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男主竟是恋爱脑》 第1页 [穿越重生] 《反派男主竟是恋爱脑》作者:十九观【完结】 文案: 姜鹤穿书了,只是来得太晚,错过了所有能改变剧情的节点。 不过她大手一挥,表示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那就规避一切剧情,安心苟命做个路人甲。 可惜事与愿违。 她矜矜业业修到一百岁,被中途加载的系统毫不留情地丢回过去,成了男主沈行云的天降外挂。 从长曲河畔孤立无援的年幼孩童,到魔境深处尸山血海中的残破人影。 姜鹤在一次次时间回流中,屡次目睹他的凄惨时刻,感觉脖子凉飕飕的,迟早要被杀人灭口。 直到某天,她在织罗幻境里看到沈行云的欲念。 那是一个小猫似的姑娘,在阳光下耸着鼻尖,笑得既得意又俏皮。 而他在幻象的獠牙下,神色温柔,如佛子献身,引颈受戮。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姜鹤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阅读指南】 1.1V1+SC+HE+感情线全程无虐。 2.穿书文,不黑原女主。 3.我流修真,私设超多。 4.修行体系:引气筑基凝神金丹通玄造化大罗飞升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鹤,沈行云 ┃ 配角:预收文《被杀神魔君强取豪夺以后》 ┃ 其它:预收文《疯批女配觉醒后》求戳专栏收藏~ 一句话简介:灭世魔尊只想和我谈恋爱 立意:人定胜天 第1章 起 青城剑宗,三大仙门之一。 其内高手如云,弟子训练有素,护山大阵牢不可破,无论如何,在其中应该是绝对安全的。 姜鹤原本是这么以为。 但现在,她看着榕树下的两个人,不再这么想了。 她以五行遁术,顺着树林潜来,此刻被禁制框住,卡在榕树中间,进退不得,只能一个劲地收腹,简直要气绝而死。 正对着榕树的这人,姜鹤认识,名叫秦放,也是她此行原本的目标。 此时,他像个小鸡崽子似的被人提溜在手里,四肢软趴趴,完全没有白天书楼中,冲姜鹤疯狂指指点点地激情。 而拽着秦放这个,背对榕树,姜鹤看不清脸,他穿着绘有祥云纹的黑色长袍,身形瘦削,长发束髻,几缕发丝散乱在脖颈处。 这家伙正在笑,笑声很轻,却听得姜鹤头皮发麻。 秦放更惨,他的颤抖频率之高,让姜鹤觉得像是看见了一台打字机。 是左手,还是右手,黑衣男子慢条斯理地问,哪只手碰了她? 秦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张口欲喊,却发不出声音。 啊,忘记你不能说话了,那就...... 黑衣男子五指紧扣秦放右边肩膀,硬生生地撕扯起来。 两只手好了。 这个过程极尽缓慢,好像是要让秦放能够细细感受折磨一样,姜鹤能够清楚地看见断裂处黄色的脂肪层,黏连的肌肉,白色的筋脉。 咔吧一声,血水飞溅。 那条胳膊终于断了。 黑衣男子松开手,秦放应声而倒,在地上翻滚,鼻涕泪水汗水混成一团,简直看不出个人样了。 他长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像要断气地嗬嗬声。 好了,接下来是左手。黑衣男子平静地说。 一手又把秦放拎了起来。 而姜鹤,在看到这杀神准备故技重施,再扯下一条胳膊,终究是没能忍住,倒抽一口冷气,五行遁术失效,从树干中弹了出来。 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在两人中间匍匐落地。 完蛋完蛋,要死了。 她僵硬地爬起来,缓慢抬头,向着对面的杀神,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呵呵呵,我是路过、路过。 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名黑衣男子也没想到,禁制之中竟然还有人,回头细细打量。 他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五官深刻,浓重夜色下更显得昳丽,双眸深如寒潭,看到姜鹤后,瞳孔一缩。 师妹。他喊道。 啊?姜鹤十分茫然,她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人。 黑衣男子却显得比她还慌张,将秦放甩开,手足无措地走到姜鹤身前。 血腥味扑鼻而来,姜鹤不自觉地后仰脖子。 这个动作让对面之人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侧开身体,将鲜血染红的手藏在身后,好像这样便能掩盖住刚刚的一幕。 姜鹤连忙摆手: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我.......黑衣男子嗫嚅着说,师妹,他欺负你,我只是想帮你讨回来。 他耷拉着眉眼,声音低沉带着鼻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脆弱,你别不开心。 像只垂头丧气的大狗狗。 和刚才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 姜鹤心脏咚咚跳动,脑子里一团乱麻师妹?这谁啊? 你不喜欢,我就再不做了,黑衣男子闷声说着,今天的事,你就忘了吧。 -- 第2页 而姜鹤,她看着那只没有沾血的手,逐渐靠近自己的脸,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回响: 难不成,我是在做梦? * 啾啾 一只白腹山雀落在窗沿处,小脑袋左顾右盼,理顺羽毛,响亮地叫了两声。 姜鹤是被这个声音惊醒的。 她翻身从竹床上起来,环顾一圈周围,发现是在自己无为峰的小竹屋后,长长地吁气。 果然是在做梦。 昨天夜里,她本来是想去坑一把秦放,结果竟然睡着了。 睡着就算了,还做个这么血腥的梦。 记忆中隐约记得,那个穿黑衣的男人扯断秦放胳膊,自己没忍住,从树里边掉出来,然后被那个人发现,他走过来,还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姜鹤想不起来,连同那个杀神的样貌都是一片模糊。 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喃喃自语:居然梦到有人杀了秦放,拜托,我这个人还没有这么小气,最多就是让他拉拉肚子,出个糗....... 秦放此人,姜鹤早有耳闻,却不是在青城剑宗,而是上辈子所看的书里。 是的,书。 这世界就是一本名为《魔天》的书。 而今天是她穿到书里的第一百年。 上辈子她英年早逝,转生成了奶娃娃,等到十六岁拜入师门时,才取回曾经的记忆。 这个世界能修仙能长生,她资质上佳,还拜入了大陆上一等一的仙门,前途可谓光明。 然而就一点不好,仙门出了个大魔头,会在故事开始时从魔境归来,然后放火烧山,屠戮全门。 姜鹤来的时候,男主角已经进入魔境,按照预定剧情,完成了背叛、抛弃、黑化、堕魔的一条龙服务。 她什么都来不及参与,只能硬着头皮选了个稳妥师父,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力求能在剧情杀前准备充裕,全身而退。 所以,她就成了书里边那些没有名字的背景板中的一员,而秦放呢,比她强一点,他有名有姓,是第一个被男主搞死的小炮灰。 他和男主出生同乡,一个是大户独子,一个是乡野弃儿,从小到大秦放没少做霸凌之事。 结果后来因缘际会,两人又一同拜入青城剑宗,走到了同一起跑线。 秦放天赋平平,沈行云却鹤立鸡群。 这个情况,换谁心里都会有落差。秦放表面上是销声匿迹了,但背地里没少做抹黑的事,沈行云黑化前风评这么差,除了自己性格过于自我以外,也有秦放的一份功劳。 等到沈行云从魔境回来后,秦放这个眼色不够的,以为虎落平阳,他可以逞回当年的威风。 结果,当然是被再无人心的沈行云干脆解决了。 死得那叫一个惨。 所以,在书楼里被秦放拦着不让借书时,姜鹤内心很不平静大家都是炮灰,你拽什么拽? 当天,她便火速配置了一枚强力清肠丸,准备连夜潜入无为峰,给秦放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 想到这里,她往袖中一探:昨天准备好的药丸应该还在袖中放着,今天继续用。 手指在里面摸来摸去,都没找到那颗小丸子,姜鹤又翻开床,桌,地下,到处翻捡。 药丸毫无踪影。 怎么会没有呢?我昨天可什么地方都没去。她不禁有些慌了。 难道不是梦?难道她真的去了无为峰,还看见秦放被人虐杀。 这不可能,如果是真的 那我早就死了。她喃喃自语。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了,唤出长剑,便往无为峰书楼而去。 无为峰书楼有四层,最底下常年设有一名执事弟子,分管借书事宜,昨天姜鹤就是在这里和秦放起了冲突。 而现在书楼一层,穿着褐衣的执事弟子正在点阅书籍,模样陌生,不是秦放。 姜鹤心中突突直跳,赶忙拉住这人问道:请问,原本管理书楼一层的秦师兄呢? 哎,别拽我,被拉住的弟子甩开姜鹤的手,满脸不耐烦,没看见正忙着 他话没说完,就突兀地停住了。 一个影子自上而下投来,拢住了他们这处。 姜鹤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底祥云纹长袍的男子站在楼梯口,眼神正落在那位执事弟子身上。 秦放今日身体不适。 他的表情平静如水,语气也很和缓,唯有目光不善,透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执事弟子头也不敢抬,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喊道:大,大师兄。 大师兄? 沈行云! 姜鹤心头一跳。 虽然穿书已经一百年了,但是她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男主角沈行云。 前五十年,沈行云在魔境没回来。 后五十年,姜鹤在无为峰没出来。 她全力完成自己的原定计划,隐藏实力,埋头苦修,拒绝一切群体活动,和书里有名有姓角划清界限,最好是连个名都别留下。 这样才能放心逃跑,毫无后顾之忧。 一百年过去了,她每次回想起这些年不懈努力的成果,都不禁有种自豪感充盈在内心我,计划通! -- 第3页 而就在今天,完美计划宣告破裂。 还好还好,只是小问题。姜鹤自我安慰。 正是,秦放师兄昨夜里修行出了岔子,今天便去无病峰拿调息的药物去了。执事弟子突然有了无尽的耐心,你若是需要什么书...... 和我说就是。沈行云开口接过。 嚯!装得一手好前辈! 没有没有,我只是来找人。姜鹤赶紧摇头。 结果沈行云根本不管,径直走下楼梯,来到姜鹤面前,将手里的书卷往对方手中一塞。 这本挺好的,你可以看看。 说完,便转身回到楼上。 姜鹤接过,慢了半拍才想起应该道谢,朝着沈行云离去的背影中气十足地喊道:谢谢师兄,我必定认真拜读! 不管如何,千万不能得罪他。 等到这个高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姜鹤才低头看向手里 《通闻致世》 这是她昨天没借成的书。 作者有话说: 【预收】《病娇女配觉醒后》,感兴趣的话点点收藏哦,谢谢大家~ 1 荀南雁在睡梦中得知,自己是一本书里的邪恶女配,心如蛇蝎,行事歹毒,下场凄惨。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死亡装点男主的正义功绩。 告诉她一切的,正是那本书。 它漂浮在荀南雁身前,书页翻动,正在说话: 你会爱上季朝,囚禁他,给他戴上项圈,让他口不能言,养在身边,就像养一只狗,你还将他一剑穿心,推入大渊。 所以故事的结局是怎样呢? 他会在大渊之下觉醒血脉,回到中都皇城,继承天选之力,然后铲灭北荒都城的所有黑暗,而你会在饱经折磨后死无葬身之地,但是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荀南雁不需要但是。 她合上书本,安静地从梦中醒来,并决定相信一切。 2 第一次见面时,季朝被人锁住手脚,戴着重枷,跪在地上。那个女人走过来,一根细白的手指挑起他的下颌,季朝在颈骨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中被迫仰头,看见了她的模样。 她长得很美,空灵而圣洁,雾蒙蒙的眼睛好似烟雨笼罩的倾碧湖,站在阴暗的牢房里,整个人仿若能生光一般。 荀南雁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微微一笑,声音轻而柔:既然小殿下喜欢,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送给她吧。 自那时起,季朝便明白,荀南雁生得神女之姿,行事却有如恶鬼。 所以,当那把长剑洞穿了他的胸膛,那双手将他推入悬崖时,他也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存亡、生死、邪正、胜败,生来便不能两存之物比比皆是,他与荀南雁与之类同。对于荀南雁,他只有满腔恨意。 后来他从大渊苏醒,再次踏足人世,带着无可比拟的力量; 后来他镇守中都皇城,荡平世间魑魅,换回了河清海晏。 后来...... 他捧着这人的残骨,走遍三山五岳。只为求一个魂魄入梦来。 第2章 长曲(一) 寂静深夜,蝉鸣和风声都几不可闻。 男人痛苦而干涩的嗬嗬声不断响起,空气里是血和泥土的味道。 还有渐渐靠近的、看不清的脸,他开口,语气低落。 你就忘了吧。 继而,笼罩着脸的阴影散开,露出一双漆黑的双眸,映着月光,仿若寒潭。 * 是沈行云! 她豁然睁开双眼,心脏狂跳,冷汗不止。 果然是梦到了那段剧情,这回儿把脸都给安上去了。姜鹤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自言自语,可是一次就够了,为什么还梦第二次啊?是为了提醒我不要懈怠咦? 她还在理顺自己噩梦后的心情,一抬眼,又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 近处,杨柳条儿随风款动,在自己鼻子上打旋儿。远处,山野平原,小河流水,四五个孩童打打闹闹。 没有见过的场景,没有见过的人。 这是哪儿?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我不是在无为峰睡觉吗? 她呆呆地说道,然后低头,后知后觉地看起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投影 【回归任务:守护长曲(0/1)】 几个大字漂浮空中,闪闪发光,并且随着视线偏移不断移动。 这个东西,上辈子博览网络小说的姜鹤毫不陌生,可以说,她一瞬间就明白了状况。 姜鹤忍不住抱头呐喊:我都穿越一百年,这时候还来什么系统,不觉得太迟了吗! 声音在平野间传开,引得山雀飞走,孩童们张首遥望。 情绪发泄之后,姜鹤认命了,仔细研究起这个任务系统。 长曲是谁?还是什么宝物?我去哪里守护? 是做完任务就可以回地球吗?还是回青城剑宗啊?有没有详细解释? 姜鹤连连发问,然而这个任务系统简单粗糙,除了这一行字,什么都没有,更别说智能AI答疑了。 她不情不愿地在原地思考半天,觉得还是要做任务,虽然八成是回不了地球毕竟上辈子她死得很干脆。但哪怕回青城剑宗,也好过待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 第4页 她可是有(半部)剧本的人。 说干就干。 姜鹤弹指拨开搔弄鼻子的杨柳,探出手腕,其上有一串莹润的木质珠串,她拨弄着从中取下一颗,往自己的额头点去。 微光闪动,模样随之改变。 原本是一张白净的巴掌脸,鼻头圆润,嘴唇丰盈,两只猫似的眼瞳里透出懒散的光。现在却脸儿圆圆,眼儿圆圆,整个人都很喜气。 姜鹤在原地龇牙咧嘴了一阵,熟悉下自己的新五官,然后撸起袖子,朝远处聚成一团的小孩走去,想要打探点儿消息。 小孩子们围坐一团,也不知道在推搡些什么,不断有笑语声传来。 等姜鹤走进了,才看清,这群小孩不是在互相玩闹,而是在玩闹一个人。 那是个衣服破旧的孩子,比周围人看上去都要瘦小,被几双手推搡着,上半身已经扑到了河里。 这可不是什么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 姜鹤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玄幻世界的人都开始搞欺凌事件了。 她大踏步上前,一手抓起水中的小孩,一手抓起为首的熊孩子,呵斥道:都举起手来,不许动! 小孩们哪见过这架势,纷纷呆愣住,颤颤巍巍地张开双手。 姜鹤先把水里的小孩往地上一放,小孩咳嗽两声,吐出几口水来,然后翻倒在地,好像还有点晕乎乎的。 姜鹤瞅着这张仰面朝天的脸,觉得怎么看怎么眼熟。 像谁来着,她一时没有头绪。 算了。 她又把目光看向左手拎着的另一个小孩。 他可就长得大号许多,看得出来生活条件不错,一张圆润的红脸,过了刚开始的惊恐,现在恢复活力,在姜鹤手里张牙舞爪,不断扑腾。 我告诉你,你可惹不起我,我要叫我爹、叫我爷爷! 行啊,叫你家长来,我也刚好想和他们谈谈。姜鹤拽着他的衣领子甩了两下,我非得当着他们面收拾你个熊孩子不可!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哦是谁? 老子 话没说完,一个暴扣在脑门上,小胖捂着脑袋呜呜痛哭。 等他哭完了,姜鹤又问:是谁? 老子是 又没说完,暴扣再次来袭,小胖哭得更惨了。 所以到底是谁?姜鹤慢条斯理地三连问。 这回小胖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再也不提老子两个字,哭哭啼啼地说: 呜呜呜......我,我是.......我是秦放,我爷爷是秦老太爷,是村长!呜呜呜呜...... 秦放? 姜鹤沉默了。 她扳正小胖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又把落水小孩拎到眼前,和记忆里的人脸两相对照。 现在,她终于知道这小孩像谁了。 沈行云! 姜鹤放下秦放小胖墩,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所以说,她穿越回了过去,来到了还是小孩的沈行云的家乡? * 长曲是一条河,蜿蜒曲折,故而为名。 也是沿河聚居的村落的名字。 姜鹤守在河边,面前站着一溜受训的熊孩子。 在她发呆的一小会儿时间中,疑似小沈行云的家伙缓过神,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连声谢谢都没说。 姜鹤倒没有去追,主要是也不知道追到了干什么,她留在原地继续之前的计划盘问信息。 来,小胖,就你了,你继续说。姜鹤点出排头兵,村里几口人?最近有没有和谁结仇? 呜呜呜......我不叫小胖,我叫秦放,小胖抽抽搭搭地回答,我、我们村一百来口人,没有,从来没有什么仇家。 唔......姜鹤沉吟片刻,又接着问道,那还知道些什么,比如刚刚那个家伙,他叫沈、咳叫什么? 沈行云这名字差点脱口而出,姜鹤及时反应过来,那是他拜师后才有的名字,至于现在嘛 小宝!有个小孩争着回答,他是个妖魔! 一石激起千层浪,剩下的孩子就跟受了召唤的闹山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他是捡来的,而且还能变成红眼睛的怪物,特别吓人。 他还把他娘变成了疯子,大人都说,不能和他玩。 上回徐叔去给他们家送菜,不知道遭了什么邪,回来就生病了。 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欺辱同胞的正义性似的,小孩们七嘴八舌地罗列小宝的罪状。 姜鹤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拣选出几个有用信息:小宝同学是个弃儿,养母是个寡妇,而且现在已经疯了。 这和男主履历对得上。 姜鹤一拍手掌:齐活了,就是沈行云。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不懂她在说什么。 姜鹤也懒得再理会他们,瞪着眼,摆出凶神恶煞地表情:快回家去,如果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人,那我就从天上飞下来,一人一个大耳巴子! 这群矮萝卜丁如蒙大赦,点头不停,然后飞也似地向着村落跑去。 -- 第5页 而姜鹤拍拍衣服下摆,迈步往沈行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3章 长曲(二) 远离村落的林子间,有一处疑似民居的地方。 说是疑似,是因为这个地方看起来过于破败,整个用茅草搭成,还有好几处歪斜,让人怀疑它能不能撑过一次风雨天气。 这里边住着一对孤儿寡母。 沈行云和他的母亲元娘。 当姜鹤仗着自己救命恩人的身份推门而入时,沈行云满怀戒备,但是终究没有将她赶走。 因为元娘一见她就笑。 虽然她疯疯癫癫,连话也说不清,但笑起来却像个小女孩似的清脆。 而沈行云,就趁着这难得的安宁时间,照顾元娘吃饭便溺。 他身量不及姜鹤的腰高,但做起这些事来,却娴熟得像是已经重复了很多年。 姜鹤心情有点复杂。 她很难说,自己最开始跟上来时,究竟有没有抱着把灾难扼杀在摇篮中,以绝后患的目的。 而现在,她只能推开门,偷偷溜走。 此时夜色已深,虫鸣窸窣,人与动物都已安睡,只有长曲河盛着银白月光,一路蜿蜒。 姜鹤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最终驻足在安宁的好风景中。 她幽幽地叹气如果这水里没藏着一大堆尸鬼就更好了。 脚边缓慢流动的水面下,正有一团团人脸模样的黑影,随着水波荡漾,时大时小,好像努力扒拉着往上游。 姜鹤估摸,至多再一个晚上,这些尸鬼就能爬上岸来,把村子里的人吃干净。 这恐怕任务中所说的:守护长曲。 该怎么办呢?她皱眉思索着。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显的稚音,但却故作大人样,压得低而哑。 姜鹤回头,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身形瘦弱,穿着粗布衣裳,头发像是狗啃过,乱糟糟地搭着,脸上倒是洗擦得很干净,长睫毛下遮掩着一双大而幽深的眼瞳,在青白的月光下显出诡异的昳丽。 是沈行云。 姜鹤没有回答,反而摆出一副长辈谱,语重心长地问,小孩子家家,怎么半夜不睡觉? 和你有什么关系?熊孩子毫无敬老之心,目光戒备地看着她。 呵呵,姜鹤和蔼可亲地一笑,这么和客人说话,我等会儿就去告诉你娘。 你!小沈行云气鼓鼓地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算什么客人?自己跟到我们家来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偃旗息鼓,闷声闷气地好好回答了之前的问题,我来打水。 姜鹤洋洋得意,认为告家长这一招是从古到今的好使,而小家伙和长大后截然不同,像个一点就炸的河豚,很有鲜活劲儿,逗起来十分的有趣。 河豚晃了晃手中的木桶,示意她让路。 姜鹤看看他,又看看河,摊开两手:我个人的建议,最好别打河水。 为什么?小沈行云很不服气,他两步走到河边,姜鹤也不拦,像看戏似的,旁观了小孩从雄赳赳气昂昂,到惊吓,再到萎靡的全过程。 值得夸奖的是,这家伙心理素质过硬,还能说句囫囵话,这、这、这里面是什么? 尸鬼。姜鹤认真地解释,被魔气侵染的尸体形成的,一般来说,要在挨着魔境的地方才有。 魔境?小孩疑惑地重复,我不懂。 姜鹤倒也没指望能从孩子身上得到多少有用信息。 她冲小孩招了招手,说道:你要水是吧?来,我给你打。 水桶从小沈行云的手中飞出,落到姜鹤手里,然后一截晶莹的水流凭空出现,将其中注满。 小沈行云眼睛瞪得贼大,闷声闷气看完了整个过程。 你提得动吗?姜鹤递出水桶问道。 说着,她自己掂量了一下,又收回了回来:估计你是提不动的。 小孩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转过来,完全忘记了回答,同手同脚地跟在姜鹤身后,走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是仙人吗? 对。姜鹤懒得解释什么是修道者,直接一口应下。 我以后也能修仙吗? 能。 那我修仙,不是为了救人,只是想要自己变厉害,这也行吗? 当然可以,追求力量是人的本能,我还想长生不老呢,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小孩,郑重其事地说,只要你以后别去杀人放火就成。 这回,小孩没有很快回答。 姜鹤观察他表情,不禁震惊:不是吧你小子,这么点儿大就开始考虑杀人放火的事了? 不愧是你啊沈行云! 我没有,他嗫嚅着回答,只是有时候,我想,如果欺负我和娘亲的人都不在就好了。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是错。 姜鹤将心比心,做不出劝人以德报怨当圣母的事来,只好慎重地加上一点条件:那你可不能伤害无辜的人。 比如说我啦,我师父啦,还有巴拉巴拉。 虽然知道这恐怕无济于事,姜鹤还是尽心尽力,为青城剑宗的将来奉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 第6页 小沈行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有吗?姜鹤诧异地回头,她仔细思索了一下,又不禁对这小孩感动同情:不是我对你好,只是其他人对你太坏了而已。 哦......他语气一下子变得低落。 到了。姜鹤推开门扉,轻手轻脚地将水桶放进去,快睡觉,小心以后长不高。 然后冲小沈行云摆摆手,潇洒地离开了。 只剩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久久站在门边。 * 尸鬼,是凡人之躯受魔气侵染而成,被魔气驱使,喜阴畏阳,好食人血肉,能寻阳气而行,多见于魔境边界...... 姜鹤回忆起曾在《妖魔录》上看到的记载。 长曲显然不是魔境边界,两者之间,尚有百里距离。 既然如此,依靠魔气行动的尸鬼,为何会活跃在这个小村落中呢? 姜鹤百思不得其解,但任务还得做,她只能在心中暗自警惕。 她忙碌了一夜,此时天边已经泛起微白,河中的尸鬼挣扎无果,开始逐渐隐没。 不管如何,先得把这群人的命保住。 姜鹤稍作打算,直接找到村内大户,用实际表现证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请出这家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让他组织全村的人汇聚到一处。 为了让这群人活下来,同时也别捣乱,她要痛下血本,布置护灵阵。 村民们奔走相告,各处忙碌,姜鹤走出人群,在离河稍远的空地画了个大圈,比划了一下,感觉能装下一百三十一口人,便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锦袋。 锦袋外表虽小,内里乾坤却大,姜鹤从中取出许多灵石。 这些银白的石头被她化为一股灵流,绕着地上的圈排列出复杂的符文,她画一个数一个,直到第一百七十四下,银白微光渐次闪现,所有符文连成头尾相交的圆,最终消失在泥土中。 一百七十四块灵石。 姜鹤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默默安慰自己:有个护灵阵打底,好歹能保护这群凡人,要不然人死了,岂不是给自己积恶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以后还有机会赚回来...... 思绪游离间,已是日头高悬,村民们食过晌午,带着干粮棉被,陆续赶来。 姜鹤仿佛景区售票员,数着人一个个进入阵中,这些村民不住地道谢感恩,直把她当成了专程来救苦救难的菩萨,甚至有人想将一只老母鸡献给她。 自家养的,下蛋厉害着呢!说话的妇人眼睛亮闪闪,一手牵着小孩,一手抱着鸡。她自个儿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裳,那只老母鸡却用花布裹好,连尖嘴上都系了红绳。 仙长要你的鸡干啥哟,尽添乱!有人责怪道。 姜鹤确实想不出自己拿这下蛋好手有什么用,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接了过来。 妇人欣喜异常,拉着女儿连连揖首。 就当她那一百七十四块灵石的找补吧。 姜鹤抱着这团热乎乎的扁毛畜生,问留在身边的老丈,人齐了吗? 老丈姓秦,形同村长,也就是最开始联络众人的那位,快要满六十了,但好在眼不太花。 还差,还差村东头那家。秦老丈回答。 姜鹤一打量,这村东头不就是沈行云家,心里暗暗埋汰小孩办事不利索,招出长剑,便准备飞过去,将两人直接带来。 那秦老丈却两步走到姜鹤面前,拱手行礼,挡住她的去路,面露难色。 怎么了?姜鹤问道。 仙长,秦老丈搓着手叹气,你有所不知,这小宝...... 哦哦,我知道。姜鹤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啰嗦。 听了这个话头,她大概已经明白秦老丈想说什么了不就是第一天在河边,那群小孩的话吗? 能变成红眼睛的妖魔,能把人弄疯,能让人生病.....诸如此类。 第一点先不提毕竟魔修确实是红眼睛;但这第二三点,逻辑性就十分牵强了,很像是村里人为了赶走累赘,牵造附会、封建迷信的那一套。 虽然这是个玄幻世界,但玄幻世界也有玄幻世界的科学,不能违背生物本能啊比如说,魔修就没有传染性,也没有让人变傻的能力。 小宝我知道,你别担心,没那回事儿,你放心。姜鹤像个长辈似的拍了拍秦老丈,以示宽慰。 仙长说话就是好使。 秦老丈当即便信服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不住地唠叨,看得出来,确实有几分发自内心的高兴,小宝是个好孩子,孝顺,村子里风言风语,他受了不少委屈。 姜鹤打发走了秦老丈,便马不停蹄地往河边草屋赶去。 小宝!她客随主便,叫起了沈行云的曾用名。 小孩从门里探出头来:怎么了? 叫你们去村里集合,没人告诉你吗? 小沈行云摇摇头。 姜鹤叹了口气,心知这时候追究这些也无用,便略过这个话题:总而言之,现在跟我走吧。 小沈行云没多问,钻回屋里,牵着元娘的手,将她带出来。 -- 第7页 元娘嘟嘟囔囔,动作缓慢,姜鹤看这两人的行进速度,不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去,便一手揽过母子二人,站上了长剑。 她决定载人飞行。 待会儿别害怕,或者你最好闭上眼睛,给你娘也遮一遮,她打量了下两人的身高差,又说,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就负责抱我的鸡。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母鸡塞到了对方手里。 ......小孩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姜鹤环在自己肩上的手,细长白皙,和自己与母亲的满身脏污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倒不嫌脏。他喃喃低语。 你说什么?姜鹤没听清,赶在起飞前问了一句。 然而小沈行云又不说话了,只是将嘴角抿成一条线。 风声作响,景色变换,姜鹤没有等到回答就到达了目的地。 从半空中看去,人群聚集在闪烁微光的半圆穹顶下,姜鹤没有落地,只是用灵力将这母子二人送了下去。 带着你娘进去吧。她嘱咐道,看着他们踏入阵中,她才想起什么,遥遥地呼喊。 哎,记得照顾好我的鸡! 第4章 长曲(三) 天色将暗,姜鹤围着河边做最后的准备。 她掏出一叠符箓,沿河岸贴满十八张。 这是捆仙锁,云屠息川出品,质量过硬,用途广泛。 姜鹤存货不多,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没有吝惜使用。 想了想,她又往自己身上拍了个护体符。 作用不大,聊以自|慰。 忙碌一通后,太阳已经彻底沉入山坳,河水扑腾作响,好像无数条大鱼拍打着水面。 姜鹤后退三步,重新幻化出自己的剑。 月光之下,银白长剑流光如雪,隐隐有水潮之声。 与此同时,尸鬼上岸了。 * 姜鹤是见过尸鬼的,准确来说,是打过。 在她为了往后的修行大业,积攒灵石,四处奔波的生涯里,这种打怪领钱的活儿还是没少接。 大陆东边的云屠息川会周期性地组织除魔会,清扫魔界周边的污秽地,报酬丰富,不限身份,令人心动。 但是就算在那里,姜鹤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多的尸鬼。 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河里冒出来,好像这下面连接着一个尸鬼制造工厂。 也是,毕竟死在魔境的凡人很少。她提剑斩下一颗头颅,大脑飞速地运转。而因为数量稀少,所以从来没有修士发现过,清理大批量的尸鬼,原来是件这么困难的事。 在魔界清理尸鬼,修士们会将斩下的头颅收置在隔绝魔气的灵器中,最后带出魔界掩埋。没有头颅的尸首,就算在魔气充盈的地方,也不会再次动起来。 但现在,姜鹤怀疑她的隔灵器恐怕装不下这么多脑袋。 可是这个魔气是从哪里来的呢?姜鹤催动法诀,剑身分化出虚实不定的光影,随她指向,轻盈地穿过几个脖颈。 没有什么隐藏的法阵痕迹,尸鬼也确实是普通的尸鬼,姜鹤之前几个设想全都落空,她抬头看着隐约泛白的一线天际。 天快要亮了。 之前准备的隔灵器早就装满了,后半段,她一直在重复斩杀复活的尸鬼,尽管河里不再有新的尸鬼出现,但遗留在岸边的数量依然巨大。 而现在,天终于要亮了。尸鬼会退回河底,她也有时间去远处掩埋头颅,调息修整,只要再一个晚上,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将剩余的尸鬼处理干净。 姜鹤看着天空,等着那一线光际的扩大。 可是天没有亮。 或者说,此处的天没有亮。 随着素日初生,远处的鱼肚白逐渐扩撒开来,阳光已经将所有的角落均匀照亮,却独独少了这一片。 姜鹤心头狂跳,犹如本能反应般,她回头望向河面。 刹那间,一道黑红的光芒从河中心喷涌而出,像泼洒出的血与墨,极其迅速地朝着岸边扑来。 与此同时,姜鹤横剑身前,撑起一片光幕,然后凌空一指,河岸边的黄符刹那间化为灰烬,十八道金色的光绳汇向河中心,将这道黑红色的光芒紧紧缠绕。 白日倒乱,看来就是被这个家伙影响的。 造化可控天象。她皱眉自语,踢到铁板了。 河中的身影慢慢从黑红光芒中显现,像是个人的影子,但面貌模糊,只看得见原本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上两点猩红光芒。 是个魔修。 姜鹤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那些红黑色的光影,原来是浓烈的魔气凝成了实质,而这,也是尸鬼夜行的原因魔气并不是充盈在空间之中,而是通过河水与每个尸鬼相连,所以他们不断苏生。 这个人从魔境中走来,一路上顺着河道行走,就像牧羊犬一样,不停地唤醒、驱赶深埋在地下的尸骨。 这就是他的羊群。 一个修士们普遍认知的常识:魔修不能在没有魔气的外界活动。 然而还有一个比较鲜为人知的冷知识:魔修中的大能者可以溢散修为,化作魔气,人为的营造出小型魔境。但是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他会丧失修为,承受剥筋抽髓般的痛苦。 这样的魔修,被称为人烛。 -- 第8页 打死我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造化境界的魔修来做人烛的。姜鹤不得不叹,他是有什么想不开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还做什么任务啊! * 远离河岸的地方,护灵阵内,名为小宝的男孩静静地发着呆。 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在这个圈里,气氛是那样的安静祥和。 小宝低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她闭着眼,气息匀长,苍老而浮肿的脸上难得露出安宁的神色。 他们相互依偎,靠在阵法的最边沿,周围却是一片空当。 村里其他人三三两两,十分拥挤,却默契地和这一处保持着距离。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离他太近,搞不好就成了下一个遭难的人。 就是你把这些东西招来的! 他牵着娘走入圈内时,村里的大户,秦姓人家的小孩恶狠狠地朝他啐唾沫,其他小孩也有样学样,谩骂不断,一个接一个。 他的疯子娘哇哇大叫,朝着四周挥舞拳头,可是没有人怕她,所有人都发出哄笑。 大人,小孩,老人;男人,女人。 所有人。 他环视周围,挨个儿看他们的眼睛,然后这些笑声就消失了。 他吓人呢...... 晦气,别看他。 灾星!邪祟! 人群絮絮低语,像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仙长说了,不关小宝的事!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 他像是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语气焦急。 议论声小了些,毕竟秦老丈积威几十年,纵使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大家也愿意给他几分表面上的尊重。 爷爷!带头小孩不满地叫喊,拽着老人的袖子,还想纠缠。 小宝不再理会,只是拉着娘一直往里走,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自然地分出一条道来。 走到最里边,他把带来的背裹铺在地上,娘,来这儿躺会。 疯子娘叽里咕噜了几声,乖乖地躺下,他腾出手来轻轻拍打她的胸口,就像小时候娘哄他睡觉时一样。 小宝哥,你怎么抱着我家的鸡呢?扎着双髻的小女孩远远地问他,这是我娘送给仙长的呀。 他瞟了一眼,认出了这是村里的另一家寡妇。 是仙长叫小宝看着的吧,仙长在打妖怪,抱着鸡不方便。小女孩旁边的妇人低声说着,手把女儿往身上拢,然后抬头冲他歉意一笑。 这是不想让他们再多说话的意思。 村子里总有闲言碎语,妇人也经历过。两户人家同病相怜,都是寡妇,她是同情元娘的,也可怜小宝。只是此时乡亲都在,她独身带孩子,本来就过得艰难,何必在众人眼下招惹是非呢? 小宝默不作声,在小女孩移开视线前,先撇过了脸。 一直都是如此,便也说不上什么感觉。 然后天黑了,从天黑的那一刻起,大家都睡着了。 除了他。 他想着那位仙人,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天生笑模样,然而眼睛却不同,深而幽静,看什么都是认认真真。 他总是像条狗一样受人欺辱,这一次却很难得,又做回了人。 想着想着,那双眼睛又浮现在了眼前。 记得照顾好我的鸡! 她还会回来吗?应该会吧,至少会回来带走她的鸡。听人说,修仙的人都住在天上,过了今天,她就会回到天上去了。 仙人都如她这般吗?如果是,那他们......都算是好人。真想去仙人的地方,带着母亲去,哪怕是帮仙人养鸡种菜也好。 他将脑袋搁在鸡身上,在暖烘烘的臭味中漫无目的地想着。 轰一阵巨响从远处传来。 睡着的母亲突然睁开双眼。 娘?小宝环顾四周,周围人还在安睡,唯有母亲的眼睛亮得吓人,你怎么了? 元娘没有回应,她好像专心聆听着什么声音,遥望河岸方向。 小宝内心涌现不安,他伸手想拽住母亲的袖子。 可是元娘突兀地转头,露出一个笑容,在小宝错愕的表情中,向阵外跑去。 第5章 长曲(四) 不打无准备的仗。 这句前世的名言,在今生的百年修行生涯中,被姜鹤融汇贯通。 鉴于这个地方的战斗高发性,她早已养成了随时随地,装备完全的习惯。 比如手腕上这串十六珠,云屠息川出品,适用性和安全性都很高,有效避免易容被大佬看穿的尴尬;比如左耳这个铜钱样式的耳坠子,里边暗含一道大能剑意,在观摩学习之余,还能拿出来作为反制手段;比如脖子上佩戴的这个造型古朴的玉佩扇子,其实是个瞬发型的传送阵法,一次性使用,随时随地,逃跑无忧...... 她看向河中心,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我是属哆啦A梦的,没想到吧。 魔修无知无觉,只是面朝着河对岸不住挣扎。 姜鹤一跃而起,来到河面上方,距离那道被捆仙锁五花大绑的身影不过几步之遥。 近距离相对,姜鹤才看清人烛的样貌。 他的脸蜡黄干瘦,只有一张薄薄的皮覆盖在骷髅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眼睛完全是血红的一片,最中间的瞳孔散发着光芒。 -- 第9页 这个世界对魔修的记载和描述很少,只有似人而非人,居于魔境深处,天生地养的笼统之言,可是姜鹤看着眼前这位,觉得他明显长得和人类很有差距。 她对魔修的了解要更多些,全是来自原书中男主角流落魔境经历。 魔境内层生态环境恶劣,基本上只有魔修存在,他们互相厮杀,只有极强的才能生存下来。 那里面的魔修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野生动物,一类是头脑不太清醒的精神病患者。 姜鹤觉得,这家伙大概率是后者,要不然不会跑出自己的生存圈,用这种引火自焚的方式闯荡人间。 魔为极欲之形。 这是书中男主对魔修的概括,也是他对自己的嘲讽,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带着复仇的执念走出了魔境。 而男主的身份之谜,也是在这之后逐渐揭晓的,他能畅通大陆与魔境,还能在修仙与修魔之间反复横跳,是个身怀魔种的天生奇葩。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沈行云长得好看,而对面的兄弟却形似骷髅。 她脑海中思绪纷飞,手上动作却没停,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八卦石盘,将其悬于身前。 这是云屠息川的阵点媒介,对应之前姜鹤参与的魔境清扫任务点,只要在人烛的脚下布置出相对的传送法阵,就能够把他送回魔境。 至于倒时候他还想再出来,先闯过云屠息川的地界再说吧。 姜鹤动作飞快,两个乾坤袋在半空中打开口子,灵石飞出化作银流。 布置阵法是一项精密的工作,而传送法阵消耗巨大,阵纹复杂,为了节省时间,她左右开弓,两条灵流随着不同动作分别进行着排列。 符文一个个闪现,眼看着进度过半,就在这时,水波却开始动漾起来。姜鹤眉头一皱,将手上动作催发到了极致。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不过一瞬之后,水流突然喷涌而出,炸起阵阵水花,直冲向河中心人烛所在。 幸好姜鹤一直紧盯着水面,在水波炸起的一瞬间及时收手,切断了与阵法的联系,反身回到岸上,避免了反噬。 但是灵流既断,阵法便功亏一篑。 捆仙锁没能全然封住对方,人烛低低地吼叫着,捆仙锁上平添出几道黑气,仿佛裂缝,而这裂缝就在姜鹤眼前逐渐扩大,转瞬间,崩裂开来。 吼人烛仰天长啸,勾指如爪,向着岸边冲来。 姜鹤紧了紧手中剑柄,灵力激荡,准备迎接着一击。 可是此时,那丝丝毫毫垂落至水面的红黑魔气,重新唤醒了水中的尸骨,尸鬼们再次苏生,沿河堤攀爬而上,挣扎扭曲,密密麻麻,向着姜鹤一拥而上。 完蛋。 姜鹤点地飞退。 两势夹击,只能先拉开距离,以免被尸鬼缠住手脚,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分心二顾,情势更加麻烦。 她皱着眉,心念急转。 还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又看见这些尸鬼耸动鼻子,一齐转头,动作整齐划一得跟追着太阳的向日葵似的。 然后尸鬼大军们浩浩荡荡,调转方向,向着姜鹤的右后方冲去。 这啥?做广播体操呢? 她满头问号,眼神顺着尸鬼的方向一看,隐约看见远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草地间快速地奔跑着。 大的那个是没有方向的乱跑,而小的那个,不断招手呼喊,努力吸引着尸鬼们的注意力,然后朝着反方向奔跑。 这不是沈行云吗! 姜鹤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的护灵阵呢?安神术呢?这家伙是怎么跑出来的?! 她大惊失色,很想马上追过去看看。 可是人烛却不给时间,已经冲到了姜鹤面前 当啷,长剑与手爪相接,发出金石撞击之声,魔气与灵流相撞,回返的气流让姜鹤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 这一下,姜鹤又退了两步,而人烛也被弹回水面上。 真正交手之后,姜鹤更加确定,这家伙从魔境出来恐怕时日相当久了,耗费修为过巨,虽然能够逆转星辰黑夜,但实际上已经跌落至通玄初期。 能打。 她做出结论,心念电转,眼角正瞥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与尸鬼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一路跑到河岸边上,退无可退,没有犹豫,直接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了。 要了命了,那可是人家大本营! 招潮!她厉声喊道。 长剑嗡鸣着回应主人的呼唤。 与此同时,姜鹤右手并指,竖在面前,一股澎湃的灵力像是浪潮般从她身上涌出,左手自耳处划出一道弧线,招潮剑身震颤,分排出十道泛着蓝光的剑影。 随后,她左手横扫,剑影随着她的动作依次飞射而出,噌噌噌,在黑夜中如飞火流光,陨星坠地。 而她手握长剑,飞身而出。 如此汹涌的灵力,磅礴的气势,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是倾尽全力的一击。 人烛显然也有所感觉,他将魔气倾泻而出,汇集在身前形成一道坚实的厚垒,十道剑光撞在魔气的屏障上,破碎消散,但同时也像是一把凿子,通过一次次的凿击,让屏障布满了碎纹。 直至最后,十道剑影分崩殆尽,而剑意穿透魔气,破障而出。 -- 第10页 人烛早有准备,推掌相接。 可是,人呢? 他愣愣望着前方的空荡荡。 招潮。 不需要再思索答案了,人烛身后,有人轻声低语。 巨大的力度带着他向地面扑去,前方的凛冽剑意、后方的锋利长刃,同时将他刺穿,而姜鹤手握招潮去势不减,直接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呼她松开剑柄,甩开滴水的头发,抱着同样湿漉漉的小孩,就势坐在人烛背上,露出一个狡黠地笑容。 兵不厌诈呀朋友~ ------------------------------------- 看到小孩落水的瞬间,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出现在姜鹤的脑子里。 十道剑影是圈套,倾尽全力的最后一剑也是圈套。 姜鹤一个金丹期,剑意没有这样的威势,她无声无息唤出的,是耳坠子上藏的大能剑意,而她自己,和那些尸鬼混在一起,潜入了水中。 河水是媒介,重新入水的尸鬼们明明应该更加活跃,但奇怪的是,事情却完全相反,它们像是被切断了线的风筝,在入水的一瞬间变得僵硬,重新变成了尸骨。 姜鹤来不及细想,她在坠落的尸鬼中看见了那个小孩,手脚张开,嘴巴里吐出一个个气泡,在缓慢沉没的过程中,毫不挣扎,只是睁着眼睛,不知望向什么地方。 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姜鹤穿过尸潮,掠过中心时,动作不停,只是伸出左手一把捞过小孩,紧接着向上发力,破水而出。 下水,救人,出水。 这一系列的动作看似耗时漫长,却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当她重新回到河水上空时,最后一道剑影刚刚凿破红黑色的屏障,剑意携裹雷霆之势,与人烛一掌相接。 他专心应付前方,背后则是一片空当,不好用的脑袋还没有思考出为什么只有剑没有人。 而这,就是姜鹤争取的一线胜机。 欺负了智商降低的人烛,姜鹤坐着调息,最后一剑她用尽全力,现在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怀中小孩眉头紧闭,十分难受的样子,姜鹤将手覆上胸口,渡入灵力,帮他排出肺里的水。 看到没有,又救你一次。她略带得意地说道。 小孩眼皮轻颤,我娘...... 你娘没事儿,跑远啦。姜鹤回答。 咳咳咳。他又呛咳出几口水来。 震动中,一个小圆球不知从何处滚来,落到地上。 姜鹤想要捡起一看究竟,但她刚刚摸到那个圆球,一只枯瘦如爪的手就抓住了她的腕子。 正是趴在地的人烛。 被两次重创,即使是不畏疼痛的魔修也暂时失去了反抗能力,他仰着脖子,定定地看向姜鹤的掌心。 看着那个小圆球。 回......家...... 什么? 姜鹤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可这骷髅似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老旧风箱,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要......回家...... 眼眶随之流出两道蜿蜒的血痕。 而后,这个被钉得死死的家伙挣扎起来,他蜷曲起身体,发出野兽呜咽般的声音,一股莫名的力量隐隐浮现。 他不会是要自爆灵台吧? 姜鹤心头警铃大作,电光火石之间,她单手抓起小孩,朝着远处奋力丢去,然后抬手就去摸胸口的传送法阵。 来不及解释了,赶紧跑路! 最后一刻,她看见任务列表闪烁了一下,那道文字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回归任务:守护长曲(1/1)。 然后,刺眼的红光覆盖了一切。 第6章 青城剑宗(一) 青城剑宗,无为峰。 一处小小的竹屋内,突然亮起一阵微光,照亮了盘坐床上的少女。 她身形纤细,白净的巴掌脸,鼻尖左侧一颗小痣,唇色很淡,细长的双眼原本正阖着,随着光芒的出现,陡然睁开,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瞳。 幸好还没用。 姜鹤伸手摸向脖子,感受到白玉坠子中的阵法还完整,自己又省下一个亿,欣慰地舒了口气。 最后一刻,任务成功完成,她被遣返回来了。 身下是木板床,窗外是无为峰的竹林,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 说好了要与天同寿的,不能比剧情杀还早死吧。她轻声自语,颇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谁能想到,自己只是在家睡个觉,还差点死了呢! 姜鹤伸手摸摸脸,发现易容术已经在最后的冲击中被破坏,手上的十六珠还有十颗。 她叹了口气,掏出身上的物品一一清点。 收入就只有一个圆球姜鹤擦去表面后发现那是个铃铛;而支出,就多了去了,符箓灵石都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耳坠的剑意,那是在云屠息川打工的宝贵成果,有钱也买不到,姜鹤原打算再好好体悟个七八回,结果一下子用了个干干净净。 贼老天!姜鹤很悲愤,想了想又觉得骂错了对象,调转矛头,系统狗贼! 自己本来在山里开开心心,种田搞基建,竟然莫名其妙被拉去当了回工具人,而且还是贴钱打白工,这让姜鹤怎能不气。 -- 第11页 算了算了,我现在可是沈行云的救命恩人。等到哪天,我小命危险了,就咔吧一声亮出身份。 说到这里,她甚至忍不住露出猖狂的笑容。 而这个系统来得悄没声息,去得莫名其妙,姜鹤暗自许愿它最好一辈子别再出现。 这种劳民伤财的事儿,经历一回就够了。 她从窗外看去,外边天色渐亮,数数日子,又是月初名正言顺的领钱日,连忙自我安慰好歹自己是有编制的人,还有师父可以依靠嘛! 姜鹤十六岁拜入青城剑宗,师承无为峰伏离道人,上有四个师兄姐,下有五个师弟妹。 青城剑宗五大峰,无为峰是出了名的后进班,师父带头散漫,剩下的弟子要么是一个性情,要么就是资质不足,没有上进的客观条件。 而姜鹤此人,对外挂着一百年筑基的水平,统观整个青城剑宗,勉强算是同龄中等。但在无为峰,她还稳稳踩在在及格线上。 她与同门之间关系良好,十分和谐,就如人与空气,鱼和水,处于一种明明存在却又好像不存在的玄妙境界。 唯有师父伏离道人对她印象深刻,原因无他:每月领钱太积极,活像个讨债鬼。 思及此处,姜鹤立马跳下床来事不宜迟,这就去领钱! 无为峰地势开阔,有许多绿植,因为峰主将清静无为四个字贯彻到底,所以它没有气派的楼阁,只有几处小小的房屋四处散落,是徒弟们自己搭的,另外还有明显人为圈出来的土地,围着栅栏。 在天上这么一看,就跟那些养鸡种菜的农家一样。 而正中间那处最大的农家,就是峰主伏离道人的居所。 姜鹤大喇喇地推门而入,正见伏离道人蹲在自己的菜园子前,摆弄着一地零碎。 他旁边还站了只五彩斑斓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头顶一根翎毛,看上去油光水滑,闪亮非凡。 跟那传说中鸣之则吉的鸾鸟一模一样。 师父,这鸾鸟长得真好,哪儿弄来的? 你在打什么主意,符离道人看着这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就像看见了一个不要脸的小贼,这可不是为师的,乃是受人请托,帮着照管。 害,我还以为咱们峰也能凭它引来几分吉祥气呢。您真舍得,仙草灵植喂别人家的鸟。 不妨事儿,人家灵石给够。符离道人嘿嘿一笑。 姜鹤不由得为无为峰前途担忧:连这种活儿都接,真是有辱斯文。 她也有样学样,蹲在地上,拿出撸猫的架势,抬手从鸟尾巴摸起,顺嘴问道。 帮谁啊? 咱们的掌门亲传弟子,沈行云。 沈行云,又是沈行云! 姜鹤肃然起敬,连忙停住摸鸟脑袋的手,起身立正,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原来是鸟大人,失敬失敬。 符离道人无语凝噎:我徒弟到底是什么毛病? 殊不知,这厢姜鹤心中也在嘀咕同一个问题师父这是怎么的,沈行云的事也管? 自从魔境归来后,沈行云就有受魔气侵染的嫌疑在身,只是宗主一味力保,没能彻查到底,坐实罪名。 以前他是单纯的脾气差,现在则是笑里藏刀,年轻的弟子看了都要打哆嗦。大家也就只能避之不及。 两相对比,姜鹤只能承认,自家师父处事公平客观,毫无偏见只要钱给到位,什么都好说。 去去去,别捣乱了。伏离道人站起身来,解开系在腰上的袍子下摆,将它们拍打齐整,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姜鹤笑嘻嘻地跑到伏离道人背后,殷勤地捶背捏肩,上下其手。 我平常可不敢师父您老人家清修,这不是又到点儿了吗?徒儿我囊中甚为羞涩...... 果然不出他所料!伏离道人横眉竖目。 姜鹤啊,伏离道人点出灵石控在掌心,却没给徒弟,而是开启了自己的长篇大论,我们无为峰第三代弟子中,你天赋是最高的,可人却懒得出奇,整日里就是在屋里呆着,大课不听,任务不出,说是出去历练,竟捡那些凡间美景去,纯属游玩! 修行进度也是慢得很。你五师姐就比你早入门一年,修行资质还不算好,现在比你高出两个小境界,去年都开始接宗门任务了,那可是一大笔灵石啊! 得,又绕到钱上了。 咳咳,伏离道人及时拨正话题方向,总之,为师不是舍不得灵石,而是看你如此荒废天赋,心痛如绞...... 师父说得是!徒儿回去必定勤勉练习。姜鹤回答得十分有决心,眼睛却直勾勾看着浮在空中的灵石,手中乾坤袋已经准备好了,师父,您倒是抬抬手啊。 伏离道人念念不舍地望着这堆灵石进了姜鹤的锦袋,叹气。 他左右一看,抬手指向旁边悠闲踱步的鸟儿,说道:为师必须治治你的懒惰,这鸾鸟,你给我养好了,两天之后沈行云来取。 啥?!姜鹤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祸从天降,别别别,师父,这家伙娇贵,万一我给养坏了,沈行云、额行云师兄不得扒了我的皮! -- 第12页 这就对了。伏离道人语气幽幽,这鸟儿他宝贝得很,你自己上点心,别光想着吃白食,要不然,为师也救不了你。 说完不给姜鹤耍赖的机会,啪的一声,将这一人一鸟扫地出门。 凄风苦雨,落叶飘零,姜鹤抱着鸾鸟站在门外,在心里给自己拉了曲窦娥冤。 此时此刻,天不蓝了,花不香了,连刚刚到手的灵石都不再珍贵了,只剩自己头上黑气缭绕,昭示着霉运不停。 姜鹤啊姜鹤,记住,贪婪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痛心疾首,自我责问。 对了,这时,伏离道人的声音又从院墙内传来,今日无相峰测灵,有补助的。 我这就去! ------------------------------------- 将宝贝鸾鸟安置好,姜鹤便御剑往无相峰飞去。 无相峰是青城剑宗主峰,撞见剧情人物的几率很大,是姜鹤划分的一级警戒区域。 幸而测灵只需要去到半山腰,姜鹤每回来得快去得快,没有出现过什么意外。 她拍拍自己头顶上,挥散掉想象中的黑气,给自己驱邪,而后振作精神,跟着排起了队。 测灵碑一丈来高,通体黝黑,两面都篆刻着米粒大小的文字,密密麻麻,写的是青城剑宗修行心法,姜鹤队伍排到头,撩起袖子便去触碰石碑。 天行道法,在于无常,唯心唯性,可视诸身...... 随着灵力接触,石碑上文字逐个亮起,姜鹤收回手,看着面前光彩变换,最终停留在蒙蒙白光。 筑基十二层。石碑旁穿着褐衣的执事弟子往木简写上两笔,转而向姜鹤笑道,有望突破了。 姜鹤真实修为早已达到金丹圆满,这次长曲之行,她在危机中又有了突破,正式突破,达到了通玄境。 但是为了避免麻烦,她一直使用法术掩盖,这法术是从沈行云(书里)学来的,货真价实,设计精巧,沈行云能够用它掩盖魔气骗过测灵碑,她这点修为自然不在话下。 多谢。姜鹤回了一礼,熟稔地从桌上取过符箓和丹药,绕过石碑走出队伍。 清心符、护体丹药和灵石,都是一些基础物品,是青城剑宗为辅助弟子修行提供的,筑基期可以领取。 姜鹤本着蚊子再小也是肉,不要白不要的心理,入门修行百年,雷打不动地领了四回。 此刻她沿着山道向外走,暗自盘算着如何将这把羊毛物尽其用:东西自己是用不上的,但可以拿到大陆东南的散修集市去卖钱;出一趟远门不容易,回去淘淘东西,看看还有什么别的...... 她边走边想,满脑子生意经,突然一声轻喝打破了半山腰的安静 姜鹤,一百年了,你竟然还是个筑基期,真是笑死人! 第7章 青城剑宗(二) 一身烟红的少女持剑站在山坡上方,容颜明媚,身姿飘然,双眼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这谁啊?姜鹤有一瞬间的茫然。 说实话,青城剑宗五大峰,内门弟子百来号,姜鹤可以十分有信心地说,自己能认全所有领导,但是对这些同门弟子嘛...... 哎,是岑微微师姐。 无忧峰的岑微微师姐,听闻她一百三十年前便已突破至金丹期了,怎么会来此处? 岑微微师姐说话的这人是谁?无为峰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幸好,这尴尬的认人场面没有持续多久,本来安静排队的众人,被这一声石破天惊搅得热闹起来,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连串的话传进了姜鹤的耳朵里。 岑微微?! 听到这个名字,姜鹤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要说现在这个时间段,哪些人最不能惹,除了男主角,就是岑微微了。 事情还得说回到《魔天》上来。 这本书讲述的是魔修男主逆天而行的故事,开头便是主角沈行云在魔境受尽折磨后,觉醒魔种,黑化归来,潜伏在山门中,伺机而动,大杀四方,又惨又坏,姜鹤看的很是得劲儿。 在这个故事前半段的黑暗基调下,岑微微的存在就好像一道光,是男主心中为数不多的柔软之处。 岑微微娇憨可爱,一心向道,正派却不古板。后来男主放火烧山,屠戮同门,却独独放走了岑微微。 姜鹤原本以为这是钦定的女主角,还等着她和男主角缠缠绵绵,来一场爱与恨、善与恶的纠葛,结果,这姑娘就死了。 螳臂当车,死在了复仇路上,干脆利落,男主是一点没放水。 姜鹤也是从这里开始弃文,没办法,她不喜欢毫无感情的升级机器。 而现在,按照故事发展来说,岑微微应该还和男主处于友好阶段。她本身又是无忧峰一等一的天赋弟子,是青城剑宗年青一代的翘楚。 不管从书里书外来论,姜鹤都不想得罪。 她快速地调试好表情,就地取材,复刻旁边人的神色,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既茫然又乖巧,礼貌满满的小师妹。 岑微微师姐,你也来测修为领丹药的吗? 但很可惜,这番识时务的表演并没有得到观众的认可。 岑微仿佛正等着这句话。 -- 第13页 她应声而动,抬起下巴,斜起眼角,面露不屑之色,动作标准得像练了几百遍。 可笑!我现在已是金丹后期,还用得着这点东西?只是恰好闲游至此,又看见了你。你看看你,整日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还是个筑基,碌碌无为,我真是为你感到羞耻! 好家伙,这排队的可都是筑基,就捡她一个人骂啊? 姜鹤听得云山雾绕,周围的人也颇有种一起挨骂之感,在多种复杂眼神围观下,岑微微岿然不动,完全不觉得自己开了地图炮。 当年你入山门,我还是你的接引师姐,就为着你现在的进益,我也丢脸了一百年,你自己落后不要紧,可你要知道,你代表的是伏离师叔,是无为峰,是青城剑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给咱们青城剑宗抹黑! 不是,怎么就上升到这种高度了呢! 姜鹤觉得头上的黑气,已经变成了一口大黑锅。 姜鹤自己都想不起来是被谁领进山门的,这岑微微修行近五百年了,少说也接引了十几个新入门的弟子,居然还记得她,这就不能不说是无妄之灾了。 而且姜鹤可以拍着胸脯说,她是研究过山门修行总体水平的,自己绝对在平均值上,怎么能叫落后呢! 不应该不应该。 姜鹤神色凝重,只分析出了一个原因:岑微微是专程来找她茬的。 她想不出来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但不想在无为峰这个危险环境继续纠缠,脸上堆砌出有点浮夸的赞叹神色,想要赶快敷衍过去。 原来如此,惭愧惭愧,受教受教。她顺坡下驴,语气十二分的诚恳,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师姐闲游,立马回去修炼,先走一步。 说完就转身,一点不给人留机会。 唉!等会儿!你给我停下,我话还没完呢!岑微微为了这回,字斟句酌了好多天,现下才开了个头,怎么能让姜鹤溜走。 姜鹤却好像没听到,左手一叠符,右手一瓶丹,跟个收获满满的农人似的,脚步匆匆往家赶。 可恶!岑微竖眉跺脚,又气又急,一时也顾不了许多,拔出长剑便向人掷去。 之前两人吵扰,已经吸引了不少人注意,连执事弟子也分神注视此处,看见岑微掷剑而出,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 银白剑光轻灵迅捷,而姜鹤还无知无觉,走得专心致志,眼看就要遭殃。 正此时,不知哪里一阵风,将她手中符箓吹落,姜鹤随之停步弯腰,那抹剑光就这么巧之又巧,从她肩上擦过。 噹穿着一个发髻,钉在了树上。 岑微微愣住了,执事弟子愣住了,围观群众也愣住了。大家纷纷偏转视线,望向一个黑衣长袍人他原本席地而坐,低头看书,浑然忘我。 岑微微啊岑微微,你的剑道轨迹为什么就这么寸呢! 这下子,连姜鹤都装不下去了。 她还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看着几缕发丝从空中飘落。 在一众弟子震惊的眼神中,那名坐在视觉焦点的人双手颤抖,书简落地,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头顶。 那里留有一个别致的小圆坑,在阳光下反射光芒。 我的,我的,我的头发啊!此人悲痛惨呼。 姜鹤站起身来,欲哭无泪:早知道,还是让自己被穿一下好了。 穷其师叔。执事弟子眼看事情愈演愈烈,赶忙从测灵碑处走来,抱拳低头。 呜呜呜呜,呜呜呜......穷其道人从树干上扒拉下自己的发髻,捧在掌心,像个小孩似的哇哇大哭,是谁,是谁害我?! 围观人群默契地退后,岑微微和姜鹤瞬间如两座孤岛,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浮在这条干道上。 岑微微倒是很干脆,凌空飞来,抱拳行礼,正色道,事已至此,无需多言,是我的错,还请穷其师叔责罚。 不愧是你,道歉也这么有气势。 【对岑微微好感度:+1】 鉴于对方勇敢承担责任的表现,姜鹤决定暂时忘掉她是始作俑者这回事,内心点赞,低头装鹌鹑。 但穷其师叔显然是无心责罚了,他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 无穷峰好钻研技艺,是科学怪人聚集地,姜鹤听说过峰主穷其道人性格古怪非常,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古怪法。 跟个小孩子似的。 这下子,岑微微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看看穷其道人,又看看旁边的执事弟子。执事弟子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发言,突然见一人御剑飞来,直往此处落地。 宗主有令,请诸位往议事堂去。又是一名执事弟子。 这事儿还需劳烦宗主吗?岑微微很吃惊。 姜鹤也大呼不至于私了就行了,哪怕是被无穷峰的人打一顿呢,何至于要去见大老板呀! 可是执事弟子秉公执法,并没有网开一面的意思,他以眼神示意两人,而后搀扶起哭成一团的穷其道人,率先往山顶飞去。 岑微微表情十分复杂,看向姜鹤,哼声哼气地说,你看你,不跑不就得了。 【对岑微微好感度:-1 -1 -1 -1 -1......】 ------------------------------------- -- 第14页 议事堂人来人往,各自忙碌。 但当穷其道人的身影出现时,大家都统一地行使注目礼,眼神随着他的头顶一路漂移。 幸好参选执事弟子的,都是些性格严正之人,控制力很好,没有当场笑出声,给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 姜鹤走在最后,直到正堂,才与岑微微一字排开,向着站在前方的宗主入知真人行礼。 她们俩进来时,穷其道人正在抽抽噎噎地诉说自己的遭遇,入知真人边听边安慰,他样貌维持着青年模样,只是蓄了一把长须,看上去温煦可亲。 入知真人本姓沈,沈行云便是随他姓名。姜鹤听说他是向来的好脾气,只是已一千三百多岁,寿元将尽了。 如此说来,确实是弟子们太过调皮,师弟你放心,我必定好好责罚她们。他语气柔和,而孩子脾气的穷其道人很吃这一套,悲伤当即减半,只是望着手上的发髻,还是有点不舍。 木真师弟擅长丹药,便叫他们无病峰帮你想想办法,让头发早日长出来,如何? 此言一出,穷其道人连连点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你们俩嘛,入知真人抬眼扫视姜鹤和岑微微,沉吟片刻,便去清扫书楼吧。 他转向穷其道人,师弟你知道,书楼已有百来年未清扫过,特别是四楼,不可动用灵力,需得一本本清扫,这两个弟子只能自己动手,如此说来,也算是一项严重的惩罚吧? 穷其道人随着这个思路思考,觉得自家这位宗主师兄说得十分有道理,全然满意了。 岑微微也很满意,她抵着头,不动声色地瞟了姜鹤一眼。 在场之人,只有姜鹤很不满意想到要好几日和岑微微待在一起,她就觉得,天要塌了! 第8章 青城剑宗(三) 次日清晨,姜鹤细心照料好鸾鸟,便动身往书楼去。 书楼矗立在无相峰,内里藏书三万万册,一到三楼好打理,四楼则有禁制法阵,不能动用灵力。 姜鹤愁眉苦脸地走近,发现岑微微正环臂站在门前,整个人干劲十足,不像是来受罚,反而像是来参加什么有奖竞赛。 太慢了,现在都卯时末了!岑微微保持着向来习惯,站在比姜鹤高两阶的地方,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 连搞卫生都要这么卷吗?姜鹤腹诽。 更让她震惊的是,岑微微居然还带了全套清洁工具,一式两份。 师姐,咱们不从一楼开始吗?她提问,只有四楼不能用法术吧? 一到三楼我已经扫完了。岑微微下巴微微抬起,神情莫名骄傲,让姜鹤有种既视感。 怎么说呢,就很像刚刚叼回了飞盘的狗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背后旋成大风车的尾巴。 哦姜鹤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感觉说道,您真厉害。 敷衍至极。 而对面的明艳女子,鼻子哼气,不屑一顾地说:要是等你,不知得干到何年何月去!眼睛却微微眯起,是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姜鹤觉得,岑微微实乃奇女子,所作所为无一不让人费解口嫌体正直,不会是个傲娇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迈步上楼梯,从岑微微手中接过东西,两人上了四楼。 四楼藏书生僻,有许多乃是前人笔记,被禁制封锁,旁人根本看不了,少有上来借阅的,久而久之,便灰尘密布。 姜鹤将这些竹简、玉简、书页分门别类地挪出来,然后一样样擦拭干净,内心感叹:谁能想到,来到修仙世界还得做手工活呢? 她想踏实工作,有人却不让她清闲。 岑微微拿着长长的布条儿,擦着擦着擦到了姜鹤身边。 姜鹤,她斜眼看来,你入门多少年了? 你昨天不还记得挺清楚的吗? 姜鹤内心吐槽,面上老实巴交地回答:八十四年。 她十六岁拜师,今年刚满一百,也算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呵呵,岑微微发出嘲笑的声音,你可知我从筑基到凝神用了多少年? 额,十五年?十七年凝神的姜鹤谨慎猜测。 ......岑微微好像被噎住了,瞪了她一眼,三十五年! 哦哦哦。姜鹤连忙找补,师姐果然天才。 自然不像某些人,脾性惫懒,好逸恶劳,修了近百年也没修出个什么名堂。 姜鹤连连点头,确实确实,着实可耻。 岑微微瞪眼:我说的就是你! 姜鹤当然知道这个对照组是自己。但对于她来说,这些语言的杀伤力太小,实在是不值一提。 希望师姐能骂个痛快,然后把她抛诸脑后! 姜鹤在心中加油鼓劲,看对方说得热血上头,还端来一杯温茶,师姐说得实在有理,快喝口茶休息一下。 你!岑微微第三次怒目,你简直毫无气节,我对你太失望了! 姜鹤原地捧茶,面色发愁:我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jpg 这幅样子更让岑微微怒气升值,她一拍书架,活像个拍□□板的老师,扬起一阵灰尘。 -- 第15页 你给我认真听着!端正态度!我...... 一番架势摆足,正文还没登场,就有一卷白纸,随着她激烈的手上动作从袖中飘落,在空中散成三片。 两个人眼神随着白纸往下移动,直至它们落在地上。 姜鹤定睛一看,是写满字的宣纸。 岑微微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上前踩住,倒袖取符,运起灵力,引燃真火。 随后,蓝色的火焰顷刻吞噬掉宣纸,只剩下点儿黑色灰烬。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速度之快令姜鹤目瞪口呆。 不等姜鹤有什么反应,岑微微便再接再厉,蹲下身去,鼓起腮帮,活像个大青蛙,一口气把它们全部吹散。 完成了毁尸灭迹的全过程。 师姐,那是什么?姜鹤冷静发问。 那是,那是我的,岑微微站起身来,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左上角,看得出来在努力编谎,我的修行体悟! 呵呵呵呵 姜鹤眼力好,虽然岑微微反应迅速,也在纸页飘落的的空隙中,瞥见了其中一面上的内容: 【是个筑基,碌碌无为,我真是为你感到羞耻】 赫然正是前天无为峰,岑微微慷慨激昂的一番言论。 这个人为了骂她,居然打草稿,还打了整整三篇! 姜鹤麻了,彻底麻了。 不知为何,我好像在师姐的体悟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呢。她幽幽地说。 哈?!怎么可能!你在胡说什么?!岑微微大声反驳,情绪激烈,表情夸张,非常形象地展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然后在姜鹤饱含深意的眼神中,慢慢涨红了脸。 你少在这里胡思乱想!我去打水,待会儿再与你分说!她厉声宣告,丝滑转身,只是离开的样子多少带点儿狼狈。 姜鹤默默注视着岑微微同手同脚地背影。 她觉得原书作者在设计人物性格时,肯定有某种错觉,岑微微这家伙和娇憨可爱还沾一点儿边吗? 哦,对,可能是憨吧 姜鹤叹了口气,拿着帕子往窗边走去,决定离岑微微远点,撸起袖子加油干,争取早日脱离苦海。 咳咳。 咳嗽声在书架后响起。 这里居然还有其他人? 姜鹤歪头张望,想看看是哪个无知少年,爬上四楼看书这里边可没一本是能打开的。 结果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好眼熟啊!不但眼熟,而且是昨天才见过的眼熟! 大师兄!姜鹤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表面上平静而乖巧,内心却激情昂扬 与昨天相比,她觉得自己腿也利索了,腰板也直了,底气十足,恨不能立马怼到沈行云面前,问他:你还记得当年长曲河畔的送鸡仙人吗? 是的,你的救命恩人,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她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沉住气。 毕竟解释自己统共一百岁,却在四百多年前就活着这件事,也是一件难题。 还是当做自己的终极保命法宝吧。 姜鹤做出定论。 说起来,为什么这几天,男女主排着队在自己面前打转呢?姜鹤又想到另一个疑惑之处。 还是说,这里的剧情本来就应该是男女主充满暧昧气氛的相会,结果现在,主角之一却被自己气走了。 我是罪人。姜鹤捂脸。 好巧。沈行云颔首回应。 看样子,他还记得这是昨天被自己塞过一本书的小师妹。 姜鹤也赶忙回复:好巧好巧。 沈行云手上摊着书册,看一眼,翻一页,速度之快,让姜鹤不得不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有看进去文字。 师兄,你看书好快啊。姜鹤小小地拍了一记马屁,真不愧是...... 我知道了! 天才两个字就被活生生卡了回去。 姜鹤回头,就看见岑微微跟只刚刚遛弯儿回来的哈士奇似的,风风火火地找了过来。 显而易见,她已经重整旗鼓了。 走至最后一个书架,她发现姜鹤正与人相对,上下打量一眼,惊讶地道,咦?行云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沈行云的面部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他原本面无表情地专心看书,岑微微出现后,双眉便蹙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姜鹤觉得这里边透露的信息绝对不是高兴。 可是这是岑微微哎?看见女主角为什么不高兴? 她来回琢磨了一下,认定这就是反派的爱情观我喜欢你,但是我就是不表现出来,而且我还要假装无所谓。 姜鹤点点头,觉得这个思考方向没错就是有点幼稚,像个五百岁的青春期。 我自然是来看书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儿?岑微微明摆着不相信,这可是四楼!你有什么书能看啊? 姜鹤眼看着沈行云眉头越蹙越深,心头警铃大作,连忙发言:或许是因为这里安静,师兄是常来看书,我昨天还遇到过。 -- 第16页 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师妹说得对。 两个人同时开口,然后对视一眼,空气中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这是什么?爱情的火花? 没有见过世面的姜鹤默默旁观,不敢大声呼吸。 沈行云深吸一口气:我一向喜欢清净,四楼没人。 这就是在对岑微微做解释了。 师妹又来此处做什么? 哼,岑微微不知道在对什么表达不满,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我们是来打扫书楼的。 哦?为什么?沈行云追问。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姜鹤害我砍了师叔头发,结果双双被罚如果让岑微微回答,或许姜鹤很难见到明天的太阳。 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她再一次插嘴到:因为我和师姐在无相峰玩闹,宗主认为不成体统,让我们静静心性。 是这样吗?他看向岑微微。 对啊!岑微微理直气壮地回答。 姜鹤心中有所犹疑她觉得,岑微微搞不好真是这么想的。 既然是这样,沈行云拿过放置在一边的抹布,那我也来帮忙吧。 不得不说,即使是姜鹤,也为这个发展感到震惊。 她在脑海里飞快地检索原文沈行云什么时候做过这么友善的行为?对象是岑微微也没有过啊! 师兄你没事吧?岑微微惊悚发言,为什么突然这么好? 姜鹤简直想扑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悄悄抬眼,沈行云额上一根青筋正在鼓鼓跳动。 岑微微,你醒醒!即使你是女主角,也是会死的! 第9章 青城剑宗(四) 第三日,姜鹤起了个大早。 并不是真听了岑微微的话,要去争当劳动标兵,而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沈行云要来拿鸟了! 她蹲在水缸边,淘洗出一把灵草的嫩芽,看着鸾鸟挑挑拣拣啄食两口,满怀怨念地批评:养了你两天,也不叫一声,真小气。 鸾鸟唤吉,鸣中五音,传说听见它叫声的人会有好运气。 但是看来这只鸟很吝啬,绝不让旁人占便宜。 姜鹤略觉可惜,将它一手抄起,往伏离道人的居所走去。 此时天色微明,去串门未免有些过早。 但依照姜鹤对师父的了解,一日之功在于晨,他应该正在给自己心爱的菜田浇水。 伏离道人修行平平,也无意钻研,最大的爱好便是养鸡种菜,在他老人家的带动下,整个无为峰都很有自给自足的本事。 姜鹤一早就打算好,到了沈行云取鸾鸟这天,自己绝对不露面。 所以她起了个大早,专为将鸾鸟塞回师父屋里去。 如此一来,沈行云来拿就找伏离道人拿,万一有什么没养好的地方,也怪不得姜鹤,毕竟钱都给师父赚了啊...... 她脑子里思路百转千回,难解难分,同时脚底生风,一路飞快。 这是自家门口,没有需要提防的对象,路也是走了千百来遍,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师父的菜园子。 所以姜鹤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栽跟头。 真栽跟头。 去往伏离道人居所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处竹林,前边垒着块巨大的石头,具体作用,按照伏离道人的说法,就类似招牌,只不过他懒得题字。 这是个小小的视野盲区。 姜鹤走得飞快,当看见对面突然窜出个人影时,她左脚想刹车,右脚想起飞,在这复杂的应急处理过程中,脚底一滑,成功朝着来人摔去。 这一套起承转合,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扑倒情节。 落地的过程中,姜鹤双手牢牢护着怀中之物,完全没有挣扎自救的功夫,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大字播放我是修仙的,不演偶像剧! 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刹那之间,她凭借强劲腰力,将失去平衡的上半身硬生生稳住,给自己掰成了个反向鲤鱼打挺姿势,停在半空中。 然后双腿跪地,两只手坚强地保持着托举姿势,把鸾鸟举过头顶。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只有膝盖好死不死,正抵在对方双腿之间,距离十分微妙,哪怕再前进一寸,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她在百忙之中检视了一番手中物品很好,安全! 然后视线平移,内心骂骂咧咧,去看这个凭空出现的绊脚石: 这人肤色苍白,像是常年不见天日一般;眼角微微下垂,带出一片阴影,显得分外浓丽,此时这双黑眼睛从下望来,沉静如夜。 不是沈行云又是谁? 姜鹤觉得脑门红光闪烁,正在不停地播放报警信号。 她看看鸾鸟,又看看自己膝盖弯儿,语气发虚: 师兄,你的......鸟儿....... * 多谢师妹两日的照顾。 沈行云抱着鸾鸟,走在无为峰的山道上,姜鹤在旁边惴惴不安地跟随。 距两人相撞已经有一会儿了,沈行云表现得很平静,看上去并没有将这个意外放在心上。 他接回了自己的鸾鸟,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和姜鹤并肩往回走,一路上安安静静,专注地看着地上。 -- 第17页 但姜鹤走在他旁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反倒忍不住频频用眼角余光瞥对方的神色。 什么表情也没有,看不出来。 姜鹤只好发动脑筋,思考沈行云赖着不走的缘由鉴于昨天相遇时,自己正在和师姐扫地,岑微微辛苦忙碌的场景想必给沈行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他表面不说,但内心没准正天人交战,想要为对方分忧解难。 只能这样解释了,没有别的理由。 姜鹤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推理。 所以这家伙恐怕是来催自己去书楼的,毕竟她如果去晚了,那岑微微就得一个人干活了。 可是她好想先回去换衣服啊。 姜鹤愁眉苦脸,运用蜿蜒的话术技巧絮絮叨叨,暗示自己想先回趟屋子再去书楼。但是沈行云无动于衷,一心一意当监工,眼看着就要跟到小竹屋了。 只能走了,要不然还得请人家进屋里喝茶。 姜鹤在心里垂泪,最终还是向黑恶势力妥协,家也不回了,殷勤地表示自己立马就去无相峰一定赶在岑微微师姐来前大扫特扫,不让她受一点儿累! 听到这话,沈行云满意了。 他并没有看姜鹤,只是逆着晨光微微侧过头来。此时阳光是浅金色,渡着他线条流畅的侧脸,让这张阴郁的面孔都显出点毛茸茸的暖意。 紧接着,他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非常细微而清淡的笑容。 姜鹤有一瞬间被晃了眼。 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像是月光映冬雪,一笑,便是春水吹波,冰消雪融了。 该怎么说呢?姜鹤暗自摇头,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沈行云这样的黑心莲,现在看着都跟个小白花似的。 希望你俩发展顺利,努力续写爱情线,不要再搞事业了。为了青城剑宗上下的生命安全,岑微微,你就多加点油吧。 既然打定主意,姜鹤也不再拖沓,当下便唤出招潮,与沈行云一前一后,向着无相峰而去。 他们在书楼外围落地,还没走近,便看到岑微微烟红色的身影。 她到底来得多早?姜鹤简直不敢想象。 看到姜鹤露头,岑微微精神一振,抬头挺胸,结果下一秒,沈行云也出现在过道上,她眉毛一耷拉,气不禁泄了一半。 行云师兄,你怎么还来? 这话说得,简直让人没法接。姜鹤暗自咋舌。 沈行云安之若素,并没有因为心爱之人的扎心话语而有所动摇,他拎起地上的清扫工具,直接以行动表态就来,而且还要去扫地。 姜鹤上行下效,排队拿东西。 你先放下,站在台阶上的岑微微冲姜鹤说道,今天宗主讲道,无相峰的弟子都在正殿听课她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沈行云,哦,除了行云师兄。 宗主学识渊博,对求知问道最有感悟,新入门弟子只要是听了他的课,都如拨云见日一般,修行之路少有迷茫懈怠的。她看着姜鹤,目光灼灼。 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入门都要一百年了。姜鹤站在原地,仰脸看着岑微微,满脑子问号。 师姐,无相峰授课是针对那一峰弟子的,又不是大堂讲道,旁人进不去啊。她旁敲侧击地表示自己的意愿,而且宗主的劝学论,我入山时也听过了。 啧岑微微摆出我不想解释的表情,两步跳下台阶,抓住姜鹤手臂,你今天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师兄,你既然来了,那就麻烦你先扫着。她回头冲沈行云喊道。 姜鹤猝不及防,就这样在迷茫中被一把拽走,耳边风声呼呼,姜鹤望向来处 沈行云还站在书楼门口,遥遥望着她们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姜鹤觉得,他好像有点失落。 第10章 青城剑宗(五) 千年前,问道真人、玉徽真人与何笑生,联手驱除了盘踞在大陆山川的妖兽,汇集灵山灵脉,设立三大仙门,这便是修仙之事的开始。 从此后,想要求道成仙的人前仆后继,大小宗门各处林立。然而,修行虽被喻为登仙途,却并非真有一条明路可供人走。你们都知道,引气入体是第一步,踏过十二层到筑基,然后是金丹、凝神、通玄......但它不讲道理,并非你们知道便能走得通。 这层级之间,有的人是水到渠成,按部就班地走;有的人是石破天惊,朝夕间便从凝神直至通玄;有的人是因缘际会,在奇遇中有所感悟。只要能突破,各人有各人的走法;但若是不能,那就都是一个样,无路可走。终其一生不得解法,直至寿命耗尽。 我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个人悟性不足。几百年间,停在造化不得寸进,想看看此世外的风景,却是有心无力了,幸而你们还有机会,若能教授弟子得道,为师...... 入知真人的声音像缓和的溪流,顺着开启的窗户传来。 岑微微一手扒墙,一手拽着姜鹤,两眼紧盯,目露威胁。 姜鹤无可奈何,只有竖起耳朵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这不是授道大课,她们两人也不是无相峰弟子,只能扒墙角偷听。 -- 第18页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岑微微非得这时候来无相峰听课,好学上进她是能理解啦,但是真要论起来,入知真人虽是宗主,弟子时期也是大师兄,现下的修为在青城剑宗却并不算顶尖,真正的半步大罗在无忧峰岑微微自己的师父,长乐道人李长乐。 而且看岑微微此时这两眼放光的样子,怎么都感觉逼着自己听课的成分比较大。 如何?岑微微用气声问。 师姐是说什么如何?姜鹤有点摸不着头脑。 宗主的教诲,可听进去了? 他教诲了啥呀?不都是假大空的套话嘛!实用主义者姜鹤对此表示不能理解。 听进去了,听得很进去。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岑微微默不作声,扒着墙壁的手咔咔作响。 姜鹤一看不得了,墙上赫然出现了五条指痕,并且还有加深的趋势。 窗外,维持着暴风雨来临前的静默;窗内,入知真人的说话声还在不断传来。 ......人行山中,便看不见山的全貌;鱼游浅底,往往不知道水的存在。这便是我为什么常常讲,修行并非修行之事,世间万物,所行所感,皆为修行。两日后明悟宫又将开启猎兽,此等盛会三百年一回,你们也可把握住机会,好好出去见识一番...... 宗主,我要参加! 呲啦 伴随一阵奇怪的声响,岑微微腾地从窗沿下站起,朝着正殿内堂大声喊。 姜鹤欲哭无泪地蹲在地上她真的努力阻止了,岑微微裙子都被她扯破了。 正殿室内,入知真人席地而坐,四周围绕着无相峰的弟子,闻此动静,都侧头望来。 岑微微,入知真人叹气,你书楼打扫完了吗? 还没,岑微微理直气壮,但是快了。 你说你要参加明悟宫猎兽? 是的。 此事还需各峰讨论,回去和你师父商量,若她同意,无忧峰便定你。 我是最有天赋的,师父准选我。 哈哈哈,你倒是很有底气。入知真人被逗笑了,那我问你,为何要去明悟宫? 宗主,你不是说了吗,修行之事要明心见性,若在修行之事上不得其法,就应当多去外走走,走着走着,没准就开窍了。 想法是对的,入知真人点点头,那你可知,此次猎兽之行有三人,其中一人我已定下,乃是沈行云。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响起嗡嗡低语声。 师父,沈行云魔境之事还未查明! 沈行云毫无同门情谊,让他代表咱们青城剑宗,岂不是让人笑话 这些人,沈行云不在场时,都很敢说;当着沈行云面,却都是一副战战兢兢地模样,恨不能成为一团空气。 姜鹤在心底摇头。 入知真人不为所动,看上去对这些抗议早有预料。 他环视周围,目光柔和却带有一番不容置疑地气势:你们都是为师的弟子,我本应当一样爱护,但行云已入迷障,不破不立,此次便是他的机会。 姜鹤忍不住扶额,这师父偏心得明目张胆,难怪沈行云从来就不受同门待见。 岑微微闻听此言,面露喜色:那正好,人齐了。 姜鹤: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太对劲? 果不其然,岑微微接着说:我与姜鹤,再加上行云师兄,正好三个人,宗主你也不必再问其他诸峰了! 姜鹤?入知真人有点迷茫,这个名字,好陌生啊。 不等岑微微再追加攻击,姜鹤便急急忙忙从她旁边站起来。 宗主,弟子实力低微,难当此大任。她愁眉苦脸,现身说法,实不相瞒,弟子昨日才凝神,前日去过测灵碑,那时候还在筑基期十二层呢。 入知真人看了眼姜鹤,又转回岑微微:这样说来,姜鹤修为太低,你须知道猎兽一事也并不是全然的安全。 岑微微根本不在怕的,她胸有成竹地说:宗主,你但可问问,若非我俩,谁愿意同行云师兄组队? 好家伙,还学会围魏救赵了,姜鹤默默地捏起拳头。这哈士奇脑袋里迸发出难得的智慧,看来是铁了心要拉她下水。 同时,她又忍不住为男主掬了把辛酸泪:沈行云,你知道自己的名字被这样拿来用吗?! 师父!你执意要让沈行云去?师父,他身染魔气,万万不可呀! 果然,底下又是一阵群情激奋。 入知真人无奈地低头微笑,向着弟子们摆摆手:我确实已经打定主意,不必劝说。你们还有谁想要前去明悟宫? 他虽然脾气温和,但继任宗主五百多年,积威深重,并非朝夕之事,既然下了结论,弟子们没有敢不遵从的。 明悟宫猎兽虽然难得,但众人却不是非得争见这一趟市面不可。毕竟沈行云此人,就像个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而其他人又会被如何波及,这是其一;至于其二嘛...... -- 第19页 姜鹤发现有的人原本脸上还带点纠结的跃跃欲试,望了望她们所在的窗台处后,又彻底放弃,低下头去。她往左一瞥,原来是岑微微在用眼神进行威胁扫射。 不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姜鹤很想拽着岑微微的衣领,疯狂摇晃:你就非得带上我不可?我们到底是有什么仇! 入知真人环视一周,盖棺定论: 既然如此,那么明日,此时,再来见我。至于今天入知真人朝向岑微微,眼中闪着促狭的笑意,先去把书楼给我扫干净。 第11章 明悟宫(一) 青城剑宗,无相峰。 姜鹤带着自己的全副身家,站在传送阵中,下定决心:剧情杀将近,趁此机会,一定要找个合适机会,直接跑路! 其实根据原书剧情,这次出行并无危险,就是拉拢一个小弟,撞上一些奇遇,收获一些珍宝之类的当然,这是对于男主来说。 而姜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她如果老老实实不争不抢,回来还能继续苟个八|九十天。 只是一想到还要受岑微微的折腾,她就失去了回家的兴趣与此相比,少薅两把羊毛也完全可以接受。 传送阵外,入知真人正嘱咐着岑微微与沈行云。 理所当然的忘记了姜鹤。 事实上,他这会儿都还没弄明白姜鹤到底是谁徒弟。 ......此去全为历练,无需在意收获。 岑微微和沈行云两人,一个颔首,一个抱拳称是,姜鹤混入其中,点头个不停。 一番提点后,入知真人展开了传送阵法,白色光幕升起,再落下时,姜鹤等人已经来到了明悟宫内门外。 青城剑宗、明悟宫与百屠息川,作为大陆鼎鼎有名的三大仙门,自祖师辈便交好。据说明悟宫内那个囊括了千百种妖兽的小世界,便是青城剑宗和明悟宫的两位祖师余问道和玉徽真人合力建成的。 姜鹤常在青城剑宗,也去过百屠息川,但明悟宫却还是第一次来。 虽然同样在山中,明悟宫却与青城剑宗大为不同,山势连绵起伏,简直称得上平缓,站在上峰可以清楚的看到蜿蜒的坡度曲线。 明悟宫有内外门之分,姜鹤等人的传送阵点直接设置在内门门口,也算是对他们十分信任了。 三人没有在外多费时间,踱步走向门口,向守门人出示了玉牌,便来到待客堂,等待内门弟子接引。 此时待客堂内已经坐了不少人,或是两两交谈,或是闭目敛息。他们三个来头大,守门人原想引去小室,沈行云摇头拒绝了。 这倒是正中姜鹤下怀。 她一进门眼睛就到处转,还没有看够此处的富丽堂皇。 明悟宫与青城剑宗走得是两个极端,青城剑宗崇尚简朴自然,兼具山水之美,而明悟宫则处处透着人工雕饰的精致,玲珑奇巧。 姜鹤内心大夸有钱。 她一边欣赏,一边暗自啧啧称奇,面上倒是维持着一派平静。 不多时,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高挑女子从门道内走来,待她越走越近,屋内众人都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目光,上下打量。 此人乌发高挽,不饰华彩,只有耳垂坠着两片形似白玉的东西,光看这张脸,着实称得上是清丽无双,然而让场中无数人为之侧目的,并非她的样貌,而是 她头上趴着个什么?猴子?怎么肩膀上还一左一右两只鸟儿呢!腰上那个不会是蛇吧? 虽说明悟宫圈养妖兽,也没见有人时时带在身上的呀! 有人在旁边低声惊呼。 而这奇装异服的女子,对所有的指点和眼神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姜鹤等人面前。 在下明悟宫罗意,请三位随我来。 她向姜鹤等人执礼,脸上却毫无表情,是一种泛着呆气的冷漠,正符合那句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言论。反倒是她头上的小猴子很懂待客之道,咕咕唧唧地挥手招呼。 姜鹤陷入了沉默。 她完全没有想到,书里那个妖兽之主,和沈行云志同道合的二号反叛头子,出场会如此的,额、特别。 关键时刻,还是岑微微靠得住。 她左右一看,沈行云是个哑巴,姜鹤是个呆子,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唯有自己是青城剑宗的正经排面,立刻当仁不让地上前半步,做出领头姿态。 一行人维持着貌合神离的诡异气氛,走过盘旋而上的楼梯,穿过水榭亭台,停在一处提有寻乔院的房屋前。 罗意引着三人入内,然后公事公办地讲起明天的猎兽事宜。 可她话才开了个头,就有不速之客到来。 诸位青城道友好。 三声象征意义的敲门声后,有人推门而入,他一身月白长袍,长相秀气,同样配着明悟宫内门弟子的玉牌,面向姜鹤三人,拱手施礼。 在下明悟宫白城,请问哪位是沈行云沈道友? 来人开口询问,笑得眉眼弯弯,眼神径直略过罗意,好似完全看不见这里还站着个同门弟子。 姜鹤与岑微微立马看向沈行云,用动作进行了回答。 呵呵,宫主想听听贵派宗主近况,烦请沈道友往正殿一趟。白城面朝沈行云,做了个请的姿势。 -- 第20页 而沈行云垂手站在一边,头也没抬。 沈行云不急,岑微微不急,白城不急,罗意也不急,姜鹤急了。 她看出来,沈行云这家伙完全置若罔闻,是一点也不想过去敷衍的意思。 怎么回事儿,不应该虚与委蛇,各处布局的吗?现在已经快进到自暴自弃的阶段了? 她眼神在沈行云和白城身上来回跳跃,很担忧自己将见证历史大事件的发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声感动了上天,在这阵不算漫长的微妙沉默后,沈行云终于动了起来。 他依旧是那副冷淡表情,向着白城者微微颔首,说了句:有劳。 谢天谢地,又是和平的一天。 姜鹤暗暗舒了口气。 沈行云既走,规则就听不成,岑微微提议,罗意道友不妨坐坐,等师兄回来了再一起说。 罗意点头同意,反客为主,拉了张椅子就坐下虽然严格说来,她才是此处主人家。 岑微微也拉来两张椅子,一张塞到姜鹤屁股底下,同时自己坐下。 姜鹤不是很想面对妖兽之主,但是迫于岑微微眼神威势,想想自己,现在也是债多了不愁,既然打定主意要跑路了,还怕什么呢? 遂心平气和,进入喝茶状态。 她端起桌上的白玉茶盏,看见里边泡着些形似冰片的东西,一口牛饮,冰冰凉凉很清甜。 罗意则掏出一把种子,肩上的两只鸟儿跳到掌中啄食,小猴子和她脸贴脸,挠头张望,那条颜色古怪的蛇也顺着桌沿好奇游走。 岑微微看着对面忙碌的奇景,神色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但岑微微和罗意都是性格奇葩之人,没一个觉得难受,心安理得的维持着尴尬气氛。 只有姜鹤,如坐针毡,不停拿起杯子吨吨吨,好让自己不至于手足无措。 过了大半天,岑微微好像终于看过瘾了,开口询问道:罗意道友,它们是你的灵兽吗? 按照明悟宫的规矩,放养在外的称为妖兽,驯化成功的称为灵兽。 但是妖兽野性难驯,很少有人带在身边,像罗意身上这么乖巧的,更是少见。 朋友。罗意看了岑微微一眼,开口纠正。 原来如此。岑微微点头,一副懂了的样子。 姜鹤搞不明白她懂了什么,只是默默为她捏把汗要知道,原著中罗意可是最讨厌灵兽这个称呼的,这象征了修士对妖兽的禁锢和剥夺,罗意做为一个以妖兽自居的人,自然是不能忍的。 在书中,她恐怕是最能理解沈行云的人,因为他俩实在是同病相怜都是非人之人,都是与世不容,都是一路饱偿人心冷暖 虽然书中没有正面描写她前期做了什么,但仅凭段落中与沈行云只言片语的交易,便知道她筹谋不小,布局深远。 姜鹤虽然没看完全书,但是按照发展趋势,想必沈行云灭青城之后,便是与罗意里应外合,拿下明悟宫。 她环顾四周,十分可惜:花了这么大价钱,白修了! 想到这里,姜鹤又痛饮一杯冰茶,再想续上,却发现自己喝得太专注,硬生生喝完了一壶。 嘿,这不正愁没理由溜吗! 师姐,我去找人添茶。姜鹤举手发言,水喝完了。 你有这么渴吗?岑微微露出费解的表情。 罗意闻言,觉得这事儿或许应该自己做她也不是毫无待客常识,便拍拍手掌,将余留的种皮碎屑抖落,站起身来。 那你可别走丢了,也不要做什么傻事,丢咱们青城剑宗的脸。谁料岑微微直接拍板定论,准了姜鹤的申请,然后又转回头继续话题。 给你讲,我们师兄也养动物呢哎,罗意道友你怎么站起来了? 没什么。听到这个,养殖爱好者罗意可就来了兴趣,果断坐下,养的什么? 鸾鸟嘛! 姜鹤提壶走到门边,耳朵里还有她俩的话语声,便在心中默默插嘴。 但她走得太快,三两步间便出了门,以至于没有听见了岑微微接下来的回答: 是一只鸡。 第12章 明悟宫(二) 鸡?就是凡间的鸡吗? 是呀,就是普通的鸡,师兄养得好极了,毛色鲜艳,长尾长羽,十分漂亮。乍一看,简直跟彩凤鸾鸟似的。 可惜不能亲眼见识,想必沈行云道友喂食很上心。 一直喂丹药灵植,普通的修行者都没它吃得好。其实说起来,这鸡也不是师兄的,只能算是代人照看...... 寻乔院内,岑微微大谈养鸡之道,罗意神色专注,连眼睛都显出几分闪亮的神采来看得出,她对动物可比对人有兴趣多了。 正当气氛和谐而热烈时,吱呀一声,房门再度被人推开,沈行云走了进来。 哎行云师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岑微微惊讶地说道,我们正讲你养的鸡呢。 沈行云听到这句话,神色闪动,他抬眼环顾四周,好像再搜寻什么。 姜鹤师妹不在?他问道。 -- 第21页 她说要去加茶。岑微微回答,我看出来了,渴不渴的还是其次,她就爱喝这些小甜水儿。 闻言,沈行云望向院墙外,那里雕龙绘凤,流光溢彩,是明悟宫白玉筑成的空中楼阁。 这里环境有些复杂,他低声说道,也不看岑微微,好像纯是解释给自己听,我去找她。 岑微微一脸错愕,看着对方前脚进院后脚出门,统共就在屋内站了两句话的功夫。 他可真奇怪,想一出是一出,以前也是这样吗?岑微微若有所思,回头发现罗意还端正地坐在椅上,专心致志地等待下文,又放弃了思考,来,咱们接着说! ------------------------------------- 当沈行云回到寻乔院时,姜鹤正在原地徘徊。 她迷路了。 但这完全不能怪她。 谁能想到明悟宫路况如此复杂,廊道交错,跟立交桥似的,二楼下来是地面,三楼下来还是地面,把姜鹤绕得眼同蚊香。 她走了半天,还没找到续茶水的地方,为今之计,只有等个明悟宫的弟子,好给自己指路。 姜鹤端着壶,在廊道口守株待兔。 不知是不是此处偏僻,左等右等,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始终不见人来。 她攀在廊道扶手处往下看,远处倒是依稀能看到几个人。 在人家的地方到处飞,是不大礼貌的行为,姜鹤想了想,决定采用传统的方法,扯开喉咙喊一嗓子。 她把茶壶往地上一放,摆开架势,双手合成圈拢在嘴巴周围,正对着远处那丛红枫 师妹。清冽的男声从廊道内传来。 姜鹤被这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吓得手一滑,差点没给扑下去。 她稳住身形,往后一看,沈行云带着几分焦急神色的脸就在旁边,看上去像是刚从廊道内跑来的,伸出的手就停在自己的背后。 见她转过头来,才收了回去。 姜鹤有点尴尬,感觉自己在沈行云面前,总是显得笨手笨脚。 呵呵呵,好巧啊行云师兄。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你差点摔下去。沈行云眉头微蹙,和平常相比,语气显得有些急。 这是在怪她吗?姜鹤有点儿莫名其妙,她可是修士哎,难不成还能被摔死? 转念一想,估计这位大师兄是怕她不小心搞个跳楼的大新闻,让明悟宫的人看了笑话。虽然他自己是没什么师门感情,可岑微微天天把青城剑宗的风范挂在嘴边,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心爱之人的感受考虑。 想到这里,姜鹤立刻站好,做出保证:刚刚看东西一时看迷了眼,下次不会了! 锅当然得自己背好,哪能推到主角身上呢。 沈行云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神色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姜鹤觑着对方眉眼,隐隐约约觉得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她耸耸肩膀:男主的心思可真难猜。 师兄与和崇真人说完话了吗?姜鹤问了句废话,借此转开话题。 这和崇真人,便是明悟宫现任宫主,也就是之前专程请人唤走沈行云,想要了解入知真人近况的那一位。 沈行云点点头,继而又问道:要回去? 姜鹤忙回答:正是,只是这里太复杂,有点儿找不着路,幸好师兄你来了。 她脸上带着乖巧的微笑,不着痕迹地捧了对方一把,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是什么来着? 她努力思索着,眼角瞥见沈行云半侧脸微动,嘴角竟然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便马上把这点思虑抛诸脑后,洋洋自得看来自己这一手拍马屁的功夫还不错嘛。 不等她自我褒奖完毕,沈行云又开口了:你一向如此。 这话声音更低,简直如同耳语,姜鹤离他那么近,却愣是没听清说的什么。 怎么了师兄?她追问道。 沈行云表情恢复如常,摇摇头,示意她无需在意,然后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茶壶。 姜鹤:受宠若惊! 手上没了东西,反而有种缺点什么的感觉,她跟上沈行云的步伐,特意落下一个身位,避免和对方比肩而行。结果她慢一步,沈行云就慢一步,走着走着,两人总是能走到一条水平线上。 多来几次,姜鹤也不折腾了。 作为一个谨慎的强者,绝不将后背留给别人。对此,姜鹤完全能够理解。 沈行云走得很慢,姜鹤的速度也随之下降,两个人走下楼梯,穿过花林,一路无言。 其实姜鹤暗地里觉得沈行云是有点自闭倾向的,因为他和自己说话时,眼睛总是很少对视,不知道在看何处,按照前世理论,这是一个明显的病理特征。 但是不管他是真沉默自闭或是装老实安静,至少在他决定大杀特杀前,姜鹤自觉还是能够与沈行云和平相处的。 第二次的两人同行,气氛是出奇的平静,甚至让姜鹤生出了几分心满意足的安宁感。 她有时候会瞥一眼沈行云,看着对方线条流畅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玉石光泽,然后忍不住在心中喟叹:如果他没有入魔该多好。 -- 第22页 或者,再想得多一点,如果在他遭遇世间所有不公事时,有人曾向他伸出手的话,那该多好。 他原本,也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 两人七拐八拐,绕过几处花草树丛,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建筑物前。 沈行云当先一步,推开寻乔院的门,姜鹤踏入门槛,顺手把门带上。 桌前,岑微微还和罗意相对而坐,只是这一回小猴子跑到了岑微微肩膀上。 你们终于回来了。她摸着猴子脑袋说道。 姜鹤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猴,一会儿看看罗意,在心里为岑微微的社交能力竖起了大拇指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奇怪的人就是互相合得来! 见人终于来齐了,罗意也不耽搁,一板一眼地介绍明悟宫秘境的内部情况,这些事姜鹤三人倒是很清楚,但礼貌起见,他们还是听得很认真。 说得差不多了,罗意缓了口气,又接着背诵起明悟宫猎兽流程和操作手则: 明日辰时初,请诸位前往明悟宫正西殿,此为秘境入口,宫主将在此开启结界。今次秘境开启时间为三日,第三日时,无论在秘境内何处,都请去往神山脚下的镜湖,此处便是秘境出口,届时结界会再次开启,诸位可通过结界回到现世。 此外,秘境内灵气自成循环,无法吸纳入体内,阵法也不能构建成功,若有需要,可以自备灵石吸取。秘境内禁制修士内斗,我宫内也会排出三位弟子参与猎兽,如果发现此类事端,将直接上报给宫主。 最后,罗意总结到:明悟宫开放秘境猎兽,乃是遵从祖师教诲,与修行界诸多道友互利共惠之事,烦请诸位猎兽时,切勿贪心不足,凡事量力而为。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如果没称准自己的斤两,折在秘境里,明悟宫是概不负责的。 背课文似的说完一大堆话,罗意圆满完成了任务,便招呼回了小猴子,向众人点头告别。 看着罗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岑微微也觉得自己今天话说得不少,很需要润一润喉咙。 她端起刚刚被沈行云送回来的茶壶,正准备倒水,却又动作一滞。 随即,她转头看向姜鹤,疑惑地问:怎么是空的?你加的水呢? 姜鹤:! 原来是忘记这件事了! 第13章 明悟宫(三) 明悟宫秘境每三百年开放一次,内里占地很辽阔,包含山地、平原、丘陵等各式地形,除了妖兽,也有许多普通动物在其中生存。 所有入内的人,在穿过结界后,都会被随机投放在秘境的边缘地带,身后就是无尽的虚空之水,修士也无法涉足。 姜鹤踩在绿草融融的地面上,遥望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峰,那个笔直的尖顶上是白茫茫一片,好像还带点儿雪。 这便是小世界中最标志性的地方,神山。 因为大师兄沈行云没有表态,岑微微就自觉地发号施令,定下目标:直接去神山,逮大的。 一路上,她指挥着姜鹤走在最前边,勒令她直面各式横冲直撞的妖兽它们三百年没见过人,还有点缺乏警备心,看见什么都敢往上扑。 是叫你赶走,可不是叫你打杀它们,岑微微义正言辞,虽然它们是妖兽,但我们也不能滥杀乱杀,要取之有道,而且宗主不是说了吗,咱们这次来,历练为主,不用管有没有收获...... 姜鹤心道:不用说,这是个被罗意传|教成功的。 师姐说得对,妖兽是人类的朋友。她情真意切地表示赞同。 没想到岑微微听了到这话,还认真思考了一番,然后严肃地纠正道:妖兽不是我的朋友,但它们是罗意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我当然也是义不容辞。 一连串的朋友,听得姜鹤暗觉好笑这是什么幼稚的小学鸡情谊吗? 她现在很怀疑,岑微微叫他们直接去神山其实是一招缓兵之计,到最后三个人真要空手而归了。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姜鹤其实还挺满意的,毕竟这样一来,和罗意的矛盾点就不存在了,这趟旅行又安全了一分。 只是不知道沈行云什么时候去和罗意连线,他们的反派联盟建立起来了吗? 她此时正一马当先地在前面开道,沈行云和岑微微走在后面。想到这里,便借着捋头发的动作往后偏头,想要借机窥探身后沈行云的神色。 结果视线一转,正撞上对方笔直的目光。 靠,被抓包了! 她赶忙收回视线,挥舞长剑招潮,作势驱赶旁边的长角鹿。 这次同进小世界的大约有四五十人,但或许是他们间隔距离太远,一路走来都没有相互碰面。 只是有时候,姜鹤会看见远方的灵力闪光,或是听见巨大的声响,表明那处正有人与妖兽厮杀着。 小世界的灵力只在内部循环,这就意味着修士们无法从环境中补充,如果使用过度,恢复起来也很缓慢,倘若正当气弱之时,窜出个大型妖兽,那可就危险了。 姜鹤觉得,凡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没到关键时刻,不要大动干戈,把自己的状态维持在最高水平才是关键。 所以在岑微微为了拖慢进度,提议大家不用飞,而是走的时候,她也大力表示支持。 -- 第23页 此时他们已经不紧不慢地穿过了乔木林。 失去了高大树木的掩映,一片开阔的水泽地区便缓缓在眼前展开。 远处是碧波微漾,近处是绵延的湿地,成片芦苇一样的植物长在其中,毛绒绒地随着清风晃动,偶尔还有一两声水鸟的鸣叫,宁静又祥和。 姜鹤却没有被这番表象懵逼,她目光警惕地看着低洼处,感觉底下潜藏着无数闪烁寒光的兽瞳。 现在她觉得很有必要飞一飞了。 师姐,我觉得这里边恐怕有些危险。她指着湿地向岑微微报告,要不我们还是直接飞过去吧? 然而岑微微无情地驳回了她的申请。 难道我们此番前来是观光的?她疾言厉色,你这样贪生怕死,谈何历练? 不是,我还真以为现在的目标已经变成观光了呢。 姜鹤默默吐槽,认命地拿出长剑,招潮横扫出一道剑光,将前方的芦苇都砍倒在地,清理出一条过道来,眼角余光瞥见左侧芦苇也应声而倒,却不是自己出剑的方向。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沈行云不声不响地伸出了友谊的小手。 姜鹤热泪盈眶,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反派男主怎么了?反叛男主也乐于助人! 她在前边吭哧吭哧地努力忙活,干得正有劲儿,却突然发现地面传来了震动的声音。 这声音起先还隐隐约约,不过一瞬,就大得带起了地动山摇的架势。 姜鹤抬头,看见一头巨物正冲开茂盛的芦苇,像个推土机似地碾了过来。 这东西体型庞硕,形似角马,拖着一条倒三角似的巨大尾巴,全身都覆盖着金属光芒的硬鳞片。 虽然看上去身形笨重,速度却奇快,四蹄踏地震天响,带起烟尘滚滚,不过须臾间,就冲到了姜鹤的面前。 这一秒间,姜鹤脑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是岑微微倒霉还是我倒霉?为什么她每次都能精准地连累到我? 我躲还是打?暴露实力了的话,我该怎么解释? 如果被撞这一下,应该不会死吧? 最终,她脑袋里的千言万语汇成了一个字抗。 就拿凝神期的修为抗这一下,顶多痛一会儿吐两口血,但是之后,自己就可以明目张胆装虚弱,顺理成章地找个地方待着,一路苟道三天后秘境开门。 好耶! 想到这里,姜鹤甚至情不自禁地露出点憧憬来,她一动不动,直面角马黄澄澄的瞳孔,做好了接受冲击的准备。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角马蒙头狂奔,看着前方这人不闪不避,更是来劲,铆足力气要给她一个狠的。 就在一人一马相距不过三步距离,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时,两道人影突然从后方窜出。 一个甩出两条散发红光的长索,一条穿过角马头颈,一条穿过角马胸腹,后跃发力,将绳索绷得笔直;一个横剑抵在巨大的犄角上,两腿陷入地面,将自己当作一根柱子,硬接角马的巨力冲撞。 两者合力,生生止住了这角马冲击的势头。 地面震动,妖兽怒吼,尘土飞扬,在这阵烟尘散开后,显露出来两个人影── 正是岑微微和沈行云。 两人一前一后困住角马,执剑互望一眼,又同时转向姜鹤,齐声询问:师妹/姜鹤,你没事儿吧? 姜鹤站在原地,抬头挺胸,两手捏成拳头放在两边,简直跟准备舍身取义似的,脸上表情还定格在前一秒:是一半的壮烈和一半的憧憬。 她顿了足足得有五个呼吸,才回过神来。 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角马冲开的芦苇丛,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怎么没事儿,她有事大发了! 姜鹤张口结舌,脑瓜子嗡嗡的。 她看着前方男女主角争先恐后地冲在保护她的第一线,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我又穿越了?这是什么剧情? 这就被吓到了?我怎么说来着,做人还是得靠自己,你修行不努力,胆量也不过关,如果再不痛改前非,以后哭都来不及。岑微微一副嫌弃的样子,但眼睛里却透露出着急。 为了维持自己人设,不要显得太过在意姜鹤,她把头扬得很高,连沈行云刮去冷刀子般的一眼,都没有接收到。 沈行云看姜鹤呆愣原地,直接一记手刀劈在角马头上,这角马当即往地上一趴它的鳞片十分硬度,等闲的修士都不能伤到分毫,也不知沈行云是使了多大力。 角马倒下,沈行云直接脱手丢下长剑,转向姜鹤,语气急促地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伤? 不会吧?闻言,岑微微也站不住了。 她用自己的剑做铆钉,将形如长索的灵器打结钉在地上,紧紧束缚住角马,然后便两步跑过来,我可是拉得死死的,没让它撞着人啊? 停!姜鹤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把两个人挡在前边,让我想想。 沈行云就算了,先不提,可是岑微微,你不是讨厌我吗?! 说起来,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存在。 虽然岑微微致力于给她找麻烦,但种种行为,几乎都局限在呈口舌之快上,而按照她那嘴皮子不利索的程度,八百句占不到一点便宜;唯有的例外,便是强迫她参加这次明悟宫猎兽。 -- 第24页 但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弟子,恐怕都会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 所以这是为什么? 难道关于岑微微讨厌姜鹤这个命题,一开始就是错的? 在漫长的静默中,姜鹤努力挖掘那些被自己忽视的小细节,从头到尾的排列整齐,试图理清思路。 整个过程中,岑微微和沈行云都保持着包容和安静。 他们好像统一的认为姜鹤是受到了太大的冲击虽然确实是冲击,到此冲击非彼冲击。 最后,姜鹤终于抬起了头,她看向岑微微,发出了灵魂质问:师姐,你到底是图什么? 第14章 明悟宫(四)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岑微微十三岁入道。 她的宗门是大陆第一青城剑宗,她的师父是当世第二李长乐,天赋上等,道心坚定,刻苦非常,这一辈子,简直是看得见的顺风顺水。 这样的顺畅,一直持续到四百多年后,她遇到姜鹤为止: 那一年,新入门的弟子有一十七名,她奉命来做接引。 一开始,这个叫做姜鹤的十六岁姑娘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和旁人不同,她看上去毫不紧张,一路上新奇地看个不停,岑微微带她飞上山时,紧抱腰间的小姑娘虽然惊呼连连,却也没忘了探头望脚下的风景。 胆子真大。 岑微微心想,如果她的天赋不差,便叫师父把她收入无忧峰,给自己做个小师妹。 结果,这小姑娘的天赋不止不差。 当测灵碑绽放出光芒的那一刻,围观众人都十分震惊这样的架势,简直比当年沈行云入门时也不遑多让了。 岑微微很是惊喜,立马就想往无忧峰而去,把自己那个沉迷饮酒的师父拽来收徒弟。 结果还没等她出发,那个小姑娘就当场跪在了伏离道人的面前,抱着人家的腿,哭着喊着求他收自己为徒。 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复一路上山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看上去满脸的忧心忡忡。 伏离道人没想到,自己只是来监个工,竟然会遇到这样的好事。 他当即拍板,收了这个无为峰的六弟子,摇头晃脑、自得不已:不错不错,你真有眼光。 听见这话,在场知情人士都情不自禁把脸憋成了猪肝色。 可是伏离道人此时,正是在场众人中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一位,没人敢当面提出抗议,只能在心里暗自可惜:怎么今年刚好就轮到伏离师叔主持新弟子入门测验呢?此后再去告诉自家师父来抢徒弟,未免破坏同门情谊。 岑微微更是忧心忡忡伏离师叔是出了名的懒......额,出了名的随性,难得有这样的修行好苗子,别给人教坏了吧? 四百多年来,她全心扑在修道上,现在却不免分了一点心,想要看看这个有天赋的小师妹前途会如何。 没想到的是,这一分心就分到了现在 这可是将近一百年啊!你知道我这一百年是怎么过的吗? 开头十年,我还时常听到你的名字,听说你筑基了,十年筑基,是有点慢。可是师父说,修行之事不能急,当年开山立宗的问道真人,便是十年筑基,一日凝神。我想也对,那便再等等看。 结果第二十年,你筑基二层,第三十年,你筑基二层,第四十年,你终于进步了,成了筑基三层。 ......开启苟命大法,遮掩修为的姜鹤。 我实在等不了了,也不敢再问师父,她天天臭骂我,说我心思放在旁人身上,修行不专心可是我专心不了,我一想到你在吃喝玩乐,浪费天赋,我就难受! 后来我听说,你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人间国度说是历练,其实是游玩。但也无妨,等我逮到你好好说一通,你便懂了,结果我在那儿待了整一年,翻遍了每一寸土地,愣是没见到你的影子。 ......谎报行程,化形易名去云屠息川挣外快的姜鹤。 然后我又听说,你平常不出门,但是每逢测验修为,是一定会到场。所以我每次都早早就蹲在边上,等你来了,就在旁边说着劝学论,可是你呢,就跟个木头似的,和谁也不说话,谁说话也听不见,更可气的是,一转眼,你人就没了。 ......为免惹上麻烦,拒绝一切人际交往的姜鹤。 我又不敢去无为峰,师父和伏离师叔从小就不对盘,两个人几百年没说过话了。 终于等到下一次测灵,我痛定思痛,决定要用雷霆之语唤醒你蒙昧的心智,为此,我天天出去看人吵架,学习,记录,花了整整十天,写了三页草稿,倒背如流,甚至还排练好了每个动作。 我以为,就算是再蒙昧之人,也会被这样的语言刺痛,不可能再继续懒惰下去,结果!你竟然听也不听,就想逃跑幸好,之后咱俩一起被罚了扫书楼,我又有了新的机会,本来我能好好发挥的,谁知道,师兄老是掺和在里面。说真,她十分不满地看了眼沈行云。 后者侧着身,看不清表情,听了岑微微的话,掩袖作势咳嗽了声。 姜鹤有理由怀疑,他正在笑时至今日,会笑的沈行云已经不稀奇了,稀奇的是,他竟然还会嘲笑! -- 第25页 这本破书迟早药丸。 后来我想,言语的力量毕竟有所局限,也许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激发出你对力量的渴望!岑微微握拳,目光炯炯,姜鹤,当你看见这头妖兽向你冲来时,有没有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有没有后悔自己从前没有努力?有没有决心重新做人,珍惜天赋,好好修行? 岑微微慷慨陈词,抒发自己百年来的积愤、抑郁、不解与斗志,但姜鹤越听脸色却越古怪,等岑微微展开三连问时,她已是满头黑线。 她心情复杂,语气晦涩地问道:所以师姐,你的意思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努力修行? 是呀,难不成你还没感觉到?岑微微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反问。 姜鹤:我觉得正常人都很难领悟你的行为动机。 总而言之,我想经此一遭,你必定也有所顿悟,既然踏上修行之路,便注定再无坦途,此后还会有各式各样的艰难险阻,可不是回回都有师兄师姐来救你的! 姜鹤这回,确实再不敢一通好好好的敷衍了,闭嘴做沉思状,看上去好像沉浸在某种了悟情绪中。 岑微微端详着她的脸色,觉得这回是真的见效了,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轻松又惬意地活动着手脚,再回头去看那头莽撞的角马。 沈行云这时也整个人回转过来,眼看姜鹤确实是安然无事,他便脱离之前着急的模样,反而又显得拘束起来。 三个人一起观察伏在地上的角马,它喘着粗气,目光涣散,看上去确实和之前遇到的妖兽都不大一样。 姜鹤举目四望,发现这样的情景还不只是此处有,无数妖兽都向同一个方向飞奔着,好像是失了智。 只不过因为他们所处水泽地区,遇到的更少。 它们莫不是在发疯?岑微微皱眉询问。 确实是发疯。 回答她的不是沈行云和姜鹤,而是三个正往此处飞来的身影。 这其中有两张相熟面孔,一个是面无表情的罗意,一个是满脸笑容的白城。 还有一人,穿着红衣,乌发雪肤,皓齿蛾眉,眼波流转,手中握有一枚形似埙的白色物品,此时正贴放在下唇处,缓缓吹奏。 这声音如泣如诉,明明不算大,却异常有穿透力,连杂乱的踏蹄声和兽吼声,都没能将其盖住,伴着乐声飞扬,狂奔的妖兽逐渐平静下来,连捆在地上的角马都发出了两声呜咽,像是在回应。 诸位青城道友好呀。白城招呼道。 罗意也随之落地,向着众人颔首致意。 这是我师姐,白城介绍着红衣女子,此时,她正为一曲做结,宫主首徒,付晚秋。 前方妖兽不知为何动荡,我们一路而来,专为收敛。停下吹奏,付晚秋轻轻舒了口气,微笑着解释。 回礼之后,岑微微便忙着和罗意进行眼神交流。 沈行云和姜鹤却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付晚秋手中的埙不知是什么样的宝物,竟可以令妖兽降服? 这是惑羯喉骨做成的骨埙,奏之可安心宁神、号令百兽,用处大着呢。白城看出了姜鹤的好奇,笑着解释,只是数量稀少,现今更是难得了。你看罗意的耳坠子没?师父疼她,她要,剩下的便都给了她,结果就拿来做了个小玩意。 罗意游离在外,无动于衷,她歪着头和岑微微说话,动作间,白色的耳坠轻轻晃动。 确实再难得。 因为这世上最后一只惑羯,已经死在了妄海边上。 五百年前,明悟宫宫主和崇真人率众出山,剑指大陆残余在外的妖兽,决心将它们清理干净。 在那场猎兽之行的最后,他们来到极西妄海边沿,发现这里的山中因为少有人迹,竟还藏了不少的妖兽,它们有的寿命悠久,实力不凡,这其中的领头者,便是一只惑羯。 明悟宫宫主携同众人,花费一日一夜,死伤惨重,终于将其斩杀,最后,他们在巨大的惑羯尸体后面,捡到了一名人类小孩。 这小孩不通人语,像个野兽,见到谁都想要狠狠地咬一口。 和崇真人见她天赋卓绝,又有一颗未经俗世的赤子之心,便收她为徒,决心加以教化。 而后五百年,她在明悟宫中学会了人一样的生活,也果然成了一等一的修行天才,虽然性格古怪,却备受宫主喜爱。 这便是罗意。 后来,姜鹤才知道。 那只惑羯,罗意称它为母亲。 第15章 明悟宫(五) 一曲终了,这块地区的妖兽逐渐恢复正常。 姜鹤看着付晚秋收回白色骨埙,脑海中回忆起曾经看过的情节: 原书中,青城剑宗一行也遭遇了妖兽失控,但他们早早散开,所以并没有遇见明悟宫小队,只是借沈行云的视角,提了一句好似听到某种乐声。 之后便是妖兽四散,沈行云遇到罗意,一番交谈后达成共识。 而直到这段剧情结束,都没有解答为什么秘境内妖兽会突发动乱。 姜鹤上辈子看书时,只把它当成作者为了让男主单独行动,专门设计的剧情冲突点,并没有深入思考过其中原由。 -- 第26页 亲身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才察觉到其中蹊跷在他们自青城剑宗出发时,入知真人详细介绍过秘境内部,妖兽动乱的情况如果一直存在,他不会不知道,也不会不做提醒。 这样看来,妖兽动乱毫无疑问是个突发事件,此前未曾有过。 既然如此,明悟宫又为何会早有准备? 沈道友,好久不见。付晚秋微笑着向沈行云问好。 此前两人曾打过几次交道,算得上是熟悉。 那时候,他们都是各自宗门的嫡系首徒,身份相当,现在沈行云各种传言缠身,地位一落千丈,也并不见付晚秋态度改变,还是一如既往,不过分亲近,也并不显得轻忽。 姜鹤心生疑窦,有意试探,便故作好奇神色,询问道: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以前倒是没有,不过师父说,近日秘境灵气偶有失衡的现象,保不准会有意外,带上骨埙以防万一。付晚秋面色不变,声音柔婉动听,果然如他老人家所料。 这话说得无懈可击,毕竟灵气是否失衡,失衡后会引起怎样的现象,也只有明悟宫自己知道。 付晚秋态度如此自然,要么是因为她相信自己得到的指示是真实,要么是因为她早知内情,并对此类提问有所准备。 而姜鹤,源于总是把事情往坏里思考的习惯,更倾向于后者。 她环顾四周,这些妖兽从大陆边沿汇集过来的,依照行进路线,它们想要去的地方,是大陆最中心的神山。 是有人想要在神山中做什么,从而引来了妖兽吗?可秘境本就属于明悟宫,他们要干坏事什么时候干不得,非得等三百年,猎兽之行开启时才来? 还是说,故意等到这天,好拿入境之人做鱼饵? 罗意同为明悟宫派往秘境的弟子,如果明悟宫有所筹谋,她不会不知道。 姜鹤看了眼一旁的罗意,进入秘境后,她的着装精简了许多,虽然还挂着小猴子与蛇,两只鸟却不见了踪影。 付晚秋秉性宽和,对着姜鹤这样修为低微的小弟子也不摆架子,她知道沈行云性格冷淡,也不强求,只是和姜鹤随意闲谈了几句。 在知道姜鹤是第一次来明悟宫后,她嘴角抿起一丝歉意的微笑,可惜昨日我不在宫中,不然一定引你们好好游玩。听说是罗意师妹接待的你们,她这人性情有点古怪,如果有不妥当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没有没有,都挺好的。姜鹤打着哈哈。 之后,付晚秋又讲了些明悟宫地理风情,他们闲话期间,白城百无聊赖,踱步来到角马身边,拨弄着那条长索。 师姐你看,还是匹铠角马呢!他向自家师姐招手,我找了半天,原本想逮一只给你的。 付晚秋转头看了眼,对着众人无奈一笑,他就是个孩子脾气。 说完还是很迁就地走了过去。 白城兴致勃勃地用手拨拉躺在地上的角马鳞片,你们可能不知道,铠角马鳞片坚硬,制成护心甲,可以抵挡一般的灵器刀兵,但这倒不算稀奇。最稀奇的是这里,他手指在角马脊椎处比划了一下,沿尾至头,最中间的两丛鳞片下,藏着的一排软鳞,色如琉璃,晶莹剔透,最得女修喜爱。如果想要色泽好,还须得是生拔活取,挺费功夫的。 姜鹤觑了眼罗意,发现她并无动容,表情淡然地逗弄着小猴子。 岑微微问道:那取了以后,还能长回来吗? 自然是不行的,要不然倒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白城发出嗤笑,这一路连着心脉,拔了之后,侥幸没被当场疼死,之后也会流血至枯竭。 岑微微皱眉,那就算了,我可不要。反正也没什么大用,就为着它好看?世间好看的东西多得是,何必非要折磨个活的。 白城笑嘻嘻地说:我早听说剑修秉性简朴,不在意这些外物。既然你们看不上,那不妨让给我吧,也省得我花力气去找了。 没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既然是我们逮到的,我们有权处置。岑微微直截了当地道,我要放了它,我乐意。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白城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白城,不要胡闹。付晚秋适时打破紧张气氛,秘境中本就是这个道理,谁的猎物便归谁,何况你还是主人家,这么不懂事,让人笑话。 白城看上去很是信服这个大师姐,听到这话,立马收起了脸上的阴霾。 师姐,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白城像是撒娇一般地说,又朝岑微微笑了笑,这位道友原来是这般脾性,怪不得和罗意如此投缘。 姜鹤发现,这家伙说点什么都爱笑,让人看不清真实神色。 为了防止岑微微再添事端,她赶忙接了句:我师姐是有点自来熟。 呵呵呵......白城笑得颇有深意,只是有些人,恐怕还是不要熟起来为好。 白城,休得胡言。付晚秋蹙眉责备到。 师姐,我这也是提醒,青城剑宗与我们一向交好......他还想再说下去,却看付晚秋神色愈加严厉,只好不了了之。 -- 第27页 他瘪瘪嘴巴,好像很委屈似的,冲姜鹤耸了耸肩。 姜鹤当然知道这家伙在暗戳戳地说罗意,其实第一天在寻乔院内,他对罗意视而不见的态度,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付晚秋的应对也很值得玩味,就好像在表示:是有这么件事,但家丑不可外扬。 罗意身为宫主弟子,还这么没有地位。姜鹤不由啧啧称奇,再次想起了身边的沈某人师兄,你们俩果然是命运般的对照组啊! 她向身旁之人投去饱含深意的眼神,又正正巧,撞上了对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倒霉!怎么每次偷窥都会被发现? 她飞快地拉扯起笑容,做出一副请求指示的样子: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沈行云点点头,走吧。 先别急,姜鹤你过来,帮我把这角马解开。岑微微像是防贼一样地看了眼白城,咱们把它赶走,赶远点儿。 姜鹤无可奈何,在心里暗叹岑微微这木头脑袋这是秘境之中,赶到哪儿去都逃不出明悟宫的地界,人家真想去杀,又有什么法子? 她们俩外加一个罗意,围着角马七手八脚,又要将它解开又要防着它再次暴动,好一阵忙碌。 然后岑微微就跟赶鸭子似的,连恐带吓地将角马往远处驱赶。 其余五人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说实话,姜鹤觉得,青城剑宗的形象在岑微微努力下,是有点儿回不来了。 没过一会儿,岑微微的身影又出现了,她神色匆匆,大声嚷着:快跑!它恩将仇报,又来追我啦! 众人往她身后望去,只见那匹刚刚脱得自由身的角马正气势汹汹地追在后面,身后还跟着一大堆影子是那些妖兽,它们像受到某种召唤似的,重新聚集起来,发出高亢的吼声。 然后裹挟成团,向着姜鹤一行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付晚秋反应很快,她跃向半空,重新吹响骨埙。 但这一次,妖兽们却没有随之安静下来。 它们去而复返,甚至愈演愈烈,连凡间动物不知为何也混入其中,卷成一股巨大的兽潮,组织有序,互不踩踏,只是一个劲儿地朝着在场的六名修士冲来。 骨埙失效了。 这情景显然超出了明悟宫众人的预料。 师姐!白城焦急地询问着,为何会这样? 付晚秋眉头紧锁,并没有立时停下动作,她催动灵力,乐声如泉水倾泻。 然而任她如何努力,没有效果的东西就是没有效果。 是罗意。 姜鹤心下明了,秘境之内,只有她能使唤得动妖兽。 快散开,先别管啦!岑微微跑到众人身边,手忙脚乱地招呼着。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巨大轰响,像是无数双翅膀汇在一起扇动的声音,姜鹤抬头,发现天边也有一团黑影,正急速靠近。 这一次,不用谁再喊,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四散逃开。 姜鹤! 踏蹄声、兽吼声、扑翅声、鸟鸣声混成一团,姜鹤隐约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好像是岑微微,又好像是沈行云。 她才管不了这么多,场面越乱,大家越是自顾不暇,就越是顺她心意正好借着这个意外蒙头狂奔,和事件中心人物做个分离。 在混乱中,她与众人背道相驰,往密林深处而去。 第16章 明悟宫(六) 进入乔木林,姜鹤挑了棵茂密高大的树木,窜上去修整一二。 这里占据高处,正好方便观察妖兽动向,姜鹤见它们一群群地转来转去,把周围都扫荡了个干净,好像是专程来将人冲散的。 等到着实看不见几个人影了,这些妖兽才稍作分离,陆续向着神山进发。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动静远离,才收回目光,在树枝间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半躺。 这些树木长得枝繁叶茂,叶片相连间把阳光都遮了个七七八八,十分凉爽,姜鹤闭目凝神,心中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逐渐昏暗,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嘶哑的哀鸣。 姜鹤陡然睁开眼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 除了树木,什么都看不见。 好奇心害死猫。 她默默念叨着,在原地徘徊了两三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决心悄悄地去看看。 姜鹤轻手轻脚地在树枝间移动,来到动静发生的地方,小心地收敛声息,拨开遮挡视线的枝丫。 地面上躺着一只形似大猫的生物,尖耳长爪,身上是灰白相间的皮毛,随着灵光闪动,时隐时现。 姜鹤对这个特征很熟悉能够完全隐匿身形的妖兽,幻影猞猁。如果完整的剥下皮毛,便可以用灵力再现它的幻身术,是很好用的法器。 它幻身法术不同于人类修士,无法轻易识破,加上速度奇快,捕捉起来甚为困难。 可眼下这只...... 姜鹤视线再移,定格在幻影猞猁跟前站着的人类修士身上还是个熟人,白城。 我不是和他们反着跑的吗?怎么还能遇到这家伙。 她心里止不住地嘀咕。 白城此时看上去还挺悠闲,他走上前去两步,面对着幻影猞猁的大脑袋蹲下,然后伸出右手,在它面前晃荡。 -- 第28页 那手上还提着一个不断挣扎的东西,是个两掌大小的幻影猞猁幼崽。 这下姜鹤便知道大猞猁为何被抓住了:它的孩子太小,还没能学会幻身术,有了这个牵绊,大的当然跑不掉。 如此逗弄了一会儿,白城合拢手掌,作势用力,看起来竟是想要活活地将小猞猁脑袋捏碎。 哎!等等等等...... 姜鹤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白城反射性地松开手,小猞猁在地上滚了两圈,忙不迭地向妈妈跑去。 姜鹤捂着嘴巴,暗骂自己是管不住嘴,但此时后悔是来不及了,她只好从藏身处一跃而下。 呵呵呵,别慌,是我。她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当是谁?原来是青城剑宗的道友。白城思索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姓名,便笑着问道: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姜鹤没有忙着回答在树上时还看不清,这个大猞猁状况如此凄惨。 它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撕裂伤口,内脏暴露在外,一身灰白的皮毛浸透了鲜血,张着嘴,舌头耷拉在一边,锋利的尖牙闪着寒光,这原本是野兽叱咤山野的武器,却远远不是修士的对手。尚未完全断气,却已经无力动弹,肚子随着呼吸起伏,冒出大量鲜血。 那只小猞猁正绕着它侧躺在地上的头,茫然地转来转去,好像在思考妈妈为什么不动了。 喵这一声像是猫叫。 小猞猁抵住大猞猁的脑袋,小小的鼻子和它相贴,焦急地寻求着母亲的安慰。 喵呜 它好像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声声重复着呼唤,小脑袋用力地拱着那个巨大沉重、渐渐冰冷的头颅。 这里有许多陌生的气味,还有一个可怕的人,它想把自己藏进妈妈的肚子底下,就像此前漫长岁月里无数次所做的那样,妈妈的肚子温暖而安全,它会舔着自己的头,将凌乱的毛发梳理得妥妥帖帖。 在那里它永远不用害怕。 可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大猞猁缓慢而沉重地吐出最后一口呼吸,鼻子上喷薄着温暖而湿润的气体,像一只手,轻轻地触碰着小猫的鼻子。 这就是告别了。 巨大的瞳孔逐渐暗淡,鲜血还在无止尽地流淌着,只是它的身体已经不再随之起伏。 喵呜喵呜小猞猁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 你叫得让我心烦。白城久等不到姜鹤的回答,满脸不耐地将抓住小猞猁的后颈,将它逮到半空中。 这么小的就算了吧。姜鹤叹了口气。 听了姜鹤这话,他手没松,反而更用力了几分,小猞猁四肢在空中胡乱蹬着,却毫无作用。 他掐着这小猫模样的生物脖子,将它提溜到身前,正隔在姜鹤与他中间。 道友,按照秘境的规矩,谁的猎物便归谁处置,那只铠角马便算了,可这只幻影猞猁你也要横插一脚,难不成你们青城剑宗就是专程来和我们作对的。 别别别,我是无名小卒,代表不了他们。姜鹤连连摆手。 那就只代表你自己好了,白城呵呵笑道,你莫非也和罗意一样,对妖兽爱护有加? 幻影猞猁最要紧的不过是这一身毛皮,我看你杀那只大的,把皮毛划得稀烂,不像真有所求的样子,何况这小家伙统共一丁点儿,做顶帽子都嫌少,杀它干嘛?姜鹤心平气和地沟通。 我讨厌妖兽,白城笑意越发浓烈,闻着它们的味儿我就觉得臭,听见它们的声音就觉得烦,看见它们可更不得了,非得撕个稀巴烂不可。 这秘境本就是妖兽猎场,我杀我的,你杀你的,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来触我霉头?他目光闪动,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他说得没有错。 姜鹤心想。 秘境中,修士杀妖兽本来就是常态,看得见的地方有妖兽死,看不见的地方有更多妖兽死,难不成因为它小一些,又刚好撞上自己眼前,所以就非得横插一手? 小猞猁喵呜喵呜的叫个不停,它知道大猫在身后,四肢在空中胡乱蹬着,竭力想要回头看一眼。 如果换成人类的语言,或许正在叫着妈妈。 姜鹤从来不敢夸口自己是个好人。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一向把明哲保身列为头等要务,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修士面前,凡人便是蝼蚁;修士中,高阶视低阶也就像大一点的蝼蚁。 头顶原著剧情,她为了自保步步筹谋,千方百计地隐匿一百年,现在对面不过是只妖兽,为了这么个小东西,平白惹人注意,真的好吗? 一时冲动是要不得的,热血上头也万万不可,自己已经忍了这么久呢,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呢? 只要再过两天,等她出了秘境,天高云阔,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也不用看这些糟心事了。 白城看姜鹤终于不再多话,觉得对方这是想通了,大家都是修士,何必做这些惺惺作态的伪善之举呢? 世界上有罗意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儿也就算了,如果再来个这样的怪胎,他可就忍不住要大开杀戒了。 -- 第29页 现在这是在明悟宫的秘境,虽说对面这人出身青城剑宗,但从未听过名号,看来也不过是个修为低微的普通弟子,自己真想杀了,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到时候直接丢进妖兽群中,连解释都不需要。 白城心满意足,抓着小猞猁的手晃了晃,看它伸出爪子挣扎,却连自己的衣袖也摸不着,心里泛起一种强烈的舒适感。 是扯掉它的头还是捏爆它的身子呢?他饶有兴致地挑选着小猞猁死法,手中用力,逐渐收紧。 正此时,突然一阵巨大的力道击打在他手腕筋脉处,让他一阵酸麻,手中脱力,顺着冲击向后甩去,五指松开。 小猞猁被高高地抛了出去,在空中转了两圈,就要往地上落,晕头转向之际,又被一只手接住。 姜鹤反身回到地面,当胸环臂,将它稳稳地抱在怀里。 谁叫我上辈子爱撸猫呢,姜鹤叹气,掂了掂手间这份重量,这辈子纯属来还债的。 白城盯着刚刚撞在自己手腕上的东西,是一块石头,现在已经化成了齑粉。 道友,你这是何意?他收起了笑容,眼神阴沉。 姜鹤此人,手比脑子快,但是只要在什么事上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再瞻前顾后。 这算是她一个难得的优点。 这小东西我看着挺喜欢,准备逮回去当猫养。她看着白城,笑眯眯地说。 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白城低头活动着尚有酸麻感觉的手腕,轻声念叨,然后抬起眼帘望向姜鹤,眼中恶意如淬毒的刀。 真是让人想吐。 与此同时,他的背后升起巨大的蓝色圆轮,水流激荡,化作尖锐地剑雨,向姜鹤飞射而来。 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姜鹤活动着手腕,不惧反笑,避一避男主、女主什么的也就算了,你是哪里来的小猫小狗,也来和我叫板。 招潮飞至掌中,她运转灵力,眼如寒星 告诉你,爷不装了! 第17章 明悟宫(七) 明悟宫修五行术法,同时还以善用各式妖兽制成的灵器闻名,若是准备充分,也可与同阶剑修较量一番。 白城当然是准备充分的,他也不认为姜鹤有与自己同阶的实力。 青城剑宗起先闻名的是沈行云,一骑绝尘,无人敢拿自己的名字与之相比;后来出了事,大不如前,又有一个岑微微顶上,师父是李长乐,凶性十足。 姜鹤这个名字,白城没听说过,打眼一看,只觉得平平无奇。 但他没有因此留手。 他从不在对敌时留手。 他是金丹八层,全力一击,至少也有九成把握当场拿下对方。 他主修水系术法,身后浮现的水轮便是他最得意的一招。 在这个术法笼罩下,他便可驱水为刃,这既是千万柄锋利的剑尖,又是无数小小的护垒,能攻能守,若敌人迎面而上,避无可避的水刃会将她刺成筛子,若是敌人想退,水刃会比她更快。 姜鹤没有退。 她神色平静,毫无动摇,好像已经打定了注意,无论对面是什么,她都要出这一剑。 招潮迎面遇上第一枚水刃。 银白色的长剑与水蓝色的尖刃相撞。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或是灿烂夺目的光辉,两相交接,那枚蓝色尖刃就这样普普通通地粉碎了。 然后,就如同被凿裂的冰面,以此为起点,碎裂不断蔓延,所有紧接的水刃,以及白城身后那轮巨大的蓝色圆环,都在一霎间崩裂碎开,化成了微小不可查,如同气体的水滴。 在天地间悬浮闪光,折射出落日的余辉。 白城在那一瞬间,直接愣住了。 姜鹤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她一剑碎裂万千水滴,毫不停滞,直直地刺向白城胸口。 咯啦 白城当胸的衣襟撕裂,露出里面贴身软甲,不知是什么制成的法器,坚硬非常,竟完全挡住了这一击。 可惜之后便灵光尽失,再无用处。 啧姜鹤暗觉可惜。 剑出风雨?你化去了我所有的水?白城后退大叫,你已是通玄境!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姜鹤才懒得理会对方的疑问,她一向秉持着小人动手不动口的朴素思想,这一剑破了对方的内甲,脚不沾地,飞身再刺。 第二剑刺穿了他的右手。 白城刚唤出的灵器,还没来得及用,便落在了地上。 第三剑是左手。 他痛呼一声,情知无法再战,便欲动身逃跑。 可是没有机会。 第四剑,横划过双腿,白城应声跪倒在地上。 瞬息之间,形势翻转。 白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姿态佝偻,他满心的震惊与疑惑,甚至连眼前要命的困境都顾不上了。 你明明不过修行百年,如何会有这样的实力! 这句话,比起疑问,更像是一个不愿面对现实的人的呐喊。 姜鹤也落了地,她平臂向前,这是第五剑。 招潮停在白城的左颈侧,切断了几缕发丝。 姜鹤百无聊赖地回答:天才,你不知道吗? -- 第30页 白城喘着粗气,费力地维持着站姿,他看着颈间长剑,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持刀人,变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现在最紧要的,不是搞清楚对面到底是什么人,而是自己的生死。 你敢杀我?这里可是明悟宫秘境,你若是杀了我,师姐、师父都不会放过你的! 姜鹤挑眉:这话什么意思?是有什么通风报信的办法? 思考中,她的手就慢了下来。 看见对方的手停在自己的一寸之外,白城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果然不敢! 哇...... 姜鹤忍不住挪开一步,保持距离,嫌弃地看着对面这个龇牙咧嘴的男人。 这个世界有没有精神病院啊?赶紧收容一下吧。 白城自以为看透姜鹤的心思,态度逐渐嚣张,看来你和罗意是一路货色,都站在妖兽那一头。让师姐知道了,绝不会让你好过! 你是个小宝宝吗?打不赢就要要叫师姐?姜鹤莫名其妙地问。 灵魂一击。 白城身子晃了晃,咬牙切齿地道:若不是你一开始装得实力低微,让我掉以轻心,胜负还未可料。 如果你实在要这么想,也行吧。姜鹤目露同情,为了保护你渺小可怜的自尊心,我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噗 接二连三的语言攻势,让白城气急攻心,招架不能,直接吐出一口老血来,险些晕过去,在原地摇晃了半天,才堪堪稳住身形。 姜鹤则是神清气爽。 她一捋头发,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释放自我了。 小猞猁在她的怀里不断挣扎,或许是知道这人救了它,倒是没伸爪子,要不然姜鹤的衣服准得破破烂烂。 她没有再理会对面的手下败将,一手把小猞猁托起来,有点发愁:这么小只,不会还在喝奶吧?能养活吗? 姜鹤道友,不妨把它给我。一个冰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罗意?! 姜鹤悚然而惊,她这才发现罗意正站在幻影猞猁的尸体旁,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她正覆手在猞猁未能瞑目的双眼上,动作轻柔地将它们合拢。 这张清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让人感觉不出愤怒或者悲伤,只是当她将目光投向白城时,空气好似都变得冰凉。 白城头一回感觉到了恐惧。 虽然从罗意第一天拜入明悟宫时,他就认识了她,但是五百年来,却从来没有搞懂过这个人心中的想法。 在明悟宫里,妖兽就是牛羊、猪狗,是供修士们杀来利用的东西......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不只是明悟宫,而是整个修行界都是如此。 有什么不对呢?凡人圈养牛羊,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剥皮吃肉吗? 白城讨厌妖兽,更胜常人,因为他的师父便是死在妖兽手上。 而罗意,她独来独往,寡言少语,从不和人亲近;饲养妖兽,却从不取用。 有时候白城觉得,在罗意看来,妖兽才是人类,而人类,或许才是妖兽。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恶心。 他愈发讨厌罗意,可惜罗意对所有人都无动于衷,他的讨厌只是一点微风,甚至连风也不如至少风还能吹动罗意的头发。 更可气的是,他入门比罗意早,修行却早早落后于她,而且罗意还深得宫主青眼,隐隐有成为明悟宫的下一代魁首的预示。 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甚而有可能从始至终都没能映入过罗意眼底。 罗意罗意罗意...... 这两个字,几乎成为他的心魔。 直到某天,师姐付晚秋告诉他:罗意看似人面,实则兽心。 她非我族类,迟早要酿成大祸。师姐在月光中叹气,可惜,她装得太听话,师父不信。 师姐是宫主首徒,博闻广智,待人温和,宫中上下,人人都敬爱她。 她会说这样的话,着实让人奇怪。 可白城没有任何怀疑。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其实说起来,自己到底有几分信了,又有几分是借着这个由头,从对罗意的自卑与嫉妒中挣脱出来呢? 白城不敢去想,他让自己相信师姐,全身心的相信,哪怕是成为师姐搁置在罗意颈旁的一把刀。 ...... 可惜,自己连刀也不配。 他很想说出两句狠话来,就像是面对姜鹤那样,秘境中有许多其他的修士,有师姐,甚至还有...... 但是他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冷,竟然嘴唇直打哆嗦,他想了很久很久,才明白。 这是害怕。 他害怕到发抖。 他看向罗意,看向那双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睛,这一次,他真的信了罗意是一头兽。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那双冷白如瓷的手穿过自己的胸膛,沾染上鲜红的颜色,就好像雪地里的花。 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世界颠倒,他摔在了地上。 第18章 明悟宫(八) 姜鹤看着罗意甩干手上的血,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 第31页 白城的尸体倒在地上,胸口有一个鲜红的大洞,本应该放置在其中的心脏已经不见了。 罗意把它丢得很远。 太脏了。她说。 我觉得吧,还有更好的办法。姜鹤叹气。 虽然她才和白城接触两回,但也足够了解到此人是个疯子,既然自己已经与他结下仇怨,肯定是不能善了。 不能善了,那就一了百了。 可是还没等她想出最妥善、最彻底、最神不知鬼不觉的了解方式。 罗意凭空出现,直接取走对方性命。 太快太干脆,姜鹤都没来得及打个商量。 我怕耽搁太久,会来不及。罗意回答。 来不及?来不及什么?姜鹤听着这话,心中莫名忐忑。 罗意没有回答,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姜鹤也随之抬头,天上除了繁星明月,空空如也。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她满头雾水地收回视线。 罗意态度悠然,轻轻地抚摸盘在腰间的小蛇,不像是在着急的样子。 小蛇吐着舌头,和罗意的手玩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她的裙摆游到地上,朝着白城的尸体而去。 一步、两步。 就这短短的距离,小蛇便长成了大蛇,足足有十几米长,腰粗如同成年人环臂。 姜鹤早知道罗意身份,所以并没有很吃惊。 这大蛇游到白城身体边上,姜鹤原以为它会将其一口吞下,毁尸灭迹,结果大蛇只是绕着尸体盘了两三圈,把身体变成如烟似雾般的状态,就此不动了。 我们聊聊好吗?罗意沉静地望着姜鹤。 ? 不对吧,你为什么要找我聊聊,沈行云呢?你的老大正在等你呢?! 姜鹤一脸懵逼。 她强颜欢笑道:不了吧,时间太晚,我得撤...... 烟雾状大蛇斯斯地吐舌头,向着她的方向,略微弯了下头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聊聊聊!姜鹤立马转变态度,你想聊些什么呢? 罗意指着自己肩膀,咻咻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姜鹤眨巴着眼睛这个咻咻,应该是罗意肩膀上的小猴子。 槽点太多,一时之间她都不知道从何吐起了。 救命啊,这个猴不会是个读心猴吧?还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不应该是我啊,大姐,是沈行云是沈行云,她才是你说这句话的对象吧! 就是说,为什么我现在好像在承担男主的戏份?! 容我先插一句嘴,你确定是想找我聊一聊,而不是沈行云吗?姜鹤艰难地止住了满脑狂奔的思绪。 沈行云?罗意歪着脑袋,好像在回忆,哦,我知道,是你们身边的魔修对吗? 哈哈......哈......你知道的真不少。姜鹤干笑。 是咻咻告诉我的。 姜鹤对小猴投以敬佩的目光原来我不是剧透者,你才是。 至于他嘛,罗意摇摇头,我和他说不到一起去。 啊?你们俩个反人类组合还能说不到一块去? 姜鹤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和别人不同,像是看出了姜鹤心中的疑惑,罗意说道,所以,我想让你听这个故事。 和别人不同...... 这句话从罗意口中说出来,好像富有深意。 而她身旁,还有一只仿佛能看透修士本质的名叫咻咻的猴子。 难道这是看穿了我是穿越者? 姜鹤内心狂跳。 但这一回,罗意没再继续解释,自顾自地说起了故事。 你听说过未名山吗?它靠着妄海,五百年前,那里住着许多妖兽,还有我和娘亲。那时候真开心,春天捉蝴蝶,夏天打水仗,秋天摘果子,冬天,娘亲就把我裹得毛茸茸的,听她唱歌。 我的娘亲,它是一只惑羯,皮毛就如同冬雪一样纯白,很美丽。罗意的目光微微闪动,它死的时候,也是冬天,我在它的身子底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她唱歌她叫大家跑啊,跑得越远越好。 可是谁也没能跑掉。 我等了很久,在心里叫着娘亲,叫着所有名字,明明不管隔得多远,我都能和它们心意相通。但那时候,我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任何痛苦的声音。 它们不想让我听见。 后来,他们发现了我,把我拽了出来,捆住手脚,按在地上,有个人分开人群,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笑了。 那是和崇,他身上还沾着我娘亲的血。 姜鹤呆愣愣地看着罗意。 她这才懂得为什么罗意会自认为妖兽因为她被妖兽抚养长大,听得懂妖兽的语言,在她的世界,最开始本就只有妖兽,所以她理所当然的将自己当做其中一员。 书中所说不是全部的真相。 罗意不是统御妖兽的魔主,而是被迫离乡的游子。 明悟宫、和崇,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仇敌。 -- 第32页 妖兽动乱、惑羯骨埙、明悟宫、秘境、和崇、罗意,这些关键词不断地在姜鹤脑海中闪动,逐渐串联成线。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忍不住有些紧张。 罗意没有回答,她伸手指向神山:你知道吗?秘境里用不了阵法,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阵法,阵眼在那里和崇现在大概就在那儿。 和崇真人进了秘境?姜鹤吃惊地反问,那个不详的预感在心中愈加扩大。 罗意点头。 罗意你莫非是想......姜鹤声音急促。 罗意抬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与此同时,姜鹤听见有什么东西扇动羽翼的声音,她向上望,一只闪着五彩光芒的鸟儿正向此处飞来。 姜鹤:这是什么?鸾鸟?好眼熟,又不太像! 鸟儿落在罗意肩膀上,变成小小一只。 她来了。罗意说道。 是付晚秋。 那抹红色的身影,就在罗意尾音落下的那刻,出现在了姜鹤眼前。 罗意,白城呢?她站在高处,看见姜鹤的时候,有点意外。 在这里。罗意毫无掩饰意图,伸手一指。 姜鹤发觉,那条原本覆盖在白城尸体上的大蛇,正悄悄散开,好像真变成了一团烟雾,而白城的尸体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地面上。 付晚秋一个飞跃,直接落到尸体旁边。 看到这个情状,她也无需再问什么了,一切都清晰明了。 她一手搭在白城尸体上,另一手摊掌向上,从袖中飞出一团好似荧光的东西。 姜鹤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罗意显然明白。 因为就在那团光出现的一刹那,大蛇幻化而成的烟雾便陡然扩张,将她们三人囊括其中,荧光撞了上去,瞬间黯淡,融入黑雾中。 可不能让你给和崇报信。罗意淡淡道。 你是故意诱我到此处来的?你早就想好了?付晚秋转向罗意,面色带着隐忍未发的怒意与悲哀,第一次见面时,我便知道,你眼里藏着刀。可惜你装得太好,师父从不疑你。你到底在筹谋什么,罗意?明悟宫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你很相信师父,但是师父却不见得信你。你知道他此次入秘境是为何吗?罗意没有急着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 因为秘境灵阵不稳,师父担忧宫内得知这个隐患,人心动乱,便独自入内梳理。难道你不知?付晚秋反问。 是因为有人告诉他,神山中有只大鹏鸟,它一直在偷偷的窃取秘境内循环的灵力,时至今日,已经大成。他还告诉和崇一样法门,如果用得好,便能杀了大鹏,将它的灵力尽数吸纳,或许便能一举突破他停滞几百年的修为,只是人与妖兽并不同源,就算成功,他也会变成个异与两类的怪物。 这当然是个歪门邪道,恐怕也不会管用,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什么都愿意试一试。他怕死,怕得很。宁愿变成个怪物,也想活下去。 呵,你说的我便要信?既然是这样隐秘的事,你又如何能得知? 因为那个人也告诉了我。 我不信。付晚秋冷冷地说,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不信。 罗意并没有费力去说服她:师姐,你眼睛厉害,能看出兽无人心,却看不出,有时候人也无人心。 那个人是谁?这一回,抢着问话的是姜鹤。 罗意摇摇头,我不知道。 罗意,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白来的好处。姜鹤听到的比付晚秋多,她知道罗意心有余恨,并不单单是为了揭穿和崇的真面目而来。 她要报仇! 这个人两面下注,必有所图,他告诉你的也不一定是真话! 是,我明白。 罗意不想再说了,她一扬手臂,那只流光溢彩的鸾鸟便顺势腾空,展翅化形,发出一声长长的、悦耳的鸣叫。 这才是真正的鸾鸟唤吉。 黑色的烟雾幻化成无数小蛇,缠住付晚秋手脚,发出嘶鸣,她应声而倒,白色骨埙被小蛇们头尾相连传出来,罗意抬手接住。 姜鹤到没有被缠住,但也只能在黑雾中团团转,出不去。 秘境如果毁坏大家都会死的!她朝罗意逐渐远离的背影大喊,你要为了一个和崇就让所有人陪葬吗?你要害死岑微微吗?罗意! 罗意回头,微微一笑:岑微微是个好人,你也不坏。 这是姜鹤第一次看见她笑。 就好像朝阳升起时,梨花上的朝露,璀璨晶莹,转瞬即逝。 可惜...... 第19章 明悟宫(九) 罗意身影消失在远处,黑雾中只剩下姜鹤,和倒在地上的付晚秋。 因为没有办法突破黑雾构成的牢笼,姜鹤反而能够冷静下来,好好分析状况。 首先是最要紧的一个问题:罗意想做什么? 普通阵法只需足够的灵力就能构建,使用后便会消散。 但若是这个秘境真如罗意所言,也是个阵法,那它必然是个能够维持循环稳定的长效性阵法。 -- 第33页 这样的阵法之中,存在一个固定性的楔子,也就是阵眼。 它是维持灵力循环的通路,如果将其打破,阵法顷刻毁灭,在此阵中的任何人与物,也将不复存在。 和崇真人作为当世唯有四人的造化境之一,罗意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而现在,和崇真人已经独身潜入秘境。 此前的妖兽动乱,正是他进入神山,引起了大鹏警觉所招致的。 他对这个情况早有预料,所以借着猎兽这三天入内。这样一来,进入秘境中的四十五名修行者便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可以帮助他抵挡四面八方聚集来的妖兽,付晚秋所携带惑羯骨埙则是另一道保险,两者同时作用,避免他被众多妖兽缠住,腹背受敌。 但罗意从中作梗,重新召集了分散的妖兽,打乱了他的预定计划。 现在和崇恐怕还在于妖兽缠斗,没能顺利杀死大鹏。 罗意要的正是这个时间差。 她杀死了白城,困住了付晚秋,再没人能提前通知和崇。 如果想要报仇,这就是她最好的机会:破坏阵眼,毁了秘境,葬送和崇。 然而,秘境中的其余众人也要顺便被一起葬送了。 别慌别慌,阵眼没有这么好破坏的,秘境可是当年玉徽真人亲自布置的。姜鹤虽然想通了关节,但却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地自言自语,意图安慰自己。 阵眼最有可能是神山,或是神山之下的地底。 罗意要么得把神山轰成渣渣,要么就是连同那块大陆全部挖空,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她能轻易做到的。 但我看她这样子,很是胸有成竹啊!姜鹤又忍不住抱头苦叹。 是那个人。 是那个罗意口中的神秘人,如果他有意引起这番动荡,一定也把破坏阵眼的方法告诉了罗意。 到底是谁? 姜鹤喃喃自语。 又是为了什么? 和明悟宫有仇?还是和崇有仇? 姜鹤左思右想,也看不出来谁能从中获利。 可这个人,一定是和崇比较信任的,要不然他怎么会贸然相信吞食妖兽灵力,这种闻所未闻的手段? 能得到明悟宫宫主倾心信赖的人,这个世上想必不会有太多。 姜鹤逐字逐句琢磨着罗意所说的话。 太乱了。她敲敲脑袋,感觉头痛欲裂,信息多得要让脑袋爆炸。 总而言之,现在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想办法阻止罗意。 付晚秋跟个瓜菜一样,一中招就倒,现在还躺在黑雾的另一边生死不明。 姜鹤倒不是关心她,她只是很后悔:早知道付晚秋身上还有联络和崇真人的灵器,说什么也要让她在外边先用了来。 罗意的深仇大恨,总不至于要用秘境内四十几条人命来陪啊。