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攻略男配后》 第1页 [穿越重生] 《错误攻略男配后》作者:七月闻蝉【完结】 文案: 月书穿成一个推进书里剧情的丫鬟。 书生小姐在花园里鸳鸯交颈诉衷肠时,她神不知鬼不觉偷了他们的衣服。 屠户小寡妇眉来眼去时,她一路飞奔去救援屠户跳河的老婆。 她煞费苦心地推动剧情,没想到最后却被剧情拖进去。 在生死存亡关头,为了活命,月书狠心将书里的重要男配推下悬崖。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那你先去死吧】 侥幸活下来,本以为前路光明,谁知一次意外,月书被路上的疯马撞上天。 再次醒来,她失忆了,但她运气爆棚,竟然成了贵人的贴身侍婢。 这个贵人长斋礼佛,温柔善良,不但告诉她前尘往事,还对她关怀备至。 月书被他弄得五迷三道,每天摘花献佛。 【我这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能有这份待遇!】 后来一次意外,月书全部想起来了。 这个老板她认识,就是书里的男配,她亲手把他往悬崖下推的那个男配 【非女尊女强】因为榜单原因被修改标签 PS: ①男主略病娇属性 ②【文案与正文或有偏差】 ③玛丽苏苏苏苏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女配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月书宋希庭┃配角:周俊李休宁温瑜柳丝┃其它: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头铁不怕打 立意:职业无高低贵贱 第1章 道旁竹 二更过后,乌云蔽月,巡夜的婆子都已睡下。 正是万籁俱寂时分,穿着粗布短褐的少女却往假山群钻。 那里面曲径通幽,月书踮着脚走路,越靠近山子洞越紧张,大概第一次闲得没事要干缺德事,她行事之前还朝那扇半开的门拜了拜。 昏昏暗暗的山子洞里,偷情的野鸳鸯正打的意.乱.情.迷,月书小心觑了眼,勾到地上衣裳便做贼似的往外溜。 黑漆抹乌的天,她路过湖边全部丢下去。 衣物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飘飘悠悠,手上一空,月书才抹了把虚汗。 她穿书了,按照穿书的狗血剧情,这还只是推动剧情发展的第一步。 等到两人事情办完找不到衣服时,自己蹦出来大吼一声你们干得好事,才是关键的第二步。 月书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让一个个狗男女的奸情暴露于众,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要怪她穿越到了一本叫做《专业劝分》的狗血言情文中。 顾名思义,就是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月书走在回去的路上,想到书中后面剧情便垂头丧气: 书里有三十二对狗男女,这要拆到天荒地老。 路上正叨叨着,因为天黑,她拐角处也没有注意,冷不丁脑壳撞到了东西。 月书赶忙抬手,触手却是丝绸的软滑,用力按了一下,那人胸膛热乎乎的,她陡然一个清醒,吓得赶紧转身。 小竹林里树影婆娑,融在夜色里,微微有风,耳畔忽有人道: 狗男女? 拐角那人声音温柔,一手却抓住她的肩,趁势将她腰搂住,往怀里箍,将人牢牢桎梏住。 真是巧,说的是你我吗? 月书万万没想到她还能遇到这样一出,嗅着男人身上浅淡的檀香味,连忙道:错了错了。 可身后之人显然不是个好东西,此番只当她是老鼠钻到猫窝里,一面将小姑娘抱得脚离地,一面低头哄道:若是错了,也带我去瞧瞧那狗男女在何处好么? 耳根子被温热的气息扫过,月书痒的直缩脖子用力挣扎。 那人爱惜衣裳,叹息道:再蹭脏我的衣裳,你就得光着回去了,虽说这宋府里有伤风化的事太多,可你这样香软的姑娘,我倒是有几分怜惜的。若是叫人看了个遍,实在便宜那些狗男人。 月书僵住,微微侧过脸,商量道:好说,只是能否先放我下来? 你要是跑了,怎么办?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爷你放心,我生是宋府人,死进宋家坟,能跑到哪里去,有心人只略微一找,就知道我是谁了。 男人被她说笑了,嗯了声,反问道:那你是谁呢? 乐琴。 她随口胡诌了个名字,本以为这人不知道,谁晓得肩上一疼,他竟低头狠狠咬了月书一口留作记号。 小丫头身上是浅浅的桃子香,此刻呆若木鸡,宋希庭慢条斯理将人放下,笑着道:把爷当傻子呢!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丫鬟,哪有叫乐琴的。 快带路,磨磨蹭蹭的若是人家都完事了,便无甚好看的。 月书摸着肩上的口子,吸了口凉气,脑子里乱糟糟的。 宋希庭将人往前推,此刻也不再隐瞒身份,见她还傻愣着,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小丫鬟的脑袋上:耳聋了? 月书扭过头,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想起来了! 住在乐善斋,知道府中所有丫鬟的名字,对她动手还动嘴,除了书中的宋希庭还能有谁。 -- 第2页 老天鹅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府家风败坏,名声不好,宋家大公子宋希庭功不可没。这大公子不善经营,不爱读书,最懂的居然是如何玩女人,外头风流名声震天响,当初宋老爷留下的金山银山,只在他过世后三五年里,便给宋希庭败了大半。 如今好像都二十七八了,在古代竟还是个大光棍,这江州城里但凡知道他家一点事情的,都不愿把女儿丢到这个火坑里。 月书脑子一转,自认倒霉,快步往前,也不敢回头,只道:就在前面的假山群里。 脚踩在林中落下的竹叶上,寂静深夜里嗒嗒响,半天,方有人声道:是好地方。 声音流里流气,近在咫尺。 夜风吹过鬓角,月书脑袋空白一瞬,余光瞥见一只雪白大袖,宋希庭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寸步距离而已。 穿着玉白道袍的男子见她身子僵硬,笑容便有几分玩味,道:爷身边现缺个丫鬟,瞧你机灵听话,明日去乐善斋顶缺,按一等丫鬟的份例领月钱,愿不愿意? 奴婢何德何能,虽然少爷有心 话到嘴边,月书一个激灵,忽就想起那三十二对狗男女里似乎有他一个,如果当了大丫鬟岂不是更方便行动? 方还想拒绝的让人立马改口: 能为少爷鞍前马后,实是我辈荣幸。 宋希庭本还想再逗她玩玩,闻言哑然失笑,将怀里这个大秤砣放下。 出了这一片竹林,月下清光照遍,湖岸边水浪击石,面容俊秀的男人负手走在月书身侧,借着光打量了她几眼,微笑道:你叫什么? 月书盯着脚尖,闷声道名。 他又问:我是谁? 身侧的少女抿着嘴,沉吟半晌,出口就是一通胡扯。 月下波光粼粼,草木扶疏,芭蕉树下,宋希庭听罢怔了会儿,乌浓浓的眼眸里笑意散尽,良久才承认道:如此贴切,你从哪儿听来的? 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月书脱口而出:奴婢编的。 话语落下,脑袋挨了一掌,月书勾着头,只见地上另一道影子渐去,几步之外,宋希庭唤道:腿折了? 语气淡淡,她抬眼一瞧,人已转过身。 皎皎月色下,从远处看,那一身风流浪荡气被削去了那么一二分,青年身姿笔挺秀气,似岩岩孤松。 月书回过神,小跑着跟上去,心里却想老天不薄,给了他一副好皮囊。 她对着镜子看过自己现下的样貌,这个小丫鬟如今不过十五岁,一双黑溜溜的凤眼,肤色虽白,一双长眉却淡,面上一团稚气,还未到张开的时候,看着只能算娇憨。 月书如今的家里情况十分简单,一个入狱老爹,一个因为老爹入狱而不能科举的倒霉书生哥哥。 当初为了生计,月书万般无奈下签了个活契进入宋府干活。她来这里的一个月多是跟着花园里的老园丁种花种树,平日就住在园子里,今晚出来干这缺德事,本以为天时地利具备,谁知道还缺了个人和。 短短一截路走完,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假山群里。 此刻事已至末尾,那对干.柴.烈.火的野鸳鸯终于发现有什么不见了,山子洞里焦急不已。 三郎,我的衣裳怎么不见了? 我的也不在,这里外找遍,全然无踪,该不会有人来过,故意如此。 这怎么办,总不好光着回去,若被旁人瞧见,妾这脸面尽数扫地了。 宋庭手扶着身旁的假山,不动声色看了看身边的小丫鬟。 月书装作听不见,一脸我不知道的表情,余光偷瞥他,不妨被逮个正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少爷这是要捉奸么? 你想打头阵? 月书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打头阵的十个里面十一个炮灰,她才不去。 宋希庭学着她,摇几下头,听那里面声音渐渐消停,估摸时候,猛地将那丫鬟扯到自己怀里,单手捂住嘴。 才到及笄年纪的姑娘饿的一身玉骨,他抱在怀里搂紧了,低头道:进了宋府,也不多吃点,干活偷懒被厨房的人苛待了?倒是个可怜的,明天让你吃个饱。 他嗅着少女领口溢出的桃子甜香,语调柔柔,跟调.情似的,而后边走边道:阿月真是极合我的心意,这一身雪脂般的肌肤,从哪下口呢? 月书听到这样的称呼打了个寒颤,身子愈发被他扣紧,男人肌理分明,筋骨坚实,贴的近乎严丝合缝,炙热的体温透过衣衫,她蓦地涨红脸。 两个人这样动作言语,联系宋希庭在府里的形象,怕是傻子都是的他要干什么。虽然隐隐晓得此人可能是演戏,但月书仍是止不住震惊。 而山子洞里那对野鸳鸯显然听到了声音,面面相觑,随后慌张遮掩,缩在角落里竟是快哭了。 大、大哥。 第2章 道旁竹 千算万算,没算到兄妹二人会有这样一遭。 山子洞里光线沉沉,小床上混乱不堪,一侧的案几更不能看。 宋希庭放下月书,只瞧着那对狗男女,挑着眉,诧异极了。 躲在徐三郎身后的女人嘤嘤哭泣,又羞又愧,垂下的头发遮住半张面孔,不敢抬头。 -- 第3页 原来是这样。 宋希庭脱掉身上的外衫丢过去,似笑非笑道:这深更半夜,虽没几个人瞧见,可徐三郎是自幼读圣贤书长大的君子,而今又是个生员,这衣裳姑且借你遮一遮。 名唤徐三郎的男子生的白净俊俏,一场□□才过不久,人有些萎靡之状,接到衣裳忙将自己裹起。 宋希庭推了推月书,后者立马明白,也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徐三郎身后的宋淑,眼睛不敢乱瞟。 而宋淑往日里都是个大家闺秀姿态,今夜难得如此狼狈,便记住了给她衣裳的小丫鬟,哆嗦着穿好,询问道:大哥想怎么处置? 你问我,我问谁。 向来和善的兄长腔调冷淡,不紧不慢道:有了情郎,胳膊肘都往外拐。这不怪你,若是今夜没有撞上,妹妹只怕连人都赔个光。月书,送小姐回去。 被当做临时马仔,一旁装空气的月书忙不迭带着宋淑出来。 走出山子洞,风一吹,宋淑那股子羞耻愈浓,攥紧衣裳,斥道:没长眼?! 月书愣住,她何时被人这样呵斥,但转念一想,忍着给她分了些衣裳。 小姐息怒。 手上的中衣被人抢走,她那条穿在外面的挑线裙子更是被宋淑一把扯掉,如今只着亵衣,月书抓着领口,准备开溜,谁知被一句话定住。 我听大哥喊你月书,你跟我一道回去,明儿就到春芳院当差。 宋淑暂时按捺住心下的动荡不安,生怕这夜丑事被这丫鬟传出去,便打定主意要拿捏在手,等她嫁出去被偷偷发卖掉。 而月书看书时就觉得宋淑恶毒,见她要给自己一个火坑,当即拒绝。 月书是少爷的人,若要去春芳院当差,须事先告知少爷,等少爷发落。 我怎么没听说过大哥身边有个叫月书的,一朝爬到男人床上,这名分还没个着落,不过一个贱婢,怎敢如此说话! 宋淑咬着牙,斜眼觑她,一股子被压的火窜上来。 小姐说得对,奴婢名分没个着落,今夜还没伺候上少爷,以至于少爷如今心里记挂着奴婢呢,若是去了春芳院,他赶明儿又来寻我,想到今儿的事,咱们都讨不了好。 宋淑冷笑,真当自个儿是个东西,本小姐有心抬举你,你想犯.贱,等被玩烂了,小心你的命! 月书点头:对对对,小姐说得对。今夜万籁俱寂,路上无人,我们赶紧回去吧。 她话出口,宋淑听出一股嘲讽意,蓦地被刺痛心,一路骂骂咧咧。 月书装聋作哑,让她自己气自己,把人送到春芳院门口,当即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第二天。 日照高林,暑风和畅。 失眠一夜,在没有得到调岗的准确消息,月书还是丧丧地背着锄头去干活。 入夏园子里新建了一处竹林小筑,管事前几日向外购的草木到地方,现如今一群人在小筑附近挖坑种树拔草。那情景跟现代城市绿化带里种花种草的老奶奶老爷爷一样,就差人人一个绿马甲穿着。 跟月书一起的男妇往日是干粗活力气活干惯的,见她像要虚脱,嘲笑道: 月丫头今天没吃饭?瞧着胳膊腿都使不上力,咱们都要把这一大片种完,那角落里还稀稀拉拉的,仔细管事过来监工,还以为你在偷懒。 月书:对对对,你们说的对,今天早上还真没吃饭。 昨夜忙活大半夜,清晨没能起早,赶到厨房就没剩什么东西了。 她扶着墙,总觉得自己现在低血糖,头晕目眩的。 望了眼小路尽头,月书抹了把虚汗,至今还没有来找她的人,也不知宋希庭那头会打什么主意,宋淑又是否怀恨在心要阴她。 正想着后头该给自己安排怎样的退路,那头管事从小路另一端绕来,原本叽叽喳喳的仆妇小声许多。 月书扭头,只见穿着蟹青程子衣的管事径直到她跟前,扶了下帽檐,一双细长眼从阴影里现出。 月书是么? 看着浑身都虚的丫鬟小鸡啄米,噌地一下站起。 你走大运了,叫少爷看上眼,赶紧洗个脸,弄成这个脏模样难看死了,快去乐善斋,给少爷磕几个头。何管事一挥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肩。 月书人一歪,吐出半口气,飘着走了。 捉奸捉到亲妹妹身上,对她这样的大功臣,虽升一等丫鬟,少不得要赏清明冬至两盆纸钱。不过该来的躲不了,是勇士,迎难而上! 乐善斋在院子最僻静处,去时还要坐小船。初夏时节水波泛绿,圆荷亭亭。小小的乌篷船上只一个前去报道的丫鬟与一个小厮。 那小厮像是个腼腆性子,穿一身烟灰长衫,戴瓜皮小帽,估摸着年纪不到十五,卷起一双袖子船撑的极快。 月书蹲在船舱外面跟他套近乎。 小哥来府里几年了?看起来真年轻,像我弟弟,自上船起我便觉得亲切,忍不住多看了你几眼,小哥不会怪罪我罢? 春郎:日后你我二人兴许就是一个院的人了,怎会怪罪你。 月书竖起耳朵,陡然精神。 -- 第4页 这撑船的活儿是谁都能来做么? 春郎摇摇头:少爷唤你过来,此番让我亲自掌艄,往日里有专门的老翁在这里撑船。 月书装作受宠若惊:这实在是太看得起奴婢了。 少年抿唇笑了笑:少爷说你指不定就会逃,王伯年纪大了,担心他追不上你这样年轻后生,所以让我来。 月书干巴巴陪笑两声,心想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也不是个轻易好相与的,于是住嘴。 未几,船靠岸。 湖心岛上,层台累榭,川谷径复,一片杨柳绿如烟,月书跟在春郎身后,不时探头打量四方,只觉得入了一处神仙地界。 乐善斋掩映在一处花木中,未到跟前,便能听到从墙头传出的靡靡曲调声。 月书屏住呼吸,一举一动小心翼翼,过了那道月洞门,但见松苍柏古,竹瘦花肥,内院佳人,调琴弄瑟,嫩手似柔荑。 春郎在院里叉手行礼道:少爷,人带来了。 芭蕉树下,一人正在作画,熟纸铺在紫榆三牙大书桌上,从他笔端落下的线条极为流畅,转折刚健有力。 最后一处勾勒完全,他抬眼瞥了下门口那个木头人。 日光下看,跟她昨夜张牙舞爪奋力挣扎的样子比,月书就跟被人取阴补阳了一样,萎靡不振。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宋希庭弃笔坐回紫檀木官帽椅上,两个美貌丫鬟自觉上前,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他指着一旁案几上的玉壶笑道,傻愣着作甚?来倒酒。 月书吸了口气,大步向前,却是二话不说,到他跟前先嘭嘭嘭磕三个头,这才感动道: 少爷虚怀若谷、宽容大度,月书自进府起便心怀仰慕之情,今日天青日朗,得见神仙风姿,顿感无地自容。 奴婢粗鄙愚钝,大少爷记得奴婢,奴婢已经感恩涕零、受宠若惊,此番能为少爷倒酒,实在是祖坟冒青烟。 话没完又磕三个头,结果表演用力过猛,月书低血糖撑不住,扑通倒下,正是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落在旁人眼里,简直马屁拍上天了。 这 院子里的莺莺燕燕面面相觑,捶腿的娇池指着地上的小丫鬟,袖子掩嘴,娇声道:这个妹妹才初次见面,居然都给咱们行这般大礼。快起来罢,莫要为难咱们姐妹。 是呀,快起来。 过了会儿,倒没人笑了,拨弄琵琶的小戏子探头看去,疑惑不已。 别装了。 起来,少爷要生气了。 宋希庭终于俯身拍了拍她的脑袋,见月书还是一动不动趴在地上,一面让春郎叫大夫,一面让娇池将人抬到那间收拾好的耳房里。 身后的心草好奇道:她怎会晕过去? 兴许高兴的晕过去了。 俊雅的男子反手按住肩上的柔荑,微微笑道:去照看照看新来的姑娘,我打算让她顶替我身边雪娘的位置。她若醒了,告诉她一声。 娇池插嘴道:她才来,如何担得起这份职责。 不过是些伺候衣食出行的琐事,谁都担得起,先有雪娘、秀儿、翠浓,如今轮到月书,只是合眼中意即可,怎么,娇儿也想自告奋勇,揽下也跟前这些破烂事? 娇池摇摇头,嗔怪道:爷怎么这样揣测奴婢,能为少爷日常解解闷就好。 宋希庭捏了捏她的脸蛋,重新落座,看也不看地上的丫鬟。 画卷上的墨迹已干,他取下微秃的旧笔,开始上色。 傍晚,耳房里,月书悠悠转醒。 身下被褥柔软,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先把帘帐掀开。 屋子虽小,却铺设的富贵,拎着戗金食盒的心草与她打了个照面。 心草是乐善斋的二等丫鬟,穿着身水红胭脂色的妆花衣裙,发髻上是一副珍珠头面,姿容俏丽。 醒了正好,来吃饭,我与你说些在少爷跟前服侍要注意的小事。 月书点点头,心里乐了会儿。 心草说完他的忌讳,将放在罗汉床上的旧衣裳拿给那个小丫鬟。 少爷见你有趣,便把你从园子里调到咱们乐善斋,还破例将你提做身旁一等婢女。只是你今日才到,没有裁好的新衣裳换。这里是我的一些旧衣,倒也没穿过几次,料子都是上乘的,你试试。 月书把衣裳抖开,虽有些显得老气,但穿在身上舒舒服服的,当下做了一番感谢。 吃过饭,心草带着她去书房给宋希庭过眼。 书房在乐善斋之外,岛上一个临水地方另砌了三间大屋,周有瘦竹千竿,苍梧三丈,五六月份,屋边一棵槐树也开了花。 黄昏残照铺水,月书绕过一条窄窄的清溪,只见书房前后安安静静,穿着湖色道袍的男人坐在溪畔生苔藓的青石上,手里一根小竹竿,脚边趴着一只瘦不拉几的狸花猫。 猫盯着水,宋希庭忽而收杆。 过来。 心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月书望了眼身后,反应之后几步跑过去,毕恭毕敬: -- 第5页 少爷好兴致。 宋希庭取下鱼钩上的小鲫鱼,温和地笑了笑,问道:你吃鱼么? 他钓的那一篓子都是小鱼,脚边的狸花猫一口一条,月书刚刚吃饱饭,看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我昨儿钓了条背脊黑厚的大鲫鱼,你既不吃鱼,便帮我料理了。 他从溪水中牵出一个鱼篓,里面果然是条大鱼,粗看有成人一臂之长。 会杀鱼么? 月书撸起袖子,跃跃欲试:看过没真杀过,不过这等事,想来不难。 宋希庭喂了猫,满意道:看来是个学东西的好苗子,跟我去那外头搭的小厨房。 这岛上正房、书房、厨房都是各选地址零零散散建的,宋希庭的小厨房在个犄角旮旯里,道路幽幽,两侧都是山石与爬山虎,两人一前一后,依稀像昨晚捉奸时走的路。 此时天已昏暗,冷不丁他一个止步,月书正想心事,不妨一头就撞了上去。 你、少爷怎么了? 她摸着鼻子,却见他转身笑了一笑,秀丽温雅的青年轻轻拉着她的袖子,竟掉头去了另一处。 作者有话说: 注: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白居易忆江南)感谢在2022-02-08 19:34:54~2022-02-09 16:5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爱里何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风和日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摘 23瓶;冬天来了 2瓶;抱走道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道旁竹 是夜,红桥夜市。 两人坐在巷子里的一张小桌上。 这巷子最宽处只能摆一张小桌,容一人走过而已。那尽头便是支起摊棚,帮人料理菜蔬食物的摊主,宋希庭带来的大鲫鱼如今就躺在小摊主面前的砧板上。 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手脚极为勤快,身旁大锅小锅好几个,冒着腾腾热气,一个五六岁的丫头帮她端菜倒水。 月书头回逛古代夜市,望着市井里的烟火气,莫名有些新奇。 宋希庭等了会儿,叫月书去给他买杯酸梅饮子。巷子外面热热闹闹,顶上悬的白纸竹篾灯拘着一团团暖蓬蓬的光,不久前才过的五猖庙会,一些彩旗留在旧地方,树影小蹲着几个小商小贩,百无聊赖地扯着旗,见有人来,忙起身招呼。 这时候有酸梅饮子、绿豆汤、茉莉香茶,月书买了酸梅饮子,望着绿润润的绿豆汤,想了想,忍着又跑回去了。 可入巷拐角处,正巧也有人急急出来,两个人猛地一撞,那酸梅饮子洒了半身及一地。 不长眼?! 声音有些熟悉,月书抬眼,见是个怒气冲冲的男人,一脸不善,知是个不好处理的,道歉也无济于事,于是二话不说,瞬势往地上跌。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诶呦,你说什么?我这东西也洒了,身上更疼,哪来没长眼的。 那男人皱着眉,一手揉着脸上被人打出的红肿乌青,一面恨声道:你撞了我,竟还敢倒打一耙? 大哥你可真是会泼脏水,我疼的骨头都要散架,你还好好站着,怎么倒打你一耙。你在强词夺理,不过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跟男人搏力气搏不过,又要脸,故意来欺负我!月书说着掩面装哭,心想这狗人再嚷嚷就讹他百八十块。 但这穿着灰直身的男子昨夜被人打的鼻青脸肿,今儿来老婆这里要钱被刻薄几句,好巧不巧,又跟人撞上,见她柔柔弱弱,本想出一出气,谁想月书哭声有点大,招来爱看热闹的人探头探脑望着,一下更下不了台面了。 我欺负你?瞎讲什么鬼话,一个小娘皮撞着人半点不讲理,往地上一赖,这还要脸么! 月书冷笑:我被撞的浑身疼,站也站不住,你是眼瞎了还是心被狗吃了?我本想说此事就算了,我吃点亏,别闹成笑话。可你这杵倔横丧的给谁看呢,今天还就不能让你轻易走了。 你想怎样? 赔钱! 这方闹嚷嚷的,宋希庭坐在靠墙的位置,替他把鱼端上桌的小姑娘时不时望过去,有些着急。 那头的摊主午三娘面色极差,目光冷冷,终于烧完一锅笋鸡,丢了围裙拨开人群挤进去。 小姑娘急跺脚:娘! 宋希庭把人拉住,丢了个银锞子给她,笑道:那是你爹么? 秀秀没见过这么精巧的银子,捧在手里一动不敢动,只喉咙里浑浊嗯了声,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我爹也欠您的债? 宋希庭摇摇头,见她松了口气,笑眯眯道:那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进去。想喝酸梅饮子还是吃水晶皂儿?我知道这红桥夜市里有家卖沙糖冰雪冷丸子的,你帮我跑个腿,剩下的银钱自己买点爱吃的,当做酬劳。 他人生的温柔,话出口,秀秀哪有不从的,只是这样的好的事落在自己身上,人像是行在天上云里一样,一步三回头。 宋希庭摆摆手,那走了一截的小姑娘总算不再回头,小跑着挤了出去。 -- 第6页 巷子里人挤人,月书地上躺着已经开始碰瓷升级了,坐在人后的青年慢慢吃鱼,听着那些闹嚷嚷的声音,他从袖子里取出白日绘的画。 目光落在女人面上,宋希庭叹息一声,沾了鱼汤的筷子轻轻点过。 白瞎了这样一张好画。 又过一会儿,午三娘擦泪回到自己的锅碗瓢盆面前,月书带着讹到的一笔钱走到宋希庭身边。那鼻青脸肿的男人灰溜溜地离开,临走时脸上重新挂彩。 月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钱上交,然后认错。 宋希庭还是看画,淡声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如此明知故问,肯定生气了,方才撞到人他没有分毫要搭理的意思,月书心下有了判断。 宋希庭只是面上的好相与人,昨夜与他初次见面,一夜之后就能被调到他身边,这当中原因,极有可能与捉的奸有关。此人看似和善温柔,实则阴的很,要防备。 少爷对不起。 月书忏悔,开始抹眼泪。 你本事挺大,让你买东西,竟还赚钱了。宋希庭折好画纸,扫了眼桌上的钱,拨出十枚干净铜钱。 当时脑子一热,生怕被人讹了,这才如此。 宋希庭望着她脸上的红痕,乌浓浓的眼眸里意味不明。 月书与他对视,分明居高临下,但咫尺之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同,便垂下眼。 她身上还有些钱,到时候能还给替夫赔钱的午三娘。 她也是讹到半途才知晓这废物男人有老婆,老婆就在巷子里替人加工食物,辛辛苦苦赚点钱都给这狗人扫尾。 这一次午三娘攒的一点钱大半还了债,剩下点拨出去替丈夫平息这场碰瓷闹剧,如今口袋空空,回到老地方女儿也不知跑哪了,自己一个人蹲在堆成小山的碗碟之间默默洗碗,越想越憋屈,手上一滑,摔了个碗。 这声脆响如刀,直她心窝里扎。看着破了口子的手,劳累过度的妇人泪珠藏不住,滴滴往洗碗水里掉。 娘,吃元子么? 秀秀买完东西从另一头过来,见巷子里人散了爹也走了,娘在哭,心里难过,蹲下来正想把好吃的递过去,哪知道午三娘已经在崩溃边缘,红着眼几乎说不出半句话。 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秀秀被吓了一跳,护着另一手上的东西解释道:那里有个人让我跑腿,剩的钱叫我买点好吃的。 哪有这样好的事,你是不是偷了钱?! 不等回答,午三娘已经歇斯底里,敲了几下女儿的脑袋,愤恨道: 我攒点钱容易么!你们爷俩都不是好东西!今天要一点,明天偷一点,怎么不要我去死!这破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没良心的东西,就知道吃,老娘就不该生你! 她声音控制不住,月书扭头看去,那地上也泼了杯酸梅饮子,一个小孩跌坐在地上跟着午三娘一块哭,指缝里糖汁往下流,撅着嘴,人委屈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察觉到有月书偷看,午三娘怒道:拿了钱赶紧滚,老娘不待见你! 宋希庭静静瞧着这一幕,掂了掂她讹的钱,笑道:月书,你这胃口有些大,一贯钱够看三回大夫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月书连忙弯腰,毕恭毕敬从他手上将铜钱接走,趋步送到午三娘跟前。 大嫂对不起,这钱还给你。我原本是想讹那个男人,不成想你二人竟是夫妻,此番我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是过意不去。她说着从袖囊里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一并递给她。 大嫂拿着,多的是我的赔礼。 午三娘愣了下,半信半疑,她脑子里全是刚才月书伶牙俐齿又有些撒泼的形象。 月书将人扶坐起来,怕她不要,就都放在她手里,然后将地上的秀秀也扶起,拍拍灰,用汗巾给她擦擦眼泪。 你 月书发誓:我真的只想教训一下他,我看那个男人神态动作,不像是能轻易放过人的,这才出此下策,让大嫂误会又破费,良心不安。 午三娘吸了吸鼻子,哑着声,半天,长长一叹。 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整天在外面鬼混,今儿本过来问我要钱,我没给,生气了,况且昨儿晚上不知被谁打成那个鬼样子,刚憋了一肚子气出来,确实不肯饶人。只是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这般计较,容易叫人说闲话。 月书也不指望在这个世界嫁人,胡扯道:这天下哪有人不说闲话的,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全真先生,他给我算过一卦,说我这辈子命硬,且是个姻缘薄的,嫁人无望,适合孤身独居。 午三娘难以置信,一时结巴,余光见她身侧走来一位秀气儒雅的公子,忙站起身,心里忐忑。 宋希庭说她菜做的好,而后便矮下身,当着两人的面,将一小块太平长安金锞子塞到秀秀的手心。 东西洒了无妨,知道关心你娘,我再送你一块金锞子。 午三娘恍然大悟,尴尬道:原来如此,是我错怪秀秀了。但无功不受禄,秀秀快还给这位公子! 宋希庭摆手,笑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的道理。给她的,收着便是。生个好孩子,你这个当娘的跟着享福,拿着钱买个小铺面,省的在这小巷子里勉强,但凡刮风下雨,生意不成,又要委屈自己跟孩子。 -- 第7页 午三娘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一遭,真真是柳暗花明,眼眶又发热,对着宋希庭与月书千恩万谢。 好不容易要走了,临到巷子口,走在前面的青年忽而停步,将袖子里折好的画纸递给月书,吩咐道:送给午三娘。 巷子尽头母女二人已经开始收拾,准备归家,月书把纸递过去,午三娘笑容灿烂接下,又是一番感谢。 月书见状心满意足地往回走,窄窄的一条路上,宋希庭朝她微微一笑,说道:你做得很好。 举手之劳。 穿着道袍的男人袖着手,抬头望了望天,带上月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宋希庭问:你被人欺负过么? 从前脾气好,被人欺负,后来脾气差,未曾有过。俗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正是这个道理。 怪不得,昨夜又踢又踹,凶死了。 不过后头咬了你一口,怎么人就乖了?我瞧着,不该以命相搏么? 月书沉默,最后语气沉沉,一字一字说出口,像是思忖很久: 因为你长得好看。 宋希庭笑出声,月下站住,偏头望她,正好迎着光,无奈道:林子里那么黑,你这双招子瞧得这么清? 月书:你身上味道好闻。 宋希庭知道她这定是瞎说,他这些日子常去化城寺,身上带了淡淡的檀香味,虽幽远安神,但说不上好闻。宋希庭哼笑了声,半阖着眼,似斟酌后看着她,认真说道:你与旁的丫鬟,有那么一二点不同。 言行举止,绝不像秀才教出来的女儿。 月书心想那是当然,芯都换了。 她打了个马虎眼过去,宋希庭今夜也不追究,两人差不多绕着红桥这一片走过,路过一家时闻得女子幽幽的哭泣。 半夜。 破败的小屋里,灯烛将尽,周围昏昏暗暗,那些投在窗纸上的树影张牙舞爪。 秀秀看着她母亲崩溃的样子,不明所以。 只见跌坐在地的女人手里捏着一团画纸,五指收拢紧,泪流满面。 原来那个丫鬟交给她的画纸,画的不是旁人,当中男人与她夫君没被打之前简直一模一样,身上的胎记位置都清晰可见,而成奸的女人,却是面容不清。 本以为今日走大运,结果却是这般,午三娘想到送金锞子给秀秀的男人。 日后你瞧见今天那位公子,远远躲着走。 可是是咱们的大恩人,你路上才说要咱们娘俩日后多念他的好,躲着走算什么。 你爹在外鬼混惹上事了。 午三娘念及少年往事,又气又伤,渐渐绝望。 待月落西山,三更过后,屋外有人敲门。午三娘睡不着,穿衣起来查看,却见地上一个麻袋,血渗出来,打开看,里面人已死透了。 不远处,墙外的阴影里,一身玉色道袍的青年正低头缓缓擦拭手中的腰刀。 血溅到袍子上,像是雪地里绽出了几朵艳靡的花。 他听到小女孩的哭声,抬头望着,良久却是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这可不能怪我。 作者有话说: 开心的托马斯旋转!mua muamua!!感谢在2022-02-09 16:58:35~2022-02-10 17:5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南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南条、雨声 18瓶;君一衣、風岚 10瓶;绻花仕女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道旁竹 七天后,宋希庭带着宋淑前往城外一座山寺长斋礼佛。 这天辰时,日头高照,长街熙熙攘攘,两顶小轿出了门,月书一路跟在宋希庭边上。她昨夜问了春郎,从宋府到九莲寺大抵有十里路,不算太远,只是路上艳阳天,少不得挨晒,于是临行前带了顶锥帽。 宋家兄妹二人此番出行跟随的仆从并不多,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宋淑只有院里两个大丫鬟并一个老嬷嬷伴着,至于宋希庭,轿子左右一个是她自己,一个就是他的忠仆春郎。 走到半途,轿子里的少爷撩开帘子,见路边有卖茶摊子,便让轿子停了停,叫小厮丫鬟去喝口水歇一会儿。 而月书才挪半步便被宋希庭喊住,他笑着递给她一块擦汗的月白绉纱汗巾子,道:若是走不动,可与我共乘。 小丫鬟面无表情擦了擦汗。 谢过少爷好意,奴婢蠢笨又沉,不敢上轿。 胡说。清俊的男人歪着头,一手将她的锥帽抢过,命令道,上来。 月书经过这几天观察,发现这宋希庭是吃软不吃硬的货色,想了想,坐进去。 轿子里空间不大,穿一身素绢四合云纹曳撒的青年摸了摸她的脑袋,与她肩并着肩。 宋希庭问:昨夜没睡好? 月书最近挑灯夜读熬得眼睛发红、眼底乌青。 穿越古代,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毛笔字写的烂,看不懂某些繁体字,读不懂某些古奥的文言文,于是最近闲下来开始恶补。 这事她没有告诉宋希庭的打算,见他问,便扯了个谎,说是做了噩梦。 -- 第8页 昼想夜梦,神形所遇,阿月是梦到我了么? 月书侧身瞧他,不动声色道:少爷入梦,那便不是噩梦了。 宋希庭微挑着长眉,半晌,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放松,我知道了。 放松?你他喵的知道个鬼。 小小的轿子里,帘子放下后有些闷热,月书被热熏的肤色发红,鸦青浓密的眼睫扇了扇,但是,某一瞬间她悟了。 原来在乐善斋,月书不止一次看到宋希庭当着她的面调戏那些美貌婢女,有时候口无遮拦,说出口的都是些明晃晃调.情的荤.话,惹人脸红。 不夸张的说,他真的满脑子黄料,这类斯文禽兽最能知道的大概就是 春梦不是谁都能做的! 被挤到轿子角落位置的丫鬟梗着脖子,双手合十,语速极快。 您真不能误会,少爷在我心里是神仙一样的人,入了梦那也是神龛上的神像,我从不敢玷污少爷。只恨不能清明烧纸,冬至上坟了。 而宋希庭望着她涨红的脸庞,却想起玉粉色的山茶花,那两弯淡眉紧蹙,唇也抿成线,活像是被人欺负到要恼火地步。 啧,小小年纪,怎么就 面前的男人唇角翘起一边,眼里映着她这脆弱的防备,故意责怪道:我知你仰慕我,只是爷也不是个饥不择食的,你怎能如此想我。 修长晰白的手探出袖子,捏了捏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末了指腹压在了她的红唇上。 阿月你有十五岁么? 其实真要算,我今年只有十四岁,不过因为大家都喊虚岁,我这才变成十五岁。 他手指还没有收回,月书说了句话便觉怪异至极,抬手抓着他的腕子。 我曾听一个江湖人说起过他们家乡的风俗。 宋希庭好奇:什么风俗。 月书:与女性说话,不要动手动脚,容易被打。 轿子里安静了一瞬,静的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宋希庭又问:是真的吗? 月书一本正经颔首:真的。 话音落下不久,她就被人捧着脸亲了一口。 男人的薄唇压在她的眉心上,身上的檀香味扑来,月书一个猝不及防,吓得往后直贴到轿壁,无处可躲,只能缩头。 咦,怎么多了个缩头乌龟。 宋希庭悠悠直起身,嗤笑道:还好是在江城,若不然爷肯定要被打死。 缓过神,满面通红的少女胸膛起伏剧烈,脑袋嗡嗡响,半天沉默不语。 喝完茶歇够了的轿夫下仆正往这头走,预备着上工抬轿了,可手没碰到轿子,那轿子居然自己动起来了! 少爷? 轿子里的男人声音不复以往的温柔,似有些难耐,又夹杂一些苦吟。 众人寻不见月书,面面相觑,渐渐思绪如脱缰野马。 春郎提议道:我们再去茶摊坐坐罢。 对对对! 听着那些远去的脚步,月书闭了闭眼。 衣衫微乱的青年摁住怀里的小丫鬟,他面上有道红痕,像是被掐的,此刻喘了几口气,额上生出薄汗,笑骂道:不过说你几句,还真要打我,哪来的躁脾气! 奴婢对不起少爷,还请少爷责罚。 月书挣扎着爬起,赶忙道歉,言语恳切,顷刻间狗腿子属性上头。 而宋希庭只是摆摆手,让她起来,说回了府再罚她,估摸着时辰,他让轿夫开始赶路。 月书戴好锥帽从轿子里出来,晴空万里无云,地上影子陷在泥路上,不多时叫一对上坟归来的母女踩过。 两人穿着一身孝服,擦肩而过时谈话声低哑,像是久哭过。 娘,我要改姓吗? 还是姓徐罢,你生下来时,他也是高兴的,有一年咱们不富裕,他还花了小一贯钱给你买了个小玩具,到底是你爹。 午三娘牵着秀秀,眼眶发红:我以后可以不想他,你不行。 可是爹对你不好,还在外面跟别的 嘘! 待走过那两顶小轿子,午三娘严肃道:家丑不能外扬。 月书扭过头,不期然又与她视线对上。 母女两人快步往前,未几,消失在拐弯处。 宋淑的奶嬷嬷也是个年轻时候就作寡妇的,兴许是被此情此景勾起回忆,长长一叹。这一声引得宋淑在轿子里撩起帘子,问起方才的事,知是个新寡的女人带着女儿说起丈夫,便觉的无趣极了,安慰几句便不再言语。 一行人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九莲山上碧峰寺。轿子停在牌坊前,宋希庭站在宋淑的小轿边上笑问:妹妹何故不下来? 哥哥是知道我的,平日甚少去庙里烧香,此番要在碧峰寺长斋礼佛,只怕心不诚,若是有不敬之处,唯恐连累家中运命。 宋希庭掀开帘子,笑意淡了几许:不过是想让你念念经,静静心,不指望有多心诚,别叫我三催四请了,下来。 面容略显憔悴的女子知道他的手段,瞪了人一眼,不情不愿出了轿子。 -- 第9页 九莲山入夏后草叶葳蕤,绿意森森,爬石阶上山,头上巨大的树冠遮了大部分日光,众人舒服不少。 月书喝了几口山泉水,听宋希庭说起山上古庙的历史。碧峰寺始建于晋朝,为九莲山开山祖寺,五百年前乐山禅师坐化于此,肉身不腐,佛徒遂建月身宝殿供奉其中,若是上山烧香,不可不去。 几个人爬了半个时辰,在半山腰买过一把香,进殿后朝四方拜了拜,檀香袅袅,钟罄声悠长。 宋希庭捐了一百两香火钱,说明来意便有知客小师父引他去见长净师太,月书跟在他身侧,两人穿过灵宫、天王等殿,入了一处寂静之地。 四下不见闲杂人等,有几个带刀护卫守在藏经阁前。 三人止步,那头通报后出来,说道:师父在藏经阁与一位贵客论佛法,请檀越稍作等候。 宋希庭点点头,随着小师傅去藏经阁外一处亭子里喝了杯茶。因他这些年出手大方,寺里也特意沏上一壶惊蛰茶。 白瓷盏里茶汤清澈,淡香宜人,清俊的男子垂眸瞧了眼,品过之后目光落在藏经阁门口那几个目不斜视的侍卫身上,宋希庭笑道:你们今儿倒是很舍得,上好的顶谷大方,往先我在徽州行走,有钱也买不上几两。 檀越功德深厚,寺内不敢有藏。 宋希庭将茶盏递到月书嘴边,闲来无事,与她道:你也尝尝。 月书捧在手里一口闷了,热的头冒汗,沉吟后道:奴婢粗人,品不出味儿。 宋希庭无奈一笑,展开手里的乌木黑纸扇为她扇了扇风,望着天上日头,叹息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有一个时辰,月书也等的急。 罢了,去山里走走。 宋希庭收起扇子,庑廊下照着原路往前走,过放生池时停在桥上。月书见他从荷包里掏出十枚铜钱,一枚一枚往水里石龟上丢,嘴里念念有声: 年年发财。 还要 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不解道,爷的衣裳脏了? 月书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说他的愿望只值一文实在伤人心,于是闭眼,双手合十,说道:希望少爷心想事成。 耳畔响起一枚铜钱落水的声音,手腕一热,身侧的男人温柔道:我也想。 腰碰到白云石扶栏,月书被他从后半搂在怀里。 正想嚷一句佛门清净之地不可不敬,谁知忽有一箭从前咻的声射来,凌厉至极。 挡在宋希庭身前的月书睁大眼眸,下意识歪过头。 箭簇再次扎来,射破空气,直刺眼前。 青天白日,不止她一人吃惊。 有刺客?! 身后人没有回应,他瞥了眼竹林中冒出的刺客,只是扛着她匆匆下了台阶。 灼热的日光下人影乱糟糟的,宋希庭眸色沉了几许,调头往后山林深处躲。树上挂的几只野猴鬼叫了几声,月书眯着眼,脚尖绷着却死也挨不到地。 快放我下来! 宋希庭说:危险。 说话间又有几只羽箭破空而来,堪堪擦过她的面颊,头上的鬟髻散下一半,月书陡然清醒。 这些人在追杀宋希庭,而宋希庭把她当肉垫。 月书头次遇到这样的状况,说不害怕是假的,咬着牙,拼了老命挣扎,奈何把她当肉垫的男人力气太大。 察觉她挣扎的太厉害,宋希庭竟还拍了她屁.股几下,皮笑肉不笑道:谁曾说过愿我心想事成的? 我一文钱都没丢,你还当真了,快放我下来! 看似文弱的青年又拿她挡了一下,身后脚步声愈发逼近,月书抬头望了眼,见有两拨人正朝他们过来。 一拨人道:捉活的! 另一拨人则尽力阻拦,吼道:快!护主上! 血液飞溅,几个人倒下。 月书看直了眼,发现他真有让自己牺牲的打算,再演不下丫鬟角色,一面缩头躲着飞来的箭簇,一面撕破脸皮骂道: 宋希庭,你这狗.娘养的! 什么? 渐渐地宋希庭也体力不支,喘了口气,举目四望,听到背后小丫鬟骂他,便冷笑着道:闭嘴。 闭你爹的嘴。 她就知道这是只腹黑背白的狐狸精,心里坏死了。现下露出真面目,与平日的温柔善意比起真是可恨百倍。 再多说一个字,就地丢下你。 看把你能的,快快快,不松手你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宋希庭一咬牙,真在这下坡处猛地放手。 月书头朝下哎呦一声,忽然大叫,隐约看到身前草里一条三角头的蛇,这样紧张情况下她急急往后撤,却是意外撞到男人的下身,正当他下盘不稳时,身子往前一倒。 宋希庭慌乱中抓住了她的一只脚踝,紧紧不放,连带着月书也随他一道滚下坡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0 17:58:19~2022-02-11 00:3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0页 第5章 桂源铺 两人滚下去不久山上援兵到位,杀尽刺客之后,一个穿着青衣的护卫探头瞧了瞧这深不见底的沟壑,他想了想,收回苗刀赶紧去往碧峰寺藏经阁。 寺里出现刺客一事闹得这炎热夏日本就不多的香客纷纷跑下了山,如今藏经阁四周戒严,层层通报后姜山跪在一名相貌俊秀的男子面前,说着一行人追赶刺客的种种细节。 穿着玉白流水落花纹道袍的男子坐在紫榆圈椅上,手里数着一颗颗念珠,若有所思。 这帮贼人知道我出行的消息,今日埋伏在此,如此一大批死士已然花费不小,且武艺不俗,乃是打定主意要我于此吃个大亏,若是侥幸活下来,日后到封地少不得夹着尾巴过一段日子。 说着他冷笑一声,砸了手里念珠,眉眼间浮出一抹阴鸷气。 殿下,照理说他们不会如此莽撞,可属下在后追过去,发现外围的暗卫竟也与他们一样,认错了人。 认错人?天大笑话。 过了会,白龙鱼服的吴王抬起头,他似乎是想起藏经阁外那个要拜访长净师太的商人子弟。 去把今日带人进来的知客僧喊过来。 碧峰寺后山。 滚坡越往下越陡峭,枝丫上有的挂着破碎的布料,风一吹,就飘飘悠悠落在交缠的藤蔓上。 灌木丛里,月书艰难抬起头,摔下来昏迷了一阵子,如今竟已是傍晚了。 天上云霞灿烂,暖熏熏的照在石壁上,又沿着水汽零零碎碎透过枝叶洒在眼前,她身下就是宋希庭。 一路滚下来,他身上伤痕累累,肩胛骨处血色渗出,其他地方或多或少也给撞破了,周身都是血腥混着草腥味。至于脸,虽说离毁容还有一段距离,但眉尾以及面颊一侧都被伸出的枝丫划破,血沾着凌乱的发丝,面色惨白不已,像是要嗝屁了。 但狼狈而虚弱的少女盯着他,二话不说,先甩一巴掌。 要不是月书狠,现在半死不活的就是自己。 两个人滚下来的途中这狗人不止一次想要拉她当垫背,好几次埋头在她胸前,险些叫她头撞上石头。月书没有办法,趁着被藤蔓短暂拦住的空隙拔下簪子狠狠刺他的肩,在他血肉模糊忍受不住,抢夺簪子时调转了位置。 最后到底时宋希庭撞到了一块石头,月书侥幸拿他当了肉垫,没有伤到脑袋。 望着四周的环境,两个人大抵是掉到山里一处未开发的野地里,水流在不远处,可这附近草木恣意生长,像是一片汪洋绿海,爬出去都要点功夫。 月书一咬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出。 不幸中的万幸,她没有摔出大毛病来。 循着水声,月书摸到了小溪边。 暮色四合,借着月光,她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伤口,山里夏虫聒噪,入夜后草里萤火点点,依稀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吼声。 想到宋希庭半死不活躺在里面,月书沉默地坐在水面梳头。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溪水边的空地上,穿着破烂的少女勉强升起一堆火,听到身后男人的微弱哼声,她反手摸了摸他的前额。 发现宋希庭体温有些低,月书便将自己身上的衣物脱了点给他盖上。 她以前学过几节定向越野的课,知道怎么在野外生火找方向。又因为老家邻居是个老中医,学了点草药知识,这才勉勉强强给宋希庭处理好伤口。 现在入夜可能有昼伏夜出的野兽,且带着伤员不好找路,月书就临时驻扎在河边,期盼着春郎带人过来找他们。 在保证宋希庭不出她视野范围后,月书从野地里扯出一大团藤蔓编了个粗糙简陋的渔网。将渔网放在小溪下截,她用石头拦水,只留一个活口。 做完这些,月书稍作休息,强撑着去水里捉鱼,但弄了半天,最终收获的只是石头底下趴着的两只螃蟹。不过将插在下游的渔网拉起来看,里面居然网了三条黄姑子鱼! 意外惊喜,手脚发软的少女吐了口气,开始准备烤鱼烤小螃蟹的事宜。 虽然还是累,可看着一旁还不省人事的宋希庭,月书有点庆幸,一面烤鱼烤蟹一面假想起来:要是自己是摔晕过去的那个,现在会不会已经被当做累赘抛弃了? 像宋希庭这样的狗人,她刚刚将他浑身摸了个遍,但除了钱之外就没摸出什么其他有用的东西。在这野外,她很担心此人的生存技能和良心。 你要是回去养好了伤,该给我烧高香。 月书拍了拍他的脸,吃着热乎乎的鱼肉,心里也不再想太多烦恼事,抬头望着北斗星,疲倦感一下涌上来。 不知过多久。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唤她的声音。 月书。 声音就在她耳边,眼前的火苗还在燃烧,夜幕下草木色泽暗沉,身着单薄中衣的少女躺在沙地里,后知后觉扭过头。 她背后,男人面色苍白,乌发散乱蓬松,一双眼里俱是迷茫,身上盖着的衣物已在他动作时掉下大半,露出里面带血色的衣料。 真的是你。宋希庭探出手,轻轻碰到了她的肩。 月书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救援的人来了,可望了眼前三面,连人影子都没有,差点以为是鬼。 -- 第11页 是我,是我救了你。 拍拍他的手背,月书:不必以身相许。 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一只小蟹一条小鱼,可以给你塞个牙缝。 宋希庭垂眸不语。 月书以为他给摔懵摔痴了,连饿也不知道,便强打起精神给他剥肉吃,孤寂的夜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宋希庭聊起那波刺客。 你是个大人物吗? 宋希庭摇摇头,盯着她,目不转睛。 你不是大人物,为什么他们要追杀你。 兴许认错人了。 唇碰到少女葱白的手指,形容落魄的青年不明所以,微微张开眼,眼神流露出些微的不知所措。 你知道怎么吃螃蟹吗? 像是预料到他会沉默,月书跟哄傻子一样,啊了声,让他张嘴。 烤过的小螃蟹肉味道寡淡,一口就能吃个差不多,宋希庭慢慢咀嚼,嘴角的被树枝戳破的口子方才裂开了,疼意远比腹中饿感强。 未几,他想起了晕过去之前,月书的所作所为。 明明下手这般狠,此刻又作善意,宋希庭想笑,可下一秒见月书捧着溪水小心翼翼过来,他眼神冷淡了下去。 喝几口水,还有一条小鱼我重新架在火上了,等会喂给你。 月书蹲下身子,捧的水送到他嘴边,可话音未落,宋希庭却伸手抓住她的腕子,猛地将她推开。 原本孱弱的男子不知怎么攒了力气,将她推倒后身子重重压上月书,双手锁喉。 宋希庭对着她的眼,冷冷道:收起你的假好心,我不用。 月书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狼心狗肺,脖子被掐的巨疼,话都说不出口,慌乱下伸手砍他肩头。 贱婢! 宋希庭吃疼,月书见机踹他腹.下,滚了一身沙子将人推开,转瞬想明白。 贱男人!恩将仇报! 月书喘了几口气,脖子都红了,她指着宋希庭骂道:这么快变卦,怨我滚下去时戳了你几下?你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 甩掉手上的水,她抓一把沙就丢过去,怒气憋不住,又冲上去打了宋希庭几下。 我早就觉得你一肚子坏水,去死! 没了力气的男人竟不甘示弱,强忍着胸腹的疼,不再做温柔状,骂道:表里不一的贱人,宋淑被人诱骗,定有你的一份。 狗男人,我表里不一?你是个好东西!骑在他身上的少女左右开弓,又扇了他两下,喘.息.剧.烈,快气死了。 你明明在桥上就可以放下我,却偏要夹着我跟你一道。当我是傻子么!那么多人的地方你不去逃,非要往山林深处钻,是怕他们宁可错杀一百,不放过你一个? 明知逃不过,他就是想拉一个当垫背。 而宋希庭被人这样打,怒极反笑,歪着头与月书缓声道:我不逃是死,逃也是死。去人前是死,去山野亦是死。我孤零零一个,只求一个心想事成。 爷想活,没有半点错。带着你死,亦是桥上所求。 目光落在她充满生气的眉目上,宋希庭用力抓着袖子,笑道:黄泉路上多一个人,解解闷不错。 不说还好,说了月书肺都要炸了,这人果真把她当路边瞎耍的阿猫阿狗。 少女气的面皮涨红,手按在他手上的肩头,渐渐用力,看他惨白的面孔,嘲讽道:真当你姑奶奶是好欺负的?还黄泉路上拿我解闷,小心姑奶奶卸了你的脑袋当足球踢。 宋希庭疼的不肯吭声,咬着唇,最终眼前翻白一下晕了过去。 月书手臂酸痛,望着他朱红渗血的唇,眼前发黑,此番透支过多,下一秒竟也撑不住昏了过去,上半身重重压在他肩头。 不久,两人身旁那堆火被夜风堪堪吹灭,而不远处传来呼唤的人声。 一群人举着火把沿溪往上,砍倒拦路杂生的草木,远远瞥见一点光,大喊道:宋相公! 但等人到跟前,发现两人伤的不省人事,忙探鼻息,见还有口气,不敢耽搁,几个青壮汉子抬着人就往山脚下的寮房里去。 庙里会医术的僧人给宋希庭诊断,那些帮着找人的见事情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回家,独独春郎似热地上的蝼蚁,钻出钻入,迫切想知道大少爷如今状况。 小兄弟,也来喝杯热茶,找了大半夜,别把自己累伤了,你家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院里桂树下,乔装打扮成香客的姜山向春郎招手。 春郎苦笑道:不了不了,只是心慌,多谢好意。 姜山见状果真不多劝,只是放下杯子,与他一道坐在厢房前的台阶上,闲聊起寺里今儿发生的事。 而春郎被这一场无妄之灾弄怕了,不敢透露太多,斜眼瞧身边这面方额阔有些大气概的男子,嘀咕道:这七十二间寮房里的香客多回去了,你怎么还有闲心思在树下喝茶呢? 因为小弟胆子肥。姜山笑笑,跟着解释道,家里做皮草生意的,常年江南江北两地跑动,会点功夫,江湖上飘荡惯了,又一概守规矩,等闲人并不惧怕。但看今日这场风波,心里也慌,你们家可是遇上什么硬钉子了? -- 第12页 春郎一听,愁眉苦脸道:要真惹了不能惹得大人物,那倒好,也不至于我现在还提心吊胆。只是我家少爷除了风月场里惹的几桩风流债外,未曾的罪过他人,好端端的,咱们一不偷二不抢,逢年过节还要去庙里捐一笔香火钱,怎就这么倒霉! 都说福凶同域,兴许迈过这道生死大坎,后头就是你家少爷的福运呢。 春郎都没心思想这后头,长吁短叹,回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愈发难过。 姜山道:干坐着多急,我那儿有几棵五十年的高丽参,强心安神,病后最为滋补,你去看看,能不能用上。 春郎本想拒绝,可姜山左一句劝说,右一句安慰,听得少年心里缓和不少,最后拍拍屁.股,到底是跟着他去了。 都在一个院子里,其实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槅门一开,屋里只闻滴漏声,那盏灯被姜山塞到春郎手里,两人往里走,气氛似乎变了。 姜老哥,你怎么都不说话了。 身后的姜山早将门合上,他正疑惑时,垂地的幔帐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春郎愣住,随后被人一推,便猛地撞入一方暗沉地界。他借着手里的灯,吃了一惊,皱着眉难以置信。 少爷? 但喊完,他又立即摇摇头。 只见幔帐后的禅床上坐着一个年轻公子,与宋希庭虽模样极像,可气质肃雅,周身清贵,没有那股子风流气。他低头转着手上的念珠,一头青丝用根羊脂玉簪束起,昏昏的烛光照在脸上,模糊了棱角,让人有几许雌雄莫辨的味道。 春郎觉得自己入了一处狼窟,慌慌张张先行一礼。 吴王见这小厮战战兢兢的,支着手打量几眼,安抚几句后这才开口问:我与你家少爷,有十分相像? 贵人与我家少爷,真论起来,样貌上已有九分,只是气质迥异。阁下如玉壶冰月,少爷似秋江月华。 你方才第二眼就可分辨出来了,旁人也能如你这般么? 春郎摇摇头:小人自幼伴在少爷身边,日日相见才能辨出,若是别人,小人不知。 吴王笑了一笑,抬眼望着他身后站着的姜山,打了个手势,让他先将这个小厮带下去安置,自己则起身去了隔壁。 原来众人抬回宋希庭与月书,将两人放在相近的寮房里。 比起伤重的宋希庭,月书显然情况乐观一些,九莲峰知仁禅林的比丘尼已经为她收拾医治过,如今人在床上躺着。 将近黎明,小床上的丫鬟迷迷糊糊睁开眼。那些药洒在伤口上,火辣辣的,如今疼极了,疼的她醒的格外早。 她蹙着眉,刚想翻个身,结果翻到一半,猝不及防撞见一张叫她咬牙切齿的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1 00:35:15~2022-02-12 12:2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爱里何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南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麻油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桂源铺 宋希庭? 站在一旁的男人并不说话,微微倾身,叫她看的更清。 月书眯着眼,见他跟个没事人一样,怒火攻心,手颤抖着碰到那张脸,与他昨夜摔惨的样子比,像换了张皮似的。 果然是个男狐狸精。 五指收拢,月书一把掐住他的脸。 吴王何曾遇过这种状况,忙直起身,奈何像是惹到一只平头哥。 月书猛扑上去,不由分说,先咬了口。 放肆! 纵然他反应快,脖子也还是让人咬了口,被牢牢摁小床上的人此刻火气用尽,开始疼哼,产生放弃的念头。 吴王估量着她的气力,到底松了腕子,他单手理襟口,未曾点明身份,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扯起来。 月书木着脸,懒得看他这张脸,索性闭着眼。 她想到山谷里这狗人恩将仇报的行为,心里防备颇深,可渐渐地,她脑子再迟钝也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你没有点自知之明吗? 月书这次问罢,床边许久没有回应,她初时还忍着不睁眼,但屋内过于安静,她终于还是睁了条缝。 床边空空,早没人了! 小声骂了他几句,月书心里憋的气再添一分,此时晕眩再度袭来,她不得已躺回去闭目养神,压根没想到自己居然走了大运。 两天过后,寺中一切看似如旧,宋淑几番造访要寻宋希庭,皆被几个僧人挡住,说是其伤势过重,若贸然见人,恐惹邪祟,无辜丧命。 这日傍晚,一间僻静禅房里,重伤的宋希庭醒了过来。 一旁春郎疲倦极了,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眼,只是听到他提起月书的话,叹息不已,愈发心酸。 月书已另攀高枝去了。 宋希庭望着窗口的夕阳余照,轻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春郎不敢隐瞒,小心查看四周,在他耳畔低语道:少爷,月书被一个贵人看上了。 贵人? -- 第13页 暮色将至,春郎将吴王的事倒豆子一般说给少爷听,正说着,窗外有人走过,谁也没有注意。 宋希庭听罢,半阖着眼,道:这是好事。 只是 宋相公,身子怎么样?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宋希庭抬首,只见槅扇被推开,有人缓缓走进了屋子。 那人左右看看,目光最终与他对上。 床上的青年诧异住,春郎还算机灵,赶忙行了一礼。 吴王坐在圈椅上,侧身对着他,见宋希庭似呆住,半天未有一字,微笑之后开门见山道: 宋希庭,字尔卿,江州人,白身。母亲刘氏,生母原为扬州瘦马,死于产后血崩。宋家三代经商,主营茶叶、木材生意。自三年前父亡之后,产业传至宋相公手上,因经营不善,年年赔本,家产倾却十之五六。 简单事说了些,吴王又提了几件他在外的风流韵事,最后道: 这些是轻易能查出的,不算什么。其实宋相公这短短几年,曾暗地里帮助过徽州八大姓中许氏、王氏两族佃奴欺主,在主仆相争期间,趁机收购大量林场、茶园,此外又伸手淮扬盐业,更名换姓,赚的盆满钵满。 宋相公这样的人,平日能作风月草包,不知本王这里的替身能否做得。 屋里安静片刻,床上传来微弱声音。 殿下高看草民了,不过事已至此,恐怕由不得草民选择。 吴王抓着手上的念珠,笑笑:你可以选,要么活着走出去,要么死了叫你妹妹来收尸。 宋希庭抬手让春郎扶他坐起来。 屋里没有点灯,窗外天尽黑了,宋希庭又叫春郎去外找火点灯,等人走了,他问道:殿下让我江南露面,不知当中可有情由。 这当中情由,日后慢慢会告诉你,不急这一时。 宋希庭想了想,只觉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一个藩王行金蝉脱壳之计,背后必然不简单。他若冒失上船,怕是死无全尸。 你若愿意做替身,本王封地里,只要你安分守己不暴露,可随意来往行事。宋相公一介白身,有机会做天家贵胄,也是天大福气。 宋希庭沉默片刻,最后无奈苦笑:最无情是帝王家,入门便是如履薄冰。草民不敢随意行事,一切但凭殿下吩咐。 宋相公是个识趣的人。 吴王将手里的沉香念珠取下,淡声道:既应承了本王,若敢有悔,尔卿必将生不如死。 宋希庭看着他留在枕边的东西,勉强与他击掌为誓。 春郎过了片刻点灯进室,喊了少爷几声,无人回应,到里一看,宋希庭躺在床上,又似昏睡过去,当下忙急急去外找大夫。 此处话休絮烦,且说江州城里。 宋希庭答应吴王的第二天,僧人便一改往日对宋淑的说辞。得知长兄摔死的消息,宋淑回到家先是有些悲伤,但哭过之后却是大喜。 她虽对长兄摔死一事有些怀疑,可若是不出意外,她就得在碧峰寺里长斋礼佛。如今宋希庭与月书皆双双殒命,她与徐三郎的事便无人知晓。 且长兄死后,依照大燕的律例,家产多半由她继承。这几年宋希庭赔了不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若做嫁妆,那也是风风光光。 宋淑这里小算盘敲得啪啪响,一面叫管事打理丧葬事务,一面亲自带着丫鬟去城里棺材铺为长兄挑棺木。 等她棺木择好,碧峰寺的和尚送来了一罐骨灰。 宋淑捧着小骨灰罐,想到长兄生前模样,到底还是涌出一股心酸感,于是花了大价钱给宋希庭办了场风风光光的葬礼,棚厂搭了十里不说,茔葬之日,更是请了池阳有名的青阳腔班社在墓旁唱了一整日。 月书那时正好抽空下山打探宋淑与她那位狗男人的消息,见有热闹看,便蹲在一个角落看完《杀狗记》、《升仙记》两个剧目。她回去就给病床上的宋希庭大肆渲染了一番,结果气的他装晕,惹得寺里大夫慌张告状。 新主子吴王得知后将她荷包底罚干了。 对着那张极为相似的面孔,月书一下就想起此前的放肆举动,心里有歉意,交钱交的格外干脆。 藏经阁后寂静院落里,吴王掂了掂那鼓囊囊的元宝形绣月季的荷包,说道:都是铜钱? 早先将钱都赔了一对母女,这些是近期攒的钱,足有一贯钱。 惹了什么事? 月书将那夜讹人的事说给他听,穿着素面紫罗道袍的男子听罢没有说话了。 由于原著里并没有提及这个吴王,月书对此人拿捏不准。 她站在树阴底下偷偷看他,半晌后才听他说道: 尔卿也算半个良善之人。 风过影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月书低下头,心里想:谁知道呢。 如今吴王小住的这个院子里,宋希庭被安排在西厢,每日除了养身子就是琢磨吴王的言行举止。摔下山后他似乎有了一些改变,往日那些笑容尽去,因为一直记着她在山下对他做的事,言语夹刀夹棒,让人气恼极了。 过了会儿又到他该吃药的时间,月书端着药进屋。 -- 第14页 幔帐都被挂在帘钩上,她将窗户打开通风,小屋里陈设简单,内室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个虚弱青年。 他上半身缠了许多绷带,没穿亵衣,下身只着一条月白袴子,披着发,苍白的面上神情冷淡,听到她的动作声,翻了个身。 月书敲敲碗沿,道:大郎,喝药了。 如今宋希庭舍了本名,吴王称他字,按照宋希庭在家排行,月书就喊他大郎。 大郎如今伤势重,不能不喝救命药,我来喂你罢。 宋希庭懒懒面着壁,乌浓浓的眸子里意味不明,身后的女子还在劝说,只是语调上扬,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跟之前在他身边装孙子的相比起,实在让人讨厌。 等药快凉了,月书也快没声了,宋希庭才虚弱道:在下一个废人,月姑娘愿意侍奉汤药,劳烦了。 客气。 月书坐在床沿边上,舀了一汤匙药,却不见他有转身的迹象。 大郎,转个身好不好? 宋希庭:肩膀痛,腰疼,腿也疼,实在无法动弹,还请月姑娘迁就一二。 月书眉头一跳,闻言顿感不妙。 吴王让她暂时照看此人,但这么个浑人先前在她这里吃了亏,哪有这般听话,果不其然。 咳咳,你小心,不要动。 月书脱了鞋,跨到里侧。 张口。 汤匙抵着唇,病弱的青年无动于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月书敛笑,开始严肃起来,都送到嘴边了,早点喝早点好,不要闹小孩子脾气。 她又不是幼师,如果不是见他如今虚弱,早就一巴掌呼他脑袋上去了。 只是她话说完,宋希庭闭上了眼,大抵求的是眼不见心为净。 月书越看火气越大,戳了戳他,隽秀的青年眼睫微微一颤,装死。 她小声道:宋希庭,我昨儿下山瞧见你妹妹带着整个家底预备投奔徐三郎,你马上要有妹夫了。 到时候他还要去你坟前祭拜,兜兜转转,你们竟成了一家人,你说这世上事,巧不巧? 宋希庭原不欲与她说真相,可耳畔就跟有蚊子嗡似的,她添油加醋道:说不定你外甥都有了,信不信? 要我说,徐三郎也不差,还是个生员,比你强多了。你们商户之家,有个秀才妹夫,说出去那也有面子,日后他若科考得意,你们老宋家也沾光,好端端,你为何要棍打鸳鸯,实在是缺德。 月书盯着宋希庭的脸,见他接下来有说话的迹象,猛地舀勺,瞅准时机。 一勺苦涩中药被迫入口,方还想冷笑的男人瞬间皱紧眉头。 月书! 嗯? 宋希庭睁眼,只见面前少女眼尾挑了些许笑意,居然还露了个酒窝。 他翻了个面道:徐三郎死了。 月书本还想趁机给他再喂一勺,结果他蹦出这么一句。 她捧着碗,震惊后低头回忆书中剧情。 你骗我! 原著里面,徐三郎考上了举人,他与宋淑两人情投意合,为了在一起,狠心休了糟糠之妻,让人沦落街头惨死。这是原女主要拆散这对狗男女的原因,如今他轻飘飘一句徐三郎死了,月书难以相信。 这剧情才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宋希庭淡声道:我让人打死了徐三郎,怎会作假。你若不信,可去问春郎。 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月书没想到他这么虎,居然敢杀人犯法,他对宋淑当真是呵护。 少女小心捧着药碗从他身上跨过去,绕到正面,又追问道:他不会真的给你整出了小外甥? 宋希庭面无表情看着她,缓缓道:那一日红桥夜市,撞你的男人就是徐三郎。 山子洞里徐三郎曾被宋希庭打成猪头,他本以为这只是个懦弱男子,可那夜市井里的见闻让宋希庭实在不喜。 他从前也并非没有干过腌臜事,只消手脚洗的干净,根本无事发生。 而月书听他轻描淡写将事一说,表情渐渐控制不出。 难怪她觉得声音熟悉,原来是被打变形的徐三郎。那夜山子洞里本就有些黑,她也没有多看那个狗男人,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月书敲了敲额头,怀疑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了? 床上侧躺的男子闭上眼,默认了。 你 这下月书不知说什么好,垂下眼眸望着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宋希庭,喝药。 被她盯着的青年不自觉皱了眉,不情不愿掀起眼帘。 穿着绿衣衫的少女歪着脑袋,兴致勃勃重新给他喂药,嘴里还道:你跟我想的不一样了。 其实原著里宋希庭也是一个狗男人,月书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一点恻隐之心,给午三娘母一条后路。 厢房内,汤匙偶尔碰到碗沿,敲出一声脆响,宋希庭由她一勺一勺喂着喝药,四周都是苦涩味道,一盏茶功夫后,月书望着碗底,如释重负。 大郎,下午再来看你。 -- 第15页 关门声响起,嗅到的那股桃子味了无踪迹,夏日漫长,宋希庭望着窗外,午间半点睡意也无,开始细数着地上倾斜的竹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2 12:22:38~2022-02-13 14:1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天来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桂源铺 月书出去后照例与吴王说起宋希庭今日状况。 自投靠吴王之后,她就相当于是吴王安在宋希庭身旁的一个摄像头。不仅不用担心宋希庭以大欺小报复她,而且还可以以一个相对平等的身份挟制他。 真是苍天有眼! 小书房里,清香袅袅,壁上挂有宋代院画,临窗一张花榈木的大书案,侧为高几,仿古的花樽里插着粉白芍药,花叶下一只宣铜小香炉,轻烟飘散无痕。 坐在案前的男子言语极少,多是月书在说,他听。 知道宋希庭今日还算安分,吴王将这往后几个月的安排说给月书。 要歇两个月再上路? 尔卿这伤若不养好一些,恐在路上复发,危及性命。 月书点头,站在那儿当了会儿木头桩,本以为没有吩咐了正想告退,结果被两个字堵住嘴。 研墨。 与宋希庭一般面容的青年头也不抬,几缕微风吹动竹帘,他提笔在佛经上勾勾画画,末了用笔敲了敲手边的白青花砚台,示意她过来。 月书握着一截朱砂墨,砚台里斜推了几下,跟刨木头似的。 吴王瞥了眼,笔尖沾了点墨,闲问起她的家细。 原主的家庭情况书里就那么几行介绍,月书就把自己初来乍到过的一段艰苦生活说故事一样说给他听。 平日读过什么书? 月书怕他问起自己读书心得,当即胡扯: 读过《烈女传》、《孝女传》。 她肃着脸,好像自己已经被孝、烈腌入了味儿。 吴王笑了笑,佛经看不下去,他靠在官帽椅上,或许是想起探子报来的消息,他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青衣丫鬟,叮嘱道: 我此番不与你们一道入府,你日后到了王府,府里建有藏书阁,记得多读些书。尔卿虽无功名,学问却不差。你与他在一起,书读少了只怕要吃不少亏。 月书小鸡啄米,一脸受教的表情。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 暖风拂面,倦意上来,吴王摆了摆手,起身往内室走,让她可以下去了。 月书躬身往后退,日光晒到裙角,她望了眼院子里的护卫,长长松了口气,换了个规矩主子就是不一样,让人如沐春风呀。 后头月书经过两个月的观察,她发现宋希庭有多浪,吴王就有多正经,除了样貌之外,这两个人简直是南北极。 这期间宋希庭休养不错,能下地走了一走了,一张脸恢复原本的俊秀,只是笑容少,时常都给月书摆个冷脸。两人之间,一日但凡相处久了,必然要吵起来。 寺中枯燥日子因此迸出些许意思来。 但时间过的飞快,出梅入伏,七月份中旬就到了该启程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月书便背着小包裹跟宋希庭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宽敞,摆有矮几方柜,茶水茶素俱备,两个人各占半边。 路途漫长,月书此番还特意带了本在市集上买的修仙神怪小说打发时间。 小说讲的是读书人冷于冰无意于仕途后修仙打怪的故事,只是对于月书这样的现代人而言,当中有些成语典故她看着就迷迷糊糊的。 读书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的,什么智昏菽麦、素餐遗羞,句子看着齐齐整整,书能卖出去么。 她硬着头皮往下翻阅,见宋希庭躺在一侧,望着车顶颇为枯燥,便道:你要不要也瞧瞧? 车厢里她挨过来,一身单薄衣衫的男子瞥了眼书页,很快目光被她领口上的桃花纹定住。 今日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女打理的干干净净,乌发梳成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 ,垂在肩侧,系着米白色的绸缎带子,身上还是那股似有若无的桃子味。 大郎? 她戳了戳他,宋希庭别过脸,冷声道:闭嘴。 月书心里冷笑,面上却贴心道:我读给你听,就不无聊了。 她低头翻书,寻找精彩部分。 书页哗啦啦在耳边响,马车走的路偶有颠簸,宋希庭侧头看着车帘缝隙,热浪开始顺着缝隙挤到车里,车厢内渐渐闷热起来。 月书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个有意思的,她爱美女。 这连城璧误入骊珠洞相当于是唐僧进女儿国、盘丝洞了。 她垂着眼一目十行扫过,将当中言论洞中美人的句子统统读出来,像小学生读课文,未几,评价道:你的乐善斋要是改成骊珠洞,也算名副其实。 这次去宣州,放下那些莺莺燕燕,伤不伤心? 宋希庭:一点也不伤心。 月书哈哈一笑,继续翻书:你就装,我看你是气死了。 病弱的青年听不得她那阵呼啦啦翻书声,当真就扶额,故作痛苦状。 -- 第16页 头晕,去叫大夫。 马车里他侧躺着,故意压倒肩头还未全愈的伤,疼的脸泛白,乍一看真能唬人。 捧着书的少女冷眼看了他几秒,然后当机立断,扑过去捂他的嘴。 嘘,多大个人了,这么不经气。 我不读了,你也别叫。她小声说出口,抬眼望了望门帘,心里忐忑,生怕又跟上次一般。 而宋希庭止了声,却是反手拍在她的后脑勺上。见月书瞪自己,他夺过她的书盖在脸上,嘴里警告道:我是气狭斗升之人,如今还有具弱不禁风的身子,请月姑娘勿要与我起争执。 你 月书不要脸三个字没说出口,又听见男人的痛哼,当下阴着脸,退到马车角落: 给你个面子。 风吹过书页,他闭上眼,耳里是她略显粗重的呼吸,未几,又听到少女小声补充的一句: 你要真疼了,也不能不说。 宋希庭故意道:嗯?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3 14:13:15~2022-02-14 11:5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南衣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桂源铺 月书重复自己的话,宋希庭却总跟聋了一样继续问。 如此几遍,她总算明白过来。 瞪着身前侧躺的男人,她一巴掌差点扇过去。 宋希庭拉下书,不躲不避,眼眸含笑,大有任她为所欲为的意思。 月书看出他的打算,手悬在空中,终了捶在他身边的隐囊上,只道:你等着。 马车此后几日安安静静。 一行人走了三天旱路,中途吴王与春郎几人悄悄去了另一方,而姜山这些个贴身侍卫则带着宋希庭乘船到了宣州青都的藩王府。 下船这日不巧,是个阴雨天气,城里城外俱笼在烟雨中,杨柳黯淡。 绿瓦朱墙的王府占地极大,王府长史领着府内一众随侍早早候着,马车里扮作吴王的病弱男子被人扶着下来,月书打伞撑在他上头,亦步亦趋跟紧。 她绕过那座大影壁,过了几重门后就见丫鬟、男妇乌泱泱一大批。 庑廊下,站在人前为首的那个女子估摸着不过二十青春,样貌极标致,穿一身碧青妆花罗短衫,下着一条榴红胭脂色膝襕裙,瞧见他们人来之后便提着裙摆小跑过去。众人喊她一声温掌事。 快把王爷抬到寝殿,郎中呢? 随他们一路的郎中被挤在人后,月书把人往身边扯,嘴里道:在这! 温掌事听到便扫了眼过来,兴许觉得晕船的郎中一脸衰色,顺口叫月书领人去前庭院的廊房里小休片刻。 月书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还想问几句,人早已走到前面。 那些丫鬟婆子各个跟训练有素的兵一样,宋希庭被人众星捧月送到寝殿,待遇非凡,竟也没有没有提过她一声,任由月书被人落在后头。 雨水淅沥,月书望着眼前的雕梁绣柱,翠海香天,只觉开眼界了,呆了半晌,侧头问了句:老先生,你知道我们刚刚走的是哪些路吗? 扶着廊柱正低头呕吐的郎老中:啊这哕! 好不容易舒服点,老郎中怏怏摆手,月书抓着头,有些头疼。 这王府太大,她进来时都是跟着旁人一道的,那时候外围都是人,哪顾着看地标。 两个人兜兜转转找路,好在有个小丫头知道,将两人带过去。 厢房内粉壁光洁,家具物什一应俱全,只是雨天未有点灯,内室有几许昏暗。月书用冷水洗了把脸,瘫坐在椅子上觉得无比劳累。 她透过小窗看外面,也不知什么时辰了,雨声吵闹,府内下人匆匆,护卫交班,画面雾蒙蒙的,她支着手小憩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府中长史找过来。 听到外面的声音,月书绕过大屏风赶忙行礼,请人上座,三十出头的男子微微倾身,笑容浅浅,让她不必客气。 吴王先前大抵与这府中一把手通过消息,刘长史便先与她说了府中一些基本事宜。 样貌普通的男人生了一双细长凤眼,声音温温,不急不缓,坐在他一侧的少女手搭在膝上,听的十分认真,时不时点点头,就差拿出小本子记上了。 长史并不常露面,吴王开府才不久,这府中权柄大多在温掌事手里。温掌事原名温瑜,是吴王生母丽妃派下来的人,地位不同寻常,他们这些属官若是见了都是恭恭敬敬的。 难怪。月书不吝赞美之词,我瞧温管事第一眼就觉得她非同寻常,论样貌那是少见,论气度也是尔雅温文,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着的妙人,殿下好运气。 长史笑了笑,小声说道:确实如此,不过此番事涉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府中上下,除我之外,再无其他知情人。 掌事爱慕殿下,身有软肋,若受人牵制,恐毁大计。殿下有意瞒着她,还请月书姑娘与那位勿要露出破绽,使人探出底细。 这是自然,殿下已有叮嘱,请大人放心。 -- 第17页 刘长史望着门外雨帘,小坐了会儿,问起月书一些小事,诸如这一路走的怎么样,路上顺风与否,最后才道:姑娘等会记得去找温掌事,让她为你安排个住处,王府前庭院时有男客,恐行走不便。 余光落在身侧少女身上,见人呆头呆脑的,他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钥匙,将住处告知了月书,只等她有事棘手,无法解决时上门。 雨水冲刷青砖石面,排水槽里俱是落在树下的残花败叶,刘长史走时小厮留了一把伞下来。 望着渐消失在雨幕中的清瘦身影,扶门的少女吐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抽过的陀螺,她而后提伞过寝门往王府后院去。 □□寝殿广五间,深七架,斗拱硕大,琉璃绿瓦在雨中被冲刷的鲜亮光润,两侧庑廊下候了些丫鬟婆子,俱肃着脸,不见杂声。 打伞到这一处,不知多少双眼睛瞧来,穿着潮湿衣裳的月书小心翼翼,无形中觉得压力极大,像是要去面试一样。 她抖落伞面上的雨珠,尝试着向廊下一个婢女道:小人月书,自江州随殿下而来,有要事相告,想要求见温管事,劳烦姐姐通报一声。 那婢女约莫十七八岁,名唤柳丝,高挑身材,面若银盘,腕子上一对绞丝金镯子,衣着体面。柳丝斜眼瞧着这个外乡丫鬟,嗯了声,让人先等着,自己进去了。 殿内铺设的团花簇锦,珠灯明亮,外请的老郎中还在写方子,床边只有温掌事伺候着,与众人面前冷颜无情的样子比,多了几许柔情。 见宋希庭一股病弱姿态,她心疼道:殿下凡事都自己忍着,此番如此凶险,回了府竟也不吭声,身上还有哪里疼吗? 宋希庭本是闭着眼的,听到耳畔的女声,他大抵想起吴王的警告,便微微露出些笑意,安慰道:玉姐姐不用担心,本王身子如何,心中有数,况且路上已经请过大夫看过,养养就好。 他的音色与吴王有那么些许区别,纵然模仿的有□□分像,但她还是能辨出一二。 床边坐着的女人柔声道:殿下总是喜欢骗奴婢,这满身伤痕,当时定然不好受,您如今连嗓子都哑了,奴婢倒点水来。 柳丝恰好这时进殿通报,端着茶盏的女人听到月书二字,没有多大反应,只说让她等着。 这一等就到了吃饭时候。 天色灰蒙,庑廊下都挂上了绢灯,月书手揣在袖子里,委实恼火,寝殿内已经开始摆饭了,还不见宋希庭传她进去,难道要等到睡觉么。 等了一下午,月书早已想好该如何在信里小打报告了,只是回首,又立马泄了气,忙给来人行了个礼,站的笔直。 温掌事走近后仔细打量她几眼,见是个身姿聘婷的丫鬟,眉目间尚笼着一团稚气,便提起了几分防备心。 听柳丝说此人等了一个下午了,巴巴要求见殿下。她在宫里见过不少这般想要攀龙附凤的宫女,不过仗着一点姿色,年少犯蠢,便想做春秋大梦。 宋希庭是有意晾她一晾,吃饭时才提起月书,可到底是记挂着的。 屋檐下雨纷纷,这一日雨水驱散了不少闷热,有风吹过,绢灯跟着微晃,两道影子拖在地上。 温掌事问过名,开门见山道: 你从江州跟着殿下,一路用心照顾,殿下念你这份情,说要把你拨到他的书房去,只是咱们王府中的下人,去书房伺候的多少都要会点笔墨,你会多少? 回掌事的话,奴婢读过《论语》、《楚辞》,粗通笔墨。 月书这次谨慎了些,担心遇到行家,不敢扯什么《女训》、《女则》。 温掌事点了点头,让月书跟她去一侧廊房,叫柳丝备笔墨,说要看看她的字。月书写得一手烂字,写出来自己都不好意思看。 你这样的水准,连书房门槛都摸不着。虽说能识字,读得几本书,可殿下摔伤了手,若要人代笔,你是万万不能。 廊房里,纸上墨痕未干,温掌事拿着她的字,微笑道:别说我不近人情,虽说殿下有意让你去书房担事,可府中一向规矩森严,你先练些日子,等到了火候,再来我跟前试笔。 月书问道:掌事说的对,只是奴婢练字这些日子,府上可还有其他地方用得上奴婢的? 温掌事望着下首的小丫鬟,闭目想了想。 未几,听她报出的职务,月书脑子里陡然冒出一只大叫的土拨鼠,整个人都愣住了。 温掌事端坐在上,捕捉到她眼中的那一点诧异,语调夹着些冷意。 等会柳丝会带你去住处,若有事趁我现在不忙,大可说出来。 但坐在下首的月书很快摇了摇头,一张嘴怪会说话: 奴婢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最怕把事办砸惹人厌恶。今日掌事指给奴婢这样一个清闲职务,不费气力,奴婢不惹事就没有事,还要谢大掌事体谅。 温掌事早想出来的训斥被憋回去,她笑了笑,多看了月书一眼,站起身道: 但愿如此,祈祷就免了,练字多费些苦工,别分心。 见门外雨落纷纷,她走过月书身边,淡声说道: 柳丝,带她去后门。 而小小的廊房里,柳丝才懒得领人到地方,只粗粗说了位置。 -- 第18页 月书目送人离开,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她扶着门框,地上影子都带一点模糊。 四周都是潮气,月书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寝殿,冷笑一声,心里门儿清了。 她揉了揉脸,转瞬又打起精神。 看门就看门,她料宋希庭不会晾她太久。 他今日敢如此,月书日后就绝对会把他盯死,只要有看不顺眼,统统打小报告。不过一个替身而已,真把自己当正主了。 至于这个温掌事,心眼太小。 月书回忆柳丝说的地方,廊下独自摸索过去。 地上潮湿,到了最后面,连灯也没了。 黑暗里,她站在一间破败的小木屋前,周围寂寂无人,雨点子打在裙角,天微有冷意,不远处就是府中最偏僻的一处后门。 这里通着后园,平日只进花草,一年到头,鬼都不会光顾几次,离宋希庭更是有十万八千里远。 月书摸着袖子里的钥匙,半晌,却又叹了叹,转身去推门。 老旧的木门吱吖一声响,她还未适应屋里的黑暗,冷不防一个鬼影子从她腰侧冲过。 月书下意识抓过去,没来得及叫喊,腕子便被狠狠咬了口,疼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泪都给逼出来。 她望着眼前的模糊影子,懵了。 潮湿的雨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马粪味道,门外昏暗光芒溢入,身前那模糊的一团松了嘴,依稀是个少年人的轮廓。 月书已经提不起劲捉他,颤巍巍收回手。 她摸到了腕子上湿乎乎的口水,还有一点血。 跌坐在地的少女惊魂未定,开口第一句便问:你有没有被狗咬过。 屋里安静片刻,一只粗糙的小手递了块方巾过来,那股汗味儿混着马粪味也被带近,恰好夏夜有雷,云里轰隆隆响过一声,随即一道闪电破云而出。 刹那眼前亮如白昼。 一张瘦削而微有棱角的少年面庞出现在视野里,他穿着粗布短褐,头发草草绑在一起,那唇上沾了她的血,异样鲜红。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本文千万不要买股,男人太多了。感谢在2022-02-14 11:59:06~2022-02-15 00:1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南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糕糕 10瓶;雨声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行路难 屋里还是没有光,勉强适应此处的黑暗后,有几许狼狈的少女爬起来,一边低头擦拭伤口,一边道: 我叫月书,是新来守门的,小兄弟你呢? 少年蹲着不语,头上的稻草落下几根,嗅到那股清浅的香,方才那幕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偷偷望着她,手背在身后,此刻莫名想逃。 屋外,敲在瓦上的雨点越来越急,木屋里一时竟有喧嚣感,月书擦好腕子,见他跟木头人一样,猜测道:你是哑巴吗? 本以为不会有回应,她正要默认这个现实,可这个人忽然蹭地站起身,吓了月书一跳。 周俊。 月书探头看着他,小声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语速极快,往后退了步:我一直在这里。 月书扭头望了眼窗外的雨水,透过雨幕隐隐看到黑漆漆的后门,一头雾水。 那他们怎么说这儿缺了个看后门的? 周俊垂着眼,一字一字解释道:我是府中的马奴,那后面就是马房,我平日要照看马棚里的马,因这处就近且方便,一直空置无人,就住在了这里。 月书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已经有人住了,只是柳丝不知,想来之前看门的男妇也是个偷懒的。 她在屋里看了一圈,黑漆抹乌的地方,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等她转过身,一盏小油灯亮起。 少年端着灯,一双长眉,小狗眼睛,望着人时没有半点威胁,她下意识松了些许警惕。 小木屋两间,里间有张小木床,铺满稻草,两人站的这一间,东西家具摆放的整整齐齐。 见他要收东西走,月书指着外面说:外面下大雨,你住着就好。我在前庭院有个厢房,等会儿就回去,明天再去同管事说一声。 这时候寝门已经关了,去不了前庭院,我晚上去马房。 周俊站在她面前,摇了摇头,声音沉闷。 可这夜雨颇大,地上都积了一层浅浅的水,他却只抱个小包裹,别提雨伞,大抵是要淋雨去。 月书想了想,到底将人拽住: 年纪小小,冒雨出去沾染风寒,那是要命的事。你回来,我晚上也睡不着觉,坐着就好。 她抬了抬下巴,让他进去,道:我给你守门,提前上工。 站在屋檐下的少年一动不动,余光看着拽住自己的那只手,此刻像是被人牵住了绳子,心里茫然。 周俊? 嗯? 月书坐在门槛上,也不怕生,问起他关于一些养马的事宜。 不知不觉月亮出来,雨水渐无,夜里夏虫复鸣,穿着湖青单衣的少女头靠在门框上,她今日太累了,说着说着声音就迷糊了。 -- 第19页 刚才谈起七月马棚里刚出生的那头小马,周俊没有想好名字,月书说她来想,这一想,等她再次睁眼就到第二天了。 一昼夜暴雨之后又是个艳阳天,空气微微潮湿,外面青石地砖上洒了些花枝落叶,不远处隐隐有人声、马鸣。 里间的窗户是关着的,阳光落入纱窗,被滤过一重,清清浅浅若流水。 月书歪在稻草床上,眯着眼适应早间的光线,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衣裳,不同于夜里的昏沉黑漆,白日里看木屋似乎空间更小,里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并一个小交椅。 月书拍拍脑袋赶紧爬起来,低骂了自己一声。 小屋子里马粪味道散了些许,门虚掩着,她在外探头探脑寻周俊的影子,半天无果,便从屋后的水井里打了点水洗漱。 不多时前面忽然传来叫喊声,月书赶忙擦了把脸,绕到门前,却见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在叫唤。 俊哥儿?周俊!人呢? 穿着暗红交领短衫的妇人一双弯弯细眉,瓜子脸,面上有些衰容,嗓音越来越不耐烦。她瞥到月书,当即就堵上来问起周俊的去处。 大娘您是找他有事吗? 不有事我找他?小白眼狼,自幼被我拉扯着长这么大,如今有点事还不能使唤他啦! 月书赔笑说是,询问起妇人称呼,并把自个儿来看门的消息知会了她一声。 白婶子上下打量她,莫名不喜,便阴阳怪气道:姑娘这大好青春,怎么来这儿了?我才告假几日呢这儿就换了人,现在看门也成了个香饽饽呀。 月书一听这语气不对劲,便呵呵一笑,道:您找周俊,我也不知道,要不大婶你再找找? 小丫头片子,问也是白问。 中年妇人一脸的刻薄相,又瞅她几眼,问起昨晚她住哪。 日光渐渐灼热,两个人俱站在树下,言语断断续续,月书开始不耐烦起来。只因这女人还在刨根问底,连她昨晚脱没脱衣服都想问出。 这地方本是给守门的,婶子我嫁人了,正好住在后巷,俊哥儿是个可怜的,我便把这处让给他,你来了,也断没有让他搬走的理。 白婶子话头绕到房子归属问题上。 虽说姑娘来顶我的缺,但婶子往先也不曾在府中听过、见过姑娘,你这一张嘴说的真不真,还要等我去问问旁人。 此外,别怪婶子多嘴,姑娘这么大了,也要给自己点脸。好好一个女孩儿,跑来此地看门,说出去不好听,若是骗人的,那就别等我问出来自己给自己找丑。 月书敷衍点头:对对对,白婶子你说的在理。 所以把白婶子丢来看后门不是没道理。 真烦,真讨人嫌,居然还看不起她这样的年轻保安! 她说完面无表情走出这一片树阴,头也不回,挥挥手道:这里留给周俊住,至于我看门的事真不真,您赶紧去问问,我呢,去吃饭了。 但走了没几步,月书听到身后的妇人冷哼了声。 没家教的东西! 她差点肺气炸了,猛地扭过头,却见白婶子一脚踢开木门,进了屋。 炙热的日头下,身穿湖绿衣裙的少女做了几个深呼吸,半晌,因肚饿放弃与人讲道理的想法。 这要是讲不好,她打也打不过。 寝宫里,竹帘被人挑起半爿,因日头出来,又渐燥热,府里随侍取了冰摆在内室。内室并无太多人伺候,一扇绘有青绿山水的折屏挡在紫檀落地橱前,垂地的轻薄幔帐被风吹动,地板上竹影斑驳。 六七月枇杷成熟,府里进了几筐新鲜的歙县三潭枇杷,下人选了卖相极好的摆在青花瓷盘上。貌美女子坐在床边,素手剥着枇杷,指尖湿润,透着果香。 宋希庭侧躺在床上,听她说府里的内务,目光落在她背后的纱窗。 昨日让玉姐姐替我将那丫鬟丢到书房,人还安分么? 温掌事低头喂给他一颗枇杷,蜜黄色的果肉碰到唇,清俊的男子瞥了她一眼,轻轻咬到嘴里。 奴婢昨日替殿下掌了掌眼。 温掌事无奈笑道:是个模样标致的丫鬟,站在殿下身旁看着不寒碜,人倒也有意思。只是奴婢这些年宫里见的人多了,观她面相,那一双眼静若萤光,动若流水,恐怕是个尖巧喜淫之人。 奴婢后来问她书读的如何,她说读过《楚辞》、《论语》,女子认得字是好事,可书读多了,全不全是好事。后来看她写的字 温掌事以手掩笑,道:竟是跟狗爬一样,不堪入目。殿下使人到书房,若是这般,岂不是养个废人。 宋希庭闻言,嘴角微微翘起,声音柔缓道: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所以你后来将这丫头丢到哪儿了? 温掌事看他神情,说起看后门的地方。 那一块清净,她一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丫鬟还可以练练字,等殿下伤好了,想来她也练得差不多,到时候再调入书房。 宋希庭望着床上的承尘,莫名想起月书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声。 她本是吴王找来监视自己的,如今却被吴王身边的女人丢到那一个旮旯地。自己并无疏远她的意思,可念及月书的性子,宋希庭只觉自己如今在她心里已经坏到极点了。 -- 第20页 略有些病弱的青年想了想,吩咐道:后门那边,莫要少了她的用度,过几天就把人调回来,既然字写的不好,读的也是无用书,不如就做个寝宫里日常洒扫的三等丫鬟。 我摔下山崖之时,多亏她替我垫在身下,若不然头就要碰到石头,凶多吉少,无论现在了。 温掌事剥着枇杷,微弱无闻叹了声:奴婢知晓殿下的心,记挂旁人的恩情,不愿辜负,月书那儿奴婢绝不会克扣一丝一毫的用度。 枇杷送到唇边,床榻上的男子却未张口。 殿下? 宋希庭眼眸含笑,抬手抵着她的皓腕,言语轻缓道:别总想着床上的男人,剥了这么久,怎么忘了自己。 温掌事对着那张俊秀风流的面容,听罢言语,如玉的脸上倏而浮出一抹绯色。 她咬着湿润香甜的果肉,透白折屏上映着一道秀丽剪影,夏日光线明朗,尘埃细细,内室寂静起来,碎光浮沉,良久,宋希庭闭上眼,笑言: 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 声音极轻柔,透着股疏懒。 枇杷滚落到地,床边的女人侧过头,捡起枇杷,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明亮起来。 话休絮烦,只说月书从厨房吃过饭,她回来还揣了两个馒头。 后门这一块,日头高移,地上的水迹早已干透,闷热起来。白婶子人不在,月书左看右看,在小木屋后扯了两块巴掌大小的芭蕉叶子。 放好馒头,她拖了个凳子坐在门口,等到日中时分,人就屁颠颠地去找柳丝。 柳丝是温掌事手下的得力干将,算是王府里有头脸的丫鬟。月书吃饭时听人说她只有午饭时才会回房休息片刻,若有事最好这个时候去找。 路上问了几个人,等真到了她住的房门外,月书心下略有忐忑。 咳咳咳。 来回踱步的少女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屋里柳丝靠在床榻上,才合上眼,听到那三声叩门声响,不耐地掀起眼皮。 谁呀? 柳丝姐姐,我是月书,想跟您说个事。 刚准备起身的柳丝听到月书两个字又躺回去,喊道:什么事儿? 昨儿我去后门的那个屋子,里面已经有人住了。月书靠近门,用商量语气道,府中若有其他丫鬟住的空地方,姐姐能否给我指一间? 柳丝闭上眼,冷笑了声:有人住着?既然你去干活了,那老婆子便该乖乖收拾包裹滚出去,怎么还有脸皮赖着不走,你把她赶走!这么简单的事,不用我去请示掌事,你硬气些就是。 月书擦了把汗,道:柳丝姐姐,我要是赶不走怎么办? 赶不走了再来。 屋里的女人翻了个身,语气不耐烦,月书听出来了,她开口声音堵住。 若占着地的是白婶子,就好了。 路上日头暴晒,从库房领了新衣裳的少女被晒的两颊泛红,一路顺着墙根走,路过大厨房,抢了碗饭吃。 厨房里的人早间问过她来历,知是跟着殿下回来的,日后定有好出路,给人舀了一大勺粉蒸肉。 月书坐在屋檐下,厨房院子里有一棵二十年的香樟树,入夏枝叶茂密,像是撑开的绿伞,几个洗菜的厨娘蹲在水井边杀鸡、剖鱼、钳猪毛,嘴上闲着,便说起家长里短的闲事。 刘嫂子平日要跟大厨子出去采购,见得最多,她拍了拍手上光滑滑的黑猪肉皮,谈到了卖猪肉的一户屠夫。 月书一听有屠户跟小寡妇的奸情,当下竖起耳朵。 虽然换了的地方书里不曾涉及,可拆野鸳鸯这任务还不能放下,她早拆一对就能早回去一天,不用在这里看人眼色。 搬着小板凳,月书洗了碗,然后坐在水井边上帮人一道洗菜,终于听了个完整大概。 原来四喜街上张屠户家有妻有女,近来却跟个小寡妇看对了眼,小寡妇去肉铺买猪肉都不用给钱,若是他家那个母老虎在,张屠户卖肉时就偷偷多割点肉。刘嫂子撞见好几回了,正好家跟小寡妇住在一个坊里,有时还就瞥到张屠户的影子了。 她说的煞有其事,月书装作不信,刘嫂子说她这双眼就从没看错过,见她如此信誓旦旦,月书心里偷笑,洗了把手,放下了心。 上一次宋希庭无意中帮了她一个大忙,省事不少。这次他人还床上躺着,不指望他阴差阳错再帮个忙。 吃饱饭的月书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动手。她从刘嫂子这儿听说的信息毕竟有限,如果要做有把握的事,首先一定要查探清楚。 脑子里装着事儿,晒得脸淌汗的少女开门就没注意,那门从里被人拉开,她正好一头撞上少年的胸膛,人差点往后倒。 她呆愣住,仰着头,结结巴巴道:周、周俊?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静若萤光,动若流水,尖巧而喜淫。《冰鉴》曾国藩 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西厢记》王实甫 第10章 行路难 穿着灰褐衣衫的少年手悬在空中,见人站稳了,又缩回背后。 他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裹,低头说道:我来拿东西。 -- 第21页 月书想到柳丝那番话,有些不好意思:我大抵会在这里小住些天,不久还会调走,要委屈你一会儿了。 周俊望着自己身前的少女,只是摇摇头:屋里东西,都是你的,任你处置。 你就带些衣服? 少年拍了拍包裹:够了。 她唇角微垂,欲言又止,少年抓着包裹,不敢多看一眼,侧身匆匆走了出去。 周俊一离开,月书面上似乎清凉不少,她撩开眉梢的碎发,但见屋里干干净净,小桌上两个馒头还在,上面用竹罩盖住了,里间的稻草床弄得齐整,窗明几净,原本狭小的空间看上去倒也有些悦目。 月书轻轻拍了拍脑门,坐在门槛上有些过意不去。 她摸了摸袖囊里的钱,攒了约有半贯的样子,想到今儿刘嫂子说的,月书心里有了打算。 傍晚,温掌事遣人送来笔墨纸砚,被褥衣裳又添了新的,月书在小屋里面感谢一番,热泪盈眶,等人一走,便将房门一锁,后门溜出去了。 通阔巷子里住了不少府中已经成家的奴仆,这时间多在吃饭。隔着墙,夕阳斜照,饭菜香飘出来,夹杂着孩童哭笑声。建在府后的马房门关着,地上洒了些马草,上年纪的老人正拿着扫帚一路清理,嘴里叨叨念着什么。 月书踩在石板路上,出了巷子就有一条宽阔大路,王府这一块并不繁华。晴朗日子回首看,碧瓦红墙的偌大府邸瑰丽堂皇,余辉洒在山花上,琉璃青翠,鸱吻翘首。屋宇大门五间三启,门房在外统穿青衣,头戴小帽,严面肃整。 她一路问到四喜街,天欲暮,街头巷尾已挂上灯,月书揣着钱直奔肉铺。 远远地,只见铺子外一个合中身材的粗壮汉子在冲洗地面,一条小瘦狗摇着尾巴一错不错盯着案板上的碎肉骨头。 王屠户一脚将狗踢开,骂道:滚! 狗躲开了眼睛还巴巴盯着肉,屋里伙计出来抬桌子,作势用刀吓唬它,嘴里笑道:王大哥,赶明儿宰了它吧,这狗天天来,跟苍蝇似的。 王屠户那抹布擦了把手,随手捡了块骨头丢过去,有些看不上眼:这么个玩意儿瘦成一把骨头,宰了还怕碰豁了刀,咱们杀猪的你还缺肉吃?看看你这肚子。 伙计约莫二十来岁,脸上有麻子,他拍拍肚皮,忽听到面前有人喊。 他抬头一看,却是个穿着湖青衣衫的少女,绾着双鬟,岁数不大。 月书问:这些碎骨头多少钱? 傍晚肉都是剩下不好的,不过送上门的生意,王屠户走过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要,要就一口价,收她十个铜板,连身下的半块猪肝也送了。 月书麻利掏钱,笑道:全要了。 伙计用荷叶给她包起来,月书趁机看了看他这铺子,是前店后宅的布置,两间左右。一个白嫩嫩的小姑娘在店里掀开门帘张望,细细的声音被打断。 凤仙,让你喊你爹,你爹呢?还不来吃饭。 妇人模样的女子从后冲出来,腰上系着条油乎乎的围裙,扯了嗓子喊道:王贵仁,你他娘的磨蹭什么! 伙计啧了声,把碎肉骨头递过去,看着王屠户揶揄道:打烊了打烊了。 王屠户扭头望着自家泼妇,拖着案桌骂道:你这婆娘叫魂呢! 我叫魂?你那魂怕是早让人家勾跑了。 马氏矮胖身材,一张圆乎乎的面团脸,说着就走过来帮他收拾,不过近来大抵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剜了月书一眼。 而月书抱着肉唤那条矮墩墩的小狗,装作没看见。 她在路边上买了点热食吃,而后拿肉把小狗哄在脚边带了回去。 晚间暑气褪去一二分,玉轮东升,长街上灯火潦草通透,这一日就这样过去大半,月书独自走在路上,晚风吹拂,她步子都变得轻快。 路过马房,巷子里隐约有争吵声。 她原不欲去看着热闹,可越靠近后门,那声音似乎越清晰。 等等!她忽然止住脚步,人跟做贼似的趴在门缝边朝里看。 这声音,倒像是白婶子 那间供守门人住的小木屋里有两个人影在拉拉扯扯,月光灰白,豆大的烛火在窗台边跳跃。白婶子嘴里的唾沫星子直往外蹦,她抱着那一摞新的薄被骂道:好你个周俊,老娘拿自己的东西还要你来过问?滚一边去! 周俊本是个闷葫芦,昔年确实吃过她几碗饭,如今惦念着恩情,任由她说骂,只是不肯松手。 两人之间僵持不下,扯了好一会儿,丰.胰肤白的妇人猛地松开手,屋子闷热,她闹出一身汗。 听着她的喘..息声,少年皱紧眉头,抱着被褥重新放回原处,闷闷道:这不是我的东西,婶婶不能乱拿。 白婶子冷笑,忽地想到今儿那丫鬟的长相。 她这会儿挑着细眉将面前的少年也好好看了一回,言语刻薄道: 那小丫头片子才过来,你这颗心就巴巴飞了,真是个贱.货,当一辈子马奴罢! 不等周俊开口,她忽然上前打了他一巴掌,指甲划出三道细痕,少年偏过头去,蓦地脸上一热。 白婶子拍拍他那半边脸,半晌,笑吟吟道:男人喜欢娇俏的,婶婶知晓。只是你这低贱的样子,怕是一辈子都吃不着。 -- 第22页 不就是个女人,你若是听话,婶婶帮你。 不曾生养过的妇人穿着暗红衣衫,指尖往下落,眼波流动。 周俊敛神,忙避开。 你别这么说。 小畜生,还敢顶嘴! 白婶子指着他,细翻旧账:你路上冻成死狗一样是谁把你带到府里的?给一口热乎饭吃,还叫我家那个死鬼把你塞到马房里去,这么多年过去你骨头硬了,开始恩将仇报!好一个忘恩负义白眼狼。 周俊咬着牙,或许想起那一年冬日刺骨的寒冷,他眼里黯淡。 其实没有忘记。这么多年,甚至还历历在目。 那个小产不久的妇人把他从角落拉出来,大雪天带到阴暗的两间矮房里。喝醉酒的男人骂骂咧咧,一脚将他踹翻到门外的雪地上。 他饿的爬不起来,被穿着破棉袄的女人抱到灶膛边上,她一面生火煮饭,一面问他叫什么名。 后来时间飞逝,物是人非。 酒鬼丈夫一死,白婶子替他收敛后自己也喝酒上了瘾,自此像是解脱一般。周俊在马房干活,每日都会去看她。 白婶子不拿他当外人,喝醉酒说过很多心里话,埋怨死鬼丈夫外面是个废物,家里是个煞神,床上是个银样镴枪头,自那次小产后她便再不能生育,恨死他了。 周俊嘴拙,有时说的不好,白婶子又打又骂,脾气渐渐叼了。 现如今他也不是个傻子,自早春起,她便不对劲,那些有意无意的撩.拨,像是一簇火苗,随着时间推移,一发不可收拾。 他甚至要提防着白婶子入夜闯入屋里,至于昨日误认了人,意外咬伤月书,正是过分紧张了。 白婶子于他,本像是母亲。 他强忍着这股不适,一字一句道:婶婶的恩情,我日后百倍相报。 你日后还有什么出息么?若是听话,咱们各取所需。 白婶子眯着眼,见他倔的要死,死不低头,那一点柔情烟消云散。 你若是还有良心,就把这里家伙什搬到我那里去。白白便宜一个外人,不喜欢她你干什么要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 周俊不做辩解,窗外月光明亮,落到少年身上,他眼眸黑沉,无言之中像是有莫大郁悒。 这般沉默,白婶子只觉得他要造..反.了,愈发地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打了他几下。 而屋外,月书见里面安静不少,这才小心推门。 小狗跨过门槛,呜呜叫了几声,木门吱吖呻.吟,夜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 她走到屋檐下,瞧见有两个人在,讶然道:白婶子,周俊?你们怎么在这里?早先落了东西在我这儿?也不点盏灯,乌漆墨黑,当心脚下绊倒。 白婶子视线在她与周俊身上逡巡着,装笑道:老娘来这里不知多少次,闭着眼都晓得哪对哪。 月书哦了声,碎肉骨头就放在外间桌上,她用火折子把灯台上的灯盏点上,问道:要我来帮个忙吗? 周俊低着头想把白婶子拉出去,可她站着不动,悠悠讥讽道:这都快两家人并一家人了,小.婊.子配小畜生,帮着一起气死我?闭上你的 啪 月书端着烛台,偏头看着她错愕的表情,反手又是一巴掌。 不会说话可以别说话。世上活菩萨少,真阎王多,死婆娘你要真想死,我能送你一程。 你 白婶子被打懵了。 月书没有冷落她边上的少年,比起对待白婶子的粗暴不讲理,这会儿还算客气: 让你见笑了,你婶子一张嘴不怂,我这手就看不惯。 周俊挡住白婶子的反击,自知理亏,他飞快望了少女一眼,低头闷声道:今日打搅了,婶婶言语之失,我代为赔罪。 你有什么好赔罪的,把她带走就好。 月书见白婶子咬牙切齿的脸,笑了一笑。 烛火摇摇晃晃,她平静看着面前失态的妇人,从中还隐约还察觉出其他人的影子。 宋淑、温掌事、马氏 她敛笑之后表情沉沉,手一把按住灯盏上的蜡烛火焰,屋内便彻底没了橘光,只一点月色弥漫,气氛沉重。 周俊心里明清,趁此将不甘心的妇人拖走,跨门槛时不慎碰到门外的小瘦狗,他也跟狗道了声歉,脚步匆匆。 白婶子路上没有骂骂咧咧,只等到了自己的屋前才恢复几许,什么污言秽语净往嘴外崩。 少年站在小小的树下,最后一次回头看了妇人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俊哥儿,你看看这小狐狸精一张嘴皮子多恶毒,你若是喜欢那张脸,也就看看罢,若不然要吃大亏! 白婶子拍膝,言语苦楚,本想劝他回头,可话说了几句抬首望门。 树下空空。 青砖路上,明月皎皎如霜。 挺秀沉闷的少年路过王府那扇木门,门前伫立良久,还是抬手叩了叩门。 咚咚咚三声,像是敲在心鼓之上,令人忐忑不安。 第11章 行路难 月书屋中查看有无丢漏东西,静悄悄的夜里,叩门声响格外突兀。 她扭头看向窗外,脑子里却是下意识想到周俊。 -- 第23页 那时在屋外,婶子的话她也听了一二。 难怪那夜她来时少年如此紧张。 月书将后门启开一半,疏朗月光下,少年孤瘦俊朗,正是抽条成长的时岁,一双眼乌黑乌黑的,像是掺杂了许多心思,难以看穿。 有话要说?进来罢。 月书左右看了看,让出空隙。 后门这一处草色浓翠,杜英花白,树下,周俊声音干涩,似是酝酿很久,一口气说了好多话。 月书认真听着,这才彻底明白白婶子为何在她那屋里。 小偷小摸惯了的妇人想去占便宜,周俊知晓她的为人,并不放心,便去盯着,不过一会儿月书也就回来了。 少年压低声音,似是羞愧,又道:你在外面都听到声音了吗?我跟婶婶 月书不愿让人难堪,便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为人。 她重复这一句话,声音坚定:你说没有的事,我就觉得没有。不过她做她的孽,你行你的善,仁至义尽就好。 周俊盯着她的眼眸,半晌,腼腆地扭过头去。 月书,你、你是个好人。 拿到好人卡,月书探身看他,或许猜到了什么,很多话便不去问,转而问他有没有马粪。 要马粪做什么? 王府圈养了好多匹马,他每天都要打扫,今日的还堆在马房的一个角落。 月书叫了声夜郎。 未几,周俊便见小屋里跑出一只小瘦狗,尾巴摇得欢快,炯炯有神地对着她。 用马粪烧点热乎水,把我买的碎肉骨头倒进去,加点盐巴。 月书一边说,一边就要跟着他去马房收拾马粪。周俊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难得笑起来,露出一只虎牙。 捡了一堆马粪过来,两个人在芭蕉树下架好铁盆,火苗燃起,照亮方寸之地,月书从地上爬起,周俊已经提着水过来了。 他小心地舀了几瓢水给月书洗漱。 水珠晶莹剔透,滚落手心手背,清凉舒爽。少女撸起袖子,腕骨纤细,皮肉皙白,隐约可见淡青的经络,他只瞧一眼便又扭过头。 水洒了洒光了。 月书赶紧端着葫芦瓢,抬眼看,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强憋住笑,跟他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含羞草。 周俊,你到了弱冠年纪,取字一定要取字含羞。 周俊不是傻子,余光偷瞥过去,恨不能捂住脸。 月书嘿嘿一笑,蹲在芭蕉树下扇烟,锅中水还是半开,她蓦地将手里蒲扇递过去。 你帮我扇扇烟,我马上回来。 周俊不知她要做什么,听着嗒嗒脚步声远去,他垂眼瞧了瞧盆里的水,蒲扇用力扇了几下,那水里的月亮便碎了。 他像是等了很久,再等到身后有响动,那一锅碎肉骨头也熟了大半。 少年起身望去,手握着扇子呆呆伫立在那里,一双眼眸渐渐沉淀了细细碎碎的月光,愈发明亮。 抱着荷叶烧鸡、梅子酒的青衣少女背抵好门,笑容灿烂。她嗅到空气里的骨头香,三步并两步跑过去。 久等久等,我买烧鸡排了个队,晚上夜市人极多,好不容易抢到只五香荷叶鸡,来来来,别傻站着。 月书卸下货,晃了晃竹筒里装的青梅酒。 周俊跟她坐在火堆前,火光照着脸,他接 过那一筒青梅酒,听月书道:这下有酒有肉,也不用干看着夜郎啃骨头了。 她喝了口酒,有一肚子话要说,穿书以来,大抵是憋得太久,周俊此番话少,听得却极认真。 那一张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面庞略显青涩,鬓角还留着幼年摔下马留的疤痕,眼眸里藏着心思,仍旧是纯粹的墨黑色。 月书后来问他:你小时候过得苦不苦? 有一点。 她咽了口梅子酒,望着月亮,忽然低下了头,似有感触。 寻常人说有一点,那就是有一点。但你这样内向的人说有一点,那就太多了。 周俊,你可以告诉我。月书喝酒上头,拍拍胸脯,我会保密,更不会笑话你。 他想要摇一摇头,因为这本是自己的苦痛,又何苦败坏她人兴致,可看着她傻憨憨的笑,心门悄然开了道缝,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断断续续的绵软声音风吹不断,酒喝到底,唇齿间都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少年望着一对晃动的影子,心尖破壤而出的苗叶微微颤动。 话休絮烦,眼见时辰不早,要过三更了,两个人将这一片打扫后各自回了住所。 由于夏日出汗多,月书熬着夜,又特意从井里打了几桶水,屋里就着凉水冲了个澡。 门窗都关了个严实,浑暗暗的外间只点了一盏灯,水花溅出木盆之外,盘着头发的少女搓了澡豆,近乎是摸黑再洗。 水声哗啦啦响,未几,她挤干净毛巾擦拭,那一点青梅酒的酒精还盘桓未散,以至于她抬头望着灯台时,似乎隐隐约约瞧见了个人影在窗外徘徊。 月书歪着头,慢慢皱起眉头,莫名想到了一系列鬼故事,便不敢磨蹭,囫囵穿上衣服。 等她端起灯,那屋外窗棂上就有轻轻的叩击响,月书吓了一大跳。 -- 第24页 谁?! 猛地拉开格窗,豆大点的烛光已被风扑灭,她两眼先是黑了下,等定睛再看,却是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容。 大、殿下? 屋檐下的男子穿着件墨绿水纬罗道袍,头发微有凌乱,眼眸黑润,颀长身姿,如今笑起来,月书看得直呼男狐狸精来了。 