“我算什么东西,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有何好羡慕。” “成亲前,我不喜欢你,成亲后,却……”徐芳仪说了半截,便不说了。 “喜欢不喜欢的,跟成亲有什么关系,喜欢的,不成亲也是喜欢,不喜欢的,哪怕硬凑到一起,也照样不喜欢,”叶秋风只当闲聊,抬眼看向徐芳仪,继而又随口问道: “你喜欢我?” 徐芳仪垂下头,不说话,许久之后,才从喉咙里,飘出难以觉察的“嗯”字。 叶秋风略感意外: “早前我还以为你只是寂寞难耐,才往我身上扑呢,我这种人,不仅丑,声音也难听,有什么好喜欢的。” “不丑,挺好看的。”徐芳仪弱弱一声。 叶秋风拧着不敢苟同的五官: “我瞎了一只眼,你怕是两只眼都瞎了。” 说完这话,两人都噗嗤笑出声。 “你很风趣,跟你闲聊很愉快,即便有烦心事,跟你闲聊一会儿,就感觉也没甚大不了的,日子依旧很美好。” 想到花暮雨也总说自己有趣,叶秋风高兴的很,不自觉又多喝了几杯果酒。 “待我越国没了之前,给你安排个贤夫改嫁,”叶秋风说话间,抬手把“眼线”丫鬟丁凌叫过来: “把宫闱监的行房簿册装好,用以证明国后清白的很。” “你若能将那半个时辰,改成白日,每日陪我出来赏花闲聊,不清白也无碍。”徐芳仪放松心情后,也有了些闲聊的雅致。 “也好,如此,就更清白了。” …… 大内殿,因周国遣使到来而临时上朝。 多年未见,冯可道更老了些,像萎缩了的枯槁劲松,但身姿仍显挺拔。 “伐汉大捷,陛下宴请越国国主携国后入汴梁,共庆盛筵。” “恭祝周国伐汉大捷!”为了越国,朝臣必须纷纷站起身,道贺一句。 冯可道也拱手,代陛下接受道贺。 “各地节度使也将亲自前往汴梁,共享盛筵,越国国主,就别想遣使代劳了。”没有问询,冯可道便补充一句。 这意味着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这才是真正的鸿门宴,恐有去无回,如今的周国,大势所趋,哪怕强势扣押不放人,都已无所畏惧、毫无顾虑。 “自然,定亲自前往。”叶秋风云淡风轻,拱手送迎冯可道。 待他一走,朝臣纷纷咬紧牙关,焦虑地来回踱步,思考对策。 有些悲观的朝臣,甚至已在想策立新君上位一事了。 过去这些年来,花暮雨曾两次提出她出使周国,都被叶秋风破天荒的吼了回去。 吴国被倾兵压境时,花暮雨就明白了,叶秋风是担忧这一天的到来,才一直不立国后,直到吴国主动提出联姻、以吴国王室为越国国后,叶秋风才答应。 “不要那么紧张,去周国吃个饭而已,吃完饭就回来了。”叶秋风轻巧一声,以安抚朝臣,便牵着花暮雨离开大内殿。 “那日忘了尝尝你爱吃的那个饺子,膳房可还有?看你吃的挺香的,忽然想尝尝。”叶秋风保持着轻松的微笑,跟花暮雨一边走一边聊。 “你这心思,还挺能藏,一藏就是十年,”花暮雨连连苦笑: “想吃虾饺,回来了再吃。” 此刻,玩笑话也得谨慎着说,谨慎之下,竟不知哪句话能说: “我饿了……” “自己去吃吧。” 花暮雨撂开她的手,转身快步往西走,叶秋风寻思,先吃饱了再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挨鞭子。 目送花暮雨离开时,叶秋风重重的叹了口气。 泰卦的最后一爻,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城墙倒塌,护城河涸,勿用师(兵),用也无用。 -- 第127页 天选之人能取你性命。 这鸿门宴,大概率有去无回。 澹泊园里,不淆躬着枯瘦的老腰,仍在拾弄园林里的花草,花暮雨快步而来,并开腔道: “不淆,掐一卦吧。” 不淆慢悠悠的直起身子,默声瞅了她一眼,就又蹲回园林里,继续拾弄花草: “掐不了,有些事早就被改变了,不过事在人为。” “改变了什么,再敢说不知道,本宫赐尔截舌。”时隔多年,花暮雨再次问及这个问题。 不淆也怕疼,当即一脸为难: “真不知……不知怎去说,今日境况早已注定,不过是推迟了许多年,亦……若说替命,倒也谈不上,这大地上的生灵,本就如草芥般,任由践踏。” 花暮雨紧咬牙关追问: “言外之意,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是么。” 不淆沉默,手上默默拔着杂草。 “她又想替我去死?” “事到如今,你也已替不回她了。”不淆一边站起身,一边悠悠一声,似是怕再遭追问,尽量快的迈步,离开澹泊园。 …… 景灵宫外,叶秋风来回踱步了好久,才终于等来花暮雨。 还没来及露出微笑,手便被一把攥住,被拉着进入寝房,房门被重重关上。 面对面对视之时,花暮雨咬着牙,跌落豆大的泪珠: “当我求你,别去。” 她已知道,当年策立少主,不是在刺探民心,而是不愿她上位,也已知道为何不立她为国后,更知道此去可能有去无回。 “别哭啊,去吃个饭而已,吃完就回来了,”叶秋风保持微笑,拭了拭她脸上的泪痕: “我一定会回来的,决不丢下你、叫你一人独活,等我回来,我们就大婚,把欠了你十年的名分给补回来,或者你重新娶我一回,往后余生,做一世幸福夫妻,陪你到处游山玩水,我从不骗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别去,谁去都行,独不许你去。”花暮雨目光坚定,毫无谈判妥协的余地。 叶秋风犹豫了一下,略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好,我不去。” 花暮雨意外,且满脸不信: “真的?” “嗯,我不骗你,说不去就不去,派别人去。”叶秋风努力撑着微笑: “不聊这个了,陪夫人去春亭喝酒。” 花暮雨持续地半信半疑,时不时狐疑地凝视叶秋风,答应的太轻巧了,不敢就这么轻信。 春亭里,叶秋风连连跟她碰杯,笑容像往常般那么灿烂: “暮雨,于你而言,我重要么?” “废话。”花暮雨仍在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些破绽。 “那……于你而言,这世间,有没有比我更重要的?” 这个问题,花暮雨思考了一下,重要的太多了,幸好那些重要的,都可以选,不用二选一: “于我而言,重要的有很多,但你最重要。” 一丝满足的羞笑,掠过叶秋风的脸庞: “假设我死了,能保住百万条性命,你……” 话还没说完,花暮雨就开腔打断,一股酸热涌入鼻腔: “别让我选,我要你活着,陪我白头偕老。” 叶秋风已快压制不住内心的酸楚,咬着牙吸了吸鼻子,撑着微笑点点头: “好,陪你白头偕老,从未骗过你,这次也……”尽力: “不骗你。” 花暮雨咬着牙,噙着泪:“那你哭什么。” 叶秋风摸了摸脸,才察有几颗不听话的泪珠,已于不知觉中滑落,只得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挤出微笑: “一想到出远门、要好几天见不到你,就算还没出发,就开始想你了,被拧耳朵都能疼哭,想你时,心比耳朵被拧更疼、更委屈,所以就哭了。”顿了顿,叶秋风扭转话题道: “不聊这个了,答应你不去,就不去,那虾饺挺好吃的,我刚才吃了十几个。” …… 连着两天,叶秋风去哪,花暮雨就跟到哪,晚上也持续压在她身上,生怕一睁眼就见不到她,叶秋风都有点无奈,也只能开腔安慰她几句,叫她有些安全感。 晚上的亲吻如欲求不满般,叶秋风几番喘不过气,脖子却被紧箍住。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花暮雨撑着眼皮驱散困倦,打更的敲梆声更令她清醒了一丝,手臂更揽紧叶秋风的脖子。 “放心睡吧,就这么信不过我?” “嗯,总觉得你没说实话。”花暮雨直言一声。 叶秋风一脸无奈,垂头又是长久的掠魂深吻,花暮雨神志荡散,紧揽的手臂亦松开了些,如毫无防备的城池,任由她攻掠。 亲吻间,有些咸的水珠不经意滑落,花暮雨察觉这淡咸睁开眼,却见是叶秋风哭了个泪流满面。 还没来及问出疑惑,口鼻便被叶秋风用布帕捂住,她惊的瞪大双眼,双手拼力推开她。 嗅到是蒙汗药的气味,已为时已晚,花暮雨的眼泪不停逼出眼眶,红着眼求她松开手: “忘八端!你放手!求你了,别这样……别这样……” “睡吧,你困了,我尽力活着回来,暮雨,我爱你。”叶秋风红着眼眶,泪珠一颗颗跌落。 “你松手……” -- 第128页 很快,花暮雨便意识尽散,挣扎推踢的双手双脚亦软了下来。 叶秋风紧抱着她,难受又不舍地哭泣不止,连连地说着“对不起”。 王宫南门外,马车已等了半个多时辰,徐芳仪坐在马车里头,时不时探看一眼马车外。 叶秋风给花暮雨盖好被子,才将守在门外的不淆叫进来: “她时常头疼,蒙汗药不知是否会叫她头疼,一刻钟后,唤醒她,帮我好生照料她。” 不舍地凝视着熟睡的花暮雨,刚要抬步离开,不淆开腔道: “秋风,我为你掐了一卦,困卦。” “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有言不信,尚口乃穷,处困而屈其志者,小人也,君子固穷,道可忘乎?君子以致命遂志,蹇以反身,困以遂志。” “顺势而为,事在人为。” …… 汴梁皇宫。 又是熟悉的瑞圣园,以及熟悉的午时三刻。 周国的朝臣纷纷入列主桌盛筵,叶秋风携着徐芳仪而来,这次倒没坐冷板凳,而是入列柴世荣的左手边,就坐在他身旁、隔着三人,对面坐了一排周国的朝臣,个个红光满面。 四十七岁的柴世荣,脸也老了不少,当年的英姿挺拔,已变的大腹便便,那身材可称道一句:肥硕肉山。 