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剧情啊?我从来没看过,完全走偏了!姜鹤在黑雾中抱头呐喊,沈行云,你还是不是男主角啊?你的小弟要自己单干啦!我们都要完蛋啦! 师妹,是你在叫我吗? 姜鹤万万没想到,世界上竟还有如此缘分,她刚刚喊着沈行云的名字发泄一通,沈行云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此时此刻,这个声音是多么的美妙! 师兄!你就是我的神!姜鹤腾地一下站直身子,两手高举过头,一副欢呼的姿势,快快快,救我出去!大事不妙,我们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至于这个大蛇幻化的黑雾什么来头,沈行云能不能打破,她根本没有想过这可是主角。 主角在场,还会有什么问题吗? 外边一时寂静无声,姜鹤没有听到沈行云后续的回答,但她没有等多久,就看见一点红光透了过来,像火焰般燎烧着黑雾,起先只是一丝,而后越加扩大。 环绕在姜鹤身旁的黑雾翻滚动荡,像是被感受不到的狂风吹乱。 这是魔气。 姜鹤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沈行云居然敢明目张胆的使用魔气。 但她随即若无其事地环顾左右这个时候,为了生命安全着想,还是装得一无所知比较安全。 沈行云用魔气硬生生扯开了一道口子,立马便侧身进来,拉住姜鹤的手,想把她带出去。 斯斯 在被灼烧的剧痛下,大蛇终于放弃了幻化烟雾,重新凝聚成了实体。 它面目狰狞,眼中闪着金色的光芒,十几米长的巨大身躯微微向后弓起,随后张开巨口,露出尖牙,向着两人蓄力前扑 小心,小宝哥! 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 这是岑微微的声音可是,小宝哥? 姜鹤还没来得及回味这个奇怪的、又莫名觉得耳熟的称谓,就见沈行云横劈一掌,溢出的魔气凝成红光,毫不留情地往大蛇身上砸去。 一击即中。 大蛇顿时翻滚倒地,发出痛苦的嘶鸣,丝丝缕缕的黑雾从身上散开,它越变越小,最终缩回了拇指粗细,然后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摆动着自己的尾巴尖,想要滑走。 别让它跑了。姜鹤喊道。 -- 第34页 沈行云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它的七寸,拎了起来。 此时,远处的岑微微才刚刚赶到。 她一脸急色地落地,看见姜鹤,神情略显惊喜,但在下一秒又立马切换成严肃责备,姜鹤!你跑哪里去了?找你半天! 姜鹤哪有空跟她说这些,她急忙摆手:师姐,什么事都容后再说,现下有个顶要紧的大事罗意要毁了秘境阵法!咱们要完蛋了! 你说什么?罗意?阵法?完蛋?这一连串的话,把岑微微听得怔愣当场。 情况危急,姜鹤也不耽搁,立马就把此前发生的事说了一下。 当然,其中免不了要用一些春秋笔法,把罗意说话对象转接成付晚秋。而自己,只是个不凑巧出现的围观群众。 我不信。岑微微果断地说,这里边肯定有什么误会,姜鹤,把她弄醒,我们再问问。 她手指的是付晚秋。 恐怕不行。姜鹤摇头,这是妖兽的毒,明悟宫或许有法子,但我们都是外行人。喏,就是这家伙咬的。 姜鹤指了指沈行云左手,师兄你轻点儿,它都要变成蛇干了。 沈行云低头往自己手中看去,这蛇看上去确实是有点奄奄一息,要被捏扁了。 他不自在地放松了力道。 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沈行云看向岑微微,表情冷硬,难道师妹会说假话?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信姜鹤了?岑微微竖起眉毛,我是不信他们不信明悟宫的人! 没有没有,姜鹤赶紧打圆场,师姐说得也有道理,事情保不准另有玄机。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一是要找到和崇真人;二是要找到罗意,到时候才能好好问清楚。 那还等什么?咱们兵分两路。岑微微说。 师姐,你先把付晚秋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再搜罗一下秘境里的修士,叫他们离神山远一点,免得受牵连。姜鹤说道。 她原以为岑微微会生气,毕竟自己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支开她不让她参与到和罗意的交涉中来,这是赤|裸裸地表示不信任。 结果岑微微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好。她点头,你别担心,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 姜鹤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师兄,她转向沈行云,咱俩分开走,我去找和崇真人吧。 不好,沈行云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提议,两个人都在神山,无需多此一举,我们一起去。 姜鹤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犹犹豫豫地点头。 在分离前,岑微微再次叫住了她。 姜鹤,你要信我,她目光坚定诚挚,罗意不会做这样的事。 第20章 明悟宫(十) 姜鹤和沈行云一前一后,穿过兽群。 他们不知道和崇真人在哪儿,只能猜测大鹏鸟居于神山山顶,或许和崇会先往那处去。 一路上,姜鹤睁大双眼,仔细搜寻,同时脑袋也没闲她实在想不通啊! 原剧情明明是风平浪静,猎兽、得宝、和罗意联盟、回青城剑宗,四部曲走得稳稳当当,虽然其下暗流汹涌,但至少没有把生死难题砸在每个人头上。 可是为什么现在,剧情却崩坏成这样? 罗意根本没有去找沈行云,她选择就此毁掉秘境这大概本就是她最初的计划,只是在原书中,她被沈行云说动,改变内心的想法罢了。 而现在,没有沈行云,没有另一个意图毁掉修行界的叛逆者,没有给她指路的人。 他们成了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各自朝着各自的路走去。 原因不在罗意,而在沈行云身上他没按照书上的剧情走!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姜鹤默默思考着,又想起刚刚岑微微嚎那一嗓子小宝哥,这不是沈行云的曾用名吗? 她瞥了眼旁边那张心无旁骛的脸。 直接问是否太过明目张胆呢? 咳咳,师兄,犹豫再三,姜鹤还是开口了,为什么师姐叫你小宝哥啊? 沈行云动作停滞了一下,然后:拜师前,我们是同乡。 同乡? 同乡! 姜鹤震惊长曲是什么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啊,一下子出三个能入道修行的人。 她放缓呼吸,不让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 这么说来,自己不但救过男主角、男炮灰,还救过女主角?她是谁来着? 小心。 在姜鹤沉浸回忆时,一个大鸟擦肩而过,若不是沈行云伸手扶了一把,恐怕她就得和这鸟撞个满怀了。 姜鹤赶紧道谢。 她知道这是自己脑子里念头杂乱,忙中出错了,连忙清空思绪,把视线又转回来,专心寻找大鹏鸟的身影。 大鹏长什么样,姜鹤略有耳闻。 和前世的鲲化为鹏不同,这里的大鹏身形虽然也颇为壮观,却并没有不知其几万里这么夸张。 它喜欢栖居在山林高处,羽翼为金色,犹如金铸,并且十分锋利。它在睡觉时,会改变生活环境的周边温度,就像个移动版本的火山口,温度很高,因而居所常有焦石。 -- 第35页 在神山顶峰,他们发现了这样一处区域。 没有打斗的痕迹,沈行云观察了一番,它是自己走的,而且时间不短了。 那它会在哪儿?长得这么大,如果飞在天上,我们不会看不到。姜鹤皱眉思索,又提起另一个她一直在意的问题,罗意说,和崇真人入秘境,就是为了这只窃取灵力的大鹏鸟,可我从未听说过大鹏还有这样的习性? 我曾经在书楼的一本手扎上,看到过转移阵眼的方法。沈行云将手搭在焦石上,指节敲击,目露沉思,那便是将作为新阵眼的东西,与原本的阵眼通过特殊手段相连。起先作为灵力循环的一部分,然后逐步切断旧阵眼的灵力回流,将其分隔,天长日久,便可将之替代。 但是这新的阵眼,必须天然具备吸纳灵力的功能,这样的灵器少之又少。若实在有必要,会由一名修士担任。 或许,妖兽也可以做到。 四楼的手记可都是有前人禁制的,大哥你是怎么看到的?!姜鹤赶紧按捺下自己的吐槽心,这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妖兽和修士一样,天生具有可以吸纳灵力的身体。 只要有罗意告诉大鹏这个属于修士的知识,那么它当然就能做到。 而按照付晚秋与罗意的说法,秘境灵阵不稳,大鹏窃取灵力,不正符合转移阵眼带来的的改变吗? 也就是说,现在阵眼就是大鹏,罗意要破坏起来,可就用不着移山倒海了。姜鹤心中发寒,她想到和崇真人此行的目的,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和崇真人知道吗?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无需考虑,和崇真人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弃杀掉大鹏。 他如果真的成功,便晋阶成为当世唯一一位大罗境,秘境就算毁坏,也伤不到他;若是不能成功,那便是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靠,看来不管是罗意还是和崇,谁也指望不上了!姜鹤暗自咬牙。 不对,她又看向旁边沈行云,还有他呢。 祭出救命恩人这个法宝,能够说动沈行云主动参与事态吗? 姜鹤皱着眉头思索。 她看了沈行云一眼,嘴巴里的话还没来得及吐露,就见这人自顾自地低下头去,看着脚下,阵眼在哪儿,大鹏就在哪儿,山底,或者山里。 我们要找到进去的地方。 姜鹤喜出望外,这不就是要揽事儿的意思? 那我现在就去找,她主动请缨。 别急,沈行云扯住了她的袖子,你看。 他手指的方向,有几只妖兽正在向着下方飞去。 姜鹤往下张望,发现不只是这里,可见范围内的妖兽都开始往神山中段汇聚,好像在守卫什么东西。 有个洞口,姜鹤发现了端倪,应该就是从那里进入内部的,师兄,现在去吗? 沈行云点点头。 他们两人作势欲起,却同时感受到脚底下传来的细微动静。 这是灵力的波动,而且还是蓄势待发、无比爆裂的灵力。 这是要清扫周边,是和崇! 如果还待在这里,是会被卷进去的,可是如果离开,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行云,只见他毫无动摇,单膝跪地,右手覆住地面。 注意到姜鹤目光,沈行云抬起头来,向着她微微颔首。 我会拦住的,别担心,他的声音十分镇定,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马上就来。 不知道是不是危机加成。 这话听起来,甚至像是某种承诺。 姜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沈行云,就这样跳下山崖。 ------------------------------------- 神山周边,岑微微正忙于搜寻修士的身影。 她跃起半空,看见有一伙人正朝着神山方向走。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快跑!岑微微厉声呵斥,都这个时候,难道还想捞好处? 走不了!走不了!中年模样的修士喊道。 我们靠神山太近了,这些妖兽冲过来根本避不开。 看见了救星,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聚集在此处的有十几个修士,他们多数带伤,有几个甚至完全灵力枯竭,只能靠旁人护持。 越打越多,好多人都受了伤,灵力也被消耗殆尽,又得不到时间休息。一人气喘吁吁地说道。 神山这里不知是什么禁制,能够挡住一部分妖兽,我们便只有往神山里去。又有一人补充。 不能再往里面去了。岑微微急忙说道,神山内状况有些复杂,你们往里边去,恐怕更危险。 这几人急了:那我们又出不去,白白等死不成? 岑微微抬头,神山上空飞着数不尽的妖兽,姜鹤和沈行云还没有露面。 跟我来,我带你们冲出去。她做出了决定。 她用灵力开辟出一条道路,剩下的修士忙不迭地跟上。 就在这时,神山中一声轰鸣,一股狂暴的灵流从中迸发出来。 -- 第36页 这是造化强者的一击,岑微微是最先感受到这一点的。 她瞪大眼睛,望向神山,握紧了手中的剑:是跑还是留? 是抛下其他人,独自逃生,还是留下,以命来挡? 在这一瞬间,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她回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无忧峰,与师傅说话的场景 有些话说了也没用,所以我从没说过。长乐道人提着酒壶,醉醺醺地躺在大榕树的枝丫上,但是看你,我就知道,你这个徒弟收得好,就算我不教,最该有的东西你也有了。 岑微微扬着脸听她卖关子。 你可知道,我为何修道一路走得如此顺畅? 那是因为,我找对了自己的道。什么是道?若你去问那个酸唧唧的沈入知,他肯定能给你扯出八百句话来,但我只需说一句:道,就是你想做的事。 你踏入这条修行路时,一心想做的事。而且,还变不得,非得从一而终不可。 岑微微,我问你,你的道是什么? 那一刻,浮现在岑微微脑海中的,是幼时见过的那个人。 她生就一副笑模样,看上去很和气,母亲说,这是专来救他们命的仙人。 那张原本没什么出奇的脸,在她眼中突然就变得闪闪发光了。 长曲一百三十一口人,都排着队向仙人作揖,好像这样便能求来更多的护佑。 她的母亲也是如此,特意带着她洗干净脸,挑选出家里下蛋最得力的母鸡她不想告诉母亲,住在天上的仙人是看不上养在泥土中的鸡的,因为这样,会让母亲伤心。 母亲拿着那只精心打扮的鸡是多么窘迫,旁人的嘲笑是多么的刺耳,她从来没有理会过,却早已懂得了。 只是,仙人竟然接过了鸡,抱在怀中,就好像这确实是一样了不得的礼物。 高高在上的仙人,竟然也会珍惜凡人微不足道的真心么? 那一刻,她的心怦怦乱跳,像是刚出生的牛犊,晕头转向,毫无章法。 她和母亲连连鞠躬,将那张圆圆的脸看了又看,心中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我也能...... 也能什么?想不明白、也不敢想了。 直到今时今日,醉醺醺的师父问起来,她才发觉,那句没想完的话,其实一直刻在心里的如果我也能修仙,那我要像她一样。 我要做她那样的人,我要守护大家。她眼神清澈,掷地有声。 长乐道人没有追问谁是那个她,这也并不重要。 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流出了眼泪:唉唉唉,你这话说得,倒是像东边云屠息川那一位。 岑微微虽然入门不过五十年,但云屠息川大名鼎鼎的顾青梧却还是知道的,她曾立誓要守三千里魔域,护佑人间山河。 所以岑微微摇摇头:我和她不一样。 这我当然知道,你还是个小东西呢。长乐道人语带调笑。 岑微微再次摇摇头,认真地说:我不是觉得自己比不上她,只是我的手短愿望小,保护不了千百万的人,只想顾一顾眼睛看得见的地方。 顾一顾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护一护身边的人。 这就是她的道。 她不能走,她的身后还有许多人。 岑微微深吸一口气,回身横剑,运转周身灵力,红色的光从剑尖丝丝缕缕流出,织成一张网。 这是她的剑,长十七寸九分,名为一心。 一人一生一心。 无论结果如何,她总要做到自己能做的事。 暴怒的灵流已经扑到面前,白光刺眼,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轰 一声巨响。 但巨响过后,预想中的冲击却没有到来。 师姐,先说好,你以后要对我好点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岑微微睁开眼睛。 那人右手持剑,左手抵刃,站在自己身前,挡住洞口撑起了一片巨大的蓝色光幕。 白色的灵流冲击在光幕上,震得整片土地都有些微微的撼动,黑色的长发在交错的光影中飞扬,每根发丝都像裹着一点星光。 是姜鹤。 她回头,向岑微微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毕竟,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第21章 明悟宫(十一) 爆发性的灵力冲击在屏障上,尽管姜鹤奋力支撑,也还是逐渐蔓延出一道道蛛网似的裂痕,眼看就要破碎。 正此时,那些光华却突兀地折返,好像被什么东西被牵引着,向山顶方向收束。 姜鹤心下明了:是沈行云,他收拢了所有灵力。 她这才安心收回自己的长剑,任由屏障消失,擦去额沁出的汗珠如果是正面硬碰硬,她可不敢保证自己真能全部挡住。 耍帅这种事,果然还是需要一点心理承受能力的。 姜鹤你......岑微微睁大眼睛,你不是才晋凝神吗?怎么这么厉害?好哇,你骗我! 咳,这个事情,还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姜鹤轻咳一声,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先忙正事吧。 -- 第37页 说到正事,岑微微表情也严肃起来:怎么样了? 师兄说大鹏就是阵眼,他们估计都在山里。姜鹤叹气,师姐,老规矩,你把这些人带走,不管咱们最后能不能活,反正待在这里肯定是要死的。 那你呢? 我等师兄,一起进山看看。 好,岑微微点头,又有些犹豫,我带他们离开神山,你一定要出来,我在外面等你们。 她难得露出一点软弱的神色。 没问题,姜鹤露齿一笑,还有师兄呢。 * 姜鹤跃上洞口,看着岑微微一行的身影消失在兽群中。 她站在外边犹豫了一下沈行云还没有露面,刚刚的冲击不小,他要重新稳固神山,或许还得花点时间。 他说他会来的。 姜鹤低声自语,以招潮开道,向山内走去。 洞内狭窄曲折,姜鹤摸着滴水的岩壁走了好久,才看到前方有了开阔的迹象。 倒垂着的钟乳岩下,是神山中空的内部洞穴,温度较外边要高上许多,从下方散发出的金色光芒照亮了黑暗处。 姜鹤收敛声息,小心窥探有人,还是两个。 那只大鹏鸟果然在这里,它被束缚在地,银白色的绳索穿过血肉,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羽毛和鲜血。 穿着鹅黄衣裙的罗意正踩过嶙峋的岩石,往中间走去。 看上去不比姜鹤早到多久。 刚刚那阵冲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躲过去的,竟然毫发无损。 而她的对面,也就是大鹏鸟的后方,还有一名中年人。 姜鹤猜测,这应该就是和崇真人。 和崇真人维持着中年模样,但眉目间苍老与疲态尽显,这是天人五衰的征兆。 至少罗意所说的大限将至四个字不假。 他俯身,在大鹏周围写写画画,罗意进来时,刚好落下最后一笔。 你来这里做什么?和崇真人带着责备的神色,晚秋呢?还有那个叫白城的小子,不是叫你们在神山边缘驱赶妖兽吗?为何还是有妖兽进来,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罗意步伐悠然,一步步沿着岩壁走下来,没有回答自家师父的连续发问,反而从袖中拿出一物,轻轻吹奏。 和崇真人有点不耐烦,这个徒弟向来古怪,他倒不觉得警惕。 师父,她在唱什么,你听得懂吗?罗意问道。 你又在做什么幺蛾子,这骨埙不是让晚秋拿着吗? 你看,你听不懂。罗意完全不理会他的疑问,听不懂也会用,你们这些人可真聪明。 和崇真人站起身来,他心中略微觉得,这徒弟今天疯得有点不同以往了。 她在唱唤儿曲,罗意目中幽深,就像人类母亲劝慰孩子睡觉的歌,所以大家听了,都会安静下来。 小时候,我每天晚上睡不着,她都是这样唱给我听的。 嗷被钉在地上的大鹏,发出犹如狮吼的叫声,听上去竟让人觉得沉痛。 原本是奄奄一息的模样,竟然又开始挣扎起来。 什么她?你是说惑羯? 对,惑羯。罗意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师父,你不是问付晚秋和白城吗?他们都被我杀了。 罗意!和崇真人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付晚秋是不是告诉过你,说我是头野兽?可是我太好用了,办事这么利索,你怎么会当回事儿呢。你不听劝告,所以他们死了,也怪你。罗意慢条斯理地说,当然你是不会在意的,付晚秋一心敬重你,还不知道在你心里,明悟宫的所有人,都是好用的工具而已。 你悟性不足,却又野心太盛,什么歪门邪道的路子都敢尝试,但你也不用太过羞愧,修道修成这样的,总不会只有你一个,想必也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毕竟你们人总是这样,贪心不足。 罗意语气平淡,但内容可谓是辛辣至极。 和崇听得怒气上涌,除了师父玉徽真人,他多少年没被人指着骂过了,神色愈加阴霾,振袖跃起,停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罗意。 五百年前,我将你从兽群中救出来,待你如父如子,教你以人之礼,未曾想,你还是这般人面兽心,是非不分,擅杀同门亲友,犯下滔天大错。 他面沉如水,声似寒冰:真是,不堪驯化!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也是这样做的吗?罗意无动于衷,将妖兽困于方寸世界,逼它们繁衍,再带人猎杀,千百年以来,让它们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幼兽才落地,父母便被杀死,无人教养,神智匮乏,渐渐便连话也不会说了,忘记自己生为何物,忘记自己曾经自由。 人杀妖兽,妖兽杀人。既然你们杀得,我为什么杀不得。 罗意的语气竟然出奇地冷静,表情也如往常一般平淡,好像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 因为你是人!罗意,你不是妖兽,你是人!和崇真人厉声呵斥。 -- 第38页 她闻言挑眉,那张平静的面孔第一次出现了碎裂。 人?哈哈哈哈 罗意笑了,笑得声嘶力竭,好像扯破了喉咙,要笑出血来。 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木偶般毫无光泽的眼中一片赤红,满含恨意,好似立刻便能生啖面前人的血肉。 我最憎恶的事,就是做人! 我生在兽群,惑羯以血肉喂养我长大,自小和群鸟翱翔天空,与走兽丛林追逐,我听得见他们的心,他们也听得见我的心。 母亲说外面是人的地方,我们不能出去。那也不错,未名山虽小,我们也过得快活。可是你们来了,带着刀与剑,杀我母亲,屠戮我的兄弟姐妹,将他们剥皮制衣,抽骨做器。 而后还要告诉我说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她扬着脸,望着高高在上的和崇真人,那双眼里映着火光、银刃、未名山的残垣废墟。 和无数个吞咽恨意的夜晚。 当着孩子的面杀其父母,还要告诉她别怕。师父,你说,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你想说,当年那惑羯是你父母?你莫非是妖兽?荒谬!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没听说过吗?罗意挑起一边眉毛,做出迷惑不解的模样,不是有人告诉过你,用了秘法,就能突破停滞的界限,只不过代价是成为半人半兽之物。 你怎么知道的?和崇眉头一蹙,目光顿时变得险恶。 或许,你以为自己得了贵人相助,其实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呢。 罗意轻笑一声,她挥挥手,在自己身周招出一片青翠的叶影。 师父,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其实我也是。 和崇终于再也掩不住怒意,那枚火莲向着罗意飞去,不断变大。 这一击,若是换做往常的和崇真人,罗意自然是挡不住的,但此时他分离了一部分神魂,绘制成大鹏身下的诡异符文,能不能抵得上半个自己都不好说。 而罗意,也出乎意料地难缠。 两人在山洞内打斗,震得石层剥落。 大鹏吼声不听,它奋力铺展双翅,任由那些绳索割裂血肉。 和崇心下警醒,在战斗的空隙,又分出一缕神魂。 这下,那些绘制在地上的奇怪图案活了过来,像无数条细小的虫子,歪歪扭扭地腾空而起,爬满大鹏的身体。 大鹏发出沉闷而痛苦地吼叫,声音越来越低,金色的羽毛倒伏,黏连成一片。 它开始融化了。 滚开! 和崇全身爆开一阵烈焰,罗意没能挡住这一击,被撞飞出去,摔在钟乳岩丛上,脸色青白,吐出一大口鲜血。 隔了两息的时间,她才扶着石壁站起,右手无力的垂下,弯折成奇怪的角度,一截断骨刺破了皮肤支棱出来。 和崇也状况不佳,为了加快秘法,他神魂分离过度,一击之下,已经伤及了根本。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能按照那人所说,吸纳大鹏身上的灵力,自己便能突破界限。 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喘着粗气,目光痴迷地看着前方将要融化殆尽的大鹏。 金红色的液体不断滴落,将地面灼烧成一个大坑,它朝向罗意,发出最后的吼声,低哑而痛苦。 罗意在这声呼唤中抬起头来。 与此同时,升腾的热气中,一颗拳头大小的内丹悬浮空中,散发出炽阳般的光芒。 大鹏身死,阵眼破碎,地动山摇。 罗意面上寒气愈重,和崇眼露喜悦。 他张开双臂,以灵力护卫,将那枚金色的内丹引向自己怀中。 正此时,一个轻灵迅捷的身影从右侧石壁飞来。 她穿过蒸腾的雾气,向着内丹伸出手,雪白纤细的手臂迅速蔓延出被灼烧的纹路。 这张脸和崇有印象,是青城剑宗的弟子。 他怒气勃发,向前一步,右手掌心向上,乘着一团燃烧如同红莲般的火焰,向着姜鹤冲来。 找死! 【罗意不会做这样的事。】 岑微微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姜鹤一咬牙,扛着大鹏真血的灼烧,和崇灵力的威压,将那枚犹如岩浆般不断滴落火焰的内胆击飞出去。 师姐,我这回可是信了你,别坑我啊! 罗意,她喊道,接住! 和崇整个人裹在红莲内,已经冲到了姜鹤身前,但那枚内丹却被一掌击飞,罗意毫不犹豫,跃起半空,将它纳入口中。 他再想追,已经来不及了。 红莲将姜鹤外化的护体灵光烧了干净,终于熄灭,可和崇真人掌中余威不减,将她砸入山壁。 他整张脸红得发黑,几乎和他周身燃起的火焰融为一体。 好哇,你们知道得真不少,和崇真人气极反笑,看来是他另有安排,专来设计我的! 第22章 明悟宫(十二) 我们都看到了,那是魔气,他是魔修! 魔修竟能在魔境以外生存,而且同寻常修士别无二样,实在是可怕。 原来传闻竟是真的,这事必须得让青城剑宗给个说法。 -- 第39页 他们将这样的弟子派入秘境究竟是何居心! 说不定此次之事...... 明悟宫殿中,原先身处秘境的修士已经安全落地。 靠着沈行云织连起的地面,他们顺利熬过了神山崩塌和大地龟裂,在无尽之海被弹了出来。 但最后,沈行云灌入地下的红黑之气,却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师兄可是救了你们所有人,要不是他,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在秘境里! 岑微微提着剑,怒气冲冲地吼道。 什么救不救的,有人嘀咕,一码事归一码事。 岑微微撩起袖子,想要冲进人堆,把这个家伙揪出来。 结果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动作:岑微微,姜鹤呢? 这人中年模样,略有些老态,肤色枯黄,穿着毫不讲究,像个农人。 是姜鹤的师父,无为峰峰主,伏离道人。 岑微微脸上的表情原本还是很镇定的,看到伏离道人,却嘴一扁,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姜鹤还在秘境里,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门了,还有师兄,他去救姜鹤了! 沈行云去救姜鹤了?伏离真人眉头一皱,扣在肩上的手不自觉重了几分。 他望向周围,人群喧嚷,叽叽喳喳地说着魔修、秘境,没有人留心这里。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只是偶然留在里面的。他沉声说道,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岑微微茫然地点点头。 你师父和宗主都在后边,别担心。伏离道人看向远处,神色复杂。 他们会没事的。 ------------------------------------- 好哇,和崇真人气极反笑,他竟然另有安排,是专来设计我的! 他到底是谁啊? 如果不是现在全身痛得要死,姜鹤真想开口问问。 从大鹏融化时持续的地面震动,现在已经变得很小了,姜鹤由衷希望这是沈行云在外面想办法维持的缘故。 要不然,神山就是唯剩的孤岛,而其他人...... 姜鹤不是很愿意想像这个结果。 她用喘半口停半口的频率,靠在岩壁上艰难的呼吸,一手抵住渗血的腹部,一手翻找丹药。 不管什么作用,全部塞进嘴里。 挣了一百年,花钱三秒钟。她情绪低落地鼓动腮帮子。 此时,整个山洞内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莲,和崇真人不管不顾,只想拼一个玉石俱焚。 罗意一口吞下了内丹,嘴角顿时便流出血沫来,随即,她的脸上、手上,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开始长出金色的羽毛。 有一瞬间,她好像是失去了理智,为了忍耐痛苦,在自己脖子上拼命抓挠,留下一道道血痕。 和崇真人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周身的烈焰袭来。 但是下一秒,那些羽毛又消失了。 罗意眼神明澈,抬掌相迎。 红色的火焰与金色的火焰撞在一起。 姜鹤在灼热的气浪中抱住脑袋,灵力护罩摇摇欲坠。 而后,风停焰止,清丽女子的身影在烟雾中出现。 是罗意赢了。 和崇真人倒在地上,只剩下半截身体,创口边缘一片焦黑。 .......他气力不继,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他骗我......你,你也...... 罗意没有等他说完,地面升腾火焰,将他燃成了一捧灰烬。 我不想听。她轻轻地说。 然后转身,跃上石壁。 姜鹤,还好吗? 姜鹤扒着岩壁起身,点点头。 说实话,她不太好,但现在问题还多得是,轮不到休息的时候。 秘境...... 不会有事的。罗意呼出一口气,她好像很累似的,席地坐下,我打开边界,把他们赶出去了。 姜鹤这才注意到,她的耳朵、眼睛都在渗出细细地血丝。 你怎么了?那个内丹你没有成功? 罗意摇摇头。 他想让我吞丹成道,我可不想。 她模样凄惨,但语气却很轻松。 甚至可以说是轻快。 又是他,姜鹤带着怀疑,你真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 和崇肯定认识,但也不一定乐意说,姜鹤回想之前的对话,唉,你也是,到底图什么啊?就为了杀和崇? 她顺着石壁又坐回地上。 和崇是一定会死的,不管是被我杀死,还是吞丹而死。转移阵眼、洗练内丹,这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他用这个方法注定失败,唯一的可能性在我身上。 异于人兽是说你自己,姜鹤喃喃道,他已经在你身上用过一次了? 对,罗意对此并无多大反应,那个人在我身上放了一颗兽心,将我丢在未名山,让我在兽群中长大。然后用仇恨作饵,与和崇争一个不死不休。 -- 第40页 算无遗策,大人物。姜鹤叹了口气。 他也有算错的事,罗意目露狡黠,比如说,关于人的心和兽的心。复仇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失败了,但那些方法倒是很有用至少我知道如何反过来掌控秘境。 这片秘境悬置于妄海上空,唯一的通道连着明悟宫,我要把它的根基毁掉,打破屏障,然后落到海岛上去。 这事,能做到吗?姜鹤有些紧张。 以前不行,但现在可以。 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抵住自己的腹部,五指用力,陷入血肉之中。 这应该是很痛的,但她好像毫无感觉,神情专注,不过一会儿,她翻转手掌,上面是一团金绿相交的光芒。 这是妖兽才有的内丹。 只要有足够的灵力,构建通路就行。罗意闷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水,只是很抱歉,你留在了神山里,现在也出不去了。 唉姜鹤叹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很倒霉,但是算了,反正妄海也不是不能活,叫你的妖兽朋友们多照顾我。 她靠在墙上,阖着眼,声音懒洋洋的,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 你会记住我吗姜鹤?罗意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住我,记住我的母亲,记住我们的故事,记住我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姜鹤睁开眼,悬浮在两人间的内丹渐渐消融,散入空气中。 如果有一天,你回到大陆,请帮我和岑微微道歉。罗意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很喜欢她。 可惜我们相遇太晚啦,要不然就可以做好长时间的朋友了。 好,我会的。 姜鹤没有来得及回答。 伴随罗意的话音落下,神山终于崩塌殆尽,就像是被打散的拼图,一块块裂开。 姜鹤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使点力气,至少,给自己罩上一层护甲,减少一点儿摔在地上的冲击力。 可她做不到。 她筋疲力尽,连抬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真累人,等我起来,就在妄海安家,不走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意识像一根蛛丝,连着沉重的身体,即将断裂。 师妹! 这个声音就好像春雷乍响,将山崩石碎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她被拥入一个带着尘土和鲜血的味道的怀抱之中。 是师兄来了。 这是姜鹤最后的念头。 而后,她就失去所有紧绷神经的力量,一头扎入黑暗中。 * 微风吹拂,水波荡漾,白色的雾气中,大大小小的礁石时隐时现。 这里是妄海。 大陆极西,可寻而不可知之地。 作为曾经的阵眼,神山没有和其余大陆一起安全降落海岛,它碎得稀里哗啦,东一片西一片的漂浮着。 罗意坐在一块较大的浮土上,背靠着岩石。 沈行云抱着姜鹤,几步跃到罗意身边。 姜鹤没事吧?罗意问道。 沈行云眼神不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如果你不折腾秘境,她当然没事。 罗意捂着伤口:你好像想杀我。 ......沈行云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姜鹤,心不在焉地说,无所谓,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 他抬手将一缕发丝掖入姜鹤耳后,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抚摸一片羽毛,或是易碎的霜花。 师妹。他轻轻喊道。 没有回答,姜鹤的鼻息平稳而匀净。 她只是睡着了。 对不起,说好马上来的。 重新固定住破碎的秘境,花了他不少力气,虽然那些人的生死他都不太关心,但是师妹或许会难过。 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尽心尽力做好这件事。 你要留在这里?他问罗意。 外面是人的世间,不是我的,罗意平静地说,我本来就该留在这里。 沈行云不用查探,也知道罗意已是强弩之末。 他转身就往外走去,心如止水,毫无物伤其类的悲凉感,就好像天上地下都没有什么事能触动他分毫。 只有怀里这点重量,沉甸甸地坠着他。 你当人,便快乐吗? 身后又传来罗意的声音。 沈行云停步,他低头看着姜鹤,从那道细长的弯眉,再到染着薄红的侧脸。 而后一字一句,留下答案 师妹待人好,因而待我也好。为了这点好,我想永远当个人。 妄海永不消失的白雾又将一切遮盖,沈行云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 罗意从怀中取出骨埙,鲜血将它染成了红色。 但没关系,娘亲才不会嫌弃她呢。 她将骨埙拿起,轻轻贴住下唇,只要注入灵力,音乐就会自己响起。 这是母亲呼唤孩子的歌,也是未名山无数个夜晚,陪伴她入眠的歌。 她闭上眼睛,在熟悉的乐声中,又看到了那个雪白的身影 -- 第41页 长风送道,茕茕千里。 远游至此,可忆来路? 吾子归兮,吾子归兮 她回家了。 第23章 魔境(一) 姜鹤觉得自己又看见了罗意。 扑翅的蝴蝶,吵闹的鸟雀,忙碌的松鼠,清晨薄雾与没有温度的阳光。 在孕育着无数生命的山林间,有一个散着头发的小女孩,无忧无虑地奔跑,一只狐首犬身的巨大生物跟在她身边,有着雪白的软毛,长而蓬松的尾巴。 它叼起罗意,将她抛上天空。 罗意就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从它直立的背部,一路滑到尾巴根,然后仰着头,洒下清脆的笑声。 姜鹤从来没有听她这样笑过。 肆无忌惮,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 可不知怎的,却让人觉得格外悲伤。 她远远地注视着,看了很久,直到她们越来越远。 走进了光里。 * 醒来时,姜鹤发现自己正侧躺着。 与身体接触的地方凹凸不平,砂土把脸硌得生疼。 不但很冷,还很臭。 她气鼓鼓地睁开眼睛,很想抓住沈行云质问一番:为什么把她丢在地上啊?! 结果,入目之处是红色的天空,黑色的月亮,还有连绵无尽的空旷焦土。 一个人都没有。 好,我懂了。姜鹤异常冷静且迅速地反应过来。 是的,真相是如此的清晰明了,甚至没有第二种可能。 她又又又穿越了! 果不其然,姜鹤垂下眼皮,看到了那一串漂浮在空中的,发光的文字。 【回归任务:活下来(0/1)】 ......她深深地呼气,纳入丹田,再重重地吐出。 如此重复三次后,终于止住了暴跳如雷的冲动。 太敷衍了太敷衍了!比上一次还要敷衍! 是谁活下来?我?(0/1)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在这里活到寿终正寝? 好吧,我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肯定不是我自己!姜鹤把牙磨得喀喀响,是不是沈行云?我又来给他做工具人了?! 符合现在这个场景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魔境。 既然魔境都来了,那男主角还会远吗? 哼沈行云,沈行云,姜鹤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嚼了又嚼,渐渐地又软了下来,算了,他才帮了我,也不算很亏。 人嘛,就是要学会开解自己。 她把身上的灰土拍打干净,挺直腰板,手掌搁在眉前,三百六十度地旋转瞭望。 这块区域地势平缓,没有什么遮挡物,也看不出来到底是魔境的哪个方位。 总而言之,肯定不是外围。姜鹤无奈地收回手。 在外围区,各种魔物的活动都相对频繁,也有修士出没,所以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空旷的景象。 而越往深处走,魔气就会越厚重,修士与天地的联系就越薄弱,这种感觉,就好像陆地生物来到海中。 姜鹤就有这样的滞涩感,比较轻微,应该正在中层。 中层是真空地带,外围的魔物们受于魔修的威压,不敢靠近;深处的魔修却按照本能,只会在魔气最浓郁的地方生存,不会往外走。 所以反而相对安全。 当然,偶尔也会有意外情况。 姜鹤综合上辈子和这辈子的知识,总结出了两个:一个是沈行云,另一个,就是当年长曲河畔驭尸的魔修。 所谓有一有二必有三。 她最近运气很差,保不准就能触发再来一个的成就。 虽然视线中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但姜鹤用怀疑的目光扫视周围,感觉四面八方都透着危险的气息。 老规矩,还是先跑再说。 她娴熟地拨弄手上的珠子,取下一颗,再次变换样貌。 头可断,血可流,马甲不能掉! 她觉得自己现在各种状况都很良好,灵力充足,不知道是穿越时自动回复的设置,还是穿来之前已经充分休息过。 姜鹤谨慎地选择了前进方向,尽量控制住灵气溢散,以免在这个环境下显得过于显眼。 同时在心里盘算: 如果真是穿越回了沈行云在魔境的时期,那就是自己出生前五十年,沈行云三百五十来岁的时候。 他在魔镜待了将近一百年,大致可以分为:苟延残喘的前期,逐渐上道的中期,翻身做主的后期。 姜鹤不知道自己这是来到哪个节点。 最好是后期,我可不想在这里待个几十年。她一路碎碎念。 前方是上坡路段,瞭望的好地点,姜鹤斗志高涨,一撩裙子,就准备吭哧吭哧往上爬。 结果她一抬腿,凭空消失了。 靠!哪来的坑? 声音从下方传来。 原来从平路到坡地的中间,竟然还有一个视觉盲区大坑。 姜鹤扒着土坑边缘站好,往周围一看。 这坑里全是尸鬼,还是那种碎得七零八落,都不能再动起来的尸鬼。 黑的红的白的黄的混成一团,只有最面上几个脑袋还在转动眼珠,简直像一锅黑暗料理大杂烩。 她内心恶寒,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赶紧调整姿势,像个拔地而起的火箭往上一蹦。 -- 第42页 结果,来了个倒栽葱。 她往前一扑,无可避免地和半个烂脑袋近距离接触了。 呕要不是姜鹤已经几十年没吃过东西,真能当场吐出来。 她慌忙爬起来,像个大章鱼似的紧贴土坑边缘,同时怒气冲冲地在脚底下搜寻害她坠机的罪魁祸首。 是一只手,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左手五指牢牢地抓住姜鹤脚腕,闭着眼睛,气息微弱,浑身脏污,如果不仔细分辨,和坑里的尸鬼毫无二样。 姜鹤的满腔怒火顷刻消失。 她扳开抓住脚腕的手指,走过去,卡住这人肩膀腋下,像拔萝卜似的把他拔|出来。 沈行云,你怎么这么惨啊? * 姜鹤扛着沈行云爬出土坑,来到坡道下方的隐蔽处。 经过尸鬼坑里的一番打滚,两个人身上的味道已经融为一体,是那种如果让凡人闻一口,就会当场厥过去的恶臭味道。 尽管姜鹤非常想保存灵力,也不得不分拨出一小点,给双方来次大清洗。 沈行云伤得很重,左眼处一团血肉模糊,全身骨头被打断了七八处,伤口更是数不胜数,如果不是修士的身体强硬非凡,那他下场也就和坑里的尸鬼差不多。 而且体内毫无灵力,如同凡人。 姜鹤身上的丹药已经被自己一把吞了,看到这个情况,也只能束手无策。 她翻出放在乾坤袋里的干净衣服,扯成布条,给沈行云稍作包扎,因为伤口实在太多了,姜鹤的手艺又实在不精,到最后,沈行云几乎被裹成了个大粽子。 ...... 她沉默片刻,还是动手拆了,只把几处裸露的伤口遮掩住。 可恶,白做无用功。姜鹤把这一堆布条丢在一边,伸手戳了戳沈行云的肚子,你没有灵气,可怎么恢复啊?魔气现在能用了吗? 对方当然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姜鹤盘腿坐在他旁边,冥思苦想,沈行云是怎么开始修魔的? 原书中,魔境这一段,是直接从他撕开另一个魔修身体开始的。 他沐浴着血雨,感叹新生活的到来。 这个新生活,就是指由道入魔了。 难道我还得带个魔修来打?就现在他这个样,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姜鹤苦恼地抓着头发,仰天长叹 好吧,看来任务的指向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让这个又弱又病又残的沈行云活下来。 她站起身,在脑内拉出一个长长的任务步骤表。 第一步,先找个地方苟住。 姜鹤再次扛起沈行云,爬过坡道,站在最高处四下眺望, 前方的地理环境稍有变化,近处是低矮的灌木丛,但是上面没有叶子,而是长满了尖刺;远处还有类似针叶林的成片林区。 姜鹤走近了看,发现这些高大的树木同样没有叶子,枝干上的薄片韧性十足,更像是某种皮类。 她一路摘取,放置在乾坤袋中。 走到林子深处,姜鹤特地寻觅了一个两面靠着山石的地方,将收集来的薄片缝起来,两端系在树木上,另两端钉在山石上,搭成简易的棚子。 然后将沈行云四肢摊平,放在下面。 这一路来,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涌出鲜血,加上断骨没有固定,还不知道受了多少折腾,可在这样的痛苦下,沈行云却连半点醒转的迹象都没有,要不是还在喘气,姜鹤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之前的布条,和一个大碗状的灵器这原本是个制丹的药钵,在其中注满灵力化成的清水,又在旁边的树上撇了几根粗细合适的枝干。 虽然修仙世界里大家不用外科方法治疗骨折,但现在缺医少药,沈行云又失去了灵力,姜鹤只好发挥上辈子简陋的医学知识,试着拯救一下这几根断裂的骨头。 首先是右手,手腕翻折,上臂有一处断骨的突起,姜鹤用树枝将其两面夹住,再用布条缠得严严实实。 接下来是肋骨。 肋骨怎么包啊?姜鹤拿着树枝隔衣服比划,总感觉不太对,算了,先看看。 说着,她就丢下树枝,伸手扒拉起沈行云的衣服来。 先从胸口那儿解开细带,然后...... 姜鹤刚想扯开外衣衣襟,一只手就把领口揪住。 她抬眼一看,沈行云竟然醒了。 那双黑眸子看向姜鹤,里边还带着点昏昏沉沉的茫然。 姜鹤难得起了点促狭的心思,她拨开沈行云的手,动作豪迈地掀开对方衣服,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 然后露齿一笑,由内而外的透出猥琐气息: 这不挺好看的吗?别害羞! 第24章 魔境(二) 其实沈行云现在的身体,完全和好看两个字搭不上边。 除了被折断的两根肋骨,当胸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足有两寸来长,腰腹右侧的肉则是被撕扯了一块下去,溃烂化脓,流出黄水。 总而言之,惨不忍睹。 姜鹤忍不住啧了一声:这是怎么搞的?你是被尸鬼啃了吗? 沈行云全身仅剩的力气,恐怕都在尸鬼坑拉住姜鹤时用完了,手上软趴趴的。 -- 第43页 姜鹤把他手扒拉开后,他也没有再抵抗。 他脑子好像还很迷糊,两个眼睛直直地瞅着姜鹤,随着她的动作转来转去。 怎么了?姜鹤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分外好笑,像个懵懂的婴儿,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而自己就是那个悬在帷幔上,逗得他眼珠子滴溜转的玩具。 沈行云眨了下眼睛,又睁开,就好像是努力想将眼前景象看清楚。 你回来了......半晌,他嘟嘟囔囔地开口。 说完就又阖上双眼。 这回应该是睡着了。 回来了?姜鹤疑惑地重复。 沈行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把我看错成谁了吗?还是产生了什么幻觉? 总不能是认识我吧?当年我在长曲时可不长这样! 她有点惊悚地打量着闭目沉睡的沈行云。 面前这张脸是已经定了形的青年模样,光看眉目,和后来青城剑宗的大师兄别无二致,但是气质却大不相同。特别是当他睁开眼睛时,姜鹤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时候的小孩。 冷淡、戒备,还没有后来青城剑宗再见时那样的幽深和空洞。 这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大师兄,也是三百五十年后的小宝。 他长大了,过得一如既往的辛苦,但好像也并没有变得很坏。 其实,师兄人也不错。 姜鹤回忆起相识以来,书楼、秘境中的种种行为,平心而论,沈行云不但不错,甚至可以称得上十分友好。 现在想来,简直有点不能和书里那个主角联系在一起了。 姜鹤拧干手中的布条,折叠起来,搭在沈行云的额头上,那里出了不少冷汗,是意识苏醒后疼痛席卷而来所致。 这个人醒过一次后就睡不安宁,总是把自己弄醒,姜鹤处理伤口的这段时间,他前前后后醒了四次。 每次眼神就跟追踪仪一样,黏在姜鹤身上,也不知道再看什么。撑不了一小会儿,又会睡过去。 姜鹤没有理会他,将剩余的伤口处理好,叉腰站起:完成。 接下来嘛...... 她环眼四周,决定趁沈行云休息的这会儿时间,再往远处探探至少分清大概方向,哪里是往外围,哪里是往内层,以免误打误撞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只不过把沈行云单独留在这里,又有点风险。 她想了想,虽然心中万般不舍,还是掏出了装满灵石的乾坤袋,着手在这处简易凉棚周围刻画阵法。 六象两仪阵,可以在布阵范围内形成实质护壁,阵内阵外无法互通,并且在遭受暴力破坏时,设置阵法的人会有所感应。 姜鹤不会去到太远的地方,这样就能保证自己在第一时间返回。 做好这一切,她再次置换了沈行云额上的湿布,确定对方睡得安稳后,便转身向林外走去。 关于魔境中层以及内层的具体知识,在整个修士界都是很稀少的。 毕竟魔修虽然强大恐怖,但生活范围狭窄,不会往外走;即使是云屠息川的修士,也没有找死的爱好,大多也不会主动往内部探寻。两者之间泾渭分明,其实还算和平。 姜鹤只听说过云屠息川现任主人顾青梧,曾为了探寻魔境成因而冒险进入过几次。 当然最终无果而返。 她飞得很低,速度也不快,一路观察地形地貌。 自从翻越那个山坡后,地面上开始见得到植物了,不再像姜鹤苏醒过来的区域那么空旷。 这些植物有高有矮,还有些形似巨大的藤蔓,但可能是因为魔境里没有太阳的缘故,它们都统一的不长绿叶,生态系统和外界迥异。 半柱香后,姜鹤看到了河流。 连接外界的河流,在魔境中有许多条,源头尚不可知,但最终都往外汇集于云屠息川。 那这里再走过去,就是外围区了。姜鹤远远眺望。 虽然这个距离还看不出前方有什么特别的,但是真走到外围与中层的交界处,魔物和邪祟的数量会超出人的想象。 如果不是实力如顾青梧一样的修士,想要穿过,基本等同于找死。 姜鹤想到这里,就一阵头疼,她转过身,准备打道回府从长计议。 嗯? 一阵细微的触动感从心中升起。 有人动了我的法阵? 她神情一凛,唤出招潮,风驰电掣般向来处而去。 第25章 魔境(三) 不是?这啥呀?你在干嘛? 没顾得上考虑灵气溢散的动静,姜鹤用最快速度回到之前搭建棚子的地方。 然后她看着面前的情景,无语凝噎,站在剑上半天忘记跳下来。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成功触发再来一个的成就,结果急吼吼地赶回来一看,哪里有什么魔修? 引起阵法反馈的罪魁祸首,就是沈行云。 他拖着自己没个囫囵样的身体,扒在六象两仪阵的护壁上,不断捶打。 如果是正常情况,那六象两仪阵必然撑不过两息便会破碎,但是沈行云现在半点灵力也无,靠的是一股蛮劲儿,指节都锤出血来了,阵法也无损分毫。 你去哪儿了? -- 第44页 看见姜鹤,沈行云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自己的力量,啪地一下摔回了地上。 考虑到他现在骨头断得七七八八,还能够坚持站那么久,委实是个奇迹。 出去转了转,你怎么又醒了?姜鹤跳入阵中,将招潮收回,还想出去? 刚一落地,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就扯住了她的衣服。 沈行云坐在地上,仰着头,他左眼被布包裹住,另剩下的一只也布满血丝,看上去很是可怖。 但现在,那只血红的眼睛却很亮,像是残存的火光在最后一刻燃烧殆尽,亮得吓人。 我看不见你,他脖子有伤,或许是损坏到了声带,声音嘶哑而含糊,我以为你又走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模糊不清的声音,其中的委屈情绪也浓烈到不用人细究,便能感受。 姜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救命啊,这真的是沈行云吗?! 她搓了搓自己手臂,狐疑地打量着对方,长相确实是沈行云没错,但这话、这语气、这动作,也太奇怪了吧!别说他今年四百来岁了,就是他真正十二三岁时,姜鹤也见过,哪里像这样幼稚? 有问题啊。 她绕着沈行云走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又伸手去探对方额头掌心感受到的温度明显高于正常水平。 原来如此。 据说生病的人会变得像个小孩,虽然姜鹤自己没有类似经历,但沈行云没准就是这种类型的。 姜鹤这下放心了:你现在可真跟个凡人没两样了,还会发烧。 沈行云反应很慢,听了姜鹤的话脑袋一歪,看上去呆呆的。 这个情景可真是难得一见,姜鹤不自觉笑了。 她像对待小孩似地招手:来,过来躺着。 沈行云跟着姜鹤的动作,艰难地挪了两步,又回到棚子底下躺好。 刚才站得还挺稳,腿不疼吗? 疼。他像个有问必答的好学生,哪儿都疼,疼死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表情却很平板,看不出有什么不适。 姜鹤也不知道这话几分真假,看见沈行云躺好了,她就抓起对方的手,想把衣角抽出来。 然而触碰之下,她愣住了。 沈行云的手在抖,掌心湿冷。 他真的很疼,疼到肌肉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固执的非要找人不可。 姜鹤觉得有一瞬间,心脏好像被一根细线拉扯了一下,那种感觉让人不舒服,却又很难深究到底是什么。 她看着沈行云,没发现自己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那为什么不躺好? 我不想睡觉,沈行云目光执拗地盯着姜鹤,我怕我睡着,你就不见了。 ...... 姜鹤沉默了。 怪不得这家伙隔一会儿就醒,最开始还以为他是疼得睡不安宁,现在看来,要不是伤得太重,无法支撑,沈行云恐怕恨不得一直睁着眼睛。 姜鹤不知道沈行云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谁,连睡觉也睡不安稳,总是担心被抛下。 她回想起长曲村那个摇摇欲坠的小草屋,疯疯傻傻的元娘,还有刺猬似的小宝。 兴许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母亲吧。 我会照顾你的,别担心。姜鹤安慰道。 沈行云神情暗淡,好像不太相信,......就像在村子里时一样,再也找不到你了。 村子? 姜鹤一个激灵,她瞪大眼睛,嘴角抽动,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什么?什么村子? 你忘记我了吗?沈行云更失落了,如果他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是垂头丧气地拖在地上。 ......啊?姜鹤冷汗流了下来。 他昨天是不是还说过什么你回来了? 难道说......不会吧? 沈行云没有得到自己期许的答案,声音沉闷:那时候我睡了好久才醒过来,怪物消失了,你也不见了。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多好多年。 你就没考虑过人死了吗? 姜鹤本想这样问问。 但她看着沈行云的神色,把这句话又咽了回去。 沈行云唯剩的那只眼睛湿漉漉的,并不太清明,他看着姜鹤,像是看着一个将醒未醒的梦。 他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敢让自己这样想。 姜鹤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至少不会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她只是一个倒霉鬼,在系统的安排下做了一些自找麻烦的事。 是沈行云人生中一个过客。 可是她不知道,对于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来说,哪怕是萤火之光,也足以照亮长夜。 你让我照顾的东西,我一直养的很好。沈行云低声说。 什么东西?姜鹤脑瓜子转得飞快,难不成,你是说那只鸡?! 糟糕,这下是真的说漏嘴了。 姜鹤暗暗后悔。 你还记得我。沈行云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啊......算了。 -- 第45页 姜鹤放弃掩饰。 躺好,别乱动,伤口又裂了,她一手把沈行云又压回地上,叹了口气,记得记得,是我没错啦,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沈行云没有回答,他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中姜鹤不知道自己记得他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笑得腼腆又纯顺,那个眼睛,简直像是在往外蹦小星星。 啊!好刺眼! 姜鹤忍不住抬手遮挡眼前实际并不存在的光芒。 他顺着姜鹤手上的动作,重新躺好。 我也入道了,在青城剑宗修行,你可以来找我吗?我会把小鸡还给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四百年来的大小事:娘亲去世,被赶出村子,仙人看中收为徒弟,游遍山川找一个不知姓名的修士...... 说到最后,他精力耗尽,眼皮止不住地耷拉。 你说的事,我都记得,都做到了。 外面的人不好,仙门也一样,但我没有杀他们。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虽然他们该死,但我也没杀人...... 姜鹤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自己随口的言语,竟然被人奉为圭臬。 还是一个今后杀人如麻,从小便冷心冷情的人。 这让她感觉既惶恐又沉重。 沈行云终于还是睡着了,神情安稳,呼吸既轻又浅。 师兄,你以前怎么是这样的啊。姜鹤幽幽叹气。 啊对了。 想到师兄,她脑海中又蹦出一个问题。 现在的沈行云能认出来她,那将来的沈行云...... 不也能认出来?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被杀神魔君强取豪夺以后》请大家收藏支持,求求了~ 1 白鹭死前曾经看过一本书。 书里的女主角和她同名,身为十方大陆唯一的神血后裔,统领着大沧泽,受父母疼爱,臣民崇敬。 她掌握至高之力,心地善良,博爱众生,是朵当之无愧的圣母白莲花。 这一切的转折点,来自某天,她从极地深处捡回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男孩,将这个孩子带回大沧泽,十年,从一只野狗弃犬养成了统领极地的魔君。 而后来,魔君回到大沧泽举起屠刀。 十八万人命一朝丧尽,父母被杀,她则沦为魔君禁脔,在地底深处生不如死。 白鹭看得牙痒痒,摔书怒骂: 要是让我穿过去,我当场锤死这个恶毒的小瘪三! 穿书之神听到了她的祈求。 于是现在,白鹭看着自己双手镣铐感觉十分慌张: 救命我是要穿到最开始!不是要穿到大结局啊! 2 江知野生于极地,是妖魔混血的杂种。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每一片土地上都充斥着同类相杀,亲族相食。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长在这里,直到死后烂成脚底污泥。 可是那一天,白衣神女踏入黑夜,向他伸出了手天亮了。 十年后,他回到极地,生死搏杀,让所有妖魔尽皆臣服,他愿意永远隐身暗处,什么也不求,做一个沉默的影子,好让太阳永远闪闪发光。 直到那日,他亲眼见到太阳被命运蚕食,不堪重负,在无人处向他祈求: 江知野,可以请你抢走我吗? 第26章 魔境(四) 树林深处, 火堆哔啵作响。 距离姜鹤从魔境中醒来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但天色并无变化,暗红光幕下, 一切都显得阴森可怖。 零散飞出的火星倒是稍稍减弱了点这种气氛。 姜鹤坐在火堆旁,一手拿着长长的树枝拨弄干柴, 一手撑着下巴,思考问题。 将来的沈行云认出她了吗? 如果站在客观的角度,回溯相遇以来的经历, 答案其实很明显。 肯定是认出来了。 因为沈行云对她, 实在是好得非同寻常。 无论是屡次三番伸出援手, 还是事事处处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以及最后竟然冲入神山救自己。 一切早有迹象,只是以前的她局限在已知剧情中,总是潜移默化地忽略掉。 没办法, 信息不足,她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这些异常行为,是建立在沈行云认出姜鹤的前提下,那么都能够顺利解释。 毕竟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姜鹤轻声低语。 而且按照如今的发展趋势,恐怕还不只一次。 所以沈行云才会在自己身边高频率出现,一路跟着,指哪儿打哪儿, 连本该携手合作的罗意都没有理会。 姜鹤在明悟宫时满脑子问号,万万没想到导致剧情改变的罪魁祸首就是她本人。 她挠挠头, 看着沈行云火光映照下的侧脸, 颇有点心情复杂成功带偏男主角, 真是可喜可贺。 可他为什么表现得素不相识呢? 不管是第一次书楼相遇,还是后来的明悟宫同行,沈行云从来都没提过以前的事。 想不明白,姜鹤忧愁叹气,而且掉马后还要一大堆问题要解释。 -- 第46页 比如说,为什么自己总会在他危难之时出现,为什么后来青城剑宗再相见时,自己只是个五十岁的孩子,又为什么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 留下的坑可太多了。 姜鹤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出让人信服的原因。 算了,发挥拖延精神,这个难题留到以后解决。 毕竟后来的沈行云可从来没表现出疑问或者惊讶,由果推因,肯定是自己提前打好了预防针。 姜鹤两手一摊,直接摆烂:没准到时候灵感自然就来了。 魔境里没有寻常生物生存的空间,这个林子里也是如此,除了树就是树,十分安静。 只有偶尔传来的木头燃烧断裂的声音。 姜鹤听着听着,都要睡着了。 这个火堆是专为沈行云支的。 人在高热情况下会尤其畏寒,沈行云起先躺得好好的,后来就有点缩手缩脚的趋势,火堆烧起来后,他便好一些。 未免之前的情况再次重演,姜鹤放弃了独自探索的打算,环膝而坐,守在沈行云身边。 此时此刻,金红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长睫毛和鼻梁投下一片阴影,随着火光微微晃动。 姜鹤百无聊赖地数着对方睫毛,还伸手拨了两下睫毛可真长,跟扇子似的。 她还没从身份转变上打过弯来,总是潜意识里觉得师兄是师兄,小宝是小宝,而这个沈行云嘛,更接近印象中没有礼貌的小河豚。 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看小孩的心态。 不知道沈行云还有多久才会醒来...... 姜鹤撩开衣服,打量他周身的伤口:看上去没什么好转的迹象。 虽然根据小说定理,主角肯定是能逢凶化吉、浴火重生的,但现在剧情改变,未来走向难以预料,沈行云满心满念都是她小时候讲的话连害他落入这个境地的青城剑宗队友都没杀。 万一他坚持下去不修魔,嗝屁了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无意中成为人生导师的姜鹤自觉责任重大。 她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沈行云手腕上,从体内分拨出一缕灵力,重新检视他的身体情况。 沈行云的筋脉倒是完好无损,至少没有像他外表一样破破烂烂,只是内里空虚,姜鹤的灵力入体就像进了无人之境,游走得十分畅快。 她驭使这缕灵力,细细查探内部情况,然而灵力走走停停,还没有运转完一个周天,突然便失去了踪影。 姜鹤挑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再次尝试。 结果依然如第一次般,灵力进入沈行云体内,石沉大海,转眼消失。 但这回儿,姜鹤看得更仔细,从中发现了端倪沈行云体内还残留有魔气,应当是被魔物所伤的痕迹。 魔气对于修行正道的修士来说,天然有排斥作用,如果修士的灵气不及魔气强横,正负相抵,灵气便会消失,魔气便会继续损伤身体。 这样看来,沈行云体内毫无灵力,高热发烧,或许就是这几缕魔气引起。 姜鹤之前的推论不正确,他并不是沦为凡人之躯,相反,在这种的情况下还坚持活着,身体素质条件已经很不错了。 毕竟魔气入体,可是会死人的。 如果能够消蚀掉体内魔气,解决隐患,那伤口也会恢复得更快。 沈行云现在灵力空乏,又没有恢复的迹象,想要冲抵魔气便只能够借助外力。 姜鹤自己倒是灵力充足,但是这里和明悟宫秘境相似,都是自成体系的小世界,无法沟通天地灵气,恢复起来会很慢。 她不想在未知而危险的环境中损耗太多。 姜鹤一声哀叹,认命地掏出乾坤袋她无意自割腿肉,便只能花钱消灾,将灵石中的灵力导入沈行云体内。 一大堆灵石整齐码好,摆在她的手边,看上去自蕴灵光,莹莹生辉,简直比火堆还要亮。 这些灵石足足清空了她一个乾坤袋,姜鹤看一眼就肉痛,她满怀怨念地冲沈行云念叨:以后要记得还钱,谢谢。 为了方便后续动作,她换了个位置,坐在沈行云的肩左侧,靠得更近些,然后一手牵起他,一手搭在灵石堆上。 左手化转灵力,右手传给沈行云,纯把自己当导线使用。 灵气一旦吸纳,灵石便化作齑粉,这个过程很快速,灵流顺着姜鹤的手奔涌进入沈行云的身体,就像泄闸的水,势不可挡,细细地碾过每一寸筋脉。 如此来回三个周天后,终于将那些潜藏的魔气冲散、削弱,最终消弭。 姜鹤睁开眼睛,松开沈行云的手。 她估量得正正好,这一会子功夫下来,魔气消失了,原本的灵石堆也只剩粉末,用得很干净。 沈行云看上去神色也更平稳了些,手掌心的温度也略有降低。 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将灵石粉末扫进火堆里,然后伸了个懒腰,往旁边的树走去,准备再折一些枝丫,续续篝火。 树影重重,林子里的光线比外面更差,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但这对姜鹤来说并无影响,她毕竟是修士,灵气护体,五感通明。 附近的树木在之前就被薅了个七七八八,她往远处走了几步,百无聊赖地撇着树枝,同时习惯性地四处张望。 -- 第47页 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点猫腻来。 旁边的树干上多出了一截东西,一圈圈地盘在树干上,末端尖细的,好像是某种寄生植物。 姜鹤走过去,狐疑地打量:这个藤蔓,好眼熟,是不是之前在外面看到过的那种?什么时候林子里也长了? 她又观察了旁边的树,发现这个现象并不孤立,每棵树干上都或多或少缠着藤蔓。 而在此之前,它们都还是光秃秃的。 有古怪。 姜鹤内心警觉。 她拿出招潮,对着藤蔓试探性地刺了几下。 藤蔓和魔境中绝大多数植物一样,没有叶子,枝条很有韧性,比起植物更像是生物的触手。 姜鹤没有附着灵力,稍微费了一点功夫才将其切断。 她将这截藤蔓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断口处很干燥,截面看上去根根分明,是无数更加细小的藤蔓紧紧贴合形成的,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姜鹤犹豫了一会儿,丢下手中断藤,还是决定听从潜意识的警告,尽快离开。 她回头看了眼依然沉睡的沈行云,准备将对方叫醒。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截切断的藤蔓,原本静静躺在地上,姜鹤刚刚转过身去,它便迅速地动了起来,尖头刨开泥土,钻入地下。 与此同时,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如蛇一般游走,泥土中也出现了一条又一条的凸起,乍看之下,就好像大地的的血脉在鼓动。 原来非只是树干上,连地底都藏了无数的藤蔓。 它们不知道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潜藏了多久,这时都好像受到了召唤似的,一起蠕动,树上的往空中汇集,地下的钻出地面,从四面八方攀爬而来,缠绕在一起,组成了更为粗大的藤蔓。 它们的动作如此迅速,声音却几不可闻,姜鹤背对着,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个动静。 藤蔓高高扬起,像一条鞭子,朝着姜鹤砸下! 而这时,一个人影飞身扑来,环住姜鹤的腰,就地一滚 藤蔓落地,尘土飞扬。 第27章 魔境(五) 巨大的藤蔓砸在地上, 穿云裂石,连带着劈倒了好几棵树木。 但这些都与姜鹤无关。 她被圈在这个坚实的胸膛下,稳稳护住, 飞溅的土块在耳边簌簌落地,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这人右手被树枝和布条固定住, 无法弯曲,勉强撑着地面,不过一会儿便失了力气, 肩膀倾斜, 上臂伤处压在地上。看上去就很痛, 但他不声不响。 而另一只手,环在姜鹤胸前,分隔着泥土,没让她扑倒在地。 紧贴着姜鹤后背的身体温度更高, 甚至让她觉得有点发烫,此刻胸腔震动,传来一阵咳嗽声。 还有鲜血的味道。 现在是白天, 我们有火,它不会过来。 沈行云努力压抑着喉咙的痒意,说完这句话,便忍不住呼吸急促。 他又要咳嗽了。 姜鹤叹气:真会逞能,疼不死你。 说完,她右手向后, 勾住这人的肩膀,然后直接一个反身, 将对方压在身下。 这下子, 两人可就正脸相对了。 姜鹤的长发从耳边垂落, 丝丝缕缕地扫在沈行云的脸上。他的嘴边还带着一点未拭去的血沫,脸色微微发红,也不知是火光映的,还是刚才给累的。 藤蔓一击之下,发现人不见了,又分裂成无数的小枝条,四处游走,来到六象两仪阵外、火光之内,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犹犹豫豫,不敢向前。 果真如沈行云所说,藤蔓畏火。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道。 沈行云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先让我起来。 这个动作,姜鹤竟然体味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她后知后觉地打量了一下,发现自己手对手、腰对腰,把人家扑倒在地,姿势确实有点生猛,很有点强逼良家妇男的意思。 姜鹤尴尬一笑,率先起身,然后使了股巧劲,托着沈行云站起来。 既然这藤蔓不占天时地利,她的六象两仪阵也是质量顶呱呱,那此时的情况就算不上很危急。 她很有闲心,打算先把情况捋清楚。 这边来。姜鹤朝着沈行云招招手。 两个人又围着火堆坐下。 沈行云刚刚一番激烈动作,牵动了伤处,走路的样子都很迟缓,休息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这个东西,我之前遇到过。他先回答了姜鹤的问题,有植物的地方它都能长,很难根除,我们还得想办法出去。 姜鹤看了一眼阵法外的藤蔓,通体漆黑,不断蠕动,像是数不尽的软体虫子。 这个联想让人鸡皮疙瘩。 她晃晃脑袋,将刚刚的画面甩出去,火堆不管用吗?或者烧了它们怎么样? 火和光只能阻挡一时,而且现在是白天,沈行云说道,夜晚到来后,魔气更盛,再多的火也不够。 哦?姜鹤抬头,指着天上一轮弯钩似的黑色月亮,我还以为现在就是晚上了,这不是月亮? 魔境的黑夜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会变得很冷。沈行云缓了口气,这里面,十五日为一朝,十五日为一夕。 -- 第48页 那还有多久天黑? 少则两三个时辰,多则还有一两日。 他中途失去意识的时间无法计量,所以给不了准确答案。 看来还得抓紧时间。 姜鹤有点苦恼:山丘以外都有植被,藤蔓各处盘踞,他们不就只能往里走吗? 看来这不公平的命运是非得让他们走剧情了。 唉她仰天长叹,然后歪着脑袋把沈行云看了又看,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肯定是早醒了,要不然哪能反应这么快?这不过这家伙醒了还装睡,真古怪。姜鹤腹诽。 沈行云没有回答,他捡起之前被姜鹤搁置在地上的树枝,将两边的柴火往中间刨动了几下,让火焰烧得更旺些。 从姜鹤这个位置,只能看到他被包裹着的眼睛,和露出来的一小半侧脸,线条紧绷着,表情十分冷淡。 她有点想念之前那个眼睛里水汪汪的沈行云了。 哦姜鹤握拳拍掌,一脸恍然大悟,是不是早醒了,但是一想到昨天的事,就不愿意面对现实? 昨天有什么事?沈行云低着头,语气淡淡。 还不承认? 姜鹤来劲儿了。 她这人其实是有点古怪性格在身上的,只是为了保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收敛了自己的真性情。 打个比方,她就是那种会在猫猫好不容易舔顺毛后,贱嗖嗖地伸出手,将其一把撸乱的人。 俗称手贱。 如果沈行云还保持着之前迷迷糊糊可怜兮兮的样子,姜鹤恐怕还有点沉浸在复杂情绪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但现在,沈行云恢复正常了至少更符合姜鹤印象中,那个理应成为小宝和师兄之间的过渡人物,高岭之花初具雏形,但又还没有过于无情。 虽然他的表情未免有些故作冷硬,动作也不够自然。 这也不算大问题,如果是以前,姜鹤本来应当谢天谢地,在双方的共同默契下揭过这一篇。 但天可怜见,不知道是不是剧情脱轨后,姜鹤渐渐忘记了书中沈行云的恐怖之处,懒于伪装,本性回归,心里那股痒痒劲儿开始冒头。 嚯小朋友,翻脸不认人啊?她故意做出一脸震惊的表情,昨天我可又是挖又是抗的,费了好大功夫救你,就不说这些力气活儿了开支可也不小,我积攒多年的灵石,少说用了百八十块吧。 说起来,我精心画的阵,差点被你给搞坏了你可真不害臊,这么大了还非得人守在身边。 沈行云没有回答,盯着地面,整个人呈现出低气压状态,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静。 但姜鹤没有被这家伙色令内荏的表面现象所蒙蔽,她眼疾手快,食指毫不留情地戳了对方的耳垂:你耳朵红啦,不好意思吗? 虽然面前的沈行云已经三百多岁了,但姜鹤在情感上,总是自然而然地把他往过去那个小孩身上靠。 她潜意识这样想,沈行云也感受到了。 他终于抬起头,面上又带上了点儿红色,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尴尬。 我不是小孩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也对,姜鹤深刻检讨自己的行为,沈行云可比自己还多长了两百年呢但是!他现在看上去真的就和那时候的小宝没差嘛! 还不承认?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知道是谁昨天哭着喊着叫我不要走...... 姜鹤不依不饶地拨动人家的耳垂,话还没说完,一只带着淤青的手就覆住了她的手背,将其牢牢抓住,制止了这戏猫一般的动作。 我没有哭,沈行云看着她,眼神十分认真,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说了两次,看来确实很在意。 好好好,我的错,姜鹤忙举手告饶,看来你还没忘嘛,记得很清楚。 她的左手还被沈行云抓着,想抽出来,一下,没抽动,再一下,对方抓得更使劲了。 怎么了,逗你玩呢,还生气呀?姜鹤好笑。 沈行云顿了一下,终于放开了手。 总而言之,要离开这里,得早做打算。他又把话题带了回来。 姜鹤皱眉,上下打量着沈行云:现在走的话,你身体状况能行么?转而要换上一副调笑的表情,要不要我帮你呀? ......沈行云声音闷闷地,不用,没有问题。 那行,我们就走吧。姜鹤拍板定论,然后又想到了什么,看向沈行云,脸上带着好奇,哎对了,你怎么什么也不问啊? 问什么? 比如说,我是谁,我来干什么,我怎么来的,你一点儿都不好奇吗? 我问你就会说吗?沈行云将手中的树枝丢入火堆。 不会。姜鹤耍了个坏心眼,然后笑眯眯地环抱手臂,准备欣赏久违的小河豚。 结果沈行云毫无生气的意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闻言,他便低下头凝望着跳动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害,孩子长大了,果然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玩了。姜鹤有点遗憾地耸耸肩,然后拍拍手站起来,这回是真的准备动身事宜了。 -- 第49页 就在这时,沈行云抬起头,视线穿过篝火,望向姜鹤。 那双眼睛映着火光,闪闪发亮,让姜鹤想起了前一天迷迷糊糊、说着小孩子话的他。 那我如果什么都不问,你会留下来吗?语气里竟然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虽然无论问或不问,姜鹤都会守在他身边,但不得不说,这样子的沈行云,可真乖。 姜鹤很满意。 她挺直腰板果断回答:肯定的呀,这是我的使命! 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沈行云紧握着的手心,微不可查地松开几分。 他也随之站了起来,背对姜鹤,整理衣服,活动手腕。 哎对了,姜鹤再次唤住他. 沈行云转头,看见少女火光映照下暖融融的脸,此刻正笑得眉眼弯弯。 姜鹤,我叫姜鹤。 这名字,你可得记清楚了。 第28章 魔境(六) 姜鹤挽起头发, 俯身在地上画阵。 直接打出去当然是可以,但未免效率低下,耗费许多灵力, 她想沿路翻山铺出一条火道。 反正只要失去植被,藤蔓就没有前进的余地, 他们的目的就在于山丘之后,也不算太远。 只是又要花钱。 沈行云看着她不情不愿地掏出灵石,就好像一只舍不得积粮的松鼠。 他因为帮不上忙, 被姜鹤打发到一边, 现在只能垂着手无所事事地站着。 灵气一点一点的在体内汇集, 滋养伤口,让筋肉黏连,填补断裂的骨头,进度缓慢, 聊胜于无。 想要愈合伤口,还有更快速的方法,但看着姜鹤忙忙碌碌的身影, 他决定不用。 最好是一辈子也别用。 在刚开始醒来时,他总以为自己在做梦,昏昏沉沉间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明明自己努力了许多年,终于能够和当初仰望的仙人站在同一处了,结果给她看到的,还是最落魄的一面。 好了。姜鹤勾画完最后一笔, 收起灵石。 她瞅了一眼沈行云,直接伸手, 往对方身上一顿好摸。 还行, 动作完毕, 她点点头,恢复得不错,我看你眼睛怎么样了。 姜鹤凑过去,想要解开缠在沈行云左眼上的布条。 她靠得太近了,近得沈行云都能够感受到说话间喷薄出的气息。 不用了,他突然有些慌张,侧过脸,在姜鹤的手碰到前捂住自己的眼睛,两三日就能长好。 姜鹤看对方态度坚决,只好耸耸肩,好吧,你说了算。 她脚步往下一踏,一连串的火光分成两路,像是梯子般顺着面朝的方向延伸出去。 引火阵。 一般是用来山门集会时,起装点作用的,简而言之就是气氛组道具,姜鹤顺手拿来开个道,正正好。 既然你没问题,那就别耽搁,咱们走吧。她招呼着沈行云。 然后一马当先,走上了火道。 一路上,她拎着招潮,偶尔斩断一些在火光以外盘沿的藤蔓,这些家伙看上去是馋人馋的狠了,就算明知不得法也没放弃,试探着伸出末端尖角,在被火燎烧出滋啦的声响后,又忙不迭地退下。 我离开之后,你们还好吗?你的母亲呢?姜鹤状似随意地问道。 其实这个问题她已经惦记很久了,元娘对于沈行云来说应该是整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沈行云人性的锚点,按照原本的剧情,或许她会惨死在尸鬼口中。 而自己从天而降,逆天改命,连带着还救了长曲村一百来口人,也算是功德圆满,只是不知道后来这些人结局如何。 沈行云眸光闪烁了一下,眼神晦暗,但姜鹤背对着他,没能看到。 我们离开了村子,一年后,她病逝了。 唔......姜鹤意义不明地沉吟。 离开村子?是被赶走了吗? 她心里一时间闪过许多猜测,但这些话直接问出来未免有些欠缺情商。姜鹤只好自我安慰地想,元娘如果是病逝的,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这对于沈行云来说也会少几分残忍。 生老病死也是无可奈何。 这是一句算不上安慰的安慰,再多的,她实在也说不出来了。 那岑微微又是谁?她转而提起了之前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岑微微?