宋希庭这夜趁人都睡着了偷偷摸摸爬出来,谁知等他的第二句是这个,当下一巴掌盖在她脑壳上。 月书反手还击,被人抓住腕子又对着脑壳敲了三下。 他还说:一天不见,脑子就堵住了。 这声音带着笑,她一听就恼火,重重放下烛台,朝外左顾右看,压着声骂道:你这是吃了熊心豹胆了?就不怕被人发现?! 宋希庭手搭在窗棂上,想了想,摇头:只消掌事不知即可。 你这么怕她? 宋希庭噗呲一声笑了,另一只手也搭上窗棂,反问道:你嫌看门这活儿太舒坦了,要她给你赶到厨房烧火洗碗还是濯衣房里洗脏衣服? 月书学他,哈哈笑了声,却是趁其不备猛地关窗。 对着窗格子,宋希庭冷了脸。 屋里面人说:我要睡觉。 屋门外,月光静悄悄的,洒在身上,像一层细细的小雪。 神色冷淡的青年抖落一身如水月色,酝酿过后,二话不说,一脚踹开了门。寂静夜里,嘭一声响,又吓得月书一跳。 她才脱下披的衣裳,趿着鞋坐在稻草床边沿,呆望了几秒后猛地反应过来,四下寻找防身工具。 你、你别冲动。略显慌乱的少女抱着木枕,努力解释,我才洗完澡,要穿几件衣裳,不方便开窗。 阴沉沉的青年坐在外间的凳子上,并没有出去的意思,黑暗里,那一道目光仿佛是把无形中的刀子,落在身上,滋味极不好受。 怎么不换衣裳了? 月书抓着领口,商量道:你出去一会会,我马上就好。 宋希庭掸了掸袖子,转了个面,声音淡淡:就这样。 月书见他是铁了心要待在里面,默了片刻,小心去柜子里取干净外衫。 背后衣料摩擦声音细微,外间端坐的青年背脊挺直,砖石地上都是溅出来的水,空气里隐隐还有澡豆的气味。他垂着眼眸,四周像变得格外的安静。 月书绾头发,听到宋希庭的催促,她咬着木梳,慢慢悠悠绑发带。隔着几步距离,宋希庭微微偏过头,忽而道: 磨磨蹭蹭,我帮你。 不不不,好了好了。 月书三下五除二绑了个结,生怕他动手。 隐在黑暗中的青年斜倚着桌沿,问道: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秉烛。 里间燃起一盏灯,暖蓬蓬的橘光照亮她一张微笑的脸,月书随后吐出另两个字。 夜谈。 她坐在桌子上,拍拍案,笑脸对人,不失礼貌道:难为殿下大半夜过来,奴婢洗耳恭听。 宋希庭缓缓道:我怎么觉得你阴阳怪气,并非是要洗耳恭听。 月书:哪里的话! 他指着心口,直言道:你心里的话。 心里指不定骂我是出跳的贼精,横行的螃蟹,拿鸡毛掸子做令箭的小人。 是不是? 月书委屈:你非要这样说,我哪里想过。 宋希庭: 他气得又笑了一下,不欲与她争辩,起身走到门边说道:出来。 月书跟着他,朗月之下清风徐徐,杨柳疏柔月淡淡,两个人出了后门,走在长长的后巷上。 影子并肩,一身墨绿衣衫的青年袖着手,跟她说起一个地方。 城隍庙? 为什么要去城隍庙? 月书跟在他屁.股后面,宋希庭忽然停住,在她撞上之前转了个身。 对上她疑惑的眼眸,清隽的男子微微挑眉,把她扯到前面。 带路,去四喜街。 月书怔了怔,脑海里似乎想到了一个破败庙宇的轮廓,她今日去买肉时隐约路过。只是没等她细想,脑袋瓜子被人重重拍了两下。 请带路。 月书瞪着他,眼神渐渐阴鸷,宋希庭并不躲闪,一双剪水眸子定定瞧着她,俯身道:现在回神了?整日脑子里都想什么,我方才叫你,却是半点回应没有。 刚才狗叫我了? 宋希庭眨了下眼,眼神也渐沉,两个人之间气氛一度胶着。 月书才不惯着他,踢他一脚立马跑,嘴里道:没有狗叫,那就是我听错了。 听错了跑什么? 月书:送您上路,可不能耽误了。 你 他以下犯上四个字没说出口,人都快跑出巷口了。 听到身后脚步声不断靠近,月书回头吐了吐舌头,小声骂了他一句,不知宋希庭是不是听见了,当下脸色更难看。 但没跑多久,他便气喘吁吁,原来这些日子床上躺的多,他乍一下还追不过月书。 -- 第25页 四喜街明灯千盏,夜深人喧。面色发白的青年靠在街边上,手撑着膝盖,心里冒才出百般个折磨人的念头,蓦地,便被一股辣味呛得打喷嚏,眼眶微微湿润。 他抬头,咬着牙:你 一身水青衣衫的少女捧着碗热辣辣的插肉面,见他要哭不哭的,噗呲一声脸上笑开了花。 她顶着宋希庭阴冷的目光,又吃几口。 大郎吃面不吃面? 这个吃了好,吃了火箭都追不上你。 宋希庭闭了闭眼,胸口起伏剧烈。 月书料他这会子没力气了,顶多骂她几句,可面前的男人睁开眼,未几,将她推开了一点,目光投向她身后那条巷子。 作者有话说: 推荐预收《狗头军师》 文案如下: 她,不幸穿书了。 穿书地点:战场 穿书时间:大战在即 穿书角色:女扮男装的狗头军师 作为我方狗头军师,本着敬业精神,青蘅按照书中剧情向主帅进献了一条完美计策。 可惜,优柔寡断的主帅选择了另一个狗头军师的计策。 这一场仗不出意料输了。 而她,早有先见之明,提前逃跑了。 只是 逃跑途中她又不幸被俘。 被俘现场:一片坟地,离战场十里开外。 深更半夜,为了安全,警惕的青蘅在荒草丛生的坟地里匍匐前进。 突然一小队敌方骑兵路过,听到马蹄声她立马停止行动。 只是 敌方骑兵喝多了酒,一个少年憋不住,深更半夜坟头撒尿,一不小心,站到了她面前。 他解裤带时她更是不小心抬起了头。 然后 啊啊啊啊有鬼! 啊啊啊啊啊! 青蘅眼见暴露,撒腿狂奔,但不出意外,她被十几个壮汉按倒,吃了一嘴的坟头土。 发现她的少年提起裤子,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东西?! 青蘅翻白眼:鬼鬼鬼鬼鬼~ 下一秒,她被人一拳打晕。 少年收刀,骂了她一句装神弄鬼,随后将人带到前线战场。 青蘅醒来后,对上了敌方狗头军师的脸。 而他,正在研究她的衣裳。 青蘅:_(:з」ang;)_ 完了。 2021.2.15感谢在2022-02-17 00:00:04~2022-02-18 16:0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川、给你我的双下巴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行路难 巷子里堆了些笨重且又不值钱的杂物,尽头被封死,没有灯亮,四下一衬,昏昏沉沉。 月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未觉察出异常。 已经到下半夜了,人不及先时的多,她擦了把头上热出的汗,冷不丁被人从后一撞。 宋希庭像是看不见她,一个人走到里面,脚步放的极轻。 月书见状把碗还了回去,跟着一道摸进。 她想问问原因,只是走到巷子一半,听到细微的声音后她呆住了,随即大喜。 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幕天席地的野鸳鸯嘴里声音压得极低,不过摩擦不小,地上黯淡的影子晃晃悠悠,宋希庭贴着墙,余光瞥见月书表情不对,他略一思索,便捂住她的嘴,贴耳道:这么没见识? 月书诧异至极,没见识,什么叫没见识。 这个时候只需要她跳出来,拍手大喊:你们干得好事! 那么,她就会顺利地拆散第二对野鸳鸯,她明明是乐傻了。 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月书眼神示意他放开手,她要开始表演了。 半揽着她的青年仔细辨认她的眉眼神色,半晌,似乎有所察觉她的意图,摇了摇头。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但如果有妹妹宋淑,那就另当别论了。 月书心里暗暗骂他双标狗,但耳听着声音,也有几分梦回初见宋希庭那夜的感觉,愈发不自在起来。 好像跟他出去碰上了,狗男女怎么着也能找到一对。 等等 月书脑子里有两根线像是连通了,她扭过头,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他们又碰上了一对狗男女。 月书扒拉下他捂嘴的手,重重点头,慷慨地给他发了一张好人卡。 宋希庭微微挑着眉,撇过头避开耳畔湿热的气息,往后一靠,可揽着她的那只手却并未撤开。 两个月修养时间,打打闹闹时候多了,月书被他耗得耐心大增,如今眼里有目标,随手掐了他几下,一个人探头往那处有遮挡的破败油伞、杂物堆叠的角落瞄,估算着两只野鸳鸯的进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准备就绪的少女正要一个虎扑伸爪,然后大呼台词,谁知身后有人抢先道: 你们干得好事! 声音震天响,一刹那连带人影子都在抖。 月书:!! 恰在此时,揽着腰的手猛地一收,她整个人又直直贴上了宋希庭。目光正对上巷口那个骂骂咧咧的妇人,光影昏昏,月书隐隐瞧见那妇人手里提着一把刀来。 -- 第26页 松松松手! 月书急得拍了几下他的腕子,望着愈发逼近的刀,就差给他一脚了。 她咬牙切齿:你搞什么呢! 光线昏昏的地方,若碰到个不讲理的二话不说一刀轮上来,擦,她不就是个大冤种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分场合不讲道理的男人?! 箍着少女纤细的腰身,墨绿衣衫的青年不急不缓将她紧紧摁住了,余光见那妇人慢慢靠近,他低头道: 别怕,兴许她是认错人了。 什么? 月书仰着脸,不想他竟俯身亲了她一口! 虽是蜻蜓点水,却也叫人火大,她皱着眉听到身后有脚步靠近,没忍住使劲掐了他几下,可听到宋希庭故意发出的声音后月书忍不住戴上痛苦面具。 啊啊啊啊!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话说那马氏走近后眯着眼,抬手一比划,举起的杀猪刀放下几寸,再次靠近看了看,嘀咕道:王归仁? 宋希庭礼貌道:你认错人了。 马氏听着他低而清的声音,瞄了眼两人相拥的动作,老脸一红,不过不肯道歉,重新换上刚才那副骂骂咧咧的嘴脸,边往回走便道:年纪轻轻不干正经事,跑这儿学发春的猫儿叫,也不怕丢了娘老子的脸! 月书欲言又止。 巷口有几个循声凑来看热闹的,见捉奸的马氏无功而返,品了品她话里的意味,一个个哄笑着就想往里更近几步,瞧瞧姑娘有无穿着衣裳,男子有无粗壮品相。 月书不悦,一把猛地将宋希庭推开。 巷子再往深处,已经没有动静了,蛰伏的两个野鸳鸯不敢放肆,月书抓了抓头发,憋不住吼了一声。 看什么看?滚开!坏了姑奶奶的好事,你们会遭报应的! 巷口进来的人被宋希庭堵住,他挥了挥手,劝走人便从后揪着她的领子将人拖走,嘴里道:一个人瞎说什么呢。 呸呸呸。月书痛苦抱头,都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宋希庭不解,询问道:怎么说? 你方才只要不说话,我这事就成了一大半。月书长吁短叹,忿忿不平。 你喜欢捉.奸? 月书挣脱开他的拉扯,低头走在路上,斟酌后开口辩解道:你才喜欢呢。我要是真喜欢,方才拼了老命也要将那两只野鸳鸯扒拉出来。 老话说的好,人无癖不可与交。我生来这么大,只喜欢撞见野鸳鸯后大喊一声你们干得好事,现如今词都被人抢先说了,那便没有太大意思。况且 青衣少女擦了擦嘴,偷偷抬眼,耷拉着眉没好气道:你还故意做那些,我说巷子里还有其他人,只怕被人当笑话。 宋希庭不语,末了停下脚步,伸手揪住她的辫子。 月书嘶了一声,却见他抬了抬下巴,两人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废弃的城隍庙前。 青都新的城隍庙建在城东头,这一处荒弃二十年,因风水问题,夜里从外看阴森不已。 二进深的院落,大门敞开,一眼能瞧见正殿。正殿神像早已毁坏,两侧楹联字迹斑斑。 左云:莫胡为幻梦空花看看眼前实不实徒劳技巧; 右云:休大胆烊铜热铁抹抹心头怕不怕仔细思量; 地砖缝里挤出无数杂草,宋希庭站在门槛之外,忽想起要到七月十五的中元节了,于是问身旁的小丫鬟怕不怕。 月书那时正抱着手臂,闻言当然摇摇头,她从小学到大的唯物主义,怎么可能怕鬼神。 宋希庭笑了笑,于是把她推到身前。 喂! 宋希庭提前捂住她的嘴,言道:我害怕。 月书被迫向前,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冒出四个字,等她反应过来都被自己惊到。 这这这 方还一脸不情愿的少女扭头,见他俊秀眉目,一下就绷不住。 月书闭上眼,嘴里叨叨念道:都怪我。 什么都怪你? 月书见他是真的好奇,于是故作神秘,让他低头。 荒凉院落里,明月皎皎,身姿颀长的男子听到那四个字,鸦青的眼睫扇了扇,面无表情看着笑傻了的少女。 月书捂着肚子,几步拉开距离。 都怪我,脑子不受控制。 宋希庭冷笑一声,想到老.汉.推车四个字,他站定原处,深更半夜、荒败破庙,望着正殿破漏屋顶里洒下的光,他忽提醒了声。 月姑娘,你身后有人。 月书闻言没来得及回头,一颗小石子不知从哪打来,啪嗒从她肩后落地。 她缓缓扭过头,却见正殿中,神龛上的垂帘已垂落,夜风中微微晃动,那之后传出一道尖细声音。 像是猴叫。 吾为宣州內史桓彝,治幽冥,主祭厉坛,千年间保境安民,御灾捍患、鉴察司民,威灵赫濯,乃官吏依庇,民物保障。尔等小民,深夜造宅,惊扰无祀鬼神,妨碍冥官察鉴,罪孽深重! 不过念在初犯,本官允许你破财消灾。 -- 第27页 月书初时还懵了下,但越听到后面她越是安心。 都变成死人了,还要什么人间粪土。 金银珠宝太俗了,冥官老爷身死得道,怎么能用俗物上贡,稍等,我去外面买几炷香。 月书说着悄悄靠近神龛,她小心避开屋顶漏下的月光,探头往神龛后可藏身的地方望去。 一个瘦猴模样的小鬼头盘腿坐在那里,眉毛淡黄稀疏,看着营养不良,又因年岁小,穿着破烂衣裳,辨不出男女,不过头发倒还梳的干净。 他捏着嗓子道:金银珠宝怎么就俗了?钱是英雄胆,钱是通天路,你烧三炷香本官可不认。 等了会儿,他没听到外面女人的声音,生怕人跑了,忙伸头偷看。 大殿里只一个墨绿衣衫的青年,他对着一面墙上褪色已久的血迹,若有所思。 咳咳,俊后生,别再瞻仰本官生前撞墙洒出的血了,若真有这股子诚意,蒲团上磕几个头,本官就饶你个大不敬之罪。 宋希庭淡淡扫了眼,循着声儿慢步走过去。 神龛后的小鬼头见他胆不小且个又高,立马改口:慢慢慢,本官不喜阳人靠近! 话音未落,这头的月书掐准时机,探身露面,故意捏着嗓子吓他: 姐姐是鬼,冥官老爷肯定喜欢。 身旁乍有女声,小鬼头心蹦到嗓子眼,余光一瞥见她雪白的脸,舌头都打结了。 啊你、你 说时迟那时快,等他扭头要跑,正好被那头的宋希庭一把逮住手臂反扭,结结实实压在积灰的蒲团之上,逃无可逃。 面容清俊的男子半蹲在他面前,笑容浅浅,手上力道却不轻,察觉到他那股挣扎的劲,温柔道:小孩子装神弄鬼,是要遭报应的。 那小鬼头不甘示弱,骂道:欺负小孩,你可真不害臊! 宋希庭点点头,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干瘦的脸,笑吟吟道:你说得对,我只欺负小孩,不像这个姐姐。 小鬼头斜眼看过去,青衣少女正蹲在一旁看热闹,借着漏下的月色瞧,肤色皙白如玉,一双弯弯眉眼,皓齿红唇,像是工笔画里走出的仕女图。 他问:这个姐姐怎么了? 宋希庭似笑非笑道:你不听话,她就会掐死你。 第13章 芍药宅 破败正殿里安静瞬间,随即响起一道附和之声。 月书一本正经盯着脸贴蒲团的小鬼头,而后狞笑道:我最喜欢吃小孩了。 大眼瞪小眼,瘦骨嶙峋的孩子咽了口唾沫,嘴唇蠕动着,久久吐不出字。 宋希庭垂眸瞧着一秒入戏的少女,低头温柔道:我放开你,你乖乖听我几句话,到时候让你吃一顿好的。 小鬼头竖起耳朵,忙不迭眨了眨眼,可听到月书说的话,顿时又萎了。 月书:路边上不听话的小孩、破庙里装神弄鬼的小孩,把他们裹上蛋液滚一滚面包糠,再油锅一炸,隔壁小鬼都馋哭了。 瘦成人干一样的小鬼头冲她喊道:我没有装神弄鬼! 月书抚掌点头:啊对对对,你直接冥官老爷上身了,你没有装神弄鬼。 她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糖,这下不吓唬人了,而是学着宋希庭的样子蹲在他面前,商量道: 姐姐知道你心里是好孩子,吃颗糖,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江湖中人不拘小节。 嘴里被塞了颗糖,小鬼头腮帮子都鼓起来。 他使劲嚼着糖,醒悟过来,口齿不清道:原来你是人呀。 月书嘿嘿一笑,朝着宋希庭大爷口吻吩咐道:快把这位小壮士放开。 宋希庭如她所言。 可身上桎梏一松,嚼糖的小鬼头没有爬起来,依旧还是方才被人制服的姿势。 你还有糖吗? 月书歪着头,却是拍了拍宋希庭的钱袋。 你听他的话,他有钱,不但给你糖吃,还能请你去酒楼打打牙祭,想吃什么都行。 嘴里都是甜味儿,地上的小鬼头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他站着也才宋希庭蹲着那么高。如今两人平视,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有模有样作了一揖。 大哥想问什么,尽管问,小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希庭看着他笑了笑,问道:以前读过书? 小弟出生耕读之家,世代居于九都,少小父母健在时读了几本书。 看他现如今的样子,与乞丐比略好那么一些些,想来伤心事颇多,宋希庭扭头望向一侧墙壁上的斑驳残迹,转而询问起一桩二十年前此地的旧闻。 瘦巴巴的小鬼头拽着自己的衣角,咧嘴笑道:二十多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庙祝姓啥我不知道,可在这一片混了几年,倒听说过一些城隍庙里的事。咱们原先旧城隍庙香火也旺盛,后来破败凋零了,与你问起的这个庙祝有很大干系。你瞧见那墙上斑斑点点没有?可不是漏下的雨痕,都是那老庙祝一头撞死喷出的血。 月书好奇:他为什么要撞死? 谁知道呢,总之那一年我听人说是六月飘雪,墙上的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县官老爷请了道士来做法事,结果这到夜里,正殿中总是有个人影于这面墙上来回徘徊。正一先生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若是有,三炷香内现身,适逢七月十五,当请地官勾检。 -- 第28页 小鬼头说到这里,提了一嘴,快到中元节了。 大殿内月光灰白,孩童稚声起起伏伏,偶有凉风,庙里颓败感更甚,夹着一股阴森。 正一先生的三炷香燃尽,大殿内香.烟成雾,挥散不去,朦朦胧胧中墙上走下一女子。 细眉朱唇鹅蛋脸,端的是绝美姿容,缃绮下裙,紫绮上襦,女子芊芊细步,上前福身,自言本是京城女 家在□□..陵下住? 小鬼头朝她点头,背道:家在□□..陵下住。十三学的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 这不是《琵琶行》吗? 小鬼头摇头,朝她虚按了两下:莫急莫急。 这位姑娘原是京城教坊花魁,死在上元节那一日。 上元佳节,天官赐福。天官考校大千世界之内,十方国土之中,分别善恶,随福受报。这位小娘子青春不过二八,一生不曾为恶,因年幼时被拐子拐走,一心想要寻得亲生父母,便求死后能够魂归故里,再见父母一面。 月书瞥了眼墙上的血,一头雾水:她不会把他爹吓死了罢? 小鬼头诧异看着她,慢吞吞道:不至于不至于,她爹娘老子死在她之前。 庙祝婆娘丢了女儿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庙祝这个老鳏夫守着城隍庙几十年,那一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头撞墙而死,还就死在花魁娘子魂归青都的前夜,你说这巧不巧? 无巧不成书。 月书坐在蒲团上,见宋希庭立在那面墙跟前一言不发,心里便知他深夜来此目的决然不简单。 故事虽是故事,但当中定然夹杂了一点真实性。 大殿内安静了会儿,宋希庭问:后来呢? 小鬼头老气横秋地坐在月书边上,叹了声:后来啊,正一先生设坛打醮,把花魁娘子给送走了。可城隍庙里香火却一日惨淡一日。来这里的人都说,庙里桓老爷被阴物侵染了,一身本领施展不开,这才使得那一年宣州洪灾之后瘟疫横行,粮食减产,不少人背井离乡跟着徽州朝奉讨生活。 原来如此。 月书隐隐有几分明白了。 古人喜欢把天灾人祸与迷信联系在一起,城隍庙的庙祝死因可疑、死状惨烈,周围人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便神乎其神的。 宋希庭抬手触碰了下墙上褪色血痕,石灰粉扑簌簌往下掉,月光下,尘埃浮动,时间已经远去,他垂着眼眸,吹散指尖的灰尘,无奈一笑,转身道: 你故事说的很好。 小鬼头眼睛放光,搓了搓手,凑到他跟前道:那是不是该有些奖赏? 你叫什么? 宋希庭解开他的钱袋子,笑着摸出一颗金锞子。 我叫苟非。 这一片人都叫他小狗,被人叫多了,他自己差点都脱口而出,好在最后一刻控制住,吐出爹娘赐予他的姓名。 苟非?不错。身姿清雅的男子微微一笑,眉目温柔,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他握着左手的金锞子,抬起右手,在小鬼头期待的眼神里,洒下一把铜钱。 月书什么也没说,环顾四周,尽是破败之色。 以此为庇护所的小鬼头见好就收,捧着铜钱屁颠屁颠缩回他的铺盖上,大手一挥,豪气道:小爷不送你们俩了,门在眼前自己走罢。 宋希庭嗯了一声,月色淡淡,杨柳依依,他负手走在前面,月书袖着手,最后回头瞧了一眼。 昔年庙貌森严、神像轨度的城隍庙,如今像是一位年岁已久、蹒跚无力老者,月影倾斜,颓老之状不加遮掩。 下半夜,悠长的巷子里,宋希庭轻声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身旁的青衣少女只是摇摇头:凡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不必都叫外人知道。 况且她也不想知道。 宋希庭推开后门,笑了声,侧身道:我们是外人吗? 月书仰着头看他那张俊秀的脸,月色落在眼角眉梢,一池秋水波光微动。 我们算是同僚。 同僚啊,真是想不到。 他抬手按住她的肩,慢慢低下头,少女眉目娇秀,眼珠乌润,一错不错盯着他的唇。 宋希庭最后停住,两个人就快亲上去,月书猛掐住他的腰。 呼吸胶着,她皱了皱眉:别.骚了。 他沉默不语,却也不退分毫。 月书心里冷笑,道: 你再动手动脚,我告诉殿下。 宋希庭嗤笑一声,蓦地将她一把推开。 你以为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天官考校大千世界之内,十方国土之中,分别善恶,随福受报。《搜神记》 第14章 芍药宅 月书扶着门,知他又要冷嘲热讽,当即捂住耳朵。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别耍无赖。 我耍无赖,你耍流氓,半斤八两。 宋希庭垂眸,歪头盯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心里有一点怒气,他朝着月书的脑袋虚点几下,轻缓道: -- 第29页 仗着有他给你撑腰,胆子比天大。当真以为我是个好欺负的?这山高水远,作死作得太快,他能及时救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想过得艰难,就要懂些人话。 月书叹了口气,悲哀地看着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话本是说给你听的。冒牌货终究是个冒牌货。你今日敢对我出手,明日有的罪受。 这暗处的护卫,咱们虽看不见,但总不能当没有。你愿意答应殿下这件事,想必有求于他。既然有求于人,你就不配做斗筲之辈。 月书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行事放宽,心胸放阔,世界美好,你何必要跟我耍流氓,逼着我来扇你?这可不是我要主动的,是你 自己犯贱四个字月书没有说出口,可见宋希庭阴沉沉的样子,她哈哈一笑。 殿下走时特意跟我说过,若是你敢做些对我不利之事,必要时可以让周边的暗卫出来护着我,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郎朗月色下,风拂柳枝,她声音都跟着飘,一双弯弯淡眉微挑,竟又挑衅了面前的男人一句。 面容俊秀的绿衣男子听罢,罕见地甩了甩袖子,黑眸沉沉,负手温声道:伶牙俐齿,我之前倒是小瞧了你这张嘴。 月书一见他这般,叹了叹:惭愧,不及大郎这两副尊容。 宋希庭哦了一声,指尖扫过她的发梢,俯身低语:明日来寝宫做洒扫丫鬟。这后门留着你看门,屈才了。 月书闻言当即摇头,谁知他也抬手捂住耳朵,学她。 不听不听,小王八念经。 喂! 宋希庭转过身,头也不回。 今夜微云淡抹,月色如银,应是良辰美景,只是他闭眼,脑海里便是月书素白面上挑衅的眉眼。 她怎么敢呢。 宋希庭走过长长的游廊,嘴角微翘,眼眸沉沉,她以为自己会揍她? 望着寂寂的宫殿,他放轻脚步,路过值夜的丫鬟身边,借着淡淡烛火,他瞧见一张娇容,随手替她将薄被拉上几寸,盖住起伏的胸.线。 长夜将尽,此处姑且不谈。 只说第二日,月书果不其然睡到日上三竿,才梳洗罢,掌事手下丫鬟便来敲门。 她推门一瞧,不是柳丝又是谁? 柳丝姐姐有什么事吗? 月书狗腿子属性上身,侧身请她进屋坐。 柳丝摆摆手:我就不坐了,手上事多着呢。你在这儿看门看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 她笑了一声,打量月书,嘴上先恭喜她。 殿下记得你,这才一两天功夫,就又要调你去寝宫做洒扫丫鬟。后门这地儿再好也抵不过殿下跟前,快收拾收拾,我带你过去。 月书: 怎么还不动手?柳丝张眼看她屋里,啧了声,里面一些破烂玩意儿就不用带了,只捡几件喜欢的就是,有这么难?别傻站着日头晒死人了! 月书进屋逛了一圈,最后探头,当着她的面提出一只小狗。 柳丝拒绝:不可以。 月书见状,抱着狗说起当日捡狗时的画面,说到最后,眼眶湿润,活像狗是她的亲人。 它真的很可怜,自打奴婢看到它的时候,心就一下被拿捏了。你看它这么小,这么瘦,屁颠跟着我回来,才吃一顿饱饭就送走,我怎么忍心再见它路上被人逮杀。 柳丝冷眼看着她,撂下话:你要是离不开狗,就在这儿继续待着看后门,一辈子离不开,看一辈子门。 有台阶给你往上爬,别不识趣,这是其他丫鬟挤破脑袋也挤不进去的位置。 月书抱紧狗:就不能再通融通融吗? 她笑了笑,眼神冰冷。 月书仿佛看见了初中刻薄的女班主任,想了想,妥协道:好好好,我不带走。 用袖口擦了擦挤出来的眼泪,她望了眼周围物件,其实没有什么要带走的,只要留下一句话就可以。 月书让柳丝稍等片刻,一个人跑到后巷的马房。 这时候正好是午间休憩之时,马厩里几匹马恹恹地吃着草,听到脚步声,水槽边坐着的少年抬起头。 太阳大,几十步路走过来,月书晒的冒汗,她一眼就瞧见了阴影里的周俊,他站起来,小跑到她面前问:婶婶去找你了? 月书摇摇头,一面把狗抱给他,一面与他说起自己调职的事,末了道: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夜郎我带不走,只能留在后门这边,你平日给它吃一顿就行,别饿死,别被人偷了,拿绳子从早栓到晚也行。 怀里的小狗乖极了,周俊眼神微动,抬手给它顺了顺毛,心里憋了几句话,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我知道了。 少年声音沉闷,大热天的碎发汗湿,贴着前额鬓角,身上一股马粪味道,他低着头,见她想要拍自己的肩,猛地往后一缩。 月书愣住,后知后觉收回手,抓头笑了笑。她看周俊在太阳底下被晒红的脸,挥挥袖子:是我鲁莽了,不过我也不说太多客气话了,等有空请你喝酒吃肉。 -- 第30页 周俊定定对上她的目光,脸似乎更红了,讷讷道:你有事,先去收拾,我等你。 月书知他腼腆性格,点点头,又连说三声多谢,这才离开。 她走之后,周俊一个人对着狗说了三声不用谢。 那马房里的老苍头在门扇后躺着,听到这点少年心思,学了几声马叫,还故意翻身瞅他,问道: 小子开窍了? 周俊横了他一眼,嘴角却没压住。 少年抱着夜郎坐到门槛上,想了半天,只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怕羞,小老儿虽打一辈子光棍,却也知道,脸皮薄的汉子就没那脸皮厚的汉子有福。 别整天马房里混着,喜欢人姑娘就多找机会看几眼,看看也不丢肉,是不是? 周俊靠着门框,余光看着地上日影,木木道:才看第几回,怎么就能说喜欢。 老苍头笑骂他:孬子。 午后天气突变,一场雷阵雨来的迅猛,云从江郊飘到青都城内,眨眼间天昏地暗,行人匆匆。 屋檐下的鸟雀被摘回屋内,竹帘晃动,地砖上落下不少被风吹落的花瓣。暑气一扫而空,扑面雨雾掺杂了几许凉爽气息。 月书抱着扫帚,闲暇之余盘腿坐在寝宫拐角的庑廊下,听到骤雨敲击的脆响,忽然想起过去六月山寺里的一场雨。 因为也是个午后时分。 山间到处都是树,绿影重重,台阶隐没其中,几只野猴啃食野果。 宋希庭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勉强下地走动一二,梅雨天难得有一日天阴着不雨,他让月书带他出去走走。 两个人去了藏经阁,沿着后山青石台阶往上。 月书扯着他的袖子,走一步等他一步,他就像个半截要入土的老头子,咳一两声,望一望四周,才姗姗迈步。 磨蹭半日,离藏经阁有一段距离了,月书再扯不动他的袖子。 回头一看,苍白面容的男子微微笑着,他坐在台阶上,轻缓道:我要你背我,我走累了。 什么?? 听到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她松开手,开口就是:你没病吧? 自己这样的小身板,对比宋希庭这样的高个儿,怎么说都会被他压瘪,何况还是上山路,这分明就是故意作妖。 宋希庭叹了声,仍是温温柔柔说道:我累了,走不回去了,你若留我一人,山上野猴都要来欺负我,怎么办呢? 月书背着伞,笑嘻嘻道:那你爬回去呗。 宋希庭挑着眉,眼里意味不明,他伸手,不再说话。 月书坐在他一旁,一巴掌拍过去。 啪得声,恰好天上正好滚过一声雷。 两个人抬起头,枝叶拦挡,只能从缝隙中窥见变色的天,看着看着,月书的笑容慢慢消失。 又要下雨,山风再起,飒飒风声不断。 宋希庭问:躲雨么? 那双修长秀气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月书歪着脑袋,闭眼当没看见,一言不发。 我被雨淋死了,你就忍心? 月书掀开眼帘,深吸一口气,解开背上雨伞,蹲在他身前。 我担心你作妖作多了被雷劈死。 好呀。宋希庭半点不客气,往她背上一压,环着她的脖子,还笑道,苍天无眼,到头若连累你,还请月姑娘见谅才好。 月书咬牙,一点一点往下挪,额角青筋绷紧,只觉他嘴里都是风凉话。 别苍天有眼无眼的,你自己走几步。 咳咳、咳! 你闭嘴。 她小心翼翼盯着脚下台阶,耳边是他时不时的呼气声,两个人未走到头,雨已经落下。 宋希庭撑开伞,笑吟吟道: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 什么诗? 他垂着眼眸,朝她耳朵吹了口气,贴近后低声道:不告诉你。 月书难过极了,伸长脖子,骂了他一句。 结果宋希庭脸埋在她的领口处,不言不语,下衫单薄,他潮湿而温热的气息往里钻,月书紧皱着眉头,只觉被水蛭沾身了一样,血液汩汩往脖子上涌,不消片刻,耳边又响起他的调笑声。 你脖子怎么红了? 闭嘴,住口!你再说一个字我就 话未说全,眉目温柔的男子竟当真不语了,他只是张着唇,在腻白处出留下一点一点浅色,耐心十足,一如白绢上用云笔细细晕染,直至称心如意。 月书僵住,脑袋里轰然一响,地崩山摧。 雨珠沿着扇面倾落,她猛地扭过头,宋希庭露出一个笑,温良至极,他单手竟还替她理了绣莲纹的襟口,说道: 走吧,雨大了。 月书背着他,挪不开手,使劲瞄自己领子,瞄了半天,他一巴掌拍她脑袋催促上路。 有什么好看的,雨大了,回去定是一身湿。 中途虽有人寻来,可两人回去还是一身湿。 月书再次被罚空荷包,却也记得了这一次。 青都午后的雷阵雨哗啦啦嘈杂至极,屋檐下看久了月书浑身打不起劲,风一吹,她居然还打了个寒颤。 -- 第31页 望着地上雨水,她抱着扫帚总算挪了个地,只是这之后就再没冒头了。 柳丝还是是吃饭时在厢房里找到的她。 与她一间房的丫鬟不在,东侧小床上月书一人躺着,满头的汗。 作者有话说: 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白居易感谢在2022-02-21 13:33:38~2022-02-24 14:5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南条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芍药宅 你怎么了? 月书被她叫醒,脑袋昏沉沉的,哑着声说她饿了。 饿了就起来吃饭。 柳丝给她倒了杯凉茶,道:殿下要人伺候用膳,指名要你,伺候完殿下,晚膳留下的菜色你尽管吃。 月书望着架子床上的承尘,猛吸一口气,趁着那股晕眩感没有扩散,利索地套上衣服蹦下床。 柳丝转过身,手里的茶水晃了晃。 你没事吧? 月书憔悴极了,丧尸一般走向门口,边走边道: 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她声音还是哑着的,柳丝趁她走到边上将人拉住,皱眉道:你去找个大夫看看,前庭院的郎中还在,这时候寝门未闭,快去瞧瞧。 月书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等柳丝再催促,一口干了她手里那杯凉茶,摇摇晃晃走了。 寝宫里,丫鬟已经摆好饭,温掌事伺候一侧,身前的男子穿着一身清简衣裳,支着手等候一人。 黄昏余光淌到殿内暗沉沉的地砖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清香,柳丝说了月书的事,半晌,响起了玉箸碰到碗碟清脆声音。 她抬起眼,殿下没有让掌事布菜,玉箸夹了几样菜色,无甚胃口的样子,目光落在窗角蔓延出的火烧云上。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酉时了。 宋希庭想了想,唤了温掌事一声。 寝门不要太早关了,若实在太晚,记得给月书留人开门。 他端坐在长案前,声音温缓,话音落下,手指便轻轻叩了叩桌案,笑道:添酒,劳烦玉姐姐了。 妆容明艳的女子抿唇一笑,鹅黄纱袖挽起,皓腕洁如霜雪,她手执玉壶,弯着腰小心为他斟酒,身上一股娇柔的海棠淡香。 宋希庭捞起一段从她肩头垂落的青丝,支着手,斜斜看着她这身云罗对襟暗纹短衫,像是淡黄轻雾,散在谷雨后的玉兰花上,玉簪绿的襕.裙露出些许轮廓,玉山巍巍,一手怕是都拢不住。 或许是他打量的眼神过于明显,温掌事脸上微红,布菜之后坐在了他一旁。 温香软玉偎依在侧,若是在江州,宋希庭也懒得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他端起酒盏,浅浅尝了一口,转瞬间便又是吴王的清冷自持。 温掌事心跳还是乱的,余光瞥他喝酒的姿态,指尖微动,压在他湖青圆领罗袍的侧摆上。 酒香混杂着女子香,姿容清俊的男子半阖着眼,装着看不见她的小动作,微笑着又请她继续布菜。 片刻功夫后,他用茶漱口,已是用完膳了。 天边云霞璨烂似锦,宋希庭负手走在殿前空地上,四下红墙绿瓦,举目张望,更远处是重重翠山。 他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慢慢悠悠走向前庭院。 前庭院。 之前随他们一道来青都的大夫因为晕船加淋雨,自己染了风寒,月书找上门时人还在昏睡中,不得已,她从侧门溜了出去,去外头看诊。 说来也巧,她找医铺找到簪花坊那一条街。 长街才被大雨冲刷过,行人陆陆续续出来,不及四喜街上卖吃食的,文秀街上多是书肆、香铺,间杂几家医铺、大生药铺与卖折扇的铺子。 月书一家一家看过,最后停在只有一间门面的小医铺面前。 傍晚吃饭的时候,医铺里人少得可怜,柜台前的伙计捧碗吃饭,听到门口的咳嗽声,猛地一转头。 月书伸手,跨过门槛踉踉跄跄扑到他面前。 伙计饭也不吃了,一把抓着她的胳膊问:姑娘你怎么了? 月书虚弱道:我要找大夫看病。 伙计看她一张脸红得厉害,人还发虚汗,当即将月书扶坐到堂厅的椅子上坐着,人猴一样窜到后院。 坐堂的大夫此时在煎药,听到伙计催命的脚步,早有预料,抄起蒲扇护着炉火,扭头冲他道: 打住,你就站那儿说! 伙计小牛猛刹住,抓了抓头,吐出五个字:有人看医,急。 哪天不急?你哪天不急!急急躁躁的,你干一辈子跑腿伙计,睡一辈子柜台。 大夫恨铁不成钢,但也不多磨蹭,几步跑到堂前,却见一个青衣少女捂着嘴,是要吐要紧的样子。 快快快,给她拿个盆接着! 老大夫五十来岁,穿一身葛布道袍,面容和蔼,但见此情景,忽就跟火烧眉毛了一样。 月书瞄了他一眼,面露歉意,她真的忍不住了。 盆来了盆来了。 哕 -- 第32页 伙计一个膝跪过去,堪堪给她接住,老大夫看的眼睛都睁大了,到底吁了口气,捋了捋胡须到旁喝了口茶。 医铺养在后院的小土狗这时爬过来,小小的厅堂里除了月书呕吐声外,便剩下小狗冲她的愤怒吠声。 老大夫看得好笑,把狗轻轻一脚踢远,问伙计:你把它吃饭的盆抢来了? 师父您喊得那么急,我上哪儿找个空盆,眼看见了就拿来了,管用就行。 老大夫虚指着他,摇头笑。等月书吐完了,他递给她一杯热水,看她稍微舒服了点,这才给她看病。 月书耷拉着眼皮,也听不懂老大夫说的术语,他问一句,她就估摸着答一句,这期间又有人上门了。 伙计才吃几口热乎饭,又要放碗。 来者是个三十五六的妇人,黄白净面,一双小山眉,眼睛水灵,微胖身材,声音细细,像是胆儿也跟麻绳一样细,说话时还左右看了看。 伙计铺子里日常待人接客,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此时便耐心询问道:娘子是要抓药还是看大夫? 许氏手放在肚子上,想了想,站到一旁等着。 月书被诊断为风寒,伙计给她抓了几包药,用麻绳捆好了叮嘱她怎么煎药,月书慢慢地掏钱,盯着手边上那张药方愁眉苦脸。 无论怎么看,这个药都是苦死人的药。 伙计笑呵呵道:姑娘若是怕苦,可以去外面买些蜜饯。咱们这文秀街往东一拐,就有家卖徽州土特的杂货铺子,那金丝琥珀蜜枣是真的甜,喝完药赶紧塞一口,嘴里苦味立马散个干净! 月书嗯嗯直点头,结果脑袋又晃晕了,只好扶着墙歇了会儿,谁知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了有人说小产二字。 她扭过头,垂下的帘子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 那等了一会儿的妇人坐在了老大夫面前,脸色窘迫,一手放在小腹上,似有难以启齿的事,说话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 娘子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若真要堕胎,千万要仔细想清楚了。 许氏眼神放空,摸着肚子,脑子里千思百线打成结,让她一时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一个寡妇,跟人偷情偷来的孩子,有什么脸生下来? 就算生下来,她也没脸活了,李氏一族第一个就把她逼死。 至于王屠户那边 她闭了闭眼,嗫嚅着唇,最后定定看着老大夫,点头道:我想拿掉腹中的、腹中的孩儿。 老大夫不说话,提着笔,临到落笔时刻,他又提醒了句:当真?此事非儿戏。 许氏重重点头,捂着嘴,眼里俱是痛苦。 老大夫也不看她,写完了方子交给许氏,自去了后院忙自己的。 许氏出来时与月书擦肩而过,神情凄凄,她满心眼都是堕胎这事,未曾想到身后有个少女会跟着。 日头落到山后,街上人影憧憧,月书一路尾随着,脑子虽是晕乎乎的,但眼里一直都装着许氏的背影。 在古代,年轻妇人私下找大夫打胎,这怎么看都像是有内情的。 月书穿书后恨不能头上装雷达,满大街去扫男男女女的奸情,然后大喊一声你们干得好事,使他们奸情暴露,自己早日回家。 对于今日恰好撞到她眼前的许氏,她本着宁滥毋缺的原则,悄悄盯上了。 摸到许氏家门口后,月书暗暗记下路线,这才原路返回。 后巷悠长,尽头一点黄昏余光,青砖石板上残留着暴雨后还未晒干的水痕,她提着药,啪啪啪敲后门。 吱吖一声,门开了道缝隙,一只小瘦狗率先溜了出来。 她低头看了看,眼睛微微睁大,还未来得及把狗提起来,门便大开。 洗过头的马奴少年草草绑着头发,手上拿着狗绳子,嘴里小声道:你、你来看夜郎吗? 月书见他拘谨小心的样子,将药抱在怀里拍了拍。 你病了? 面色泛红的少女头上冒虚汗,眼皮垂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恹恹的,她摆摆手,从他边上挤进去,声音迟缓。 一点小病。 后院草木郁郁青青,她转了个圈,一屁股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手扶脑袋,一动不敢动。 周俊蹲在她身旁,问道:要我帮你煎药吗? 月书眼珠子动了动,小心地从袖子里将药方拿出,大夫在上头写了怎么煎药,她让周俊看着来。 我现在脑袋里天旋地转,不能动,一动就要趴地,劳烦你了。 少年抓着方子,半天不语,耳根微红,扑扇着鸦青的眼睫,闷声道: 我不识字。 月书愣了下,连忙把头凑过来,嘴里还道:我把这事忘了,脑子热糊涂了。 虽然是书里的古代,可显然,作者在设定上没有进行扫盲。 她手颤巍巍指着方子,给他念了一遍煎什么药,用什么火。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周俊眼望着字,努力记在心里。 月书半眯着眼,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却见少年扭过头,似有些羞于启齿的话堵在喉咙里。 他不敢看她,于是望着她搭在自己膝上的手,一字一字道:以后我也可以问你这些字吗? -- 第33页 洗过的头发没有干透,水珠顺着发丝垂落,打在她皙白的手背上,月书手一颤,嗯了声。 他嘴角微微翘起,余光瞥向她,她已经完全闭上了眼,木在那里,离自己不过几寸距离而已。 我去煎药。 周俊没有多磨蹭,叫夜郎的小狗跟他跑前跑后,最后药煎好了,暮色也彻底深沉下来。 月下杜英树拖了长长影子,屋檐下坐着的月书被人唤醒,她慢慢抬头,望着黑乎乎的药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而周俊见她傻在那里,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 不远处,拐过月洞门的男子站在芭蕉树下,冷眼望这一切。 第16章 芍药宅 月书想到自己没有买琥珀甜枣,对着眼前这碗药,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周俊药送到嘴边,月书本来是拒绝的,她皱着眉,正想心里找个借口说服自己,谁知不经意间看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远处芭蕉树下,站着个袖着手的青年,月光洒在脚边,他好像在笑,只是身后站的几个丫鬟小太监俱肃着脸,两相一对比,月书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她跟周俊道:等会不要慌。 话说完,月书端碗就干药,咕噜噜噜一口闷。 等她放下碗,面前果不其然。 宋希庭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跟前的马奴,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里似夹杂了几许笑意,他轻轻一叹,对月书道:原来你在这儿。 见到殿下,也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温掌事冷冷看着她,又道,让你看大夫,你却与马奴混在一起,殿下找你许久,你眼里还有殿下吗? 月书心里骂骂咧咧,心想你们高贵你们规矩你们了不起,但脸上还是露出些许惶恐之色。 奴婢奴婢 她跪在地上,才喝完药,苦涩味充斥了整个神经,苦得一张脸都皱起来,想到后面可能来临的刁难,月书索性眼一闭,浑身脱离往后一倒。 周俊没来得及接住她,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收回手,摸出药方与人解释道:月姑娘她病了,我给她煎药。 她病了,你来煎药。宋希庭弯腰抽出他手上的药方,一目十行扫过,不急不缓道,你倒是个可靠的。 周俊低头不语,未几,温掌事低呼一声,劝阻道:殿下,有奴婢等人在此,何须劳您动手。 他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少年微微抬眼,正撞见月书水青色的合腰百褶裙摆。 抱起她的男人气质清贵,此时神情和蔼,连声音都是温柔的,他摇了摇头,对着温掌事道:月书才来府中,这便病了,本王过意不去,你快去请郎中过来。 温掌事望着他怀里抱着的少女,略有迟疑,颤着眼睫瞧了他一眼,这才道了声遵命。 宋希庭绕过周俊,竟是看也懒得看他,一众丫鬟从他跟前经过,目光各异,却也不乏鄙夷之色。 少年只作没看见,仍旧是跪在地上,等人都走光了,这才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他拿着月书喝过药的碗,自去水井边冲洗药渍。 清凉透彻的井水倾满手中小碗,月亮也被拘在手中,周俊盯着暖蓬蓬的光亮,不知从何处来的燥意,猛地泼了碗中水,一个人呆站在井边抬头看月。 寝宫外的廊房里。 月书本是与另一个小丫鬟共一间的,今日因她病了,屋里小丫鬟扶青还特意给她带了点饭食放在桌子上。 两个人的小床一个靠东,一个靠西,宋希庭推门进来时扶青正要上床去,听得门外众多脚步声,忙又爬起来。 殿、殿下,奴婢拜见殿下! 宋希庭略一点头,让她起来,他扫了眼屋内,将人放到西边那张小床上。 被抱了一路,月书像是窝在了船里,晃来晃去的,头晕的不得了,一挨枕头,忍不住舒了口气。 宋希庭那时还未直起身,听到的气音,咦了一声。 月书僵住,前额一凉,却是他用手在试她的温度。 青年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顺着他宽大的袖口拂面而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一声轻笑,随即脸颊就被人拍了两下。 宋希庭背对着丫鬟太监,指尖在她鬓角划了两下,声音低低,字里行间不乏威胁意思。 你装,我有的是法子治你,正好你病了。 月书:! 她睁开一只眼,不期然对上他那温良至极的笑容。 宋希庭细心地替她掖了掖被子,随后又放下青纱帐。他问了身边人今日是什么日子,温掌事说今日是七月十二日。 殿下有事? 宋希庭取下手腕上的沉香念珠,缓缓向外走去,边走边提了一嘴盂兰盆法会的事。 吴王信佛,这是府中上下人尽皆知的。 本王在江州遇险时曾向大愿菩萨祈祷,若此番能够化险为夷,安然回到青都,当广积功德,供养三宝。如今回来几日,却一日未曾礼佛,实在愧疚。 温掌事劝慰道: 殿下才来,车马劳顿,不急一时。青都成外有一座古刹,盂兰盆法会自初九起,还未止,殿下明日可备上供养钱前去庙中,拜《梁皇宝忏》。 -- 第34页 宋希庭道:如此,玉姐姐安排。 只是记得,要把那廊房里的月书带上。 月书?她病了,恐怕动身不便。 庑廊下,宽袖深衣的男子止步,他垂眸,余光里是女人逼近的身影。温掌事不解,想了一想,便问出了口。 为何要带她? 因为 宋希庭朝她招了招手。 妆容精致的女子到身前,他俯身,抬手遮挡,声音压低: 遇刺时,她是本王拉的替死鬼。 温掌事一怔,男人声音极低,灼热气息扑来,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觉蜷缩起,半晌,一阵风拂过面颊,宋希庭走了几步,转身问她:玉姐姐? 妆容精致的女子点点头,神色不觉严肃起来,她跟上宋希庭,只是走上寝宫的台阶,到底是回头望了眼。 第二天。 月书被几个丫鬟抬出了房。 一大早,她还在睡梦之中,不觉已上了前往城外古刹的马车。 那时周俊牵马,见一个叫扶青的小丫鬟在那招呼众人小心抬人,听到月书二字,不觉有些诧异,目光凝住。 她明明还病着,怎么就 殿下。 长史的声音打断周俊的思绪。 正门大开,头戴翼善冠,穿一身葱白镶边秋罗浅红道袍的青年在随侍围簇下走出。门外马车备了四辆,另有好几顶小轿,王府前的一条街早已清场,府中护卫跟随,乌泱泱一大批随从。 宋希庭今日出行,见到这样排场,到也在意料中。 只是上车时瞧见了一张熟悉面孔,他难免多看了眼。 少年今日一身仆役青衫,透彻的光线下,有几分年轻朝气,他本要搬马凳下来,但宋希庭笑了笑,开口让他趴下。 少年听话,踩着少年的背脊上了马车,宋希庭又多看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人叫周俊。 姿容如玉的男子用一柄湘妃竹折扇挑开帘子,目光打量着少年挺直的背脊,笑了笑:今年多大了? 十五。 十五了,倒是年轻。 他手抚着扇柄,嘴角笑容淡去,迎面日光渐灼热,宋希庭放下帘子。 周俊不知他问这个作甚,察觉到背后的目光消失了,他微微松了口气。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堪堪到了山门处。 月书在车里被颠醒,她唇瓣干燥,扶青给她递上一碗热水,弯腰用湿帕子替她擦了擦脸。 月书眯着眼,一口水下肚,浑身还是无力,头顶开帘子往外一瞧,顿时呆住。 又见山上寺庙,她痛苦皱眉。 我们、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扶青小声道:殿下要参加盂兰盆法会,因放心不下姐姐,便带着姐姐一道在寺中小住几日。 殿下有什么放心不下我的。 月书闭着眼,恼火。 他根本就是想要整她,这一路颠来,要不是没吃东西,兴许她又要吐了。 马车停住,扶青背着月书下来。 山门外,坦然寺的方丈并一众僧徒迎接吴王,两侧都是人,宋希庭的身影淹没其中,月书收回视线,由着扶青带她从后门跟着一个小师傅去寮房。 因他们是王府中人,准备的寮房整洁干净,一应物什具备。知道月书还未吃早饭,庙里还遣了一个小和尚送来一份素面。 这之后扶青顺道跟着小和尚去寺中厨房煎药。 白云悠悠,一棵粗壮的山茶树下,月书坐在禅床上捧着碗,一边吃面一边看蚂蚁搬面条。 她梳洗后人清醒几分,如今吃着寡淡无味的素面,满脑子都是加油! 她要跟树下的蚂蚁一样,任这姓宋的狗人怎么出阴招,她都要扛住。 这般有了坚定想法,扶青端着煎好的药送到她面前,月书是憋着气一口饮下。 喝完药,她瘫了,呆呆望着头顶的树冠,缓了好久,好不容易回了神,余光却瞥见了院门口一闪而过的白色衣角。 夏日草木森森,光线透白,她揉了揉眼,枝叶晃动,几只红色蜻蜓飞过,并无半点人影。 扶青,院子里就只有我们吗? 屋里面正做针黹的小丫鬟带着绣绷跑出来,四下都看了看,挠头道:应该是,这院里其他寮房都没有人。 月书打了个哈欠,听罢斜靠在百年的山茶花树干上。 头顶绿冠如云,正巧这边上便有一湾潺潺小溪穿墙而流,偶尔风过堂,并不燥热。 枕溪流,她迷迷糊糊睡去,光线偏移,不觉过了日中。 扶青早被支开,身着浅红道袍的青年执笔站在她面前,他端详这一张睡憨了的娇容,良久,挽袖落笔。 毛笔在面颊上划过,墨迹湿凉,月书睡梦中无意识地拍了几下,一滴墨不偏不倚落到她的唇上。 宋希庭盯着朱唇上的一点墨色,小心用指尖擦去,末了,轻点在了她的眼尾。 如此,他满意地收手了,悄悄离开。 傍晚,月书被小丫鬟扶青猛地摇醒。 月姐姐月姐姐! 月书见她哭丧着脸,莫名其妙: -- 第35页 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4 16:09:08~2022-02-26 10:5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州 2个;小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摘、坠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水螳螂歌 扶青带着月书蹲到小溪流边,帕子沾水,使劲在她脸上擦。 月书后知后觉自己脸上有东西,她仔细看自己水中的倒影,未几,瞧出一丝端倪。 她脸左边一只小乌龟,右边一只小王八,额头正中一个王。 谁这么缺德?! 月书瞪大眼,结果祸不单行,一浪接着一浪冲她。 怎么办月姐姐,擦不掉。 扶青把脸都擦红了,可那墨迹也只堪堪褪了层色,竟是难以洗净。 什么? 听到这话,被画一脸的少女坐在石头上,呆滞片刻,望了望四方,最后一头扎入水中。 月姐姐你做什么?! 当然是给脑袋降温啦。 月书嘴边咕噜噜冒着气泡,到底是没说出口。 水灌倒耳鼻里,她整个人忽有窒息感。 等月书再抬头,夕光从破碎的水珠中溃散开,铺满眼前,以至眼前景物尽数模糊,连带她的脑子也是。 晚饭是缩在屋子里吃的,素斋本就寡淡,一想到她现今这副模样,月书更是没胃口。 扶青,在这儿能找到面具、幕篱吗? 扶青想了想,如实道:月姐姐,恐怕没有。 月书有气无力躺在榻上,捂着脑袋,过了会儿,她喊了扶青一声,同时将自己的一只钱袋子递给她。 劳你帮我问一问,若有能买则买,余下钱都做跑腿费。 扶青摆摆手,只说跑个腿而已,寺中就这么大,不要跑腿费,耐不过月书坚持给,小丫头捧着钱袋子,最后一溜烟跑了。 她走之后,月书翻了个身。 粉壁上光影已渐泛黄,暮色将至,她只闭上眼,都不用猜,脑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张脸。 那是宋希庭昨夜笑着给她掖被的样子。 男人低眉垂眼,声音轻柔,看似哄人睡觉,实则是在提前通知她他要当狗了。 日日日!月书猛地捶床榻。 她那一张脸上墨迹占了大半场地,任谁看了都要笑。宋希庭是个不省油的灯,这往后几日他在寺庙之中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月书愁眉不展,恹恹躺在临窗的榻上思索对策,冷不丁脑袋被人拍了三下。 一道温柔和缓的男声随着晚风一道飘入,带着一点笑意。 我听人说,你脑子进水了。 月书不听则罢,一听则炸。 她抬眼瞪着窗外的男人,本来因病而略显苍白的面容渐渐涨红,见他笑意慢慢变深,月书一把扯过薄被将头盖住,不给他任何机会看脸。 宋希庭于是故意道:这是谁家的新嫁娘,红着脸儿害羞了,还晓得遮面。 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般扑过来,可月书竟只是抬手捂耳朵,如老僧入定一般。 宋希庭见此举动,眼中墨色浓郁,想了一想,抽出袖中的竹扇为她扇了扇风,用温缓的语气道:生气了? 月书心里有防备,把他说的话当狗叫,并不理会。 月书? 真生气了? 身后的男人一声声唤她,不厌其烦。 夕阳坠落山中,花树葳蕤,温掌事走到院门口时暮色深深。 四下并无灯火,浸没在昏暗中,一身浅红道袍的青年微微倾着身子,发冠早已被人摘下,他从格窗里抓出一只女子的手腕,言笑晏晏,说的是她从未听过的话。 倒是敢与我置气。 宋希庭将人扯出来,月书上半身挂在窗台上,不妨被他一把掀了盖头的薄被,立马喊了声无耻。 我的手笔,偶尔观瞻一番,有何不可? 将她两只纤细的腕子并在一起牢牢握住,他腾出另一只手,毫不客气掐着月书的脸颊,左看右看,笑道:写在你脸上,格外合适。 月书恼羞成怒,偏生敌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掐的口齿不清,只能恨恨骂道: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你等着你等着! 嗯?我等你做什么? 宋 希庭二字未出,月书猛然想起当中忌讳,便改口道:送你投胎下辈子做个实实在在的人! 宋希庭不语,垂眸望着她。 被桎梏住的少女满脸墨痕,这么一看,格外滑稽,只是一双凤眸盛着火气,分外明亮,微微泛红的眼尾那一点墨尤为生动。 他抬手遮住她半张面,目光流连在其眉眼之间,恍惚中记忆起江州山寺中的一幕。 月书察觉出他的出神,下意识皱眉,质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哭的时候,是不是特别丑。 月书冷冷一笑,沉默之后扭过头,一字一句道:我才不哭,再丑也不会给你看见。 -- 第36页 宋希庭静静听罢,本还想说几句,可眼见她是真气得不轻,想了想,便也松手放了她一马。 今日且住。 月书:明天也住。 正整理仪容的男子嗯了声,随后抬眼,莞尔笑道:看你表现。 月书一错不错看着他的动作,蓦地对上视线,愣了下。 天暗了,到了时辰莫忘了喝药。 月书微微蹙眉,微弱无闻地应了声,再抬头,宋希庭走远了。 那一身浅红衣袍穿在他身上十分熨帖,本就俊秀,又添几分风流韵味,隔着窗远看,月书捂着脸,一下就蔫了。 院子外稀少人,宋希庭此番本是支开仆役独自来此的,见月上柳梢了,这才想起温掌事。 吴王的女人,好是好,他光看着不碰便也罢了,却还要装作小心珍重。 宋希庭摇了摇头,从院子后隐匿在林木间的小路走回书楼。 草木浓密,小路曲折,中途,一点月光透过枝叶缝隙疏疏漏下,草丛间折射出一缕光。 他弯腰查看,末了,捡起了一支金钗。 宋希庭手里摩擦着,长眉微微一挑,轻笑了声,回首看着走过的小路,眼眸黑沉无光。 这夜扶青回来,告诉了月书一个意料中的消息。 月姐姐,我问了好多人,都没有。 都没有面具,月书点点头,无奈一笑,说道:麻烦你了。 寮房里,她把食盒里装得槐叶冷淘端出来,望着桌上鼓囊囊的钱袋,月书道:今日庙里的小和尚做了冷食,我给你留了一份。 比她还小一些的小丫鬟坐在凳子上,一路跑回来脸都热红了,看到碗里之物,她这回倒是没有客气。 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烛火昏昏,扶青吃着吃着,偶尔看她一眼,嘴角抖了抖。 月书看她忍得辛苦,长吁短叹,摆了摆手道:想笑就笑吧。 她脸上的画有的过于滑稽,灯下看,随着一言一笑,滑稽得愈加过分。 扶青问道:月姐姐,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月书脸趴在桌子上,叹息道:不知道。 知道与不知道,其实也没两样,反正她现在这副模样是见不了人。 月书消极不已,一夜未曾好睡,临近天明,倒是做了个梦。 梦回山寺,她正执笔抄写经书。 小小的厢房外雨水成珠,树木屋宇皆笼在一片蒙蒙轻纱中,放眼望去,遍处都是潮湿感。 六月多雨,纸张摸在手里似乎都潮了,月书写着狗爬的字,一想到等会还要递给殿下检查,不由叹息。 没有人教她怎么写好毛笔字,只是叫她抄书而已。 抄了好几日了,没有任何起色,狗看了她的作业都要摇摇头,她怎么好意思递给殿下。 这般苦恼中,忽听到隔壁有人叫她。 月书。 月书! 你叫魂啊! 少女丢掉笔,几步跑过去,却见床上躺着的男人才刚刚睡醒,衣衫不整,眼眸惺忪。 看到门口跑进来的纤瘦身影,男人声音变轻了几许。 今日还是下雨么? 下雨! 宋希庭支着手,叫她把窗打开。月书推开窗,院子里的槐树花儿都被打落了。 夏日长,雨丝细,绵绵无止。 宋希庭收回视线,还未到喝药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就开始使唤屋里的少女。月书忙忙碌碌,一会儿给他倒水,一会儿伺候他穿衣,心里想他真是豌豆公主转世,麻烦的要死。 好不容易等着他喝完药,月书头也不回走了,身后的青年问起来,她便说练字。 这是殿下吩咐的事,你可不能妨碍我。 回到自己的厢房,研完墨,月书悬笔一字未落,结果又听到唤她的声音。 她黑着脸,静数了十秒钟,这才闯入他的房间。 宋希庭笑脸相迎,白净的脸上眉眼间堆砌着一股浅浅的温柔色,他这般模样倒叫月书升起警惕之心。 你要作甚? 宋希庭道:要不要我来帮你?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月书门边抱着手臂,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床边空处,招她到跟前来,似是商量道:我自不会无缘无故来帮你,过来说话。 她半信半疑。 宋希庭:你帮我打一个络子,我帮你写字。 打络子月书只看过别的小丫鬟做过,一双巧手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一个精致的绳编就出来了。 她可不会,但觑着宋希庭温良无害的脸,月书咳了声,装作勉为其难道:你既这样说,我考虑考虑。 这还要考虑么? 他忍俊不禁:不过写几个字,不费气力,你去打个络子,更不费气力。阴雨绵绵的天,总要找些事做。 月书叹了口气,还是装作为难,宋希庭看着她略显轻快的脚步,没有点破,反倒是给了她个面子。 片刻钟后,纸笔并案几端到宋希庭面前。 穿着中衣的青年笑着研墨,提笔写两了个字叫月书看。 -- 第37页 这般如何?仿得像你的手笔,又不至于太难看。 她探头,止不住嘴角的笑容,终于冲他笑了一个。 宋希庭指尖微动,偏过头,趁她乐得不备,提笔在她鼻尖一点。 月书一怔,垂眼,差点翻出斗鸡眼。 你 始作俑者已经拉下了床帐,柔声道:烦请月姑娘去一旁,千万不要打搅我写字。 隔着纱帐,但见青年模糊的轮廓,月书擦了擦鼻子,无声坏笑,故意离他远远的。 她才不会打络子,不过定向越野课程上学过怎么打绳结,这可不能叫宋希庭知道。 月书在他柜子里翻了翻,除却男子衣衫外,抱出一些汗巾子。 水手结、蝴蝶结、八字节 她把学过的二十八种绳结一样打了一个,最后扯出一方闪金的汗巾子拿在手上玩,慢慢跟着宋希庭耗时间。 屋子里,难得两人共处一室还这么安静。 雨声、书页翻转声、研墨声、呼吸声 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临到黄昏,雨停了片刻,月书要去吃饭了,左等右等,却也不见他又动作,便耐不住问道:你写好了吗? 一只节骨分明的手将帐子掀开半爿,未束发的病弱男子笑容耐人寻味。 月书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冒出一个很坏的预想,当即三步并两步,差点扑了过去。 架子床上,案几都被移动了位置,男人靠着床栏,一手抚了抚她的背脊,言语温缓:急什么,看看我帮你写的,如何? 明日殿下就要检查你的字,都拿去。 月书抢过纸,翻了两张,顿时跟瞎了眼一样。 你! 除了开头置在上面的两张写的是字,其他皆是乱七八糟的画,什么乌龟王八小公鸡,还带十几个个大头娃娃。 望着娃娃,月书顿悟了。 你一直在偷看我? 画上的大头娃娃手里汗巾奇形怪状,鼻尖墨点晕染开来,一眼望着,长得跟摩尔庄园的鼹鼠一样。 你是不是手欠啊?! 斜倚床栏的男人中衣系带松松,像是预料到她要出手,他往后退了退,襟口忽地大开,月书一个冲劲没守住,当头撞了上去。 第18章 水螳螂歌 月姐姐月姐姐!喝药啦! 早上,日光清澈如水,晒在地砖上,树叶影子如小舟,晃晃悠悠。 月书从梦里一下挣脱出来,睁开眼,面前是等她喝药的小丫鬟扶青。 扶青一张圆乎乎的脸蛋,凑近后见她头冒汗,拿帕子替月书擦了擦,关心道:姐姐做噩梦了? 月书心里百味陈杂,闭了闭眼,心想为什么她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 床榻上的少女抱着脑袋大叫了几声,扶青看傻了眼。 姐姐? 月书思绪收拢,长叹一声,无奈道:我没事。 今日她感觉身子比前几日好多了,洗漱之后,月书望了望窗外的光景,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 她,不能坐以待毙。 找遍屋里所有东西,最终,月书找到了一堆廉价竹纸。 她把竹纸折成纸套,眼睛处点上两点,抠出洞往头上一扣,到底是把脸遮住了。 扶青见她要出去,忙拦住。 近来法会,寺里寺外好多信徒,姐姐若是出去,仔细被人瞧见,说不定会有人嘲笑姐姐。 可是我待在屋里,也会有人嘲笑我。 扶青捂嘴,闷声道:我不会嘲笑你的。 不是说你。月书拍拍小丫鬟的肩膀,小声道,我猜今日会有缺德鬼进来,咱们做人么,总不能任他万事如意。想见我,也不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我惹不得,躲得起。你记住,但凡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去方便了。 走到门口,月书还不忘嘱咐她,随后就鬼鬼祟祟溜了出去。 这一座山上寺庙楼阁颇多,间杂林木之中。早间晨钟被撞响,余声飘荡山外,江流如练,几点渔舟散如芥子,初日高照,满目青绿。 她们住的寮房建在山脚附近,月书出门时寺里僧人早已做完一轮早课。 小路上,偶然碰到僧人,月书便双手合十行礼,倒也无人过问她为何戴着纸套。 穿过山门牌坊,她一个人沿着土路往前行,心想附近若有墟市,那就再好不过。因临近七月十五,有的路口已经有人堆着黄纸烧钱了,月书小心避过。 小溪流从田畈里穿过,一条绿带扎根平坦田间,白鹭翩翩。 看到路上有人丢弃一把油纸伞,青衫少女更是绕得远远的。 老家有忌讳,伞同散,若是有人家里霉运连连,实在无法过活,便取家里一把伞丢出去,路上谁捡到了,便是将霉气分走,替人倒霉。 月书如今已经这么衰,往日不信的东西,现今竟也忌讳起来。她扶正脑袋上套的纸套,就差踩在溪里走路了。 溪边水草丰茂,忽有一声噗通水响,一侧歪脖子树上停栖的水鸟纷纷被惊飞。少女一愣,抬手挡着眼前日光,眺望过去。 -- 第38页 水面波纹荡漾,飘了个女子的狄髻,此外,就见一抹灰扑扑的衣衫在往水下沉。 有人跳水了! 四下并无其他人,这 月书抿着嘴,叹息之后不敢多想,忙踩着湿软的细沙,抓过一根水边枯枝便虎扑入水。 她刨水到了女子身旁,先用枯枝戳了戳她,见人没有半点动静,乃是一心求死,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吸了口气,拼着吃奶的劲将人从水底往上拽。 那跳水的妇人奇重无比,月书喉咙里咕噜几声,脸涨红涨红,又吸一口气扎入水中,以扛鼎的姿势将人往上顶。 纸套遇水软塌塌化了,贴着脸,好不容易将人顶到岸上,她还没来得及抹脸,那呛了一嘴小河水的妇人呜哇吐出来,浑身打了颤,迷迷蒙蒙睁眼。 水鬼水鬼水鬼水鬼! 月书手捏着一把沙子,看清妇人的脸后,抬手做阿飘。沙子哗啦啦如水往下流,她翻白眼道:你好呀,死哪不好,非要死我面前~ 妇人神志不清,见状,张大嘴,忽一口气没提上来,歪头一下子晕过去。 水草被压倒一片,月书都吓了一跳,连忙左顾右看,之后探她鼻息,见还有动静,不敢再开玩笑,连忙给她挤按肚子里的水。 日光璨烂,晒在身上并不冷,月书不好把她一人丢在这里,便等两人衣服都被晒干了,这才把人背着往不远处的村落走去。 这女人不是别人,乃是与她有过几面缘分的屠户妻子马氏。 河流绕村,青柳如烟,村庄儿女屋里剥着蚕茧,荷风千顷,有人偶一抬眼,便见一个青衣女子正弯低了腰,一步一步背着胖女人过石拱桥。 月书没想过自己都绕开那把伞了,竟还这么倒霉。 不过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她过了桥,把马氏放平在地,脱了外衫把头盖住,而后便喊道:这是谁家的?快快来人帮忙! 村头几户人家最先出来,几个人瞧了瞧,头缠布巾的老妪喊出了马氏的名字。 这不是那个杀猪的婆娘么,怎么到了咱们村? 月书捶腰,惊讶:她不是你们村的? 不是不是。 那她是哪个村的? 老妪看她发笑:她嫁到城里,娘家还在山那头嘞。 月书不解:那她干什么在你们村那小河沟寻死? 什么,她跳河? 一群人面面相觑,叽叽喳喳议论声起,有人盯上她盖头的衣衫,好奇道:你这丫头干嘛盖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该不会是你把她逼了寻死罢。 月书可不背锅,反问道:我既要逼死她,为什么还要把她背过来,好玩呢? 正说着,石马村村长来了。 天气炎热,众人将马氏搬到村里一间山房中,月书不肯把遮头的衣衫拿下,村长便让自己娘子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热,我不拿。月书护着头,任那长脸妇人怎么说,她都不肯掀。 你不会是个丑八怪罢?人群里围观的小孩仗着个子小,依稀从风吹开的缝隙里瞥见一点模糊色,拍着手笑道,肯定是! 村长皱眉:去去去,小孩子瞎说什么。 月书无奈笑道:我就是丑八怪怎么了,去去去。 众人听她声音知道还是个小丫头,谅她也不会好端端害人,一时留她在一侧廊房坐下喝水解渴。 月书屋里坐着,见廊房里也没什么人,不由问那倒水的老妪这儿谁家有幕篱、锥帽抑或面具。 小丫头脸上是不是有什么疤痕不能见人? 月书哈哈笑了几声,想了想,朝阿婆招了招手,事先道:奶奶不能笑话我。 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走到少女面前,嘴里道:这人生来什么样,也是没法子的事,我老人家怎么会笑话你。 她是笃定了月书天生面丑,要不然这大热天盖住头,也不怕闷死。 阴凉的屋子里,穿堂风吹动竹帘,纤瘦身姿的少女猛地扯下衣衫,头发乱糟糟的,配上那一张被人用笔胡乱画过的脸蛋,饶是老人家有心理准备,一时也呆住。 诶呀,怎么会这样? 月书料到如此,伸手给自己扇了扇风,装作不在意。 最近有些倒霉。 老妪本不想多看月书,可她脸上东西画的实在刁钻,眼睛总忍不住撇过去。脸色微红的少女大口喝水,咧嘴一笑,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人让她等着,自己说回家找找。 月书道了句多谢,此番却并不知自己谢对了人。 原来青都周边古来便有无傩不成村的谚语,石马村里以李姓为大姓,村里傩队中俱是李姓族人,迎神赛会少不得要面具戴上。 月书今儿也是凑巧,碰着的老妪家中便有那一号人,十里八村傩戏面具皆是出自他手,手艺娴熟,孙子承他技艺,自老人死后又拜师歙县黄氏,而今不过弱冠年纪,竟有青都小雕龙手之称号。 村头一座三进宅院里,老妪门外头喊了三声孙子的名字,未几,一个少年快步走出来,他穿着身细葛直裰,头发用一根木簪绾起,皓齿明眸,秀气异常。 -- 第39页 他袖口上还带着木屑,站在门楼下朝外看了看,笑着问:奶奶怎么了? 李休宁早在屋里便听见了村头的热闹声,只是如今天气大热,人已散去,一时不明所以。 你有没有什么作废了的面具?咱们家里那么多,你随便找个出来,也不要太丑的。 老妪跨过门槛,屋里做饭的使女正好从厨房出来,她瞧见了,便让使女今日多备一副碗筷。 今天有人来家里吃饭? 老妪想到月书那个样子,笑着又叹:也是个可怜孩子,不需你陪着吃饭,别问太多了,快去给奶奶找一个面具。 李休宁点点头,不多时,从房里箱中找出个做废的合仙面具。面具当时未上色,他左右看了看,用一小块布包起来。 如今外面日头大,奶奶你在家歇着,我去送。 孙子懂事,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堂厅笑着道好。 山房里。 竹椅随着晃动吱吖吱吖响,青衫少女遮头的外衫垂在地上,这次她改了一股脑蒙下来的法子,只是头披着外衫,用手拢着边缘,露出一双眼眸。 月书一个人在心里数数,打算数满三千六百便起身出去看看。 这期间她数乱了三次,这次好不容易念到三千,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将其一下子打断。 阳光晒到天井,细碎金尘飘飘落在古旧的廊房里。 李休宁已经看了她一会儿,瞥见她腕子上那圈银镯子,蓦然一笑,这才叩门出声。 月书原以为是那白发老妪回来了,转身一瞧,称呼已经出口,少年却笑容璨烂。 你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6 11:00:23~2022-02-28 00:0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風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天来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水螳螂歌 月书一头雾水,见他把布包着的面具递到跟前,这才隐隐明白他或许是老妪的孙子。 她一手拿着合仙面具,连连道谢。 你叫什么? 月书。 李休宁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少年近着距离看她,对上那一双微挑的眸子,瞥见多出的一点墨后,倒是微微羞赧了些。 月书睁大眼,忙转过身把面具戴起。 李休宁走到门外等她。 山房里马氏还未醒,天井里开出的白荷亭亭玉立,圆叶碧绿,他靠着槅扇,怎么也想不到今日如此凑巧,以至于一时分辨不清真假现实,只觉满眼恍惚似梦。 少年昨日去坦然寺进香,路过山脚寮房,恰逢午后人困马乏时候,天光灼灼,墙边绿荫成片,他只略一歇脚,抬眼便扫到百年的大茶树下那一点水青色。 像是日光透过荷叶,滤出一重爽目的青绿色泽。 歪坐在小小的禅床上,少女歪着头呆呆望着顶头的树冠,一双长而淡的眉,闷热天气,面颊泛红,腕上一只银镯子,肤色雪白。 李休宁站在门外,低垂着眉眼,思绪被午间的暖风扰动。 月书穿好外衫,跨过门槛出来,见他傻傻杵在外面跟保安一样,咳了几声。 李休宁悄悄藏起嘴角的笑,轻声跟她说了吃饭的事,像是知道她会推辞,少年走到山房门口,回身劝道:奶奶向来热心肠,吃饭而已,家中只她一人,月姑娘莫要推辞,拂了老人家好意。 月书犹豫,不想肚子率先出声。 咕 她手扶着面具,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马氏: 背人背累了,既然奶奶喊我吃饭,我就、就却之不恭了。 李休宁转过身,却是忍俊不禁的样子,少年边走边与月书说起家里一些简单事,让她勿要担忧。 月书沿着墙边的阴翳走,少年声音清清郎朗。 我叫李休宁,生在休宁,父母如今居于休宁县,家弟承母姓,唤祁青都,自幼便长在徽州。石马村家中,父母与家弟并不常来,自爷爷去世后,便剩下奶奶。 奶奶今日说起月姑娘,比往日都开心,让我一定要把月姑娘请回家吃一餐饭。 月书心想,肯定啊,她这脸上乱七八糟的,狗看了狗都要笑。 路上偶尔碰到几个同村人,李休宁便颔首打声招呼,什么二叔四叔伯三婶婶,一个村都是亲戚。 月书戴着面具,倒也省事,只是听到李休宁喊五舅奶奶时顿了顿步子,视线落在那黄净妇人面上,思绪一滞。 怎么了? 月书摆摆手,离那妇人远了才开始胡扯:我想起了我的五舅老爷。 我五舅老爷死得早,五舅奶奶在家守寡,好多年不见了,你刚才一喊,我就想起她来。 李休宁咦了声,倒觉得巧,笑道:我这位五舅奶奶也是守寡,族中义庄赡养,不过人住在青都城里,因近日义庄分发赡恤银钱,她才回村,我平日也很少见她。 原来如此。 这妇人不似小产后的虚脱模样,想必还未吃药堕胎,大抵是要等着领了赡恤银钱之后再做打算。 -- 第40页 月书挑着眉,一个人笑了笑。 两个人走进一条巷子里,不远处,一户人家屋门大开,水磨砖砌成的门楼上石雕精丽绝伦,出檐挑云,一只小狸花猫趴在门前抱鼓石上,见人来了,喵了喵。 屋里使女听见声响,将桌上的竹罩子撤下,摆好碗筷,白发老妪拄着木拐候在堂厅前,翘头案上,铜镜光可鉴人,照出了夏日一缕风动。 老妪看到孙子一脸笑意,一手把月书拉着上桌,听她不住道谢,慈祥道:不用谢不用谢,都是小事。 月书摇摇头。 奶奶说的小事对我而言是雪中送炭的大事,千言万语谢不尽,等我回了寺里,定要为奶奶烧几卷佛经,祈祷您老人家身体健康,事事能够如意。 你住在那边的坦然寺? 月书笑道:进来不是要到佛家的盂兰盆节么,寺里小住些时日。 老人家点点头,瞥见李休宁拉开椅子坐在八仙桌一侧,立马拿筷子敲了敲,少年不明所以。 奶奶? 端着你的饭碗回你屋吃去。 李休宁缩回夹菜的那只手,诧异极了,对着老妪那张故作严厉的面容,他无奈道:怎么有人来了,倒要我去屋里,我又不是十三四岁的闺女,况且两个人吃饭多冷清。 老妪哼了声:你在这儿我吃饭不自在。 李休宁: 他泄了气,余光见月书还戴着面具,捧着碗不曾取下,心下似有些明白过来。 少年替老妪夹了一筷子菜,瞅着她哼笑一声,拍拍袖子起身。 李休宁走后,月书松了口气,小心解下系绳。 老妪本想忍住的,但看到她无遮掩的面容后,偏就忍不住,到底是笑得脸打皱。 月书不怪这鬓发苍苍的老妪,筷子夹菜添到她碗中,也跟着笑道:奶奶笑起来好看,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今天多亏奶奶了,望奶奶天天都笑口常开。 上年纪的老人对着孙儿一般的小辈,十分喜欢,她点了点碗碟里菜,让月书别只顾着她。 你是客人,吃饱吃好就是最大的事。 午间时间过得极缓慢,老妪胃口不大,吃了个半饱,跟月书闲聊起家里大小事。 你家就你一个丫头姑娘? 月书点点头,见老妪意外的表情,笑笑道:我们家那块,城里人生孩子就只能生一个,村子里略宽松点,第一胎姑娘,还能生第二个。 诶呦,那是哪里?我都没听说过。 月书瞎编:很偏的地方,人太多了,地不够分,就这样。 老妪以为是山里边,没有深问下去。 吃过饭,老妪见日头还大着,便让月书家里歇一会儿,给她倒了碗大麦茶。月书坐在阴凉角落,想着这块也没什么,面具就放在膝盖上,不曾想李休宁递碗出来,恰好路过,两人便正对上了。 月书眼疾手快,手抬茶碗遮脸。 少年退回几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见她露出的滑稽墨痕,忽就想起吃饭时老妪坚持把他赶走的事。 原来是这样。 他心里一动,原路折返,碗又端了回去。 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月书偷偷看过去,少年身影消失在第三重门后。 光影斑驳,竹柳摇曳,她一个人叹了口气,揉了揉脸,最后骂了宋希庭一句,将面具虚虚盖在脸上,闭目小憩。 不知过多久,月书半梦半醒,脸上有湿湿的感觉。 她还以为下雨了,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迷迷糊糊中头撞上一个硬物,疼意瞬间把她唤醒。 靠在躺椅上的少女一动不敢动,呼吸急促,半晌,视野清晰了,她目光撞见少年修长的脖颈,平整的襟口。 李休宁揉着被她撞到的下巴,一手拿着沾了墨迹的帕子,看到月书惊魂未定的样子,忙举给她看,解释道:在帮你擦脸上的墨。 月书不说话,少年心下不安,他左右前后看了看,家里使女跟他祖母都在午休,他小声道:真的,没骗你。 说着,他轻手轻脚去了前厅,回来时捧着铜镜。 你看看。 月书眯着眼,探身细看,半晌,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朝他重重点了个头。 穿堂暖风携着浮尘拂过青色茶沫石,白墙之上花藤攀爬过蝴蝶瓦,几只蜻蜓落在潮湿的沟槽边。 月书又喝了碗大麦茶,问他是用什么擦的。 李休宁晃了晃他碗里的酒,笑着说:是一种加了野兰花汁的酒。 月书瞧了眼,微诧:这样就可以了? 嗯,你脸上那些墨做来虽难,但洗干净容易。我在歙县跟着师父见过。他说着一个人又闷笑了几声,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原来是这样。 月书用茶碗撞了撞他的酒碗,摇摇头,很是无奈。 你知道是谁画的吗? 月书望了望天,咬牙切齿:一只狗。 李休宁知道这定然是人,看她如此表情,便没有多问,端起碗喝了口酒。 酒水入后略苦,逐渐回甘,到心里就甜了。 -- 第41页 月书偷偷看着少年侧颜,忽就想到飘在阳春里的洁白柳絮,夏日里的皎皎白荷。 我要走了。 她小心从竹椅上起来,竖起一根手指抵着嘴,让他不要大声。 月书朝外瞧了瞧,压低声道:别把奶奶吵醒,我叨扰你们这么久,该回去了。 李休宁低着头,少女探头探脑的样子倒是憨憨傻傻的,他不说话,只等月书目光头来,才点点头。 他嗅到一股很浅的桃子香,于是扭头看着院子里栽的桃树。 你等等。 七月的桃子大半还是绿的,只尖头一点可喜的嫣红色,少年勾着沉甸甸的枝丫摘了五六棵下来。 他用月白色的汗巾子包好,月书睁圆眼,原想推手,可见他笑的模样,脑海里拒绝的念头转瞬便散了。 多谢。 李休宁笑而不语,带着她轻手轻脚出了门。 两个人过了小拱桥,村头小溪旁道了别。 山色苍翠,月书半路上又把合仙面具扣在脸上。 等她人到了寺中寮房,时候已然不早,廊下来回踱步的小丫鬟见着了她,一下子似乎松了口气。 月书走近后问道:怎么了? 扶青瞧着她脸上的面具,到没先前那般的焦急,一五一十说了她不在时发生的事。 温掌事遣人过来,说是殿下找你,有事吩咐。我说你近日病了,上吐下泻的,人在茅厕里,一时怕过不去。柳丝姐姐便等在这儿约莫有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没办法,让我把你从茅厕里拖出来,说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先提起裤子憋着,回完话再回来。 月书歪头,心想这还真是柳丝能说出来的话。 后来呢? 我怎么敢,就说你、你晕倒在茅厕里,差点掉茅坑里去了。扶青尴尬地抓了抓头。 她信了? 扶青点点头:她就这么走了,还告诉我,等月姐姐洗干净了再去半山腰的寮房回话。 月书抱着桃子,半晌,给了她一颗桃子,嘴里还是道:随机应变,不错。 好歹给她遮掩住了。 第二天,月书捯饬好自己,一大早便爬上半山腰。 吴王的院子十分敞阔,守在门口的丫鬟拦着她,捏着鼻子将她上下打量后笑问道:你昨儿真掉茅坑里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8 00:01:43~2022-03-02 10:4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風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一衣、阿眠~、摘 5瓶;冬天来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水螳螂歌 月书摸着脸上的面具,笑容一僵,万万没想到被人问候的第一句是这个。 她要是摇头否认,那就暴露了,但如果点头承认,想必她这后面的王府生涯都离不开掉茅坑标签。 这怎么说好。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月书掸了掸衣袍强行解释,其实我是在茅厕里摔了一跤。生病么,腿脚有些发软,我没有掉到坑里。 守门的小丫鬟掩嘴一笑,娇声道:知道知道,掌事等你呢,快进去罢。 月书进了院子,屋檐下衣着素雅的女子正在莳弄花草,柳丝捧着碎冰纹的美人觚一侧立着,清澈的水里飘着几朵绣球。 她行了一礼,温掌事抬眼看来,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早。 昨日有事耽误,殿下既然有事吩咐,不敢不早。 听说你因生病,昨日在茅房里掉下去了,怎么还戴着面具?是把脸摔伤了么? 月书心下觉得不妙,硬着头皮道:确有这样的事,奴婢都没脸见人了,让掌事见笑。 温掌事摆摆手,扫了眼院里站着的纤瘦女子,微笑道:你今日身子如何? 月书保守道:脑袋有些晕沉,稍稍好了些,手脚能使一些力气。 殿下昨夜与主持言论《地藏十轮经》,留宿经楼,你且在院里等一等。 温掌事继续莳弄花草,不过她这样一句话说的月书都退不得,只能院里干等,听她与柳丝的说话声。 月书百无聊赖,不知宋希庭喊她做什么,日头渐大,她慢慢缩到屋檐下的阴影中。 阴影愈发少,她最终退到屋檐下的台阶上,不妨被人喊住。 柳丝屋里捧着玉盘,隔着窗,她叫月书去树下躲太阳。 月书愣了愣,左右瞧了一圈,柳丝却嫌她磨蹭,皱着眉直白道:你往窗口这一站,隔着好远都能嗅到那味道,掌事在插花,别坏人兴致。 月书震惊,她又不是真掉茅坑里了,哪来的味道? 她低头闻了闻,半天,忽然想明白了,于是偷偷朝那窗口瞧了眼。 插花的女子动作优雅,满眼都是白瓷花瓶里的花叶,芙蓉如面,娇靥两点,分明是温柔模样。 月书心里了然,面上冷冷一笑,却也不说什么,一个人乖乖站在树阴底下,脑海里开始回忆原著内容。 原著里,宋希庭本是跟个有夫之妇勾搭上了,他是风流性子,惯会使温柔手段,背着那妇人的丈夫,既得了他老婆,又抢了他的家财,赚了一个盆满钵满。 -- 第42页 书中虽未提过吴王这部分剧情,可她看温掌事这模样,却也是宋希庭会喜欢的一号。 若是他胆子够大,两个人勾搭在一起不是不可能。 月书憋了口气,心里敲定了小算盘,不觉望了望院门外。 山中鸟雀啾啾,绿意森森,不知过多久,僧人说话声渐近,守在门口的丫鬟面露喜色。 身着玉簪色圆领长袍的青年在几个僧人的围簇下从树影里走出。 掌事,殿下回来了。 屋内,面容带笑的女子洗净手,将玉瓶摆在红木案上。 她朝外张望一眼,叫柳丝去寺中厨房看看,将她早间吩咐下人煮的山药红枣薏米粥以及一些精致的银丝细菜端来。 七月日光白灼,偌大的树冠下,月书背过身去,只希望能快点熬过去。 宋希庭进门后静静扫了眼,嘴角微微翘起。 温掌事迎上去,他挥退身后丫鬟,与她说笑了几句。 吴王是个清冷性子,他装的有七八成像,再添上本身的两三分温柔,难免不叫人喜欢。 温掌事问他昨夜经楼睡得可还习惯,怪道:不过就是些许路,殿下怎么不回来,我昨夜温了一盅银丝雪梨粥,等了您一夜。 宋希庭敛了笑,坐在罗汉床上打量瓶里插花。 青东瓷小蓍草瓶里插着两色木绣球,浅绿、粉白,圆团团倚着瓶口,略显得头重脚轻。 小瓶插花,宜瘦宜巧。 他抬手取下几枝来,修长的手指一朵一朵拈去簇拥成团的四瓣小花。 不久,窗棂上齐齐摆了一排的小花被风吹远,他望着风去的方向,视线最终落在树下那道青衣女子的背影上。 她怎么好端端的,在院里站这么久? 温掌事为他舀粥,头也不抬,笑道:喊她有些事吩咐,明日便是十五,盂兰盆供,附近十里八村并山南山北,好些人来寺里。寺里厨房那块人手不够,柳丝想着派几个丫头去帮帮忙,也算积善积德。 咱们这回带了这么多人,除去手头有事做的,还剩下那么六七人。昨日本想喊她过来,谁知道出了一点事情。 宋希庭问:出了什么事? 温掌事不出口,柳丝先道:掉茅坑里了。 宋希庭微诧,他接过盛了粥的碗,难免顿了下,随后失笑:当真? 柳丝未曾亲眼看见,可扶青既这么说,她便也这么传话,至于真假,她哪知道,宋希庭问起来,她点点头。 面容秀雅的男子捧着粥,汤匙慢搅,未几,说道,她前日生了病,昨日也难为她了,今日、明日姑且叫她好好休养。 温掌事笑了一笑,将青瓷小碟推到宋希庭面前,颔首道了声是。 他们屋里吃饭,月书屋外罚站。 好不容易被柳丝放回去,月书出了门就狠狠踢了几块石子。 石壁陡峭,石子近乎是飞射下去的,清泉石上缓缓流淌,她憋了一肚子气,走到了头,一个人坐在山中小溪边洗了把脸。 突然,溪上溅起一朵水花,从头上落下的野果子噗通一声落水,又炸了月书一脸水。 还没完没了了? 她猛地抬起头,却见顶上树冠里跳过几只野猴,另有几个浅毛色小猴子在树枝上抱成一团看热闹。 她人一震,忙扭头看四周,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林深树密,附近竟有十几双猴儿眼睛盯着她,谨慎且又防备。 猴群看样子是都要来此饮水,只是她在,一时间不敢上前。 月书忙擦了把脸,慢慢起身,生怕惊了猴群被猴子打。 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才捡起合仙面具,不妨侧面扑来一只红.屁.股大野猴。 这只猴暗处盯着面具很久了。 月书眼疾手快避过,因手头没有攻击物,情急之下便将面具砸过去,随后只听一声尖锐叫声。 像是猴子吹了冲锋号,她眼睁睁瞧着一群猴朝她扑来,龇牙咧嘴,尽做穷凶极恶状。 哗啦啦,顶上小猴子慌不叠朝她砸野果,吃了的果子、没吃的果子,纷落如雨。 她,似乎砸到了猴王。 月书屏住呼吸,几秒钟呆滞后撒腿就跑。 一路上不乏爬山的香客,见此情景纷纷避让,人都跑了十米开外了,还伸头望去,有人笑称她这是捅了猴子窝。 月书有苦说不出,偶尔回头瞧一瞧,脚步快的猴子居然还在穷追不舍。 她又气又恼,忍不住骂了声大傻猴。 山上猴子仿佛通人性,一个个挂在树上望着不远处的青衣少女,咧嘴啊啊发出怪叫。 月书一头汗,忍着没有跟猴吵起来,几步跨到院里把门关上。 山腰到山脚往日要走一个时辰,她今天下山居然只要了半个时辰。 小院子并不靠山,四周平坦,一棵山茶花树栽在中央,日午天气燥热,蝉鸣嘶哑。 月书躲回寮房,扶青见她人快虚脱了,一边端着凉茶给她,一边问她这是怎么了。 月书瘫在椅子上,先从树下罚站说起。 这人要倒霉,连猴子都要欺负你。她拍着桌子,晒红的脸上表情平静几许,捧着茶碗,难得笑了笑,不过我一口气跑下来,脑袋不晕了,身体也好了,就当因祸得福。 -- 第43页 这事你别告诉别人。 扶青说她知道,在水边给月书洗了几个桃子,月书啃着啃着,当着她的面,慢慢从袖子里倒腾出了几颗李子。 小木桌上,她从头发里又抓出一颗毛茸茸的小山桃摆着。 这样凑成一碟,月书指了指,叹道:这些猴子今天也舍得,还有好多砸身上的我都丢了。 扶青同情月书,帮着她骂道:撒泼野猴子,说变脸就变脸,该有人治一治才好。 两个人吃完桃子,月书让扶青把核留着。 留核干么? 月书撸起袖子,露出微笑:做核雕 她初中念完明代魏学洢的《核舟记》后,专门跟着家附近一个寡居的奶奶学过一点。 儿子不孝,老奶奶给人雕果核过活,用红绳子拴上,挂在手上做手饰,一般会雕成花篮、小船,两块钱一个,她每天带着一碟春卷或者油条上门求学。 她学了一个星期,老婆婆算是倾囊相授,月书也学得有模有样。 学成之后,她雕了一盒子自己在家玩。 扶青本以为月书只是说笑着的,但看着她问寺里书僧借了把刻章的篆刻刀,顿觉她是来真的。 树下石桌上,打起精神的青衣少女认真雕果核,一双手皙白骨秀,扶青盯着她的动作,半晌,也去屋里取了个绣绷过来。 午后日光昏黄,风声里夹杂着吵闹的人语,茶花树下,绿影深深,两个小姑娘俱做手头事,不知不觉时间溜得飞快。 月书伸了个懒腰,手上多了两只小核舟,虽不及书里说的那样精细,却也古朴可爱。 吃过饭,她又问扶青要了几根红线。 临窗的榻上,纱灯摆在窗台,散着乌发的女子借着五六分月光,一点一点编绳子。 入夜夏虫休憩,山中寂寂,月书用火把绳头烧了烧,不想一阵风来,火苗摇了摇,眨眼间灭了。 她握着手里还剩下的那根编绳,抬眼,再瞧见男人那张温润清俊的脸,倒也没叫他狐狸精了。 宋希庭手里折扇半开,挡着半张面,露出的眉眼隐隐是带笑的,深望下去,眼底却静如古井水。 月书把红绳收好,屋里扶青在睡觉,她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宋希庭眼里还是方才那幕,明月孤灯。 他垂眸看着她那双手,温声道:来看你。 月书揣着手,不吃他这一套。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昨儿是不是真掉茅坑里了? 宋希庭笑了笑:不是。 那你是不是想问我脸上墨迹怎么弄干净的? 宋希庭道:我想知道你的面具从何而来。 月书原本冷着脸,听完倒是露出一抹笑。 你想知道?她招了招手,故作神秘道,你过来,我告诉你,这找来可不容易。 穿着道袍的男子走近,她去却摊开手掌,意思不言而喻。宋希庭挑着长眉,扇子轻轻拍下去,月书趁机一把抽走。 她摊开扇面瞧了一瞧,并非是出自名家手笔,且是湘妃竹的扇骨,不免埋怨:你这扇子,看起来不太值钱,像你这样身份,不该以玉为骨,找些名家绘的扇面吗? 宋希庭哼笑,说道:玉骨扇俗气,名家扇面也不过尔尔。我亲笔绘制的扇子你还嫌不值钱,既嫌不值钱,还给我就是。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玉猫扇坠儿放到月书掌心,笑问:快说罢。 月书吸了口气,拍拍胸脯,在他耳边先道:咱们大燕人不骗大燕人。 反正她不是大燕人。 宋希庭不语,或许心里隐隐有预感,他直起腰身,静静看着月书,未几听到她说了句: 我跟山上猴子借的。 他笑容立即绽开,然后一扇子敲到少女脑袋上,俯身温柔道:你再跟山上猴子借一次我就真信了。 月书揉了揉额头,当即一拳砸他肩头,嘴里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还得给我道歉,赔偿我半年月银。 好。 宋希庭颔首之后捡起窗台上摆的核舟,看过之后问了句:你会核雕?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嗯。他偏过头,瞧了眼月书身后,饶有兴致道,桌上的桃子,也是问猴子借的? 他记得,山中并无桃树。 月书抬手挡住他的眼,催促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把东西给我,深更半夜的,真不怕遇鬼,快回去睡觉。 宋希庭笑了笑,长眉微挑,黑漆的眼眸里意味不明,就这么笑看她,不言不语。 他这样子,比冷着脸还要叫月书防备。 趴着窗的少女思绪乱飞,警惕地瞪着他,不明所以,两人之间,又冒出剑拔弩张之感。 蓦地,月书手被竹扇打了两下,她才把手缩回去,窗户便被人重重从外按下。 嘭得一声,惊醒了枝丫上的夜鸮。 内室那边,扶青哑着声问:月姐姐,怎么了? 第21章 蜜渍梅花 没有事, 刚才手滑了。 她把纱灯拿回来,不知宋希庭怎么就恼了。 -- 第44页 望着清亮的月光, 月书摇摇头, 心想男人心思真如海底针。 第二天,天色阴沉,因是十五, 山中一早便有无数信徒进香祈祷。大愿菩萨一侧摆了生人的福禄延生排位,一侧摆着死人的超度排位,殿中香烟缭绕,信男信女合十叩首, 单望着虔诚无比。 寺中寮房除去安置贵人的, 早住满了人,月书上完香出来, 只见大殿四周都还留着信徒们的铺盖, 人潮汹涌,她驻足片刻, 而后低头从人缝里挤了出去。 山上纵横交错,时有野猴、狐狸路过,月书因上次被野猴追着跑,这次格外小心。 她跟着几个外地客商去斋堂吃早饭, 远远地, 便瞧见厨房那头的烟火。 吃完饭, 月书从后门绕到厨房,先入眼的是水边快堆成小山一样的碗碟。 厨房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香客太多, 众人手忙脚乱。扶青在角落里剥蒜, 发丝黏着额头,她倒是没想到月书会来。 肩上被人一拍,扶青还以为是被人意外碰的,自个儿往边上挪。今早光是馒头就蒸了几大锅,素面更是下了百碗,把抻面的老和尚累的汗都进到眼里,人扶着灶台摇摇欲坠。他一把年纪了,不曾说过一个苦字,众人见这般,叫归叫,却也没人多偷懒。 扶青年纪小,被分了些厨房琐事,剥蒜洗葱洗碗,她前脚忙完一摞,后脚跟来一座山。 月书把她拉起来,扶青正皱着眉,不想月书盯着她的肚子。 咕 扶青张着嘴,愁眉不展:我才刚吃过饭呢。 月书点点头,掰着手指给她算时辰:从你天不亮出门到如今,也有两个半时辰,差不多五个小时了,还才吃过饭呢。 快去前面斋堂吃面,我给你干一会儿。月书把她往前面推,看她不过到自己下巴的身高,吓唬道,不按时吃饭,以后就是个矮冬瓜短萝卜,别人一手就把你摁地里。 扶青咧嘴笑,却是从前面端着面过来。 水井边月书撸起袖子洗碗,树荫下摆了个小马扎,她一边洗一边听扶青唠叨。 扶青是青都本地人,哥哥要娶媳妇,家里穷的叮当响,就把她给卖了。进王府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说来也巧,她生来一张圆团团的脸,跟府中一个管事嬷嬷极像,管事嬷嬷暗中看她很久,见扶青实在对她胃口,索性认了干女儿。 扶青能到殿下跟前做个三等洒扫丫鬟,她干娘倒是有过一番谋划。 你干娘对你还不错。月书点点头,你家里难道就没来找过你吗? 扶青诶了声,难得忧愁起来。 他们不要来找我才好。我爹一年到头给地主干活儿,没几个子儿能攒住。我往先家里睡,床也没有,饱一餐饿一顿,还要干好多好多活,娘嫌我是个赔钱货,到王府可就不一样了。 蹲在台阶上,圆脸丫鬟叹息:原来还有这样的好日子,我这才干了不到两个月,就攒下了这么多银钱。 扶青手比了个数,月书做讶然状。 我有九百文了,想吃什么都行,糖葫芦、腰子饼、洋糖糯团我可真是上辈子积福了。 她大方道:等回了城里,我请月姐姐吃饭。你想吃什么都行,路边馆子你随便点。 月书洗着手里碗,想了想,坏笑着先来了一遍报菜名,什么芙蓉糕、甜酒酿、虎皮毛豆腐,扶青听着听着嘴里面就往下掉。 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各地口味不同,吃的就千奇百怪,等你往北边去了,好吃的更多。 扶青咂舌,自己把碗洗了,蹲在一旁问月书是不是家在北边。 月书家不在北边,见她十分好奇问起来,倒也没有隐瞒,报了个书里跟现实一样的地名。 扶青不知道是哪里,摸着后脑勺想了想,说道:都没听说过,肯定很远。 手不停歇的青衣少女笑着摇摇头,话到了嘴边,说的是: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回去了,先在青都做些自己的事情。 扶青觉得这话有些奇怪,细细看着她,总觉得字里行间十分不对劲,却又不知怎么问。 日上中天,月书趁着间隙去斋堂吃了碗面。 斋堂靠着一片竹林,如今香客略少了些,她找了张靠窗的小桌。 窗外竹影斑驳,流水潺潺,日光白灼绚烂,时有蝴蝶飞过。如果不是穿书,月书可能以为自己到了风景区,吃完饭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摸出袖子里那颗玉猫扇坠儿,对着窗外的光,眯眼仔细看。扇坠儿雕工精细,玉质极佳,要是卖了定能卖很多钱。 等她有了钱,她就在青都买下一家铺面。既然短时间内走不开,就要好好想想之后怎么办。 王府有时候行动不便,需要在外面安置一个点,能通消息是最重要的,赚钱次之。 是开杂货铺子还是开一间面馆呢? 月书托着脸,不想身侧另有一声询问:月姑娘?就你一个人吗? 她被这声音猛地唤回思绪,回过头,表情诧异。 白发苍苍的老妪从后拄着拐走来,先还未认出她,对着那张脸多看了会儿,诶呦一声,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 第45页 李休宁笑吟吟看着他祖母,道了声好巧。 虽是萍水相逢,但缘分妙不可言。 青衣少女一面扶着老妪坐在身旁,一面倒了两杯凉茶。 我们祖孙俩刚从大雄宝殿过来,说吃碗面就回去,路上记起你在坦然寺,还想着若是能碰到就好。 你在这儿要小住多久呀? 月书估摸着道:兴许十五一过,盂兰盆法会结束就回去。 老妪笑容满面,看了看月书如今这张脸,高兴道:你脸上墨洗干净,差点认不得了,要不是阿宁先认出来,我都要做到那顶前头去。 李休宁今日一身湖蓝圆领绢袍,清早出门捯饬的干干净净,他端了两碗面过来,并未落座,又去买了一碟糕饼。 他知道月书才吃了半饱,糕饼推到她跟前,月书摆摆手,腼腆道:多不好意思。 老妪当即道:阿宁,你去那边吃。 李休宁笑容僵住,半天没挪步,被老妪用桌边拐杖轻轻敲了下腿,驱赶到了另一桌。 月书望着他,半天,笑笑没说话。 你那天走也不告诉我一声。老妪拍了拍她的手,小声道,下次一个人在外面走,那无人的河沟边见到有寻死的,可千万小心。 月书想起马氏的事,询问道:怎么了? 你把马氏救起来,背到咱们村。她醒来后脑子不清楚,非说村里女人逼死的她。 还有这样的事?月书愣了下,现代碰瓷见多了,她居然松了口气,还好自己走的快,不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昨日还是咱们村里人替她把王屠户找过来的。马氏死乞白赖不走,说要找逼死她的女人出来。王屠户到了扇了她两巴掌,人立马就老实了。 老妪摇摇头,左手搭在右手上,叹息:我瞧着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光天化日的,夫妻两个吵得一地鸡毛,有什么不能关上门家里吵,非要人看笑话。还带个小女娃,那么多人,羞死了。 三天前,石马村。 地上瘫坐的女人被揪住拖出了山房,王屠户自持力壮,但马氏撒起泼来力气也不是吹的,两人竟一时僵持在门槛处。 女儿凤仙急的团团转,马氏把她推给王屠户,嚷嚷道:这是你亲生女儿,你要是看咱们娘俩不顺眼,咱们俩一道水里淹死,好便宜你跟那臭娘们! 你瞎说什么?这鬼天你说什么胡话!凤仙,把你娘拉起来,瞧瞧瞧瞧,真丢人现眼! 马氏听到丢人现眼四个字,怒火直往心口烧,望着他嫌恶的表情,真一口气咽不下,跳将起来伸手抓过去。 你在外面才丢人现眼,我给女儿攒的嫁妆你都动!为了讨小娘们欢心,你眼里还有没有凤仙?! 王屠户眼皮一跳,扫了眼周围,周围议论纷纷,人群里他瞥见一张熟悉面孔,当下忍不得,一巴掌扇过去:住嘴,蠢妇!我再昧着良心也不会动凤仙的东西,你自己收拾落了到来冤枉我! 马氏脑子嗡嗡响,她扶着脑袋,不想也瞧见了人群里的张氏。 缝隙里,那一张黄白净面上露出一抹嘲讽神情,像极了马氏白日里遇到她时做出的那一副嘴脸。 马氏才抬手,王屠户又一巴掌扇过来,生怕她再瞎嚷嚷。凤仙抓着马氏一只胳膊,看着看着泪珠子就往下滚。 哭什么哭!王屠户揪着女儿袖子,娘两个一块往外拉,一路都在骂骂咧咧,什么生不出儿子的蠢妇,女儿也没教好。 凤仙哭哭啼啼一路,哭皱了一张脸,终于忍不住大叫道:你就骂,嫌弃我娘生不出弟弟,石马村的那个贱人我都看过了,她说她怀的是儿子,你们两就想逼死我娘! 王屠户当即黑了脸:爹不想打你,小小年纪,贱人两个字是你说的? 小凤仙一张白嫩嫩的脸,哭的眼睛发红,越看越倔。 王归仁,你今天摸着良心说,你跟那贱人有没有说过要我死的话? 马氏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她拍了拍地上的土,哭相难看。王屠户瞧着皱眉,二话不说,一狠心,娘两都丢下,自己一个人大步往前,嘴里骂声不停,只怪命不好,话也难听。 凤仙无措望着马氏,厮打后一身狼狈的屠户女人喘.息如牛,声音带着哭音,她看着身材矮壮的汉子走远了,心一横,把凤仙抱得紧紧,却是心如死灰,一下抱着人跳了河。 河水单望着不浅,人扑腾几下,头发飘起,快到十五的夜里,乡村路上行人少。 村里人不知道她们母女跳河的事,又值傍晚,王屠户懒得回来找人,却是绕了个大远路,深夜里,悄悄回了石马村,把张氏村边那间独居的小屋门敲开。 张氏白日见马氏被人狠狠抽了两耳光,不高兴是假的,一想到之前母女两个找上门时趾高气扬的模样,冷笑一声,灯烛下,一件一件细数手头财物。 未几,她听到门外敲门声响,是熟悉的两短一长,当下走出去,隔着门,问道:怎么了? 把门开开,那娘两个回去了,你也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张氏把门打开,王屠户挤身进来,目光却落在她的肚子上。 -- 第46页 当真是有孩子了?他小心翼翼问道。 男人矮端身材,眉眼只算周正,因为家里杀猪的,生了一身白皮。他这么些年只有凤仙一个女儿,往日不是没有看过大夫,都说是他自个儿身上问题,王屠户本已歇了传宗接代的心思,不想今日还有这样的消息。 张氏把门关上,低声骂道:我一个寡妇,哪能生孩子,你跟马氏吵糊涂了罢! 王屠户疑惑,套问道:马氏今儿是不是找了你?她告诉我,这是你亲口说的。 张氏转过身,快步走到屋里,面色不悦。 马氏嘴里几回蹦过真话? 男人想也没想,点头说是,跟过去好言好语安慰了她一会儿,如今屋里没有其他人,他借着张氏这儿的凉水洗了个脸,冲了个澡。 张氏在外望着天,听到鸟雀叫声,她捂住耳朵,总觉得外面阴森森的,想着十五要去庙里上个香。 十五这日下午,山上已经没有什么上香的了,游玩的人却也不少。山门口,车马骈阗,吃过午饭,月书跟着白发老妪、李休宁走过牌坊,树林阴翳中,她说就送两人到这儿。 李休宁自己驾车,把祖母扶上车后,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月姑娘,忽想起《西洲曲》中的两句诗。 他低垂着眼,压着唇角的笑意,温声道:月姑娘若是有空,可以来石马村看看奶奶。 月书点点头,朝马车里看了看,老妪掀开车帘子,笑眯眯地递给她一串念珠,宝贝道:这还是今早我向寺里求得,开了光,可以保你平平安安,你拿着。 月书照例推辞,李休宁却直接塞到她手里,指尖短暂的碰到掌心,他定定瞧着她:莫要推辞。 月书睁大眼,觉得有些怪异,余光瞥向车里面,老妪已经放下车帘子。 车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树影斑驳落在紫茄色的帘布上,月书抓着念珠往后退了几步,路旁挥了挥手。 李休宁笑着跟她道别,马车驶过一段路程,车厢里的老妪把帘子掀起来,路上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行人,家住附近村庄,瞧见一个跨篮子的女人走在小河边上,老妪让孙子停一停。 五娘,跟我们一道回去罢,捎你一程。 张氏上了车,面色不太好,老妪问话时几次答得心不在焉。 快到村头了,驾车的少年忽然猛地拉住缰绳,张氏跟老妪没有防备,因着惯性往前一冲。 奶奶?你没事罢? 李休宁掀开帘子看,老妪抬手护着脑袋,此时慢慢爬起来,嘴里道了几声没事。 你怎么好好的停住了? 李休宁解释道:路边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一个小孩,我若不急停,她这会儿要被撞上。 作孽。 老妪一声叹,转头去问张氏:五娘,你怎么样? 张氏跪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老妪抬手捧着她脸,焦急道:刚才撞上头了? 妇人面色苍白,她捂着肚子,颤颤往下看,灰布裙上洇出一片血,腹下的粘稠感愈甚,肚子里更有一股绞痛感。 老妪生过孩子,见状,满脸惊讶。 你、你怎么还跟别人小产了一样呢? * ======= * 李休宁头一次见这样场面,手抓着帘子就要放下,村里也没有大夫,要去城里。 他转过身,不知哪儿飞来一把小石子,站在路中央的小孩跑过来,二话不说就要往马车上爬。 哒哒哒石子落地,李休宁放下手,一侧小孩便溜了上来。 车厢里,张氏痛吟,老妪一旁催孙子驾车去城里找大夫,不想一身脏污的小孩冲进来。 迎面撞见张氏,她也是狠心,手里石头当头就砸下,嘴里说着要她偿命的话。 你干什么?! 老妪护着张氏,受了惊,一把没能将她推开,反倒是被小狼崽子咬了口狠狠推到一旁,差点闪了老腰。 她几块石头砸下去,张氏头破血流不说,她还揣了几脚,恨不能直接把人踹死。 若是无冤无仇,实在说不过去。 李休宁从后揪住小孩的领子,连拖带拽把人扯出去,车里妇人还在哀嚎,他听着声,皱眉道:你想做什么?杀人吗? 小凤仙自己已经哭了,两道泪痕滚过灰扑扑的脸,她看着马车那头,咬着牙将手头石子全丢过去,骂骂咧咧往水里一扑,还道:我杀人我偿命,我不要我娘死。 小河水看着浅,实则深,李休宁蹚水过去把她拉到岸上,车里祖母跟张氏都疼得叫唤,他冷冷看着小凤仙,小姑娘灰头土脸,看着又可怜,到底没有把她怎么样。 小凤仙倔得狠,手上血都被水冲干了,见穿着湖蓝圆领袍的少年驾车往城里去,犹不甘心,车后追了过去。 午后的道路上,马车很快将她甩得远远的。小凤仙一个人走在田埂上,脸上眼泪又被晒干了,她捶了捶背,低头把脚上那双鞋脱掉,一些水泡已经瘪了,沾了土灰,倒也不是太疼。 昨夜小河沟里她没有被淹死,马氏却遭了罪。 马氏没气了之后松开了手,小凤仙憋了口气浮上来,好不容易把马氏拖到小河滩上。 -- 第47页 黑夜里,只几颗星子,水淋淋的小姑娘使个劲儿按压她的肚子,可马氏一心求死,早没了气,十四的夜里四周哪里有人,想找人求救也不行。 小凤仙不敢把马氏一个人留在小河滩上,于是背着人,用一夜的工夫,从田埂上抄近路,绕过那座山,去了外婆家。 马氏前半生活蹦乱跳,不是个吃亏的主儿,天蒙蒙亮时娘家人听到敲门声,门一开,差点没吓死。 马老妪六十多岁了,披衣起来,她提着灯,十五这天开门第一眼就瞧见马氏惨白惨白的那张脸。 这、你娘怎么了?你一个人?你爹呢? 她惊魂未定,朝凤仙身后仔细看了看,却是空空荡荡。 马老爹穿衣出来,听到小凤仙哭她娘被水淹死了,忙把人倒架在肩上,用力蹦,不过人年纪大了,没几下,气喘吁吁。 马老爹问:你们从哪过来的?你娘昏多久了? 小凤仙指着山那头。 马老爹远远瞧了眼,心里却跟塌了一样,一面催促马老妪去找村里的郎中,一面叫小凤仙跟他细细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娘怎么这么傻!马老爹脸色难看至极。 他看着这娘两个这么狼狈,悲上心头,折腾到天大亮,村里人都围了过来。马氏几个姐姐听人报信也从附近村子回到家,一群人折腾,等到大夫笃定人没救了,一下哭的稀里哗啦。 村里人到底是迷信,你一嘴我一嘴。 我听说她前个就跳水里被水淹了,好在有人救,今儿又被淹了,是不是那水里有什么东西,转挑她下手? 你爹真不是东西!都到十五了,天漆黑抹乌,还留你们娘俩个走夜路。 依我看,他是杀猪杀多了,身上血味煞气重,你娘跟他这么多年,少不得沾了些,被那些东西相中,三番两次要她性命,快去买些黄纸水边祭一祭,免得外孙女也跟她娘一样。 马老爹在马氏尸体前蹲着,几次探鼻息,黑黝黝的脸上神情是从没有过的难过,想说话,到头什么都说不出来,紧紧闭着嘴,心里酸的不得了。 马家一共五个女儿,马氏是最小一个,自幼就最遭马老爹心疼,幼年时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把头摔破了,马老爹放心不下她一人在家,去哪儿干活都要把马氏背在身上带过去。 马氏长大后去城里做工,看上猪肉铺里的伙学徒。马老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小伙计,只觉得人除了脸白之外,半点好处没有,耐不过马氏喜欢。 王归仁娶马氏之前还在马家待过一整子,他哥嫂欺他太厉害,家里头穷得连碗筷都没有,用家徒四壁形容也不为过。成亲后马老妪找乡里人弹了八床棉被,大到吃饭的锅,小到用的碗筷,一应备好,生怕马氏过得惨。 你娘就喜欢钻牛角尖。 知道前因后果,马老爹不想责备她什么,呆呆看着马氏惨白的脸,让马老妪也少说点。马老妪见人多了,哭的更起劲,嗓子哑的厉害,一声声骂王屠户狼心狗肺。 近七十的老人取了钥匙去柴房看他自己给自己备的棺木,小凤仙被大姨领到家吃饭,村里跟马氏沾亲带故的,已经有人开始心里计算丧葬要备多少礼钱。 王屠户知道马氏没了的消息,还是十五当天午后。张氏一早走了没告诉他,王屠户起来后从石马村后山林子窜回来的。 马家人一大早就去找他,找了半天,在街上店铺门口守到人,马老爹几个女婿二话没说,当街就把人给打了。 你们光天化日打人!真当没王法了?! 双拳难敌四手,王屠户被人拖到巷子里继续打,实在挨不过疼,眯着肿胀的眼骂:你们马家人就是一点礼也不讲,专会无理取闹! 马老爹入赘的大女婿是个石匠,听这话就一肚子火,抬手对着他脖子捶,大有打死人的架势。 二女婿是个十里八村手艺闻名的木匠,腰上还别着尺规,对着王屠户腰背使劲抽。 