叶秋风携着徐芳仪,久久默声坐着。 身侧无人入座的席位,陆续而来身穿红色冕服者入座,红色冕服是地方首领的着色,颜色喜庆,但来人多沉重着脸色、眉头紧皱。 约莫一刻钟后,她身旁已入座五人,席位仍空着十几个,不多时,瑞圣园外便传来躁动声响,十余身穿冕服者,被禁军强制拖押着,入座席上。 这情况令徐芳仪有些害怕,她的手几番于席案下无意中触碰到叶秋风,叶秋风只得抬手,攥住她的手,并微笑宽慰一声:不怕。 “哈哈,都来齐了?”独酌已久的柴世荣,笑着高声问道。 “禀陛下,越国国主、以及十三位节度使,皆已携夫人而来。”宦官尖着嗓音躬身答道。 “唔,将那骨气梆硬的违命侯也好生请来,哈哈哈。” 话音落下不久,徐从光及其发妻周氏,也被禁军粗鲁拖押进来,徐芳仪没料想过,再次瞧见阿兄,竟是这境遇。 周国朝臣的言辞奚落,连连刺入耳朵,徐从光只深深垂着头,甚至连胞妹都无颜瞧一眼。 “既然来齐了,那就碰一杯,天下共庆我周国连年大捷!”柴世荣站起身,将杯中酒率先一饮而尽。 叶秋风跟随众人一道站起身,举杯,环看周国朝臣皆一饮而尽并坐回位置上、身旁的众多节度使也喝空酒杯后,才坐回身。 “呃……” “噗!” 端着酒杯正要喝下那酒,身旁不知何地而来的节度使,竟一声呻|吟后,喷了口鲜血。 “酒、有毒……”他痛苦的扭曲着身子,摔下席案,在地上痛苦的蜷缩抽搐。 “酒有毒?” 一时间,席案上一片哗乱,没喝酒的纷纷将酒杯推开,满脸都是恐惧。 “陛下!此非待客之道!”有愤怒者登时拍案而起,怒而指责。 “我昭武镇连仅剩的一万兵力都交给陛下了!陛下竟还要赶尽杀绝?!” “我若死了,吾儿继位后,定誓死复仇雪耻!” 柴世荣耐心听罢叫嚣,只冷哼一声: “非待客之道,但乃待寇之道。” 周国宰相王景冷腔朗声道: “陛下敬酒,必须得喝。” 话音一落,戍卫的禁军纷纷靠近席案,将酒强灌到拒绝喝酒的大不敬者嘴里,不多时,地上蜷缩了十余痛苦挣扎之人,发出难听的垂死噫噫声,却被禁军不分死活,尽数陆续拖走,以免搅了陛下雅兴。 叶秋风捏着酒杯,认命闭目。 徐芳仪被这场面吓的瑟瑟发抖,不经意回头时,瞧见叶秋风竟已抬起酒杯,即将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亦不问缘由,她一把夺过那酒杯,咬着牙一饮而尽。 叶秋风被惊到了,反应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什么情况,把她吓了一跳。 “你……你做甚呢!”叶秋风咬着牙,四处环看想叫大夫,可此乃周国,本就身不由己,更何谈差遣周国官臣。 穿肠烂肚的剧痛,很快便烧灼着胸腔的食道,徐芳仪难忍剧痛地滑落席案,叶秋风赶忙抱住她,不争气的泪珠连连跌落: “你个傻子,谁让你替我喝了,我待你那么不好,你……” 徐芳仪瞧见她哭,竟有些欣慰:“国破家亡,本就活不了了,这酒或能得个痛快,不必受太多折磨。” 叶秋风已不知说什么好,忽而想起早前,她的问题,叶秋风滚落着泪珠,咬着牙说道: “傻子,是我杀了你,下辈子来找我报仇,你曾问我,为何不立她为国后,我现在回答你,我就是怕这个位置,谁上来,谁死,所以才……” 徐芳仪忍着剧痛,露出一丝苦笑,临死了还在羡慕她: “夫君,亲我一下,然后对我愧疚一辈子,我就不恨你,下辈子也不会找你报仇。” “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做错了……” 叶秋风哭的很难受,柴世荣冷眼旁观了一会儿,便对禁军眼神示意,将徐芳仪拖走。 -- 第129页 再抬眼时,位列周国朝臣一侧的徐从光,仍持续垂着头,再环顾自己身边这一侧,客席早已清场,只剩她一人,如误入虎穴的孤零羔羊,静待被蚕食。 “陛下赐酒,必须得喝。”王景再次冷声道。 第51章 结局.上 花暮雨猛然苏醒,弹坐起身后,眼前只有不淆。 她气的猩红双眼,抬手就赏了不淆两记掌掴: “若找不回叶秋风!你先去给她陪葬!” 从太仆寺牵走一匹马,疯了般策马驰骋向宁海湾,漆黑夜幕下,海湾里并无远行的舰船,花暮雨瘫坐在地,忍不住的嚎啕大哭: “你这个骗子!竟敢骗我!” 宁海湾、杭州湾、明州舶场等,她皆策马跑了个遍,天色微微亮起之时,才终于死心,绝望。 回到宫里,一想那蒙汗药定是不淆配制的,花暮雨气势冲冲的领兵来到澹泊园兴师问罪。 “她交给你的东西。”不淆老实巴交的垂着头,双手奉上一个小木箱。 小木箱里,有一封信,十一路军的兵符也在里头,还有国主金印、以及一串白色的细珠串,暖白色的珠子很小颗,不好看,甚至有点丑。 【暮雨:有幸与你两情相悦、共度半生,我真幸运,十七年前那日,我本已死了,听不淆说,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了多久,才咬着牙硬撑着,全因你而努力活了下来,有幸成为你的心上人,自要好生护着你,不叫你有一丝危险,珠串是那时从体内取出的断骨打磨的,打磨了许久,虽不好看,也猜你会嫌丑,但不知送你甚为好,聊以叫这珠串代我,陪你一些时日,代我牵着你的手,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定传信予你,期间勿用师,归期定有期,爱妻莫哀疑。——叶秋风】 花暮雨无法从信中获知可信的宽慰,她垂着泪,追问不淆: “她能活着回来么?” 不淆垂头片刻,然后点点头: “能。” 这回答之轻巧,与昨日之前的叶秋风如出一辙,花暮雨露出收敛已久的暴君凶相,咬着牙威慑道: “定是她叫你骗我,三个月内,她不回来,你的尸首,就用来给澹泊园当养料。” …… 花暮雨再次监国,主持朝政,卫尉寺又添了一千巡守,以控制妖言大肆传播,导致人心惶惶。 可卫尉寺巡守也心有惶惑,国主与国后前去周国赴宴,半个月了也还没回来时,西府的坊民日益惶恐,不少坊民设法坐私人商贾的商船、渔船,走海路去周国,打探周国的情况后,再决定是否举家搬至周国境内,以免届时周国百万大军压境越国,使家产尽失之余、还丢了小命。 走长江口渡船到楚州只需半日,楚州的海岸也有周军戍守,倒也不拦着他们这些外来人上岸,但进城要先领通行符。 非周国籍民者无法一次购买十升以上的米粮,入籍周国可得均田,同以两税制纳赋,且周国也流通铜钱和金钱,哪怕越国的铜钱上铸着“宝正通宝”、金钱上铸着“宝正重宝”,也能使用,虽周国的精米要七钱一升,但小米一升只要三钱,此消息传回越国后,农户寻思,米收成之后虽应卖不得五钱,但也少不了多少,至少日子能长久安稳,多面权衡后,越国每日有近两千人携家带眷的举家往周国跑。 举家搬迁的人也只占少数,更多的人惶恐于失去今日这安稳富足日子,可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多挖地窖用以藏钱粮人,以防万一。 光显十三年,二月初十一。 大君已去周国一个月,至今杳无音信。 丁凌今日放工,从王宫里出来坊间,逛一逛,散散心,顺便…… 听坊民聊天。 “周国设的是鸿门宴,去参宴的人都死了,西蜀国国主死了之后,新继位的国主倍感羞辱,全民皆兵的南攻荣州、北伐凤州,城楼都轰塌了,周国十日后才派去十万兵力去镇压,好不容易轰塌了城楼,蜀军还是被周国大军打跑了,反反复复的打来打去。” “川地的人本来就脾气大,气节刚硬,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 “那我越国咋说?到现在都没甚动静。” “没动静不好?好好的日子,真不想过了?” “我说的没动静是朝里,国主都‘失踪’一个月了,不知是、是那啥还是还活着,虽说殿下监国也能稳住朝纲,可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丁凌坐在食肆里头,默默的吃着菜,听周围的食客叽喳议论,她也在想,我越国何去何从?我又想自己往后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 阿爷已无力再于舶场做劳役,隔三差五的喊腰疼、腿疼、胸口疼、肚子疼,也幸好她已长大了,有钱给阿爷买药,还用攒下的钱把昆山的小宅院拾弄了一通,但拾弄后没多久,阿爷就开始生病,只得每月花四百钱,在西府赁了间屋舍,就近照料阿爷。 倒想攒钱在西府置办间屋舍,将阿爷接来西府照料,可西府的屋舍太贵,光秃秃的一小间,就要十万钱,她不吃不喝也要存个四年,就算存够了,也不想买那光秃秃的屋舍,感觉不划算。 入宫已八年,这八年下来,她倒是存下了不少金子,因吃喝用度都在宫里,她一年能存下二十金,八年共存了十六两(十六万钱≈42.24万元)。 早年阿爷存下来的钱,近几年都花来给他买药了,阿爷又爱吃肉,她又不舍得克扣阿爷的那口肉。 -- 第130页 待十月考课时,若再不得个上等以求升迁涨奉,这两千钱月奉只够养阿爷的。 环顾周围的食客,他们面前多摆着一两道肉菜,丁凌有些好奇,他们吃肉怎么吃的这么轻松,而我…… 一天给阿爷买半斤肉,一个月下来,这月奉就要花掉四成。 …… 常朝上,花暮雨坐在前方正中央,不出意外的话,今日议题,又是让世子继位一事。 吴国亡后,朝中逾四成朝臣递来致仕牒,有的确实是因为年纪太大了,自认再无力效职,有的则是担忧家国覆亡后,因官而牵连自家,因此殿内半数是新面孔。 “殿下,一个月了,大君仍杳无音信,再拖不得了,”新任兵部侍郎的张颐斗胆催促道: “臣早前事衣锦军行军参军时,大君的军令,臣虽为难,但能理解大君之考量,大君不愿我衣锦军郎将入吴枉死,如今我越国军力也因这军令而全数保下,是时候册立新君、制定新国策了。” “这一个月,周国可有对我越国敌对的动静?”花暮雨淡淡反问。 张颐犹豫后,垂头“无”了一声。 “这说明大君虽无音讯,但定是忙于与周国周旋,周国都不急,我越国急什么。”花暮雨三言两语便轻巧寰驳这理由。 “西蜀国国主于宴上被赐毒酒毒死,一道参宴的众地方节度使亦是,大君又怎……” 已从泉州调任户部侍郎的邱虎,话音还没说完,就被花暮雨打断: “勿要胡说,没有本宫的允许,大君不敢死。” 话虽如此,花暮雨实则很心焦,只能咬着牙强忍下汹涌的煎熬。 叶秋风,你已替我死过一次,不准再替我去死了,求你了。 “总之!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世子继位国主!” 眼看着游说不动花暮雨,十余朝臣顿时站起身来,齐刷刷的对着花玉禄躬身,逼他上位。 花玉禄已二十一岁,早已不是胆小的幼童,当年阿父代他上位,是为了平定危机,今日之危机,比那时严重的多,被周国包困于东南一隅的越国,若周国再次出兵百万,自问有无法子应对? 没有。 和平时,王位谁都馋,动荡时,谁敢上来,吴国国主被周国封了个羞|辱性的违命侯,吴国的主战将领被封了个昏德公,还有恬耻侯、丘貉公、饭囊侯、彘(猪)国公。 也真奇怪了,这些传言都传进越国了,远在西边的西蜀国也传来了与周国开战的消息,怎就独独无阿父的消息传回? “阿父定是在与周国周旋,怎能说无君,尔等归位,劝诫与劝进乃天壤之别,勿自乱阵脚。” …… 花暮雨度日如年的煎熬着,通常早上天还未亮,就倏然惊醒,一边承受着煎熬,一边撑着主持朝政,实在撑不住时,就去澹泊园,胡乱追问不淆一些问题。 比如她三个月内真能回来么,比如她现在还活着么,比如她现在时运如何,是否又遇到了困难等等。 问来问去,煎熬依旧,只能喝酒消愁,果酒对她而言已没了滋味儿,味道就像喝水似的。 梁南绫和应文君默默陪她喝酒,喝度数越来越浓的蒸酒,然后听她发酒疯乱骂人,待她终于喝醉了睡着后,才一脸疲惫的离开景灵宫,花玉祯都不太敢来找娘亲,一来到,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漫骂,虽不是骂她的,但也直听地她委屈哭泣。 两税又到春苗时,户部来报: 我越国每月流失三万户农户,地里的田都被农户提前收割被带走或变卖了。 花暮雨也没什么反应,要走就走,又不能捆着不给走。 五月初一,不仅三月之期已至,且还逾期了整整二十日。 花暮雨自感快撑不住了,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更不知是否真能等到她回来。 这天的大内殿殿外,太仆寺和宗正寺正忙碌着布置盛筵,地上还铺着大红的毛毡,两排朱色的席案摆于大红毛毡两侧,毛毡的最前面还摆了个祭祀的高台? 花暮雨疑惑的走过去,叫住一个正忙碌布置的郎官问道: “你们在做甚?谁发的政令?” 郎官只摇摇头道:“宗正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的四位寺卿联合下令的,卑职也不知内情。” 她一脸问号间,花玉祯忽而小跑而来,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跑的气喘吁吁的宫侍。 “娘亲,我又萃取了些白莲的精油,您快来东宫,儿臣为您搽用试试。” “哦,好。” 花暮雨一脸懵的跟着玉祯往东宫走,玉祯一脸开心笑意,就跟有什么开心事似的,那俩宫侍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玉祯把她的脸好生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先是敷面,后搽精油,又是一通涂脂抹粉,似是每一粒脂粉都被精心计算着用在她脸上,又轻点了些唇脂,使唇色看起来更红润一些,最后将她的玄色冕服褪下,换上了件刺金绣花更多些的红襟玄衣,才听见玉祯得意的说了声“大功告成”。 花暮雨近来脾气很差,不禁白了她一眼: “为娘的脸是有多难收拾?还大功。” 一听这话,花玉祯差点又委屈哭了,瘪着小嘴要哭不哭,花暮雨看她这样,又有些心疼,她要哭的样子,可真像叶秋风,跟叶秋风一样爱哭。 “不哭,娘亲说笑的。” -- 第131页 玉祯瘪了瘪嘴,又笑了,这哭笑切换极快的性子,更像叶秋风了。 “娘亲,今日五月初一,八事皆宜,去吃宴吧。” “何时冒出来的节日?什么八事皆宜?” “哎呀,反正是个吉日,好日子,朝臣都去凑热闹吃宴了,您也得去。” 花暮雨骂骂咧咧了一路,没事浪费钱铺张浪费,四寺寺卿无授命就浪费她国库的钱,玉祯没忍住搭腔了一句“也没花多少钱,也就一千多两金”,花暮雨一听更气了,这都够她吃五百万只虾饺了,叫嚣着等今日热闹完了,四个寺卿全撤职。 她被玉祯领到祭祀台的左下侧,入座后,环顾那几乎蔓延到宫门口的红毡,以及摆在红毡两侧的席案、每桌席案都坐了十位朝臣,这目测得摆了近百席。 默默吃着虾饺生闷气,时不时抬眼望向祭祀台。 宗正寺的寺卿和两位少卿,在台上咪咪嘛嘛了一通国教的道经,随后请玉禄上去,以九柱金香祭拜天地。 鸿胪寺的寺卿和两位少卿,引导着礼节,吃宴的朝臣纷纷站起身来,跟随玉禄一道,齐刷刷的跪拜天地,花暮雨一边咽虾饺,一边也跟着跪拜。 “请殿下依礼祈福!”鸿胪寺寺卿霍钧悠扬着朗声话音,声响之大,几乎产生回荡。 花暮雨皱眉起身,又咽下一只虾饺,正要走到祭祀台一侧,霍钧赶忙阻止: “诶?!走左边,您的左边!” 她只得不耐烦的绕回去,走祭祀台的左侧,踏着阶梯一步步走上去。 走完阶梯之时,霍钧抬手叫停她的步履: “就站在那。” 花暮雨烦的都想破口大骂了,却听霍钧面向正前,再次朗声悠扬道: “五月初一,申吉,吉时已到,地兵神将挡煞,司命星君主吉禄、掌婚配,宜作灶、祭祀、祈福、斋醮、酬神、见贵、嫁娶!” “左福主已莅,请右福主莅位!” 话音一落,花暮雨懵神中,瞧见自己的正对面,有人正登阶而上。 视觉失灵片刻又恢复后,瞧见正对面之人,一袭刺金玄色冕服,因盖着红盖头遮挡了视线,脚不慎绊了一下,险些失跌,只听“哎呀”一声落罢,那红盖头也因身子倾斜而自行滑落。 叶秋风慌不达迭着神色,正弓腰去把红盖头捡起来,懊恼怎又关键时刻掉链子。 “秋风?”花暮雨登时湿了眼眶,饱满的泪珠颗颗坠落。 叶秋风手里捏着红盖头,眼眶微红的看着她,挤着微笑点点头,并大声说道: “暮雨,我回来娶你了,或者,嫁给你。” 花暮雨一把扑抱住她,泪珠坠落的同时,也在拳打脚踢: “忘八端,整整一百一十二天零八个时辰才回来!” 叶秋风用力抱紧她,同时心想,为了能回来,我怕是成了千古罪人。 …… 汴梁皇宫的瑞圣园里,王景端着酒壶,为她再满上一杯酒。 若我死了,玉禄会继位,若他选择对抗,周国的百万大军,将使整个越国生灵涂炭。 就算有办法战胜周国,届时我中原大地,怕是真的要,只剩下横尸遍野了。 顺势而为,事在人为,死之前,就由我来背下这千古骂名吧。 她放下酒杯站起身,面朝着柴世荣,缓缓跪下: “陛下,臣投降,为保百姓不遭兵燹,我自献封疆于周。” “自献封疆?”这提议有些新鲜,柴世荣不免心想,败寇又在耍什么心计,可又有兴致听一听,怎么个自献封疆法。 他兴致盎然的朝叶秋风伸出手: “平身,与朕详细说说,怎么个自献法?” 叶秋风平身后,走向瑞圣园入口附近,指着她此行带来的三个大木箱,示意禁军拖到柴世荣面前: “陛下,两浙及岭南一带的官臣任用详实,以及目前施行的律法,臣都带来了,诸官臣皆是以考课、科举或人才荐举途径,赴任各地,过往之治理成绩亦有详实载录,”叶秋风顿住话音,指着第三个箱子继续道: “还请陛下过目后,能再过目一眼西府官臣、以及地方官臣的任命书,因臣暂治之地狭小,因此,不论是西府,还是各州各县所用之官、任下情况如何,臣都大抵了解。” 柴世荣扫了一眼这三大箱,每箱都随意翻阅几眼后,眉头都紧皱起,因为带来的载录实在是有点太多,他怕是半个月都看不完,箱子里的载录,甚至连各州的年纳赋情况,都事无巨细的记载着。 倒是能明白她的用意—— 保住所有在任官臣,她认为目前在任之人,都是贤良爱民之人才。 以及避战,不愿与周国发生对战。 “不战而降,如此做法,就不怕背上千古骂名?”柴世荣问道。 “陛下说的话,臣能听懂,陛下写的字,臣能看懂,陛下自称中原人、汉人,称呼脚下大地为中原,臣也是,陛下用铜钱、用金子吃喝用度,臣亦是,陛下的大周,律法皆于共主旧制之上加以完善,臣暂治之地也是如此,大周一升米要七钱,臣于浙地需五钱,只便宜个两钱,相差不大,既如此,周国与越国,又有何区别?” “家天下,这姓不同。”柴世荣说道。 “用郎将和百姓的尸首摞起的王权,臣不要。” -- 第132页 话音至此,柴世荣陷入沉思,时不时以鼻息轻笑一下,伸手拿过叶秋风斜对面的玉酒壶,亲自给叶秋风斟了杯酒: “把酒喝了,朕赐的酒,必须得喝。” 叶秋风心想,这泰卦,真狠毒,也彻底信了这该死的天命。 暮雨,叫你守寡了,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赎罪,然后被徐芳仪弄死报仇。 她抬手举杯,闭着眼,一饮而尽。 静等穿肠烂肚的剧痛约半刻钟,仍未等来,却等来柴世荣一声轻笑: “真以为是毒酒?” 