沈行云大概也没想到会从姜鹤的嘴巴里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他想了一会儿, 村里同龄人,与我一样,拜入了青城剑宗。 也是长曲的人? 姜鹤回忆起当时一个一个轻点入阵的脸孔:那个送她鸡的妇人身影出现,她手边牵着个脸红扑扑的小女孩,藏在母亲的身后,只露出一双又亮又圆的眼睛。 原来是她! 她一拍手掌,恍然大悟:长大了倒是和小时候一点儿不像,明明以前是个多么腼腆的小姑娘。 怎么后来成了个傻大姐似的人物? 你见过她? 姜鹤没有答话,故作神秘地一笑,转而又有点感叹:你们村子一下子出了三个修行者,还都是同一时间,可真是古怪。 -- 第50页 这第三个,是指秦放。 沈行云马上就想起来了这个名字。 他现在心里充斥了一个疑问,所以没能领悟到姜鹤的意有所指。 姜鹤哪能不清楚自己的这番言语,会引起对方怎样的遐思? 她大咧咧地一笑:在想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别瞎想了,你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没准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嘛,你只要记得,凡事信我就好。 他们步子不停,话一说完,山丘就近在眼前了。 好了好了,别送了,快回去吧。姜鹤低下头,喜气洋洋地向两边的藤蔓们招手。 果然,等他们沿步走上坡道,即使引火阵失效,藤蔓也不再往前追赶了。 只能隔着黄土望洋兴叹。 可惜姜鹤的喜悦心情只持续了一瞬。 咱们这是从虎口挪到狼窝啊,她站在山丘顶端,远远地眺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旷野,指不定哪儿就蹦个魔修出来。 沈行云不答话,姜鹤白了他一眼:你赶紧给我好起来,总不能在这儿待一辈子,还得想办法出去呢。 要从魔境中出去,还非得是沈行云本人亲自操作才行。 姜鹤估摸着到了那时候,自己的任务也就可以宣告完成了。 魔境内层,你有了解吗?她问沈行云。 不知道。沈行云摇摇头,半晌,又犹豫着开口,我第一次来,但总觉得,有些眼熟。 这倒是很有可能,姜鹤思忖着,毕竟他体内有魔种,说不准便是从这里出生的。 但是事情毕竟才现端倪,现在也没到挑明的时候,姜鹤就暂且把这个念头压了下来。 来都来了,她说出上辈子的经典名言,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去看看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而且没准咱们不去找麻烦,以后也会遇上。 她把手搁在额头上,四下张望,想要选一个相对妥帖的方向继续前进。 这一看,就看到了问题天边,一线黑沉沉的阴影压了过来,同时还伴有呜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 魔境里还有沙尘暴吗?姜鹤觑着眼,表情迷惑。 旁边的沈行云也皱着眉,看着逐渐接近的黑影。 距离越来越近,这下子,两人都看见了好似海浪一般的,遮天盖日的砂土之中,依稀可以辨别出一个人形的身影。 姜鹤脸色变得阴沉这哪儿是什么沙尘暴,分明是个魔修! 再来一次虽迟但到。 哈...哈哈......姜鹤看了眼沈行云,苦笑道,看来不用等以后了,麻烦马上就来。 第29章 魔境(七) 如果按照基本规律来说, 魔修是不会出现在中层的,更不可能如此有目的性地直冲一个方向而来。 但是和男主角在一起,就是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力量, 一切皆为剧情服务。 姜鹤觉得自己此刻心态平和,并没有怨天尤人的冲动。 她右手平举, 唤出招潮,然后转过头来,无限包容地对沈行云说:往后稍稍, 我先试一手, 打不赢咱们就跑。 好。 沈行云没有突然觉醒大男子主义, 他知道现在自己状态不算好,正面迎上,不但达不到一加一等于二的效果,反而会拖累姜鹤。 他点点头, 与姜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后退几步。 两人之间好像有了点心照不宣地默契。 姜鹤微微一笑,随即摆好架势, 汇集灵力,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魔修方向。 五里、四里、三里......随着距离的接近,魔修的脸也在层层砂土中清晰可见了。 和曾经在长曲遇到的那个犹如骷髅的魔修不同,这一位看上去肌肉虬结有力,毛发旺盛,像是一头极具生命的野兽, 红色的眼睛亮得如同火星。 其中奔淌的是战意。 姜鹤暗自点头魔境生态环境中的另一种标准样本,加上以前长曲遇到的魔修, 两大类算是集齐了。 也就这个念头闪过的一小会儿时间, 魔修便直冲向她的面目, 一个拳头招呼上来。 真是直白的家伙。 姜鹤不急不缓,单手握着招潮,自左下横起一剑,迎上魔修的拳头。 当 赤|裸裸的拳头,甚至连丁点儿魔气外显的痕迹都没有,但就是这样朴实无华的一招,却将招潮格挡住,不得寸进。 巨大的剑鸣声,尖锐刺耳,让人觉得脑子里都仿佛被这声响钻出了一个洞。 而姜鹤拧眉,也为着这一声响吃惊这家伙肉身的硬度,竟然同招潮不相上下。 她随即改变了原本想要硬碰硬的方案,高扬起的手臂带着长剑向下滑动,利落地刺向魔修面门,无论如何,眼睛总是最脆弱的一处。 生物本能还是有一定的共通性,魔修也不例外,他侧开头颅,上身后仰,但是却没有后退,而是左腿踢出,想要以逼退姜鹤的方式来救一救自己的眼睛。 脑袋可真轴。 姜鹤当然犯不着和他以伤换伤,立马收剑跃起,躲开对方扫过来的腿,一连数步,退回沈行云的身边。 然后这个失去平衡的魔修,便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背着地,威力如同有人从城楼上扔下千斤重鼎,砸得地面陷下去一个深坑,黄沙扬得到处都是。 -- 第51页 但是魔修不怕疼,而且这一个尤其结实,他腰腹发力,一个翻身蹬起,就在那个坑里站好。 这一击后,双方隔开十步距离,都没忙着出手。 姜鹤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这个家伙从身体外形,或是周身氛围来说,都与长曲魔修截然不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没穿衣服。 姜鹤蜻蜓点水地打量了这具光溜溜的身体嗯,颇为雄壮。 她自认为动作隐蔽,可惜还是没能逃过旁边人的眼睛。 沈行云不动声色地撇过眼睛,脚下用力,碾碎了一块石头。 咯啦啦的声响提醒了姜鹤,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场。 她赶忙严肃法纪,端正表情,轻咳一声,然后用眼角余光瞥着沈行云的神色他皱着眉头,目光冷冷地看着魔修,看样子对这种有伤风化的行为十分不满。 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姜鹤之前内容丰富的目光。 心虚什么,我这纯属学术探究! 她收拢思绪,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而对面这个魔修,看样子是完全不会说话,不能沟通的,这一点,也和长曲魔修大相径庭。 造成他们之间差异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时候思考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姜鹤只是乍然闪现了念头,又顷刻间将其埋进了脑海深处。 就在姜鹤视线来回扫动时,魔修也在直直望着这边。 他半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们准确来说,是打量着姜鹤。 就好像是看到从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一样。 姜鹤甚至幻视出下一秒他就要抽动鼻子,绕着旁边嗅来嗅去的模样。 而这时,对面的家伙大概也完成了观察,扬起拳头又来了。 他出拳的声音沉重而敦实,如同裹着风沙奋力敲击在地面上的巨大榔头,威势有余,灵巧不足,给人一种凡人武夫凭着一股蛮力打架的感觉。 但姜鹤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个拳头可比庄稼汉的力气可怕多了。 这是魔气内化,凝练于血肉的表现。眼前的这个魔修活像个长满铁刺儿的王八,打他一下不痛不痒,但如果挨他一下,后果可就不敢想象了。 姜鹤侧向俯身避开,以手撑地,调整好方向,飞身回踢,脚尖与魔修的胳膊肘相接,罩在其上的灵气迸发出碎星般的光芒。 只有这时,才能看见从魔修身上透露出的一点隐约红黑魔气。 他太硬了。 姜鹤这一踢毫无建树,她就势翻滚,拉开距离,化去冲击在自己身上的力道。 同时,她藏在袖中的食指轻轻勾动,招潮无声无息地从后背飞出。 其疾如风,其势如火。 只有一瞬的闪光,就像是拔剑出鞘反射出的月华。 姜鹤瞄的是脖子,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囫囵一圈,割下魔修的脑袋。 但很显然,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魔修反应很慢,在招潮刺来前,只来得及偏移一点脖子。 长剑刺入脖颈与锁骨的交界处,暗红的鲜血如同被打通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那里有一处要紧的血脉,看来魔修也不例外。 但也只是如此了。 招潮是很锋利的长剑,自从筑基开始就跟着姜鹤,她一向养护用心。 如果姜鹤锋芒毕露,那它足可以评得上当世一等的利刃,斩金断山也不在话下。可是对面是魔气化体的魔修,某种程度上来说,远比斩裂一座山更艰难。 招潮没能完成姜鹤的愿望,甚至没能穿透魔修的血肉。 它卡在骨与肉之间,嗡嗡作响,在魔气的环绕下,剑身如水波般的蓝色光华都渐渐暗淡。 长剑属灵,同修士一样,难抵魔气的侵蚀。 魔修缓慢地低头,注视着和自己下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伸手握住剑刃。 这是个自伤性动作,两边的开刃将魔修的手指与掌心割开豁口,鲜血汩汩,而他毫无感触,就着这个姿势逐渐用力。 姜鹤有点慌了,没想到魔修的脑袋竟然如此奇葩,看样子竟然是想把它生生折断。 招潮可丢不得,她这是把自己带进坑里了! 说你傻就是傻,拔|出来不比这省劲儿?!姜鹤急得一声怒骂。 虽然魔修自伤行为姜鹤举双手赞成,可真由着他来,招潮可就得祭天了,姜鹤心念急转,眼光落到地面上。 虽然她一向秉持着用最少的灵力做最有效的攻击的信条,但现在可由不得精打细算了。 看这儿呢! 她一声厉喝,吸引魔修的注意力。 同时单膝跪地,一掌拍在地面,澎湃的灵力顺着五指流入大地,灵力水潮分散游走,如同大地的根系,向着魔修而去。 魔修暂时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地下蓝光一路疾驰而来,他直觉地明白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还不等他后退或是做出什么别的反应,周围的大片平底都沿着刚才蓝光流转的纹路开裂,魔修脚下的土地陡然陷落。 他双腿动了动,发现虽然上层还是厚厚的皲裂的土块,下面却变成了泥泞,缠住了他的双腿。 姜鹤知道这不过是点小伎俩,不足以长久的困住魔修。 但就在魔修应声陷进地里时,沈行云从他的左侧窜出。 -- 第52页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潜伏在魔修近旁,此时骤然发难,右手上握着一块狭长无锋的东西,包裹着充盈的灵气,以用剑的手法,洞穿了魔修的另一处肩膀。 如此以来,他的两手都成了一时半会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魔修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沈行云!姜鹤的声音则充满惊喜。 沈行云没有剑,他的剑早在遇到姜鹤之前便碎了,他拿在手上的,是一块石头。 随手捡的石头当然不会是什么神兵利器,在捅破魔修的胸膛,沈行云脱手的一瞬,便化作了齑粉,能够破开魔修的身体全靠沈行云灌注于其中的灵力。 他拿着石头纯属多此一举,如果用手恐怕还会更省力一些。 但他不想这么做。 他怕自己弄脏了手,便不好和姜鹤靠得太近。 听见姜鹤的声音,沈行云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他遥遥回头,去寻找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时,天突然黑了。 毫无预兆,活像是有人关掉电闸,高悬的红月便成了瞬间熄灭的灯。 冷风与黑暗同时降临。 刹那间,姜鹤体会到了沈行云所说的,天黑之后,魔气大涨。 她毕竟是修士,虽然现在毫无光源,却并未被黑暗阻挡, 她陷住魔修双腿,沈行云默契十足的神来一笔,这魔修明明已经不堪重负,正待他们乘胜追击。 可随着黑夜降临,却陡然气势暴涨,魔气源源不断汇入体内,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扯出自己脖颈下的长剑,随手甩开看上去是怒气上头,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阴差阳错,倒是遂了姜鹤的愿。 但糟糕的事在后面。 失去了阻挡物,被洞穿的那一部分肌肉就像是红色的软虫,两处伤口快速蠕动,很快就将裸露的血洞黏连起来。 回得真快,这简直是开挂啊。姜鹤面色不善。 她心念一动,操控半空中的招潮回转方向,而后飞身一跃,将其接回手中。 小心 沈行云在另一头喊道。 这魔修双腿陷在土里,前一刻明明还很是为难,天一黑,他就像个冲天炮仗一般拔地而起,动作奇快,向着姜鹤当头袭来。 他的动作快,沈行云动作更快。 如同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轻巧却有力,环住姜鹤腰,将她带着向一侧扑倒。 魔修的利爪堪堪与他俩擦身而过。 开了挂就是不一样,瞧把这家伙能的。姜鹤就着挂在沈行云手臂上的姿势,回头咬牙切齿。 这魔修大概是肌肉长进了脑子里,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收放自如,每一击都是大开大合,这一手没打着人,也不收,毫不停歇地撞入地面,直到他关节没进土里,才停下。 红月消失后,魔气大盛,此消彼长,姜鹤客观冷静地分析了事实打不过了。 她拍拍沈行云的手,示意他放开,看来确实得跑。 第30章 魔境(八) 要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万幸的是, 虽然傻的方向不同,但这个魔修同样脑子不灵光,他不懂收势, 那姜鹤就刚好借这一招,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并指抹向招潮, 剑影分身,每一道都泛着粼粼蓝光,像是微风吹皱的水面, 如真似幻, 二十二道剑影, 不分真假。 招不在鲜,好用就行。 她身子微微前倾,额边汗湿的头发贴着脸颊,蓝光映着眼瞳, 竟然显出了几分鬼魅之姿,剑影随着挥手的动作向着魔修飞去,团团围住。 它们不断转动, 连成一片,看得久了,不免有眼花缭乱之感。 只要劈碎了一道,另一道马上填上空缺,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挡着去路。 姜鹤也是下了血本, 二十二道剑影,耗去了她大部分的灵力, 不是这么好尽数消去的。 趁此机会, 她果断地抓住沈行云手腕, 向他一点头:走了! 她有心让沈行云省点力气,毕竟现下天不时地不利的,他灵力聚起非常缓慢,不如让自己带着他走一段。 两手交叠时,姜鹤察觉到沈行云身上一震,但是好歹没有甩开她。 我方向感有点差,你记着路啊。她百忙之中,抽空嘱咐道。 如果是之前,她当然会好好的斟酌前进道路,并且注意隐藏灵气,免得像个探照灯似的吸引一堆飞蝇,但现在,最麻烦的大苍蝇就在身后,自然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行云短促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反客为主,回握住她的手。 姜鹤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没有在意这个小动作。 她带着沈行云,贴着地面穿行,就像是一只水面飞掠的鸟雀,轻灵得不可思议,两边的景色飞驰而过,瞬息间就只给那魔修剩了个遥遥背影。 但是被困在剑阵中的魔修,显然不想轻易放弃新奇的猎物。 他凝望着两人逃走的方向,张开手臂。 魔气在此刻无光的环境中,就只剩下浓烈得仿佛实质的红色,魔修将它们源源不断地吸纳入体内,在胸腔正中凝实压缩,形成了一颗赤红的球体。 直至再不能填进分毫,魔气形成的球体到达了极限,他一声高亢的吼叫。 -- 第53页 这个赤红的小球,就如同爆炸一般,从极为凝实的一点,向着姜鹤和沈行云的方向,迸射开。 在魔修收纳魔气之时,姜鹤便直觉不好,她本来是心无旁骛地往前飞驰,后颈间却仿佛有冷风在吹,汗毛竖立,回头一看,正见那颗小球物极必反爆发的前一刻。 空气弹?这也行?! 她转瞬间便明白了魔修的意图,但是没有时间多想了,只能凭着本能行动,右脚借力,下意识地压着沈行云往另一边侧身倾倒,想要避开这道冲击。 爆裂的魔气袭来,就像是无法阻挡的巨大海啸。 姜鹤极限的闪避动作帮了忙,让冲击而来的魔气炸弹落空了一部分,这部分继续一往无前地向着旷野扫荡,摧毁了道路上的所有东西,连土地都平白被刮掉了一尺。 而剩下的一小半,却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姜鹤身上。 那瞬间,姜鹤只觉得火焰从身体内部燃烧起来,痛到了极点,反而有一瞬间毫无感觉,只有冷汗瞬间涌出,浸透了衣服。 她本来是带着沈行云稍作避让,现在倒下去,却没有了再起来的力量。 姜鹤! 这个声音,仿佛是被掐着喉咙发出的,听起来都不像沈行云了。 接住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但现在姜鹤已经被重新袭来的疼痛感碾碎,完全无从发觉。 她现在的状况很糟糕,他们却不能在这里停下。 魔修还在剑网中,有一半的剑影已经被打碎,时间不多了。 快走。 姜鹤闭着眼睛,眉毛紧紧地皱着,气若游丝地开口。 沈行云懂她的意思。 魔修还在咆哮着,像是在呼唤敌人前来对决,但像之前的招数,短时间内,肯定不能再使一次。 沈行云横抱起姜鹤,连一眼都没有回头看,径直往前方疾驰。 跑不动了就把我丢下,你先走。姜鹤俯在沈行云的肩头,额上的汗水沾湿了沈行云的脖子,说话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你在开什么玩笑!沈行云咬牙切齿。 嘿嘿,姜鹤忍着满身痛楚,贱嗖嗖地一笑,确实是开玩笑。 沈行云的眼尾泛着微红,像是被火燎烧到了一角。 姜鹤知道,这是被气的。 她要让沈行云知晓,自己好端端的,所以别担心,别愤怒,最重要的是,别做出错误的选择。 未来是一片迷雾,过去是无尽阴影,而沈行云...... 他是不想成魔的。 这是姜鹤唯一确定的事。 因为当年的随手施为,他心心念念要成一个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既然自己一路走来的事实已经证明,书中的故事可以被改变,所以为什么不更具野心一点呢? 沈行云想要像个人一样的活着,那自己就帮他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我现在觉得,这搞不好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含混不清, 什么?来哪里?沈行云尽量接着话,好让姜鹤继续往下说,别睡过去,姜鹤。 没有关系,你叫醒我就好了。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来到你身边。 然后,便陷入黑暗中。 * 贴着自己胸口的纤细身躯,心脏在其中咚咚跳动着,沈行云不敢停下来查看姜鹤的状况,只能用尽全身体力气向着前方飞驰。 什么伤口什么灵力,他已经完全不想了。 直至本来就新生不久的灵力完全耗空,差点一头栽在地上,才停下来。 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魔境的内层,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魔修没有追上,或许是丢失了追寻方向,或是被别的东西缠住了手脚。 很幸运,他们没有在逃亡的路上招惹到新的敌人。 沈行云放松双臂的力道,小心翼翼地看着姜鹤的脸色,他失了分寸,用力太过,若是平常,姜鹤该叫起疼来了。 姜鹤皱着眉头,无声无息,身体软绵绵的,透着冰寒。 沈行云向来是个不动如山的,可这一回竟难得的手忙脚乱起来。他原本是一手搂着姜鹤的腰一手搂着她的腿弯,现在席地而坐,又觉得这个姿势或许会使得姜鹤难受,赶忙将双手距离拉开,让她尽可能舒展地倚靠在自己怀中。 但姜鹤不觉得拥挤,她埋着脸,蜷起双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沈行云只好用力地拢住她,像是要把自己弯成一株倾盖之树。 他贴着她的额头,小声地叫着姜鹤的名字。 没有回应。 沈行云将重新聚集起来的一点灵力化作一缕细线,探入姜鹤体内,顺着筋脉流转,她的身体内部有海浪一般横冲直撞地力量,爆裂得如同火焰。 对此沈行云不陌生,这是魔气入体。 * 姜鹤,姜鹤...... 有人在叫她。 是沈行云的声音。 姜鹤断断续续地想。 但是她太忙了,完全抽不出力气去回应。 顺着经脉奔淌的魔气是火焰,把每一滴血液都烧到沸腾,她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抵御体内的魔气上。 她觉得自己都要被一把火烤到干涸了,却又从每一丝骨头缝里透出寒冷。 -- 第54页 她的灵魂一半将要燃烧殆尽,另一半却又瑟瑟发抖。 意识模糊中,她感觉自己正拼命地蜷缩身体,像一个婴孩,遵循本能,贴着后背的温暖之处。 那是沈行云的胸口,其中藏着一颗魔种。 真难受。 姜鹤的思维游离。 这就是魔气入体的感觉吗?那沈行云......沈行云体内的魔种肯定早已苏醒,要不然不会像之前这样轻松。 不想让我知道......这家伙,不诚实。 她慢吞吞地想着。 有个东西动作轻柔地摸上自己的后背,她能感觉到那是一只手掌,手心仿佛握着碳一般,火热的手掌。 这只手掌隔着一层衣衫,贴在自己背上,摸到哪儿,哪儿就舒服一些,就好像将体内作乱的魔气吸走了。 但是它的动作是这样的小心翼翼,犹犹豫豫,让姜鹤心急火燎。 如果不是没有力气,她真想冲沈行云大吼,干脆点儿,摸就摸了,别害羞,不找你负责。 但是她说不出来。 她只能遵循本能,迎上去,像一只八爪鱼,贴在这人的身体上,追逐着那只手掌。 从肩胛,到背脊,再到腰,一寸一寸,碾过肌肤、血肉、筋脉、骨节,所到之处,血液重新流动,骨头不再疼得嘶嘶作响,灵气终于能够从深处渗出,缓缓滋养这具身躯。 苦痛散去。 而后,那只手掌略过她的鼻尖,将被汗湿的头发别在耳后,然后小心地抚过她的脸颊。 有点粗糙的,带着铁锈味的手掌。 这个人总是这样,带着尘土与鲜血的味道。 而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对这个味道感到熟悉了。 熟悉到觉得安心。 是什么时候,这个名字开始变重的呢? 或许是第一次回到过去开始。 在长曲河畔,见到小小的沈行云时,其实是有那么一瞬间,姜鹤想过:要不要杀了他? 趁着灾难还只是一个幼嫩的萌芽,没有力量的幼儿,干净利落地了结他的生命,那么这样一来,或许就能救到许许多多的人。 姜鹤从来不敢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一开始,她总是避免和这个世上的人接触,因为人和人只要一靠近,就会产生联系,有了联系,就会有感情。 那么这个世界的人对她来说,就将不再是黑白文字,而是自己身边实实在在的伙伴,他们死掉,姜鹤不能无动于衷。 而她投身于这个必定遭受浩劫的世界,又没有足以抗衡命运的力量,所以只好离群索居。 杀掉沈行云的念头是如此的具有诱惑力。 她找到沈行云栖居的小草屋,那个提前终结灾难的念头只是飘飘摇摇了一小会儿,在打开门时,便转瞬消失了。 沈行云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和母亲相互依偎,在这个世间挣扎求存的孩子。 以未来的罪过,审判此时的人,是不对的。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沈行云从三个字,变成了一个人。 她在长曲河畔与魔修对峙,就算是没有任务,她也会试着这样做。拥有力量的人,不能只当旁观者。 否则,后悔会在多年后袭来,让人夜不能寐。 所以她救了长曲河畔的村人,顺带也救了沈行云,或许这能够小小的改变他的命运,但姜鹤其实也不太奢望这个,沈行云的人生很长,而这一天,只不过是瀚海中的一滴水,转瞬间就会消弭无迹。 直到第二次回到过去。 亲耳听见沈行云说出,你说的事,我都记得,都做到了的那一刻,姜鹤觉得自己心中五味陈杂。 五百年前的那一天,对于沈行云来说,不是一滴水。 是一片礁石,一处岛屿,永远地改变了他海潮的方向。 第31章 魔境(九) 魔气清除后, 紧绷已久的精神陷入了深眠。 睡梦中,过去与未来,前世与今生交替出现, 渐渐模糊了界限。 姜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从前的事了。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不真切。 而此时,她看见自己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脸咬牙切齿地表情, 翻动手机敲击屏幕 【沈行云怎么是这样的人啊?岑微微都杀?!他真的没有心吧?!弃文了!!!!!】 一连串感叹号都不足以表达她愤懑的心情。 然后是撞击、翻覆, 无声的尖叫, 所有人的脸都在巨大的惊恐和茫然中扭曲变形,手机从自己的手中滑落,电子屏幕在撞击中开裂,其上模糊的文字逐渐漂浮起来, 变成一本绢布写成的书,被一个巨大而虚幻的影子捧在手中。 那看上去像是个女人的影子,一头白色的瀑布般的长发, 面目模糊。 然后从自己鲜血淋漓的身体上,飘出一团轻柔的白雾,同样被这个虚幻的女人环进掌心。 姜鹤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穿越来时的事。 这个念头产生的刹那,她醒了过来。 最先感受到的,是呼吸十分不通畅, 她睁开眼睛,发现原因在于沈行云自己现在蜷成一团, 被他搂在怀中, 姿势很憋闷。 她本来预备着把自己解|放出来, 结果试着动了动,发现四肢都很僵硬,好像刚刚解冻似的。 只好掀起眼皮子看沈行云。 沈行云勾着脑袋,阖着双眼,呼吸很轻,也睡着了。 -- 第55页 姜鹤赶忙停下动作,心内油然而生起一阵混杂着愧疚、酸楚的莫名滋味。 既然不能动,她又闲不下来,只好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看个没完。 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周围是黄沙黄土和坡度平缓的山丘,因为角度有限,姜鹤只能看到这一小片区域,看完了所剩无几的风景,就只好看沈行云了, 他的头发都撩在身后,整张脸清清楚楚地露出来,相比平日,他睡觉时眉目间沉积的郁气都消散开,显得整个人清澈又干净。 姜鹤手上的麻木感渐渐消退,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 这个动作完全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伸出手的同时,连姜鹤自己也有点疑惑,但还没等她深入思考,这个睡着的人就陡然一个后仰的大动作。 好像他不是被姜鹤摸了一下,而是触电了。 姜鹤吓了一跳,差点直接滚到地上。 干嘛呀,一惊一乍的!她嘟嘟啷啷地抱怨,顺势起身。 因为双腿上还残留着麻痹感,过程中还踉跄了一下,沈行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腰。 你耳朵怎么红红的?她眼角瞥见沈行云露出头发外的耳朵尖,仿佛染了女人口脂一般,红得滴血。 沈行云快速地伸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让它们垂下来遮住耳朵。 然后无视了姜鹤的问题。 姜鹤本来只是顺口一问,可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却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 怎么回事儿?是害羞?难不成就因为自己摸了下他的额头? 她思前想后,发现确实没有别的原因,不禁大为震撼:她晓得这个凡尘世间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万万没想风气一路传进了修行界。 而且沈行云,你竟然是如此一个纯情少年! 姜鹤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并且身体力行地表现了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像是第一次见到沈行云一样,盯着人家看个没完。 可惜这一次,沈行云的头发严严实实地拢住了两只耳朵,而他的表情管理一向很好,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你感觉如何?面对着姜鹤犹如探照灯般的视线,沈行云十分平静地开口。 姜鹤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原地蹦了蹦,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身体状况:挺好的,没有任何问题。 魔气的隐患已经被沈行云完全消弭了,除了灵力还没恢复外,和之前差不多。 她没有开口提及魔气的事,表现得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要告诉沈行云自己知道他身上有魔种,需要一个时机,而现在,姜鹤觉得还不是好时候。 主要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如果第一次见面时就敞开了谈或许更好,可是那时候自己没想到会和沈行云成为现在的关系,顾虑太多。 而沈行云,就静静站在旁边,任由姜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其实他早发现姜鹤醒了,或许比姜鹤自己还要早。 但是他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装睡。 一个孩子气的举动。 可是这样就好,让这个人能够停留在自己怀中的时间,越长越好。 姜鹤醒来后,或许会问他之前发生的事,然后或许会发现真相,或许会就此离开。 魔气与正道修行者是不可共存,而沈行云不知道该如何用一个正当理由,解释自己是怎么引走她体内魔气的。 但是姜鹤没有问,可能是因为她忽略了,可能是因为她陷入了昏睡,自己也不知道身体曾经被魔气肆虐。 但是无论如何,姜鹤没有问。 他于是松了一口气。 沈行云知道自己不同常人,甚至不同于这世间的任何人或物。 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或许是在进入魔境之后,或许更早,或许......是一直以来,诞生之时。 只是他从来没去想过,因为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直到他在魔境之中与无以计数的尸鬼相斗,命悬一线时,他才发现如何运用身体里的这个东西。 他吸走了那些尸鬼身上的魔气,然后用这些还诸彼身,将它们全部碾碎。 那时候,他隐隐有种预感,如果任由这个力量蓬勃生长,或许自己会成为一个超越所有人的怪物。 只差一点,他就抓住了这个命运,放弃一切,再拥有一切。 可是姜鹤来了。 他顷刻间忘记所有,再次变回了沈行云,变回了小宝,变回那个抱着鸡游遍三川五岳的沉默影子。 他等了好久,等到几乎忘记自己为何而生。 但是没关系。 他等的人回来了。 * 先找个地方缓一缓。姜鹤提议道。 经过此前一番战斗和逃命,两个人都损耗颇大,而在魔境之中,灵气的恢复又给外缓慢。 换言之,他们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如果再遇到魔修,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更别说冲出魔境了。 必须等到天亮,魔气减弱,她和沈行云都有所恢复之时,再做行动。 这是最好的选择。 沈行云当然没有异议。 姜鹤对地理方位很不敏感,现在干脆什么也不想,只埋头跟着沈行云。 -- 第56页 之前的魔修或许还在中层徘徊,寻找他们的踪迹,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好挑,总归只能往里走。 那个魔修为什么会找来?姜鹤试着找到他们暴露的原因。 或许是引火阵。沈行云说道。 姜鹤思考片刻,认同了他的说法。 确实,虽然阵法灵力固化不外散,但引火阵的范围大,声势也不小。 这个魔修或许原本与他们相隔就不远,所以就像猎食腐肉的秃鹫一样,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还是自己疏忽了。 但是既然原因是有迹可循的,那么只要他们能够保证自身的灵力和魔气不要外泄,找个地方躲起来,应该是能够苟一苟的。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任务会被判定完成,如果自己突然回到未来的时间线,留下沈行云一个人在魔境中,又该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间,从想离开,变成了想留下。 姜鹤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的魔境内层,血月隐去,黑夜降临,群魔乱舞。 一路上,他们旁观了好几场魔修之间的战斗。 说是旁观,其实只是从战场的边缘走过而已,因为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况。 但是魔修之间相斗,声势浩大得很,也多亏了他们的声势浩大和不加掩饰,姜鹤和沈行云总是能够早早发现,及时避开,从而贴着这群打架的魔修绕道前行。 通常在这样的场所下不会有第三个魔修存在,他们走这条路,反而相当安全。 如此几日后,姜鹤精神头充足起来,还能够远远打量这些魔修。 他们大多都像是野兽一般,战斗即是本能,胜者会掏空败者的腹腔,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大嚼特嚼。 画面相当有冲击力。 如长曲魔修那样,怀着某种执念行动的魔修倒是很少见。 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第七日遇见了一个,真会怀疑自己以往的知识不尽真实,魔境中的魔修全是野兽。 他们遇见的那个魔修,看上去很像个女人,和长曲见到的魔修一样,干瘪如同骷髅,但是骨架相对纤细。 那时候,她坐在岸边,侧着脸,好像在望着什么东西,枯草似的头发垂进水里,轻轻飘荡。 非常的安静。 姜鹤和沈行云一直走到相当近的距离才发现她的存在。 这个形似女人的魔修应该也发现了不速之客,但并没有任何反应,她自顾自地凝望着远方,连头也不偏一下。 因此,姜鹤认定她和之前的长曲魔修很相似,要是换做之前的本能派魔修,早就冲上来了。 姜鹤远远地看着,内心充满了疑问为什么魔境里的魔修会有两种泾渭分明的流派? 一种长得很像人类,性格却似野兽,不知体感,不在意生死,只有战斗本能。 而另一种,都干瘪得好像被抽走全身的精气神,却表现得,好像人类一样。 她小小的为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吃惊了一下。 人类...... 姜鹤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触及到了黑暗的边缘,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如果找到了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就能明白沈行云为什么会成为沈行云,他作为人类之子,为什么会天生魔种? 她怀抱着内心的各种猜测,再次和沈行云踏上了旅途。 随后的时间大同小异,他们就这样在这片好像看不到尽头的无垠旷野走了十四天。 第十五天,也就是明天,红月将重新出现在天空。 第32章 魔境(十) 如果以凡人的眼睛看来, 只有一片浓重漆黑的环境下,两个人正不疾不徐地走着。 要不是在魔境之中,光看这个架势, 还会以为这两人有某种独特爱好,专挑大黑天来散步。 姜鹤和沈行云走得格外慢, 其实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具体行进目标的缘故,今天又是黑夜的最后一日,倒不如专心等着这几个时辰过去。 走过了战斗频发的场所, 姜鹤有闲心想东想西了, 就不免将一路来心底隐隐地矛盾感翻捡出来, 细细思量。 此前的女魔修与长曲魔修的古怪之处是一项,另一项便是: 魔境内层环境是很大没错,他们一直沿边行走避免了许多危险也没错。 可是,他们一路过来, 按照分布密度算起来,遇到的魔修数量是不是有点太少了呢?总觉得,不像是一直以来传说中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 沈行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姜鹤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决定暂且将自己没有什么根据的猜想搁下。 我在想这是走到哪儿了?她随口答道。 奔波几日,形容憔悴,现在他们稍微放缓速度,姜鹤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 她刚刚才发现,之前和魔修打斗时,被碎石擦过, 左耳边有一截头发都断掉了,现在有了空便腾出手来, 准备将散掉的头发重新挽起。 这一缕横空截断的头发现在倒长不短, 她绕了几次, 都没能妥帖的挽成髻。 我们一直在往东走。沈行云一边回答她的提问,一边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这一工作。 从姜鹤手中接过头发,然后抽走变小的招潮,插进发髻里。 男子有些粗粝的手指划过耳朵尖,麻麻的,姜鹤忍不住缩了下肩膀,然后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沈行云普通朋友之间会帮别人扎头发吗? -- 第57页 是的,朋友。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的事,姜鹤觉得自己很有底气把自己纳入沈行云朋友的范畴中。 搞不好还是唯一一个。 而朋友之间嘛,互相帮忙是常事,但这个这个、扎头发也是帮忙的一种吗? 她差一点就把疑问脱口而出了,可是沈行云的动作如此自然,表情如此平静,搞得姜鹤一时之间都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眨了两下眼睛,沉住气,又把脑袋转回去。 是我太敏感了,对,应该就是这样。想想看,之前自己只是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沈行云就表现得跟被非礼了似的,要按那个标准来,如果他意识到这是个亲密动作,现在还不得像个开水壶,冒起烟来? 姜鹤自己说服了自己,通体舒畅。 她捋了捋头发,整理边边角角,在心里客观评价沈行云这扎头发的技术不怎么样,东边长西边短的,像是握头发的时候手抖一样。 休息一下吧。沈行云提议道。 此时周边寂静非常,在黑夜的最后一个驻临之日,那些魔修的热血也稍微平息。 他们这几日走得断断续续,每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就稍作修整,但也不敢多做停留,以免引起暗处生物的注意。 现在来到一处呈现出沙漠化特征的地区。 魔境之中总是如此,地域分布没有什么科学逻辑,可能这边还是平原,那边便是黄土,中间还隔着沼泽。而且彼此之间没有过渡,简直像是拼图。 而这个地方,比起其他的还是有些显眼的特征黄沙之上,树立着许多巨大的石块。 形状不规则,每一块都有两层楼那样高,如果加上埋入地下的那一部分,想必更长。 这些竖起的巨大石块彼此之间距离很集中,姜鹤一眼便能数清有二十七块。看上去不太像是自然景观,虽然姜鹤自己也说不清判断的依据,但能感觉出石块倾斜的角度有精心安排的痕迹,好像存在某种规律。 这些石块上还有一些狭长的圆形孔洞,内壁粗糙,有大有小,无一例外的是都洞穿了石块的两面。 看上去像是被人磨出来的。 沈行云肯定了她的猜想:这些石洞不是同一时间造出来的。 那这可是项大工程啊......姜鹤砸了咂嘴,摸着下巴细细思量。 最奇怪的是,谁会专门在这里种石头玩呢,魔境之中,难不成还有什么东西会搞艺术设计吗? 但是多想无益,她与沈行云分头查看后,都确定这一块地区至少目前不存在活动的生物,在有遮挡物存在的情况下,他们很难拒绝在这里停歇。 不管啦!姜鹤轻呼一声,双手大张,扑通一下躺倒在沙地。 说休息就休息,身先士卒。 沈行云的表情带着一点无奈,就好像看着一个任性妄为的小孩。 但是随即,他就和姜鹤采取了一样的行动,四肢大张,往下一躺。 顺道扑起了一层黄砂。 呸呸呸。姜鹤吐出钻进嘴里的砂子,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能像我一样,轻点吗! 沈行云也轻轻笑了一声。 他们挨得很近。 肩膀抵着肩膀,只要向着中间侧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睛。 但此时他们都抬头看着天空,所以或许都没来得及发现彼此之间距离的微妙性。 这里的天空要比上辈子美得多。 姜鹤心想。 当然,并不是指魔境现在这片天空就是纯黑的幕布而已,毫无鉴赏价值。 她说得是说外界的天空。 大概是因为没有光污染的缘故,夜空中的每一颗星子都很清晰明亮,有时候甚至能看到一整条银河星带,在无为峰上仰望夜空时,她总会有一种置身宇宙的错觉。 但有时候,姜鹤还是忍不住怀念曾经被霓虹灯染色的夜空,以及那些混杂在微光中的人造星星。 那是故乡。 回不去的故乡。 当然,这只不过是偶尔,在特定的时间环境下例如此时此地,会迸发出的一点儿多愁善感。 她并没有对上辈子怀有多深的执念,自己已经死了,能够再世为人,领略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风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 虽然在最开始,她总觉得自己是水中漂萍、无根浮木,和所有人都没有深入实际的联系,唯一在意只有剧情带来的生存压力,所以恨不得将每时每刻都用在攒灵石、寻法宝以及修炼上。 但现在,她停下来慢下来,从生存变成了生活。 这里的人也不坏。 她想到师父伏离道人,想到师姐岑微微,又想到或许称得上是朋友的罗意。 还有身边这个让人担忧的家伙。 就好像风中的种子终于长出了自己的根系,落进了土里,尽管不知明天会是怎样,却从心里生出安稳的感觉。 她的故乡或许只能存在于心里,但她的归处,却在此世。 耳边是沈行云匀净的呼吸声,姜鹤觉得自己简直要睡着了。 你会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吗?凡人,守着一亩三分地,平平淡淡的度日。 沈行云突然开口道。 -- 第58页 真稀奇,沈行云主动说话啦! 姜鹤赶忙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脑袋里的朦胧睡意一扫而空。 她认认真真地思考着沈行云的问题。 做普通人这个选项,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姜鹤的人生选择题中。 所以她干脆果断地摇头:那可不行。如果没有力量,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可不想成为别人手底下的鱼肉。 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世界。 修仙有什么不好的,我可还想成就万万年呢,不嫌命长。我的愿望就是这么的简单又朴素。 依我看,你现在的际遇就不错,青城剑宗多好的地方,我就特别喜欢,她处心积虑地夹带私货,如果我能进青城剑宗,有个厉害师父,一堆好师兄好师姐罩着,多舒服,所以你要是有了个我这么可爱的小师妹,一定要好好爱护啊。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的,其实是姜鹤给未来做的铺垫所以沈行云,看在我已经暗示你的份上,如果以后在青城剑宗见到我,可不要太惊讶。 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沈行云或许就只能收获一头雾水了。 想到这里,姜鹤偷偷翘起嘴角。 沈行云呢,却没有追根究底,他不知道产生了什么联想,不自在地偏过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以姜鹤对他的了解,一准儿是在笑。 笑就笑吧,多可爱。 姜鹤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她发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喜欢看他笑了。 内心还隐约有点儿成就感。 一时笑过,重回寂静。 姜鹤枕着自己的手臂,眼前和周围都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能望向哪里。 在这样的空旷和寂静中,只有彼此的温度和声音证实了世界的存在。 或许是此时环境带来的吊桥效应,又或许是某种未明情绪的怂恿,姜鹤突然生出了磅礴的倾诉欲望。 她抿了抿嘴唇,声音低低地,对着沈行云说:我曾经也想过,拥有力量之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第33章 魔境(十一) 那是姜鹤入道后的第三十年, 她假借游历之名,去云屠息川应招除魔,挣些外快。 灵石、法宝、符箓, 偶尔因为突出贡献,还能得些顾青梧给出的特别物件例如她那枚派了大用场的暗含剑意的耳坠子。 报酬十分可观。 因此她隔几年便要去师父那里打个条子, 声称自己要去某地某处历练一番,虽然每次回来都没什么成果,但是师父性格懒散,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她贪恋凡世的热闹, 条子还是照样给批。 她去得多了,整个流程都已经驾轻就熟。 那一次是在魔境的东南边沿,据说是一只狰妖,那是种没有固定形态的妖邪, 体内有名为饥虫的伴生妖虫,永远不知饱足,吃什么便在身上长什么。一般来讲, 活得越久吃得越多便越巨大,但是先天实力有限,算不得什么棘手的事。所以领头的也不是大人物,连我在内,一共去了十七个修士,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结果但到了那里, 他们才发现,这头狰妖太大, 光是要分门别类地把它身上的各个部分杀死, 就得花不短的功夫。 而且, 它还连通了魔境内一小条支流水道。 有水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流通得快。姜鹤立马就想到,如果狰妖身上附着的饥虫进了水里,会污染河道,水道之间四通八达,流到凡人地界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她彼时化作的身份只是云屠息川附近一个散修,人微言轻,告诉领头的修士后并没有引起重视他们当然也知道姜鹤所言属实,可狰妖还等着清除,这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而一两个凡人的生死,相比而言,无关紧要。 修道日久的人中,这样的选择很常见他们不是有意这样思考,但就是自然而然,把凡人的生命当成可以随意牺牲的东西。 像顾青梧这样,看重凡人的修道者是少数,即使是她治下的云屠息川也不列外。 明明他们也曾经是凡人,却在漫长的生命中潜移默化地变成了高位者,忘记了人是如何生活。 我们尽快除去这只狰妖,封锁水道,稍后你再往流域内的村落探查,如果有饥虫,清理干净便是。领头人是这样说的。 姜鹤犹豫了,她往后还要在魔境外层讨生活,而这个身份虽然是假的,却已经营多年,混了个脸熟,许多事项都好办。 如果得罪了云屠息川的人,便只能从头干起。 所以她去晚了。 饥虫顺着水流了出去,数量不多,但确实朝着最糟糕的设想发展。 那个小村子只有五十来口人,日常是在井中取水的,所以河中的饥虫没有第一时间被取用。可有个妇人,当日上午在河畔洗衣,忙碌了半天,又累又渴,等不及回家,便随手在上游处掬了一捧喝下。 虫子钻进她脑袋里,让她忘记了所有,只剩下不断蠕动的饥饿感。 她的丈夫还在山上砍柴,村里人各自忙碌,家中只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所以没有人发现这一切,也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她吃光了家里的米、面、来年的谷种,甚至是没有煮熟的肉。 可是她还是很饿,而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 -- 第59页 所以她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姜鹤说到这里时,停顿了好一会儿。 那原本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不过一岁多,还不会走,她走进屋里时,只看见小娃娃四肢软软地摊在床上,眼睛还睁着,却早已没有了呼吸,胸腹处是一片血污,整个身子都瘪了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棉花的布偶。 我把那妇人捆起来,做了除厄阵,饥虫从嘴里爬出来,已经长成了好大一条。 除掉饥虫,再清空肠胃,便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什么后患。 妇人恢复清明神智,记起了曾经发生的事。 那一刻,姜鹤甚至不敢去看她。 在我检查村子里还有没有其余饥虫时,她径直走入河中,淹死了。 其实这个事情我本来可以预料到的,或许我已经想到了,但是我什么也没做。 因为她已经活不下去了,而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活下去。 一个知晓自己吃掉孩子的母亲,该如何说服自己活下去呢? 那时候,姜鹤做完所有清除工作,站在岸边,看到的只有被打捞出来的尸体,女人至死都睁着眼,左手握成拳头,里边是紧紧攥着的小孩的衣衫。苍白浮肿的脸上只留下空洞表情。 她的魂魄或许比身体更早的死去了。 归来的丈夫嚎啕哭泣,围观的村人一脸沉痛,而姜鹤隐去身形,远远地站着。 她站了很久很久。 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为什么不能来得更早一些? 为什么要听从云屠息川修士的安排? 为什么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以做到的事,却因为一时犹豫没有做到。让我觉得十分厌烦。 拥有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袖手旁观,让我觉得十分厌烦。 那个不知姓名的妇人与孩子,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长长久久地痛着,让她总是无法忘记自己身而为人这个事实。 让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不做,不能犹豫的。 姜鹤舒出一口气,她原本以为谈论这些过往会有一种羞耻感,可是面对沈行云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心中如释重负。 而沈行云,他一直听得很认真,大概听师父讲道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认真。 姜鹤忍不住笑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感觉变了,变得有活着的实感。她接着说道,最开始的时候,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本书一样。 书? 隔着一层,读书人就算再怎么入情入境,也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 但是改变后的第一种情绪,是厌世。 她越来越想变成一只乌龟,缩起来,藏进壳里,摒弃掉所有的联系和感情,好能够不再承受良心上的煎熬往后会死的人,身边会死的人,注定是越来越多的。 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第34章 魔境(十二) 后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姜鹤也说不出来。 其实最开始, 只是有了那么一两个在乎的人。 我觉得人要好好的活着,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把你和世界连接起来。 她像个过来者一样, 对着沈行云谆谆善诱,可惜语言功底太差, 说起来很是抽象,让话题好像进展到了哲学的方向。 例如执着的理想,想要奋斗的事业, 珍惜的人......总而言之, 你有了这样一个东西, 就好像是行船在大海中抛下一个锚。 才不至于随波逐流,迷失方向。 是吗......沈行云简简单单两个字,但姜鹤感觉到他确实有所触动。 既然已经当了心灵导师,那就当到底! 她再接再厉、以身说法:对我来说, 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大概就是后者。 她掰开手指数了起来,比如某个爱财如命不着调的老头, 某个一腔热血的傲娇师姐,某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和她托付给我的故事...... 数到最后,姜鹤故意停顿,然后挑起眉毛,斜瞥了沈行云一眼。 他睫毛颤动, 呼吸好像比平常都还要慢几分。 ......还有某个身陷险地,急需我英雄救美的帅哥。姜鹤吊够了胃口, 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沈行云愣了一下, 手渐渐攥紧, 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着,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声音简直让人震耳欲聋。 幸好。 幸好姜鹤听不见。 那你呢?姜鹤好奇发问。 沈行云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 有。 我的娘亲,她让我好好活下去,还有......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口。 姜鹤等了半天,没有听到还有之后的回答,但这对于沈行云来说,已是一项十分了不起的进步。 她自觉今天的举动,势必唤回沈行云对这个人世的审视和重视,那么他自身的生死,修行界的存亡,都将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在未来发生巨大改变。 而这一切,当然是姜鹤大人的功劳啊! 你看,沟通是个多么美好的品格。 -- 第60页 人啊,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再沉默中变态,姜鹤促狭地一笑,更恐怖的是,有些人会在沉默中先变态后爆发。 这就是明显的意有所指了,可惜被背刺的当事人因为没有姜鹤的预知性,所以并没能够接收到。 他认认真真地听着,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是把姜鹤的话当做了什么世间真理,要刻进脑海中去。 姜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行云好脾气地等在一边,并没有恼羞成怒。 笑过之后,姜鹤又不禁想,恐怕这个世上,只有沈行云会这样毫无根据地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好的坏的,全盘接受。 就好像,只要是她就可以。 只要是她。 她没来由地想起那双手的触感。 贴在自己后背温暖的掌心,蹭过自己耳垂的粗糙的指节,环住自己腰身的臂膀,以及伏在自己身上,挡住所有落石的身影。 她侧过头,发现沈行云不知何时也早已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认真而执拗,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并且还将无止尽地持续下去。 姜鹤突然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 现在,他们两人面对面,鼻尖与鼻尖的距离不过一尺之间。 没有人说话,便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因为没有光源,自然也不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什么,不过是一片漆黑的深海。 但姜鹤却能够想象到,在有灵气加持的视线中,他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独独框住自己。 世界广袤无边,沈行云只看得见一个姜鹤。 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某种玄之又玄的情绪:你 哗啦啦 她的话音被一阵突兀的响声打断。 这是砂砾滑落的声音。 姜鹤耳朵动了动,反应很快,立马翻身起来,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巨大石碑环绕的最中央,出现了一个凹陷,两边的砂砾正向外翻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掘地而出。 姜鹤瞬间联想到了之前遇到的藤蔓,但又立马否定了这个念头,藤蔓是中层的生物,这里是魔修的地盘,它们不会、也不敢来到这里。 魔修?! 又来一个?!姜鹤头疼地咬紧后槽牙。 她与身旁的沈行云对视一样,面色凝重。 他们之前明明做了仔细地检查,确定这片地区没有魔修也没有别的生物存在,这个家伙是怎么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 两个人抱着十二万分的戒备,注视着那处,眼看着凹陷不断扩大,从中探出一只皮肤焦黑的手臂。 然后又慢慢探出一个布满凹凸不平小坑的脑袋。 这个画面多少有些喜感,如果换个环境,姜鹤保准得笑出来,但现在,她很紧张地盯着那个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新鲜僵尸一样的家伙。 这骨相,这身形...... 越看,她就不禁越是皱紧眉头:看上去好眼熟啊。 她所见过这样奇形怪状的人确实少之又少,所以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回忆难不成......是当年长曲的那个魔修?! 相比较之前,他现在面部皮肤多出了许多像是烫伤的痕迹,这也是姜鹤没能在第一眼认出来的原因。 她着实狠狠地惊讶到了,转头就想找沈行云求证,结果沈行云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前,明显没认出这是故人来寻。 姜鹤转瞬醒悟:也对,毕竟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还在水里淹了个七荤八素,没有正经看过魔修的长相,现在又过去几百年,毫无印象也是应当的。 但是这样一来,她就没了商量对象,只好自己抓耳挠腮了。 如果这真是长曲的魔修,那他为什么没在当时的自爆中死去呢?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回到魔境的? 姜鹤暗自思索,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条:这可是个魔修。 自己判断那是自爆灵台,只是基于他身上瞬间爆发的摧毁性能量。修士自爆灵台无有生路,魔修却不一定,他们甚至可能都没有灵台这样的东西。 这样一来,是否自爆便存疑。 而他能回到魔境,一定是依靠传送法阵。 就像是自己身上佩戴的,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传送法阵,在特定情况下触发。 那......是有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把他送回来的? 再往回想,一切本来就充满着蹊跷,这个魔修当时为什么会在凡人之地,魔境之外? 魔境外可是横亘着云屠息川啊。 他还会说话,姜鹤自进入魔境以来,从未遇到第二个能口吐人言的魔修或许,那个水边的女魔修可以。 思及此处,姜鹤更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魔修与人。 自己寻找的问题,或许能在这里得到解答。 她下意识地攥紧掌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0 23:17:50~2022-06-25 20:1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戏无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魔境(十三) 这个魔修此前一直用某种手段藏在地下, 甚至能避过她和沈行云详尽的搜查,现在从藏身之地出来,一定有着某种目的。 -- 第61页 姜鹤拿不准该怎么做, 只好暂且按兵不动。 沈行云则是自从魔修破土而出后,手一直搭在姜鹤外侧的胳膊上, 好像随时准备把她拽走。 但他看得出来姜鹤十分有兴趣,所以并没有开口提离开的事,只是一直保持着戒备。 而魔修, 他起先是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紧接着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 那双红眼睛光芒暗淡, 还暗含死气。 他好像看不见。姜鹤转头悄悄地对沈行云说。 姜鹤这话说得很小声,贴在沈行云耳边,基本只是气声,暖呼呼的气体吹倒了对方耳朵上细细的绒毛。 沈行云稳住了。 他这一次屏住呼吸的时间只有一小会儿, 甚至连姜鹤都没有来得及发觉。 姜鹤只看见他淡定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句话之后,魔修好像是突然从空气中感知到了什么东西,换了个方向, 这一次不偏不倚,正是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坏了,是我说话的声音吗? 姜鹤不免有些紧张。 但随即她就发现自己实在是无需过多担心。 这个魔修找对方向后,开始缓慢挪动。 真的是挪。 关节僵硬,一步一步走得慢极了,跟个长期卧床病人还没来得及复健一样, 每挪动一步,都会从喉咙发出粗哑的喘气声, 如同老旧破败的风箱。 姜鹤真想跑, 就算剩两步的距离也能飞快地溜之大吉。 随即她便恍然大悟 毕竟这个魔修曾经在外界充作人烛消耗自己, 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如果以修士做比喻,就像灵台受损一样,是无法治愈的沉疴,不但现有实力骤降,还会永远地限制今后的发展。 姜鹤放下一半的心,戒备姿态就收了收,冷眼旁观他究竟想做什么。 魔修艰难地走了一小段距离,他自己恐怕也感觉到进展的缓慢,所以没有走到姜鹤两人跟前,就开了口: 我的......我的...... 果然会说话! 你的?你的什么?姜鹤像个极富耐心的老师教导幼童,接过话头诱导。 还没等魔修艰难地回答出个所以然,她就突然回想起来什么。 回到现世的无为峰之前,自己曾经捡到过一个东西。 她在身上寻寻觅觅,掏出一个乾坤袋,这里面装着些不知用途的零碎,然后从中取出一个铃铛正是当初她一屁股把魔修坐在身下时捡到的。 看到这个东西,沈行云瞳孔一缩。 与此同时,那个魔修喉咙中呼哧呼哧的声音更响了。 怎么了?姜鹤注意到了沈行云的异样,神色诧异地问道。 当时与魔修对战,状况激烈,瞬息万变,她也没注意到铃铛是从哪儿掉出来的,只是联系魔修曾经的表现,和现在的话,下意识地以为这是魔修的东西。 可是现在看来,为什么这俩都这么激动? 难不成是沈行云的? 沈行云神色复杂,犹豫了一下:这个铃铛,我曾经在母亲的身上看过。 准确来说,铃铛原本就是沈行云带在身上的。 但他不知道铃铛从哪儿来,只是以为元娘偶然捡到的。自从心性退化后,她像个小孩子,时常会捡回一些漂亮的石头或不明物件,多数都被沈行云收在屋里,让她看着开心。 而这个铃铛,看上去像是值钱的东西,沈行云便放在了自己身上。 是吗......姜鹤沉吟半晌。 这是魔修丢失的东西。 或许,他来到长曲,便是在找这个。 魔境之中的生物不会来到外界,铃铛便是驱使他前进的诱饵。 但铃铛为什么会刚好被元娘捡到? 还有当时,自己明明预先设置好护灵阵,外加能够在天黑之后自动触发的安神法术,如果说沈行云是因为体质特殊,那么元娘不过是一个凡人之躯,又是怎么抵抗安神术的效果和阵法限制的? 姜鹤并没有忘记诸多反常之事。 而且元娘又是那么的目的明确,直直朝着魔修所在之地乱跑...... 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多巧合。 姜鹤看着手中这个小巧的铃铛,银质的,上面绘有做工粗糙的梧叶纹路。 这只是个普通的铃铛,没有任何神通或术法。 她已经确认过很多次了。 所以它的存在本身,对于长曲魔修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重要到可以让他违背本能。 长曲魔修虽然看不见,但却好像有所感应,自从姜鹤拿出铃铛后就变得更加激动,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几步,几次差点栽倒在地上。 站着别动,我还给你!姜鹤遥遥一声轻喝,不让他再靠近。 长曲魔修说不准是听懂了,还是失了力气,应声停在了原地。 接着 她右手用力向着魔修掷去。 铃铛在昏红的天色中划出一道银色的抛物线。 这个目不能视的家伙,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正正地朝着铃铛落下的方位伸出手。 他两手合捧,小铃铛准确无误地落入掌心。 丁零 在触底的那一瞬,好似发出了极为轻微的轻响。 -- 第62页 但姜鹤知道这只是错觉,这个铃铛早已损坏,应该是变形的外壳卡住了内部的铛片,已经不会再响了。 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重新拿到铃铛的魔修,变得前从未有的宁静,他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再动弹,甚至没有抬头。 或许是因为身在魔境之中,他所需的必要养分魔气充裕,也不是处于燃烧自己的人烛状态,看上去不再像一头执拗发狂的野兽,比起长曲那时,更添了几分消瘦、干瘪,像是一截立马就要朽断的枯木。 早已脱离人类范畴。 但不知为何姜鹤竟觉得,此刻的他,看上去比之前徒具外形的肌肉脑袋魔修,更像是人类。 孤独、寂寥、迷茫,浑身充满疲惫感。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掌心小小的铃铛,就好像一个被新世界抛弃的残破雕像,独自停留在时光洪流中。 今夕是何夕,此世非我世。 姜鹤莫名地有种靠近的冲动,她刚一抬脚,就被沈行云拉住了。 沈行云皱着眉,摇摇头,露出一副不赞同的神情。 他有点特别。姜鹤斟酌着说出了内心的考量,我觉得咱们能和他沟通。 对方毫无放手的意图,甚至手上攥得更紧了,姜鹤隔着袖子,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 在这里说,一样的。沈行云毫不退让。 好吧。 她脑子里的问题很多,但现在,对面的家伙是否真能听懂人话还是个未知数,姜鹤便决定从最简单、也最可有可无的问题着手。 你是谁?她开口问道。 长曲魔修听到这个声音,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 他的红色双眼缺乏焦距,姜鹤甚至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有在看向他们。 他握着那枚不会作响的铃,手指细细地描摹着其上的梧叶纹路,一声不吭。 时间就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流逝着,隔了很久,久到姜鹤都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准备放弃时。 魔修忽然开口了 那声音古怪极了,就像是很久不曾说话的人,再一次重拾脑海中的语言,发音怪异的扭曲。 然而姜鹤听清楚了。 因为听得太清楚,反而忘记了如何反应。 只剩那三个字在脑海中回荡 我......何笑生。 第36章 魔境(十四) 何笑生。 这三个字他说得一如之前, 含糊不清,但听在姜鹤耳中,却仿佛夏夜中的一声惊雷。 长久以来的低气压, 和酝酿已久的沉闷气氛,终于被打破, 瓢泼大雨顷刻而下。 惊涛骇浪,尚且不足以形容姜鹤此时的心情。 别慌。沈行云的表情镇定如常,手自然而然地扶住姜鹤的肩膀, 帮她稳住心绪, 不见得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是...... 可是姜鹤根本没法生起怀疑的念头。 一路走来, 某个猜测已经隐隐约约在她心中徘徊许久了。 不管是在此世,还是在书中,姜鹤从未听闻过的猜测,她曾经由衷地希望是自己异想天开的猜测。 而现在, 猜测有了定论:修士能成为魔修。 水畔长发披散的魔修,长曲村落外执拗前进的魔修,这些身材干瘪如同骷髅, 神智不清的魔修,他们都是修士转变而成的。 可,怎么会是何笑生呢? 云屠息川最初的主人,立誓守三千里魔境,一指断青山的何笑生。 世人皆庸碌,独我笑苍生。 潇洒、狂傲、强大, 连凡人国度中,时至今日都还流传着数不尽的关于他的传说。 奠定修真界如今局面的三位宗师之一, 没有同两人友人一般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而是独自守在云屠息川, 诛邪斩魔,寸步不让,一人便是天堑。 有他,才有了后来邪魔异怪龟缩云屠息川以外,凡人安居边境的局面。 世间独一的何笑生。 千年前,一去妄海再无归影,倘若不是悄无声息地飞升,也应当是悄无声息地死了。 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姜鹤脑中千思万绪:铃铛,长曲,元娘...... 而现在,她凑齐了最后一张拼图。 长曲魔修,何笑生。 他出现在魔境之外,并不是因缘际会。 云娘拾到铃铛,铃铛引来魔修,魔修驭使尸鬼,尸鬼屠戮人类。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巧妙陷阱,就像是多米诺骨牌,只需在最初时刻轻轻推动一下,连锁反应就会自动完成剩下的步骤。 猎人甚至不用露面。 但是这个人饶了这么大的圈,将魔修引到凡人村落,难道只是为了一百三十四条凡人性命? 不,不会的。 在长曲,还有一样东西十分特别。 沈行云。 姜鹤在心中默默念出这个名字。 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连成了线,一条已经埋藏了五百年,或许更久的线。 魔境中泾渭分明的两类,便是先天者与后天造物。 那个人或许是一手促成,或许是偶然知道,但总而言之,他发现了修士化为魔修的秘密,还发现了后天魔修的不稳定之处他们大多数无法接受两种相冲力量在体内的肆虐,就算是最为强大的修士,辗转活下来,也会丧失自我意识。 -- 第63页 魔修的强大毫无道理,修士的悟性是突破界限的必要之物。 所以,他想要亲手造就一个魔修。 一个兼具先天魔物的强大和后天修士的意志,取两家之长的造物。 这样的想法一定不是突然产生的,所有的步骤都驾轻就熟,所以在此之前,他一定有过类似的尝试。 例如,罗意。 非人非兽的罗意,非人非魔的沈行云。 其实姜鹤早应该想到,他们两人明明如此相似,是命运般的对照组。 成魔是一条路,成兽便是另一条路。 那只潜藏在黑暗中的手,摆弄着罗意的命运,就像是随意捻动一颗棋子。 姜鹤之前冥思苦想明悟宫的幕后推手没有结果,是因为她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没有人会因此受益。 这个人是真心实意为着罗意考虑,吞掉那颗拥有巨大灵力的内丹,她会拥有超越和崇的力量,甚至或许会拥有超越世间所有人的力量。 他告诉罗意的话没有一丝一毫掺假。 只除了一样,造就一切的正是他本人。 为罗意换上兽心,让她被妖兽爱护长大,让明悟宫的修士屠杀她的至亲,让她在仇人之中生活,让她眼看着妖兽被世代剥削。 恨意。 这就是他为罗意选择的,驱使她前进的力量。 就算罗意明白一切,也没有关系,为了报仇,她一定会心甘情愿走上这条注定好的道路。 但罗意却让他的期待落空了。 反将一军,借助这只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手,完成了自己的愿望。 她想要让妖兽自由,这超过了她对于人类的仇恨。 算得到许多,但是人心难算。 而沈行云,这个人在他心中播下的种子又是什么呢? 元娘在原著中是被尸鬼分食而死的。 毫无疑问,这也是那人设计好的重要一环。 心智不全的人很容易被人钻空子的,更何况,操控者还是个深不可测的家伙,只需要一点幻象,元娘就会像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毁灭。 对于沈行云来说,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死去都没有关系,可这是元娘,是他的母亲。 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只有元娘从心底爱着他,这是残酷世间给他的唯一一缕光。 而现在,光芒熄灭,还是以一种十分惨烈的方式。 身为孩子的沈行云无法阻止这一切,他将深深的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是第一个种子,对于力量的强烈渴望和不择手段的追求。 等到云屠息川修士到来时,留下的只有一地残肢断骸。 尸鬼和魔修都不见了踪影。 侥幸得生的孩子被带往附近城镇做安顿,各有际遇,时隔多年又重聚于青城剑宗。 这便是原著的发展。 后来秦放一直将魔修的到来和村人的惨死算在沈行云的身上,所以处处作对。 岑微微则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追求强大的力量,想要守护众人。 岑微微对于沈行云来说确实是特别的,幼年时他们同样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时过境迁后,岑微微成了沈行云与童年的连接点,是自己曾经得到温暖的那段时间的证明。 所以当岑微微举剑相向时,他会彻底丢弃人的心。 他的过去抛弃了他。 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珍惜的东西了。 这是第二个种子,比起从未得到,更可怕的是得到之后又失去,和剩下的绝望感。 他想要摧毁沈行云,让他心甘情愿变成一个怪物。 而现在,自己已经阻止了魔修,避免了元娘凄惨的死法,是否有让一切变好呢? 姜鹤不由得回转头去,看沈行云的神色。 在听到魔修亲口说出何笑生这个名字时,沈行云确实透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然而只有一瞬间,又成了一脸平淡如水。 面前是与其余魔物都不尽相同的后天魔修,沈行云明明知道自己体内有魔种,明明应当比谁都更上心。 但他却好像毫不在意。 虽然他一向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本事,但姜鹤却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姜鹤目光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沈行云误会了姜鹤的意思,投来安抚的目光:别担心,就算真的是何笑生成了魔修,他现在也已力尽。 第37章 魔境(十五) 何笑生...... 对了, 姜鹤想得太久,差点忘了面前的何笑生。 关于那个人和魔修的事,没有比何笑生这个亲身经历者知道更多的了, 沈行云自己不着急,但姜鹤却不能放着不管, 她要尽可能地从何笑生那里问到更多的信息。 但是自从何笑生拿到了铃铛后,就再也没有向别处投过一个眼神,姜鹤也不能确定他是否还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前方, 何笑生枯瘦的影子经久不动, 好像真的成了一尊雕像。 姜鹤沉吟片刻, 回想起了那时在长曲河畔,自己第一次听见他说出的话。 【回家,我要回家......】 你要回去哪里?她遥声问道。 这句话确实传进了何笑生混沌的脑中。 回......去.......回去......他喃喃重复。 要回去。 -- 第64页 回到哪里? 可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都说不上来。 他已经完全糊涂了。 作为人的部分碎得不成样子, 剩下的东西与其说是记忆与情感,倒不如说是执念。 是历经消磨也未能完全散尽,仍然徘徊在心头的执念。 【魔为极欲之形】 先天的魔修, 终其一生都被杀欲贯穿;而后天魔修,便是唯剩心头的执念。 何笑生摩挲着铃铛,雕缕着梧叶纹的银铃铛,或许对他来说,那就代表着要回去的地方。 而在何笑生传奇的一生中,与他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地方只有一个。 云屠息川?姜鹤试探着说。 何笑生身形一震, 向着姜鹤的方向望来,麻木的表情竟然浮现出一丝清明。 唔......因唔...... 他含混地重复着。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 竭力想要说清楚, 但僵硬的肌肉和嘶哑的声带却不能予以助力, 却只能念出一串像是被鲜血搅得七零八碎的,含糊不清的语句。 姜鹤听不清他到底说的什么,但是对方确实对云屠息川有反应。 然后姜鹤又尝试询问何笑生是如何从妄海进入魔境的,同去妄海的玉徽和余问道又是何种下场,还有,是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可是除了之前的两句话,他对什么都毫无反应,也说不出别的答案来。 最接近真相的人明明就在面前,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捧着那个铃铛,像是个懵懂无知的稚儿,一无所有的乞丐,面目全非的怪物。 可他本来应当是何笑生。 姜鹤内心因为得不到答案而生起的焦躁渐渐散去,只剩下酸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众人在静默中迎来了黑夜的结束,血月回归,魔境中的白日降临。 和红色的月光一起回来的,还有不知何处而起风。 风吹乱细碎的黄沙,搅得天地间昏黄一片。 风吹过竖起的巨大石壁,穿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空洞的,响起高低起伏富有节奏的乐声,悲怆、悠长。 风吹起何笑生破烂的衣衫,散乱的头发,而他佝偻的身躯站在风与石碑的合奏中,侧耳倾听。 干瘪的脸颊动了一下,仿佛是在笑。 姜鹤竟依稀从这张骷髅般的面孔上,感受到了曾经的何笑生的影子。 她从未见过,却在传说中听到过无数次的那个何笑生的影子。 他要死了。 沈行云平静地说。 姜鹤还没有听说过自然老死的魔修,因而也就无从计算起他们的生命长度。 