三女婿是个造纸工,掐着王屠户的脸狂扇了几巴掌,嘴里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就你这城里铺子还是你婆娘找咱爹出钱给你买的,你说咱们无理取闹,你也不看看你这黑心肝的,前脚得利后脚忘义!咱们哥儿几个就算今个把你肠子打出来,那也是你自己遭报应! 四女婿是个村里塾师,书没读过太多,平日有些故作清高,心里十分讨厌王屠户,见他被打成这副猪样,也趁机吐了几口口水,踹了几脚。 他义愤填膺道:小妹怎么对你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你这吃的穿的喝的,哪样不是小妹给你挣来的。日你娘的狗货,腰包一鼓才过几天好日子心就往外飞。你昔年穷困潦倒的样子,要不要咱们哥几个给你说说?连裤子都是破的!涎着脸住老丈人家里,要脸不要脸! 小妹昨天死了,你人哪儿去了?去哪了?去哪儿了?! 四喜街有看热闹的,奈何巷子不宽,马氏几个姐姐巷口一站,旁人就是踮起脚尖也看不了全貌。 王屠户被人打蒙了,来不及缓和,一口咬定他们是骗人,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马氏那泼妇自私自利,断不会自杀。 这话说得马家几个女儿女婿气不打一处来,就从他店里找了根绳子,捆猪一样将王屠户捆着挑走。这么一路走过,算是前前后后、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知道了。 -- 第48页 王屠户羞愤欲死,店里伙计吓得把门紧紧关上,从后门溜了回去,万不敢想他前几日给马氏透得一点风声。 若是他不说,马氏也不会带着女儿下乡去逮王屠户,城里好好待着,也不会死。 话说那头,小凤仙吃完饭,心里气不过,一个人又跑到了石马村那条小河沟边上。 她记得那天马氏带着自己跟小寡妇张氏狭路相逢的画面,也就在那附近。 母女两个人还是从店铺伙计说漏嘴的话里抓出的蛛丝马迹。 早间街坊邻里有些许风声,马氏只装不知,可数着家里攒的钱,竟还一天比一天少,顿时觉得不对劲。 王屠户要讨好女人,少不得给张氏大把好处,发现马氏管钱袋子管的愈发严,他就偷偷去拿马氏给女儿攒的嫁妆,那些钗环都放在小箱子里,一年到头轻易不会打开。 后来马氏扫地搬箱子,觉察出箱子重量不对,这才发现王屠户的黑手,家里气的摔了几个碗,夫妻关起门打了一架。 十一那日王屠户半夜离家,马氏起夜发现后就气疯了,拿着杀猪刀找出来,心想要是真撞见他们一对狗男女,她就把两个人都杀了,自己再抹脖子,只是家附近找了一圈,还险些认错人,终究一无所获。 第二日王屠户没敢回家,马氏问店铺里的伙计。伙计事先也没跟王屠户通太多气,敷衍的时候一个没守住,说了寡妇几个字。 马氏一路顺藤摸瓜,当天周围打探清楚,立刻就背着包裹把小凤仙一起带到乡下。 石马村外张氏去坟上祭奠死鬼丈夫回来,马氏本还想堵到她村里家门口,两人不期而遇,这下好了。 宋希庭等到盂兰盆法会过去后才回了王府。 十五那夜他心里不知怎么想的,月书参不透,本打算在他边上仔细观察一番,谁知回到府中竟被告知殿下给她放了三天假。 柳丝上午捎了些药材过来,她嘱咐道:殿□□谅你,这三日你就好好休息,别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扶青此时不在廊房里,窗明几净的房间内,月书信誓旦旦:柳丝姐姐你放心,如今殿下跟前办事,什么人能交往什么人不能结识,我心里有数。 柳丝听罢,怀疑地瞧着面前的青衣丫鬟。 月书于是胸脯拍的震天响,想要拍出一股坚定气概。 柳丝生来不想多管闲事,她抿着唇,半晌,沉默着转身离开,心里琢磨着要怎么跟殿下回话。 而月书等人走远了,抱着手臂倚门笑了笑,她知道柳丝这话八成是宋希庭让她传的。 连自己交友都要管,他以后怕要闲出病来。 倚门而立的青衣少女踮起脚尖,廊房不远处就是寝宫,碧色琉璃瓦上日光倾泻而下,竹帘半卷的窗口,姿容秀雅的男子正在提笔作画。风里弥漫着一股梳头水的味道,月书揉了揉鼻子,见柳丝站到了窗边回话,她立马缩头躲回屋里。 话休絮烦,只说午后,扶青事情做完回来,两个小姑娘吃饱喝足都在床上浅眠,不多时,一阵窸窣响的太阳雨洒下来。 月书忘记关窗,风里几片花叶被暖风带入,她眼睫颤了颤,竹叶上的雨珠乱洒入窗棂,凉意一点一点扑到脸上。 脑袋晕了几秒钟,月书一个激灵,将窗扇往下压了压。 日光如水,闷热感稍退一二,思绪一点一点回笼,她望了窗外半晌,而后轻轻起身把衣服穿好。 王府后门,月书出来时雨已经歇了,大暑天的午后,街上行人稀少,她踩着墙边的阴翳,快步往四喜街走去。 马氏不知道回家没有,月书还打算肉铺买点猪肉,然后顺路打探打探簪花巷子里的小寡妇近期情况。 片刻钟后,月书望着紧闭门的猪肉铺,左看右看,去对面的小酒馆里坐下,点了一碟子花生并一壶青梅酒,打探起猪肉铺子关门的原因。 伙计送酒上来,月书一面掏钱,一面不经意问道:今儿也不是过年过节,那对门猪肉店怎么还关着门,也不怕生意都跑了。 伙计收十文钱,乐呵呵一笑,恰逢客人不多,便讲起昨儿的热闹。 你是不知道,这猪肉铺子日后都怕开不成了。 月书好奇,让他别卖关子。 昨儿王屠户被马家那几个女婿打得好惨。他外面跟个寡妇纠缠,自家婆娘吃醋,想不开跳河了。马家人气不过,把人打完了还找根绳绑走,他一时半会想必是回不来。况且他这铺子还是借马家钱盘下的,这婆娘没了,马家还能让他继续好过吗? 月书点点头,面上平静道:原来如此。 伙计一走,她灌了一大口青梅酒到嘴里,心中翻起惊天波浪。 她不是把马氏从水里顶起来了吗?怎么又死了! 一瓶酒干完,青衣少女围着猪肉铺子打了个转,周边店面都问了个遍,隐隐知道了个大概。 马氏前个人还能说话,今天就棺材躺,月书叹了叹,或许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便去一家挂了长生殿匾额的铺子里买了一把香。 她记得这儿有个破败的城隍庙,青天白日走进去,比夜里见更破更烂。名叫苟非的小鬼头不在,不过铺盖整整齐齐叠放在神龛后,想必出去找吃的了。 -- 第49页 月书用火折子把香点燃,殿前的香炉锈迹斑斑,里面香灰薄薄一层,香难立,她便地上捡了几块石头,把香脚压住。 香烟袅袅中,她瞅着正殿凋敝的神像,双手合十。 月书心里有诸多话,如今半个字也说不出,她想要是还在七月十三,自己就在石马村多留一会儿。 静默中,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下。 看到她裙裾上的灰,小鬼头又伸手悄悄拍了拍。 他忙活一上午,吃饱喝足回来,没想过城隍庙里会来人,来的还是这样一个人,手似乎都抖了下。 月书扭过头,就见回来的小鬼头今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衫,他蹬着一双草鞋,显然是捯饬过,看起来干净,只是还是过分瘦,像根竹竿。 苟非问:姐姐你怎么来了? 月书笑着道:我想拜拜神。 苟非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拜神没有用,我每年都拜,现在还是这副样子,天上官老爷哪管咱们这些地上阴沟里的人呸,是天上官老爷才不会管咱们小老百姓。 月书见他可爱,摸了摸小鬼头的脑袋。 正殿里,两个人各坐在一个蒲团上,月书问起他近况如何,苟非说还是老样子。 不过话说完他从袖子里抖出半只用荷叶裹住的烧鸡。 早知道你今天要来,我也就不奇怪了。小鬼头拍了拍烧鸡,高兴道,今儿一个小酒楼招伙计,我想过去碰碰运气。虽然没给选上,可老板把剩菜给了咱们,这半只鸡实在吃不下,我给带回来,今儿也不饿肚子,我还以为昨个烧香灵了。 他小心翼翼扯开荷叶,撕了只鸡腿给月书,笑嘻嘻道:姐姐你一来,我就能吃顿好的,你说妙不妙? 月书重重点头,烧鸡大热天的,还热乎。她咬了口,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来:你不是说拜神没用,你怎么还烧香呢? 苟非挠挠头,为难道:昨儿十五,再大胆子也要忌讳一些。我在桓老爷庙里住了好几年,他是主我是客,不能不恭敬。 月书看他神色认真,关怀道:没想到你这么懂事,以后想好要做什么吗?这庙里多年未曾修整,夏天还好,秋冬刮风下雪,可要仔细身体。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月书啃鸡腿,背靠着香案,半天,她问苟非听没听说过四喜街王屠户猪肉铺的事。 苟非眼睛放光,就差给月书说个单口相声了。他一张嘴叭叭不停,十五那日王屠户被人怎么打怎么骂,细节都补全了。 月书震惊: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苟非腼腆笑道:我翻到墙上看的。 好身手!果然人不可貌相。月书拍拍他的肩,半晌,凑过去小声问,你平日在这一片走动,消息灵通,可知道最近哪里有铺子租卖吗? 苟非想了想,却是道:最近我猜王屠户那猪肉铺子怕是要租卖了。马氏一死,他准吃不了兜着走。他家里就剩一个女儿,开不了铺子,那买来的铺子十有八九要租。 月书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家三口样貌清清楚楚。 其实不过几天而已,只是人心难测。 再睁开眼,她朝苟非笑了笑,询问道:我要买间铺子,你说是开杂货铺好,还是面馆呢? 苟非一愣,察觉出她是真问自己主意,小鬼头嘿嘿一笑,说肯定是面馆好。自古民以食为天,面馆比开杂货铺简单,回本快,况且猪肉铺那地段,开杂货铺实在不划算。 月书朝他竖起拇指:你说的对。 我有个忙,想请你帮我一下。 苟非豪气道:姐姐说就是。 如果哪天那家铺面真的要租出去,你就去王府后巷,在那边的马房里找一个叫周俊的少年,你跟他说了,我就会知道。 苟非睁大眼,万万没想到她是王府里的人,当下又愣住。 月书看出来了,她哈哈笑道:我就是个府里扫地的丫鬟,这些年攒了些钱,以后若是赎身出去了,总不能随便嫁个男人,女人也要有自己的营生。 别把我当什么府里的大人物。她把荷包里的铜钱全部递给苟非,这些日子你给自己吃点好的,俗话说财不外露,你这样小,钱要偷偷花,我要是真开了间面馆,雇你去当小掌柜。 面前的小鬼头捧着钱,扭头看向庙门,月书也扭过头。庭院杂草丛生,前街寥寥几个人。 他收敛讶然的神色,深吸一口气,像是接了个不得了的命令。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 望着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孩,月书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褶子。 下次见,吃饱饭,多长个儿。 月书走之前摸了摸他的头,矮瘦的小鬼头嗅着好闻的味道,把手背到身后,重重点了点头,小狗眼睛亮闪闪的。 出了城隍庙,月书去簪花巷子,张氏那户院门亦是紧闭,她等了一会儿,鬼鬼祟祟的被附近人家养的狗盯上了。 实在是无聊,一人一狗对视半晌,月书忽然汪一声叫把狗吓了一跳。 -- 第50页 紫藤花树下,那只大黄犬被戏弄后怒目圆睁,慢慢龇起犬牙,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月书一听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 这该不会是想咬她? 片刻钟后。 救命,做狗也要有狗德! 被狗追了四条街的青衣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频频回头,十分头疼:你追就追,咬什么,真当只有狗咬人,没有人咬狗吗? 大黄狗:汪汪汪哇! 我真不想打狗,真的 小心! 一片阴影从拐角冲出。 大黄犬听到一声马嘶声猛地压下耳朵,眼睛瞪得像铜铃,最终夹着尾巴刹停在了月书面前。 地上少女方还活蹦乱跳的,此刻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她额角不慎碰到到了街边一块石头,乌发里,有一丝血正渗出来。 而那一头,追上来的的少年在看清她的面容后,脸色一瞬变得苍白至极,就连拉着马缰的那只手也脱了力。 月姑娘?月姑娘?月书! 黑暗里,月书隐隐听到有人唤她,身下颠簸,腰也被人勒得喘不过气。月书努力想要睁开眼,可脑袋实在昏沉。 她熬不过那股疼,渐渐地,意识溃散殆尽,等她再次睁眼,竟到了三天后。 是傍晚,橘光尽数照在床前小折屏上,宋希庭似乎是低头看药方,秀雅清俊的脸上神情冷淡,他一字一字看罢,抬手将帘帐放下一重。 余光里,露在被褥外的手指微微一动,他怔了怔,抬眼瞧去,床上躺着的少女闭着一只眼,像是全然不认得他了一样,眼神透着股迷茫。 月书浑身疼,视野里,什么都是模糊的。 她记忆里残存的最后一幕,是宋府那夜,自己偷完衣服独行回去的路上,意外撞上一个男人的画面。 她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月书捂着一只眼睛,脑袋疼得难以继续思考,心想自己是不是被人逮住打了一顿,把自己打成这样,真不把她当个人,狗东西! 她胡乱猜测时,一旁坐着的青年已经收起药方,正静静看着她。 夕阳余照洒在折屏上,金线绣的鹧鸪熠熠生辉,发现月书那只眼看不清人后,宋希庭微微探身过来,轻声询问道:你如今怎么样? 月书一个激灵,歪着头背靠上阑干,脑袋里霎时天旋地转。 这里怎么还有个人?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团浅红的色块。 你 宋希庭摸了摸她额头撞出来的疤,温声道:很痛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月书话头打住,往床角缩了缩,她盯着愈发靠近自己的色块,头冒冷汗。 把自己打成这个鬼样子,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由于看过太多小说,见过太多案例,等到男人再次碰到她时,脑补过于真实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一把抓着他的袖子大声道歉: 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实在是天太黑了。 手悬在空中,宋希庭微微一诧。 他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颤动的手指,眼底忽升起一抹探究之色,于是柔声询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月书双手合十:阁下是心胸开阔的活菩萨。 床边探身而来的青年目光凝住,少女声音是初醒后的沙哑,像是一粒粒沙子摩擦过竹叶。 宋希庭莞尔,一双剪水眸里薄冰微融,波光流转,浮出些许意外的笑意。 他只是光听话,便知月书如今有十分的不对劲,十有八九是撞出毛病了。 你说得对。 宋希庭怕她再缩缩到床底下,于是直起身,稍稍拉开距离。 感到面前的阴影退却,月书暗暗松口气,她抓着被褥,僵着身子,不知要说些什么好,便问他那夜在竹林里做什么。 宋希庭不动声色,温柔道:你看到我去竹林了? 月书张着嘴,被他问的一头雾水。 她人都撞上了,还需要看吗? 可他问的实在奇怪,月书斟酌斟酌再斟酌,忽然醒悟,连忙摆手。 没看见没看见。 那你看到我出了竹林吗? 月书照例摆手,一脸我会守口如瓶的表情,并且信誓旦旦道: 没看见,我与阁下不过萍水相逢,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希庭唇角噙着浅浅笑,余光瞧着画屏鹧鸪春,心中蓦地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他笑着问: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月书思考了几秒钟,忍着疼脑子飞快转动,而后一字一字谨慎道:今天正好是小满。 她夜里出门前正好看了黄历,翻过子时,就到节气小满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宋希庭定定看着少女苍白的面孔,半晌,微笑道:如今是大暑过后了,前些日子才带着你去了青都城外坦然寺,你是不是记错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4 00:06:41~2022-03-06 22:4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KUMA璐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本幕 1个; -- 第51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I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蜜渍梅花 月书呆住, 过了会儿,她缓缓摇头。 我出门看了黄历, 黄历上写, 诸事皆宜,那黄历再往后翻一页,就到小满。绝不会有错。 床上的少女呼吸微微急促, 视线落在地上,声音越来越低。 宋希庭不置可否,言语轻缓道:我让人传膳,到傍晚了, 先吃些粥。 屋檐下侍立的女婢听到屋内传唤, 提着食盒从外鱼贯而入。 槅扇被推开,盛夏的日光临到黄昏, 依旧灼热, 折屏上人影憧憧,侍女发髻上的钗环随脚步微动, 月书眯着眼,眼前愈发模糊。 听到有人换他殿下,床上的少女扶着脑袋,眉头慢慢皱起。 屋里, 宋希庭留下扶青, 将其他人全部遣走, 端着粥菜的小丫鬟站在一旁喊了月书好几声,她抬头茫然看去,问道:你喊我?有事吗? 扶青极少见她有这般凝重的表情, 不由得就将粥菜放在一边的案几上, 走近后担忧道:月姐姐, 你脸色这么差,我去把府里的大夫请过来罢。 等等。月书叫住她。 扶青不解,折回身,却见她望着自己,泫然欲泣,扶青赶紧道:月姐姐你别哭,你要什么你就告诉我,殿下如今把咱们移到了松萝堂,什么都齐备。 月书此刻想得太多,头疼欲裂,她擦了把眼泪,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想要,就想要答案,接着忍痛抛出十几个问题,诸如: 你是谁? 我是谁? 我的头怎么了? 扶青万万没有想到月书居然失忆了,她跪在床边,一时都被她问懵了。 月书看着眼前绿色色块一动不动,咳了咳,遮掩自己的急迫,解释道:我头受伤了,一时间忘了太多事。 扶青惊讶地看着她,抬手用力抓住她的拉着自己衣角的手,不解:怎么会这样? 月书眨着眼,无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把脑袋撞到哪儿了,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或许就能想起来。 一个时辰后。 天彻底黑了,扶青说的唇干舌燥,月书请她喝杯茶,小丫鬟却摆摆手,期待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月书沉吟半晌,看了她一眼,难过:我想到我送外卖被保安堵门不让进。 没想到穿越古代她居然还干过后门保安的角色,月书心里感叹,原来有朝一日,她也会变成她最讨厌的人。 月姐姐,什么是外卖、保安? 月书咳几声,胡扯道:我家那边的方言,外卖就是烧麦,保安就是看门的。 扶青:倒是从未听说过,这叫法真有意思。 月书哈哈笑道:那是。 又听扶青绞尽脑汁道了些王府细节,她脑袋里还是空空,月书叹了叹,床上躺着,呆呆望着承尘,心想应该没人比她更倒霉了。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月书喝过粥,眼皮打架,瞌睡上头,扶青见状,帮她擦洗后安置下来。 小丫鬟轻轻推门而出,候在门外的小太监喊住她。 殿下有话问你。 扶青不敢相信,指着自己问道:小秋公公,是真的吗? 殿下身边的小太监抱着尘尾,啧了声,反问:这还能有假?你们扶家祖坟冒青烟了。 扶青嘿嘿一笑,跟在小太监身后解释道:奴婢不姓扶,这还是进府后柳丝姐姐给我改的名,奴婢姓蒲。 小秋公公冷冷道:谁管你姓什么。 扶青: 第二日,月书醒的早,窗户外,朝日初升,屋檐下的鸟儿叽叽喳喳,扶青指着几个丫鬟将鸟笼都取走,嘴里还道:都说不要八哥鸟,黑扑扑的丑死了,一大早就这么闹腾。 月书支着手,她努力睁大眼看向窗外,眼里是几个移动的绿色色块。 怎么到处都是俄罗斯方块? 她揉了揉眼,视力依旧没有任何改变,月书抓着幔帐,半晌,自言自语道:我不会是要瞎了? 她怎么穿书穿到了这个地步? 抱着脑袋,床上的少女一脸痛苦,未几,她朝外喊道:扶青,快帮我喊大夫! 提着鸟笼的小丫鬟听到她急促的声音,脚下差点一滑,她跑到屋里,飞快扫了月书一眼,见她头也没有流血,人还在床上,稍微松了口气。 我这就去喊。 鸟笼就放在桌子上,月书捂着一只眼,仔细盯着,只见一只黑色小方块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移动。 她望着出了神。 大夫来时宋希庭也跟着进来了,他今日穿着一身荼白苏绢直裰,乌发用根青玉簪子绾起,未戴网巾,鬓角些许碎发,单看着,倒有几分风雅。 身后的丫鬟与他如出一辙,温掌事见床上的人傻呆呆的,心里猜测月书大概被马撞出头脑毛病。 大夫将月书的眼睛扒拉着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些棘手,便让室内的丫鬟把窗户都打开,众人散去一二,月书仰着头,眼睛干涩极了。 -- 第52页 老大夫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认真诊断后,无奈道:老朽恐怕无能为力。 月书抓着他的手,就差痛哭流涕: 再看看罢,也许还能再接力? 老大夫一张苦瓜脸,嘴里说好好好,扭头往宋希庭那儿看。 温掌事明白他的意思,便使柳丝将月书拉开,嘴里安抚了一番。 你遭这一场无妄之灾,实属不幸,殿下已请了青都最好的大夫,你这才醒不久,身子好了,眼睛慢慢治,别急。便是治不好了,你在府中也是吃穿不愁,不要忧心太多。 月书轻轻摇头:我不是担心衣食住行。 那你忧心什么? 我怕变成一个废人。 眼睛不好,她还怎么去拆散有情人,三米之内看不清人与狗,她怕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一侧柳丝听得好笑,又看她一副衰狗姿态,忍了半天,反问:你之前跟废人比有什么区别吗? 柳丝! 温掌事低斥她,小心地抬眼观察月书的表情,见她一阵失魂落魄,不由将柳丝拉开,对宋希庭道:柳丝一时嘴快,殿下莫要跟她这样的丫头一般见识。 意识到情况不对,月书也并非之前的月书,柳丝忙收敛气焰,跪地认错。 宋希庭沉默不语,黑沉沉的眼眸里意味不明,室内陡然变得压抑。 风从四面的窗户涌来,吹动衣袍,他听到桌案上的鸟叫,恍然像是被惊醒,一个人抬手打开了鸟笼。 室内药味儿被吹散,静悄悄的,黑扑扑的八哥没有飞走,爪子抓着他节骨分明的手,歪头打量着这个面容冷淡的青年,竟格外的镇定。 殿下? 秀雅温润的青年难得微笑,他抬手细看手上这只小八哥,柔声道:问我作甚,这般管不住嘴的丫鬟,连我手上这只鸟儿也不如。 温掌事一怔,扯了个笑,道:柳丝她跟着我好多年,平日里除了嘴快之外,办事极利索,殿下就看在她平日经兢兢业业的份儿上,饶她一回罢。 宋希庭笑意褪去,眼里是初春未融的细雪,触及大暑的灼光,寒意渐深。他闭了闭眼,半晌,垂眸瞧着跪地的丫鬟,吐了个字:滚。 手上的鸟儿骤然飞出,翅膀扑棱声突兀至极。 几片羽毛飘落跟前,柳丝低着头,不敢起身,只能慢慢爬出去,而四下的丫鬟察觉出殿下今日脾气不对,皆屏声静气,就连温掌事也敛了笑。 月书见各色方块都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人便装空气,不想宋希庭竟走到了她面前。 温热的指尖落在她的眼皮上,她眯着眼,有几分不适,眼睫扑扇着,稍稍偏过脸。 本王会请宣州最好的大夫,你姑且先在松萝堂养着,缺些什么,尽数告知小秋,若是有人上门拜访,头疼就不必见了。本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幔帐遮挡着他的身形,宋希庭语调平平,因这室内无人抬头,他从袖中悄悄取出了一封信,就那样塞到了月书的亵衣里。 月书想挡,谁知他附耳道了句:若有人问你要,就给他。 那声音极低,风一吹,似乎就要散了。 扑面的檀香味让她心里生出一股异样感,月书抓着男人那只腕子,一动不敢动,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她又穿书了? 她眨了眨眼,暗示他先收手。 宋希庭瞧着她这般模样,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说了些安慰叮嘱的话语,这才转身离去。 夏日里,光线透白,月书掀开幔帐,定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像是一片片雪点飞入朱红的画布上。 扶青,你知道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窗边的罗汉床上,两个小姑娘相对而坐。 月书穿着一件绉纱绣缠枝葡萄纹的半臂,头上缠了一大圈纱布,乌翎翎的头发披着,身侧还摆了几个隐囊。她胳膊肘就搭在窗棂上,人走空后,月书觉得莫名的惬意。 两个人现在才开始吃早饭,案上摆满吃食,穿着绿衣的小丫鬟大口喝粥,闻言还细细思索了一番。 她想到昨夜问话的吴王,今日叫柳丝滚的殿下,皱着眉头叹息,苦恼道:月姐姐,殿下不好说呀,咱们为奴为婢的,怎么能妄议主子。 月书诶了声,怪道:我是问你,殿下是不是温柔可亲,平易近人。 扶青点头:是。 月书:那殿下文武双全吗? 扶青理所当然道:肯定是。 殿下好看吗? 扶青给月书夹了个烧麦,脸上笑开了花:殿下俊俏风流,整个青都再找不不出比殿下还好看的人。 捧着碗,月书盯着碗里的褐色方块,心想没错了,这不就是妥妥的男主或者男二设定么。 她肯定又是穿书了!只是她如今是什么身份呢? 吃了个七八分饱,月书决定出去探探周边环境,只是如今夏日过于炎热,扶青担心月书的身体,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走远。 月书见出行无望,就像蚊子一样,这头哼哼那头哼哼,逼得扶青没办法,到底是找出了一席玉簟,就铺在临水的小阁子里,两个人一边喂鱼一边钓鱼。 -- 第53页 松萝堂对面就是府里后园,造景尽显玲珑精致,盛夏天气,睡莲三三两两开放,背阴处,垂柳青绿,桃枝抚水,一艘小木船系在枝干遒劲的大槐树下。 月书看不太清,可满眼绿意,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她伸手摸水里的鱼,扶青一侧把她压住,担心道:要是掉下去就不好了。 不会的,这水还没有我个儿高,掉下去了就站起来,水指不定才到胸口位置。 可是,月姐姐你掉下去就是倒栽葱,脑袋若是撞到水底石头怕是又要 月书忽然收回手。 扶青欣慰道:月姐姐这下听得进去话,等会儿想吃什么? 身旁的少女慢慢摊开手,却是问:这是水草还是头发? 她手里是一小绺黑漆漆的头发,带着股腥味儿。 只看一眼,方还喜笑颜开的小丫鬟跟哑巴了一样,眼神逐渐惊恐。 月书手指搓了搓,估摸着道:好像是头发。 怎么会有头发呢? 她呆坐片刻,忽爬到阁子边缘,睁圆眼睛盯着阁子下的水面。 月姐姐! 扶青把她往后拖,害怕道:你别离水太近,这水里、水里大概有脏东西罢? 头缠纱布的少女扒着边缘,使劲摇了摇头,伸手往里面摸,嘴里道:快帮个忙! 扶青哭丧着脸,见她实在犟,咬着牙从后抱住月书,两人一起使力,不多时,从阁子底下的水中拉出个面色苍白,昏迷很久的少年。 月书气喘吁吁,眼前发黑,瘫坐在地板上,忽然茅塞顿开。 她该不会穿到一本古代推理断案小说罢。 让我看看,他还有没有气。月书摸过去,手指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他身体还是温热的,鼻息微弱,方才仰面浮在水上,背后的鞭痕被水一泡,血色浸出,伤口发白了。 月书眯着眼,由于看不太清,就顺手摸了摸他的脸,凭着少年的骨相,隐隐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张略显棱角的俊朗面孔。 扶青,你去屋里找些干净衣裳跟治外伤的药来。 小丫鬟张着嘴,手足无措,她指着地上水淋淋的少年人,难以理解:咱们告诉管事,何必要脏自己的手,而且他都快死了,要是、要是变鬼缠上咱们怎么办? 月书笑了笑,坐在一旁喝了口茶,她满手腥味,茶水苦涩,她想了想,对扶青道:不要怕,做好事就不要怕。手洗一洗就好,一点也不脏。 看着她苍白的脸,扶青实在不敢离她时间太长,千叮万嘱后便一路小跑回去拿东西。 听着嗒嗒远去的脚步声,月书低头。 她摸索着,心里慢慢推出一个大概。 少年被人打得奄奄一息,身上伤痕累累,应该是伤势过重,水边行走时不慎滑倒,憋着口气才浮起来,顺着水流飘到此地。 蝉叫声断断续续,夏日好在炎热,加之少年体魄顽强,片刻后,月书感觉掌心有些许酥痒感。 未几,腕子被他抓住,少年实在虚弱,连声音都是,月书忙俯身细听,而后道:你疼不疼?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这附近是有什么坏人刺客吗? 周俊思绪迟钝,不过这一连串问入耳,他逐渐涌出一股意外之感。 真不像是做梦。 腕子被人猛地扯下,身下的少年咳了几声,唇角都被咬出血,他死死盯着月书,眼神微颤。 都被打成这个惨样,月书不知他哪儿迸出的力气,一个不慎,当头倒下,头压在了少年胸膛上。 两个人都痛哼出声,周俊闭了闭眼,摸着少女缠了厚厚纱布的脑袋,哑声道:对不起。 四天前的那一幕,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趴在他身上的少女不解道:你跟我说对不起? 分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可她眼神空洞,周俊捧着她一张脸,前一刻的欣喜之后是莫大的哀潮漫上心扉。 你的眼睛怎么了? 月书撑起身子不敢压着他:被撞出一点小毛病。 少年红着眼,半晌,极是难过,喃喃在她耳边道:月书,对不起。 察觉到两个人之间或有异样关系,月书忽而严肃起来,追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周俊声音低哑,入了耳,又涩又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没有看好那匹马,我不是有意纵马撞上你! 月书万万没想到他说这个,人一愣,下一秒,她被人重重按到怀里,少年埋首在她颈侧,哽咽道:不要不认识我。 他一直想要找她说清楚,被殿下责罚之后,每个晚上梦里都是拐角那一幕,马房里已经不要他了,他像个死狗一样躲在后门的木屋里,老苍头偷偷给他带吃的,可老苍头没钱给他请大夫。 他总觉得,病死之前,要说清楚,不能让月书误会。 月书睁大眼睛,被他这样抱得喘不过气,隐隐心尖儿一颤。 她在少年耳畔小声道:我脑子也被撞出一点小毛病,缺了点记忆,你别哭,你说给我听,我知道自己认识你。 周俊没有抬头,抱着她,余光里瞥到路口走来的一群人,他眨着眼,无可奈何,苦笑道:下次罢。 -- 第54页 这一次声音轻若无闻,月书听不清,问道:你说什么? 他松开手,咽下喉咙里涌出的血,只是摇了摇头。 月书心里像是被猫儿爪子使劲挠过,本想循循善诱一番,可很快被一道冷清清的声音打断思绪。 宋希庭午间来松萝堂看她,不想跟着扶青来此,远远地便撞见这一幅相拥的画面。 你还真不嫌他。 风雅温润的男人缓缓走到她面前,半跪着,抬手擦掉了月书面颊一侧的血迹,温声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6 22:40:32~2022-03-08 00:5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南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嘻嘻嘻 2瓶;百里即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蜜渍梅花 明明是热天, 听了他的话,月书却头冒冷汗, 或许是察觉出此刻的一二分怪异, 她打了个马虎眼,悄悄挡住周俊。 他才醒,我们哪说得上话。 是吗? 面前的男人言语带笑, 他刻意收敛了那股戾气,再次抬眼时眉眼弯弯,倒是给人一派春风拂面的和煦感。 被马撞伤昏迷三日,脾气都没了。旁人若是欺负你, 你怕是连骨头都不剩。抓着月书的手, 宋希庭拉开她。 她身后躺着周俊,少年苟延残喘着, 没了遮挡, 直直暴露在他的视野里。 两人一高一低,宋希庭看着地上贱如尘泥的马奴, 微微扬着长眉,似笑非笑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既养不好马,如今又一副残败身子, 本王便给你指个去处, 免得伤重熬不过这个夏日死在府里, 平白损了本王的阴德。 青都城外,宜泽山下,有个临湖田庄, 那儿极清净, 适合养伤, 本王等会会给你叫个大夫,你就收拾收拾,田庄里做事,不用回来了。 月书诧异,脑海里一刹那似是冒了道光,她睁大眼睛,转瞬间却又没有丝毫的头绪,那一秒仿佛就是个错觉,她呆呆看着宋希庭,什么也没抓住。 宋希庭早发现她的异样,便温声询问道:怎么一直看着我? 月书语气里夹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伤的这么重,城外田庄又远,今日走恐怕伤口发炎,留几日罢。 身姿颀长的男人笑容淡去,没有回应。 月书心里忐忑不安,正想扯开话题,谁知宋希庭开了口,却是问周俊: 你想府中歇几天? 面容苍白的少年对上他的视线,勉力想要爬起来,试了几次,还是瘫在地上。他额头碰着地板,说话时猩红的血便从喉咙里涌出来,声音浑浊沙哑,没人看得清他此刻的神情。 你心疼他,他却从不心疼自己。 宋希庭眼眸里晦暗不明,这句说罢,懒得再瞧他,只一把抱起没有防备的月书,转身边走边道:你还记得他吗? 月书脚下一空,赶紧抓着他的手臂,哪里想太多。 她扭着头往后看,视野里色块掺杂着浓烈日光,混乱不堪,她努力去找地上的人,心里焦躁感在无限蔓延。 放我下来! 宋希庭敛着眉,将她往上托了托,淡着声,吐了个不字出来。 月书抓皱了他肩头的衣裳,头开始疼。她方才有一肚子话想问,却偏偏都被他打断了,且三言两语间就将人丢到田庄里,这还让她怎么去梳理当下发生的事。 我和他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你是奴婢,他是马奴,你们认识了又如何,况且本就不认识。他不过是见色起意,故意诓你。 月书眼睫扇了扇,树阴从头顶掠过,她回忆着阁子里少年的言语动作,一个人小声道:你肯定在骗我。 我骗你?宋希庭树下停了脚步,声音飘然。 月书脚尖触到地,下意识就想推开他。 被男人抱在怀里实在太勒人了,腰肢都要被箍断。她吸了口气,歪头避开他扑在面颊上的呼吸,却不妨被掐住脸,踮着脚再动弹不得。 燥热天气里,被桎梏的少女面容热得发红,她一双眼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努力睁圆了,视野里依旧模模糊糊。 秀雅风流的青年低着头,掐得她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他视线落在那双黑润的眼眸上,看出她的惊慌与厌恶后,莞尔: 你喜欢周俊? 男人声音低缓,听不出怒意,入耳柔和。 月书万万没想到他问自己这个问题,她细想了方才紧抱着自己的少年,渐渐地,脑海里又冒出个大胆的猜测。 不会罢不会罢 按照她看了海量霸总言情的经验,月书脑袋一灵光,心想肯定没错了! 阴凉的树荫下,光线染了一点浅淡绿意,她朝宋希庭眨了下眼,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暗示他松手,神情一改先前的惊慌。 宋希庭默然瞧了她片刻,虽不知她要干什么,到底是松开手。 他指尖点了点她脸颊上的指痕,眼眸深深,不动声色地堵了月书的去路。 宋希庭不说话时笑意尽去,难得显出一二分阴沉之感。 -- 第55页 若是往常月书没有失忆,此时应该揣测他的心理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月书身子往后仰了仰,睁眼瞎一样看着面前的男人,酝酿半天,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心翼翼出声: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宋希庭嗤笑一声,骂道:自作多情。 月书言笑晏晏,面上挂着一副我很懂的表情,还妄图激怒他: 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你的心意我明白。 宋希庭想拍她脑袋,可看她如今这副情形,忍又忍不住,到底只是掐了掐她的脸,将那些笑容扯得变形。 听着她痛哼的声音,宋希庭问:你其实没有失忆,只是在装,是么? 他不说还好,说了月书猛然间像是得到提示。 咳咳,你眼睛真尖,这都看出来了。 她低头咳了几声,一边揉脸,一边故装深沉。 宋希庭: 月书趁机抬手拍他手臂,换了副口气,不再小心翼翼。 真不嫌热,快松开,腰都要被你箍断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要是不装,就不知道你会仗着我失忆干这些缺德事。咱们之间什么关系,你能动手动脚吗? 宋希庭听她这口气,看着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些许的心思,他竟真松开揽着她的那只手将人推开几步,一个人掸了掸袖袍,异常冷淡。 月书面前的压迫感少了许多,她轻轻吁了口气,心里想,果然没错,她一定是穿到一本古早玛丽苏言情文了! 一边是青梅竹马的小马奴,一边是强取豪夺的天家贵胄,该怎么抉择呢? 风吹草动,空气里飘着股西瓜的香味,地上光影斑驳。 被推开几步的月书默默看着裙摆,半天,她按照脑海里编好的话术,开口道:我不喜欢周俊,只是把他当成我弟弟了,你今天这般为难他,实在是有些恃强凌弱。 我不喜欢恃强凌弱的人。 宋希庭偏过头,日光晒到半边肩头,他垂着眼眸,热烫感从肩头流泻,他袖着手,冷冷一笑:你不喜欢与我何干,自作多情。 月书循循善诱道:当然与你无关了,殿下从来不是恃强凌弱之人。 宋希庭回味过来,微微挑着长眉,一双剪水眸里映着她此刻的笑意,两三分的讨好,其余的竟都掺着些真心实意,实在少见。 周俊是周俊,府中一个微不起眼的马奴,我知道殿下并非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或许只是嫌他人在眼前,让人不自在罢了。 月书表现的善解人意,连表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周俊此番失手纵马,其实心里愧疚死了,他好不容易找来,水里飘了一遭,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他怕是早就有向死的心。 殿下与其成全他向死的心,不如救他一回。多行善事,必得善报。 宋希庭笑而不语,月书还不知情,见他半天不回应,催道:殿下您看呢? 不远处,男人声音温柔:你以前私下时,是从不叫我殿下的。 月书一愣,手指都僵住,什么? 她来不及多想,尴尬笑了笑:求人总要礼貌一点。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求我呢? 月书呆住,她听出他微扬的的语调里掺杂的笑,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未几,粗壮的大槐树下,穿紫衣的少女扶着脑袋,有些痛苦道:我四天前被马撞了,大概被撞出了些许小毛病,诶呦,头好疼。 看着她装疼的矫情样儿,宋希庭自嘲般笑了笑,原来都是装的,诓他而已。 可他还真信了五分。 月书见他越来越靠近,哼声低了,她虽然现在看什么都是糊的,但还是能看清路的。 自己骗人被发现了,说不心慌是假的。 她忘了很多东西,如今人就像是站在一片黑暗里,四面八方时不时的陷阱荆棘要慢慢地去辨认,脚下的路要慢慢地去摸索,很多人要慢慢地去揣测。 而这个男人主动往她身前凑,就让她觉得过分被动,生怕下一秒踩到深渊里。 所以 你跑什么? 峻茂的树冠下,慌张要逃的少女被人按住,她腰背重重撞上了粗壮的槐树树干,一时间疼得皱眉。 月书手抵在他胸前,尚且努力辩解道:我失忆了,我还被撞成这样,说谎逃跑也是情有可原! 月姑娘这是在睁眼说瞎话。 姿容秀雅的男子抓住那一对腕子,高举过她的头顶。 思绪都被打乱了,他不紧不慢地梳理着,眼里望着她挣脱不得的躁动,宋希庭敛尽笑意,在她耳畔柔声道: 你逃也没用。如今你失忆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件开心事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8 00:51:32~2022-03-09 12:3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只想睡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本幕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56页 第24章 蜜渍梅花 耳畔湿热的气息一点一点往脖子里钻, 月书撇过头去干巴巴笑了几声:我不想听,我头疼。 小骗子。 宋希庭点了点她的脑门, 声音压得极低。 我们之间并非主仆关系。 月书懵了几秒钟随即大喜:真的? 宋希庭笑了:如果我死了, 你也难逃一死,你我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 看着她怔怔的表情, 料定她不会跑了,宋希庭这才施施然放开月书。 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月书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一时竟被问住了。 她现在确实很想知道自己是谁,穿书后与其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 不如先找准自己的位置, 一步一步去做规划。 昏迷之前她是宋府里一个花园园丁,要做的只是拆分狗男女, 拆够了就能回去, 如今虽不知身份,但看他这神秘兮兮的样, 想必自己如今的角色也有任务在身。 按照以往经验判断,她可能需要完成这个隐藏任务才能穿回去。 所以,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 殿下虚怀若谷,宽容大度, 小人刚才如有冒犯, 还望殿下饶恕一二。月书堆笑, 给他拍了拍衣摆上的褶子,可怜声请求道,至于小人是谁, 也请殿下透露一二。 宋希庭见她脾性一如既往, 想到本性难移四个字, 不由拍了拍她的脸蛋,笑道:那好,今日我就透露一二。 月书竖起耳朵,面前的白衣青年似是慢慢悠悠回忆,见她要皱眉了,便道:你原先是我的贴身丫鬟。 贴身丫鬟? 月书安静如鸡,脑袋里思绪纷杂,按照她看古早湾湾言的经验,两个人之间大抵有那么一丝特殊, 于是她悄悄抬眼,不出意外,宋希庭正笑着看她,一双黑沉沉的剪水眸,唇角微翘,神色显出几许温柔。 我们只是丫鬟跟主子的关系么? 宋希庭反问:你觉得呢? 月书抬手捂着脸,遮住痛苦神情,心想完了,那肯定有猫腻。 真的头疼? 头顶传来男人询问的声音,她从手指缝隙偷偷往外看,瞧见他宽大的袖袍,节骨分明的手,以及挂在手腕上的沉香念珠。 脑海深处隐隐有一幅模糊画面出现,月书蹙着眉头却无法完整想起。未几额上一热,原来是他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 回去罢,回去了再仔细想。 宋希庭抱着她,树影下抱怨着今日灼晒的日头,月书偶尔吭一声,恹恹地无精打采。 两人身后的丫鬟往先跟得远远的,此番见人动身,小跑着跟上。 扶青原先只是瞧热闹,但她看着看着,就止不住好奇。 松萝堂里。 大夫给月书瞧了瞧,开下一贴温补的药后被扶青送走,宋希庭小坐了会儿,等她睡了,悄悄离去。 幔帐上垂的流苏微微晃动,栀子花从花几上掉落,恰好是一阵风过,扶青撩开珠帘,脚步放得轻,谁知里面传来响动,她扑进去,床上的少女已经醒了。 扶青抬头,目瞪狗呆:月姐姐你不是睡着了吗? 月书扇了扇团扇,黑漆嵌螺钿的架子床上站着,她翘着一边嘴角笑道:我装的。 被人盯着睡觉,能睡着才怪。 她朝扶青招了招手,坐在一只枕头上问:殿下走远了? 走远了,方才温掌事过来一趟,说是有事,要请殿下拿个主意。 难怪难怪。月书点点头,还是不放心,她朝门外张望,嘴里小声道,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阁子里那个马奴。 扶青挠挠头:周俊?殿下喊了大夫,想必是没有事的。 月书把自己藏的一对儿耳坠摸给她,请求道:你就帮我去看看他,他如果伤得很重,还要麻烦你去帮他买一些补品,这些都给你。 扶青不解,看着那一对儿点翠嵌玉蝴蝶耳坠,摇摇头。 月书反手在另一只枕头下摸东西,扶青按住她的肩膀,瞪大眼睛说道:不是不帮姐姐,是殿下那里有话,我若是离了姐姐太远或太久都不行,若是哪天要是发现我玩忽职守,殿下就让人把我卖了,那小秋公公特别凶。 原来如此。 扶青劝慰道:殿下大抵是关心姐姐,怕你一个人乱跑又出意外。 月书抓着手里的耳坠,犹豫半天,问道:我以前喜欢殿下吗? 扶青摇摇头:喜欢是心里事,我一个外人怎么知道。 那你看殿下喜欢我吗? 扶青纠结道:姐姐上次病了,殿下还遣人把你搬到坦然寺,喜欢一个人,应该不会如此折腾罢。 月书被她的话提醒了,望着幔帐上的小流苏,她用扇子扇了扇,无奈道:男人心,海底针。 虽不清楚宋希庭图她什么,但周俊那儿不能丢着不管。 正所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碍于宋希庭的吩咐,扶青没办法帮月书,但她在黄昏时找了个松萝堂里叫春雨的可靠丫鬟去马房探望周俊。 -- 第57页 谁知春雨回来告诉扶青,周俊早走了,所住的小木屋里被人翻得乱糟糟,就门口坐着个女人,她出来后那姓白的老女人还差点揪住她要抢她手上的药材。 她有没有说什么? 春雨想了想道:她说咱们月姐姐是个害人精,跟周俊还没认得几天就把好好个男子汉害得不成人样。 还说月姐姐是狐狸精,弄得周俊五迷三道,连她不要的狗都当宝贝一样养着。而自己养了周俊这么多年,却白白养了个白眼狼。 扶青叉着腰,听得火冒三丈,这个白婶子她也略有耳闻,干娘说起她时就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这等污蔑人的话,也亏她说得出口! 就是。 扶青扭头望了眼身后,松萝堂这个时候没几个丫鬟在外走动,她招春雨到了跟前,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临走时她还嘱咐道:你仔细些,莫要让她发现了。 春雨记在心里,拍胸脯说保证做好这事,扶青一笑,让她快去。 几天后。 月书头上拆纱布,松萝堂里饭菜比往日还要丰盛。 一大早,月书便听到屋檐下的鸟笼里一只八哥在学人说吉祥话。 她探头看去,金丝笼子里八哥黑扑扑的,逗弄它的小丫鬟头上插了一朵重瓣菊的绢花,打扮的齐齐整整,声音甜又脆。 小丫鬟说一声,八哥就学说一句,只是说着说着,手上的鸟食空了,没了吃的,八哥鸟忽就变了脸。 小丫鬟拉高音量:平安喜乐! 八哥:去你娘的。 和合如意! 去你娘的。 小丫鬟气得晃了晃笼子,骂道:坏鸟! 八哥扯开嗓子:坏人! 院子里陡然就闹起来,月书躺在床上闷闷笑了几声,心想这鸟可真损。 扶青从外提着食盒回来,见逗鸟的采烟跟鸟吵得面红耳赤,不由道:这天还早,月姐姐怕是没醒,你小声点。 采烟是田庄管事的女儿,当初也是废了好大功夫塞到府里的,如今被分到松萝堂,每天无所事事,不是摘花就是逗鸟,扶青说她几回无一不是被顶,今日也不例外。 这都快日上三竿了,月姐姐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雷打都叫不醒,我还能把她吵醒? 扶青走上台阶,不悦道:这松萝堂里若是你做主,就算把这房顶吵翻了我也不管。 采烟抚了抚鬓角的发丝冷笑:咱们不都是下人,你哪来这高人一等的口气! 扶青走到门口,想到干娘的话,咬牙忍了下来,心里咒她一辈子下贱。 内室里,月书已经起身了。 扶青进来时涨红了脸,等她火气消了些,不由疑惑道: 月姐姐,你怎么今儿穿这件衣裳? 月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衣裳都是放在床边的衣架上的,往常都是前夜里放好。她今日这身是玉簪色绣缠枝莲纹短衫,八幅鹅黄对鱼纹膝襕裙,月书仔细瞧了瞧,没有发现有何不妥之处。 扶青放下食盒,看清她身后宽襕上金丝勾线的地方,黑了脸。 昨天采烟取衣裳时戒指把裙子勾了线,我让她把这裙子收起来,怎么不听呢。 月书没想到裙子这后面勾丝了,正想说没事,可看到门口采烟的身影,她咬着嘴忙把声音吞下去。 我这手头事情多,不是忘了么,哪里是故意的。你这说倒是有意让月姐姐误会。采烟瞪了她一眼,进了内室,衣柜里重新翻找衣裳。 月书看两个小妹妹闹矛盾,不知内里情由,她原本想调解调解,谁知门外传来另一个小丫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月姐姐,长史来了。 她撩开珠帘,一时想不起起长史是谁,而扶青跟采烟听了,手头动作都顿了下。 扶青,你去看茶。 采烟,你去看茶。 屋里安静一瞬,月书噗呲一声笑了,她身上的裙子已经被解下,如今望着两个怒目而视的小妹妹,她劝道:有人来了,先别吵。 花了一盏茶工夫穿戴好,月书也趁着这一盏茶功夫问了些府中有关长史的事。 未几,她撩开珠帘。 明间里坐着的男人捧着一盏茶,眼眸沉静,容貌普通,却气质如兰。 听到珠帘晃动声,刘长史抬眼朝她笑了笑。 月姑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9 12:35:29~2022-03-11 00:1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风和日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反差萌好喜欢、本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好困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夜雨不寐 月书眼里只有一只黑色大色块。 她照例先行礼, 为了保险起见,她坐到离他最远的一把椅子上。 松萝堂的明间摆了不少应季花草,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花香, 遮掩住苦涩的药味。 少女坐姿端正,刘长史看出她的局促,便问起她近来身体如何, 或许是得到消息,目光落在她脑袋上,人欲言又止。 -- 第58页 屋里安静片刻,月书忙让采烟去添点茶, 生怕怠慢了他。 扶青说长史就是府中第二大的官, 平日极少露面,此番竟还来看望她, 实在是少见, 回头都可以给祖宗烧高香了。 月姑娘可还记得你初来王府那日,天色如何? 刘长史嗅着杯里的茶香, 垂眸望着淡青的茶水,言语是极温和的。比起宋希庭来,他天生如此音色,像是春风化雨, 润而无声。 月书是实在想不起来, 便如实坦白。 你当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不知他为何执著于此, 正想点点头,可临到中途,却下意识地否认道:我还记得一些。 今日已是七月下旬, 姑娘来王府少说有一中旬, 按照原先殿下的吩咐, 你有物件要交给我么? 刘长史言语不紧不慢,说话时手搭在膝上,静静瞧着她的脸。 月书心里咯噔一下。 刘长史笑道:月姑娘若是暂时望了,不急,先慢慢想起来。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殿下那边,我会与他解释。 月书着急站起来,刘长史让她小心,男人身姿高挑,月书仰头望去,见他已经到了门口。 盛夏蝉声极热烈,堂前的几棵合欢树上枝叶微动,迎着风,刘长史笑了笑,等月书走近了,问道:你初来王府,我给你的钥匙还在吗? 月书一头雾水,赶紧摸了摸袖子,恍然道:我身上没有东西了,实在抱歉。 无妨,你若是有事,就去前庭院找我,你既然失忆了,这些日子我都在府中。 她意识到这话里有旁的意思,低头寻思了一番,再抬头,刘长史已经走出了院门。 透白光线扑到裙摆,月书扶着门框,像陷在云里雾里一般,心想她如今这角色似乎有些不简单。 扶青在身后喊了她几声,头缠纱布的少女眯着眼,半天,叹了口气,就那么坐在门槛上。 自月书被马撞翻之后,府中地位一改从前,坐门槛也没人说她。 只是采烟不知她坐在门槛上看什么,便好奇地蹲在一旁询问。 月书知道她是身边新来的小丫鬟,有心逗她,便叫人将屋檐下挂着的鸟笼子取下。 扶青一看这黑扑扑的八哥鸟就头大,而采烟则一脸嫌弃。 月书撸起袖子,对着黑色小色块,兴致勃勃道:其实教鸟说话,对它的刺激除了奖赏,还有惩罚。 听说过巴甫洛夫的狗吗? 什么狗?采烟皱着眉,眼望着天磕磕巴巴复述,八福什么福,怎么会有人给狗取这个名字? 月书抓了一把鸟食,一手拔下她头上一根簪子。 别管他什么甫了。 她现场给八哥取名小八福,而后三个人围着一只鸟笼里的八哥鸟,一人叫一声。 谁知鸟也记仇,有早间那一遭,如今鸟食送到它嘴边它是瞧也不瞧。 好!有骨气。 月书拿簪子戳了戳它的毛,开启复读机行为。 小八福。 去你娘的! 小八福八福八福 去你娘的去你娘的 月书从未见过这样的鸟,一番诧异之后银簪抽过去,鸟笼里八哥乱飞,嗓门更大了,采烟拿着鸟笼被激得一肚子火气,朝着扶青道:你看罢,这小破鸟贼坏。 扶青: 好半天过去,月书托着脸,跟它大眼对小眼若有所思。 蓦地,她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而后试探性道: 小八福? 八哥鸟:小八福! 扶青看得瞠目结舌,指着八哥儿鸟结巴道:这鸟成精了、成精了。 月书手里簪子都落了地,也是呆若木鸡, 采烟不信邪,当即跟着打了自己一巴掌,八哥鸟扑棱着翅膀,站在架子上,昂头挺胸,扫视三人,开始复读机行为。 小八福小八福小八福 三个小姑娘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 快快快,把八福大仙送走。 月书捂着心口,歪头仔细瞧了瞧这鸟儿,怀疑起自己的认知。 这鸟比人都聪明。 她长叹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大傻逼。 采烟去里间将早膳端出来,月书在明间的八仙桌旁坐着,早间还是些清淡菜色。 粥凉了喝正当好,那头被放出去的八哥儿折转回来,月书捏着汤匙慢慢搅动手里的粥,一错不错望着那只落在桌角的小鸟。 或许觉得有缘分,她捡出一只小油碟,将糕饼掰碎了撒上去。 而宋希庭等人来时见到的,便是面容苍白的少女头上立了一只八哥鸟的画面。 大夫今日来给她拆纱布,月书抬手,小鸟挪到了她的手指上,温掌事觉得稀奇,不由问道:这鸟儿怎么如此有灵性? 月书夸赞道:大抵是王府风水好,府中的鸟儿都集了一声灵气。 宋希庭笑了一笑,转瞬又压下嘴角的弧度,他看着月书额头的疤痕,遗憾道:你头上的疤,想来要留一二分淡痕了。 -- 第59页 无妨无妨。 温掌事此时大方道:奴婢离京之前娘娘曾赐过奴婢一盒养颜玉容膏,若是有疤痕,涂抹上半旬,疤痕便会了无痕迹。奴婢如今也用不上,就送给月书罢。 月书微微一诧,忙客气了一番。 宋希庭笑吟吟看着身侧妆容精致的女人,按着她的手,温声道:玉姐姐一番好心,只是她一个小丫鬟,好东西用了也是糟蹋,你还是留着罢。 月书余光瞥着两个大色块,极有眼色,连连点头:奴婢是个粗人,虽救了殿下一回得此青睐,可到底还是个卑贱之人,这等好东西,掌事赐给奴婢,奴婢也舍不得用。 宋希庭眼里沉下一抹暗色,笑了笑,并未言语。 只是她这话说到了温掌事心坎上。 这些日子见殿下对月书如此看重,不吃味是假的,她挑着眉梢,掩唇一笑:说什么话,如今住到松萝堂,你怎算是卑贱之人。我前个还跟殿下说了,等你身子全养好了,就去书房里伺候殿下。 月书一点就透,当即表现得诚惶诚恐,一嘴的我怎么敢、我怎么配、感谢殿下青睐、掌事提携。 宋希庭知道她会说话,只是如今再看她这般,眼里笑意散的一干二净。 月书尚且不知,演得愈发生动,最后就差把这两人捧上天了。 身着朱红衣袍的男子静静看着她指上站着的八哥,良久,抬手轻叩案几。 鸟儿看向他,忽地飞了过去,月书吓了一跳,终于止住嘴。 宋希庭问:这鸟儿会说话吗? 会。 让它说一句听听。 这鸟十分有灵气,就差成精了,它会说话,只是让它开口要费些工夫。 神色冷淡的青年点了点鸟喙,抬眼望着月书,扯了一点笑:确实,人说话全然不费工夫,鸟与人不同,那你就费点工夫,教教它。 月书抿着嘴,半天,微倾着身子问道:殿下真像听它说话? 男人嗯了声,端着茶盏喝了口茶。 月书吐了口气,嘴里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动手了。 茶汤清澈,映着他冷清清的眸子,听到这话,宋希庭羽睫翕动,眼里划过一抹困惑之色。 你叫它说话,为何要动手? 月书伸手拍了拍自己右边脸,啪啪两声,随即,像是打开了八哥鸟的某种开关,只听他肩上落的那只小八哥扯着大嗓门道:八福八福! 噗呲 不知是谁先笑的,原本平静的松萝堂里,霎时欢声笑语一片,好些个丫鬟笑得花枝乱颤,温掌事掩着嘴,诶呦一声,指了指鸟儿,笑言道:这鸟当真怪。 月书心想,这鸟都快成精了。 宋希庭跟着旁人笑了笑,笑够了,面无表情看着地上花影,淡声道:都出去。 众人不明所以,温掌事却心一颤,慢慢蹙着眉,宋希庭给了她一个笑脸,一字一字道:把她们带出去。 槅扇被关拢,日光穿过高丽纸,透亮透亮的,月书低着头,用头发挡住半边的脸,忽觉得身前一股压迫感。 哗众取宠,谁准你这么轻贱自己。 宋希庭俯着身,缓声逼问道:怎么不敢抬头? 月书手抓着袖子,思绪万千,被人这般问起,她生了一丝恼怒。 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你说我是个丫鬟,我便做个丫鬟该做的,讨主子开心,难道有错? 宋希庭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你只是我的丫鬟,我不要你这样讨我开心,让别人笑话。 月书扶着额,仰靠在椅子上,她看不清面前男人的面容,不过听他言语,她冷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一会儿说我们休戚与共,一会儿又说咱们是主仆。这会儿训我,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既然你不喜欢我讨你开心,那便罢了。 头发被人撩开,月书猛地拍掉他的手,宋希庭欺身上来,让她动弹不得。 又是这样,月书一口咬过去。 你还欺我欺上瘾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1 00:12:34~2022-03-11 23:4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夜雨不寐 月书一口咬住他的肩。 听到宋希庭闷哼了声, 她咬得更用力,眼里面模糊一片, 手上也没闲着。 宋希庭骂她:你是狗吗? 他皱起长眉, 怎么也扯不开她,月书头发被揪疼,愈发生气, 使了一身劲向前扑他。 宋希庭没料到她修养时还有这么大力气,一时重心不稳。只听轰然一声响,方还扯打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摔倒了地上。 月书有他做肉垫,只是摔疼了手, 她剩下一只手摸索着身下男人, 嘴里骂道:摔得好,就该摔死你。说我哗众取宠, 你当我愿意?都是因为你!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 一巴掌扇过去。 宋希庭被她打偏过脸,安静的室内, 这一把掌声月书听得格外清楚,她喘着粗气,茫然盯着他。 -- 第60页 略显狼狈的青年眉目间骤然添了抹阴鸷气,三番两次的, 除了月书, 他还从未被旁人这样打过, 山崖下的那一夜景象浮现面前,待到面颊一侧发热,宋希庭这才缓缓抬眼, 咬牙切齿道: 贱婢。 月书听到他又骂自己, 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 这般看着他,笑道:真是个不顶事的男人。你当真是皇亲贵胄?我看不像,这个时候,你不该骂我。 应该直接赐死我。 她拍了拍手,敛笑之后面无表情道:你现在打死我也可以。 不就是穿书么,俗话说的好,早死早超生,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实在烦透顶了。 衣袂缠在一起,月书不曾动身,而宋希庭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喉结滚了滚,用力抑住胸膛里那股怒气,忍得眼眸都微微发红。 她真是找死。 几个月的工夫,她慢慢张开了些,面颊消瘦,五官显出一二分成熟,尤其是黑润的眼睛,眼尾上挑,初见锐利感。 山寺里的日子尚且历历在目。 不知为何,他忽问道:你当真只有十五岁? 月书:过了下个月的生辰,你祖宗今年就是十六岁了。 宋希庭怒极而笑,鬓角汗湿的乌发贴着皙白的脸,他朱红的薄唇不知什么时候被自己咬出了血。 你不是十五岁。他仔细看着她,看久了,眼里透着股莫名的意味,你也不是秀才的女儿。 月书心想那当然了,她今年都二十五了,老爹是个黄梅戏演员,不过她面上装嫌弃道:你被我打糊涂了?瞎说什么鬼话。 宋希庭不说话,手却用力扣着她的后颈将人按到面前。 两人胸膛紧贴着,毫无间隙。 月书嗅到从他襟口漫出的檀香味道,屏住呼吸,他炙热的呼吸扑洒在眼尾,这般近的距离,她抬眼,隐约能瞧见他微翘的唇角。 被她扇了一巴掌还能笑出来,月书觉得他不是有病那就是脑子坏了,静静想了想,试探性地想要爬起来。 跟我道歉。 宋希庭手抓着她的腰,将她牢牢按住,这一声说得极轻,完全没有怒意。 可听到月书说做梦两个字,他鸦青的睫羽颤了又颤,终是控制不住心里强压下去的戾气。 男人闭了闭眼,似笑非笑道:月书,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你什么! 月书未曾听清,不妨眼前天旋地转了一般,后脑勺重重碰到地,她倒吸了口凉气,疼的眉头难以舒展。 掐着雪白的长颈,秀雅温润的男子呼吸乱得不成样子,他瞧着她痛苦的模样,黑漆的眼眸里漾出一丝快意。 宋希庭贴近身下的少女,在她要窒息的时候,缓言问道: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想要做什么吗? 月书眼前发黑,哪还有太多精力去思考这些,他近乎整个人压着她,一百多斤,快直接把她送走了。 她张着嘴呼吸,闷热的夏日,明间里光影如水一般,她看着面前模糊不清的方块,趁着还有一口气,只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 贱人。 你说什么? 月书无力地松开了手,扑面的檀香味浸裹着她,咫尺距离,她脑海里浮出一幅异常清晰的画面。 宋 她头疼欲裂,缺氧缺得厉害,再说不出话来,可宋希庭此刻又松了手。 他等她意识收拢,用近乎诱.哄的语气问:我是谁? 月书知道他现在是在发神经,咳了几声,答也不答,一头撞上去。宋希庭再次掐住她,猫儿逗老鼠一样,目光流连在她白而透红的面颊上,轻声一笑:你居然还能想起来。 月书缓了半口气,脚用力蹬着地,脑海里方才闪过的画面散得无影无踪,她眨眼工夫竟就忘了方才要脱口而出的名字。 她抬手抓乱了男人头上的冠帽,乌黑如缎的发丝垂落面颊一侧,在她挣扎时撩着眼尾,又痒又刺人。 月书不知自己是做了什么孽,挣扎到最后,大口呼着气,眼眶发红。 杀人就、就痛快点。 宋希庭眉眼低垂,指尖碰到她眯着的凤眸,从浓密的眼睫上拭些许眼泪来。 你也会哭? 他像是看到了一个笑话,可眼中的快意蓦然流逝殆尽。 求我。 清俊的男人慢慢松开了手,却是撩开了她面上的碎发,一举一动无不轻柔。 月书心口起伏剧烈,余光里是化不开的墨色,思绪变得极为迟缓。 就差那么一点,她恐怕就 求你?月书声音低哑,一双眼茫然极了。 未几,她手微微颤着摸到了他秀气的下颌,而后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扇下去。 月书破罐子破摔,听着响声,她笑得开怀,眼角的泪来不及擦,顺着肌肤落到乌浓浓的头发里。 周遭气息又湿又热,她吸了吸鼻子,反问道:你怎么这么贱? 低哑的声音已经变得没有任何尖锐感,宋希庭漫不经心听着,卸了浑身力气,微微笑道:你也不是现在才知道。 他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指尖拨开了少女脖颈间缠绕的发丝,在掐出的红痕上一点一点舔舐着,感受到她下意识的抵触,他撑起身子,讥讽道: -- 第61页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你现在才知道害怕? 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1 23:43:18~2022-03-12 23:4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何处不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夜雨不寐 月书装聋作哑, 闭着眼当死尸。 头上的痛感还未曾消尽,她缩了缩着脖子, 心想自己就当被狗咬了。 夏日里滴漏声绵绵无断。 她面上落了一层阴影, 汗湿的鸦发黏着脸颊,原本干燥的唇开始变得嫣红饱满。 男人节骨分明的手指按在浅碧色的襟口,半晌, 他低下头。 日光灼灼,松萝堂外,温掌事立了许久,不知从何时起, 她再听不见明间里传出的响动。 日上中天, 面露忧色的女子终是朝内唤了声殿下。 宋希庭出来时神色极冷淡,唇色深了几许, 台阶上树影婆娑, 他掸了掸衣袍,却怎么也掸不去那股若有若无的桃子味。 温掌事问怎么了, 宋希庭答得心不在焉。 穿堂风扫过落叶草木,轻卷着衣摆,走了很远距离,男人扭过头看了眼身后。 却见流水逐飞花, 云散了无踪迹。 那一头, 扶青跟采烟迫不及待扑到明间, 可两人左右看了看,偏找不着月书的影子。 月姐姐? 内室的角落里,面色绯红的少女正在梳理头发, 她一手抱着铜镜, 目光从暗黄的色泽里偷窥窗外的白昼。 脖颈上绽出的胭脂一点一点蔓延至心口。 她怎么也无法平复急促的心跳, 挫败感铺天盖地袭来,月书于是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扶青进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吓得大喊道:月姐姐你不要想不开! 月书扶着额,哭笑不得。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想不开? 扶青忐忑不安道:我方才在屋外听到里面的声音,像是有东西重重摔到地上。屋里只有你跟殿下,我瞧殿下平安无事走出来,就猜你是摔着了,是不是 怕说出来让月书觉得丢脸,扶青忙拍了拍自己的嘴,改口道: 摔着了也没事,我刚才叫采烟去请大夫。 她走近后见月书脸色不正常,皱着淡眉愁道:你那儿摔疼了?怎么待在这儿? 月书长吁短叹,想到方才过去的事,脑子里乱的一塌糊涂。 我想一个人静静,不用看大夫了。 扶青听她嗓音也不正常,更愁了:怎么能不看大夫? 月书知她是好意,可这点事看了大夫丢人,她便扯道:我是心病。 心病? 对,你不用瞎着急,跟着采烟把大夫送回去,而后吃个饭,等你们回来了,我人也就好了。 月书安抚她,抱着怀里的大铜镜像只乌龟一样趴在角落里,看样子是不准备挪身了。 扶青蹲在一旁挠头,好奇道:方才明间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月书苦恼:说出来你不信。 扶青睁大眼,连忙摇头道:月姐姐说什么我都信。 月书还是苦恼:殿下说他爱慕我。 扶青: 咳咳,月姐姐,你这就 你不是说,我说什么你都信么,这会儿就开始变了?走走走。月书扭过头,挥手赶她,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好吃的,给我带一份。 扶青一张苦瓜脸,有口难言,再三确认她没事后这才退了出去。 月书一个人重新换好衣裳,摸到脖子上的汗,嫌弃地用帕子用力擦了几下。 想到宋希庭曾说的话,她头大脑袋疼。 什么叫从前也不是没有过,难道他们之间关系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月书躺倒床上,翻来覆去,肠都要打结了。 照他如此娴熟的手法推断,想必在她未曾失忆之前,两个人大概率把该做的与不该做的都做了。 她恹恹不已:看不出来,没有摔头我也是个大傻逼。 有了这个认知,往后几日月书皆是无精打采的。 这一天阴雨,她捧着一碗粥,檐下坐着看天。 松萝堂里的小丫鬟都在屋里玩月书给她们做的大富翁游戏棋纸,刘长史来时谁也没有看见,以至于他走到身旁,月书竟都没有发现。 穿着青烟色衣裙的少女慢慢喝粥,眼眸半阖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月书? 听到耳边有男人的声音,她干脆脸都埋在碗里,心想自己也是魔怔了,这才三天没见府里的男人就幻听。 吨吨吨,一碗粥见底,月书打了个饱嗝,不妨又听到男人的笑,她打了个颤,身上又起鸡皮疙瘩。 余光瞥见一抹玄色,她慢慢睁大眼眸,僵硬地扭过头。 小心。 穿着常服的男人眼疾手快,话音未落,已经接住了那只从她手中滑落的碗。 长史? 月书辨认出他来,稍稍松了口气。 长史怎么了来了?快坐快坐,我去给你沏茶。她热情道,长史一来,松萝堂都蓬荜生辉。 -- 第62页 刘长史看她神情转变如此之快,忍不住笑。 不必麻烦,只是来探望你。 月书感动道:劳长史挂心,小人身体大好,只是眼睛尚还在恢复中。 看出来了,方才在你身旁站了小一盏茶的工夫,你都未曾发现。 月书诶了声,说都怪眼睛。 雨声喧嚣,屋里的小丫鬟沉迷游戏,一身玄衣的男人朝着窗内看了眼,站到庑廊的拐角处,未惊动其他人。 月书跟着他,莫名做贼心虚,上一次两人见面他说的话让她云里雾里,这一次她索性就问了个清楚。 不知长史上次说的物件是什么? 你没有物件要交给我。 男人静静望着身侧的少女,见她的诧异不似作假,低头笑道:若水在你没有失忆之前,每个月我会找你一次。 届时你要告诉我殿下近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这 不就是眼线的职责么! 月书心里咯噔一下,惊恐、不安溢于言表。 你失忆了,不怪你。 月书扶着阑干,略有些结巴:我、小人失忆了,眼睛也不好,是不是对长史而言,小人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才来不到一个月。 月书茫然,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意外,殿下也未曾料到,我昨日才收到一封从西北寄来的信。殿下问你如何,我提笔如实写录回信中。你的去留,还要等到殿下的下一封来信才知道。 男人的声音清如流水,缓缓入耳,月书更显茫然。 你说的我都不知道,长史能再详细一些么?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月书手缩在袖子里,闻言就凑过去,十分自觉。 手伸出来。 她赶紧伸手,未几手上落了把钥匙。 你的身份,整个宣州也只有两人知晓。如今府中人多眼杂,你若实在等不及,就去天台街。 他弯腰在她耳边道了宅子的具体位置,月书听得极为认真。 小人晚间就去,会不会打扰长史? 晚上? 月书尴尬一笑:恕小人失礼了。 刘长史看着她窘迫的神情,难得开玩笑:不失礼,我只是担心你不敢去。 月书握紧手里的钥匙,这串钥匙像是打开了她久违的马屁库。 长史大人是志诚君子,磊落奇伟,盛德若愚。 长史大人高风峻节,温恭直谅。珠玉在测,小人自觉形秽。不过既有长史大人这句话,小人今晚就是爬,那也要爬过去。 古人云:与君子游,苾乎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能与长史大人这样的君子共处一室,前世造化,岂有害怕的道理,小人恨不能现在就去长史宅下,沾沾大人的君子气。 刘长史袖着手,无奈笑了声:都说本性难移,如今看来不假。 听了这么多好听的话,我都快糊涂了。 月书痛惜道:这些都是肺腑之言,怎么还让人糊涂? 男人摇摇头,对着她不知怎么回应,半晌,友善猜测道:月姑娘大抵是个马屁精转世。 月书看着眼前的大色块,作不安状:长史不喜欢马屁精? 都是假话,很不喜欢。 完了。 月书漫无目的望着周围,忽然腿一软,抱着长史大腿开始请求道: 对不起,奴婢心直口快,老是管不住这张嘴。请长史大人勿要与奴婢一般见识。 容貌普通的男人一动不能动,大抵是没想过第一眼见到还恹恹的少女这会儿这么能折腾。 月书,快起来。 少女一双手缠得死紧,他竟还拉不开。 夏日里她身上衣衫单薄,这样抱着,刘长史不敢怎么碰她,于是嘴里说道:这样拉拉扯扯不好,快起来,我不会怪你的。 长史大人这样说,倒显得奴婢故意下跪逼人。她一脸自责,却是慢慢松开手,整个人还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刘长史对上她黑润的眼眸,莫名觉得此刻有那么几许的可爱。两人初次相遇的画面浮现眼前,他微微倾着身,将人拉起来。 月书借力爬起,不想才站直身子,脚下一滑。 长、长史! 兜头撞上他的胸口,月书感到身前的男人紧绷着身体。 对不起、对 她话没说完,长史温声道:下次要小心了。 他将人扶稳,而后朝着前方欠身行礼。 宋希庭带着一帮丫鬟拐角处看来,人前他受了这一礼,颔首笑道:方才前院寻不见长史,原来长史在这里,让本王好找。 长史怎么今日来松萝堂了? 作者有话说: 长史vs宋希庭,一个没有美颜加持,一个有美颜加持。感谢在2022-03-12 23:42:31~2022-03-14 00:4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 第63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蘭 2瓶;阿平、何处不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夜雨不寐 刘长史笑了笑, 说是来探望月书。 松萝堂的位置较为特殊,往先是外书房, 后来空置许久, 从前院到这里极为容易,且月书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个丫鬟,宋希庭很难搬出规矩压他。 两人寒暄几句走过场, 见人多了,刘长史便不在此久留。 而月书好不容易将人都送走,没想到宋希庭还会折返松萝堂。 这一次他身后并无丫鬟,只一个叫小秋的小太监跟着。 小太监与他一般岁数, 不过一张娃娃脸, 说话尖声细语,胳膊肘上搭了一只尘尾, 不说话时神情傲然, 一说话就娘里娘气。 好啊,光天化日, 殿下都来了,你们这松萝堂的丫鬟竟还躲在屋里玩骰子,真是好大胆子! 采烟被吓得魂都要飞出来了,门口站的小太监翘着兰花指, 怒道:你看我我看你, 都傻了不成?快出来!偌大地方都找不到伺候的人, 真把这儿当你们家? 月书探头,觉得这像极了未成年上网被老师抓包的画面。 未几,明间的地板上跪了一二三四个小丫鬟, 小秋公公训得唾沫横飞, 宋希庭只是支着手看, 一言不发。月书站在门侧,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索性低着头,当自己是空气。 这都是什么东西? 横眉竖目的小太监抓着月书做的大富翁棋纸,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气得大骂道:你们这些个小蹄子都不学好,居然还聚众赌博! 他看不懂图纸,可是他看得懂骰子。 扶青弱声辩解:回公公,这不是赌博,这是这是 小秋没好气道:是什么?! 扶青结结巴巴,想到月书之前介绍的话,她硬着头皮复述道:这叫大富翁。 听到小丫鬟磕磕绊绊的解释,小秋公公皱眉不耐烦道:除了不用真钱,不是赌还是什么? 阴雨绵绵,只是打发时间。月书插了一句,赔笑道,小秋公公先别为她们着急,且听我说几句话。 小秋公公收敛了一些怒气,挤出笑,客气道:月书姑娘说就是,小秋洗耳恭听。 他是个惯爱看人下菜的。 这些日子单瞧着殿下为她做的事,小太监便知她与一般丫鬟不同。月书日后若是成了第二个温掌事,他怕是要在殿下跟前退出一射之地。 小秋公公时常怪自己这辈子没能生个女儿胎,要不然他也能在殿下面前拼一拼,省的天天看女人脸色还讨不到好。 月书把大富翁的规则意简言骇地给他说了一通,料到这小太监心里不明白,刻板印象难改,她搬出小几,当着宋希庭的面跟他玩了一回。 暖蓬蓬的光线投在折屏上,勾勒出个浅淡影子,一身玉色道袍的青年斜靠在明间榻上,他并未阻止,只静静看着,偶尔动一动手,握着竹扇敲小秋公公的脑袋。 虽说骰子甩几点,你就走几步,但到了这里,你要往后退。快快快,痛快点。 片刻钟后,月书走到半路,小秋公公还在原地踏步。 月书,真是这样玩的? 看着他焦躁的样子,月书笑:怎么样,好不好玩? 小秋公公欲言又止,咬着嘴,细长眼里俱是不甘:一点都不好玩。 你只是运气不好,我又是神来之手,跟我对上当然如此。月书指了指身后的小丫鬟们,试探道,要不你跟她们玩一玩? 小秋公公不说话,月书便道:不会罢,这就玩不起了?又不输钱,重在参与,况且还能磨炼心性,再试一试? 小秋公公抱着手臂,气呼呼道:这也是赌,看谁运气好不好。 话音落下,他面前就出现了一只手。 赌博赌博,总要有财物作注。有钱给钱,没钱就给点值钱的东西。 小秋公公捂着钱袋子,扭头就道:殿下,你看看月书! 榻上的男人懒懒抬眼,目光落在少女那只皙白修长的手上,微微笑道:她这只手,骰子掷得漂亮。 月书十次里面七八次都是六点,且每每都能避开图上的陷阱。 宋希庭对着身前的小太监一扇子敲下去,道了声蠢货。 小秋公公转而捂着后脑勺,眼里含着一包泪。 她说她眼睛不行,你还以为能占便宜? 宋希庭捡起案几上的图,点破关键,而后道:你跟她玩,就是被她玩。 小秋公公翘着兰花指对着月书指责道:你这小妮子真坏! 月书望着眼前模糊的色块,装聋作哑。 她能作图,自然是把图早早记在了心里。而且她高中时候不好好读书,整天瞎玩,就把骰子玩得透透的,要几点掷几点。 不过一次意外炫技被她爸发现之后,她瞎玩不读书的事就暴露了。挨完爹妈一顿恶打不说,生怕她不学好继续学坏,月老爹直接给她休了半年的学,把人逼到街头送外卖,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 那时候距今也有十年,技艺没有生疏,月书自身都有些惊讶。 -- 第64页 明间里,宋希庭临走时没收了她的大富翁棋纸,整个松萝堂的丫鬟都被罚了一个月的月例。 小秋公公刚夸了宋希庭几声英明神武,不想下一秒就被人扯了钱袋子丢走。 他可怜巴巴道:殿下? 愿赌服输。 小秋公公终于道:这不是赌博! 但为时已晚。 宋希庭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像是被割了肉,一步三回头,面上神情痛苦。 月书捧着意外惊喜,莫名笑了声,她摇摇头,总觉得这事她好像曾经遇到过,细究起来,脑袋空空。 诶,难为你们跪了这么久。月书把她们一个一个拉起来,当场分钱。 这意外之财我不能独享,各位妹妹今天吃苦了,要是我不作棋纸,今儿也不会让大家被抓到。 所以 月书掂着钱,自责道:我这一份钱就拿来买些酒菜,晚上让大家吃些好的改善改善伙食。 松萝堂受厨房格外照顾,伙食不差,扶青几个人想替月书省钱,不想她坚定地拒绝。 晚上再来点小酒,我们小酌几杯。 青衣少女说着就歪躺在榻上,但不过几瞬的功夫,情绪便低落不已,连声音也变了。 语调低缓,涩哑沉闷。 我离家千里,身边没有朋友,往先不被殿下青睐时,吃了好多苦头。如今各位妹妹与我亲近,我打心底把妹妹们当家里人看。大家千万不要推辞了。 扶青采烟几个人站在一侧,或许是头一次见到月书表露出这样的意思,话到嘴边,化成叹息,竟冒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情绪来。 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安慰月书,而后拿钱去了厨房让人先替她们备好菜。 晚间几个小丫鬟从厨房带回来几瓶新安春酒,月书闻着酒香,先浅浅尝了口。 月姐姐,她们说这酒好,咱们本来想要让人买玉壶春酒,可近来玉壶春贵了几许,我干娘说,咱们几个小姑娘喝这个最合适不过了,我就让人买了这个。怎么样?味道如何?扶青期待道。 月书摸摸她的头,嗅着这股酒精味,她满意点头。 这就对这几个小姑娘,应该有些劲头。 明间的折屏被撤走,八仙桌抬到正中,上面摆了慢慢一桌菜,门一关,屋里其乐融融。 月书被人劝了好几杯酒,面上泛着浅红,她舔着唇角的酒渍,慢慢把袖子撸起。 轮到她敬酒了。 月上中天,换了身藕荷色衣裙的少女将所有小丫鬟背到床上,她把钥匙拿好,一个人偷偷摸摸出去了。 王府这个时候寝门已关,只是松萝堂位置极佳,月书从园子里过,水边划船过岸,她沿着院墙那一带仔细比高,最终停在一棵树下。 树下居然有个狗洞。 要么爬树跳墙,要么钻狗洞挤出去,月书难得思考了一下,然后去钻狗洞。 深夜里,雨停了,花树下落了一地花瓣,发丝微乱的少女拍了拍手上湿润的花瓣,寂静长街上如出笼的鸟,撒腿狂跑。 这线路她琢磨了一个下午,功夫不负苦心人,她果然成功了。 月书按照刘长史说的地址,路上一面问人一面找方向,她对着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小哥,请问四喜街往东是要走哪边? 街边卖花灯的小摊子前,她拦住了一个年轻人。 借着多余的灯光,月书仰头打量他,心想这人倒是挺拔直秀。 等了几秒钟,面前的青年并不答话,她微微睁大眼,换了个问法:小哥,请问到天台街去,我是要往左还是往右? 分不清南北,左右总知道罢。 她又等了几十秒,渐渐觉得不对劲。 小哥? 穿着一身织锦灰直裰的青年笑着看向她,抬手替她摘去发髻上的落花,这才不紧不慢道:我要去天台街,找刘长史,与你顺路,你跟着我就是了。 月书她今夜喝了点酒,搁在往常或许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但此时她脑子迟钝,心想这人声音倒是熟悉,于是伸手去摸他的脸。 指尖碰到他翕动的眼睫,俊秀的男人偏过头,轻轻抓住她的腕子。 是我。 说话间,男人温热的唇含住了她的指尖,月书身子陡然一震,那一日的种种浮现脑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4 00:47:04~2022-03-15 01:0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风和日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南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ITLMMY 10瓶;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荷亭倚栏 雨后的夏夜热气回笼, 月书猛抽回手,不想脑袋被人摸了摸, 他偏头瞧她, 言语间似有困惑。 怎么你失忆了,成了小耗子,见我就跟见了猫一样。 月书手藏在背后使劲擦了擦, 听了只嫌弃道:做男人也要自重,什么猫儿老鼠的,好好的人,做什么畜生。 宋希庭笑容止住, 看她两三眼, 而后抬手就是一推。 -- 第65页 脑子给马撞坏了嘴还伶俐,怎么没给撞成哑巴, 如此大家都欢喜。 你推我作甚!我都看不清路! 月书忙稳住重心, 骂骂咧咧也推了他一把,谁知腕子就此被他抓住。 知道你是个瞎子, 这不是给你指路么,真是狗咬吕洞宾。 面色冷淡的年轻人晃了晃那只手,垂眸便见她不服气,一双瞎子眼瞪他, 正要讥讽几句, 可 你耳朵怎么红了? 宋希庭微微挑着眉, 转而轻佻笑着,指尖落在她面靥上,若有所思:想我了? 月书心跳到嗓子眼, 立马摇头, 一面扣着他的手指, 一面解释道:你真自作多情,这是大街上,咱们这么拉拉扯扯,怪不好意思的。 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宋希庭拖着她往天台街去,笑道,往先在松萝堂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月书没等他说完便大喊住嘴。 宋希庭嗤笑了声:我偏说,你个小瞎子要力气没力气,要脸皮没脸皮,能拿我怎样。 月书当即大街上抱住一户人家屋檐下的柱子,犟驴似的,任他怎么拖拉,人就是不动。 我数三声,别让我难办。 宋希庭甩了甩袖子,就坐在台阶上,两人已经耗了一会儿,得亏此处人少,未叫别人看成热闹。 月书抱柱:你住嘴,我就跟你走。 宋希庭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嘴上应答着,等她到了身边,却是一把将人扛到了肩上。 你、你! 血液似乎都往头顶流,月书紧抓着他的衣袍,倒挂着,像个搬运工肩头的麻袋。 我什么?让你少走些路罢了。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拍了拍她的屁.股,嘴里却故意埋怨道:一身的骨头,倒是硌人。 月书僵着身子,手指慢慢收拢。 她瘦是瘦,却也没到一身骨头的地步,宋希庭摆明是拿她开心。 他方打的那一下并不重,可带来的羞.耻感极重,莫名便使人想到明间里那些难以启齿的事。 月书半天不吭声,宋希庭觉得稀奇,言语温和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月书闭着眼,掐了他一把,察觉出他紧绷起的肌肉线条,又掐了一把。 宋希庭神色变了变,骂道:大街上真不害臊。 月书破罐子破摔,一手掐到了他腰下面:都是跟你学的。 跟我学?男人扛着她,转而声音低了几许,隐隐带了丝笑,才十五六岁的丫头片子,有个贼心却没贼胆。 月书正想跟他理论,下一秒却像个被踩到尾巴的猫。 宋希庭腾出一只手,悠悠警告道:你若真想学,明儿我去松萝堂找你,我手把手的教你,如何? 月书捶了他一下,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恨恨骂他几句后无力垂着手,脸通红的如同发了高烧。 宋希庭还不过瘾,嘲笑道:你以前还说,我是流氓你是无赖,今儿怎么没声了? 月书思绪乱如麻,心想她都失忆了,哪里还知道以前。 她吐了口气,索性闭嘴,这路越走越寂静,等她再次脚踩到地,刘长史的住所便在跟前。 是一户巷子里的人家,左右无人,清净极了,墙上的爬山虎蔓了一大片,绿意盎然。 两人叩了叩门,未几,穿着一身墨色水纬罗道袍的男子开门。 宋希庭如今对他毕恭毕敬,月书亦是不敢怠慢。 刘长史笑了笑,让两人再不必多礼,而后将人迎到屋里。 闻到桌上面的香味儿,月书道:长史等咱们都等饿了吗? 刘长史正给他们两个找茶,听罢也不隐瞒:才从码头回来,晚间有些饿意,前一刻才煮好面,你们后一刻便到了。 这间屋里只点两三盏灯,月书坐在桌旁,感叹了他的辛苦后忍不住夸赞道:长史不愧是长史。 马屁精。他看着桌旁的女子,言语温和,只是今日有些忙碌罢了。 宋希庭在他二人说话时并不打搅,过了会才起身拱手道:月书失忆一事,是我失职了,长史如有惩罚,我甘愿受之。 刘长史抬手按下他,安慰道:这等意外,不能怪你。 现如今她记不得事,殿下所托她难以胜任,不知长史如何打算。 月书此时插了一句,小声问道:作何打算之前,长史能否告诉小人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您说的那两个人,另一个想必就是他了,既无外人在,恳请长史早些告知,以免小人每天活得迷迷糊糊。 刘长史吃着面,狭长的眼里盛着些许笑,他道:你们之前遇到的事,宋相公最为清楚,由他来告诉你最好不过。 宋希庭当着旁人的面,没卖关子,却也只是从山寺遇袭开始。月书听着听着,总算明白过来。 难怪她总是糊涂,原来殿下另有其人,他不过是个替身罢了,而她自己,就是个移动监控。如此一回想,白日里长史说的话她便也回过味儿。 刘长史看她这般恍然大悟的神情,问道:宋相公之前未曾告诉过你一星半点事吗? -- 第66页 有。 没有。 同时间两个人意思截然相反,相貌平平的男人拿着筷子的手顿住,视线逡巡着,半晌低头笑道:你们饿不饿? 饿。 不饿。 月书瞧了宋希庭一眼,灰扑扑的大色块正襟危坐,不知面上是什么神情。 刘长史原想留他们两个吃面,宋希庭微微摇头,婉拒之后开口提起一件事。 殿下答应宋相公的事,自不会食言。 他回了里屋找东西,让他稍等片刻。 望着人走出去,宋希庭叩了叩桌案,对着月书就道:你少说些话。 月书反问:你是谁? 清俊的男人笑了一笑,却是冷声道:跟我唱反调很好玩? 少女艰难地点了点头,末了绷不住脸,哈哈笑道:咱们是什么关系,跟你唱一个调那不完蛋了。 浅浅的灯烛光下,他瞧着那一张笑脸,再也不说话。 刘长史回来交给他一个信封,两人再坐下去便是打搅了,便告辞离去。 临行前月书得了一盏小小的兔子灯,刘长史自己亲手做的,说是巷长路黑,叫她仔细点莫撞了墙。 宋希庭站在几步开外的距离,早已背过身去。 长夜漫漫,雨后只有夜市与花街柳巷是热闹的。穿着茶色衣衫的少女拎着兔子灯东张西望,身后的青年走几步停几步,竟是不愿靠近她。 月书偶尔回头,人群里色彩模糊,隐约只瞧见他一个轮廓。她不太关心男人想什么,如今身上那点酒意过去,确实有些饿,她便在路边坐下。 嗅着那头的香味,月书估摸着自己进了家面摊子,而后仔细支耳听别的食客说的话,依样画葫芦。 一碗鸡丝面。 一碗鸡丝面,七文钱。 月书在自己的荷包里摸,一大把铜钱里隐隐埋了个硬物,递了七文钱出去,她一个人掏出来,就着桌上的兔子灯灯光,眯眼打量。 像是一只玉狗,入手温润,质感极佳。 能卖不少钱。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手指捏的玉坠儿便被人抢了,月书吓了一跳,抬头见到熟悉的颜色,略微松了口气。 她摊开手掌:给我。 我的东西,收回来,不给你了。 什么叫这是你的东西? 宋希庭落座,冷笑道:我亲手雕琢,往先借你玩了两天,不想你失忆了,如今是物归原主罢了。 一巴掌拍过去,月书吃痛缩回手,皱眉嫌弃道:好好好,你的你的。 一碗阳春面。 宋希庭不理她,朝铺子老板喊道。 小面摊子的老板是一对老夫妇,如今光看着约莫都有六十高龄。 老婆婆揉面切面下面,老公公烧火,闲暇时洗碗,俱是花白头发了。手脚显得有几许迟缓,等到面出锅,老婆婆朝角落里喊了声:狗儿,端碗。 角落里难得吃口热乎面的小鬼头抹了抹嘴,一听立马就爬起来。一碗阳春面,一碗鸡丝面,他小心翼翼端过去,老婆婆看他瘦得可怜,又叮嘱道:一次一碗就好,你腿脚利索,仔细就行。 苟非小心走了几步,忽地眼睛就看直了,他嘴里嗯嗯两声,人恨不得飞过去。 宋希庭认得他,温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苟非面端上桌,嘴角笑容抑制不住:我还想问你们呢,好多天不见了。 我在这儿给柳婆婆帮忙,月姐姐要开家面馆,我要做小掌柜,得先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开面馆?宋希庭微微笑道,什么时候的事了?她近来给马撞了一回,怕不记得。 苟非抓抓头,隐隐担忧道:你不会骗我罢?这才半个月不到,月姐姐 我骗你作甚。 月书一脸茫然,歪头看着小少年,问道:我为什么要开面馆? 苟非怔住,半晌,露出个很难看的笑。 就着闲暇,他将那日旧城隍庙里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顺带着说了四喜街铺面的事。 宋希庭听了个热闹,问道:那个铺子有人租吗? 苟非点点头,手比了个数。 那地方实在好,这么多人都要租,租金都抬高许多。我早先去找月姐姐,可都没能找着,没想到这儿还能碰到。 宋希庭支着手,见月书没有任何反应,他笑了笑,拍案道:那我来租。 月书虽不解自己为什么要去开铺子,可既然曾经有过打算,想必当时定有深意,一听宋希庭这话,她一愣,觉得不对劲。 你租什么租? 宋希庭:我有钱。 月书暗暗在桌下掂钱袋子,半天说不出话。 她这点钱似乎租不了,若是之前的玉坠子还在,倒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苟非一旁看着,不知听谁的好,宋希庭拍了拍小鬼头的肩,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我也雇你做小掌柜。 月书诧异,苟非睁大眼,难以置信。 -- 第67页 面带笑意的男子语调微扬,又补了句:我也是开家面馆。 你 月书蹙着淡眉,不妨脑袋被人用筷子轻轻敲了下: 你要不要做大掌柜?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是想让他们吃酸菜面,可是[痛苦面具jpg.]感谢在2022-03-15 01:05:44~2022-03-16 22:46: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风和日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荷亭倚栏 月书未有回答。 话休烦絮, 只说宋希庭有时确实言出必行,他砸了一把钱, 四喜街的面铺半个月后就开张了。 开张那日里面只一个小掌柜跑堂, 厨房里还是两个老人在忙活。 面铺的幌子是今早上才挂的,字是好字,笔走龙蛇, 银钩铁划,可路上人看见了觉得奇奇怪怪,渐渐地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但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无非是取什么名儿不好, 非叫狗不睬、这狗都不睬, 咱们还进去作甚。 那头一群好事人坐在对面的茶馆瞧着,边说边笑, 一时好不热闹。 苟非今日捯饬的人模人样, 屋里来回窜,可日上中天了, 铺子只来了十五六个人,他心里急急躁躁,不时望着外面,忽觉得生意好像跟他梦里想的极不一样。 小鬼头失望地叹口气, 谁知下一秒就有人探头进来了。 一个两个三个 马家人竟到齐了。 苟非睁大眼望着这一大家子十多个人, 不觉嘴角都要翘飞起来。 他手脚利索地擦桌子擦凳子请人落座。 马老爹看着墙上挂牌的面名儿, 笑着问:这都是谁写的?字还真不错。 苟非得意道:我是我卿哥写的。 你这哥儿写的好,想来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好。马老爹点点头, 心想把店租给读书人挺好, 届时等小凤仙长大了, 若是收回铺子,不怕人耍赖。 随后一大家子人点了十几碗面,苟非乐颠颠去了后厨告诉柳婆婆。 小凤仙跟着外祖料理完马氏的丧事不久,只吃一碗素面,结果苟非端面上来,她吃着吃着,面底下竟吃出一个茶叶蛋。 她瞥了一眼柜台那头,正记账的小少年跟她眨了眨眼。 马家人吃完后没有走,问了苟非许不许去后院,有他同意,一群人屋里屋外都走了圈,伤心事压在心头,一时叹息声多。小凤仙蹲在后院的一棵杏树下,仰头望着繁茂的枝叶,触景生情,泪珠嗒嗒往下落。 青都有个风俗,一家生女就种一棵树等着女儿成年砍下树木打作陪嫁家具。乡下人种杉树,城里人则爱种果树。马氏投胎拼死拼活就剩这个一个,做完月子就去马家村的山头上让她爹挖了棵杏树苗。 十几年过去,树木葱郁。这年入夏花落结了青果,枝头压得沉甸甸。 小凤仙摘着果子,哭得一抽一抽,十分可怜,马老爹见了心肝也疼,并几个女儿安慰她,说她要是不舍得,等会就把树挖回去。 树挪了地,怕是要死,就这种这儿,我长大了再回来。她摇摇头,声音低低哑哑,哭狠了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苟非从厨房里找了个竹篮子,一旁递给马老娘。 这果子这么多,都摘了回去。小凤仙想她娘就让她多吃几颗。 马老娘擦眼泪,大家伙儿都不忍心,拿了篮子摘果子,再不言语。 屋檐下的小鬼头没站一会儿就去了前面铺子等客人。 可这之后竟就没人来了。 马家人一走,店铺生意惨淡,柳婆婆厨房里出来,招呼苟非吃面。苟非心情低落,柳爹爹以为他愁店里没客人,安慰道:白天天热,晚上没太阳,这人兴许就多了。 苟非有气无力嗯了声。 他此前曾死乞白赖给柳婆婆打小工,两个老人腿脚不方便,看他说话伶俐,就留着苟非端面收碗跑腿,每天给三碗面吃。 每次一到吃面时候,三个人絮絮叨叨说些话,今日他是闷头吃面一言不发,柳婆婆觉得稀奇,便问道: 咱们做梦都没想到有今天,你怎么还不乐意? 苟非摇摇头:不是不乐意。 柳爹爹给他端了一小油碟的小菜,笑道:怕没生意赚不到钱? 苟非恹恹不已:有一点。 头被人摸了摸,一旁柳爹爹笑呵呵道:你还年轻,小小年纪就是咱面铺的小掌柜,有什么可怕的,日后路长着,你要赚个百千两,活出个人样来。 以后的事说不准。 苟非想到小凤仙没了娘,有爹跟没爹一样,之前在四喜街上捡剩饭的记忆就浮出来。明明才一个月不到,他现在坐在原先的猪肉铺子里,总觉得像上辈子的事。 马氏虽然像个泼妇,可不跟她抢男人,到她门口捡剩肉,十次里面九次都能吃个饱。 王屠户最讨厌苟非这样的,哪回都让他滚,小凤仙就听她娘的话,把东西搁在雨棚外面让他捡。 你才多大,以后事说不准,你肯干,不在街上混,有正经营生,还能坏到哪里去?柳爹爹看着他同情道,虽然你哥嫂不是个好东西,可你遇上贵人啦。 -- 第68页 柳婆婆点头感叹:那公子实在贵气,出手又大方,一般人打着灯笼都难碰到,哪有你这样的运气! 说到这里,她顺口问道:今儿店开张,他们来吗? 苟非捧着碗大口吃面,嘴里含糊不清道:卿哥跟我月姐姐大抵晚上来。 你怎么晓得? 苟非:我就没在白天见过他们。 月书则是眼神不好,扶青看得太紧,暂时府中修养。 而宋希庭白日鲜少出门,主要还是王府里眼睛多,身侧还有个温掌事,去哪儿了回来都要解释一番。只有等晚间众人休息了,温掌事也睡了,他才出来透透气,以至于养成了昼眠夜起的习惯。 宋希庭这几次出来都从松萝堂路过。 不过头一次夜里,险些吓得月书把他踹残了。 那是月上中天,近子时的时候,宋希庭避开在外值夜的丫鬟,从窗户翻进去将人摇醒。 月书眼神不好,只能瞧见黑乎乎一团立在床边。 正是睡意未消时分,而她恰好是古早小说看多了,深更半夜,想也不想,竟误以为这是采花贼,未曾听清宋希庭压低的声音,张嘴就要喊。 宋希庭见状,倾身扑去捂她,月书被这扑面的男子气息吓得更厉害,愈发用力挣扎。 宋希庭被她胡乱踹疼了,实在没办法,最后索性卸了全身力,将她摁在角落里,狠狠骂了她一句。 你发什么颠,是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6 22:46:14~2022-03-18 00:2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蘭 2瓶;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荷亭倚栏 这耳边一声把她魂都叫回来了。 月书愣住, 睡意总算给折腾殆尽,她抬手摸了摸, 眼前的大色块动也不动, 只有微微的呼吸声。 她碰到平滑的布料拍了拍,见他这会子没有阻止,渐渐地便由着心来。 半晌, 宋希庭抓着她的搭在腰上的手,低声道:起来了。 深夜里万籁俱寂,外间值夜的小丫鬟睡得正熟,他动作极轻, 月书看着他递到身边的衣裳, 揉了揉腕子,半天不语。 怎么了?宋希庭替她擦了擦脸, 温声道, 我方才吓到你了? 月书她就着黑摸索短衫跟百褶裙,并未道什么, 只是让他边上等一等。 一盏茶大的工夫后,月书瞎子一样摸出来。 你大半夜不睡觉,找我作甚? 宋希庭见她没有太过生气,便在窗边朝她招了招手, 小声道:今夜要去个地方, 你不跟着, 外面那些暗卫不好说话。 月书怔了怔:你还有暗卫跟着? 宋希庭笑笑,解释道:越多双的眼睛盯着,殿下越放心。 松萝堂外草木森森郁郁, 深夜里只有些许星光落在屋檐瓦头, 夏虫声都弱了, 偶尔风刮着叶子。 穿着玉簪色道袍的青年翻过窗,而后将后翻下来的少女接住,两人踮手踮脚出了院子。 月书还是走之前那条出府的路线,园子里她带着他沿着墙根摸索,最后停在一棵大槐树跟前,将树下的小灌木踹了踹。 宋希庭望着院墙高度,好奇道:你上次是怎么出去的? 月书一想之前自己钻狗洞的事,便催促道:这怎么能跟你说,你若是要爬树翻墙就快些。 宋希庭拍了拍树干,忍不住笑,月书神色古怪:你笑什么? 他抬眼看着一步一步挪到身边的少女,蓦地伸手虚点了她几下,倚着大槐树笑道:钻狗洞不丢脸。 月书凤眸斜视他,面不改色问:你要钻狗洞? 宋希庭摇了摇头,眼角眉梢带笑,温柔道:我在墙外等你。 月书听这语气,皱眉又想到那一夜街头遇到他的事,她抿着嘴,半天似是想通了什么,于是呢试探性问道:你那夜是不是也从这儿走的? 宋希庭已经翻上院墙,闻言倒是大大方方承认: 我就跟在你后面。 月书作恍然大悟状,冷冷笑道:我说着背后怎么总觉得有人,还以为有鬼,原来是你。 夜路走多了,当心真遇上鬼。 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少女低头扎裙摆,她余光偷瞥了眼墙头,而后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钻洞。 未几,宋希庭在另一头伸手摸了摸少女乌黑的发顶,见她有些吃力,鼓励道:吸气收腹,再用些力气,人就快出来了。 闭嘴! 月书这些日子伙食太好,胖了一圈,现下竟隐隐有被卡住的迹象。她咬着牙,抓着男人的袍子不情不愿道:摸头秃顶,别摸头,你拉我一把。 宋希庭收回手,却是悠悠道:谁拉你? 尔卿,尔卿拉我。 听着她低低的声音,宋希庭笑道:你我之间,这般称呼太生分了。 月书抬头,瞪他:你这是乘人之危。 你被卡在狗洞里,我怎么乘人之危了,月姑娘实在是污蔑我。 -- 第69页 月书趴在地上,想了半天,憋着气喊了他一声哥哥。 果不其然,他柔声道:好妹妹。 月书心里暗骂他混球混蛋混账东西,闭着眼伸手,由着男人将她拉出来,而后拍掉身上的草叶尘土。 要去哪儿? 宋希庭带着她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从寂寂的长街步入另一重灯火人间,两侧喧闹声不绝于耳。 月书看着模糊光影,话出口,忽想起今日的特殊日子。 茶馆里的皮影戏演得是牛郎织女,戏台上唱得是金钗记,周遭的男男女女比往日都要多。 宋希庭见她漫无目的望着四周,笑道:今日乞巧节,白日府中还在晒书,都没人告诉你么。 现知晓了,乞巧节总不会带着我去乞巧,到底做什么,你别卖关子。 宋希庭拨开人群,说了月老庙三个字。 月书心想自己好好的跟他去月老庙做什么,既觉得他不安好心,行动上便有些抗拒。 我还是不去月老庙了。 拉着她的青年不解,回头看着一脸防备的紫衣少女,眨眼间似乎就看出她的心思,故意笑道:你以为我带你去月老庙求姻缘? 月书装傻:不可能,我没有想,是你自己想的。 宋希庭替她挡着人流,转身道:既如此,你不去岂不是让我为难。 而后听他提起暗卫,月书左右都瞧了瞧,猜测道:人这么多,狗都要跟丢,别说他们了。 狗又不会上屋顶。 月书一惊,抬头扫了圈周围的屋顶,忙拍了拍自己的嘴,道声对不住。 你如今这一双瞎子眼,能看到屋顶上有人? 月书拍了他一巴掌,却是埋怨道:你早就要提醒我。 宋希庭将她腕子拽着往前,嘴里道:那我如今提醒你,路上跟紧我,乞巧节青都人多,仔细丢了被人拐走。 月书点点头。 入夜里花灯如昼,到了时辰青都城里有富户河边放烟火,他带着人贴路边走,未到月老庙前,天幕上明明烁烁,月色隐没云海之中,银花火树让人目不暇接。 月书捂着耳,河边水腥气并着浓浓的硫.磺味儿随着风迎面而来。此刻月老庙人太多,两人在枫树下等了片刻,烟火燃尽之后,庙里人潮流动,香火异常旺盛。 月书在一旁买了梅干菜锅盔,一边啃一边问宋希庭月老庙长什么样。 跟城隍庙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呢,城隍庙里是桓老爷,月老庙里是月老。 拜的神不同,求的却大同小异。 月书哈哈笑了几声,又问起他来这儿求什么。 宋希庭袖手站在她一侧,默了片刻,轻声道:求一个故事。 月书吃了一惊,生怕自己听错了,踮脚凑到他面前,让他再说一遍。 你大半夜来就为这个?! 你以为? 月书拿着锅盔扇风,长吁短叹:我以为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宋希庭笑了笑,看她手上那一大块锅盔,问道:那你现在吃饱了么? 作者有话说: 已经写了点番外 第32章 荷亭倚栏 月书又吃了几口, 这才跟他进月老庙。 月老庙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庙祝被人挤在小角落里, 手抱着一只桐木签筒, 瞧见男男女女感情和睦的,少不得叫一句:抽一支签罢,前世夫妻今生缘, 到小可这里算一算,便宜不吃亏,走过勿错过。 宋希庭闻得声音,侧目看着贴墙站立的年轻人, 随后目光被他身后墙面上的墨迹吸引。 这月老庙建有五十年, 上一任庙祝特意粉了一面白墙以供进庙的文人墨客留下墨宝。只要给钱,都能写上几笔。不过年岁似流水, 墙面但凡满了, 庙祝便抹去那些不出名的、不出彩的字。 宋希庭牵着月书挤到墙边上从头看起,而月书是个睁眼瞎, 啃着锅盔很快被一侧卖力吆喝的小庙祝吸引。 她听了半天,渐渐有些意动,开口问的是: 小兄弟,能算算我之前的命途么? 庙祝见有人招手, 屁颠颠就过去。 他站到月书面前, 月书顿觉自己跟前种了一颗坚果墙。 这是个身材高挑的魁梧青年, 人群里缩手缩脚护着身上东西,光听声音,便觉极为热情。 姑娘要抽签?好!来试试。 他指着那个放置大花瓶的小角落, 让月书去那儿。 哪儿? 那里! 庙祝人前挤出一条路, 扭头道:看见没? 月书睁大眼, 终于点头,两个人小角落里凑一堆,开始正事。 而这一头,因手上空空,原本专心望着墙上字迹的青年慢慢挪开视线,四周人头攒动,他找了好一会儿,末了才发现角落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地上。 庙里香烟缭绕,又因是晚间,烛火虽多,光线却不及白日的明朗,隐隐约约的角落里,只见紫衣少女闭眼抽签,魁梧的年轻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中的签筒。 地上掉落一根签,月书听到小熹庙祝念签词,说的是:再,斯可矣。 -- 第70页 月书文言文学的不好,有些迷惑:什么意思? 浓眉俊眼的魁梧青年让她稍安勿躁,嘴里道:这是月老灵签的第六十七签,虽说进了庙,姑娘们都想求解姻缘,可姑娘先前问的,这一签也可替你作解。 月书:这一签好不好? 庙祝祝小熹脸一红,左右瞧了瞧,将签筒用袖子遮住,小声道:尚可尚可,姑娘莫大声。 这要是被人听见了,生意十有八九就得黄。 再,斯可矣出自《论语》。季文子每做一件事都要思考多次,孔子与他说,考虑两次即可。 姑娘所求,无非是从前如何,那这一签便与本来意思有大不同。 祝小熹绞尽脑汁,慢吞吞道:事情做不成,第一次失败不可气馁,兴许第二次便成了。姑娘之前想必行事不顺,命途略坎坷,有些时候不肯放手去搏,或是身侧有阻力,难以前行。 他说罢,见她神情如旧,显然话没说到她心窝里,于是又问:姑娘你叫什么? 月书与他报了名字,隐约见面前的蟹壳青色块动了动,朝她近了几步。 你叫月书? 名字很奇怪? 祝小熹惊喜,咧嘴一笑:月书是姻缘簿,乞巧节月老庙里迎来一本姻缘簿,可喜,小可便不收你钱了。 月书万没想到还有这个意思,她爸爸取这个名字,只是希望她多读书而已,现在居然还能省钱。 这不好不好。紫衣少女假客气,钱还是要给的。 两个人互相推辞,气氛热闹。 若是一对男女有婚约,那他们的名字必当记在月书上,脚腕上再系红绳,从此便能长长久久。 祝小熹缩着手,仔细看她,细想了她前面的一言一行,大胆猜测道: 姑娘是红娘吗? 月书愣住,没等开口回应,身后笼上一层阴影,烛光尽被遮挡,似有一种无形压力落在身上。 这位公子看了这么久是也要抽签? 祝小熹抿着嘴,言语间多了分小心,再对上白衣青年那双黑沉沉的剪水眸后,更是心里觉得奇怪,想着自己不就给人解个签么,他怎么跟盯犯人一样。 宋希庭摇了摇头,只是先将月书拉起身。 月书道:你不是在看墙上字么,我找人解签,不过片刻的工夫,走不丢的。 宋希庭对算命风水解签一向嗤之以鼻,可见她兴致勃勃,便问道:你这签,解出来是什么意思? 解出来我之前是个红娘。 红娘?男人眼里笑意微现,你信吗? 月书保守道:可能。 脑袋被人一拍,宋希庭嗤笑道:傻子。 有朝一日,我要是秃了头,或是头歪了,你绝脱不了干系。月书低头掸了掸衣衫上的褶子,也不恼,说道,算命抽签,虽不能全信,但有时候,也有一二分的道理可言,你才是傻子。 宋希庭于是又揉了揉她的发顶,而后视线越过少女,与小庙祝打量的目光撞个正着。 是小熹庙祝? 魁伟的年轻人抱着签筒,迟疑:阁下是哪位? 宋希庭笑了笑,从袖囊里摸出个针线细致的荷包丢到他那签筒里:这是方才找你解签的银钱。 听到撞击声,祝小熹一怔,尤有怀疑,便伸出两指捏了捏荷包。 这 宋希庭微微笑道:我找小熹庙祝有事打听,不知现下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 年轻人人群里破开一条路,嘴里道:小可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此处人多耳杂且又吵闹,请公子随我去别处。 