叶秋风诧异:“那、他们……” “杯中物,各方客,各有不同。” 柴世荣站起身往园外走,令禁军领着叶秋风,并将那三个大木箱也拖进议事殿,周国三省六部的十余位重臣亦被召唤过来。 叶秋风忽而抱起一丝希望,希望自己没害死徐芳仪,可是她却也吐血、满脸剧痛的痛苦…… 走神期待间,柴世荣与朝臣各自翻阅着木箱中的载录,因载录事无巨细、看的人愈发需要耐心,不禁又似嘲非讽一声: “别的节度使,以及西蜀国主,此番皆带了颇多岁贡献来,独你只带了国后,还有这三个破箱子。” “献指将私物献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用献?” 柴世荣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哈哈哈,爱卿能说会道,朕都想留任尔于京畿了,日常陪着消遣,定整日都乐开怀。” 柴世荣心情大好,但一垂头去看载录,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事务“交接”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为试探越国真意,叶秋风几乎被软禁于议事殿里,一点风声都禁止走漏,三餐甚至休憩都在这议事殿内,叶秋风庆幸,留给花暮雨的信上,写了“勿用师”三字。 两国虽大同小异,但仍存不少差异,如越国的六监,职能与周国完全不同,且越国未设三省、无宰相,六部九寺倒是一样,沿用的律法也差不多,更主要的相同,是周国也鼓励行商,不受士农工商观念的禁锢。 又沟通记下了诸多周国的要求和意见,越国在任的官臣,明年起受汴梁直派,年赋直接押来汴梁,各州执行汴梁下发的政令。 交接很磨人,更担心交接完了之后,自己也被软禁在汴梁,像徐从光似的,还被扣个侮|辱性封爵。 被侮|辱倒不怕,就怕被软禁,那就见不到花暮雨了。 “陛下,既然能和平交接,何不许臣个过渡期,使臣暂治之地,于过渡期内,完全纳入周国治下。”最后的载录被翻阅并沟通结束后,叶秋风主动提议道。 柴世荣沉吟许久,他仍有顾虑,顾虑如此保民者,太得人心,若过渡期给太久,此人头脑聪颖,或又生出人意料的计谋: “三年内,令两浙自称归属周国,并无人识尔。” “如此,臣需十年,陛下曾定十年拓天下、十年致太平之志,如今天下已定,而致太平这十年,恰好与臣所需时日一致,若能回西府,臣做的第一件事将是,解散三军。” “解散三军,倒是诚意十足,朕便给你十年,念你功绩颇重,朕封你,忠王。” “陛下给个十年即罢的安抚使即可,乱则招讨,灾则安抚,实用。” 已致仕颐养天年的冯可道,又被派为使相,带人跟着叶秋风,作为监视。 他倒不怕会在越国丧命,好听的说辞是叶秋风一心安民,难听点就是怯战,他倒更认可好听点的那个说法,周国的养百姓做法,跟越国差不多,甚至还比越国差一点点。 且他若死在了越国,周国的百万大军可不是摆设。 总之,大势所趋,越国已天命难违。 …… 思绪回到这大婚盛筵,怀里紧抱着朝思暮想、却在对她拳打脚踢的花暮雨,叶秋风暂时放下一切,只珍惜着能抱紧她的此时此刻。 “暮雨,是我娶你为国后,还是我嫁给你、做你的王妃?” 花暮雨昂头看向她的发髻,除了两鬓外,她的银丝又占领了两成。 “叶秋风,我娶了你,却保护不好你,所以,我想嫁给你,”泪珠随着话音簇簇滚落,却带着笑: “只望有生之年,你去哪,我也能跟到哪,我想跟你同甘共苦,而非总被你护着。” 叶秋风一边帮她拭泪,自己又簇簇落泪: “我护你的次数太少了,叫你自幼煎熬吃苦,如今又自私如斯,为了苟活,不惜将你煎熬吃苦要守住的,拱手送人,说来,此生实在是太对不住你,越国的国号,没了。” “国亡山河在,城春炊烟浓,最重要的是,你在。” 说罢,花暮雨踮起脚尖,吻住叶秋风,叶秋风下意识搂住她的腰。 惊异的哗然声飘入耳中,叶秋风不管了,更不管人已中年,如此是否过于油腻,尽情与花暮雨热吻。 围坐在席案旁的玉祯,直接看呆了,呆了许久才转头看向身边的梁姨、文君姨娘,又看向自己的贴身宫侍丁凌。 丁凌看的一脸花痴笑容: “哇,我十三岁时起就特好奇,大君跟殿下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恩爱,虽早已确定,可亲眼所见后,就更确定了,就是有点油腻,都这么大岁数了还……” “嘁,”玉祯朝她翻了个白眼: “既然知道,你还卯着劲儿要当我阿父的后宫?” -- 第133页 “???”丁凌大呼冤枉: “我那只是来凑热闹而已,谁知道竟真进来了。” “哎,”梁南绫一声叹息: “可怜的我,背了近二十年的‘姘头’骂名,明明是凭本事考官进宫,非得被传是靠当姘头,我真是太可怜了。” 叶秋风轻咬着被吮肿的唇,压下情意浓浓的酥麻电流、短暂分开热吻,转头朝宗正寺卿和太常寺卿快速喊话道: “孤正式迎娶花暮雨为国后,妥善安置并遣散所有后宫,著作王族谱牒,制诰昭告天下,西府六十八坊大摆盛筵三日,宴请全民吃喜宴。” “另,昭告天下,国主已与周国和解,并无虞而归,未来三百年,战火都燃不到我江南一带。” 说罢,叶秋风一把横抱起花暮雨,坏笑着凝视花暮雨,踏着平稳的小碎步,快速往景灵宫靠近。 …… 光显十三年,五月初六,常朝。 大内殿里布置的朱案已全部撤走,六十六州刺史、四百五十八县县令、十一路行军总管及参军(军师)、四十位都将、三百位都尉,皆受召来到西府,百余名朝臣亦尽数来朝。 大内殿挤进了近九百人,极度拥挤。 待人都来齐后,叶秋风站到王位前的阶上,百官正要躬身行礼,叶秋风抬手打住: “此次常朝,我是以周国使相名义,来宣旨的,念到名讳的,跪接圣旨。”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哗然,叶秋风连连拍响惊堂木,敕令肃静,实在是哗然的紧,连惊堂木的声响都听不见,叶秋风只能皱眉看向立于外头的冯可道,冯可道示意他带来的周国禁军进入朝堂,齐声喝道: “肃静!安静听旨!” 叶秋风宣布,未来十年,西府降格为周国陪都,花了大半天时间,向各州、各县的刺史和县令,转授周国的任命书及周国下达的政令,往后听周国调令。 衣锦军撤销军队番号,二十万郎将每人发放十两金安置费,并领周国发放的主籍牙牌,凭牙牌回乡或去想去之地、获均田十亩,先锋营亦同。 勇武军撤销军队番号,二十万郎将分配到六十六州及周国的十余州,赴任地方巡守房巡守,自愿退戎者,享与衣锦军同样待遇。 取消主籍、客籍之分,由各州按政令重新造册,为各州百姓更换户籍牙牌。 沿袭两税制。 “天子诏,制曰:衣锦军、勇武军之十一路行军总管、军师、都将,朕万分欣赏诸位之有勇有谋、骁勇善战,特诏入京畿,特别重用,如今幽云十六州仅收复五州,汉人之安宁、中原之长治久安,中原之大一统,仍道长且阻,愿我中原勇士能一致对外,而非自相残杀。” “天子诏,制曰:朕向有耳闻陪都之六部九寺六监之众卿学识渊博、颇有远见及才干,望众爱卿继续肩负重任,为朕掌事陪都之事无巨细,不日,朕将亲驾来巡,厚重嘉赏。” 从周国带回的三大箱任命书、三大箱发给各州的治理政令、六箱各品阶官符、周国户籍牙牌样牌,以及共十八册《大周律》、共百余箱七百套,尽数被官臣领去后,叶秋风最后宣布道: “降西府为杭州、王宫暂为陪都,解散越国朝廷,革越国国号。” “越国,亡,国祚七十六年。” …… 朝臣一脸懵逼的各自散去,而太府寺都来不及懵逼,就被来领安置费的衣锦军、勇武军郎将围满,交出兵籍后、领走一百枚金钱(十两黄金),而“狗牌”却都默契地留下了,留以做个纪念。 幸好我越国富足、国库也常年金银铜充足,二十万衣锦军的安置费,总计也才二百万两金,国库掏的出,过去这十年来没向周国朝贡,这十年都省下了千万两黄金。 就是太累人了,数钱、串钱都忙的马不停蹄,累死个人,不得不将宫闱监的宫侍也叫过来,由太府寺一个带几个地帮着数钱、串钱、检查及核对兵籍。 “还没打仗,我越国就没了。”懵逼的郎将自言自语般道。 已反应过来的郎将,也自言自语般懵懵道: “反正打不过,和平交接也挺好的,只是有点……太突然了。” “你们想上战场杀敌,还是回家过吃酒喝肉的日子?” “感觉大君那句话说的没错,都是中原人,何必自相残杀,要杀也是去杀臭名昭著的契丹蛮夷。” “问题是这金币,在周国也值一千铜钱么?” “听说是,大君好像十几年前就知道有这一天了,所以吴国发行铁钱时、我越国缺铜时,也坚决不推出铁钱,一直跟周国用一样的货币,粮价也慢慢地跟周国大概一致,不少人举家搬去了楚州,听他们说,周国除了米贵个两三钱外,其他都一样,而且那边的地,比我越国的平坦肥沃多了,不像我越国的地,不仅山多,还要跟河流湖泊抢滩圩(wei)田,费劲儿。” “那就好,只是不知,别的同僚是否也这样想。” “嗐,估计还得动荡个几年吧,毕竟人都有骨气、气节,骨气跟气节硬一些的,估计没那么容易就接受。” “其实我也觉得太突然了。” …… 丁凌一脸懵逼的进宫,八年后又一脸懵逼地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王宫。 她倒是有去处,玉祯说要跟娘亲和阿父在临安县另置府邸,想带上她,丁凌挺高兴的,也有点为难的问了一声,府邸能否给她一间单独的偏屋,她要照顾阿爷,玉祯欣然同意了,反□□邸有屋舍上百间,他们一家也就几口人,又住不完。 -- 第134页 在太府寺跟那些郎将一起挤了半天,排队等领安置费,这些郎将对她们倒是很恭敬客气,看到身旁是女子,都刻意避开一些,丁凌寻思,我越国的衣锦军和勇武军,军纪还挺严明,虽然嗓门粗鲁了些,说话也挺糙的。 