但如果这世上真有由道转魔的法子,如果这个人果真是何笑生,那他本质就和普通的魔修不同,修士的寿命是有限的,篆刻在神魂之上,不管是换了身体,还是换了身份,寿命都不会因此延长。 何笑生本是离飞升一步之遥的大罗之境,寿有两千,距离他进入妄海消失于世间已经过去五百多年,那时候,他一千四百岁。 这样算来,他确实是寿元将近,要死了。 如果不是选择龟缩地下,苟延残喘,他还会死得更快从长曲回来后,他已经不复最初的实力了,魔境中多得是择弱而噬的魔修,等着吃掉同类。 他不想死,或者是不想死在这里。 他想回云屠息川......姜鹤喃喃道。 可这样的身体,已经无法跨越魔境,走到现世了。 何笑生没有理会仍然在场的姜鹤与沈行云,他拿回了自己的宝贝,听完了风声奏乐,便摇摇晃晃向着石碑环绕的中央走去。 他累了,必须重新回归长眠中。 你等着。 不应该对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做出承诺,可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会让你回去。 何笑生听得懂吗?姜鹤不知道。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对姜鹤的话有任何别的反应,心无旁骛地走向坑洞。 他要收敛声息,回到黄沙之下,就像一只蝉,沉眠地底,等待有朝一日被夏日唤醒。 黄沙重新淹没洞口,一切重归平静。 姜鹤有点难受,但又心知肚明唯一的同伴是个毫无同理心的,和他讲这些无异于夏虫语冰,只好自己消化情绪。 她花了一点时间平息心情,然后指着前方,对一直沉默等在旁边沈行云说道:总而言之,也不算毫无收获。 他从妄海而来,就说明妄海与魔境有相通的道路,依我看找到魔境的中心,我们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妄海有她想要得到的真相。 妄海不是什么和平的地方,实际上单论危险程度,它比魔境恐怕还要远远胜过。 云屠息川的修士常年游走在魔境外围,顾青梧偶尔会到内层中试试手,他们来来又去去;妄海之中则常有被困瓶颈突破无望的修士身影,但姜鹤却从未听说有人回来,哪怕是当年的三大宗师,也是如此。 没人能说出妄海中到底有什么,未知的永远是最恐怖的。 姜鹤望着前方,那里是潜藏着黑暗与噬人之口的阴谋之地。 或许她应该问问沈行云,是不是要和她一起去往生死未卜的前方。 -- 第65页 但她没有问。 就像她早已笃定,这个人无论何时都会选择在她身边。 走吧。 于是她迈开脚步,走向的了命运的开端。 第38章 魔境(十六) 黄沙漫无边际地铺陈, 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姜鹤向远方眺望,地平线的那一边仍然是砂土的黄色,看上去没有改变的征兆。 她原本以为已经接近魔境的核心地带, 但现在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 除了沙漠还是沙漠,按理说越接近中心就应该越有点不同寻常的表现, 至少危险程度会相应提高。 然而离奇的是,他们连魔修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我们来过。沈行云突然开口。 啊? 这边的地貌起伏似曾相识。他解释道。 对姜鹤来说,沙丘就是沙丘, 都是弯弯曲曲, 毫无分别;但是考虑到现在说话的人是沈行云, 他可不会无的放矢,而且一路走来也没有风,沙丘的形状确实不会变化。 魔境中还有鬼打墙?姜鹤开始回忆哪种妖邪之物能将人困住。 沈行云摇摇头:没有活动的生物。 也或许......是阵法。 姜鹤陷入沉思,这个特征倒正符合迷踪阵的特征。 只是现在身处魔境, 她便先入为主,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阵法只有修士才能使用,即使是顾青梧也没有进入过内层, 所以布置这个阵法的人无须作他想。 那个人真是神通广大到了一个地步,魔境之中竟也可以来去自如。 而且还很谨慎,连这种根本不会有人踏足的地方,也放上了保险...... 姜鹤皱眉深思:这个人做下重重掩藏,一定是想隐藏某个东西。 而且这个东西还很重要。 对方的实力当然远远超过姜鹤,但阵法相通, 都是按照固定的规则运行,姜鹤想要破阵并不需要实际交手。 这个阵法又是布置在魔境, 不像明悟宫秘境能够自体循环, 只能靠布阵时施加的灵力持续运作。 就算对方灵力海深, 也是有尽时的,何况天长地久,自然消磨。 姜鹤只需要从中寻到一丝空隙。 她环顾四周,这片大地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地方。 阵法只可能会在地下。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直接分拨出一半的灵力, 从细密的砂砾中透出银白的光芒,构成了一个缕刻着无数字符的巨大光环,而后这个巨大光环轻轻晃动了一下。 姜鹤和沈行云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刺痛感。 只有一瞬,快得像幻觉。 但姜鹤便知道自己这回方法没找错,如无意外,他们已经被迷踪阵弹出来了。 她抬头一看 咦?怎么还是沙漠啊? 砂子从脚边流淌而过,出来了,但又没完全出来。 姜鹤一脸诧异。 沈行云疑虑重重,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世界变化。 连接黄沙的变成了黑色的土地,其上弥漫着厚重的白色雾气。 奇怪的是,在沈行云踏出这一步前,姜鹤并没有看到这个地方。 就好像它明明存在,却被人从意识范围里扣除了一样。 姜鹤并没有急着往里走,她伸手拦住沈行云,而后仔细端详起地面。 这片区域的地面整体呈现灰黑色,占据面积还很辽阔,和周围格格不入,而且它们的形状十分不平整,像是表面上覆盖着层层波浪,又或是生长在地面上的大瘤子。 姜鹤蹲下,伸手摸了摸地面,触感带点儿脆性,她捡起一块石头,上面布满了粗糙的孔粒,其中混杂着一些细碎的晶体,闻上去还有种淡淡的烧焦的臭味。 感觉很熟悉,她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却想不出来曾在哪里见过。 看上去像是山之血凝固后形成的岩石。 旁边的沈行云碾碎了一小块石头,同样在鼻尖轻轻嗅了几下,说道。 啊姜鹤恍然大悟。 怪不得自己会觉得眼熟。 所谓山血,其实就如同前世火山喷发的岩浆,是火红色灼热的岩石流,冷却后也同样会形成灰黑色的岩浆岩,上辈子自己曾经在电视中看过。 当然,将山血完全等同于岩浆是不严谨的,毕竟这个世界的运行原理和上辈子完全不同,前人将岩浆描述成山之血,是因为曾经真的有些山是活的。 杀死它们,需要取出其中的核心,每一座活山死去,都会流出杀尽生灵的山之血。 而自从修士占领山川灵脉,活山同妖兽一样,都已经绝迹了。 姜鹤眺望着一大片岩浆岩残迹。 这里曾经是一座活山。姜鹤皱眉,生在魔境,入了魔的活山? 沈行云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恐怕不是山。 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但姜鹤一怔之后,也很快懂了。 不是山,而是整片魔境。 孕育了所有魔修与妖邪的母亲,正是脚下这片曾经活着的土地。 而山血的存在,表明核心取出,它已经被人杀死了。 新的魔修已经不会在诞生了,而这里,就算曾经密密麻麻布满魔修,也会在永不休止地自相残杀中逐渐减少。 -- 第66页 所以一路上,才会觉得魔修的数量比想象中少, 姜鹤不安地碾着手指。 可是外界的活山核心是炼制灵器的秘宝,那魔境的核心又是什么?取走核心的人想要做什么用途? 她看向沈行云。 答案呼之欲出。 而沈行云,他不可能想不到,但他的表情毫无破绽,让姜鹤一无所获。 难道你不关心吗? 自从知道长曲魔修就是何笑生后,这个疑问就一直扎根在她心中,几次想要脱口而出。 这就是一直萦绕在她心间的违和感沈行云什么都不关心。 哪怕是关于魔修的起源,关于个人的身世。 他有一种对所有事乃至于对自己本身都全然无所谓的感觉。 这是和他的出生,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可他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连主动探究的动作都没有,只是一心一意地守在姜鹤身边。 他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姜鹤连发问的契机都找不到。 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能变成沈行云肚子中的蛔虫,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要往里走吗? 沈行云问。 姜鹤叹了一口气,对于她来说,这个问题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当然要往里走。 如果沈行云选择默然不动,那姜鹤就推着他往前进。 第39章 魔境(十七) 越往里, 雾气便越浓重。 能见度越来越低,渐渐地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见了。 姜鹤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并且时刻注意着沈行云的脚步声就跟在自己身边。 突然间, 她听见了一声女子隐约的啜泣。 虚无缥缈、如真似幻,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冒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现在她是个修仙人才, 但是鬼什么的,还是饶了她吧! 喂沈行云虽然晓得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神鬼之说,但姜鹤还是忍不住想找人壮壮胆, 反手便去勾沈行云的衣服角。 结果一手落了空。 姜鹤回头, 身边哪里还有沈行云的身影, 就连脚步声也好像许久没有响起过了。 她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忍不住张头四顾,此时,浓雾渐渐消散, 连女子的啜泣声都不见了,只有 姜鹤! 伏离道人充满怒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姜鹤刷得一下睁开眼睛, 在明媚得有些刺眼的晨光中坐直身子,条件反射般地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就像所有在课堂上打盹后被老师逮住的学生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惊险又刺激,虽然醒来后完全记不清内容,却还残留着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此刻心脏正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两边的师兄师姐们纷纷侧头望来, 露出一个你惨了的表情,而伏离道人正拿着一根拂尘样式的东西, 面色不善地站在桌前。 一切都充满了既视感。 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是和昨天、前天, 都差不多的日子。 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安稳平和的生活。 姜鹤陡然产生了一种既松了一口气,又好像缺点什么的感觉,仿佛双脚没能实实在在地落到地面上的虚幻感。 这是怎么了呢? 她沉浸在自己玄妙的内心世界中,想要理出个因为所以,竟然忘了给站在面前的师父一个交待。 看见姜鹤这副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伏离道人更生气了,充作教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手。 啪啪啪的声音让姜鹤回过神来。 错了我错了师父。看到这个危险动作,姜鹤立马一个起身立正,弯腰鞠躬,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来相当熟练。 入山百年,她捅过无数篓子,伏离道人也接到过无数投诉,姜鹤低头认错这件事没有百回也有八十回,久而久之便驾轻就熟起来,也练就出奇快的反应力,和厚比城墙的脸皮。 通常情况下,伏离道人对她是没什么折的,姜鹤惯会撒娇耍无赖,更何况今天不过是上课打瞌睡,相比起以前她犯的大错小错来,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伏离道人早有准备,正是要借题发挥,好重振自己为人师表的尊严。 他先是毫不留情地一个暴扣,敲在姜鹤脑袋上,然后大手一挥,掷地有声:你这些日子实在是过得惫懒,本月灵石全部罚没。也别想出山,就给我呆在无为峰做劳动! 姜鹤捂着自己脑门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在众位师兄姐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苦哈哈地跟在这个吹胡子瞪眼的老道身后,走进内堂领命受罚。 伏离道人酷爱养鸡种菜,虽然是个修士,却活成了个老农。他自己的居所,除了前面一座讲课的屋子像模像样以外,其余的就全是凡间样式了。 菜地、鱼塘、灵兽圈无一不全。 姜鹤路过一片灵植,发现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在其中穿行,莫名的熟悉感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伏离道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顺着方向望去,随即喜笑颜开,伸手将那团事物招来,然后搂在怀中,一脸得意地对着姜鹤显摆:没见过吧?这可是鸾鸟!你师父我费了好大功夫弄来的。 -- 第67页 姜鹤瞪大眼睛,把这只身有五彩翎毛的鸟儿仔仔细细看了一通。 非常熟悉,以至于她没有多加思考便脱口而出:这不是一只鸡嘛! 伏离吹胡子瞪眼,你胡说什么?鸡哪里能长成这副漂亮样子?! 凡间的鸡当然是不可能长出鸾鸟一般的彩羽,可是只要有人精心照料,用仙草灵植喂养,比照顾自己还上心。那它就可以涤尽血脉。 虽然比不得生有智慧的灵兽,但已是脱胎换骨了。 她一本正经地向师父科普。 而伏离道人仍然不相信,权当这是小徒弟想要骗走自己鸾鸟的把戏: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哈!我当然姜鹤话说一半,突然卡住了。 我当然见过。 可是是在何时?何地?何人手中呢? 那只色彩鲜艳的鸡向她扑动了一下翅膀,一个模糊的侧脸随即闪现在脑海中。 那个人总是不肯看着她的眼睛,所以往往留给她的都是半张脸。 可是那个人是谁? 她望向伏离道人,他还在沾沾自喜地捋着鸡毛,身后的堂屋中传来师兄师姐们说话的声音。 自己身边好像总是这样的快活,轻松,毫无隐忧。 但是不对。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虚幻感的由来她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和同门打交道,也不会满山乱窜到处捣乱,更不会像个刺儿头一样常年被师父责骂。 她一直以来,都是过着小心翼翼,离群索居的生活。 因为早已对命运心知肚明,因为头顶高悬的剧情之剑,因为......还有注定要毁灭世界的沈行云。 所以她从来没有单凭本性活过。 这不是真的...... 她轻声说。 这是她曾经的愿望,是窃取她的记忆制造出来的虚幻梦境。 这里没有沈行云。 面前的伏离道人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喋喋不休,但那声音却变得越来越远,远得什么也听不清。姜鹤往前伸手,手指穿透了伏离道人的身躯,周围的景物也像是被触碰到的水面一般,荡起阵阵波纹。 梦境碎了。 姜鹤再次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23:00:59~2022-06-29 19:1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我养你养的好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魔境(十八) 幻境破碎, 姜鹤再次睁开眼睛。 这一回就不是在无为峰了。 血月代替了郎朗日光,没有田地药圃,只有旷野中独自生长的巨大树木, 姜鹤一人站在大树的百步开外,树影投射范围的边缘。 浓重雾气全然消失, 沈行云还是不见踪影。 她面色沉郁,打量着那棵大树。 最开始引起她注意的,是正朝着的树干中央, 某个轻轻动作着的事物。 姜鹤看了半晌, 才分辨出那团不断蠕动的事物竟然是一个人。 或者说, 一个似人的怪物。 它身高两丈以上,四手两脚,肢干细长,身躯却很厚实, 背后以及脚下有着像是根系的东西,从怪物的体内生长出,连通着背后的树干。 姜鹤注意到它时, 它还埋着脸,浓密的长发披散着,不知道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很是沉醉的样子,左右摇晃着脑袋。 而不过两息时间,它像是被姜鹤的目光打扰, 抬起了头。 它的头发顺着这个动作滑落两边,露出了生有细眉长眼、线条柔和的脸庞, 虽然沾着污尘, 但也能清晰地辨明这是一张形似人类女子的脸孔。 怪物还在不停地扭动, 向着姜鹤的方向伸出两只细长的手臂,但是却被自己身上长出的根系和枯树所限,不得寸进。 如此看来,它应该是被某种禁制限制在这棵树上了。 它喉咙呜呜作响,像是女子哭泣,又像是小兽呜咽,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姜鹤谨慎地握紧了手中长剑,与此同时,那怪物尖锐地叫了一声,脖子以人类做不到的角度扭动了一下,转了个180deg;,后脑处的头发散开,竟又露出了一张脸! 棱角分明,红瞳闪烁,是一张男子的脸孔。 还给我们 两张嘴同时说话,混合着男人粗哑与女人尖锐的声音。 姜鹤没想到这家伙也能说人话,着实被吃了一惊,而等她听清对方话语含义后,不由得思索 还给我们? 还什么东西? 如果是之前,姜鹤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感刚刚勘破魔境中的最大隐秘,联想起来便是自然而然。 魔境中原本拥有,而又被窃取夺走的东西,那自然是山血覆盖下的魔境核心。 或者说,是沈行云身上的魔种。 原来他们踏入此地不是偶然,而是因为镇守此地的魔物,看见了沈行云,感知到了魔种的存在,所以主动打开了门。 这是守护魔种的魔物。 取走魔种的人设下禁制,将它困在此处,同时也守护着他当年窃取魔种的案发现场。 想通了这一切,姜鹤转而又看起一直充当着背景的树这个东西,自然就是禁制的媒介。 -- 第68页 这棵树虽然枝干繁盛,但其上的每一片树叶都蜷曲着,像是已经枯死掉了。树干足有五六个成年男子合抱那样粗,根系发达,冒出地面的哪一部分就如同人类那些构造复杂的血管组织。 它投下的树影浓得仿佛墨水。 阴影的边缘微微晃动,像是在海岸线边缘试探的潮汐。 姜鹤只是投以目光,却能感觉到实质性的浓稠感,某种湿润的黏物攀附在自己的皮肤上,漫过下巴、嘴唇,逐渐让自己窒息。 铮一声剑鸣。 招潮在手中微微震颤,姜鹤陡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急促地喘气。 只差一步,又要坠入幻境中了。 看来,这些阴影便是白雾和幻境产生的根源,而对面的魔物就是操纵幻境的主人。 它现在被禁锢在枯树之中,所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法诱捕看中的猎物。 姜鹤大概知道幻境都是些什么套路无非就是拿些无边美梦、求而不得或是追悔莫及来做诱饵,蚕食心智,让对方在幻象中一步一步走到它的面前。 她自认是个心性朴实的人,目标简单而直接,一路走来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执念,欲望可谓淡薄之极。唯一的例外,是曾经勤勤恳恳规避和故事主线产生联系的几十年,那时候想象中最美好的事,当然就是没有剧情杀、没有反派、不被任何人打扰的修仙生活了。 就是这么点儿小小的间隙,也被魔物抓住了,差点沉浸在岁月静好的美梦中。 幸好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 而沈行云,如果是原书的那个,姜鹤会觉得他看上去高深无比,不但能够平安逃脱,搞不好还能修炼心性、一举升级;但是现在这个嘛,姜鹤属实是没办法放下心来。 我这样的,都差点中招,沈行云还用想吗! 你把他弄哪儿去了!姜鹤拔出招潮,眉眼间显出狠厉之色。 双脸怪物那张女子的脸发出更加凄楚的哭泣声,而男子脸孔还在怒气冲冲地啸叫,姜鹤听得是一团乱麻,恨不能直接拔剑把这个家伙砍了可是不敢,谁知道贸然出手,会不会破坏禁制,反而将这个怪物放出来。 虽然下套的人不安好心,但现在自己能够有恃无恐地旁观,全仰仗他的阴险。 姜鹤心急如焚。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中不同,谁也不知道就这几息之间,沈行云会不会在梦里被开膛破肚,又或是沉醉魔境,被怪物操纵,献出自己的生命。 怪物的目标不是姜鹤,它现在全身心地等待着沈行云和他身上的魔种,对前面这个逃出生天的人类修士兴趣缺缺。 即使姜鹤手拿长剑做明显的威胁状,它也无动于衷。 姜鹤飞速地运转大脑阴影之下便是幻境的世界,她必须要让怪物再次召唤出浓雾,构建幻境,然后这一次,只要自己能在浓雾中保持清明,就能找到连通沈行云幻境的入口。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招潮。她挣脱幻境后,魔物便不再理会,任她在旁边窥探,或许是察觉到她是个硬茬子,加上姜鹤并不是她的主要目标,所以并不想要耗费力气。 如果想让魔物主动攻击,重新招出幻境,就必须使它感受到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姜鹤拔出了长剑,剑锋泠泠,对着怪物。 这当然是要摆摆架子,以做佯攻,原因依然如同之前,在搞不清禁制的具体运行方式时,贸然破坏等于自寻死路。 只是可惜,这样一来招潮或许有去无回了。 姜鹤叹了口气,抚摸着招潮狭长的剑身。 它大概感受到了主人矛盾的心理,小小的震颤着。 而后,长剑随着她的心意腾空而起,如同飞星,带着一抹银白的亮光,划过黑影之上,直冲向怪物的脑袋。 就在剑尖要刺中怪物面目,也是姜鹤准备泄力收回时,男人的怒吼与女人的尖叫再次响起,双面魔物凌乱的长发无风自动,配合着它张牙舞爪的动作,白雾从地面升腾而起。 当啷 招潮失去了灵力的维系,落在地上,幻境展开,它的任务完成了。 姜鹤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头扎入雾中。 浓白的雾气里像是另一个世界,姜鹤一脚踩空,失重感让人不知天地颠倒,她在一片白茫茫中扑腾许久,终于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一步一步地淌过空气,仿佛水中漫步。 随着脚步的前进,周围的景色出现了变化,层层叠叠的影像代替了雾气,它们或明或暗,有的虚幻缥缈,有的十分清晰,其中映照的都是她曾经见过的人或物,是她的记忆。 但是这一次,她目不斜视地穿行而过,没有被任何一个幻境困住。 姜鹤在虚空中越走越远,终于看到了全然陌生的画面:那是一个小小土丘,边缘处有半个模糊的矮小身影。 是小时候的沈行云。 而后,一个连着一个,陌生的画面越来越多,村落、仙山、城镇......地方、人物、风景各不相同,像是囊括了整个大陆。 这些画面只有一个相同点,当中都有沈行云。 有视线晦暗,还是婴孩的他;有形容瘦小,衣衫褴褛的他;有玉树初成,手执长剑的他;有鲜血淋漓,剑折断骨的他。 -- 第69页 她停住脚步,望着渺无尽头的记忆回廊,画面中嗡嗡作响的声音传入耳中。 娘对不起你,娘没有照顾好你。 你本来就是妖邪,害死了你自个儿娘亲,还要害我们。 是个好苗子,你便同我姓,唤做行云。 虽说天资卓绝,也太过傲气,恐怕是觉得我们不配与他同门咯? 宗主待他实在是偏心得过了头。 小宝,你要好好活下去。 ...... 这些声音越来越响,尖锐刺耳,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震得姜鹤脑袋嗡声阵阵 死掉了。 突然间,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穿过所有喧嚣,在自己耳边响起。 姜鹤记得这个声音,这是还未经过变声期的小宝的声音。 随着这句话,并排的画面不断闪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张逐渐扩大,直至覆盖整个视野,画面中那个小土坡前的半个身子站了起来,就在她伸手便能摸到的距离。 姜鹤终于进入了沈行云的幻境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9 19:17:37~2022-07-02 16:5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角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魔境(十九) 死掉了。 比曾经姜鹤见到时, 更幼小模样的沈行云站起身来,两手都沾着泥土,在他的正前方, 是一个刚刚砌好的坟墓,顶上培着黄色的新土, 看上去只是一个鼓起的小土包,就靠在木头栅栏的边沿。 这里面躺着一只土黄色的小狗。 不过刚刚断奶的小狗,只有成年人两个手掌那么大, 叫起来的声音还很娇气。 此前的日子里, 它一直在病痛中挣扎, 用温热的舌头舔舐主人的手,歪歪倒倒地走路,彻夜呜咽,到最后连头也抬不起来。 喝不了水, 吃不下东西,只能瘫在地上。 这是第十五天,它努力过, 还是死掉了。 不该带它回来,如果丢在林子里,或许还能活久一点。 傻孩子,这是什么话?小狗是生病了,不是你的错。母亲安慰他。 她伏在床边,撑着身子的手腕露出瘦骨嶙峋的一截, 好像轻易便能折断。 咱们把它埋在屋后,但愿下辈子, 它能够投个好胎, 安安顺顺地过日子。 那一年, 沈行云七岁,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长曲河是云屠息川的支流,它的尽头是凡人不可踏足的无人之境。那个小木盆飘飘荡荡地沿河水游来时,当中放着的小婴孩已不知饿了多少天,脸色青白,气若游丝,像是吹口气就要没了。 元娘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时,村里人都说这个孩子养不活。 但是元娘还是没忍心,她没了丈夫,上个月又刚刚失去了自己五月大的孩子,这段时日里,睁眼便会习惯性地抚一抚身边,想要撩开衣服喂奶,当发现身周只剩空空荡荡时,便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洗衣生火做饭,还活着,却犹如行尸走肉。 这个孩子就像是老天爷还给她的。 她不顾村人的劝阻,把孩子抱回土屋,村子里没有大夫,她便由着自己的想法来,用棉被把孩子裹得暖呼呼的,然后两手交叠搓他胸口,搓得他胸口微微发红。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想赶尽杀绝,她忙忙碌碌大半宿,这个孩子终于缓过气来。 他喉咙咕的一声,急促地喘了口气,随即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目光澄澈地望向元娘,没有哭。 此后也从没哭过。 无论是被村人赶到河边离群索居,还是被碎嘴的妇人指着鼻子骂,又或是同龄人绞掉头发,丢石子砸脸,甚至是他称为母亲的元娘缠绵病榻。 他都从没哭过。 既不会哭,也不曾笑,就像是一个无情无泪的怪物。 他是一块顽石,外表坚硬非常,只在乎自己心中的那点东西。 此后的日子里,时光飞逝,柔嫩的小婴儿渐渐长高,学会走路,学会说话,他不爱玩耍,也不会吵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该和大家玩呀。元娘怂恿他。 沈行云向来是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听话,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摇摇头。 村里有些风言风语,元娘是知道的,但她低头过自己的日子,其余的不过当做小孩子的玩闹。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守着娘亲。沈行云将头靠在母亲瘦弱粗糙的手掌上。 那时候元娘已经显出一点衰败的征兆了,从前她是个身体健硕的妇人,像男子一般干活,走在田地间健步如飞,十分爽利,现在却容易疲惫,夜里总被不记得内容的噩梦搅得睡不安宁。 沈行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改变,内心被莫名的惶恐填满。 就好像预感身边的一切终将消失。 娘,你不会有事吧?他眼巴巴地盯着元娘,声音沉闷,只有在这时,他看上去才像个名副其实的小孩,迫切地需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保证。 元娘笑了。 是母亲看着孩子说傻话那种常有的,满不在乎又充满慈爱的笑,她把小孩搂进怀里,揉搓着脑袋:哎哟我的小宝,娘永远不会离开你。 -- 第70页 而这句誓言最终没有实现。 女人渐渐佝偻,孱弱,直至卧床不起,在一场昏睡后,变成了整日糊涂的疯子。 而小宝却越加茁壮得成长起来,就好像年轻的生命吸取旧事物才得以存续。 照顾人的人,和被照顾的人,两人之间的角色调转了。 元娘疯后,村里的风声愈演愈烈。 妖邪之说大行其道,有人翻捡出数年来的旧事,有人振振有词地分析着因果缘由,有人指点起当年这个孩子的来路是多么不同寻常顺河而来,可这河的那头,何曾有人居住? 元娘忘记了如何喝水吃饭,如何起卧便溺,甚至忘记了如何说话。 但总是没有忘记应当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是她的宝物。 她冲着那些指指点点的妇人砸石头,像凶狠的家犬一般赶走恶作剧的小孩。 她伤了不少村人,而这些则被统一清算在小宝身上。 秦老丈是个心肠好的,但好人不一定总做对的事。 村里人吵吵嚷嚷,他只有代表民意而来,委婉地告诉小宝,请搬出村子里住。 小宝没什么可恨他的。 母亲与他常受秦老丈接济,河边的草棚还是秦老丈叫帮手搭的,更何况这事是一百四十多人共同的决定,不应当怪罪秦老丈。 但他内心也并无感激。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总是带头欺负他的小胖子,偶尔会朝他笑的小女孩儿,时常替他与母亲周旋的秦老丈,还有围观的、指手画脚的、言语咒骂的......许许多多的村里人。 是谁都没关系,做什么也没关系。 除了娘亲,世上尽是些与他无关的人。 他把当年的小狗坟墓挖了出来,腐朽的布块中只残余几块骨头,重新裹好后,又埋在了草屋后面。 他们如此又过了三年,时日艰难,但总归能活。 后来。 后来姜鹤来了。 带着光而来或者,她就是光。 特别的,强大的,温暖的,是他憧憬的一切。 在睁不开眼的闪光中,和那个钉子地上的怪物一起消失。 但是,总有一日还会再见。 他怀抱着这样的愿景。 第42章 魔境(二十) 那场祸事之后, 村里人如何都不愿让他留在村中了。 尽管秦老丈再三重复仙人的话语,力证小宝与妖邪之事并无关系,但是现如今他毕竟老了, 众人对他不过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这与实际的号召力是不同的。 后来听说他气得病了一场, 卧床不起。 孝字当头,他那个掌事的大儿子终于松了口,应许让这家人还是住在河边, 不过再不能出来同村人接触了。 姜鹤告诉他, 人心要分得好坏。 就像娘亲的话他总是乖乖照办, 姜鹤说的话,他也一样听从。 那天夜里,他悄悄摸到秦家宅子,找到秦老丈住的房, 冲着黑洞洞的窗口小声地说谢谢。 黑暗里,有老人长长的叹气声。 此后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并且还因为不和人接触的缘故, 少了些烦恼。 他抓鱼,捉鸟,自己种了一垄小菜,还有秦老丈派人丢在林子外的食粮接济,日子过得也还算充裕。 但是元娘却一日更比一日憔悴起来。 怪物从河里爬出来的那天夜里,她不知为何会跑出仙人划出的阵法, 也不知为何会向着河边狂奔。 但总而言之,那确实就像是蜡烛燃烧殆尽前绽放的最后一簇火焰。 她的所有生命力在此之后宣告一空。 重新卧床不起, 整日昏睡, 偶尔醒来之时, 也总是不知望向何方发呆。 娘亲就要死了,沈行云明白。 她躺在床上,连睡梦中都是苦痛的神情,隔着一层薄被,呼吸轻微得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小宝将手探入棉絮下,握着那截嶙峋的腕骨。 然后元娘睁开了眼睛。 她说:小宝,娘对不起你。 那是第一次,沈行云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不存在于□□上的痛苦,就好像有把斧头正一下一下地凿在自己心上。 他想说娘,为什么要这么说,想说娘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想说娘,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个形容憔悴的老妇人,满头花白,骨瘦如柴,光看面貌,或许没人会想到她不过三十几许。 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胸腔中燃烧着黑色火焰,这个火焰越是盛烈,她便越是虚弱,而小宝便越是茁壮。 这捧火烧尽了她的心血。 她向这个世界不存在的神明祈求了一个孩子,却得到了一个最终夺去她性命的怪物。 最后连绵不断的昏睡时间,她在梦境里看到了许多。 那是一早就被人留存下来的记忆,只等待在恰当的时机让她知道真相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一个渴求孩子的妇人,一个恰在此时出现的孩子,依靠她的生命和神魂喂养的孩子。 从他们相遇时,她的死亡就已经注定。 村人们的无端猜测,竟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真相:小宝是注定要为身边的人带来灾难的。 随着真相而来的,还有无尽的黑暗情绪。 那些情绪在她心中翻腾着,想让她吐露出后悔、诅咒、憎恨,和所有的不堪。 -- 第71页 她疯了许多年,临到头,突然挣扎出一丝清明。 可那是我的孩子! 她想朝着那个凌驾在众生之上,玩弄棋子一般玩弄生命的人大声呼喊。 然后她醒了过来。 小宝正扑在床边,头发如同一蓬凌乱的草,支棱着遮住了那双被村里人斥之可怕的眼睛。 但元娘从来不觉得可怕。 她总是捧着这张脸,笑呵呵地说,这是她从河里捞出来的宝石。 小宝望着她,目光澄澈如水,就和第一天睁开眼时一样。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错也没有。 最后,她笑着摸了摸他参差不齐的头发:小宝,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然后再也,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沈行云心里的东西很少,因为很少,所以总是一个一个数点得很清楚。 他想到还深埋泥土中那一小捧骨头。 那是死去的小狗。 和他一样,从河里捡来的,会围在脚边,舔他的手指头,既湿润又温暖,母亲很喜欢,他也很喜欢。 它也死了。 就像母亲一样,挣扎了许久,痛苦的死去。 珍惜的东西要离得远远的。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 * 短短的一瞬间,姜鹤在幻境中渡过了沈行云迄今为止整整四百年的岁月。 她是沉默的旁观者,对已成定局的人生束手无策。 时光掠影中,沈行云的身影越加高大,也越加沉默。少年时期初次相遇时,明明还是个会顶嘴、会气呼呼鼓起脸颊的熊孩子,后来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 比起从未得到,更可怕的是得到后又失去。 他懂得了,所以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姜鹤穿过一个个幻境,终于走到了画面尽头。 这里只有一片漆黑。 此时她再往回看,来路那些画面已经全部消失,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心只有一个蜷曲的影子。 会好起来吗? 细小的声音从他身上传来。 姜鹤看着这个漆黑的影子,他抱膝蹲在地上,细瘦的脖子支棱着小脑袋。他只有七岁,很努力了,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 然而会好起来吗? 姜鹤想说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可事实是对于七岁的沈行云来说,未来的生活依旧没能变好,麻烦和灾难总是一个接一个,区别只在于能否扛过。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被放置于海中,只能偶尔透过水面,获得喘息的机会。 姜鹤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此刻,安慰是谎言,鼓励是责罚。 她屏住呼吸,最终选择蹲下身,和小小的沈行云面对面。 我会陪着你的。 生活不会好起来,以前没有,或许以后也不会。 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43章 魔境(二十一) 黑暗窸窸窣窣地退去, 像是剥开了壳的鳞果,沈行云的身影慢慢显露出来。 小小的他抬起头,双眼一动不动地望向姜鹤。 要成功了。 姜鹤朝着他伸出手, 轻声说:过来吧。 然而就在这时,周围的场景撕裂, 一股大力将她弹出了幻境。 姜鹤又回到了树影边缘,不远处魔物吚吚呜呜的嘶吼着,好像十分愤怒的样子。 看来它还是很聪明, 知道姜鹤在幻境中捣鬼。 可惜, 如果魔物反应再慢一点, 就能把沈行云叫醒了。 但姜鹤的努力并没有全然白费,她在记忆回廊里横冲直撞,把幻境撕开了一道口子,终于找到了沈行云的所在。 他面朝魔物, 脸微微仰起,看着束缚在枯树中的魔物,就好像信徒看着自己的神明。 姜鹤知道在沈行云的视角里, 面前的景象一定不是枯树与魔物。 他还在幻境之中。 魔物发出混沌愉悦地低吼,牵扯着幻境的蛛丝,让他一步步地向前走。 两者之间不过十步距离了。 沈行云! 姜鹤站在阴影边缘大声喊着。 可是现实的声音无法传递抵达幻境中去。 沈行云毫无动摇,步履虔诚,每走一步,就像淌过水面一样, 带动阴影划出阵阵波纹。 魔物的长发在空中四散,化作了无数长刺, 蓄势待发地高高扬起。 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鹤咬牙, 一脚踩进了阴影中, 和沈行云仿佛踩在水面上不同,她越是往里走,就陷得越深,走到沈行云身边时,漆黑的树影已经没过了膝盖。 她先是拽着沈行云的衣服往后仰倒,发现这样力气太小,又赶上两步绕到前方,两手抵在对方胸口,使劲往外推。 但是沈行云魔怔了,力气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巨大,他都没有意识到前方有人正在阻止自己,就单单凭着向前走的力气,都让姜鹤推不动。 不但推不动,还在缓缓前移,只是比起之前来,要慢上一些罢了。 这样下去,羊入虎口不过是时间问题。 让我进去!姜鹤朝着脚下的黑影大喊。 她要再次进入幻境中,只要能够再次进入幻境,她一定能把沈行云带出来。 -- 第72页 她已经知道沈行云在想什么了。 但这一次,白雾并未升起。 面对主动踩进陷阱的猎物,碍手碍脚的人类修士,魔物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不知它是力尽,还是勘破了姜鹤的心思,不想给她进一步的可乘之机。 沈行云沈行云......师兄你醒醒啊! 姜鹤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望向对方无知无觉的脸,不断重复着无用功,她拽着对方脖颈,想让他能够稍稍低下头,好听清自己的话语。 沈行云被这股力气带动着微微勾头,尽管只有一小会儿,但那一瞬间,两人的视线交叠了。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姜鹤明明还站在原地,却好像一脚来到了现实与幻境的交界处,她透过沈行云的双眼,看到了他所看到的幻境。 是青城剑宗的风景。 是无相峰,和无相峰书楼旁已然长成千年的白梅。 那下面摆放着一张石桌,上面刻着纵横交错的纹路是张棋盘。 入知真人闲时喜欢与徒弟们执子对弈,落梅下的仙人身影,师徒共乐,也算是一副名景了。 但此时,石桌棋盘上并无黑白子,两侧也没有对弈人。 周围的光线晦暗,只有一处亮得很:是那株落英缤纷的梅树,和树下的女孩。 这个女孩,起先姜鹤并没认出是谁,只觉得看上去十分眼熟。 她的脸儿圆圆的,丰盈的双颊看上去十分幼态,此刻正背对着她和沈行云的视角,仰着头,任纷纷落梅扑在脸上。 而沈行云静静地看着,在他的视线下,那个人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出奇的慢。 落花洒尽,圆脸的女孩终于回过头来。 她保持着半仰起脸的动作,鼻梁上有一瓣刚好接住的白梅,她炫耀似的耸着鼻尖,好像这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露出一个得意而俏皮的笑容。 于是姜鹤看到了那双弯弯的眼睛。 盛着星光的,闪闪发光的,猫似的眼瞳。 那是姜鹤自己的眼睛。 忽然之间,姜鹤想起了这张脸,这是她在长曲时伪装的脸,是她第一次和沈行云相见时的脸。 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魔境之中,自己明明再次改形换貌,沈行云却还是能够认出来。 因为眼睛。 无论形貌如何改变,无论过去多少岁月,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沈行云永远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穿越回长曲的前一天晚上,那不是梦境那天晚上,无相峰中设下禁制,差点杀死秦放的人就是沈行云。 沈行云认得她,记得她,时时刻刻惦念着她。 为什么? 只是因为一点薄情?因为一次顺手而行的善举?因为感激?因为向往? 还是因为...... 因为他喜欢我。她喃喃低语。 沈行云喜欢姜鹤。 沈行云爱慕姜鹤。 有一瞬,姜鹤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她站在幻境与现实的交界处,望着沈行云就算是在虚假幻境,他也总是隐忍而克制的站在暗处,不需要任何回应,甚至不需要对方知晓。 四周寂静,唯有姜鹤心跳如鼓。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 沉重的心跳声逼迫她张口,想要说出些什么来。而此时,两人与那些尖刺之间,只差最后一步了。 幻境中浓重的黑暗终于得偿所愿地将沈行云围绕,舞动着如同无数双触手,发出喜悦地声音: 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吧,你想要什么? 沈行云站在黑暗之中,遥遥望向前方的光明之地。 不言不语不动。 他什么也不求,只要能够看到就好。 他没有感受到幻境中围绕在脚边的,也没有发觉现实中溢散魔气的尖刺,只是双眼定定地看着梅下的女孩。 然后他笑了。 一个淡淡地,满足的笑容: 我什么也不要,姜鹤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那些化作尖刺的长发,由现实深入幻境而来的黑暗,闻声而动,它们高悬于上空像是狂喜舞动的蛇,而后如电般刺向下方。 来不及了。 姜鹤霎时间将双手前推变为扣住沈行云的肩膀,同时欺身向上。 千万跟长刺袭来,刺破了她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匆忙支起的护壁,然后凭借余力穿透了她的后背。 姜鹤没有放手。 她抱住了沈行云,在魔物与尖刺前面死死抱住沈行云,那些黑色的长发像是无数把尖利的长刺,扎穿了她的身体。 真疼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3 15:15:24~2022-07-05 12:0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篁 60瓶;41916565 40瓶;噗噗噗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魔境(二十二) 从边陲村落的乡野小孩, 到仙门大宗的后起之秀,沈行云一直是个过分沉默的人。 山川河流,人海喧嚣, 他一路茕茕而过,生气与热闹都未能沾染分毫。 师父待他很好, 最开始时同门也多有敬意,可这不是为小宝,而是为沈行云, 不是那个野狗一般的小孩, 是有先宗遗风的年轻天才。 -- 第73页 他隔着自己的躯壳旁观, 心内如同一滩死水。 他知道无需自己做什么,或者说做什么都没用,这些人与物都将渐渐离散。 事实也正是如此。 在幻境之中,魔物窥探着他的记忆, 想要从中找出可趁之机。 儿时便与他仇怨颇深的秦放,曾拉着他叫他小宝哥的岑微微,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画面中。 沈行云偶尔会和岑微微说话, 偶尔会远远地眺望她的身影,偶尔会在暗处做一些举手之劳的帮助。 因为她是岑微微,仰慕着曾经出现在长曲河畔执剑仙者的岑微微。 他透过她的身影,看着自己的曾经,那些记忆就是将他与这个世间牵连起来的蛛丝。 对于沈行云来说,有个共同的见证者是件好事, 她的存在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个人是真的, 不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发了疯似的幻想。 他每看一次, 便觉得多了一分力气, 又能够转头,重新面对浩渺人世。 三百五十年间,他走过了大陆上的每寸土地。 然而寻寻觅觅,总无归处。 有好许多次,他几乎站在了悬崖边缘,几度成魔,又几度回转,那缕蛛丝摇摇欲坠地系着他,让他不敢倒下,不敢放弃,不敢孤注一掷。 在幻境的黑暗中,他心里只剩一片惶惶然,全然忘了今夕是何夕,唯有一个念头在空旷的思绪里来回作响我想找到她。 哪怕是见一面,见一面也好。 你已经找到了。 沈行云,睁开眼睛,你看 有人带来了光,他向着光的方向伸出手。 泉水般剔透眼瞳的少女正在他面前,纤细的手臂环扣着他的肩膀,那张总是神气十足的脸上此刻一片惨白,看见他睁开眼,便竭尽全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总算是,醒了。 无数的黑色尖刺从她的后背刺入,又穿透前胸,终于力尽,停留在自己身前。 鲜血淋漓,把她染成了红色。 而她颤抖的双手还死死地抵在自己肩上,拼尽全力地往外推开。 魔物发出不甘地怒号,将长刺从那个碍事的阻挡者身体里抽离,挥舞着四只手,阴影中又涌动出了白雾。 沈行云没有看它。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向前一步,手脚僵硬,接住了向着身前倒下的姜鹤。 猎物自投罗网,多么好的机会啊! 魔物抖擞精神,黑色的长刺重新窸窸窣窣地往前探出,想要趁这两人各自恍惚时,夺回自己守护的珍宝。 但它没能如愿以偿。 就在长刺堪堪触及两人边缘的同时,沈行云的身体中骤然爆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强大魔气。 它们毫无保留,好像在宣泄主人的情绪,海潮一般涌出,席卷了整片魔境内层。 在这其中的每个角落,所有魔修,都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来,看向曾经孕育了它们存在的核心方向,张开双臂,发出怪异的呼喊声。 沈行云周身的魔气最为盛烈,他毫不留情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化作齑粉,被困在枯树中的魔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和它身后的禁制一起片片剥落,砸在地面上泛起一圈圈黑色的涟漪,最终化为乌有。 原本生长着巨大树木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泛着蓝光的裂缝,其中隐隐传来水潮之声。 通往妄海的门。 他们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 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红色的魔气在一瞬间从沈行云的身体中绽开,又像是个膨大到极致的气泡般,在一瞬间破碎,空荡荡的土地上只剩下跪倒的沈行云和他怀里的姜鹤。 重归空旷寂静。 * 世界总是过分喧扰,又过分安静。 贯穿在身体上的尖刺是附毒之刃,从中流淌出的魔气扰乱了她周身筋脉,捣碎了她的灵台,姜鹤毫无余力,在极致的痛苦中神思模糊。 她努力地睁开眼,看到了沈行云。 还好有救到沈行云。 从无为峰书楼意料之外的相遇开始,姜鹤就总是在关注他,最开始是因为恐惧,而后是因为好奇,现在...... 总而言之,她已经看过各式各样的沈行云了。 沈行云会笑,笑的时候总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微微侧过头,弧度又轻又浅。 沈行云会生气,眉峰似刀,眼中含火,看了叫人从心底里害怕。 沈行云会害羞,脸上还是一本正经,撩开头发,却能看见两个耳朵尖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沈行云会发呆,眼神朦朦胧胧的,嘴巴半张,难得显出几分傻气样子。 可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哭了。 面无表情地流泪。 大滴大滴地砸在姜鹤脸上。 比鲜血还要烫,比伤口还要痛。 别......别哭...... 沈行云抓着她的手那只手抖得好厉害,手背青筋暴起,抵着姜鹤腕骨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死...... 姜鹤听见他哑着嗓子,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恳求。 她想说师兄别担心,我是不会死的,我们还会在青城剑宗相见呢,你会在无相峰养鸡,还会去明悟宫闯祸,你不会再孤单了,以后也是。 我陪着你。 -- 第74页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鲜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来,每当她想呼吸,又呛进喉咙里。 疼痛让整个身体都好像不复存在,唯剩下手腕的那点残片,正被沈行云抓在手里,攥出了血,攥成了一把灰。 她聚起所有力气,颤抖的手抚过沈行云的眼角,留下一道红痕: 等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偏头痛打败了,大家将就看QAQ 第45章 妄海(一) 动作是一瞬间的事, 疼痛也是,再然后,感官便逐渐抽离了。 起先消失的是痛觉, 她变得轻盈,然后是触觉, 感受不到被血浸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神魂逐渐膨大上升,离开了身体,俯眅着整个魔境。 挡在魔物和沈行云中间的那一刻, 姜鹤很难说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而现在, 她飘飘荡荡地游在魔境上空, 那个隐约徘徊的念头终于浮出水面。 这个人对她来说,很重要。 重要到有一瞬间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 可是明明......姜鹤喃喃出声,这声音不会抵达任何人的耳中。 明明她这一辈子,一心求长生, 最怕一个死字。 人生中所有既定的道路都是预备好被打破的,就像她最开始的愿望,就像她承诺过会回到沈行云身边,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被迫提前定论。 什么也做不到了。 她死了。 成为了一团有意识的空气,那道最开始出现在眼底的任务文字也不见了踪影。 她以为自己或许会像在长曲时那样,最后一秒,任务完成,一巴掌把她扇回现实世界中去。 有果及因, 未来的世界中,她活着, 沈行云也活着, 本来应该是这样。 可是直到她脱离躯壳的最后一刻, 悬浮在眼底的发光字符都没有跳动。 姜鹤望向地面,她不知道在自己濒死之际发生了什么,但总而言之,现在地面上空荡荡的,那个让他们头痛的魔物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 他抱着一个血污浸染的人影,埋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太用力了,就好像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姜鹤试着将自己往下坠,心随意动,眼前的景象果然渐渐放大,来到了沈行云身边。 沈行云低着头,只留给她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没有声音。 但或许他还在哭。 姜鹤好想摸摸他,她知道这件事应该是做不到的,但却忍不住伸出手。 虚幻的手指像空气一样穿过凌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对方,便有一阵风吹来。 就像是一滩被吹散的黄沙,姜鹤骤然意识恍惚。 沈行云...... 徘徊在脑海中的话还未成形,便随着意识一起消散了。 与此同时,沈行云怀中的尸体,也消失无踪了。 ...... 哗啦啦 海浪扑打岸边的声音响起。 姜鹤起先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现世,可是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周围是一片白茫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显然既不是明悟宫,也不是魔境。 耳边还有规律的水潮之声。 这是哪里?姜鹤不禁自语出声。 地府?冥途?这个世界有这样的场所吗?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个声音直接在姜鹤的脑海中响起,如同古寺钟声一般厚重,震得人清醒异常: 这里是妄海,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地,此世间的法则。 虚幻的人影逐渐在姜鹤面前浮现。 她眉目半敛,神态慈悲,像是笼罩在薄雾中,让人瞧不真切,只觉得整个人清淡出尘,长发披散,无风自动,尽数都是银白色。 看上去颇有上辈子姜鹤印象中菩萨的感觉。 无情似有情。 姜鹤立马回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她,这是第一世死于车祸后收走她神魂的人。 所以我真的死了吗?她愣愣地开口。 你从未出生,又何谈身死。白发女人凝望着她,语气沉静。 姜鹤:??? 什么意思? 她从上辈子开始,就最不耐烦爱打机锋的和尚们,没想到这辈子遇上个形似菩萨的人物,还是一脉相传了这种坏习惯。 菩萨淡淡垂眸,并未再做言语,好像打定主意要让姜鹤自己参透这个禅。 姜鹤皱眉,她自认为现在是一坨无人管束的魂魄既然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然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了。 菩萨不回答便不回答,而她自己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另捡一个问题。 既然这里不是阴曹地府,那自然也没有收魂的人,姜鹤语气一转,专注地看着对面的白发女子,请问您又是谁呢? 白发女子这次倒是很坦然,她语气淡淡,抛给姜鹤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叫玉徽。 千年前也是此世之人,而现在,不过是依附于规则上的一缕残魂。 玉徽。 明悟宫首任宫主,和崇的师父,玉徽。 -- 第75页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时,姜鹤发现自己并没有很意外。 倒不如说,从那个黄沙中爬出来魔修说出他叫何笑生起,姜鹤隐隐就有这种感觉。 或许这盘棋比想象中更大,也更长远。 大得将世间人尽数做子,长远得从千百年前便布好局。 而现在不过是,该来的总会来。 有关于自己的事,有关于沈行云的事,还有,何笑生未能说出口的事,面前这个人,应当知道所有答案。 该从哪里问起呢? 姜鹤轻轻呼出一口气,做出了选择:是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如果说在此之前,姜鹤还一直保持着前世看小说而来的习惯,对于异世界重生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那么当她两次死后见到相同的人时,就不能再这样理所当然了。 不是什么因缘际会,铁皮火车撞开了异世界的通道,或是神明奖励给倒霉灵魂的再一次生命。 自己的到来是精挑细选的结果。 玉徽点点头。 为什么? 白色的长发\漂浮到了姜鹤面前,又蜻蜓点水般地掠去。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清清淡淡地声音说道。 姜鹤想到自己看过的那本书,以及进展得和书中剧情天差地别的现在。 是为了阻止沈行云。 而后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玉徽再次轻轻点头: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多么具有大义的回答。 姜鹤哂笑一声:那么我现在成功了吗? 玉徽沉默不语,仿佛也对现在的状况琢磨不定般。 良久之后,她才出声:这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不是我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但是一切犹有弥补的机会姜鹤,你还可以做出选择,回到过去,将一切终结在最开始。 你可以选择杀掉沈行云。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个人守在这里,等候自己,当然并不是为了告别,或者让一个死掉的灵魂安心上路。 她要使用自己,而自己还未能物尽其用。 姜鹤觉得自己十分清醒,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清醒。 不论是亲耳听到杀掉沈行云这件事,还是亲眼见识到自己被操纵的这件事,都让她感到愤怒。 她望向玉徽,双眼如同寒星,在这片全然寂静的空间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吗? 第46章 妄海(二) 如果不是在绝望与痛苦中成就魔身, 便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去, 然后被如她这样的读者叹一句:这就是命。 可是没有这样的命运,没有人生来就要注定失去一切。 无论是罗意也好, 沈行云也好,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过, 只不过是在这世间努力生活,挣扎求存而已。 如果真的有人做错,那不应该 不应该是你们吗? 姜鹤望着玉徽。 在飘扬的白发下,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平静如水, 就像是被金箔裹身的神像, 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间百态。 掌握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肆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从千年前,到如今,一直如此, 总是如此。 从你们当年决定驱兽逐山,成就凡人修士盛景时,这些事就注定是要发生的。 姜鹤发觉自己心中的那捧怒火竟然在顷刻间便燃烧干净, 内心一片空空荡荡,她继续往下说,却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用呢?长眠的妖兽不会醒来,而罗意...... 罗意已经死了 带着她母亲仅剩下的一点残骨,死在明悟宫秘境,或是死在妄海。 她永远回不去未名山了。 罗意......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教出的徒弟,或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姜鹤声音低落下去, 你应当知道一切吧。 玉徽沉默半晌:我知道...... 她的尾音长长地拖拽着, 好似后面还有未竟之语, 却半天没说出下个字来。 可处心积虑设置这一切的并不是你,你想说这个,对不对?姜鹤帮她把话说下去,你想说,藏起一座未名山,为凡人之子植入兽心,将她抛入妖兽中成长,又引来和崇屠灭生灵,做出这一切的人不是你...... 是余问道。 答案比想象中简单。 传闻五百年前,殁于妄海的三大宗师,现在一个作为一缕残魂漂浮规则之地,一个在魔境化为魔修。 所以背后之人是谁,并不难猜。 大罗之境,此后未出第四个。 你等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操纵一切的人就是余问道,你没有能力,也不指望我能够杀掉他,便只好退一步,希望我能够拔除余问道所种下的最危险的一棵树,杀掉沈行云。对不对? 玉徽轻叹一口气:姜鹤,你很聪明。 那我曾经看到的那本书,书里讲述的是真实的未来吗? 曾经是,玉徽手指轻点,密密麻麻的文字漂浮在两人之间,其上内容,正是姜鹤前世看到的名为《魔天》的那本书,在你来之前,这是我使用力量所窥见的未来。 -- 第76页 为什么是我? 玉徽好似有些疲惫,轻抬手掌,将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尽数收入掌中:我身在妄海,并无余力指点人间,而余问道算尽天下,妄海之外,大陆与魔境之中,没有什么能够逃脱他的眼睛。 除了你,姜鹤。 你是无因之果,非生非死,世外之魂。余问道算不到你,挽救天下苍生,这世间只有你能做成这件事。 挽救天下苍生,好大一座牌坊啊。姜鹤勾起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我最烦你们这些修道修了太久的家伙,都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当人的,下意识就把大家当棋子用。张口天下,闭口苍生,大义凛然。 可难不成,我和沈行云就不是这天下苍生中的一个了? 你一手将我拉入此世间,问过我的意愿吗?你一心想将沈行云罪诛于襁褓,可又想过,是他自愿走到这一步? 还有罗意。 姜鹤声音一顿罗意已经不会再在乎了,可是自己总还能替她问一问。 当年猎兽,促成秘境之事的开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你的罪过,你又可曾有过后悔? 玉徽,你真的懂得什么叫做天下苍生吗? 在这片全然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姜鹤的声音回荡。 玉徽一直保持着平静,与姜鹤对视的双眼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 神像化作了人。 她喟叹一声,闭上双眼。 正如你所说,姜鹤,我在后悔。 我一直一直,都在后悔。 徘徊在妄海,无从计数的时间中,她每时每刻都被残留在心中的情感折磨着。 借用规则的力量窥探未来,苦心孤诣招来异界之魂,想要阻止余问道,这不是为了什么大义,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赎罪。姜鹤两手一摊,做出结论。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也一样,自私得很。 天下苍生跟我无关,我在意的不过那么小猫两三只,伏离老头儿,岑微傻大姐.....她扳着手指数来数去,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啦,还有沈行云这个大傻子。 她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望向玉徽,眼中是一片澄澈而坚定的光。 所以你看,你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不是救世主,咱们两个都不过是为着一己私欲的普通人,不妨互相坦诚一点我能做什么,而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玉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伴随着姜鹤的话音落下,周围的景色变换了。 无数细小的光线在两人身边划过,就像是无尽的星雨,姜鹤伸出手,那些光线毫不停留地穿透而过,也没有在她的魂体上留下任何感触。 这是时间。玉徽说道。 当年,我在妄海中破道失败,一朝生死,却机缘巧合留下一缕残魂,卷入运转于妄海的规则之中这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名为时间的规则。妄海是余问道也不可探查之地,他并不知道我还以这样的形态活着。 玉徽衣袖翩跹,那些光线流转在她的手臂之上。 我可以借用一小部分这样的力量,也是用这样的力量,我看到了会在未来发生的事,找到了过去的根源,也招来了异世的你。 余问道从许多年前,就开始计划着这一切了,就连我与何笑生,也不过是他诸多尝试中的一个。玉徽轻轻摇头,好似在嘲笑当年的自己,余问道,真的便是余问道,此生此世,只为叩问修道一事而活。 她放开萦绕手臂的光线,对着姜鹤,轻声开口: 姜鹤,我来告诉你,所有事情的开端。 第47章 妄海(三) 在两千多年前, 世间还不具有现在的规则。 临近魔境的地方,战争是常有的事,那年在大陆的东侧有三个相接的城邦交战, 哀鸿遍野,尸骸无数, 每到夜晚,被魔气浸染的尸体便会爬起来,啃食同类。 大战之后便是大疫。 只需一年过去, 死掉的人就会比活着的人多许多。 田地荒芜, 秩序崩乱, 走过的村落全是无人空房。 整村的人浩浩荡荡地逃难,无人看管的孩子便渐渐被落下,不够机灵的成为路边浮尸,机灵的便沿路翻箱倒柜, 探寻被遗忘在犄角旮旯的食物,挣扎着活下来。 他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因战争流落的孤儿,理所当然地聚集在一起, 相互照应,白天东躲西藏,夜里像老鼠一样到处找吃的。后来村里再找不出一粒稻米,他们便相伴往山里寻果子吃。 山里有怪物。 这是每个孩子从小听到大的话,深山老林是不能走的,远离人烟的小山坡最好也别去可那是从前, 现在人都要饿死了,没人在乎传闻中的怪物。 他们进山, 迷路, 遇上妖兽,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而在将死之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从天而降,只是轻轻一个手指,便赶跑了那只形式□□的巨大妖兽。 怎么还有人啊?哎哟,还是三个小娃娃!他中气十足的话语在山林中惊起一片鸟雀。 -- 第77页 这个老人长着满头白发,留着银白长须,却像是个小孩似的咋咋呼呼,动作间毫不讲究。 玉徽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看见修士力量时的心情,就好像深埋地下的种子接触到第一滴雨水,缠绵茧中的蝴蝶感受到第一缕风。 那种心情叫做渴望。 两千多年前,修道之事并没有因循旧例的规章,也没有宗门大派的传承。 世间的修士分为两类,一类混杂于市井间,靠着自己学得两手皮毛功夫讨钱财;一类隐没于山野,闭门苦修。 而这个老人属于后者。 三个快要饿死的小孩,竟然机缘巧合地访到了山中仙人,这不得不说是某种极致的幸运了。 老人自称贺翁。 他待玉徽等人很好,起先只是教他们山野中生存的本事,辨认果食、灵草,哪些地方是有凶残妖兽做主的不能去,哪些地方表现出敬意便能自由出入...... 后来余问道说,想学仙人本事。 这事儿玉徽暗地里想了很久,可她不敢提,能被贺翁救下活着就已是大恩,她怕自己要得太多,会被赶出去。 余问道说话时,她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忍不住心生向往。 好哇,贺翁笑呵呵地爽快回答,我要死了,教几个徒弟也不错。 他说自己要死了。 玉徽最开始是不相信的,因为贺翁虽然须发皆白,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却天天在山林里健步如飞,比村子里正当壮年的庄稼汉都更灵活。 可他说的是实话。 三年后,贺翁便死了。 死的时候还带着满脸祥和的笑意。 他们将贺翁埋葬在曾经生活的林中,便出了山。 那时候,三人都已长成了半大少年人。何笑生年纪相比而言要小一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是三人中为顽劣的弟弟;余问道生性温吞,从不生气,是个常替人背黑锅的老好人;而她,性格严肃板正,更年轻的时候,何笑生还会用玩笑的语气叫她大姐。 人间事已经再也不能吸引他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在青天之上,深山之中。 修道这条路走得越来越远,他们做到了许多前人未曾做到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能流传后世的壮举。 而后来,大家终于走上了分岔路。 驱逐妖兽,统一收置时,何笑生是反对的。 世间万物各有常法,但人自然应当为人争取利益,玉徽不觉得这个选择是错误的。 她情愿为天下后来者沾上双手鲜血。 没有谁能说服谁,她和何笑生大吵了一架。 他们两人吵架并不算稀罕事,往往余问道会在里边两头周旋,同时也是两头受气,而何笑生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不了几日便会假装没事人一样,又来和她说话。 但这一次,他没有回来。 在此之后的八百多年他们未曾见面。 何笑生走了,但驱兽的时候还得有头有尾,幸好留下的地方不太多,她和余问道两个花了许多时间,总算做完了。 之后她听从余问道的建议,与他合力在北方群山中建立了一个阵法,一个囊括万千的小世界,将剩余的妖兽统统置入其中。 一切事毕,她就地设立了明悟宫,而余问道在西南设立了青城剑宗。 何笑生独居云屠息川,守在魔境边上。 没有人知道何笑生为什么从不踏进山中,情愿守着灵气稀薄的云屠息川过日子。 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三人已经分崩离析。 他们都变了,各自殊途。 曾经在山林中被妖兽追着跑,魔境中互相交托后背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 后来,玉徽常与余问道书信交流。 余问道是真正的天才。 直到玉徽困于妄海,在数不清的时间里重温自己千百年的记忆时,她才发现这件事其实早有端倪许多她原以为是自己的奇思妙想,其实都有余问道的身影,有时候是一句状似随意的提点,有时候是一句漫不经心地打岔。 她在这样的推波助澜下,整理出了许多事关修行的书册。 三人一路修到大罗境,虽然中途常有波折,但相教旁人来说,还是顺利得不可思议了如果他们中没有一个叫做余问道的,这件事恐怕不会如此轻易达成。 可是从此之后,便是漫长的停滞期。 大罗之上还有什么?真的有破道飞升之法吗? 玉徽常常这样问自己。 他们已经走在了所有人之前,却全然看不见道路的尽头。 到底何时是尽头,又是否真有尽头? 余问道是相信破道飞升一事的,他常常讲,这个世界太小了,一定有某种方法能够打碎无形中困住他们的界限。 他一直坚信。 那段时间,余问道正值收徒狂热期,他收了四个徒弟,个个都有不同的教法,又个个都成了大材,让玉徽都赞叹连连。直到李长乐之后,他才终于止住了自己这股为人师的狂热情绪。 没有用。余问道说。 什么没有用?玉徽追问。 人修破道没有用,此世破道没有用。 他的徒弟无一不是天资翘楚,已经走完了人类修士所能走的所有修行之道,然而无一成道。 -- 第78页 余问道彻底失望了。 他顺理成章地提出了那个猜想妄海寻缘。 这个提议对于玉徽来说,诱惑巨大。 或许不需要旁人提出,只需要让她在原地踏步个两三年,她自己也会走出这一步。 此世无法,那便去往可寻而不可知之地吧。 妄海寻缘之事早已有之,但从来只见入,不见出。 这是孤注一掷的选择,而玉徽宁愿承担这样的风险,她不想困囿原地,只能眼睁睁等着寿命终结。 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何笑生联络过了,而余问道依照以往的惯例,将此事修书一封用法阵送往云屠息川。但玉徽知道他不会来何笑生与他们两人不同,修道之事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手段,他并没有不惜以死探寻的执念。 所以,何笑生在明悟宫外找到她,询问此前提起的妄海之行是否还做数,是玉徽从未预料到的事。 当然,十日后便启程。她在一瞬地怔愣后回答。 我也去。那时候的何笑生看上去很是沉静,完全不似以前跳脱的样子。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何笑生好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何笑生说,他想活得更久一点。 从未在意过寿命,也不执著于修行之路的人,竟然破天荒地说想更长久的活下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玉徽很惊讶。 但是她没能追问下去。 他们已经不再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了。 她不再了解何笑生,就如同她不再了解余问道一样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 其实妄海之行也算不上什么阴谋,余问道说的全是实话,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能否活着出来,这就是一次无望突破地尝试而已。 而他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等候着他们的结局。 最终,玉徽在神识破碎,身死道消,何笑生坠入魔域沦为魔修。 很可惜,没有余问道想看到的那个结果。 这便是对于姜鹤来说,一晃而过的五百年前的事。 五百年后,世间再没有明悟宫中玉质无双的玉徽真人,云屠息川意气风发的何笑生,留下的,只是妄海深处的赎罪者,魔境地下前尘尽忘的寻乡者。 姜鹤不由得露出一点复杂神色:你可知道后来的人间传闻中,说你们三人是同道中人、至交好友,生死相托,共赴妄海? 可现在看来,原来传闻里充斥着后来人美好的想象。 玉徽有些恍惚。 知交好友,同道中人?当然不是。 但已经不必让姜鹤知晓了,也不必让任何人知晓。 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描绘他们之间的十分之一。 从最开始凡世战火流离中相依为命的三个孤儿,到后来分居三地,各领一方苍穹的三大宗师,整整一千年。 这是那波澜壮阔、传奇史诗般的一千年间中最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他们曾经亲如兄弟。 * 在姜鹤说完话后,玉徽停顿了很久,久到姜鹤都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还没等她分析完毕,玉徽又继续开口了。 我不知道余问道是怎么出去的,但他确实还活着。 时过境迁,她长年累月的与规则附生在一起,在死亡最初时或许有不可置信,有愤怒,有悲哀。而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消灭无迹。 那他现在在哪儿? 玉徽摇头。 虽然明知就算余问道展露身影,自己也不可能正面抗衡,可是这种敌人隐在暗处的感觉,还是让姜鹤抓心挠肺地难受。 余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姜鹤转而问起另一个让她迷惑不解地问题,他在这方天地,只要不是自己勘破大道,那么终究寿命有尽余问道活了两千五百岁,已经快死了,就算他真的如同自己设计的那样培养出罗意,培养出师兄,以妖兽破道或是以魔修破道,成就人所不能成之事,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总不会有什么夺舍之法,钻进师兄的身体里? 玉徽却十分笃定地说:寿命是印刻在修士神魂之上的,就算他转换躯体,也不可能因此多活一天,更不用说破道飞升了。这是此世的规则。 那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余问道不要什么好处。玉徽话语中带上一种奇妙的情绪,他只是想要证实,飞升这件事是真的存在。 至于这个得道的人是不是他都无所谓,他只是想亲眼看到,亲手证实这件事。 姜鹤彻底地无话可说了。 余问道,是个执着于理想乃至疯狂的人。 而这样的人,又恰好比世界上其余人都更为聪明,更为有能力,这就不得不说是一种灾难。 你的办法是什么?姜鹤直接了当地问。 玉徽默不作声,她摊开手掌,中心悬浮着一团黑白相间的混沌光球,看上去像是无数细小的光线缠绕而成的。 这是我依附于规则后得到的力量,并不多,只能使用一次或两次,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玉徽并没有说这是什么力量。 -- 第79页 但姜鹤已经知道了。 非但如此,她其实已经亲身体验过这种力量逆转时间的力量。 这里是妄海,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规则之地,这是来自于已死之后的她第一次踏足的地方。 也是过去的她却即将离开的地方。 这才是一切的开始吗?她问道。 玉徽没有回答,她执着地托起那团光球,用目光催促姜鹤。 其实你知道我已经做出过选择了,姜鹤凝望着那团光球,就像现在这样未来的我站在妄海中,替过去的我选择了道路。 我会选择回到长曲、回到魔境,在师兄彻底陷入黑暗前拉他一把但这不是你认为最好的结果,所以你希望我改变想法,选择回到更为久远的过去,比师兄更早降生,更早开始修炼,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杀掉他。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余问道会有时间重新培养一个沈行云,而太晚了的话,也许世间没有人是师兄的对手。 可是玉徽,你从前做过那么多次决定,没有一个是正确的,所以我认为,这次你应该相信我。 这就是你的决定?玉徽终于开口了。 这就是我的决定。姜鹤干脆地回答。 即使你知道自己会在魔境中为沈行云而死? 姜鹤微微一笑,接过了那团光球。 是的,即使我知道我会死。 她合拢手心,光团完全融入了身体,自然而然的,她便知晓应该如何运用这份力量了。 万千道光线如流星般坠下,在这一刻的姜鹤眼中,每一道光线都具有了意义,她知道只要走出这个空间,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涉足时间洪流。 玉徽没有阻止她 光影流转,时间变换。 她看见无为峰上盘坐在房内的自己,闭着眼睛,神色恬静,全然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其实细算起来,这也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姜鹤看着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时候她活像只战战兢兢的鹌鹑,一心一意等着捞够了本钱好跑路,如果把这样的自己塞回长曲,恐怕看到沈行云的第一时间就拔腿逃跑了。 