临到门口,有几个恶少年拦住他,目瞅着宋希庭与月书,善意道:祝小熹是咱们青都解签解得最烂的,名声早已烂大街,本地人都不上他这个当。两位可是外地来的?千万别跟他走,当心被他骗得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 去去去!有你门这么说话的?祝小熹举起祖传的签筒就想砸他们,骂骂咧咧道,平日神像前头偷贡果米糕我都没说过你们,一群黑心肝的东西,滚!赶明儿再伸手偷吃,我定打断你们的狗腿! 月书躲在宋希庭背后哈哈笑了几声,偷东西打腿。 祝小熹红着脸没敢回头,一面与宋希庭解释,一面带路,好在宋希庭表示自己不求签,让他放宽心。 三个人走到一处夜市,临靠着内河河岸,夜市内河鲜最多。祝小熹有个常去的店,可走到店门口,他顿了顿,后知后觉地回了头,尴尬道:公子不嫌弃这儿罢? 看起来脏虽脏了点,可碗筷桌凳都是干净的,况且此地人少,靠窗位置正好对着咱们的青叶河,视野自不必说。 宋希庭摆摆手,说他不是讲究人。 魁梧的小庙祝左瞧右瞧,爬楼梯时小声道:公子看着是极讲究的人,今夜愿意跟小可来此,想必打听的事对公子而言,十分重要。 -- 第71页 宋希庭对此笑了笑:不是十分重要,只是好奇。 公子想要打听什么事? 坐定后,一身白衣的青年打开折扇,月光洒到窗棂上,他低头淡声道:你们月老庙的墙上有一行楷书,看着俏雅隽瘦,谨严典雅,写得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小熹庙祝可还记得是何人所书? 祝小熹竖起大拇指,第一句话就是:公子好眼光。 你若问旁人,小可或许不知,但这位贵人,小可就是死也不会忘记。他正襟危坐,开始回忆,那还是小可在娘腹里的时候。 宋希庭拢着竹扇,莞尔道:距今竟有这么多年了? 咳咳,小可只是看着显老,其实不过十九岁,尚未及冠。家父曾说过,那位贵人是嘉令十三年来青都的,如今是晏永三年,距今其实也才二十五年罢了。小可若是早生了六年,想必也能见识见识那位贵人的大手笔。 家父说过,二十多年前月老庙曾破破烂烂,贵人携着女眷前来上香时见庙里实在寒酸,便捐了一千两的善资以供庙里修缮。一千两,足足一千两,眼睛都不眨一下。若非是他北方的口音,家父险些都以为他是徽州来的大商人。 托这一千两的福,他爹时常在他耳边提起,一提起便是感恩戴德的样子。 宋希庭问:他长得什么样? 家父说,是个清贵儒雅的男人,当日戴着一顶东坡冠,穿一身流水烟霞纹的茧绸道袍,背上还背着琴匣,身侧的女眷头戴锥帽,虽看不清面容,可看身形,已然有孕。 宋希庭抚着纸扇,眼里意味不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从楼下挑完河鲜的月书爬上了二楼。 你们说什么?就听你一个声音,讲才子佳人? 出来才子佳人还能有什么,月老庙里别的没有,就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大把,且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有的小夫妻多少年后白发苍苍了,还携手来了咱们月老庙。 祝小熹见月书就笑,手比了个数:家父做庙祝的这些年里,少说有五对耄耋之年的老夫妻最后还来月老庙上香,愿来世再为夫妻。 青都里都传,咱们月老庙最灵验。姑娘今日乞巧节,怎么没去上香呢? 月书托着脸,略微苦恼:月老庙里不求姻缘,上什么香。 要是上香,这就好比是孔子面前求过四六级。 祝小熹: 宋希庭支着手,偏过头看窗外明月清风,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9 00:30:10~2022-03-20 23:3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川、小南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婵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竹枝歌 下半夜, 三个人喝完酒,在四喜街头分了别。 宋希庭特意从租下的铺门前经过, 见牌匾、幌子什么都没有, 便问月书:你说面馆该叫什么? 月书喝多了酒,瞎子一样望天,含糊不清道:不知道。 说一个。 月书打了个哈欠, 眯着眼不耐烦道:我取名的水准差得不得了,狗瞧了狗都不睬,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宋希庭摊开折扇为她扇了扇风,却是道:那就叫狗不睬, 等铺子开张, 便是名副其实。取名能取个名副其实,其实也是本事。 你真是 喝醉了的紫衣少女虚指了他几下, 只当他是开玩笑。 而等面馆开张这日夜里, 月书站在铺子门口,听到苟非说面馆真叫这名字, 一时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月姐姐,别光站在屋外面,进来吃碗面。 穿着齐整的小少年麻利地擦了擦凳子,给两人挑了个临窗位置。 月书问宋希庭:我来吃面能不付钱吗? 本来就没生意, 不行。 月书拍桌子, 怒道:这还不是因为你写的这破烂名字, 柳婆婆之前夜市上做生意,哪有这么寒碜的。 柳婆婆在我这儿做生意,你怎么能吃白食。宋希庭笑了笑, 抽出一双筷子, 与她商量道, 你可以记账,虽名不符其实,可总归是个大掌柜,大掌柜一个月五百文银钱,慢慢扣就是了。 他说着,叫苟非将账本取来。 小面馆里灯火通明,桌案上摆了两碗面,空处放着笔墨。 一身玉簪绿圆领长袍的青年低头翻看账本,边看边道:帐记得不错,辛苦你们了。 苟非脸上都要笑出花了:是卿哥你教的好,今儿人不多,谈什么辛苦。 宋希庭让他也坐下休息休息。柳婆婆柳爹爹从厨房洗了手出来,见时辰不早,便将面馆的门关上。 他们与苟非现如今就住在面馆后面,不用急着担心收摊回家,几个人说了会儿话。知道面馆生意一般,月书若有所思。 面馆里的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而且柳婆婆年纪大了,下的面偏咸,口味其实算不得太好。 -- 第72页 她吃着鸡丝挂面,忽而灵光一现: 宋希庭见她傻傻地笑,好奇道:想到什么了? 月书瞬时表情严肃:我发现了面馆没有人气的根本原因。 说罢。 缺钱,缺本钱。 宋希庭莞尔道:有了钱,要做什么? 月书解释道:开面馆要红火,至少得有些特色。咱们如今没有特色没有宣传,再加上这样奇怪的店名,没有生意再正常不过。 若想生意好,你还要再投些钱。 宋希庭笑了一笑,倒是没有犹豫:你要多少钱? 月书估摸着青都的物价,伸出一只手。 五百两?宋希庭温声道,可以。 这钱如何花费,都由你做主。 月书像是看到了土财主,脸上笑容一瞬璨烂,心想他哪里是开面馆,这分明是在做慈善。 只是没等她开心三秒钟,面前的男人道了句:这钱一半记在大掌柜的帐上。 ?? 看着紫衣少女僵着身,宋希庭慢慢悠悠道:五百两说少不少,月掌柜想要面馆红火,我自然乐见其成。可钱不是自己的钱,就怕大掌柜花钱如流水,半点不知心疼。我替月掌柜先出二百五十两,暂未挣回本钱之前,姑且以你每月的月钱抵。你看如何? 月书笑容收敛,难得低头思考了一番。 换算一下,二百五十两除以五百文钱,若是赔了本,她兴许要给宋希庭干个一辈子,风险不言而喻。 紫衣少女盯着手指,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好,一言为定。 宋希庭温柔笑道:二百五十两说少不少,一言不能为定。 苟非,取纸来,写定契约,白纸黑字,方可作数。 月书微微一诧,但这事无可非议,她便等着宋希庭写完契约,让苟非检查之后按下了手印。 两人个存一份,柳婆婆柳爹爹并苟非作见证。 这之后两个人老人家熬不住,回到后屋睡觉去了。 面馆的堂厅里只剩下三个人,苟非与月书坐在一条板凳上,她说一句苟非提笔写一句。 月书吃过最多的面是方便面,现如今她凭着记忆,将超市货架上摆过的方便面名字都报了出来。 纸上记了有十几种,两个人挑挑选选,最后圈出猪骨汤面、香菇炖鸡面、葱香排骨面、辣白菜面、鲜虾鱼板面。 月书细想了一番,让苟非排个序。 苟非将鲜虾鱼板面排在第一,问道:咱们要再请个厨子吗? 月书心里有数,笑了笑道: 不用,咱们可以先慢慢摸索。现在荷包鼓起来了,有的是时间。倒是店里就你一个跑堂,平时还要记账,不如再请个伙计。 苟非闻言,便将这事记在心里,商讨间,夜不觉更深了,宋希庭瞧了眼天色,叫住月书。 知道要离开了,她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番,瘦竹竿一样的小少年依依不舍挥手,合上门板,止不住笑。 月光清澈如水,青都城里两人照原路返回,身姿颀长的男人牵着她,避开地上的凹凸不平处。 月书白天睡过一觉,到了下半夜也是精神抖擞,路上她问:你那五百两,是用王府的银子吗? 宋希庭微微挑着眉,垂眸看着身侧的女子,反问道:你觉得呢? 月书想了想,笑道:是我多虑了。 宋希庭迎着月光,背后影子斜长,走过桥,他似是低声劝慰道: 我在宁国府、徽州府有些资产,当日山寺里,他未曾查没,手头尚还宽裕,不必担忧。 月书故作叹息,言道:穷人怎么会担心有钱人呢? 面容清俊的男人笑了笑:你是穷人?我看不像。 那我像什么? 宋希庭道:像是一个娇生惯养、不愁吃穿的老姑娘。 月书:你、你 宋希庭讶然:猜中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0 23:36:22~2022-03-22 01:0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文学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竹枝歌 月书摇摇头, 心里却有些佩服他,看人倒也能看对一半。 话休絮烦, 只说两人下半夜回到府中, 正是最安静的时刻。 松萝堂里丫鬟睡得死,月书小心翼翼从值夜的扶青身边经过。床上一躺,她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方便面以及自己二百五十两的债务。 为此, 后面几日,月书不得不调作息,一大早就拎着准备好的饵料去园子里的水边钓小鱼小虾。 扶青原以为她只是玩闹,可见月书托采烟买了一堆油盐酱醋后, 这才发现她来真的。 月书还为了钻研新的面品, 特意找过温掌事,在给空了荷包底, 一番低声下气的恳求之后, 勉勉强强能在松萝堂里打个简陋的小厨房。 大暑天里厨房开工,月书每日都去转悠, 恨不能一天建完。 她养在大水缸里的小鱼小虾越长越大,终于,暴雨前夜厨房铺完了瓦片。 -- 第73页 这一夜雨水颇大,排水槽里草叶统统浮了出来, 青绿蕉叶低垂, 入目一片朦胧水汽, 檐下早已被打湿,小丫鬟早早将窗户关严。 月书躲在内室里喝酒吃肉,听着外面雨点声小了, 将格窗推开一条缝。 雨水淅淅沥沥, 檐下的小羊角灯放出一团暖蓬蓬的光, 她瞧着院里大水缸的位置,将酒盅搁下,找了把伞去查看水缸里的鱼虾。 月书眼睛如今依旧是不大好,她挽着一只袖子,水里摸了摸,鱼尾扫过腕侧,她慢慢地数。 结果是虾跑完了,鱼还在。 还好还好。 厨房今日打扫过后,明天就能用。她一个人回到屋里,身后乌压压的云里滚过几声响雷,几瞬亮如白昼。 一身湖青衣衫的少女正在屋檐下抖落伞面上的雨珠,却恍惚想起一个人来。 月书夜里床上翻来覆去,头疼死了,扶青在外听到动静,披着衣裳进来,给她倒了杯热水。 姐姐做噩梦了? 月书靠在床阑上,捂着半边脸,懊恼道:我想到一个人,可记不起模样。 那就不想了。 月书心里坠沉沉的,扶青见状便给她留了盏灯,而后将外面的铺盖卷好,今夜陪着她睡。 月书听她叨唠着家里长家里短的事,渐渐地,身旁没了声。 她替睡着的小丫鬟盖好被子,一个人望着梅花承尘发呆。 与此同时,临湖田庄里。 一个少年提着灯在马棚边上守着,今夜暴雨还打雷,马棚里那只才生产不久的小马叫叫嚷嚷,怕得很。 他一面安抚小马,一面望着外面的天色。 今夜之后河里水定然会暴涨,田庄里那些还未收割的晚稻想必要被淹掉大半,至于那些鱼塘,若是被淹,鱼也肯定都跑光了。 第二日。 周俊醒得极早,马棚附近黄土泥泞,一脚踩下去裤脚都是湿的,他喂了马,跑回去简单洗漱了一番。不久田庄管事便将他们这些庄子里的青壮招到一起。 周俊如今休养了近两个月,身子好了个七七八八,田庄管事让他去田里扶稻,妄图补救一二。 少年跟着庄子里其他人一道,肩上背着捆好麻绳稻草,走了半个时辰才到管事说的地方。 放眼望去,水稻倒伏大片,田埂上种的黄豆东倒西歪,地上都是黄泥。 一群人叹了叹,手上开始动作起来,周俊将倒伏的水稻扶起,用稻草捆立,随着日头高升,附近还多了一些农夫与地主。 农夫里分两类,一种是即将卖儿卖女的,一种则是骂天骂地骂老婆的。地主把地给别人种,少些心疼,今日见到这副场景,啧啧可惜之后倒也没多留。 周俊扶了几亩地的稻,好不容易歇会儿,抬眼看了看周边。 山峦苍翠,白鹭低飞,天幕一碧如洗,路尽头有人骑着水牛过来。 待水牛走近了,只见那骑在水牛背上的少年一身湖蓝直裰,长长的青玉簪子绾发,鬓角如裁,十分清秀。 正是李休宁。 李休宁一大早便被他祖母叫醒,说是宜泽山这边还有地,昨夜那么大的雨,想必是给淹了,让他去瞧瞧地给淹了多少。 他路上看到四叔的水牛在水里打滚,想着路途不短,便提着衣摆去水边将牛牵走,走走骑骑,到了现在。 如今到这宜泽山下,地上泥巴湿软,少年不愿弄脏鞋袜衣袍,便坐到了水牛背上往这边赶。 路过周俊身旁,他看着已经被扶起的水稻,笑着问道:你们在这儿忙了多久了? 周俊道:不久,也才两个时辰。 你们是哪家的?这么多地都种的晚稻?李休宁拉住水牛绳子,略停了会儿,听他说到吴王府时怔了怔,随即展颜笑道:难怪。 见一身灰扑扑的清瘦少年转身就要去干活了,他又喊住人。 周俊扭过头,眼里微微露出些许疑惑,那牛背上的少年朝他又是招手又是笑的,倒叫他不知怎么回应。 你有事? 李休宁跳下牛背,走到他身边时低头想了想,问起他府中一些事。 诸如王府是不是对下人管得极为严格。 周俊只回了他三个字不知道,随后弯腰扶稻,用稻草捆立起来,闷声干活。 李休宁看着他小臂上因动作而露出的鞭痕,半天,好奇问道:田庄里还这么作践人么? 周俊瞥了他一眼,将袖子往下扯了点,不说话。 李休宁笑了笑,仔细打量了面前的灰衣少年后,提着衣摆从田里走出。 他牵着牛去宜泽山下自家地头查看,这一片近乎是全部淹了。他从田里抓出一把水稻,倒也不算太多难过。 周俊做了一上午活,午间吃饭时不远处一个少年慢慢靠近他。瞧见那一抹湖蓝色,他往树下退了退。 李休宁见他如此沉闷孤僻,就坐在了一旁啃干粮,与他说几句话。 周俊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要么点头要么摇头,竟作了个哑巴。 李休宁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临了,他牵着牛离去,田埂边上笑问道:我叫李休宁,你叫什么? 周俊背靠着树正闭目养神,被他烦怕了,便吐了两个字出来。 -- 第74页 李休宁微微颔首,笑言道:你长得,确实俊。 周俊睁开眼,方还牵牛的少年已经小跑出去,留下水牛跟着追。 第35章 竹枝歌 九月份, 自厨房建成后,月书就差住在厨房里了。 这日一大早她照例先去园子提虾笼。昨夜放在水沟里的虾笼沉甸甸的, 当中还有几只小青蟹。 扶青在厨房里烧水, 见到月书回来,指了指小桌上满满的粥菜,让她先吃饭。 今儿再改一改味道, 明儿后儿就不用顿顿吃鲜虾鱼板面了。 月书捧着碗,长长吁了口气。 松萝堂里的人这些日子顿顿离不开鱼和虾,一开始她做的鱼虾面腥味太重,还把采烟给吃吐了。 月书心想这样不成, 就认真扒菜谱, 跟着王府里的厨娘学,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如今做出来的鲜虾鱼板面卖相跟滋味都不差。 扶青给她打下手, 初时虽不大理解,可经过她干娘私下的点拨, 立马就明白了。 俗话说,要抓男人的心,先抓男人的胃。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爷青睐月书,可王爷身边还有个温掌事, 论样貌手段以及重视程度, 月书是远远不及。干娘说她这是剑走偏锋, 女人靠脸吃饭不长久,身上有本事傍身日后才饿不死。 扶青把她干娘的话都记在心里,给月书帮忙帮多了, 也学了点厨艺, 心想以后若是犯了错被赶出府, 能去给人烧饭。 日头慢慢往上爬,月书吃完了系围裙开始忙活。 到了九月份,她着眼睛好了不少,如今看东西不再是色块了,只是重影严重,但不影响她做菜。 在没有穿书前,月书曾被他爹送到亲戚家的酒店里体验生活,服务员不够她就是服务员,上菜慢了她就得钻到厨房里帮忙,会些厨艺。如今又是一阵认真学习,厨艺进步神速。 擀面切面是最容易的,她早早地备好,随后开始热锅。 扶青在灶膛边上烧火,月书看她头上冒汗,一面切葱花,一面道:我之前让采烟将小秋公公送来的大西瓜放在园子里的一处小溪里,等会你就把它抱过来。这九月到了,一场雨没下,天热死了。 扶青抓着扇火用的大蒲扇,笑嘻嘻道:小秋公公这次还送了李子,说是殿下赏姐姐的。殿下虽然好几日没来了,可心里还是记挂姐姐的。 月书歪头看她,笑道:殿下上次吃了我的面,以后怕是梦里都在想我。 扶青想到殿下半个月天前来的那次,缩了缩头,忽就接不上她的话。 原来七天前宋希庭难得白日来了一趟松萝堂,他身后跟着温掌事等一些个俏色丫鬟,架势不小。 一进院子,便有人将月书从厨房里叫出来。 那时候松萝堂里其他小丫鬟又不知去哪儿鬼混了,就她们两个系着围裙,厨房里弄得一身油烟味,头上汗都牛黏着头发,看上去油腻邋遢,温掌事是掩不住的嫌弃。 殿下本就笑意不多,那日来时没给几个好脸,当着一众丫鬟的面,数落了月书一顿。 你弄厨房,丫鬟都不服管教,青天白日影子都不见一个。温掌事一侧温言道,殿下来了你这儿,没人服侍,好不容易等来人了,茶叶却是去年的陈茶,再闻着你身上的油烟味儿,难免生气。快下去换身衣裳,再来殿下跟前认个错。 月书并扶青唯唯诺诺,两个人捯饬一番,再出来,屋檐下跪了四个小丫鬟。 都是松萝堂里那些贪玩的小丫鬟,温掌事遣人把她们都找了出来,正一起训话。 主子不管,你们个个都是野马,四处乱跑,非要人好好的管教才做个人。 月书往先跟你是一起的丫鬟,心性软,你们不服她,却也不许这般轻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往后三个月月例都罚掉,再去房妈妈跟前领二十板子。 采烟哭丧着脸,见月书来了,挤眉弄眼。 温掌事悠悠转过身,微微朝她一笑:这些顽皮丫鬟,都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月书妹妹管不好,我替你管。 月书作惶恐状,连连点头,嘴里说的是:奴婢往先也只是丫鬟,平白有这样大的造化,不知如何管下人,掌事肯出手,月书感激不尽。 随后她表示自己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正好最近钻研厨艺有所收获,当下就要去做鲜虾鱼板面孝敬孝敬掌事。 宋希庭坐在明间的官帽椅上并不插嘴,温掌事在她走后倒是说了月书几句好话。 没有玉姐姐三分好,是个不安生的性子。 姿容清俊的男人扶着额,看上去有些许头疼。 月书救过殿下,如今能搬到松萝堂,想做些什么也是无可厚非的。 他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到头来确实微微叹了声。 不久,月书端着面进来,恭恭敬敬道:这就是奴婢近些日子钻研出的面品,请殿下、掌事品尝。 白瓷青边的碗里,乳白汤汁,上洒了一小把葱花,香气淡淡。面条不多,堆起来只有拳头大小,三四只杏粉虾仁齐齐贴着碗壁,余地里是切成对半的小菌菇、切成丝的黑木耳,看着简简单单。 宋希庭吃了几口,微微挑着眉,抬眼看着一脸期待的青衣少女,笑容极淡:味道差了点,不过尔尔,日后莫要在厨艺上花费时间了。 -- 第75页 月书敷衍地应了声,而后看向温掌事。 妆容精致的女子动作优雅,只吃了一口面。月书见她眯着眼,心里竟还有些期待。 温掌事看出她的期待,笑着不言语,只是捏着汤匙舀起虾仁,轻轻咬了口,再舀一勺面汤,望着乳白汤汁里浮的木耳丝,她浅尝了一点,这才拿帕子擦了擦唇。 温掌事欲抑先扬,先是评了个味道鲜美,随后道: 只是虾仁没有入味,隐隐带腥。不过月书姑娘刀工不错,木耳丝切得极细,我方才还以为是头发丝。 月书知道她是宫里出来的人,舌头肯定刁,这可比宋希庭刚才那些废话有用多了,她一番由衷感谢,后面等人一走,立马就去厨房想法子继续去腥。 结果当天夜里,月书就听到寝宫那边传来动静。 温掌事对木耳丝过敏,身上起了红疹,殿下大怒,于是罚了她半年月例。 经此一事,殿下之后就再没来过松萝堂。 扶青一想到这事,心里就发堵。 月书对于罚钱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总归现在在王府里住着吃穿不愁,钱除了用来贿赂温掌事,也无他用。 温掌事那点心思她早看得一清二楚,宋希庭这般做法大概率是为了安抚一个女人吃醋的心。 半年月例换她一个安心,月书觉得值。 做了一上午的面,中午时分两个人去园子里的水边抱西瓜。这一片湖里的鱼都被她钓精了,月书眺望着远处,骄阳似火,树冠峻茂青绿,小阁子里两个人坐了会儿,拿着刀把瓜切了,一人抱半边,银勺子挖着吃。 月书吃着吃着,莫名想起当初从水里拉上来的小马奴,便与扶青闲扯了几句。 我听采烟说他还有个婶子,不过不是亲的,他那日被打成那样子,这婶子不看他吗? 扶青哼了声,没好气道:那个白婶子不是哥好东西,眼皮子贼浅,手脚不干净,专爱欺负咱们这些小丫鬟。她也就当初给了周俊一碗饭吃,要不然周俊睬她? 月书擦了擦嘴角的瓜汁,好奇道:是他小时候么。 我听我干娘说,周俊小时候,白婶子还算是个人。她跟他那个死男人在一起不能生,就从外面捡了周俊回来。后来男人死了,没人打她,她就变得十分讨人嫌。 月书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一茬,便叹了叹:好歹做了些好事,只是周俊看着可怜。我有时候想,他如果早早就死在小时候,日后也不用再吃这么多年的苦。 心疼他做什么,你忘了上次殿下那样子了?扶青拍拍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咱们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王府里可怜人也多,要都心疼,你的心要疼死。 月书见她这般,笑了笑,低头看着水。 水里涟漪圈圈荡开,两个小姑娘捧着瓜的倒影打着皱。 下午时候月书睡了会儿,因着晚上要出去,便没让小丫鬟叫醒她,一觉天黑。 扶青见惯了,傍晚去府里厨房时多带了些饭菜,月书吃过后梳洗一番,内室里挑灯看了会儿菜谱,静静等着扶青睡着。 子时之前,窗户被人敲了两下。 月书梳着头,见宋希庭将格窗推开了半爿。 夜里他穿着细白的葛布直裰,面上笑意如旧。府中除了月书与刘长史外,没人知道他有两张鲜明的面孔。 月书将玉梳插在发髻上,跟他照原路翻墙出去。 今天要去鱼市,鲜虾鱼板面我摸索的差不多,若是面馆里卖,少不得估摸一下食材价格。 深夜的长街上,月书跟他一前一后,鱼市的位置与那夜河边小酒馆的位置极相近,两人还意外碰到了出来喝酒庙祝祝小熹。 实在是缘分,咱们要喝一杯,自上次分别,已经许久未见了。他在楼上招手,一句话说完,蹭蹭蹭跑下来,笑容灿烂。 月书终于看清他的样子,是个浓眉大眼,长相周正的年轻人,个子少说有一米八,与宋希庭站在一起,还高那么一点。 缘分缘分,不过我先去趟鱼市,你跟他好好的喝。 月书站在两个高个中间,手拍了拍祝小熹的肩,豪气道:我就喜欢你这股热情的劲儿,让人不生分。去叫店家整些好酒好菜,等我到了咱们一醉方休。 祝小熹低头看她那张脸,笑出声,弯着腰问:好说好说,你去鱼市有什么要紧事吗? 月书张口就来:去鱼市挑两尾鲥鱼,到时吃酒吃鱼,让小熹庙祝吃个尽兴。这算是朋友见面,一点表示,你别拦着我。对了,你长得这么魁梧,届时记得多吃一些,别跟我客气。 祝小熹笑得开心,而宋希庭眼里笑意淡了几许,低声问她还有没有钱。 月书把他往酒馆里推,小声道:有钱有钱,你在人前怎么能说我没钱! 宋希庭拍了她一巴掌,差点把月书头上的单螺髻拍歪了。 拿着罢,别弄得我等会去鱼市把你捞回来。 有钱不要是傻子,月书拿了钱便也不跟他计较方才拍头的那一下,一个人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祝小熹站在门口,笑了又笑,宋希庭见状,眼里笑意散得干干净净,他礼貌道:小熹庙祝,莫要门口当门神了。 -- 第76页 哦、哦,对,太失礼了。尔卿兄,请! 两人还是在老地方落座,而那一头,月书已经问路问到鱼市里面了。 看了九、十家的鱼,她心里有了一点打算,这鲤鱼鲫鱼就在鱼市里的王四九家买,不为别的,只因鱼是从城外靠山边的鱼塘里捉的,不像有的店家,引内河下游的污水养鱼。那鱼便宜是便宜,可是那吃的水都是别人洗夜壶的水 那些养虾的,她看了一圈,最后还是去了王四九家。 守在船上的汉子一看月书,嘴里就道:说得没错罢,我家的鱼又大又肥,这虾也都新鲜,价钱更是公道。 月书跟他买了两条鲥鱼,打听起他这河虾从哪来的。 知道河虾每日捕的数量不定,月书愁了片刻,心想以料取胜怕是不行了。 从鱼市走到小酒馆,她将手里的两尾鲥鱼交给酒馆里的老板娘。 三个人楼上吃酒,大抵心里有事,月书喝酒喝得比平时都多。祝小熹买的酒不是果酒,喝到肚子里热辣辣的,月书跟他三桃源、四季财,五魁首,猜对大半,酒却也照喝不误,喝得一张脸发红,就跟发烧了一样。 够了,他都被你喝趴下了。 祝小熹头撞着桌子,啪嗒一声不省人事,月书脸也贴着桌案,一双眼眯着,听不进他的话。 宋希庭摸了摸她的脸颊,眼里意味不明,指尖碰到唇角,他替她往上提了些许弧度。 缺钱? 月书摇头,本想直起腰身,结果脑袋更晕,重心不稳就要摔倒在地上。 宋希庭伸手将她揽住,又道:鱼市上没有找到满意的店家? 怀里靠着的少女难过:之前暴雨发大水,水塘里养的虾都给冲跑了,虾不够。 宋希庭失笑:就为这事? 月书喝了酒,情绪控制不住,抓着他的衣裳仰头问:如果一碗九文钱的鲜虾鱼板面里只有两只虾,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奸商? 作者有话说: 宋希庭:奸商这事我熟。 第36章 竹枝歌 无奸不成商。 月书想起他从前也是个商人子弟, 恍然大悟,挣扎着要起来。那一头祝小熹闷哼了声, 竟是隐隐要吐。 宋希庭见状, 招呼店家结账。 店家是个五短憨实汉子,听到小庙祝酒发出的干呕声,钱都来不及接。 哎呦呦, 喝这么多,快对着窗外吐。 他架着祝小熹道:这位公子,你们就先走,我跟小熹也是老熟人了, 等会就把他送回去。 宋希庭多付了些银钱, 便带着月书往回走。 路上越来越寂静,已经能瞧见王府的红墙碧瓦, 月光肆意流淌, 夜风里他的脚步开始缓慢起来。 月书喝醉酒了不爱动弹,额头抵着宋希庭的肩, 脸上绯色还往颈子上蔓,一个人自言自语。模糊的吐息声烫灼着他的颈侧,宋希庭将人往上托了把,仔细听了片刻。 你想你爹了? 他分辨出几个字眼, 本是无意问的, 谁知道肩头一疼, 月书手掐着男人的肩膀,面上神情难受。 别提、别提什么爹了。 为何? 穿着湖青衣裙的少女勉强睁开眼,将四周看了看, 苦大仇深道:我爹知道我喝成醉鬼会抽我。 神色温柔的男人轻声问道:他打过你? 抽得我上不了学, 在家躺了三天。 你父亲是个秀才, 平日里街坊邻里都说他脾气最好不过,怎么还会打女儿? 月书喝多酒,不曾听他说的前半句话,一个人晕乎乎道:我爹说,女人不能抽烟喝酒,抽烟喝酒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以后嫁不出去。 我十七八岁就抽烟喝酒,以后嫁不出去是小事,迟早还要去吃牢饭,都说养不教父之过,与其看着我留案底毁家里三代清白,他先抽死我。 回忆起往昔,月书竟还头皮发麻,宋希庭觉察出她方才颤了一下,低头柔声安慰了几句。 望着她十五六岁的眉眼,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又道:你不过是个小姑娘,他怎么下得了手。 月书叹息,闭着眼无力道:他说他们老月家到我这儿已经绝后了,打死了都没事。他就没见过哪个爹妈杀孩子坐过牢。 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哥哥?怀里的少女蹙着眉,声音都变得轻飘飘的,哪里有哥哥,有哥哥就没有我。 宋希庭眼眸深了深,停住打探。 走了长长的路,他额上出了层薄薄的汗,路过后巷时,他步履微顿。 只见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了个少年人,深夜蜷缩着,听到微微的脚步声,人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 周俊望着月下清俊又干净的男人,犹豫几秒还是走过去朝他行礼。 宋希庭很久没见过他了,如今怀里还抱着人,便微微笑道:你不必多礼。从前打过你,如今心中可还记恨我? 少年说本就是他又过错,何谈记恨。他看着月书醉过去的样子,欲言又止。 月书如今眼睛恢复大半,身子也健好,你大可放心。 -- 第77页 宋希庭温声道:她不记得你是好事,日后莫要提起,在临湖田庄认真做事,我下回再见你,便将你提为田庄管事。 殿下 周俊视线投向别处,嘴里解释道,小人今夜来此,是来给白婶子收尸的,并非有意、有意来找月书。 宋希庭笑容微微收敛,低声道了句节哀顺变。 他垂眸看着清瘦的少年人,末了又道: 你今夜就当没见过我。 少年点点头,站在后门屋檐下,一双小狗眼里黑沉沉的,等他转身走了,这才望着下半夜斜长的影子,心里滋味复杂。 他闻到那一股酒气,也就像喝了梅子酒一样,盘桓在心底的酸挥散不去。 第二日,月书头疼,歪躺到中午,洗了把脸。 昨夜的事她记得不大清楚,只知道自己喝了许多酒,肚子里撑,一路飘回来的。 扶青早间进内室时闻到酒味,还以为她是跟往常一样,晚上睡不着喝酒入眠。 给月书梳头时,她苦口婆心劝道:酒喝多了伤身,你若是晚上睡不着觉,我去给你买些安神香回来,如何? 月书笑道:那你买。 买了她白天睡得更香。 午后闲暇时分,月书在纸上勾勾画画。 因鱼市上能订的虾不够,河虾去头后本就显小,三只缩水成两只,跟她原本想的不一样。 故而要么减价,要么再加其他料,要么就将她原先的定位往下降一降。 虾不够,她用鸡蛋凑。 面馆受众从一般衣食小康家庭降至温饱家庭,价格她再划分三个档次。 五文钱一碗鲫鱼汤面,鱼汤寡面;八文钱一碗鲜虾鸡蛋鱼板面,一只虾仁切成丁,原先配菜不变,多加一只荷包蛋;十二文钱一碗鲜虾鱼板面,四只虾仁再配一只荷包蛋。 月书这么一设想,顿觉得自己也算是良心了,长长舒了口气。 果然人不能钻牛角尖。 将价格敲定,月书从小书房里找了一些竹纸,用裁纸刀裁了裁,预备着做个彩色小招牌。 招牌要引人注目,在奇在巧在新颖。她一通挥毫,趁着扶青没有回来,偷偷将画塞到床底晾干。 三日之后,月书用布裹着小招牌夜里去往面馆。 不久就是中秋社日,四喜街上两边商家都已将门店装扮起来,莲灯朵朵,色彩各异,手艺精巧。 今夜只她一人出门,宋希庭过了亥时初不出现,那便是今夜都不出来了。 面馆门口,苟非闲来无事,正跟卖灯的问价,月书见他看上了一只兔子灯,走到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月姐姐?胖了些许的小少年咦了声,才绷起的架子顿时卸了。 喜欢就买了。月书笑道,今天又没生意,所以不舍得? 今天生意也还好。 他心里藏着事,一时不敢说,话比平时都少。 两个人走进店里,柳婆婆柳爹爹在吃面,月书将胳膊夹的小招牌递给苟非,袖子一撸,钻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苟非偷看招牌,门口传来响声,听到有人叫,他从柜台前抬起头,却见是个两个年轻人。 周俊白日庄子上干活,晚上才来城里。马房里的老苍头与他说了白婶子的消息后,他第一回到城里吃了个闭门羹,等了一两天,才知道白婶子是染脏病的,早被人破席子一卷,丢到城外乱葬岗了。 白婶子对他有恩情,周俊不愿见她死后如此凄凉,便打算替她买副棺木。恰好李休宁这些日子往来石马与宜泽清理田地,知悉此事后,说是他城里铺子有卖棺材的,可以带他瞧瞧,给个友情价。 这夜两人相约进城,知道周俊还没吃饱饭,李休宁便把他拉到新开的面馆里。 一身荼白曳撒的少年看着墙上挂的牌子,问周俊:你吃什么? 随便。 那就两碗鸡汤面。 他朝店里扫了眼,挨靠着花几坐下。 小面馆里摆设雅致,花几上置了一盆盆景松,树干上不知被谁放了只木雕的小松鼠,李休宁伸手拨开细瞧了瞧,笑着道了个巧字。 这是他丢到琢仙斋里的小东西,不想卖到了这里。 边上周俊比以往还要沉闷,这几日都无精打采的,李休宁笑够了,叹息道: 你今日晚间去店里将寿木挑好,我遣人明儿给你送过去。你若是没有地安葬她,我家宜泽那边还有山地,你可以葬在那边。 周俊静静看着身侧的少年,问道:为何如此? 行善事不问因果。 当真吗? 我做事一向如此。李休宁朝他笑了一笑,信不信由你。 周俊手搭再桌沿上,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周俊周俊,你这名字取得极好,只是整日里都见你这一张苦瓜脸,实在是白瞎了这张脸。李休宁道。 柳婆婆把面端上来,两个人抽筷子,余光里瞥见熟悉影子,竟同时顿住。 月书用托盘装着三碗鲜虾鱼板面出来,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上,招呼店里三人来试试味道。 周俊捉紧筷子,回过神,抬眼见李休宁呆望着那边,喊住他:吃面。 -- 第78页 月姑娘? 月书! 周俊愣住,睁大眼,丢了筷子忙去捂他的嘴。 两个年轻人一个拦一个要挣,歪歪扭扭都走了过来。 正在吃面的几个人都吓住。 李休宁走到近前,这才察觉出月书有那么些许不对劲。 而听她一番解释,少年微微皱着眉,想起什么。 既然认识,今夜就当我请你们吃。月书解了围裙,让两个人回去坐着,边走边道,往先的事,若是你有空,大可与我说一说。 李休宁心下略有些失落,可看着她,山寺里见到的画面便又浮现眼前。 九月天里,离她如此之近,少年人隐去坦然寺里初次相遇的事,只从马氏跳河那日说起。 月书听得津津有味,大抵没想到自己是这样古道热肠的人,嘴角渐渐翘起来。 而周俊不言不语,听到一半,悄悄起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3 23:43:08~2022-03-25 13:3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嘻嘻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小荷 周俊坐在空桌上, 眼前朵朵莲灯,门外已有中秋社日的热闹了, 只是月还未满。 凭良心话说, 手里这碗面味道太咸了,他吃了几口便有饱腹感,苟非小心凑到他边上, 周俊看着面色黑黄的小丑鬼,不知他要做什么。 苟非朝那边抬了抬下巴,小声问周俊:你跟那个小郎君认识月姐姐?怎么他们说的还没完没了。 周俊扯了扯嘴角,低声道:他们认识, 大抵过去交情深厚。 苟非看他孤单单吃面, 胳膊肘捣了捣他的腰,还想从他嘴里问点什么, 可碰到周俊腰身上硬邦邦的肌肉后愣了愣。 你这身上腱子肉结实呀, 做什么的? 周俊脸一红,觑着胳膊边的小丑鬼, 闷声道:养马的。 你还会骑马?苟非眼放光,道了两三声不得了。 给人当奴才,没什么好羡慕。 苟非摇头:你人长得俊,身上肉结实, 还能骑马, 这要是放在话本子上, 不问出身,那日后就是个妥妥的将种,战场扬名, 加官进爵, 修族谱, 娶贵女,好一条青云路。 周俊看他摇头晃脑,拍了拍小丑鬼的脑袋:书上说的怎么能当真。 真的事,书上反而不敢写。 苟非挑着眉,又伸手摸了他胳膊上的肌肉,与他说起某朝乞丐出身的皇帝。 周俊静静听他说,不知不觉,时辰渐晚。 李休宁将知道的事吐了大半,还让月书有空去乡下玩一玩,不久就是中秋秋报,石马附近村落都要去祭土地,此外还有草龙蜿蜒几里,遍身插香,沿路各家各户燃炮竹以助香龙,届时锣鼓喧天,比白天还要热闹。 月书送走两个人,揽着苟非笑道:你刚才跟人说说笑笑的,不知道还以为你又认了个新哥哥。 咳咳,其实这个俊哥除了话不多外,人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 苟非绞尽脑汁,最后悄悄道:我摸了他肚子那块,硬邦邦六块,身板结实。而且他脸皮薄,不太会说话,到时候要是跟他吵架了,那决计是不会还嘴的。 月书点点头:他不还嘴,人家直接拿拳头抡你,把你捶成猪头。 月书临走前跟柳婆婆说了新面品的做法,看到店里三人关门了,这才从路口离去。 一个人在古代,说起来并非十分孤独,月书给自己买了个灯。刘长史送她的那盏挂在檐下,在一个暴雨天里忘了收回,被雨打烂了。 淡粉色的光影洒在裙摆上,她走走停停,不期然从后箱子里走过,照见一张俊朗的少年面庞。 你怎么没回家? 一身淡紫衣裙的少女蹲在他面前,手提着灯,面露好奇,末了,改口问道:你那位朋友呢? 周俊坐在后门的台阶上,慢慢抬起眼帘。 后门是关的,进不去了。 月书望着院头,回味出他话里的意思,笑出声:我晚上回来不从这里走。 而且,我刚才想起来了。 她忽伸手摸上了他的脸,黑漆木门吱吖一声响,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周俊背靠着门,少女细白的指尖碰到了他的眼角,而后轻轻摸着他的面骨,神色极认真。 七八月份的时候,你飘在水上,我跟扶青把你从水里拉上来了,那时候你还抱着我哭。 指腹压到他抿起的嘴,月书哈哈一笑,顺手掐了掐他的脸颊,安慰道:放心,我绝不会多占你便宜。先前是眼睛不好,看不出人。 周俊手无处安放,仍努力撒谎:我们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 就是不认识。 周俊想起宋希庭那夜的话,心有余悸,忙躲开她。 月书不明所以,提着灯站起身。 两侧院墙下,月光只一线,一身简朴的少年人背着简单行囊,竟有落荒而逃的迹象。 -- 第79页 你是不是藏着事,不愿意告诉我了? 没有。 她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假意关怀道:天这么黑,你一人在此,我留盏灯给你。 周俊下意识要拒绝,可看着几步之外,她温柔的眉目,到底还是伸出手。 月书笑了一笑:拿好。 于是等他接手,她猛地抱住他,用了点力气,推得他踉跄几步背贴着墙。 周俊一时懵住,怀里温香软玉,他蓦地涨红脸,推着她的肩,快急的说不出话。 月书:你再动我,我就叫了。 深夜里,微微的响动似乎都被无限放大,这要是被人看见了 少年仰着头,喉结微动,不敢出声,自然也不敢推了。 月书拍了拍他的背,哄道:周俊,这会子你无论说什么,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快大大方方说出来,我给你保密。 周俊屏住呼吸,整个后背都贴靠着墙,一身肌肉线条都是紧绷住的,像是被人刺了一刀,心跳剧烈。 不、没有。 不是强迫你,你别紧张。 周俊闭着眼,气息不稳,结结巴巴道:与礼不合、快松手。 月书耳朵贴着他的心口,听到一阵急促的心跳后,生怕把他给逼出心脏病,连忙松了些许。 面色涨红的少年微微.喘..着,满眼都是恳求:还是与礼不、不合。 月书双手撑着墙,把他围在中间,低头思索片刻。 我从水里把你捞上来后,你怎么不知道与礼不合?她仰着头缓缓道,我懂了,你在欲迎还拒。 周俊摇头摇头疯狂摇头。 不是欲迎还拒是什么。 他看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少女,视线一点一点落下,羞涩道:我们认识。 好,对,还有呢?月书鼓励道。 周俊抿着嘴:我们就只是认识。 那我平日是怎么叫你的?月书歪头找他的目光所在,挤到他眼前,估摸着道,周俊?小俊?俊哥哥? 周俊狠狠闭上眼,摇头摇头再摇头,听着她绵绵软软的声音,难以呼吸:你别说话了。 好,我不说了。 月书本想趁热打铁,可见他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掐断了这个想法,还在思考期间,不想他忽地睁开了一双黑润润的小狗眼睛,像是要哭了一样。 她一愣,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欺负他,开始发慌了。 周俊半抬着眼,艰难吞咽后,滑坐在地上。 像方才一般,她也蹲了下来,身后一线月光,雪白的脸上笑容渐淡,声音也更低了。 对不起,周俊你不说也没关系。她手缩在袖子里,认真道,我能再重新跟你认识认识么。 不用。 他轻声道:以后都没这个必要,我只是个马奴,你别再找我了。 马奴怎么了,我 马奴低贱。周俊一字一字说出口,眼里异常晦暗。 月书微微睁圆眼眸,还想安慰他,周俊已经起身了。 他粗喘着,压低声音,难过道:你不觉得低贱,可几个人跟你一样。你不觉得我贱如草芥,我难道真的就不是草芥吗? 月姑娘,你你别再自以为是了。 她蹲在地上看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口舌干燥,半天,拍了拍发皱的裙摆站起来。 我不能再自以为是,可你也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她揣着手,看到了地上歪倒的花灯,一面捡起,一面道:灯留给你玩,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长长的后巷子里,那一道浅紫色身影越逃越快,最终从他视野里走得干干净净。 周俊抱着灯,心里发冷,忽地头上飞过一道黑影。他抬头看去,一只黑扑扑的八哥鸟落在水磨砖砌成的门楼上。 他闭了闭眼,抬手把眼角的眼泪擦干净,提着灯还窝在后门的角落里,快到黎明了,他却片刻都不想在留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5 13:33:55~2022-03-26 23:5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藕非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小荷 月书晚上偷偷摸摸回了王府, 园子里的小路上一路都是黑黢黢的树影,她还打算照往常一般翻窗进内室, 只是走着走着瞥见了灌木丛后微微亮起的一簇火光。 黄纸燃烧后的灰烬被夜风捎带着飘在空气里, 她躲在树后悄悄看去,背对着她的小丫鬟一边烧纸一边还念念有词。 扶青双手合十,地上又拜了三拜, 一双眼盯着快燃尽的黄纸,说话声渐低,翻来覆去便只剩那么几句话。 月书看在眼里,趁她没有回头, 踮手踮脚往松萝堂去。 啪嗒 听到自己踩到枯枝的声音, 月书头皮发麻,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抱头蹲下。 深夜里, 扶青慢慢扭过头, 瞳孔微缩,一瞬间被吓得不敢喘气。 -- 第80页 是谁? 匍匐在地的紫衣少女咽了口口水, 不敢出声,而与此同时,正在烧黄纸的扶青装着胆儿靠近。 月书脑袋大,听着渐行渐进的脚步声, 她摸到头上发簪跟玉梳, 一个一个拔下来。 几步之外, 有细长的树枝扫过。 扶青捡起地上的树枝往前探了探,深夜里,草叶窸窸窣窣晃动, 那背后一团黑漆,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隐约藏着什么。 快出来! 没人回应,她长长吐了口气,壮着胆子又往前挪动几步。 忽然,地上叶子哗啦啦地发出响动。 扶青手捏着木枝微微颤。 昏暗的角落里,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正缓缓扭曲着妄图爬起来,她乌发凌乱地遮着脸,雪白肤色,裸.露出的地方可见斑斑点点的红色掐痕。 扶青想到害死的人,额头上汗珠不住地往下滚落。 你、你来找我报仇?我不是有意要弄死你 你别过来了! 可地上的女人动作极为扭曲、怪异,还是一步一步朝她倒爬过来,喉咙里发出渗人的嗬嗬声,隐隐还有关节间咔哒咔哒的声音。 扶青手抖得连树枝都拿不住,哆哆嗦嗦道: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让你染病而亡,你要找就该先找那些脏男人! 乌云蔽月,她话音刚落,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流淌的血水嗒嗒染红了地上的叶子。 又是嗒、嗒两声,四肢仿佛伸展不开的女人蓦地往前一探。 扶青被吓得眼白都翻了出来,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拿起她的掉落的树枝猛戳向自己。 那些日子无意中看到的画面一帧一帧涌来,树枝在她眼前很快翻转成了锐利的匕首,她张大嘴,心都要跳出来。 月亮还在云里,黑沉沉的夜幕下,小丫鬟跌坐在地双眼无神,未几,她朝着松萝堂屁滚尿流逃去。 园子里再次恢复寂静。 月书竖着耳朵静静听了一会儿,心跳如擂,过了片刻,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她脸上都是胭脂,白一道红一道,方才情急之下还把自己做的唇釉给全部倒出来,手上沾了不少,因为本身的肤色太白,两相一衬,看着就像血一样。 月书想到刚才扶青那个样子,闷声笑了笑,一面去水边擦洗,一面好奇她到底是在怕谁。 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大半夜园子里烧纸,听她方才哆哆嗦嗦的话,想必还干了亏心事。 好巧不巧,让她给碰上了。 由于当时情况紧急,而气氛又恰到好处,月书不自觉想到自己三刷过的《驱魔人》,当即就模仿了小女孩倒爬楼梯的姿势。 从结果来看,确实吓到了扶青,只是 她表演力度过大,这个身体柔韧度不够,她把腰扭了。 月书把自己身上的胭脂、唇釉洗干净,顺带着将地上沾到了的叶子也全部洗了,随后才扶着腰鬼鬼祟祟往自己内室的窗口走去。 等她磨磨蹭蹭翻过窗,天色已蒙蒙亮,内室的门外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扶青顶着一对黑眼圈,抱着被褥就坐在门口,头顶上的珠帘在晃动,哒哒哒的声音萦绕耳边,她一闭上眼,一张刻薄至极的女人面孔就浮出脑海。 春雨告诉她白婶子死了的消息还没几天,原本她是不信的,便抽空去厨房那边打探了一二。 听厨娘说,她本来好端端一个人,不知哪里发了财,被几个府里游手好闲的男仆盯上了。那些人知道她是个寡妇平日又不安分,大半夜就钻到她家去了。 这一来二去,就夜夜往他家去,周围邻里生怕和她这样的人沾上关系,看见了也当不知道,谁晓得这才多少天,她就病怏怏的,再过几天,身上都发臭。 原来是被传了一身脏病治不好,钱也花空了,只能等死。 后来就真死了。 扶青心神不宁,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手做得太猛了。 天色大亮,采烟等人起来打扫,屋里的帘子都被挂上,日光刺眼,她拿被子盖住头,偷偷喘了口气,就窝在月书门口睡了一大上午。 采烟进来换茶水,阴阳怪气道:平时说我偷懒,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扶青被她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气道:你偷懒多少次了,就今天勤快一点,我看你是要上天了? 诶呦,我偷懒,你哪只眼瞧见了?我给月姐姐整理房间可比你细了千倍百倍。自那条裙子被你说了,还有哪次我眼瞎了?! 采烟说话声抑扬顿挫,一面拿着鸡毛掸子扫灰,一面冷笑道:她匣子里的东西自己不记,我可都记着。除了常戴的几根簪子,还有一根金银杏叶的弯钗在最里面吃灰,那钗子足有二三两重,殿下赏的,我前几日还准备拿出来擦一擦,谁晓得没了。 我娘跟我说,做人要做清清白白的人,给主子管贵重东西,手脚要干净。我这一双手干干净净,说话也不怕遭报应,若是我偷了,天打雷劈。 扶青丢下身上的薄被,指着她怒道:你怀疑是我? 等会儿月姐姐醒了,我告诉她去,让姐姐自己查,光我怀疑你有什么用。采烟拍拍自己的脸,趾高气扬道,姑奶奶我清者自清,不像某个人,脸都红了。 -- 第81页 扶青浑身冒虚汗,面色通红,头都要疼炸了,不知是不是昨夜吹了风,又被吓了一遭的缘故。 采烟本是想看她笑话,可听扑通一声,见她直挺挺往地上倒后呆住了。 月书都被这一声响动惊醒。 她披着衣裳出来,见屋外采烟正手足无措地站着,迟迟不敢靠近扶青。 怎么了? 月书蹲下身,摸到了扶青头上方撞出来的大包,而后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见滚烫滚烫的,皱着眉催道:快别傻站着,去叫大夫,晚一点怕是要烧死。 松萝堂里的丫鬟围上来,月书赶紧穿好衣裳,遣人去拿水跟毛巾给她降温。见她烧成这样,心里也有些自责。 大夫很快就过来了,趁着他给扶青诊断时,采烟将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月书听。 姐姐装头面的那些匣子都是我跟扶青轮着管,里面近来丢了根金钗,我就说了她两句,不知怎地、就 看着面前也委屈的小姑娘,月书抱了抱她,让她先别管这个了,等扶青醒了再说。 她梳妆台上那些匣子,平日并不怎么打开,往先只挑看着便宜的插在头上,生怕丢了贵重的自己赔不起,而采烟说的那根钗子,她半点印象都没有。 大夫很快诊断完,月书去煎药,采烟见她扶着腰,一把把煎药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比平日不知勤快多少倍。 月书坐在正屋的屋檐下,托着脸,心里异常的郁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6 23:53:00~2022-03-28 00:1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空山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小荷 一整日过去, 扶青病怏怏躺在床上,见她喝过药又睡去, 月书便轻轻合上门出去了。 今夜微雨, 过了立秋节气,夜里暑气渐退,她养鱼的大水缸里还剩下几棵大莲蓬, 月书边剥着莲子边想着心里事。 周俊、扶青、宋希庭 她面无表情瞧着水里倒影。 月子弯弯照水缸,缸里正有个傻子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月书总觉得自己方向错了。 从碧峰寺偶遇吴王,从江州到青都, 她唯一要做的只是看住宋希庭而已。 这件事对她自己而言, 其实没有半点好处,现如今去经营面馆, 老实说, 也只是打发时间。 这样过一日算一日,她离回家遥遥无期。 而她最初的目的只是回家。 手里剥的莲子哒哒哒落水, 方还安安静静的白衣少女啪啪抽了自己两巴掌,脑子里总算给自己找到了五个字描述现状。 温水煮青蛙。 傻逼癞虾..蟆。 月书盯着被打碎的倒影,吸气吐气,斗志渐燃, 这一下午的抑郁堪堪散去七八。 正当她想去厨房里给自己煮碗面, 门口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很久未见过面的柳丝, 一张芙蓉面,未施粉黛,艳丽多姿。 自上次被宋希庭教训过后, 她便收敛不少, 人前那股傲态被二十板子打丢了, 再见月书,她动作格外谨慎,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话,将温掌事的命令带到后,她立马就跑了。 月书本想请她吃一碗招牌鲜虾鱼板面,结果鲜虾二字出口,眼前就只剩下风过树叶的飒飒声。 寝宫里,宋希庭已经睡下,温掌事今日不值夜,庑廊下两个女人扶栏侧身而坐,低声说话。 我让她明日去城外的田庄收租,她可曾说过什么不好? 柳丝:她哪敢,掌事有意抬举,月书怎敢不识抬举。 温掌事低垂着眉眼,扇了扇纨扇:她只是看着好说话,其实身上心眼多着呢。 柳丝对月书谈不上讨厌,却也并非十分喜欢,想到近日处理的下人,她未曾隐瞒,一五一十都道了出来。 在她进府之前,先头赐下的奴仆里不缺偷奸耍滑的人,温掌事本以为自己处理了一批,少说也能起一番杀鸡儆猴的作用,可听柳丝这样说来,未免还是有些怒气。 这样的男人留着,府中怎会有安宁,你该遣人将他们打死才对。 柳丝叹息:苍蝇不叮无缝蛋的,那个白婶子平日也不是安生的。我打探来的消息说,白婶子之所以被人惦记上,起因时捡到了一袋钱。 可知道是谁丢的? 柳丝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查出来了,那几个男人耐不住打,说是松萝堂里一个叫春雨的小丫鬟丢了钱,看他们平日都在那一带做活,便求他们替她找一找。 很多钱? 看白婶子那般快活,想必不少。 一身娇色的女人按住纨扇,细细想了片刻,低声在她耳边道了吩咐。 第二日一大早,府里去田庄的马车就打点好了。月书先去前庭院找了刘长史。 之前吴王来过信,知晓月书失忆后,他在信上只写了照旧行事四个字。如今月书要去田庄,一时半刻回不来,为了保险起见,她打算先找长史报备一下。 刘长史日日都在王府办事,这日实在是太早了,月书求见时他还在用膳。 -- 第82页 一身常服的男人气质极佳,见她略显局促的样子,笑着让月书进来说话。 厢房里陈设典雅,清浅的日光里,竹帘半垂,几个小厮在外洒扫,她压着声说话。 刘长史静静听罢,莞尔道: 近来尔卿身子不大好,我看着他就好,你出去罢。 他身子不好? 宋希庭近来几乎就没怎么出面过,她去寝宫探望时都被温掌事找借口打发走了,月书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不过她没有多问,因扶青还再发烧,月书此番就带着采烟上了路。 采烟父母就是临湖田庄上的人,这次不用告假就能回去看看,一路上都高兴的不得了,叽叽喳喳与她讲起庄子里的趣事。 月书望着窗外风景,宋希庭这样的大累赘暂时从她心头消失,她整个人没来由地轻松许多。 路上树木还未到落叶时候,骄阳下绿意深沉几许,梯田褪了色,路过的村庄还有在晒稻谷的,几个小商小贩正拿水果换稻谷。 一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地方,管事一早没有得到消息,还是采烟找上门他才知晓的。 月书托采烟的福,被他爹迎到屋里喝上了一杯热茶。 月姑娘来咱们这儿也不早说,我好叫人准备准备。采烟说您一早就出门,想必饭也没吃好,请稍等片刻,我让她娘给月姑娘做些饭食。 四十好几的男人一身长衫,穿着石青褂子,合中身材,满脸堆笑,在月书面前说着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转过身就让他老婆把过年时吃的饭菜整一桌。 采烟长得像她母亲,瓜子脸的瘦女人早听女儿说过月书,当下都不用他叮嘱,撸着袖子就让采烟给她打打下手。 你这主子怎么就带着你出来了?不是说她颇得殿下喜欢么? 厨房里,许氏嘴里问个不停。 采烟吃着龟苓膏,美滋滋道:扶青那丫头被我气病了,往日姐姐都带着她,今儿好,我顶上来。咱们松萝堂里那些丫鬟贪玩调皮,就我顶事,不带我带谁。 娘,我可没骗过你。我在院子里就专给她管衣裳首饰的。那几个匣子都装得沉甸甸,我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擦擦,都是金银宝石。 那月姑娘怎么穿得这么寒酸? 采烟啧了声:你不识货。 你识货!许氏抄起铲子就想砍她,可看着女儿娇滴滴的,笑骂道,跟娘都没大没小,以后仔细着些。 采烟笑道:我这眼睛,十分仔细。 说起扶青,她言语间不乏幸灾乐祸的意思。 王府里,月书一走,松萝堂就像是少了些生气,往日扶青还会督促小丫鬟干活,如今她病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因上次被温掌事打过,都学乖了,个个屋里躺着睡大觉。 柳丝带着人进来时还以为这院子里人都死了。 扶青在耳房里听到响动,撑着身子爬起,不想循声到了内室,撞个正着。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柳丝拿着库房里开出来的清单一样一样比对,见她来了,冷笑道:有人说你主子变卖王府的御赐之物,还谋害人命,我们来这儿盘查。 月姐姐没有、她没有! 你算什么东西,你说话也算话? 扶青靠着落地橱,月书不在,她忽就惶恐的不知所措,脑袋里天旋地转。见梳妆台上匣子都被打开,她咬着牙扑过去:她人不在,你们不能这样。 她人要在,白也能说成黑,不在才好。 扶青摇头,抓着柳丝的手,胆战心惊道:我知道不是月姐姐,我有证据。 你算什么东西! 柳丝说完就想推开这个牛皮糖,谁知扶青哭道:是我干的,我知道,我拿簪子去当钱,是我的错 她一愣,眯着眼看小丫鬟苍白的面孔,半晌还是冷笑:果然是家贼难防。 月书对你极好,你却鬼迷心窍偷她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扶青被她踹了一脚,哽咽着又抱住柳丝的大腿,一个劲求她。 柳丝折好手上的清单,鄙夷道:哭哭哭,既是你干的,老老实实说出来。 扶青瘫坐在地哽咽道:我哥七月份里跟人打架,把人打成残废了,那户人家要我爹娘赔五十两,不然就报官。我家当初把我卖了也没换到这么多钱,我娘急得没法子,就来找我。 扶青念着她娘生她的恩情,东拼西凑也只凑了五两银子,实在没办法,又被她娘说的心窝子疼,这才存了个侥幸心理。 她想着月书平日不用那根钗,自己先当救个急,日后被发现了以月书的为人想必也不会为难她。且她如今在松萝堂干活,月例大涨,平日还有月书给的小东西,把当钗的六十两垫上去也就两年时间,这两年里月书恐怕都不会知道。 只是采烟记性实在好,昨儿被她戳到心里的秘密,扶青就已经是惊弓之鸟,没想到今日还有这样一遭,她索性将白婶子死的事也都坦白开来。统统说出来后,她竟微微松了口气。 柳丝听了个明白,将她狠狠嘲了一番:你那几个家里人还顾着做什么,我要是你,他们就算死在跟前我都懒得瞧一眼,这事是你蠢惹下的。至于白婶子 -- 第83页 这个老虔婆死得好,可到底是一条命。你既推波助澜,便要分出几分罪担着。 说到此地,姿容艳丽的女子顿了片刻,缓缓道: 你有今日也不容易,你干娘往先不知在我面前说了多少好话,看在你干娘的份上,我再给你指一条路,可要仔细听着! 扶青睁大眼,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白婶子好端端一个寡妇,嘴上不安分,往先身子还是干净的,此番得脏病死了,原是被人谋杀的。 什么?扶青难以置信,忙摇头,不是我谋杀的。 到时候公堂上你就这么说。柳丝冷着脸,言语更冷,你届时便坦白这一切都是月书所指使的。 她从前与白婶子结仇,如今一心报复,你只是被逼无奈罢了。 见地上跪的小丫鬟痴痴傻傻,她挑着眉,缓声道:听明白了么。 第40章 小荷 临湖田庄。 月书第二天早上起来办正事。 田庄管事把账本翻给她, 说是今年雨水多,先头梅雨下了一个月, 后面稻子成熟撞上暴雨, 又被水淹了不少,是以收成是一塌糊涂。他们庄子上今年能收上来的租金与往年比,堪堪抵个五成, 这是天爷不给饭吃,让月书勿要怪罪庄子上那些佃农。 青衣少女厅堂里坐着听罢,一页一页细看账本,并不做声, 管事一旁站累了, 尿遁出去。半个时辰后,月书打了个哈欠, 见外面晴空万里, 啪得一声合上了账本。 采烟在厨房里偷吃,许氏给月书准备的饭菜她一一尝了个遍, 末了将一碗干笋薏米瘦肉粥倒了大半下来。 许氏怪道:有你这么馋的?倒些回去。 月姐姐吃不了这么多,等会你跟我爹不吃?我给你们留着。一年到头都省吃俭用,难得大方,还是给别人做饭。 采烟说着, 将粥菜放到食盒里, 慢慢往厅堂那边去, 路上碰到地上蹲着抽旱烟的管事爹,她指了指厨房,小声道:给你留了好吃的。 管事在想心事, 冷不丁被她吓了一跳, 见是自己闺女, 定了定心,跟她嘱咐道:爹这儿有事要你帮个忙。 什么事? 你等会瞧瞧屋里的月姑娘,咱们今年庄子只能收上五成的租金。她屋里正捧着账本翻呢,爹怕她不信,你盯着,若她真不信,后头一举一动,都知会我一声。 采烟说好,却也问道:咱们今年庄子亏了这么多? 你又不是庄里管事的,哪知道里面的艰辛。别问了,快去给她送饭,小姑娘伢子,倒是能坐长久。 采烟笑了一笑,伸了个大拇指,小声道:月姐姐是咱们松萝堂读书最多的,记性还好,有时候能在屋里看一天书,她就是在堂屋里坐一天,那也是有可能的。 管事听罢吐了口烟气,直皱眉头。 话休絮烦,只说月书吃过饭,打算周边走走,便让采烟带她到处玩玩。 庄子里有一大片桑林,九月秋夏之交,有几个人在桑林边上种桑树苗,月书眯着眼,远远便瞧见一个熟悉影子。 周俊!月书挥挥手,一路小跑过去,采烟跟在她后面追。 几个男工停了手里动作,穿着粗布短褐的少年人抬起头来,人躲在桑树影子里,眼波微动。 周俊你还认识管事他女儿? 那前头不是管事女儿,后头才是。 那不一样吗? 周围同伴议论纷纷,周俊不答,血液汩汩冲向四肢百骸,他的心跳声砰砰似要冲破胸膛了。 未几,月书跑到几个人跟前,见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壮汉子,点头致意后朝着树阴下面色僵硬的少年招手。 月姐姐,你找他做什么? 月书咧嘴笑道:这是我表弟。 采烟不可思议:你从前都没说过,要是说了,我让我爹照顾照顾他多好。 月书按住采烟的肩膀,低着头说悄悄话:我表弟性格孤僻,为此得罪过殿下,怎么能让你爹照顾他,届时把你爹拉下水了,我良心不安。 采烟微微点头,依旧觉得可惜。 我跟表弟叙叙旧,你回去歇着。 这怎么好,你来临湖庄子,照理说我要贴身跟着你的。 月书嗔怪道:都到自家了,去陪陪你爹娘多好,这事我又不会怪罪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采烟被她说得心动,犹豫再三,拉着她道一旁小声道:我就在前面的院子里,到了中午,你可要回来吃饭,别叫我爹看到你一个人。 为什么? 采烟把她爹早上叮嘱她的事通通说出来,月书听了心里快笑傻了。 果然账本有问题。 把采烟弄走,月书让周俊过来。 有事找你。 炙热的日光下,穿着一身烟青衣裙的少女抬手扇了扇风,她面上被晒得微微泛红,一双黑漆漆的凤眸,沉静异常,周围几道目光打量在身,她浑然不觉,眼里就只有树下缩着的周俊。 眼见着周边伙伴眼神愈发放肆,周俊熬不住,噌的一声站起。 -- 第84页 九月天里蝉声聒噪,他压抑着呼吸,走近后低头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月书:跟我来。 见她神情严肃,周俊想了想,折身与几个男工说了句话,这才拿着自己的东西跟着月书走。 青衣少女走在前面,闷声不吭的少年不紧不慢在后跟着。 草满池塘,绿水满陂,胭脂雪瘦,翡翠盘高,秀樾横塘十里香。 这庄子极大,走了好远的路,总算路过一棵芭蕉树,月书抬手折了一片叶子遮阳。 日光被蕉叶滤过一重,她面上稍稍清凉些许。 又走了片刻,月书从庄子后围的一圈篱笆上翻过去。 见状,周俊终于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把你卖了。 月书拍拍衣摆,重新将叶子盖在头顶,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客气道: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去种树,二是跟着我出去。 她静等了几秒钟,转过身去。 未几,身后传来响动声,清瘦身姿的少年站到她身边,那双黑润润的眼眸里夹杂着浓浓的疑惑,说话时视线又投向他处。 你放心,不是卖你。 我 月书打断他,肃然道:今天就事论事,你帮我一个忙,日后定有酬谢。 什么忙? 走到路边,杨柳如烟,青衣少女水边洗了把脸,叽咕叽咕把想知道的事都说出来。诸如田庄的天地大部分都在哪里,一些林场茶园以及鱼塘如何。 周俊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水珠,轻声道:小事一桩,不用酬谢。 月书眯着眼,把水珠一把擦掉,凑过去倾听:你声音太小了,再说一遍? 他耳根子一红,低头看到她被洇湿的胸口,忙又扭过头看着停栖在树上的白鹭。 这些都是小事,我不用你酬谢。 月书好奇,转了个边:那你要什么? 少年揪着地上的草叶,闷声道:你离我远一点。 月书叹息,揉了揉脸,为难道:这个恐怕有些难,我刚在采烟面前认了你做亲戚。我在田庄的这些天,怕是要天天找你。 周俊抓断了草叶,余光里映着她雪白的肤色。两个人并排蹲在一起,就像蹲在了火炉边,他额上的汗珠打湿碎发,贴着脸,一把火从心底开始往上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月书一看他通红的耳朵,故意道:我怕你误以为我喜欢你,既认作亲戚,那咱们就是亲戚,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你说什么!他猛地扭过头,说话时喉结滚了滚,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收了惊。 月书手指提着自己的嘴角,微笑道:我说,你以后去城里,一定要去那间狗不睬面馆吃面,到时候跟苟非说我是你表姐,那么你就能在店里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我做梦都想的事,你不高兴? 我不喜欢白吃白喝。 月书虚指了他几下,责怪道:年轻人不上道。 周俊看着她娇娇俏俏的脸,蓦地又把头扭过去。 咱们要赶在午间回去,快走快走。 胳膊被人拉着,少年站起身,沿河而行,见她没有丝毫不自在,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月书嘴闲不住,路上讲了小马过河、绿野仙踪、木偶奇遇记,可说着说着,她咦了一声。 这是 周俊扭过头,见她脸上没了笑,一动不敢动。 月书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水蛇吗? 他低过头,只瞥到一抹细绿的小蛇呲溜穿过。 游走了,没事。 他伸手,却见月书还是一动不动,表情痛苦。 怎么了? 水边的草地里,少女抿着嘴,一点一点把合腰百褶裙提起,原来是一条粗腰的花斑蛇爬到了她鞋面上,正吐着蛇信子。 周俊一慌,撸起袖子道:别动。 你别用手抓,找根棍子挑开,要是有毒就 她话还没说完,周俊已经抓蛇七寸,近处看着大花斑探头伸尾狰狞的样子,月书心砰砰乱跳,急急道:快丢快丢! 这不亚于一颗手榴弹。 可周俊掐着蛇头与她耐心解释道:其实这是菜花蛇,没有毒。 月书头皮发麻,闭着眼大叫:回去了我请你吃饭,你快丢掉! 啊啊啊啊啊丢丢丢丢丢。 她神情都变了,暖风吹拂,草叶碰到脚踝,立即踮手踮脚就要往太阳底下的泥巴路上跑。 小心! 周俊来不及追她,才丢掉手里的菜花蛇,就看到月书被石头绊倒,整个人扑到草里。 他几步过去将月书抱拖走,茂密的草里隐约游了些小东西。 等到了空旷的地方,周遭也没了水草,月书听周俊道:你方才像是踩到蛇窝了。 片刻后,长长的泥巴路上,就见一个少年背着个女孩,一边走一边说着黄鳝跟蛇的区别。 -- 第85页 望着周遭的农田,月书趴在他背上,从未这么安静过。 周俊背着她走了一截路,背上的人乖巧极了,身躯柔软,只是抱着他的脖子,湿热的呼吸扑在耳畔,他微微咬着唇,忍住这股酥麻。 踩蛇窝的那股恐惧没有散去,月书看着近道上逐渐茂密的草叶,又头皮发麻。 周俊、周俊,你看。 月书紧抱住周俊,少年被她勒住脖子,差点喘不过气。他仰着头,笑了笑说道:那是地龙。 羊肠小道上横躺着一条两只粗、半米长的大蚯蚓,若不细看,真跟蛇一样。 月书痛苦闭眼,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些没有脚的东西。 你别怕,我背你走。 过了这一片便到了庄子那边的田地,大路宽阔,月书望着两侧的树木,由衷道:你胆子真大,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小。 少年微微侧过头,笑道:我只是有些怕人。 一盏茶工夫,上了大路,月书让周俊把自己放下来。 周俊本想说不累,可不远处瞧见个骑牛的,脸上那一点笑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月书眯着眼,蓦地看向周俊,嘴角慢慢翘起:那是不是李休宁? 少年低头道:不知道。 那边李休宁不一会儿就骑着他四叔的大水牛过来了,人未到跟前,先笑道:你们怎么在这儿?我方还想去你们临湖田庄。 周俊问道:你去田庄作甚? 你们管事要买我家在宜泽山下的田地,本来他是要去石马找我,可我想去看看好兄弟,便说今日上门。 白衣少年跳下牛背,有模有样先朝两人作了个揖,而后就大力拍了拍周俊的肩膀,跟月书道好。 日头下三个少年人沿路而行,李休宁牵着牛,好奇道: 我方还见周俊背着你,月姑娘是脚崴了吗? 月书说自己踩到蛇窝了,李休宁一怔,问她有无受伤,月书庆幸道: 还好有周俊在,有惊无险。 白衣少年脸上笑意不及以往,他扭头看了看周俊,摸了摸水牛角,欲言又止。 月书瞧出来了,探头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李休宁微笑道:周俊,背人背累了,想不想骑水牛。 插在两人中间的少年人闷着声,却未曾犹豫:不想。 李休宁拍拍牛角,不甘心:我四叔的水牛很乖! 不想。 真的? 周俊斩钉截铁道:真的不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9 00:20:54~2022-03-30 23:5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白玉京 三个人走在烈日之下, 路过卖茶的摊子,李休宁将大水牛拴在不远处的大垂杨下。 你们坐着吃会儿茶, 我去去就回。 白衣少年向店小二要了一壶六安茶, 丢下十个铜板,小跑着消失在路的拐角。 路边小茶摊简陋异常,四面透风的草棚就搭在树下, 背后是一条小溪,听着湍湍水声,月书摘下头上的柳枝草环,大口喝了碗茶。 周俊脸也晒红了, 微微喘着气, 举目四望,忽而笑起来。 你知道他干嘛去了? 周俊说不知道, 将她的茶续满, 轻声道:我想以后也开个小茶摊。 月书捧着碗,吞吞喝水, 眼里带着点笑。 先开小茶摊,再开大茶馆,最后买茶园,以后我就喊你茶老板。喊你一声茶老板, 白喝你一碗茶。 坐在对面的少女背着光, 霜腻的肌肤微微浮粉, 袖子退到了手肘,腕子纤细雪白,比起周遭的灰扑扑, 好看百倍, 他看着晃荡绞丝银镯子, 难得没有摇头。 以后的事,太远了,若是有机会,一定让你白吃白喝。 月书手搭在膝上,就靠着身后的柱子感叹道:你今年十六七岁,日后是长远,我活到八十八,到时候拄着拐也要到你的小茶摊上。 周俊抬眼偷看她,不妨被她捉个正着,月书歪着头,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看我又不犯法,你也不吃亏,怎么鬼鬼祟祟的? 少年慢慢涨红脸,忙端起大碗喝茶。 月书看他不断滚动的喉结,抽出一根柳枝就慢慢挠过去。 脖子上像是爬了小蛇,周俊喝道一半猛地呛住,眼疾手快抓住了她那只腕子。 咳咳咳、咳你干什么? 少年睁着一双小狗眼睛,似有几许羞耻压在眼底,眸色沉沉,声音都变了。 月书就喜欢瞧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笑得更开心,惹得店小二都从水边望过来。 不许、拿柳枝碰我。 周俊手缩回去,人像是一只要缩回壳里的乌龟。 月书转着手上的镯子,故意给他看腕子上被抓红的一圈,还埋怨道:你就这么金贵,李休宁能拍你,我就不能碰你。 -- 第86页 见他欲言又止,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一双小狗眼睛委委屈屈的,月书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周俊! 干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口不由心的人。少女托着脸,一错不错看着他,替他开口道,你一定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是男的,所以不能跟李休宁一样,对不对? 周俊鸦青的眼睫微微一扇,慢慢点了头。 月书叹息:可是我就想跟李休宁一样。 听着她失落的声音,少年咬着牙,良久,把桌上的半截柳枝轻轻递过去,小声道:我刚才吓唬你的。 月书一喜,扬眉道:那你可把我吓死了。 周俊怔了怔,见她那乐不可支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于是一手捂着红透的耳朵,扭头看着茶摊外的路。 正好,李休宁回来了。 他抱着一只西瓜,跑得腰上绦带嗒嗒拍着衣摆。 他带着一身热气,坐到桌子边上,先端起周俊的碗喝了口水。 那前头瓜地里瓜都熟透了,我挑了好久,就看重了这只。白衣少年拍拍瓜屁.股,因靠得近,眼睛又尖,不出意外发现了周俊的异常。 我寻思着你坐在草棚底下,也晒不着太阳,怎么脸红成这样了。 穿着短褐的少年立马起身,离他远远的,有几分恼羞成怒:瞎说什么话,一定要晒太阳才许人脸红? 月书坏笑:周俊亲你一口,你也会脸红,不用晒太阳。 ! 李休宁正从袖子里抽出平日雕刻的袖刀,闻言愣了一下。 不过他回过神后倒是笑了笑,一面在瓜上雕刻,一面猜道:你方才亲了周俊? 月书摆手,严肃道: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好意思。 李休宁翘着嘴角,猜测道:那你方才肯定调戏了俊哥儿,要不然 剩下半句没说出来,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李休宁见是月书动的手,故意道:我雕东西,你就不怕我闪到手,到时候青都小雕龙毁了,你可赔不起。 月书垂眸看着少年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将他手上的瓜与袖刀都接了过来,开始装逼: 你是青都小雕龙手,我是平安花园第一雕龙手。 白衣少年手撑着头,趴在桌上,略有些好奇:平安花园? 月书就着他雕下的轮廓,一面重新构图,一面闲聊道:我家在这个地方,虽说离青都极远,可我的技艺,街坊邻里都是有目共睹的,今天露一手给你瞧瞧,瞧好了。 周俊喝着茶,视线落在她陡然认真的眉眼上,茶碗遮了半张面,一个人脸红。 她一认真,就叫他想到她睡着时候的样子。 日头高悬,不一会儿,大展身手的少女拍了拍瓜皮,将袖刀放在了桌上,嘴里不忘夸赞道:好刀就是趁手。 李休宁趁机看了眼那只瓜,不看也罢,看了遍忍不住发笑。 这便是平安花园第一雕龙手?分明是雕蛇手。 月书指着小猪佩奇,煞有其事道:你再好好瞧瞧。 嗯。白衣少年站起身,摸着下巴,秀气的面上笑得格外灿烂,果真是第一雕龙手。 你们平安花园是不是就你们一家人? 月书被他这一句问到了,见她停顿住,李休宁弯着腰,小心翼翼把西瓜抱起,柔声道:我看尚可。 少年俯身时月书嗅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她手指微微收拢着,见他又挨坐到周俊身旁,月书这才撸起袖子准备切瓜了。 她手上这把袖刀十分小巧,银制刀柄,镂空的缠枝葡萄花纹,刀刃极锐利,若用削铁如泥形容也不为过。 月书:接下来是分头行动了。 两个少年都望着她,月书举刀,随后从佩琪脑袋处下刀。 都盯着我看什么,吃瓜吃瓜! 方还一本正经的青衣少女被看得脸红,舔了舔干燥的唇,一人递了一块瓜。 小茶摊里,几个人吃了片刻,将剩下半只瓜留给了店小二。 月书把嘴擦干净,树影底下,趴地的大水牛也吃了一块瓜,她摸了摸牛角,忽然头上落了个散着草木味的东西,随即一双手从后把她抱上大水牛。 月书将遮眼的柳枝花环扶正,惊魂未定,水牛已经上路了。 李休宁负着手,边走边道:到了午间我们差不多也到临湖田庄了,届时我去跟田庄管事谈这桩买卖,帮你打听打听。若是他卖,我那一份买卖的契约就给你了,你拿到府中做个证据。 今年临湖田庄被水淹了的地只是十之一二,那些鱼塘里都是不值钱的鲢鱼,可他只交你五成的租子,想必昧了不少钱。 月书这次意外碰到李休宁,真是打瞌睡了便有枕头递上来,她由衷感谢一番,李休宁却摆了摆手,说是举手之劳。 月书只好道:下次请你吃饭。 周俊微微侧头,不知为何,忽而烦躁起来。 未几,月书喊了他一声,声音很轻柔,像是一根柳枝专往他心尖上挠。 -- 第87页 等我攒够了钱,在殿下跟前讨个恩典,把你赎出来,咱们三个一起吃顿饭,到时候你去开小茶馆,我跟李休宁天天找你喝茶,白吃白喝。 周俊心一乱,看着她红润的唇,眼被刺痛了一样,忙扭过头。 李休宁揽着他的肩,大方道:周俊,你没本钱我到时候借给你。 被夹在中间的少年一声不肯,肩上又被人拍了两下。 月书笑道:小俊哥? 小俊哥哥?李休宁不嫌害臊,笑叹一声,我们这么熟,多说几句话便是。 周俊拉着牛绳的手用力收紧,恍惚间被日光迷住,心下觉得做梦。 他压着将要饱溢而出的期望,仍是道:这是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想来不过一个月。 你等着。 第42章 白玉京 青都城内。 一个小太监正提着一只鸟笼往外书房走去, 府中这几日的气氛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 单说殿下那头,小秋公公此先已经有两三日没见到他了, 若非今早刘长史让他过来送书信, 恐怕他还以为殿下在寝宫呢。 书房门外,小公公弯着腰行了个礼,未几, 手上一空。 穿着一身朱红圆领长袍的男人提着鸟笼转过紫檀木底的大屏风。 屋内光线明朗,他歪坐在官帽椅上,面色与往日比起更显苍白,眉眼间夹杂着几许冷意。 八福? 灰扑扑的八哥鸟被宋希庭放出来, 它一听这两个字, 张口就是一句去你娘的。 宋希庭点了点鸟喙,不见一丝恼, 仍是重复叫它的名字, 面上慢慢绽出笑。 窗外花木风中摇曳,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轻叩门扉。 他抬起眼眸,相貌普通的男子正往屋里来,颀长身影落在素白屏风上,轮廓线条被光照得极为柔和。 书房内浮着一层浅淡墨香, 眨眼功夫, 他便敛了眼底的那丝冷意。 刘长史将他上下打量, 坐在官帽椅上的青年已调整了坐姿,肃整恭敬。 你看起来修养的不错。 长史手下留情,只是些皮外伤罢了。 样貌普通的男人莞尔, 他甩了甩袖子, 坐在一侧, 停落在桌案上的八哥鸟抢飞出去。 屋里安安静静,只有滴漏落下的水声。 片刻钟后,刘长史问:殿下的信,你可曾看过了? 已经看过了,这些日子我定会照吩咐行事。 自月初起,那位约莫察觉出细微风声,尔卿身边眼线多了十之七八。如今非常时期,切勿去寻陈年旧事,若再有泄露,便不止皮肉苦这般简单了。刘长史言语温和,字里行间警告意味极浓。 吴王在京时,身为宠妃之子,颇受东宫忌惮。丽妃亡故之后,陛下驾崩,太子即位。昔日兄长迫不及待将这个从小视为眼中钉的弟弟扫出皇城。 这路上眼线刺客一批一批接踵而至,宁国府的守备军早在吴王就藩之前就更换成了一批精锐之士。 若不举事,迟早有一日也要意外亡故,殿下此番潜身往西北而去,府中真正主事的只有一个心腹长史。 虽说平日并不常见宋希庭,可他对宋希庭的一举一动却极为了解。 月书如今被掌事赶到乡下庄子里,不久便是十五中秋,你若是一个人府中憋闷了,可去城外散散心。 宋希庭无奈道:掌事若知道了,岂不是要闹翻天? 闹翻天才好。 刘长史望着他那张脸,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道:府中太过平静,你又太过悠闲,委实不是好事。我做个人前的裱糊匠,你只管放心。掌事再怎么闹,也不过是关几个小丫鬟罢了。 宋希庭苦笑了声,或许是想到牢里的扶青,在刘长史走后去了趟府衙。 牢房里,扶青躺在破竹席上,牢里闷热不堪,气味难闻,她跟三个女犯被关在最里面。 恭桶今日一早就满满当当,到了日中粪臭味实在太过浓郁,牢房里最尖嘴薄舌的女犯踢了扶青一脚。 惫懒货还不去倒了粪桶,睡成猪一样。 牢里四个女犯人,一个人高马大,一个脑袋疯疯癫癫,除了她之外,就剩扶青一个能欺负的。 被叫四婆的女犯如今使唤起人来,心里竟也有几分得意。 可地上躺的小丫鬟动也不动,一副有本事你打死我的表情。 叫你呢! 扶青头撞了撞墙,哭得再没有眼泪了,满脑子都是如今这副田地还不如死了好。 她不想诬陷月书,那一日柳丝见她不从,便没放过她。 告官、升堂、审案、下大牢,就这么一两日工夫。她干娘为此还特意来牢里把她骂了一顿,自此就当没她这个干女儿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还活着作甚。 牢里老女人骂骂咧咧,见扶青是真的都当耳旁风,顿时火冒三丈,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往粪桶边上拖。 你不倒你就吃下去,吃个满嘴粪直接吃撑死,省的在老娘面前装这副死样。 诶呦死贱人!松、手! 扶青吃痛,不管不顾就挣扎起来,嘴里大骂:死老太婆松手! -- 第88页 你说什么?! 扶青伸腿踹她,却一不小心蹬翻了恭桶。 砰 整个牢里骂声此起彼伏,宋希庭被狱卒带进来时首先闻到一股过分浓的臭味,随后,在狱卒的指引下,他看到一个牢里四个女犯人扭打成一团,墙上都糊了屎,临靠的近的牢房也跟着遭殃,几个犯人贴在角落里边骂边呕吐。 住手! 女狱卒大喝一声,带着手里的长刀便要过去,可快到跟前时不知谁抓到一坨稀黄之物砸过去。 啪嗒。 脚边也溅了点。 一身朱红衣袍的男人神色复杂,只瞧这么一眼,便掉头往外而去。 陪同一道的官员脸黑的难以言喻,一面说着殿下息怒,一面就要吩咐人将里面几个女犯人处置了。 宋希庭出了昏暗的牢狱这才吸了口气,他勉强一笑:不干大人的事,这些个女犯人实在可恶。 只是我府中那个丫鬟,按律法,罪不至死,还请大人将她单独关起来。 是是是。 经此一遭,宋希庭再没来过,只让小秋公公三天两头来瞧瞧她死了没。 第二日,宋希庭带着府中丫鬟下人去了城外温泉庄子。 长长的路上,一早阴雨,黄土泥泞,宋希庭掀开帘子望向车外,偶尔瞥着对面正描眉的女人,耐心与她说话。 殿下怎么好好的想去庄子里过社日?若是早些说,奴婢好收拾,省的落下什么了让殿下住的不自在。 你昨夜忙了一晚上,还有什么不齐备的。宋希庭笑道,乡野之间,别有风趣,况且宣州不及京城,两地远隔千里,风俗人情不尽相同,趁着中秋,也好观瞻观瞻。 温掌事追问:当真只为此? 一身清简的男人莞尔道:当真。 那一双眼里波光流转,笑意极深,不见丝毫假意。 温掌事补了些口脂,深红的唇瓣微微抿着,总算住口,转而说起庄子里的一些布置。 温泉庄子在宜泽山另一头,方圆百里都曾是先帝赐给吴王的,昨夜管事连夜准备,一大早冒雨等在路口。 一众人浩浩荡荡出行,附近村庄的农夫雨天无事,就穿着蓑衣看热闹,几个少年也穿着蓑衣夹在当中,若非怕雷劈,早爬在树上看了。 月书啃着李休宁带来的糖饼,感叹道:羡慕、嫉妒。 烟雨茫茫,周俊眺望许久这才收回视线,把自己手上装了甜酒的竹筒罐子递给月书,怕她吃饼噎住。 李休宁这些日子似是又抽条了,比周俊还高了一点,他站在月书背后,先抢来倒了一口。 三个人蹲在田埂上吃完最后一点饼,李休宁带着月书跟周俊去了一座石拱桥下。 石拱桥下悬着一把生锈的剑,两侧藤蔓垂落,一艘小船便拴在桥下。落雨天里沿途的花树被摧残得厉害,花瓣顺水而下,河上浮了一层浅粉缎面。 他们这几日要去石马村下游的告遗山田庄收租,若是走路实在费时费力,李休宁便借了三叔一艘小船,早早划船过来了。 小船上坐了三个少年人,摇摇晃晃划了出去。 月书咕噜噜干完竹筒里的甜酒,甜得头发晕,望着两边风景,只觉小船要翻了,于是一把抓着李休宁的桨,自告奋勇道:我来划船。 头戴斗笠的少年鬓角已经湿润,他擦了把脸,见她不对劲,忙叫周俊把人看住。 你来划船船就真翻了。 月书被人从后勒住,斗笠都歪了,飘风雨吹到脖子,她缩了缩头,重心一偏,往后仰倒,船猛地一晃,换来李休宁一道变了声的叫。 周俊扶着船沿,心惊胆战。 船头的少年勉强稳住船,扭头看着月书,好气又好笑:你吓死我了。 月书双手合十,可怜道:对不起。 于是李休宁便骂周俊没把人扶好,差点连累小船翻了。 周俊骂他手艺不好,自己连累自己。 小船一路顺水而下,两侧树木枝叶相触,绿意森森,不多时雨停了,几个人都脱下蓑衣,头顶偶尔坠落水珠,打在身上透凉透凉的。 月书洗了洗手,顺便水里捞起一大团花瓣,一旁拼字给周俊看。 与最初马房里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少年人比起,周俊现如今进步神速,这当中也有李休宁的功劳。 月书这个半桶水有时也要请教他。 这是李太白的诗,边学诗边学字,有意思还长知识。 穿着樱粉衣衫的少女指着她拼出来的丑陋字体,开始小学生念课文。 听到身后那道绵软的声音,李休宁接着她的诗句,背到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 周俊问:后面呢? 诗太长了,我忘了。 李休宁微微侧过身,见两人都不相信,笑了几声,横着桨,从头开始背起。 小船过了河流分叉口,船上少年还在吟诗,从天上白玉京,一直到一箭落旄头,声音清越,字字明晰。 哎,阿宁,那边有个道士。 船到桥头,几个人仰着头时发现桥上那一头还站了个面白神清的老道士。他听见少年话音,凭栏一笑。 -- 第89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1 00:22:54~2022-04-03 01:0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沼 12瓶;孟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白玉京 李休宁朝老道士行了个稽首礼。 身后两个少年依样画葫芦, 待上岸走远了,这才敢夸赞老道长一句仙风道骨。 这一头的告遗山田庄里, 管事得知吴王殿下去了城外那座温泉山庄, 立即就备礼物,屁颠屁颠上路了。 而月书几个人进了庄门才知此事。 看门的汉子不解:这去告遗山的路就那么一条,怎么路上没遇见?若是遇见, 倒也不必再来这儿了,白白扑个空。 月书自认倒霉:我们走水路过来的。 几个人水里划小船,哪里顾着看远处的道路。 矮胖汉子见要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便把他们三人留下吃了一顿午饭。 吃完饭, 今日收不成租子便无大事, 李休宁便将月书与周俊两人拉回石马村做客。 阴雨天气,村子里不怎么见人, 白衣少年将船拴在四叔家门口的小树上, 这才引着人往家去。 月书已经没了石马村的记忆,一路跟着他, 只觉得走在一幅水墨画里。 忽然,李休宁停住步子,月书猛地顿住。 桃奴? 少年轻轻唤了一声,墙角果然冒出一只猫头, 小狸花猫望着他身后的两个人, 而后踏着轻巧的步子朝大宅门里跑去, 喵喵直叫。 你还有只猫? 李休宁笑了笑,带着两个人拐了个弯,一座大宅映入眼帘。 桃奴是奶奶养的, 那就是我奶奶。 他回头望了周俊一眼。 知道他不自在, 李休宁便将人揽着, 进了门便先道自己带了两个朋友回来。 老妪躺在竹椅上,腰不大好,腿上盖了条薄薄被子,听到孙子的声音,她拄着拐慈祥道:方才桃奴已经跟我说了。 月书喊了他奶奶一声,老妪还记得她,几个月不见,拉着她好好看了一会,心疼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听阿宁说你被马撞伤了,身上还好不好? 都好,夏日天气太热,这些庄子来回跑,是跑瘦的。 周俊躲在李休宁身后,未几,老妪也把他拉着看了看,笑眯眯道:你就是周俊?阿宁也常说起你,说是标致又俊气,今天我看,他还真没撒谎。 奶奶。 少年声如蚊哼,肩上随即被人重重拍了两下,李休宁笑道:小俊不善言辞,说几句话就脸红了,我带他去我屋里坐坐。 老妪点点头,让使女把家里新鲜瓜果洗洗送过去,再去生火造饭。 月书留在堂屋里陪她聊天,知道她这腰酸,当即要给她按按。 老妪闭着眼,她年纪大了,自上次被小凤仙撞到后,腰便隐隐作痛,像是不得好了,后来贴膏药也不济事,月书给她一按,倒是把疼舒缓不少。 你跟谁学的手法?这下舒服多了,替我按这么久,快歇歇,那茶冷了我去给你添些热的。老妪怎么看她怎么欢喜,听到月书推辞,愈发来劲,甚至还责怪道,也不是第一次来家里,勿要再客气。 月书又不能真坐着跟个大爷一样,便揣手跟她一道去茶房。 李休宁家底颇厚,平日虽是与祖母相依为命,可远在休宁的爹娘每月都按时送钱送物回来,家中一切用度都不曾少。 茶房今岁新茶不少,都是早早从太平、霍山、老竹岭买的,价格不菲。 李家老妪辨着茶香,有些许遗憾,一面冲泡着茶,一面埋怨道:这一年到头,家里都没有几个人,今年新茶明岁陈茶,都在罐子里摆着。阿宁是个不爱喝茶的,他爹娘都十几年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没有意思。 你们今儿来了,吃了晚饭再走,我亲去做几道菜。 月书好奇:他爹娘为何不回来? 谈到儿子儿媳,老妪长吁短叹。 原来休宁祁氏家大业大,当初她儿子出门做生意亏得不敢回来,正是借祁家的钱财东山再起,后来跟祁家小姐看对眼,就成婚生子了。 我那儿媳是个厉害人物,家里生意打理的蒸蒸日上,日进斗金,说是个女陶朱也不为过。只是她上头没个长兄,家中庶弟后又病亡,偌大家产在,她不愿被几个狼心狗肺的叔伯吃绝户,这才又生了休宁的弟弟,把他写上了祁家族谱,强把休宁他爹当成倒插门的。 这么些年,就没放他回来过一次。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想儿子了,还得坐上一天一夜的船去徽州看他。 月书看着她抹眼泪,觉得心中发酸,或许是想到家边上教她核雕的老婆婆,她抱了抱鬓发苍苍的老妪。 李休宁肯定比他爹做得好。 不说还好,一说,老妪更愁,摊手道:他也是个矫情人,十八九岁了,给他相看过好些姑娘,不是丑了就是胖了,没一个看对眼的,死活不成亲,平日要么躲在屋里琢玉雕木,要么就去铺子里闲逛。 我这头发一半都是被他急的。只怕到死,我还看不见孙媳妇长什么样。 -- 第90页 月书挠挠头,未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事,没憋住笑。 十八九岁年轻,我从前的东家,二十七八了,还是大光棍一个。 跟李休宁比起来,宋希庭才是古代名副其实的老光棍。 老妪听了害怕道:我家阿宁若是到了二十七八还孤零零的,如何是好。 月书又是一番安慰,眼见着也没事,就想去厨房给她露一手。 雨停后村里人出来走动,侍女从外摘菜回来,竟牵回了一只羊。 厨房门口她喊了老妪一声奶奶。 厨房里,一身樱粉衣衫的少女绑着攀膊正在炸油条,老妪坐在灶膛边上,听她了几个笑话,笑得合不拢嘴。 见有小羊,老妪意外道:羊膻味这么重,杀了不好吃,养着还麻烦,谁给你的? 是六伯,他当铺里有几个北方人拿羊抵钱,可咱们这边都不吃这个,他路上卖不掉,索性都带回来分人了。 小羊咩咩叫,月书笑了声,半晌忽而想起什么,问使女那些羊里有没有母羊。 有,二三十只羊,三叔公家牵走了一只母羊跟小羊羔。 月书歪过身,期待地看着小板凳上坐着的老婆婆:奶奶你想喝奶茶吗? 她笑得憨憨,凤眼明亮几许,李老妪年纪大了却也不是傻子,当然点头。 月书要羊奶,她便让使女去三叔公家里挤些回来,而后拄拐走到二进院落的楼下喊道:阿宁,出来给小月帮个忙。 二楼窗户打开,俊秀的少年换了身什样锦的直裰,乌黑的鬓发上带了几片木屑,他扒着窗棂笑问:做什么? 废话这么多,下来下来了。 李休宁把窗户关上,宽敞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沉香木的味道,周俊坐在他的位置上看书,他把袖刀收好,出门时问周俊要不要跟他一起。 你去罢。不善言辞的少年捧着书,脸都被书页遮挡住,听声音闷闷的。 李休宁打趣道:我奶奶又不吃人,你那么怕她一个老人家,等到一会儿吃饭了,你还不得缩到桌子地上吃? 周俊吝啬道:不会。 李休宁哼笑了声,到底是先出门去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除他之外便只有月书了。 门扉被人叩了叩。 月书捧着茶罐,听到声响,扭头正对上李休宁的眸子。 是一双极明媚的桃花眼,黑漆如墨。 身姿俊挺的少年看着那张渐张开的脸,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坦然寺里最热的那日,氤氲热气中,他莞尔一笑,像是瞧见水里飘逐而来的花瓣,于是轻轻道:你想做什么? 月书晃了晃老妪给她找的茶叶,把要做奶茶的事说给李休宁。 使女现如今还没回来,她想做点珍珠。李休宁挽起袖子,在橱柜里翻找红糖,随后又出去找木薯粉。 月书单独跟他在一起说话不多,看到案台上摆好的材料,她才洗净手,却见少年已经上手了。 月书走到他身后,探身打量他的动作,怀疑道:你会吗? 你都说得那般清楚,怎么还不会。他将清水和红糖都倒入锅中,若是错了,你说我来改,家里红糖跟木薯粉都有很多,便是糟蹋了也还有很多。 月书听明白了,李休宁这话根本意思就是有手就行。 少年动作娴熟,红糖在沸水里融化后便捞起来倒入木薯粉中,用筷子搅拌,搓条,切粒。 月书一旁无所事事,就盯着他皙白的手,而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忍不住道:你的手跟我的手有那么些像。 你怎么盯着我的手看,我若是做错了怎么办? 你都说了,你家里东西多,糟蹋了还有,嗯诶 靠的近,少年趁她不备将手里黏腻的红糖木薯粉抹了一点到她脸上,月书歪着头,有些无奈道:都十八九岁了,倒是幼稚。 她忘了自己二十五六了,还跟人玩分头行动。 李休宁望着她半边雪白的脸,心下觉得像是白嫩嫩的汤圆,摸上一抹灰褐色的红糖木薯粉后,隐约就冒着红糖的甜味,想要吃一口才好。 月书见他还想抹,忙撤身。 李休宁一把抓过她,月书早已伸手挡脸,嘴里嚷道:我吃软不吃硬,你别逼我告诉你奶奶。 不闹你,是想帮你擦掉。 被他挡住去路,四面受阻,少女仰着头,依旧嚷道:我又不是没有手,你快往边上去,让人看见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说来人就来人。 门口站着的使女端着一盆羊奶,正目瞪口呆看向这边。 月书差点心梗,腰一挺撞上了背后的灶台边缘,只觉得像是干什么被抓包了,脸不自觉涨红,用力推了推挡着她的少年。 李休宁只是替她擦脸。 月书推不动他,皱着眉小声道:快点,要是奶奶看见了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掌心触感柔软滑腻,他垂着眼眸,声音轻极了。 你这样,不像汤圆了,像一只被簸箕捉住的小麻雀。 -- 第91页 什么小麻雀? 李休宁眼眸清明几分。 替她擦干净脸颊,少年退了几步,轻轻吐了口气,而后才笑道:刚才想到别的事了。 月书觉得自己猜出来了什么,一面整理衣裳,一面心里狂吼。 为什么周俊不在,在的话大家就都自在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3 01:01:04~2022-04-04 01:2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火系渔舟 26瓶;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白玉京 月书午间煮完奶茶, 屋檐下又飘起雨丝。 李家老妪跟使女都不知去哪了,穿着身樱粉衣衫的少女独自坐在小竹椅上。凉风穿过厅堂大门, 天井里倾落了满满的昼光, 她捧着白瓷茶盏,心里像是装了一摞心事,眼看着就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李休宁洗了锅碗瓢盆出来, 扶门观望了片刻。 他想到厨房里她刻意疏远自己的动作,眼眸里悄然落了些许阴霾。往日与周俊在一起时,月书从不避着他,路上走累了也从不拒绝他的好意, 可一到自己身侧, 总像是微微竖起刺的刺猬。 别坐在风口上,虽说暑热未消, 可如今阴雨天气, 方还大着,要仔细些才好。少年走到她身后道。 月书垂着眼帘, 嗯了一声。 她余光瞥了瞥李休宁,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的说辞,可脑子里无论组织了多少次语言,将到嘴边时却总感觉有万分的尴尬。 我去喊周俊。 少女苦着脸, 最终决定先避一避他。 身侧的少年人就像是一团越燃越旺的篝火, 如今火苗开始往她身上扑了, 过分炙热的温度笼罩着人,隐隐让她喘不过气。 月书又不是傻子,能做朋友就绝不要做男朋友。况且他不比周俊那般守规矩, 方才在厨房里时差点就把她吓出心梗了。 别人是壁咚, 她是被灶台咚。 使女在后, 李休宁却还在擦她的脸颊,眼眸里分明还夹杂着其他情绪。 月书冒雨从这头跑去第二重院落,听到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她莫名头疼,于是蹙眉道:你也要去找周俊? 李休宁见不得她表露出的这般忧愁,原本是想给她带路的,但见着月书如此防备,他转而一笑,温声道:周俊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要去找他,既然顺路,我在前带路。 少年眉眼弯弯,说话时嗓音清朗又显温柔,月书原本还想破罐子破摔,跟他把话说个明白,见状,心里隐约冒出自作多情四个字。 咳咳,你早说嘛。 你先前像是逃一样,我怕说了你就要跑了。 李休宁掸了掸袖子,走在月书前面,贴着墙的木质楼梯色泽暗沉,扶栏花纹繁复,越到楼上光线越暗。 这一座三进大宅平日里没有什么人气,按照青都习惯,一楼都是不住人的,只作待客地方。 二楼窗户半开,帘子半放,浮着一股浅淡的墨香。入目是一排金玉宝石盆栽,木架的空隙处还放着三三两两的动物木雕,垂地幔帐隐隐绰绰遮着几尊仕女雕塑,粉壁上挂了两幅工笔画,月书扭头望了望,心里不由感叹了声。 这一栋楼都是你一个人住? 李休宁往右走,见粉衣少女正盯着幔帐后的仕女像,不由把轻纱放下,笑着道:家里便只有两个人,我住前面,奶奶住在后院。 月书指尖戳了戳架子上的一只小猫木雕,羡慕起来。 格门推开后,李休宁喊了声周俊。 这一间是他起居卧室,清简宽敞,只是平日阴暗,幔帐竹帘都是放下的,阴雨天更不必说。 月书歪着头,四处找灯,嘴里还道:周俊一个人在睡觉吗? 门被关上,身后一点烛光亮起,没有回复,月书盯着自己模糊的影子,眉头一跳,猛地转过身。 身姿俊挺的少年人正在锁门,烛台放在高几上,一侧的汝窑梅瓶里枯瘦梅枝斜触到素白幔帐上,剪影极雅致。 借着这一点微弱光,她看到他把钥匙藏到袖子里,这才不紧不慢抬起头来。 李休宁! 月书跑过去拽了拽那把锁,睁大眼,就差拍门了。 你做什么? 她嘴角提不起来,眼神有几分凶狠。 现在月书已经可以肯定,周俊不在这里。而他把自己带到这里,肯定也不敢太放肆。对上少年平静的目光,月书猜不透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很生气? 李休宁半垂着眼,声音放轻,像是呓语,只是唇角微翘,俊秀的面上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颜色。 月书伸手按着他的肩,冷静评估他此刻的力气,而后跟哄小猫一样道:只是吃惊,不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这屋里黑漆漆的,人在里面待着太压抑了,你把门打开,我们出去好好说话,怎么样? 少年吐出两个字,随后根本让她来不及反应。 而听到不好两个字,月书心狂跳,眼前是他平坦的胸口,温热的体温似乎近在咫尺,她粗粗喘了两口气,眼神才定住。 少女背脊撞到了门锁,一双腕子被高举抵在了格门上,李休宁见她泛着薄红的耳垂,用指尖碰了碰那只银色小丁香耳坠,随后轻轻取下。 -- 第92页 你再动手动脚,日后我绝不会再见你,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李休宁不语,只觉得她生气时像个河豚,少女白净俊俏的脸上眼神故意露出凶意,实则一戳就泄了气。 他手背贴着月书的面颊,慢慢低下头,嗅着发丝间丝丝缕缕的桃子香气,顿了顿。 月书偏过头,莫名想起宋希庭,一时浑身都不自在,挣扎道:别仗着自己年纪小,在我面前耍流氓。 她吃亏在力气上,李休宁一手将她按住,听她说自己年纪小,倒是觉得好笑。 你才十五,怎么一副比我大许多的口气。少年捏着她秀气的下巴,指腹轻轻擦过颌骨,如同日常打磨玉器,薄茧蹭到颈.肉,惹得她一个劲想要缩头。 月书忍无可忍,浑身都像爬了蚂蚁,一头撞过去,正想开口骂他找抽,却蓦地被人堵住了嘴。 她眼眸瞪大了,差点翻白眼,结果听到少年一瞬间羞涩道:你你怎么亲我? 月书大惊失色,你你你三个字都说得气抖,谁知他又低下头,张口咬住了她的唇,将剩余未哆嗦出声的话语一股脑吞下。 烛光明灭,李休宁抵着她只是舔舐着嫣红的唇,将咬痕一一抚.慰,余下的一只手叩着门格子,骨节泛白,呼吸随着心跳,一一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周俊的喊声。 阿宁,小月?你们在里面吗? 夹着书的少年手叩了叩门。 作者有话说: 高估了手速。感谢在2022-04-04 01:29:14~2022-04-05 00:4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火系渔舟 20瓶;小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又自赞 额头抵着额头, 两人竟都屏住了呼吸。 李休宁瞧着她浓密的眼睫,一想到门外还站着周俊, 不过咫尺之间, 瞬时又吻了她一口。 月书如芒在背,一脚踹过去,李休宁躲也没躲, 松开手后将人抱抵在门上,响声微微。 门外,周俊看着格门上映着的一团模糊影子,抓紧怀里的书, 紧张道: 你们在做什么? 月书心惴惴不安, 无论怎么想脑子里都是空空的。 周俊拍了拍门:小月,开门。 钥匙呢? 月书望着门上的锁, 猛地推开他。 眼眸深黑的少年抬起双手, 宽袖上绣的暗纹如流水一般,昏昏的烛火下银光流淌。 她想到先前李休宁放钥匙的袖子, 伸手掏了几下。 最后掏出来一把 袖刀。 钥匙! 少女用刀柄戳了戳他的心口位置,渐渐失去最后一点耐性。 李休宁望着她怒目而视的样子,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握成拳的手在她面前摊开。 咔哒一声响。 门从里被打开, 周俊先望见满头汗的月书, 而后才瞧见她身后站的李休宁。两个人脸色通红, 像是打过一样。 为何要关门? 李休宁吹灭烛火,平静道:我喜欢把门关起来。 月书从他身边挤出去,走到楼梯了, 才把脸揉了揉, 朝周俊道:你要喝奶茶么? 周俊正狐疑地看着李休宁, 闻言,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外面下着小雨,侍女跟老妪坐在堂屋里说话,月书在水井边上接了一捧水洗脸,一侧的少年将书塞到衣服里,蹲在地上看她。 她的嘴嫣红嫣红的,雪白的皮肤上贴着几缕湿头发,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周俊小声问:是他欺负你了吗? 月书脸上冰冷冰凉的,热度退了几度,但这样被他盯着,心里十分不安,甚至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抬眼,不想看到了楼上的李休宁。 半开的格窗里,他一如既往笑看着她,秀气的面上一双桃花眼里意味不明。 隔着雨幕,潮湿气里,月书似乎嗅到一股挥散不去的沉香味道,带着一丝炙热的温度,像糖一样黏腻地裹着人。 少女抹了把脸,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领口,而后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对着水里倒影思考人生。 周俊不明所以,一旁小心翼翼也闻了闻。 余光瞥见他小狗一样的动作,月书愣住,可想到庄子里面周俊傻乎乎的样子,她一面把他拉起来,一面笑道: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周俊不信。 月书撩着耳畔的碎发,转过身背对着李休宁,撒谎道:他欺负不了我,咱们三个在一块,情比金坚,他好好欺负我做什么。你别瞎想。 周俊盯着她细白的耳垂,闷声问道:你少了一只耳坠,是他拿走了吗? 月书睁圆眼睛,手指捏了捏耳垂,故作惊讶道:不知道,大抵方才洗脸时弄丢了。 少年又多瞧了一眼,未几,微微扭过头,屋檐下雨丝如春柳,风中飘摇,趴在二楼窗台上的狸花猫冷冷盯着他。 两个人厨房里小坐了会儿便去厅堂里陪着李家老妪说话,往先还浑身不自在的周俊躲在门扇阴影里,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 -- 第93页 白发苍苍的老妪对着孙子一般大小的少年,耐心颇多,知道他是孤儿,更是心疼。 两个人在李休宁这里留到吃饭的时候。 捅破窗户纸的俊秀少年饭桌上并无异常,月书坐在老妪身旁,努力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只是偶尔动作僵硬。 临别时分,乌云彻底散去,蒙蒙夕光洒在小桥上,月书逃也似的往石马村外去,周俊疑惑不解。 这种疑惑堆积在心头,走到河边时他忍不住拽住月书,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你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月书恹恹地摇了摇头,路上草色青青,流水依旧,她装了沉甸甸的心事。 被人喜欢无所谓,这是她管不住的,可像李休宁那样,她压根招架不住。那种蛰伏之后猛然暴露出的喜欢,更像是一种酝酿已久的情..欲,恨不能一口把她吃下去。 若是周俊当时再晚些找她,那间昏暗卧房内,他怕是要撬开她的牙关,勾着她的舌再狠狠的亲一回。 月书! 周俊大声叫她的名字,回过神的少女避开他的视线,沉声道:有些事不能跟你说。 为什么? 暮色四合,少年定定瞧着她,黑润的眼眸里划过一丝委屈。 李休宁可以,就我不可以,对不对? 月书见他是真生气了,无奈至极,绞尽脑汁之后朝他勾了勾手。 路边上,两个人慢慢靠近,月书先威胁道:我告诉你,你不许再告诉别人。 周俊点点头,而后就看她踮起脚,在耳畔小声道:我来月事了,李休宁在卧房里给我做月事带。 月书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周俊被吓了一跳。 是会流血的吗? 对着那双小狗眼睛,月书更加做贼心虚,于是反问道:你也来这个? 周俊一脸通红,不知从何说起,什么字都跟烫嘴一样。 我不会告诉别人。 李休宁呢? 不会。 月书背着手走在他身边,长长一叹:早知道我找你就好了。 下次要来找我。 少年想起李休宁今日看他的神情,又加重了这句话。 月书撞了他一下,拍胸.脯道:这还用说,咱们什么关系?还没认得李休宁之前,可就一起看后门了。 周俊晃了晃身,被她一把抓住,眉眼舒展的少女终于笑了笑。 明月当空,后半截路周俊背着月书,一片蛙声里,少年望着地上的倒影,脚步放缓,仔细护着心里的月亮。 话休絮烦,只说第二日,宋希庭驾车出行。秋九月山色仍是大半青翠,一路望过,三三两两人走在乡间路上,稻谷收割后难得有余闲,又临近中秋,不少人往城里去。 停。 宋希庭撩开帘子。 这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弯小溪穿过田畈,溪水两侧树木高深茂密,翠浓的树冠上几点白鹭,听着潺潺流水声,一身玉白衣衫的青年挥退了跟随他的丫鬟,独自坐在溪石边。 温掌事昨日吹了凉风,今日头晕发昏,请大夫来看过,说是染了风寒。难得身侧清净,宋希庭摊开折扇,一个人静静看着远方的山峦流云,少年往事浮现眼前。 少年时候他喜欢钓鱼,春日舟行青溪,夏日船入藕花深处,秋日渔火江枫,明月之下独钓晚江,冬日 冬日太冷了,湖心亭看雪而已。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斜靠着溪边大石的青年难得露出一抹疲惫之态。不知过了多久,他抬眼望着溪流上游,一叶小舟顺着水流悠悠飘下。 躺在舟上的少年在吟诗。 宋希庭拢着纸扇,剪水眸里漾出几许波澜,静听之后拾起身旁的一颗石子砸过去。 噗通一声响,水花四溅。 船上少年懒懒睁开眼,半撑起身,见是个独身的男人,不客气道:有事?还是要寻死? 宋希庭微微一笑,折扇抵着下巴,慢慢悠悠道:我没有事,只是听到你的心事,烦到我了。 李休宁半撑起身子,目光落在他那身清简至极的衣着上。 我有什么心思? 宋希庭想也不想,温柔道:年纪小小,喜欢一个姑娘,却又无计可施。 白衣少年船划到岸边,将绳子系在河边大杨树上。 溪水边隔着三步距离,李休宁望着风雅温润的男子,认真道:你有什么法子吗? 宋希庭打量他,不觉想到少年时的自己,耐心无限,只是说出的话 你这都是什么狗屁办法! 李休宁皱着眉,丢下下流二字,当即甩着袖子离去。 宋希庭一点一点拉开折扇,笑意深深。 女人喜欢男人,就跟男人喜欢女人一样,都是馋他的身子罢了。 李休宁划着船桨,冷笑道:鬼话连篇。 折扇半遮着面,宋希庭见他略有些慌乱的背影,心想少年人果然面皮薄,不觉笑得更开心。 -- 第94页 三天后,月书收完告遗山田庄的租子准备去宋希庭那头交差。 周俊一大早就给她牵了一匹小马出来。 在田庄的这些日子,月书跟周俊学了一点马术,只是不熟练,周俊放心不下仍旧跟她一起。 两个人在午膳之前到了温泉庄子。 温掌事体感风寒,抱病起身,明间里仔细算着月书收来的租子。 怎么少了这么多? 月书一脸灰败,忙将一些管事中饱私囊的证据递给她,眼眶慢慢发红:奴婢从未收过租子,在乡下这些日子跑断了腿。这些管事见奴婢人微言轻,并不曾把奴婢放在眼里。便是证据摆在面前,也是有一千张嘴为自己辩解,甚至反咬一口。奴婢有罪,请管事责罚! 容貌娇艳的女子微笑看她,眼里浮着一层冷光。 