遣散的宫侍能领三十金(三两)安置费,也就是不干活了,也白领了一年奉钱,不知是我越国有钱,还是大君大方。 不对,从今往后,就没有越国了,是周国人了。 感觉有什么事情变了,又感觉什么都没变。 领了安置费离开王宫时,丁凌看到眼前有很多围观的坊民,她回头往上城楼,不禁吓了一跳—— 有五个“老头”站在城楼边,脖子上还缠着白绫? “大越万岁!” “誓与大越共存亡!” 老头们喊罢十几声口号,便纷纷一跃而下,白绫倏然绷断,老头们啪啪地摔落在地面,血和白花花的东西四溅一地。 围观的坊民吓坏了,有的四散而逃,有的大声惨叫。 “卫尉寺的人呢!快叫他们出来救人啊!” “这跳下来摔死的不就是卫尉寺寺卿?好像是叫尹睿?” “什么?!快叫巡守过来啊,他们的寺卿摔死了!” 丁凌快速小跑着前往大君新购置的府邸,去知会叶秋风。 叶秋风闻讯时,不免有些难受。 这种事,她早已有所预料。 预料到不乏有朝臣,用死亡为故国献上最后的忠诚。 “丁凌,我不方便外出,你拿上些钱,去找些退戎的郎将,或认识他们的官吏,叫他们帮忙,帮忙……收个尸,尽量体面些。” 再出来时,她就明白了为何“不方便外出”。 有些围观的坊民,激动的脸红脖子粗,嘴里叫嚣着“国主是卖国贼”、“国主贪生怕死出卖越国”、“要去地方参军对抗周国”。 也有坊民不同意这观点,一言不合就吵的面红耳赤。 “立国的目的就是保护百姓,若国在、百姓却活的水深火热,那要这国有何用?” “国主明明是不想我越国被百万大军压境屠戮,怎么能骂国主卖国!” “再说了,就算抵抗,我越国也就四十万军力,能挡住百万大军?抵抗也是白死!” “就是啊,国虽没了,咱的日子又没变化,也没见周国派人来嚯嚯咱们。” …… 叶秋风就在府上陪花暮雨种花、喝果酒,闲暇时还亲自酿酒、蒸酒,给花暮雨品尝,两人亲昵的坐在宽敞的藤椅上,互相搂着靠着,笑容浓情蜜意。 丁凌渐渐忘了在王宫里学的礼制,偶尔也会跟叶秋风闲聊。 “大君,我领安置费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要去地方参军,抵抗周国之类的,您真的放心就这么撒手不管了?万一生乱怎么办?” 叶秋风微笑淡淡道: “二十万前勇武军郎将,都分配到了地方,做地方的巡守房巡守,每个州分配了两千人,周国政令,巡守的月奉从三千提到五千,待遇挺好的,且……勇武军本就是吸纳逃兵组成,他们比任何人都向往安定、不想发动征战,早前大捷的战功,都是以死伤最低的围困为主,若地方有土军集结,他们就能平定,若平定不了,我作为安抚使,有义务亲自前去处置。” 叶秋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声: “别叫大君了,我现在什么封爵都没有,只有个正二品安抚使闲职,顶多叫我使君。” 闲聊间,玉禄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捏着《大周律》,皱着眉喃喃自语: “又得重新背律条。” 抬眸看了一眼阿父,这皱着的眉又舒展开来: “阿父,幸好我没上位,差点真成了亡国君。” “……若你早生十年,越国许真撑不到今日,你敢说你比阿父更懂治国?” “那可不一定。” 玉禄嚣张地扬了扬眉,便抬步离开院落。 叶秋风被挑衅到了,到处找柳条鞭,等他回来,非得抽他一顿不可。 第52章 结局.下 徐芳仪的意识,时有时无,虚弱中睁开眼,瞧见头顶是金纱罗帐,身旁有窸窣且杂乱的轻盈脚步声。 “诶?她醒了,去告知陛下一声。” 许久之后,因虚弱头晕而动弹不得的徐芳仪瞧见,脸前有个肥硕的老男人,眯着油腻却温和的眼神,由上往下的看着她。 “可不能怪朕的酒毒性大,是你的身子太纤弱了。”柴世荣柔声道。 徐芳仪还在接受着叫人迷惑的情况,以及自己是死是活,却听柴世荣又开腔: “宴请了这么多人,独你挺身而出,替喝赐酒,倒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大君呢……”徐芳仪虚弱中,艰难一声。 “从今往后,此人已与你无关,你乃朕的爱妃。” “???”徐芳仪看着那张肥硕又油腻的老脸,几番反胃想呕吐。 “若朕的爱妻还活着,而今也三十九岁了,她的重情重义,不比你逊色。” 徐芳仪迷惑中,听他说了许多往事,如对亡妻有多思念、亡妻有多好,动情时还痛哭垂泪,她只觉自己并不想听,自己这命怎就这么……总是成他人的动人爱情的旁观者,无从参与其中,却又随着天命而旁参其中。 柴世荣又说了一堆喜欢她的话,徐芳仪心想:你长的太丑了,还这么喜欢说恶心人的话,不像大君,斯文秀气又清朗,更乐于耐心倾听自己说话。 -- 第135页 待身子大致痊愈后,徐芳仪每晚都要陪着柴世荣喝酒、享乐,倒是待她温柔体贴,只是有些亲密,她不得不半推半就,直至只能顺从,只觉自己身不由己,随着动荡而波折,这命就活在旁人的手掌中。 最后一次见大君,是随着柴世荣一道,排场浩大的巡游西府。 叶秋风牵着花暮雨忙碌于王宫内,汴梁下发了诸多政令到她手里,令她执行并妥善交接。 三十六驾御驾马车缓缓进入西府王宫时,叶秋风伏跪在地迎驾,抬眸时,于那马车的窗子,最后见了徐芳仪一面。 徐芳仪对她浅浅微笑,微笑中夹杂着一丝凄凉、苦意。 能再见,叶秋风没起任何庆幸之感,反而感到有些无力、苦涩,从前手握王权,亦有随波逐流之感,自觉有太多事受天道掌控,而非人能掌控,如今一朝跌落九重山,活着也要小心翼翼,因为她身后总跟着汴梁而来的二十位禁军。 自那最后的一面之缘后,再听到徐芳仪的消息,已是两年后。 据悉徐芳仪随柴世荣一道,亲征契丹,柴世荣初战大捷、拿下了幽云之蔚州,继续北上征伐新州、武州时,位于蔚州东南的易州遭契丹三十万大军拦腰突袭,蔚州刚握稳,却失了易州,柴世荣不得不率军折返,夺回易州。 易州夺回了,而留守于易州的随行家眷却被契丹全数掳走,徐芳仪也在其中。 契丹国乃奴隶制,家眷被掳走的下场可想而知,柴世荣第一次愿意与契丹人谈判,愿献上三十万两金赎回家眷。 被赎回的家眷中,独独没有徐芳仪,徐芳仪已被契丹国的昭圣皇帝纳为嫔妃,后便再无她的消息传回。 这消息只是夹杂在另一个消息里的“蛛丝马迹”而已,更重磅的消息是—— 柴世荣因此一役而突发重疾,驾崩了,传闻是因此生接连痛失爱妻,再受不住打击所致。 幼帝继位后,却对国事及人脉不甚了解,导致手握兵权的禁军将领发动了皇城兵变。 乱七八糟的兵变,却仅限于宫内斗,因此并未引起百姓的人心惶惶,一百多年的动乱,百姓也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基本大一统后的夺权宫斗,谁上位都得继承前业,反正嚯嚯不到地方,便也乐于打听着“看戏”,只当茶余饭后聊个乐子。 后来再传来两浙的另一个消息,是徐从光于享生辰宴时,与他的正妻一道,一夜暴卒,同参宴的也死了几个,明显能猜到,他是被新继位的皇帝赐死了。 叶秋风总想起那杯毒酒被徐芳仪夺去并一饮而尽的旧景,她也不知怎样才是最好,被毒酒毒死了好,还是如今这般好。 更不知活着,是好事么,人生在世,如此随波飘零。 从走神中回过神来,叶秋风先嗅到熟悉的体香,随后肩膀被轻盈的靠贴着。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花暮雨温声问道。 叶秋风不敢说自己在想别的女人,虽然清白的很: “在想,如此悠闲无烦心事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你想过多久?” 花暮雨抬眼望向府邸门口,汴梁禁军一直守在外头,虽不干涉她们的来去、还算自由,但也知道往后余生,活多久,就要被这般监视多久。 “嫁夫随夫,夫君想过多久?”花暮雨反问道。 叶秋风自知自己的这条命,是谈判奏效才得以续期,期限是十年,她觉得能再活十年,也差不多了,只是不知花暮雨乐不乐意。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五十一岁,如何?” 花暮雨心想,距离五十一岁,只剩区区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波折一生,能再得她陪伴在旁八年,且悠闲安稳,也算知足了。 “好,听夫君的,但前提是,陪我再云游一百州,玩的开心才算,不开心的不算。” 叶秋风微笑着爽快点头: “我最擅长开心了,包夫人满意。” …… 西府的王宫新赴任而来两位两浙路转运使,并带来了一大堆佐官,以及提刑司及一众佐官。 转运使大概就是负责路下的几州或十几州的纳赋的转运、州治之巡察、对路下下达汴梁的治理政令等等,提刑司负责治安、庶狱、案件审理之类。 太府寺和军器监合并为杭州铸钱监,其他设于地方的,也成了受汴梁直辖的地方铸钱监,每年铸造政令所要求之数额的钱出来,这些钱再按照政令指令,或运去汴梁,或用于地方。 原本打散并派去各州的勇武军郎将,汴梁甚也担忧这些前国遗兵集结生乱,于是每州又削减至仅配员一千人,多出来的人皆被调往其他地方。 汴梁政令皆以崇文抑武、励学、行商为主,杭州因此冒出来一大堆与官学国子监差不多的私学,国子监于各地所设的书监也不够用了,因此又有许多商人开设私人的书坊,文化气息,以及行商的铜臭气,愈发浓厚,坊街也更杂乱却热闹。 牵着花暮雨处理完杭州铸钱监事宜后,花暮雨往国库走了一趟。 