所以她才会设置出任务。 姜鹤在接收到玉徽给出的光球时就知道了,如果她将力量分拨成两部分使用,并不能够长久地停留在那个时空中,只要时间一到,就会被遣返回去。任务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安慰剂。 幸好我还挺了解我自己的。 姜鹤缓缓引导出身体里的力量,直到足够自己回到五百年前的长曲,用得不多不少,恰好一半,然后将文字投射在灵视之中【回归任务:守护长曲(0/1)】 对了,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还会用阿拉伯数字呢。 姜鹤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个。 她顺着时间往前走,看见明悟宫纷乱的人群,看见岑微微怒气勃发的拔出长剑,看见罗意如同一只燃烧殆尽的火鸟,看见沈行云的身影穿过岩壁,将自己接住。 她走过去,伸手隔空拂着这人紧紧皱起的眉头,在自己身上投下剩余的另一部分力量: 【回归任务:活下来(0/1)】 回到魔境之中,帮助沈行云渡过最艰难的时光。 最后一点光华从手中消失,姜鹤安安静静地回到妄海之上。 正如玉徽所说,她是异世之魂,和这个世界上其余人都不同,别人死了便归于天地尘埃,而她却还能保有意识。或许从此以后,她就将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直到有一日意识消磨干净。 也没什么关系,她对玉徽咧嘴一笑,咱俩刚好搭个伴。 她忙忙碌碌做了大半天的事,其实对于妄海中的玉徽来说,不过是隔了一个呼吸。 说起来,既然这个力量可以选择性使用,那用一次和用两次应该有点区别吧?是什么区别?她后知后觉地问玉徽。 如果你选择按照我的方法,只使用一次,回到更为久远的过去,全部的力量足够扭转因果,诞生一个承载你灵魂的躯体。玉徽语气淡淡。 是吗?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难道不这么选我就不出生了?姜鹤皱起眉头。 玉徽平静地回答:我说过的,姜鹤,你从未出生过,又何谈生死。 这确实是玉徽最开始便说过的话,可姜鹤当时并没有细究其中含义什么叫做从未出生? 可我明明...... 我明明在这个世界长到了十六岁。 这句话卡在姜鹤的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十六岁的时候,她被收入青城剑宗,在触摸测灵碑时觉醒了上辈子的记忆。 而在此之前呢?在此之前她是如何生活的? 在踏入青城剑宗之前,她出生在何处,父母是谁,又是被谁送上山来的? 她从没有想过,理所当然的把记忆回归的那一刻当成了新的开始。 可是这个身体已经生活了十六年,而那十六年对她来说却是一片空白。 之前的十六年里,她真的存在吗? -- 第80页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灵魂,所以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自然诞生,我原本以为,选项对于你来说只有一个如果不扭转因果创造身体,那么你根本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这份力量分薄使用,便不能真正地带你回到过去,只能在过去的时间中留下一个投影,在短暂停留后便会回来。玉徽继续解释道。 那照你这么说,我根本就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个鬼魂了!可是我明明活着......姜鹤不免有些急促。 在青城剑宗成长的记忆,向师父伏离道人讨要灵石的记忆,和岑微微沈行云一起去往明悟宫的记忆,这些东西总不会是假的吧! 别担心,记忆都是真实的,无论此前与此后你确实都还活着。 你创造了你的开始,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玉徽一边说着,身影开始逐渐变淡。 怎么了你这是......你,你要死了?姜鹤突然有些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玉徽莞尔一笑:我早就死了。 早就应该死去,消散天地间的神魂,只不过因为机缘巧合,依附在时间规则中存在,如今这份力量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她自然也会随之消散。 这样正好。 她已经做完所有能做的事,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玉徽望向对面,名为姜鹤的女孩在神魂状态下显得面目模糊,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分外清晰。有时候她会觉得,这双眼睛很像何笑生。 总是充满生气,坚定不移地相信着那些自己相信的东西。 我想你确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好好地活下去吧。她如释重负一般地笑着,姜鹤,谢谢你。 是为什么而道谢? 姜鹤不明白,或许连玉徽自己也不知道。 至于你想知道的答案,不如亲自去看看吧。 玉徽闭上双眼,姜鹤感到自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拉扯,身不由己地离开了这个空间,与此同时,那抹白色的身影也在姜鹤的视线中化为了泡影。 玉徽消失了。 姜鹤独自置身于一片蔚蓝中。 她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正在妄海的上空,而下面正是一座孤零零的岛屿,非常小巧,点缀着绿意融融的草地,和几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木。 岛上还有一个黑色人影,身形瘦削。 姜鹤精神一振:是沈行云! 看来关于妄海和魔境通道的猜测是正确的,他还是找到了出来的路。 在玉徽窥见的那个未来中,沈行云会在魔境中永远舍弃自己为人的身份,经过漫长的探索,找到魔修的成长之法,蜕变成超越所有魔修的强大存在,然后一步一步走出魔境。 而现在,他出现在了妄海。 这也证明他确实没有按照书里的剧情走。 看来并不是没有人从妄海出来,我师兄不就是从这儿回到青城剑宗的嘛!姜鹤得意洋洋。 即使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什么主角,但师兄就是师兄,他还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姜鹤高高地漂浮在上空,因为没有形体又使不上劲,半天都找不到下落的方法,只好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俯眅地面上的沈行云。 沈行云现在的样子,比她最后在魔境见到时要憔悴不少,衣服上有血迹干透后形成的斑驳色块,脸色灰败,嘴角都裂出了口子。 她用视线临摹着这张熟悉的脸,不知还能看几次,但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 过了半天,姜鹤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扫向一旁,这才发现沈行云的对面还有一个人,她看得太专注,把人家忽略了个彻底。 姜鹤努力地觑起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衣着随意、不修边幅,看上去简直像是哪里来的村野老农。 那是伏离道人。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姜鹤忍不住惊讶出声。 当然了,她的声音无法传进任何人的耳朵里。 但经过这一惊吓,她倒是无意中掌握了控制自己虚浮魂体的方法,直接窜到了两人的头顶。 她绕着中年人模样的修士转来转去,确定这确实是伏离道人。 姜鹤琢磨着,这时候沈行云应该才从魔境中出来不久,也就是说,离自己死时也不太久,那么这便是将近一百五十年前的伏离道人。 一百五十年前的伏离道人的样貌,看上去和姜鹤在无为峰上朝夕相处时没有任何区别,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很不相同。 她见过的师父总是懒懒散散,半垂着眼睑,只在说到灵石或珍宝时,才会焕发出生机,对待她很宽和,比起师父更像个娇惯孩子的长辈。 但现在的伏离道人,看上去却气质沉郁,正经得让姜鹤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关键是,伏离道人为什么会在妄海?他还能回到青城剑宗? 除了师兄,她那个平平无奇的师父竟然也有如此大的神通?! 如果不是已经从玉徽处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姜鹤恐怕会以为伏离道人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幕后黑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在姜鹤来之前,伏离道人好像已经和沈行云交谈了好一会儿了,此时她便赶忙竖起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 第81页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并没有帮你什么,这花是你自己找来的,喂养的也是你的血肉。 沈行云并没有对这些话信以为真,他神色冷静: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解离花的事,我根本无从找起,也不可能知道如何使用,你还告诉我离开妄海的方法。伏离师叔,你想让我做什么? 呵呵,小孩就是小孩,把什么都想得那么坏。伏离道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我告诉过你,这花我本是留着自己用,现在用上不了,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就做这个顺水推舟的好人罢了。 方法也教了你,解离花想养成,需得骨肉魂灵俱全,但是活过来的会不会是你想找回的那个人,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可没有生死循环,灵魂轮回一说,人死了便是死了,哪里都没有,若是你运气好,或者还会剩下一点没有消散残念飘荡天地间吧。 伏离道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笃定,就好像这是什么与世周知的简单道理一样。 生死循环,灵魂轮回,姜鹤听起来倒不觉得很陌生,但这是因为上辈子她的世界里就充斥着这样的传说故事。而自从诞生在这个世间以来,她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说话人死后会回归草木青青,这才是此世的道理。 伏离道人知道得太多了。 离开妄海的方法,起死回生的花,这些也就算了。 可是还有生死循环、灵魂轮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你可得想好,是不是真要用自己的心血换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人。虽然你身有两种血脉,和别人不同,不会再分血后立即死去,但你此后便只剩下为魔的那一部分了,再想做人可不成了。 魔为极欲之形,如果分血后你发疯,我就只能杀了你。 沈行云低头看着右手掌中的花骨朵,从根茎到花苞,全部都是晶莹剔透的白色,茎尾端伸出细小的根须,扎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我不会疯的,我还要等她回来。 等一下!师兄!姜鹤忍不住大声地叫嚷起来。 剥离血脉、只剩下为魔的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你,你想复活我?她结结巴巴地问着。 没人能听到她的话,当然也不会有人给出回答。 但姜鹤其实不需要回答,一切都很明白了。 沈行云想要起死回生。 他要用这朵花,给姜鹤养出个身体来,然后招回她的魂魄。 这本是极难成功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存在死后魂魄,可姜鹤却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必定会成功。 因为她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就在这里,她的神魂就在这里。 这就是玉徽所说的,让她亲眼看看问题的答案如果她没有使用扭转的因果,又怎么能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呢? 是因为沈行云。 你是无因之果,非生非死,世外之魂 姜鹤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的生命是一条找不到开头结尾的往复环线,是不存在与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异魂,从来也没有出生过,自然也谈不上死去。 但是沈行云,为她做了一个身体。 用自己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血脉,为了从未来回转过来的姜鹤,做了存在于过去的身体。 于是她存在了。 而自己会在五十年后,以十六岁的身体从懵懂中醒来,踏入青城剑宗,在触灵碑下觉醒前世的记忆,以为那就是开始可是不是这样的,故事早在着之前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沈行云让她活了过来。 这才是故事的开始。 * 十二层花瓣的巨大莲花,光泽犹如玉石般莹润,浮在红色的池水中。 那是沈行云的血。 从此以后,他就剥离了身上人的那部分血脉,沦为彻头彻尾的非人之物。 这件事是伏离帮他做的,没有人能够承受心血剥离的痛苦。 沈行云晕过去四次,又醒来四次。 最终从他心口中抽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血,不如说是一团蕴含着缕缕金气的血色光团。 冷汗完全浸透了沈行云的衣服,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他还是颤抖着手,从伏离那儿接过心神之血,将它放入池中。 一池殷红中,一根幼嫩的小苗才刚刚探出尖角,此后它会不断吸取池中的东西,慢慢长大,直至最后孕育出新的肉身。 魂灵骨血,已经齐了三样。 剩下的,便是等。 等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或许还保有一丝残念,能够灰衣呼唤,寻觅故人踪迹。 做完这一切,沈行云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伏离道人好事做到底,守在旁边等他恢复醒转过来,才准备离开。 沈行云请托他在五十年后,花成之日来妄海带走姜鹤。 她想修道长生,她说她喜欢青城剑宗。这是她的愿望。 伏离道人沉默良久,方才皱着眉说道:沈行云,对于有些人来说,如果想要保护某样东西,与其放在身边,不如保持距离。 -- 第82页 我明白,沈行云点头,我不会见她。 不念,不见,也永远不会提起。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知道她平安喜乐,求得所求,那么一切都足够了。 * 妄海之中虽然看似岛屿相连,但其实各成小世界,彼此之间毫无相通之处。 伏离道人离开后,沈行云所处的这一方天地便是真的毫无生灵了。 日升月落,潮涨潮退。 最开始的时候,沈行云连直起身坐着都不能,他蜷缩得像个老头子,却还是不愿意闭眼休息,不愿意离开自己种的花。 解离花开在血池之上,一汪红泉更衬得它晶莹雪白,其内光芒流转,隐隐有种玉石的质地。 他只做两件事,每到月圆之夜为血池续血,其余时间便是不言不语不动不合眼,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朵花。 沈行云守着花,姜鹤守着沈行云。 她有时候会摸摸沈行云的头,有时候会将手放在沈行云的手上,有时候还会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沈行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她现在就像是一团空气,除了保有思考能力以外,和前后左右的空气并无不同。 最开始的那十年,她昼夜不歇地清醒着,后来花越长越大,她便有点迷糊起来,有时候蓦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不知道时间是多久。 哎师兄,我给你讲 姜鹤甩甩脑袋,把残留的睡意驱除,又飘飘荡荡地浮到沈行云身边。 在我们那个世界,有个小孩叫做哪吒,跟他爸爸天生合不来,后来自杀死掉托生成了莲藕,结果我现在也和他有了异曲同工的妙处。说实话,还蛮酷炫的。 说到这个哪吒,我就不得不提一下咱们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又名...... 她絮絮叨叨地在沈行云的耳边念叨,讲述上辈子听过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 渐渐的,姜鹤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知道这是因为莲花中血肉生成,与神魂呼应,让自己的意识渐渐融入了那具尚在沉睡的躯体中。 有时候她醒来,会看见沈行云身上挂着霜,那便是冬天,有时候会发现阳光格外盛烈,那便是夏天。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沈行云许久不修发须,胡子和头发都是长长的一缕,雪挂在他的眉毛,胡子上,在头顶和肩背都积了厚厚一层,简直像是个大号的雪人。 修行者寒暑不侵,姜鹤倒没有担心,她只觉得忍俊不禁,凑过去,刚想调笑几句,却发现沈行云闭着眼。 他睡着了。 这已是他们离开魔境后的不知多少年,是姜鹤第一次看见沈行云睡着。 连睫毛上都挂着一层薄雪。 姜鹤轻轻地吹了口气,霜雪未动。 师兄...... 她想自己一定要更快更快地醒来,要好好安慰他,要好好道歉。 她想着想着,便和沈行云越靠越近,一直到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然后她轻轻地靠近沈行云的脸颊,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 姜鹤知道自己只是一团雾气,一团不算存在的存在,不可能用身体触碰到任何东西,也不可能被任何东西触碰到,但她确实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阵冰凉。 不知道那是雪的冰凉,还是沈行云额头的冰凉。 沈行云的睫毛蓦然一颤。 正在此时,一阵微风袭来,吹动了头顶的松与雪,积攒的雪花纷纷而下,沈行云睁开了眼。 姜鹤在他眼前,而他只能看到纷乱落雪。 但是没关系,马上就会见面了。 师兄,对不起,让你等了好久。 姜鹤轻声说。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强烈的困倦感袭来。 与此同时,干枯的血池中那朵硕大的玉白莲花绽开,花瓣中包裹着一个安静沉睡的人影,她身形纤细,长长的黑发覆在身上,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沈行云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女孩。 但他知道,这是姜鹤。 姜鹤回来了。 第48章 云屠息川(一) 这一次醒来会是什么时候? 一百五十年前, 还是一百五十年后?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是在师兄的身边。 所以要记得,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 见到师兄的第一面,就要告诉他 师兄, 我也....... 沙沙沙 海浪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风吹动竹叶的响动。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姜鹤的脸上, 睫毛微微颤动, 随后细长的眸子睁开来, 琥珀色的双瞳下阳光的照耀下更显晶莹透亮。 这是一个布置简单的竹屋,床、椅、桌都是单人的样式,墙角边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缸,鱼儿在里边欢快地游动着。 这不是师父的屋子吗? 姜鹤是雷打不动, 每个月都会来找伏离道人讨要灵石的,对他居室的样子十分熟悉。 这么说来,我回无为峰了? 她有点愣神。 看样子自己这是回到了现世的时间线。可怎么就到青城剑宗了?我不是和秘境一起掉到妄海里去了吗?这是过去了多久时间啊? -- 第83页 最关键的是, 师兄呢? 姜鹤糊里糊涂地翻身起来,听见屋外正有人低声交谈: ......如果她知道了,或许会闹起来。我不便离开宗门,也没那个本事看顾得了,这孩子,便请你照看一二。 这是师父伏离道人在说话。 你的消息怎么这么快?难不成去云屠息川找顾青梧的就是你? 另一个声音属于女子, 听上去干脆而果断。 这件事,我不便细说, 你知道了反而不好...... 又来这一套是吧?女子不耐烦地打断, 伏离你搞清楚, 现在是你求着我办事,这么遮着掩着的给谁看呢? 伏离道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女子哼声冷笑,姜鹤听到了甩袖的声音,看样子这个人是要被师父气走了。 姜鹤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想趁她离开前悄悄看一眼无为峰难得的访客是谁,还没走近,就听到伏离道人低哑的声音随后响起:长乐,你帮帮我。 长乐?无忧峰李长乐?岑微微的师父? 不是说长乐师叔和师父仇怨颇深,连弟子之间都不怎么来往的吗? 姜鹤立马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李长乐何许人也?青城剑宗当之无愧的战力第一,普天之下也就比顾青梧矮上一头。要是被她逮到偷听,那自己可就惨了。 屋外是相视无言的漫长沉默,姜鹤等了好久,才听到离去的脚步声。 看来这两人是达成共识了,只是不知道是用的眼神交流,还是什么特殊的对话方式。 伏离道人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入屋内,一推开门就看见姜鹤中中间间地站着,见到自己就露出一个大大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 师父,是你接我回来的吗?我师兄呢? 嚯!伏离道人长眉一挑。 听听,这是什么话?我师兄? 真是徒弟大了不由人,这才过去几日光景,胳膊肘都要拐到另一座山上去了! 啧啧啧,他摇头晃脑地咋舌不已,你师父我有三个男徒弟,比你大的有两个,你说的是哪一个? 姜鹤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出了伏离道人的打趣之意,但她这个人脸皮厚,完全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闻言流畅地解释道:不是他们,我是说行云师兄。 伏离道人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那沈行云是咱们无为峰上的吗?就我啊我的。姜鹤我可告诉你,不要...... 不要和他牵扯不清的。 但伏离道人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得这么明白:你还小呢,给我专心在修行上,少东想西想的。 姜鹤:...... 是,毕竟我才一百岁,还是个年幼的孩子。 她回想着自己神魂状态下,在妄海中听到的伏离道人与师兄的对话,心下明白,师父这是担忧自己的安全。 伏离道人知道很多。 姜鹤斟酌了一会儿,决定不再藏着掖着:师父,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无论是我入山前的事,还是一百五十年前身在妄海时的事。 伏离道人和自己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便是姜鹤的结论。 但玉徽从没提过除自己以外,还另有异世之魂,恐怕她根本就不知道伏离是个特殊的存在。异世之魂天然超脱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自己不是玉徽亲手招来的,她肯定也无法察觉到。 玉徽毫不知情,那么余问道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这世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余问道算不出的人。 她和伏离道人是天然的同盟。 想到这里,姜鹤神色变得分外正经:师父,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 在将解离花的使用方法教给沈行云时,伏离道人没有想到他会成功。 就算耗尽自己的心血,也只能养出一个不具神魂的肉身,这应该才是最终的结局。 这个世界的人是没有魂魄的,他们死后便会化为虚无,有关于残念的事,不过是自己信口开河抛出的诱饵。 因为沈行云太疯了。 伏离觉得,如果不让他看到一点希望,那么下一秒,要么他会死,要么这个世界会死。 就像悬在马前的胡萝卜。 没想到的是,沈行云还真把这个胡萝卜吃进了嘴里。 他按照约定,五十年后再入妄海,正巧看见沈行云为那个女孩裹上衣服,她还有点糊涂,嘴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师兄对不起之类的话,一走起路来就晕头转向。 沈行云小心翼翼地护在她旁边,在对方因为手脚僵硬栽倒时,接住了她。 还搂进了怀里。 实话实说,伏离觉得这个动作完全不必要,有点像在占人家便宜。 沈行云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而叫做姜鹤的女孩埋头在沈行云胸前,闷声闷气地笑着,像个二傻子。 他抱得那么紧,伏离以为他不会放手。 那也没关系,只要他们留在妄海,总归是能够平静安顺地过日子,就算那个人的手有遮天蔽地之能,也管不到妄海中来。 -- 第84页 可是沈行云放手了,他用魔修的方法遮住了姜鹤的记忆,然后把姜鹤交给了他。 他不会、也不能把姜鹤留在妄海,姜鹤喜欢热热闹闹的地方,喜欢青城剑宗,想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就像他曾经说的,这是姜鹤的愿望。 而他一定会达成姜鹤的愿望。 伏离曾经问过沈行云,把姜鹤放到青城剑宗,让姜鹤踏入修道之途,而不是在某个凡人地界,平凡安稳地活着。这种种的选择,真的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欲望吗? 当真没有一点私心? 没有。 那时候他回答得果断又干脆。 而此刻,伏离信了。 沈行云现在的身体是不中用的,伏离叫他留在妄海休养,至少在想出办法遮掩自己满身魔气前别出来。而他则把姜鹤带回大陆,送到青城剑宗甄选弟子的队伍里。 这具由天赋卓绝修士的心血和普天独一的解离花养出来的身体,修行资质自然极好,所以姜鹤入青城剑宗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他没想到,姜鹤兜兜转转,又投入了他的门下。 真是奇妙的缘分。 最开始,伏离不过是因为对沈行云的承诺,照拂姜鹤,但后来他一路看着姜鹤长大,看着她撒娇偷懒耍滑,玩弄心眼子,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情分便不可避免地加深。 他是她的师父,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她的父亲。 他由衷地希望,姜鹤能够一直这样快乐地活着,不要再招惹沈行,那么也就自然不会招惹到一直注视着沈行云的那个人。 可惜世事总是无常。 当宗主钦点姜鹤和沈行云、岑微微一起入明悟宫秘境时,他就隐约预感,平静会被打破。 后来听说秘境出事,他跑得比谁都快,最终虽然没能赶上,但却从岑微微口里截住了消息沈行云为了救姜鹤一同落入妄海。 这件事不能被人知晓。 沈行云十分看重姜鹤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他知道妄海拦不住沈行云,而有沈行云在,姜鹤当然不可能出事。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出了妄海又应该怎么办? 明悟宫宫主和崇身死,秘境破碎,付晚秋临危受命代行宫主之责;沈行云身为魔修一事已成定局,青城剑宗难辞其咎;云屠息川正为魔修为何能生存外界一事争论不休。 沈行云在秘境中使用魔气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姜鹤与他同进同出,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了,难免会猜测两人关系。 更重要的是,一直注视着沈行云的那个人,如果知道了这层关系,还会等下去吗? 姜鹤会有危险的。 情势已经是一团乱麻,而伏离选择让它乱上加乱。 他在沈行云出妄海前去了云屠息川,从旁散播消息,引顾青梧亲身前来执法;又抢在顾青梧之前,从沈行云手中接回了姜鹤。 这样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顾青梧和沈行云身上,没人会注意到还有一个姜鹤。 沈行云被关在云屠息川,有顾青梧在,反而能稳定局势;他则偷偷把姜鹤带回青城剑宗,再行打算。 他会竭尽所能地保护姜鹤。 伏离计划得很好,他曾经错过一次,已经不想再错第二次了。 但他遗忘了一点,一个从很久之前就被他忽略的问题。 这个世界的人死后是没有魂魄的,所以能够被解离花养出来的姜鹤,和他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早就应该想到了。 此时此刻,听到姜鹤的话,伏离道人的神色变了。 这是一个他预料之外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他不会理解错误的问题。 他深深地看了眼姜鹤,然后语气低缓地回答:我出生在青城剑宗山脚阜关,但我来自三十三重天外洲。 姜鹤,我来自此世之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9 12:33:29~2022-07-10 20:4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宁 5瓶;流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云屠息川(二) 三十三重天外洲。 对于姜鹤来说, 这毫无疑问是个陌生词汇。 但她觉得,相比起自己前世生活的钢铁丛林,这个名字听上去不是一个体系的, 跟修仙很适配。 果然,伏离接着便说道:它是凌驾于诸界十方的上位世界, 是踏出第一重大道后会到达的地方。 简而言之,比起现在他们所处的世界来说,是一个更加高维的存在。 那师父您......您岂不是很厉害? 姜鹤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怎么就掉下来了呢? 伏离目光悠长, 好像穿过了面前的姜鹤, 看着久远的过去:这说起来就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相比较姜鹤是被上头有人钦定安排的,伏离道人的遭遇就是货真价实的主角路线。 他的到来源于一次历劫失败。 三十三重天外洲的人死后,神魂将经过淬洗后重新降生,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们都是不死不灭的。 但伏离历劫身死,这个本应该归于幽途的神魂,莫名其妙地穿过缝隙掉落下界。或许是因为两个世界的神魂最初生于同源, 所以他并没有被排斥,而是带着所有记忆,重新降生为一个孩子。 -- 第85页 对于伏离来说,这个世界狭窄而破落,他当然想要回去。 他拥有更高位的知识,想要突破界限并不是难事, 只要有合适的场所修行,甚至不需要什么师徒师门的指导和培养。 可惜生活总是充满阴差阳错。 我不是被宗主收进门来的, 把我带回青城剑宗的人, 是大师兄。 余问道收的最后一个弟子是李长乐, 从此以后,他就失去了为人师的热情,把弟子扔在山上,漫天下地乱跑。 无论余问道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他对旁人和弟子,从来都是一派温和的老好人性格,从不生气,从不急躁,从不慌张。 沈入知从很小的时候便跟着余问道,他敬重自己师父,又像是幼子仰慕父亲般仰慕着他,一举一动,无不以其为标杆,所以把自己养成了个和余问道十成十相像的性格。 余问道教授弟子是一把好手,但并不见得如何会养孩子,从穷其、木真,再到李长乐,都归了沈入知管。 大师兄是个老实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像带孩子似的带着底下的师弟师妹。 余问道总是不见踪影,沈入知便自觉地把青城剑宗打理得井井有条。 那一年,青城剑宗山下大旱,死了不少人,沈入知路过阜关,看到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好像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成一具饿殍的伏离。 他给自己捡回了一个师弟。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 伏离承认自己当时的状态看上去是有点不正常,走的方向也和逃难大部队背道而驰,好像是要去送死。 但他只不过是想去深山老林找找灵气充裕的地方,好专心致志地修行罢了。 可惜这话由十三岁的小萝卜丁说出来像个天方夜谭,沈入知不由分说地把他夹在胳膊下,带上了山。 当年他们还没有正式出师,收徒弟显得太过于自大,沈入知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帮师父收下这个徒弟。 伏离便成了青城剑宗的五师弟。 后来我倒也没有被赶出去。伏离道人说着。 余问道还是回山后才从沈入知那里得知自己多了个五徒弟,但他没生气,只是笑了一句沈入知,然后默认了伏离的存在,偶尔还会指点他一两句。不过伏离实在表现平平,又有四个师兄姐珠玉在前,这个小弟子后来几乎都要被遗忘了。 听到这里,姜鹤灵光一闪:师父你肯定是在装吧! 怎么说呢?作为过来人,姜鹤十分灵敏地抓住了这点表现。 看来历史总是如此相似,师徒两人是一脉相承。 伏离既没肯定,也没否定,继续自己的话题:我一想,在哪儿修炼不是修炼呢,就这样待下来了。 他快速地做了总结。 姜鹤认为这中间跳过了许多剧情,但她当然是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看样子伏离道人和自己不同,他就像是穿越来到异世界,除了自己本身的记忆和知识外,并没有什么未卜先知。 师父,姜鹤犹犹豫豫地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余问道......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周,声音几近于无了,然后拼命朝伏离道人挤眉弄眼,妄图通过眼神传递无穷信息。 ......你啊,伏离道人摇头一笑,他又不是什么神仙,不可能无处不在,无需太过担心。 姜鹤听到这句话,心下明了,伏离肯定知道自己那个在妄海失踪的师父没死,而且还在背地里搞大动作。 我在妄海里遇到了曾经的玉徽真人,她告诉我余问道一直在钻研破道飞升之法。姜鹤解释道。 伏离神色毫无变化,看上去像是早就知晓了。 破道飞升这件事,余问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淡淡道。 姜鹤,或许你自己也感觉出来了,修道之路要求心性弥坚、固守本心之人,我们常说的那个道,就是修士踏上修行之路最初的、也是一直追寻的愿望,资质足够的人,只要能够不改其心,终究能走到大罗境,差别只在于花费时间长短罢了。 然后呢?大罗之后呢?姜鹤追问。 五百年前,不管是余问道还是玉徽、何笑生,都成功的突破至大罗境,以余问道的头脑,一定早就参破了这一点。 而大罗和破道飞升,只有一线之隔。 他却没能走过这一线。 为什么? 一线之隔,隔如天堑。伏离缓缓道,不改初心,本性弥坚,你依靠着这股力量一路走到最后,然后 你要放弃你的愿望。 放弃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放弃一直支持你走到最后的力量,放弃所有的过往。 这便是破道。 伏离道人的话语如鸿蒙钟声,在姜鹤耳边回荡,她第一次看见那道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壁垒。 破道,说起来是如何的轻易,但做起来,真有人能做到吗? 例如,伏离...... 他的愿望是什么呢?是想要回到上界吗?可如果这是他修道的追求,最后他又要如何说服自己永远停留在此处? 矛盾,真是矛盾。 姜鹤思索着,悄悄打量着伏离道人的神色。 -- 第86页 你不需要为我担心,伏离道人笑了,因为我还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以后也永远不可能走到这一步了在面临抉择之前,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愿望。 这是姜鹤原本打算问的下一个问题伏离道人的真实境界究竟在哪一层呢? 他明面上是青城剑宗二代最弱弟子,不过刚刚踏过造化门槛;但姜鹤看到伏离道人在妄海穿梭自如,又得知他来自更高一层的世界后,内心不自觉地就充满了期待:伏离道人的境界或许已臻至大罗,自己可以尝试说动师父作为助力,和余问道抗衡。 但现在伏离说,他的道心早已不复存在,那么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可能有所寸进。 造化初期,这便是真正的我。姜鹤,我是没有能力和余问道一争高下的。伏离道人半阖的双目中隐约透出悲哀神色,最开始,我执着于自己的愿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也因此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姜鹤我很庆幸,你没有选择漠不关心,没有和我走上同样的道路。 那天的谈话中止得十分突兀。 无相峰的钟声骤然响起,伏离嘱咐她暂且不要露面,便离开了。 姜鹤还没有来得及询问伏离是否知道余问道现在身处何方,但她隐约觉得,伏离不想告诉她,他好像有意地让自己远离阴谋的中心。 师父和师兄,或许另有约定。 但姜鹤不觉得自己应该默默听从安排。 变数在我。 这是只有她与玉徽两人了解的事。 姜鹤听着钟声一阵阵响起,直至七七四十九下,这是山中有大事才会鸣起的次数。 师兄在哪儿?在无为峰吗? 宗门集会又是为了什么?明悟宫的事?还是和师兄有关呢? 姜鹤推开门,她不能再等了。 五大峰空空荡荡,所有人都集中在无为峰广阔的大殿内,姜鹤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无相峰后山的弟子居所,她曾经抹黑潜入过一次,意图给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秦放一次难以忘怀的教训。 却在这里见到了抢先一步的沈行云,他给秦放的教训可比自己预备的要惨烈多了。 后来秦放活得好好的也不能说是很好,姜鹤听说他老是做噩梦,本来资质就不算上佳,现下更是没什么进步空间了。 但总而言之他还是四肢俱全地活着。 姜鹤路过大榕树,来到了最边沿的小屋,这是沈行云的屋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伸手欲推 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会晚一些,晚上十一点左右,大家第二天再看吧。感谢在2022-07-10 20:45:07~2022-07-11 20: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卜拉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云屠息川(三) 姜鹤回头一看, 说话的人还是个老面孔。 秦放一手扶着自己的后腰,一手指着自己,色厉内荏。 他仿佛是被哪儿来的女妖精掏空了精气, 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看上去卖相十分不咋的,但是大吼大叫的气势还和以前在书楼时一样。 姜鹤看着那个手指头戳来戳去,戳来戳去, 立马就要戳到自己鼻子上了。 她啪地一下, 把这只爪子打开。 !秦放震惊了。 秦师兄, 怎么没去山门集会呢? 姜鹤的右手顺着刚刚打人的动作,十分自然地往下落,抚平自己的衣摆。 就好像她只是在整理衣服的过程中,不小心和对方的手撞上了一样。 秦放人都气哆嗦了, 他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收到自己胸前:你你你,你是哪个峰的弟子,敢这么和我说话?! 姜鹤翻了个白眼, 这话说得,活像他不是和自己平级的三代弟子,而是某个师叔似的。 秦师兄不记得我啦?姜鹤笑嘻嘻地回道,就不久前,我在书楼借书,还被秦师兄好好教育一顿, 说咱们这些修为浅薄的弟子,最爱装模作样来着。哦对了, 第二天我还正想找您道个歉, 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 却听说师兄你情况不太好,听说是做了什么噩梦? 姜鹤噼里啪啦就是一大段话,然后还不忘在对方的心头上重重一击伤口撒盐这件事,做起来可真是太爽快啦! 秦放那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糟糕起来,姜鹤清楚地看见他额角滑下了一连串的冷汗。 噩梦......对对是噩梦......他好像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有点搞不清的样子。 姜鹤猜测,沈行云在之后应该用了一点小手段就像是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所以秦放想不起来自己遭遇了什么事,但当时灭顶恐惧的感觉却残留在了他的潜意识中,直接导致了他后来修行一蹶不振当然了,他本来也没什么好振作的。 资质平平,再不能突破下个境界,就要准备告别人生了。 师兄人多好,你看,还给人把胳膊都安回去了! 姜鹤内心赞叹连连。 -- 第87页 你,你到底是谁?你来干嘛?秦放缓了好半天,才又回到了自己的问题上。 看来他还是没能把姜鹤和认识的人联系起来或许被他在书楼里骂过的弟子实在太多了吧! 秦师兄贵人多忘事啊,姜鹤一副很是惊讶的模样,在下是无为峰姜鹤。 姜鹤?你就是姜鹤! ?姜鹤微微挑眉,她什么时候也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不成。 好哇,你不是一起去明悟宫的三个人之一吗?岑微微回来了,你和沈行云.....说到这三个字时,他的声音可疑地含糊了一下,好像光是说出这个名字,都会让他感到莫大的压力,你们后来是一起的,对不对? 我当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姜鹤原本想要爽快承认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 说起来,明悟宫秘境破碎的事,她和师兄可是受害者,可秦放这个样子,好似来兴师问罪的一样。 这是又发生了什么? 姜鹤脑子飞快转动着秘境破碎的真相是罗意和崇,不管怎么看都是明悟宫自家人的问题,和他们扯不上关系。 难不成是魔修?师兄? 她心里盘算着,嘴上没耽搁:秦师兄你这是在说什么?实不相瞒,明悟宫里边我可是遭了大罪,现在脑袋还糊涂着呢。 哼,秦放没有被姜鹤糊弄住,他冷冷地道,你休想骗我,一个无为峰的弟子为何会到此处?我看你这是和沈行云暗通款曲,专程来找他的吧! 嘿,你这还说对了。 姜鹤心里自动把暗通款曲四个字,置换成了地下情,心道这个秦放还颇有些眼光。 你在得意些什么? 秦放见姜鹤既没急着否认,也没有被戳破真相后的慌张,反而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神色,不禁又是疑惑,又是恼羞成怒这个无为峰出身的废柴,竟然敢当面瞧不起他! 自从那天噩梦以来,他已经心慌体虚了好长时间,连集会这样的大事都没能亲身参与,告假休息了;现在却在自尊心的催动下,出一阵无穷的力量,他一个大踏步就想上前,让这个无为峰的弟子见识自己的厉害。 然后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这一下可摔得太实诚了,蓬起大片尘土。 姜鹤慢悠悠地收回缭绕在指尖的灵力,大呼小叫地冲秦放喊道:秦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平地也能摔?快快快,我扶你起来去无病峰找师兄姐们看看。 话是这么说,但她人在那儿站着半天,连腰也没弯一下。 你,你秦放挣扎着,抬起脑袋, 整个脸都气得通红。 不关我事啊,秦师兄。姜鹤摊开手,一脸无辜。 秦放气得咬牙切齿:我知道,你就是来找他的找也没用,你要找他,就去云屠息川吧! 云屠息川?什么意思?姜鹤的笑容僵硬了,师兄怎么会在那儿? 云屠息川的顾青梧亲自拿下他,沈行云是个魔修!这件事毋庸置疑,他是没命从云屠息川出来了!看到姜鹤脸色变换,秦放心里痛快起来,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秘境里,除了明悟宫死掉的罗意和白城,就是你们两个不见踪影,现在你又活着回来了,你肯定和沈行云是一起的!秦放越说越是自信,觉得自己的逻辑简直精密极了,他恨恨地看着姜鹤,你肯定知道什么,沈行云这回给咱们青城剑宗惹了大麻烦,顾青梧不放人,刚好让你来说个明白! 他说了一大堆废话和自我臆测,姜鹤通通过滤掉,只留下了两个关键句子: 他们知道沈行云是魔修。 顾青梧把沈行云抓去云屠息川了。 沈行云在秘境中使用魔气的事,肯定被人看到了。 姜鹤不自觉地提起了一口气。 是在什么时候? 罗意用妖兽布置的禁制中,沈行云用魔气救了她,但当时在场的人只有她,昏迷不醒的付晚秋,和随后赶来的岑微微。 岑微微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去告密。 她心中自有一把衡量善恶的尺,不会单单因沈行云身为魔修一事便判他有罪的。 所以,一定是姜鹤没有看到的某件事。 ......是我求他稳住秘境的时候。姜鹤低声喃喃。 一定是那时候,沈行云想要以一己之力维持着秘境的完整,不动用魔气是不行的,而这一场景无可避免地被人看到,或许还是被许多人。 你在说些什么?秦放竖起耳朵没听清,他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候便伸手去拉姜鹤,刚好集会在讲沈行云的事,宗主还在明悟宫没回来,我这就去请木清师叔把你带走,等宗主回来发落! 姜鹤心思还在追究往事上没回来,没有立即做出反应,秦放的手就落在了她肩膀上。 但还未等他使劲,银白剑光便伴随一声轻喝,骤然出现在他手边。 秦放,你给我放开! 容颜明媚的少女穿着鹅黄长裙,如一朵暖意融融的花。 -- 第88页 是岑微微。 她两步跃到姜鹤身边,和她对视一眼,语气带着无限地埋怨。 姜鹤,你们可让我好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1 20:56:19~2022-07-12 23:5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绘梨衣の北京烤鸭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魈仙人的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角鹘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云屠息川(四) 岑微微, 你这家伙,怎么没去参加山门集会! 秦放看清了来人,震惊地问道。 真是反了天了, 这些弟子一个二个竟都不把鸣钟当回事儿!看来自从他没有担任执事弟子后,山里的规矩是越来越松散了。 秦放痛心疾首, 深深觉得青城剑宗没他不行。 你不也没参加吗?岑微微理直气壮地反问。 然后她偏过头,胳膊肘顶了姜鹤一下,悄悄耳语:嘿嘿, 我专门趁大家都不在, 来行云师兄这儿看看。 姜鹤:英雄所见略同啊! 但是没想到还能遇到你。岑微微很是惊喜, 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和师兄分开了呢? 师姐,我刚好也想问问:听说现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说师兄是魔修? ......确实如此。岑微微语气滞涩了一下。 这事儿......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姜鹤眼角瞥过秦放, 不想表现得自己早就知道沈行云是魔修的真相,只好把问题说得含含糊糊。 说到这个,岑微微明显怒气上涌:和你分开之后, 我带着剩下的人往外走,但是那时候秘境已经开始崩毁,我们差点走不出去,幸好师兄及时赶到,给我们稳住了路。 那群胆小鬼,当时一个字都没说, 出了秘境就开始大呼小叫,说他们亲眼看见行云师兄使用魔气可他们怎么不说清楚, 行云师兄用魔气是为了救他们!后来听说明悟宫的人侦测了内部情况, 发现秘境是落到妄海去, 所以他们判断妖兽和没能出来的人大概就死掉了。 我还以为,以为你们也...... 岑微微说着说着,好像又回到了前几天惶急的时刻,耷拉着嘴角,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 姜鹤刚想安慰她两句,这伸手拍拍的动作才进行到一半,一旁被忽视已久的秦放发出声冷笑:救?救什么救?依我看,明悟宫这事儿和沈行云脱不了干系! 没准儿和崇真人就是他杀的,他看向姜鹤,像是挑拣网兜里的鱼一样,上下打量,看样子你知道不少,干脆也不用等宗主回来了,我带你去明悟宫,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说清楚。 噌 姜鹤还没回答呢,岑微微的长剑便铮鸣出声。 她向前半步,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岑微微,你是想袒护她?还是怕她说出真相,想要袒护沈行云?秦放神色越发晦暗,你从小就是这样,明明知道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一直站在他那边! 最后一个字落下,秦放的右手中金色光芒隐约闪烁。 这是无相峰,我犯不着和你打,秦放冷冷开口,我已经通知执事弟子了,如果你非要自找麻烦,那就等着受罚吧! 姜鹤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后悔没有趁早搞定这个麻烦的家伙。 她拽了一把岑微微的衣袖:师姐,你先走吧。 师兄还在云屠息川,她当然不会留在这儿或是去明悟宫和那些人耍口舌功夫;但是自己要走便走,犯不着牵连上岑微微。 走?我可不走。岑微微不为所动,长剑一心在她手中,折射着日光,清亮耀眼,我活了几百年,还没有学会袖手旁观四个字。 秦放冷笑:好啊,你就执迷不、噗 他一边义正言辞地与她理论,一边悄悄往后挪了两步,准备等大部队来临再与她较量。 毕竟岑微微的实力摆在那儿,谁和她打谁是傻子。 他秦放,是用脑子战斗的! 可这两步还没踩实呢,天外飞来一道亮光,长剑转了个弯儿,漆黑剑柄撞在他的后脑勺上。 秦放上下牙关一起咬在舌头上,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飞剑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回到来人手中。 岑微微眼前一亮。 师父! 大师兄教出来的徒弟他这么虚?我可没使大力啊。 这是个长相凌厉的女人,长发利落地扎起,眉目秀丽,她右手接住已经晕菜的秦放,想了一会儿,又原地放开手:算了,和我没关系。 可怜的秦放又一次脸面朝下地砸向大地,姜鹤从飞扬的尘土中看到了鼻血的痕迹。 你呀你,为什么到处乱跑。李长乐转过身来数落岑微微,最近惹的事还不够多吗? 师父我没惹事啊!岑微微据理力争,每一次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麻烦的,你看比如这个秦放...... -- 第89页 从剃了穷其道人头发,到明悟宫差点和一堆修士打起来,岑微微扳着手指一一数着,李长乐环抱手臂,边听边反驳。 姜鹤则在旁边缩头缩脑像只鹌鹑有一说一,这师徒两个风格还挺相像,现在是这么有闲心的时候吗? 李长乐没能在逻辑上打败自己的徒弟,哼了一声,表示不愿和岑微微多做计较,斜眼打量起了姜鹤:你偷偷摸摸地干嘛呢?伏离没告诉你先别出门吗? 说是说了。 但姜鹤没放在心上,主要是伏离道人搞神秘主义,姜鹤没能掌握到最新状况,因而对形势判断错误看来自己从妄海回山这件事,本来应该是个秘密来着。 长乐师叔,我听说行云师兄被顾青梧带去云屠息川了,这是真的吗? 是。李长乐干脆地点头,她旁边,岑微微气鼓鼓地咬着腮帮子,好像对此怨念颇深。 今天集会是大事,执事弟子不会来得那么及时。微微,趁现在人都在大殿,把这个家伙搬到咱们无忧峰去。李长乐冲着秦放一努嘴,机灵点儿,等我回来再处置。 李长乐一声令下,岑微微立马开始行动,像个强抢民男的女山贼,拽着秦放胳膊把他横在自己肩上,还不忘追问:回来?师父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李长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姜鹤一样,回答道,当然是云屠息川。 * 此时的云屠息川。 从沿岸山壁眺望,只见河面上往来船只不息,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做行船生意的凡人。 他们安安稳稳地生活在魔境边缘,全然不知惧字,是因为这里叫云屠息川。 五百年前有何笑生,五百年后有顾青梧。 望着这番平和景象的青年男子收回目光,悠悠一叹: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便是云屠息川与众不同的规矩。 顾青梧不收徒,只授道,因而严格意义上来讲,云屠息川并不是一个宗门。 她也不让归于此处的修士称呼师父,只叫老师。 据说是魔境内有些动乱,这个青年男子,长相温文尔雅,说起话来也是一般的斯文,只是显得有点啰嗦,也是奇怪,明明自从百年前,各处都颇为安静,连边沿地区的妖邪都少了,怎么最近又开始死灰复燃了。 他一手搭着这个开在半山腰上的山洞石壁上,一边念叨个不休。 而他面前,有个黑衣少年人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磨着自己手上的黑色物件,完全对耳边的话语置若罔闻。 但这丝毫没有减低说话人的热情。 说起来,魔修生存外界的事,真是千百年来闻所未闻。鸣轲,你说这个沈行云,他真是魔修嘛,会不会是搞错了? 被唤做鸣轲的黑衣少年终于起身,他冷冷地瞥了旁边人一眼,说话很不客气:老师何曾出错。 哈哈哈,你生气了!赵淮之双手叉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逗你玩呢,谁叫你不理我! ......鸣轲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对方,无聊。 不要不理我!青年男子像个跟屁虫似的,几步窜到对方面前,你这是做什么? 加固禁制。 老师可没吩咐这个,只是叫我们守着罢了。你这么认真干嘛? 怕他跑了。鸣轲认认真真地将打磨好的两枚菱形铁片插入地下。 赵淮之偏过脑袋,朝内打量,洞口以内还有一道铁制栅栏,把这个天然的石洞变成了牢房十束星芒位分牢房四方,这点淡淡的光亮一映出中间的男子,他盘腿闭目,静静地坐着,通体漆黑的沉重锁链攀附着他的四肢,又延伸进入地底。 这些铁索,包括这道栅栏,全是用乌铁所制,无论是魔气还是灵气,离体的第一时间,便会被吸收隔绝在地下,无法汇聚成流。 是专门针对妖邪的造物。 云屠息川常年活跃于对抗魔境的战场第一线,拥有丰富的经验,也开发出了各种分门别类的法宝。 富有实验精神的赵淮之曾经以身试法,给自己扣过一条,乌铁锁链接触身体的一瞬间,他就两眼一黑,醒来后便迎接到鸣轲的杀人目光。 据说他晕了两天,鸣轲则被迫照顾了他两天。 而醒来后的一个月内,他都在不断对抗脑中抽痛,和灵台空虚的后遗症。 由此可知,戴上它们是种沉重的负担,但看上去,这个叫沈行云的人倒是很安静,除了脸色格外苍白,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痕迹。 赵淮之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想到 也许是他挺能忍的吧。 第52章 云屠息川(五) 姜鹤被李长乐在身后, 勾着脑袋遮遮掩掩地出了山。 李长乐身为山中二代长老,这样的特权还是有的,守门的弟子看到她大摇大摆地走出护山大阵, 话都没敢问一句。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传送法阵,站在云屠息川支流以外, 岸边清风习习,裹着淡淡的水腥味儿。 姜鹤此前从未和李长乐有过交流,不免有点紧张, 经过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后, 终于找到了万能的开口词:长乐师叔, 这样麻烦你不好吧? -- 第90页 万万没想到,李长乐不但一手解决了秦放留下的后患,还亲自护送她一路走来云屠息川。 你确实是个大麻烦,能扔多远扔多远吧。李长乐瞥了她一眼, 毫不留情,但是别指望进了云屠息川我还跟着你。 等船来了之后,你就自己走吧。 等船来, 这也是云屠息川的规矩。 不管是怎样的大能,来到云屠息川的地界,就不得在上空随意飞行,须得老老实实地像个凡人一样坐船。 他们走的不是去云屠息川的常用道路,所以专做行船生意的很少见,但若是捕鱼人家见到岸边有人等候, 也会摇桨过来,挣一笔外快。 他们便在等这样的渔船。 李长乐这方面有点一板一眼, 看来岑微微是像她, 说要保护姜鹤, 就时时刻刻做起黑色的长剑像是在看管犯人,缓缓绕着姜鹤转。 这是李长乐的佩剑:小重山。 又厚又重,和一般长剑轻灵的形象一点儿不沾边,但却奇妙地符合主人的气质。 姜鹤百无聊赖地站在李长乐身边,眼神跟着黑剑转来转去,回想起自己刚醒来时,凑巧听到的对话师父央托李长乐帮一个忙,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请她照看自己了。 李长乐这样一个潇洒随性的人,竟然能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接手自己这个大麻烦。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想到这里,她抑制不住满腔的好奇心,像个趴在鱼缸边乌龟,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李长乐。 有屁快放!暴躁仙长李长乐不耐烦地甩过来一个白眼。 这可是你说的啊。 姜鹤清清嗓子:长乐师叔,你与我师父到底有什么渊源? 呵 李长乐闻言,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这也不像是冷笑,姜鹤琢磨来琢磨去,感觉短短一个字里简直蕴含了万千种思想感情。 她心急如焚地支着耳朵,谁知李长乐呵了一声后就没下文,反而伸手入怀,掏出个路上摘来的野果,然后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个葫芦样式的东西。 姜鹤认真看了半天,直到李长乐掀开顶上,凑到嘴边,她才恍然大悟什么葫芦样式,这不就是个葫芦吗!还是个酒葫芦! 李长乐仰头,咕咚咕咚一大口。 酒后吐真言,这句话突然划过姜鹤的脑袋。 开聊的前奏! 她顿悟,恨不得立马搬一个小马扎做到李长乐面前,做一个专心致志的倾听者。 果不其然,李长乐咽下酒水,又将顺手摘来的果子啃上一口:渊源说不上,不过是些小事。 哦?姜鹤明显不太相信。 李长乐表情淡然地继续说: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本来算是情投意合,结果他又做了缩头乌龟的小事。 喜、喜欢?情投意合?!姜鹤瞠目结舌。 这个原因她确实万万想不到。 统观师父形貌,再看李长乐向来的做派,一个是落魄养生中年人,一个是潇洒江湖侠气女,这两人之间,哪个都和儿女情长沾不上边儿啊。 不信? 不是不信,我这不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嘛。姜鹤说得很纠结。 姜鹤想到伏离离开前,曾经说出的一句话【......因此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难道是在说长乐师叔?这是一段悲惨的失恋往事? 师叔您,和师父从前......姜鹤犹犹豫豫地开口:师父说,他曾经做错了许多事...... 是吗?李长乐不甚在意地应道,然后她抬头看了眼姜鹤,大概明白了什么,又摇头叹道,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后悔的,也不会是因为我。 伏离,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 大师兄从山下捡回来一个小弟子。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李长乐和其余两位师兄专门跑过去瞧了热闹。 被大师兄牢牢拉住的少年人瘦得像个竹竿,面黄肌瘦,是个典型的难民模样。他不爱说话,连对着算是救命恩人的大师兄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李长乐顿觉手痒痒,很想打他一顿,可惜大师兄当前,她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动手。 后来是二傻子穷其,认为这个新来的小弟子还没认识到他们的本领,便主动上前大谈特谈修道之人的厉害之处。 李长乐眼尖地注意到,这个难民小子微微侧过头,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 就好像他曾经见过汪洋大海,从而对溪流的浅薄感到轻蔑一般。 李长乐当时就觉得:这家伙,有点意思。 那时候,师父余问道已经完全没了收徒弟的兴趣,在山里待着的日子也少,不过四个弟子都年岁大了,各自在山头上忙自己的。真有什么事,大师兄沈入知便自觉出面号令一二,大家还是很听话的。 伏离有修行资质,不过平平而已。他十三岁入道,与其说是跟着师父学,不如说是跟着师兄。大师兄好像总觉得伏离这个人不想好好活着,一天到晚看得很紧,手把手地教他,还不忘念念叨叨,附送一连串的人生感言。 -- 第91页 可惜伏离像个死木头,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而李长乐逐渐养成了一早起来,便跑到沈入知居住的山头看两人好戏的习惯。 每到这个时候,大师兄就会拉着她长吁短叹:说伏离比谁都更不让他省心,秉性惫懒,二三十年过去了,也没修出什么成果来。 李长乐便火上浇油地添上一两句。 起初伏离不理她,后来便忍不住以眼神进行反抗,等他开始和李长乐进行言语交锋时,三个人在一起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习惯这种事,一旦形成就不容易更改。 李长乐觉得自己喜欢和伏离待在一起,喜欢看他闷声生气的样子,喜欢看他故意藏拙拉慢自己的修行进度,喜欢看他对大师兄的唠叨束手无策的样子。 她知道伏离很聪明,懂得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多。 她喜欢这样的伏离。 她有一种强烈的自信和预感,伏离也喜欢她,或者,至少对伏离来说,自己的存在同样特别。 产生这个念头的第一时间,她便找到了伏离,当机立断地告诉他。 而伏离好像也是第一次发现了这件事一般,很慌张。 可是和李长乐预想的不同,他的慌张里带着某种懊悔和抗拒,也是从那一日起,他开始闭门不出了。 本来他就不大理会旁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在山里这么多年,能够说上几句话的,除了大师兄,也就是我了。自从我找他挑明后,他的漠不关心就愈演愈烈,连大师兄都不想见了。 李长乐知道他在更为努力的钻研修行。 他逃避与人见面,就好像这些人会阻碍他的道一般。 我以为他会永远这样,直到五百年前,师父去了妄海,李长乐继续说道,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与师父有多大的交集,但自从那一天起,他就变了。 这点改变在外人看来或许微不可查,但李长乐却清楚地注意到了。 他开始收起徒弟来,还时常往外面走动,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李长乐说道这里,伸了个懒腰,她望着水面上浮动的小船,结束了自己的话题船来了。 姜鹤心中一动找什么东西?师父在妄海遇到沈行云时,也是在找某种东西吗? 她将这个念头认认真真地在心底存好,等待以后的能有机会再问问师父,然后便同样转头,看向水面。 远处的船影终于接近,姜鹤的心中不自觉地有点紧张起来:长乐师叔,你说云屠息川会对师兄做什么? 李长乐啃完了果子,将果核往脑后一抛,然后走过来拽起姜鹤,顺便在对方衣服上擦掉手上残留的汁水:这我哪儿知道,但是大师兄总不会不管沈行云,你去瞧一眼也就得了。怎么了,你很关心他啊? 是啊,师兄基本上算是我的道侣。 咳咳咳咳咳!李长乐一口气呛在喉咙管里,......你说啥?! 基本上,姜鹤一脸理所当然,主要是我还没征求过他的想法,但是我想他肯定一万个愿意。 李长乐表情变幻莫测,她挠着脑袋,费劲巴拉收起一脸震惊:这个这个,伏离没有告诉过我啊...... 长乐师叔,你暂时是除我以外的第一个知情人。姜鹤表情深沉。 李长乐平息完心境,撇着嘴评价:你口味真特别。 姜鹤意味深长地回了对方一样师叔,你的口味也挺特别的啊。 总而言之,伏离求我的事,到这一步基本上我已经做到了。李长乐打量了姜鹤一会儿,你如果真要做些什么擅闯云屠息川劫狱的事,我可不管。。 李长乐虽然不怕麻烦,但也并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 姜鹤满脸无语:师叔,你觉得我是个傻子吗? 这可不好说,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色令智昏?李长乐摇摇头,总而言之,你自求多福吧! 姜鹤心里有数。 其实早在离开青城剑宗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办法。 她侧头望向东边,云屠息川以外,就是连绵无尽的魔境。 第53章 云屠息川(六) 一拉金来二拉银, 三拉珠宝亮晶晶,大川不负柯鱼人.... 云屠息川烟波浩渺,雾霭沉江, 在山峦环绕中,仿似仙境一般, 渔人的歌声穿行其中,随着水波声层层荡开。 这里曾经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周遭百里寥无人烟, 只有妖邪与魔物的身影。 而现在, 川上尽是往来船只, 许多人拖家带口,终其一生都活在船上。 姜鹤坐在船尾,手指拨弄着清澈的河水,船头撑桨的是个发须斑白的老人, 自称老邓头,戴着大大的斗笠,一身皮肤在常年日晒下成了健康而精干的黄铜色。 老邓头从生到死地长在云屠息川上, 看多了来来往往的修士,所以即使在外人看来高不可攀的修仙者面前,他还是一派地落落大方,甚至因为姜鹤脸嫩,隐隐有种把她当孩子看待的感觉。 姜鹤不是第一次见他,但还是第一次以本来面貌坐上老邓头的船。 他应和着远处的歌声唱了一句, 又转头来接着和姜鹤说话:......这便是咱们云屠息川最开始的模样,后来嘛...... -- 第92页 老邓头谈兴浓得很, 姜鹤也就认真地听着。尽管这些故事她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这是两个人的故事, 是这片土地上的保护神的故事。 故事里, 一个人叫做何笑生,一个人叫做顾青梧。 * 传说中,顾青梧最初只是南方山野一个砍柴人的女儿。 遭了疫鬼霍乱后,成了家乡唯一的活人,她便自大陆最南徒步走到极东的云屠息川,要去找何笑生拜师。 那时候何笑生已经威名远播。 虽然活了一千来岁,是世人眼里的宗师大能,却从来不晓得老成持重四字如何作写,枕月横山,少年心性,另两位友人成宗立门时,他还在挑挑拣拣今日是去北山沧浪会一会,还是去南门囚无试一试新阵法。 从他刚刚登上造化之境起,云屠息川就排满了想要拜师的人,甚至有人投其所好,亲身前往魔境,要用性命换一个求道之路。 然而何笑生从不曾收徒,他说他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赖得拖个累赘。在这方面,他心硬又任性。 直到五百年后,有了一个顾青梧。 也只有这个顾青梧。 那一年顾青梧还只是一名白身凡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入了何笑生的眼。 顾青梧和她师父是彻头彻尾的两模两样,不苟言笑,冷如冰霜,做事方正,不懂变通。 何笑生收了徒弟,好像也开始学会稳重起来,传闻轶事少了,两人一心一意地守着云屠息川,一守便是五百年。 直到后来何笑生妄海寻缘,一去不返。 顾青梧也是从那时起,打开了云屠息川的入道之门。 从此后,便和她师父的路完全背道相驰起来,广收门徒,客卿三千,时至今日,云屠息川竟成了三大宗中人最多的。 在修为境界上,她始终不及自己师父,但汇聚众人的庞大力量,将魔境边缘守得很稳妥。 何笑生必定是成仙去了,只待顾青梧功德圆满,有朝一日也会飞升成仙!老邓头语气笃定地总结。 何笑生不耐烦人家拿别的尊称唤他,顾青梧自然也继承了这样的规矩,所以云屠息川的人提起这两位来都是直呼其名。 小姑娘是来拜师的吧?那你可找对地方了,谁都知道咱们云屠息川是这世上顶顶好的第一流。他常年在水上扯着嗓子吼,就算现在说话对象姜鹤就在他旁边,也还是声如洪钟。 像那什么明悟宫,上月里,整个秘境都没啦,连老宫主都折在里面;还有青城剑宗,哎哟喂可不得了,竟然养出个魔修来!你说这事也怪,老人朝向云屠息川以东一努嘴,魔修不都在那里边儿的吗? 兴许是误会呢? 嘿,那个青城剑宗的宗主也是这么说的放他娘的屁!顾青梧还能有错的时候?再说了,亲眼见着的人可也不少。不过是碍着青城剑宗的名号,不敢声张罢了。 哈哈哈,老先生知道得可真多。姜鹤抄着手,在船头四平八稳地坐好,也不和他理论,那老先生,你不妨指点我,若是想入顾青梧门下求学,走什么路子最快? 刚上船时,姜鹤便听老邓头说了,顾青梧这几日不在云屠息川,早在五天前,便有人看到青衣仙人往魔境中去了。 姜鹤不愿白白耽搁时间,便想从顾青梧身边的人着手,至少找个办法先见见师兄。 没准儿还真能劫个狱,毕竟顾青梧不在。姜鹤摸着下巴琢磨。 虽然一个时辰前,她还在李长乐面前信誓旦旦,口称自己不是傻子,干不出在云屠息川这样胆大包天的事。 去找找柳枕道长吧?我听说下一任云屠息川主人便是他哩。 等小船儿摇摇晃晃到修士们常聚的岸边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入山坳。 姜鹤轻轻巧巧地下了船,回望着老邓头汇入船流中去,此时已是炊烟袅袅,一盏盏油灯悬在船头,红色的灯火与银白的星光交相辉映,让人都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是天上银河。 星光在水,渔火浮天。 姜鹤站在岸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做相貌上的掩饰,自己的易容作用的灵器十六珠本就出自云屠息川,现在当着人家的面使用,岂不是自找死路? 顾青梧常年在船上活动,下岸便是去魔境,没有什么固定的居所;但是她既然收有许多门徒,门徒们就得有住处,起先是在云屠息川岸边的林子深处搭建了七零八落的木屋草屋,时常日久,修士多了,也有人组织着统一起了建筑,还整治出一个顾青梧从未来过的大殿。 姜鹤早知道柳枕这人,因为带头修房子的便是他。 姜鹤以前领任务时常和他打交道,私心觉得这人不像是个修道者,官架子足得很。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树林,来到了大殿,还未走近边听其中嗡嗡作响 既然是付宫主亲自修书要见这个魔修,我们还是不好让人久等,不如明日便回信请他们过来吧?既然是在我们云屠息川的地界,又是青城剑宗的入知真人和明悟宫付宫主,我想也不需要担心他们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 说话这个人便是柳枕,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青年人,看上很得人心,一开口便得到许多应和声。 -- 第93页 话虽如此,但还得等老师回来再说话,没有老师的应许,我们怎么好擅自决定? 淮之此言不妥,老师的性情我们都晓得,这事她不定放在心上,此次入魔境更不知何时回来,我们这样平白耽搁下去,无论是对明悟宫还是青城剑宗都不好交待 老师让我们看好沈行云,云屠息川什么时候由你做主了?身着黑衣的鸣轲厉声打断他。 鸣轲!我好歹虚长你百来,你不当我师兄便罢了,如何这样说话?难道仗着老师看重你,便不把我们这些师兄弟当回事了?柳枕面色一红,是气的。 我只与你论老师的吩咐,鸣轲冷冷地道,其他的,无论你想暗示些什么,我都不关心。 老师不在,入知真人和付宫主找我说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把他们都拦住?柳枕转变思路,一脸苦涩地向着身边环绕的同门说道。 入知真人不像是会偏袒徒弟的人...... 再说了,明悟宫这个请托实在是情理之中毕竟和崇真人的死,怕是只有沈行云一个人知晓了!付宫主想知道恩师身死的真相,这般的师徒情谊,如何能不动容呢? 鸣轲这般揣度柳枕兄实在是太过分了。 鸣轲强硬而冷漠,柳枕气弱又站了为众人着想的立场,场中人顿时群情激奋起来,都对着鸣轲口诛笔伐起来。黑衣少年人站在人群中,环抱手臂,虽然孤立无援却毫无动摇。 他认死理,顾青梧走之前说了看好沈行云,他才不管来信的是沈入知还是付晚秋,只知道不是老师的吩咐便统统不作数。 然而云屠息川毕竟不是师徒宗门,除了老师顾青梧,其余人皆为平级,并没有谁能天然压谁一头,还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个柳枕长袖善舞,经营多年,很得人气,现在他成功煽动所有人,鸣轲拿什么拦? 赵淮之比他懂得人情世故,知道鸣轲这个样子,不但守不住老师交待的事,还一并得罪了同门、青城剑宗和明悟宫。 好啦好啦,鸣轲,他伸手打圆场,冲鸣轲使眼色,表示一切交给自己。 又转头向着柳枕,神色真诚:老师毕竟留了话,沈行云由云屠息川代为看管,我们做学生的怎么能违背师命但是,柳枕兄说得也有道理,我看不如这样,请柳枕兄回信告知入知真人和付宫主,暂且缓一两人,我和鸣轲这就往魔境里寻老师,当面回禀如何? 若是两日之后你们还未回来呢? 那便有柳枕兄你做主好了。赵淮之笑呵呵地说。 他心里清楚,柳枕是在为自己以后经营顾青梧之后谁为云屠息川主人?虽然没人听过风声,但柳枕觉得应该是自己。既然如此,当然要早早和三大宗门的另两外打好交道了。 鸣轲连两日都不愿让步,听了这番话脸色更难看了,赵淮之赶忙拉住他拼命使眼色其余人不清楚详情,但他和鸣轲知道老师此去何处,魔境虽大,但他们不用寸寸找起。 所以两日,应该是足够了。 双拳难敌四手,柳枕早就笼络住川内修士,更何况还有两座大山,就算他们两个拦住了自己人,又该怎么在老师不在场的时候拦住青城剑宗和明悟宫的人? 柳枕想了一会儿,勉强接受这个提议他看了眼鸣轲,虽然川内禁止内斗,可若是自己逼急了他,真打起来可怎么办?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鸣轲的修为确实压自己一头。 柳枕皱眉,一副尽心尽力的为难表情:既然如此,那就按淮之说得办,我这边便尽力与付宫主等人周旋一二。 结论已定,达成共识,大殿内语声便渐渐消散,取而代之地是窸窸窣窣地衣服摩擦声人潮散出了。 姜鹤闪身,悄无声息地跃入茂密的树顶,从人群中辨认出了柳枕,和明显与众人远远分开的另外两人。 应该就是被称为淮之和鸣轲的那两个。 付晚秋和入知真人两日后便会来云屠息川。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鹤皱眉,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54章 云屠息川(七) 鸣轲你想, 就算咱们在这里拦住他,两日后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来了咱们怎么办?难道你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和能耐?所以我这是缓兵之计啊...... 走回小屋的路上,赵淮之止不住地碎碎念。 而鸣轲目不斜视, 环抱双臂,嘴巴抿得如同一条笔直的扩折号。 赵淮之以为他还在生气, 只好指天顿地的承诺:我只求你信我这一回,别生气了,我发誓三个月不来烦你, 咱们今晚就出发, 直接去内层找老师...... 这可是你说的, 三个月。 赵淮之一通铿锵有力的誓言还未说完,鸣轲就果断地抓住了三个字。 啊?三个月?是......赵淮之迷迷糊糊地点头,看着鸣轲的脸色,隐约觉得自己是上当了。 那就好。鸣轲点头, 然后转头朝着黑漆漆的树林说道,出来吧,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无言的沉默。 赵淮之等了半天, 差点以为这是鸣轲突发奇想逗弄自己的玩笑。 -- 第94页 然后树叶沙沙响动,人影慢慢从黑暗中浮现。 那是个身形纤细的姑娘,生得精致秀美,双瞳盈满濯濯月光,像只灵动的猫儿。她表情坦然,一点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 赵淮之这才知道背后有人, 而且一路跟着他们走到现在,可自己却毫无感觉。 他不禁一方面暗自赞叹这姑娘修为高深, 一方面又忍不住对鸣轲投以包含怨念的目光原来这个家伙不说话, 不是因为生气, 而是担心被身后人听出端倪。 害得自己许下好大个毒誓! 他暗自咬牙可惜。 小姑娘悠然自在地走出树林,直到离他们三步外的距离停下,然后带着笑意问道:我听说你们要去魔境找顾青梧? 什么叫听说?是从大殿中起就一直在旁边偷听吧! 虽然云屠息川并无限制外人的规矩,但这样重要的隐秘事却被不知哪儿来的谁听了个彻底,赵淮之不免有些担忧。 最近世事本就够乱了。 他刚想和这姑娘来一番言语交锋,套点儿话出来,就听鸣轲抢先一步:是,怎么? 赵淮之:...... 这长着一双猫眼睛般的姑娘狡黠一笑:我也正有事情找你们老师呢,没想到她刚好出远门,又是去了魔境那地方,不妨咱们搭个伴?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开什么玩笑? 赵淮之在心底碎碎念,除非脑子有问题,才会和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一起踏入魔境,在那个地方,光是提防面前的敌人就已经是左右支拙了,还得分个心来防范背后捅刀子。 姑娘,你还是......你还是在川外等上几天吧。 赵淮之刚想好声好气地打发走她,又听见自己的同门兼好友,云屠息川备受期待的下一代冷不丁地开口:去是可以去,只是先说清楚,你是谁? 赵淮之:行,傻子在这儿。 你是谁? 这也是姜鹤迟迟没有现身,隐在黑暗中思考的问题应该如何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呢? 说谎会制造麻烦,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真实情况,毫无以问是堵死自己的路。 