你也是府中有头脸的丫鬟,让你去收租,怎么就人微言轻了?自己瞧不起自己,遑论别人。这么些田庄,收上来的租子竟还不及往年一半,你就这么没用?!枉我还想提拔你一二。 眼眶发红,战战兢兢的少女当即跪地,落泪道:掌事生来就有才干,还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奴婢从小市井长大,天资愚钝,算盘也不会打,本就是没用之人,若非王爷青睐,哪有今日造化。 此番没能把事做好,奴婢昼夜难安,恳请掌事责罚。 温掌事笑道:我怎么敢罚你。 月书连忙叩头:请掌事指教一二。 半天,上首没有动静,月书偷偷抬眼,忽听到一声响,正数着银钱的女人重重合上了装钱的匣子,朝身后道: 柳丝。 月书心一跳,屏风后走来一个让她熟悉的女人。 自上次被宋希庭教训后,柳丝每回见着自己都是一张死人脸,今日也不例外。 温掌事虚弱道:我近来染了风寒,怕把病气传给你,柳丝自幼跟我一道,让她来教你是最好不过的。 柳丝看着地上跪的少女,难得露出个友善笑容。 月书不是傻子,干巴巴笑了两声,正想拼死拒绝,那头温掌事却借着身子不舒服提前溜了。 一身水青衣衫的少女转而讨好笑道:柳丝姐姐吃饭了吗? 柳丝瞅她一眼,眼里明显夹杂了厌恶。 吃饭?王府难道就养你这样饭桶么?收个租子都收成这样,跟我过来,若是跟着我学不好,日后都不要吃午饭了。 月书一看这就是要给自己穿小鞋的节奏,心里冒出完蛋两个字。 她来只收租,收多少她可懒得耗精力与那帮老油条掰扯,本以为有管事做假账的证据,加上那一套自贬表演后她会放过自己,谁知道她生病连性子都改了。 看来自己也要要改改对了策。 一盏茶后,月书跟着柳丝到了庄子里空置的厢房,望着摆在面前的算盘,她迟疑道: 这是 柳丝白痴一样看着她:算盘,教你算术。 月书摸着下巴,沉吟半晌,跟她坦白道:其实我算术很好。 高考数学140+呢。 柳丝最看不得她这副样子,当即抄起算盘敲在她头上:光说不做你当我是傻子? 月书吃痛捂头,见状立马撸袖子道:你说几个算术题,我做给你看。 让你开开狗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5 00:49:40~2022-04-07 00:4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南衣 28瓶;KUMA璐璐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又自赞 逼仄的厢房里, 阳光透亮,晒在墙壁上, 暖烘烘的。 柳丝坐在桌边报了个题: 今有竹高一丈, 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月书一听觉得很熟悉, 就在脑子里简单翻译了一下。这是个基本的勾股定理题。 一丈等于十尺,那么设斜边为10-x,a2+b2=c2,把数带一带, 解得x=91/20. 除一除, 就是 四尺五寸五分。 月书不需要打草稿。 柳丝愣了愣,皱眉问道:你说多少? 月书斜靠着桌子, 一手比四一手比五, 缓缓道:四尺五寸五分。 柳丝早把《九章算术》算烂了,她定定瞧着桌前站着的少女, 未几一算盘敲过去,斥道:站有站相,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月书忙缩回爪子,不忘补道:我数学真的还可以。 这样简单, 我问路边阿猫阿狗都知道。 这再让我试几题? 柳丝指了指桌后的椅子, 让她先等等, 自己则出去找算经了。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月书一个人偷偷笑了会儿。 这间厢房不大,里面只有简单的床和桌子, 一侧贴壁摆了个大樟木箱子, 青砖石地, 因为没有洒过水,空气里还漂浮着金色尘埃。 如果没有意外,按照温掌事跟柳丝的尿性,这怕就是她暂时的住处了。 -- 第95页 青衣少女叹了声,手抱着后颈,就歪靠在椅子上发呆。 这样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书里虽然还算悠闲,可于她而言,其实就是一场清醒梦而已,并不能当真。 不久后,柳丝带着笔墨跟一本算经过来,听到脚步声,椅子上懒蛇一样的少女立马站起来,随后当着柳丝的面,殷勤地将椅子上的灰扫了扫。 柳丝姐姐请坐。 月书恭敬站在一侧,等着她出题。 冷若冰霜的女子颔首,看她站着也累,便让人拖个凳子坐下。 你原本生在耕读之家,比起旁的小丫鬟,有些底子在,我再出几题,你看看会不会。 柳丝大抵不信邪,从两鼠穿墙到引葭赴岸,再到鸡兔同笼,一个午饭时间不到,算经里百道题目被月书算了个大半。 桌前坐着的女人有时也在嗒嗒打算盘,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起月书那些纸上画的符号。 这些符号可以看成甲乙丙丁,设未知数的,至于这几个符号,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月书大手一挥,给柳丝画了个几个三角形,将三角函数推给她看,方还一脸冷意的女子此刻认真听她说话,没有漏过一个字。 听明白了吗? 柳丝摇摇头,点点头,迟疑道:有些不明白。 月书将草稿纸给她,鼓励道:不明白不要紧,可以随时来问我。 柳丝眉头紧锁,不解道:你、你从哪学来这些的? 月书神秘兮兮:我说我做梦梦到的你信吗? 柳丝:不信。 月书哈哈笑了两声,随后正经道:我真的做梦梦见的,要不然我怎管说自己算术好。柳丝姐姐,有些事,你不信也得信。 柳丝看着她淡淡的眉眼,肚子里的肠子都像打了结。 她想起温掌事曾跟她说过的话。 月书这个人奇奇怪怪。 如今看来,竟是不一般的奇怪。 你去吃饭罢。 柳丝抱着两个算盘回去,路上停了会儿,将月书给她的草稿折好放回袖囊里,这才道温掌事面前回话。 这一日月书过得有惊无险。 她用一下午的工夫将房间整理了一番,夜里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或许是在临湖田庄里熬夜熬惯了的缘故。 往先晴朗的夜里,她与周俊要么溜出去偷偷学骑马,要么就同李休宁约好去田里摸黄鳝,晚上比白天还好玩,哪像现在,躺着背乘法口诀表,还越背越烦躁。 啪 月书猛地坐起身,不慎脑袋撞到了床栏。 烦躁的少女揉完额头,忍痛起来穿衣,屋里黑漆抹乌的,她摸黑找到了桌上的发带,草草绑了个结,轻轻推门出去。 温泉庄子里,花草比人还精贵,青阁朱楼,移步换景,比起临湖田庄的泥土气息,简直是天上仙境。 而她住的地方,却是犄角旮旯里最破最不起眼的。 月书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心想真是难为温掌事跟柳丝了。 此夜月缺人静,长长的走廊临靠着青竹翠木,宫灯散出浅粉光芒,夜风一至,是飒飒如雨一样的声音。 她一路走一路记地形,临到头,是一处虚掩的柴扉。 白墙上的蝴蝶瓦盛满朦朦月色,四下寂静无比,月书守在门边,心里一番思量后轻手轻脚推门。 温泉庄子,定然是有温泉的,如此夜深时候,大抵无人,看看也不犯罪。 半夜鬼鬼祟祟的少女推门而入,门内古木苍苍,楼阁更显精致,琉璃灯盏高高低低悬在木枝、檐下,光比月色柔软,鹅暖石铺出一条小道,曲径通幽。 月书不从路上走,专往树木里穿行,生怕被人发现。 不久,面前飘着一股淡淡咸味,她拨开遮面的竹枝。不远处就是温泉,水汽氤氲,里面空空,附近亦是空空,月书探头,眼睛就像探照灯,将这片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这才迈出第一步。 一直走到温泉边缘,穿着白色衣衫的少女吁了口气,小心翼翼伸手。 秋夜里虫鸣微弱,这一点水声响动显得有几许突兀。 月书洗完手又洗了把脸,盘腿坐在温泉边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她长这么大都碰过没温泉,之前赚了点钱想去温泉酒店住一住,结果被月老爹骂了一顿,什么温泉里泡过那么多人,脏死了。 她现在穿书了,这温泉是王府资产,平日里想必没人敢跳进去。 心满意足后,月书遗憾没有手机可以拍照留念,于是睁大眼将附近使劲看了看,就当过过眼瘾,只是 瞧着瞧着,她看到水面荡起了波纹。 此时无风,一脸疑惑的少女抓了抓头发,神情渐渐怪异,望着横在水中的几块大石头,她弯着腰,小心翼翼爬过去。 石头遮挡了大半烛光,温泉这一边,半身光.裸的男子斜倚着石头,一头乌发用簪子束起,昏昏暗暗中,轮廓线条却是极为明晰,他早听见了声响。 望着岸边匍匐的少女,清俊的男人轻声笑道:看够了? 月书眼眸睁圆了,咽了口口水,当即给他叩了个头以表歉意。 宋希庭冲她洒了一把水,见她缩脖子要逃,笑容玩味道:原来是个女流.氓。 -- 第96页 什么? 月书僵住,缓缓抬头,电光火石间,她脑子里闪过一千个假设,而后义正言辞道: 我不是女流.氓! 大半夜偷看男人洗澡,不是流氓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能帮我填个问....卷吗?问卷链接放在weibo了,填的人数不够,这次实在是打扰大家了。 QAQ感谢在2022-04-07 00:49:24~2022-04-08 00:1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inanana 10瓶;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又自赞 月书罕见沉默, 揣着手蹲在温泉边上,左看看右看看, 最终狠狠盯着面前的男人, 威胁道:我就是流.氓,你能怎么办? 宋希庭笑了一笑,温声道:我叫一声? 月书表情古怪, 半晌,哼笑道: 你叫,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宋希庭笑骂道:不要脸皮。 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 久而不闻其臭。这都是跟你学的, 我不要脸皮,你连脸皮都没有。月书冷笑, 也挥了把水过去。 涟漪碎得更多, 温泉池里的男子躲了几下,乌浓的鬓角全被打湿, 而岸上的少女后来看到有盆,直接用盆装水,原本平静的院子里水花声接二连三响起,细听之下竟没个平息时候。 热烫的水波里, 宋希庭伸手要拖她下水, 可月书早有防备, 像个泥鳅似的,岸上两边来回窜,一边躲他一边还不忘挖苦道: 男人不穿衣服就该像个大姑娘, 粉面含羞, 低眉垂首, 缩回水里。 往日没看出来,你如今光吃不动,竟胖了这么多。 宋希庭眨了眨眼,鸦青的眼睫上水珠滚落,朦朦视野里,白衣少女正端着盆装水,乌浓浓的头发绑成一个大辫子,随着动作微微扫过水面。 怎么半天也不说话? 没有回应趣味少了一大半。 谁知月书刚喘两口气,头皮却一疼,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松手! 这一半池子本就昏暗,光线极差,不知他什么时候潜来的,月书辫子被人抓住,吃痛同时重心不稳,被人一把拽到水里,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水。 呸呸呸! 掉到池子里的少女紧闭着眼,满脸的水,米白的衣裙湿了个精光,再没了刚才的精气神,如今就像一只被人拎起来的落水鸡,一动不敢动。 宋希庭似笑非笑道:刚才说我什么? 月书缓缓睁开眼帘,整个人蔫巴巴的,声音可怜道:我刚才真是良心被狗吃了,只顾着自己开心,没设身处地为尔卿考虑,我有罪,我、我对不起尔卿。 说着说着,月书一手捂脸,浑身发颤,一手偷偷地拽自己的辫子,妄图把辫子从他手里扯出来。 嘶 辫子又被人拉疼了,月书皱着眉头,余光偷偷看过去。 你生气了?权衡利弊后她小心翼翼摸了摸男人的手,委屈道,别生气了,你一生气我就难过,心里难过死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憋着不说岂不是要把人难过死。 宋希庭瞧着她这一副装可怜的面孔,莫名觉得好笑,方还张牙舞爪的,现在却乖得不得了。 让我说什么? 乌发散乱的青年抓着她那只爪子,靠着温泉里的横石坐下,慢慢悠悠道:跟你说我是个不要脸的? 不不不。被迫与他肩并肩的少女头摇成拨浪鼓,是我不要脸,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看到男人洗澡躲也不躲,光占你便宜,最不要脸了。 宋希庭嗤笑出声,月书凑近看他,见他眉眼弯弯,这才如释重负。 他笑了,好好还好。 只是下一秒,她陡然僵住。 原来辫子全散开了,水面上铺着乌鸦鸦的长发,宋希庭扯着她那根水青色发带,将她两只手抓在一起,打了个称人结。 称人结又被称为绳结之王,越扯越紧,月书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目瞪口呆。 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碧峰寺。 碧峰寺里月书糊弄他,说是打二十八个络子,结果给他打了二十八个绳结。宋希庭闲来无事便喜欢把绳结拆了,拆完了便叫月书过来给他重新打结,看着看着便会了。 月书如今失忆,对这些事是半点不记得,眼睁睁看着他把结打完才觉自己是脑子进水了。 快把解开! 你叫我什么? 宋希庭最喜欢这个时候,月书一点就透,当下喊了他无数声好哥哥,哥哥好。 他听着耳边绵绵软的声音,长眉轻挑,剪水眸里漾起水波。 月书伸着手,嗓子喊干了也不见他有动作,渐渐就恼了。 狗.日的,赶紧解开。 宋希庭: 他微微侧过身,只见水里泡的白衣少女已经换了一张面孔。 宋希庭火上浇油道:我逗你的。 -- 第97页 月书心里火大,阴着一张脸道:诚信是一种美德,缺少诚信的人以后要打一辈子光棍。 宋希庭见状,笑了一笑道:算了,不逗你了。 他将人拉近,月书乖乖把手伸着,等了半天,却见他挑开了自己腰侧的系带,把自己身上的杭绢短衫解开了。 襟口一敞开,热水又更贴近肌肤,月书低头似乎都瞧见了自己主腰上的青竹叶。 旧日的记忆翻涌而出,她缓缓抬眼,心跟被人攥住般,窜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你想占我便宜? 宋希庭摇摇头,却是按住了她的肩膀,贴近她的耳畔,轻声道:礼尚往来罢了。 何谓礼尚往来? 月书被他堵得呼吸困难,昏暗里,被绑住的双手胡乱不知碰到什么,背脊便重重撞到了身后的石块。 与李休宁不同,宋希庭吻的她更为难受,更难挣扎。 一身湿漉的少女把眉头蹙紧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渐从她的后脑勺流连到后.颈.上。 水波时起时落,淡青的竹叶伏在水面上,冲刷着粉白的桃子,三更已至,秋虫也陷入沉睡中,本该万籁俱寂的时刻,不想虚掩的柴扉又被人推开。 妆容精致的女子提着一盏宫灯,夜风里缓步而来,脚步声落得极轻。 若非她走近后唤了一声殿下,月书怕是要被当成大饼,反复在石头上摊。 温泉那边温掌事走近后轻声细语道:奴婢见殿下迟迟不归,心里担忧,若是违背了殿下此先的吩咐,还望殿下勿要怪罪。 宋希庭喘..息微微,半阖着眼,声音低哑道:不怪罪你。 殿下泡了这么久,该起身了。 温掌事绕到他面前,蓦地脸一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8 00:13:03~2022-04-09 01:0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又自赞 泡在池子里的男人面容看不明晰, 可半身光.裸着的,水面涟漪圈圈扩散, 湿咸的味道里, 隐隐还夹杂着别的气息。 宋希庭看她呆望的神情,出声唤回了她的魂,只吩咐人将岸上放置的干净衣物取来。 身侧水波微动, 抱着头发跟衣物的少女趁着温瑜转身的工夫,偷偷浮出水面换气。 忽然,温掌事似乎是想起什么,几步又走了回来。 月书才吐完气, 不防被他按着头下水, 温泉水灌入耳朵鼻子,难受极了, 她抓着那只手, 狠掐了一把。 温瑜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汗巾,却听到男人轻哼了一声, 她疑惑不解道:殿下还有何吩咐,可是身体不适? 宋希庭道无事,岸上的女人却半信半疑。 温泉里水波荡漾,清俊的男人靠着石头, 昏暗之中似乎格外的压抑, 温掌事看出一些端倪, 眯着眼,近身看水。 他瞥了一眼,猛地喝住她。 温掌事愣住, 水中的男子冷冷看着她, 缓声道:你是聋了不成? 温瑜心跳一滞, 忙低下头,眼里划过一丝委屈,等她走远几步,宋希庭捞出月书,乌浓浓如绸缎般的头发浮在腰侧,月书堪堪要憋晕过去,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嘴里已经被人渡了一口气。 她手在发颤,面上罩着一层阴影,扑面的炙热感烫得她心一跳,背着人,他吻得急切,月书舌尖吃疼,一把就要推开他,唇齿间交缠的滋味让她愈发害怕,生怕他不管不顾,两个人彻底暴.露。 蓦地,男人修长的脖子被人掐住,他垂着眼眸,眼里意味不明,沉沉似古井,触底一片晦暗。 月书吞咽了一口,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脸,这才又沉入水中。 未几,温瑜捧着衣裳过来,宋希庭沉默着更衣,水面再看不出端倪。 好不容易等到两个人彻底离开,月沉西山,劫后余生的少女趴在石头上大口喘气。 万籁此都寂,月书低着头,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都说色字当头一把刀,她方才竟然昏了头。 好不容易理智回归,不知为何,月书总觉得宋希庭变了一二,与上次比起,倒是更急迫了。 第二日,一大早月书就被人叫起。 昨夜折腾太久,她才睡下不到两个时辰,醒后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瘫了会儿,随后便又陷入睡梦之中。 柳丝过来查看时险些没有掀被子打人。 我让你喊她,你是哑巴?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等回去了你便搬出松萝堂! 门口采烟被训了几句,她也是刚从厨房提着饭盒回来,努力辩解了一番,柳丝却是半句不听。 你这些日子在家待着舒服,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两个惫懒货。若非掌事大度,你们早被发卖出去了。 柳丝姐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方才真的喊了! 别跟我废话,你自己瞧瞧。 柳丝懒得再看采烟,指着屋里道:我等会儿事情忙完再过来,若是她还这般,你明儿滚出王府,你爹娘老子也不要在临湖田庄做事了。一家子偷奸耍滑,真当旁人都是月书这么个睁眼瞎? -- 第98页 采烟一惊,险些没有抓住食盒。 这跟我爹娘有什么关系? 柳丝冷笑,指着她发髻上的绢花,反问道:这样精巧的绢花,你也戴的起? 我爹他在庄子里干了二十多年,怎么就买不起一朵绢花? 柳丝点点头:不查不知道,一查,原来你爹在咱们临湖庄子里中饱私囊了二十多年。 采烟瞪大眼睛,脑子还转过来腿已经软了。 如今收租的事掌事一手抓着,若是你爹肯完完整整吐出来,姑且饶他一命,若是敢耍滑头 柳丝一把从她手里扯走衣摆,面无表情道:你求我也没用。 采烟望着她,等柳丝走了,堪堪扶门站起来。 月书在梦里听到有人喊她,跟催命似的,与之相伴的事晕眩般的感觉。 心急如焚的小丫鬟坐在床边猛地晃她,床上睡迷糊的少女没有睁眼,只含糊问了句:你有什么事? 月姐姐快醒醒。 采烟方才差点被柳丝吓哭了,如今声音有一丝哽咽,她抓着月书的衣领急忙忙道:快救救我爹娘。 嗯?月书歪着头,依旧闭眼,这是我管不了的,我现下能管的只有剩下四个小时的睡眠。 月姐姐!你、我爹娘对你也不薄,你给他们说几句好话就成。 月书脑子想都不想,浑身跟没骨头一样,任由她晃自己,嘴里道:人在做天在看,你爹娘如何,菩萨看得最清,这因果报应四个字,佛前最灵。 你看我现下处境,与其让我说话,不如你自己去坦然寺烧几炷香。不是说心诚则灵吗? 月书伸手,摸到她的肩,轻轻按了两下:你有孝心,就把孝心放在最需要的地方,我可不是菩萨,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采烟吸了吸鼻子,眼泪说掉就掉,看着她这副样子,忽就恼火起来。 你去王爷面前求一求,说不定掌事看在王爷的面上,会饶了我爹。 月书眼睛睁开一条缝,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喊我什么? 月姐姐呀。 月书笑了,翻身把被盖上。 屋里安静了会儿,采烟见她又要睡过去,当即小跑离开,回来时端了一盆凉水。 她还记得柳丝吩咐她的事。 小丫鬟将毛巾挤干净后擦了擦月书的脸,恳求道:柳丝姐姐等会就过来,不能再睡了。 月书睁开眼,过了几息,她长长一叹,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月姐姐,你脖子上是怎么了? 她衣领松散,让采烟瞄到几处红斑,小丫鬟皱着眉,屋里扫了一遍,嫌弃道:这里还有这么多蚊子? 月书愣了愣,低头瞄了眼,脑海里炸了一朵小烟花。 她赶紧把衣服穿好,一边穿一边骂:你看这个鬼地方,蚊子都跟饿了三代一样,逮着人恨不能把把人吸成人干。 采烟听了心里更悲。 屋外日光明媚,两个人等到柳丝再出现已经是中午,饿了一上午,月书就差以头撞墙。 这厢房位置偏僻,半天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只喜鹊屋顶上飞来飞去。 月书坐在门槛上问:柳丝真是这么跟你说的?她把事情忙完再回来? 采烟点头说是。 月书拍对着院门望眼欲穿:我看她是想饿死我。 大抵是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落下没多久,门外便有人的脚步声,月书忙不迭迎上去,见确实是柳丝,当下表现的比看到爹妈还亲。 柳丝看惯了她狗腿子的做派,可由于欣赏她算术的本事,这次就没有骂她。 后日是中秋社日,此番过来匆忙,布置难免有不周到处,还有些东西要采买新鲜的,你既算术好,便跟庄子里的田管事一道去采买。 月书一连声道好,又试探性问道:我能吃饱饭再出去吗? 柳丝挑眉,看傻子一样:我说不许你吃饭了? 没有。 月书呆了会儿,这才发现自己被采烟误导了,嘴角不觉慢慢翘起,最后就差一路蹦蹦跳跳去厨房了。 她一走,采烟发慌,声音干涩道:柳丝姐姐,我爹娘那里,可还有补救的法子? 柳丝看不起采烟,嘲讽道:就没求月书? 她、她不帮我。 那还有点聪明。骄矜的绿衣女子慢条斯理道,你爹若能把吃的全部吐出来,掌事大抵能饶他一条狗命。若是吐不干净,就跟扶青一道在牢里吃屎罢。 什么?! 采烟再追问,柳丝压根不理睬,事情通知到了,她便去其他地方忙碌,像是个陀螺,片刻都不停歇。 留下的小丫鬟面如死灰,欢快的鸟叫声里,她用力捶了捶地,憋压的恼怒无处释放,平地还跌了一跤。 中秋社日要祭土地,其余之物如花烛等已备,尚缺新鲜的三牲,田管事驾着马车在乡野间跑,路上也是个嘴闲不住的。 月书算是碰到同道中人了。 路过一条河,穿着石褐色程子衣的老人便说这条河里淹死多少人,他甚至能说清每个死人的家细。路过一座山,他则会提起今年山头上新添了多少座坟。 -- 第99页 月书坐在马车外,扶着横木,感叹之余只觉得这老头上辈子是个警.察.局投胎。 现在人老了都这么闲吗? 午后光线明澈,穿着银红衣衫的少女头上扣了一顶草帽,悬在车外的脚偶尔碰到草尖,她歪着头,昏昏欲睡。 精神矍铄的老人说的口干舌燥,看到月书那两只黑眼圈,笑着问道:昨晚没睡好? 月书叹气。 小小年纪,总叹气不好。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老夫替你参谋参谋。 月书揉了揉脸,帽檐阴影里,一双眼没精打采,她望着路过的土地庙,双手合十道:我想回家。 原来是思乡,回家还不容易么? 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难办到。 驾车的老人默了默,大抵是赞同这话,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挥了一马鞭,颠簸的泥土路上,过了很久才开口道:你是江州人吗? 月书微微一笑:祖宗三代都在江州,我也算是江州人。 老人拉着缰绳,快入村了,他慢慢道:你这口音不像。 月书不置可否,笑了笑:田管事见多识广。 不过比你们这些年轻伢子多活了几十年,路上漂泊久而已。 依照小说剧情,月书笃定这老头不是个简单人物,瞬时坐直了腰身,夸赞道:前辈谦虚了。 田管事望着她,胡子一抖,哼哼笑了两下,到了村子桥头才停下马车,对着一片镜湖,他问道: 知道为什么这儿叫石马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9 01:09:37~2022-04-10 01:1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MA璐璐 9瓶;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霜晓 月书摇头, 不过她估摸着一般老百姓取名的习惯,猜测道:这里应该有一只石马? 田管事指着村后一个小山包道:那儿就有一对石马。 月书眺望远处, 只见绿茵茵的小山包上种了许多竹子, 四周似有篱笆,交错的篱笆上开满了金银花。 他们李氏是百年前南渡至此,看中此地风水, 这才安置下来。因这附近有座大夫墓,墓前一对石马,当地人就把这里叫石马。百年之后,这里就叫做石马了。 月书摸着下巴, 心想老百姓取名是真省事啊。 若是村里有牌楼, 那就叫牌楼村;若是村里有赑屃,那就叫巨龟村。要是当初墓前放的是两个大石狮子, 这里恐怕就得叫石狮村了。 两个人走过小桥, 后日就是中秋,村里的设坛都已打扫干净, 树下一群人正在杀猪,不远处栓了几只羊,小孩骑着羊跟狗打成一片。 月书瞧见那一道俊挺的少年身影,莫名觉得有一丝的难为情。 怎么不走了? 人多热闹, 别扭扭捏捏, 你若日后当了府里大管事, 成了府里更有头脸的丫鬟,总躲着人太吃亏了,走走走, 去看看杀猪, 保不齐咱们还能混一餐饭。 身体硬朗的小老头嘴上催促月书, 脚步飞快,没过一会儿就先她一步扎进人堆里去了。 他这么些年乡在下温泉庄子养老,早跟周边村民混了个七八分面熟,当中不乏酒友,月书看着这些老头互相打招呼,莫名想起过年见亲戚的时候,尤其是当田管事朝她使眼色,让她喊人时。 六叔。 李三伯。 摘下草帽,月书那双无处安放的手揣在一起,周围都是爷爷辈的人,个个慈祥和蔼,她笑容略显僵硬,好不容易能松口气了,田管事却乐呵呵地拍了少年一下,而后将他拉到跟月书道:这也算是我侄儿,仪表堂堂,十里八乡是再找不出这般好模样的人,你就喊他、嗯喊他休宁哥哥好了。 月书差点没一口气噎死。 李休宁笑眯眯看着她,站在小老头背后的少女就那么盯着他头上的簪子,一言不发。 半天,田管事扭头道:看傻了?我这侄儿不笑也罢,笑起来 田叔,快请坐,月书是个面皮薄的,别为难她了。 李休宁总算出声,一面请他坐下,一面就去沏茶。 树下摆的小茶摊只有凉茶,几个小鬼头又换骑着竹马四周乱打,李休宁让他们一边玩去,仔细撞到人。 田管事乜斜着眼,视线两边徘徊,未几,朝着月书招手。 你俩都认识了? 月书满脸无奈,手捂着脸,尴尬道:认识认识。 你也不早说。 早知道他就不逗她了。 树下,田管事让她也坐。 她用帽子扇了扇风,脸都热红了,站在一旁唉声叹气:这让我怎么说。我也不知道您跟他认识。 刚在车上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就没听出什么蛛丝马迹?田管事得意道,我这个侄儿不仅一手好雕工,读书也是不差的,只是不喜科举,要不然,早就是童生,今年也该考个举人回来。 月书听他炫耀的口气,颇为配合,当下就把李休宁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夸了个遍。田管事听得浑身舒坦,只是叹息道: -- 第100页 你要是生成个男伢子,我也就收你为徒,你跟阿宁做个师兄弟多好。可惜可惜。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有那么点眼力,一路聊过来,把月书猜了个七七八八。 虽未掌事的眼中钉,却也是个好苗子。 月书接过李休宁递来的茶,一番感谢后被他偷偷瞪了一眼。 树阴下,田管事惬意地饮着茶,问起李家老妪的近况。 不远处,猪已经在开水里烫过一回,没了惨叫声,水汽热腾腾升起,几个汉子正在刮猪毛。这是今日的头猪,晚上过了子时要先供给土地。 月书背对着给猪开膛破肚的场景,缩在树根边上。 村里没几个人认得她,她歪靠着树,不觉又打起瞌睡。 小鸡啄米,哒哒哒,头上的流苏哗啦啦,李休宁循声看去,手指抵着唇,忽就不与田管事说话了。 田管事活到这么大岁数早就成精了,一个眼神便捉到徒弟那点心思,当即揪住他的耳朵。 疼啊师父。穿着湖蓝圆领长袍的少年咬着牙,声如蚊哼。 我还以为你要出家,急出这么些白头发,原来早有打算了。 李休宁看着他那星星鬓角,苦笑道:师父收我为徒时,不是早已满头白发了吗? 臭小子!我那时才出樊笼,一身轻松,哪来的满头白发。 田管事踢了他一脚,将李休宁拖走。 师父她睡着了,这里这么多人,我把她带回去。 啪 脑袋挨了一拳。 一脸嫌弃的老者把他拉到人少的巷口,嘴里道:人多还能把她吃了不成,瞎操心!今儿人多眼杂,说把人带回家,就不怕她以后整天听人说风言风语? 李休宁低头整理衣裳,闻言,莞尔一笑:我娶她。 啪 又是一拳砸到他胸口。 田管事这一回未收力道,方还风度翩翩的少年此刻便狗趴在了地上,他俊秀的面上挂着一丝怒气,手握成拳,从石缝里抓出一棵草丢过去。 田管事一个跳跃躲避,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她是谁么,真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被人砍,我先揍醒你。 李休宁摸着胸口痛处,咬牙道:有你这么做师父的吗? 田管事嗯了声,随后道:放心,没人看见。 可他话音落下,随即便有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响起。 几只羊从窄窄的巷口路过,田管事与两边偷窥的顽童大眼对小眼。 小叔公摔了个狗吃屎哈哈哈哈我们都看见了! 对对对,快告诉他奶奶。 李休宁脸一红,忙起身拍去身上灰尘。 田管事咳了两三声,追出去道:别嚷了,一人一块糖,分完了自个儿去玩,别跟着,不然你们小叔公要羞愤欲死了。 以往田管事每次来时,兜里都揣着糖,见到小孩就发一颗,久而久之石马村里小孩都知道他,回回都要吃上一颗糖才心满意足。 勉勉强强将糖平均分完,老人抹了把汗。 这也太巧了,可不怪师父。 李休宁点头,迈步就要往树下走。 等等。 师父有事? 你一个年轻俊后生,巴巴去找人,难免不叫那些婆娘说闲话。我去,你在家等着。田管事无奈看着自己这个徒弟,见他脸上笑容灿烂,当即又骂了一句,上辈子造孽。 李休宁笑出声,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巷口目送老人远去,又立了一会儿,轻轻拂袖归家。 老宅跟前的狸花猫翻着肚子晒太阳,早早听见脚步声,喵喵直叫。 祖母,田叔来了。 少年弯腰把猫抱起,探头朝堂厅里喊了一声。 侍女捧着插花出来道:奶奶去二婶家,要过会儿才回来。 李休宁见状,便先去茶房里取茶,另叫侍女把水烧开,说是家里有客。 还是那位月姑娘? 茶房门口少年脚步一顿,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侍女掩嘴笑道:田管事来了也不见你这般殷勤,回回都是堂厅里等着,哪有往茶房里跑的。 李休宁摇了摇头,认真梢纠正道:我师父今儿也来,也是为师父殷勤一次。 侍女想到上次无意撞见厨房里的那一幕,没有拆穿他,一面把水壶架在火上,一面就跑出去找奶奶。 田管事把月书喊醒,可睡迷糊的人抱着树,一直呆呆望着别人杀猪。 想吃肉?想吃肉就买。 小老头知道李休宁的心思后,对着月书态度有了细微的不同。 月书晃晃脑袋,见田管事真买了肉来,受宠若惊。 这怎么好,实在是麻烦您了。不过买都买了,我给管事拿着! 走走走,别假客气。田管事侧身躲过去,笑着道,跟我去李休宁家,他家你该熟悉的罢? 穿着银红衣衫的少女扣着草帽,装傻道:来了两回,可隔了好些日子了,不太清楚。 -- 第101页 田管事边走便道:他那祖宅三进出,极阔气,祖上发达时建的。如今只祖孙两个住,大宅子里没有人气,从外望着,少了些颜色,雨天里就跟被冲淡的墨一样。跟四周一比对,却格外显眼。 月书附和几句,不一会儿工夫,两人就绕到了李休宁家。 大门敞开,阳光落在水磨砖上,雕镂的花纹繁复精美,与周遭单调的颜色比起,衬托出一种低调的美感。 重新捯饬过的少年将两人迎入家门,茶早已泡好,紫榆木的束腰八仙桌上摆了些中秋前买的鲜果糕饼。 师父你来我这儿还买什么肉。 田管事把肉递给李休宁,笑道:还不是想瞧瞧你这手艺有无进展。 他余光瞥着一侧的少女,呼吸都放轻了,声音温柔道:自然有进展。 田管事: 大抵是没听过徒弟有这样的语气,精神瞿铄的老人一巴掌打在少年胸口,眼里威胁气息颇浓: 那就快去厨房露一手! 月书这次学聪明了,只坐在堂厅喝茶,见他不情不愿离开,茶碗半遮着脸,偷偷笑了笑。 堂厅里光线明澈,插花明艳,上了年纪的老物什静静矗立在长久未曾挪动的位置,两个人说话时,银红衣衫的少女偶尔叹气。 又想家了? 后日就是中秋了,哪能不想。 她这话说完,恰逢李家老妪回来。 使女端着一盆羊奶,远远地便俯身道:我说没错,奶奶你瞧,月书真的在,田叔也在。别急,人跑不了,都到家来了,肯定要见你一面。 李家老妪远远地看,显得很瘦小,或许是想起家附近那个寡居的老婆婆,月书跑出去扶她,可这进屋后竟就收不回手了。 你才来,府中可是事忙?脱不开身? 银红衣衫的少女耐心无限,将近来的事说与她听,最后道:跟上次见,不过十天不到的工夫,你若是想我,托人知会一声我便过来了。 老妪高兴道:好,下次就让阿宁去找你。 月书笑容僵住: 好在李家老妪那时没看着她,而是跟田管事寒暄了几句。两个老人少说也认识有十年工夫,都是同辈人,聊得东西便渐渐落到儿女身上。 田管事看着月书那乖巧模样,不觉提到了李老妪早夭的女儿。 他感叹了句:要是当初赐玉那孩子在,大抵也如月书这般。 月书不知赐玉是谁,小心翼翼问了句,结果老太太抓紧了她的手,长吁短叹,提起伤心事,字字苦涩。 在青都,若是子女未长成便早夭了,连碑也不会立一块,只当人没来过。家里人若提起,只以死鬼代之,随着时间推移,往后更不会向儿孙提起。 想起水里淹死的小女儿,李老妪眼神渐渐飘忽。 她呀,也是命不好。我跟她说不要水边玩,可白天里忙着织布,没看牢她,她就没了。 我家那个小死鬼,若长成了也是个标致人物。姑娘爱俏,往先家里还给她织了不少红匹头。后来她穿不上,我就都给她烧了,免得伤心。 我头一次看见小月,其实隐约想到了她,可时间太久,我又老了,再记不起她的模样。 既有这一个缘由在其中,月书一时插不上话,又不敢说话。 你别怕,她走了便走了,如今想必早已投胎转世。我见你本是有七八分的欢喜,可不是把你当做家里那个小死鬼,千万别害怕。 李老妪待她极为慈蔼,月书默了半晌,却是道:您就算是把我当女儿,我也不害怕。其实我瞧见奶奶的时候,我也想起家里的奶奶了。 李老妪怔了怔,而田管事笑着喝茶,听她慢慢说着家里事。 月老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月书在家连她爷爷奶奶的遗像也找不到一个。往先没出去上学时,也就跟附近一个寡居的老太太走的近。平时修电视、修遥控器,月老爹不在家,月书就会过去给她修。久而久之,感情不必说,知道老太太过生日时才吃一根油条,她愣是给她送了一个星期,怕人不要,就把油条当学费。 后来上大学,老太太死了,月书回来后连小房都给推了。 说不遗憾是假的。 日光偏移,厅堂前飞过几只菜蝶,银红衣衫的少女声音细细绵绵,如若流水,故事说罢,只听上首响起了一声轻轻的磕碰声。 面白神清的老者搁下茶碗笑道:这妙不可言四字,如今算是见着了。 李老太太抱着月书的肩头,浑浊的眼里浮出往昔诸多画面,眼眶微微湿润。 话休烦絮,只说厨房那头,李休宁解了围裙出来。 他手里是梅菜扣肉,身后使女手中的是一碟蒸酥肉,跨过门槛,李家老妪格外开心,朝他招手道:有个事刚商量完,正要告诉你。 少年望了望师父,颔首道:什么事? 李老妪拉着月书,面上皱纹因笑容而加深,她感叹道:奶奶打算认小月做干女儿,日后 嘭得一声,田管事抬眼,只见方还笑着的少年眼眸冷淡下来。 -- 第102页 装着梅菜扣肉的砂锅摔在地上,汤汁溅了一地,李休宁垂着眸子,道了句:手没拿稳。 少年蹲在地上捡拾砂锅碎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沉。 田管事见怪不怪,替李老妪开口道:你奶奶打算认月书做干女儿,日后你就多了个小姑姑,正好明日无事,就打算请村里叔伯做个见证,家里人吃个饭,喝下结亲茶。你看如何? 热烫的汤汁弄脏了手,地上收拾的少年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头。 姑姑。 李休宁一字一字说出口,眼角眉梢不觉生出一丝阴鸷,眸色晕染出的浓郁盖住了诸多笑意。 他对着月书那张娇秀的面靥,认真询问道: 你当真要做我的小姑姑? 作者有话说: 师父: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 徒弟: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 感谢在2022-04-10 01:13:17~2022-04-12 00:5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反差萌好喜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一衣 10瓶;Tinanana 6瓶;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霜晓 她微微坐直身体, 竹椅吱吖吱吖地响,从门口灌进的光线刺眼极了。 李休宁听她说以后就是一家人的话, 不知想起了什么, 眼里泛出的冷意顷刻间又被另一抹复杂的情绪遮掩住。 少年微微叹息,沾了油腻汤汁的手随意在袖子上擦了擦,待他再次开口, 语调一如既往,不见丝毫的波动。 既如此,我提前喊你一声小姑姑。 田管事一旁盯着,心底还不满意。 而月书平白高他一辈, 本以为日后就能松口气了, 但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脊骨蓦地冒出些许寒意。 她从前看小说, 总为小说男二感到遗憾, 男二为女主掏心掏肺,最后总是落寞退场, 为什么女主不爱他呢? 她今日像是有些明白了。 第二日,田管事特意穿着簇新衣裳,月书也换了身打扮,甚至问宋希庭借了根羊脂玉簪插在头上装场面。 李家老宅里办了几桌酒, 一身桃红衣衫的少女打扮的娇娇俏俏, 李家族人见了月书, 上年纪的人不免都想起那一年的往事。 李老妪正式认下月书这个干女儿,还多喝了几杯温酒。 这一日李休宁几乎没有露面,月书临走时回头看了眼。 二进院里, 楼上门窗紧闭, 只有一只懒洋洋的狸花猫趴在阑干上。 明日是中秋, 田管事带着几个庄里青壮绑着活猪上车,要出村子了,他喝着葫芦里装的酒,寻思半天,直白问道:你觉得我这个徒弟如何? 月书把玩着手上的玉簪,笑了一笑:大外甥是个好人。 田管事捋须,依旧好奇道:就没想过嫁给他? 月书想也不想道:我为什么要嫁人? 女子都是要嫁人的。阿宁对你一片痴心,且家境殷实,放在别的女伢子身上,那都是抢着要。你倒好,抢着要跟他奶奶结干亲。 月书啧啧两声,笑着对田管事道:你徒弟又不是案板上的猪肉,还能让我挑?就冲他家境殷实这一点,我就没想过嫁给他。毕竟这自古以来,讲究门当户对。就我当下这丫鬟身份,属实是高攀,况且就算嫁给他,十有八九也是做妾。 男人的良心装裤.裆,我不敢糊里糊涂就嫁,给自己找罪受。 田管事讶然,末了哈哈笑道:你想的还挺通透的。 老者朝月书竖起大拇指,随后咕噜噜喝了一大口酒,月书也有一只酒葫芦,见他喝得飘飘然,一时也渴了,便仰头浅尝了一口。 葫芦里是烧酒,度数不低,一入口,辣死了。 她眯着眼,视野里,那一团圆月朦朦胧胧,路两侧树影哗哗就被丢到车后了,她抱着葫芦,一口接一口,喝到兴头上,还被田管事拉着划拳。 五魁首,六六顺! 七个巧,八仙寿! 诶呦,错了,喝喝喝。 十五早上,月书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 梦里混乱,入目是一片阴雨天的暗沉光线。耳边雨声不断,依稀还有钟声。她正在一间简朴的厢房里抄写经书。 一阵雷声之后,凉风刮过,身侧姜黄的幔帐后露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月书,过来扶我。 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十分温柔,埋头苦抄的少女看也不看,嘴里骂道:你走不动就爬过来,矫情死了。 未几,幔帐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撩开,穿着身细白葛布道袍的青年笑吟吟道:你倒是刻苦勤奋,只是 月书头也不抬,抄起桌上多余的毛笔便丢过去。 我知道,你不用提醒了,快去睡觉,等会喂你喝药。 一侧站的青年不言不语,一手转着笔,见她写完了这页佛经上的最后一字,蓦地将她按趴在桌上。 月书半边脸压到了墨迹未干的竹纸上,一股药香萦绕在身侧,她抬眼,只瞧见个颀长清瘦的轮廓。 你要做什么? -- 第103页 做什么?当然是做好事。他声音带笑,一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半晌,嫌弃道,你看你长得这么丑,我便先替你描眉。 月书原本安安静静趴着是想看他意欲为何,听他说自己丑,还一副要给她脸上画小乌龟的做派,当即就骂道: 你才丑,丑八怪,没人要的臭男人amp;@##%amp;* 执笔沾墨的男人怔了怔,垂眸见她挣扎着要起身,温柔笑道:月姑娘真是 一点不吃亏。 那就在我这里吃点亏好了。 他说罢,本该落在她眉梢的笔尖就在少女雪白的脸蛋上狠狠打了个X,墨汁凉凉的,恣意流淌,不一会儿工夫,墨迹纵横,遮盖住大半霜腻肌肤。 被他半边身体压制的月书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 男人闪身避开,还微笑道:吃亏是福,月姑娘不必言谢。 去你妈去你妈去你妈的吃亏是福! 她抹了一把脸,望着手指上的墨黑色,当即扑过去。 提着笔的青年男子左闪右躲,未几,隔着一层姜黄幔帐,月书一把抱住他,阴沉沉道:你惨了。 只是下一秒,辨不清面貌的男人压抑道: 勒到我腰上的伤口了,轻一些。 月书伸手摸了摸,问道:是这儿? 男人的腰瘦窄坚实,肌理线条都紧绷着,夏日里隔衣透着温温热的体温,嗅着浅浅药香。有便宜不占大傻蛋,月书放任自己多摸了两下,结果被他一把抓住腕子,声音低低警告道: 别乱摸。 你自己送上门的。 月书另一只手悄然附上去,上下流连,虽是装着一副正经样子,耳根却不觉变红了。 不知过多久,中间的幔帐被他抽去。 她仰头看着那张模糊面孔,猝不及防听他笑了句:还满意与否? 没等月书开口回答,声音温温柔柔的男子捏着她的下巴,倾身嗤笑道: 真丑。 他说罢悠悠便撤身离去,身形渐模糊。 月书皱着眉,走了几步追过去,可三步之后脚下一空,一股失重感袭来。 眼前一片黑暗。 月书醒醒。 厢房里,柳丝把她晃醒。 柳丝姐姐?我在做梦吗?月书睡眼惺忪,傻呆呆看着面前的女人,抬手先给自己一巴掌,随后彻底清醒。 这不是梦。 采烟喊不醒你,我亲自来。今日庄子里事情多,你别睡了,快把衣服穿好。 趁着她穿衣洗漱的工夫,柳丝把她今儿要做的事安排了。 因月书在府中建了个小厨房,厨艺尚可,这一日厨房事多,她便被丢到厨房帮忙。 一进厨房看着里面兵荒马乱的样子,急匆匆来支援的青衣少女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忙到晚上。 温泉庄子里平日人不多,大厨房里掌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厨子,手下只五个厨娘打下手,今岁中秋虽招了些许附近村里女人帮忙,可给殿下准备膳食,无一不精致,当中便有人粗手粗脚惹了麻烦。 这鱼片你怎么能用热水去泡?早上送来的上品石斑鱼只这么一尾,你瞧瞧!哭有什么用! 还说什么家里的土法子,让你擅作主张了吗?! 姓罗的老厨子骂骂咧咧,摘下围裙就往外走,厨房里剩下的人不敢出声,灶膛里只柴火还噼里啪啦响。 地上干错事的女人一脸灰败,周遭没人敢帮她,都在窃窃私语。 月书望着她无措的表情,沉默半天,将水里洗得菜齐齐切好,一个人也摘了围裙偷摸着往外溜。 厨房掌勺的厨子在问田管事有没有鱼,她跟田管事熟悉,一旁装作搬东西的,偷听了一会儿。 原来是厨子要做酸菜鱼,只是鱼片还没腌过就叫人用热水泡了,殿下饮□□细,这等坏口感的鱼片算是废了,但早间送来的云纹石斑鱼只一尾,若要换掉菜谱,还得去报给掌事。 可掌事一日都在忙,见人还得排队,实在耽误工夫。 听管事说要等,罗厨子摊手,无奈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你先做其他的,到时候若是来不及禀报,我替你说说情。 厨子叹气,而月书见时机到了,慢慢吞吞蹭过来,小心插了句:罗师傅,你说的鱼片是丢了还是做成其他东西? 她手上抱着一箩香烛,田管事用烟管敲了敲箩筐,一眼就瞧出她的打算,笑问道:你要大展身手?上回路上,你说自己厨艺还不错,有拿手的,叫鲜虾鱼板面? 月书忙谦虚道:不敢不敢,学艺不精,只会那么一两样菜色。 她而后言语恳切道:厨房里的鱼片浪费了,咱们还要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的,先试一试用鱼片做点其他的,届时再做解释。掌事虽严格,却也并非不近人情。 我在府里,掌事颇为照顾,特意辟了个小厨房给我,在做河鲜上,有少许经验,罗师傅不妨让我试一试? 罗厨子见她跟管事熟稔,府里还有掌事青睐,略一思索,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终于点点头。 -- 第104页 月书心里叹息,不过路上强打起精神,进厨房前先给自己洗了个冷水脸。 你是来帮忙的?厨房门口,打下手的厨娘里资历最老的那个叫住月书,方才见你跑出去,怎么还偷懒,本就人少,快快帮忙,把那些下人吃的碗筷洗洗。 一身简朴打扮的少女笑嘻嘻把围裙系上,却是置若罔闻。 让你做事?你笑什么?!本该带孙子的老厨娘手叉着腰,揪着她就想把人推到水井边那堆成小山的碗碟旁。 想到她方才拾掇帮忙的女人用热水泡鱼片,月书站着不动,因怕老厨娘耳背听不清,她一字一字道:你算什么东西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2 00:53:30~2022-04-13 01:2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327618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霜晓 厨房门口挤了一堆人, 任何时候都不缺瞧热闹的。 月书已经撸起袖子了,对于这种欺软怕硬又一肚子坏水的刻薄人, 她倒是见过许多。 要么比这种老婆娘横, 要么就给她长点记性,以免等会儿给自己使袢子。 门外,被月书彻底激怒的老妇指着她骂道:不要脸小贱妇, 还问我是什么东西。老娘在厨房里干了几十年,要你滚也就几句话的事。 老妖婆,光一张嘴不怂。 一身青衣的少女今日穿着简单,适合打架, 她挑衅般笑了笑, 无异于火上浇油。 老厨娘骂骂咧咧,脸涨成猪肝色, 抄起一旁的扫帚就冲上去: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在厨房吃了多年油水的老妇身躯肥胖, 少说有近二百斤,燥热天里一身汗味。 围观人早早退到后面, 留着门房影子里的少女独自面对。 月书往先不上学时跟人是打惯了,在外面她打别人,在家里她被爹打,养得皮糙肉厚头还铁, 见胖厨娘抄扫帚打她, 她也不愿空手。 左右看了看, 月书捡起地上的脏碗,等着胖厨娘上来就扣脸上,而后按照多年前总结的打架要诀, 一面薅女人头发, 一面躲闪, 逮着了没遮挡的要害处一阵猛击而后稍稍留那么些余地。 虽然最后身体体能有些跟不上,可看着的效果着实不差。 片刻钟后,厨房例外鸦雀无声,面色泛红的少女拿起围裙擦手上的血迹,进了屋子先舀一瓢凉水大口喝下。 她背着众人,摘了头上的玉簪以手梳发,不过几息之间,麻利地将乌浓浓的头发盘起,那一丝操劳后的狼狈也跟着散得一干二净。 一菜刀剁在案板上,月书探头朝她们道:进来干活,愣着作甚? 厨房外的帮厨都跟看外星人一样,之前两人打起来时有机灵的先去找罗厨子了,月书话说完没多久,背着新鲜蔬果的厨子匆匆赶来。 看着地上躺的胖厨娘,饶是他年纪不小了,也难免吃了一惊。 这、这、这怎么打成这样? 月书面不改色道:她骂我。 罗厨子让人把地上一直哎呦喂的厨娘抬走看医,而后皱眉问她:徐大姐骂你什么了?要下这么狠的手? 月书按照经验,估摸道:不算狠,顶多算是个轻伤。 我问她骂你什么了?罗厨子斥道,厨房里时做菜的地方,岂容你打架闹事! 月书抖了抖围裙,便把胖厨娘骂她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出来,连语气都仿得惟妙惟肖。 那些腌臜话有些实在不堪入耳,罗厨子听着听着,忙让她住嘴。 我打的不对吗? 罗厨子头疼: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的。 罗师傅,这脾气上来了,谁管那么多。 月书洗净手,捞起那些被热水泡过的鱼片,随手便指着先头办错事的女帮厨,让她去择菜。 罗厨子事先不知月书是这般热,可到底是自己点头放她进来的,无奈认了。 厨房里忙了一早上的厨房难得安静,他视线移开,陡然察觉出这等诡异,当即朝其他人骂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干活! 厨房再现兵荒马乱,只是众人心有余悸,以至于月书周边没人敢靠近一步,除了她指的那个女帮厨。 你叫什么?月书闲暇时问她。 我是马家村的,家里五个姊妹,排行四,你喊我四娘就好。 大树底下,众人都在吃鲜虾鱼板面,月书坐在小马扎子上,捧着碗,觉得她有些面熟。 马四娘此番是为贴补家用的,她丈夫只是村里塾师,每年收上来的束脩少得可怜,平日没有别的营生,近来家里吃紧,她听说这庄子里招手脚勤快的帮厨就过来了。 本以为没有多少难事,只是吃苦一点,谁晓得一大早就办了坏事。 一想到罗厨子那张脸,她说话都委屈。 月书安慰几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问起已婚妇人话最多的问题,诸如家里孩子几岁了,上学了没有,干什么活,结婚了没有 家里一个小孩,跟他爹读书,才十六岁呢,今年就要院试了,我打算等他考上童生再找媒人说亲。 -- 第105页 家里虽说只有三个人,可我那外甥女这三旬到我家住,吃喝穿的总不能缺她的。她爹跑了娘又死了,可可怜怜,孤孤单单,说来都苦。 月书点头:没妈的孩子是根草,爹跑了就跑了罢。 马四娘吃了一大碗面,心里稍稍安定,她望着外面的日头,问起月书一些事。坐在小马扎的少女胡编乱扯,编了个爹死的故事,只是她说着说着,忽然难过起来。 月老爹死了一年,她想必是开心的,月老爹死十年,她整个人就不好了。 月书扶着脑袋,沉默良久,再抬头,眼眶莫名湿润。 马四娘看着她要哭不哭的,惶惶道:难过事咱们就不说了不说了。 青衣少女摇头,愁苦道:我不是难过,我只是想到当时我爹把我差点打死的样子。 她皮开肉绽,头都撞到墙上,摔了个轻微脑震荡,床上死狗一样瘫了一个月,之后被逼着休学去送外卖。 早把我打死了,我哪里要绞尽脑汁想这些。 月书长长一叹,背靠着树,午后日光暖熏熏的,这次换做马四娘来安慰她。 临近傍晚时候,厨房不亚于战.场。 今岁中秋席宴要开了,按照藩王的标准,至少是百道菜,罗厨子跟副手忙得一身汗,月书一旁给他们帮厨。 厨房里闷热无比,她头发湿漉漉的,好不容易摆完冷盘,又得择菜切菜,大抵是站久了,又热的脑袋发涨,月书一刀切下去不慎切到了手指。 看着冒血珠的指尖,她抓了点面粉糊上去,偷偷歇了一会儿。 狗.日的温掌事,狗.日的柳丝。 心里偷骂人的少女脸色不大好看,后背湿透了,眉梢上的汗珠顺着面颊轮廓往下滚,她整个人像是水里出来的。 一想到还要熬,月书一菜刀重重剁在菜板上,哒哒哒哒哒把小青菜剁了个稀巴烂。 罗师傅听到声音瞄了眼,见是不值钱的菜,就没出声了。 厨房外仆妇鱼贯出入,厨房里片刻没个停歇。月上中天,濯柳堂前中秋开席,府中属官皆在,另有附近受邀的乡贤名士,最高座上的男子穿着一身燕居袍服,鬓角如裁,姿容冷清。 众人拜贺之后,戏台上这才敲锣打鼓,敲出一份热热闹闹的气氛。 宋希庭今日露面做足了吴王本该有的架势,一身华贵装扮的女子为他添酒,明月倾落杯中,无人在意时他遥遥敬了刘长史一杯。 座下不远处,样貌平庸的男子笑了笑,田管事就坐在他身旁,两个人不看戏,本是在低声议论些许朝堂正事,如今被宋希庭打断,田管事诚惶诚恐。 刘长史道:殿下如今脾性稍稍有变,不必害怕。 田管事不知其中缘由,心里不安,当即上前敬酒,敬酒时还不忘把徒弟李休宁喊着与他一道露脸。 宋希庭认出堂下跪着的少年,剪水眸里迸出一丝笑意。 一身宝蓝圆领长袍的少年自然也认出他了,强装着镇定把场面话说完。 那日泛舟溪上,竟碰到城外修养的藩王,说巧实在是巧。 李休宁想到自己还骂他下流,不觉掌心冒汗,余光瞥着一侧的师父,谁知头发花白的老者也在偷看他。 主位上的年轻藩王笑而不语,半晌,饶有兴致点了李休宁的名字。 草民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少年声音清朗,人前不卑不亢,只是心里那点慌乱无人知晓。 宋希庭看他笑道:本王听闻你原先师承虬川黄氏,一手雕工巧夺天工,不知今日能否亲眼观瞻。 殿下谬赞,草民雕虫薄技,不敢夸大,不过殿下赏眼,自当倾绝技。 前代有奇人能以径寸之木,雕镂宫室、器皿、人物乃及草木鱼虫,所雕之物因势象形、情态各具,如今本王赐你一颗桃核,能否雕刻? 李休宁拱手道可。 戏台上锣鼓声一时止住,柳丝将干净的桃核端给堂下的少年人,他面前案上摆着一套雕镂工具,当中最显眼的是一把精巧的袖刀。 话说厨房里,催菜的人没来,月书难得坐下喘一口气。 罗师傅坐在一旁擦了把汗,细数了剩余的菜色后,让月书把鲜虾鱼汤做好。 手上有伤就早些回去休息,今儿还跟人打了一架,若是身上磕着碰着了,一定要去看看大夫。 被罗师傅突然关心,方还一脸疲惫的少女顿时露出笑容。她将手头上最后一点事妥善做罢,长长舒了口气。 狗.日的温掌事,狗.日的柳丝,回到自己的小厢房,月书心里暗暗记了她们一笔。 忙活一天,她还得出去打水,手上伤口碰到水有点疼,月书吹了几口气,随后草草洗了个澡。 等到头发晾干,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她推开窗看月亮,脑子里空空荡荡。 此地偏僻,没个说话的人,月书呆了半晌,触景生情,想起朱自清那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中秋节对她而言实在是没意思的紧。 这一夜月书睡得极早,梦里依旧混混沌沌,诸多碎片般的画面不断涌现,但无一例外都是灰暗的背景。 -- 第106页 雨丝细,柳丝长,山里清静,她眼前却总没个舒心的时候。 蓦地,云里滚了几声雷,走在石阶上的少女脚下再次踩空。 中秋之夜,圆月当空,月书惊魂未定,惺忪的睡眼里,映着窗纸上一团模糊的月光。 厢房外有敲门声,与之一道的,是道她极为熟悉的少年嗓音。 他喊她小姑姑,让她开门。 作者有话说: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核舟记》 第52章 琵琶记 宴席罢, 逃开人群的宝蓝衣少年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的住所,竟背着师父深夜叩门。 月色如流水, 隔着门扇, 李休宁听到月书含糊的回应。 无论说多少字,都是明晃晃的拒绝。 李休宁望着窗格纸上静悄悄的剪影,字斟句酌道:奶奶说今日是中秋, 我又顺道,便叫我把节礼带来。之前有些事务缠身,如今得空,不想夜深了, 小姑姑不开门, 我怎么 月书屋里啃苹果,打断他后半句话。 你放在地上就好, 我等会自会出去拿。这深更半夜的, 我们孤男寡女,才认了干亲, 让别人瞧见了影响不好。 李休宁笑了笑:贵重之物,我放在外面,小姑姑要快些拿回去,以免丢了。 月书里面嗯嗯嗯, 悄悄贴着门, 只听外面一声匣盒落地的响动, 随后是少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为了安全起见,她又等了一会儿. 一个苹果吃完,月书先开窗。 走廊上空空荡荡, 只有十五的月光在恣意淌泄, 这偏僻的角落十分安静, 树梢头上还落了两只叼老鼠的夜鸮。 见确实没了李休宁的身影,屋里的少女这才探头探脑把门推开。 地上的匣子花纹古朴,是用花狸木做的,里面不知何物,她左右瞧了瞧,小心地打开。 一根扁长的青玉簪静静躺在匣子里,雕镂的桃花玲珑透漏,淡淡香气拂面,月书深嗅了一口,心想这干娘真好,当即美滋滋地合上匣子进屋。 只是没多久,屋外的夜鸮吃完一只小老鼠,咕咕咕三声后,屋里就嘭得一声响。 隐在厢房拐角后的少年慢慢走出,地上影子斜斜,他轻轻推门而入。 只穿着单.薄.亵.衣的女子倒在地上,青丝散乱,怀里的匣子脱了手。 李休宁合上门后未敢靠近,垂眸看着如许春.色,微微有些不知所措,可想起泛舟那日吴王的点拨,他深吸了口气,到底是走了第一步。 被香气迷晕后的少女一动不动窝在他怀里,李休宁坐在床边,指尖颤了颤,借着透亮的月光,只觉的抱着一抔霜腻白雪。 她衣.衫本就不.整,如今歪着头,修长的脖.颈全然露出,腻.白的皮.下,淡青的经络清晰可见,脆弱不堪。 血液汩汩,灼热的温度不断侵染着心虚不宁的少年,他自坦然寺那日,便在肖想月书。 若是她再不出现也就罢了,只是不多久又相逢,李休宁便再没一个好觉。 在梦里他做了很多坏事。 在树下亲她,手指插在她乌浓浓的头发里,在她哭泣时轻轻地舔.吻她的眼泪,舌.尖描摹着她的山茶花一般的红.唇,抱着她,贴着少女细白的耳.垂,一点一点诉说他的欢喜。 素白的纱帐被挥落,遮掩着模模糊糊的影子。 月书晕得厉害,却仍存有一丝神智。 她如今只觉得身体像是靠在大火炉边,热得发慌,只是浑身没有力气,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遑论出逃了。 未几,面上仿佛落下湿润的雨点,她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沉香木的味道,带着点清冽的气息。 唇.上湿.湿.热热,耳.根微微发.痒,如被羽毛挠过。 面色绯.红的少年看见她蹙紧的眉,指尖抚过眉梢,不受控制地想起更多梦里做过的事,随后便解开汗巾,沉默着蒙上她的眼。 总归,以后还是要娶月书。 少年埋下头. 城南小陌又逢春,他眼前不觉现出满树.桃.花,恰是海..棠.经雨,梨花如雪,一半春未休。 而月书不知为何,愈发难受起来,身上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方才的酥.痒已经变成了疼,她就跟块骨头一样,被狗啃了又啃,随后嘭得一声变成印..度飞饼,被人翻了又翻。 她吐不出字,喉咙里冒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哼声,只是没过一会儿,这几声就像是捅了狗窝似的。 此处姑且不谈,只说另一处朱楼外。 将近子时,值夜的丫鬟都已睡下,正房里的青年男子悄然翻窗离开,停栖在栏杆上的一只灰扑扑鸟儿随他一道。 宋希庭袖着手,绕过曲曲折折的游廊,最后步入一处偏僻之地。 这本是温泉庄子里用来堆积陈年杂物的,不曾好好修缮,平日来往人少,地上只铺着浅浅一层石子,两侧马鞭草高到腰际。 积了一身月色的男人站在月洞门下,事先将红绳串好的小核舟取出,这与从月书那儿抢的小核舟比不知精致精致了多少倍。 慢慢走到门前,宋希庭想了想,先去推窗。 他知晓月书的作息,如今虽是子时,想着她指不定在看什么书,亦或是喝什么酒。 -- 第107页 只是窗户轻轻推开半爿,屋里莫名燥热。 宋希庭视线逡巡着,半晌,目光凝住,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得一干二净。 架子床上纱帐落得严严实实,不曾透出一丝缝隙,一团人影模糊且不说,隐隐还有旁的声音。 他往下看,蓦地像是被针刺了眼,当地猛地推开窗,利索地翻了进去,连正门都懒得踹。 倒不曾想到。面色阴沉的青年一把掀开帘帐,暖意扑面,他冷笑着,待看清眼前之景,后半句话如鲠在喉。 是你。 极俊秀的少年微微..喘..着气,眼含..春.意,节骨分明的手还紧扣着少女的腰.身,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亲.密的毫无间隙。 宋希庭瞧得是眉头直跳,想到溪边意外道的话语,更是太阳穴发涨。 李相公当真是会学以致用。他从后一把扯过月书的领子,没想到衣裳松散,他全扯下来了,当下怒不可遏道,下.流.胚子! 瞥了眼那些斑痕,一身阴鸷的青年丢了手里衣裳,因怒意而显得过分阴郁。 把她放开,滚出去。 李休宁闭了闭眼,却想破罐子破摔,宋希庭见状,愈发难以抑制那股怒气,再不顾及什么风度,冲上前便要把月书拽开。 小床骤然晃动,李休宁看出他的意图,紧箍着怀里的人,缩在床角偏就不如他的意,嘴里还道:我与月书情投意合,望殿下成全! 成全? 宋希庭眯着眼,像是听了个极大的笑话: 都是外甥和姑姑了,你要我怎么成全? 成全你这样的畜生,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作者有话说: 文采斐然时刻Giao!Giao!Giao!感谢在2022-04-14 01:49:20~2022-04-15 01:0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琵琶记 人影缭乱。 李休宁今夜便像是做梦一样, 往先不敢的都做了个遍,纵然眼前是个天潢贵胄, 这犯上作乱四个字, 他也照行不误。 而宋希庭跟他实则是个半斤八两,只是少年怀里还抱着月书,到底放不开手脚, 最终被他丢了出去。 你滚得越远越好,若我明日算账算到了你头上,你可得仔细着些。 宋希庭喘.了几口气,面上还有几道划痕, 厢门外, 李休宁掸了掸袖袍爬起来,眼里情绪不明。 殿下今夜来此, 跟我又岂是两类人? 放屁。屋里的男人冷冷瞥了他一眼, 跟我比,你配么。 他便是再下作, 在女人身上也绝不会如此。 当日溪边那些话,不过是风月楼里常谈的东西,自己随口一说,谁知晓他面上虽是恼羞成怒, 实则已经记在了心里。 宋希庭见他还不愿罢休, 已懒得与他动手。 嘭 一身寒意的男人猛地把门合上, 门外月光照到脚边,初涉.禁.事的少年失魂落魄,却又耿耿于怀, 三步一回头, 直至院门, 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依稀显出几许慌乱来。 温泉池里,热气氤氲,昏睡了两个时辰的月书勉勉强强睁开眼。 周身都陷在热烫的水波中,她望着朦朦水汽,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上天堂了。 醒了? 身后响起宋希庭的声音,她缓缓扭过头。 半边烛火明亮的温泉池子里,她肩上不时有热水流落。 穿着一身单薄衣裳的青年略显疲惫,一头乌发草草绾起,像是跟人打过一架,面上还有几处伤痕。 他舀着热水擦洗月书身上的斑痕,眉眼之间,隐隐约约浮出一抹恨意。 嘶 月书疼得皱眉,一巴掌呼过去怒道:是杀猪还是拔毛?你用得着使这么大力气吗?! 宋希庭抬眼,不说话,却是将她翻了个面。 背..脊.上的红.淤更显多,被水泡热的肌肤微微泛着粉,就像是一袭粉.腻的丝绸上绣了大片的桃花。 他看得胸闷气短,一面用力搓洗,一面压抑着某些戾气,低声问道:你对所有男子都如我这般,从不防备么? 月书扶着额,脑袋还是昏沉,闻言倒是答了一句防不胜防。 她方才已经低着头,把该看的都看一边,随后掬水洗了把脸,水烫到嘴上跟手上的小口子,刺痛着神经。 原来之前并非是错觉。 她心里莫名涌起一丝空虚感,此外,就是铺天盖地的羞..耻。 看着月书纠结的动静,宋希庭从后拉住那双手,可月书早已把头发揉成了鸡窝。 你不用这样。 他低着头,轻声道:没人知道今夜出了什么事。 他温.热...潮..湿的胸..膛贴着背..脊,月书没敢动,或许是想起梦里涌现的一幕幕,她盯着水面上破碎的倒影,手指反扣在了他的手背上。 宋希庭半阖着眼,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 积淤太多在心里的恨意微微散了一二,他笑问道:你也会害羞? 月书一惊,脸上发红,连指尖都在颤,只是没等她回过头,宋希庭已俯下身。笑起来极温和的男人捧着少女半边脸,趁她没敢出声,抢先吻住她红肿的唇。 -- 第108页 风吹帘幕,不远处掉落一盏灯。 未几,有人将其捡起。 皎皎流光,寒白似雪,温掌事攥紧手中的竹柄,走到无人处,气得头撞上了墙,路也未曾仔细看清。 第二日,天蒙蒙亮,石马村外两个少年走到村口。 周俊将后半夜造访他的少年送到村口的小桥边便停住了步子。 你不去我家里坐坐吗? 穿着白色短褐的少年摇头,他倒着走。 太阳挂在山坳上,李休宁见他挥了挥手,到了田边的水车边上,立马掉头跑。 目送周俊远去,一夜未归的少年小跑着往家赶。 这时候时辰太早,使女还未开门,李休宁绕了一圈,从一侧较显矮的墙上翻了过去。 他穿着周俊的衣裳,动作更显利索,一落地,被惊醒的狸花猫便盯着他,眼神十分不善。 李休宁不明所以,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路过堂厅门口,少年忽被人叫住。 这一声不重,细听细辨,却是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他退后几步。 昏暗的堂厅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冷冷看他,手上是一根棍子,发现徒弟脸上有被人打出来的痕迹,田管事沉声质问道: 昨晚去哪里鬼混了? 李休宁二话不说便先跪下:师父我 啪! 才吐出三个字,当头就是一棍。 出去跟人打架了? 衣服都换了一身,想必都被人打烂了。没用的东西! 看着李休宁这副打扮,加上熟知他的为人,田管事倒是没有把他与月书联想到一块。 将地上跪的少年一顿抽后,他趁着徒弟抹药的空隙,将刘长史与他说的机密要事透露了一二。 李休宁原只知道田管事原是北边人,身上有些本事,没想到他还曾做过官,官还不小。 如今新帝登基不久,南方偏安,北方频有战事,我往昔的一个老友现在军.中任职,不久前寄来书信,想让我去帮他做做谋划。为师本想过了重阳再驱车北上,谁知事态有变,等不及了。 李休宁手抖着,不解道:莫非今日就要走? 本来昨晚席宴结束便要离开,谁知你这混小子鬼混唐朝,到处找不到你人!田管事苦等一夜,一说就来气,怒道,你而今也有十九,翻年便是及冠之年,老大不小的人,怎么就不让人省点心?还跟个顽童一般打架,若是叫那些老友知晓,为师着脸可以不要了。 李休宁想到昨夜的事,欲言又止。 田管事背对着他,缓声道:今日就要离开,若是舍不得你祖母,可以留下。 沉默的少年对着铜镜,依稀看清了面上的伤痕,夜里做的事不觉浮现眼前。 他 李休宁握紧手中的小药瓶,半晌,外面传来老人拄拐过来的声音。 阿宁回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花白头发的老妪听到动静便起身了,她蹒跚走来,厅堂里,李休宁忙起身去扶她,带着歉意道:一夜未归,让奶奶担心了。 老妪拍拍他的手,也不责怪孙子,只是这个动作按到了他才涂了药的伤上,少年微微皱着眉。 一旁田管事幸灾乐祸看着,不久便悄然离开堂厅,留下他们祖孙说话。 今日为止,师徒缘分如何,田管事懒得去猜。 村外马车已备好,这个时候村里的姑婆不少已经起来洗衣了,几家炊烟袅袅。 一身石褐道袍的老者坐在桥边,待到日上中天,他回过头看,那处敞阔的巷口跑出了个背着包裹的少年人。 一身月白直裰,越跑越快,最后停在他面前。 马车于是嗒嗒上路。 话休烦絮,只说节后三日,一行人从温泉庄子里回到青都城中。 月书这三日没少被温掌事折腾,好在宋希庭跟刘长史解围,回到府中,她本想躲到松萝堂里做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只是进了松萝堂,才有人告知她扶青坐牢的事。 她怎么会坐牢呢? 月书抓着院里一个小丫鬟,疑惑颇多。 她偷了匣子里的首饰当掉了,那可是御赐之物,柳丝姐姐查时发现她还跟人勾结害死了白婶子,就告官了,按照律法,扶青本该秋后处斩,只是殿下见她可怜,延缓了死期。 她现在人呢? 院里的小丫头捂着嘴,想了想,还是小声道:我听人说,扶青在牢里疯了。 月书震惊:扶青在牢里疯了? 她顿时就想起了方苞的《狱中杂记》。 小丫鬟刚想说她疯得在牢里吃屎,谁知眼前人已经跑了。内室里,月书翻箱倒柜找自己藏的钱。 可找来找去,她托着脸,痛苦万分。 没钱。 她没钱了。 原本想当缩头乌龟的愿望彻底破灭,月书走一步叹一步,都说钱是英雄胆,钱是通天路,她这会子腰杆实在直不起来。 照着温掌事最近的性子,她的请求十有八九是要被拒绝的。 月书想来想去,决定先去找柳丝。 -- 第109页 柳丝住的地方清净,她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子,鼓起勇气叩门。 柳丝姐姐? 屋里面,正细看账本的女子挑着眉,算到中途的数被打断了。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有些许矛盾。 柳丝知晓为何月书近日被温掌事百般刁难,左不过是爬上了殿下的床罢了。 只是殿下身边早晚都会有女人,掌事却最不愿看见月书,她作为掌事的左右手,自当跟月书界限分明。 笃笃笃的敲门声还在响,柳丝望着一大摞帐,半晌把门打开。 月书笑着道:打扰柳丝姐姐了,只是有些事,实在是 嘭! 门又被关上。 月书对着门缝,笑容僵住。 柳丝这样行为是表明了不想帮她。 她抿着嘴,摸遍口袋,十文钱而已,许久没有这么拮据的时候。月书走到偏僻处,叹着气把耳坠子摸了下来。 为了扶青,真是又要吃没钱的心酸苦。 值得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5 01:08:36~2022-04-17 00:3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水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琵琶记 思来想去, 她低头认了。 这一日月书把自己能当的东 西都找出来,可除了李休宁送她的几个小银花、小金花外, 竟就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了。 她带着金银花, 路上问到几家当铺,原还打算三家比对比对再做决定,谁知进了第一家德裕当, 伙计瞧过她手里的金银花后,立即把当铺里的二把手王朝奉叫了出来。 朝奉朝奉,你来掌掌眼,这可是少当家的手笔? 王朝奉塌鼻梁上架了副老花眼镜, 在高高的当台后细瞅了瞅, 慢慢点头。 几朵小花栩栩如生,细柄上刻了句李太白的诗, 看刀工跟细节, 旁人是再复刻不出的。 他问道:姑娘,你要当这些花? 月书颔首:不知这些能当个多少钱? 王朝奉将五朵金银花重新包在汗巾子里, 另又取了五十两出来。 这花儿确实出自少当家之手,市面上买不到,往先店里有规矩,如今少当家去了徽州, 咱们也还按规矩来。既是少当家送出的礼物, 您就还收着。这五十两先赠予姑娘以缓燃眉之急。 堂里的少女愣了愣, 似乎有些猝不及防,迟迟不敢收银子。 王朝奉捋须笑道:既是少当家的朋友,便知少当家的为人, 姑娘快收着, 若是不够我再添一些。 月书心砰砰在跳, 脑海里的一些记忆拦不住。 李休宁待朋友,确实很好。 他甚至还送过周俊一个上品的棺材。 按捺住那些愈发脱离控制的思绪,月书捧着一盒银子,嘴上连声道了几句感谢的话,可心里还是发堵。 走出当铺门口,月书深深吸了口气,默默回头望着招牌。 桥归桥路归路,不管如何,他这份善意一定要还! 话休烦絮,只说月书有了银子,探监路上畅通无阻。 因着有殿下的吩咐,扶青被挪到一间干净的牢房,牢房里现今只关她一人。除了她干娘曾来过一次外,就再没人来过。 看到月书在外,呆呆傻傻的小丫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躺在稻草堆上,时不时抹抹眼泪。 扶青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嗅到一股芝麻糖饼的味道,她呆滞的眼神里才渐渐泛起一丝涟漪。 月书让狱卒把门打开,钓鱼一样将街上买的几块糖饼悬在她脸上,一边饶有兴致看着她。 月姐姐。 吃饱了跟我说话。 月书以为她这样是饿的,可话说完,就见扶青瞪圆双目,一脸的不可思议。 月姐姐! 月书笑了笑道:回过神了?吃饱了,把你犯的错跟我说一说,我再考虑原不原谅你。 扶青羞愤欲死,勾着头,默默扭过身子,不知不觉声音便哽咽起来。 我偷了你的东西。 我还害了别人一条人命。 我就是个白眼狼,你不要对我好了,让我死了最好。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姐姐这份恩情。 月书听着听着,总觉得些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己好像以前也在她爹面前说过。 她爹是怎么做的? 往事不堪回首,一回首,月书差点要哭。 无声叹息之后,一旁蹲着的少女把袖子撸起来,薅小鸡一样将面对着墙的小丫鬟扯到身边,面对着面,神情极不友善。 我从前给你花过多少钱你记得吗?吃我的喝我的姑且不论,就说今天来看你,替你上下打点少说也花了不下十两银子,你还想死! 人哪里有下辈子,你就是想死了一了百了!整日给我添堵,死了还要浪费我的钱跟精力去给你处理后事。 扶青,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 一动不动的小丫鬟泪眼婆娑,哭得更丑了,鼻涕眼泪往下掉,浑身在抖。 我、我还不起了,我哪里还有脸活。 -- 第110页 月书捧着她的脸,嫌弃道:你除了哭还能做什么?有手有脚,就是去扫大街也能挣点钱。你在这里哭哭哭,其实是想逃避责任,你就从没想过要还我什么东西。那什么当牛做马翻来覆去说,你就是说出一朵花,那也都是屁话。 月姐姐我 月书指着她,冷冷道:别跟我说屁话。 扶青使劲擦眼,强忍哭声,胆战心惊看着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没挣钱的门路,我这辈子都要坐牢。 坐牢? 月书一个人想了想,丢下自己买的吃食,起身就要离开。 衣角绷紧,她回过头看。 四肢并用的小丫鬟扑上来拉住她,羞愧道:我真的没有法子报答姐姐,你就让我、让我死罢。 月书阴着脸,用力把她摔开。 我再听到这样的话,一定要扇你几巴掌。 扶青迷茫地看着她,不断吞咽,心里怕得要死,她心里的月书分明不是这样。 一旁看热闹的狱卒等人出来重新把门关上。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扶青捡起饼,一面撕开一面丢,望着满地的残渣,她忽地抱头说不出话。 阳光刺眼,牢狱外,月书谢过狱卒后慢慢往回走。 大抵是还没出戏,她在街上兜了一圈,心情极为沉重。 不觉又走到面馆门口。 鲜虾鱼板面已经上市,小招牌挂了好几天,一场雨后略褪了些色,如今正值午后闲暇时刻,店里只有零星几个食客。 苟非不在柜台前看店,月书进屋后,店里冒出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客官要吃点什么? 鸡丝面。 月书靠窗坐着,记起从前这里的猪肉铺子,便与她聊了几句。 看着比桌高小半截的小丫头,她笑着道:怎么来面馆里做小伙计了? 姨妈家里吃紧,我要找点事。上个中秋来家里,苟非说店里缺人手,让我试试。穿着灰蓝衣裳的小凤仙还不知她是大掌柜,高兴道,我都干了好几天了,当个小伙计也不难,平时还能抽空帮柳爹爹洗洗碗。 你姨妈家在村子里,你如今在面馆里帮工,晚上赶得回去吗? 小凤仙指了指楼上:苟非把他住的地方挪出来了,我现在还住以前的房间,就不回去了。 月书笑了声,道:苟非这么好? 小凤仙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苟非以前快要饿死的时候,我娘给了他一碗饭,他说现在还给我。 月书反问道:你信吗? 小凤仙点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月书望着她认真的面孔,忽就想起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一个人偷偷笑了笑,心里那股阴郁彻底散去。 恰好苟非端着面出来。 看到她坐在窗边,就差飞过来了。 汤面洒了些许,苟非好久没见过月书,本该废话许多,只是有旁人在场,整个像是变了个人。 小凤仙以后能留下来么?她姨妈家里养她表哥读书,有些吃紧,在自己家里做事,总好过吃人家的。 月书在给雪菜鸡丝面里加醋,头也不抬问道:她家里人怎么说? 苟非小心翼翼道:她姨妈来看过,说可以。 月书又问:你能保证小凤仙干活不被人欺负吗? 这苟非扬起眉道:我是小掌柜,店里除了柳婆婆跟柳爹爹,就我最顶事,我不欺负小凤仙,谁还能欺负她呀。 小凤仙看着他这副样子,莫名想起一只猛摇尾巴的瘦狗。 好!月书拍案道,那你跟我说实话,之前有没有欺负过小凤仙? 苟非愣住。 月书抬头看着小凤仙。 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站在苟非边上,一个劲摇头。 月书缓缓伸出手,苟非都以为她要打自己,忙把身上一点肉绷紧。 结果下一秒,月书摸了摸小凤仙的脑袋。 苟非要是欺负你,先记着,下次定要跟我说。受委屈了千万别一个人憋死。 苟非嘴角翘起,忙不迭给月书端小菜。 小凤仙呆望着她,脑袋一热,依稀想起几个月前的傍晚。 可想到娘当时的凶恶,她又闭上嘴,心里只希望月书忘了那天。 傍晚,日光黯淡。 月书吃饱喝足后回到王府,有人等了她许久。 明间里,小丫鬟都被她事先赶了出去,采烟一身素白,大有破釜沉舟之态。 大概是知道她所求为何,月书故作头疼状,结果采烟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再不说话,只管磕头,疯狂磕头。 月书看到她额头上磕出的血,生怕她一不做二不休接着撞死,叹息之后把她扶起来。 采烟偏不起来,一脸倔道:姐姐不帮我,我还活着做什么,还不如一家死了好! 死死死 月书无奈至极,心想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你要我怎么帮你?你说。 采烟边哭边道:我爹已经被掌事派人抓了起来,那夜打了五十板子,人都快废了,今早被衙役拖走,想来要在牢里关死。我爹一把年纪了,怎么熬得过去。姐姐你就看在咱们这一点情分上,你帮帮我! -- 第111页 你要说具体一点,我怎么帮。 月书指尖戳了戳采烟额头上的血,缓缓道:是要我也学学你,到掌事跟前求一求,她不答应我就跪地磕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7 00:31:38~2022-04-18 01:2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76184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琵琶记 你只管求别人, 至于怎么做,一点不曾费过心力。 月书拍了拍采烟的脸蛋, 面无表情道:你只是装作有孝心而已。 我没有!采烟咬牙, 像是被戳穿心思,忽地提高音量,我不过一个小丫鬟, 哪里能救他,你有本事,为什么不救?不想救你就闭嘴。 你是丫鬟,我难道就不是么。 采烟气得唇角在抖, 接下来的话没说出口, 便被月书打断。 她用袖子擦了擦手,冷声道: 采烟, 别把别人都当是傻子。 她要是去温掌事面前, 指不定就被安个同.党.的罪名一块坐牢去了。 采烟明知道近期掌事跟柳丝都在针对她,今日还偏要逼她, 这是摆明了要拿她显孝心。 到时候爹死了,就跟人哭诉自己尽力了,什么狗屁人! 月书懒得跟她虚与委蛇,正好头有些疼, 便将她丢到外面再也不理会, 自去睡觉了。 这一觉睡得极昏沉。 诸多前尘往事纷迭而至。 她梦到自己还在熬夜看小说的场景,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书里的世界缓缓呈现眼前。 她走在碧峰寺的万千级台阶上,梅雨天阴沉沉的水汽一路逶迤, 七月、八月, 热浪滚滚, 霞光似锦,九月的秋雨一阵接着一阵,溪上都是落花。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景色极真,人物极真,可她知道都是假的。 心脏里血液酸涩,月书蓦地停了下来,果不其然,这一个清醒梦破碎了。 在她无比清醒之后,巨大的失重感扑面而来。 深夜里,万籁俱寂。 床上的少女身躯猛地一抽出,随后便听到她短促的一声呼吸。 腰..肢上横着一只手,在慢慢收紧。 月书仍是紧绷着躯体,她微微侧过头,随后耳.畔被人轻轻吻了吻,一股清浅的檀香味道弥散在身侧,男人..湿.润.的唇.贴着她耳.后最细.嫩的肌肤,嗓音温醇。 阿月,你刚才说梦话了。 是宋希庭,想来如今夜半了。 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脊.椎.骨往上攀,月书忙抬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躲避他的亲吻。 自温泉庄子里帮了他一次后,宋希庭的态度愈发..暧..昧,且他在此道上又过分的熟稔,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幔帐低垂,月影泼洒在透亮的高丽纸上,暗暗沉沉的内室中,响起一阵低..语。 月书蹙着眉,被他挤到了床角,忍无可忍道:记住你的身份。 你我之间,殿下想来已经知晓。 那又如何? 月书推他的小..腹,恼道:你对殿下而言大有用处,我却不是。 宋希庭沉默不语。 穿着一身玉白亵.衣的少女防不住他作乱的手,只得往被窝里钻。散开的头发流泻在眼前,遮掩着霜腻如雪的皮肤,修长的脖..子上碧茵茵的系带隐约可见。 你方才做梦,说了句梦话。清俊的男人半躺着,放弃了紧逼不舍的攻势,只是手轻轻拂过她的头顶,问了句,你说你要回去,回去了再不过来。 是真的么? 月书躲在被窝里不假思索道:梦里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宋希庭微微笑道:你方才差点都要哭了,还是我帮你擦的泪,我看着,不像假话,是以问问你。 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说罢,指尖滑落,三下挑开绿茵茵的系带,轻轻点了点。 知道她抗拒,宋希庭便又将人捞起来,看着月书不情不愿的娇靥,他心里的一丝阴暗隐约冒出头。 月书尚不知他心里的想法,绞尽脑汁道:上次我昏了头,这一次 被他按着手,逃不及的少女讶然,随后皱紧眉头,使个劲要挣。 宋希庭闭着眼,低声道:那就再昏头一次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书望着窗外的月光,累了。 她慢吞吞收回手,闷声道:求你一件事情。 是扶青吗? 月书微微侧过身,只听宋希庭温柔道:她的事,我心里有数。 对上男人含笑的眉眼,她叹了口气,头埋在枕头里,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总不可能跟宋希庭永远厮混下去,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虽说成年人要对自己的事情负责,但月书总觉得自己以后会不负责地一走了之。 比起书里的古代,显然现代更为适合她。 古代三天不见人那可活不下去,在现代,她能三年不出门。 月书问:你会做一辈子替身么? -- 第112页 宋希庭思量片刻,认真道:不会有一辈子这么长。 一辈子 月书恍惚间记起自己园子里初见他的场面。 夜里风吹竹影,一身玉白道袍的青年在拐角出现。 他咬她,打她脑袋,把她推到石洞里的第一线。 月书闭了闭眼,再睁眼后坦白道:你做少爷时心里坏死了,两相一比,我其实更喜爱你做替身。 你记起来了? 月书摇摇头:片段而已。 宋希庭垂着眼帘,不动声色道:那是以前。 月书猜测道:你以前看不起我。 他心口微滞,半晌,摸了摸她乌黑的发缎,将少年事一一道出,跳开了这个话题。 月书听他说起江州的少年时期,莫名想起李休宁,想着想着,她捂住耳朵。 宋希庭笑道:我少时不学无术,又无人管教,做得坏事太多,你既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是怕你忆起少年事忘了时辰。 宋希庭看着她乌润润的凤眸,心里涌出一股怜意,蓦地又落下一吻。 月书: 完蛋了,他再这样,她还怎么活。 吴王把她安在宋希庭身边做监控,若是两个人之间感情太深,那还做什么监控。 色字当头一把刀,等人走了以后,月书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 下次一定一定要把持住! 鉴于如今不可控的发展趋向,月书思前想后,第二天一早便打算找刘长史坦白一通。 只是等她到了王府前庭院,见到比往常还要多上两倍的护卫,月书竟有些不敢轻易进去。 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第56章 蒹葭 看着进进出出的幕僚, 月书不敢贸然去打扰刘长史,当下先在附近遛了一会儿。 待到午间, 她去厨房端了几碟精致的糕点, 借着送膳的由头才敢光明正大走进去。 院子里难得清静一会儿,三三两两的幕僚在倒座房里休息,正屋的门虚掩着。 拎着食盒的少女叩了叩门, 刘长史大抵是从窗看见了她,笑着道了声请入。 屋里燃着衡芜香,鎏金的博山炉内烟气袅袅,光线不甚明朗, 穿着一身常服的男子盖上桌案上的书信。 月书献殷勤道:这是奴婢亲手做的小点心, 一碟是酥油鲍螺,一碟是梅花香饼, 还有一碟是玫瑰酥, 不知可合长史口味。 刘长史一眼便瞧出她藏着事,偏生也不问, 一样一样尝遍了,慢慢研磨,笑着谈起宋希庭这几日的变化。 我见他这几日偶尔神魂不舍,有些担心, 你等会把他叫来, 我有些事要与尔卿说。 月书一听, 心像是落到了无底洞里,且被他盯着,极度不安, 没忍一会儿就扑过去抱住了刘长史的大腿。 你这是做什么?!样貌普通的男子坐直身子, 颇无奈道, 我还好端端坐在此地,有话好好说。 月书摇头,先扭头看了眼身后,随后将自己这些天跟宋希庭搞一块的事情通通坦白。 就是这样,奴婢本不该如此,但实在是 越说越显着急的少女硬是挤出几滴眼泪,色迷心窍四个字说罢,又是一脸懊悔。 刘长史手掩着唇,半晌,笑弯了眉眼。 月书敢说,他有什么不敢听的。刘长史原先便已知道,只是听她自己说,平白觉得好笑。 食色性也,这有什么有什么可以责怪你的呢? 刘长史拍拍她的肩,让月书先站起来说话。 自你意外失忆后,殿下便改了主意,说是先叫你养好伤在说。 况且尔卿原先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若要勾引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小丫鬟,实在是手到擒来。 你不必如此自责,还照往常一般即可。只是言语温和的男子声音顿住,他瞧了眼窗外,随后起身轻轻将窗户合上。 你和他到了什么地步? 月书脸一红,半晌调整了情绪,双手胸前交叉,一脸严肃道:我爹说男人的良心装在裤.裆里,所以我没有让他尽意,我不会怀孕的。 刘长史诧异地看着她: 月书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脸又红了,小声道:长史你放心,我有分寸。 刘长史微微笑,转过身,又笑出声。 你爹说话,真的很有意思。 月书打了个哈哈,心想她爹是一点意思都没有,骂天骂地,除了不骂老婆,他什么都骂,骂女儿最狠,搞得好像她是他前世的仇人一样。 这头与长史坦白后,月书心里的大疙瘩总算没了,出门前刘长史还让她把宋希庭喊过来。 月书见他敛了笑,便没有多问。 午后,下了一场秋雨,气温降下几度,月书在松萝堂里换了身浅橘色衣裙才去了寝宫。 温掌事今日叫了个口技艺人来为宋希庭解闷,她站在屋外等了许久,雨丝细细绵绵,屋里一会儿是哗哗流水声,一会儿又是百鸟争鸣,好不热闹。 眼见着时辰过去大半,再等下去刘长史怕都要回去了,月书叹息着,胆战心惊走进去。 -- 第113页 在月书心中,温掌事已经彻底大变了样,现如今就像是一只随时要喷火的哥斯拉,不把她烤成焦炭誓不罢休。 殿下? 月书在紫榆木的落地橱边探了个脑袋。 青绿山水的屏风遮挡着她的视线,穿着一身湖绸长衫的老者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打搅他表演的少女当即合十双手,带着歉意朝他拜了又拜。 室内安安静静,未几,一身宫装的女子绕过屏风出来。她今日描了细长的眉,口脂红艳,云鬓花颜,与往日比,风采更出众。 月书等她到了跟前,只觉盛气凌人。 找殿下作甚? 月书卑微道:有事。 什么事? 反正不是跟你抢男人。 但这话月书又说不出口,想了半天,她硬着头皮道:是为扶青一事而来。 温掌事厌恶道:这等徇私枉法的事,你还是莫要开口了。 月书见到她身后宋希庭出来了,微微松了口气。 老先生演了这么久,玉姐姐先去发他的赏银罢。穿着身玉簪色道袍的青年温声道。 温掌事笑容僵住,眨了几下眼,只身挡在他二人之间,未有移步的打算。 宋希庭想了想,按着她的肩将人带到内室。 只是说几句话,玉姐姐这般都容不得? 殿下真是荤素不忌,反正奴婢容不容得殿下都听不进去,您一颗心如今都丢了。她指尖攀到宋希庭的心口,以爱又恨。 宋希庭抓着她的柔荑,哄道:月书的性子极好拿捏,往日又是个吃软怕硬的,后宅里一定是安分守己,玉姐姐别生气了。 温掌事故作生气状,只是另一只手又攀过去,宋希庭忍着,做替身这么久,他知晓温掌事的为人,怕她还要更过分,当即画了一张大饼给她。 待他好不容脱身出来,月书已经蹲在一边接雨水洗脸了。 有什么事? 屋檐下,月书站起身,凑到他身边低声传话。 宋希庭看着她面颊上未擦干净的水珠,嗯了一两声,抬手替她将碎发撩到耳后,顺势擦了擦她的脸。 月书一惊,随后不悦道:你是想要温掌事把我吃掉? 女人吃点醋,本是常见事。他笑了笑,剪水眸里波光流转,又轻声道,你吃不吃醋? 月书听这话脑袋大,嫌弃道: 我吃山西老陈醋,我吃镇江香醋,就是不吃男人的醋。 宋希庭垂眸,鸦青的眼睫微微一颤,笑意更深,大抵是怎么看她怎么喜欢,纵使青天白日,他又没忍住将她抱了一抱。 月书心跳到嗓子眼,余光连忙瞟着屋檐下站的侍女。 好在她们都极有眼力,俱低着头。 腰间的手慢慢收拢紧,清俊的男人此刻埋头在她脖颈上,语气低低,莫名的勾人。 月书咽了口口水,略有些手足无措。 正当她想把宋希庭推开时,忽听得一声响,循声瞧去,内室的窗户被人重重关上了。 天上跟着滚了几声雷,月书心都被震碎了。 满脑子都是完蛋两个字。 后面几日,月书都不敢出松萝堂。而本该被放出来的扶青又给关了一段时日。 宋希庭自那日去见过刘长史后,人规矩许多,半夜再不见他的踪影,日子便这么一晃过去两个月,天愈发凉寒。 葭月,京中一道圣旨不远万里被人送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19 00:55:36~2022-04-20 01:3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沼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蒹葭 吴王府不敢怠慢这道圣旨。 刘长史亲自领着王府一众属官去驿站拜见传旨的太监, 第二日圣旨到王府,宋希庭早早便沐浴更衣, 摆上香案, 焚香祷告。 王府正门大敞,身姿颀长的青年头戴皮弁,素纱中单, 红色衣缘,一身绛纱袍,四彩大绶,比起以往, 是从未有过的正式。 圣旨读罢, 老太监看着三叩首的藩王,皮笑肉不笑道:吴王殿下可要着紧收拾, 圣上准予的时日不过一月, 若是有所延误,到时入了京, 圣上可不会顾念手足之情。 宋希庭举着圣旨,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老太监还站在他面前,等他站起身,忽细声道:几月不见, 殿下似乎又长高了。 宋希庭低头对着他的眼, 微微笑道:公公, 近处看兴许有所眼拙,不如退后几步再瞧瞧? 脸上扑了一层粉的老太监摇摇头,神情微妙。 这之后宋希庭去更衣, 老太监趁机在前庭院各处都逛了一遍。 圣上此番着他不远万里来宣州, 主要有两个目的, 一是查看吴王在封地是否安分,二则是让他将人速速看送回京。 照理说这才把人赶到封地,本不该如此,但前些日子里西北边陲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动静,圣上从几桩线报里隐隐窥出几分造.反的气息,一番推算后总觉得与这个弟弟脱不了干系。 -- 第114页 他思来想去,便又下旨将人召回京里。 林公公心知圣上的盘算。 若是路上吴王意外亡故,他连敛葬的丧仪都想好了。 可若是吴王福泽深厚,一路皆能逢凶化吉,那就带到京里慢慢磋磨人。 松萝堂里。 月书是一觉睡醒后才知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扶青与她说罢,小声议论了几句。 我早先便听说殿下与圣上不和,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殿下才来宣州没半年,竟又把人叫回去,这不是平白折腾人么? 月书嘘了声:今时不同往日,当心隔墙有耳。 她看了看帘门,还心有余悸。 原来上一次屋里喝多了酒,月书不小心埋怨了温掌事几句,谁知被采烟听到了,转头就传到当事人耳朵里。 温掌事正愁捉不到她的把柄,当夜将人训斥一顿不说,还罚月书在堂前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她爬起来时腿差点没有废掉。 自此,月书更加谨言慎行,每天都窝在松萝堂里睡大觉。 她被马撞丢的记忆一点一点从梦里钻出来,若是没有意外,她只缺穿书后最初始的那段记忆。 等到全部记起来,要早点回家这才是。 今日照例,月书吃饭前心里先祝福了温掌事几句,吃到一半,见扶青从外抬进了一个箱子。 青衣丫鬟愁眉不展道:寝宫那边来人,说是咱们也要跟着殿下去京城。但他们只给咱们松萝堂备了一辆马车,马车里放不下太多东西,最多也有一个箱子的地。 月书没说什么,当夜跟扶青在屋里挑挑拣拣,小小箱子光装几件秋衣便满当了,不必说那些其他的琐碎之物。 临出发那日,王府前的街上车队长长一条。松萝堂里一群人背着大包裹在寻马车,好不容易问到柳丝,被她随手一指,月书差点傻了。 窄小的青油布马车还在倒数,若是装上她的小箱子,人怕是要坐在小箱子上。 一想到路途漫漫,月书心想自己是犯了天条了。 温掌事如此光明正大,府中谁也不能惹,宋希庭还得哄着她。 刘长史曾私下劝她忍一忍。 月书忍忍忍,忍到今日,一肚子苦水无地诉说,被秋阳一晒,整个人就像蔫了的黄花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车队将起行,采烟从前面找过来。 府中有给一些有头脸的丫鬟备马车,松萝堂里便只有采烟有这个殊荣,此番她特意过来查看月书如何。 小丫鬟撩开帘子,眼前是个 是个大包裹。 而穿着一身烟灰色衣裙的少女正坐在箱子上,她左边一个小丫鬟的大包裹,右边也是一个小丫鬟大包裹,车内空间被利用的恰到好处。 月书看到老熟人,友善一笑。 片刻后,车队启程,马车里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采烟不知怎么改了主意,硬是与她挤在一起,大抵是见她不舒服,这才掩嘴笑道:月姐姐怎么这么寒酸? 月书面无表情:你下去了我就不寒酸了。 那可不行,咱们都是一个院里的人,将心比心,你怎么就忍心看着我下去? 月书头靠着一侧的车壁,见她兴致勃勃要跟自己吵架,当即点点头附和她,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附和的言语。 采烟看她这颓废的样子,初时的兴奋劲过了后,嘴巴越来越刻薄。 月书懒得跟缺心眼说话,只是听她骂起自己的爹,笑了笑。 采烟皱眉:你疯了,别人骂你老子,你还能笑的出来? 月书余光看着她稚气的面孔,有些怀念道: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骂他的。 你有病! 月书眨了眨眼,慢慢点头:我有病。 你! 挤在一边的小丫鬟坐得难受,用力推开紧贴着她的月书,骂骂咧咧道:你这样的人,有病就去死。 有病就去死。 月书做着吞咽的动作,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采烟以为真戳到了她的心窝子,得意洋洋道:连你爹都骂,你怎么不去死呢? 靠着一侧车壁的少女神情呆滞。 这话她其实也听过。 十九岁,高考前夕,她跟人打了一架。 巷口只有一盏昏黄路灯,月书被几个昔年同好围住,巷子里的人家各个户门紧闭,听到一群小混混打架声音都不作理会。 那是月书休学回来后最勤奋的一年,照理说上个一本不难,可对垃圾学校里的其他人而言,难于登天。 这些其他人,有的陷在泥潭,就会想方设法把要上岸的人一把再拉下来。 这一晚堵车,月老爹恰好没能及时来接她,巷子里一群人打得天昏地暗。 她们一开始只是想要给她喝酒,可月书又不是傻子,管她们嘴里说什么义气、赏脸,就是一口不喝,最后,几个人恼羞成怒,直接上手。 等到月老爹开车来时,巷子里的人谁也没有讨到好。 人前向来温文尔雅的男人看到女儿拎着酒瓶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记得她有前科,当即二话不说先赏了她一巴掌。 -- 第115页 附近居民已经有人报警了,警察来的时候小混混们都倒在地上痛呼,而月书被月老爹拖着丢到警车里。 后天高考你还有心思野,脑子有病?你有病就赶紧去死,省的变成社会祸害! 警察没想过有这样的场面,一面把月老爹拦到一边,一面查看月书的情况。 月书鬓角都是湿的,也不知道是头上淌下来的血还是耳朵里流出来的血,她抹了一把脸,脑袋里都是嗡嗡声,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采烟在她面前挥手,月书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嘶 采烟瞪大眼,怎么也抽不回来,不由着急道:你摆什么脸子?松手! 等月书被她的叫声惊醒,彻底反应过来时,手上的包裹已经整个压到了采烟的脸上,差点让人窒息。 马车在外停住,有个府中的管事婆子跑来查看,采烟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车上跳下。 她指着月书就哭道:她想杀我! 车里面,月书又抱着小包裹,难过极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采烟哭得更厉害:她嫌没有把我弄死啊! 踩高捧低是人的天性,管事婆子早知月书失宠了,见她缩在这么寒酸的车里,当下也不客气。 月书被请出来,手里的包裹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管事婆子厉声斥责了她一番,随后就让月书一路跟着车队走。 车队末端都是些府里极低微的仆人,最后才是一队护卫骑马跟着。知道自己刚刚失态了,月书用汗巾擦了把脸,靠着装东西的那辆青油布马车走。 松萝堂里其他小丫鬟在一旁安慰月书,几个人七嘴八舌讲着笑话逗她,这一路也还不算难熬。 后面几日,车队出了青都的地界,路上有时一日也碰不到一个村子。官道两侧草都枯萎了,路过河滩,芦花似雪,昏昏的夕阳下,萧瑟无比。 月书撩起帘子看着外面,暮色渐深,过了一会儿,车突然猛烈晃动了一下。 拉车的马口吐白沫往地上一倒。 没等她作过度反应,身后忽传来雅雀扑翅的声音,与之一道的是接二连上后背中箭的护卫。 扶青等人在外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从未见过这般死亡场面,急的就想逃,那些仆人已作鸟兽散,扶青撩起帘子想把月书拖下来,谁知早有两箭从另一侧射到马车里,一支正中她左侧的包裹,另一只射在胸前的包裹上。 月书惊魂未定,不敢想太多,丢了东西就要跟扶青跑。 松萝堂里的小丫鬟跟着月书,可这般太过明显,她正想把人驱散四处逃,蓦地脚踝一痛。 下一秒,整个人倒在枯草之中,树林里涌出更多埋伏的人,不少如她一样踩中陷阱的人被砍成肉泥。 月书望着昏昏蒙烟的夕阳,没来得及说话,一侧寒光一现。 剧痛之后,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说: 头戴皮弁,素纱中单,红色衣缘,一身绛纱袍,四彩大绶参考董进《Q版大明衣冠图志》 感谢在2022-04-20 01:31:25~2022-04-22 01:2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珠光 7瓶;GXYYYY 5瓶;52375592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蒹葭 周边极为混乱, 车队里的马匹此先竟有大半被人投了毒,如今绝大多数皆已侧翻在地。 宋希庭被仅存的护卫围着, 刘长史拔剑在侧, 府中剩余属官幕僚神色凝重,而传旨的老太监在一边瞎嚷着,纷飞的流矢里, 时不时就要往刘长史身边钻。 这一次的刺客比之以往,埋伏更为周密,半个时辰不到,府中上京的奴仆都快死绝了, 先前的惨呼渐渐绝止。 落日坠入山坳里, 暮色浓浓,宋希庭小心看了眼车队后排, 地上还剩几个蠕动的人, 正当他收回视线时,蓦地响起一声惨叫。 不断逼近的刺客又从死人堆里拽出两个府中丫鬟。 其中一人披头散发, 满身死人血,她抓着挡在身前的小丫鬟,惊恐万分。 刀刃以极快的速度刺穿女人身前的躯体,舔血的刀下一秒便架在她的脖子上, 另一个刺客粗暴地拨开她遮面的头发, 仔细端详后粗哑道: 是她。 殿下殿下! 纤细的脖颈上刀刃已割破皮, 脚边一具刚倒下的热乎尸体,狼狈不堪的女子涕泪俱下。 刘长史皱着眉,暗暗清了一遍剩余的人手, 一时有些犹豫, 而宋希庭瞧着他的脸色, 只作沉默。 四下极为安静,透着些许诡异,最后还是一阵尖细的声音将此僵局打破。 老太监站在刘长史背后,踮脚细看后,见人都不动,着急道:那不是吴王府中的掌事么?往先丽太妃还在世,可是宫里一等一的女官,你们怎么、怎么见死不救?! 刘长史解释道:不是是否还有埋伏,不敢轻易冒险。 老太监翘着兰花指,轻轻将那段反抵着自己肚皮的剑刃推开些许,嘴里道:可掌事 话没说完,老太监眼前一亮: 那是谁? 只见林子里又有个刺客冒出头来,手上劫持着另一个烟灰衣裙的少女。 -- 第116页 林公公来王府后便将吴王殿下往日里亲近的人打听了个一清二楚,他认出那是月书,一时啧啧为难道:我瞅着,那像是殿下在青都收用的一个婢女,这该如何是好。 宋希庭依旧不语,只是藏于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秋风乍起,他眼前灰蒙蒙一片,余光里,容貌平庸的男人还没有任何动静,像是一棵杉树,风吹着衣袍,他静静观望四周。 温掌事哭哭啼啼,官道上听来极惨凄,而月书则呆呆靠在刺客身上,还没缓过劲。 她之前不慎踩到陷阱,被人猛地拖拽进林子时脑袋磕到了一棵大树凸起的根部,那一刹便歪头晕过去了。 不过也是幸运,她歪过去的那一刹堪堪避过从上一把挥下的刀刃。 等着月书再醒过来,睁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几个小丫鬟落地的人头。 咕噜噜滚她脚下,等她再看,头发就被瘦高的刺客用力薅住,那一刹的刺痛不知是从哪来的。 如今刀就架在肩上,轻轻一碰便能隔断她的动脉,但月书满脑子还是那几个人头。 因为似曾相识。 这一边,王府里的幕僚心中都已有了取舍,窃窃私语后看着刘长史,只等他做决定。 老太监见他许久没有动静,一旁小声道:如今境况危险,若是殿下两个心头好都一并丢了,也不无不可。 几个年轻些的幕僚早已烦他烦得想吐,心想还不如把这个老太监丢下。可碍于他的身份与那一道不怀好意的圣旨,只能无奈皱眉。 半晌,刘长史看着宋希庭,轻声问道:殿下想谁活? 咱们手上人若分作两批,只怕殿下安危无法保证。 宋希庭眼里一片死寂,他既如此问,想来是没有抉择之地。 晚风里,浓郁的血腥味被冲散几分,一身朱红圆领长袍的青年缓缓抬手,剪水眸里漾起一丝波澜,呼吸隐隐有些许困难。 林太监见状,心里暗暗对他的身份又添了一分信服。 这吴王殿下果真是个情种子,先帝的好处没有学得一二,反倒把那些对女人情义全部装在身上,这样的人,就不配坐皇位。 明月漫天,冰雪满怀,宋希庭眼前两个人,心里却像是存了三把刀,一点一点在折磨他。 若是不做替身,岂会如此为难。 面容苍白的男子随手指了下。 这一处偏僻的官道上,随即便有了个彻底的结果。 秋夜里,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林间几只夜鸮纷纷被吓得逃离。 月书混乱的思绪被收拢。 她想起松萝堂里那几个小丫鬟的面容了,脑袋短暂的空白后,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莫大的遗憾与难过。 秋月明朗,月书望了望天,过了似乎有片刻工夫,等到宋希庭抬手,身后的刺客有一刹那的松懈,她猛地扒下刺客持刀的那只手腕。 按照从前学过的自救知识,方还呆傻的少女一个潜身从高瘦刺客的腋下钻出,速度极快,更是不等人反应便借他的刀猛割男人大腿。 论起打架逃跑,月书是个老手,而十步开外挟持温掌事的刺客见状,正要把女人丢开前去支援,谁知道趁此慌乱时刻,已有府中侍卫潜袭过去。 月书原本想往人多的地方逃,护卫冲上来便直接堵住了她的去路。 此时此刻,被她所伤的刺客举刀便要把她劈成两半。 坐以待毙么? 一秒的犹豫期间,不防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头发,那一刹头皮都像是要裂开。 月书仰着头,眼前是张女人狰狞的面孔。 温掌事盯着她,眼白里翻出血丝,只是月书没有瞧见她的一丝惊恐。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那一刹,似乎又是鬼迷了心窍。 月书知道,如果她能活,总有人会拖着她去死。 六年前,她或许会放人一马,但六年后,她只会把这些拖她去死的人狠狠弄死再说。 贱人找死。 更显狰狞的少女反手抓着那把被薅住的头发,那股怒气又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力气。 月书眼眶发红,另一只手猛掐住女人的脉搏,察觉到头皮微微松弛之后,更是拽得女人胳膊脱臼。 耳边惨叫声不断,余光里瞄到落下的寒光,月书不知为何,眼前冒出了温掌事被人砍成两半的场景。 待到脸上被喷了满满的血,她这才双手颤抖着跪倒在了一众尸体面前,心脏剧烈跳动,眼前发白了。 隐隐约约中,有人在骂她。 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耳鸣又出现,月书捂着耳朵,这一次总算能出声。 但低头对着一地尸体,她想起那几个滚落在脚边的人头。 扶青?春雨?白茶! 枯黄的秋草上三个男人都拉不住疯了的月书,在遍地是肉块的草丛里,月书伸手慢慢摸索着。 月色泛着一点血光,她呆呆地数着地上的人头,良久,浑身瘫软,一头栽倒在了尸堆里。 寒蛰声悲,秋风苦浊。 一身朱红衣袍的男人远远看着,肩上一身雪意,眼睫上,眸子里,尽数沾满这夜的露水。 殿下? 老太监唤了他一声,见他失魂落魄之状,眼中又起了一丝疑。 经此一遭,吴王府的车队元气大伤,刘长史不敢再让宋希庭有意外,几乎是时刻跟紧他。 -- 第117页 至于那些侥幸活着而受伤极重的仆从,被刘长史安置在了沿途的一个水边小镇里,此外,他将他们的身契逐一销毁,俱还了这些人一个自由身。 启程的那一日,勉强能动弹的仆从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跪在长亭外,默默目送了吴王的离去。 只有其中一个毁了容的丫鬟跟跑了几里路。 马车里,坐在老太监对面的小疯子一直扒着窗户看她,等到看不见人影了,大吵大闹起来,怎么也哄不好。 老太监气得牙痒痒,闹着要把她赶下去。 可那些幕僚们都变着花样找借口推拒,一定要老太监看着她,说什么这都是公公当时做的打算,既要把月书带到京城,就不能不管。 老太监跟月书处了一路,差点没疯掉,只觉得小疯子太折磨人了,且满口污言秽语,若是带到圣上面前,连带他的脑袋都要掉,思来想去,林公公最后把人塞给了刘长史。 而宋希庭碍于周边诸多的眼线,只有偶尔才能抽空看一看月书。 可她是真的疯了,每每相见,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骂他狐狸精。 刘长史知晓后为了保全吴王的颜面,便禁止宋希庭单独见她。 如此一路,不亚于钝刀割肉。 最后分别那日,宋希庭没有忍住,回头看了眼。 