原本“属于”她的庞大国库,而今已不再属于她。 “心疼么,这么多钱,就这么没了。” “看着多而已,当年其实根本不够用,光是军费就要花掉所有税课所收之三成,逢征战要花的更多,地方受灾,更是哗啦啦的往外流,后来增设了市舶监、鼓励以国行商之后,才富起来。” -- 第136页 花暮雨十分淡然,汴梁虽持续派禁军监视着越国曾经的王室、朝臣、郡公、县公等,但没有削除封爵,待遇也给的十分优厚。 叶秋风一个月能得三十万钱(三十两)月奉,花暮雨也是,而三位郡王、郡主,以及翁父叶琛也各有十万,每个月一动不动的,汴梁都会派人送来一百两金子,以及食邑二百石,还有各种肉和菜、精美金银器、几十匹绫罗布匹等等。 叶秋风在句章的私业,雇佣了两万多人,本来月奉平均也就三千钱,因汴梁鼓励行商,劳工的“地位”也提高了,月奉翻倍的涨,不过也没多大影响,酒的利润有一大半,布匹和桐油一直都很卖的起钱,她还有三十艘商船,各地的商队定期过来大宗采买,海外经商也十分忙碌,按三十取一纳赋之后,每月能营收个六万多两金(六亿钱)。 她名下又还有一万亩良田,帮她种地的上千佃户也要开月奉。 问题是—— 玉禄、玉禳都没兴趣继承家产,玉禄去了汴梁,通过考课被任用为徐州知州(同刺史),玉禳从封地萧山,升迁至两浙东路转运使,整日待在越州不回家。 而玉祯却只会败家—— 她整日痴迷于买地种花、买铺席开坊肆,还雇了一大堆种花、采花、萃取花油的劳工,月奉张口就瞎开,还瞎开了一大堆驻容坊,不仅钱没挣来,每个月还血亏不知几多。 叶秋风和花暮雨都很发愁,眼看着她带回来的地契、房契越来越厚,句章的监司管事隔三差五来诉苦,投诉玉祯每次去,就跟打劫似的,金灿灿的钱那是拿了就走,数都不带数一下的。 好不容易逮到花玉祯回一趟家,叶秋风比花暮雨还快的上前去,抬手就揪住她的耳朵: “祖宗,我这点家产,都不够你嚯嚯的,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玉祯大言不惭叫唤着让她撒手: “反正你的家产是我继承,我花点钱怎么了?” “还你继承?你做梦,想都别想!”花暮雨捏着柳条鞭,一下一下的抽她小腿肚子: “若不是郡主的食邑能世袭,你的后人怕是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再敢去拿各监司的钱,腿都给你敲断。” 花玉祯被双亲一顿吊打后,委屈巴巴的坐在屋里哭泣,平日丁凌都会跟着她,这会儿瞧不见人,才想起她回昆山了。 丁凌的阿爷过世了,她回昆山处理后事,几天后再回临安时,眼睛都哭肿了,动不动就难受的呜呜痛哭。 梁南绫跟应文君偶尔会来临安做客,她们俩后来都领安置费辞官了。 朝臣的安置费给的十分丰厚,正四品都有一百两那么多,且她们俩在句章做地方吏时,月奉也有八千多,升官进宫后就更多了,月奉高达五万钱(五两金),妥妥的一对小富婆。 躺着吃老本不如做点儿什么,辞官后,她们俩也开了酿酒坊和印刷坊(国营曰监,私营曰坊),蹭叶秋风的商船和商队大宗的出货,又在杭州和越州开了十几间书坊。 书坊则开来零零散散的卖,因士农工商观念的彻底崩塌,工、商之地位一朝崛起,到处都是摆地摊的婶子或大叔,工户和商户的家里都很富裕,且现在习文氛围很浓,书坊每日都有许多少男少女来买书、看书,谁家小孩若是三岁了还不识字,出来都要被嘲笑。 此番两个小富婆来临安做客,难得玉祯也从句章回来了,瞧见她的伴从丁凌眼睛又红又肿,玉祯还不停的安慰她,问询了两声才知,原来是唯一的亲人也过世了。 两人不免寻思,自己都没个后人,往后谁来养老送终啊。 瞧丁凌因阿爷过世、哭了三个月也还是那么伤心,感觉她还挺重情义。 梁南绫还大概记得十年前,头一回见丁凌,是她从昆山偷偷越境到嘉兴,恰好花暮雨要亲自去嘉兴巡视,十几岁的黄毛丫头,傻不愣登的,没被抓也主动站出来维护唯一的亲人。 除了生来是穷苦的命之外,倒也聪明伶俐,梁绫南问她乐不乐意帮着打理书坊,若是打理的好,往后就交给她接手,丁凌当然有兴趣,点点头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 在书坊忙碌了几个月,书坊里印售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典籍、诗词歌赋集等等,丁凌发现坊间很流行听书、说书,每每有说书人出现在食肆或街头,都会围去不少人凑耳朵上去听,讲到精彩处时,打赏的钱哗啦啦的扔到钱箱子里。 丁凌便打听着找来些爱写志怪、闲录的文人,把那些说书人说的内容、以及他们爱写的,以雕版印刷成书,结果无意间叫书坊生意火爆,每日上门求购志怪闲书者络绎不绝,几乎踏平书坊的门槛。 两个富婆一高兴,将酿酒坊和印刷坊也叫她接手,自己则双宿双飞、云游四海去了,随身带的钱花完了才回杭州,拿了钱后,就又消失个无影无踪。 丁凌寻思,就不怕我把你们的家产给横夺走去? 梁南绫表示: “我们确实挺有钱的,往后给我们养老送终,我们的家产都是你的。” 丁凌又开心又感动,至少不是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又有亲人了。 临安就在西府的正西边,叶秋风购置府邸时,特意选了接近王宫、只隔着西湖且清静的临安县。 丁凌忙起来之后,一个月也难回临安的私府几回,平日都是住在书坊附近,或住在句章。 -- 第137页 偶尔回来,每每都能瞧见几十口人上门讨奉钱—— 玉祯雇用了许多种花、采花的劳工,还开了几十间驻容坊、脂粉铺等等杂七杂八的铺肆,叶秋风的私业被下令禁止玉祯去拿钱后,她连月奉都发不出,无奈只能叫劳工们自己来临安,问阿父娘亲讨要。 叶秋风都愁死了,这败家闺女,简直了。 这天,门外又来了三十多口讨要奉钱的,手里拿着账房发的月奉单子,挥舞着单子咋呼着“还我血汗钱”。 “又多少钱啊?”叶秋风硬着头皮应付。 “五个月没发奉钱了!光一个人就得三万钱!地里还有上千口劳工没发呢,咱只是劳工‘代表’,总共要发咱三千万钱(三千两金)!” 叶秋风的血压都快按不住时,那头又从人堆里钻进来个满脸委屈巴巴、泪光潺潺的老爷子,手里攥着一张“空头钱票”: “官老爷,您的闺女给了咱这么一张破纸,就把咱家的一百亩圩田要去了,地里还没来及收成的春苗,也给咱一口气拔了个干净,您若不兑现,咱就只好报官去了,叫提刑司来为咱主持公道。” 叶秋风快晕过去了: “多少钱?” “咱这地,就在杭州西门外头、西湖边上,走几个三四里就是坊街,一亩要您十两金不多吧?一百亩也就一千两,还有这地里被毁了的粮,一亩少说能收五百升(五石),百亩就是五百石,一升要您五钱不多吧?五百石就是一百二十五两。” “再加上咱盖在田边上的十间屋舍,也被您闺女夺去当仓廪了,屋舍要您二百两不多吧?合计就是一千三百二十五两。” 叶秋风硬着头皮,来回跑了大半天,去给玉祯“擦屁股”,半天下来,零零散散的“擦”了近五千两金子出去。 这是幸好生在了自己膝下,玉祯若是生在了旁人家,早就给她一砖拍死了。 玉祯二半夜的鬼鬼祟祟回到临安,回寝房时,瞧见寝房隔壁也亮着光,她不禁欣喜,悄悄摸过去: “丁凌,睡了吗?” 丁凌正躺在床上翻看闲书,闻声便坐起身来去开门: “我一个月难得回来几趟,你倒好,自己的家,半年才回来一次。” 玉祯笑着钻进屋里,很随意的坐到她床边,手撑在床上,两腿悠哉的前后乱晃,又环顾了一圈这简朴却很整洁的屋子: “听说梁姨的书坊你打理的不错?” “还行吧,怎么了。” 丁凌坐在茶案旁给她泡茶,她喜欢喝刺玫花茶,打理梁姨的家业时,她特意吩咐随商船远行的商队,注意从外夷带回些中原没有的花种,或者已成株的花,因为玉祯喜欢折腾花。 前不久返航的商队,从南洋群岛带回了些柑橼(柠檬),她尝了一口,差点被酸死过去,可切片入水后,水却有一股难以言述的清香,便试着用来佐花茶,试做了许多种,尤以加些糖后的味道最好,酸甜可口,清新怡人,就等玉祯何时回来,做给她尝尝了。 “我要种一百亩桃树,桃花萃制后用以敷面,可使肌肤更有光泽且白皙,做成了定极受欢迎。” “阿父不给我钱,你有没有钱借我?” 丁凌一头黑线,钱到她手里,跟扔进西湖有甚区别? “祖宗,幸好使君有私业,才供的起你这祖宗败家,我一个平民,十几间书坊、还有印刷坊和酿酒坊,加起来一个月才挣三百多两。” “三百两?够了呀,我买树苗而已。” “雇人种不要钱?” “工钱后头再说,哎呀,借我三百嘛。” 玉祯拉着她的手来回的晃,语气也娇滴滴的撒娇。 丁凌眯着眼转头看向玉祯,玉祯才刚二十岁,一想自己从她十岁起就跟在她身旁,亲眼看着她从小屁孩长大成人,感觉有些奇妙: “给我亲一下,要多少给多少。” “???”玉祯震惊后退,瞪大着双眼看着丁凌: “你是何时染上这断袖癖的?” 丁凌嘴角一扬,笑容里略带傻气: “可能,我喜欢大君,而你跟大君最像。” “……” 玉祯抽搐着脸颊,什么叫一句话断送了爱情,你就是个典范。 …… 早前叶秋风从不允许花暮雨去汴梁,她便也收起了对游玩汴梁的兴趣,时已过去多年,两人游玩了许多地方,尤其是岭南一带,因为那边实在是太好吃了,花暮雨每年一入冬,都要去岭南过冬,直到上元节才回杭州,在那边吃上两个月,再打包两个月的带回杭州慢慢吃。 叶秋风因为玉祯的败家而头疼不已,又不能真叫她让提刑司抓去,不给钱、关禁闭、柳条鞭伺候等等,教育及威慑的法子都用尽了,旦一放她自由,就又开始折腾。 