所以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给他们一个不能拒绝地理由就行了。 早在来的路上,姜鹤就想好了。 她手上有一个重要的信息,用这个东西或许可以换回师兄。 只是时间紧急,她要抢在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到来前完成交涉,既然顾青梧就在魔境,那自己就可以少跑一趟。 这些都不重要,姜鹤微抬下巴,态度倨傲,仿佛手握至重筹码,你们只需晓得,我知道顾青梧一直在找的人的消息。 * 何笑生走后,顾青梧是什么样的反应,顾青梧是否敬重自己这位师父,又是否真的曾在妄海寻觅过他的踪影。 这些事情,姜鹤通通不知。 她听过许多前辈高人的传闻故事,可是传闻不会附着他们的爱恨情仇。 就好像这些高人不是人,完全不会喟叹愁苦无奈,从来都是冷静沉着不露分毫一样。 而顾青梧和这种传说中的高人分外贴合。 她确实从来没有冷静或者说冷漠以外的感情。 但姜鹤决定试一试。 或许,姜鹤琢磨着,或许即使是顾青梧这样的人,也会为这个消息动容。 那毕竟是他的师父。 教她一身本领,让她从寂寂无名之辈,长成当世第一人的师父。 他们曾经在云屠息川相伴五百年。 何笑生还等在魔境,等在他们一直守护的世界以外。 没人知道,他一直想要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老师在找人?赵淮之这次终于比鸣轲更快地开口了。 鸣轲低着头,沉默无语,好像思考着什么。 姜鹤玩味儿一笑,将目光落在鸣轲身上,等候他的回复。 黑衣少年抬起头:好。 赵淮之瞪大眼睛:啊?! 所以这姑娘说得是真的? 赵淮之终于开始了自我怀疑,他原本以为自己在为人处世和察言观色上,不知高鸣轲几筹去了,这辈子只好认命当个老实大哥,照看这个二愣子小弟。 可现在看来,难道鸣轲一直在藏拙? 老师有什么事?老师在找什么人?自己怎么一点没发觉呢。 鸣轲回答得太干脆了,稍微有点超出姜鹤的预料。 她原以为对方会稍微试探一下信息内容的。 然后这个声线清冷的少年又接着问道:你想要什么? 凡有所出必有所图。 鸣轲还没有这么天真,会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凑巧知道很多的好心人。 让我看看沈行云。 这句话在姜鹤嘴边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忍住,不要弄巧成拙了。 现在暴露出和沈行云的关系,只会给接下来的行程增加麻烦。 她微微一笑:我想要的东西,你们做不了主,见到顾青梧,我自然会开口。 * 顾青梧此人,姜鹤曾经远远见过一眼。 那天,她穿着一身青衣,坐在江面船头,青竹所制的长钓竿完成弧线,她闭着眼睛,听着水面下的动静。 -- 第95页 她生得清清淡淡,说不上十分美貌,端坐船头垂钓的样子像一幅水墨画,确实如她名字一般,会让人想起一株青翠梧桐,脊背笔直地朝向天空。 姜鹤此时操着和顾青梧一样的姿势,撑着脑袋回忆从前。 为了赶时间,赵淮之选择了水路入魔境,同时也是遮掩一下姜鹤的存在,免得被柳枕看见。 赵淮之坐在姜鹤旁边,时不时地和她聊上一两句,想要挖掘一点信息,却都被姜鹤四两拨千斤地绕过了。 魔境出了什么问题,要顾青梧亲自来看?陪对方说了半天,姜鹤终于主动发问了。 呵呵,赵淮之笑得天下无事、云淡风轻,能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些惯例的视察罢了。 你现在糊弄她,进去后也会露馅。鸣轲冷不丁地从旁插口。 ......赵淮之无语至极,再次确定两人是如此的缺乏默契。 好吧,说就说。他叹了口气,最近外层的邪祟之物变少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敢两个人就进魔境。老师觉得情况反常,所以往里探查去了。 说话间,小船已经行过云屠息川封闭支流的关卡,姜鹤一路打量,果然发觉景象与自己曾经来时大有不同 魔境内层的生物是除之不尽的,就如野草一般,就算秋日枯黄,或是被人一火烧尽,只要春风吹来便又重新生起。 就算这片野草真有安静埋在地里的时候,也只是云屠息川组织除魔的那一小段时间罢了。 但现在离上次除魔已经过去许久了,如果是以前,复生的野草们早就爬满了边沿。 我有一个小小的猜想,姜鹤目光从那一两个在角落里瑟缩的尸鬼掠过,问题会不会不是出在外围,而是内层呢? 此言一出,两位云屠息川的修士同时侧目而来。 姜鹤依然看着两岸,手虚虚地搭在身旁,没了招潮之后,她总觉得手上空空落落的,弱者死,强者生,依照以往的惯例来看,魔物邪祟短时间大量减少肯定不于自然,我想原因无外乎两个:自相残杀,或者是被别的强大存在吞吃入腹? 如果是前者的话,争斗时产生的动静和死亡剩下的残骸,都能够让你们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但显然,你们并没有发现这样的端倪,所以,只剩下第二个。 是魔修出来了......赵淮之声音滞涩。 如果在以前,没有人觉得魔修会走出魔气盈余的内层环境,到人间的地界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一个沈行云。 老师大概早有此猜想,从见到沈行云第一面起,鸣轲倒是很镇静,所以她入魔境,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 秘境陷落,魔修出境,这就好像某种不详的征兆。 这是因为那个魔修沈行云导致的吗?赵淮之蹙眉。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呢?姜鹤谆谆善诱,有人筹谋在前,沈行云是果非因。 鸣轲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突然开口:这就是你的所求? 沈行云,就是你的所求? 姜鹤默不作声,两个人隔着赵淮之对望。 一个双眸如星,一个静若深水。 第55章 云屠息川(八) 怎么了?在说啥?什么求什么? 姜鹤与鸣轲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赵淮之夹在中间,觉得自己脑门上简直噼里啪啦地冒火星。 他一脸懵逼,左问一句, 右问一句,可惜根本没人回答他。 刚刚有说什么重要的信息吗?为什么鸣轲就突然懂了许多?! 没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姜鹤开启糊弄大法,视线落在赵淮之身上, 现在重要的是, 魔修的动向让人生疑, 恐怕不日就将有大事发生,我们得尽快找到顾青梧,才好有人在外主持大局。所以,淮之兄, 你们老师究竟在哪儿呢? 称呼太亲切,让赵淮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不必不必,叫我赵淮之便可。 姜鹤点头, 从善如流。 至于老师,咱们走的这条路便是老师入境之路,只要往前,总会遇上的。 赵淮之原本并不觉得到魔境里找到顾青梧是多么危险的事,但从姜鹤提出那个猜想开始,空气中就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些不详的味道。 他谨慎地四处张望, 生怕哪里就蹦出个魔修来。 这位姑娘,照你的说法, 那现在魔修应该已经在外围徘徊了, 可是我们这一路过来, 并没有看到它们啊。赵淮之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也是姜鹤在思考的问题。 既然外面的魔物都被吃得七七八八了,那说明魔修早就摸到云屠息川旁边了。它们总不会这么有礼貌,每天早出晚归,从内层千里迢迢走到外围,吃完这口饭后又回去吧? 既然没有回去,那他们又藏在哪里? 姜鹤皱着眉冥思苦想,一时半会儿没个结果,赵淮之又瞅了瞅鸣轲,见对方同样低着头,好像也在思考些什么。 他心慌意乱,只好把视线投向岸边,仔仔细细地扫荡,希望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按照路程来说,他们现在已经进入魔境中间区域。 沿途毫无生物的痕迹,只有些山石土坡,枯枝矮丛,在昏红的光线下静默矗立。 -- 第96页 有个女人。 赵淮之眼尖,在他持续不懈地努力下,终于从一堆杂乱的灌木丛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这人勾头弯腰,正坐在岸边拨弄水花。 他一出声,姜鹤与鸣轲都望了过去。 从顾青梧以后长起来的修士,生活和修行的环境都更为安全,云屠息川牢牢守卫着魔境边陲,后来人基本上没有直面过魔修的经历。 毕竟魔修常居于内层,不会主动走出生活区域攻击修士,那修士们也没必要自找麻烦。 赵淮之曾经跟随除魔的队伍,远远地见过几次魔修,但也只限于见过而已,更过的知识还是来源于书中,没能和实际联系起来。所以在见到这个身影的第一时间,他便自然地以为这是人类。 但姜鹤望过去便知那不是人。 不是女人,是魔修。鸣轲反应也很灵敏,眼神一瞟,得出了正确结论。 啊对对,赵淮之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地念叨,我也是糊涂,魔境里怎么可能有别的人嘛哎,鸣轲,你去哪儿! 水路还没走到尽头,鸣轲在说话之后站起身来,提着长剑便跨下船。 很显然,他是要去看看那个魔修。 别别赵淮之急急忙忙地伸手欲拦,却拉不回这头倔牛,只好自己巴巴地跟了上去,还不忘回头对姜鹤嘱咐,姑娘你......你待在船上注意安全。 话只说了个头,就见这姑娘轻盈一跃身,落到他们身后,笑盈盈地道:我也去看看。 赵淮之:大家都好勇敢哦,只有我像个废柴。 而这一头,姜鹤下了船,更近距离地看着灌木丛中的身影,验证了心中的猜想:果然是那个魔修。 这个魔修骨架纤细近似女子,长发凌乱,衣衫褴褛。 姜鹤曾经见过她。 虽然这个曾经,算起来其实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这是她和沈行云在靠近魔境核心地带时曾经见过的,在河边静坐的女魔修。 她身处魔境中,却和周围的魔修都不一样,那时候姜鹤只是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想,但现在她已经能够确定:这个魔修和何笑生一样,曾经是个人。 可惜 它已经死了。鸣轲说道。 这具身体已经化成了白骨,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散落,还依然维持着人直立的形态,被衣服一裹,又有旁边的低矮灌木丛遮挡着,十分具有欺骗性,直到他们三人走到近处才看出来。 赵淮之一路提心吊胆,这下终于安稳了,忙道:那咱们也看不出什么来,快走吧快走吧,在这儿耽搁个什么劲儿呢,万一真像这姑娘所说,魔修藏着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白骨像是被炸开似的,朝着四面八方射出,白色的骨粉,支零的碎片,迫使他们不得不侧头闪避,也就是这时,从中伸出一条通体漆黑的藤蔓。 原来它一直隐藏在魔修的尸骨之下,也是它生出的细小枝条把骨头相互连接起来,才造出了魔修依然活着的假象。 按理说鸣轲站在最前面,藤蔓也应该最先找上他,可为了避开白骨,鸣轲横着剑在身前,这藤蔓欺软怕硬,便窜过了拿剑的人,直直往后而去。 鸣轲背后,站着的就是赵淮之了。 云屠息川的修士虽多,却并不一定个个都像是鸣轲这般天资卓绝,要与魔物相斗,实力相差,便有可能会死,这时候,某些外物就显得尤为重要。 从符箓阵法,灵宝灵器,云屠息川各式各样的出产品中,都有赵淮之矜矜业业参与研究的身影。 赵淮之修为并不算高深,他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准确,如果把云屠息川的修士分为武斗派与脑斗派,那他毫无疑问是后者。 靠脑子的人,就算打不赢魔物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所以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大喊出声:鸣轲救我! 噗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 与此同时,雪白纤细的手带着蓝色的灵力光芒撞上了袭来的藤蔓,接触蓝光的一瞬间,藤蔓就好像被火烧燎了一般,发出滋啦的声响,颤颤巍巍地后退。 可惜并无退路。 银白的剑光闪烁,从旁掠来,毫不留情地斩下这截藤蔓。 赵淮之一个大喘气,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擦掉了额头的冷汗:吓死我了! 他张头四顾,出手的是姜鹤,拿剑的是鸣轲。 对于自己人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赵淮之转向姜鹤,连连道谢:姑娘真是好身手!谢谢你谢谢你! 姜鹤欣然受了这声谢,敛去一身光华。 自从时间回溯中的魔境、妄海之行,她的心性一路磨砺,兼而又有许多彻悟之事,醒来后已经在通玄境站稳了脚。 自身实力进步,又知道顾青梧就在魔境中不远处,所以姜鹤底气十足,并不考虑留力,打起这个藤蔓来可以说是摧枯拉朽。 这个藤蔓好像并不是姜鹤一百万十年前遇到的那个,显得羸弱许多,发现自己遇上了硬茬子,还丢了一条触手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往地里钻。 如果是专为除魔而来,那鸣轲势必要追到底,但现在他们另有要紧事,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退了下去。 -- 第97页 古怪,古怪,大有古怪。赵淮之急得挠头,这个魔修怎么死在中层,还被魔物杀死了? 不一定是魔物杀的。姜鹤摇头。 那是什么......赵淮之简直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比自己聪明,强烈的危机感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其实答案明明就在脑子里,却迟迟没有翻捡出来。 直到他们系着小船的水边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气泡。 魔修如果在外层,为什么他们一路走来都不见踪迹,它们到底藏在哪里? 赵淮之突然明悟,他指着那一处水下动静,大声喊道:是魔修!魔修在水里! 姜鹤的猜测是正确的,魔修真的离开了内层,一路扫荡魔物,或许是为了填报肚子,或许是为了补充魔气,或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杀戮这件事 但无论如何,它们出来了,而且想要一路走出魔境。 这个湿漉漉的魔修从水中一跃而起,便径直朝着距离最近的姜鹤扑来。 姜鹤不知道自己没有剑,是否能够光凭灵力外化挡住魔修,但事情也容不得她多想,魔修已经近在眼前。她左手并指为自己拉扯出一片护体光幕,右手蓄起一团凝如实质的灵力,准备迎接光幕破碎后的第一击。 砰 魔修的拳头落在光幕上,红色的魔气有如腐蚀液体一般,烫出一个豁口,然后不断蔓延。 他并没有静等灵力护罩完全破碎,右手被卡住,左手便紧接而上 丁 正在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横入姜鹤与魔修中间,他右手握柄,左手抵着剑背,银白长剑撞上魔修的手爪。 后退。鸣轲低喝。 姜鹤并不觉得鸣轲能够独自抗住这个魔修。 但这一剑给了她一个缓气的空当,姜鹤抽出身来,积蓄灵力,从后探向魔修的后脑。 吼!魔修两拳都受制,魔修一声怒吼,身体魔气激荡,然后猛然向外弹出。 姜鹤与鸣轲向着各自方向飞身躲避。 这个魔修果然如同之前遇到的那些魔修一样,坚硬非凡。 赵淮之,想想办法! 鸣轲冲着缩在一旁的赵淮之喊道。 其实哪用他说,赵淮之早就翻箱倒柜起来,灵器灵宝洒落一地,鸣轲被弹开的同时,他终于从满地狼藉中拿起一物,面露喜色:找到了! 随着他一指灵力点向中间,数十条金色的绳索从那个如同镜子的灵器中伸出,结结实实地绕了魔修一圈。 快快!赵淮之着急地冲他们喊着。 鸣轲与姜鹤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一人抹向剑身,一人并指排掌,都使出了杀招。 但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 那是一道翠绿的灵力,轻轻盈盈,触之即散,就好像不是去杀人,而是一条柳枝拂过水面,一片绿叶打着璇儿地落地。 它绕过了魔修的脖颈,这个坚硬无比的脑袋肢首分离,滴溜溜地滚了一圈,停在那个人的脚边。 老师! 赵淮之发出欢天喜地的一声叫喊,鸣轲随即收剑敛容在一旁站好。 而姜鹤,她长出一口气。 找的人终于来了。 第56章 云屠息川(九) 一身青衣、色如苍竹的女子, 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魔修,眼神扫过两个学生,在姜鹤身上稍作停留。 出了什么事? 她声音清清淡淡, 不急不缓。 两人拱手低头,赵淮之率先说道:老师, 明悟宫与青城剑宗来信,想要与您一晤。 顾青梧负手而立,不置可否:是想见沈行云吧? 您走之前说要看好他, 我们想恐怕不适宜让他再与外人接触 , 只是柳枕他......赵淮之磨磨蹭蹭, 感觉自己像个背后说人坏话的小媳妇,也不怪柳枕,明悟宫的付宫主亲自修书,所以我们只好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顾青梧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赵淮之等了一会儿,又开口。 另外还有一事,赵淮之目光投向委顿在地的魔修尸体, 它那身精壮的肌肉正在飞快的消磨着,不多时,便只剩下一地散落的白骨。 这其实是他更为关心的问题。 我们在来的路上发现了古怪,恐怕最近的魔物锐减只是表象,真正的缘由在于魔修们已经出境,现在正潜伏在云屠息川的边沿, 伺机而动。 想到那群可怕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守在暗处,赵淮之就不寒而栗。 顾青梧也并没有显出什么吃惊神色, 她当然发现了。 魔修自几千年起就一直生活在内层, 生生不息, 自相残杀,这是种族特性。 它们不会出来,这是修士们一直以来的认知,所以人们才可以相安无事的生活在云屠息川以外,只需要偶尔处理下边缘的魔物邪祟们。 而现在,一切固有的常识都被作废,她想找到破坏魔修与修士之间平衡的东西。 这才是为什么顾青梧流连魔境。 那您找到原因了吗?姜鹤冷不丁地插嘴道。 之前她一直在旁默默旁听,毕竟顾青梧是个怎样的人,顾青梧想做什么,姜鹤还得先知道个大概才能谋而后定。 -- 第98页 虽然现在不过是寥寥数语,但姜鹤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认知。 顾青梧和外界传闻的一样,表里如一,毫无私心。 对于这样的人不需要弯弯绕绕、多做掩饰,让她看到真相,她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听到姜鹤的问题,顾青梧转过脸来,正视对方:我原本想要去内层看一看。 除了据说在魔境有过一番际遇的沈行云但他现在是个魔修了,由此证明没遇到好事还没有人深入过魔境内部。 这原本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但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魔修们出往境外,内部反而变得空空如也了。 所以顾青梧说要往内部探求真相时,两个学生反应并没有很强烈,只是想到藏在水底的魔修,赵淮之忍不住一脸急色。 可是老师,若您不出魔境,谁在云屠息川主持大局?也不知道魔修会何时发难,他提出别的方法,干脆先设个禁制在支流尽头,逼魔修出来,一一铲除,然后再腾出手来往魔境里看看。 鸣轲听到这话,不赞同地摇头:棘手。 别看顾青梧解决得简单,一是她个人实力强劲,二是这个魔修落在后面,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它是魔修中的孱弱者,被淘汰的产物。 要解决魔修,非得联络三大宗,乃至整个修行界的力量不可。 这件事需要顾青梧亲自出面,她不能在魔境耽搁太长时间。 您要知道真相,我也正有一个消息要告诉您, 姜鹤沉声道,这个消息,还需要您亲自前往魔境确认,但不会花费多长时间。 我想,见到他,您就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姜鹤直视着顾青梧那双泉水般冷然的眼睛,关于沈行云,关于魔修,以及,操纵一切背后的背后之人。 只要见到何笑生,您就会明白了。 * 回到那个地方比姜鹤预想中的更为简单。 魔境内真的变成空荡荡了,由内而外,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让人窒息的沉默。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只姜鹤一个,在来的路上,她就注意到鸣轲曾经数次拨弄自己的长剑,推开剑鞘又合拢,之前他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动作;而赵淮之就更不用说了。 焦躁不安的情绪盈满整个队伍。 除了顾青梧。 她们只花费了小半日的功夫,就找到了树立着许多巨大石碑的沙漠地带。 就在中央。姜鹤说道。 从远处而来的风刮起一片蒙蒙的黄沙,它们穿过石碑,呜呜作响。 这是渔歌。赵淮之忍不住出声。 对了,姜鹤也想起,这些乐声正是掌船的老邓头唱过的歌。 是云屠息川上口耳相接,声声传唱的渔歌号子。 顾青梧的身影好像凝固住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顾青梧的态度还让人捉摸不透的话,那么现在,姜鹤确定她一定信了。 她相信何笑生就在这里。 乐声随风而起,又在风停后隐入沙土,行船人们唱起来嘹亮而富有生气的歌,在魔境的风石奏乐下,只显得沉闷凄苦。 何笑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雕琢出这些石洞;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蜷缩地下,在乐声响起时,勉强维系起自己摇摇欲坠的神智?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一个愿望。 这些歌声一遍一遍随风而起,就是一次一次地提醒他:要回到云屠息川。 就算被人操纵成了无知无觉地工具,就算面目全非沦为当年抵御的怪物中的一员,他也要回去。 因为有人在等他,因为 因为他想见你。 姜鹤看着顾青梧的背影,喃喃出声。 她忽然间明白了,当年何笑生口中含糊不清的词汇是在说什么青梧,顾青梧。 那个绘有梧桐树叶纹路的铃铛,和卡在混沌的脑袋里徘徊不去的名字。 他想要回到顾青梧身边。 【何笑生说,他想活得更久一点。】 玉徽曾说过的话浮现在姜鹤心头。 何笑生这个人,从小就没有定性,活了一千多年,随性自在,从无欲求。无论是了解他的人,如玉徽、余问道;还是不了解他的人,如长年累月拜求在云屠息川的仰慕者;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以为这一生就将这样过下去:不会被任何东西拘束,比所有的传奇都更像是传奇。 直到后来,他遇上了顾青梧。 修行者的生命悠久绵长,然而终有尽时。他已经走过了一半的历程,可顾青梧却还刚刚开始。 所以,这个从来不畏惧死亡,也不甚在意修行成果的人,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渴望: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更长久地活下去。 不管是一百年两百年,不管是否超脱此世,他都想要留在顾青梧的身边。 原来是这样。 姜鹤突然觉得十分难过。 顾青梧知道吗? 她站在顾青梧身后,完全看不到她的神色。 在良久的沉默后,在姜鹤三人复杂的目光中,那个挺直的背影终于微微一动,向后边抛出一样东西。 姜鹤伸手接过,是顾青梧的佩剑。 这是信物,拿它去做你想做的事。顾青梧没有回头,淡淡开口。 -- 第99页 你们......先回去吧。 * 正中的地面慢慢的耸动着,沉眠已久的灵魂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从中探头。 顾青梧走到近前,一手一手地认真刨开那堆沙土,就好像很久以前,每天早上把这个懒惰的人从被窝里翻出来。 然后,她抓住了那只手,一只犹如白骨一般的手。 这个人已经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也不具有一点曾经的样子了。 只有和自己相握的那只手,用尽全力。 可是只需要这一点,顾青梧也可以懂得许多,不需要语言,也可以懂许多。 从以前起就是这样。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不用言语。 你怎么没有守信,没有回来。 这具形销骨立的身体,苟延残喘,深埋地下几百年,最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血肉渐渐消融。 只附着一层干枯皮肤的手握紧,手指点在她掌心,尖锐的骨尖甚至让人觉得刺痛。 这是一声道歉,一声告别。 然后一切终结,白骨散落在地。 五百年的等待就此画上句号。 没关系啊,师父。 顾青梧轻轻拢住那一把枯骨,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没关系的。 我带你回家。 * 修行者拥有悠长的生命,如果想要尽数回忆,恐怕得花上不少时间。 而顾青梧最讨厌浪费时间。 只是有些时候,记忆不需要翻捡,也会自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例如游游荡荡巡视魔境时,听学生求问时,清清静静在江中垂钓时,还有当她终于握住故人的手时 你要拜天下第一?那也该去拜余问道呀。 何笑生翘着二郎腿,坐在大青石上,觉得面前的小女孩是尤其的有意思。 你不是说过,要守三千里魔境边疆?在我这里,你就是天下第一。 哈哈哈哈!何笑生放声大笑,一掌拍裂了身下的青石,那好,我就做了这个天下第一,收你这个徒弟! 那是第一次的相见。 放浪形骸的大能宗师,和衣衫破烂的凡身女孩。 那年何笑生一千一百四十三岁,是个被玉徽评为两千年也不会有长进的轻佻性子。 修道就是为了痛快,能够从妄海边沿打到魔境门口,就算到了被人称宗师的时候,也没有学会半分稳重。 那年顾青梧一十七岁,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冷心冷情,眉眼锋利,正如其名。 她背着剑徒步七个月,从大陆南边走到大陆最东,想要成为这世间最坚实的一堵墙,守住魔境外的人间山河。 那年魔境之外河流纵横三千里,云屠息川只是两个人的云屠息川。 而何笑生这个浪荡了一辈子的风流儿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小女子绊住心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7 21:17:09~2022-07-18 20:1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吊不起的胖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云屠息川(十) 柳枕揣着明悟宫的来信, 跃上山壁。 信本来是给顾青梧的。 但顾青梧没有固定的居所,从不收信件,这些杂事便顺理成章地由柳枕接手了。 现在从里到外, 连云屠息川上那些游船的凡人,都知道他柳枕是顾青梧属意的接班人。 如果说真还有谁不晓得, 那就还剩顾青梧自己了吧! 柳枕一直明白,顾青梧其实只对鸣轲另眼相看。因为鸣轲这人,无论是性情心气, 修行资质, 还是行事方式, 都和她一个样。 但是柳枕怎么能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交到鸣轲手里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师根本不懂他的付出。 老师这个人啊,满脑子都是魔境, 都是凡人生死,根本不理会凡尘俗世,这样虽然让柳枕烦恼, 却也有好处既然不理会,那也无需担心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厌弃,柳枕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造势,一手拉拢起云屠息川内部的修士。 柳枕有如今的名望,全是自己一手努力营造出来的。 云屠息川内里已经稳固好了, 他还得好好为自己拉拢一些外力。 以往他总是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天降一个沈行云来, 让自己能在青城剑宗和明悟宫面前露露头, 柳枕怎么能不好好把握呢? 明悟宫是决计不可能放过沈行云的, 付宫主应该就是为了追究自己师父和崇真人死因而来。 依柳枕看来,这事有点多余:和崇真人死于沈行云之手毋庸置疑,何需她亲自审问? 虽然和崇真人是造化境强者,但秘境中都是一帮子正派人士,大家互相之间肯定毫无提防心,和崇真人又本就与青城剑宗交好,只怕更是想不到入知真人的第一大弟子竟然会是个魔修,才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哎对了,说起来,和崇真人怎么会在秘境中呢?秘境猎兽之行,向来是个年轻弟子历练的场所,事前也未曾听说过和崇真人此次要亲身入秘境...... -- 第100页 柳枕浮光掠影地一思索,又轻飘飘地将这个疑问搁下这个嘛......没什么好怀疑的,和崇真人堂堂大能宗师,莫非还在自家地盘上有所图?必定是有正当的缘由! 至于入知真人,若他真是为了偏袒沈行云而来,那也没关系至少自己不用出面,有付宫主在前面顶着,入知真人怪不着自己,到时候说两句场面话,还能拉拢一波好感。 所以重要的还是明悟宫。 还是和崇真人的死因。 柳枕踌躇满志,打定主意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既然付宫主想要亲耳听到,那自己就先找沈行云好好问问。问出来真相后,那无论是老师还是入知真人,都没立场责怪他,而明悟宫,也算是彻底在自己这里落下一个人情。 这就足够了。 柳枕站在山壁,这处牢房还是新制的,因为云屠息川从前可没干过抓人的事儿,魔物邪祟就地便杀了,沈行云这样的也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柳枕走近来的额时候,踩得脚下碎石哗哗,沈行云就端坐囹圄之中,对外边的声响无动于衷,还保持着闭目姿势。 柳枕以前见过他。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三宗会晤,修士云集,他抱剑垂目,是唯一一个跟在入知真人身后的弟子,地位超然。 他们都说,这便是青城剑宗下一代的翘楚。 多好呀。 出身大宗,是宗主爱徒,天资卓绝,相貌非凡,一路走来竟没有一样不是顶尖的。 那时候柳枕站在人群中,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他们相差太远,就犹如云与泥。 他无数次喟叹:上苍无眼,竟薄待他柳枕至此。 到今天,那些不甘终于稍有平息幸好,沈行云是个魔修。 因为是魔修,所以一切都不作数了 现在换他做这天上云,而沈行云沦为脚下尘泥。 诚然,他答应过鸣轲,会在这里等上两日,直到老师亲口给出消息。 但是...... 老师又不会帮我,怎么能指望老师呢? 依老师的性格,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拒绝对方的请托,自己收了信,漂漂亮亮地回复后,却给出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 柳枕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对一切都有着清醒的认知自己既没有天降的机缘,也无前辈提携,想要什么,都得自己苦心经营。 和鸣轲不同,和这个人,也不同。 喀拉拉 伴随尖锐的摩擦声,柳枕推开了石洞中乌铁所制的牢门。 他的手上戴着一层银色丝状物织成的手套,这是于乌铁伴生的植物根系所制,能够抵消接触乌铁带来的影响。 石洞又窄又矮,柳枕进去,还要微微勾身。 他动作隐蔽地弯了下膝盖,降低高度,力求让自己保持仪态,不要在魔修面前低头。 沈行云,或者应该叫你魔修?柳枕沉吟着,一副在思考的模样,魔修应该是没有名字的吧? 沈行云无动于衷,连呼吸都没有丝毫滞涩。 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啊。 柳枕冷笑。 如果是别人,如果是曾经的沈行云也就算了。 不过是个魔修罢了! 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低声开口,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算了,我也无意在这些小事上纠缠,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和崇真人是怎么死的?他努力放缓自己的气息,你说清楚一点,从进入秘境开始说起。你给我一个交代,我给付宫主一个交代,现在负隅顽抗也毫无意义,反而平白让自己受苦。 要撬动必死之人的嘴巴,这样的泛泛而谈或许不够。 柳枕转而又论起了其他: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好拿那些谎话诓你,说会放你一条生路什么的,但我可以起誓,只要你现在一条条将事情讲明白,我可以让你死得干脆些、轻松些。 他语气诚恳,仿佛真觉得这是莫大的恩惠一般。 说完这一堆车轱辘话,柳枕带着一丝期待,望着对面的人。 石洞中,没有了他的声音,便只剩下彻底的安静。 柳枕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就在他以为对面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时,淡然而虚幻的声音自下方响起,如在梦中: 魔为极欲之形。 沈行云开口了。 可这回答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在说什么呢?柳枕情不自禁地问。 乌铁中的人终于抬眼,用一种冷嘲的目光打量他:我想,你更适合修魔。 砰 柳枕像是突然被一桶热水从头泼下,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触电般挺直身,头顶和石壁相撞,发出好大的声响。 你在讽刺我?我好声好气,给你脸面,你一个魔修,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臜事,竟还敢讽刺我! 什么仪态风度,一瞬间从脑子里抛了个干净怕什么,这里是云屠息川,这里只有他! 柳枕一个箭步,伸手拽住铁索,铁索与地面本就十分贴合,并没有留下可供人行动的距离,他往后拖拽,沈行云的身体便不由得前倾。 卡进锁链缝隙被勒出一道道红痕,简直像是要勒进血肉里,但相比起脑浆里被胡乱搅动的疼痛,这些都是小事。 -- 第101页 静止的时候,接触身体的乌铁像是生出了无数的虫子,永远不知餮足地啃咬着筋脉中的魔气,沈行云花了很长时间,习惯这种持续而绵长的痛苦,而现在平衡被打乱,他的气息随着动作停滞了一瞬。 柳枕弯腰压着喉咙,说话声音嘶哑: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不过是仗着拜了好师父,有师父偏心,要是我也能像你这般,像鸣轲这般,受人赏识,有这般际遇,那我必定比你们做得更好! 他越说越激动,手中发力,扯得铁索咔咔作响。 唔 被迫前倾身体得出男人发出吃痛的闷哼,手指扣入地面,抓起一把泥土,青色的筋脉浮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蛇,因为过度用力,关节处牵扯得犹如透明, 沉铁坠着脖颈,沈行云只能弯着脖子,冷汗从他的额角滴落,滴落在手背上。 柳枕用脚踩住乌铁,蹲下身,腾出手来,拽着他脖子前的锁扣,让这个人更深的低头。 低头。 对,低头。 柳枕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开阔,就好像一直被缚困住的鹰终于展翅。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步一步,从这里开始,无论是鸣轲,沈行云,还是顾青梧。 所有对他视若无睹的人,都将要向他低头。 没有人帮他,无所谓,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这一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明白风向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日你曾借东风起,今朝也该轮到我扶摇直上了,柳枕贴着对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低语,你以为你背后那个宗主师父还会来保你?你以为你还有翻身再起的机会?你 唉。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声低沉的叹息自背后响起。 柳枕一个激灵,放开手中铁索,转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晚了,不好意思大家(玩了一个不好玩的剧本杀,浪费了时间,又榨干了我的脑浆T T)感谢在2022-07-18 20:18:30~2022-07-19 22: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云屠息川(十一) 顾青梧让他们先走, 姜鹤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让旁人看到何笑生如今的模样。 守卫魔境的英雄成了魔修。 多么可悲。 回转的路上,她忍不住思考何笑生到底还有多久可活,按照大罗境界来算, 他和余问道一样都已经是寿元将尽之辈了;一百五十年前姜鹤见到时,他已经在过度的损耗下油尽灯枯了。 或许留在魔境, 还能拖延几日,与顾青梧好好告个别。 姜鹤又回想起顾青梧那张冷冰冰的脸,和总是挺直如树的背脊, 天底下没什么事能让她动摇的。 就算她已经亲眼见到何笑生如今的模样。 但姜鹤总觉得, 顾青梧与自己师父的感情, 一定比她所表现出来的更多。 一路上三人神色百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竟然过了半日都无人说话。 虽然来时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既然猜测魔修潜在河底, 回去时,姜鹤三人还是没有继续头铁走水路。 只不过一日功夫,魔境中的邪物更少了, 他们基本上没有遇到危险。 一直到路过那个被抛在原地的船只时,鸣轲才开口问:它们在等什么? 魔修在等什么?为什么迟迟没有露面,藏在水底白白消耗自己的魔气? 这显然是在问姜鹤。 赵淮之也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望着她。 一路上姜鹤表现得十分神秘,又知之甚多,也无怪乎这两人会希冀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但姜鹤怎么可能知道? 她摇摇头:我只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废话!赵淮之仰天长叹。 那师祖的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你还来过魔境?赵淮之紧接着问道。 姜鹤拿着顾青梧的长剑, 心里有了底,再听到赵淮之的质问也不含糊了。 我来过魔境, 和师兄一起。 什么师兄?赵淮之一脸莫名其妙, 话一开口又顿悟进过魔境又出来的除了沈行云还有谁? 沈行云是你师兄?他瞪大眼睛, 那你是青城剑宗的人? 正是,姜鹤悠悠然拱手一礼,在下青城剑宗无为峰姜鹤。 无为峰?姜鹤? 没听过的名号。 但为了表现出足够的礼貌,赵淮之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茫然,并还礼:失敬失敬,久仰大名。 姜鹤都要被逗笑了。 我从未听说过沈行云在魔境失踪时身旁还有别人。鸣轲投来怀疑的目光。 个中缘由,不好分说。姜鹤坦然地打起了马虎眼,但我可以发誓,我所言字字属实,师兄在魔境中的遭遇以及成为魔修一事,我亲眼目睹,这些都不是他个人选择,他也从做过害人的事。 那姜鹤道友走这一趟,是入知真人的吩咐,专程为了沈行云而来?那入知真人来信又是怎么回事儿? 没有人吩咐我,这都是我自己想做的。姜鹤认真回答。 -- 第102页 哦,这么说,你和沈行云真是同门情谊深厚啊。赵淮之小心翼翼、言语未尽。 姜鹤奇怪地看了眼,感觉对方的话里绕来绕去,好像是在刺探些什么。 但这有什么好掩藏的? 不管沈行云是魔修,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未知产物,姜鹤的决定都不会改变。师兄是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打定主意一辈子藏在暗处,当一个沉默的守护者,那自己就要生拉活拽,把他带到太阳底下。 要好好活着。 两个人一起活在阳光下。 想到这里,她豪气干云地回答:不是什么同门情谊,我们两情相悦,佳偶天成,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我是来救我道侣的! 此言一出,气氛微妙的凝固起来。 这也是能够预料到的结果毕竟沈行云实打实是个魔修啊。但姜鹤无所谓地耸耸肩,也并不想听可能会随后而来的劝告,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后边的赵淮之一时看着这姑娘斗志昂扬的身影,一时又看着身旁神色不动如山的鸣轲,如此来回几遍后,他叹了口气,伸手搭在鸣轲肩上,语气沉重:明珠暗投真可叹,恨不相逢年少时啊,但是别伤心鸣轲,你还有机会! .......鸣轲沉默半晌,侧头过来冷冷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赵淮之嬉皮笑脸:虽然我最近发现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并没有想象中出色,但是你提一提裤子是要发屁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少年心事总是诗啊哈哈哈哈哈哎哟!别打别打了! 身后传来赵淮之狼狈的叫痛声,姜鹤不甚在意,她眺望着前方荒土与绿野的交界线。 云屠息川的地界到了。 一般来说,只要没有除魔之事,柳枕总是待在大殿中比顾青梧还像是云屠息川的主人。 所以出了魔境,三人并没有耽搁,直接去大殿找柳枕,想将顾青梧的佩剑与意思给他讲清楚,再由这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拒绝明悟宫那边的请托,至少想个办法拖延一下时间。 结果他们还没进门,就先撞上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修士。 他一路跑,一路往回看,撞得树枝打在身上啪啪作响,好像身后有什么魔物追着一般,连前方有人都没注意到。 鸣轲轻轻巧巧地用剑挑起这人的衣领,制住了他的动作。 老何跑什么呢?赵淮之笑道。 被称为老何的修士,姜鹤看着有几分面善,应该是常年在除魔之行中领队的人物。 他脸色青白,看到鸣轲和赵淮之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你们终于回来了,老师呢? 出了什么事?鸣轲皱眉问道。 是,是那个魔修,老何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沿河的山峦,那个魔修杀了柳枕,逃跑了! 什么?这不可能! 一直毫无存在感缩在鸣轲背后的姜鹤猛地窜出来。 她一把拽住说话的修士胳膊,疾言厉色: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沈行云现在在哪儿? 那个修士本就急得一头乱麻,又惊又怕出了满身冷汗,姜鹤着急使大了力气,抓得他哎哟哎哟不住叫唤。 从旁伸来一手覆在姜鹤手背上,不由分说地扳开她紧扣的手指,是鸣轲。 柳枕死在什么地方?他问。 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这边赵淮之也从一开始的震惊茫然中醒转过来。 如今顾青梧还在魔境未回,一向主持大局的柳枕身死,他和鸣轲两个万不能在此时掉链子。 水里可还有魔修等着呢! 就我,修士哭丧着脸,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 下山的时候,他腿都是软的,也不敢出声,生怕那个魔修还没走远,从哪儿跳出来结果了他。 赵淮之深吸一口气:那好,这件事不要声张,老师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你别急。 那我,那魔修该怎么办?老何结结巴巴地问道,咱们会有危险的! 鸣轲瞥了姜鹤一眼。 对方满脸焦急,活像遭遇危险的不是已经身死的柳枕,而是沈行云似的。 他收回目光:我们先去关押魔修的地方看看,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们。 关押沈行云的地方,是云屠息川沿岸山壁上朝内侧凿出的一个山洞,柳枕的尸体就卡在石洞与沉铁牢门之间。 他的死状颇为凄惨。 四肢都被人扯掉了,洞内汇聚了一滩鲜血形成的水洼,还有相当一部分溅射到石壁上,可以想见当时场面的残忍。 就这样的现场看来,任谁都会觉得杀柳枕的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仇怨。 柳枕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地方还需要人看守吗?姜鹤问云屠息川的两名修士。 既然柳枕已经和鸣轲赵淮之约定好了,两日后等顾青梧消息再来定论,现在时间不过一天,他就是再怎么赶早准备,也不能直接提前一天吧。 赵淮之和鸣轲对视一眼。 鸣轲对柳枕一向看不上眼,觉得他私心过甚,但真要说了解也不是很了解,倒是赵淮之,他经常转圜在柳枕与鸣轲之间打圆场,对他接触更多。 -- 第103页 柳枕经常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近来也确实显得越来越不知足了。 阴奉阳违? 这倒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赵淮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鸣轲也没回答,但姜鹤却从这两人的反应中得出了答案。 柳枕自然不会是专为守着魔修来的。 他想撬开沈行云的嘴巴,是来动私刑的。 姜鹤简直怒火中烧,她恶狠狠地看着柳枕那张残留着惊惧不解的脸可惜这个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虽然我这些话有些苍白,但看在你们老师都信了我的份上,希望你们二位也能听我说几分,姜鹤平心静气地,柳枕不可能是师兄杀的,这事也不会像你们看到的这样简单,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那些潜伏水中的魔修究竟在等什么虽然现在我也没得出个结论,但我想,它们很快就会动起来了,魔修出境云屠息川首当其冲,师兄不会害人,但它们会。我想这就是放出师兄的人想看到的,你们最好早做准备。 赵淮之一副犹豫为难的神色。 好。 黑暗中,鸣轲沉静开口。 我信你。 赵淮之还能说什么,虽然他并不能全然相信姜鹤所言,但总而言之现在需要有人做出决定,至少让他们不要坐以待毙。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回大殿联络所有云屠息川修士。鸣轲果断地说。 赵淮之还未及应承,就听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山壁下方传来。 不好了! 随后形容狼狈的老何,三步并做两步跃上洞口,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明、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9 22:58:07~2022-07-20 20:5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呀~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云屠息川(十二) 为什么大晚上都来?柳枕到底是怎么和那边说的? 在赶往河岸的路上, 赵淮之急得额头冒汗。 看来柳枕的心眼和胆子都不小,当着面说等两天,把他们打发走后, 就把人迎来了! 现在不管明悟宫是来问真相,还是找沈行云泄愤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他们应该如何解释,魔修竟然在云屠息川的看管下逃跑了! 事发突然,赵淮之也来不及处理惨案现场, 只好留下老何, 交待他将柳枕的尸骨妥善收敛起来。 老何忙不迭地点头, 而赵淮之与鸣轲则马不停蹄赶往大川边上,相迎来客。 姜鹤当然是跟着他们一道走了。 一路上,赵淮之频频看她,表情十分为难姜鹤是一个外人, 本来不应该参与云屠息川内部事宜,可她又对内情知之甚多,如果放任她自己走...... 姜鹤被这目光刺得脸疼, 赶忙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说多余的话,而且我本来也无意现身人前,还请两位道友不要透露我的消息。 他们到时,云屠息川的修士们已经汇集在岸边,一团团银白的火光漂浮在空中, 把这处照得宛如白昼。 鸣轲不擅长这种场合,赵淮之便主动站在人群前方当起了领头人。 小船悠悠靠岸, 船上站着三人, 当中是一名红衣女子, 左右两位威严不凡的老者,看样子应该是明悟宫的长老。 付晚秋虽说一直是默认的继任者,但和崇身死突然,明悟宫中有关于宫主之位的事闹过一阵,现在确立付晚秋,不过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她是不可能有说一不二的权利的。 姜鹤混在人群中,遮掩着形貌。 她垫脚望着付晚秋被两边的人簇拥,拨云绕水地走上岸来,没有笑容,脚步沉静,姿容端肃,虽然仍是一身红衣,却不复秘境初见时明媚耀眼,就好像过去了很久的岁月,被时光蒙上厚厚的灰尘。 付晚秋三人站在岸边等了一会儿,才有一艘小船姗姗来迟。 一个白衣人影站在船头,还没有靠岸,便撩起长袍下摆,脚尖轻点,落在付晚秋身边。 是入知真人。 即使隔得有点远,姜鹤还是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掩不住的急色。 等入知真人到场,付晚秋便朝他微微点头行礼,虽然他们都是宗门掌事,但沈入知毕竟算是付晚秋上一辈的人,这也合情理,看来秘境之事并没有破坏两家的情谊。 顾青梧不在,云屠息川没人有身份相当的人能站在入知真人和付晚秋的前面,赵淮之侧身一旁,将一群人带入大殿中。 刚刚入座,付晚秋身旁那个白胡子长老就开口了:我们今日何时可以见到那个魔修? 赵淮之花了十分力气,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稳稳当当:今天恐怕不成,得等老师回来。 沈行云杀人逃走这件事,早晚是藏不住的,得说。可正如姜鹤所言,藏在水下的魔修才是悬颈之剑,现在说出沈行云逃跑之事,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责难还是其次,更严重的在于动摇人心,分薄力量,到时候大家各怀心思,他们就无法有效的组织人手,抵御可能会到来的魔修了。 -- 第104页 还是只有一个拖字。 赵淮之暗叹一口气老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可是与我们联络的道友并不是这么说的,付晚秋皱眉,我记得他叫柳枕? 她抬眼环视了一下周围,没有人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为了防备这个问题,赵淮之早在入大殿前就把其余的修士打发走了,现在大殿中只有沈入知、付晚秋并两位长老,以及鸣轲与他而已。 省得有人听到发觉情况不对。 那位柳枕道友呢?长老见这两个与屠息川的修士像是完全不懂察言观色一般,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不由得更加直白地问上一句。 赵淮之脑子转得飞快柳枕兄,既然你已身死,这又是你善做主张惹出来的麻烦,那就烦请你多担待些了。 想到这里,赵淮之长叹一声,拱手躬身一礼:实不相瞒,柳枕正是为此事受了老师的责罚。 哦? 顾青梧的名头一出来,白胡子长老的耐心都多了几分,他语气放缓:是有什么不妥? 赵淮之一脸深沉:书信一事柳枕未能及时禀明老师,便自行回复了各位,老师得知消息后,已经将他责骂了一顿。 那......白胡子的长老也跟着紧张起来,顾青梧的意思是?我们难道还不能问一问秘境中的真相了? 非也非也,老师并无此意,只是比起另一件事来,这实在不值一提。赵淮之摇头。 付晚秋奇怪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赵淮之语气沉重:老师书信匆忙,只言明一事:魔修已出境外,恐怕将与修士之间有一场大战,我们需得做好准备。 此言一出,殿中惊哗一片,连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沈入知都不禁站起身。 魔修已出境外。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魔修固守魔境内层已经好几千年了,早在修士形成如今盛况前就是这样。 当年大陆上只有一片散兵游勇时,魔修都没有出境将人类一扫而空,它们就是这样的生物,没有脑子没有认知,单单凭本能活着,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改变呢? 可说这话的人是顾青梧。 无论是什么言语,只要出自顾青梧之口,大家都信了七分。 难道是因为那个魔修?另外那个一直臭脸的长老也说话了。 开口后又自觉失言,惴惴地瞥了眼沈入知。 无妨,沈入知摇头一笑,只不过这笑和往日不同,带着点儿勉强之意,我一早便说过,只求一个事情真相,若我那徒儿真是个罪大恶极之人,我也绝不会回护。 话是这么说,但看臭脸长老的样子,也还是有满腹牢骚什么叫罪大恶极呢?都成魔修了还论有没有罪过吗? 罢了罢了,谁叫现在明悟宫风雨飘摇呢,没胆子触青城剑宗的霉头。 那道友的意思是?付晚秋看着赵淮之淡淡开口。 此事重大,我们这些学生是做不了主的,老师明日便会从魔境归来,诸位不用着急,先歇息一晚再做筹谋。赵淮之说着一挥衣袖,大殿后方幽静的长廊内便亮起点点星火,指引着通往客房的道路。 两位长老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想法本来是兴师问罪,现在人没见到,话没问成,反倒摊上一个天大的麻烦。 魔修出境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光靠云屠息川肯定不能够,说不得三大宗,乃至许多小门小派都得齐聚魔境边界,携手抗敌。 晚秋......白胡子长老刚想同自家这位新晋宫主商讨一番,就见红衣女子径直颔首同意了。 那我们就叨扰一夜,等明日顾青梧再行商议,入知真人,您的意思呢?她又侧头看向沈入知。 沈入知当然更没异议,而且比起明悟宫的三人,他对赵淮之口中所说魔修出境一使,更为上心,也想得更周全,当下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再传信回山,调遣两个得用的弟子来,也好以备万一。 事情说定,赵淮之送走一干贵客,和鸣轲走出了大殿。 姜鹤远远地见到,从树林中窜出来,怎么样? 暂且拖延住了。鸣轲轻声说。 麻烦大了,赵淮之唉声叹气,如果明天老师没回来,我该怎么办? 鸣轲看他一眼,你应该多说几天。 赵淮之眼一瞪,十分委屈:你以为我不想,多说几天肯定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可万一这两天魔修就来了呢!好歹把这群大人物拖住,给咱们帮帮忙啊! 姜鹤把眉一挑,认真夸赞:你还挺机灵。 依她之见,这一举动真的很有必要,魔修保不准明天就爬上岸了呢。 毕竟师兄肯定不是自己跑的,要跑早跑了,还非得等人欺负到脸上?放走他的人多半是余问道,还杀了柳枕坐实沈行云怒而行凶的罪名。 云屠息川与顾青梧原本是为师兄设下的一道缓冲屏障。 姜鹤想到之前听李长乐质问伏离道人的话也许顾青梧真是师父引来妄海的,为的就是限制住余问道的行动。 -- 第105页 可惜余问道用魔境的事引走了顾青梧,而失了顾青梧,云屠息川里就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动作。等沈行云一脱困,又把魔修放上岸,这两样事便会自然而然地联系起来,根本没有容人辩驳的余地。 我想你们老师不会耽搁很久。姜鹤说道。 顾青梧的性格是不会将私事放在大义之前的,如果明天魔修开始动作,那么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更何况,何笑生或许也已经...... 但愿如此。赵淮之依然愁眉不展,先散了吧,我还得回去想想明天如果老师没回来,该用什么借口呢。 我去边境河边看看,鸣轲抱着剑,又看了眼姜鹤:你呢? 我? 你要去找沈行云吗? 姜鹤摇头:我有别的事想做。 现在师兄不露面才是最安全的。 鸣轲未再多言,三人就此分手。 姜鹤慢悠悠地沿着树林走了几圈,等到各处声响都静下来,才绕了一个大圈,摸到付晚秋的住处。 第60章 云屠息川(十三) 姜鹤没有收敛声息, 权当做提前打招呼,轻轻巧巧地走到房门,叩动门扉。 房内亮着灯, 随着叩门声响人影晃动。 谁? 付宫主,我是姜鹤。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付晚秋穿戴整齐坐在桌旁,并没有打坐休息。 她隔着门槛打量姜鹤,目光充满探究, 过了一会儿垂头, 用铜针挑动灯花:进来说。 烛火明明咩咩, 是一个隔音斥视的法阵。 姜鹤从善如流,背手合上门,走到付晚秋对面坐下。 后来没有听说你的消息,我原以为, 你已经死在秘境或是妄海中了。 付晚秋搁下铜针,莲台模样的灯盏烧得哔啵作响。 侥幸活命。 我看并不是侥幸,你不太起眼, 知道的却不少。付晚秋抬眼看了会儿姜鹤,又好像兴致缺缺似的,将脸侧向灯盏,沈行云活着,你也活着,那罗意呢?还有......我师父呢? 这话, 她自己问出来都带着三分犹疑,恐怕心里也有答案, 只是没有亲眼所见, 便怀着一分期望罢了。 和崇真人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家伙, 教出来的徒弟却对他死心塌地。 和崇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 烛火映照下的优美侧脸,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罗意吧,半晌之后,她才开口,声音如在梦中,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沈行云是魔修,杀了我师父,毁了秘境。但我知道这话做不得数,如果真有人杀了师父,那也是罗意。 虽然知道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姜鹤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你既然知道,那可以帮师兄澄清吗?你一个、我一个,互为佐证,把真相说出来,秘境之事根本与师兄无关。 付晚秋没有应承,自顾自地问:秘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鹤只好顺着对方。 以前在秘境中,罗意对你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她干脆答道,和崇想借秘境灵力和大鹏内丹一举突破,而罗意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抢先一步,支开你们,拿到内丹,杀了和崇。 弑师逆徒,师父可是一手将她抚养长大的人。这句话付晚秋说得很慢,姜鹤能够察觉出对方正在竭力收敛怒气,灵力波动带着火苗一阵摇晃,几欲熄灭。 对于你来说,罗意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但是对于罗意来说,这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姜鹤知道自己现在说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五百年前,和崇带人剿灭了未名山上所有的妖兽,那些全是罗意的亲人,更何况,明悟宫设立秘境囚禁妖兽千年,她生在明悟宫五百年,就亲眼看着同胞受奴役五百年。就像罗意说的,人杀妖兽,妖兽杀人,她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难道也算错? 她原以为这番话后付晚秋会恼羞成怒,但对方反而异样地平静下来,甚至显得有些悲哀。 可是姜鹤,对我来说,妖兽不过是妖兽,就和凡人百姓养的鸡鸭鱼肉并无不同,难道我要为了这些妖兽,而说一句,我师父确实错了,他该死吗? 姜鹤也沉默了。 这便是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大家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各自的族群谋求利益与公平。 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 但是付晚秋你要记得,她悠悠开口,罗意曾经有机会杀掉所有人,她的仇恨也确实足以让她做出这个决定。但是她没有,反而给了秘境中的我们一线生机,倒是你那个好师父,如果他吞丹成功,秘境顷刻毁灭,你也好,白城也好,大家会死个一干二净。 你看重你师父,但你师父对你没有半点回护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付晚秋喃喃低语。 但愿你是真的知道。 姜鹤轻咳一声:既然事情的原委你已经清楚了,那我之前的提议? 她倒是想自己跑出去把真相宣告天下,可奈何姜鹤一没名声二没地位,说话如同空气;付晚秋就不同了,她是和崇真人首徒,又是现任明悟宫宫主,若是愿意为沈行云佐证,那必然是让人信服的。 -- 第106页 付晚秋摇头:说出来,师父还有何声誉可言? 姜鹤:服了。 修道之人不愧是修道之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死心眼,差点被自己师父坑死,还这么维护他。 幸好,姜鹤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着嘴炮服人的念头。 压在师兄身上最重的一条罪状,也不是什么秘境或者和崇,而是他身为魔修的事实。 一样一样来吧。 姜鹤没有试图改变付晚秋的想法:罗意已死,但这件事儿未必就了结,你就不好奇,和崇为什么会突发奇想走这样的邪路,罗意又是怎么知道他的意图,从而将计就计的吗? 这话果然引起了付晚秋的注意:你的意思是,这背后还有人? 当然,要我说,若你想为你师父报仇,这才是真正的仇人。 是谁? 你想想,有没有什么人与和崇交往密切,并且说话间又让他十分信服呢? 付晚秋皱眉思索,半晌摇头:据我所知,并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师父与各宗门都是正常往来罢了。 这条路也没走得通。姜鹤稍微有些失望。 但她立马振作精神:我还有一个办法找出这人,但是需要付宫主帮忙。 * 魔修出境这事儿,十有八九得栽在师兄身上了。 倒不如说,这群魔修本就是余问道专为沈行云准备的。 虽然姜鹤既没有余问道这样疯,也没有他那个脑子,但还是能够通过罗意的,大概的猜测一下对方的想法他用汇聚了整个秘境灵力的内丹,想要帮助罗意一举跨越界限;而现在,师兄面对的境地或许如出一辙。 大量的魔修,就代表着大量的魔气。 唯一的问题是,师兄已经改变了,他绝不可能像是玉徽见证的未来一样,有主动性的毁灭欲望。 他什么也不关心。 无论是魔修还是人类,都不在他眼中,他面对顾青梧束手就擒,不过是因为不想给姜鹤惹麻烦罢了。 既然如此,余问道又会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姜鹤穿行在树林之间,和夜色融为一体,她脚程快,脑筋也转个不停。 之前在付晚秋的房中,她言明策划此次魔修事宜和当时一手推动秘境之事的人是同一个,并与付晚秋约定,将在两日内找出这人到底是谁。 余问道一定会现身,至少会从旁动手,这就是姜鹤要抓住的东西,只要能在与魔修的战斗中,找到余问道究竟藏身何处,那么明悟宫就会站在自己身后了。 其实姜鹤情知用不着两日,或许明天,云屠息川便将会生变。 无论余问道想做什么、怎么做,姜鹤作为棋盘之外的人,一定能够找到他的马脚。 现在该去哪儿呢? 姜鹤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树林边,从枝叶的缝隙中可以看见安静的云屠息川,水面上荡着月光,波光粼粼,一片岁月静好,等到明月东沉,游船人家又将撑起桨,为生计忙碌起来。 对了,要告诉鸣轲,明天一早就去把所有的凡人遣散。 姜鹤突然想到这一茬。 如果战事起来,凡人又将成为毫无抵抗之力的牺牲,倒在余问道求道之路上的累累白骨已经够多了,实在不必再添上他们。 第61章 云屠息川(十四) 直到第二天天亮, 顾青梧也没回来。 云屠息川上上下下都格外安静,往常响彻山峦之间的渔歌号子也没了动静,鸣轲早早地组织好人手, 沿河将长期居于此地的凡人都劝走了。 大殿中人头攒动,因为太忙, 反倒没人注意到惯常发号施令的柳枕不见了踪影。 云屠息川的主心骨在顾青梧身上,大家都一心盼着她回来,可现下老师不在, 鸣轲竟然也顶上了用。 他站在大殿门口, 指挥调配, 冷如寒霜的脸在一众往来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叫人一看,都不由得镇定了几分。 直到日上三竿,赵淮之才顶着一脸菜色出来。 姜鹤用十六珠给自己换了个样貌, 参与到分发灵器的工作中,见到赵淮之便不动声色地挨了过去:怎么说? 今日一早大殿中就开始商讨起魔修事宜来,云屠息川派出的是赵淮之, 在这方面,他的嘴皮子功夫好。 入知真人好说话,付宫主也不见得难缠,就是那个白胡子的徐长老,张口闭口好像咱们云屠息川专门使计,他也不想想, 难道魔修出来,谁能落着好, 不过是谁先倒霉谁后倒霉罢了;还有那个古长老, 非要拿着沈行云说事, 言说魔修出境必定起于沈行云,让咱们就地正法,消弭祸端。给我吓得,我哪儿去找一个沈行云来给他正法啊! 一说起来,赵淮之就开始喋喋不休个没完。 姜鹤翻了个白眼:说重点! 咳!还好我站住了大义的名头这般劫难当头,明悟宫抽身而退岂不是贻笑大方总算给他们套住了,现在入知真人和付宫主都在传信宫中加派人手,咱们这边也尽力筹备吧。 对了,入知真人还说,咱们最好早点设个法阵,至少拢住沿岸流域,否则不知道魔修,顺水而去便会给凡人惹下大麻烦。 有道理。这倒是姜鹤没有考虑到的地方,宗主有说什么阵法吗? -- 第107页 这倒没有,要论阵法旁学,还是咱们云屠息川更拿手,他叫我们做主。我想就设个净灵阵吧?免得魔修死后的浊气外化,若是有其它妖魔混杂其中,想要顺水摸鱼,也跑不出去。 净灵阵当然是极好的,只不过设阵范围巨大,单凭一两个人恐怕灵力难以支撑。 姜鹤思来想去,忍不住问道:会叫哪些人来设阵?不会有人趁机捣乱吧? 赵淮之笑了:你糊涂了?阵法这种精密的东西,有人故意出错哪还能成!至于设阵的人,说不得现在云屠息川的所有人都要参与,大家分派下来减少消耗。如果你不放心,便在旁边看一看吧。 其实话一出口,姜鹤就知道自己犯蠢了,她也是常用阵法的人,却因为太紧张太心急,连阵法的基本常识都给抛到一边了设阵之事环环相扣,是没有可趁之机的。 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矛盾感缭绕心间,却不知出处。 想不出来,姜鹤只能叹息:你说,魔修究竟在等什么,它们为什么不出来。 赵淮之摇头,同样面色沉重:我也不明白...... 姜鹤凝目望向云屠息川,除了山风吹动,引起的涟漪,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是圈套。 师兄应该明白的。 * 阵点构架东南西北四方,以川水做始亦做终,取生生不息之道,将阵内污浊之物循环化解。 姜鹤屏息凝神地看完了设阵的整个过程,净灵阵不是什么偏门法阵,这一个除了覆盖范围巨大外也没有难处,所以无人出错。 大阵完成,白胡子的徐姓长老刚好是最后一笔,当他抽身而出时,大阵灵力便犹如蜿蜒的小溪般环绕流动,散发出柔和的蓝白光芒,灵力的波动轻缓地扰乱水面,直至首尾相连。 阵成。 就在这时,林中鸟雀突然成群结队地惊飞而出,好似被猛兽出林所惊扰,扑扇翅膀,成了划过天边的一道黑云。 所有修士都注意到了这阵动静,也不由得同样内心惴惴起来。 这是个不详的预兆。 没有让大家等太久,预兆的灾难便到临了。 起先是一阵暗水涌动的声音,如同大鱼在水下翻腾,后来这哗啦啦的声响便越来越大,直至席卷成浪潮,撞在堤岸边。 一只手扣在岸边泥土中,然后是下一只。 魔修来了。 和人别无二致的脸,唯有猩红的眼瞳昭示着它们的身份。 动手!有人反应迅速。 云屠息川的修士常年协同作战,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并不会混乱,三五一队,护住后背,各自成势,若是有一队人马对上了多个魔修,还有人自觉来引,分担压力。 比较起其他宗门那些常年闭门造车的弟子来说,他们真的算是训练有素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打不过。 爬上岸的魔修并不算多,每一个都精壮得很,身躯□□,虬结的肌肉块块隆起,像是巨石垒砌而成,但现在即使是不着调如姜鹤,也没空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双眼死死盯着魔修的动作。 她没有趁手的灵器可用,只好更加精密地调配灵气,化手做刃。 躲开! 姜鹤拽过同队的力竭修士,魔修的拳头与他擦肩而过,重重地凿在地上,虽然没实打实挨上这一拳,但其上裹挟的魔气却在腐蚀了脆弱灵力护罩,侵入修士体内。 他竭力咽下惨呼,顷刻间汗如浆出,被姜鹤抓住的那条胳膊不住颤抖,明摆着已经无力再战了。 战场中瞬息万变,姜鹤想等这修士缓一口气,魔修却等不得,他从龟裂的土地中拔出自己的拳头,当幸好另两名修士及时回护,横剑招架,挡住了它的追击。 没法子了。 姜鹤两手提起修士的衣襟,大力一甩,向着远离河岸的树林中扔去你保重! 可怜的修士像个弹子石一般,砸断层层叠叠的枝干,终于滚入树林里。摔这一下,对于这个失去自保力气的修士肯定不轻,但总好过被魔修砸死。 幸好这是云屠息川,只要撑到战后,就能及时救治,他们对于魔气入体有丰富的应对经验。 只要撑到战后。 姜鹤眉头紧锁这群魔修来到外界,没有了魔气的补充,明明应当有所削弱,但此刻他们看上去却精力充沛,比当年在长曲面对的何笑生不晓得强上多少分去了。 这或许就是那些被吞噬殆尽的外层魔物的作用。 修士们鏖战半晌,以多敌一,法宝尽出,也不过是堪堪招架住,还不断有人员重伤甚至死亡。魔修们的魔气用完便算完,但随着这样消耗下去,不知是修士一方首先露出缺口,还是魔修们积力耗尽。 援兵什么时候到! 她向着远处的鸣轲大声询问。 开什么玩笑,这里是修仙世界,只要信息传达到位,传送法阵一开,不说千军万马,三五个高手总是能够转瞬而至的吧? 可是人呢? 有这个疑问的不单是她,但是现在大家忙于应对面前的魔修,没有余力再去探究哪里出了错。 沈入知算是在场中人修为最为高深的,但他独自兼顾西北一侧,已经无余暇;付晚秋年纪轻,修为稍逊一筹,始终力薄,那两位长老,姜鹤看出他们并未出全力。 -- 第108页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这种小心眼?! 她气得咬牙,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专心和面前的魔修周旋。 他们这一队原有四人,已经被姜鹤甩走了一个,余下三人便有点左右支拙,不过是一个闪神的功夫,就又有一名修士的胸膛被魔修贯穿。 那名修士看上去还很年轻,斯文俊秀有种书生气,他皱着眉头,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魔修往后用力,想要抽出手臂,他才被这个动作牵扯,咳了一声,嘴巴里咕嘟嘟地冒出血泡。 瞬息间便没了生气。 另一个修士明显与他相熟,面上悲愤、错愕与恐惧交加,愣在当场,姜鹤冲他疾声吼道:砍它手!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什么心情都得靠边站。 现在应对这个魔修的只剩他们两人,那名修士下意识地听从姜鹤的话语,刺向魔修还没来得及拔出的右手手臂。 魔修不假思索,向着那名修士挥出左手,这一招无需落实,光是正面迎上红黑的魔气,就非是一般修士能够抵挡的。 但姜鹤也不需要他去抵挡。 水色的灵力汇成剑刃般薄薄的一片,无声无息地从后方袭上魔修的后颈。 破开魔气,破开皮肉,斩断骨头。 它的动作就这样戛然而止,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左拳与修士的长剑虚虚一接,毫无力气,然后双膝首先着地,仅剩一点皮肉相连的脑袋垂到胸口,在完全倒向地面前,化作了一堆白骨。 姜鹤落地,擦了把额头的汗。 仅仅是杀死一个魔修,便折损了两名云屠息川的修士。 到处都是惨呼,飞溅的鲜血,与残肢断臂。 没有机会喘息。 若没有将魔修一招毙命,循环的魔气便会迅速地修复好它们身上的伤口,这是一群不知恐惧、不会疲惫、甚而越战越勇的怪物。 可修士们不是,他们会力竭,会受伤,会害怕。 随着减员数量增多,胜负的天平已经开始向着魔修倾斜了。 援兵迟迟未到,顾青梧也不见踪影,被净灵阵笼罩的此处好像成了一片孤岛。 退后,只能退后。 这个念头悄悄从心底升起,像是会传染一样,扩散开来。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错开步伐,后来便有越来越多的人,顺着魔修的来势让路,渐渐靠近身后的树林。 那里面是暂时无力的伤员,和死去修士的尸骨。 不能退啊!气喘吁吁的赵淮之高呼。 修士们的脚步稍有迟疑。 白胡子徐长老率先按捺不住了,他冲着赵淮之大喊:你说顾青梧白日里便会回来,传信也是用你们的法阵送出的!怎么会到现在都还没有人来? 援兵呢!难道要我们都死在这儿吗! 他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沿岸战场。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难道就这样耗死在这里? 那些在魔修手下节节败退的修士抬起头,他们不知道该问谁,便只好望着赵淮之,又望向鸣轲。 赵淮之弯腰竭力喘息,而他旁边,半身都是血的少年修士隔开袭来的魔修手掌,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如同手中剑一般,冷光凛凛。 他一字一句,如同沉石入水。 云屠息川不能退。 三千流域,万里山河。 他们一退,便会退到凡人的尸山血海之后。 从第一天口称顾青梧为老师起,这便是他们发誓要做到的事守卫魔境,不让妖邪。 徐长老冷笑一声,如果他想走,付晚秋拦不住他。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走,便会是引发众人溃散的决堤之口。 但这又如何?难道这些人啊、魔啊、修士啊,能比自己的命重要? 想到这里,他微不可查地收起灵力。 古长老与徐长老相处多年,他注意到了一点细微的动作,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但他并没有开口,反而同样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付晚秋眼角余光瞥来,没有费力阻止,只发出一声冷笑。 他们两人早就有了打算,此时也保有相当的余力,施施然转身欲走,全然不顾无人招架的魔修转投一旁。 付晚秋来不及支援,惨叫声此起彼伏,西南侧的局势就此溃散。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没人发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等他们注意到时,那人的身影就已经伫立在水面上了。 他垂首而立,黑色的广袖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黑是极黑,白是极白,如同盛烈阳光下惨淡的影子。 手掌平开,红色的光线连通水面,被囿困在净灵阵中,又没来得及化解的魔气便丝丝缕缕地倒流而上,汇入这只手掌中。 开始时,只是细细的红线,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魔气裹挟成了一道奔涌的水流。 这些红色水流来自魔修的身体里。 那人竟然生生将魔气拽出了体外,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魔修的动作停止了,修士的动作也停止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定格在这张画面中,向着河边侧头,凝望着云屠息川上吸取魔气的人。 那些让修士们节节败退的魔修毫无抗拒之力,心神具丧,血肉干瘪,最终散落成几截骨头,哗啦啦地滚落入泥土中。 -- 第109页 毁灭来得不动声色,摧枯拉朽。 带来毁灭的人,是沈行云。 第62章 云屠息川(十五) 那个魔修! 是沈行云...... 被压抑地惊呼声姗姗来迟。 怎么会?他不是被关在山上吗! 那可是乌铁所制的囚牢, 他是如何出来的? 也有云屠息川的修士反应过来:柳枕兄呢?怎么鸣轲他们回来后就不见柳枕的人了?老师到底是怎么说的? 嗡嗡话语声在人群中扩散,云屠息川的修士们将目光投向赵淮之与鸣轲,眼中尽是怀疑与惊惧。 是这个魔修!是这个魔修杀了柳枕逃跑的!老何杵着剑, 声音含含糊糊,不怪我们, 实在是这事儿太大了没人敢担待,只好先瞒着等老师回来说话啊! 他看上去既委屈又慌张,不像是说假话, 其余修士听后露出信服的表情。 既然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 再想隐瞒也无济于事, 赵淮之叹口气,默认了这件事。 磅礴冲天的魔气连同尸骨一起消弭无迹,满地的魔修消失了,只留下了水面上的那一个。 这个魔修好似比之前的所有都更为强大。 但他只有一个。 数百人, 对上一个魔修。 徐长老与古长老一对眼色,原本轻飘飘的步子又踩实了,灵力萦绕在手间, 和周围刚刚从奋战中脱离的人毫无区别。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入知真人。 行云。 他的声音带着点儿小心翼翼。 众人皆知,这是他偏心最甚的爱徒,也是他来到云屠息川的目的。 两人隔水相望,不过是短短数日,竟好似经年,入知真人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行云, 你与我说实话,秘境崩落是你所为吗? 与我无关。 那和崇真人之死呢? 全然不知。 他的态度八风不动的淡然, 即使面前是自己恩师话语间也毫无热度。 呵, 徐长老发出冷笑, 难不成你想说在秘境中你什么也没做咯? 沈行云移过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又兴致缺缺地移开,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是。 荒谬!古长老怒不可遏,我明悟宫宫主和崇真人、弟子白城、罗意皆葬身秘境,不是你还能是谁?难道他们都被妖兽吞了?你说你什么也没做,那我问你,这么多年你隐瞒身份藏在魔境之外,潜入秘境中,究竟意欲何为! 古风道友沈入知忍不住开口。 入知真人,您是大能宗师,我们当然无有不敬重的,也相信您绝不会蓄意包庇这魔修!它虽口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人心尚且隔肚皮,何况他还不是人,你可不能被但他骗了!徐长老打断了沈入知的话,他环视周围修士,一字一句,极富煽动力,请您莫要多言了,秘境为始,云屠息川为终,焉知他不是为我等而来? 