冬日日光淡薄,打扮娇俏的小疯子吃糖吃得十分认真,看她对着长史傻笑,清俊姿容的男人眼神复杂至极。 她怎么怎么能不骂他呢? 时间飞快。 季冬,京城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距离吴王进京,已有一月。 皇城内的一处偏僻小宅,疯了月余的少女堆了个大雪人。 刘长史回来时就见她对着雪人递出无数拳,随着雪人崩塌,月书大笑,随后一头扎到了雪里。 刘长史无奈笑了笑,忙过去扶她,嘴里还道:怎么不见吴妈?她怎么也不多给你穿些衣裳? 若是往常,她早该骂了,可今日,从雪里抬起头的少女又哈哈笑了两声,一双凤眸里罕见地露出几分清明。 月书手点着他官服上的补子,认真道:我把吴妈打跑了。 你刘长史捧着她的脸,仔细看过她的神态后微微敛了笑,你清醒了。 月姑娘今日清醒第一件事,难道就是把吴妈打跑么。实在不像我认识的月书。 月书手捏着一把雪,慢慢抬眼。 这第一桩清醒事,其实是骗长史。 刘长史眯着眼,还未开口,月书就往雪上一跪,嘭嘭嘭磕三个头,嘴里大声道: 这些时日多谢长史看顾,小人无以为报,愿与吴妈一起,为长史鞍前马后! 刘长史: 身后柴门吱吖响了声,是吴妈挎着菜篮子从外回来。 吴妈是刘长史特意买来照顾月书的。 月书清醒后并未忘却那疯掉一个月的记忆,看到她回来了,二话不说扑过去便将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狠狠抱了一把。 小月乖,咱们等会就吃肉肉,你先把我松开。 吴妈还不知她清醒了,仍将月书当个五岁小孩哄。 月书脸一红,大概清醒的时候从没被人这样哄过,她低声咳了几下。 吴妈被她松开后才发现月书把外衣又脱了,当下就皱眉道:不听话,染了风寒怎么好。 月书直点头,却是看她傻笑,惹得吴妈叹息了声,随后便向刘长史福了福身,解释起自己方才的去向。 已经摘了官帽的男人站在梅树下,他笑道:从今往后,吴妈你就不必把她当小孩了。 吴妈挎着篮子,疑惑不解。 昔日的小疯子抢过她的菜篮子挎在胳膊肘上,中气十足道:吴妈,我清醒了! 吴妈听罢反手就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冷出病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2 01:26:36~2022-04-23 02:0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w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蒹葭 月书费了一番口舌解释, 最后,吴妈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醒了也得把衣服穿好。 月书被她盯着, 忙把地上的樱粉缎面的短袄捡起, 冬日里,棉袄一裹,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正常不少。 趁着吴妈去做饭, 月书理了理仪容。 这一个月里她做小疯子时干了许多坏事,一想到刘长史当下这种拮据的生活,月书随后鼓起勇气敲开他书房的门。 伏在案前小憩的男人换了身衣裳,雪光透亮的窗前, 眼神是极温柔的。 怎么了? 月书诚恳道:我这些日子实在是给长史添了不少麻烦, 长史有无吩咐?我不能闲着光吃饭。 刘长史笑了笑:不用。 知道她还有一肚子话,样貌平平的青年人抬手打断道:你可记起温掌事是如何亡故的? 站在桌前的少女愣住。 刘长史缓缓道:掌事之死, 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如今清醒了, 恐怕过些日子殿下便会追责于你。你在我身侧只是暂时的,我没有什么能吩咐你的。 -- 第118页 月书绞着手, 犹犹豫豫道:不知长史对此有无指教? 指教?坐在官帽椅上的男人淡声道,殿下还是少年时掌事便陪在他左右,当中情谊,我们外人自是比不起。她如今意外亡故, 死相凄惨, 殿下悲痛多日, 你如今清醒了,有两条路可选。 第一,外人面前继续装疯卖傻。第二, 去殿下面前负荆请罪。 刘长史好奇道:你想怎么选? 月书脑子一转, 立马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选择继续装疯卖傻。 如今里温掌事死还没过半年, 吴王与她少时相伴,感情此刻最为浓烈,不管如何她这时候去负荆请罪,指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不如等到大半年后再去请罪。 刘长史似乎是料到她这般,笑了一笑把人扶起来。 我知道你醒了,你怎么敢保证我不会与殿下透露此事呢? 月书抬头,身前的男人时一如既往的温和,她一时拿捏不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长史想要什么? 刘长史微微俯身看着她,摇头道:没有什么想要的。 而月书望着他那双眼眸,半晌,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心里隐隐冒出个模糊的猜测。 在她疯了的一个月里,刘长史对她,若是没有点别的想法,那就太奇怪了。 教一个疯子读书写字,给一个疯子梳头簪花,还哄一个疯子吃饭 所以 月书盯着他,斗胆问道: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 刘长史笑了笑,指尖落在她的鬓角,看着皎皎如玉的娇靥,他替她扶正了歪斜的小绢花。 没有。 月书皱眉,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自作多情,可下一秒,他又道:我缺一个贴身丫鬟。 月书不知为何想笑,嘴角又压不住,便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 静雅如兰的男人如从前一般摸了摸她的脑袋,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的心思,其实也就这么简单而已。 你还没有逛过京城罢,明日休沐,我带你出去走一走。 月书故作推辞:已经给长史添了许多麻烦,好不容易休沐,怎敢劳烦您。 手被人一把抓住,刘长史不许她拒绝。 月书意料之中,当即笑嘻嘻点头,反倒使得他不好意思,与宋希庭一般年纪的男人,竟还微微红了脸。 见她还要笑,刘长史只得把人推出去。 隔着门,他最后在门里道:明日起早一些。 趴在门外的少女一嘴的答应,还故意道:长史明日起晚一点。 为何? 月书:想伺候长史更衣。 随后,门里再没了声响。 而月书提着的一颗心彻底躺在了肚子里。 冬日日光单薄,寒意尤重,穿着身厚棉袄的少女哈了口气,院子里小跑一圈,闲不住,有爬到了那棵大梅树上。 从树上能看到院外的景色。 这一处偏僻的坊里,烟火气极重。 有一群羊挤在窄小的巷子中,领头的老头推着个小推车,车上装了一桶满满的羊奶。不远处有个寡妇带着小孩坐在门口晒太阳,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再远处,有几条狗在吼骆驼,那家隔壁是一户养鸡的,公鸡被惊得一直叫唤。最后,在那看不见的地方,还能听个夫妻吵架的声音。 月书骑在树干上,揣着小手看了很久很久。 吴妈吃饭时把她喊下来,今晚桌上有鱼有肉,只是滋味差一些。刘长史知道月书喜欢喝酒,特意从外买了一壶京里颇有盛名的玉壶春。 烛火通明的厅堂里,月书一杯一杯灌他,兴头上来,竟胆大包天,伸手摸了刘长史的脸。 样貌看似普普通通的男人,皮肤腻白,近处对着烛火看,长眉极浓,如松烟墨一点一点描染过,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只是,也仅此而已。 月书想起小说里常见的桥段,便小声问道:长史会易容? 被她灌酒灌怕了的男人反扣下酒杯,摆手道:没有,生来如此,比不得尔卿那般生来便是临风玉树。 月书凳子拖近了一点,安慰道:他白长了一张脸,哪像长史,少时蟾宫折桂,年纪轻轻便是殿下的左膀右臂,前途无限光明。 刘长史: 到底还是生得丑了一点,若是 她的酒杯递到嘴边,微微有些失落的男子声音停住。 月书像是酒喝多了,两靥绯.红,看他不喝,手便要收回来了,刘长史忙抓住她纤细的腕子。 我喝,你少喝一些。 月书漫不经心点头,这之后便直接用酒壶吨吨吨喝酒。 小月!刘长史拉不住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声音重了点。 月书试探到此处,傻笑了几声,仿佛少不经事,装着酒意猛上头的样子,往桌案上一趴。 小月? 面色通红的少女低垂眼帘,哼了几声,头上的蝴蝶簪子闪闪晃动,对他浑然不设防,刘长史看在眼里,慢慢收回了那只顿在她唇边的手,转身把吴妈喊了进来。 -- 第119页 冬夜里,吴妈一把就把月书扛了起来,嘴里还道:小月瞧着也不大像十分清醒的人,老爷可不能再让她多喝酒。 刘长史默然不语,望着桌上残存的酒渍,他扶着额,忽就忘了自己的本意。 积雪滑落屋檐,灯花哔啵一声炸开,穿着一身玄色道袍的青年秉烛夜读,偶尔望向窗外。 雪粒簌簌敲打着青瓦,像极了雨声。 第二日,月书酒喝多了没能早起,还是吴妈把她拉起来。 简单的梳洗之后,吴妈把她推出房门。 月书打了个哈欠,自昨夜知晓刘长史对她确实是有那么些喜欢后,她心里便生出一丝坏。 今日休沐,静如沉璧的男人捯饬得有七分用心。 看到刘长史站在梅树下等她,月书手摸着下巴,随后小跑过去,好说歹说,把他拉到自己的梳妆台前。 生来如此,不必再做无用功,既是如何,便是如何。稍有些不自在的男人按住她给自己画眉的手,只是话说出口,月书捂住了他的嘴。 嘘,你看镜子。 镜子里,她一点一点为他修饰面容,手法轻柔,却又极为神奇,原本平庸的脸,在她手下开始变得有那么几分俊秀。 刘长史看着她认真的眉眼,或许想起青都城里那些日子。 往先似乎不曾见过你自己梳妆。 太麻烦了。 月书指尖抹了点口脂按在他的唇上,莫名又道了句:不过对着长史,一点也不麻烦。 本不近女色的男人未能稳住心神,忙低下头,不防她指尖拖出了一道细长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3 02:04:04~2022-04-25 00: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春江水暖 月书捏着他的下巴, 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 刘长史闭上眼,安安静静, 原以为是平常事, 往先她疯时也不是没有过这般亲密,只是嗅着那股浅香,他恍惚间感到一股潮湿气。 像是贴到了肌肤上, 深入骨血中,渐渐侵入脑海里。 刘长史记得,他有好几次见到月书都是在雨天。 雨天里,第一次见她, 穿着一身绿色衣裙的少女纤纤瘦瘦, 满脸疲倦,强打精神听他说话, 赔着笑, 一点也不嫌累。 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刘长史睁开眼,已经替他擦干净唇角的少女在给自己涂乌膏。 未几, 就见她红润的唇变得乌紫,像是食物中毒一样,刘长史坐在杌子上,不解道:为何如此? 月书抓了抓头发:疯子总要有些辨识度。 刘长史别过脸笑了笑, 拾起案上的小绒花簪在她头上, 左看右看, 这才满意。 临出门前,他不忘提醒她装傻。 论起装疯卖傻,月书那些年倒是没少演过, 虽说每一次都没从她爸那里讨到好果子, 但好歹也总结出了一点经验。 其实装傻的最高境界就是对这个世界指指点点。 月书胸有成竹, 不消多说,只见她推门而出,瞬间就从一个正常人沦为一个愤世嫉俗的大智者。 刘长史像牵着一只风筝,不敢松手。 两个人从巷子里的羊群中穿过去,薄薄的日光下,羊奶都飘着一股膻味。坐在门口的小男孩拍手看着她流口水,寡妇则侧身避开了他们。 皇城冬日,天色苍青,人来人往的桥下,水都结了冰,地上车辙印极深,几只骆驼被人拴在桥边的一棵大柳树上,桥边酒肆人声鼎沸,酒香混杂着肉汤香味,惹得月书频频投去目光。 刘长史想起那夜她酒喝多后的言行举止,忙捂着她的嘴,匆匆过桥。 月书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趁机捏了捏,察觉到他重重勒了自己一下,忙装疼,眼里挤出两滴眼泪,学着小狗吐舌头,将话音变得极为模糊。 这一看,刘长史忽觉得她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小疯子。 过了桥,松开她的男人温柔道:想吃什么? 月书脚一挨地,反手便佯装生气,捶了他一下,而后开始复读机行为。 片刻后。 熙熙攘攘的街上,只见一个唇色发黑的少女在烤鸡铺子面前暴躁徘徊。 她穿着一身茧绸兰紫短袄,玉白八幅膝襕裙,满头闪闪的银头面,只鬓角有朵花,而本就雪白的脸上,唇色极为突出,像是纸扎的小人。 她身后的男子静静等在一旁,不见一丝烦躁。 店主的鸡刚出炉,香气四溢。 月书对着她看中的那只五香鸡使劲点,不敢说鸡.鸡,于是换了个叫法,嘴里道的是: chichen、chichen、hen、hen。 店主手指飞快用油纸包好,看她的眼神极为怪异,而目光落在刘长史身上时,透着十分同情。 烤鸡吃完了,两人路过一家烤鸭铺子,月书舔着唇,两只手指指点点,门口转圈圈,意图极为明显。 刘长史给她擦了擦带油的爪子,点了点她的鼻子,笑着将人带到铺子里坐下。 这一家烤鸭在京城里小有名气,今日恰逢人多,店伙计好不容易给两人寻了个位置,还是与人拼桌。 -- 第120页 桌上一个老妇,一个傻乎乎的汉子。 看到刘长史两人,满面铅粉的老妇眯着眼,慢慢朝月书招了招手。 你这个妹子也是傻的? 刘长史落座在一侧,微微颔首,并不多说话,可那梳着三绺头的老妇眼前亮了亮。 从两人的穿着看,并非是那等的大富大贵,且那个小傻子,一看就是真的傻。 天寒地冻,老妇人每说一句话,嘴就呼一口白气,月书眼前白雾不断。 她余光瞅着老妇那个傻儿子,大傻男人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像是看一只猫儿狗的,嘴里嘿嘿嘿笑。 月书也学他,嘿嘿嘿学鹅叫. 头簪花的老妇欢喜道: 我这儿子也是大傻,现如今了,就知道吃吃吃,今儿一早就闹着我来这里,我原本还不知为什么呢,现如今一下子就想通了,你妹子可曾有婚配? 老妇人眼睛都要贴到月书身上,字里行间是何种意思,连傻子都知道。 而刘长史只当听不见。 店里客多,排到他们还需一段时间。 周围人本就等得闲,见状,不乏起哄的说道:不时亲家不聚头。 女大不中留,当爹的怎么能耽误她一辈子? 若是哥哥,更没道理。 刘长史垂眸看着月书那张脸,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气恼。 我并非是她的父亲,也并非是她长兄,诸位莫要起哄了。 周围人嬉嬉笑笑,见他是要真生气,忙敷衍说是,开玩笑而已。 一身简朴的青年脸上没了先前那股平静,他慢慢抓紧月书,放柔声音哄她:我们换一家好不好? 月书赖到他怀里,重重点头。 只是两人走到门口,身后忽有人叫住他。 店里依旧喧哗,看了他们很久,从角落走出的老人,戴着顶六合小帽,鬓发又白了些许,他端着一碟切好的烤鸭,几步上前,喊了刘长史一声老弟。 刘老弟,当真巧。 朔风凌冽,长街上,依稀落起小雪,月书傻呆呆抱着刘长史,装作认不出他的样子。 今日略有些俊秀的青年行了个揖礼,唤他一声:田先生。 田管事之前带着徒弟前去肃州城后便悄然入了京,平日只爱在时雍坊、南熏坊、棋盘街等几个地方转悠。 刘长史早先与他见过,不知今日竟然这么凑巧。 如今月书清醒了,再对着他,刘长史生出一丝微微的不安。 老者绕了几步看他身后的小傻子,满嘴可惜,不过嘴里问道:如今可曾有过清醒时候? 刘长史摇头:无。 田管事多故意将碟子递到她面前。 月书伸手就去抢他碟子里的烤鸭,塞了一嘴,不出所料,噎出了个白眼。 当着田管事的面,刘长史拍了拍她的背:吐出来。 噎红了脸的小傻子贪婪极了,不长记性,仍旧拿手抓肉,一股脑往嘴里塞。 田管事蹲下身,看她掐着脖子使劲吞咽的样子,莫名其妙道:你事喜欢没头脑的傻子,还是喜欢傻子这张脸? 喧闹的屋檐下,刘长史小心喂她喝茶水,解释道:月书如今这般疯,林公公把她丢给我,只能先看顾周全。不过 无论是花还是人,长得美,总是会招人喜欢,不是么? 田管事一副过来人的表情,觉他言语与从前有所不同,笑了一笑,随后将装烤鸭的碟子丢到地上,看着月书猛扑过去的滑稽样子,低声与他道: 老爷信任你,最看重的其实是你这份心性,这份忠诚。 月书能从那些刺客手下逃脱,已非一般的丫鬟能做出来。掌事因她而死不是大事,若是此人当真是疯的,给了你也无妨,只怕她没有疯,一切都在骗你。 刘长史盯着她跪在地上的背影,耳边听罢田管事那句话,血液刹那都像是凝住。 是真是假,我看看就知。老者把他往外拖,留下地上狂吃的少女,边走边道,周围都有咱们的兄弟看着,若真疯了,必定出手相救,你就放心好了。 刘长史面容有些苍白,薄薄的天光下,雪花簌簌落到肩头,他远远瞧着那点影子,良久,微笑着问道:田先生怀疑我? 田管事老脸一皱,啧了声道:老弟你这话真难听,我只是怀疑月书。 也不知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迷魂药,我这大半辈子就收了一个中意的徒弟,都到了京城,还心心念念忘不了。一个男人喜欢她就罢了,可现在都这幅德性了,你竟也喜欢上,这事儿能轻轻放过么? 况且老者说到这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复杂道,这个丫头的身份似乎与谍报上的有所出入,老夫觉得一点也不简单。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得不警惕。 刘长史望着远处将她围起来的两个人,脸色极难看。 她如今身无分文,意识不清,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真出意外了,田先生有什么打算? 老者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嘴里道:咱们的人手够了,时时刻刻都盯着,恰当时候总会伸手,你放心就是。 -- 第121页 如何放心? 田管事见他面色不善,沉声道:我如今就搬到你那儿,日日与你知会她的踪迹,你莫要感情用事。都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不必老夫来教你罢。 刘长史面无表情,良久,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轻轻掸了掸。 他回头瞧了眼,方还在地上吃肉的少女已经被人带走了。 隆冬,雪片越来越大。 被那老妇人用两只烤鸭带走的少女头上落了好些雪,风一吹,抓着她的大傻就要呼呼学风叫。 三人走到一处飘满胭脂味的巷子里,最后停在一处漆红的木门前。 一脸假白的老女人把门打开。 她扭头哄着月书,嘴里道:你那家里人等会就到,咱们家里什么都不缺,你想吃什么这儿都有,快进来! 月书舔着手上的油,唇脂早就花了,雪白的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表情,鸭鸭鸭地叫着,就那般没有防备地跟着她进去了。 之前被丢在烤鸭店门口,月书可不是傻子。 有田管事在,她多少要被怀疑。为了防止身后有眼线,她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这间三进的宅子从外看是有些不起眼,但院子里花木别致,雕梁绣户,处处透着股精致,不似一般小户人家。 几人路过一间敞阔的厢房,两三个才留头的丫头在咿咿呀呀练嗓子,见到老妇人,她们齐齐福了福身,唤她一声妈。 快去练,不许偷懒。老妇人端着架子显得有几分刻薄。 而月书偷偷看在眼里,忽然脖子上一湿。 一直守在她左右的大傻盯着她竟流口水了,嘴里呜呜哇哇,下一秒便要张嘴咬她。 月书起了层鸡皮疙瘩,胡乱将手里的鸭头塞到他嘴里,面上还哈哈装傻子笑。 而在前带路的老妇人听到声音,忙转过身,可见傻儿子将她捡回来的小傻子抱得死紧,她一拍掌,笑得开心道:瞧你这急样,本就是要给你当媳妇的,就这么等不住? 那小傻子她怎么看怎么喜欢,白白嫩嫩,看着又好生养。 她捏了捏月书的脸颊,也慈祥道:别怕别怕,我这儿虽是女儿家的生意,可你以后是我儿媳,吃香的喝辣的,就尽管享福好了。 月书心要裂开了。 什么女儿家的生意,死鸨子! 月书狠掐了她背后黏着她的大傻,疼疼疼地叫出来,见他不松手,挤出眼泪就哇哇大哭。 大傻子学她,两人院子里一起鬼哭狼嚎,吵得私窠子里那些正在补眠的女人一阵埋怨。 妈妈,让云哥儿闭嘴!咱们晚上还有生意,让不让人睡了! 咱们睡不好是小事,惹得那些上门的贵人不尽兴,咱们以后别干了! 名声在外的花魁喝了一夜的酒,最后也红着眼出来骂。 地上两个大傻子此时已经哭着打雪仗,月书一个没丢准,啪得下,花魁脸白了。 老妇人诶呀一声,忙去给她擦脸,嘴里还道:别跟个傻子一般见识。 老妇人的傻儿子又把月书扑倒,哈哈笑道:嘿嘿嘿,那是鸡鸡,我们不、不要鸡鸡,要鸭鸭。 月书听到这话,原本对大傻子的厌恶减退一分。 那地上的大傻子看她没有声音,抱小狗一样将月书举起,乐颠颠送到花魁娘子面前。 我的鸭鸭。 花魁娘子面露嫌弃,可看清月书的长相后,一巴掌扇过去。 老妇人一旁看着,赔笑道:娘子可解气了?快些去歇着,这两个傻子我来教训就是。 衣衫不整的女人冷哼一声,挑着纤细的长眉,指甲用力掐在少女破了的唇角边。 你还是真是好运气。 眼见她又要扇自己,月书一口咬过去。 狗日的,当她真是傻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5 00:00:02~2022-04-27 01:1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野生路人甲 50瓶;KUMA璐璐 10瓶;鱼羊鲜 5瓶;Daw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春江水暖 喜欢咬人, 就叫你小狗好了。 女人拉着半边衣裳,呸了一声, 看到她乌润的眼睛, 想起什么,抬起一只手,轻佻地摘下头上的金簪子。 再敢这么看着我, 就戳瞎你的眼睛。 月书也吐口水,只是身后的大傻忽然把她调了边,紧张兮兮的。 那叫细野的花魁娘子见状冷冷一笑。 云哥儿有了媳妇忘了娘,我都替妈妈心疼呢。 老妇人拍拍儿子的胳膊, 让他去自己屋里玩, 转过身就哄着花魁娘子,将月书一顿臭骂, 最后笑道:都是傻子, 不过是当只猫儿狗的,娘还是娘。我都不把她当个人, 你愿意把她当狗那就是狗。我正愁不知她的姓名,不如就依女儿所言,叫小狗。 细野把玩着手里的簪子,边走便打了个哈欠。 她的屋子在后院, 一整栋秀楼, 三个伺候丫头, 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精细,其余的粉头皆输她几分, 鸨儿趁她红, 恨不能捧上天。 当下安置好花魁娘子, 老妇人松了口气。 -- 第122页 她从昏暗暗的堂前经过,看到有灯,顺手便掐灭,直至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才打水洗了把脸。 她这儿是京城的小春院,原先的老鸨儿在死前卖给她,因着周边里外都都习惯叫她秤金儿,是以在她接手小春院后,周边也都叫她这儿秤金家的。 老妇人洗去满脸铅粉后,所谓人老色衰也不过如此,看着眼角又生出的几条皱纹,秤金用力提起眼角。 明明才四十多岁,如今看着却像是五十岁的老妇。 忽地,门外啪啪响起拍门声,秤金一听轻重就知道是自己那个傻儿子。 她那傻儿子如今都二十岁了,与她心里那位恩客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天生脑子不好,生来就让她操心。 秤金干这一行,早年也是风光无限的花魁娘子,妖姿丽色,公子王孙千金买笑,但有了云哥儿,她就什么都不是了,一朝掉在泥地里,被人踩得稀巴烂。 往年不是没有想过把他丢到,可是一看那张脸,她怎么也不忍心,于是收拾身边细软,借着往昔一个恩客的力从金陵赎身,不远千里带着傻儿子去了京里谋生活。 一晃二十来年,秤金买下败落的小春院,一举又叫它名声在外。 至于她的云哥儿,论理也该成家了。只是良家女子看不上他,这院里的女人她又瞧不起,这一次好不容易捡了个小傻子,秤金也顾不得什么王法了。 京城如此广博,南来北往的,尽是三教九流人物,鱼龙混杂,掉个傻子算什么,官府哪有那么多气力去管。 若真是被官府找到这儿,她又不逼着傻子接客,怕什么。 这本就是她想找来给儿子当媳妇的,好吃好喝养着,真要被带走了,她还得扣下一些银钱呢。 一想到月书那张脸,秤金心里舒坦不少。 天底下最难找的就是缘分,傻儿子以往白天晚上都睡大觉,就今儿说梦到鸭了,闹嚷嚷把她拽出去。 烤鸭店里,秤金当初还在窗头窥视许久,见她真被人丢了,这才拿着烤鸭把人哄回来。 她也算是仁义之人了。 这么想着,秤金把门打开。 门外,大傻儿子一手将小傻子夹在臂弯里,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两个人身上都是雪,雪被体温热化,融水洇湿了衣裳,小傻子吐了几口口水,开始叫冷叫疼。 秤金弯腰掰开她的嘴,仔细瞧了瞧,又捏过她的肩背腰骨,估摸着这个小傻子大概十五来岁,于是道: 云哥儿把人放下来说话,总提着也不嫌胳膊酸? 大傻个摇头,嘴里鸭鸭鸭地叫唤,随后带着月书转了无数个圈。 月书头晕目眩,才吃了三只烤鸭,胃里压根没有消化完,这么一转,她呜哇一声狂吐,秤金哄着云哥儿把她放下,结果大傻个已经把自己转晕过去。 月书没来得及睁眼,背脊便被人重重压倒。 扑 云哥儿你怎样了? 秤金尖叫着冲过去。 月书脸贴着雪,半天没有被人翻出来,迷迷糊糊中,她又像是升天了。 几个龟公把大傻子推开,秤金仔细检查后松了口气,而后使唤几个丫头把月书抬去洗了个澡。 这么一弄,时间飞快。 一到傍晚,秤金重新梳妆,暂时把儿子丢开,院里那些不温不火的姑娘去附近的酒楼茶肆招徕客人,周边帮闲又拥着几个不差钱的公子上了小春院,她在前头张罗安排,忙得团团转。 比起白日里的安静,夜里这儿就像是一壶烧开了的水,沸腾中没有一个安歇的人。小春院里,上门的既有京中贵人,也有从外乡来的读书人,三五成群,豪客一掷千金,点名要见花魁娘子。 满面铅粉的鸨儿见钱眼开,趋步就让人把细野姑娘请出来,只是私下里,又故意磨蹭着。 可今日来的是个熟客,熟知鸨儿的脾性,当即就遣几个护卫去屋里请。 看着老鸨子追过去,那主位上披着一身纯白狐裘的少年人嘻嘻一笑,端起酒杯敬了他这手边的一众狐朋狗友。 众人吃他的喝他的,如今跟他来嫖.女人,嘴里好话一箩筐往外蹦,听得程小衙内满心舒坦,手比划道: 细野姑娘艳名在外,进门请她一遭得出这个数,知道你们眼馋她,我今儿就再出些钱,诸位都是兄弟,等会儿听她唱唱曲儿,便是抱在怀里也无甚关系。 这话一出,宴席上酒杯空了一大半。 众人本就图个白嫖,如此甚合心意,一时间堂上下流至极。 小春院里多是这样的人,京中高门子弟来的不多,唯一例外的便是程小衙内。他是个风月场的常胜将军,十二岁开了荤一发不可收拾,哪儿都要去尝尝鲜,为此没少挨过程府尹的打,只是他是家中的独苗苗,又不能打死,为此陈府尹被御史参了好几本,已经做了十年的府尹,他一见儿子,恨不能把他阉了。 宴席上酒气熏天,香雾弥漫,推杯换盏间,程小衙内格外亲近新认识的一个少年人。 他身上这件狐裘就是座下那个白衣少年所赠。 与周围一堆酒囊饭袋比起,正自斟自饮的少年似鹤立鸡群,他穿着身间无杂色的墨色狐裘,面色被周围炭火烘烤的微微泛红,眉眼极秀气,像是流泉上的月光,皎如溪雪,透着股浅淡的冷意。 -- 第123页 程小衙内看着好友这般孤寂,顿时觉得自己今夜来错了地方。 这般地方,实在是便宜那些女人了。 他提着一壶酒绕到好兄弟面前,带着歉意问道:觉得这儿脏? 李休宁笑了笑,摇头道:这儿太吵了。 等会那个花魁出来,保准堂前堂后都是安安静静,她那一副嗓子,唱起曲儿来,好听的不得了,我从前来就只是听曲,不跟你说假话。程小衙内跟他挤坐在一块,打包票道。 李休宁接近他已经有半旬工夫,听罢,莞尔道:难怪。 程小衙内挑眉,傲气道:我又不是荤素不忌,美人多了去,小春院里这位,其实还入不了本少爷的眼睛。每次都是叫她屏风后躲着的,今儿因着余大他们,我才叫人把屏风撤下的。 小衙内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李休宁已经见怪不怪。 他捏着酒杯,碰了碰他的酒壶。 有这样的儿子,程府尹十年位置不变,本身也是个神人。 这一次李休宁跟着师父田管事入京,首要任务只是盯紧京里涌出的细微波澜。田管事早年曾是左春坊里的大学士,韬光养晦多年,直待丽妃亡故之后,被先帝丢给了吴王殿下,求他护着小儿子的周全。 如今京中看似平静,实则已经悄然起了巨变。 春江水暖鸭先知,顺天府府尹管着诸多京府大事,对此想必早有察觉。 小春院里,这间堂上香气弥天,丝竹齐飞,一众人对着女人迷了魂,角落里披着墨色狐裘的少年打了个瞌睡。 乡间长住的少年现如今跟着这帮浮浪子弟整日吃喝玩耍,夜夜出入翠馆红楼,白日又要做田管事留下的课业,难免疲倦。 程小衙内看到他眼底不甚明显的青黑,想了想,让人把这儿的鸨儿叫来了。 秤金被人从花魁娘子那儿拖来,本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见小衙内只是让她寻个干净房间,先让这个酒意上头的公子睡一觉,当下脸上也乐开了花。 接着程小衙内随手抛来的小金锞子,秤金将李休宁引到自己儿子住的那头。 整个小春院,就属这儿最干净最安静。 两个傻子都在睡觉,秤金路过偷偷瞧了眼,心下生出一丝安慰。 她给李休宁铺完床后留了盏灯就离去。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偶尔还能听得北风声,枝上红梅积雪,一盏灯照出花枝孤零零的剪影。 解了狐裘、大氅的少年放下幔帐,这一处与别处不同,飘着一股淡淡的烤鸭味。 他提着那盏灯四处看了看,最终,隔着一堵墙,听到细微的鼾声。 隔壁有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7 01:13:14~2022-04-27 23:4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w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春江水暖 室内黑漆漆一片, 小小的架子床上,两个人睡得迷迷糊糊。 秤金把洗完澡的月书丢到儿子这里便去忙事。 大傻子望着小傻子, 戳了戳她的脸, 随后将两床被褥都盖在了她身上,自己则紧贴着墙睡,生怕夜里翻身再和今天白天一样把她压死。 半夜里, 大傻打鼾,声如雷鸣,月书懵懵懂懂中从被褥里探出头。周围实在是太黑了,她努力睁大眼, 只见身侧横着一座小山。 她怔了片刻, 伸手摸去。 随后,五雷轰顶。 草。 怎么又是男人! 那剩余一点困意轰然塌掉, 月书顶着一张苦瓜脸, 慌张去找衣裳穿。 小春院里最不缺女孩的衣裳,一旁的衣架上便有挂好的袄子跟裙子, 只是红配绿,肉眼可见的喜庆。 月书管不得太多,只觉得有衣裳穿就不错了,但系好衣带, 她猛然记起自己是个傻子。 吱吖一声, 格门从内推开。 细雪飘飞, 惨淡雪光照着夜景,眼前黑白分明。 衣衫不整的少女搓了搓手,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一处安静极了, 脚步声便是放得再轻, 入了耳也如同是细雨飒飒坠在叶片上。 月书在走廊里找寻空的房间, 打算先糊弄掉下半夜再说。 见着门上挂锁的她就略过,若是门能推开,她还会试探一番,但找了一圈,月书最后只推开了大傻隔壁那间厢房。 屋里光线昏昏,雪光依稀透过格窗,照出地上静物的影子。 鬼鬼祟祟推门而入的小傻子孤寡孤寡叫了两三声,见这里静静悄悄无人回应,心不由落到肚子里。 她踩着地上厚实的毯子,慢慢往里走去,越往里似乎越温暖。 黑漆嵌螺钿的拔步床静靠在角落,四下幔帐半垂半落,不见一点灯光,衣架上搭得狐裘与黑暗融为一体。而床上,已经掐灯的少年正转着手里的袖刀,饶有兴致盯着那个不断向他靠近的影子。 待她走近,李休宁发觉是个女孩。 衣.衫..不..整,头发蓬松,身形像是阳春抽条的细柳,晃荡中初见婀娜。 他记起这是小春院,不觉按住了袖刀。 空气里此刻似乎又弥漫了一股甜香,处处皆是散不去的胭脂味,穿着身素白中衣的少年微微皱着眉。 -- 第124页 有些记忆,隐隐约约在松动。 他按兵不动时,一只葱白的小手撩开了面前那层薄薄的纱帐。 侧躺在里的少年正要出声,不想来得是个睁眼瞎。 鬓发蓬乱的少女探着头,声音细细:有人吗? 李休宁眼眸一怔,恍惚像是被人抓陷入一片柔软之中。 怎么会是她呢? 冬日床榻上被褥好几层,厚实极了,月书黑暗里瞧不清东西,随手摸了几把,而后才往上爬。 她其实进屋后便将门栓了。 如今看来确实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 秤金把她的傻儿子看护得十分周全,便是住所也是极为清净,平日想来不会有外人入住,这一间门开着,本来应该是给她的,只是大傻把她当猫狗,十分喜爱,睡时将她拖了过去。 好了,她现在要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日再去逗傻子。 光这么想着,月书已经往被上一扑。 被褥里似乎还是暖和的,她一面脱着松垮的短袄,一面就往被窝里钻。 只是钻着钻着 胳膊肘似是撞到了什么。 偌大的拔步床上,贴里侧的位置,热.乎乎的,又有些硬..邦邦。 不明所以的少女伸手摸了摸,不是墙,也不是被褥枕头。 她蹙紧眉头绞尽脑汁地想,直到 指尖意外探入中衣.下.摆,触到一片.紧.致.的肌.肤。 少年窄.瘦的腰..腹近乎被摸.索了个遍,暗处,李休宁轻咬着唇,浓密的羽睫微微颤了颤,心里彻底笃定了她的身份。 那只手纤瘦骨秀,,如今指尖落在他的肌.理上,如若蜻蜓点水般的小心,但却勾出他更多的躁.动与不安。 月书思考间隐约听到一声微.喘,浑身被定住,半晌,她跟触电了一样猛缩回手往外爬。 只是太迟了。 被剐蹭过的少年掀开被子,牢牢将她抱住。 炙.热的.胸..膛贴着她的脊.骨,月书睁圆眼眸,一时不知是装傻好还是装死好。 而李休宁抓住了她,却从未有过今夜这般情绪。 她为什么会在小春院? 少年垂下眼眸,嗅到她身上那股脂粉味道后,蓦地将她按住,单手拨开了那几缕落入领.口的发丝。 谁把你卖到这儿了? 他一面轻声问着,一面就要解.开.她的.衣.裳。 月书此刻就像是被缉拿归案的犯人,双手被这么反扭按住之后,脑袋空白。 听声音,这是李休宁? 但来不及思考什么,她后背就凉透了。 一只陌生的手按在她的脊..骨上,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蹭着那点红痣,将她桎.梏在.身..下的少年眼神晦暗不明。 原来月书今日腰侧摔青了,李休宁一碰那儿,她便忍不住吸凉气。 他俯下身,声音低低,像是可怜她,又像是压抑着什么,月书痒得别过了头,干脆装傻。 他无论问什么,她都只会说鸭鸭。 李休宁看着她这般,心里莫名裂出一道极细微的痕迹。 被那些男人逼傻了么? 他想到隔壁的鼾声,又想到她衣.衫..不..整.的过来,顿时便觉得再没有问下去的必要。 李休宁把月书松开,原想给她盖好被褥,谁知道一松开她就往外逃,头也不回。 黑暗里,月书看不清事物,当头撞上衣架。 李休宁的衣物盖住了脑袋,她颤着手掀开,只是没走几步,蓦地被人扛了起来。 追上的她的少年将人重重丢回被褥上,气息不稳道:便是傻了,也这般怕我么? 见她捂着脑袋安静不动,李休宁微微责怪道:摔疼了? 床上人不吭声。 他凑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又软下声,将月书抱在怀里哄道:下次不许跑了。 等天明,我就把你赎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7 23:48:45~2022-04-29 03:5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wn、不想起床的蓝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长安一片月 月书不敢答话, 那放在腰.间的手松了寸许。 李休宁重新铺好被褥,将她塞到里侧, 顾及她如今的神智, 这一夜未曾再有过极为放肆举动。 冬日里昼短夜长,月书躺成一条咸鱼,努力忽视那道温.热的呼吸。 他像是睡着了, 只是埋首在她颈侧,炙热的体温将整个被窝都捂暖。 下半夜睡意涌上头,睡在里侧的少女挪了挪位置,只是才闭上眼, 随即又被拖了回去。 少年节骨分明的的手按住她的小.腹, 将人紧紧抱住,唇咬着她的耳垂, 呼吸微变。 月书僵住身子, 过了一会儿,李休宁放开了手, 轻轻翻过身。 她盯着眼前黑漆漆的承尘,隐约像是知道他做了什么,可到头来,只敢紧紧闭上眼, 努力装成一个傻子。 第二日, 李休宁起了个大早, 见床里月书睡得极沉,不由将被褥四角都掖好,这才悄悄出门。 天一明, 小春院里安安静静, 李休宁找到鸨儿, 问起月书的事。 秤金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忙忙解释一回,得知月书是昨儿才被捡回来的,李休宁松了口气。 -- 第125页 他让秤金送套衣裳过来,另又给了些许置办头面的银钱,等到月书被他抱走,早已不是昨夜里那副痴傻狼狈之状。 而程小衙内对此一无所知,一夜宿醉后,摇摇摆摆来找李休宁,结果扑了个空。 小院里,冰雪严寒,枝上梅花晶莹剔透。 隔壁大傻初醒,到处找不到月书,呜呜哇哇,吵着闹着,惹得小衙内肚里火气蹭蹭冒,一个没忍住,骂了他几声。 本以为傻子就是傻子,万没想到傻子还知道别人骂他。 云哥儿四肢健全,吃饭睡觉过得极为规律,一身的力气没处使,逮着小衙内就是一顿胖揍,嘴里还嘻嘻笑道:狗狗。 雪地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趴在地上连啃了好几口雪,若非秤金来得及时,恐怕小衙内还得雪里洗个澡。 衣着被撕扯破烂的少年咬着牙,用力捶地,好不容易爬起来后,指着秤金怒不可遏道:等明儿你跟你这傻狗儿子就去吃牢饭罢,我爹是这京城府尹,要你们死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若非看在细野姑娘面上,小爷定要将这儿夷为平地! 满脸惨白的老妇跪地连忙道歉,可程小衙内在气头上,哪会听在心里。 云哥儿不明所以,被秤金拉着一块儿求饶。 程小衙内皱着眉头,一人踹了一脚,看着地上的老女人哎哟痛叫,不耐问起李休宁。 云哥儿在一旁傻傻听着,也不知听懂没有,挨到小衙内离开,他眼泪汪汪扑抱住秤金。 老妇人本以为儿子懂得心疼人了,谁知耳边又响起鸭字。 有了媳妇忘了娘,滚! 她将一身气撒在儿子身上,颤颤巍巍爬起,边走边呼造孽。 雪簌簌往下飘,身后的大傻子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眼泪汪汪,像条没人要的小狗。 秤金扭头,心里到底不忍心,长长一叹,折身将他牵着走,忧心忡忡道:娘死了你怎么办? 朔风徐徐,扑到面上冷如刀子,云哥儿眼泪都要结冰了,此刻咧嘴笑了笑。 与此同时,京城偏僻的坊间里。 一身青色棉衣的老者拉住马缰,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吴妈听到叩门声,匆匆赶来开门。昨儿刘长史嘱咐过,说是有个朋友上门暂住些许时候,等她一开门,见是个神清目明的老人家,还有些迟疑。 田管事自报姓名,而后指使身后的小仆将东西都搬进来。 刘长史入京后事务不甚繁忙,每日早出晚归,这一时辰正巧就在宋希庭京中的王府里。 田管事在他的书房里小坐片刻,看了会儿雪,视线不觉就被书页上压着的扁钗吸引住。 玉钗泛.粉,肌骨莹透,光看玉质,想来就抵了他一个月的俸禄,不必说钗上繁复的桃花纹路。 他身边有谁,这样的扁钗又是送给谁的,不言而喻。 田管事摇了摇头,心里直叹息。 虽说长史模样不俊,但一身本事却是实打实的,这么些年不近女色,如今好端端栽在了一个傻子身上,若说不奇怪,他是不信的。 再想到自己徒弟,坐在窗边的老者更头疼。 自己此番将他插在程小衙内身边,没有太多图谋。城里风云暗涌,府尹身侧是块安稳地方,只是程小衙内整日花天酒地,李休宁却仍是半点不开窍,有时他这个做师父的恨不能撬开李休宁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心里埋怨期间,柴门被人推开。 田管事站起身,只见风雪里一人独自撑伞而归,面容苍白的男人神色凝重。 出事了? 屋檐下,刘长史拱手行了一礼,听他问起,无奈扯出一点笑容。 下月初三,皇后生辰,殿下需要进宫贺寿,时日实在不巧。 圣上消息最为灵通,巧与不巧,尽在人为。田管事说罢,四下扫了一遍,附耳与他道了句悄声话。 原来西北已是万事俱备,待及春耕之前,便有一阵东风猛刮而来。被困于京的替身总要有个名目消失,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死得其所。 刘长史扶着额,苦笑道:此事不需与尔卿知道?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知道了反而坏事。 刘长史又问:如何确保他不会挣个鱼死网破? 田管事如今已然知晓了宋希庭的来历,听他问起倒是揶揄一笑:此事你来做,老夫以为最是合适。 为何? 月书成了痴傻之人,最听你的话,若是他不愿意死,你便先杀了月书,当着他的面,你看他服不服? 刘长史静静看着面前的老者,半晌,推开了书房的门,沉声道:田先生,此举不妥,若要尔卿顺服,大可与他明面而议。 田管事就知他会如此。 一脸无奈的老人长吁短叹:这世上女人还未死绝,你们这些年轻人却总要钻牛角尖。 她来历不清,你们一个两个都抓着她不放,日后定是要跌一大跤。 刘长史沉默不语,他收拾案上杂物,将扁钗放回匣子里,望着窗外茫茫白雪,难得生出一丝恼意。 他便是摔了一跤又能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 第126页 断更几天再写,手不受控制感谢在2022-04-29 03:57:45~2022-05-05 23:5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谋哞、KUMA璐璐 10瓶;花沼 6瓶;清水、Daw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长安一片月 晚间吴妈做了一桌子菜, 田管事在刘长史这儿愣是一点酒也没有找到。 他刚想差使小仆去酒垆里打上几斤酒水,坊间便来了个线人。 刘长史认得他, 往先只在市井间推着小车, 挂个算看本命造物的幌子,整日里四处晃荡,昨日起被派去小春院附近。 是小春院出事了?刘长史请他落座, 让吴妈又添了一双碗筷。 扮作邋遢道士的线人摇摇头,看着田管事,他先叹了口气。 田管事心下觉出几分不妙。 果然,下一秒这道士便将早间的事一一道出。 说到最后, 邋遢汉子啧啧笑了声:小李相公已将月书姑娘抱回去了, 若是 若是没有意外,此刻怕都是要吃上了。 只是这话没说出口, 方还在端坐在位置上的老者已经甩了甩袖子, 大步离去,边走边使唤小仆把东西收拾收拾, 就要搬走。 刘长史拦住他,好言相劝。 什么才搬来就搬走,实在不给我这个主人面子。又或者是搬来搬去,太折腾了, 住几天, 住几天就是。 田管事冷笑, 走到柴门边上,忍着怒气拱手拜别。 刘长史扶门而望,见他背影彻底消失了, 才对着地上两道车辙印低低笑了声。 李休宁当真是妙人, 迟早有一日, 非把他这个当师父的气死。 一桌丰盛饭菜动也未动,邋遢道人毕恭毕敬等着刘长史发话。 那主位上相貌平庸的年轻人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邋遢道士受宠若惊,嘴里念念叨叨,只是饮下这杯茶,当即也要告别了。 天下雪了,道长吃了饭,再出门不迟。 他按着道人的肩,声音极平和。 门外果然是雪,天幕暗沉,檐下的灯笼照出一片醉醺醺的黄晕。 笃笃笃 棋盘街附近,驾车归来的老者不耐烦拍门。 良久,里面一个洒扫的丫鬟出来。 去哪儿偷懒了? 名唤姜姜的丫头吃得圆圆胖胖,摇头时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田管事懒得说她了,将人往边上一赶,径直去了李休宁住的厢房。 到了跟前,他故意放轻脚步,而后站在窗边,先细听屋里的响动。 嗒 是汤匙碰到碗沿的脆响。 屋子里,四菜一汤,除开一碗老鸭汤外,摆的是八宝鸭、酒蒸鸭、酥炸鸭以及月书瞎嚷嚷的小鸭子蛋包饭。 李休宁在厨房里忙出一身汗,如今房里吃饭,便只穿着一身茧绸直裰,乌发用根沉香木簪子绾起,方才哄她吃饭间,鬓角又乱了些许。 少年盛了半碗汤,一举一动都是慢慢吞吞的,身侧坐的小傻子正在吃小鸭子蛋包饭,他余光瞥了几眼,虽知她如今神智不清,但仍是忍不住问了声味道如何。 月书差点就给他竖起大拇指。 这一份蛋包饭是她厨房里闹了一个时辰的结果,李休宁厨艺上天赋异常,摸索几回后,味道与饭店里做的也相差无几。 她多吃了几口,胃里饱足,嘴角沾了几粒金黄米粒,李休宁见状,将她带到怀里,一点一点用袖子擦干净。 现在真乖。 窗纸蒙蒙,勾勒出两个模糊影子,田管事听声音,人像是被雷劈中,愣了三秒后用力推开门。 待看清眼前之景,更是气红了脸。 他尽心栽培的弟子竟是如此色令智昏,便是吃饭也不肯放开怀里的傻子,这般姿态举动,处处都不是一个侄儿该有的。 田管事没想到李休宁已经胆大到这种地步。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寂静中,十分秀气的少年低垂着眉眼,低头与她说了什么,而后缓缓松开了手。 田管事冷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当着傻子的面,等他来时便是一巴掌。 为师从未折辱过你的脸面,今日这一回是看在你祖母的份上,不然,我还嫌脏了手。 从前当你是知慕少艾,如今看来,竟是个寡廉鲜耻的畜生。既结了干亲,便也是姑侄,她现下傻了,你却乘人之危,跪下! 枝上细雪如粉落在空气里。 人前惯爱笑的老者收敛起那些随和,一张苍老的面孔严厉异常,他转身从外折了一根竹枝。 暮色中,穿着单薄衣裳的少年跪在屋檐下,脊背清瘦而挺拔,一声不吭受着鞭打,一双乌黑的瞳仁里现出一二分倔强,映着浓浓夜色,愈发叫人气恼。 月书不敢出门,屋里捧着碗吃得胆战心惊。 竹枝划破空气,声音尖锐,不知有多少下,最后门嘭的一声被人踹开,桌案前的少女抓着鸭腿,显然被吓了一跳,眼眸都睁圆了。 看到李休宁后背的血痕,月书吞咽不下饭菜,门口的老者脸色冰冷,半明半暗中,他唤来住所里所有的下人。 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两个小仆,一个患眼疾的老苍头。 -- 第127页 田管事吩咐道:今儿谁也不许管他,他行不义之事,没被我打死,那就活该被冻死。 他撂下话,丢下竹枝,匆匆离去。 今夜刮北风,从门涌进的寒意很快便让碗里的汤结冰了。 下人远远看着李休宁躺在地上,谁也不敢靠近。 月书担忧这是田管事在试探自己,但古代医疗是个大问题,一点小风寒都能送人命,李休宁这般,拖到最后,难保不会损伤身体。 罪不至此。 思前想后,吃饱饭的傻子慢慢走了过去。 风雪渐盛,屋檐边缘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子,趴在地上的少年面色惨白,白中透紫,背上衣物冻在一起,他咬着牙,手已失去知觉。 头上的纱灯被风吹灭,雪光里,耳边有一点温热感。 李休宁微微抬眼,可狭长的视野中只有一双纤细的手。 月书歪着头,用手遮住他的眼,白日里烦他的那些话又重新来了一遍,什么小鸭子包饭、饭包小鸭子,顺势就压在他身上,肩上披的狐裘遮住他半张脸庞,细白的雪簌簌掉在发丝上,她冷的打了个寒颤。 身下的冰在一点一点融化,血腥味弥漫开来,她茫然看着四周,一时觉得雪声太大,于是讲起了故事。 英文版《卖火柴的小女孩》。 藏匿在暗处的老人一错不错盯着,肩上落了层碎雪,早洇湿了衣裳。 良久,田管事皱着眉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5 23:58:55~2022-05-07 00:2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孟时 5瓶;锦屏、阿平、顾南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长安一片月 京城的冬夜寒冷异常, 田管事一走,婢女姜姜跟两个小仆连忙把人拖回屋里。 烧水洗澡, 再用棉被裹好, 一番忙活后李休宁竟烧起来了,那守门的老苍头打着灯就要出去找大夫。 只是天黑雪深又兼有眼疾,他走到坊门口才发现, 田管事早已站在那儿了。 穿了件旧羊皮袄子的老人揣着手,认真问过李休宁的状况,随后便往坊外走去。 你回去,等会自有大夫上门。 老爷何苦如此, 休宁相公如今也才双十岁数, 少女少郎,情.色相当, 难免会做些错事。 田管事抬手打断他:做错事就是做错事, 若不趁早纠正,便是误人子弟。你当他抱回来的傻子是谁?是他结了干亲的小姑姑! 老苍头张着嘴, 半天后咳了咳,不知该从何说起,以至于出口便是叹息。 天幕沉沉,大夫领了双倍诊金, 对着李休宁, 诊出是风寒无疑。至于月书, 他听人说从前还把脑子摔坏了,不由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 撸起袖子。 丫鬟姜姜先给李休宁煎药去了, 屋里有两个小仆盯着, 只见老大夫捏着银针,满屋子追傻子,边跑边气道:要真想当一辈子傻子,尽管跑! 若不是看在那十两银钱的份上,我何苦受这个罪? 别看着了,两位小哥快把她按住! 两个小仆忍着笑,老鹰捉小鸡一样围过去。 裹着棉被的月书看似是一只沉重的乌龟,实则腿脚灵活至极,满屋子兜了个圈,最后瞅准时机扑向大门,竟然撞开帘笼跑出去了。 大夫把针收回去,气得胡子一抖,左一句不像话右一句真不像话。 怎么指望傻子听得懂话,诶。 他挎着箱子出去,不准备多管闲事了,一个小仆送他出去,另一个则跟着月书的踪迹,发现她躲到了小李相公的卧房里。 卧房里烧了炭火,温暖如春,地上堆了一摞被褥,他往前一看,顿觉出十分不妥,当即就去厨房里找煎药的丫鬟。 你快把那个傻子哄出去,她方才躲到了小相公床上,这要是让老爷知道,还不得把小相公打死! 姜姜厨房里偷吃剩菜,背着身子半天没搭理他,好不容易嘴里吞干净了,这才开口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看看小相公那个背,老爷这是下了狠手。 姜姜端着药,不当回事:严师出高徒,咱老爷对着爱徒凶一点不妨事。 叫东菱的小仆哼了声,走到门口,小声激道:你就不怕小相公真跟那个傻子厮混在一起,到时候将你赶出去? 姜姜白了他一眼:赶出去才好,就不用给你这个脏猴洗衣服,这大冬天,水冷的跟刀子一样,我手都长冻疮了。 东菱装作看不见,接了她手里的药现在外等了一会儿。 水猴!过来帮忙! 屋里,月书躲在床上的病人身侧,姜姜三番两次捉不住她,累的气喘吁吁。 躺在外侧的少年趴伏着,背上的纱布隐隐泛红,一张脸仍是苍白无血色。姜姜不敢动作太大。 东菱进来后望着床上卧倒的少女,摩拳擦掌,嘴里道:你说她傻,她也不像是个彻底傻了的,还知道疼呢。 紧跟着下一句,他就朝月书恐吓道:你再不下来乖乖跟着姜姜走,小心咱们老爷把你剁成肉泥。 -- 第128页 趴在李休宁身畔的少女眼神一颤,干嚎了几声。 姜姜连翻了两个白眼,她趁着药还是热的,打算先喂李休宁喝一点。 黑褐药汁色泽浓郁至极,漫出一股苦涩味道,不知当中加了什么,月书只嗅到一点儿,就干呕了几下。 姜姜见状,却是故意洒出一点来。 外面走过一遭,药汁到底还是热烫的,溅到手背上,月书猛缩回手,神态惊恐。 胖乎乎的丫鬟轻轻吹着汤匙里的药汁,嘴里埋怨道:你不听话,连累小相公到这副境地,被烫了还死赖着不走,没傻的时候肯定是个人精。 头发散乱的小傻子捂着口鼻,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 哭哭哭,省着点,咱们小相公都晕死过去了 ,你哭给我看? 姜姜说话不客气,整个大院子里就她一个丫鬟,她杂事干多了脾气也大,以至于嗓门粗哑,一句平常话都能让人听出骂人的味道。 东菱望着她发笑。 死猴子!你笑什么笑?喝了迷魂汤?昏头昏脑! 姜姜皱起粗眉,汤匙重重碰到了碗沿,药汁又迸出一点,月书头晕脑胀,钻到了被褥里。 她手臂压到了李休宁的背上,嘴里鸭鸭没说完,忽就挨了一巴掌,手背都被打红了。 果然是个傻子,这儿是你能碰的吗?! 月书茫然点头,随后紧抱着李休宁,像是狗叼住了它的骨头。 东菱一旁劝道:她都是个傻子了,打她做什么,等会我把小相公挪开,你将人搬走。 正说着,李休宁似乎有转醒的迹象,小仆忙跪在床边查看。 病中的少年人极为虚弱,他努力睁开眼,如雾弥漫的眼前两道影子。 东菱,让姜姜回去歇息。李休宁声音极弱,须得凑近才能听清。 等到东菱将话复述出来,姜姜当即怀疑道:你听清楚了? 小仆无奈道:千真万确,你这脾气,就跟爆竹似的,小相公都烦你。 姜姜指着他身后的傻子姑娘,还要说话,却见李休宁冷冷望着她,嘴里吐出两字,字音模糊,但观口型,却是极为明显。 他让她出去。 意识勉强聚起一线,李休宁眼里的景物很快又溃散。 屋里药味不散,他轻轻闭上眼,在黑暗里摸索到了一截纤细的腕子。 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如今方寸之间,他呼吸沉重,一面小心握着她的手,一面安慰几句。 月书心里露出一点酸涩情绪。 她喊了他一声阿宁,趴在一侧的少年人微微惊喜,声音更轻。 聪明,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谁说你是傻子,等我好了,就把她赶出去。 第66章 长安一片月 月书拉着被子, 黑暗里看不清他究竟是何模样。 抓着她的那只手冷冰冰的,小小的床上, 李休宁呼吸微弱, 到后来便再也没了声音。 她摸索着将人抱住,低头探了探他的心跳。 还活着。 月书松了口气,眼见夜幕深沉, 再无人造访此间,她便把自己身上的被褥也盖到李休宁身上。并非真傻的少女一面避开他背上的伤口,一面紧紧将他拥住,身上那点温度附上去, 李休宁似乎冷得厉害, 一直往她怀里缩。 月书不知该怎么哄他,又兼自己如今是个傻子, 便一声不吭将人揽抱住。在她身上汲取暖意的少年神智昏昏, 最后竟整个压上来,像是夏日里抱着竹夫人, 将她牢牢箍紧。 微微弱的呼吸拂过胸口,怀里人压得她喘不过气,更难以翻身移动,月书枯躺一夜, 直到第二日李休宁转醒。 朦朦胧胧的清晨, 枕边人似乎是盯了她很久, 一言不发。 半个月后,李休宁身体大好,只是田管事对他, 再无往常那般慈祥, 要么冷言冷语, 要么就是皮笑肉不笑的,疏离感犹如坚冰,日复一日,愈发严重。 但吃过一顿打的少年人像是不长记性,也没有少许的眼力,每日照常服侍老师,此外,就是随着程小衙内出外游览京城附近名胜古迹。 值得一提的是,他去哪都不忘捎上自己那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姑。 田管事熟若无睹,偶尔问起月书些许情况。 在众人面前装疯卖傻的女孩身子抽条,前几日葵水来了,或是宫寒的缘故,疼了两天,这一日雪止住,日头晒化了瓦檐上的积雪,她拥被坐在炭火边上,姜姜一面给她梳头,一面骂骂咧咧。 原来是她改了胃口,一见鸭子就吐,现今改口要吃鹅。 东菱跟着李休宁去坊外的市集上买鹅,如今到了日午,两人还没回来,姜姜担心他们,草草给月书梳了个丫髻后,自己套上厚短袄推门外出寻找。 胖丫头一走,院里极为安静。 月书打了个哈欠,田管事的另一个小仆名唤秋泷,知他在偷看自己,日常装傻的少女学着姜姜的样子翻了三个白眼。 她生的白净,三九四九天日光稀而薄,照得肤色霜雪一般,乌浓浓的头发绾成两个丫髻,大半身体都藏在被子里,眼眸是冷清清的,这么一对秋泷,他愣是看直了眼。 月书缩了缩脑袋,没有勾他,这天冷的厉害,她捂着肚子乖乖烤火。 不久也快到除夕,想来是她穿书半年后头一次过年,但出了这么多事,月书心里有些沉重。 -- 第129页 招惹了诸多的人、缠上诸多事,当初虽是旁观者,如今却是局内人。 宋希庭那头,她已许久未有消息,刘长史上次来看她,眉眼之间憔悴的痕迹不加遮掩,近来应该有事发生。 听着院墙外偶尔路过的稚童声音,她眼皮不住往下跌,眼前景物蒙上一层雾。 不多时,田管事先李休宁一步回来。 穿着一身芜湖青布袄的老者故意从窗边经过,见小傻子炭火边睡着了,用力咳了几声。 月书梦中绵绵梅雨不散,恍惚中被人吵醒,她恶狠狠瞄过去,正对上田管事那张审视的脸。 月书心里骂了他一句老不死的。 要不是他,自己何必当这么久的傻子。 田管事每天就跟观察小白鼠一样,月书对他那副死样一句司空见惯了,哭嚎两声后她换了个面继续睡觉。 望着她的背影,田管事将窗户缝隙拉大,也不管她听懂没有,临走前嘱咐道:阿宁晚上让你搬到他屋里,睡觉时候不许哭闹。 月书舔了舔干燥的唇,等他走远了,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 搁在以往,白日里李休宁愿意如何他都不管,但一到晚上防她就跟防贼一样。如今这么好说话,月书心里暗自警醒。 午间时分,李休宁姗姗归来,半日工夫不见,清隽雅正的少年人依稀有几许狼狈,他身上那件氅衣沾了污雪,眼角泛着一点青肿,像是跟人打过架,面色沉沉。 看到月书在睡觉,他小心将门合上,掐着大鹅脖子一个人躲在厨房里料理。 冬天的水寒冷刺骨,李休宁手冻得没有知觉了,垂眸瞥着水中的倒影,他忽生出万千的烦恼丝,只恨一刀斩不断。 喜欢一个人竟就这么难。 冥冥之中,耳畔又响起一道极冷清的声音。 你这一场酒浓春梦,本属游思妄想。 许久未见,清贵姿容的吴王似乎大变样了,只见守在巷子里的男人穿着一身玉白道袍,如是丧服加身。 隆冬霜雪中,宋希庭难得有这半日的自由。 明后日便要去宫中贺寿,若是一切顺遂,他便再看不见三九后的雪景了。刘长史亲自驾车,带他去了城外浮休山上,看遍一夜京城雪景,黎明时分,天色暗沉,眉眼俊逸的青年独自一人走回城中。 彼时风雪停息,城门才启,李休宁赶早市给月书买大鹅,大抵是命中的定数,一条窄巷里两人不期而遇。 宋希庭对着小他近十岁的少年郎,莫名厌恶,见他开心,更是嫉妒。 墙头梅花靠在鸳鸯瓦上,苍白的天幕下,一身道袍的青年打量他一番,微微笑了笑。 少年情窦初开,心如西江水,水流无限愁风月。 刘长史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不久前他还在高高的酒楼上看过月书与他外出时的样子。 当真是 宋希庭笑容愈发和蔼,一双剪水眸浓墨点染,晕开万千微不可见的波光。 像他这般大的年纪不曾有过,以至于如今更失了机会。 月书气他时,常常说他人老心坏,宋希庭今日心里当真抑制不住那些坏。 若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定要作那一根大棒。 凭什么他要死在枷锁里。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这等卑劣之人,妄想着跟她长相厮守,做一对恩爱夫妻? 眉眼含笑的青年慢慢走近,他身量高出李休宁些许,这般垂眸看着带有防备的少年,他甚是温柔道:真是痴人做梦。 这一场酒浓春梦,本属游思妄想。 我替你打碎它,小李相公日后,千万要当个人。 他声音低醇,像是预见了明日后的场面,字里行间透着股幸灾乐祸。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宋希庭被眼前的少年人问起,遂是被提醒了。 东菱在几步之外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瞧着那陌生男子朝着李休宁递了一拳。 小仆正要上前阻止,不知田管事从哪儿冒出来,硬生生将他拉住。 老爷? 老者盯着宋希庭的动作,忍着,只是叹息道:跟个死人计较什么,让他打。 东菱震惊,心想他这个当师父的也未免太狠心了。 当他徒弟也是倒八辈子血霉。 第67章 白驹 宋希庭最后勉强收回手, 腊月中,大寒将至, 他仰头瞧着远处巍峨宫楼, 忽想起来一件事情。 一只黑扑扑的小鸟飞到他肩上,穿着洁白道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出巷子。 腊月黄天,离着年关不到半旬, 又因皇后寿辰,京城处处喜庆。宋希庭路边走走停停,等到了街头,手里的红绳便也将玉猫坠儿串好。 他编了一个极小的绳圈, 小到正好套在鸟头上, 既不显紧又不显松。 一只拇指头大小的玉猫牢牢贴在八哥鸟颈项的羽毛上,清俊的男人笑了笑, 食指点了点它油光水滑的脑袋。 不要跟着我了。 名叫八福的小鸟哇哇叫, 歪着脑袋啄他的手。 宋希庭知道它通人性,极为稀罕, 用心照料,八福待他不比别人。如今临到死期了,宋希庭不愿它瞧见,于是将八福重重往天上丢。 -- 第130页 冬日绵绵沉沉的云里, 一点歪晃的小鸟骂骂咧咧, 有好事人循声看去, 只见一只肥硕的八哥鸟正追着一个年轻人。 街上人来人往,宋希庭漫无目的找地方躲藏,头顶上的小鸟最后寻不见人, 枯坐在一座小庙的屋脊上嘎嘎叫。 这一夜京城降大雪。 月书屋里烤火, 李休宁仍在厨房里忙活。她一个人对着墙玩手影。 姜姜在一旁百无聊赖, 偶尔问她一些简单事,可面壁的小傻子每回都要扭头跟她笑三声。 隆冬夜里,姜姜看着她那张脸,想骂骂不出口,可嘴里总想说些什么,于是便将月书拖到面前,教她说官话。 月书看姜姜今儿还算面善,便没有逗她,像鹦鹉学舌一般,她说一句,自己跟一句。 中途,珠圆玉润的胖丫鬟盯着她身后,疑惑道:你听到什么声响没有? 笃笃笃 月书竖起耳朵,然后摇头。 姜姜反应过来她脑子不好,当即把月书拨开,一个人将窗户猛地打开。 檐下北风吹雪,一大股冷气扑到屋里,两个人皆打了个寒颤。 月书、书书书 站在窗棂叩窗的小鸟昂首挺胸,叫姜姜一眼就瞧见它鸟脖子上挂的小玉坠。 咦,稀奇了。 胖丫头转身就要找些糕饼碎屑来哄八哥鸟进屋,月书趁机看了几眼,肥硕的鸟儿羽毛黑乌,一双圆豆小眼,它认出月书来,顿时张翅扑过去。 许久未见,穿着厚实棉袄的少女愣住,直至额头被它啄了几下。 八福从雪中飞来,羽毛上的碎雪一进屋子便融化了,烛光下微微泛着光。往先最爱骂她的小鸟不住用脑袋蹭她。 姜姜把糕饼碎屑倒在桌案上,好奇问道:着鸟认得你?怎么还跟狗一样,脖子上栓根绳子呢? 月书是傻子,傻傻笑了笑,只是笑着笑,心里似乎空了一块。 八福只喜欢宋希庭,它怎么会找到这里呢? 小鸟脖子上的玉坠在灯下发着莹润的光芒,姜姜伸手想碰,不期然叫鸟啄了一下。 不识好歹!都说吃人嘴短,你怎么还敢啄人? 姜姜皱起粗眉,还没动手,八福开口就是一句三字经,字正腔圆,听在耳里,简直是往人心窝子里捅火。 月书一看势头不对,立马把小八哥捉住,一点一点护在怀里。 喜欢这只小黑鹅?正好,灶房里的锅这会儿还是热的,我让小相公把它炖了给你补补。姜姜叉着腰,最看不惯月书这把垃圾当宝的样子,嗓音一提,而后就要吓唬她。 穿着棉袄的少女蹲在桌子底下,嘴里翻来覆去只说不要。 你要什么?圆圆润润的丫鬟没好气道,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鸟,你没轻没重的,快给我! 月书不肯,姜姜等的不耐烦,伸手掏她。 两个人在桌底下滚成一团,小桌也移了位置,啪的声撞到墙。 东菱提着食盒进来时就见姜姜骑..在傻子身上,被抓在手里的八哥哇哇大叫,挣扎间脖子上的玉坠儿掉落,底下的小傻子抓着玉坠,脸色涨的通红。 你干什么?东菱一跺脚,在李休宁来之前,用力把姜姜拖出来,小声道,你跟月书计较什么,还抢这玩意儿,也不嫌丢人,等会小相公若看见了,你又得手一顿训斥,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姜姜气道:这鸟一看就不是好鸟,我怕教坏月书。 教她怎么骂你?东菱无奈,一面催促姜姜把月书打扮好,一面就去摆饭摆菜。 今夜田管事不来吃饭,李休宁却是做了一桌子全鹅宴。 待姜姜与东菱都走后,一身荼白衣撒的少年将门关好,屋里只他与月书,不说话时便只有月书吃饭的声音。 她头快埋到碗里里,一侧的少年还在夹菜,似乎离她越来越近,袖摆擦到身上,那点窸窣声陡然变大。 月书心里咯噔一下,他这些日子十分规矩,怎么今日有变? 联想到今日田管事的态度,月书咽下嘴里的汤,忽就胃口少了大半。 这一桌子丰盛饭菜,看起来真像是死前的断头饭。 雪白娇秀的少女捧着碗,余光瞥到他平静的侧脸,呼吸不觉放缓放轻。 吃饱了? 李休宁声音低缓,嗓音清澈,一双桃花目里映着她痴痴的样子,意味不明。 月书本想点头,但跟他在一起久了,见微知著,察觉出一点一样后,吓得又吃了好几口饭。 李休宁笑了笑,视线落在她修长的颈线上,看着她不断吞咽的动作,指尖轻轻探去。 吃慢点。 月书耳朵痒痒的,明明室内很温暖,她却还是起了阵鸡皮疙瘩。 良久,她实在吃不下去了,李休宁按住她那只手。 不明所以的少女将碗筷塞给他,慢慢问道:阿宁怎么不吃? 少年垂着羽睫,拿走了面前的碗筷后,却是猛然将她抱住。 桌案前的光晕似洒了一地,月书猛然意识到什么,心里呜呼哀哉不停。 她本想学着以往那套,哭一哭闹一闹,谁知晓李休宁今夜半点不吃。 -- 第131页 紧闭屋门的厢房内,她哭的越厉害,亲她吻她的少年便更是用力掐她。他往先不敢的事,此刻做来毫无顾忌。 越是克制,越是放肆。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狗咬了,把剧情改了改,周末写个番外感谢在2022-05-10 00:38:35~2022-05-12 00:2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南条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珠光 10瓶;鱼羊鲜 5瓶;锦屏、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白驹 屋门外, 姜姜猫着腰,耳朵贴门缝,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往先她再吵再闹, 也不会这般惨烈。 东菱早先得了田管事的警告,见状一把将她扯住,小声斥道:人家吃饭, 你贸然闯进去像什么样子,小相公本就不喜欢你,你可要仔细自个儿的前程。若是年关被赶出来,谁家还敢要你。 姜姜把他推了一把, 偏就不听劝, 伸手将槅扇上糊的纸戳破,而后眯着眼凑上去。 十七□□的小仆略通些人事, 等了几秒, 见胖丫头气呼呼涨红脸,撸起袖子就要冲进去, 连忙将人拦腰抱住,使了吃奶的力才把人拖走。 怎么能走、这这、这唔! 姜姜被他随手抓了把雪堵住嘴,舌头顿时冷的发麻,牙酸人发抖。 一间小耳房里, 屋门紧合, 一个合中身材、精壮年轻的小仆牢牢把着门, 不许她出去。 而姜姜一想到方才从纸洞里看到一幕,顿就浑身不舒服,非要出手才可。 两个人好一番纠缠, 最后东菱迫不得已, 说是老爷的意思。 可她、她是个傻子呀, 这怎么做得出来?小相公平日里不是这样,刚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定是有人给他下药了!姜姜猛摇头,但说着说着,她哭丧着脸,一头就往东菱身上撞,嘴里道,这大晚上跟杀猪的一样,街坊邻里听了会怎么看咱们?快快把门打开。 东菱动也不动。 古人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说的就是现在,你不想死就让开! 东菱望望房梁,嘴角抽了抽,忍着那股怪异,将田管事吩咐的话一字不落说给胖丫鬟听: 老爷说了,要是明儿有街坊邻里问起,就说姜姜女大未婚,浴火焚生,当夜把家中一小仆给逼.逼..奸.了。 什么?! 她那一身怒气半数骤然转为羞涩,只是望着面前小仆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姜姜皱了眉。 你还不让开?你不让我就真跟老爷说的一样。 她把袖子撸的高高,一双胳膊看着像白白的白萝卜,随后以拳击掌,语气不善道:丑话说在前头,真不听我的话,这一屋里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姜姜将他浑身一打量,眼神如刀:老娘要先扒了你这水猴的衣裳,然后再绑起来,拿鞭子狠狠地抽死你! 你 东菱一手按在她的脑袋上,随后把门拉了拉,不知谁在外把门锁上了,他叹息道:这个不能怪我,你自己看。 姜姜愣住,脸上表情呆滞之后,冷笑阵阵。 还敢跟我玩花样,欠抽! 布料撕拉撕拉地响,桌椅板凳似乎都移了位置。 屋门外藏着另一个小仆,他听着两间房里渐渐闹出的动静,左右徘徊,末了,他撕了两团布将耳朵堵上,这才觉出久违的清净。 子夜时分,风声呼啸,人语渐息。 西厢房里的架子床上一片狼藉,经血流了大片弄脏被褥,空气里尽是一股血腥味。 坐在官帽椅上的少年喘息微微,一双秀目雾沉沉看不穿底。 他方才做了很过分的事。 昏黄的烛火摇摇晃晃,只见地上的白衣堆成一叠,沾了暗沉沉的血,不远处,衣带垂地,一双皙白的手被牢牢被绑在床阑上。 跪在地上的少女乌发流泻一地,裸.在外的肌肤腻白如霜。 李休宁瞧着那一副黯淡的画面,恍惚中像是陷入一片泥沼中,思绪凝滞。 他抬手摸着自己肩上的抓痕,一瞬间,又想起了那股快感。 月书? 地上影子斜斜,一点烛火靠着窗纸,照出雪夜里漫长的寂静。 他蹲下身,朱红的薄唇微启,这一声极显模糊,依稀如同梦呓。 只是捧起她的脸,李休宁才怔住。 月书! 她一双手碗被勒出红淤,眼睫扫着眼睑,唇上几处结痂,此刻人像是昏过去了,如何唤她也无回应。 屋檐外有脚步声靠近。 隆冬雪夜,一场严寒里,撑伞而来的青年肩上落了一只灰扑扑的小鸟,一身玄色衣袍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刘长史停在门口,手悬在空中,下一秒便见门从里开了。 玉面绯.红的少年抱揽着一个人,神色慌张。 秋泷 待看清眼前之人并非小仆秋泷,李休宁将人一把撞开。 冒雪而来的男人身子歪了歪,肩上那只鸟儿当即大骂起来。 什么王八羔子小贱人,跟说相声似的,小嘴叭叭叭没个停歇。 -- 第132页 刘长史皱着眉,忽而明白为何宋希庭这只鸟深夜去找他。 李休宁!他丢了手中的油伞紧跟上去,借着方才屋里的一点灯光,他看了个遍,若是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未免过于眼瞎。 你把月书怎么了? 被他抓住衣摆的少年脸色极差:月书晕了,要去看大夫。 刘长史望着他横抱起的少女,眼神泛冷,蓦地便将人夺过来,高声吩咐长随去喊大夫。 怕是来不及了。 李休宁神情焦躁,手掌缓缓翻上,只见掌心染了块暗红血迹,几点粘稠的血从指尖低落。 刘长史垂眸看去,少年洁白的衣摆上早已被洇染出一大片暗沉沉的色块。 你 李休宁定定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忍着心里那股怒气,刘长史路过田管事门前时猛地踹了一脚,人前的气度暂时敛的一干二净。望着月书没有血色的脸,慌乱蜂拥而上,如涛如云,冬夜里叫风一吹,直冻得心尖发僵。 李休宁他会秋后算账,如今之计,还是要先送医。 想到路上遇见的还开着门的医铺,姿容平平的青年匆匆而去。 田管事在他离开后才出来。 院里安静异常,风雪里站着一人。 雪花簌簌飘落,乱如蝶舞,田管事捡起架子上的竹枝,冲到雪里先把他抽了一遍。 望着李休宁衣袍上那些干涸的血迹,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因宋希庭的缘故,月书明日就要被刘长史接走,田管事早先便知晓消息,他原想成全徒弟那点执念,谁知好心办坏事。 他便是再不喜月书,也不愿看着李休宁这样糟蹋人。 你、你真是畜生! 为师还以为你是真的心悦她,结果只是想一逞兽..欲,亏我当年还以为你是个好苗子,妄图用心栽培! 他说着气血往上翻涌,有几分怒极攻心的痛感,顿时下手更狠。 少年背上新伤盖旧伤,茫然看着地上的雪,半晌疼得跪在了地上,用力攥紧细碎的雪粒子,不知从何说起。 他自小便是这样的人,师父没有说错。 仁人君子、诗书发冢、寡廉鲜耻 说的就是他。 自坦然寺里撞见月书开始,李休宁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是相处日久,他越来越不满足现状。 李休宁起初只是想要靠近她,但到后来,竟不受控制地嫉妒起周俊。无论他做的多么细致入微,月书仍是与他隔着几分疏离。 凭什么呢。 白日里他装作不在意,梦里便有十分的妄为。 有时候周俊也在梦里,他会当着周俊的面,恣意妄为。 只是今夜不比往日的虚幻。 面上落了些许寒意,像是雪融了又结成白霜。 李休宁松开手,黑沉沉的眼眸里漫出些许笑意。 他擦干净面上的湿润,心里好奇,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 作者有话说: 未c,不卫生。感谢在2022-05-12 00:25:57~2022-05-14 00:0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不想起床的蓝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白驹 医铺里, 大夫忙前忙后,刘长史光瞧着难以插手, 便先让长随先回去一趟, 把吴妈叫来。 月书身上的血在外结成冰,如今一点一点融化,底下的褥子都湿透了。 老大夫蹙紧眉头道: 怎么弄得这么多血?活像是小产了。 刘长史用袖子擦拭她脖子上的血, 却是避而不谈,只问起流血过多对身体的损害。 老大夫活了一把岁数,看得出当中有故事,于是摇摇头, 转身开了个药方。 这位姑娘风寒邪入腹, 中气受损,胞宫受寒。本是经水不利, 但不久前惊吓过多, 又因误食过多的乌药、茯苓等物,适才如此。须要长久调养, 否则难以生育。 多谢。 长史接过方子,等待中目光不由落在她脸上。 那些唇上的小伤口因干燥而裂开,又结出暗红的痂,在肿起的红唇上看, 总是十分的显眼。 他用手指轻轻擦过, 昏迷中的人微微皱起眉, 一张雪白的面容上呈现出几许痛苦。 刘长史面无表情望着她脖子上的咬痕,哪还不知道李休宁做过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吴妈驾着马车过来,月书这才得以换身干净衣裳。 再将人带回去一番安置, 天要蒙蒙亮了。 穿着略显单薄的青年守在床边一夜, 到了时辰, 长随在外叩门提醒他该出门去吴王府中点卯了。 刘长史换了身常服,窗外雪光透亮,檐下一排冰锥。 三九四九,五九六九。 京城里的安稳时日不多了。 临行前他让吴妈好好照看月书,说是自己今夜不能回来。 吴妈一个做下人的,点头听吩咐就是。 皇城外北薰坊,吴王府的属官一早点卯完毕,只等着刘长史来处理近日堆积的政务。 前几日王爷带着长史出去游玩,使得府中许多事被搁置,虽说并非十分重要,但零碎堆积起来,也是恼人的。 -- 第133页 穿着玄色常服的青年一到前庭院,便有属官将库房外那尊檀香紫檀观音一事报道跟前。 皇后常年吃斋礼佛,刘长史此前便按照殿下的意思,将吴王手上那一整块西洋得来的小叶紫檀送到琅玕山房,请京中有名的雕手雕一尊白衣观音。 明日便是皇后寿辰,琅玕山房紧赶慢赶送来,掌管库房的小属官生怕神像有瑕,于是一早就守在长史门前请他掌掌眼。 只是长史今日不似以往那般温和,小属官心里战战兢兢。 两个人到了库房门前,本该装裹严实的观音像被人提前一步拆开。 小属官眼珠子瞪大,吸了口冷气,只见站在神像前的男子一身茶色道袍,周身简朴,像是个寻常的寒门读书人。 宋希庭双手合十,神像前似有所求。 刘长史支开身侧的小属官,库房门前,淡声问了他一些话。 而死到临头,宋希庭袖手靠着朱红的廊柱,爱答不理。 刘长史一点不在意,话到最后才道:你昨日要我答应的最后一桩事,我要食言了。 为何? 月书身子不好,若是送你最后一程,恐怕 这才一夜,怎么就不好了? 后半句话被人打断,刘长史望着宋希庭清俊的容貌,不觉忆起昨夜那个少年。 都是道貌岸然的禽.兽。 他笑了一笑,眼眸冰冷:托你的福,昨夜李休宁妄图占了她的身子,结果把人弄晕了,我赶去时,差点以为她是流血而死。我守了月书一夜,直到早上,她也没有半点血色,若非是还有点气,真像是死了一样。 宋希庭怔了怔。 殿下曾许诺过,无论尔卿说什么,我都要尽量满足。若你非要月书看着你死,我也会想想办法。 刘长史知道他的心思,本质上与李休宁那种人没有二样,只是真要区别,也不过是前者占心,后者占身。白白折磨月书一个人而已。 他等了片刻,只听宋希庭声音极低,道了三个字。 算了吧。 面容显出些许苍白的青年袖手蹲了下来,他盯着水槽里结成的冰冻,心想这兴许就是命罢。 余光瞥着那尊观音,宋希庭笑了一笑。 刘长史见他这般薄情相,眼里俱是鄙夷,未几便挥袖离去。 库房门前很快便剩他一个人,宋希庭靠着那尊神像,又在祈祷。小属官折回后只敢远远看着。 可看着看着,不由捂住嘴,悄悄地又退出院门外。 第二日,京中达官贵戚入宫贺寿,晚间宫城内还要摆一场家宴。 小檀紫叶的观音像早早便被装点好,宋希庭穿着朝服,待早间的朝会散去后,遣人送到内宫里专门的太监手上,自己则被圣上招到御书房里。 圣上名义上是与他切磋棋艺,实则只是将人看在眼皮子底下,以免被掉包。 今夜于他而言,注定没有什么好结果。 宋希庭捏着手中冰凉的棋子,心里格外平静。 隔着一方棋秤,换上燕居衣裳的中年男子时而试探他几句。 宋希庭记着信里吴王教他的话,每一次都是滴水不漏的回应,但尽管如此,也不能打消他面前之人的怀疑。 先帝有八子,容貌最盛的便是排行第三的吴王,他的容貌有七分随了丽妃的长相,世间难觅出第二个相似之人,除非丽妃再生一个。 圣上一面观棋,一面细看宋希庭的手,慢慢地说起一个小时候的事情。 是你十二岁那年,西洋一个小国使者送来了一笼奇珍异兽。父皇最是宠你,使臣朝贺时便将你也带在身边。 那一回,不知笼中的鸟兽是怎么了,意外躁动,一只才八个月大小的狮子扑向父皇,若非三弟挡在父皇面前,恐怕此前已经受伤的父皇还要再添一道伤疤。 宋希庭静静听他说罢,这是吴王在信上没有说的。 所以不知真假。 但他面前的中年男人语气和善,还在不紧不慢继续道: 三弟为此,左手手腕上多出一道抓痕。这么多年过去,抓痕已然不见了。真是世事如水,东流而去,物非人非。 宋希庭捏着棋子的手顿住,他抬起眼,忽惊觉于这份凑巧。 临窗而坐的青年丢了棋子,缓缓将袖口往上拉了些许。 他翻过手腕,只见一道细长伤痕紧趴在上。 这是翠峰寺里摔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4 00:08:53~2022-05-16 00:4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MA璐璐 10瓶;贤者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白驹 挽起袖口的年轻人下意识握拢手指, 再抬眼,一枚棋子掉落在纵横的网格间。 三弟手上的伤怕是要留上一辈子了。 棋秤另一端的中年男人笑了一笑, 捡起那枚棋子, 有意无意道:当初从翠峰寺上摔下来,身上疼不疼? 不疼,都晕过去了。宋希庭浅浅一笑, 人晕过去哪还知道些什么? 圣上似是心疼他,扭头吩咐林公公去太医院,将今岁外邦新进贡的伤药取一份来 。 -- 第134页 三弟如今已然及冠,父皇在世时未能给你指一门满意的婚事。此番从宁国府回来, 温掌事遭难, 你身边空空落落,不知可有中人的人?若是有, 不妨说出来, 朕将她许给你。 宋希庭摇摇头:没有入眼的,不敢麻烦皇兄。 圣上慢慢悠悠落子, 头也不抬,笑着道:父皇生前最是宠爱你,弥留之际不忘叮嘱朕,日后定要善待三弟。如今三弟婚事都成问题, 朕作为长兄, 若是袖手旁观, 只怕父皇今夜便要托梦。 宋希庭尚未言语,视线落在他指尖那枚黑子上。 榧木棋秤上,大片洁白雪意, 似乎漫出了这三九严冬的寒光。 听林有德说, 你在封地里收了个侍妾, 极合你心意,只是这一路因刺客袭击被吓傻了,现今被你府中的长史照看。 言语慢缓的中年男人抬头望着他,笑道:你自小眼光颇高,还肯养着一个傻子,这等情谊,朕也不能视而不见。 古往今来,因身份尊卑一事,隔断了千千万万痴情人。如今朕为帝王,这也算不得什么难题。 只要三弟确实是人间情痴,朕作为长兄,愿成全你一二。 宋希庭眼帘半掀,心跳一滞,半晌开口道:此事皇兄还要再三思忖一番,她如今神志不清,哪里认得臣弟。若是就此 你不必担心,皇兄替你说话,谁敢置喙? 宋希庭哑然无声,鸦青的眼睫半遮着眼底那一丝波动,心里自嘲一笑,这算什么。 平白为正主牵了一门婚事,到头来殿下不认,他跟月书岂不是双双殒命。 落子的中年男人望着黑子一蹶不振的态势,兴致寥寥,索性与他算了个平局。 午间的皇城里热热闹闹,圣上留他在清凉殿里用了午膳,随后趁着政务间隙,招来皇后,论起这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像极了话本子里荒唐儿戏,只是谁也不能指摘。 宋希庭卧在榻上,偌大的室内,背后无数双眼睛。 他看着幔帐上淡淡的影子,心里诸多思绪,拢到最后,便有十分明白,这权柄当真是个惹人眼红的东西。 万千人争,果真有它的道理。 要么因之而生,要么因之而死。 今夜皇后的寿辰席宴摆在紫韵宫,来往女眷颇多,天家排场自不必多做赘述,未到紫韵宫前,入目便是一片极璀璨的灯火,照得远处朱楼高阁亮如白昼,近处看,衣香鬓影,花颜玉色,京中有脸面的官宦人家数不胜数。 刘长史不能去后宫,只能将月书送到这一处宫门前。他身边并无熟悉宫规与人□□故的的丫鬟嬷嬷,万般无奈下,还是问昔日的旧友借了一个。 从御史府上出来的老嬷嬷一身未嫁,长了张面瘫脸,她这么些年就住在干儿子家中,周围人都称其为陆嬷嬷。陆嬷嬷如今深居简出,等闲人无法请她出山,刘长史亲自上门请求,花了大价钱才将人说动。 长长的甬道上,穿着银红袄裙的少女体虚,白日又没能吃下几口饭,走上三四步便打飘,陆嬷嬷叹了口气,一路将她拖着走的。 月书是头一次进宫,原以为皇宫就跟故宫差不多,但进来深了,才发现当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陆嬷嬷早年在后宫荣安殿做掌事大宫女,对这一片是半点不陌生,一路走一路与月书说起等会要注意的细节。 你是皇后娘娘特意遣人招入宫的,等会定是要上前叩拜。之前在马车里跟你说的叩拜礼可还记得? 月书小鸡啄米:记得记得。 陆嬷嬷:那你说说,怎么个跪法? 你没吃饭,浑身看着软绵绵的。等会到了那些贵人跟前,少不得要被笑话一番。老嬷嬷掐着她肩上一点,见她龇牙咧嘴的疼,想到什么,无奈啧了声。 若是被人笑话也无妨,这京城里到处都是踩高捧低的,你今儿能到这儿,只是被人笑话笑话就算走运了。 月书笑了笑,她搓着手,心想是这个理。 望着墙头落下的灯光,月书拍拍脸,陆嬷嬷见她是没心没肺的,也没多说什么,总归进宫就是找罪受,没心没肺好。 两人进了紫韵宫,被宫女安插在席宴尾席。 陆嬷嬷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虽有唏嘘,只是面上依旧冷如冰霜。 旁人勿敢靠近,又因着她这身气度,不免对其身旁的少女高看一眼,猜测着是哪家闺秀。 月书这身打扮出自陆嬷嬷之手,还是宫里二十年前的旧样式,认识的人如今多少有了年纪。 在她端坐无聊期间,不知哪儿来了两个宫装打扮的女孩,二人眉间画了时兴的花钿,大抵才十三四岁,娇花一般,往她面前一站,月书想到陆嬷嬷的嘱咐,当即也要撑着身行礼。 这位妹妹无须多礼。 略微年长的女孩穿着一身翠青衣裳,对着月书还了一礼。 妹妹住在哪里?从前都没见过,方才还是绾娘先瞧见你的,咱们是裕文伯府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裕文伯府在京中世家里勉强排在末端,前岁降了爵,这些年空有一个架子。 -- 第135页 月书不知这些排行,但也清楚旁人不会无缘无故找上她。 皇后寿辰不外乎是个大型社交场合,她能被人盯上搭话,月书头一个念头就是陆嬷嬷可真是给她脸面。 要不然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谁闲着没事干往她面前凑。 月书扭头看着身旁的老嬷嬷,悄悄竖起大拇指,结果被狠狠瞪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00:48:55~2022-05-17 00:5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新台有泚 隔着一方案, 月书得了陆嬷嬷的首肯,这才把自己的姓名报出来。 那头主动找月书搭话的两个女孩, 一个叫赵喜雨, 小字绾娘,一个叫赵春叶,小字虫娘。 两人是大房与二房的堂姊妹, 眉眼五分相似,笑起来则有七八分相像。 说笑间,绾娘有意无意问起月书的家世,陆嬷嬷觑了她一眼, 不做声, 只静静听着月书作答。 而面色苍白的少女沉吟半晌,手藏在袖子里, 似有为难之色, 半天没说话。 虫娘猜她大抵也是个没落门户里出来的,于是按住妹妹的手, 将话题往外一拨。 皇后娘娘生辰宴来了这么多人,妹妹脸色不好,想必近来身子受寒,有些病痛在身?她站在月书身侧, 将她打量后笑着道, 我二哥哥拜在太医院的张院史门下, 日后若是有闲,我让他出些温养的方子给妹妹。 月书点点头,面露些许亲近的神色, 心里却想, 这个赵虫娘还真会说话。 小小年纪, 已经有几分成熟,是以不能把她完全当个小孩看。 离席宴开席还有片刻时间,三人凑在一起,正聊着近来京城里时兴的首饰与打扮,忽而身后有人插了一句话过来。 赵二怎么躲这儿来了? 月书挑着眉,扭头见又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小姐娇生惯养,虽说姿色只有几分清丽,但人靠衣装马靠鞍,几人衣着华贵,与她身边这两个姐妹比起,档次极明显。 虫娘小声在她耳边道:她们是英国公府上的,先前与绾娘有过口角,勿担心,这是皇后娘娘的紫韵宫,不会出大事的。 月书搓手,好奇道:我瞧着她们几个来者不善,咱们要不要避避? 咱们都躲到这儿来了,施家几个姑娘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总归是绾娘管不住嘴,算了。 赵虫娘把妹妹往后拉了一点,面上赔笑,看得身后的绾娘一肚子火气。 施家三姑娘捧着手炉,大抵是才来不久,面上红扑扑的。 她咧嘴笑道:赵二你都坐到这儿来了?门口吹冷风,仔细别染了风寒,若不然年节时京城里看不见你,多没意思。 赵绾娘冷声道:吹点风不碍事。 也是,我听你四妹妹说,你每晚要吃三碗饭,身子骨自然结实。 几个小姑娘嘻嘻笑,赵绾娘面色微红,却是不服:多吃饭怎么了?!能吃是福。 我们可曾说过不好?能吃是福,那你就坐在这儿多吹吹风,多享享福。 施三姑娘说罢,指着月书一下,又与一旁的闺中密友窃窃私语 。 月书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小学。 赵虫娘跟赵绾娘显然是被排挤了,要不然怎会到这儿呢。 这临靠门的地方宫女太监时进时出,帘笼一掀一合,冷风趁机便一扫一拂,将她手心里搓出的暖气卷走大半。 实在是冷,月书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蜜合色裘衣,往赵虫娘背后缩,腿脚开始发软。 她好饿,陆嬷嬷说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吃喝都是装样子的,若真的吃个饱,转头就是京城世家里的笑话,这辈子都不好嫁人。虽然月书不管这些,但离别前刘长史对她千叮万嘱,千万要顾及殿下的颜面。 越想越难受,脸上发白的少女捂着肚子,精神恹恹,像是一只饿了三天的小狗,下一秒就要往地上趴。 陆嬷嬷在旁一直盯着,见状就知道不好,只是隔着几个小姑娘,她才要绕过去,不想被人撞了一下。 原来是施姑娘侧身时正挡在了陆嬷嬷身前。 她扭过头,一双远山细眉往上扬,见是个别家老嬷嬷,青丝染霜,一身的死气沉沉,当即不悦道:急什么,没长眼睛么? 陆嬷嬷立马道歉,不过这一张面瘫脸叫施家三姑娘看着,愈发觉得膈应。 嘴上这样说,心里怕是不知怎么骂我。你要作甚? 我家这位姑娘,身子不好,老奴想扶她一把,一时不慎碰到小姐,还请小姐海涵。 施三姑娘一时还不知道她口里的姑娘是谁,虫娘一声低呼,倒是把她视拉过去。 只见月书冒着虚汗,半边身子都靠在了虫娘身上。 月书你、你怎么了? 月书半点力气没有,她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饿得站不动。 面色惨白的少女刚想说几句话安安虫娘的心,小腹又是一阵疼,血流了很多,她低头看了眼,总觉下一秒裙子都要被染红了。 -- 第136页 而施三姑娘冷眼看着几步之外的月书,莫名不喜。她家中一个姨娘便是如此,常年装病装弱,十分的矫揉做作,偏她爹就是个瞎了眼的,一头扎在那女人身上,大有宠妾灭妻的意思。 小小年纪,也学这弱不禁风的一套。这儿可是皇后娘娘的寿宴,真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谁看得上你! 施三姑娘将手炉递给自己的丫鬟,走近后嗤笑一声,赵绾娘知她不是个善茬,硬着声挡在月书面前问她:你要做什么? 帮她治病。 施三姑娘轻轻挽起袖子,一把将赵二的手推开,陆嬷嬷见着不妙,身后忙道:我家姑娘是真的病了! 施三姑娘轻轻挽起袖子,点头说是,而后便重重掐住了月书的人中,竟是毫不犹豫,隐约像是对着府里那矫揉做作的姨娘。 而赵虫娘瞪大眼,像是听到一句三字经,吓得低头看自己怀里的人,回过神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人往后拖抱几寸。 月书心里恨不能把这手贱的小学生抽一顿,只是转念一想,强忍着接下来要问候她的话,只把头一歪,不管三七二十一,彻底往后一仰。 好疼、好疼、别走! 面色惨白的少女装晕之前不忘抓住施三姑娘的袖子,凄凄惨惨道:你好、好 狗.逼。 陆嬷嬷赶上来,见她这副被人欺负的样子,脸色阴沉,赵虫娘被她盯着,心尖儿一颤。 多谢姑娘。 陆嬷嬷接过月书,并未挪身,就站在那儿,直等到临开宴的时候。 施三姑娘先前还说几句小事化了的话,并拔下头上一根金簪递过去妄图糊弄一下,只是陆嬷嬷瞧也不瞧,冷笑道:老奴可不是这般眼浅的人。我家姑娘乃是皇后娘娘特遣人招入宫中的。 姑娘身子弱,往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曾与小姐有过口角争执,没想到如今只是体虚站不住脚,便要招人这般对待。小姐出身名门,在紫韵宫里竟不知礼数?让族亲蒙羞,更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中。 好大一顶帽子! 施三姑娘因着自己这娘胎里便带出来的性格,这么些年跟人起的争执数不胜数,但凭着身份地位极少有过吃亏时候。 她见软的不吃,当下就来硬的,指使几个丫鬟将月书那只手掰开。 陆嬷嬷岂是吃素的,一番死缠,弄得声响极大。 撕拉 施三姑娘咬着牙,衣摆都缺了一角。 那紫韵宫的掌事姑姑手头事忙,这边听人说大殿里出了事,等闲人不敢插手,自己便出来一看。 偌大的殿里,人群中央,向来矜傲的世家小姐衣裳微乱,见她来了,不由停住脚步,脸色极难看。另一端是个老嬷嬷,老嬷嬷眼神锐利,抱着一个病弱女子,弯着腰身,背光处显出几分苍老之感。 掌事姑姑依稀认出了陆嬷嬷,但对上英国公家的三姑娘也是头疼。 她一面让人把施家三小姐带下去更衣,一面便遣人把宫中的医女叫来。 紫韵宫前脚收拾完,后脚便到了开宴的时辰。 凤驾临至,陆嬷嬷这才带着月书退到身后将要跪拜的人群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7 00:56:02~2022-05-19 00:1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新台有泚 皇后凤座上是个年愈四十的美妇人, 因着皇帝姗姗未至,众人本以为还要再等上一会儿, 岂知皇后吩咐众人入座。 教坊司排了一出麻姑献寿, 之后便是玉堂春。 月书倒在陆嬷嬷怀里,离着戏台最远,原先还不敢睁眼往前张望, 等到那台上的小戏子声音凄凄唱起苏三纵然身一死,作鬼也要去申辩时,再忍不住,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 一边小桌上就是赵家姐妹, 而先前的施家三姑娘早早入了前座, 月书未扫到她的影子,长长松了口气。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陆嬷嬷将桌上的糕点喂了她一点, 月书捧着热茶,这下真像活过来一样。 戏到末尾, 台上小戏子匆匆下台。 原是引驾的小太监来了。 皇后娘娘放下戏折子,众人一齐噤声,再不敢说说笑笑,皆是起身恭迎圣驾。 月书躲在人后, 远远地便瞧见一个熟悉影子。 身姿俊逸的青年今日穿的是一身保和冠服, 玉色深衣, 青色大袖,云纹饰边,腰间亦是青色表带, 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保和冠服本是世宗时所赐诸臣的衣裳, 取的是上下之分, 各知其分,然后能相保,国家长治久安的意思。其本身意义也无外乎就是攸定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罢了。 今日皇后寿辰,独他一人是保和冠服,未免在人前多出几分显眼。但这其中的意味,并不难猜。 皇上有意为之,底下人岂是傻子。 紫韵宫里,首座右侧空出来的位置便是宋希庭的桌席,皇上一至,台上戏也不唱了。 皇后说起方才的玉堂春,有一句最是婉转。 情投意合逢三郎,海誓山盟配成双。 -- 第137页 方才的扮苏三戏子在何处?这一句当真是入了情,赏。 台后的小戏子还未卸妆,穿着落魄戏服便小心跪在殿前谢恩。 圣上望着她粉白的脸,笑了笑,与宋希庭说笑了几句,而后忽地点出两个字。 月书彼时门口吹风喝茶,冷得打了个寒颤,乍一听到宫女传话声,杯中热茶都溅出几滴。 陆嬷嬷知晓这时戏才开始,轻轻拍了她两下,小声嘱咐月书一句,便将她推出去。 紫韵宫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无数视线集在身上,从尾席趋步走到殿中的少女目不斜视,只是放在腰前的手微微扣紧。她脑海里重复着陆嬷嬷先前教的动作与说辞,只等到了殿中最前的柱子边上这才往下跪。 民女月书,拜见圣上,拜见皇后。 凤座上的妇人眉眼和蔼,含笑道: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少女肤色白如霜雪,一双水清的丹凤眼,鬓角如裁,冬日里纵使穿着厚裘衣,身子仍是略显出些许单薄。 你就是月书?本宫听闻你陪着吴王在回京的路上遇刺受到重创,自此神智不清。但今日看来,似乎并非传闻所言。 月书早先也纠结进宫要不要再装傻,若是装傻,对她自己虽是有方便,但丢吴王的脸面,刘长史权衡再三,只让月书装病。 而她如今被问起,早将心里默默背了多遍的解释道出来。 紫韵宫的掌事姑姑方才请医女为月书看诊,皇后娘娘知她确有轻微风寒,便赏赐了月书些许温养身子的药。 圣上盯着她紧绷的小脸,余光瞥了眼宋希庭,微微笑道:不必紧张。 月书惶恐抬眼,不敢开口。 下一秒,便听头顶上的中年男人笑叹一声:三弟就坐在这里,今日招你入宫,怕也是你入京以来头回见他。 吴王在封地时,多亏你在旁照顾,此番路上凶险,你又因此遭难,痴傻了一段时日,念及此,今儿白天吴王曾向朕讨了个赏赐。 月书左眼皮一跳,不觉喉咙干涩,总觉得要出事。 皇后望了眼上首的男人,见他颔首,这便吩咐自己身侧的女官将午后拟的懿旨在人前读出来。 殿中只有女官清透的嗓音,国公府上的施家三姑娘本是看热闹,只是听着听着,蓦地呆住。 皇上要给吴王殿下赐婚,既然是给皇室宗亲赐婚,怎么会将这个殿下跪的侍婢抬做侧妃? 门不当户不对,太荒唐了。 而坐在尾席上的两个赵家姊妹更是愣住,虫娘抓着妹妹的手,半天,感觉像是听错了。 怎么会呢? 她方才都要晕过去,这样体虚之人,怎么能 这是圣上的意思? 四下似有纷纷议论,月书望着懿旨,指尖微抖,心想这不就是个手榴弹么。 宋希庭怎么会去求娶她呢? 女官见她痴痴不动,微笑着将懿旨塞到少女手中。 与此同时,先前一直沉默的青年从圣上下首起身。 偌大的紫韵宫,灯光所落之处,亮的刺眼,月书窥着地上的影子,渐渐地嗅到了一股浅淡的檀香味道。 她身边跪下了一个人。 大袖青衣的男人神色认真,于众人面前叩首谢恩,九襊首服触地,秀挺的肩背伏下,正对着阶上的皇帝,这一刻卑微若尘。 月书随他一起,良久才听到一声平身。 跪久了的少女腿僵硬发麻,起身时眼前一片黑,未等缓过神,一只手牵住了她。 宋希庭似是看出她体虚,温声提醒她当心。 怀里抱着懿旨,月书如同一只牵线木偶,再落座便是在殿台上,正对着京中有头有脸的贵人小姐,她忽然明白过来什么。 她跟宋希庭此刻就是一个笑话。 月书将懿旨默默横放在膝上。 这一场寿辰宴一时半会散不了,她偷偷借着余光打量身侧的青年,圣上频频赐酒,他一张俊秀的脸上泛起绯色,身上酒香渐浓。 在人前他是殿下,月书还记得自己的一重身份,于是抽出袖子里的帕子,偶尔替他擦拭洒在手上的酒渍。 这一幕幕都叫首座上的中年男人看在眼里。 羞辱一个人不过如此,若是月书还是傻子,那才是最好的。 想到边关新送来的军报,圣上心里冷笑了声。 他敢李代桃僵,自己便可将计就计。 作者有话说: 苏三纵然身一死,作鬼也要去申辩 情投意合逢三郎,海誓山盟配成双。豫剧《玉楼春》 上下之分,各知其分,然后能相保,国家长治久安明世宗 男主衣着参考《大明衣冠图志》董进 第73章 新台有泚 边陲肃州城。 年关天气严寒, 这几日大雪不断,难得有一日晴朗, 肃州的官市上出现不少瓦剌人的马匹。 官市往年都设在春末, 如今驻扎在肃州的晋王提前开市,军中冒出不少非议。 现如今正是日中时分,一队穿着齐腰甲的兵士穿梭在官市中, 四下人语嘈杂,马匹挤在一起,随处可见的梭布、水獭皮被摆在摊位上 不远处的小饭馆里,一个坐在二楼靠窗位置的年轻人捧着一羊肉汤, 氤氲的水汽微微遮挡着面孔。 -- 第138页 听到身后楼梯嗒嗒响声, 他挑着眉,扭头看去, 就见一个军中小校装扮的兵士喘着粗气上来。 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当初随着吴王一起去往肃州的春郎。 眉清目秀的小校在营中操练半年,皮肤已经被晒成麦色, 往先他还受不了羊肉的膻味,结果在操练后的劳累之下,恨不能一顿吃三碗羊肉。俗话说吃得多长得快,短短半年, 春郎就比在江州城时高出半个头。现下他若是站在宋希庭面前, 保不齐要惹他说一句士别三日, 刮目相看。 饭馆里,吴王问他怎么了。 春郎喘了口气,附耳小声道:军营那头晋王爷要见您。 吴王心里猜出是什么事, 于是掸了掸袍子起身。 屋外车马喧嚣声里寒意更甚, 春郎牵着那匹瘦弱小马, 身边的男人不苟言笑,只是默默走路。 一路上的兵士有认得他的都唤他一声宋先生。 吴王如今借着宋希庭的身份在军中明面上是个幕僚。 这边春郎一手牵马一手端着羊肉汤喝,路过一个买马的商人身边,忽问道: 公子,咱们隔几日就要动身,这匹马怕走不了长路,怎么办?要卖了吗? 等到开春,放到草原上去。 这匹马是吴王在路上捡到的一匹病马,养了一段时日,又瘦又矮,压根骑不了,可他偏就觉得这马与他有眼缘,便一直留在身边。 春郎进了王府,熟练地将马牵到后面的马厩里。 这一头的书房中,只有晋王一人在。 书案上是一壶才沏的六安茶,吴王对着自己这个弟弟,难得露出一点笑。 昔年在宫中,晋王生母亡故,被寄养在丽妃身边有一段时日,两人之间关系要比其他皇子更为亲密。 此番晋王让他来肃州城,谋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 只是古人言,置猿与柙中,与豚同,若是他真的入了宁国府地界,后果如何,没有更差的了。 晋王生的眉目周正,身量高出吴王些许,肩宽体阔,气质硬朗,岁数虽比自己这个三哥小三岁,但看着反倒是年长吴王五岁。 三哥来喝茶,等会儿千万不要气,若是真的气了,也万万不要砸了这杯子。站在门口的男人笑着将门带上。 屋里的鎏金博山炉里投了一块香饼,依稀是鹅梨帐中香,与人舒缓心情的。 吴王捧着手炉,坐在椅子上让他别卖关子。 田先生传来线报,说是圣上借着皇后寿辰,人前为京里的假货赐了一桩婚事。人高马大的晋王坐在对面,边说边叹息,那人三哥认识,就是你半路收的一个小丫鬟,叫月书。 京里都在传,那个假三哥为了能与自己的丫鬟相守终身,在御书房里跪了整整一日,好不容易求得圣上赐婚,人前更是感激涕零,连王爷的脸面都不要了。 是正妃? 晋王顿了下:是个侧妃。 对面的青年没有多少反应,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圣上此举,想必已是笃定尔卿是假的,适才借他来羞辱我。 这一招我倒没想过,没想到大哥当了皇帝,竟还能这么阴损。婚姻大事做儿戏,还好三哥你在肃州,否则真要被人笑话死。 吴王呷了口茶,却是慢慢悠悠道:一个女人而已,若真喜欢,是个丫鬟又如何。 晋王: 他心里暗暗庆幸温掌事死得早,要不然那蠢女人定是要仗着他三哥的宠爱作天作地不安生。 两人说了些近来军中细微小事,末了吴王才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官市一开,那些瓦剌的奸细也都混进来了。 这几日大雪,草原上此前又出现鼠疫,那些草原上的牧民从北边往南逃,老弱病残缺衣少食,肉眼可见的已经有大批徘徊在肃州城附近。 晋王说要再等几日。 等到漠北的哈密国来肃州城求救,他才能光明正大地招募兵卒,此后再行清君侧一事。 吴王望着屋檐下的冰锥,心想时日不多了。 京城里。 距离皇后寿辰已过三天,因着这场婚事来的猝不及防,刘长史烦恼之际,不得不先走好眼前的棋。 他将陆嬷嬷又请到家里,每日教月书规矩。 这日一大早,月书还在迷迷糊糊中就被床边的老嬷嬷一巴掌拍醒。 圣上把婚事定在腊月,细数过去也就一个月的工夫,快起来学学规矩,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惹出笑话。 陆嬷嬷不知宋希庭是个假货,她真以为月书家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想着把她教好一点,省的被人说成是上不得台面的丫鬟。 她看月书醒了不起来,立马收起被子,月书冷得直发抖,没办法,只好爬起来。 嬷嬷您起这么早,吃饭了没有? 没有,等你一道,你若是有良心就快些洗漱。 月书揉着心口位置,故作疼痛:我就说呢,怎么早上迷迷糊糊中心疼,原来是我良心不安。 她说着啪啪拍了两下,又堆笑道:我磨磨蹭蹭的,嬷嬷你先去吃饭,等你吃完了,我这儿也就好了。 -- 第139页 陆嬷嬷皮笑肉不笑道:我一走你怕是又要赖到床上去。 月书见她像个监控随时盯着自己,无奈叹了口气。 洗漱完,老嬷嬷给她梳头发时把头皮都拉紧,月书咬着牙,求爷爷白奶奶似的让她轻一些松一些,谁知又挨了陆嬷嬷一梳子。 都要嫁到王府做侧妃,头发松散像什么样子?! 月书捂着额角心里叫苦不迭。 陆嬷嬷什么都好,只是这脾气,跟她爹有的一拼了。 梳完头,吴妈已经把饭摆好,刘长史早早去王府了。 今日天气甚好,三人正吃饭时,门外有人敲门。 月书跟陆嬷嬷在一块吃饭就跟屁.股长刺了一样,听到声音立马就放下碗筷去开门。 吱吖一声。 但见门外是个戴着锥帽的年轻男人。 隔着一层薄纱,宋希庭看清她的轮廓,这才轻轻摘下锥帽。 今日是腊月十八日。 作者有话说: 置猿与柙中,则与豚同《韩非子》 第74章 新台有泚 腊月十八扫尘掸灰, 月书便是这个时候出生。 月老爹盼儿子,到头来见护士抱给他一个女儿, 心里难受, 走廊上连声叹气,说她是个别家不要的,歪打正着进了他老婆的肚子, 活生生来祸害他。 这话一出口,二十四的大小伙立马就被丈母家几个亲戚揍了一顿,医院里临时又挂了个骨.科。 有赖于计划生育,月老爹渐渐地也就认命了, 只是每年月书生日时难免会生出一丝怨气, 怨天怨地怨自家香火断在了他这一代。 而月书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跟着她爹去乡下上坟,好好与祖宗道歉。 是以她生日的印象最深不过是坟头上那几道黄纸冒出的烟尘味道。 今天又是腊月十八, 没有月老爹一大早带她爬山, 她险些都忘了这个日子其实是她生日。 小小的柴扉外,天色尚透着股朦胧感, 摘了锥帽的年轻男人眉眼如旧,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反手将锥帽扣在她高高的发髻上。 今日生辰,难怪起的这么早。 月书眼前愈发愈发, 只是未开口做回应, 他便将她从门里拉到门外。 你要干什么?!月书踉跄几步, 差点撞到他胸口上。 宋希庭把她扶正,笑着道:都要成亲了,不会对你做什么。 月书一听成亲这两个字, 重重叹了一声。 不想和我成亲? 月书望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垂首将锥帽夹在胳膊肘下, 苦着脸道:是真和你成亲么?你心里明白。这 这就是羞辱殿下的笑话。 宋希庭牵着她的手,沉默片刻,微笑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喜欢跟你成亲。 穿着春绿袄裙的少女偷偷瞥了身侧男人一眼。 宋希庭这字里行间的意思,无外乎就是喜欢她。 可是她日后要走的。 月书埋头走了一截路,酝酿后开口问道:你觉得做一个鳏夫惨不惨? 宋希庭摇头:怎么会做鳏夫呢? 月书跟着摇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凡事都说不准。 一身兰紫衣衫的男人神色温柔,见她是笃定的语气,似笑非笑道:那我等着那一日。 月书见他眼神不对劲,思忖了下,摆手道:我瞎说的,你可别当真。 宋希庭拉着她走出坊门,莞尔道:我不当真,今日是小月的生辰,我怎会当真。 可若真是撞上了,他便是死,也要抓紧她。 月书不知宋希庭要带她去哪儿,两人上了马车,先从街市穿过,沿途有几座小庙清晨敲钟,惊飞一只停栖在兽脊上的鸟儿。 容貌清俊的公子撩开帘子,望着远飞的小八哥,笑声温柔道:八福有没有把它脖子上的玉猫送给你? 坐在对面的少女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帕子,直直递给他。 我就知道这是你的,那一日八福好奇怪,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宋希庭没有收,他知道月书喜欢这般精巧的小物件。 那日于他而言,尚且还算风平浪静,但他一着不慎,反倒是让月书吃苦。 马车停在京城的梦梅园前。梦梅园本是前朝一个洞庭巨贾修建,如今物是人非,院子里人人可来赏玩。 此刻正值雪梅盛开的时候,但见见诸多梅树,层层叠叠,枝上晶莹剔透,空气里浮着阵阵幽香。 院子里有人还搭了戏台子,唱的是《西厢记》第一折 。 两人来的十分巧。 但由于月老爹是个戏曲演员,月书从小对这些看多了,兴致寡淡,便拉着宋希庭去了园子别处玩。 冬日里的游人多数簇拥在戏台子前,别处景色独好,月书一面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一面又觉得没有手机太可惜了。 这一处临湖的朱砂梅林中雪色三分,堆积在梅根、湖岸、树梢头,留白不重,反倒是衬出或深或浅的梅色似万千点繁密的朱砂点缀在隆冬的画卷上,泛出勃勃生机。 走到深处,梅林里有一块石碑,穿着春绿袄裙的少女摸着下巴,弯腰细细辨认上面的字体,而后傻子一样扯了扯宋希庭的衣摆。 -- 第140页 这禁止摘花的石碑立在这么个地方,给谁看,若是已经摘了,现在看见岂不是太晚? 月书哈哈笑了几声,站在石碑另一面的青年把她揽过来,指着石碑后的字一一念出来。 大致意思就是:如果摘了花,一朵梅花罚款十文钱。 月书用力拍了拍石碑,半天,吐出人才两个字。 这儿花开的这么漂亮,一般人怕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还好她把持的住。 宋希庭见她一脸的庆幸,微微挑着眉,悄悄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玉梳。 月书手里捏着雪球,只觉得发髻似乎被人动了,她反手就摸过去,同时还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难怪陆嬷嬷要梳紧发髻,这若是头上贵重的头面丢了,也不会没有察觉。 她摸到温温凉的玉质,指尖感受着斜髻上陌生的饰物,表情有几分怪异。 这好像是五瓣的梅花。 宋希庭抓住她的手指,温声道:是送你的。 她坐在那块乱摘花罚款的石碑上,先是说了谢谢两个字,但见宋希庭仍抓着她的手不放,月书开始瞪人:你早上还说不做什么,快松手! 这么举手,手臂酸得谁受得了。 宋希庭摸着她的鬓发,低头嗅到浅浅淡淡的香,心里极为喜欢,听着身前她绵绵的声音,喜欢再添一分,嘴上说着不做什么,身体却是更为贴近。 绿衣少女早已有了经验,才不信他那些鬼话,等手臂垂下来了,捡起之前捏成的雪球便想往他衣服里塞。 光天化日,你要是热了,我替你物理降温。 宋希庭躲了几步,背撞到身后的梅树。 昨夜的枝上细雪簌簌往下落。 月书: 眼前像是起了烟尘,宋希庭笑的十分开心,看她还要扑来,又躲到梅树后。 月书吸了口气,嫌弃:你幼不幼稚? 她藏在背后的手里紧攥着一个雪球。 宋希庭从树后探头,正要说什么,只听啪嗒一声。 紧实的雪球裂开,年轻公子平整的襟口沾上了亮晶晶的雪。 几步之外,月书假惺惺道:我才十五,就是个幼稚鬼。殿下可千万不要跟个幼稚鬼计较。 树后的青年望着她眼里的狡黠,也是笑着点头,看样子像是要放过她。 但月书眼睛尖,见他身子动了动,立马跳开大叫: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宋希庭微微一笑,藏在背后的手却是捏着一根枯瘦的梅枝。 随后就见月书被他追上,轻轻抽了几下屁.股. 怎么脸红了?不是幼稚鬼么?难不成想到什么了? 他一连三问,被按趴在梅树上的月书涨红脸,硬是要挽尊。 