实在是没法子管住她,两人已放弃管教,凡有人上门来讨奉和要钱,就叫阿父叶琛去处理,该给钱给钱,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叶琛已快七十了,不像叶秋风那么烦,反倒还挺乐呵,这个府邸有点大,家如开枝散叶般,子嗣大了就都插上翅膀飞走了,留他一个老头子在家里待着,以前的同僚大部分都老死了,一年也难来五六个来探望他的旧同僚。 花敬定也死了十多年了、越国没了之前的三四年就死了。 玉祯发现阿爷看到她回来时,笑容都能把脸上的皱纹给铺平开,她试探着问阿爷要钱,阿爷比阿父爽快多了,要多少给多少,只是阿爷也没多少钱,顶多汴梁每月发来的百两月奉能都给她。 -- 第138页 她能意识到阿爷是想她多回家陪陪他,便也尽量每天都住在家里,学会精打细算后,败家行径也收敛了些,跟阿爷要的钱也越来越少,但再少也是巨款。 她常回家了,丁凌便也常回来下榻,只是她一回来,玉祯一看到她就瞪她,一副很讨厌她的样子,她有点伤心,便又很少回临安,结果玉祯又常去杭州找她,说没几句就开始对她发脾气,然后不欢而散,丁凌心想—— 是我不配吧,出身如此卑微,哪配惦记前国郡主,还是专心从商挣钱吧,一个月才能挣三百两金(≈800万元),不配。 …… 花暮雨本以为汴梁会比江宁府的王宫更豪华气派,毕竟汴梁是皇城,应与王宫天差地别。 谁知来到汴梁后,汴梁反而还不如杭州热闹,听闻人口也比杭州少一半。 皇宫倒是比西府王宫大很多,但比起江宁府的王宫,至少逊色了一半。 且这边是以面食为主、以吃饱为主,而非品尝,在酒楼里随意点了十几道菜,结果端上桌的可称之为盆,口味也比杭州的鲜咸许多,每盆尝上一口,基本就饱了。 而叶秋风喜欢吃汴梁的羊汤烩面,连汤带面的一大盆,都能给吃个干净,秃噜秃噜的,看的花暮雨赏心悦目。 跟了她们这么多年的禁军,跟久了之后,也知她们就是在云游,便也不像最初那般跟的那么紧,两人也很客气,在外吃住时,也会好生安顿他们。 倒计时的日子,越来越少,就越发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 这天,已继位多年的幼帝,微服前来杭州游玩。 说书人能旺场食肆的生意,有说书人在的食肆,往往食客更多。 他坐在颇简陋的食肆里,点了壶最好的茶,以及几道最好的菜,静坐着听说书人说有意思的书。 “自汴梁基本大一统中原后,盛极时手握一百二十五万精兵,先灭西蜀、后伐契丹,结果大业未竟、而先皇猝然驾崩,自幼帝上位后,便停下了征伐之步伐,兵变导致幼帝忌惮武将篡权,因此百余万精兵陆续削裁,今已只剩不足四十万禁军。” “裁军好啊,能省好多军费呢。”一食客搭腔道。 “好什么好?若早知幼帝如此这般,信不信我大越兴许真有逐鹿中原的能耐!” “信!可惜了前主当年为了保境安民,将我大越拱手纳入周国,若早知今日,兴许我大越才是中原正统。” “事后诸葛有何用,当年那局势,还真没第二个选择,若真选择兵戎相见,现在的两浙不知又是何种景象,许只剩一片焦土了吧,越已没了快十年了,十年前又怎知十年后的事。” “现在也挺好的,托前主的福,至少两浙仍如此富裕且安定。” “现在恼人的是汴梁,裁军之后,幼帝三征契丹,结果您猜怎么着?” “初战惨败,二征再败,第三次出征时,幼帝御驾亲征,结果屁股被流箭射中,慌忙坐着牛车跑了。” “哈哈哈!诶不对,不该笑,契丹现在怎么这么猛?” “听说是太后在摄政,这太后可了不得,先是废除奴隶制、学我中原治制,平谋反、整军纪,还广用我中原能人入仕做官,整的也跟我中原似的。” “才不是契丹猛,是汴梁太弱了,别说打不过契丹了,连当年龟缩到交州的割据势力,都打不过,打了两次都没收复交州,现在还承认他们独立立国。” “区区交州都打不过?还承认他们独立???我越国就不该送给周国!” “管他契丹怎么样呢,这都快十年了,我越地居然是整个周国最富裕的地方,当年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定,太可惜了。” “不可惜,为了咱百姓,也没法。” “天时、地利、人和,十年前,咱大越占天时么?不仅不占,一个千古不遇的地震下来,虚了两年才重振,而地利就更别提了,西边的荆楚要塞被吴国占着,吴国却被打的像剁瓜切菜似的,百万大军就像在逛街,想进来就进来,而北边、自古守江必守淮,咱也不占,只占个‘人和’,成就不了逐鹿中原的大业。” …… 幼帝默默喝了几杯茶,吃了几口菜,便起身离开食肆。 他知道自己不如父皇骁勇有为,只是父皇走的太突然了,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上位了,还几番差点被禁军兵变篡朝,险险才平定下去。 八年,才坐稳这个位置,为防再生兵变内乱,就不能拥兵太多,却又导致几番出征,却遭接连惨败,实在太难平衡。 父皇给他留了遗诏—— 越地叶氏若仍有民心,为了周国大一统之稳定、避免中原再生分裂,效以吴地徐氏,除之。 …… 五月一日,临安。 五十一岁的叶秋风坐在藤椅上,脸上的神情略显安详。 她柔和着目光,看向院内的园林,花暮雨正跟阿父叶琛一起,采摘些花瓣来泡茶。 未几,府邸门外传来一些脚步声,她抬头望向家门口,瞧见三名身穿绯色官袍的人,各捧着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微笑着走进院内。 “使君大人,陛下得知今日乃大人的生辰,特赐岁宴,令我三人陪伴祝岁。” 叶秋风淡然微笑着站起身,待他们将带来的东西放到朱案上后,轻捻起红布。 -- 第139页 中间那红布,盖着的是一坛酒,左右则是金子。 “年纪大了,喜欢安静,就不劳三位陪伴了。” “明早再来吧,来喝杯茶。” 三人能听懂画外音,便拱手行礼,离开府邸。 花暮雨微笑着走过来,揽着她的手臂: “今日不仅是你的生辰,还是你娶我的大喜日子。” “夫人,这十年,您开心吗?”叶秋风摸着她的脸,这触感,叫人心生不舍和贪恋。 “开心,不仅这十年开心,如今回想诸多过往,哪怕是被你气的那些过往,这般去回想,也感觉别样的开心。” “那就好,希望此生,算是让你幸福了。” 叶秋风单手拎起那坛酒,牵着花暮雨走入寝房,又吩咐家中掌厨过来。 “蒸些夫人爱吃的虾饺端来,还有蒸排骨、蒜蓉炒春盘、清蒸石斑鱼,”顿了顿,叶秋风又对她问道: “还想吃什么?” “泡一壶玉祯爱喝的柑橼刺玫茶来。” 两人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夜深之后,相互褪下衣物,手牵着手躺在床上,闲聊了许多,多是关于过往的。 “秋风啊,你不觉得马鲛鱼很难吃么?后来尝了几次,不论如何烹制,都还是不喜欢那味道。” “你也知道我是饭桶,能吃的我都吃。” 花暮雨嗤嗤的笑,紧了紧攥她的手,然后侧过身来,珍惜地凝视她的脸。 叶秋风的身子还挺硬朗的,也不驼背,身姿笔直,但明显有老去的迹象。 眼角长了皱纹,皮肤也略松弛了些,以至她笑的时候,眉眼更弯弯的。 颧骨也比年轻时凸显了些,腮帮子的肉略有点耷拉,已说不上好看了,但仍有好看的地方—— 她笑的时候,酒窝连着侧颊处会有一道褶,那道褶将她的笑容,衬托地更明显,好像她总是很开心似的。 叶秋风轻抚着她的脸,情不自禁时,会亲她一下,亲完了还抿着嘴笑,羞意淡淡地写在眼神里,与情意融合,这眼神是只有花暮雨能看到的,哪怕是在外,花暮雨有时会嫌她总这般色眯眯的看着自己,叫她收敛些,她也不知怎么收。 凝视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暮雨,若有来生,你希望来生的自己,过怎样的生活,或生在怎样的人家?我若是能找到你,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么?” “你不觉得你这辈子因为我,活的很累么。” “不累,还很有意思,很有奔头,因为有光塔,你就是我的光塔,商船远航时很容易迷失方向,于是只能在海上茫然的漂着,后来为了不迷失方向,我们路过一些露出海面的礁盘时,会在礁盘上用石头堆摞起高高的石塔,石塔上固定一盏长明灯,昼则看旗,夜则看灯,你在,我就不会迷路,你就是我的来路和去处,若有来生,我还想找到你,找到我的来路和去处,不然我会迷路,所以我得先问问你,免得到时候找不到你。” 花暮雨抿着嘴挤出微笑,泪珠溢出眼角,叶秋风给她将泪水擦拭掉,有些懊恼地又说道: “十年,是不是要少了,应该多要几年的。” 花暮雨摇摇头:“你太累了,不想让你再累了。” “可是,不想让你跟我一起走,又不舍得留下你一个人,怕那三个小东西照顾不好你。” “我才不留下呢,我要跟你一起走。”花暮雨钻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 叶秋风纠结于此,不忍心她走在自己后头,也不忍心带她一起走。 “说嘛,来生,你要生在怎样的人家?”叶秋风揽紧她,珍惜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她的体温。 “来生,像玉祯那样,生在富贵人家,有你这样的阿父惯着她,天天败家,家产也败不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就去哪。” 叶秋风嗤嗤的笑:“好啊,那我就做你的童仆,供你使唤,顺便帮你败家。” “你怎么这么卑微,就没想过压我一头?” “我挺喜欢被你压着的,抬手就能摸到你的后脑勺,揉按你的颈窝,然后你的呼吸热乎乎的,扑在我脖子上,你舒服我也舒服,嘿嘿。” 