这话可是说到人心坎上了,尽管在场修士才经历一场大战,尚且未能恢复状态,也不禁紧张地握住手中灵器。 但满场喧喧嚷嚷、嗡嗡耳语不休,却无一人敢动。 付晚秋心里只惦记着姜鹤昨日夜里的言语,拿眼睛来回打量场中人;两位长老不动神色地收敛着天地间的灵力,加速回复;而沈入知如同一个火烧眉毛的老父亲,却被徐长老话语所制,无法出言再一句,岂不是坐实了他偏心回护,把青城剑宗置于不义之地。 所有人都等着,等着沈行云发难。 可等到纷纷扰扰的话语声,如扬起又坠落的浪潮,最终回归平静,沈行云都一动不动。 他看着前方乌压压的人群,又好像透过人群看向虚空。 姜鹤知道他在想什么。 随便你们。 随便你们怎么说,怎么做。 被曲解是已经习惯的事,莫须有的罪名再多一项也无妨,他做这些,本来就与这些人无关。 自然也不需要得到这些人的任何善意回馈。 不过是因为,姜鹤看重人类罢了。 所以明知道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也义无反顾地踏入其中。 即使他在此时此地,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姜鹤知道也没有关系。 姜鹤望着他,就像是望见了许多年前魔境中,那个迷迷糊糊、拽着自己手不放的少年。 寂静如同一根蛛丝,维系着两方摇摇欲坠的和平,没人敢做率先动作的那一个。 姜鹤环顾周围,然后扬首一笑,迈开步伐,弹动了这根蛛丝。 她穿过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轻轻巧巧地跃上水面,来到沈行云身边,在对方呆愣的目光中环住他的右臂。 这位老爷爷,您刚才一通屁话,就一句说对了,姜鹤看着眼睛几乎要落出框外的徐长老,我和沈行云确实系出同流,以后有机会当然也要合污一下的。 她露齿一笑,犹如春花绽放:要问为什么嘛,那当然是因为他是我男人,我是他老婆咯。 这个世界的人,或许不懂什么叫做我男人,什么又叫做老婆,但他们不会蠢笨到看不明这对男女动作间的亲密,以及话语旖旎之意。 -- 第110页 姜鹤洋洋自得地定下结论:因为她发现,沈行云就很快明白了。 被自己牢牢箍住的手臂肌肉僵硬,散发出不同寻常的热度。 沈行云的脸还保持着平视前方的姿势,双眼却虚虚地没有落点。 是只僵硬的、呆板的、一触即倒的傻大鹅。 师兄师兄,看看我。姜鹤微微仰头,语带笑意,在对方耳边轻唤。 这是名副其实的唤魂了。 沈行云那不知飘到哪里去的三魂七魄,终于随着这声音归于体内,你,你...... 他的声音发涩:你怎么在这儿? 这本来应当是一句混杂着担忧与责备的疑问,但所有的情绪百转千回绕出喉咙,只剩下了棉花般的温柔。 姜鹤陷在这团软乎乎的棉花里,愈加蹬鼻子上脸,扯出一个无所顾忌的大大笑容。 师兄,好久不见。 * 其实并没有很久。 对于沈行云来说,不过是分别后的第三日。 抱着姜鹤从妄海出来的第一时间,他便看到了守在岸边的伏离。 那时候他的神色混合了责备与无奈,接过姜鹤,说出了计划:好在,现下犹有挽回的机会,沈行云,顾青梧不是只认死道理的人,你身上的事情查清楚前,在云屠息川反而安全。 伏离知道很多,但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他们两人有默契,如果沈行云知道了,那个人也会知道。 我就晓得会这样,伏离道人叹了口气,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沈行云无可辩驳。 姜鹤参与到明悟宫猎兽之行,全然是因为岑微微的胡闹,可是他心里明白,这个过程中有无数次机会阻止。 可这是个多么光明正大的借口呀,只需要保持沉默,他就能出现在姜鹤的身边。 那时候,他的心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窃喜。 正如伏离道人所说,他开始贪心了。 一开始,明明只要能够远远看着就好,可姜鹤同他说话了,姜鹤遇上麻烦了,姜鹤对她笑了。 所以,他就忍不住想要近一点,更近一点 但这是错的。 他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这明明已经是被无数次证明了的事,他却心存侥幸。 他竟然敢心存侥幸。 魔修也论道吗?他曾经这样问过伏离道人。 大道相通,殊途同归罢了但是你也别想了沈行云,伏离道人带着一点儿好笑的神情,我看你啊,这辈子是没法儿破道了。 舍不下执念便无法破道。 沈行云当然知道。 因为他的道就在这里,就在眼前他永远不可能放下姜鹤。 他喜欢待在书楼,从窗口可以看见无为峰青绿的山尖。 姜鹤喜欢稀奇漂亮的东西,所以要让她看个够;姜鹤不认路,所以要记得去接她;姜鹤是个精打细算的守财奴,所以沈行云攒在山中的灵石珍宝已经蒙了厚厚灰尘。 想让她开心,想让她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珍惜的东西要离得远远的。 你害死她一次,还要害第二次吗? 心存侥幸的怪物终于迎来必定的结局。 当看到那个落石中纤细的身影时,悔恨自心中而生,几乎要啃食掉自己的血肉。 但是幸好,幸好还来得及。 就像伏离师叔说得那样,什么也别想,什么也不要,怪物不能够贪心。 手持铡刀的刽子手正等在幕后,贪心会招来灭亡。 身在囚笼中时,他想着姜鹤,想着小师妹正在竹林掩映的无为峰,鸟雀叽叽喳喳将她叫醒,伏离师叔会将小鸡交还给她,她会重新回到快活又自在的日子。 这是个多美好的未来,美好到让他情愿即刻死去。 他以为这就是最后了。 直到那个身影拨开人群走来。 从没见过的脸,但那双清透的眼瞳望来,沈行云永远不会忘记。 软软的手拉住自己胳膊,是真实的、鲜活的温暖。 有一瞬间,沈行云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愣愣地看着那双清透的眼瞳,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在梦中。 梦里的人笑得弯起双眼,春意融融的花便开满了整个枝头。 师兄,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小姜同学口头开车!感谢在2022-07-24 20:58:22~2022-07-25 21:2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索我枯鱼之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云屠息川(十六) 站在沈行云边上大放厥词的女子, 徐长老此前从没注意过。 别说是他了,就连沈行云的师父入知真人也不认识,现在整个人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他那个寡言少语, 从不与人多交流的徒弟,什么时候多了个、多了个道侣出来? 这女子先是一句老爷爷, 然后一口一个您,冲着徐长老好一通阴阳怪气。 徐长老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急火攻心, 怒意上头, 指着姜鹤的手指气得发抖: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竟有如此离经叛道之妖女! -- 第111页 又转而对着鸣轲怒吼:云屠息川不是除魔卫道吗!被这样的人混入其中,难道还坐视不管? 底下的云屠息川修士不禁有所动摇,低语声嗡嗡做响,也有一两个禁不住激将法的, 掏出了自己的灵器。 鸣轲将众人情状尽收眼底,他握紧手中剑,但在动作之前, 先看了眼姜鹤。 改换面容,站在魔修身旁的少女,她的神情此前鸣轲从未见过,坚定、明朗,再没有任何犹疑,好似阴雨之后终于破开云层的艳阳。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推剑出鞘,环视周围, 冷声道:云屠息川之人, 不可妄动。 他拿着顾青梧的佩剑, 本就有三分威势,经魔修一战,又凭本事给自己添了两分,这句话一出口,蠢蠢欲动的修士们便不由得应声止步。 看着这云屠息川的修士竟然公然袒护那女子,徐长老越加气愤。 好哇,好哇!他气极反笑,也不看鸣轲了,转头质问赵淮之,眼中愤恨之情溢于言表,从昨日起,我们一提到想去见见那个魔修,你便岔开话题,还让我们留在云屠息川,等顾青梧回来。现在看来,这行径实在古怪,从那时候这魔修便不在牢内了吧?你们为何掩盖此事?还是说魔修本就是你们放出来的! 赵淮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这一连串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环顾满地伤病残将和魔修尸首,勉强说道:徐长老此言差矣,我们确实早知沈行云逃脱之事,只是大敌当前,不愿旁生枝节所以才隐瞒不报;而且此事尚有蹊跷,沈行云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我看他并无恶意,反倒是帮了我们的忙...... 帮忙?一直沉默无语的古长老开口了,他一声冷笑,我看是串通好了吧?难怪顾青梧不见踪影,魔修又恰在此时涌出境外,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必然是早有筹谋,你们云屠息川竟然勾结魔修...... 他话没说完,便被天外来音打断 勾结魔修?这是几时的事? 这话语声不大,却好像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似的,格外清晰,等到最后一个字说完,青色的人影仿佛一片树叶,徐徐然落入场中。 顾青梧回来了。 云屠息川的修士们一见这个身影,立马找到了主心骨,心实了胆壮了,纷纷面露惊喜之色,簇拥在顾青梧身后,抱拳行礼,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 老师,您的剑。 鸣轲毕恭毕敬,捧着顾青梧之前交托于他们的佩剑上前。 顾青梧接过,环视场中,眼神在姜鹤与沈行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又望向古长老:古长老何出此言? 这还是在问刚刚那句。 她语气平平,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怒意,仿佛只是真心实意地询问,但古长老顿时如冷水当头浇下,只恨自己装了半天哑巴到末尾却冒头,又这么好巧不巧,让顾青梧听到。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想显出一副墙头草的模样,勉强维持住自己的立场:你这学生先是骗了我们,又将我们留在这地界当枪使,我们问问难道不应该吗? 顾青梧看向赵淮之。 赵淮之委屈巴巴:老师,我们从魔境回来后,便发现沈行云不知去向,牢中只剩下柳枕的尸体,还未及探查又遇到青城剑宗与明悟宫贵客来访您本来就是不让外人见到沈行云的嘛!我们两头为难,又有魔修隐患,便只好暂且瞒下,想等您回来再行解释,谁料到今天一早魔修便一涌而出,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青梧点头,又以眼神示意古长老。这意思很明显:我们已经解释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家之言岂可为信?你们的地盘当然是说什么算什么了! 古长老内心怨念,可惜顶着顾青梧的压力,敢怒不敢言。 旁边的徐长老拼命地向他使眼色,他也只做不知,摆出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实在是又不想放下面子,又不想得罪顾青梧。 徐长老心里这叫一个气啊,他们浴血奋战的时候顾青梧不见人影,现在什么危难都过去了,开始清算罪魁祸首时,这家伙却冒了出来。 他向着古长老使眼色继续问啊!这事儿本就是云屠息川理亏在前,他们有什么好心虚的? 可惜古长老是见识过她厉害的,本就心怀惴惴,听到名字时便恭敬有加了,现在本尊驾临,他如何还有心思理会徐长老的眼色,屏息凝神、缩头缩脑如同鹌鹑,徒留徐长老恨铁不成钢。 而再往旁边一看:沈入知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不能指望他站出来说话,自家这个新任宫主本就是小辈,自秘境出来后几乎成了哑巴,现在也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 靠不上别人,只能靠自己了。 顾青梧,我们本是来求证秘境之事,却被你这两位学生糊弄住,险些死于魔修之手,你亲自带走看管的沈行云现在堂而皇之地站在外界,这事,总得给我们一个解释吧! 徐长老深觉道理本就在他们这边,顾青梧再怎么实力强横,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颠倒黑白。 谁料那个站在沈行云边上的姑娘又开口了:老爷爷糊涂了,老师才从魔境回来,怎么会知道云屠息川发生的事?你该听听沈行云怎么说,是非曲直,总要给他机会分辨分辨。 -- 第112页 既然这人把她误以为云屠息川的修士,姜鹤索性就一口一个老师的叫起了顾青梧。 你这女娃说话可笑,让他说?难道他还会承认徐长老话没说全,旁边的顾青梧就干脆应声。 好。 徐长老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顾青梧远远地和姜鹤对视,两人维持着某种默契,都没有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早已认识的模样。 姜鹤收回目光,抵了抵胳膊肘,催促沈行云自家大师兄哪儿哪儿都好,就一条,是个锯嘴葫芦。 因为所言从无人信,便开始习惯缄默。 旁边的身体是暖暖的一团,沈行云却觉得发烫。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所有人不相信也没关系,至少要让姜鹤知道。 于是,他开口说起前日之事。 那天夜里山牢中,沈行云所听所见与柳枕死前并无二致,只有一声叹息和一道模糊的身影,闯入山牢中的是个高手,他连柳枕是怎么死的都没见到,便再无知觉。醒来时,人在山顶树林中,只有满身血腥气。 可见到那人是谁?首先开口的竟然是付晚秋。 沈行云摇摇头。 徐长老终于又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说不出来,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我看你这话是在暗示云屠息川有你的帮手,是想挑拨离间吧? 顾青梧在旁边,他倒是不敢再提及云屠息川与魔修合谋的话语来了,就连旁边那个古怪女子,也因为被误以为是云屠息川一员,所以选择性忽略掉了。 云屠息川确有内鬼。 谁料顾青梧竟然语出惊人。 她摊开一直握着的右手,上面有点点光华流动,在众人眼前盘旋上升,形成文字。 恐有魔物动乱,速来云屠息川驰援。 这是清晨大殿中,沈入知与付晚秋发回宗门中的信件。 他们两人都露出恍然之色:怪不得迟迟等不到援军,原来传信根本就没有出得去。 徐长老与古长老也不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 顾青梧一弹指,将没有发出的信件碾做碎片:入知真人、付宫主还有两位长老,此事查明前,还请暂居云屠息川。至于沈行云就交给我好了。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确:事情查明前,在场所有人都不得离开。 你这是在怀疑我们?!徐长老声音陡然拔高了三度,放任这魔修,袒护他旁边的妖女,反倒怀疑我们头上来了? 他旁边的古长老面色也很难看,倒是付晚秋,虽然年纪最轻的,却很沉得住气,而入知真人只是摇头一叹,也并未多言。 顾青梧根本不为所动:沈行云我会看管好,若其中再生波折,我一力承担。 她看着徐长老一干人等,又重复了一遍。 我一力承担。 这双眼明明平静无波,却有着莫大的压迫力。 这是何笑生的徒弟,云屠息川的主人,当世第一的顾青梧。 原本还心有不平的徐长老,一时也忘记了言语。 赵淮之。见终于没人说话了,顾青梧便转头吩咐。 学生在。 带客人们去房内休息。 是,赵淮之对着四人毕恭毕敬一礼,诸位请随我来。 鸣轲。她又唤道。 在。 组织人手清点伤员,收殓死者尸骨,葬于后山。 是。 顾青梧一声令下,给事件做了定论,尽管徐长老不住回头用提防的眼神打量沈行云,但毕竟他孤掌难鸣,只能抱着一腔猿粪,和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走了。 姜鹤则拉着沈行云跟在顾青梧身后。 沿岸边就只剩下忙碌的云屠息川修士,直到此时,活着的人们才感受到姗姗来迟的悲伤。 第64章 终战(一) 为了表明态度, 也是为了让徐长老停止念叨,顾青梧将沈行云安排在最东边角落的小屋,并在周围刻画了禁出法阵。 姜鹤看着沈行云乖乖走进屋内, 关好房门,像只听话的大狗狗。 而她, 则在与顾青梧说完话后,又轻手轻脚地摸到了付晚秋的地盘。 付晚秋还住着前一天晚上的客房,姜鹤一回生二回熟, 推门入内时甚至没有打招呼。 屋内的付晚秋也早有准备, 所以, 你知道是谁了吗?她问姜鹤。 姜鹤沉吟不语。 其实那个人的名字早在她心里来回翻滚过好几遍了,虽不能说是十成十,但也有□□分把握。 从姜鹤混在人群中看到沈行云时,她便想通了其中关节出境的魔修全都是祭品。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称呼了。 它们都不过是余问道拿来填充沈行云血肉的祭品。 这些魔修不断地吞吃, 几乎囊括了魔境中所有生物的魔气,沈行云将它们纳入体内,便能够稳稳踏入大罗, 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隔。 就如曾经的余问道。 原本的沈行云不会是这些魔修的对手,修士们也不是,若是他想站出来救下这些人的性命,面前便只有一条路循着生物本能,吸取魔气,斩断魔修们生生不息的源头。 -- 第113页 他会变得足够强大, 然后面对新的选择题:面前都是修士,而自己则是吞吃掉了所有魔修的更为强大的魔修, 没有人会相信他心怀好意, 若是不想死, 便要让这些人死。 如果他杀了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直至再无容身之所,与世皆敌,燃尽整个修真界的大火将从这里生起。 这大概便是余问道所设想的未来。 姜鹤唯一想不通的是:余问道是如何驱使魔修的? 它们明明沉眠在水底,毫无苏醒前兆,为什么却会如此凑巧地在今早一齐醒来,刚好是沈行云逃脱之后,顾青梧赶回来之前。 在顾青梧那里,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今天整个事情的经过,终于找到了一丝破绽,也确定了那个人的名字。 来见付晚秋之前,姜鹤便通过顾青梧传信与师父伏离,让他尽快赶来,一方面是确认答案,另一方面也是商讨破敌之法。 但是若想一击即中,便不能告诉别人:他们知道了,或许余问道也会知道。 这便是伏离道人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 现在面对付晚秋,姜鹤当然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猜想,只是与她约定好信号,就像之前与顾青梧约定的一样。 虽然比起顾青梧来说,她觉得付晚秋派不上大用场,但毕竟承诺在先,总要给人一个交待。 或许会有性命之危,你也......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付晚秋低垂眼帘,看不清神色:与我来说,这即是复仇,也是赎罪,前尘往事,总要做个了解。 * 这边言毕,姜鹤也算是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她穿过树林,顶着明晃晃的月光伸了个懒腰前面便是沈行云所在的屋子了。 虽然自己已经坐实了与魔修同流合污的罪名,但考虑到顾青梧的面子,姜鹤还是没有肆无忌惮地敲门而入,她在树林边等了一会,直到确定周遭无人窥视后,才遮掩身形,从小窗翻身进去。 还没落地,便被人珍而重之地扶腰接住。 姜鹤没转身,索性就这样后仰脑袋,身子也随之倾斜,在颠倒的世界里,朝沈行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师兄。 她栽在沈行云的怀里,像是没长腿一样,半点都不肯使劲,全身重量都靠在沈行云身上。 你快站好。沈行云语气急促。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手倒没有收回的意思,反而抱得很紧。 姜鹤又想逗逗他,又想就这样撒会儿娇。 她鼓起腮帮,冲着沈行云的鬓角吹出一口气,几缕发丝张牙舞爪地向上飘起,露出一点发红的耳垂,并且随着她这个动作愈加血液充沛,简直有发展成一个小灯笼的趋势。 又害羞啦! 于是姜鹤心满意足,从沈行云的怀里翻身而出、立正站好。 怀间的温度突然抽身离去,沈行云愣了一瞬,才将空空落落的双手收回。 还没等他把表情调整好,姜鹤又把脸凑了过来。 距离很近,近得沈行云能够一清二楚地看见对方眼中的戏谑之色。 师兄,客人上门都不让坐的吗?她语气责难。 师妹姜鹤,沈行云闭了闭眼,临到尾的称呼又换了一个,尾音拖出了长长的无奈,别再捉弄我了。 哈哈哈。女孩子的笑声像是枝头鸟儿欢快的啼鸣。 他觉得自己心头这阵潮涌随之起伏,简直永无停息。 好啦师兄,不逗你了,绵软软的手掌牵住自己,沈行云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来到桌子边,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天。 有顾青梧设置的阵法,小屋内外动静并不互通,姜鹤也无需再考虑重启禁制。 一张圆桌,两人对坐,中间只有一盏普通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 影子投射在墙上被拉扯变形,像是靠得很紧。 师兄,那天夜里你醒来后,可有觉得身上古怪的地方? 沈行云摇头:感觉不出来。 其实早在姜鹤提出之前,沈行云就猜测过这个问题了,毕竟那人总不会白白将他放出来,自己身上或许有对方留下的暗手。 这是个隐忧,而且是个让人完全找不到头绪的隐忧,不知道有还是没有,也不知道何时发难,后果是什么。 两人对坐无言,姜鹤琢磨半晌,没有答案,只能暗自劝告自己千万当心。 师兄,出妄海后,你怎么丢下我走了呢?她眼巴巴地问。 她话说得委屈得很,尽管沈行云知道这大概又是姜鹤的玩笑,但却禁不住又揪起了心,回答得急切而慌乱:是、是伏离师叔的主意。 这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又急忙补充道:也确实该如此,你和我在一起,会有危险的。 沈行云搁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很用力地攥成拳头,姜鹤能看到凸起的青色筋脉。 她伸出手,穿过正中搁置的油灯,像一条小蛇蜿蜒地找到另一条小蛇,五指虚虚合拢,包在那个过于紧绷的手背上。 师父是怎么跟你说的?或者,他有没有让你做什么?想到伏离道人和自己语焉不详的样子,姜鹤就有点无奈,有时候过度保护也算是一种阻碍了。 -- 第114页 伏离师叔说,凭我现在的样子,是不会在魔道上有所突破的,这样便够了。 何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不能成功,我也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沈行云坦然地说,我可以去死,我死了,他想做的事永远也做不成。 师父说的?这是最笨的方法!姜鹤鼻子哼气,翻了个白眼,你可不能听他的,我不准你死。 这不是伏离提出的方法,不过是他给自己预设最坏的境地,但是姜鹤这样担心地看着他,让他不想开口解释。 别害怕师兄,这一次我们不会输的。她的声音轻而柔和,却有种坚定的力量,就好像在说某种早已预见的结果。 这是连梦里也不敢想的好事。 沈行云一错不错地看着姜鹤,连眨眼也不愿意。 我害死过你一次。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 不对,是你救过我一次。 可是在那之前..... 姜鹤没有给他机会说完,走到沈行云的身前,微微弯身,好与坐着的人视线平齐。 她将额头抵在沈行云的额头上,像个小猫似地蹭了两下,沈行云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连同呼吸都被暂停。 师兄,你从来从来没有害过我,那些事根本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我很开心,能够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 说话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可是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是山谷之声,长长久久地回响着。 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美梦了。 靠着自己的脸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呼吸都搅合成了一团,直到近无可近。 姜鹤垂下眼帘,再也看不清眼中神色,只剩小扇般的睫毛颤动。 沈行云不自觉地也闭上了眼睛。 某样东西轻轻贴上自己,润泽而柔软的,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像是新生的枝芽,绿意融融的青草,会让人想起初春新雨的味道。 他本来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但此时思绪空空如也,完全无法思考,像是一头扎进了棉花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虚虚浮浮地飘在半空中,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这是梦,一定是梦。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来回乱窜。 突然,贴着自己嘴巴那片最为轻软的棉花离开了,然后贝齿开合,下唇传来一阵疼痛。 她咬了一下。 沈行云被这细微的疼痛拽回了地面,他听见姜鹤在笑。 会痛吧,你看,不是梦。 * 在这个不算亲吻的亲吻之后,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这间狭窄的屋子里,暖意伴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缓缓浮动着。 两个人已经分离,却好像被定住似的,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没有动弹。 直到灯芯发出啪啦地炸响,两人才如梦初醒地同时睁眼。 姜鹤歪歪脑袋,双眼满含笑意,望着沈行云,想看他会是个如何反应。 而沈行云,他愣头愣脑半天,突然起身,带动椅子发出哗啦的声音:我先回去了,先回房。 然后也不等姜鹤说话,便径直往房门走去,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一把拉开门,像是刚做了贼,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姜鹤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差点给自己笑个仰倒:师兄!这莫非是我的房间吗?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姜鹤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三步并做两步,踏出门槛,一脚从昏黄的室内,走进月光泠泠的春夜。 可是外面并没有沈行云的身影。 不禁如此,也无虫鸣鸟啼人声水声,这个充满生命的地方,此时静得过分了。 有问题! 姜鹤心中一紧,赶忙回头,身后的房屋与灯光都消失无踪,自己站在树林环绕的空地上。这本来确实是云屠息川的风景但除了树和空地,别无他物。 连绵的房屋,高耸的大殿,统统不见了。 这不是真正的室外,而且不对!我在发什么傻?屋子外有顾青梧设下的禁制,师兄是怎么可能打得开门呢? 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想到这里,姜鹤的额头不禁流下冷汗,心脏怦怦跳动,犹如擂鼓一般,在这样的寂静中简直藏也藏不住。 啪 左侧突然传来了枯木被踩断的声音。 有人来了。 姜鹤转头,望向树林深处。 一道着白衣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一步一步,不急不缓。 你是姜鹤,对吗?十六珠确实精巧,如果不是多加留意,连我也看不出来这层壳子下的真面目。 他走出了树林。 夜风吹动浮云,清朗月光失去遮挡,如水一般倾泻,映照这个仙风道骨之人脸。 沈入知脸上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在如此明亮的月光映照下,这张脸本应该很清晰,但看在姜鹤眼里,却影影绰绰让人难以分辨。 她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捏紧。 沈入知悠悠一叹:想来也是奇怪,你的名字我统共也就听过两次而已,怎么会是你呢? -- 第115页 第65章 终战(二) 其实这事本来早有端倪, 只不过姜鹤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晚。 净灵阵设置的范围太大了,为了避免污染,一直延伸到了河里, 这样一个大阵,这样充盈的灵力波动, 当然会触及到水下的魔修。 对于它们来说,就像是主动踏入领地的挑衅者。 那是敌人,所以醒来吧。 姜鹤之前担忧的方向错了:净灵阵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设阵这就事本身。 而提议设置净灵阵的人, 就是沈入知。 有了这样的猜测, 再倒回来验证,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青城剑宗与明悟宫自祖师辈便交好】【那个人一定是和崇十分信任的人】 【我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大师兄从小便和师父一个性子】【伏离就算真的后悔,也不会是因为我】 和明悟宫自从祖师辈便交好, 又有先师留下底蕴,还是公认的性情和善、无有坏心,这样的人若说有破道之法, 和崇自然会信。 如父兄般将自己抚养长大,总是围在身边,时刻关心照顾,生怕自己死了。对于伏离来说,这个世界上不讲道理便闯入他世界的人,除了李长乐, 便是他了。 是沈入知。 五百年前,一心一意想着回家的伏离, 为了自己的愿望决意斩断牵绊, 所以没能救到的沈入知。 被余问道夺取身体的沈入知。 这或许是他一早就筹备好的计划, 也或许只是因缘际会。 但总而言之,去往妄海之前,担心自己回不来的余问道,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合适的肉身,一个知根知底,又养得和自己一样性情的肉身他甚至无需在扮演别人这件事上,多花功夫。 沈入知是个好徒弟。 余问道亲手带大的好徒弟。 他要徒弟的命,徒弟心甘情愿地给了。 剥离原魂,在体内刻下法阵,便能像行船望星一般,在缥缈无迹的妄海中找到回去的路。 这个法阵,姜鹤当然不会知道。 但正如她之前与玉徽交谈时肯定的一样:即使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夺舍之法,也无法让余问道超脱自己本应的生命,多活一天。 但是这无所谓。 余问道并不执着于自己的生命。 他借肉身脱离妄海,不过是想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事业。 五百年前,无相峰上继任宗主睁开眼,从那一刻起,活着的就不再是沈入知,而是余问道。 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巧合,无论是一开始被收入青城剑宗,还是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偏爱,让沈行云始终站在风口浪尖,这都是沈入知精密计划的一部分。 他就是伏离费心提防的人。 姜鹤没有试图装糊涂卖傻糊弄过去,这除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好笑以外,别无用处。 师兄呢? 她静静问道。 行云就在这里,注视一切之眼,也可以被称为阵眼。 入知真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余问道出乎意料的坦诚。 姜鹤左手手指合拢,指尖划过掌心。 这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信号法术,她一早就准备好了,但是如果困于阵中,这个法术是无法传递到外界的。 我不是喜欢浪费时间的人,但实在有许多迷惑的地方想问你,对我来说,世界上有不懂的事,每分每刻都很难熬。余问道一脸真诚。 姜鹤,在我注视的沈行云的一生中,你们俩实在没什么交集除了明悟宫那一次,为什么对于他来说,你会是最重要的人呢? 余问道很谨慎。 比姜鹤猜测的要更加谨慎。 他并不是那种迷信自己头脑的人,认为设想的一切一定会按照预定路途发展。无论是罗意还是沈行云,无论是明悟宫还是长曲与魔境,都有他留下的眼睛虽然是个比较粗糙的眼睛,只能让他大致看到事情的发展。 通过这只眼睛,他能够确认自己的计划是否发展顺利,后续是否需要调整。 在长曲中,有意想之外的人出现,不过她很快就死了,死在何笑生的手里这也不错,要让沈行云记得,帮助他的人,对他心怀好意的人,都会因他而死,他的双手是无法抓住任何的东西的。 那么元娘的死,就顺其自然后延吧。 然后是魔境中,又来了一个伸出援手的姑娘,这是有点奇怪,但她很快也死了,沈行云却误打误撞进入妄海,所以余问道就没空考虑这件小事了。 是什么导致的呢? 他起势算了一卦,结果没算出什么特别的。 他想自己这一次是又失败了,就像以前失败过的无数次那样,然而无可奈何,只能叹一声,天意如此,人总归是算不过天。 数数日子,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如果可以,姜鹤也不想和余问道讲话,但她现在迫切地想要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或许是命中注定,心心相吸引,也有可能是我高尚的人格魅力?说不清楚,但是师兄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她张嘴就是一串不过脑袋的胡言乱语。 哈哈哈,余问道笑得如同一个老怀甚慰的长辈,我原以为,如果真有一个人,那也是岑微微呢。 -- 第116页 这样,让他杀起来,倒也干脆。 他的语气很柔和,但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姜鹤只觉得自己后颈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岑微微是个好孩子,或许以后也会有大成就,但要做成前无古人之事,总得有人牺牲,对不对?他觑着姜鹤的神色,好像在宽慰她,无论是凡人妖兽,何笑生、罗意,又或是你我。 前人尽丧,为后来者。为此我甘愿担上这些罪过。 他一声长叹。 余问道对人并无恶感,相反,他一向带人宽和,极尽友好。 杀人,只是为了做成那件事必要的一步。 他一向如此,精心设计,按部就班,看待世间万物并无区别,他只想知道山风是如何行进,又会卷出怎样的形状。 就像是妄海时一样,用认真的、充满探究的目光,看着何笑生走向不归路。 和这种人说什么都是多余,就像是和鱼讲下雨一样。 姜鹤牵动嘴角:别给自己加戏,还整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套。你就是个疯子罢了。 你认为我疯了?余问道摇头苦笑。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早就不奢求任何人的理解了。今天我便会死去,作为行云破道之路上第一块垫脚石。我曾经的探索无人知晓,也没有人会感谢我,但是只要能让我见证他成功的那一刻,就足够了。 我别无所求。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又一次失败呢?姜鹤冷冷问道。 这大概算是个简单的激将法,但余问道发自内心地想要解答。 他独自探索已经太久了,偶尔的分享欲应该得到宽容。 这也是我不久前才想明白的事情,魔者为欲,修者为道,极盛之念为欲,极坚之念为道,这两个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本就是相通的,所以修士与魔修之间也是相通的。我真是失败,寻寻觅觅了两千多年,才看到真正的关键。 飞升之举,关键不在于是人,是兽,还是魔。而在于,破道。 不破则不立,要想超脱从前,便要舍弃从前。 所以我找到了你,姜鹤。 那张属于沈入知的温和而清俊面孔,此时透出一种渗人的邪气来。 姜鹤算到了决战在即,算到了余问道的真身,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在找余问道,余问道也在找她。 幸好你是个实实在在存在的人呢,如果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也只能放弃了。余问道带着歉意一笑。 行云做不到的事,只有我这个做师父的来帮帮忙了。 伴着最后一句话,清朗月光突然化作尖细的利刃,从四面八方袭来。 姜鹤早有预料,一直防备着余问道突然发难,但即使她在月光化刃的同时便做出了反应,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毫无抵抗之力。 余问道可是大罗境。 自那五百年后,还未有人踏入的大罗境。 莫说姜鹤现在只是个通玄境,就是顾青梧亲自来,也未必能接得住这一招。 她化出十二层壁垒,将自己团团围住。可在这些月光下,蓝色的光壁像是薄纸一般,还未接触便层层碎裂。 风声带着寒意刮动她的耳膜,眼看着就要被扎成刺猬。 正在这时,地面却突然开裂,黑色的沟壑凭空出现在姜鹤的脚下。 同一时间,姜鹤发觉自己又能听到从外传来的水声风声。 这是阵法打开了?! 在这短暂地腾空中,她来不及想太多,犹如本能动作般发动了一直握在掌中的信号法术。 而后她便落入黑暗中,地裂顷刻合拢。 月光化作的长刃没能追上自己的目标,以雷霆之势刺入重新变得平整的地面,只留下一点金色的尾端。 咔嚓 这片金色小尾巴转眼间便被踩碎了。 踩碎它们的人穿着布鞋,他抬起脚,犹嫌不足一般重新落下,将月光碾做满地星芒。 而后他抬起头来,望着余问道。 宗主,别来无恙。 第66章 终战(三) 余问道看着自己的大阵被人从外部打开, 又合拢,运行的灵力通路一丝不乱。如果不是原本杵在面前的女子不见踪影,他还以为是个短暂的错觉。 这个手法让他十分惊奇, 甚至抵过了第一时间抓住姜鹤的紧迫感。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在不破阵的情况下,中断阵法运行。他很是感叹, 收起之前磅礴的灵力威势,将两手背在身后,重新变回和善可亲的青城剑宗宗主。 然后他带着一点好奇和一点钦佩, 问对面的人。 你是怎么做到的?伏离。 他面前的这个中年道人, 穿着窄袖短袍, 脚面上还沾着泥土,几缕乱发飘在脑门前,眼神看上去疲惫而晦暗。 雕虫小技罢了。他垂着脑袋,急促地喘气, 像是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 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雕虫小技,连余问道都做不到的事,怎么能算是雕虫小技呢? 他认真打量这个六徒弟。 印象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资质平平,总是窝在无为峰侍弄那一亩三分地。 -- 第117页 不太熟悉,虽然他们是名义上的师徒,但实际上,余问道并没有这么教导过他。 他收了五个徒弟,分门别类地狩以医药丹道, 奇门诡术,那时候他最抱有希望的徒弟是李长乐, 可到最后, 她没能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潜力。 人力有尽。 所以他放弃了对人的探索, 转而投向了别的领域。 比起他,伏离更像是大徒弟的弟子。 想到这里,他一声轻叹: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与入知感情很好吧?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第一天起。 余问道自觉与伏离不太熟悉,伏离也是如此。 入山三百多年,两人相安无事地各居一处,直到余问道去了妄海,沈入知出关继任宗主之位。 那时候,伏离已经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牵扯过深,单方面和李长乐沈入知划清界限,接着参悟的由头,许久未曾见过人了。 可那毕竟是青城剑宗宗主继任的大事,而他也算是沾了青城剑宗的好处,能有个灵气充足的地方,让自己安心修炼。 沈入知又性格固执,若是自己不露面,难保他不会专程找上门来。 为了自己往后的清净,便去这一朝吧。 他打定主意,弯来绕去地说服了自己,便在鸣钟之时,准点地达到了无相峰。 大家都没有收徒弟,说是宗门集会,也不过是五个人而已。 虽然是宗主继任的喜事,但先师身死妄海,伏离不好摆出欢乐的表情,便只能尽量沉痛。 李长乐是第二个到的,看到他时便拉下脸来,还十分故意地发出冷哼。 好歹没有直接动手打人。伏离苦中作乐地想到。 虽然不想承认,但再见故人的感觉竟然如此让人欢喜。 直到沈入知走进来。 那不是大师兄。 几乎是在对视的第一眼,伏离就发现了这件事。 他艰难地控制住面部表情,目光追逐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无论是表情、语气、行动,他看上去和沈入知毫无二致。 除了眼神。 偶尔的间隙,其余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会看着他们,露出无可奈何而又宽容的眼神。 就像是看着某种失败的作品。 伏离曾经见过这眼神,是名叫余问道的师父兼青城剑宗宗主。 他这才恍惚回忆起,宗主前去妄海后的某一日,沈入知宣称自己要闭关,傍晚却在自己门外徘徊许久。 那是来告别的,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是他最终没有敲门,而伏离也假装一无所知,没有打开门。 他猜想大师兄又是来嘱咐自己,许多年来总是如此,在沈入知眼中,自己还是那个瘦条条的逃荒人。 对于伏离来说,这是除了牵绊人心以外毫无用处的感情,所以他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想要回家。 伏离没有开门。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打开那扇门。 他去了妄海,翻遍每一寸土地,想找到沈入知残存的痕迹他拥有比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更多的知识,他还可以换回大师兄,他还能够弥补自己的过错。 可是没有。 这个世界上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像是唠叨老母亲的大师兄,总是在耳边念个不停,怕他心有死志,入山好几年还寸步不离,灵丹灵药悄悄掺进他的饭餐里。 这些事和这个人,他以前只觉得可笑。 他以前,竟然觉得可笑。 那是余问道身入妄海的第二年,伏离生于此世的第七百年。 他不再想要回家了。 * 看来我不知道的事还是太多了,对了,说起来,姜鹤也是你的徒弟。 余问道面露恍然之色。 伏离手边,被扰乱的阵法还在以错误的方式行进着,他不是余问道的对手,心知肚明因此也没有放手一搏的想法。 但是他并非一个人。 李长乐的身影紧随其后。 师父怎么了?伏离是犯了什么大错,让你亲自动手杀徒弟? 她嘴边噙着一丝冷笑。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余问道看清了那是付晚秋与顾青梧。 我原本总是在想,大师兄的死我该向谁讨债呢?是师父你吗? 伏离认认真真地看着对面这个被自己称为师父的人,又透过他的眼睛看着自己。 还是我呢? 余问道摇头叹气。 他看着伏离,又依次将目光扫过李长乐、顾青梧和付晚秋。 这些人的眼光或是鄙夷或是冷酷,与他而言,都如轻风拂过。 你们想报仇,这是应当的,他心平气和地说,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懂得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可贵。 是呀,所以你才会如此擅于玩弄人心。付晚秋指间闪烁灵力光芒。 顾青梧化出长剑,与众人并排而立,剑光再冷,也冷不过她的眼。 余问道,两千年的因果,便在今日做个了结吧。 * 周围是无垠黑暗,漂浮着散发白光的扭曲花纹。 失重感持续了一会儿,景象毫无变化,但姜鹤的坠落突然停止了。 -- 第118页 她环顾四方,刚好落在白光中央。 这是法阵运行的内部模样。 姜鹤得出了这个结论。 能够做到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恐怕也只有师父伏离道人了。 伏离道人凿出了一个口子,使得被固定的事物,能够由内而外的流动了,而自己则陷入了这个法阵的构成空间。 空间打开的瞬间,姜鹤抓紧时间触犯了信号法阵,看到信号,顾青梧与付晚秋就会过来。 至于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她们能否如伏离道人一般踏入其中,姜鹤就不知道了。 她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帮手多来几个。 如果不能,那伏离道人亲口说过自己修为大不如前,现在却在阵中独自扛着余问道,万一 不要再想了! 姜鹤晃晃脑袋,将自己从这些无用的焦急心情中拉出来。 要去做一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她向师兄承诺过,这一次,他们是不会输的。 曾经师父没有做到的事情,自己要做到。 现在她还在阵中,只不过被伏离扔到阵法构成的空间中去了,如果能够在这个层面上进行破坏是挺好的。可惜姜鹤没这个能耐,也没有师父伏离道人的脑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做。 对了。 姜鹤脑中灵光一闪,余问道说过沈行云是阵眼。 是余问道亲自构建的见证之眼。 原本是余问道设计出来,让沈行云亲眼目睹姜鹤的死亡。 所以,师兄可以看到这一切,也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第67章 终战(四) 你们没有挑对时候, 如果再等等,那我大概丁点儿反抗都不会有,任由你们杀个痛快。但现在不行。 面前是四个饱含杀意的人, 余问道依旧慢条斯理地说话,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他负手身后, 夜风吹动广袖,翻起黑色的波浪,你们或许不太懂今天的重要性, 我...... 叮 李长乐才没有等人说完话再打架的习惯, 余问道这厢还在抑扬顿挫地抒发感叹, 她闪身出现在对方西北侧,剑尖横扫对方脖颈。 可惜还及对方发鬓,银白长剑便发出刺耳撞击声,好像被什么挡住, 剑身萦绕的灵力犹如被狂风吹拂,向着后方执剑人反扑而去。 长乐,你啊, 余问道连眼神也未向旁边偏移,只是摇摇头,还是这么急性子。 他无需抬手,挡住这把剑的乃是一片树叶,悠悠然然从后方林中飘来,不偏不倚撞了上去。 然后李长乐便寸进不能了。 剑气相冲, 绿叶分割两半,余问道不动如山, 李长乐却被灵气相冲, 倒震得喉头腥甜。 伏离的动作只比李长乐慢上一息, 眼见她败退,没有丝毫犹豫,向着西北方飞跃过去,但他还没来得及摸到李长乐衣角,对方就依靠长剑,在地面上划拉出一条长长的沟壑后,止住了退势。 她轻轻咳了一声,用袖子抹去嘴边血迹,神色如常,看上去并无大碍。 伏离也就站在她半步之后,左手与李长乐的后背一触即分。 余问道看到了这一幕,很有余暇地发出轻笑,摇了摇头。此时原本站在面前的四个人各自散开,余问道与李长乐分列西北侧,付晚秋不知去向余问道也并不在意,只有顾青梧还站在原地没动,眼神沉凝,好像在等待什么。 等什么呢? 余问道眼角视线向右侧滑动,与此同时,右手边又是一阵疾风袭来。 这一次出手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伏离在前,李长乐在后。 伏离的修为是完全不足为惧的,但他的存在确实起到了一点扰乱的作用,余问道心念意动,又是接连而来的纷飞的绿叶。 两人的攻势一时被阻碍,伏离慢了一步,李长乐的长剑率先到达。 余问道抬起右掌,浑厚的灵力形成壁垒,将这锋利无匹的长剑死死卡住。 他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便感到冷意如铁刃贴着自己后颈,没有犹豫,并起两指,金光缭绕,与视线一起转向左侧。 这一击是顾青梧。 在某些心照不宣的规则制约下,修士们比斗都还是会讲究一点君子风度的,例如正大光明、以一敌一,长年累月的遵照行事,很容易就会养成习惯。 但恰好,在这里的人都没有这项优良品格。 即使是余问道,这下子也不得不上心了。 他并起两指犹如操使长剑一般,与顾青梧横剑相接。 当! 这两根手指便比得上天底下所有灵器。 尽管流转的金气催动长剑不住震颤,但顾青梧没有退。 两人隔着银白的剑身相望。 顾青梧的眼睛,会让人想起冬日积雪所折射的日光。 这是何笑生唯一的徒弟,但这双眼睛,和他一点也不像。 念头一闪而过,余问道笑了一下,看看李长乐又看看顾青梧:我知道自己与众相悖,不为世容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不是因为我错了,而是你们没有走对路。 青梧、长乐,你俩道心不坚,所以困在造化便未得寸进,而我早在许多年前,便已臻至大罗巅峰了。你们不会是我的对手。我已寿数将尽,只盼能在最后为大家留下一点东西,还请不要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 第119页 顾青梧无动于衷,李长乐回以一声冷笑。 两边的灵力同时激荡起来,余问道指中剑几欲脱手而出,厚厚的壁垒也好像有了碎裂的趋势。 余问道喟然一叹。 他与友人的两个弟子,费了大把心力教出来,如今竟来挡自己的路,这让他如何能不叹? 叹息之后,轰然如巨浪的声音便从他的体内发出,澎湃的灵力奔涌而出,磅礴、汹涌,让人窒息。 要将一切吞没。 闪开! 有人在背后喊。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余问道耳朵动了动对了,是付晚秋,是玉徽那个地方教出来的徒弟。 原本以为她修为低微,不过是只扰人的苍蝇,但看来多少还是能造成点麻烦呀。 顾青梧与李长乐都在第一时间向两侧避开。 下一瞬,余问道未曾上心的身后,某样东西扑了上来,像条锁链般缠绕他的四肢手足。 直到被紧紧束缚住,余问道才看清它的模样。 这看上去像是一条蛇,大概有成人合抱那般粗壮,每一寸都是由灵力化成的,银色的鳞片还会顺着动作噏张。 是明悟宫五行术法的一种。 大蛇牢牢盘踞在余问道的身上,越缠越紧,直到发出咯吱吱的声音。被束缚住的人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没有挣脱的余力。 这毫无疑问是反击的好机会,但奇怪的是,无论李长乐、顾青梧,还是身后看不见的付晚秋,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手。伏离也不见踪影。 或许他们在等什么东西,但余问道并不介意,就像他不介意之前自己浪费口舌的时间一样。 因为他也在等。 显然,他等待的东西来得更快。 原本就深沉的夜色,此时好像变得更加晦暗了,还不等在场中人探查,三息之后,世界改变。 清朗月光化做无数长剑,熠熠星子如焰火坠落,枝头绿叶全都脱落成了极薄极利的短刀,就连夜间煦煦流转的风都骤然凛冽起来,像是要刮走人的皮肉。 这是他的阵,阵中的一切,无有不可成用者。 灵气化作的银鳞大蛇率先被搅碎,蛇首高扬,犹如活物一般,张开巨吻发出无声嘶吼。 然后银鳞片片剥落,巨大盘绕的蛇身被搅碎,随着狂风化作点点银芒。 与此同时,付晚秋全身陡然一僵,眼耳口鼻都蜿蜒出血迹。 顾青梧和李长乐还有充足余力,停在原地以作抵挡,可付晚秋不行,术法的反噬已经伤了她的根本,现下要么选择用剩下的灵力支起护壁,要么后退,离开战斗的中心,调息一二。 但她哪个都没有选。 付晚秋看了眼隐在暗处的伏离,抬起右手,一抹嘴角鲜血。 下一秒,沾血的手指点在胸口处,牵连五行之气,以人心气血做载体,凌空勾画起来。 明悟宫修五行术法,其中最隐秘的一项,是有创立宗门的先师玉徽真人研习的合生合灭术,贯通五行之道,对施术人要求很高,大罗境界威势尽显,造化境界勉强可用,再往下,于己不利,不如不用。 付晚秋以心血作引,灵力源源不断地汇集于她手上方寸大小的印纹中。这抵过了她修为中不足的部分。但是相对的,透支使用力量时无法逆转的伤害,会将她挖空燃尽。 但是现在不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她是个固执的人,明悟宫人人都知道大师姐和善可亲,但若心有定论,是谁也说不动的。 姜鹤说得对,罗意要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若是师父没错,总要有别的人错。 只能是眼前这个人了。 就让她固执这一次,给罗意,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也算是抵了师父的罪过吧。 看上去漫长的准备工作,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当第一枚叶刀割破她的脸时,术法已成。 月光化作的长刃自上落下,从她微弯的肩胛骨一直贯透前胸,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她再也无力支撑,跪倒在地。 术印还浮在半空,从中探出一点尖喙。 啾 余问道听到了这个声音。 他回头望去,凤鸟最后一片尾羽离开术印,它震翅而起,发出更加嘹亮的啼鸣。 这是能够驱散万物的啼鸣。 它生得金瞳赤首翠翼靛身黄爪,羽毛间光华流转,不是活物,却比活物更具风采。 它扑动翅膀,绕着众人上空飞行,明明最开始不过是一只山雀大小,却在盘旋的过程中不断展翼,愈加巨大,直到最后,甚至能覆盖住整个上空。 细细碎碎的五彩磷光从巨大彩凤身上掉落,在这片光笼罩的范围内,所有的东西都安静下来,月光、星子、落叶,统统回归原本的模样。 啊,是这个东西,我听玉徽说过。 余问道很快就认出了术法的源头。 这是玉徽所创的术法,他了解这个术。 合生合灭术能够扭转灵力造物的生死之态,付晚秋用得巧妙,只对阵,没有对人,而阵内所有都是他的造物,一时半会竟不可解。 但它耗费巨大,以付晚秋的实力,即使透支自己,也支持不了多长时间。 余问道明白,其余人也明白。 -- 第120页 几乎是在那只身具五彩之凤,发出啼鸣的同一时间,顾青梧与李长乐不约而同拔剑,一个自西北侧,一个自西南侧,两道清亮的剑光在洒落的磷光中仍然耀眼,一个似烈火,一个如寒冰。 这是毫无留力的两剑,剑气纵横,无需接触便可斩金裂石。 天上有五行之术制住他与阵内的勾连,两侧有斩金裂石的长剑将要洞穿他的身躯,但这都不是最紧要。 最要紧的问题是伏离在哪儿呢? 知道许多的伏离,出人意料的伏离,算无可算的伏离。 他要做些什么? 宗主,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怎么中断阵法的吗? 伏离的声音从上空响起,余问道抬头,正见这人手指点化一缕白光,笔走龙蛇,描绘出复杂而扭曲的符文。 他落下最后一笔,光芒大作 那你,可看好了。 * 关于沈行云来到长曲村之前是怎么样的,除了余问道,再没人知道。 他是人类的孩子吗?也曾有过父母吗?是被偷走还是遗弃的呢?又或者,连出生都经过精挑细选的设计? 这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就算曾经有过痕迹,现在也早已烟消云散。 姜鹤知道的开始,只有余问道将小婴儿装入竹篮,顺水漂流,来到元娘的手边。 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一定会非常非常爱这个上天赐予的宝物。 两个人会度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其中夹杂着一些幸福、无奈和悲伤,这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普通日子。 最后,元娘会凄惨死去。 死之前,她会看到余问道早已准备好的记忆,那些当然都是真实,正因为是真实的,所以格外的伤人你看,就是这个孩子害了你,夺去你的神智,夺去你的生命力,让你终日疯癫,凄惨死去。你恨他吧?快说出口吧...... 爱是一个美好的东西,小宝感受过了、懂得了,所以现在余问道要将它拿走。 由他给予的东西,再由他夺去。 在漫长岁月中,无数次重复这样的过程。 像是驯养一只幼兽,用别人的死亡代替鞭子,帮助他的人、爱护他的人、善待他的人,都会因他而死,这便是他要教会沈行云的道理:所有努力都得不到成效,最想要的东西永远不会留在身边,然后终于明白自己应该放弃一切。 成为一个真正的魔。 过程中总是会出一点意外,比如,元娘竟然压制住了自己播下的种子,没能在最后摧毁沈行云心中有关云母亲和童年的美好记忆。 有点可惜,但是无伤大雅的意外。 余问道明白情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惜这个力量委实难以操控,他总是在这上面栽跟头。元娘是一个,罗意是一个。 现在,姜鹤想让沈行云成为下一个。 余问道用爱操控元娘,用憎恨操控罗意。 但沈行云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遭遇而愤怒或憎恨,不只是这些,还有悲伤、喜悦,几乎所有算得上炽烈的情感,都很难从他身上找到痕迹。 唯有的那几次,都是因为姜鹤。 余问道从中发现了可乘之机,而姜鹤,发现了别的东西。 这就是问题所在。 周围都是发光的符文,寂静得仿佛凝固住了,只有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回荡。 一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彻底地对自己漠不关心呢? 就好像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可以去死。】 小屋内沈行云的话在姜鹤耳边回荡。 他说得真轻松,轻松得让姜鹤感到生气。 那时候,就应该发觉这一点师兄,一点也不喜欢他自己。 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自己天生魔种,非人非魔。比姜鹤原本所认为的,比余问道所预设的,还要更早。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因为他认定自己脏污、丑陋、不堪,是这世上第一等的怪物。 所以他对自己的所有事都毫不在意。 他无法爱自己,所以只好倾尽全力的爱别人。 起先是母亲,而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就好像完全忘记自我存在一样,去爱另一个人。 被忘记也没关系,得不到回应也没关系,或者说,这样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 但这是不对的,至少不是姜鹤想要的。 余问道想用她的死,替沈行云破道;而姜鹤,也想用她自己来替沈行云破道。 她清清喉咙,低低的咳嗽声在这个环境里显得过分响亮了。 师兄 * 修士沟通天地,在靠近灵山灵脉的地方,拥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即使灵力枯竭,只需稍作调息便可回复。 对于余问道、顾青梧这个境界的人来说,稍作调息甚至是让人注意不到的一瞬间。 但现在不一样,灵力是会被用完的,因为现在他们不在云屠息川,而在阵中。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空间法阵,由余问道施展出来,也就比旁人多出精密二字。 但无论如何,再设计精巧,它也是个空间法阵,对于伏离来说,是一个明晃晃的可乘之机。 -- 第121页 空间法阵是被固定在地下的,他能够运用自己的知识上手修改,当然,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之前乘余问道没有防备,仓促之下掀开法阵,抓住间隙把姜鹤弄走,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而现在,他要依靠顾青梧等人争取的时间,反写阵纹,以阵破阵。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能够正面击败余问道,他们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这是余问道构建的法阵,直接与他灵力相连,如果产生反噬,即使是他,恐怕也会骤然失去大部分灵力。 而那,就是他们的机会。 顾青梧和李长乐的最后一击是不能拖延的,伏离只能用尽全力加快破译阵纹和反写的速度,以期能够在两人出剑时削弱余问道。 这个机会极其短暂,幸好他赶上了。 五行之术的禁锢,阵法的反噬,以及能够货真价实穿透余问道身体的长剑,都在同一时间来袭,这应当是唯一能决定成败的一击。 五行之术隔绝了余问道与阵内小世界的联系,让他无法操纵万物护持自己;破阵反噬直接侵吞余问道体内的大部分灵力;但他既没有管这方天地,也没有理会自己的身体。 就好像那些旁人费尽心力的算计筹备,并没有对他造成一丝一毫影响。 他全神贯注迎向了顾青梧。 是的,顾青梧。 也就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伏离明白,反写阵纹并不是没能影响到余问道,阵法反噬一定带给了他相当大的冲击,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优先解决最棘手的那个敌人。 顾青梧迎上了凝成剑形的金色灵力,李长乐面前毫无阻碍。 顾青梧的剑断了。 李长乐的剑刺上了伏离的胳膊,然后她拧动手腕,将这条胳膊整个斩下。 鲜血飞溅。 除了余问道的血,还有顾青梧的血。 灵剑是以心神养护,剑断则如摧心之痛,伴着裂金之声,顾青梧勾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是个从不弯腰的人,此时却没办法站直身体,拿剑的右手从皮肤下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将这只手变成了红色。 而余问道,被李长乐砍下一条胳膊,只是微微皱眉,在下一瞬腾出左手来,操控顾青梧断掉的那截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李长乐。 此时李长乐才刚刚收回势头,凝聚灵气,进行下一击。 半空中,飞掠一抹金色亮光。 李长乐捕捉到了这点光,但他们距离太近,与其抵挡,不如放手,与余问道拼一个玉石俱焚。 余问道将割断她脖子,而她会穿透对方胸膛。 确实如她所想。 长剑破开对方身体,动作间十分艰难,不像是刺入血肉之躯,反倒像是一把灵剑对上了另一把灵剑。 余问道竟然能练成成一副如同魔修一般坚硬的身体。 李长乐心生感叹。 但自己好歹是成功了。 她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几乎将全部灵力都汇入这一击。于她来说,这是必死的一剑。? 可她没有死。 那道裹着金光的残剑在她身前被人拦住了。 形容疲惫的中年道人闪身而来,在方寸距离间支起护壁,残剑一寸寸凿开护壁,一寸寸消耗灵力,在穿透了他的手掌后,终于有了一点偏移,擦着脸额飞过。 他的左眼被豁开一条狭长可怖的伤口。 伏离! 李长乐不自禁地喊道。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查看对方的伤势,因为被她砍断胳膊又贯穿胸膛的人,竟然就着这样的姿势,再次倾泄灵力,势如排山倒海。 他竟然还有这么多灵力?! 李长乐不敢耽误,长剑脱手,揽过伏离飞身后退。 也正在此时,头顶盘旋的彩凤逐渐透明,术法失效,阵中的灵力重新汇聚,犹如被吸纳入旋涡中的汪洋大海般,尽数汇于余问道体内。 断臂残躯好似没有分毫影响,他悠悠然地向前走了一步,抬起一掌 余问道,不愧是余问道。 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惊才绝艳之人。 第68章 终战(五) 在这个莫名的空间里, 只有姜鹤和周围漂浮的白色符文,独立于黑暗中。 她漫无目的地来回转圈,任由脑中思绪翻腾, 就连身边的符文突然一齐翻转了方向,都没有发觉。 余问道想用她的死, 替沈行云破道。可这真的能成功吗? 或者说再直接一点,到底什么是破道呢? 追寻的事物,放弃追寻的事物,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姜鹤想了很久, 得出了结论 这大概是有点一厢情愿、异想天开, 但她决定按照自己的方法试一试。 咳咳,她清了清喉咙,又深吸一口气,好像要预备一场盛大的演讲。 可是这里既无人影, 也无人声,她两眼转来转去找不到目标,索性给闭上了:师兄, 这句话我昨天亲你的时候就想说了,可惜你跑得太快,所以没能更早地听到全怪你自己。 但是你亲爱的小师妹我脾气好、耐性足,所以现在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次。 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内心不由得如释重负, 她睁开眼,朝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迈开步伐。 -- 第122页 你先不要忙着出神、发呆又或是害羞, 因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毕竟, 喜欢你这句话, 我早就通过这样的方式或者那样的动作告诉过你好几次了。 重要的是这件事:师兄我喜欢你,比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的喜欢你,我喜欢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你是小宝,是沈行云,你是你。 不知何时,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点亮光,好像是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那里传来声音,是小孩子的哭声。 小孩子再也无法忍耐的、肆无忌惮的哭声。 你看,你最喜欢的人说喜欢你,所以,你是不是也可以学着稍微喜欢一下自己呢? 姜鹤开始跑起来: 师兄快快醒来,快快走吧,你永远不用害怕我离开、怕我死掉、怕带给我不幸,你可以放开我了,因为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会追上你的。 * 伏离放开捂住左眼的手,鲜血还在不停流淌,半个世界都被鲜红色覆盖,另外一半,被李长乐散落的头发覆盖,她靠在伏离身上,没有动弹的余力。在他们的右边,顾青梧正杵着断剑艰难地站起来。 毫无疑问,他们输了。 怪你不争气。李长乐叹气。 怪我。到了这个地步,伏离反而能笑出来了。 余问道灵威袭来时,李长乐右半边身子首当其冲,现在整个像是被火燎过,皮肉绽裂,骨头也折断了好几处,伏离便索性将她揽到自己身上靠着。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过了。 长乐,对不起......他轻声开口。 没有等到李长乐做出反应,余问道便向着他们走过来。 他已经讲完自己想讲的话,面对叛逆的学生,再无开口的兴致。 光看外貌,他并不比伏离等人好多少,前胸一团血糊,隐约能看到破开的肌肉层与凝固的黑血,左手空荡荡,右手剩一截光秃秃的腕子。 在最后,他收回了构建空间法阵的大部分力量,以填补自己体内空缺的灵力,现在法阵中的景象都失真了,肉眼可见地变得粗糙,像是一层摇摇欲坠的纸壳子。 余问道迈步向前,他走过的地方,微光浮动,空气中过于浓烈的灵气汇成金色的水流,随着动作向两边漾开。 他停在顾青梧的面前,面带怜惜地开口:青梧,我应当照顾好你,毕竟你是笑生的 仓啷 某样东西凌空飞过,又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语。 那是顾青梧的断剑。 这剑准头不好,余问道根本懒得闪躲,只不过剑气威势犹存,掠过耳边时将他鬓角的头发割断,连同左侧脸颊也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掷剑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没有了断剑的支撑,顾青梧看上去好像随时会倒下,她站不直身,但那双带着血色眼睛仍然冷冷抬起,看着对面的余问道。 不准你,叫我师父的名字。 余问道手指擦过脸颊,沾到一抹鲜红。 他看了看顾青梧,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李长乐和伏离,更远的地方,付晚秋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他们都是有天赋的人,如果能够潜心等待自己的研究成果,假以时日必然能突破现在的界限。 但看来,大家注定是走不到一条路上了。 他的左手自身侧缓慢抬起,金色的水流顺应召唤逐渐汇集。 这里是余问道完成最后计划的重要地点,但是命运又一次辜负了他,预料之外的麻烦破坏了一切,而他无可奈何,只能等待之后翻遍每一寸土地,找出姜鹤,重新来过。 现在,他要毁了这个残阵,连同其中的人一起。 但愿以后还会再见,在更为广阔的世界。 他露出遗憾的笑容,摊开的手掌中央,光芒愈加炽烈,仿佛握着一个太阳,然后他合拢五指,小小的太阳被挤压变形,直至无法缩小,光芒从指缝中露出,即将炸裂 突然之间,一道人影狭着蓝光袭来。 那道蓝光势如疾风,将余问道的左手齐腕斩断,断手连同指中仍然被紧握的灵力洪流一起坠下,没有落到地上,又被这个人一把捞起,马不停蹄地往后一抛。 师兄,交给你了! 她大声喊道。 在这人影出现的一瞬间,余问道便知道,这是姜鹤回来了。待到听见她说出口的话,不禁挑起眉毛,显出几分讶异。 师兄别无他人,一定是沈行云。 看来自己抽走布阵灵力的举动,还是影响到了阵眼。 不过没关系,正好节省时间,便在此处,在沈行云的眼前,解决掉姜鹤吧。 余问道心念意转,拿下了主意。虽说他现在的样子跟砧板上的鱼并无区别,左边从肩膀往下空空如也,右手齐腕而断,看上去毫无反抗的余力。 但这不打紧。 修士战斗,何需用到手? 心念,意生,便可使万物动。 余问道左脚轻踏,金色的洪流再次交织,腾空而起。 姜鹤这厢一记灵气化刃,干脆利落地隔开了危险分子余问道和他手中灵力凝聚的光球,立马脚不沾地往后退去。 -- 第123页 可她快,余问道更快,两条金色的长龙紧随而至,眨眼间便要攀上她的双腿。 一道红色的薄刃从旁飞来,打着旋儿撞了上去,金龙身首分离,落到地上转眼间便化为虚无。 沈行云收回右手,他的双眼泛着红光,可看上去却毫无疯狂之意,显得格外冷静,在他的左手中,正是余问道的断臂,此时魔气争先恐后的包裹其上,紧接着便是一阵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 光芒散去,余问道的面前早已没了姜鹤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 行云。他语气温和的唤道。 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像无相峰上数不尽岁月中曾经听到的呼唤一样。 这是一手造就他生命的人,也是面带笑意将自己推入尸山血海的人。 自己应该憎恨他吗? 沈行云往前一步,停在余问道的面前。 这一步,众人竟隐隐听到雷声轰鸣,可阵内天色湛蓝,并无异象。 雷声是从外界传来的。 余问道也察觉到了,可他的脸上表情并不是震惊或者恐惧,相反,是带着期待的喜色。 他的眼中神光闪烁,缓缓开口 行云,这个世间总是一成不变犹如死水,人们庸庸碌碌活着看不清自己的渺小。可这是错的,一定要有人站出来,行人所不能行之事;一定要有人,打破这个旧有世界。我出不去,但我知道外面很大,我想让别人出去看看,你成了这第一个,那么从此以后,便会有千千万万后来者。 他抬起胳膊,空空如也肢体末端红色的血肉与筋脉交错生长,构成了一只没有皮肤的血红色手掌。 这只手搭在沈行云的肩上。 这个世界将再也困不住我们。 沈行云目光冷静地落在左肩上。 对不对,错不错,世界怎样,这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世界就在身后。 宗主,您嘴皮子灵光,可不能欺负师兄笨嘴拙舌呀!姜鹤的声音后边传来。 余问道错开眼,望见了沈行云右肩后带着的讽刺笑意的小半张脸,她像是一只有恃无恐的猫,在猛虎面前□□着自己的爪子。 宗主,您是个科学怪人,很有献身精神,我师兄可不是,大家都不是。姜鹤脸色逐渐冷淡下来,阳光褪去,显出其后的深冰厚雪,用你的命去抵大家的命,是抵不过的,但可惜和你这样的人永远也说不通,也不能指望你心生悔意。 所以就请你趁早滚蛋,让活着的人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吧。 余问道没有生气,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姜鹤,又看回沈行云,而后者十分敏锐,身形一动,又将后边探头探脑的家伙罩了个严严实实。 没有按照自己的计划来,也不知道是怎样做到的,但是阴差阳错、殊途同归,沈行云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步。 不破则不立,他已勘破心中执念。 余问道觉得,自己应该感谢这个小姑娘。 师父。 沈行云望着余问道,眼中既无憎恨也无愤怒,只有冰冷的、决定好了一切的平静。 谢谢你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从没有想过,面对造就自己一生坎坷的最终祸首会如此平静。因为姜鹤的到来,他竟然可以原谅曾经的一切。 也原谅了他自己。 雷声越来越响,就像是要将天空劈裂一般不,不是像。 就在他们的上方,这片湛蓝而虚假的天空,就在雷声轰鸣中缓缓撕裂,蓝天背后,是风雨欲来的密布乌云。 然后银白色的耀眼雷光突破乌云与一切阻挡,笔直地落下来。 好呀,好呀!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余问道放声大笑,他望着沈行云的眼中像是有火苗跃动,是造神者看见神的狂热。 我死而、死而无憾! 伴随最后一个字落下,雷光在他的身上炸裂,掀起的气流将残存的阵法一扫而空。 所有的声音再度回归,而余问道。 灰飞烟灭。 * 在阴云中绽放的那道光,太亮,太刺眼,简直会让人觉得痛起来,它劈开灰暗的天空,就像是在陈旧的布袋上撕裂开了一个口子。 阴云驱散,曜光再临。 民间俚语中,这样的景象被称之为破天灯。 往往出现在暴雨之后,被视为吉祥的象征。 自极西之妄海至极东之川河,极北之群山至极南之殿銮,再到其中横亘的无数城镇村落,田家农舍,所有人都看到了这道光。 农人杵杖,赞着虹光炽盛,想必是个丰收的好兆头;孩童们叽叽喳喳,仰头欢呼,争先恐后地传递奇景;市井忙碌的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说着吉祥话。 无忧峰,正在行使看守指责的岑微微,坐在五花大绑的秦放面前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外雷声隆隆作响,她突然心有所感,打开了窗户; 云屠息川,鸣轲与赵淮之,正帮助重新归回河上的凡人们整理乱石杂流,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闪现亮光,他们抬眼张望; 大陆之上的所有修士,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正做着何事,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极东之处。 炸裂的雷光如同要撕裂整个世界,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然后在某一节点,突然回归平静。 -- 第124页 开始落起雨来。 这是春日的第一场雨。 淅淅沥沥,缠缠绵绵,让人欣喜又让人厌烦。 绵密的雨水接二连三地洒到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伏离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只看见了李长乐。 她那张不甚开心的脸就横在自己面前,占据了整个视线,浸湿的头发垂落下来,末梢还滴滴答答垂着水滴。 看见伏离醒来,她皱着鼻子,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小师弟,往日里不是喜欢一个人抗吗?不是喜欢瞒着人吗?不是要划清界限吗?结果到最后,还是得我来救你。 为什么咳咳、叫我小师弟,不是从来都、都叫我名字吗?伏离开口,发现自己的喉咙嘶哑得厉害,他伸手撩起李长乐鬓边湿漉漉的长发,将它们掖在耳后,你还在生气,对不对? 李长乐不自在地撇开脑袋,顾左右而言他:左眼都没了,回山让木清给你治治。 不用,伏离摸了摸自己被血糊住的左眼眶,摇头,就让它这样吧。 顾青梧坐在地上,背靠着枝叶凋朽的树木,雨水浸湿了衣服,将血污融入地底,她从贴身的里衣掏出一个银色铃铛,嗒嗒嗒,雨滴落在铃铛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她静静地闭着眼,侧耳聆听。 还好还好,还活着。 姜鹤把蜷缩在地的付晚秋倒腾了一个姿势,这个人全身浸血,身上到处都是窟窿,嘴唇白得跟透明一样,出气没有进气多。 她想找在场人讨要丹药,结果一转身便撞上了沈行云的胸膛。 像是撞上了一堵墙。 师兄,你怎么跟个背后灵一样粘着我。 姜鹤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埋怨道,然后意有所指地看了对方一眼,语带调笑:天门都开了,怎么不鲤鱼跃龙门,去往三十三重天外看看呢?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沈行云就势勾下头,将下巴窝进姜鹤颈侧,他闷声闷气地开口,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哦?为什么? 姜鹤往后一缩,让对方沉重的大脑袋落了个空。 她对上沈行云的视线,双眼闪闪发亮。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 沈行云明白。 那句话在他心里不知道暗暗埋藏多久了,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开口说出来。 这本应该是迫不及待又欣喜若狂的,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到喉头梗阻,一阵窘迫。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我...... 姜鹤的眼睛一动不动紧紧注视着他,让他毫无逃避的余地。 伴随心脏剧烈跳动,积蓄的热血终于冲破阻碍,一路冲到头顶,顺便也凿通了他哽在喉咙的那口气 因为,我爱你 他捧住姜鹤的脸颊。 这是一个深深的、深深的亲吻,他噙着姜鹤的舌头,像噙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唇齿相依,气息交替,在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心跳擂鼓,与双手中鲜活的温暖。 直到两个人不得不分开重新呼吸。 姜鹤的脸红红的,但是沈行云知道自己肯定比她更甚。 哈哈哈。对面的人在他不依不饶地注视下,扑哧一声笑起来。 然后她弯起眼睛,手指天空,雀跃开口:师兄你看! 重归清朗的天空挂起一座虹桥,横跨山与水,美得如同仙尘之梦。 雨,停了。 作者有话说: 付晚秋:说好的丹药呢?救、救命、、、、、 【正文写完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