我跑累了当然会脸红,你瞧我现在这般境地,除了能想到壁虎还能想到什么? 她装模作样要起身,宋希庭却把她按回去,慢慢算起账: 你方才跑的时候骂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如果可以,月书会说【大帅哥求放过】 哈哈哈哈 第75章 含笑花 月书装糊涂, 只说一时记不起来了。 她觑了眼宋希庭,身侧提着梅枝的男人虽是故意冷着脸, 但一双温温的剪水眸里却是没有一点怒气。 他看月书又是可怜兮兮望人, 便慢慢折断手上的梅骨。 饶你一回。 月书展颜一笑,拍了拍手上的寒气,继续往梅林深处走, 殊不知这一幕早已落入另一些人的眼中。 不远处的扶风楼上,程小衙内仔细睁大眼,看着那个小绿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捧着茶笑道:原来你姑姑要嫁人了, 我说怎么最近不见你带她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近来身子不好, 一直吃着药,脸色看起来有几分苍白, 听他说起姑姑二字, 久久未做回应。 李休宁眼底是浓浓的朱砂红,寒风里浅淡的梅香转瞬即逝, 留下一股凌冽味道,从体肤渗到四肢百骸,像极了淬过冰雪的刀刃划破虎口时的滋味。 那一刹令人不知所措。 原来她还是这样的人。 这一日宋希庭还带着月书去了城外结冰的湖上,湖心亭早早被小秋公公收拾好, 月书带着她买的古代版茅.台, 没有陆嬷嬷管束, 她喝了个饱,心想这可真是神仙日子。 宋希庭劝她莫要贪杯,但盘腿坐在手边的少女反手就从她方才包起来的包裹里摸出一把大蒜。 她点头赞同他的话:确实得少喝点, 这酒还剩这么点, 不留着点等会要渴死。 宋希庭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顿了顿后挽起袖口,与她一起剥大蒜。 你怎么会这么喜欢喝酒? 月书盯着手里白白胖胖的蒜瓣,头也不抬:因为我爹喜欢喝酒。 他不管你? 绿衣少女粗暴地掐断一颗蒜苗,嘲讽道:他凭什么管我。小孩都是有样学样。他如果不是酒鬼,我怎么会学着当酒鬼? 养不教父之过,我爹后来想管我,但我说 -- 第141页 宋希庭见她停住,刚想开口,却见月书冲他冷笑,眼里似是望着另外一个人。 当老子的不能以身作则,别指望自己生的小孩能改邪归正。 宋希庭心里微动,那一刹仿佛体味到月书话里的另一重意思,但看着那双黑泠泠的凤眸,他什么也没说。 湖心亭外,朔风扫着冰面上的细雪,白雾似地扑到亭子周围的围屏上。 月书接过宋希庭剥的那一把蒜瓣,反手又从身后摸出一把竹签。 这些都是从街上卖糖葫芦的小贩那儿收购的。 看她做的一切,宋希庭明白过来,月书是要烤大蒜。 穿着玉白狐裘的公子将茶炉上的提苏拎下来,余光将她身后包裹里的物什扫了眼。 什么花椒、孜然、茴香之类的香料应有尽有,小秋公公最后递给她的那只包裹更是鼓鼓囊囊,里面想必装了不少食材。 月书串了一把蒜,见他笑眯眯看着自己,不知想起什么,掩饰性地咳出几声,而后耸了耸肩。 宋希庭意味深长道:肩膀酸? 月书小鸡啄米般点头,一面烤着手里的蒜瓣,一面叹息道:大抵是冷风吹得。 宋希庭笑了笑,跪坐在她身后,伸手便按在了她的肩头上。 隔着衣物,男人这份揉捏的力道恰到好处,月书烤蒜都烤出一身的劲。 未几,大蒜烤出了浓浓的蒜香,绿衣少女闭上眼,心想是这个味道了。 嗷呜! 烤熟的大蒜一口咬下去没有多少辣味,吃在嘴里软软绵绵,又香又糯。 她又撒了些辣椒粉孜然粉胡椒粉,再一口咬下去。 月书两眼发亮。 好东西我不能一个人独占。 她扭过头,将手里的一把烤熟大蒜递给宋希庭,但他不为所动。 月书起初以为他不喜欢,正要收回,肩膀却被捏了一下。 她这下猛地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张嘴! 大蒜配酒,妙不可言,宋希庭倚在她背上,望着围屏后朦胧的京城雪景,渐渐有些醉了。 月书递给他烤红薯时,面色微红的男人摇头。 四周风声呼啸,炭火暖意被吹散,他从后握住月书的手,低头嗅到一股食物的味道。 月书冷不丁被人啄了一下。 她有些诧异,捂着脖子,斟酌半天,在宋希庭耳边道:我们吃了大蒜,不能 话没等说完,闭着眼的青年似乎酒醒了,他喝了口冷茶。 月书捂着肚子哈哈哈哈笑,想起了宋希庭家中的教养方式,没忍住,脸喝水都差点呛到。 宋希庭无奈道:好了,别笑了。 眼前人笑容更是灿烂。 月书就差在毡毯上滚一滚了。 她极少看到宋希庭羞赧的样子,今日算是为数不多的一回了,实在难得,她暗暗在心里记下一笔。 这日过得飞快,仿佛眨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宋希庭在傍晚时分将月书送回去。 长长的坊间夹道上,那群羊还未被主人牵回去,绿衣少女吃力从中往外挤,不想竟阴差阳错骑到了一只羊的背上。 这还是只脾性极烈的公羊,月书尚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诧那晃动了。 而那头听到声响,正在收拾羊圈的主人探头往外看,待看清眼前之景,吓得头上冒虚汗。 只见羊群里冲出一只体硕的公羊,羊上一个人,羊后一个人,眨眼间就跑到了别人家的地界。 救命! 月书抓着羊角,身子颠簸,心想自己今天是做了什么孽,若是老祖宗怪罪她今天没烧纸,那她等会梦里多烧点。 来不及多埋怨,公羊分不清雪和白墙,嘭的一声,当头撞到了别人家的院墙。 月书身躯一震,到头扎在路边积雪中,眼前一黑。 月儿? 小月! 迷迷糊糊中她像是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 没多久,月书眼前重见光明,容貌平庸的男人站在她眼前,语气显出几分焦急。 而宋希庭摸了摸她的前额,略松了口气,温声道:疼不疼? 黄昏夕光尽数收敛,略显狼狈的公子抱着一个绿衣少女,声音十分温柔。 而她发髻松散,玉梳摇摇欲坠,宋希庭将她往上托了些许,只听一道细微声响。 莹润精巧的玉梳坠在地上,静躺在雪中,随后被人轻轻捡起。 宋希庭垂眸不语。 穿着青色常服的年轻人望着手中这把匠心独运玉梳,袖子里的玉钗再拿不出来。 刘长史笑了笑,将东西还给月书,得了她一声谢谢。 墙头红梅色泽暗沉,他默默看了片刻,就像是看见白娟上的血点,却也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2 00:44:03~2022-05-23 23:2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锦屏、点、小南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南条 20瓶;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含笑花 月书生辰之后, 除夕似乎转眼就到了。 刘长史前几日回了老家颂平,昨日陆嬷嬷又被..干儿子接走, 现如今院里就只有吴妈跟月书两人。 -- 第142页 一大早, 换了身新衣的少女就搬着梯子出去贴对联跟门神。附近有小孩认得她,跑着过来笑嘻嘻道:贴歪啦! 月书往后仰,眼睛瞄着门板上丑凶丑凶的门神, 不以为意道:这叫歪打正着。 有些道理。 寡妇家的小孩又指着两个门神道:你家门神跟我家不一样,肯定买错了! 月书听小萝卜头这信誓旦旦的口气,与往常比音量都提高了几个度,笑了笑。 她问道:你娘呢? 忙事情呢。小萝卜头又吸了吸鼻涕, 往后退了几步, 又变成小孩堆里不起眼的那一个。 月书知道他娘忙的是什么事,如果在穿书的一开始, 她指不定就会跳出来一棒打死这坊里的那一对野鸳鸯。 但现在她只当做自己眼瞎了。 门神对联统统贴好, 月书进屋跟吴妈打了声招呼,提着自己的小竹篮便往坊外的街市上跑去。 这一片虽然偏, 可过年也分外热闹。 那些整日坊里乱窜的羊已经被主人卖了个十之七八,遮雨棚下的老羊倌揣着手吆喝,不远处是几家卖花儿的,穿着橘红衣裙的少女买了一大捧梅花, 再往前走几步, 就是穷秀才摆摊写字了。 月书今儿想买鱼, 街上逛了一圈,最后站到个乡下汉子的摊子前面,一番讨价还价, 瘦瘦黑黑的男人递给她两条麻绳栓好的大乌鱼。 除夕早上人挤人, 月书瞧见人群里吸鼻涕的小萝卜头, 大喊了他一声。 她猜想这小孩大概是来找他娘的。 别家小孩这时候都穿着新衣裳,他穿个灰扑扑的大袄子,像个小虾米似的挤到月书跟前。 小萝卜头不讨厌月书,听她说要自己帮忙,四下没有伙伴时他想也不想一口应下来。 这是提前给你的红包,你把这花儿和鱼送到我家就好。 月书摸了摸他毛刺刺的头发,谁知小萝卜头掉头就钻到了人群里。 月书于是重新袖着手,往别处逛去。 坊外的街上此前有家小客栈,开了三代,一眼看去破破烂烂,顽强挺立在一棵大槐树边上。树下一个邋遢道人在糊弄人,见月书来了,嘿嘿笑着冲她招手。 月书已经不止一次撞见过这个大神棍,一来二去倒也有几分熟悉,今儿过除夕,便给了他一个笑脸。 道长生意如何? 出家人不谈生意,只是求一个缘分罢了。 月书顺势就坐在他那小推车对面的凳子上,装作好奇道:烦请道长替我算算,我近来总想打人,不知是不是 她点到为止,邋遢道人一点就透,连忙道:这可不是小事,先让贫道看看姑娘的手相。 月书立马举起手掌作交警STOP的动作:男女授受不亲,道长这样看就好了。 大槐树上掉落一堆雪,啪嗒,顶着一头白的邋遢道人笑得合不拢嘴:姑娘这办法好。 他似乎真有些皮毛在身,月书听道士说了一通专业术语,直点头:道长真是说到我心坎上去了。 见时候差不多,她微微探身问道:只是我心中还有一惑。 姑娘尽管问,小道一定知无不言。 月书绽开笑脸,反手就指着身后的客栈问道:道长可曾看过一个小寡妇进去过? 邋遢道人: 进去待了几个时辰? 现在走了没有? 邋遢道人斜眼看着面前的少女,沉吟半晌,手搭在小车上,也问道:她欠你钱? 月书掸了掸袖子,微笑道:我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没人能从我这里借出钱,我找她只是想说些话。 小道好心提醒姑娘一句,那个妇人虽看着老实,但十分不检点,周边男人就没断过,今儿玩的更花,你若找她,可要仔细些。 月书坏笑了一声,将袖子里的东西抽出来往他面前一丢。 邋遢道人定睛一看,啧了声,拍案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那小桌子上躺了一把小臂长短的砍刀。 这是月书之前路上顺手买的。 站起身的少女笑了笑,礼貌道:我现下身无分文,这刀价值十两,算是给道长的酬金。 邋遢道人刚要开口,月书立马堵他的话。 道长莫要推辞,你只消拿着就好,若是今日再遇不上我这样的有缘人,那就烦请道长往前走几步,客栈里再替我看一次手相。 邋遢道人嫌弃地把刀还给她,嘴里道:你我无缘,快走快走。 我不走,这刀你必须拿着。我去跟人说话,拿把刀像什么样?月书抵死拒绝,那把大砍刀像是烫手一样,她瞅准时机往后猛退,而后就往客栈里冲。 被算命小车拦住的邋遢道人: 他一个算命的难道拿把刀很像样?鬼找他算命! 晴空朗朗,经过方才一番推拒,邋遢道人泄了气摇头直叹息。 这还是他盯月书这么久,头一次见人这么无赖,刘长史怎么是这样的眼光。 不过他方才也听出了月书的言外之意。 -- 第143页 若是等会她没出来,便让自己去找她,带把刀壮壮胆。 原来那寡妇身边的男人三教九流样样有,若是今天倒霉,保不齐就要碰个流氓,月书买刀是存了这份担忧。 邋遢道人抽刀挥了几下试手,余光瞄着客栈楼上,骂骂咧咧。 话说客栈那一头,月书已经从店里掌柜那儿打听出寡妇的些许蛛丝马迹,她这会子便猫着腰一个门一个门地偷听辨别。 而房间里,衣着朴素的女人已经开始穿衣裳了,赌徒完了事裤子一穿便急急夺路而逃,竟是想要白嫖,寡妇襟口都来不及扣上,一把扑过去,谁知门重重挂上,那一下脑门便撞上了格门,一刹的麻木后痛楚猛地涌来。 门外,正猫着腰往前的月书被这动静唬了一跳。 她抬眼看去,从屋里夺门而出的男人嘴里呸了一声,像是沾了便宜,得意洋洋跑下了楼,出门还不忘回头骂一句污言秽语。 月书见状,慢慢蹲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屋里的寡妇收拾好出来。 她额头肿了个大包,人看起来痴痴的,连门口的月书都没瞧见,如一具行尸走肉飘了下去。 客栈掌柜叫住她:房钱还没付。 没有钱,只有一条贱命。 这大抵不是第一次,五十七八的老掌柜眯着眼,重重丢下手里的算盘,粗暴地把人拖到后面,边走边道:这么贱,下次再有我就把你儿子拖来让他睁眼看看自家娘是个什么货色! 老板您行行好,小孩子懂什么,没有下次了。 小孩子什么都懂,像你这样的,便是为人母,他也知道吐你口水骂你犯贱。 话声渐行渐远,月书探头看着后院惨淡的冬景,气沉丹田,默了三秒,大吼出声。 店家何在?!店家何在?! 声音大得令屋外行人驻足,而那树下的邋遢道人更是闻见一点风声便操刀冲了进来。 年逾半百的老人惶惶掀帘认出与他撞个正着,见人手里还有刀,那一刻吓得面如土色。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邋遢道人看着月书,月书冷冷瞥着老头,将手里一把碎银子拍到柜台上。 今天店里所有客人的房钱,我全包了。 什么?掌柜生怕自己耳朵听错了,赶紧又问了一遍。 你这间破店我买了。 月书那一秒改了主意,她身后的邋遢道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姑娘你哪来的钱? 就刘长史那点俸禄,便是攒了十年,那也不够她这样挥霍的,京城的地价岂是开玩笑的。 我的钱当然是从袖子里来的。月书说着,将鼓囊囊的钱袋亮给老头看,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大年初二,我们再过来。 掌柜看她年轻,又是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心里打起小算盘,月书受不了这样恶心的眼神黏着自己,当下抽出邋遢道人手上那把砍刀,只见手起刀落间,寒光一闪。 哒 想好了,我诚心买店,可你若是跟我玩心眼,姑奶奶先找个人把你阉了! 老不死的。 砍刀陷入柜台三寸,一时还拔不下来,月书使了点力,脸上看着却更阴沉了,最后见实在拔不出,立马又踢了一脚,这才头也不回出去。 邋遢道人眼睛看直了,跟她到了门外,忽见月书鬼鬼祟祟与他小声道:烦请道长替我将那寡妇带出来。 好说。 不一会儿,寡妇就跟着道士站到那名红衣少女面前。 还是在大槐树下,日光通透,地上影子浅淡。 月书头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她嗅到女人身上的味道,依稀还混着一些羊膻味。 她叹了口气,手里的砍刀来回出鞘归鞘,末了,她从寡妇面前走开了。 一直看热闹的邋遢道人大失所望,背后追问道:喂,不说些什么吗? 月书摆了摆手,头也不回。 劝她从良别做暗娼了,还是抽空多陪陪小孩? 无论哪一样,但凡她说出口,都像个傻子。 与其如此,不如算了。 没什么好说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3 23:23:34~2022-05-25 00: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含笑花 早些时候她本想帮一帮小萝卜头, 甚至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在客栈里守株待兔。 但最后的所见所闻只让月书觉得自己像是活回去了。 这就像是跟祥林嫂说你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跟小福子说你要找个正经工作自食其力。 有些事光动嘴皮子说不成功, 不如从物质上入手。 她要把客栈买下来,然后给这个寡妇一个正经营生。 此后如何,月书可不管什么小萝卜头了。 思绪纷纷扰扰, 走在路上的少女呼出一口白气。 阳光洒在身上,她抬眼望了望四周,除夕这日年味很浓,不远处有南边来的杂耍艺人, 北边来的皮草商人, 还有隔海而来的外国人,人潮里的万千张面孔各不相同, 四下的布景亦是色彩明艳, 耀人眼目。 -- 第144页 月书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觉得有一卷光怪陆离的画卷, 正随着的脚步不断展开。 她猛地停住步子,顺着风里一道熟悉的声音扭头看去。 月书! 一个珠圆玉润的丫鬟站在路口,身边是个竹竿高瘦的小厮,两个人大概是外出采买东西, 不期然在这儿遇上了月书。 姜姜把篮子丢给东菱, 呼呲呼呲从人堆里挤到月书面前。 你原来住这儿?老爷也不跟我透露, 我听小李相公说你疯病好了,本来还想捉只鸡看看你。 姜姜把月书摆正,顺眼极了:你这下眼神就透着股聪明劲儿, 可比你之前好看多了! 月书哭笑不得, 见她今儿外出穿的也精心, 便拍了拍姜姜的臂膀不吝赞美道:多谢你挂念,这才一个月不到,我瞅着你是又瘦了些,赶明儿大年初一,拾掇拾掇定是光彩耀人。 圆润润的丫鬟嘿嘿笑了声:出来的急,你吃过饭没有?我跟东菱知道有家饭馆,今儿白天不打烊,跟我们去吃饭罢! 月书罢了摆手,借口说家里吴妈等着她买才回去,姜姜略有些失落,转头问起月书住哪儿,打算日后拜访她。 月书笑了笑,摇头道:暂时没有住所,不过日后如果有空,我会找你玩的。 姜姜又把她看了一遍,估摸着月书大抵是不记得那夜发生的事了,心里暗自庆幸。 两人道了别,这会子月书又不知走到了哪里,街上景物依稀有几分熟悉,过了这一条坊间的长巷,她恍惚间想起一道门。 果然,再转个弯,她就看到了一处幽静的宅院。 高高的院墙里飘出几缕婉转的音调,黛色的蝴蝶瓦上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这一处白日十分清净,整齐的青石砖上留着淡淡的水痕,偶尔才路过一个卖油郎。 月书抓了抓头发,快步从门前走过,只是好巧不巧,身后吱吖一声响,门从里开了条缝。 这日除夕秤金不打算开张,一早就把院子里布置了一番。她等着儿子醒了便把他带出去,原来昨日大傻儿子便嚷着要吃烤鸭。 月书躲在拐角的阴影里等着母子俩走过。 云哥儿今日一身簇新宝蓝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秤金站在一起已经高出一个脑袋了,而上年纪的妇人青丝染霜,秋香色衣衫穿在身上,死气沉沉,一张铅白的脸上挂着点忧愁。 过了年,她的云哥儿就要满二十五了,都到二十五的年纪,若要说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实在是难于登天。 嗒嗒脚步声渐行渐远,月书探头张望,那一头的大傻似是有所察觉背后的目光,猛地回头,把月书吓了一跳。 鸭鸭!! 秤金当他急着吃烤鸭,边走便安慰道:快到了快到了,你声音大,别吓着别人。 是鸭鸭!云哥儿指着背后。 是是是。一脸假白的老妇人把儿子拉着往前,嘴里还道,娘再给你找找,若是真没人看得上你,娘就在院子里挑个老实本分的姑娘,你以后要听她的话,不然等娘死了,你得去院子外面当乞丐。 当乞丐了,你就不能吃鸭鸭,你再怎么嚷都没用了。 她像是拖一头倔驴,没走几步就喘气。 眼前呼出的白雾微微遮着视野,但她不知说了哪个字眼让云哥儿难过,方还叫嚷的大傻子这会儿呜呜哭。 你哭什么,也不嫌丢人。秤金歇了口气,笑着把汗巾子拿出来给儿子擦眼泪。 月书在墙根蹲了会儿才出来,再出来已不见了母子俩的影子,她走的很远,这一日不觉就到了日中。 路过梦梅园,园子里除夕剪了一大把的红梅,几个小乞丐捡走剩余的花枝,蹲在园子外叫卖。 月书又买了一大把,抱着那一捧梅花,大抵许久没有这般一人独行独处,她打了个哈欠,拂面的冷风中眯着眼,不知再去往何处了。 书里也没个头。 北薰坊外,一身柳青圆领长袍的少年去庙里进香,给远在宣州的祖母祈福。 大雄宝殿中香烟寥寥,老和尚击缶三声,绵绵余音萦绕耳畔,他叩首缓缓起身。 与此同时,抱着梅的少女将花全部献了佛,待两手一空,用三十文钱买了三炷香,就在大雄宝殿外东南西北四方拜了拜。 大香炉里一早就插满了檀香,月书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找位置将三炷香插进去。 朦朦胧胧香烟雾气漫开,因着将过午时,香客已渐稀少。 月书本以为不会碰到熟人,但一抬眼,她看见迎面的一抹三春杨柳绿。 少年站在大雄宝殿的门槛里,秀气的轮廓线条渐生出棱角,添出几许俊逸。 月书如今再见李休宁,能想起的也只有那夜颠倒的记忆。 小月 听到声,红衣少女如梦初醒,嫌晦气一般,匆匆转身就要走。 路过的小沙弥诧异地看着一前一后两个人,双手合十,笑嘻嘻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棋盘街外,自午时起便有陆陆续续收摊回家的小贩,马车在人流里艰难行动,赵家两个姐妹从外祖家回去,好巧不巧挤在当中动弹不得。 赵绾娘撩起车帘探看车外情形,却见一道意想不到的人影从视野里闪过。 -- 第145页 她才要开口,就见月书像是被鬼追一样,猫着腰下一秒便钻到人群里看不见了。 阿姐,我刚瞧见月书了。 她大抵身上有急事,嗖得一下便不见了。赵绾娘说着没忍住笑,她如今身子大好,腿脚伶俐着呢。 虫娘探头看向窗外景色。 眼前跑过一个穿着柳青圆领长袍的少年。 那一头月书在慌忙中进了个死胡同,听到身后有声音,她四周看了看,捡起一块木板就要比划两下,生怕他欲行不轨自己没有防身之物。 李休宁如今在她眼中实在可恶可憎。 你别过来了!月书又挥了几下手中的木板,本以为够结实,谁晓得板子撞上墙,随即从中间裂开。 月书心里恼火,心想流年不利,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后悔把砍刀丢给邋遢道人。 而李休宁找到此处,不敢再上前惊动她:甚歉,我 闭嘴! 月书不想听任何解释,她对眼前之人心有余悸。 田管事那夜不管李休宁,他只恨不能把她栓死在身边,她算什么东西呢。 李休宁穿衣是一面,夜深人静时又是另外一面,如此表里不一,那些过去的日子,月书只当不存在了。 她甚至大胆地想,或许在她第一次见到李休宁时,他便心怀鬼胎。 否则凭什么萍水相逢,他要展露出十二分的善意。 李休宁与她僵持在死胡同里,听到他说喜欢自己,月书捂着耳朵,心里打出了无数死结,愈发躁动。 你不喜欢我,你根本不喜欢我! 第78章 含笑花 李休宁欲言又止, 良久,轻轻一叹。 怎么会不喜欢你。 胡同口的少年默默蹲下来, 堵着路, 慢慢道:我从前在坦然寺进香,恰逢吴王殿下盂兰盆法会礼佛,曾见过你一回。 那时你在院子里睡着了, 不知道早在石马村之前,我就看过你。 月书防备至极,她睡着了难保李休宁不干别的事。 蹲在胡同口的少年看出她的心思,又一点一点柔声道:只是远远在门外看着你, 夏日炎炎, 我在墙根的余荫里躲日头,不曾进门。 看着月书那般皱眉模样, 李休宁笑意淡了淡, 心里头乱成麻的思绪逐渐将人裹得难以呼吸。 而月书见他不走,自己便也蹲在死胡同里, 与他僵持,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硬是蹲到腿麻。 李休宁心知这般无益处,想了想, 正要让她离开, 头上忽落了几点碎雪。 不知哪来的狸花猫从墙壁一侧冒出的树枝上跳跃而过, 叼在嘴里的小奶猫好巧不巧落到怀里。 一身柳青衣衫中,黑乎乎的奶猫格外显眼。 月书怔住,李休宁则手足无措, 看得她直皱眉头, 到底是过去把猫从他怀里捞走。 院墙另一头的老猫躲在暗处偷窥, 只见死胡同里少女渐行渐远,而被丢下的少年人正慢条斯理整理方才被猫蹭出的衣褶,鬓角的青丝被碎雪融水打湿,像是初晨的青雾。 除夕这日,不远千里的宣州亦是一片晴朗。 午间时分,一个穿着松褐色短衣的少年从田埂上走过,他给宜泽山里的白婶子烧了一些贡品,随后跨过湖上的小拱桥,去石马村里看望李家的奶奶。 伏在宅门石鼓上的狸花猫已经认得他,屋里使女听到猫儿叫声,擦干净手问:谁来了? 身量拔高的少年声音变得低沉,他站在门口自报了姓名,提着一捆用竹纸包住的药材。 李休宁的祖母今年年底染了一场小风寒,周俊偶尔会来看她,老人家如今正在午后擦拭家中的旧物,咳声时断时续。 奶奶,这是我自己在山上挖的药材。 少年说话不多,他把东西交给使女,后院里站着略显得局促,老妪慈祥微笑,指着一旁铺了垫子的小竹椅让他坐下。 好久没见你,我听我们村里人说,临湖田庄里换了个新管事姓周,可是你呀? 周俊点点头。 难怪不来看我。 我周俊手搭在膝上,慢吞吞道,我翻了年就不是管事了。 为什么?老妪不解。 达贼屡寇边境,郡国募兵输九边,我在青都城里看到了墙上张贴的榜谕,想要去、去外面看看。 老妪望着周俊那张紧绷着的脸,无奈一叹,又笑着问:真想好了? 嗯。 出去要吃苦的,你跟阿宁不一样,不会说话的人还容易吃亏。老妪让他坐着等一会儿,自己去了卧房里翻找东西。 院子里桃树光秃秃的,如今大宅中只有两个人住,周俊望着四周,空气里浮着一点朽木的味。 李休宁已经出去近一季的时间了,书信往来几封,与他说起过北国的风俗人情,而月书从未有过消息。 他仰头望了望天,一颗心轻轻浮起,四下无着落地,等到身后的老妪出来时,周俊闭了闭眼,小心翼翼扭过头。 拄着拐的老妪递给他一块布包,里面看着沉甸甸的。 -- 第146页 这是我这个老婆子的一点积蓄,你自小孤苦,如今要出远门,身上带些财物以免手头拮据,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有财就能打点通顺,你不许推辞。 周俊知道是许多钱,背着手死都不要。 老妪佯装生气道:我们这个家底,你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不缺这一点钱。我儿子儿媳还都在,我等过了年便去休宁,你不用担心我缺钱用,他们便是再坏也不敢担不孝的名声。 周俊一声不吭,倔驴一样缩在拐角。 老妪把东西硬塞给他,还道:你跟我有眼缘,拿着,今天就在我家吃顿饭。 周俊望着烫手的钱,喉咙里声音哽住。 老妪把他按坐下来,嘴里安慰道:要是觉得受之有愧,那就等你回来了再说。 坐在小竹椅上的少年默了默,一双小狗眼开始冒水光,老妪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他:怎么好好的就像出去看看了? 我不想当一辈子管事。 周俊望着地上影子,眼神复杂:我生来糊里糊涂,误打误撞活到现在,若是再这般,稀里糊涂成亲生子在田庄里老死,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可若是能奋力效边,剿贼立功,便是死,我也死的开心。 总算不是得过且过。 老妪点点头,绽开笑颜,声音和蔼道:这样便十分难得了,那你到了北边,好好做你想做的事,要是能碰到阿宁,替我看看他,让他保重身体。 周俊嗯了一声,再抬起头,眼神明亮,他手脚利索地帮着老妪家的使女烧火做饭,一直待到下午吃饭过后才离开石马村。 不久后过了初十,周俊跟着青都城里最先募集的两千民壮与军余出了青都地界,那条一直跟着他的土狗最后站在界碑边上,等周俊扭过头,呜呜躲在界碑后撒了泡尿。 与此同时,距京百里之外的一座水边小镇。 当初遇刺后侥幸活下来的仆妇要么投奔亲戚,要么辗转回到家乡,留下的人屈指可数。 如今春耕未至,田里尚还光秃秃的,一大早,田埂上便有人背着包裹抄近路去东边村镇里的一个小码头。 她穿着青灰色棉袄,半边脸上留了道极显眼的刀疤,一个秋冬过后,如一条浅褐色的肉虫。 此番大难不死,扶青一直吃素,一张圆脸都瘦出尖尖的下颌。 她心里盼望着能早日去京城,为此在小镇里陆陆续续找了好几份短工,如今身上攒了些银钱,她打算先坐船去悬山。 镇子里有去悬山的夜航船,从悬山上岸,走上小半个月,扶青估摸着就能到京城。 也不知道月书在京城里怎么样,她十分担心月书疯了之后会被人欺负。 当初从狱中出来,扶青还以为自己能一直跟在她边上给她做牛做马报答恩情,但这一场意外实在让人心悸。 那么多人死在她面前,月书更是变得痴痴傻傻,实在是造化弄人。 元月末,京城里吴王的婚事上了章程。 月书身份低微,朝会时几个老臣言语隐晦地指出她这般嫁入皇家有损颜面,圣上于是就封她做了县君,让那几个人再无话可说。 月书这个县君空有名号,赏赐之物除却县君的冠服外,并无值钱之物。 刘长史在她临出嫁前与田管事做了商量,于王府所在的澄清坊附近买了一栋二进出的院子,打算到时候便从那里出门。 宅子价格不菲,李休宁出了大头,到催妆那日,他一夜未睡。 布置妥当的新院子里灯火明彻,庭前一个白衣少年正逗着小奶猫,而身后的老嬷嬷一直盯着他。 李休宁算是月书名义上的亲眷,男方亲迎时他要送嫁,如今一个屋檐下准备婚礼事宜,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因着捡来的那只小奶猫,月书免不了要与李休宁打交道。 他收敛心里张牙舞爪的欲.望,人前进退有度,便是陆嬷嬷也难抓出他的不好。 月书与他明面上有分歧的地方便是小奶猫的名字。 李休宁给猫取名陶陶,月书一定要叫小猫花花,那只小小的三花猫时常被两个人叫傻住。 这夜月书试了妆,陆嬷嬷私下要跟她讲解房中事宜,她本是想等李休宁走了再说,谁知晓此人硬是坐到了天明。 月书早上起得迷迷糊糊,天似乎还蒙蒙亮,陆嬷嬷便把她晃醒,而后偷偷摸摸递给她一个小匣子。 睡眼惺忪的少女瞅了眼小匣子里装的东西,想也没想,哇了一声,陆嬷嬷绷着一张脸,本以为她要说什么不好意思的话,结果月书蹦出一句:这些东西看着就很值钱。 版面细致的避火图与精雕细琢的欢喜佛,炒一炒,百两起步,传一传,三代还在,代代相传,人死物在。 陆嬷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7 00:03:13~2022-05-29 00:0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屏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采莲曲 陆嬷嬷深吸几口气, 由于今日月书出嫁,到底没同往常一般瞪她, 只是趁着早间还未到梳妆的时候, 与她细细说了一遍洞房夜注意的事情,月书光顾着点头,一不留神又睡过去。 -- 第147页 老嬷嬷想了想, 替她重新盖好被褥,先去了外面厨房。 天色阴沉,清晨雨丝绵绵,院里忙忙碌碌。 这桩婚事除了月书自己不在意外, 周边人等都为此急的焦头烂额。她那点嫁妆还是众筹出来的, 依旧是李休宁出大头,陆嬷嬷、刘长史等人多多少少为她添了一点。 雨淅淅沥沥, 床上眯过去的少女缩在角落里, 呼吸渐趋平缓,一双眉却蹙紧。 此间书中的一帧帧画面正在梦里不断闪回。 月书不知不觉梦到了穿书的原点。 那还是六月的时候。 江州城的夏夜蚊虫许多, 小小的下人房临靠水边,入夜蛙声不断,一个穿着下人青衣的丫鬟深更半夜去偷衣裳。 芭蕉树下的男人朝着她的后脑勺打了一掌,深暗的山子洞里一对鸳鸯鬼哭狼嚎 喵 一只小奶猫爬到熟睡的女子身旁, 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 送来小猫的少年趁着无人的空隙, 正在她的梳妆台前摆弄那面菱花铜镜。 铜镜中,少年秀气的面容变的晕黄模糊,四下暗红浓的像血, 他望着昨日王府遣人送来的钗环冠服, 眉眼之间不辨喜怒。 月书的婚事他出力颇多, 在嫁妆上实打实为她备了二十担,从家具物什到脂粉女红,一应俱全,所费甚巨。为此陆嬷嬷日日把他盯紧,生怕他心怀不轨。 李休宁对那老嬷嬷并无多少喜欢,但不得不说,因着陆嬷嬷的阻拦,他心里那点阴暗反倒愈生愈多。 今日月书嫁人,他还为她备了一份薄礼。 少年反手扣下铜镜,估摸着时辰,起身又将床上的小猫捞回来,而架子床一角她还睡得死死。 紫烟色的幔帐拉开半爿,只见少女雪白的脸上带着股憔悴倦意,乌浓浓长发卷在被褥里,只留出几缕枕在耳边,淡淡的桃子香似乎无处不在。李休宁垂眸瞧着她熟睡的面容,指尖微动,到底是慢慢俯身,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口。 怀里的小猫乱拱,又把他的呼吸拱乱了,他那双乌润的眼眸里生出一丝阴鸷。 身后雨丝绵绵,少年将小奶猫丢到边上,俯身偷偷亲着她,一点一点撬开她的唇,掐着她的下巴,似是饮鸩止渴,直至她朦胧中将要醒来,发出微弱的抗拒。 李休宁? 月书视野朦胧,声音低哑,不知他怎么来了。 少年唇色潋滟,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 门外丫鬟被支去别处,陆嬷嬷还在厨房里,最快也要一盏茶的工夫。 月书思绪全部回笼,她瞪大眼眸,随后便见李休宁端来了一碗药,什么话也不说,下一秒竟是要强灌给她。 你疯了! 月书死都不喝,嘴角的药汁流到衣襟上,挣扎的厉害,少年见状,又是故技重施。 他扯下银勾上的细绳,两段绑在一起,按着她的腕子,利索地打了个称人结。 这曾是月书教给他和周俊的,李休宁却对此熟练至极。 你乖乖喝,不会害了你。 他掐着她的面颊,一股脑灌下去,呛得月书生出溺水之感,话难出口,心肺都被抓紧,十分痛苦。 若是恨我,最好要每日恨。少年用袖子擦拭她的嘴角,微微笑了笑,我送你出嫁,你所用的一针一线,我都为你备好了。 若是哪一日失了侧妃之位,无处可去,就跟我回宁国府。 不及动作上显露的凶狠,李休宁的声音竟是温柔极了。 你做梦!你做梦罢你! 月书咳嗽几声,心想自己就是跳河里淹死了,也绝不会跟他回去。这么丧心病狂,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因爱生恨把她拴起来。 小月,走着看便是。李休宁摸了摸她的鬓角,轻声道,你是圣上赐给殿下的笑话,总会有那么一日。 月书咬牙,一头撞过去,她如今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药汁喝到肚子里,让人浑身都打了个寒颤。 你给我喝了什么? 李休宁笑而不言,眼眸里晦沉不明。 陆嬷嬷提着食盒到卧房里,月书还在干呕,看得她是眼皮子一跳。 她忙问道:怎么了? 月书往喉咙里伸手指,脸色苍白,盆里已经吐了一些药汁出来,但比起那一碗的分量,显然还有些许没有吐出来。 老嬷嬷嗅到空气里那点若有若无的药味,猛地抓住她的手质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月书摆摆手,浑身都要脱力,枯坐在地上长长叹了声。 陆嬷嬷看她这样,猜疑道:是不是那个小李相公来过? 月书点点头。 随后就听嘭的一声响,穿着身茄绿衣衫的老人放下食盒,气不打一处来。 我原以为都到了今日,他再有想法也奈何不得,怎知 月书继续呕,忽觉得下腹一阵疼,皱着眉道:今儿能先找大夫吗?我肚子疼。 陆嬷嬷把她扶起来,一脸怒容,才出门便碰到梳头娘子。 今儿虽是黄昏时分王府才来迎亲,但早早就要捯饬好发髻妆容。眼下月书这个样子,恐怕还折腾不起来。陆嬷嬷便让梳头娘子等等,月书勉强吃了几口饭,捂着肚子身上发凉,隐隐觉得她身上的月事又要来了。 -- 第148页 屋檐下的雨丝接连不断,她望着望着,梦里所有事情都压在心尖上,舌尖盘桓的苦涩一直往深处蔓延。 姑娘要不要喝水? 月书看着小丫鬟倒来的热水,略微舔了一口,喉咙更为干涩。 姑娘你怎么哭了? 月书摇摇头,捂着肚子说饿的疼。 隔着一棵树,树下的少年现出身形,她越看越恨,狠狠扒着碗吞饭,心里骂李休宁王八蛋。 雨丝绵绵不断一如满怀的愁绪,月书吞不下嘴里的东西,心里发堵。 她一点也不想成亲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00:06:06~2022-05-30 00:4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雁 9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采莲曲 陆嬷嬷请了大夫回来, 一诊脉,又是宫寒的老毛病。 月书这具身体是先天性的体寒, 且这一年受寒太多, 又兼李休宁故意为之,一时半会难以调养回来。听到大夫说她日后怕是生育困难,陆嬷嬷脸色阴得厉害。 月书休息了半个时辰, 喝了药,浑身都没有精神,梳头娘子给她绞面时更是一副咸鱼姿态,歪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似乎半点不知疼。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这一天。 铜镜里模模糊糊, 月书像是个提线木偶,那一张瘦削的面容泛出浅浅的红, 随后又被涂抹上阴恻恻的白, 一点朱红胭脂扫在面靥处,唇上落了腥甜的滋味。 身后的影子略显狰狞, 萎靡不振的少女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要怎么久? 还这早着,县主莫要着急。 梳头娘子身后是暗红的衣架,从御史府中买出的丫鬟站立在两侧, 头上插着斜长玉簪, 四下静静悄悄, 让她想起某一日黄昏时候。 外面要是落雪就再好不过了。 傍晚,黄昏雨中景物晦暗不明,轮廓模糊在水汽中, 似将喜气冲刷大半。 月书左等右等, 门外终于传来喧哗声。 陆嬷嬷将她的头冠戴在假髻上, 千叮万嘱后,按着她的手道:嫁人而已,不必过于慌张。 月书眨眨眼,问道:嬷嬷真不跟我去王府? 我都一把年纪了,该养老了,实在折腾不起。 不过让你带的这些丫鬟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她们跟着你,你可以稍微放点心。 月书听罢,笑道:让嬷嬷忍痛割爱了,等初三回门那日,我一定去御史府看您。 等你嫁过去便是侧妃娘娘,此举不妥。 见月书愣住,老嬷嬷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你这份心意我知道即可,到时候我来这儿看你。 穿着喜服的少女笑了笑,嘴里说多不好意思,手却愈发抓紧她。 陆嬷嬷知道月书心里藏了许多事,可此时此刻也容不得她多言语。 她把她送出门,撑着伞斜向月书,最后道: 日后无论如何,真有过不去的坎,千万要记得找我。 捧着花瓶的少女忍俊不禁,笑道:那嬷嬷定然长命百岁。 陆嬷嬷望着她的背影,强忍着没有叹息。 头上雨水渐大,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为此又散去一批,门前冷冷落落。 今日本该是李休宁背月书上花轿,但因着早上那件事,田管事把他赶到一旁迎客去了。 望着东菱背月书上花轿,门首的少年笑容淡了一二。 出门前,新郎按照规矩给他塞了个红包。 穿着喜服的青年笑容温和,言语更显亲切,昏黄的烛光下,听到宋希庭喊自己外甥,李休宁笑容散尽。 真是个好外甥。 宋希庭已经知晓他白日里做的事,剪水眸里笑意不变,只是擦肩而过时留了句话给他。 日后你须得千百倍还回来 ,这般下作手段,果真是个有爹生无娘养的小畜生能做出的事。 你 小秋公公皮笑肉不笑在后道:小李相公莫要阻拦,这是圣上赐婚,不可胡闹。 阿宁,退下。 田管事低斥道:人前便要规规矩矩,不可放肆。 放肆? 清隽的少年袖着手,微微摇了摇头:怎么敢。 天子脚下,休宁区区一介草民,何来的胆子,师父教我? 穿着身枣红云纹程子衣的老者愣住,若非此刻是旁人的婚事,他要把李休宁拉到眼前,让他在大声说一遍。 李休宁撇嘴一笑,见接亲的队伍远去了,他望着田管事,似是嘲讽般道了句。 师父是左春坊的大学士,徒弟是山野里的琢玉匠。 田管事:你想怎样? 李休宁摇摇头,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田管事皱眉道:你所求得,现在不是时候。 哪要等到什么时候? 见他不答,少年冒雨走回自己的厢房,这往后三日,竟就再也没有与人开口说话。 话说吴王府中,待月书入了新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 第149页 圣上赐婚,京中的官宦人家十有七八都来庆贺,比起她那儿,热闹得不止一星半点。 这当中不乏特意来看她笑话的,诸如国公府的施姑娘。赵家两个姐妹备了份薄礼也在今日与主母上门。 新房里傧相正在说祝词,被众人围在床前的少女僵硬着身子,头上不断有百合花生等物落下。 她只顾低着头,不曾瞧见宋希庭的神情。 撒帐之后一般还有闹洞房的环节,先有几个年轻些的女眷调戏起新娘,而月书对这么文明的闹洞房手段,接的是游刃有余。 再往后几个玩心大的女孩伸手搽去她脸上的脂粉,月书躲闪不过,脸上厚厚的脂粉簌簌往下落。 好了好了。赵虫娘抱住其中作怪的一人,嗔道,你瞧瞧,新郎倌都皱眉呢。 月书偷偷看过去,宋希庭展颜一笑,拱手道 :请诸位点到为止。 众人只闹月书不闹他,到底是顾忌他的身份,见宋希庭是要赶客,哪有不识趣的,只是临走前,施家姑娘偷偷摸摸砸了个大红枣过去。 月书歪头间撞到宋希庭的肩膀,发冠上的玉珠不慎撞在一起,声音啪嗒响,引的人回头探看。 施家姑娘诶呦一声,随后笑道:新娘子未免太心急了。 要不然怎么早生贵子。 不知谁搭的腔,惹出好大笑声,月书今日本就心情不佳,望着罪魁祸首,反手就抓了一把红枣桂圆想也没想砸过去。 诶呦! 躲不及,施家姑娘故意大声道:闹洞房便是闹洞房,怎么新娘子就这么容易当真了? 哪里是受不住气,只是想把福气分你一些。 施家姑娘冷冷一笑。 她姑姑是皇后,父亲承袭国公爵位,母族中武将颇多,朝中威望甚重,区区一个失势的吴王,她愿意给一分薄面,至于月书,她只当玩儿罢了。 现如今被这么顶嘴,施家姑娘还要刻薄几句,只是未等开口,方还神色平和的男人笑了笑,声音却极冷。 闭嘴。 见她一动不动,宋希庭披着这一层皮,多余的耐性也已耗尽。 滚出去。 穿红袄的小姑娘半点不畏惧,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容貌清俊的男人慢慢走近,丢下一句管你是谁,嘭地声将人丢了出去。 而月书望着眼前一切,吃了颗枣压惊,被他问起难不难过,直摇脑袋。 可宋希庭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点也不相信。 别装了。 第81章 采莲曲 月书听他这么说, 一丝藏在心底的情绪往上漫。 她懒得开口了,只慢慢摘了头上的发冠, 游魂一样在屋里找水洗脸, 待洗去一脸的脂粉,便坐在那张摆了饭食的桌子前面大吃特吃。 这要是在现实里,谁敢跟她开这样早生贵子的玩笑?要不是如今碍于书中身份, 她早就砰砰给了国公府的小学生两拳。 见她吃得凶,宋希庭站在门首温声道:宾客还在外面,我先出去,你若是困了, 提早休息。 月书捧碗吃饭, 听到关门声,她这才往后仰了仰。 这儿是吴王府中的春熹院, 最敞阔, 如今静悄悄的,垂地的榴红幔帐映着人模糊的影子, 桌椅上多铺了红缎,宫灯明亮,瓶中红梅点点似火,一眼扫过去, 处处都是或深或浅的红艳, 红的刺眼睛。 脱了霞帔大衫的少女倒在榻上, 大夫说今日宜戒酒,可合卺酒都喝了,月书才懒得管, 先灌几大口净心, 慢慢就上瘾了, 这之后脑袋晕沉沉,弄出的声响都惊动门外侍立的丫鬟。 陆嬷嬷给月书的大丫鬟名叫汝安,一张银盘脸,合中身材,平日看最稳重不过。她叩了叩门,见月书不答她,字里行间含糊不清,立马就想起了陆嬷嬷先头的叮嘱。 姑娘怎么喝酒了?! 月书在榻上狗打滚,头发乱蓬蓬也沾了瓶中酒气,眼前之景虚晃,以至于她看到汝安来了,指着她说:退退退! 什么? 我喝醉了会打醉拳,不想被喂拳就快点退下。 汝安想笑又不敢笑,她比月书年长五岁,如今已是二十的芳龄,在身量和力气上自带优势,于是嘴里安抚着,待靠近了一把按住月书,说道:喝醉了就洗洗睡罢,梦里打拳多好,那些个调戏你的小姐姑娘,梦里挨个打一遍,打得她们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月书呆住,含糊道: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汝安还是笑了出来,她拖着月书去净房里,让外面的丫鬟打热水来。 月书洗过澡,汝安在她身后绞头发,被热水一泡,月书瘫软在椅子上,思绪沉沉浮浮,隐约听到汝安说了很多话。 嬷嬷说,姑娘嫁到王府里做夫人,日后要谨言慎行,还好院里人都被殿下带出去了,没什么人听见。 那些小姐夫人今儿就是专门来瞧笑话的,其实今儿要忍一忍就好了。 月书摇头:我不信。 她打了个哈欠接着道:别人打心眼瞧不起我,岂是忍一忍就能博个好名声。 汝安一时语塞。 -- 第150页 月书等头发干了就爬到床上睡觉,望着四周明亮烛火,她等汝安出去了,一一吹灭。 什么灯明长夜,白头到老,去他妈的。 今日好一番折腾,月书酒后入睡极快,朦胧中不知是何时辰,身边似乎陷了一块。 从外回来的青年沐浴之后重新点燃了案头的红烛,望着床里侧睡死过去的少女,他拾起剪子,悄悄剪去了她一段尾发。 两段红绳缠起的头发都被放入并蒂莲的玉簪色荷包中,宋希庭置在枕下,借着红烛光,他瞧见承尘上似有无数的愁思,一点一点打成结,将心牢牢与将来的不可知拴在一起。 与宣州的时候不同,今夜宋希庭规规矩矩。 但一张大床,月书几乎占据了大半,梦里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翻来覆去,最后身上将他紧紧抱住了。 宋希庭: 夫、夫 听到女孩模糊的声音,与她同床共枕的青年心慢慢提起,生出一丝期待来。 他望着月书闷红的脸,喉结微动,仔细去听她说的梦话,结果她大喊了声: 扶青! 梦里月书见到了久违的小丫鬟扶青,只是她脸上多了道刀疤,整个人像抽条的柳枝,又瘦又弱,正在水上颠簸。 月书在梦中不断呼喊她的名字,而温热的呼吸扑到男人的耳根,像是蚂蚁爬到人心里。宋希庭盯了她一会儿,苦笑道:就这么想她?连梦里都是。 在宣州时,他夜里去找月书,不止一次见到一张床上熟睡的两个少女。 宋希庭抬手捏住月书的鼻子,见她蹙眉的憨态又忍不住笑了笑,低头在她眉尖落下一吻,又爱又怜,又恨又恼。 月书在梦里划水游泳,渐渐地水下似乎有一双手把她往下拉,窒息感袭来,她张大嘴,只是依旧是无济于事,她身上就像是压了个水鬼。 洞房花烛,同床共枕,宋希庭吻着吻着渐渐放松了脑海里的那根弦。 虽说此前有刘长史的警告,可这门关紧,帐子放下,谁人能瞧见这当中真正的情形。 她睡着时不用人勾.引,一张粉白的脸上两弯长眉弧度极优美,挑着浅浅的烛光,浓密的眼睫挡住细细的眼睑,鼻梁秀挺,唇色艳艳。 鬓角厮.磨,宋希庭埋首在她颈侧,心里的空白越来越多,像是无法填补,以至于他喘着气,忽就闭上眼,紧紧抓着月书的衣裳,静静等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把月书晃醒。 月书醒来一惊,待看清眼前的人,气不打一处来。 难怪她睡得不安稳,原来是这个狗东西在作怪,亏她梦里还跟水鬼大战了八百回合。 你有病,不睡觉你做什么?!她一巴掌拍过去,将人从身上推下,看他这一脸春.色,哪还不知方才他做了什么。 不许碰我! 月书夺过被子,把自己包成大蚕茧。 别以为我是跟你成亲。 白日里李休宁对她做的那些事,月书记忆犹新,不知为何,连带着对宋希庭也生出一丝厌恶。 我是真新娘,你是假新郎,要有点自知之明。她缩到最角落,把嘴又擦了擦。 你 往先不是这般。 在山寺里,在宣州,这一路走来,月书本对他不设防,可现如今望着她这般防备,宋希庭怔了怔。 极俊秀的青年垂着眼眸,轻声问道:是李休宁对你做了什么吗? 你明知故问。 早在宣州的温泉庄子里,他就看见了。 你们只是喜欢我这个身子。月书背过身,冷冷道,要是我根本不长这个样,你别说喜欢了,怕是认都认不出来。 宋希庭在她背后靠了过来,一字一字笃定道:不会如此。 月书把头也包住:不可能。 她真实模样,与现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第82章 采莲曲 宋希庭听到她这般冷硬的语气, 大抵想起两人朝夕相处时的种种细节。 莫非 宋希庭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轮廓, 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似乎才过半个时辰, 枕边人呼吸趋于平缓,探出脑袋的少女又陷入睡眠之中,那副对着他张牙舞爪的模样尽数收敛。 月书? 宋希庭低声念了几声她的名字, 红罗帐中无人回应,他最终释然一笑,悄悄将她的被褥掖好。 无论如何,都是月书罢了。 第二日, 天色尚早, 雨水淅淅沥沥,三月阳春尚在途中, 入目是暮冬的浅灰色景象。 刘长史昨夜未曾归家, 就住在前庭院,今早吴王与侧妃要进宫谢恩, 他站在不远处静静瞧着。 月书一大早被宋希庭叫醒,因昨夜喝多了酒,如今头脑昏沉,洗漱、梳妆、用膳, 皆是浑浑噩噩之状, 像是通宵未眠被人折腾久了。 而汝安见状, 庆幸陆嬷嬷早有先见之明。 她早早就叫厨房炖了补汤。 月书喝了补汤,精神稍微有些好转,现下府中只有她一个侧妃, 上下称她月夫人, 连汝安都改口了, 她到底是有些不习惯。 到了时辰,月书被人架上马车。 -- 第151页 宋希庭今日依旧是那身保和冠服,他披上吴王的皮,瞬时便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清姿容。 两人相对而坐,月书佩服他这入木三分的演技,闭眼眯了一会儿,半梦半醒,耳畔雨声忽而急促。 透过窗,但见碧峰寺长阶蜿蜒不断。 尚存几分不羁的年轻男人手里的绳结打了一串,他翘着一边嘴角,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 夏日暴雨猛烈,天色暗沉,屋里的几盏灯全被风吹灭。 一身水青衣衫的丫鬟坐在门槛上,不耐烦地嚷嚷着,脚边堆着一摞废纸,一阵飘风雨猝不及防刮来,她顿时手忙脚乱。 又傻又蠢字还丑。身后男人腿脚不便,但尽管如此,还是拄拐到她身边去捡那些废纸,嘴里数落道,丑字被风吹飞了倒还好,你这脑子要是进了雨水,让我怎么办? 你是腿伤了不是腿废了!十四五岁的小丫鬟不断弯腰,鬓角青丝被雨丝抚润,骂骂咧咧,火气很大。 殿下让你伺候我,怎么如此无礼粗鲁。 你这几天干了什么人事自己数过么! 不是让她爬树摘果子便是背着他去山后看猴子喂猴子,不是故意为难她那是什么? 容貌清俊的男人用拐戳了戳她,笑容温良无害:你那些昧良心做的事,我可曾与你计较?做人要虚怀若谷,整日盯着些芝麻绿豆大小事,能有什么出息。 滚,拿开你的破拐棍。我月书何曾昧良心?都是你不听话。 我沐浴时你偷亵衣,我吃饭时你偷筷子,我上茅厕你偷草纸这桩桩件件,你问心无愧? 她老脸一红,心想起因还不都是他调戏自己。 宋希庭替她捡了一叠废纸,看着生闷气的小丫鬟,歪头笑道:往先在府中怎么不见你有这么大火气? 那时候真是夹着尾巴做人,怎么欺负她,都是逆来顺受,现如今有吴王撑腰,骨头硬了。 在山崖下扇他的那几巴掌,宋希庭记在心中,平日里变着法儿从她身上讨回来,但一日又一日过去,他又发现了别的乐趣。 暴雨之后山色苍翠,日光从浅云中透出一线,四下水汽弥漫,绿意盎然,曾是主仆的二人坐在门槛上骂来骂去,动手打了起来。 宋希庭掐脸,月书掐腿,最后扭成□□花。 月书! 马车里,闭着眼,小鸡啄米的少女听到一道雷声,猛地惊醒。 宋希庭不知何时坐到她身侧,而她正靠在他怀里。 做噩梦了? 温热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秀雅温润的男人似有无限的耐心。 她怔怔抬眼,像是大梦初醒,随后伸手摸了摸他昔年曾摔伤的那条腿。 你这儿是不是留了道疤? 宋希庭颔首,却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件事。 只是突然想问。 她从宋希庭怀里挣脱,像是要避免尴尬,眼里透着别的意味,不敢在靠近他。 俊秀的男人莞尔,半晌,忆起往事,温声道:不怪你。 月书不语。 未几,马车停在宫门之外,望着巍峨的宫殿,一身宫装打扮的少女扶了扶冠,耳侧是流苏微晃的窸窣响声,伴着飒飒雨声,万千烦恼丝便从中而生。 走罢。 宋希庭牵着她,雨天宫中的庑廊里都点了灯,宫女太监在身前带路,两个人走了片刻,却在一处岔路口被分开。 原来是皇上单独召见他。 宋希庭约莫知晓将要发生的事,临别前拍了拍月书的肩,低头道:若是天色晚了,你先回府,我要迟一些,不用等着我了。 他面前的少女蹙眉,凤眸里流露出一丝犹豫,见四周都有小太监跟小宫女,她垫脚在他耳边小声道:若是情况不对,不能怀疑我。 月书猜测宋希庭这一段时日是凶多吉少,而、皇宫里处处都是算计,稍不留神不免要翻船,而天大地大,信任最大。 好。 眉目俊秀的男人笑了又笑,指腹擦过她的鬓角,将碎发撩到耳后,不舍道:回去了你也要这样。 月书袖手装傻:什么什么什么 乖。 月书哼哼笑着没说话,做了个口型:小兔子乖乖,乖到姥姥家。 宋希庭:大胆。 月书:放肆。 宋希庭翘着嘴角,拍拍她的脑袋:我走了。 雨生雾,朱红墙影绵绵无尽。 撑伞走到雨中的青年姿容肃整,背影挺秀,月书站了一会儿,这才收回视线,心事重重跟着宫女走向紫韵宫。 御书房。 前朝才结束朝会,换了身常服的中年男人坐在书房里审阅边陲的折子,蝉蚕香从鎏金银竹叶熏炉中浅浅溢出,他脚下跪着一众官员大气不敢出,室内气氛隐隐有着几分风雨欲来的沉闷感。 片刻后他见门外的青年撑伞来了,眼神略有所改变,悄悄按下了折子。 林公公将人引进书房中,一身恭顺的年轻人跪地朝他行了一礼,一举一动不见丝毫怠慢。 -- 第152页 快平身,昨日成亲,今日看一瞧,三弟果然大不一样。 圣上笑了笑,几句寒暄罢了,便开门见山道,今日招你来,是有桩事朕拿不准主意,想要听听三弟的看法。 他指着跪一地的青衣官员不动声色道:他们中有人说吴王以李代桃僵之计糊弄朕,实则心存反意,你怎么看? 地上的都是些年轻的京城堂官,唯一有资历的便是角落里那个京城的府尹。 老府尹低头不说话,似是在叹息,下一秒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愈发佝偻身子把头贴到地上。 而宋希庭扫了眼,才站起身,又惶恐跪下。 臣弟不知何为李代桃僵,请皇上明鉴。 你不知? 圣上轻轻叩着案面,不急不缓道:去岁六月,三弟在江州的寺中遇刺,不慎坠落山崖。 三弟此番大难不死,在寺中修养两月余,朕听闻此事,曾遣医士前去探望你,只是一路了无音讯。京城与江州有千里之远,若出意外情有可原。 但这段时日里三弟如有事瞒着朕,朕亦无从知晓。今日有人怀疑你并非皇家血脉,乃是途中僵李代桃,你可有以证清白的法子? 宋希庭摇头,沉声道:皇兄与臣弟自幼一起长大,若臣弟是假,难道皇兄看不出来么? 圣上指着他,无奈道:有时候眼睛是看不出真假的,而正是看不出来,才愈发想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你若无法证清白,如今非常时期,便只能 皇上。 一直跪在角落的程府尹开口插了一句,见书房里中人额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拱手道:古有滴骨验亲,于今已不适用,近来民间有医者认为合血可验亲,若想知晓吴王殿下是否是皇上的亲弟弟,或可一试。 合血法就是滴血验亲。 宋希庭: 圣上笑了笑:既是血亲,若真能从血中验出,试试无妨,却也不可尽信。 程府尹抿着嘴,余光瞥着那个跪地的青年人,心里叹息。 书房里,林公公得了吩咐,他找来一只干净玉碗,又遣人把宫中御医叫来,准备一番后,万事俱备。 老太监捧着托盘走到宋希庭面前,托盘中一把匕首,一根银针。 王爷请罢。 面无表情的青年取针刺向指尖,随后将冒出的血珠滴到碗里。 圣上与他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盯着那只碗,却见两滴将散开的血珠慢慢汇聚,像是无数流沙在漂浮中最终聚成一线肉眼可见的暗红。 程府尹道:皇上,血融在一起了。 看见了。按着指尖的中年男人笑了笑,血融了,就是不知这份血亲有几分可信。 林有德,去把程大人的公子招进宫中,朕想瞧瞧这亲生父子之间血是否可以相融。 若真都融在一起,朕愿意相信吴王。 作者有话说: 昨晚写睡着了QAQ 感谢在2022-06-02 00:04:36~2022-06-04 00:0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岁鹤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春雨 林公公将程府尹带出去, 宫外天色极暗,不久大抵便有一场破空暴雨。 林公公将尘尾别在腰间, 招了几个小太监就要出宫, 见一身颓颓老态的程大人没动身,不由尖着嗓子在他耳边道:程大人是在等谁呀? 没有谁没有谁,腿跪麻了。挂着苦相的中年男人呵呵笑了声, 连忙摆手,公公在前,我在后,走罢。 那怎好, 快快, 给程大人撑伞,老子去找儿子, 我在前面站着像甚。 程大人点头, 只好走出屋檐。 这皇上的言外之意,哪里是去召见自己的儿子, 分明就是要把他扫出去,免得跟前碍眼。 只是他这一出门,就难保吴王不会出现意外了。 程子平宫门前回首望了眼,林公公凑上前催促他:再不走雨就大了。 他甩了甩袖子, 无奈道:这雨已经来了, 躲不及。 伞面上的雨珠串连成柱, 衣角尽湿,扑面的水汽霎时迷了眼。 紫韵宫。 有女官将月书从偏殿中带出,待早间来请安的宫妃离去, 皇后才得空见她。 这是月书第二次来这儿, 没有旁人在, 偌大的正殿里死气沉沉。但凡被问起要紧的隐私,坐在皇后下首的少女便扶着脑袋,仔仔细细思考,而后反反复复道出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这两句话。 好在她身后的汝安解释道: 夫人身上还有些遗症,兼之身子骨弱,昨日成婚后神识便有模糊之处,若涉及往事,难免会有诸多缺漏,还要吃段时日的药才能慢慢恢复,请皇后娘娘饶恕夫人这一遭。 皇后笑眯眯安慰道:月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本宫略知一二,无妨。只是有些事,一定要亲口问一问,本宫这才能安心。 月夫人有今日造化,可知缘何而来? -- 第153页 面露些许倦意的少女强打起精神,摇头道:臣妇不知道 ,请皇后娘娘指点一二。 雍容华贵的女人微微笑着,让身侧的女官去换壶新茶来,顺便把汝安也带走。 羊角灯的光线打到墙上,月书那道影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未几,便听头顶上那道声音缓缓道: 你今日有两条路可选。 月书心知不对劲,故意道:臣妇愚钝,不知是哪两条路。 你一点也不愚钝,勿须妄自菲薄。 上首的女人接着笑吟吟道:这第一条,是随着吴王一道上路。 去往何处? 皇后笑而不答,垂眸怜悯地看着她,又道:第二条路便是揭发吴王,本宫再与你指一门婚事,日后诰命在身,又有本宫给你撑腰,京城里再没人敢小瞧你,你觉得如何? 神色不安的少女几番思量,良久,小心翼翼问道:如何揭发吴王? 十分容易的事,你不必紧张,抬起头来。 月书抬着下巴,手抓着椅子扶手,面上一脸忐忑,但心里也只觉得这种事也就说的好听而已,她傻她才干。 啪嗒 珠帘微微晃动,女官端着一面红木托盘进来,皇后和蔼道: 月夫人是个标致人物,如此年轻便命殒黄泉,本宫实在过意不去,不过你有心,本宫放心。 听闻你今日身子不好,这是一碗补药,好好喝了它,本宫予你一条明光大道。 月书对着药,差点没忍住笑,心想自己真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倒霉,多亏她是个穿书的。 女官把药端到面前,月书只略作一二犹豫,而后留下一句日后全仰仗娘娘,仰头咕噜咕噜干了一半。 坐首上的女人满意点头。 月书擦了擦嘴,不知是什么药,满嘴苦涩,苦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未几,就听皇后道: 你在江州被吴王带走,这当中事由,没人比你更清楚。等会圣上召你问话,只需一口咬定吴王身份有疑即可。 头顶上的声音似乎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月书抬眼望去,满眼都是灯烛光中交错的烛影,狰狞得像是金玉堆砌出的怪物。 这事她要做了,宋希庭要是不死,那也得判个无期徒刑。 这一连的雨水打湿了空气,潮湿中开始发霉,月书吸了吸鼻子,浑身没力气,待雨势小了,女官将她扶出去。 她走了很久,裙裾被雨水打湿,过了宫门,一片风雨中,瞧见个小小的人影。 御书房前,被剥去冠服的男人跪在地上,不知已跪了多久,周身尽被雨水打湿,身体摇摇欲坠,面色苍白如纸。 穿着沉沉宫装的少女抓着伞,身旁的汝安变了脸色,话说不出口。 片刻钟前,御书房里。 合血法朕早已见识过,血融与否,皆难断定是否是血亲。三弟光凭此法,难辨清白。 圣上让林公公送走程府尹,笑容淡淡:朕与三弟自幼长在一起,你虽与他极相似,但说到底,只是相似罢了。旁人辨不出,朕一人之言又恐惹朝中文武议论,这当中能有人证,那是最好不过的。 书房里宋希庭未能说话,居高临下的中年男人已指向门外,淡声道:等人到了,你的去留便有决断,先耐心等着。 早先跪在书房里的青衫文臣纷纷附和,但凡他能说一句,随即便有三四句淹没那道声音。 无数道目光黑峻峻落在身上,身后的帘笼被人掀开,身姿颀长的年轻人缓缓起身,雨势颇大,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林公公早已回来了,二话不说,屋檐下将人衣裳剥去,依旧是尖尖的嗓音,他笑着道:王爷是不是王爷,老天爷自有选择,若是开眼了,兴许能留你一命。 公公在说笑么? 宋希庭早知这般结局,面上倒是不悲不喜。圣上这点心思,田先生与刘长史早先已经预料了,只是这当中略有所变,这才让他苟活了些许时日而已。 青灰色烟雨使皇城黯然失色,朦胧中四周的人渐渐多了,良久,他把月书等了过来。 三月风吹得人周身发寒,风雨里他身侧又贴了一个人,不过几瞬工夫,雨也将人打成落汤鸡。 厚重的衣裳贴着身,如同被厚茧裹住的蚕,湿漉漉的少女把伞放在地上,等到御书房里的中年人走出,这才大声道:妾身月书,拜见圣上。 雨幕轻薄如纱,层层被风吹起,宋希庭轻轻碰了碰她,低声道:你不要乱说话,等会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月书不理,叩首之后舔了舔唇,嗓子干涩极了,小声道:我知道。 是以被问起碧峰寺里的一切时,月书全部反着说。 你疯了!宋希庭掐着她的手,惊觉不对。 吴王殿下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人,贱妾不敢撒谎,如若有错,情愿遭雷劈。月书伸手发誓,眼睫上的雨水被扇落,转瞬眼前就是模糊。 轰 一道雷陡然落下。 雷打在御书房屋顶上,只见一朵火花炸开,随后是一片惊呼声。 -- 第154页 林公公指着雨中的人,大叫道:圣上她在说谎! 我没有撒谎!你家不装避雷针跟我有什么关系。 月书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嘴这么灵,嘟囔了句,结果下一秒眼前冒火花。 一雷劈到了林公公。 月书捂嘴:QAQ。 不远处的人群已从御书房里跑了出去,圣上望着天,不免心里有几分迷信,他扭头看了眼雨中跪地的两个人,待到了清凉殿中,吩咐太监将人带到有遮蔽的地方,先暂时看管。 宋希庭眉眼湿漉漉的,一身是水,几个太监撑伞而来,他踉跄起身,随后将月书也拉起来。 两个人都被淋透了,月书一张脸已经变得惨白,唇瓣失了色,大抵是喝了药,头重脚轻,若非没有他搀扶,又一头栽倒。 走走走,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 月书吐了几口雨水,双手合十一脸庆幸道:老天有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希庭: 他见月书嘴角都要翘上天了,也不知为何,低头笑了笑,将她抱起来。 两个人在清凉殿的偏殿里换了身衣裳,月书摘了头冠,喝了口热茶,便开始擦头发。 大抵知道凶多吉少,她凑到宋希庭身畔说了许多话,算是临别赠言了。 但宋希庭问她:说这些作甚? 月书拍了拍他曾经受伤的腿,真心道:我有些愧疚。 宋希庭叹息:我没有责怪过你。 她嘿嘿笑了声,凤眸里掺了雨水一般,湿润润乌浓浓。 不久,门外的小太监端来一壶酒,随之一道的还有白绫,这当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月书停住动作,扭头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神情十分平静,只是恭恭敬敬叩首谢恩。 在小太监面前,他亲自为月书斟酒,低头嗅到那股香气,忽就生出万般不舍。 你若是不想喝酒 月书知道两人如今处境,左右逃不过一个死。 被酒毒死、被雷劈死、被绳子勒死,她宁愿被毒死。 我喝。她直接捧着酒壶,不知道自己书里死了会不会穿回去,莫名难受起来。 她望着宋希庭,心里喘不过气。 宋希庭从太监手上接过白绫,而后便挂到梁上,一个人慢慢打着绳结。 他背对着月书,良久,就听到酒壶摔倒地上的刺耳声。 孔嘉元年,惊蛰之前,雨水之后,天降异象,吴王因故身亡,侧妃月氏因情殉世。圣上念及手足之情,厚葬吴王于精魄山皇陵,追赠月氏淑人封号,陪葬皇陵。 第84章 春雨 城外草木在早春中萌生些许绿意, 一身白衣的少年撑伞从精魄山回来。 归城途中雨停了,但见云破日出, 澄澈天光照在精魄山上, 一线西风,山色苍苍。 晚风吹拂衣摆,李休宁收了油纸伞, 树下等了片刻,皓首苍颜的老人拄着青竹杖慢慢走来。 田管事问他:可有觉得此中蹊跷? 李休宁摇摇头:吴王深得先帝宠爱,圣上视其为眼中钉。一个毫无依仗的王爷,是为柙中豚, 有这一日并不蹊跷。 田管事笑了笑:他连累月书, 你不气恼? 树下的少年扭过头,冷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有何气恼。 能这么想最好。 老人把青竹杖丢给他, 边走边道:京中甚是无趣,我们要去别处游历, 你回去把衣裳收拾好,今夜就走。 李休宁望了望天,素来秀气的轮廓渐渐生出棱角,他不言不语跟在师父身后, 心里似有所察觉。 两个人走到城门口, 日暮苍山远, 但见出城的人寥寥无几,进城的却排起长队。 当中一个刀疤脸少女一边抹眼泪一边摸自己的路引。 李休宁从前未见过扶青,因她脸上的疤痕实在显眼, 路过时便多看了一回, 是个下巴尖尖, 面黄肌瘦的人,而田管事则听出她青都城的口音,等扶青进城了,慢慢走近,改了方言叫住她。 扶青一愣一愣的,刹那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宣州与京城远隔千里,你小小年纪怎么一个人到了这儿?是要投奔亲戚? 扶青抓着包裹摇头,心里存了份警惕性,只说自己是来京城里谋生路的。 田管事问了她一些琐碎事,见是个还懵懵懂懂的丫头,略动了点恻隐心。 偌大京城居不易,你一个小丫头,胆识可敬,但想的有些简单。田管事让她跟着自己,我家正好缺一个看门洒扫的丫鬟,你若是信得过老夫,就去试试。 扶青看了看田管事,又看了看李休宁,心想两个人看着都人模人样,想必不是坏人,于是一口道:好。 李休宁笑了笑,袖手走在最后。 几个人回到北薰坊,姜姜开门时被唬了一下。 这是谁? 日后给你做伴的。李休宁侧身从小胖丫鬟身边挤过去,吩咐道,你带她找个空房间安置,该教的教,勿要欺负人家。 -- 第155页 奴婢哪里欺负过别人! 田管事笑道:你之前不是还欺负过傻子么,这么快忘了? 姜姜恼羞成怒,辩解道:奴婢没有。 是是是,千万别再欺负人了。田管事对十几岁的小辈,多少有些宽容。 扶青被姜姜带到一间放杂物的耳房里,而后又把月书之前睡的床扛过来。 她问了扶青的名字,见人瘦得前胸贴后背了,从厨房偷拿了几个大馒头给她。 两个人在耳房里说话时,田管事在那头已经吩咐小厮收拾行李衣物了,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此番离京,他打算带走东菱与秋泷,而瘸腿的老门房前些日子染风寒,药石无医死了,如此一来,院子里便只有姜姜、扶青两人。照姜姜这般体格,想来不易受人欺负,如今有人陪伴,更不算孤单。田管事心下打定主意,最后才说给这个憨傻丫鬟听。 天色渐渐暗沉,换了身青灰色长衫的少年人背着包裹走出厢房,早早听到姜姜痛苦的哀嚎声,他抬眼一瞧,珠圆玉润的胖丫鬟抱着师父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叫叫叫,哭丧啊! 姜姜哭:我也要走。 田管事挥袖道:聚散有别,盘缠有限,说什么也不能带上你,若不然咱们还没到地就饿死了。 李休宁站在门口,稍等片刻,秋泷牵来了马。 他见东菱默默不语,大抵猜出一二分心思,临走时,将近来雕的一匣子玉石并一把钥匙留下。 还穿着冬衣的东菱僵住,分外疑惑,不由问道:小李相公给我这些做什么? 微微笑着的少年将他推到门内,转身慢慢道:你也留下来。 东菱看向马上的老人,却见老人垂眼看着牵马的李休宁。 田管事失望道:你心里怎么如此倔? 李休宁摇头:心中甘之如饴,师父不会懂的。 啪 一巴掌拍到她脑袋上,田管事气急败坏道:狗屁的甘之如饴!少年人整日为情情爱爱所困扰,能有什么出息。 李休宁笑道:有了出息,就没有情情爱爱了,没有爱,我要什么出息。 你、你田管事想到他少时的经历,不忍心再骂他,自顾自生气,又将他爹娘老子在心里翻来覆去骂。 师徒二人骑马过城墙,城外远山如黛,夜幕下骨脊孤傲,春夜中已有朦朦的草木香。 马上的少年拉着马缰,从精魄山前不远处经过,留下一壶酒。 白驹过隙,田间地头的歌谣从惊蛰芦林闻雷报唱到谷雨嫩茶翡翠连,青都的面馆开了近有一年,盈收渐渐可喜。 苟非身量又长高了,与从前的瘦猴样比,简直判若两人。柳婆婆因着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便开始教小凤仙怎么煮面。马家人时常进城看她,见小凤仙学了一门手艺,每月也有月钱,放下心来。 这日闲暇时分,小凤仙跟着苟非摘青梅酿酒。浓眉大眼的小鬼头爬到树上摇摇摇,树底下就在哗啦啦掉梅子。 梅子青青,不久便是梅雨,柳婆婆正在院子里抢着把衣裳被褥摊开来晒,而苟非望着小凤仙手忙脚乱的样子,嘿嘿笑了几声。 你怎么这么坏,好多掉在地上砸到石头都烂了皮! 一树的果子,坏那么一点又怎么了,咱们如今阔了,别扣扣搜搜的。 有钱了也不行。 小凤仙用竹竿戳了戳他:你下来。 你上来呗。 小凤仙恼道:你怎么总跟我反着来,没意思的紧,快下来帮我! 苟非偏就坐在树杈上,透过叶间缝隙,他见树下的女孩是真气了,这才慌慌抱着树干往下滑。 我下来了下来了,你别走。 小凤仙掀开帘笼,坐在柜台前看账本,把他的话都当耳旁风。苟非蹲在小马扎上拍苍蝇,笑着道:你是小掌柜还是我是小掌柜?你能在这儿多亏了我,怎么还摆脸呜! 一账本砸了过来,热红了脸的女孩拍案道:你少胡说,是月姐姐这里本来就要人,你出了什么力?还是我自己找来的。 是,你说的对。 苟非脸贴着桌子,坏笑道:不过月姐姐已经很久没来了,俗话说得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告诉你,现在就我一个掌柜,你要是还敢拿账本砸我,我就让你去厨房劈柴。 这店不是你的,别拿鸡毛掸子当令箭! 嗯嗯嗯,可是月姐姐很久没来了,再不来,这店兴许真就是我的了。苟非忽而唏嘘了声,眼睛觑着门外的日光,好奇道,你说我姐姐现在在哪儿?又在做什么? 小凤仙:不知道。 我猜她现在肯定在睡觉。小鬼头直起身,畅想道,我卿哥肯定跟她成亲了,两个人现在说不准已经抱了个大胖小子,一家和和美美呢。 低头写字的女孩翻了个白眼:你做梦罢。 苟非哼笑了声:这你就不懂了,等你长大你就懂了。 -- 第156页 话音落下,一块墨扑面砸来。 午后日光泛黄,江南之地绿意如翡,一卷绿水青山水墨图铺陈到底,尽头便是漠北的黄沙。 古来征战之地,莫属凉州,有诗曰: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肝断。如今正值夏初之际,不久前一场飞雪,祁连山下牧草返青,牛羊群中,但闻一曲怨杨柳。 不远处坐落着一座小城,其旧名鸾鸟县,今为永昌卫,周围七里百十步,墙高三丈余,城宽二丈末,城中一十六座巡捕楼,五千六百余兵士长年驻扎于此。今岁来了些新兵,小小一座城,黄沙中似又多添了一抹生机。 傍晚,斥候骑马从城外归来,操练的新兵亦从靶场上收拾回营,在宵禁之前,难得的空余时间里,城内酒馆十分热闹。 穿着裲裆的几个兵油子鼓动新兵喝酒,嚷嚷着没事,但一看卫所的小旗官过来了,立马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军中有禁酒令,但凡捉到私下饮酒之人,赏二十军棍。 酒馆里其余人乐得看热闹,躲在酒馆柜台后的老板娘亦不例外。 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头上绑着白布巾,她在凉州这些日子饮够了风沙,为了掩人耳目,又乔装打扮了一番,现如今看脸色发黄,有几分不足之状,半边脸上还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暗青胎记。 但尽管如此,军营里的那些大老粗还是荤素不忌,一喝酒必要说些下.流话。 月书早先忍耐,但见人是蹬鼻子上脸了,索性放开了对自己的口德的要求,以至于现在说话不带点三字经都不习惯。 她见人偷跑时顺走她一壶酒,等小旗官一到,忿忿不平拍桌骂道:他x的,这几个兵又白.嫖,奴家小本生意难做,还有没有王法了。 骂完她就捂脸:呜呜呜呜。 果不其然,那小旗官朝她走来,只是身前有人先一步吼道: 丑八怪闭嘴。 作者有话说: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肝断。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第85章 春雨 月书来到凉州已有两个月, 她化名约含,小酒馆的幌子上写了名, 可城里一帮臭男人每每提到这家酒馆, 总要骂她一声,而后道一句,人丑虽丑, 酒却不赖。 时常光顾酒馆的是卫所里一个名叫陈案的小旗官,不过他从不喝酒,只是巡逻路过而已,偶尔正义一回, 替她训斥几个酒喝多了的流氓, 这一来二去,两人便算熟识。 今日他来得晚, 月书歪靠在柜台上瞪了他一眼, 眉眼略显俊朗的小旗官浑身不自在,他身后的胖子诶呦一声, 笑着脸说:约约姑娘怕是等咱们等得望眼欲穿了,你瞅瞅这个眼神,直往俺心窝里扎。 月书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什么约约姑娘, 说话也不怕咬舌头, 真恶心。 小酒馆里声音不比之前吵闹, 但见陈案不管,一群酒鬼又开始划拳劝酒,把热闹慢慢往上抬。 烛光昏黄的小店里, 陈案手按着刀鞘, 口气似是盘问:你夫君还未回来么? 月书摇头。 你长兄也未回来? 月书继续摇头。 她的假夫君是宋希庭, 多出的长兄是刘长史,而之所以如此,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原来早春时她饮下鸩酒,却并没有死透,乃是宫里的线人偷偷将鸩酒换成假死酒,她与宋希庭不知在皇陵里躺了多久,等再次睁眼瞧见天光,已然在去往凉州的马车上。 刘长史辞了官,大抵料到有今日。 乡间的土路上马车一过,尘埃飞扬,尘埃落定,是古渡头,长桥右,风吹一片青。 气质如兰的年轻人坐在马车角落,月书但凡问起,他知无不答。 月书眼皮打架,问声又轻又低,他须得凑近了才能听清楚。 为什么人死了不上天堂? 刘长史失笑道:嗯你没有死,该死的本是尔卿,所以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不会有你。 刘长史望着一侧还未醒来的男人,回忆道:当初在年前,皇后娘娘寿辰那日,鸩酒就该送到他手上。 月书伸手探宋希庭鼻息,怔怔道:那他为什么没死? 他能有今日,多亏田先生心有不忍。刘长史递给月书一杯水,无奈笑道,田先生那是连我也瞒着,却早让宫里的人做好万全准备,有心留他一命。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月书喝完一杯水,眼里终于有泪了,她信得过刘长史的人品,此刻心里确实难受,哭着哭着扑到他怀里用他的衣服擦眼泪。 刘长史哄道:不哭,殿下在凉州,许久未见,想必他会饶恕你的罪过。 但他不说还好,一说,月书就想起了路上惨死的温掌事。 真的吗? 刘长史笑道:应该罢。 我能半路下车? 温温笑着的男人掀开帘子,只见地平线上已经有了一座城的轮廓。 凉州路三卫一所,南及安定堡,西到羌庙,北至长城,一路咽喉之地均建站堡,北隔蒙古南绝诸番,险要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 第157页 到了卫城,差不多就到了边境,月书要是半路下车,怕是走不回去便让漫漫风沙吹成人干了。 望着窗外干燥的景色,面色苍白的少女闭眼,似是认命道:我们要在这里长住下去么? 不,待殿下攻入京城,你想去哪都可以。刘长史放下帘子道,如今四处危机暗起,凉州于你而言最是安全,但殿下人在肃州,等我安顿好你,便要带着尔卿赶往肃州。 月书一愣,抓着他的袖子不解道:我为什么不可以一起? 算计来算计去的事,你若掺和了,十有八九还会搭上性命,所以 刘长史被她盯着,想了想,还是坦白道:其实是田先生。 月书恍然大悟。 罢了罢了,我离他远些就是。 要不然她自己吃了亏,田管事还觉得她是故意的。 马车颠簸,精神萎靡不振的少女叹了几口气,余光忽见身边躺着的男人有些细微动作,她慢慢低下头。 宋希庭? 这还是近一年的时光中,月书头次喊他大名。 宋希庭眉眼生得俊秀,因多日不见光,肤色惨白,隐隐像是得了绝症一样,他穿着刘长史的衣裳,面容消瘦,下巴上都长了胡茬,月书越看越觉得他老了一岁,便故意在人耳畔道:男人二九是豆花,男人三十豆腐渣,你要再睡到明年,我可不要你了。 刘长史静静看着她,就见一身素服的少女伸手摸着身下男人的心口。 宋希庭仍旧闭着眼,月书此刻却笃定他早就醒了,只是一直在偷听而已,碍于刘长史在,她罕见地没有把他拆穿。 等到了凉州卫城里,刘长史先下马车,这时候,一直装睡的男人才慢慢睁开眼。 四目相对,月书咧嘴笑了笑。 宋希庭抓着她乱摸的那只手,有些晕眩,轻声道:都让他看见了,我日后怎么好意思与他共事。 月书:你也知道羞? 宋希庭哼笑了声,缓缓坐起身说道:夫妻之间,怕羞怎么行,我只是担心有人嫉妒。 月书: 她扭头看着窗,忽然把帘掀开。 刘长史忙转过身,杏花树下,面色微红,大抵是为方才偷听的行为而感到羞愧,同时也确如宋希庭所言,羞愧中夹杂着一丝嫉妒。 月书捂脸。 宋希庭瞧见了,翘起嘴角。 日后离他远一些,以免使人不自在。 月书其实知晓刘长史的心思,听他这般说,愈发觉得自己坏,忙让宋希庭住嘴,动作有几分急切。 面前的男人见状,微微抬起下巴,眯眼道:你做的事,我还说不得。 月书瞪大眼,就听他继续道:方才扑到长史怀里哭,想没想过我就在你身边? 月书装委屈:你不是睡过去了么。 宋希庭微笑:所以你还探了我鼻息,是怕我睡死吗? 月书心虚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宋希庭捏着她的下巴,她心尖一颤,莫名生出一种被捉奸的心虚感。 看着眼前人虚张声势失败而装小媳妇的样子,宋希庭似笑非笑道:你若是亲我,我便信你不是那般眼瞎的人。 月书摇头拒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唔 看似虚弱的青年将她按在窗边,听了前半句又气又恨,将人狠狠咬了一口,而后才吻住她的唇。 月书被压得快喘不过气,他吻.得极凶,像是要把人.吃.了一样,唇瓣.厮.磨.得泛出血红色,唇角都.湿.润.起来,西北的春光里,情.欲在缓慢发酵,让人脸.红.心.跳。 第86章 春雨 两个人此番到了凉州, 俱隐姓埋名,刘长史借钱给月书开了一家小酒馆。 刚开店的那几日生意极好, 宋希庭来店中帮忙, 对外逢人便道是她夫君,沽酒客觉得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说什么都不肯相信, 最后还是刘长史出来做假证。 凉州卫城内,这两个人一个扮成她夫君,一个占着长兄的名号,等到生意渐入正轨, 刘长史便带着宋希庭马不停蹄赶往肃州。 现如月书一人再次守着酒馆过日子, 偶尔出门捉奸,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傍晚时分, 气氛喧嚣, 酒馆里的小旗官在角落里寻了一处空桌,他不喝酒, 月书就煮面给她吃。 鱼是从冷龙岭里的河流中捕来的,肉质鲜美,她照着鲜虾鱼板面的做法,最后撒上一把小葱。 陈案看着她端面的手, 视线流连至袖口露出的纤细手腕, 少女身姿柔美, 单不看脸,姿态上佳,他问道:约约姑娘从前是哪的人? 月书站在柜台后, 笑眯眯道:都说陈相公眼睛尖, 您猜猜, 若是猜对了,不收你钱。 不是北边人,不是穷苦人。男人抬头对上她的笑脸,慢慢猜,听口音像是江南人,观这一身气度,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想必是 想必是什么?柜台后的少女托着脸,饶有兴致道,不像正经人? 陈案摇头:应该出自读书人家。 -- 第158页 为何这样说?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十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角落的男人指着她背后墙上挂的酒牌:三杯酒、十樽酒、愁多酒、饮美酒,这些酒名十分有意思,出处在此,总要懂些文墨,况且字也十分秀整,所以我作这般猜测,若是有误,甚歉。 月书扭头看,心里琢磨出陈案似什么意思了,笑道:字是我夫君写的。你若喜欢,等他回来了送你一幅字好了。 陈案低头吃面,不再说话了。 他一旁的胖子军官似是痛心疾首,用力拍了拍大腿叹息道:我陈兄弟长得这么周正,回回来酒馆就吃碗面,真是让人看笑话。明儿带你去隔壁街上瞧瞧,那边酒才美,你也尝尝新,别死吃面了,谁逼着你了么? 陈谙皱眉,余光见月书没有半点反应,不知为何,心里愈发纠结。 他是凉州军户,父兄战死城外,自己本无成亲打算,但日日从这里经过,旁人口中的丑八怪,在他眼里却是一副骨肉极柔美的女人。她兄长、夫君已经有月余未曾出现,且未有书信往来,似是将人弃置于此。若真是无依无靠弃妇,他情愿娶回去,但月书方才那番话,让人不免失落。 天色暗沉,城里挂上灯,陈案别了好友便折返卫所去值夜。 门口有个兵卒将他的马牵到卫所的马厩里,陈案认得他,道了声好。这是今岁来的新兵,操练时格外优秀,春训后便调到卫所里做护卫,所里的监牧通判有意收他做亲信。陈案一看见他,便猜到判官大人今夜肯定还在加班加点处理政务。 近来松虏频频叩关,肃州城局势不容乐观,副总兵大人私下去了最靠近肃州的大河堡,凉州城看似平静,实则已在严峻以待。 月上中天,廨房里灯依旧明亮,年愈五十的陆判官把门推开,他把值夜的小旗官喊出来,递给他一封信。 速速送到肃州靖边堡。 陈案不敢延误,将信贴身存放后便要上马出去,但陆大人又喊了个人与他一起。 站在门口的少年已简单收拾了行囊,两人各牵一匹马从东城门离开。 陈案这一路过了两个驿站,最后在石羊河附近的一处荒野里稍作休息。 天色将明,一夜赶路,风把头发都吹乱了,他在水边洗了个脸。天上寒月疏星,与他一道的少年话极少,此刻正在喂马。 陈案抹了把脸,走近后问道:我听人说,陆大人给你取字了? 嗯。 这一趟回来,你兴许就要调职了,陆大人身边可是前途无量的,你还能走么? 能。 陈案拍了拍他的肩,两人心照不宣,即刻又翻身上马,挥鞭打马而去。从凉州卫到靖边堡,快马加鞭要一日夜工夫,这是周俊赶得最紧的一次路途,传完信件后两人才敢稍稍放缓脚步,归来途中捡了一处废弃的土地庙留宿一夜。 庙里破败不堪,连神像都被搬走了,神龛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四角遍布蛛网,蓦地,一小簇火焰簌地亮起,照亮一小团泥巴地。 陈案将路上猎得的一只野兔拿出来,一面烤肉,一面说着闲话。而周俊盯着门外的夜色,想起一句诗,思考间视野里忽划过两点碧幽幽的光,被拴在门口树旁的马儿不安分地甩蹄子,渐渐地,夜幕中暴露出更多的荧光,像是汹涌的秋涛,一点一点将此地包围。 哔啵 火焰灼烧着木枝,墙上影子被夜风吹乱,背对着门的男人脊骨开始发寒。 周俊拿过地上的□□,一言不发盯着黑暗里那些成群结队的畜生,陈案则不断往火堆里添火,眼见着马匹愈发躁动,周俊射了两箭,拴马的绳子一裂开,小庙里瞬间就冲入两匹惊慌的马儿,使原本空荡破败的地方显得有几分拥挤。 陈案抽出火堆里烧了一半的木枝丢出去,只见狼群稍稍散开,当头一只狼冷冷盯着二人,不退分毫。 是狼王。 周俊提起刀,两人前后都无退路,若是坐以待毙,只怕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陈案看他动作,小声问道:杀过人么? 少年摇头道:不杀人,只杀胡狗。 差不多了。 木柴即将燃烧殆尽,周俊脱了外衣点燃后一把丢出去,一抹橘光落到灰狼群中,偏身躲到一侧的狼王低吼了声,方还缓步逼近的灰狼群纷纷跃入破庙。 周俊手起刀落,耳边野兽的喘.息声极为明显,像是近在咫尺。 挥刀斩到狼骨上,就听咔得一声,下一只狼不知从何处出现,马匹惨叫,混乱中他看到一对阴冷的绿色兽眼。 几乎是眨眼之间,身着短褐的少年射了三只□□,几只瘦弱老狼被钉死在地上,矫健狼王直扑面前,狼群来势汹汹,陈案瞪大眼,嘴里大喊,但被包围住的少年一脚踹了过去,跃到他背上的公狼被一肘捣翻,寒光一闪,杀胡人的刀刃上血流如注,空气里弥漫出浓郁的血腥味。 周疏明?! 狼王已死!周俊喘.息道,我还活着,陈大哥不用担心。 -- 第159页 陈案抓紧刀柄,咬着牙关,见周围的灰狼有退去之势,不敢贸然冲到他身边。 荒野上的月亮落到地平线上,良久,狼群纷纷散去。 周俊浑身是汗,此刻才觉风是如何寒冷刺骨,陈案收回剑,上前查看他身上的伤。 他打开火折子,只见少年腰背上不少布料已经被野狼撕咬抓开,腿上有一处大的口子,血迹洇染了大片白色布料,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不要命啊!陈案想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面替他处理伤口,一面心有余悸道,你还真是命大。我有个朋友,也是夜里出门递送紧急军件,结果碰上沙漠里的狼,被找到时就剩一副枯骨了。 总不能坐以待毙。周俊抬头看着小庙屋粱,叹道,爬到粱上还有两匹马在底下,我熬不住。 马跟人不一样,咱们自身难保,就别去想马了。 周俊笑了笑,垂着眼帘走到身后的神龛边上。 破庙里,两匹枣红马受伤严重,不过都还活着。 周俊望着马腿上被狼咬出的血口,撕了里衣给马包扎,等到天明,便将马送到附近村落里。他临走时将身上些许积蓄拿出当作看管费,陈案看了觉得稀奇。 你年纪轻轻,对马倒是十分体谅,都不攒钱娶媳妇吗? 周俊挠挠头,两人走在路上,他没来由地红了脸。 陈案窥出一丝少年心思,笑问道:在老家有相好? 周俊忙摇头:没有。 那你脸红什么?莫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没本事娶人家? 这一句十分贴切,走在路上的少年低下头,只说道:她有人喜欢,怎么也排不到我。 吴王殿下、李休宁,前者身份尊贵,后者乃是巨富之家,而他自己只是个马奴,正常的姑娘谁会选他呢。 喜欢一个人,自己知道就好。 陈案被他这一句打动,他望着头上的万里野云,不觉想到凉州卫里的那间酒馆。 她成亲了吗? 周俊摇摇头。 陈案按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既然如此,你要争取争取,不然心里有苦吃。这男未婚女未嫁,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选你。 少年连想都不敢想,落寞踩着影子,两人走了一天,临到傍晚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凉州城。在陆大人面前复完命,陈案带着周俊去自己家里拿药,但每每这个时辰,他总是习惯性地打那间酒馆经过。 你饿不饿?我知道这里有家酒馆,里面的面做得最好。 陈案停在酒馆门口,正要把少年拉进去,一抬头,却见柜台后站着的少女一错不错盯着他看,眼神里流露出几许欣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8 23:45:33~2022-06-11 19:0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屏 10瓶;嘎嘎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凉州词 月书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俊。 门外两个人寻了一张小桌子坐下, 小旗官陈案要两碗面,月书应了一声。等她去了后头厨房, 坐在老位置上的男人心不在焉。 周俊盯着他:怎么了? 陈案笑道:约约姑娘今天似乎很高兴。 周俊抬眼看着晃动的门帘, 没有说话。 少年视线在酒馆里游移,只觉得处处似乎都透着一股熟悉感。 未几,月书端了两碗面出来, 这个时候酒馆里闹嚷嚷的,她说话的声音隐隐显出几许模糊。 少年偏过头,只是听着音色,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小月? 周疏明, 头一次见约约姑娘, 怎么还动手了?!陈案把他往一边拉,视线不离月书的脸, 只是桌边的少女不怒反笑。 周俊嘴角微微翘起, 当即松开手,忽就脸红起来, 结结巴巴道:我没有瞧错,方才失礼了。 陈案愣住:你们认识? 坐在桌角的少女笑了一笑,伸出一只手,周俊知她是什么意思, 先偷偷用袖子擦了掌心的汗, 这才握手。 月书看到他身上包扎好的绷带, 心疼道:怎么受这么多伤?被人欺负了? 周俊摇头,手不舍得松,但见身侧还有陈案, 抿着唇悄悄放开。 我跟陈大哥在外面碰到了狼, 被狼抓咬出的伤口已经敷了药, 不碍事。 吃面的男人听他说起自己,勉强笑了一下,心里算是明白为何月书今日这么开心。 原是是因为周俊。 都是旧相识,你刚才也不说一声。 周俊红着脸,用袖子扇风试图驱散一点燥热,他解释道:事先也不知晓,这一年小月变化颇大,初见未认出。 月书见他还是老样子,眯眼笑道:认不出也正常,我这一年经历好多事,要是一点变化没有,那才奇怪。 周俊慢慢吃面,觉得四周有意无意都是打量的目光,不知为何,心脏砰砰乱跳。 他眼前的少女容貌有所修饰,但暗黄的皮肤下眉眼如旧,这一年时间,个头高了一点,乌发盘成高高的发髻,像是初嫁的妇人。碍于陈案在,周俊不敢在外人面前问她太多私事。 -- 第160页 待两个人吃碗面,他让陈案先行一步。 小旗官走到门口似乎想起一件事,顺口问道:约约姑娘的夫君还未回来么? 月书装作苦恼,说道:他约莫在路上罢。 宋希庭被刘长史带到肃州,从一介替身变为吴王的幕僚,如今怕是正在谋划如何造...反,反正他们两人是假夫妻,宋希庭回不回来也没必要,自己在凉州卫这边慢慢棒打鸳鸯,说不定一两年待够了就能回去。 夕阳余晖洒在窄窄的路面上,牛羊三三两两被西北的胡商牵走,店里有酒鬼喝多了要逃,坐在角落里的少女懒得多看一眼。 周俊看出她心里有心事,想到今夜无事,便陪她坐到打烊时候。 夜幕深黑,酒馆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完了,穿着灰褐色短衫的少女让周俊把门关好。 周俊不敢动:小月,这样不好,会有人说闲话。 月书小声道:假成亲,说闲话就说闲话。 假的? 少年一愣,一双小狗眼睛微微明亮,嘴角也不觉翘起。 这里头事多着,我慢慢告诉你。 在凉州卫月书要么卖酒要么睡觉,日子枯燥,也很少说这些事,今夜有周俊在,她把近来新榨的果汁端出来,又将卤好的猪头肉再切上一盘。 烛火摇摇晃晃,端着酒碗的少女认真道:其实我过些日子,少则半年,多则三年,就会从大燕离开。有些事并不在乎。 周俊静静看着她,两只碗碰出一声清脆瓷响。 眉目柔美的少女托着脸,开始讲故事一样把这一路事跟倒豆子一样毫无保留倒出来。 周俊皱着眉,忽就难受得说不出话。 李休宁能做出这样的事,三个人恐怕再不能做朋友。 看着月书吞吞吞喝果汁的样子,他按住她的手,四目相对,向来腼腆的少年夺过她手里的碗,用袖口仔细替她擦唇角。 朱红饱满的唇被果汁润过,带着葡萄的浅香,他垂眸问道:从前在石马村,他是不是把你关在卧房里 那时候,自己在门外等了很久,心里隐隐有所觉察,却不敢确认。 月书在树下洗脸,满脸的水,唇瓣红肿。 恐怕在更早之前,李休宁便有此番想法。 月书相信他,他却借此作禽.兽行径。 周俊看着女孩细细的手腕,现如今光洁的腕子,京城里也被人紧紧捆出红淤,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都是过去事,现在说起来是我傻,没想到他有这么大胆子。月书缩回手,抱头无奈。 周俊摸了摸她的脑袋,似是感同身受,缓声道:不会有下次了,我在凉州卫城里,若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就是。 要是李休宁也在,我会与他割袍断义。 月书觑了身旁少年一眼,看着看着,忍不住小声问:你喜不喜欢我? ! 周俊本是肃着脸说话,闻言蓦地扭过头。 月书眼睛尖,见他脖子都红了,心下哪还有不明白的。 我、我 我知道了! 手足无措的少年当即就像夺门而逃,只是袖子被人抓住。身后的少女揶揄几句,声音像是落在心尖上的雨丝,柔柔软软,叠出朦胧的不安。 周俊僵住身子,干巴巴道:小月我喜欢你,我、我跟李休宁不一样。 王府初见,突然造访的同龄人在雷电光中湿漉漉地暴露在视野里,那一幕就像是死寂寂的生活里猛掀出的一抹滔天巨浪,早将他一颗心打翻,他哪敢如李休宁一般去强迫她呢。 他想月书好。 少年人最无掩饰的情态落在月书眼里,她把手松开,斟酌道:日后我若是离开了,你就换个人喜欢。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面上落了层阴影,方还想要逃走的少年转过身。 店里门都关上了,月书诧异地抬头,却见周俊那一双小狗眼里隐隐有湿润感。 不是非要与你在一起。 月书睁大眼,刚想低头避开视线,不想被捧着脸。 周俊盯着她,眼里几分倔意,像是非要听她说出一句确切的话才肯罢休。 月书对着他说不出重话,思考片刻,沉重道:其实我得了绝症。 第88章 凉州词 月书对着他说不出重话, 思考片刻,沉重道:其实我得了绝症。 周俊松开手, 一时愣住。 月书偷掐了自己几把, 等挤出眼泪便开始现场编造病症。 昏昏的小酒馆里,夜风从缝隙中挤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女呜呜声道: 我腰疼脑袋疼膝盖疼, 这几日都吃不好饭,走路打飘身上有硬块,快停经了,有时候还会流鼻血, 风一吹头发热, 胸闷气短耳发鸣,这些大概是这些我都不敢告诉别人。 癌症两个字差点顺口蹦出来, 月书忙捂住嘴。 有这些症状, 怕离死不远了。 她话说完偷看了他一眼,却见身前的少年抬着头, 修长的颈线随着喉结的滚动愈显绷紧,像是在极力忍笑。 月书: -- 第161页 夜色深沉,周俊本该去陈案家中过夜,见月书这样诓他, 想笑不敢笑, 便转身将她的酒馆打扫了一遍。 月书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不觉时间过得飞快,等到睡意涌上来,她问了句:你等会睡哪? 这周俊扶着扫帚脸红透了, 心里本想说这儿不能留下, 要去卫所里, 只是月书未等他说完,点头连连说是。 我这儿好,后面好几间空屋子,我那个死鬼夫君没回来,你正好睡那头。 打哈欠的少女掀开门帘子,朝后一指,看他狂摇头,一时眯眼道:小俊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睡我那间?好罢,久别重逢,你去睡。 周俊:! 看到他脸红得要滴血,月书哈哈哈笑弯了腰,蹲在地上笑够了,一抬头,周俊竟也蹲在了她面前。 少年皱着眉,手指戳了戳她脑门: 很好笑吗? 脑袋昏沉的少女抓着帘子嘿嘿傻笑:不好笑。 你在外人面前已经成婚了,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在这儿。你快去睡罢,我在酒馆前面打地铺。 月书摇头道:后面真有空房间,你去找一间睡,外人面前有闲话管我什么事,反正我在这儿待个一年半载就要走了。 周俊听她又说起要离开的话,暗暗记下了,看她眼皮都在打架,轻轻一叹。 酒馆后是个小小四合院,她一人住时不甚宽敞,周俊走入院子,树枝上的小黑鸟忽然嘎嘎叫了,随即便有一颗石子丢过去。 闭嘴。 这是殿下的鸟? 月书:是一只没素质的鸟。 宋希庭的卧房对门便是刘长史的,被八福盯着,周俊便只能去月书那间。 深黑的夜里,月书在井边打水,哈欠连天,不知为何,忽就要跌入梦乡。 水洒了一地。 方合上的木门当即又打开了。 圆月之下,就见月书一头栽倒了地上,木桶滚到了墙边,她衣袍被打湿大半,人紧紧闭着眼,脸色苍白。 周俊跑过去,此刻不敢顾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他拍了拍月书的脸,前额一贴,才觉得她身上发凉。 凉州卫城里医馆只有两家,如此深夜,怕都闭门了。 周俊把人抱起来,先给她换了身干燥的外衣,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身体。他小心用手背碰了碰,发现月书中衣早已被冷汗打湿,手下这一节腰.身.湿.凉.湿.凉的。 心头微颤的少年睁开一只眼,借着明亮的月光,就见掌下中衣半.透,隐约可见衣下雪白的肌骨,昏迷过去的少女怎么也晃不醒,他望了眼四周,在竹簟上铺了条毯子。 下半夜,炉子里水烧沸了,周俊半点睡意没有,他将毛巾泡在热水里,闭眼慢慢摸索着给月书擦身。 这间小小的卧房里陈设极为简单,柜面上甚至落了一层灰,看样子屋里只是用来睡觉罢了,与当初王府后门那间木屋比,简洁程度不分上下。 床边的少年抓着那只手,擦到肩头便有些不自在,海藻一样的发丝似乎无处不在,贴着他的腕侧,落到他的指尖,如同千丝万缕的烦恼丝,拨不开还一直往心里钻。 空气里浅浅淡淡的桃子香一点点漂浮在身侧,他知道这是月书身上的味道。 夏日里从河边走,溪水丰沛,草木茂盛,虫蛇隐匿其中,他背着月书时,早早记住了这股香气,烈日烘烤下,记忆尤为清晰,以至于夜里时常在梦里想起,脑海里不受控制,顺着这股气息,从远远观望的姿态转为沉迷。 这些都是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周俊埋在心里,今夜有此机会,他生怕自己会一着不慎,做出与李休宁一般的事。 额上隐隐冒出汗的少年扭过头,透亮的窗户外,有一只黑扑扑的小鸟在监视他,黑豆眼睛一错不错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转动。 窗户一关,屋里光线暗下几分。 周俊呼了口气,余光落到月书身上,迟迟不敢再动手。 已经及笄的少女身量似抽条的杨柳枝,肌.肤霜腻如雪,卧伏在床上,半边面容都被枕头遮住,中衣之下,曲.线起.伏隐约可见。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留下。 周俊坐在地上,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 月书如今体寒,恰好到了经期,被他用热水擦了手足之后,睡梦里极不安稳。 梦中她一个人吃了一大盆辣火锅,肚子里明明该烧得要死,但从腰背到胃,却都被凉水冰过,怎么也捂不暖,痛苦中脚下一空。 梦中惊醒,窗外天蒙蒙亮。 有人伏在床沿边上睡着了。 她眯着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伸手戳了戳,等到视野明清了,猝不及防撞上周俊惊恐的双眼。 你怎么了? 她抓着脑袋,还以为自己昨晚喝多酒把他非礼了。 睡意顷刻褪去的少年喉结滚了滚,别过脸去,让她把衣服穿好。 月书一愣。 原来是中衣系带松了,露出了里面的主腰,主腰跟夏天穿的吊带短衫差不多,相比较之下,古代遮得还更多。 只是这一幕让周俊脸发红,从未见过女子亵衣的少年闭着眼,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有意、是昨晚你晕过去后,我给你擦身不、是给你擦手脚,一不小心弄散了系带。 -- 第162页 月书无声点头,心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地上影子随着她的动作一直晃动。 坐在地上的少年手心发汗,不觉却盯着影子出了神。 小月。 嗯? 周俊喉咙干涩道:我做的不对,你不能点头。 月书被他差点逗笑了,故意就问道:难道你想图谋不轨? 耳根都红了的少年反手碰到她的腕子,声音低如蚊哼: 嗯,我忍住了。 月书怔住:什么??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2 23:27:24~2022-06-14 22: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尔塔巴扎黑 10瓶;KUMA璐璐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凉州词 月书收敛起笑容, 低头把衣服都穿好。 起身时她看了眼毯子,果不其然, 血染在上面了。每个月到这附近她身体都不太好, 若是熬夜喝酒,境况更差。昨日周俊造宅乃是意外之喜,她开心得连这事都忘了。 周俊见她神色微变, 试探问道:小月,你是不是生气了? 草草梳头的少女叼着发带,挑着眉,嘴角一翘。 月书倒不是生气, 十七八岁的少年有这样的想法, 本是正常的,但放在周俊身上, 她心里那根绳子便在慢慢收紧, 将人往后拖。 周俊不是宋希庭,她如果哪一天凭空消失了, 这么一头小倔驴是会等一辈子。 他前半生够苦了,自己何必去做剜心的贼。 她这一次梳完头,老老实实跟身边转来转去的少年好好谈了一回。 周俊听到一半,忽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 而后匆匆出门, 这一次道别的话也没有, 他那副样子,摆明了要撞南墙。 月书拍拍自己的脸,说不难过是假的。 凉州的清晨尚有些凉意, 穿着青布袄裙的少女更衣洗漱, 从柜子里翻出草药煎煮。 被李休宁灌了药, 又喝了宫里的假死酒,月书就像是内部零部件损坏的机械人,喝药缓解症状还不够,大夫让她注意保养,但她自开了酒馆之后便一天一壶酒,白天美滋滋,晚上梦回南极。 早间将一切杂事干完,月书拖着竹榻摆到院子里,太阳底下睡觉。 阳光灿烂,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瓷白的皮肤开始泛出血色,黄沙都被院墙上的金银花藤拦住,嘈嘈杂杂的声音被风吹散,一只小黑鸟站在屋脊上巡视酒馆四周,看到醉汉就地撒尿,骂骂咧咧啄过去,几家小孩调皮地拿着弹弓弹鸟,几秒之后一坨鸟屎当头落下。 笃笃笃。 后门被敲得震天响,几个头遭殃的小孩拍着后门鬼哭狼嚎: 约约娘子,八福又发鸟疯了! 再不开门,我们就坐这儿了,等会不给肉吃不罢休。 月书捂着耳朵,翻身继续睡,不觉时间过去飞快。 这后面过去几日,周俊每日都会来酒馆帮忙,酒馆里那些酒鬼各个都是起哄的好手,酒一喝多嘴就没把门,好几次惹得月书拿扫把撵人。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酒馆里的老板娘跟卫所里的小护卫关系匪浅。渐渐地,连监牧判官陆大人也知晓了此事。 那一日傍晚回家,马车里的中年人闲来无事,特意便从酒馆跟前路过,他掀开帘子朝里一瞥,只见动作拙劣的少年勉力堵住柜台前的女孩,言语之间脸色涨得通红,不知说的是什么,一席话毕,盘着高髻的少女连连摇头摆手,满是拒绝之意。 穿着官服的男人笑了笑,想到手头上有个要紧事须人去跑腿,便让马车停下,叫人把周俊喊到跟前来。 周疏明,别堵着人家了。 整日里从卫所一下职就往这头跑,替人白干活,到头还讨不了好,实在没意思,本官这里有件事,你若办好了,喜欢她就娶了,省得伏低做小,不像个男子汉。 挎刀走在马车边上的少年肃着脸,被说中心思,用力吸了口气,稳住声了才解释道:回大人的话,小人不是白干活。 你这还不是白干活? 周俊点头:每日三餐都是小月做好了送给我,我帮她干活抵饭钱。 陆大人手握成拳,抵着唇笑了笑:罢了,你喜欢这样也无妨。我听人说她已经成亲了,只是夫君长久不回来,她可有和离的打算? 有。 当真? 周俊犹豫道:小月明日就会有和离的念头。 马车停在府邸前,陆大人招手让少年跟进来,边走边道:你只要有出息,喜欢一个人不是难事。 去岁永谢部攻塞外西宁卫,欲收拢西宁周边番族,一举吞并河西五郡,刘总兵依尚书之策,早先招抚了西纳族。前些日子吐蕃西纳族获悉了永部将借送佛之名临西海,西海将有一战,但西海麟山的骑兵数量不足。 你自幼学习驯马,军营中操练半年,骑射功夫远胜同辈人,本官将你遣至麟山,此战之后,军功有无,活着与否,都看你造化了。 -- 第163页 书房里,坐在案前的男人将事说完,就见周俊想也不想,跪地请命。 就不再考虑?战场上刀剑无眼。 小人得大人青睐,有此明路,岂敢贪生怕死。 陆大人望着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依稀觉得这副面孔有些熟悉,但听他说出这一句话,笑叹道:战场上拼出一条生路,万分艰辛,你一路保重。 周俊磕头,心里有些话没有问出口,离开时余光瞥见案后的男人正在提笔写字,余辉悠悠洒在案角,他慢慢走出去,不知为何,有些许失落。 月书知晓周俊要离开的消息还是第二日,早已收拾好行囊的少年牵着马在酒馆后门停留了片刻。 说巧也巧,这日月书难得没有在白日睡觉。 挂在墙头上的小八哥嚷嚷了几声,她一听八福骂人,心里就知道门外来的是周俊。 因为八福骂小孩小狗X的,骂周俊就是傻X,她每每听了都想抽死这只鸟,不知道宋希庭是怎么教它的,素质极差。 后门被打开,站在门里的少女探头,穿着曳撒的少年头上扣着一只大帽,背着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临别前,他把自己这些日子攒的钱都给了月书。 不不不,你要出门,身上怎么能没有钱。 她低头掏袖口,冷不丁被人抱住。 小月,要等我回来。 月书脸贴着他胸口,手都不知放在哪里,这还是周俊头一次主动去抱她,炙热的体温隔着衣衫,皂角的气息十分浓郁。 她抬起头,一逗就红脸的少年盯着她的脸,一双小狗眼睛里不舍溢出来。 你、你一路顺风。 周俊不吭声,指腹捏了捏她的脸颊,看着怀里的人瞪大眼睛,这才收手:我走了你要想我。 月书哭笑不得,原来他想听这一句。 我梦里都会想你,路上要平平安安! 方还有些别扭的少年至此微微一笑,最后抱了抱她,心满意足打马而去。 月书望着地上的扬起的尘灰,尚不知晓她腰侧的荷包里装了几粒碎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4 22:59:26~2022-06-15 23:5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vHanni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凉州词 六月里天气燥热异常, 闹市中的小酒馆关门歇了三日。 门外那些酒鬼流氓来一次拍门一次,月书夜里睡觉都得堵住耳朵。 她本以为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宋希庭了, 结果关门歇业第三日, 傍晚时分,院子里忽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夕阳一线,尘埃黯淡, 枝上的八哥小鸟扑棱翅膀落在男人肩头上。 从肃州赶回来的年轻人风尘仆仆,穿着件石青色直裰,他进了院子也不招呼身后跟着的少年,自顾自去前面酒馆看了一圈。 站在井边的少年打水洗脸, 水珠从眼睫上滚落, 视野里都覆着蒙蒙一层水汽,他见宋希庭离开了, 这才将四周打量了一遍。 院里铺了层青砖, 地上干干净净,屋檐略显低矮, 夏日里悬着竹帘遮阳,靠墙有三排木架,花草茂盛,绿意盎然。 李休宁望向紧合的房门, 抬手擦了擦脸。 两个人此番回到凉州, 不日便会随军出塞。 宋希庭的身份李休宁已全然知晓, 如今非常时期,吴王殿下有意驱使他远离肃州、京城,又因某些缘故, 这一路还需他留意此人一二。 头顶野云被霞光烧尽, 天色一眨眼就更为灰暗了。 宋希庭将一侧空置的厢房指给李休宁, 自己叩了叩正房的门。 笃笃笃 月娘? 月书听到他的声音,松了口气,反手将刀重新放回枕下。 吱吖一声响,格门被人推开,她眯眼看着门口逆光的身影,演了起来。 咳咳,身体不太好,方才耳朵不灵,脑袋昏昏,失礼了。 宋希庭微笑,柔声道:失礼又无妨。 容貌清俊的男人将肩上的行囊放到矮柜子上,一见屋里家具少了许多,便知月书的生意是赔了大本。 今日这么早就睡,厨房里灶台都是冷的,我来时听街坊邻里说你已经三天没有开门,是不是身上没有钱,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月书披着毯子,叹息:做生意么,有赚有赔,我才来不到半年,还在继续投资,不急着回本。近来是有些困难,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刚刚想宋老板何日回来,他这就回来了。 肤色雪白的少女说完铺垫的话,立即就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眼神诚挚道:请宋老板助我一臂之力。 宋希庭一巴掌拍过去,嗤笑道:在宣州时候你还欠我五百两,那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做生意的料,今儿还要诓我。 月书趁势拽住他的袖子,苦口婆心道:做生意要往长远方向看,来钱快的活风险大,我都是凭本事赚钱,以诚信为本,你要相信我。 宋希庭被她抓过去,许久未见,望着她睡醒后娇憨的脸,他笑了一笑。 这些日子想没想过我? -- 第164页 他摸了摸月书的脑袋,随后就听到她说想的话。 听着绵绵的声音,不知真假,等到腰间攀上了一只手,宋希庭故作恍然大悟状:你只想我的钱财,半点不思念我这个夫君。 月书尴尬一笑:你瞎说什么。 宋希庭的生意多在江南一带,当初开酒馆的本钱还是刘长史的借的。