闻声,花暮雨翻身压在她身上,鼻梁贴在她脖子上,唇瓣稍微蠕起就能亲到她的脖子,张嘴就能拿她脖子磨牙。 每每拿叶秋风脖子磨牙,她都会酥痒地耸肩,一耸肩,就更贴紧她脖子,两人的身子如融合了般紧贴,不分你我,融为一体。 “哄你睡觉,一觉起来,就是来生了,”叶秋风安详地微笑着: “花暮雨,我爱你,来生见。” “叶秋风,一定要来找我,我怕没有你的生活,还是会痛。” “我爱你。” …… 已七十多岁的叶琛,清晨起床后,如故般在园子里,给兰花浇水,兰花是发妻李瑞绣生前最爱的花。 老人的目之所及,皆是回忆,看着花,更是在看过往。 昨日来府上的那三位绯袍官吏,大清早的又来了。 跟着三人前往叶秋风的寝房,敲门许久都没有动静,破门后才瞧见—— 花暮雨侧枕在叶秋风肩膀上,两人穿着十年前大婚时的冕服,都已去了。 花暮雨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平常一样,困了,就在叶秋风怀里睡着了。 -- 第140页 叶秋风不舍得让她感受死亡的痛苦,在她睡着后,用准备已久的止痛和麻痹用的曼陀罗草配制的蒙汗药,大剂量吸入,曼陀罗草大剂量使用时有剧毒,会麻痹呼吸,直至呼吸停止。 而叶秋风喝完了那坛御赐的祝岁酒,以免不喝又是大不敬,祸及子嗣。 叶琛没有崩溃扑过去,只是眼泪仍不受控的簇簇坠落。 难受和痛苦是难免的。 到老了,还是我这个七十多岁的白发人送你,不过你们也活够了。 想起叶秋风幼时总说,做他叶琛的子嗣太累,要重新投胎。 秋风啊,这辈子做我儿,确实太累了,光是活着都要拼命去争取。 儿啊,来世别做我叶琛的子嗣了,做个平凡的幸福人儿。 …… 头蓬河的秋风庙里,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几粒光斑忽而有了意识,能瞧见时间的长河在快速流逝。 瞧见香炉里刚点燃的香,眨眼间燃尽。 瞧见眨眼的功夫里,庙外的昼夜快速交替,树从幼苗快速参天,又被伐倒,继而周而复始。 瞧见黄尘被奔腾而过的千军万马掀起,庙快速破败坍塌,然后很久很久,周围都没有人影出现,头蓬河干涸了很久,直到周围快速拔地而起一柱柱参天高的“石头”,头蓬河才迎来很多人影快速挖凿河道,然后水流充盈入河道。 时间的流逝忽然慢了下来,十几个脑袋上扣着黄且光滑之物的人,拎着类似农具的东西,站在光斑附近,并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光斑懵懵的看着眼前,像有感知意识,却无主观意识,直到眼前,忽然很近地贴过来一张好看但稚嫩的脸,明明看不见光斑,却朝着光斑展露着灿烂的微笑。 “暮雨?” 主观意识苏醒的刹那,光斑眼前一黑,“暮雨”二字也变成“哇”的大哭声。 “恭喜夫人喜得贵女!嚯,八斤重呢,了不得!” “???” 第53章 番外1 每个人都不是平白无故的来到这世界, 你的来路和去处,唤醒了你, 所以你来了。 …… “乔夕之,这名儿不错,老父亲还挺有文化。” [作者泫然泣血:你的老父亲就是我,为了另起新名,乃公坐在电脑前两天两夜没睡,喊爸爸!] 两岁的叶秋风,像个小大人般,手里抓着于她而言有些重的“巨大”书卷,一边用嫩如莲藕的胖爪翻阅大周史籍,一边适应新名讳。 房门外,几个家仆以脑袋,竖着排成一排溜,透过门缝窥看着她,脸上写满目瞪口呆,眼珠子都要被瞪掉出来。 史籍看不多会儿,乔夕之几乎咬碎嘴里、刚长出来的十六颗软嫩乳牙—— 本坐拥三百余州的大周帝国,已传国二百七十年,十三代帝王,代代吃老本,擅长窝里斗,更擅长被契丹国和金国吊打,疆域连年缩水。 如今,黄河已不知丢了多久,周国龟缩于秦淮以南,国都汴梁竟也成了边城? 昔日的越国六十六州,已是大周帝国的大半壁江山,大周的富裕,八成集中于曾属于她的江南。 这就是命吧,有生之年,遇到了周太宗这最强的对手,双双嗝屁后,后人却全是歪瓜裂枣。 乔夕之气的小嘴爆发一连串奶声奶气的脏话,嫩藕小拳攥的紧了又紧。 气得不行时,竟两眼翻白,小嘴汩汩吐奶,一下没绷住,便昏厥了过去。 窥看的家仆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的抱起她去找大夫。 昏厥中,乔夕之苏醒于被花暮雨“捡走”的另一半命魂胎光。 已八岁的“花暮雨”,虚弱着小碎步,于汴梁皇城内到处走走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之所见,便是乔夕之所见。 有些讽刺,她竟生在了几度易姓的周国皇室,还是周明皇的嫡长女,名儿倒是好听—— 洛灵犀。 乔夕之心想,你是有多热爱拯救世界,生于何时不好,非要生于乱世,还在乱世,“唤醒”了自己。 她本觉得,喝下毒酒后、怀抱着心上人迎接人生的最后一刻,最后的记忆停留于此,这段记忆就是她的永生永世。 愿怀着这段记忆,从此长眠不醒,只为永远地拥抱着你。 如此,她已心满意足。 结果你却非这样想。 难道是上辈子爱我没爱够?还想再爱我一辈子? 嘿嘿。 默默“旁观”洛灵犀的一举一动间,洛灵犀却在心想,总觉得有某种熟悉感,离她很近很近,为何,就是寻不到踪迹,却也不知自己在寻什么。 她身后还跟着一大堆宫女太监,躬着腰追在后头护着她,似怕她磕着碰着。 两年前,六岁的她被周明皇抱在怀里,随御驾巡游杭州,“偶然”经过那座只剩一道土墙的秋风庙时,散落的胎光碎片被她唤醒,还被她“带走”。 那散落于聚阴之地已三百年的胎光碎片,极阴极寒,洛灵犀的娇弱身子,受不住这阴寒之气,体质每况愈下。 周明皇愁坏了,眼瞅着心爱的嫡长女愈发弱如细柳,风一吹就着凉,焐久了又中暑,他花费重金打造避暑山庄和御寒离宫。 冬日时,御寒离宫里昼夜燃着上千暖炉,炎夏的避暑山庄,和煦荫凉舒适惬意。 -- 第141页 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心爱的嫡长女,宫里养着数百口御医,疗效却收效甚微。 乔夕之借着浅薄的道行,以及被她带走的胎光碎片,悄悄看着她,看她因阴寒之气而愈发身娇体弱,不禁心疼嚯嚯。 可自己生于地方武将家里,阿父只是个年轻小将,连皇帝都没资格见,而她又生于皇室。 如何才能把爱妻,勾引到自己身边? …… 六岁的乔夕之扛着铲子,刨了前世老丈人的坟,还挖了“自己”的坟,将丰厚的陪葬品都刨出来。 买下几艘船,搞钱开荒岛,自立谪仙宗,钱不够了再去挖周国祖宗的坟。 花了五六年时间,开辟了一处世外桃源岛,将学艺不精的道行再捡起来,游魂、织梦、掐卦、大六壬、小六壬,还有剑法。 广收避世求道弟子,只为将爱妻,一步一步,勾引到自己身边。 前世累如狗,此生,管他国破家亡,只想与她做一世快活神仙。 …… 洛灵犀十二岁的某日,周明皇与皇后做了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处小岛。 岛的外围被原始森林和山岭奇峰包裹,走出森林后,却是一片世外桃源。 这小岛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岛中央有一处堰塞湖,这堰塞湖仿若仙境天池,池上回荡着蒸蒸白雾。 而天池周边,林立着气派的坊街,坊街人来人往,有的喝酒吃肉,有的当街切磋剑术,一群人围观在侧,时不时拍手称绝。 此境此景,如此祥和,好一幅人间别有天。 一位宛若仙童的白裙幼女,忽而出现在坊街街头,模样似有六七岁。 周明皇心想,此童他素不曾谋过面,而她眼底的那份清澈凉薄,竟神似自己的爱女。 “仙童”小脸俏妙,仙气翩翩,稚嫩感满满,却以奶声奶气的腔调,唤灵犀“娘子”,令二人将灵犀送来,否则…… 一向不信鬼神的周明皇,哪里舍得剥离心尖肉。 可一夜怪梦后,洛灵犀忽而像个小大人般,那小嘴更犹如开了光。 她忽而呜呜哭着担忧,戍守国都汴京的禁军,打不过金国怎么办。 结果没几天,汴京遭遇金军突袭,禁军果然不敌金国来犯,被打的犹如剁瓜切菜,连连溃退。 皇族携家带眷、令禁军护着百姓一道紧急逃离,将国都迁了又迁以避难。 她又担忧国库的钱不足以发军饷养兵,生叛乱怎办,甚至愁的夜不能寐,病娇的小身子愈发孱弱。 不久,十余万禁军果然集结抗议,各地爆发土军生乱,每股土军的规模甚至比禁军还大,朝臣急的团团转时,她又说知道哪里有金子。 结果她领路去的地方……是大周太|祖的祖坟,里头的陪葬品,比十个国库还富。 明皇哄她多说点儿好话,她虚弱着病娇奶音,道:乔将军守江都,定百战百胜。 明皇将手里只有一万兵力的年轻小将调至江都,他果然连连大捷,打的契丹人和金军再不敢南下染指。 灵犀莫名将自己的祖宗、大周十三代帝王,如训孙子般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带着禁军,将自家祖坟全刨了,刨出来的金山银山,比一百个国库还富。 周明皇忧心忡忡:爱女这病,还能治么? 海边,洛灵犀看着泊在海岸的一叶轻舟,病恹恹道:父皇,我是不是快死了。 周明皇不得不信了邪,忍痛将爱女,独自放上小舟。 待洛灵犀坐上小舟,小舟竟若活物,平稳灵动着,悠悠漂远。 …… 荒岛上。 乔夕之站在海岛沿岸,持续闭目,白胖的嫩爪不断掐指。 许久许久,她睁开眼。 天地之间,云海茫茫。 但,她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