他如今身上有几个钱月书压根不知,方才说那些话本是逗他的,但宋希庭一提夫君,月书就脑袋大。 他们两个算哪门子的夫妻。 咳咳,咱们算是朋友。月书将贴过来的男人推开了一点,郑重其事道,当初是假成亲,第二日就死了,不算数,你不能当真。 可我当真了怎么办? 一把抱住她的男人声音低低,仗着此刻无人看见,垂首蹭了蹭她的鬓角,清浅的檀香味从领.口里散溢而出,月书一缩脖子,他就要啄她一下,湿.热的唇从耳.垂游移到唇.角,渐渐地,空气都.燥.热.升温。 躲闪不过的少女脑子转的飞快,而后一连叹了三声。 宋希庭埋首在她.颈.边,多日不见,指尖轻轻勾着她.腰.际的系带,柔声问道:心里有事? 我喜欢你。 男人的手顿住,末了,声音带笑:真的么? 月书在他.胸.口胡乱摸了一把,点头:我喜欢你的身体。 她抬眼,果然见他不笑了。 宋希庭不笑时与吴王极像,矜贵清冷,姿容如玉,一双剪水眸乌浓浓似沾染漆墨。 原来如此。 他捏着月书的下巴,倾.身.压.过去,淡淡的唇被.厮.磨.出肿.胀.的朱砂红色,十指相扣,他略微支起身子,一字一句缓声道:若是早些说,我也早些给你。 什么? 眼见他已经解.腰.带了,月书咽了口口水,装作誓死不从的样子,推了他一下:男人要矜持。 宋希庭将她按回去,眉眼弯弯温柔道:天都黑了,床.笫之间要什么矜持? 月书心想有道理,但望着窗外,忽有一道影子闪过,她愣了下。 你回来时还与旁人说了话,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宋希庭咬着她肩.头的衣裳,伸手捂住她的嘴,炙.热的体温透过半.解的衣衫,腰..腹.的异样感顶得月书涨红脸。 别管他。 宋希庭声音低.哑,呼吸潮.湿,一双手极灵巧,说话间,她的中衣已然全部散开了。 笃笃笃 门口传来三声敲门声。 少年站在格门外,嗓音清朗,恰好到处地打断了这一亲密时刻。 宋相公怎么不出来?一路风尘,饭也不吃,殿下交代的事莫要忘了。 月书望着门,呼吸一滞。 我们日夜赶路,比预想的还要早三日,明日再去卫所也不迟。小李相公若是等得急,可先行一步。 李休宁笑了一笑,却是用力将门推开,高声道: 我要进来了,宋相公最好收敛些。 宋希庭皱眉,听到吱吖门开的声音,闭了闭眼,终是松开手:李休宁,莫要放肆了。 走到内室跟前,一身玉色直裰的少年微微笑道:宋相公与我孰高孰低,心里明清,如今男未婚女未嫁,无媒苟.合,不合礼法。 他撩开帘子,内室里月书已经背过身,拉着衣衫匆忙穿戴,只是那副样子,李休宁光瞧一个背影,脑海里已然勾勒出无数靡.靡景象。 而月书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心都揪住了。 李休宁与宋希庭不同,当初被他绑起来狎.昵的记忆过于深刻,两人之间力气悬殊,不作伪装的少年心里阴冷极了,大有不弄死她不罢休的意思。 宋希庭穿好衣裳,瞧出她的抗拒,起身挡住月书的身子。 李休宁看在眼里,歪着头,微微笑道:挡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宋相公拿我当外人? 作者有话说: 十分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在2022-06-15 23:51:03~2022-06-17 23:2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vHannie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嘎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满庭芳 宋希庭不欲与他起争执, 但这一句话实在是刺耳。 他掸了掸袖袍,冷笑道:亲生父母都拿你作外人, 怎么还强求起我这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呢? 小畜生。 李休宁霎时像是被触动了逆鳞, 笑意散尽,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男人。 天色完全暗了,月书穿好衣裳, 心跳却失了平稳。身后没有说话声,她缓缓扭头看去,忽见人影缭乱,明明暗暗的环境中一点烛光被衣带风扑灭, 随即便传来几声闷响。 落地的橱门晃出吱吖声, 眉眼间浮出一层浅薄戾气的少年用刀抵着男人的脖子,袖刀刀锋锐利, 不知磨了多少回, 触及皮.肉,已见暗红的血丝浮出刀锋。 宋希庭, 螟蛉之子,你算什么东西! 无父无母也好过你这般父母健在的人,我算什么东西?宋希庭半阖着眼帘,垂眸对上李休宁, 缓缓问道, 敢杀我么?这些日子磨刀霍霍, 到如今只是一眨眼的事,为何不动手? -- 第165页 李休宁握紧刀柄,这些年雕琢的功夫渐长, 此刻手却微微发抖。浓密的眼睫之下, 瞳孔随着下移的动作, 微微扩张,再嗅到空气里一丝微弱无闻的血腥气后,他舔着干燥的唇,透过橱门的缝隙,瞥见一张女孩惊恐的面容。 李休宁你疯了! 月书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眸,脸上血色褪去,苍白无比。 宋、宋希庭? 他仰头靠在橱门上,腰.腹的疼意像是翻滚的巨浪,传到脑海里,宋希庭低头瞧了眼,粗粗.喘.了口气,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 一柄玲珑袖刀避开要害,狠狠扎在他身上,刀口附近的衣色在不断加深。 李休宁松开手,掌心的汗顺道就擦在了宋希庭的袖子上。 月书赶忙扑过来,看到那把刀,头皮发麻。 小月,你心疼他? 心跳加快的少年后撤几步,眼眸死死盯着月书,语气不善。 分明是他让我下手的。 月书大怒:他让你死你怎么不死?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月书撞见他眼底的嫉妒,不觉后退,生怕他也要扎自己一刀。 别做傻事,干娘还在家,她就你一个孙子,你做事之前,怎么也要考虑考虑她老人家。 李休宁嗤笑了声:一口一声干娘,你倒是有孝心。 月书慢慢挡到宋希庭面前: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 宋希庭伸手拉住月书,虚弱道:不要说了。 半明半暗中,他呼吸声极轻,咬住的唇泛出朱红的血色,似在强忍痛苦,月书看在眼里,扶着他心疼道, 你也少说几句。 这儿就他们三人,若是李休宁再疯一点,再给宋希庭一刀,那完了。 院子里传来哗哗水声,明月皎皎,晚风吹拂,井边的少年打水洗脸,井水扑洒在肌.肤上,凉意熨贴着血液里的躁.动。 趁着李休宁洗脸的工夫,月书在屋里点灯,翻箱倒柜找纱布。 而靠床的男人看着她慌慌张张的样子,面上痛苦的神情微微消去,只是等她一回头,又变作忍痛的姿态。 不疼不疼,我先给你急救一下,今日是十五,大夫不知还在不在医铺里,我等会就去找大夫。 月书去医铺次数多了,已都把大夫坐堂的时间摸清,每到初一十五,医铺的大夫都会去城外的一些胡人部落看诊。她从酒馆到医铺,一来一回少不得要半个小时。 因那把袖刀未插.入要害地,且扎入不深,月书准备把刀□□。 屋门外,李休宁从井边起身,主动去酒馆里翻找度数适中的酒来为宋希庭消毒。 月书一溜烟跑过去打水,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但手还没来得及擦,后门嘭嘭嘭突然被人拍得震天响。 约约姑娘!开门! 这醉醺醺的声音月书是再熟悉不过了,往先便有酒鬼砸门,她把后门加固不说,每日还会多栓一根横木,今日因宋希庭回来了,她一时忘了。 木门吱嘎吱嘎响,中间缝隙愈来愈大,屋里屋外都听到撞击声,更不必说酒鬼流氓嘴里调.戏的话语。 月书转身就去柴房里找砍柴的斧头。 你进来就是死,想好了,斧头不留眼! 门外人嬉嬉笑笑:来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月书一脚踹在门缝上,心里恼火,这些死流氓就该被丢到塞外喂狼。 门被撞得要开了,她估摸着应该不止一人在外,手里斧头不够用,月书立马就想去屋里拿刀,只是转过身却一头撞上李休宁。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撸起袖子,将人扶稳了才推到一边。 你去给他处理伤口,我在这里守着。 月书愣了下,李休宁不悦道:走啊。 他指着半边井盖上放的酒,又催促道:你再不去,那个男人要疼死了。 少年语气里都透着一股不耐烦,方才被人刺痛心思,此刻对着月书,难得没有好脸色。 月书抿着嘴,不知说什么好,抱着酒壶,竟远远朝他弯腰鞠了一躬。 李休宁微微挑着眉,心里那股气消了一二,他扭过头对着后门,在撞门声里,迅疾抽开横木。 两个酒鬼因着惯性嘭地一声摔倒地上,他捡起月书丢下的斧头,目光巡视,末了,挑中一处,一人来了一斧。 啊 月书拔了宋希庭身上的袖刀,听到外面的惨叫,头皮发麻:你不疼么? 宋希庭摇摇头,额上的虚汗往下滚落,闷热的夜里,他伸手摸了摸流血的刀口,安慰道:一点也不疼。 月书皱着眉头,大抵是同理心太强,刀口明明不在自己身上,但她还是觉得快把自己疼死了。 那你再忍忍。 她咬着牙,用剪刀剪开他身上那一片布料,皙白的肌.理沾染血色,昏黄烛光中伤口尚且算得上平整,只因袖刀锋利单薄。 你若真的疼,就月书在为宋希庭消毒之前,从柜子里找了快汗巾子,叠叠叠,送到他嘴边,死死咬住。 -- 第166页 宋希庭按住她那只手,却是轻声道:我自己来。 月书捏着汗巾子,看他自己倒酒消毒,默默扭过头,墙上的烛影像是把她的影子烧着了。 好了么? 一只血手伸到眼前,焦躁不安的少女眼睛睁圆,下一秒,手里的汗巾子被扯走。 衣衫褪到腰.间的男人鬓角汗.湿,身上酒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腰.腹的肌.肉.似乎都是绷.紧的,他擦着手上的血,被眼前人盯着,鸦青眼睫微微翕动,半晌,柔声问道:纱布呢? 有有有。 月书洗了手,找出干净纱布:我帮你。 她弯腰凑到宋希庭身边,帮他擦干净伤口周边血和酒,这便用纱布缠绕。 宋希庭看她发颤的手,笑着安慰道:都快好了,你便是用力也无妨,我不觉得疼。 月书骂他:怎么可能不疼?! 她被她爹打过那么多次,疼是什么还不知道么。 我轻轻的,你放心。 她吹了口气,眼神专注。宋希庭低头看着她的发顶,方寸之间,稍稍往后仰了仰,正在打结的少女顿住,摸索着探身往前,修长的脖.颈露在他的视野里,隐约还能瞧见肩头主腰.的带子。 宋希庭把她领.口拢.了拢,叮嘱道:李休宁在家里要住几日,衣裳须得穿好。 月书:你不热吗? 望着他上半身,她骗宋希庭:其实白天天热的时候,我都不穿外衫。 宋希庭: 打完蝴蝶结,她把绉纱上衫一脱,秋香色的主腰露出来,宋希庭微微别过脸,余光瞥着她胸.口,难为情道:我受伤了。 月书诧异:你在想什么?你想死么? 宋希庭俯身亲她,又爱又恨道:知道我身上有伤,怎么还在眼前勾.引我? 月书重新拉好衣裳,唇被堵住,话说不出口,他轻轻咬着她的下.唇,舌.尖.探.入檀.口,另一只手悄然又扯下上衫。 多日不见,月娘又瘦了。他摸着她,耳鬓.厮.磨.间,余光瞧见了窗外走过的少年身影。 李休宁处理完两个酒鬼流氓,满身的汗,屋里许久没有动静,他便猜出两人在做什么。 屋檐下,一排的花架郁郁青青。 宋希庭说话时极轻,月书少有抗拒,与他在时大不相同。 男人的手从肩.头流连到.腰.际,指缝间是.腻.白.的肉,李休宁透过窗缝,看了半晌,对上他故作虚弱的眼神,眼底微微泛红。 贱.男人。 李休宁如今回味过来。他那一刀刺下去,月书少不得要围着宋希庭转,他们这对假夫妻慢慢便是真的。 屋外窥视的少年冷笑,今夜他控制不住心底的那些戾气,见宋希庭哄着人更甚,他蓦地一拳砸开窗户。 看来是我那一刀刺得不够好,宋相公嫌死得不够快。 月书被身后闹出的响动吓了一跳,发现李休宁一直盯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慌乱爬起身,平白像是被捉.奸。 冷静冷静,这不好,一个屋檐下,消消气。 月书推开宋希庭,这种事被人撞见打断,实在是尴尬。 在尴尬的同时,她居然害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7 23:23:05~2022-06-18 23: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MA璐璐、德尔塔巴扎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满庭芳 月书走到门外, 院子里的血迹已经被李休宁用水冲刷干净了。 一拳破开窗户的少年冷冷瞪了她一眼,随后去了刘长史的厢房, 那眼神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今夜还未到宵禁时候, 月书带着一吊钱出去买饭菜。 附近有街坊邻里偷窥,她只装作看不见,回来时候, 又好巧不巧撞见地上啊呦痛叫的那两个酒鬼流氓。 两人腿上血肉模糊,虽是胡乱用衣服缠着止血,但地上那一滩血水还是令人心惊。城里巡逻的兵卒将人拖走,她都站到路边缘了, 仍是被酒鬼认出来。 是她, 就是她拿斧头砍的咱们哥俩! 月书提着食盒怒道:别血口喷人! 你和你家那个小白脸一起干的!咱们腿都要断了,冤枉你做什么?冤枉你了这一条腿就能好起来? 咱们附近人都知道你们是无赖流氓, 这天都黑了, 去我家做什么?我早就关了酒馆的门,你们没安好心路上吃亏了, 竟还要诬陷我,早点去死!月书捡起地上的泥巴土石狠狠砸过去。 两个流氓不罢休,人前痛哭流涕道:诸位可得替俺们兄弟做主,这小娘们仗着家里没人, 整日跟那小白脸厮混, 咱们兄弟只是路过, 正好撞见了小白脸出来,就这样被打残了,还有没有王法? 这些夜里巡逻的卫兵与周俊倒是相识, 知道他这些日子不在, 听了这一番话, 毫不客气地堵住了两个流氓的嘴。 呜呜呜 月书扶着额,从人堆里走出来,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现在她自己成了别人眼里的奸情主人翁?明明在穿书伊始,她才是专门撞破别人奸情的人。 -- 第167页 走到门口,她叩门时想起了穿书的时间。 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已经开始习惯书里的生活,一年当中竟都没有撞破三对野鸳鸯。 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月书陡然清醒。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这一年的成果,来到凉州城后,她找到了两对狗男女,所以算一算,还剩下三十对野鸳鸯等着她去撞破。 这 晚上吃饭时,月书怎么也没有胃口,心里说不着急是假的。李休宁如今能刺宋希庭,保不齐日后因爱生恨也给她来一刀,那时候她要是凉了还怎么回家。 宋希庭见她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不吃? 月书摆摆手:你受伤了,多吃一些。 不吃半夜不饿么? 桌边趴着的少女眨了眨眼:不饿。 她把饭菜分了两份,一份送到李休宁门外,一份端给宋希庭。 到了半夜,在床下打地铺的少女辗转反侧,捂着肚子,蹑手蹑脚爬起身偷偷吃饭。宋希庭给她留的那份饭菜很快见了底。 月书干完一碗凉茶犹嫌不够饱,便瞄了眼窗外。 李休宁门外的小桌子上,饭菜摆放如旧,竟是动也没动。 未几,一个黑影闪出,星月璀璨,四下亮堂,偷偷摸摸拿碗吃饭的少女细嚼慢咽。 本以为夜深人静李休宁已经睡了,可等月书吃饱,从台阶上站起身时,她才发现身后的房门已经打开了。 李休宁坐在门槛上,头歪靠着门框,乌发未束,闭着眼,手里是一串念珠。 月书看清眼前之景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然没有弄出一点动静。 月书放下碗,往后退一二步,方还闭眼的少年似乎被惊醒了,他抬起眼帘,笑着问:你把我的饭吃了,我饿了怎么办? 月书反手就指厨房:柴米油盐都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说完就想走,李休宁掸了掸衣袍起身,见她小心谨慎的样子,好笑道:宋希庭不给你吃饭? 他往厨房走,边走边道:你过来就是,我不吃人。 是我吃饭时候没有胃口,现如今饿了,适才吃了你那一份饭菜,明儿补给你。 李休宁见状,举起手,掌心翻覆,宽袖抖了抖。 没有刀。 月书一愣,走在她身前的少年用青玉簪子随手在头顶绾了道髻,嘴里道:我来煮饭,你再吃点。 月书望着他秀挺的背影,本来想拒绝,结果李休宁又折转回来,似是预料了她的话,一个擒拿手,捉贼一样把她拖到了厨房。 次奥! 被捂住嘴的少女一口咬下去,他干脆将人扛在肩上。 月书锤锤锤,李休宁一声不吭,厨房里灯一点,就见两人打来打去,月书力气受限,最终被李休宁按倒。 又不做什么,你坐着就好。 月书抱着手臂,生闷气,她看到李休宁下意识摸腰带的动作,冷笑道:还想拿腰带绑着我抽? 李休宁想起过去做的混账事,张着嘴,话吐不出口,半晌,扭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日后不会了。 月书还是哼哼冷笑。 未多时,厨房里响起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音。李休宁有一手好厨艺,他捞起养在水缸里的石斑鱼,做成水煮肉片,汤面上红色干辣椒浮了一层,气味呛得月书打喷嚏,盆端到桌上,李休宁把泡在进水里的香瓜切成片,一旁还放了一大盆凉茶,像是早有准备。 月书: 三更时分,有打更人从店外经过,月书半点睡意没有,解了围裙的少年分给她一副碗筷,故意道:这是我求你吃的。 月书皮笑肉不笑:算你识相。 不吃白不吃,反正她再努力一把就能永远离开。 水煮肉片吃得月书满头是汗,碎发贴着粉浓浓雪白的脸,唇瓣红肿,丹凤眸子里隐约有泪要落下来。李休宁偷偷窥着,哭笑不得道:你也喝点茶缓缓。 月书辣得说话都口齿不清,却偏偏喜欢辣,一边哭一边吃:你别管。 一旁的少年将茶杯递到她嘴边,白瓷缘碰到柔软的红唇,惹得淌泪的少女瞪了他一眼。 月书别过脸吃瓜。 李休宁不以为意,自己就着她碰过的位置,将一碗凉茶饮尽。 月书觉得他是故意恶心自己,一边擦眼泪,一边就说自己吃饱了,她趋步从厨房离去,背后的少年拾起她的筷子,好整以暇才开始吃饭。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李休宁望着杯中的倒影,笑了一笑。 月书确实吃软不吃硬。 正房的内室,一个人蹑手蹑脚重新躺回自己的地铺上。 宋希庭听着她过于急促的呼吸,于是起身把灯点着了。月书埋首在枕头里,死活不让他看。 你跟李休宁在外做了什么? 缩着手脚的少女闷声道:吃饭。 只是吃饭? 月书嗯了三声,腰间一只手故意挠她,趁着她抵挡不住时,男人一把抽开了她脸上的枕头,烛光照在面上,就见她唇瓣红肿的厉害,眼睫都是湿润的,像是哭过一般。 -- 第168页 宋希庭目光凝住,沉声问道:李休宁他逼..奸..你? 没有。 宋希庭显然不信,他放下烛台,月书忙冲上去抱住他大腿:别打架,我在厨房里吃了一盆他做的水煮肉片,是辣的。 有这么辣?宋希庭擦着她眼角淌的泪,似笑非笑道,哭成这样,他就没做过别的? 月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好了好了,我信。宋希庭把月书的薄被跟枕头丢回床上,温声道,睡吧,若是说不着,就跟我说说话。 他将茶壶端到架子床边的小几上,低头在她身上嗅了嗅,果真是有辣椒的呛人味。 月书把他脑袋推开,忍俊不禁道:我又不是哑巴,若真出了事,怎么会一声不吭。 宋希庭吹灭烛火,黑暗里缓缓道:李休宁下.流无耻,难保不会堵嘴。 所以,不要和他单独在一起,我看不见你,若是出了意外,这一辈子都会后悔莫及。 月书哼笑道:在碧峰寺里你巴不得我出意外,当初在山崖下,你还掐我脖子。那时候我如果死了,你会后悔么? 寺里的话都是骗你的,只是山崖下,时机不同,今日再想想,若是再早点相识,绝不会掐你。 宋希庭也会日久生情。 但他少年时候意外得知些许身世,离群索居,等过了思.春的年纪,接手家里生意后,心里对男女间的情情爱爱就淡了。 府中那些女人是酒席间助乐的玩物,皮囊骨肉令人情.动,摸到手中,又像是一条条水蛭,攀附在身上。 宋希庭在黑暗里摸索着月书的位置,攥紧她的手,絮絮叨叨轻声说起幼年那些离他已十分遥远的事。 府中的奶嬷嬷,宋家的主母,妹妹宋淑,还有他的父亲 宋希庭出生在江州,奶嬷嬷说他的生母原生了一对双生子,因肚大难产,弟弟胎死腹中,出生书香门第的主母将他抱到膝下,悉心教导。 但主母临死之前又告诉他,府中的妾是京城的女伎,生下一对死婴,而他是被妾室捡来的孩子。当初若非她无子,绝不会将他抱到膝下混淆宋家血脉。 你生母兴许也是京中的女伎,沦落江州,但说来也巧,她比府中那个早死的贱人先一日产子,大抵因养活不起,那小贱人便看在你是男婴的份上,偷偷捡了回来,打算若是产女,便将你替上。只是她难产,一尸三命。 缠绵病榻的消瘦妇人将丫鬟屏退,临终前将陈年往事中最隐秘的一幕戳破,跪在她床榻前的少年出落得如芝兰玉树一般,他嘴里喊着声母亲,苦笑道:您肯定是记错了,我是父亲的儿子,怎是捡来的? 已近油尽灯枯的妇人刻薄道:你就是路边的杂种,若无我悉心教导,你这副样貌,说不定还在哪个戏班子里唱粉.戏,也说不定在哪处风月之地做那些腌.臜买卖。可恨我这辈子无子,才容你鸠占鹊巢。 宋希庭问:今日母亲告诉我这些作甚? 老爷一走,家中便只剩下淑儿一人了。你与她自幼不亲近,但受了我这么多年的的恩情,你发誓,淑儿出嫁时家中财产须得分她七成,死也要保她衣食无忧。床上的妇人说话太用力,咳了几声,接着道,你若敢耍滑头,族中那头自会有人揭露你的身世。 少年静静听罢,终于明白原来她是在死前敲打他,他便如她所愿,发了个毒誓。 月书听得精神抖擞,插嘴问道:所以你对宋淑这么好,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的脾气已经被我养坏了,日后嫁人,想必也是弃妇。宋希庭语气无奈,对一个人好,岂是一味的溺爱。不过我本想着送她出嫁便罢了,谁知道她看上了烂泥扶不上墙的男人。 你还有几分良心。 宋希庭笑道:一点点罢了。 他隐去自己杀人的片段,更未提成人后洗刷宋氏一族的事情。 死人奈何不了活人,有时候,宋希庭情愿遭天打雷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8 23:56:55~2022-06-19 22:1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vHannie 20瓶;德尔塔巴扎黑 10瓶;孟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满庭芳 第二日, 难得的雨天,月书大半夜才睡, 这一早上便不知不觉溜了过去。 李休宁与宋希庭去了卫所, 等到屋里人醒过来,院子里空空如也。 她撑着头,头发乱蓬蓬的, 铜镜里映着昏昏的影子,月书晃了晃脑袋,安静之中呆坐了片刻。 如往常一般,穿衣、洗漱、扑粉、喝药、晒太阳, 她重复完流程, 撑着伞悄悄出门。 午间还有卖胡饼的,面色蜡黄的少女蹲在摊贩后面的台阶上啃完两只, 姗姗打听起城里妓馆的位置。 凉州卫城里最大的妓馆在钟楼之后的永平坊。 与她这里隔了半座城的距离。 白日里, 妓馆关门,点了一壶凉茶的少女坐在对门的茶楼上, 但见阴雨绵绵中,一座三层精致的红楼伫立在一片杨柳之中。杨柳之外,是一条灌注井水的小沟渠,沟渠半包着红楼杨柳, 木桥横跨, 依稀有几分江南韵味。门外一对楹联, 上联舞低杨柳楼心月,下联歌尽桃花扇底风。 -- 第169页 月书等着天黑去里面探探究竟,这一等就等睡着了。 茶楼外, 一匹骏马疾驰而过, 地上泥水飞溅。 陈案在卫所里等消息, 从麟山来的线人憔悴下马,一日夜奔波,下马后脚步踉跄。 大人呢? 陈案指了指廨房紧闭的门,小声道:肃州来了两个年轻文士,大人正在接见他们,你先坐下来歇歇。 从麟山来的汉子抹了把脸,去了倒座房里,陈案给他倒了杯茶,打听起麟山的战况。 你先让老子喘喘。他一喘就喘了片刻钟,一壶茶见底,汉子叹道,战况不好,火落赤部与谢部暗中勾结,郑大人本欲诱敌深入麟山,再前后包抄,结果火落赤埋伏在外,西海兵侧面受阻,让谢部人逃了。 陈案一听,心里叹息不已,既然如此战况,周俊恐怕凶多吉少。 西海的骑兵可有多少损伤? 歇息的汉子笑道:军中机密,可不能乱说。 得得得,你这一身湿衣,快把我那身干净衣裳拿去换了,我想咱们陆大人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开门。 汉子打听道:那屋里两个人来头很大? 大,晋王殿下派来的人,我若是没猜错,大抵是要继任军中已故刘军师的职位,不日跟着咱们出塞。 汉子啧了声,伸手拍了拍陈案的肩头:可惜我不能随大军一道,你出去了,诸事小心。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雨渐渐停了,廨房的门终于开了条缝。 先出来的是个举止飘逸的少年,资质风流,见到屋檐下两人,当先笑了笑。陈案抱拳行礼,李休宁喊了他一声陈大哥。 这位是?等少年走了,麟山来的汉子小声问道,年纪轻轻,可有能耐?该不会是晋王殿下他哪个小妾的家里人罢? 那位姓李,名休宁,才弱冠年纪,是田先生的徒弟,能耐应该有点。陈案摸着下巴,自己也就知道这么些了。 过了会儿,屋内又出来一个老气横秋打扮的年轻人,他见到陈案两人,颔首致意。 天光大亮,宋希庭带着伞,卫所里扫了一眼,不见李休宁,他便匆匆赶了回去。 这位又是? 这是宋先生,之前来过咱们卫所。身上有些本事,只是平日不爱笑,清贵人物,可别惹他生气。 陈案口里的宋先生,原先是吴王殿下,如今他将身份还给宋希庭,两人七八分相像,等闲人不仔细看,一时辨不出差别。 云破日出的凉州城,雨一停,不多时便跟个大蒸笼一般。 到了夏至天,路边遮阳的油布都撑了起来。穿着松烟色道袍的男人停在一家饭馆跟前,屋里油烟散不出去,厨房里云遮雾绕,一个竹竿女人拿扇使劲扇风,汗流浃背,掌厨的男人不断颠锅,火光一闪一闪的,宋希庭望着墙上挂的木牌子,最后花了二十文钱,点了一份水煮鱼片。 从茶楼飞来的小八哥鸟沿途寻到主人,嘎嘎说了些话,宋希庭与它许久未见,又掏钱买了一只水煮蛋。 八福爱吃水煮蛋,男人剥了鸡蛋壳,就坐在饭馆的靠门位置,一点一点喂它。暖风薰人,一颗鸡蛋吃完,店家娘子也将水煮鱼片装在食盒里交给宋希庭,她收了食盒的钱,笑着问道: 宋相公,你娘子不开酒馆啦?我上次想去打酒,看你家门是关的。 容貌清隽的男人想了想,笑道:近来天气闷热,我娘子身子不适,歇几天。 店家娘子有意无意道:诶呦,原来这样,宋娘子脸色一直不好,起先店里还招了个少年人帮忙,现在没人帮忙了,一个人支撑不起,那身子想必是热出毛病了,可得带她去看看大夫。 宋希庭笑着多谢她,神情不变。 午后天幕湛蓝,空气里热浪滚滚,茶楼里寥寥几个人,店伙计都在打瞌睡。 宋希庭按照八福说的位置,在茶楼阴面找到月书。 他掸了掸身上的热气,轻手轻脚坐到小桌对面,浮着辣椒的水煮鱼片被从食盒里端出来。 趁着她睡觉,宋希庭静静瞧着月书此刻的模样。 目光描摹他眉眼轮廓,纵然是肤色变了,半块胎记攀爬到面颊上,他依旧觉得这张面孔没有变化,那一双凤眸合上之后,线条和缓,微挑起来的弧度勾着鬓角散乱的碎发。 宋希庭从袖子里取出一柄香妃竹折扇,此时此刻,昏昏欲睡的氛围里,他轻轻给月书扇着风,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他撩开她耳畔的发丝,冷不防对上她睁开的眼眸。 月书从梦里一脚踩空了,睁开眼就是宋希庭,差点把她魂吓飞了。 你怎么来了这儿? 她拍拍脸,一觉醒来胸口发闷。 给你送些饭菜。宋希庭揭开盆盖,一小盆水煮鱼片尚还热着,他笑道,我早上走,本以为回去了你都还是睡着的,一个人到这儿做什么? 月书瞥到扶栏上的八哥鸟,心里顿时就明白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这只鸟在宋希庭面前乖得跟狗一样。 月书一边捞鱼片,一边道:晚上想去那头逛一逛,你有银钱么。 -- 第170页 他顺着月书的目光看去,看了又看,扇子一点一点收拢,迟疑道:去青柳楼? 月书点头,吃饭间不经意问道:那处你熟不熟? 宋希庭笑道:不熟。 月书抬眼,满脸都是不相信。 宋希庭只好道:从前做生意,大大小小的妓馆都去过,不曾留夜。 月书心想那是啊,你都把女人塞满了一个院子。 吃鱼片的少女热得满脸通红,她边吃边数案几上的银子,一侧的年轻男子扇着折扇,目光落在青楼楼上,若有所思。 傍晚,余热犹在,比起白日的烈日炎炎,略好上些许。 从成衣坊出来的两人各换了衣装。 一身书童打扮的男人绷着脸,而打扮成富家公子的少女洗去了脸上的粉渍,她负着手,喜笑颜开。 不枉月书跟他划了一下午的拳,宋希庭果真愿赌服输。 她装模作样拍了拍男人的背,用主人口气道:等会依我眼神行事。 月书眨了眨眼,宋希庭微笑道:眼睛疼? 月书: 过了小木桥,门口迎客的女伎捧着琵琶,声音娇俏,她们一眼就瞧出月书是女儿身,本该出言劝阻,只是月书给得实在太多了。 捧着银钱的女伎堆笑道:小相公想玩什么,咱们姐妹都奉陪。 月书摆摆手,拉过身侧的男人,道:我们逛逛就好。 女伎们一副我懂了的表情,纷纷侧身让出路。 青柳楼的布置十分红.艳,进门便能瞧见一楼的花台,酒色浓郁,围坐在花台附近的客人嬉笑声不断,穿梭其间的女人衣着清凉,嬉笑怒骂,惹出闹嚷嚷的气氛。 月书侧身靠在二楼的扶栏上,眼睛四处扫,专盯老牛啃嫩草的画面。 因为一般而言,撞这样的男男女女一定没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9 22:18:29~2022-06-21 23:5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尔塔巴扎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满庭芳 入了夜, 青柳楼里底下最热闹,到了二楼三楼, 楼窗尽开, 烛灯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几扇门后,依稀能听到模模糊糊的私语声。 如今时候尚早, 月书在楼里逛荡了一圈,若不是顾及形象,她甚至想竖起耳朵贴门找。楼下酒色正酣,宋希庭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 面前是花娘们送来的时兴瓜果。 没有客人光顾的小花娘跪坐在案几前, 素手纤纤,正往杯中斟酒, 衣装捉襟见肘的男人静静瞧着, 剪水眸生来温柔,便是不言不语, 亦如水般温温缓缓。 站在二楼的少女端了一碟花生米,迟迟没有过去,耳畔丝竹声袅袅,她靠倚着墙, 脑海里慢慢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咳咳, 帮个忙。月书拉住身边弹琵琶的花娘, 附耳道,好姐姐,有没有平日里穿的衣裳, 借我一套。 她顺手塞了一颗碎银子过去, 花娘顿时开了笑脸:跟我来。 月书跟着花娘转到后院卧房, 卧房里花娘翻柜子,笑着问她要做什么,月书胡扯了个理由,只等换上女装,这才挺起胸膛,对着穿衣镜仔细照了照。 夏日天里,衣裳多是单薄,这一身象牙白短衫百褶裙穿在身上,掐细了腰,显得镜中人身材高挑些许,月书将领口的金鱼扣扣好,左看右看,让花娘给她梳个妇人盘得发髻。 姑娘这是 月书抬手,小声道:我想给夫君一个惊喜。 浓妆艳抹的花娘眼睛一亮,面上露出过来人的笑容,连连点头。 月书扶额:不是你想的那样。 花娘心照不宣笑道:妾身懂的。 很快,一番打扮后的少女便从花娘屋里出来,月光洒在门槛前,月书手中一柄团扇,故作清高地抬起来,悄然进了青柳楼。 玉杯银盏,暗紫色的酒液不慎洒落在案面上,映照着金灿灿的烛火。 慌忙擦拭的小花娘倾着身子,大片肌肤从低低的领口中露出来,玉.团盈盈,胭脂薄纱贴着腰.肢,但见一身丰胰骨.肉,她抬起头,却见案前坐着的小厮已经转过了身。 公子? 宋希庭看得出她的意思,只是年纪幼小,故作风.情,他兴致乏乏,望着瓶中饱.满的插花,他微微侧过脸,询问道:可会吹奏丝竹? 妾身、妾身不会。 宋希庭笑道:你什么也不会,来这里作甚? 妾身姿貌平平,楼里的妈妈说,只要会伺候人便可。小花娘解释道,声音轻软,又跪了过来。 宋希庭道:没钱。 身侧的小花娘笑道:莫欺少年穷,公子年纪轻轻,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妾身并不看重钱财。 哦,原来你看中我的身子。宋希庭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是我.嫖.你,还是你.嫖.我呢? 公子误会了!小花娘还想开口解释,他却要起身离开。 她心想一个小厮,竟还朝她发脾气,手一把抱住他的腿,娇笑道:青柳楼是寻欢作乐之地,来了这儿,妾身伺候您天经地义,若是公子喜欢,下次来了 -- 第171页 话未说尽,旁侧传来另一个女子恼怒的声音,她咬字极清晰,也格外刺耳: 你们干得好事!大庭广众拉拉扯扯,要不要脸! 小花娘愣住神,只见是个妇人打扮的女子,眉眼娇秀,肤色雪腻,衣着有几分熟悉,乍一眼看,像是个正经人家出身的姑娘, 你是谁? 被问起身份,月书指了指宋希庭,心里长舒了口气,想着自己今晚算是没白花钱。 少女眉头舒展,将小花娘轻轻一推,三人站成一排,她的手搭在花娘肩上,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得干净,像是玩闹一般,以至于周边本想看热闹的人也收回目光。 小花娘站在宋希庭与月书之前,摸不着头脑,见问不出什么名堂,责怪道:青柳楼里说什么都有先来后到的规矩,你新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月书说完捉.奸台词,觉得完成了今日一桩任务,正好口袋里还有金锞子,便递给她,口里安抚道:辛苦了,回去歇着罢。 小花娘睁大眼,大抵从没有客人对她如此大方,心动不已,但对着方才冲她大呼的女子,仍是不愿动手拿,这个时候生出骨气了。 月书正要塞给她,宋希庭忽然抢走。 望着她翘起的嘴角,宋希庭冷冷笑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月书愣住。 姿容清俊的男人一改先前的温柔,将两人中间的小花娘推出去。 公子 滚! 宋希庭垂眸看着月书,慢条斯理道:原来今日来这里,是要拿我寻开心。 我也是蠢了,陪你来这儿。 月书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任由他抓着自己走出去。 一出青柳楼,宋希庭便将人松开,自己在前,等也不等。热风拂面,他不觉想到白日里酒馆老板娘说的话,于是折返,将身后慢慢走的少女一把捉到怀里,一刻不停往家赶。 宋希庭你干什么?! 他不说话,只等到了门口,一脚踹开门。 李休宁在屋里被惊动,推门一瞧,就见宋希庭急匆匆的背影,他不悦道:你急着投胎? 推开正屋房门的男人置若罔闻,月书从她怀里抬起头,不妨被用力按下,随后便是一声嘭地闷响。 格门紧闭,李休宁眯起眼,略微一思索,屋里捡了铺盖,便轻轻在正屋门外打起地铺。 黑暗中,月书被重重丢到床上,宋希庭挡在跟前,但凡见她要起身,便是一推,直至她瘫软在床上。 如果你很生气我在青柳楼里做的事,我真的很对不起。月书双手合十,诚恳道,这么堵着我无济于事,怎么做你才不生气? 宋希庭笑了声,看不清神情。 我不是什么香的臭的都会碰的男人,从前是从前,今日带我去青柳楼,月娘,你求得是什么? 月书一听,一颗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些许,黑暗里摸索着,一摸到他的手,立即换上老阿姨安慰人的语气,先一个劲数落自己,而后才委委屈屈道:我也是吃醋了,当时脑子热。 脑子热,所以当散财童子? 月书扑到宋希庭怀里,弱声道:今夜欠你的钱,我日后都会补给你,别生气了。 别跟我玩这一招。 宋希庭将她按回原来位置,居高临下,收敛了笑意,淡声道:你心里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什么 月书!他俯身,直至此刻,才觉得她这副虚伪的样子有多让自己生气。 如果我是那个小马奴,你是不是早就说了?男人捏着她的下巴,放缓语气,温柔声道,在江州是如此,在宣州亦是如此,你要做什么? 在江州是意外,在宣州我什么都没做!你别冤枉我!月书神经绷紧,惊觉于他的敏锐,同时又怕自己说漏嘴,不自己舔着干燥的唇。 宋希庭帮她回忆,月书这才知道,原来宣州的暗卫真是有人时刻跟着她的。 为何喜欢去撞男女通.奸的事? 月书闭眼:因为我是个大变.态,有独特癖.好,所以我喜欢。 宋希庭: 月书睁开一只眼,盯着上方模糊的轮廓:你方才是生气我有事瞒着你? 他不语,半晌,低下头耳贴在她心口位置。 喂!月书压低声道,我没骗你。 宋希庭:小骗子。 他支起身,悠悠解着衣带,无所谓道:你不与我说实话,那便罢了。 月书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震惊道:你、你怎么 衣衫.半.解的男人抓住身前那只小手,领着往下.探,低声道:总有一日,你会告诉我对么? 被他压在身.下的少女抿着嘴,手一用力,尴尬道:抱歉。 他咬着她的耳.珠,声音更轻:你亲亲我。 宋希庭缠上来,完全褪去衣衫,炙.热的体温像是要将她融化,月书摇摇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 第172页 这种事,哪里是亲亲就好的。 宋希庭吻着她,指尖所到之处,极尽温柔,直将人揉.成水,沉沉浮浮中,他抱紧月书,喃喃道了句话。 月书满身的汗,分不清南北,听得更是迷糊。 你说什么? 我猜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1 23:50:18~2022-06-23 23:5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vHannie 8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临江仙 月书未当回事, 她捧着他的脸,视线落在黑暗里, 开玩笑道:胡说。 她这种情况, 也就天王老子知道。 宋希庭不再言语,俯身堵住她的嘴。一夜漫长,夜风轻叩着窗棂, 黎明时分,门外毫无睡意的少年抱起被褥离开。 第二日,月书日中时分才与李休宁打了个照面,两人眼下皆是一片青黑, 显然夜里都没睡好。一想到昨夜干了什么, 穿着水青短衫的少女咳了几声,有些许欲盖弥彰的意味。 奸.夫.淫.妇。 背着包裹的少年目光冷冷淡淡, 瞧见她领口的吻痕, 心中愈发羞恼,若非紧咬着牙, 说不定还有更多恶毒的话要吐出来。 月书怔了怔,这四个字听到耳里,还未说出反驳的话,李休宁便摔门而出, 落荒而逃的背影挡着灼热的日光。 月书摸了摸脑袋, 忽然就忘了方才想要说些什么。 天上云彩薄薄连缀在一起, 风一吹,光影略显黯淡,才起来的少女照往常一般洗漱煎药, 无人时想到了周俊。 要说起来, 日后如果离开, 月书心里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 出门在外,小俊要平平安安。 她双手合十,小声念了十几遍,闭着眼时未看见身后站了个静默的男人。 风把声音都带了出来,檐上的小鸟歪头,只觉得主人心情不好,啾啾几声,惹得厨房里的少女扭过头看,眨眼间,宋希庭面上便换上一副温柔笑意。 早上想吃什么? 都晌午了!月书一刀剁在砧板上,望了望周围,厨房里食材寥寥无几。 走,带你出去吃饭。 宋希庭站在门外等她出来。 两个人今日都无甚大事,路边上吃羊肉面,月书昏昏欲睡,从羊肉馆的楼上能看见祁连山一线皑皑雪色,正当午天气,空气里热浪糊得景物都扭曲,她不多时便出汗了,裸露在外的肌肤泛着红,宋希庭打着扇子,话少了不少。 时间飞快,一个月后。 只说月书在青柳楼里陆陆续续撞破十五对,效率奇高,因着每日光顾,出手大方,私下被人称作财神爷,青柳楼特意为她开了个后门,另设休息的房间。 宋希庭今日有事缠身,未能陪她一起,穿着水纬罗短衫的少女在房间里睡了个昏天黑地,只等着半夜最热闹的时候才爬起来干正事。 月娘子今儿玩什么?与她相熟的小花娘早早候在门前,手里的琵琶弹了几声,见开门的少女脸上挂着笑,声音更甜了。 月书知道她生活不易,先抛给她一粒碎银子,老话放在开头: 今儿可有什么老色鬼上门? 弹琵琶的花娘娇笑道:有! 她引着月书去一处雅座附近,在大花瓶后隐着半边身形,偷偷摸摸指给月书看。 只见是个五十好几的男人,脑后头发编成了小辫子,眼窝深陷,肤色被太阳晒得黝黑,身宽体胖,笑声极大,一身胡服,乃是凉州城外的胡商。 暗中偷窥的少女摸着下巴,掂量之后摇了摇头。 此人听声音中气十足,哪是日暮西山的老色鬼,若是惹恼了,三步并两步追上她,啪.啪给两拳她就没了。 不行不行。月书摆手。 小花娘见状,带她去找那等才来妓馆的少年人。初入妓馆的少年人多是面皮薄的,若是打搅了,不会过于计较。 月书提着裙摆跟小花娘噔噔蹬上楼。 这里有个新来的小公子,出手阔绰,想必脾气也好。花娘小声道。 月书心想这个好,当即一推门,看都不看便扯嗓子大喊:瞧瞧你们干得好事! 屋内灯光朦胧,一身荼白直裰的少年斜倚着凭几,朱唇微润,正喂酒的花娘被打断动作,气恼道:怎么又是你?! 月书定睛一看,连忙关门:抱歉抱歉,找错人了。 怎么 门外的小花娘疑惑极了,不等询问,月书便东张西望,最后瞅准楼梯下养花的大水缸,二话不说,先躲起来。 李休宁望着紧闭的格门,花娘递上来的酒当即寡淡无味,他斜眼瞧着依着自己的女人,那双凤眸里尽是小心翼翼。 公子,可是生气了? 李休宁轻轻摘过她手里的青瓷小盏,清澈的酒液随着动作晃荡,他悠悠抬起眼帘,在花娘期待的眼神里,将酒泼了过去。 贱不贱? 他伸手掐了掐少女的脸颊,笑够了才拔下头上的青玉簪子,挑开衣襟,花娘的肌肤上还留着上一个客人掐出的痕迹,圆钝的簪头戳到女孩的心口,见她蹙着眉头通身歪倒过来,李休宁冷着脸,先赏了一巴掌。 -- 第173页 公子饶命,贱妾不是有意的! 花娘摸不准客人的心思,跪地慌慌张张道。 李休宁淡漠瞧着,却想起那夜月书与宋希庭求饶的声音。 贱人。 他抓着花娘的头发,心里的不甘翻涌成一股冲天戾气,以至于手下无轻重。 少年将人重重摔到矮榻上,扒光了衣裳,抽出一身鞭痕,新伤旧伤叠在一起,看在眼里触目惊心。 花娘叫哑了嗓子,李休宁望着人奄奄一息这才住手。 丢了鞭子的少年闭着眼,黑暗里,心跳如擂,青都的绵绵雨丝在心头坠落,他蜷缩着手指,浑身一失力便踉跄着倒在了床上。 许多久远的事如同雨雾,遮住了他的视野。 幼年的无力感重新回到他身边,李休宁大口喘着气,秀气阴柔的面上,唇被咬出血来,朦胧中他仿佛瞧见渡口远去的夜航船。 一轮明月在水中随着他的脚步愈行愈远。 嘭 神智明清的少年推开门,四处张望,妄图做些挽回。 大水缸后,月书捂着耳朵,不能听花娘的惨叫声,往日与她相熟的琵琶花娘叹息不已,说着人不可貌相的话。 突然,余光瞥见一抹白色。 李休宁从水缸前经过,月书正祈求他快点走,可人算不如天算,这般隐蔽地方,照理说不该被发现的,偏偏有人放了个屁。 善弹琵琶的花娘捂着嘴,眼珠子可怜兮兮地转过来,月书无奈。 怎么躲在这儿?李休宁站在楼梯口,他歪头看着,像是极为疲惫,月书险些以为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出来罢。 月书捶了捶发麻的腿,尴尬爬出。 李休宁与她隔着几步远,微微一笑,笑容干干净净。 他如今又长一岁,月书与他坐在一张桌上,昔日的情谊已不值一提。 她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喜欢打人? 窗外月色空明,李休宁抬手摸了摸,眼神里露出一二分少年的天真。 我不喜欢打人。 月书:你放屁。 李休宁挑着眉,看见少女发泄似地啃着西瓜,唇角都有湿润的汁液,一副憨态,他颔首道:你说得对。 月书讶然,不妨被他抓过手腕,这四下都是人,她用力抽了回来,皮笑肉不笑道:乖侄儿,自重。 你身体如何? 月书一想到他那碗药,没好气道:快死了! 李休宁道:听昨夜的动静,不像。 这话说得月书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模糊声道:男.欢.女.爱,情之所至。 对坐的少年却问道:宋希庭岁至而立,比我如何? 月书皱眉,不悦道:无可奉告。 李休宁若有所思:那便是不及我。 眉头紧皱的少女停下吃瓜的动作,朝身后看了看,还好宋希庭不在。 床上功夫有什么可比的,你不许再问这些。她恼怒不已,面色涨红,头疼道,你我之间没有可能。 李休宁望着她修长皙白的脖颈,空气里弥漫着西瓜的甜香以及女孩身上的胭脂暖香,他指尖微动,诱道:我服侍你,你不想要吗? 月书白痴一样看着他:我又不欠打。 让李休宁服侍,她恐怕第二天就被抽死了。 见她擦拭手上的汁水要离去,方还说着话的少年绕过案几,一把抓住她。这众目睽睽的,月书被吓了一跳,她身后就是扶栏,李休宁这般堵住去路。 你没事罢?月书疑惑地瞧着他,未几,似有所察觉,无奈偏过头去劝道,给自己留点体面。 少年喃喃道:我喜欢你。 我知道了!是我先招惹你的么? 月书心里复杂,对着李休宁这般初见便热情的人,她十分注意,从前在青都时只要周俊不在,她话都少说,分明是他心生歹意还倒打一耙。 堵住去路的少年早知她会这般说,像是看着那轮水中月亮随着航船远去,他尽力挽留,连不知羞耻的话都能道出口。 你若心悦宋希庭,我情愿、情愿做小。 月书吃惊: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么? 面色苍白的少年眼里起了雾,声音低哑:我没说错。 月书头皮发麻,连忙就要挣脱,嘴里道:你今日昏了头,好好的人,何必要做小。你我这辈子顶多是朋友,你不必为了那一点得不到的东西,委屈自己。 李休宁桎梏着她的双手,渐渐控制不住心里的阴暗面。 不要逼我。 月书最受不了他这样的可怜委屈,活像是自己才是恶人。 耳畔响起少年轻轻的声音,李休宁抓着她纤细的腰肢,语气平缓无波,像是酝酿在心里许久。 小月,日后若是把你关起来了,但愿记得今日我求你的话。 月书舔着唇,微微一侧过脸,便见他眸色深深,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如同窥着不久后的掌中之物。 你别乱来。 乱来?正当月书想要为日后留一线生机时,头顶传来宋希庭的声音。 -- 第174页 李休宁,你贱不贱。不知何时站在三楼的男人讥讽地笑了一声。 月书一听这声音,痛苦闭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3 23:53:06~2022-06-25 23:2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vHannie、德尔塔巴扎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临江仙 月书本以为宋希庭今日不来了, 哪知晓他在楼上一直看着。 两个冤家一聚头,最终伤害的都是她这个夹在中间的无辜人。趁着今日尚未动刀见血, 月书拼力活稀泥。 别吵别吵, 勿让人看笑话。她朝宋希庭使了个眼色,楼上的男人笑而不语。 月书瞪了他一眼,见四周都有看热闹的, 她抬手小声对李休宁道: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休宁阴着脸,月书一推,他反手便抓住月书的袖子。 咳咳, 多大个人了。 月书心跳飞快, 时不时抬起头,一身湖青道袍的青年在楼梯上等着, 她深吸一口气, 待走到身边,左手牵住宋希庭, 正好一边一个,谁也跑不了。 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堪堪将两人带到自己休息的房间里。 屋子里点上灯,月书一转身的工夫, 地上便传来嘭的一声响, 她眉头一跳, 就差给两人跪下来了。 月书在两人跟前,一面缩着脑袋,一面见缝插针, 劝道:好好说话, 别动不动就打人, 尔卿受伤了我会心疼,李休宁受伤了我也要 呜呜呜! 月书嘴忽然被人捂住,宋希庭把她从两人中间拖走,气笑了:他算什么东西,你还心疼!那若是周俊死在外面,你是不是还要殉情? 月书呆住,那后半句分明是她也要出医药钱,三个人都得不偿失,但宋希庭早早打断了,她没想到他会提起周俊的名字。 宋希庭最恨她没心没肺的样子,这些日子憋在心头的无名火燃起,恨不得将她牢牢栓起来。 关周俊什么事。 被他拖到床上的少女挣扎着,发丝凌乱,神情十分不自在。 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月娘,别当旁人都是傻子。 宋希庭捏着她的下巴,剪水眸里温柔散尽,声音冷淡异常:日后无论是这个小畜生勾.引你,还是那个小马奴勾.引你,你再犹豫不决,我替你做决断。 男人摸到月书的.胸.口,用力掐了一把,见她皱着眉头痛呼,仍是不解气,他扭过头,从地上起身的少年冷冷盯着他,宋希庭笑着解了宽大的外衫。 往日我的脾气太好了,都说人善被人欺,此言不假。 月书心有余悸,眼见两个人还要打起来,她不敢贸然往前凑了,电光火石间,灵感一现。 床上痴痴的少女抱着脑袋,怕人看不见,先猛吸了两口气,只是还没等自己痛叫出声打断,隔壁房里声音忽而震天响。 不、不要,我的心.肝.儿,奴.受.不住。 啊、唔。 床板都被撞得咯吱刺耳极了,动静之大,臊.得月书连忙闭嘴,心里道隔壁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出声,缺大德。 那一头,紧张的氛围被打破,伴着这般动静,宋希庭丢了手上的椅子,李休宁更是一脚踹过去,屋里屋外安静一瞬,月书探头朝门看去,格门外人影憧憧。 琵琶声断,随即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笃笃笃 上门的鸨母眯着眼,见开门的是个只着中衣的年轻人,身上带伤,神情阴沉,态度便更是谨小慎微了。 公子,可是咱们楼里姑娘伺候不周?年老色衰的鸨母战战兢兢问罢,伸头定睛一看,哑然无声,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是李休宁脱了身上破了的外衣,薄薄的单衫下,宽.肩.窄.腰,先前与宋希庭扭打间不免磕碰到,裸.露出的地方肉眼可见青乌的伤痕,乍一看,仿佛是誓死不从遭了一顿打。 床上还有个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少女,三人凑成一团,若说没有一点动静,那反倒是不正常了。 咱们青柳楼里一应家具物什都是最好的,公子这小声点,咱们周围客人都被惊到了,若是等会再敲门,不免会扰了公子的兴致,您瞧这些鸨母为难道,本是要他赔的,结果门关上了。 公子! 宋希庭捡起衣裳,袖囊里摸出金锞子,再一开门,门外除了鸨母还有楼里养的几个龟奴。 他笑了一笑,掂着手里的金锞子,方还凶神恶煞的众人立即满脸堆笑。 宋希庭指着隔壁有声响的房间:把隔壁人换走。 鸨母接了钱,面露一丝犹豫。 宋希庭索性将手里一把金锞子都丢给了她。 如何? 鸨母要钱不要命,终于开口道:奴家试一试。 隔壁房间里,胡商跟花娘正到要紧时候,结果被李休宁与宋希庭吓得一泻千里,心中说不气那是假的。 高壮的汉子穿好衣裳,骂骂咧咧想去理论,结果遇上不识趣的鸨母,正愁没地发气,这下好了,抬腿就是一踢。 -- 第175页 老.婊.子!滚! 敢让老子挪地儿,谁给你的胆子?要钱的时候跟条狗似的,我没给钱?看不起谁呢!胡商一手推翻一个龟奴,不解气,抓起鸨母连抽了两个耳光,这才把目光投向宋希庭那间房。 砰砰砰 这一头月书才爬起来,外面响动三人都听见了,她竟还记得胡商的声音,一想起那人一个顶她俩的样子,不由发憷。 宋希庭要去开门,身后的少女紧抱住他的腰,制止道:我们躲起来。那人不是讲理的人,要真打起来,你们都受伤了,指不定要吃亏。 不用担心。心里气微微消了一二,宋希庭安慰道,夫君没有那么不中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月书叹气,余光瞥见房间里的柜子,眼睛又亮了。 趁着宋希庭开门工夫,她往柜子里躲。李休宁看在眼里,指腹擦着嘴角的血,不觉笑了一声。 柜子里放了一层被褥,月书蜷缩在里,心里松了口气,眼睛透过细细的门缝观察外面。 只见宋希庭开了门,胡商与他站在一起还要高半个脑袋,身体近乎占据了半扇格门,两人对峙,嗓门大的胡商开头便问候了宋希庭十八代祖宗,李休宁静静观望,月书手心出汗,生怕两人打起来。 宋希庭这般的体魄,李休宁都能捅他一刀,换成这个人高马大的胡商,那不是一拳抡扁? 今儿跟你把话撂在这儿,让老子换个地儿,先看看你有没有这能耐!胡商说话间伸手推搡,宋希庭看似被推了一把,只等他跨进房间了,这才绕到胡商身后,将门栓死。 年纪轻轻的男人挽起袖口,笑着问:你有多少能耐? 胡商歪着脑袋,捧腹大笑,如听笑话:你这样的小白脸,应该是大燕的读书人?读书人肚里几斤几两,今儿都给你打烂,到时候回了草原,老子就告诉兄弟们,这大燕的男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不自量力。 宋希庭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一个铜臭商人,何德何能。 月书躲在柜子里,门缝几次都被李休宁挡住,屋子里听声音乱糟糟的,既有身体撞上橱柜压塌木材的响声,亦有男人的闷哼声。 良久,屋里渐渐恢复平静。 怎么了,草原上的男人都如你这般无用? 胡商软成泥的身体下压着倒塌的案几,宋希庭好笑道:还能打么? 被打成猪头的男人手指颤抖,龇牙咧嘴道:你、你不是读书人? 方才他隐隐看见此人身上有刀柄,哪有人出门随身带刀的,想必不是一般人。 宋希庭拍开他的手指,善意道:在下不过一介行商之人,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不讲理的朋友,为了不吃亏,曾学过一二护身的功夫,今日见笑了。 胡商咬着牙,但身子实在是疼,还是没忍住吸凉气。 今日是、是我卜真台失敬在先,望阁下绕我一命。 宋希庭不想杀人,见夜深了月书还缩在柜子里,他让人把胡商抬出去。 李休宁看了一出好戏,等到月书从柜子里跳了出来,故意夸赞道:宋相公好功夫,这么蛮壮的胡人都能打得半死,想必一月前的刀伤并未伤到根本,我这夜里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月书捶着发麻的腿,听着听着,愣住了。 一个月前宋希庭活生生挨了李休宁一刀,虚弱的不得了,哪像今日,别说挨刀了,他反倒是将旁人打得求饶。 方还为他担惊受怕的少女神情复杂极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宋希庭对着李休宁,抬腿就是一脚,冷笑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只是话已说出口,他再挽回便是难上加难。 因着到了宵禁的时辰,三人只能在妓馆留宿。 半夜里,月书将人从床上推下,宋希庭在床边铺着被褥,李休宁被他赶到门边上睡,这一方只他二人。 月娘?生气了? 月书还记着他此前提起周俊的事,宋希庭怎么哄她都熬住了,大热天里用枕头遮住脸,后.颈上湿.热.湿.热的,只穿着亵衣的男人在耳边说了许多事,她全当放屁,不知不觉中睡意涌上来,她打着哈欠,不想耳朵被人咬了一下。 宋希庭!我要睡觉。月书恼怒,他总是这样,东摸一下西摸一下,还像个大火炉一样在她身边窝着,委实折磨人。 知道了,方才跟你说我明日要走,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你明日要走。床上的少女含糊道,复述之后略微清醒了,疑惑道,你明日要去哪? 宋希庭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责怪道:你没认真听我说话。 火落赤部在西海被打散了,陆大人要清扫凉州域内的叛部,明日军队起行,这事我也是今日才知晓,本要早些告诉你,只是有些生气,一时半会忘了。 月书胡乱拍了拍他,沉吟半晌,开口是:睡吧,早睡早起早点去队里点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5 23:28:36~2022-06-27 00:3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 第176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尔塔巴扎黑 10瓶;孟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临江仙 西海定羌堡。 不日前一场夜袭折损了定羌堡近半数骑兵, 六月天里,堡内士卒正在割麦, 随军的妇人携着小孩在地里捡麦粒, 骄阳似火,空气里热浪滚滚,竟没有一丝风扫过田间地头。 秦柳荫下, 有几个新入营的少年在地头休息,几人都是凉州的军户,自幼放马牧羊,此番便被征到骑兵队伍中。 看到不远处从库营折返的伍长, 当头矮瘦的少年连滚带爬栽倒低头里, 剩余几人不敢怠慢。周俊带着一壶凉茶,见几人身上衣裳又被烘干了, 猜都不用猜。 怎么又偷懒了? 天太热了, 这一片咱们都割得差不多,喘一口气而已。最矮的少年被喊做小猴子, 声音弱弱地在解释。 周俊摇头道:若是身子不适,去找大夫。 伍长 年龄相仿的少年放下凉茶,沉默着又捡起树下的镰刀,脚下热气蒸腾, 卸甲之后, 战场上的血腥味被麦香替代, 未多时,周俊扭头看了眼,队伍里剩余三人都埋头干起活, 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耳边两声炮响, 随即又使人神经绷紧。 田间地头的士卒抬头望向长城上的烟墩, 果见燃起了两缕灰烟。 有鞑子在堡外! 在堡外放牧的寨民看到那烟墩上的烟,纷纷赶回堡城里,瞭望的士兵等人都进来了,忙把城门关上,眨眼间,方还在收割麦子的青壮年俱往营寨跑去。 无事则耕,有事则战,竖壁清野后,一队骑兵冲出定羌堡。 队伍最末的少年拔箭,末了,一箭中的。 凉州卫城。 宋希庭与李休宁离开已有半旬,月书难得清静,因着天热,白日里甚少出门。周围邻里的孩子见她酒馆也不开了,还以为家中出了事,轮流上门慰问她。 月书强打起精神解释,只是一个小孩临走时,说了句叫她有些毛骨悚然的话。 宋娘子,你家附近总是有人在偷看,可是你夫君在外惹了仇家? 月书把他留下想仔细问问,可八福总在这小孩头上拉屎,他笑嘻嘻撂下这句话便跑了,头也不回。 宋希庭此行离开,小鸟八福也跟着离去,没人看门,联想起小孩白天说的话,这一夜月书辗转反侧。 或许是过去看多了独身女性在家遇害的新闻,她下半夜从床上一咕噜爬起来。 窗外月色如银,风刮着树叶,穿戴好衣衫的少女探头探脑出了房门,缩在院子里一处被树遮住的地方,这一片入了夜,偶尔有婴儿的啼哭声,她揣着手,竖起耳朵仔细听四周的动静。 一段时间的安静后,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出现。 月书循声缓缓抬起了头。 大半夜的,翻墙的男人本要跳到树上再爬下来,结果望见一张惨白的脸在墙根下,四目以对,两个人都吓住了。 月书喉咙都像是被人掐住,头皮发麻,借着月光,待看清男人的面容后,她陡然清醒。 啊啊啊啊!救命啊起火了起火了! 坐在墙头的胡商一闻声,当机立断跳了下来。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首先要知道仇家住在哪里。 在青柳楼里挨了一顿打,胡商早把宋希庭那间房盯着了,月书好巧不巧,在宋希庭走后不久也跟着出来,那时胡商尚未离开,见屋里平白多出一个女人,自是紧紧跟着打探。 你就是他女人?院子里胡商追着月书,狞笑道,我说这样的男人怎会娶一个丑女人。 院里跑着圈的少女顾不得太多,见他一步步逼近,仍在大呼起火救火,嗓子都快叫哑了。 未几,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啪.啪的水声。 月书喘了口气,跑到后门边上就把门栓拔了下来,门从外被人踹开,她还未跨过门槛,却见是几个身材高大的胡人。 几个人丢了地上的水桶,竟是早有预谋。 大哥猜得真对 ,这小娘们儿是个属鳖的。 什么属鳖,分明是泥鳅,你瞅瞅,这衣裳都穿好了,定然是有所察觉想要逃。 说话间,月书就被包了饺子,扑过来的胡商用力攥着她的腕子,附近有邻居出来查看,他故作凶神恶煞状吼道:看什么看?自家娘们跟这家小白脸勾搭,今儿我把人绑回去,你们都别管闲事! 原来月书往日出门都是易容,街坊邻里认的都是乔装打扮后的宋娘子。 今夜穿衣之后她忘了扑粉补妆,这一下真容暴露,街坊邻里竟真的像是见了一个陌生人一般。 月书肠子都悔青了,大概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真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做大冤种。 别听他胡说!我是约约!声音不 约你个头。胡商一巴掌拍下来,声音大得直把她原来声音盖住,这一吼,将那些不愿惹是生非的人都赶了回去。 月书眼前冒金星,被打得脑袋晕乎乎的,挣扎间一捆麻绳套了上来,嘴里也被塞了一团汗巾子。 胡商卜真台掐着她的肉,将娇秀雪白的少女手里一掂量,顿时就有了数。 -- 第177页 这小娘们要卖掉,少说也得换上百斤茶叶。 一旁的下仆堆笑道:小人就说今日看黄历,准没有错。 记你一功。 卜真台扛着五花大绑的月书往坊间早已租下的住处走去,这些日子宋希庭与李休宁不在,对着屋里一个女人,他倒是把平日里的精明全用上去了。 等到第二日一早宵禁结束,坊外便有马车候着,夜里被灌了软骨散的少女动弹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卜真台一手便将人提着上了车。 月书使不上力气,马车颠得她想吐,过城门时有士卒掀开帘子检查。日光照在脸上,卜真台将她拖出来好叫人看得更清。 面色苍白的少女被颠得干呕,发丝凌乱,手腕脚踝上都还留着捆绑后的淤痕,精神恹恹,一双凤眼半阖着,像是蔫了的花。 卜真台轻轻踢了她一脚,而后赔笑道:这是我从绥镇买来的女人,花了足足二百两,这是卖身契,官爷们瞧瞧。 伪造的卖身契上卜真台早给月书捏造了个玉娘的假名,看样子是早早盯上了她,早有拐走的打算。 士卒望着车里的少女,偷偷接了卜真台的银钱。 放行前,检查的士卒半是开玩笑道:这样的女人放在妓馆里,光看年纪,怕是尚未到梳笼的时候,你这蛮子该不会是抢的罢? 卜真台装作着急道:白纸黑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既到了你们汉人的地界当然要守规矩。 士卒摆了摆手,未几便把帘子放下了。 过了城门,卜真台松了口气,见月书病怏怏的,生怕把她给颠死了,到了一处人稀的路边就把解药喂给了她。 月书蹲在路边,声音微弱:你要把我卖到哪儿? 卜真台看着她的脸,心里算盘打得啪.啪直响,他取出绳子往她脚上栓,一边拖着人走,一边说道:路上谁出价高,就把你卖给谁。 月书揣着手,慢慢吞吞道:那我自己买我自己。 卜真台一听,当即将她上下晃了晃。 一点钱都没见着,他举手就想给她一巴掌,月书见状连忙咳,嘴里道:我要死了! 男人怕拍死她,啧了一声:小娘们儿闭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00:35:38~2022-06-30 00:0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HvHannie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vHannie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vHannie 3个;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嘎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临江仙 一行人歇够了, 带着货物与月书,路上紧赶慢赶, 傍晚时分总算到了东胜卫的辖域。 只是过了开城门的时候, 卜真台与手下人便在城外就地扎营,这周边不乏从漠北草原来的商人,同行之间趁此交流近期的买卖盈亏, 叽叽喳喳,说得都是月书听不懂的话。 望着眼前忙忙碌碌的奴隶,被捆住脚的少女往地上一躺缩成一团。 五花城地势高,昼夜温差大, 白天少说三十多度, 一到晚上就剩下五六度,穿着罗衫的少女声音打颤道:我冷, 我要冷死了! 几个五大三粗的奴隶听得懂中原话, 嗖地一声,便将马车上的羊皮袄子给她丢过去, 生怕她给冻死了。 月书把自己裹好,身上刚有些温度,肚子又咕咕叫起来。 我饿,我要饿死了 正在烤肉的汉子瞥了卜真台一眼, 见主子忙着与朋友叙旧, 这边便压低声音骂月书:事真多! 月书叹气:我要饿死了。 烤肉的汉子叫丑只, 他一听死这个字太阳穴就发涨,见一旁只露个脑袋的少女巴巴看着火上的羊肉串,他到底是先给了她一把。 吃! 月书谢天谢地, 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嘴里夸他:丑只, 善有善报,你以后肯定要走大运。 丑只朝她拜了拜:别别别,少说话,多吃肉,别动不动就是死。 月书点点头,深以为然,只是吃饱之后说顺了口,丑只一听她说要渴死的话,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一次换月书拜他。 面容白皙秀丽的女孩讨好般对他笑,丑只打又不能真打,于是咬着牙,去行囊里翻水壶。 月色空明,风里卷着黄沙,四野莽莽。 围坐在火堆前的人群散开了,余光瞥见走过来的卜真台,月书立马就变成了病怏怏的样子,她缩成乌龟,连水壶摆在面前也不伸手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娘们儿? 与卜真台一道的年轻男人蹲下身,皎皎的月色下,眉目疏朗,大抵不过三十来岁,故意在她面前改口说起了中原官话。 月书眼睛望着地沉默不语,身上的羊皮袄子却突然被人扯开,她诧异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卜真台踩住地上的绳子。 胡商用力过猛,直接把她拉趴下来了,好在地上沙石松软,月书呸呸呸吐掉嘴里的沙,狼狈地抬起头,心里骂他神经病。 头发乱糟糟地垂到面颊两侧,少女脸上还留着被卜真台掐出的痕迹,夜色里,她打了个几个寒颤,四目相对,吉枝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从头到脚,看不出满意与否。 -- 第178页 卜真台见状,便将地上的人提起来翻了个面,大抵是想要多赚一笔,嘴里叨叨着蒙古语,吉枝伸手摸了摸月书的腰身,半晌轻轻握住。 卜真台咧嘴笑道:这个小娘们儿长得好,身子骨更是好看,虽说不好养,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年轻胡商却反问道:不能生我卖她做什么? 卜真台啧了声,责怪道:你不卖你碰她干什么?去去去,别把她碰死了。 吉枝推开身边的男人,将月书掂了掂,估摸着没有几斤几两,于是比了个数,嘴里道:一个绣花枕头,别狮子大开口了。 卜真台面露犹豫,咳了两三声,而后嘿嘿笑道:咱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你要是真看上了,这小娘们儿送你都成。我听说你爹在鲁王城那边新近找到了一座玛瑙石矿 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罢。我爹那么多个儿子,叫你碰到个最没出息的。吉枝单手扛着月书,见她恹恹地,当即一巴掌拍过去,听到人痛哼了一声,这才朝身后的奴仆使了个眼色。 卜真台一路嫌弃月书半死不活,这会子成了一桩无本买卖,再懒得管她死活,临走前不忘添油加醋道:这个小娘们儿怪能生事,若是不听话,打她一顿就能消停半日。 穿着狐皮裘袄的年轻胡商点头说记住了,卜真台这才心满意足接了钱离开。 路上绕过几个熟人,吉枝将肩上的少女丢到自己的帐篷跟前,月书才吃过羊肉,一路被顶着胃扛到这儿,干呕了几声。 这一片比起卜真台扎营的地要大上一圈,男仆在不远处看守货物,还有一队护卫在放哨,见到吉枝,帐篷前的两个女奴跪着行了一礼。 吉枝垂首看着月书苍白的脸,知道她冷,索性将人丢到帐篷里。 月书脸贴着毯子,半天爬起来,她左右看了看,帐篷虽小,五脏俱全,不少物件从中原来,做工极为精巧。 未几,身后灌进一股冷风,月书心都提起来。 方才卜真台跟这个人讨价还价,她被占了不少便宜。比起眼里都是钱的老胡商,月书最头疼年轻男人。 身材高挑的青年丢了件裘衣给月书,见她迟迟不动,索性自己动手。月书僵着身子,帐篷里光线不明,吉枝拍了她几下,忽想起什么,缓声问道:你是哑巴? 这一声提醒了月书,她立马点头,啊啊两声。 吉枝用力系着系带,虽看不清面容,可月书隐约觉得眼前这个胡人生气了。 既然是哑巴,那就叫你 男人神色不明,他盯着少女白皙修长的颈项,指腹擦过那一寸肌肤,察觉到她的躲避,他笑了一声,竟字正腔圆道:卜真台跟我说,你不是哑巴。 这么会骗人,就叫你小骗子。 月书陡然一惊,恍惚中还以为自己面前的男人是宋希庭。 以后我就是的主人,若是敢骗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吉枝捏着她的下巴,视线逡巡,倒是真喜欢这一次买来的汉女,吓唬之后摸了摸她的脑袋,此先有没有嫁过人? 月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摇头。 吉枝冷笑:要是我发现你骗我,就把你丢出去冻死。 嫁过人? 月书看他这副架势,绞尽脑汁之后,用小白花的语气委屈道:奴家曾被逼婚。 那为什么骗我? 帐篷里,她说哭就哭,一面抹眼泪,一面抽泣:怕被打。 卜真台打你? 月书狂点头。 年轻胡商笑出声:你又骗我。卜真台方还告诉我,他这一路生怕把你颠死,怎么会打你? 月书: 再发现你说谎,就让你做个真哑巴。 第99章 天仙子 月书捂着嘴巴再不敢吭声, 晚上人缩在帐篷一角将周边的毯子裘衣全部盖在身上。吉枝以为她胆子小,就让女奴把饭菜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 下半夜时分, 月书肚子疼得睡不着觉, 一股热流往下涌,她猜是癸水来了,便悄悄爬起身。 胡商在不远处横躺着, 正好将帐篷门堵住,面色发白的少女张望了一会儿,小心地将亵衣撕下一块。 空气里隐约有血腥味儿,待她垫好布, 门边的男人翻了个身。 月书吓了一跳, 安静几秒,见人没有动静, 这才慢慢地躺回去。 帐篷外风声呼啸,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裳,疼得翻来覆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装睡的男人终于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月书缩成一团,只是癸水二字一出口,顿时就被人拎小鸡一样丢了出去。 扑 帐篷外风冷得像刀子, 附近零星有几堆火, 守夜的奴仆诧异地盯着她, 月书扶着脑袋,把身上的袄子系紧。 吉枝将她赶得远远的,似是嫌她晦气, 又让几个仆人重新铺床。 月书一点一点凑到火堆前, 火光照亮面庞, 她呼出一口气,心里那股烦闷竟散去一二,环顾四周,但见莽莽旷野,一轮弦月挂在地平线上,几片野云飘过头顶,明星闪烁。 -- 第179页 月书扎好头发,偎缩在火边闭目养神,时间飞快,再睁眼,已是黎明时刻。 天边云霞璨烂如锦,商队里的奴仆大多已经起身,熬住米粥的奴仆正在偷看她,嘴里说得是月书听不懂的话。 两个女孩浓眉大眼,面上一团红,大手大脚,做起活来动作格外利索。 月书问她们要了一点水,洗过脸人总算清醒不少。 吃饭之后一行人便要进城了,因着她身上带血,此番便被丢到商队最末,几个女孩挤在一起,叫弥乾的女奴见她走路打飘,一路背着月书,嘴里叽里咕噜。 你叫什么? 弥乾把背上的少女托了一把,看着她茫然的表情,就先报了自己的名字。 月书听过别人喊她弥乾,如今自己又听了三遍,脑子就开窍了。她指着自己,一字一字说出名字。 弥乾眼睛一亮:%*amp;¥#@@#¥%amp; 月书呆住,侧耳仔细听,半天不知什么意思,弥乾叹气。几个人走在队伍末吃灰,等到了客栈,个个灰头土脸。客栈伙计把骆驼牵到客栈后的牲畜棚里,月书跟着弥乾去了屋里歇脚的地方,趁着周边没有男人,她比比划划问起弥乾有没有干净的布。 浓眉大眼的女孩歪头,见她捂着肚子又是诶呦又是皱眉的,比了个正方形,恍然大悟,随即就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一大摞草纸。 有总比没有好,月书好一番感谢,往茅房狂奔。 就她走的这个空隙,吉枝遣人来找月书,两个面目周正的汉子闯入四面透风的凉棚里,把那些女奴还吓了一跳。 玉娘呢? 弥乾慌忙起身解释,指着门外道:回大人,月亮肚子疼,去茅厕了。 不是问你妹妹! 弥乾被凶了一下,缩手靠着墙:主人昨天买的姑娘因为肚子疼,去屋外茅厕了。 两个汉子听罢便在门边等着。 天气渐渐炎热,早间的凉意被烘烤殆尽,太阳底下,一个少女姗姗回来,见门口有两个门神,顿时就更加柔弱了。月书捂着嘴先咳了几声,大有命不久矣的征兆,吉枝身边两个随从面无表情看着她,用中原话说了吉枝的吩咐,而后便一左一右挟着她去屋里。 月书不明情况,小心翼翼踩在石砖上,四周的葡萄架子上绿意被阳光稀释,越往里走越敞阔,过了连廊,到头是一座白墙硬山顶的屋子。 你就在这儿站着等主人回来。 月书擦着额上的虚汗,虚弱道:可是我要是被晒死了怎么办? 高个的随从顿时离她远了一点,指着院子里一棵树就道:去树下休息。 月书瞄了一眼,坐在树下,草纸粗糙,她换了无数坐姿,最终躺在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浑身疲倦的少女打了个哈欠,昨夜不睡觉,这个时候便困得要死,至于自己一夜之间被拐、一夜之间被转手,已经没工夫去难受了。 天大地大,倒霉的都是她。 风卷云散,日光西移。 年轻胡商从外回来,远远就看到树下躺着人。走近后见她睡得死死的,吉枝伸手将人翻了个面,热红了脸的少女身上都是汗,曲线毕露,不过衣物染了脏污,盯着那一片血迹,吉枝到底是收回了手。 来人,把她洗一洗,洗干净了再送到这里。 月书在路上被人晃醒了,脑袋尚还昏沉,她半眯着眼,瞎子一样四处摸索着,冷不丁摸到了一个女孩热乎乎的脸蛋。 弥乾凑到月书跟前,脸上带笑,知道月书听不懂她说的话,弥乾就打手势,月书端详许久,等到了温水里,立即就明白了。 这怕是要把她洗干净了送到男人床上。 我好好饿。 头发湿漉漉的少女坐在木桶里,不断做着吃空气的动作,她手指颤巍巍地抓着弥乾,随时随地仿佛都要饿晕过去。弥乾急的去找饭食给她,屋里还剩下一个女奴,月书又装渴,怕她不明白,自己还舀了一捧洗澡水作势要喝下去。 好不容易把人支走,月书是片刻不敢待在桶里,衣裳胡乱穿好便用布巾把头发包住。望了眼四周,浑身潮湿的少女偷偷摸摸翻窗出去,这一片她来时把路记住了。等两个女奴回来,屋里空空如也。 只要能出客栈,她绝对能逃走。 偷偷摸摸从葡萄架后溜走的月书屏住呼吸,透过缝隙,连廊了走过几个胡商的奴仆,因着天气炎热,个个步履匆匆。 她心里祈祷了一遍,忍着小腹的坠疼,悄悄顺着墙的边缘往前。若是从正门走,少不得会被人发现。是以到了拐角处,月书对着墙头跃跃欲试。在宣州的时候,夜里出王府她钻了不少次狗洞,宋希庭后来教她爬树、爬墙,她身上还是有些经验的。 话休烦絮,只说那一边,奴仆把厢房四周都找了个遍,实在找不着了,这才上报给吉枝。 正在算账的男人得知此事,因着客栈是自己的产业,便先让掌柜把门都关好,若是有客人不满的,将房钱加倍的补偿给他。 当时谁在她身边? 是弥乾和相宝。 吉枝放下账本,缓声吩咐道:看管不利,一人赏五十鞭。 -- 第180页 傍晚,院子里隐约能听到女人的惨叫声,眉目俊朗的胡商坐在屋檐下,时而便有下仆禀报消息,但无一例外,都是搜不到月书的影子。 吉枝身后的仆从猜测道:主人,恐怕她人已经出去了。 望了眼天色,男人摇了摇头:一个女人而已,只要还在五花城就总能找到。如今快到时辰了,先去璧叶楼,不要叫凉州卫的人等。 五花城属于东胜卫辖域内的五城之一,若是要阻断火落赤部退逃乌斯藏,必然要到此补充军需粮草。这一门生意,吉枝自出了鲁王城起,便一直收在囊中。 入了夜,暑气消退,街上人多了不少,人来人往间月书分不清东南西北,绕了好大一圈,竟转到了最繁华的地方。 她身上的衣裳都被热气烘干了,如今四处张望着,因囊中羞涩,最后徘徊在一家羊肉馆面前。 古有望梅止渴,今有 月书还是不好意思,到对面的巷口蹲着远远观望,打算没人的时候凑过去问问,要是能洗碗抵一碗羊肉面,那就最好不过了。 五花城的街道上灰尘重,一辆马车驶过,她吃了一嘴的灰。 呸呸呸。 月书抬手扇了扇,小小一个人往里缩,未曾注意到路过的马车车帘已经被掀开。 璧叶楼前,年轻的胡商踩着马凳下来,他抬首一望,楼上灯火璀璨,说话声嘈嘈杂杂,舞女身姿曼妙,落在幔帐上的影子缭乱交错,空气里浮着一股酒香。 他进楼前想到路边瞥到的人,依稀有几分印象,便让一个下仆去找找看。 找到了怎么办? 吉枝想了想,吩咐道:那就绑好了带过来。 若是还能跑,那就得关起来了。 第100章 天仙子 到了戌时, 今夜宴请的人陆陆续续到场。 门口的伙计躬腰迎客引人去了雅间,穿着身宝蓝团花纹直裰的少年走在最后, 吉枝多看了他一眼。 李休宁面上有几处青乌, 不知是在哪儿磕着碰着,神情有几分冷淡。原来军中大事多由宋希庭出策,只是涉及辎重, 他不得不来。五花城的情况李休宁有所了解,今夜的东道主是鲁王城指挥使的幺子,当初降燕时人还未出生,如今无心权势, 平日只是低调行商, 最重规矩。 酒过三巡,正事提了个开头, 吉枝派出去寻人的仆从悄悄进了雅间。 隔壁的雅间里, 被五花大绑的少女脸贴着地上毯子,头发乱糟糟铺了开来, 嘴里还塞了一团粗麻布,她地上滚一圈,灰尘都落了一层。方才玩了一场猫捉老鼠,月书此刻终于卸了力。 这一次看守的人多了不少,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 月书现在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咕咕咕 脸色微红的少女翻身压着肚子, 余光一瞄,四周的仆从竟都扭头望着窗外,给了她一点面子。等过了尴尬时候, 坐在门口的仆从起身给月书拿了些食物,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 只是将她嘴上塞的麻布取下了。 月书狼吞虎咽,恨不能把勺子也吞掉,这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饥饿,吃饱喝足,她整个人松了口气。 多谢。 喂饭的女奴冷冷盯着她,月书抬眼,与弥乾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吐出几个字,随即便被人踢倒在地。 月书愣住,虽是语言不通,可从神情看,自己似乎是犯了大错。 常跟着吉枝的仆从拽着女孩一言不发出去,等再回来,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月书不知自己被骂了,只是看情况不对,识趣地住了嘴。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帘幕被人掀开。 身后的烛火照出一道瘦长的影子,眉目俊朗的胡商负着手,静静看向地上被绑好的少女,眼神里意味不明。 雅间里看守的仆从皆退出去,吉枝抓着一缕乌发,见她又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笑了一声,眼里异常冷淡。 这么会跑,等回了家,就打断你的腿。 月书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一听不对劲,眼眶里便冒出眼泪。少女素白明秀的面上一双凤眼微微泛红,便是不说话,也能看出千般万般的难处。 我害怕。她哽咽着声,侧身贴了过去。 吉枝看她一身的灰,反手便将人推出怀,嫌恶道:脏鬼。 月书忍着,哭得更厉害,泪光点点,或许是猜准了这个男人吃她这一套,又蹭乱了衣衫往他怀里挤。 裸露的肩头上有几处擦破了皮,吉枝垂眼,伸手撕了她的外衫,布帛裂声刺耳,月书身子微微僵住。良久,吉枝便将她丢在雅间了,再回来时还有两个女奴跟着。 两个女孩带着干净衣裳,一套绿宝石头面,当着男人的面便开始给她换装。听着隔壁的欢声笑语,身无.寸.缕的少女不敢扭头,垂地的乌发挡着雪白的身体,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提线木偶一般,大抵过于紧张,腹中绞痛感更甚。 吉枝嗅到那股血腥味,不由周紧眉头。 女奴慌乱的动作隐约间像是在他眼前重现阿娘难产时的画面。 就这样罢。 月书堪堪穿好五花城的衣裳,她捂着胸.口,四目相对,吉枝将她拉起身,动作轻柔极了,最后替她挂上面纱,恍惚间见到幼年时阿娘的影子。 -- 第181页 吉枝的母亲是个汉人,早年时候生子难产,好不容易将死胎产下,因着胎盘未脱落,被部落里的巫医用手伸进去扯,这一下就导致子宫出血,年纪轻轻一命呜呼。 少小的吉枝在帐篷外偷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空气里浓重的腥味。早就被怀孕生产不断折磨的女人死在一滩血里,人死如灯灭。 自那以后,年轻的胡商似乎便对女人生产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往日里显露不深,旁人只知他厌恶女人身上的癸水,却不知根源在此。 隔壁雅间,酒乐正酣,中途更衣的胡商姗姗来迟,众人酒意上头,打趣起他带来的女人。 穿着绛罗的月书跪坐在一侧,一对斛珠钗半挑起鬓两侧的乌发,祖母绿的宝石流苏长长垂到颈侧,遮挡着半边面颊,她虽说眼神不好,但对着众多面孔,仍是一眼就瞧见了宋希庭。 最末的少年望着灯火朦胧的上首,仔细辨认后,酒杯啪地一声坠在案上。 年轻的胡商醉意微醺,见他失态了,莞尔,待瞧见自己手边的男人目不转睛盯着月书,笑容散去。 宋先生认识她? 月书就算是化成灰,宋希庭都认得出来。这是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真担心自己看错了。 不知姑娘叫什么? 吉枝搂着她,笑道:叫玉娘,新买来的女人。玉娘,敬酒。 月书浑身冰冷,闻言侧身躲了过去,轻声道:不能喝酒,身上疼。 宋希庭望着她躲避的动作,眼神微冷,面上的一点自持摇摇欲坠。 他一字一字耐着性子说道:玉娘与拙荆身量相仿,不知大人能否掀开她的面纱,若真是她,今日相见,还要多谢大人的恩情。 吉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偏不如他的愿,抱紧了怀里的人,缓言笑道:身量相仿便是你妻子?那这璧叶楼里少说有七八个都是你家拙荆了。玉娘胆子小,不喜让人评头论足,还请宋先生见谅。 宋希庭扣下酒杯,骨节用力得泛白,再抬眼,不偏不倚撞见她腰间那只男人的手。 月娘! 众人循声望去,笑谈戛然而止,便是助兴的舞娘也顿住动作,那一刹的平静之后,李休宁端坐起身,桃花目里笑意浮现,重新拿回酒杯。 他心想,若是宋希庭再不能护住月书,那索性便由他来。 丝竹声被风吹散,靡.靡的宴曲之后,暗流涌动。 宋先生,莫要生气! 是呀,脸都没见着,说不定有误会。 宋先生的妻子咱们当中也有人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与吉枝大人怀里的女人比,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凉州卫离此地少说都有半百里的路程,女人家平日深居简出,怎会平白到此地?更何况就是有拐子,怎会去拐军余呢?镇抚司的岂是一群废物?! 众人察觉出情况不对,纷纷劝说,可宋希庭垂着眼帘,失了二十年间攒存的涵养,将这些话一律当做耳旁风。 她就是月娘,你们看不出,可我看得出来,便是死了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吱吖一声,桌椅剧烈移位,趁着吉枝躲闪不及,宋希庭一把扯下了月书的面纱,视线相对,面容苍白的少女心跳一滞,像是碎冰暴露在了炙热日光下,心里有东西在不受控制地融化。 把她给我。 吉枝冷笑:你说给就给? 月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乡偶遇,万没有弃之而去的道理。 你说的是月娘,可我这里是玉娘。宋先生的妻子我没瞧见,你若真觉得她被拐了,不如先去家去看一眼。这世间无奇不有,容貌相仿者亦是存在。在宋先生未曾弄清来龙去脉之前,玉娘万不会给你。吉枝搂着怀里的女人,神色阴沉。 大人从拐子手里花费多少,宋某照补,另备厚礼,只求 我不缺钱,宋先生还是免了。 被打断话,宋希庭漠然看着他,容貌俊朗的胡商微笑道:你回家了,家里女人若真丢了,再来找我。 吉枝知道他这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凉州卫。 正当他要撤出宴席,最末的少年冲到门口堵住吉枝。 阁下是 玉娘的侄儿。少年匆匆行了一礼,抬眼看到月书诧异的面庞,如释重负,万万没想到,姑姑已经到了这儿了。 什么侄儿?吉枝皱眉,不想月书竟点了点头。 此人是你侄儿? 嗯。 月书背对着宋希庭,心下稍稍安定。 这么大的侄儿,真是巧。吉枝压根不相信,冷声道,让开。 李休宁堵住门,将结干亲的往事一一道出,偏就不让他离开,嘴里言道:姑姑在外被人卖了,当侄儿的,不敢放任不管。若是吉枝大人当真喜爱姑姑,还请还她自由身,留几分体面给姑姑。 你二人若是有所勾结,我也不知,是否是姑侄外甥,且先找证据。 证据有,只怕大人不认。 吉枝从未这么讨厌过一个人,少年言笑晏晏,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此刻真想一脚踹过去。 -- 第182页 你说有,那就拿出来,众目睽睽,岂敢不认。 李休宁道:请大人先松手,放了姑姑。 拿出证据。 先放人! 两人对峙期间,凉州卫里参宴文武官纷纷在侧劝说,一时叽叽喳喳,宋希庭趁此人后借来笔墨。 吉枝不缺钱,但鲁王城那边,到底是有所顾忌。 证据在此。 姿容清俊的男人吹干纸上笔墨,李休宁像是猜到他写了什么,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吉枝看罢纸上墨迹,不知为何,挑着眉哼了一声。 年轻的胡商松开月书,目光落在李休宁身上,意味深长道:脸上伤是宋先生打的? 一语中的。 李休宁笑容僵住,被人轻轻推开。 走了吉枝,剩下的官员自是不愿多留,酒宴上只剩残羹冷炙,月书抱着光.裸手臂,尴尬地留在原地,像是被审视的犯人。 怎么被人拐了? 李休宁才问出口,猛地被人推出门外,对着紧闭的格门,方还温声的少年一脚踹过去。 狗日的宋希庭,你给老子开门! 雅间的格门砰砰被踹得响个不停,一门之隔,宋希庭对着月书,什么话也说不出,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又是这般装束,裸.露的肌肤上多有红淤,便先脱了外衫给她披上。 月书抬眼,面前的男人比起当初碧峰寺里折磨她的时候,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2 23:58:16~2022-07-03 23:1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vHanni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天仙子 今非昔比, 月书心里百般滋味。 宋希庭低头看着她,趁人未开口, 月书先转过身。垂落的流苏勾住发丝, 她一点一点扯下来。 你都看见。她心想着丢脸就丢脸,如今也正是个把话说开的时机。 我,被人拐.买了。背着男人, 月书心情低落,只是强打起精神,装作不在意道,路上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不好说, 你也不用知道。 我们本来就是假夫妻,所以我不用对你负责。 她绞着袖子, 更决绝的话尚还在心里, 背后的男人反问道:难道我在意这些么? 宋希庭声音柔缓,虽看不见面容, 但凭着他一贯的做派,月书猜他肯定在笑,只是在感情一事上,宋希庭分明是个醋罐子, 这会子装什么装呢。 怏怏不乐的少女闷声道:说不在意, 扪心自问, 你自己信么? 我信。 宋希庭把她翻了个面,果然是在笑。 饿死事大,失节事小。命都没了, 还惦记对我负责?男人弯着腰, 见月书眼眶里有泪光在闪动, 不由安慰道,活着就很好了。 月书扭过头,不妨被他紧紧拉住。 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蹙着眉的少女不情不愿,身体僵住,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在家挨她爸的打,进社会挨社会的毒打,穿书了,还要挨老天爷的打,这具身体虽然扛打,但带着伤,看着实在难看。 伤有什么好看的。 月书裹紧衣裳,开门就要出去。门外踹门的少年才站稳身子,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多日不见,相遇在这个时候,李休宁识趣地转过身。 小月 多谢。 李休宁微启着唇,见她实在是憔悴,便憋回了那一肚子话,轻敛着眉。 三人回下榻之处,各有心思。李休宁遣人送给月书一瓶外敷的药,到了半夜时分,门外隐约有响动,月书敷完之后正好疼得睡不着,便站在窗边偷偷看了眼。 铺好席簟被褥的青年横躺在门前,倒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 宋希庭在门外守了一夜。 五花城的月光照得四周空明如水,不比江州的湿润,望着茫茫的天幕,毫无睡意的男人不觉想起诸多的往事。 或许在很久以前,没人会猜到两人有今日。 他摸着手腕上的念珠,起身靠坐在紧闭的门前,俊秀的眉眼间飘落愁绪,一如重重远山中缥缈的雾气,燥热的风扫过,宋希庭捂着半边的面庞,眼前空空如也。 隔着一道门,月书梦里混乱至极。 时间溯洄,一盏暖光台灯之下,伏案之人猛然惊醒。 穿着睡衣的少女头发披散,一抬头,玻璃窗上半透明的影子便现在面前。 月书大口呼吸,久久难以恢复平稳的心跳。 她摸了摸脸,指尖在颤抖,半边面颊上还留着伏案侧压后的痕迹,空调风呜呜吹得四周冰凉。 她回来了? 还是说,自己这是做梦? 月书一不做二不休,先啪.啪给了自己一巴掌。 脸蛋火辣辣地疼。 她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3 23:17:52~2022-07-05 22:2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岁鹤 10瓶;HvHannie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83页 第102章 天仙子 月书推开房门, 深夜里客厅的壁灯还是亮的,她望了眼墙上的挂钟, 竟还不到零点。 这就意味着, 她穿书前前后后一年时间,在现实中也只是过了小半个小时而已。 她一个激灵,连忙打开自己辱骂过的断更小说。 许久没有更新的小说页面果然有了变化,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月书难以置信地盯着新的单元故事,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这这竟然就是她这一年前后所经历的事情。 实在匪夷所思。 月书呆呆地望着钟,忽想起曾经学过的一个冷知识。 心理学家曾经研究过所谓的清醒梦, 或者说, 一种所谓的梦中梦 昏暗的客厅里,穿着睡衣的少女闭了闭眼, 等到再次睁眼看着手机屏幕, 只见一片空白中飞速地跳出一排排字。 时年孟秋,北元新汗初立, 东胜卫指挥论良格反叛大燕,突袭五花城,幺子吉枝城内策应,番卒所过残灭, 杀凉州卫兵千人, 尸相枕籍, 城中上下,赤地殆尽。时仲秋,火落赤部借路生事, 火烧瞿昙寺, 联合蒙古叛部进犯南川, 南川烽火频频,甘山一役,副总兵战殁,西陲震动。 月书翻了几页,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怎么会这样? 她望着四周,心脏剧烈跳动,这之后任凭她如何翻阅手机里的电子书,屏幕上最终都会显示正在加载中LOADING 沃日!月书脸上还是火辣辣地疼,见到这种鬼场面,先砸手机再踩上几脚。 壁灯闪闪烁烁,未多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灯光闪烁的频率开始与敲门声一致,透着股挥散不去的诡异感。 月书去厨房找菜刀,等到刀在手上,她忽然醒悟过来,二话不说,朝着壁灯一刀砍碎一个。 日日日,让你吓唬人! 玻璃破裂声刺伤人的耳膜,未几,耳边敲门声被脚步声所代替,一步一步靠近。 月书身上那股劲头被打断,最终,脚步声戛然而止,她默默吞咽着,太阳穴鼓.胀.得厉害。 月书缓缓扭过头,不敢睁眼,似乎有人在盯着她,安静的空气里起了一圈涟漪。 扑面凉风卷携着潮湿的水汽,月书背脊一寒。紧跟着四周便是震耳欲聋的哭喊,那一刹仿佛有无数上从脚底探出的枯手将人往下拖拽。 巨大的失重感中,躺在客房床上的少女一个鲤鱼打挺翻到了地上。 院墙外火光冲天,余光照出男女老幼哭喊挣扎着的狰狞影子。 跌醒的少女没有回过神,面上的药膏刺激着肌肤,她伸手一碰,指尖泛着一层油光。 这是 月书僵硬地动了动胳膊,目光所及,皆是古时的家具物什,垂地的幔帐上绣着比目鸳鸯,青丝白线,血腥的风里不断飘动,门外喊杀不断,她捂着心口,隐约觉得自己心律失常,分外难受。 是她疯了?还是她傻了? 月书不知今夕何夕,在不清楚具体情况之下,仔细查看了一番自己的身体。 只见肌肤上的伤痕都变浅变淡,而她身上的癸水也没了。 月书四处寻衣裳穿,这间客房附近没有一个人,并不是宋希庭带着她吓她的客栈。 禁闭的门扉在外开始被撞动,方醒来不久的少女躲到屋里隐蔽之处,一墙之隔,她听到了熟悉的蒙古语。 宋希庭等人毁宴后的第二日,吉枝收到父亲的来信。 北方新汗初立,自汉人将他们赶出中原后,又历二十年内乱,有如今的结果实属不易。降燕之前,吉枝的父亲论良格乃是旧朝数一数二的权贵,今日见到一线希望,顿起反叛之心。火落赤暗中勾连草原漠北诸多部族,不日前麟山破了永谢部的困局,如今野心勃勃。 吉枝见信中父亲已与火落赤达成合作,且让他里应外合剿灭五花城中这一处落脚的凉州兵时,内心没有多少太大变动。 与汉人打交道的这些年,便是有一半中原血,他仍就被中原人低看一等。 想到宋希庭昨日以军中的权势逼他放人,吉枝冷笑了一声。 是夜,五花城里用来囤积米粮的仓库被悄悄打开,看守的番兵以陈换新,以糠换麦,压着声儿,直至天明,仓内半数粮都变了样。 连着三日,吉枝摆宴,只是不见宋希庭的影子。他问起李休宁,酒后面色薄红的少年摆了摆手,醉醺醺与他悄声道:我姑姑昏迷不醒,他急的茶不思饭不想,每日只守在她身边看着呢。 玉娘病了? 李休宁见这胡商迟疑的神情,端起酒杯,故意道:路上吃苦,水土不服,已请了大夫,大人不用担心。 我担心什么。吉枝与他碰杯,笑道,买下她时废了些银两,宋先生与阁下横刀夺爱,我如今既然愿意松手,两位可不要让我吃亏。 下首坐着的少年点头说是,一双桃花目里漾着浅浅的笑意,酒后温良无害,像是一眼便能望穿。他借口去更衣,再回来时提着一包银子,大方地交给了吉枝。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宋先生那一份,到时候我去催催,大人尽管放心。 吉枝懒得掂量,今夜之后,再无席宴招待这些人,李休宁少年心性,时常不在城内,来禀报的人说他三天两头城外挟弹飞鹰,夜里多爱光顾桃李蹊。 -- 第184页 吉枝盯了李休宁一些时日,见他确实是个无实权的闲官,一副富家子弟的浪荡做派,便将目光多移到宋希庭身上。 那日宋希庭在月书门前守了一夜,见屋里悄无声息,第二日不等天明,到底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叩门三声后推门而入。 床上的少女面色发红,烧了起来,一声不吭缩在床脚,汗湿衣裳。 这之后但任凭军医如何下药诊治,月书都是昏迷不醒。 宋希庭夜夜在她床边打地铺,仔细看,发现她又长开了些,烛光下,眉似远山,春水盈盈,自有一股娇媚。月书身上的伤痕一点一点退散,他循着痕迹,似乎看见了自己不在时她吃了多少苦。 宋希庭抓着她的手,不知为何,轻轻唤了月书一声。 床上的女子没有半点反应。 他像是冥冥之中早有一种预测。 她不在这里。 一连过去时日,宋希庭逐渐忙碌,等到李休宁的戏做足了,凉州卫里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火落赤攻城前一日,少年单枪匹马,星夜疾驰百里,连换三匹马,就近赶往高古城堡。堡内一千兵卒随他驰援五花城,半途中,早被宋希庭留在一片胡杨林中的千人与之汇合。 宋希庭用番兵,但绝不会信蒙古的降将。 五花城内,四座城门开启,一线月光垂落城楼之上,火光照亮女墙,但见守城的汉兵尽数被换下,旗帜倒置。 三更时分,城外狂风怒卷,万里沙潮遮天蔽日滚滚而来。 而桃李蹊中,羌笛悠悠。 吉枝侧耳听着楼上的胡笳曲,提鞭去了楼外。 长街长,月光孤,风又起,兵刃寒。 凉州卫卒三人一队,各自分散,客栈里已然只剩下掩人耳目的护卫。 宋希庭将怀里的人悄悄送到桃李蹊后的一处民宅里,这处民宅紧挨着吉枝的住所,便是两方刀剑相交,亦不会出大事。 果然,门外的两个蒙古兵门还未撞开,便被不远处的汉子喝止动作。 火光弥漫,许久未见这等杀烧抢掠的场面,一手促成这等结果的年轻胡商叹了声,手里鞭子一挥,跌跌撞撞与他擦肩而过重伤妇人应声倒地,几个跟过来的兵卒不敢上前,左顾右看,又去了别处。 院子里的少女等这一片吵闹声消退了一二,悄悄把门打开,只是好巧不巧,与路过的胡商打了个照面。 吉枝: 月书: 陡然回过神的少女撒腿就跑,脸上暗红的药膏被火光一照,现出浅浅的红晕。 火落赤部的骑卒在前冲散了城中百姓,化整为散的凉州兵时而能见一二,多是被人撵着跑,昔日繁华之所地上尽是百姓的尸体。 月书踩着血水,心脏狂跳不止,就跟做梦一般。 柳青的衣衫渐成暗红,她举目四望,见身后的男人追来了,立刻便像是一只无头苍蝇,死人堆里乱转。 逃过一处枯井前时,高大的骑卒面目狰狞从马上坠下,热血扑了月书一脸,她尚来不及擦脸,余光便见一抹利刃收入刀鞘之中,树下已是一身血污的男人怔怔地对着她,下意识将人拉到身畔。 你怎么醒了?! 月书睁大眼眸,后知后怕:宋希庭? 面容冷峻的青年查探四周,只见吉枝调来的卫兵都从附近找到此地,巷口被堵得严严实实。尽头处,胡商提着雕弓,银弦拉至饱满,一箭正瞄住了他,势在必得。 吉枝咧嘴一笑:宋先生好刀法。 宋希庭紧紧盯着锐利地箭簇,目光沉沉,身后犹有空隙,他低低叮嘱了怀里少女一声,而后默数三声,一把将月书推到身后。 一个狗洞留给月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22:24:14~2022-07-07 00:0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HvHannie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vHannie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蹙蛾眉 月书爬过狗洞, 四周似是有脚步逼近,她看着一路的横尸,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沼泽之中, 拼尽全力却难以迈出下一步。 隔着墙,男人的声音沙哑至极。 快跑! 浓黑的夜幕被火焰灼透,沾了满身血的少女恍惚一瞬, 踉踉跄跄冲向城门。 五花城外草木黯淡无光,黎明前的风沙如同轻柔的薄纱,裹挟着一个小小的影子,最终止步于一片茂密的胡杨林中。 月书捂着心口, 嗓子像是被火烧了一般, 脑袋里空空如也,目光所及, 皆是一片憧憧的鬼影。 那是树木粗壮的枝干延伸过头顶, 漏下的一线月光疏疏如残雪。 她抬起袖子,嗅到了空气中漂浮的死人味。 五花城不知在何方向, 月书环顾四周,脚步不稳,等到下一口气喘出,身体便重重向后摔了过去。 胡杨林外, 一队急行军绕过沙丘, 直奔天边的城池而去。 城内已然一片混乱, 吉枝本遣了一支精锐骑卒围住宋希庭。 一军军师与一个女人,两相比较起来他放了月书一马。 吉枝重新抽出一支羽簇,眼前满是血污的男人正盯着他, 俊秀的面上一双长眉被垂落的发丝遮住, 唇色嫣红, 与他印象里的宋先生有一二分诧异,他仔细想了想,箭头瞄准,忽见宋希庭丢了手里的一把窄长苗刀。 -- 第185页 那一把刀锋利极了,火光里刀刃竟都泛出一丝红晕,不过饮血过多,大不祥。 吉枝问道:宋先生死前有何要说的? 宋希庭望了眼天上微微明的星子,这一刻心中无所牵挂,以至于只言片语都没想出来。 他在进城后才得知北元立了新汗,消息的滞慢使得布局晚了一步。五花城里看似平静,商风盛行,实则马匹居多,吉枝这个城主既做着一般生意,暗地里又养了一支部曲。此番父子联手,势必有一场恶战。 若是李休宁来得及,他留在城外的一队重甲步卒或能赶到城中,只是那时候,自己是死是活,全凭吉枝喜恶。 宋先生想活么? 宋希庭歪着头,半晌,摆手笑道:活得过初一,活不过十五。 他咳了几声,低头看到掌心的血,心知今夜怕是不妙了。 弃刀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耳边都是火烧柴木的声音,羽箭离弦,恰好是他倒地的时刻。 嘭的一声,围堵宋希庭的起租日不约而同拉住马缰,只见两墙之间的男人面容苍白,竟是在一刹那昏了过去。 大人这 吉枝啧了声,这一箭要发不得发,实在让人气恼。 宋先生不要装了。他用那长弓戳了戳宋希庭,却见他无动于衷,一探鼻息,还活着。 把他捆起来! 吉枝见他不似假装,想到曾经被威胁的事,不肯这般轻易杀了宋希庭。 只是才等人将人捆在马上,他身后便有军士急报,身披锐甲的汉子马上抱拳,竟来不及说出一句完整话,就见一支支箭簇自其身后铺天盖地涌来。 大人他们有 有援军! 去而复返的少年野原上捡了一匹小白马,风尘仆仆跑了好多路,如今背着弩,身后铁甲如盾。 吉枝,束手就擒,从宽处理。 两军对垒,吉枝突然笑了一声:痴人说梦。 这里是五花城,他怎会束手就擒? 李休宁,你若敢过来,我即刻杀了宋希庭! 骑着小白马的少年遥遥看去,无动于衷:宋先生视死如归,你杀了他,我们一众凉州将士誓会踏平五花城,到时候将你挫骨扬灰,以慰宋先生的在天之灵。 吉枝冷笑:那你不如试一试! 刀戈尽横,常年生在马背上的番卒目露凶光,只是凉州卫卒亦是身经百战,一夜急行,仍是不输阵势,火光中,一触即发。 话休烦絮,只说昏迷中的宋希庭不知身在旋涡中心,待到思绪收拢,他努力睁开眼,却发现一片雾沉沉的黑暗。 他身形略微一晃荡,顿时如坠无底深渊。 似乎过了很久才脚踏实地。 眼前是一堵黑色的门,颜色极为纯粹,放出幽幽的光芒,男人袖袍上的血都干透了,血斑如同陈年锈迹,因着无路可走,他抬手叩门,随后伸手一推。 嘭、嘭、嘭 门内不久便传出一阵响动,像是琉璃破碎,于空气中爆出刺耳声音。 他重复着敲门推门的动作,猜想门内有人,以至于动作都显出几分迫切,他的最后一下,凉风从门缝中挤了出来,门轻轻开了。 第104章 蹙蛾眉 阳光照在胡杨林中, 柔软的沙地上沙子逐渐升温,躺了一夜的月书被热醒。 昨日过于混乱, 靠着树干的少女眯着眼, 思前想后,总算有所清醒。 她可能卡BUG了。 书还是那本困住她的书,现实仍旧是她不可触碰的现实, 昨日里她或许是介于书与现实之间。 至于为什么可以如此,月书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大千世界,奇异诡谲,有时将事情掰扯的清清楚楚, 反倒不妙。 她长长一叹, 揉着酸痛的脖子,慢慢打量四周。 未到金秋十月, 胡杨林尚未披上金装, 薄薄的树阴下,依稀有纵横交错的脚印。 除她之外, 还有别人?! 陡然警醒的少女爬起身,只见身后不远处有一匹白色小马,树干遮挡着它部□□躯,遥相对视, 马儿忽然一声嘶鸣。 拼杀一夜的重甲步卒就在林子边缘, 顾及她的身份, 无人敢去月书那一头,皆在这一片斜荫里修整,听到马嘶, 俱望向了李休宁。 果不其然, 先前还为宋希庭敷药的少年将人丢下立马就跑。 小李相公对这个姑姑真是没的说。军医啧啧赞叹, 不想被身后膀大腰圆的千夫长踢了一脚。 你这话就不对头,哪来的姑姑?地缝里钻出来的?分明是咱们小李相公脸皮薄,诓咱们的。 千夫长黑炭一个,跟着军医有数年的交情了,说着说着嘴没个把门,恰好宋希庭也在苏醒的边缘,隐约听见男人说了姑侄情.趣四字,那一刹心神不稳。 地上的青年艰难睁开眼,梦里的人影被璀璨的日光驱散,他怔怔看着天,不知何为真假。 他好像看见月书了,只是又不像她。 宋先生!军医见他醒了过来,顿时喜出望外。 宋希庭昨日在乱军中受了重伤,有一处箭伤险些危及生命,军医本以为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谁知才翻一夜,地上的青年竟就转醒了,虽看着有些呆呆傻傻,但好歹没有死。 -- 第186页 千夫长凑过来问道:宋先生你怎么样? 宋希庭听着熟悉的声音,四处寻找李休宁的身影。而千夫长对着虚弱的军师,满眼心疼。 军师此番受了苦,若非是早有准备,咱们那些兄弟兴许都不能活着出城。 被他挡住视线的青年歪过头,下一秒黑炭千夫长又堵了个结结实实。 宋希庭: 缠着纱布的青年光.裸着上半身,一脸无奈,因着失血过多,如今面上苍白极了,细细碎碎的日光落在身上,白纱布下透着暗红的血色。 李休宁呢? 他声音低低,中气不足,军医不由又替他把了把脉,嘴里道:去找林子里的月书姑娘了。 指腹下的脉搏不觉加快,老军医微微一诧。 宋希庭抽回手,竟是要找过去。 不可,宋先生伤势重,小心伤口裂开。 被军医拦着,宋希庭叹了口气,身上的痛楚牵扯着思绪,愈发令人心乱,想了想,他吩咐道:把李休宁给我喊过来。 几个大头兵应声便找过去。 宋希庭望着林子深处,垂首思索了片刻,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只说那一头,李休宁匆匆赶过去,见月书安然无恙,一颗提起的心总算落下。 站在树下的少女懵懵懂懂,血迹斑斑的衣裳沾了尘沙,因昏迷多日,身上亦无多少血色,不知她昨夜怎么跑到了这儿,此时此刻相见,一身蟹青直裰的少年扑过去。 小月! 月书身躯一震,被他牢牢抱住,无关风月,听见李休宁嗓音里的喜悦,她垂着眼帘,只觉得现在的他一点不招人厌。 她再次道谢,却被李休宁责怪道:都昏了这么多日,是我们照看不周,你谢什么。 他说着长眉扬起,怀里像是抱着一片云,生怕被风吹散了,不想松手,却又不得不放开。 宋希庭在哪? 月书朝他身后张望。 听到他的名字,李休宁收敛了笑意,将他昨日的处境略说了一遍,月书听了一半,等不及想要看他,提着裙摆跑着,正与几个兵卒擦肩而过。 月书姑娘 耳边都是风声,胡杨林的边缘,一群人席地而坐,喘着粗气的少女扫了一眼,瞬时便捕捉到一个虚弱的背影。 身边黑炭一般的千夫长不知说着什么,宋希庭心不在焉,蓦地像是察觉到背后有道熟悉的目光,他扭头望去,满头虚汗的少女跌跌撞撞冲他而来。 宋希庭忍着疼,将她一把揽住,缓过那股惯性,月书没来由想哭。 我昨晚不是有意要丢下你。 我知道。 宋希庭其实很喜欢看她哭,也知道月书从前十有八九都是假哭,是装出来的委屈样,但今日见她如此,不由自主安慰道: 你若是不跑,我岂不是白受了伤。 月书抓着头发,想到过去看电视,她对危机时候两个人拉拉扯扯谁也不跑最终延误时机的剧情十分厌恶,但等自己落到这种处境里,这才发现确实是为难,只是她的腿比脑子灵光。 看到他肩头一处纱布里血色逐渐明显,月书陡然惊醒。 她慌忙往后退,开始缩手缩脚,方才的那一股子激动过了头,心里俱是懊悔。 宋希庭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是无妨,却被军医瞪了一眼,如今天气炎热,他生怕宋希庭的伤口感染,当即就要重新给他换药。 月书蹲在一旁,手捂着眼睛,透过指缝,明明伤口不在自己身上,但看着黏腻的血和狰狞的口子,仍是倒吸凉气。 你轻点。 军医见她疼的不能自已,笑呵呵道:月书姑娘自己来? 月书点点头。 敷好药,她缠纱布时瞧见宋希庭腰.腹上曾被李休宁捅出来的刀口,鬼使神差地,指尖碰了碰。 呃.嗯。 宋希庭闭着眼,现在终于吭了一声,声音模糊,月书一抬头,莫名其妙红了脸,余光瞥见有个看热闹的大黑汉子,顿时又咳了两声,哄小孩一样,一边说不疼不疼,一边动作不停,纱布一缠好,就像个弹簧一样弹离此地。 宋希庭偏头看着自己的千夫长,温声道:劳烦将军去看看李休宁何在。 千夫长已经心满意足了,望着身后已经赶来的少年,嘿嘿傻笑:好! 树阴里,一行人修整罢,就要起行。 月书路上用衣裳盖头遮阳,马背上,宋希庭指着远处的山脉,与她说起山中的庙宇。 月书想到那本书里更新的篇章,便问起他瞿昙寺在何地。 就在罗汉山。庙中主持便是智合仓活佛,建国之初寺主被封为大国师,有□□御赐瞿昙金匾,如今百年过去,规模几扩,宏伟壮阔,汉风昌裕。 月书若有所思,心想既然这座寺庙地位这么高,要是被烧了,岂不是蒙古叛部公然挑衅的举动? 战争一起,便不是短期能够结束的。 这些番族打不死,恐怕朝代覆灭了,他们还在漠北草原上骑马溜达。 月书叹了口气。 -- 第187页 话休烦絮,只说一连三天赶路,众人归塞。 离东胜卫最近的便是定羌堡,夜里定羌堡的指挥为众人接风洗尘,驻守定羌堡的大小武官俱到齐了,月书碍于身体不好,提早在城内的客栈中休息,未曾见到周俊。 这么些日子,长城上的烟墩白日燃柴十次,夜里举火五次,堡中训练的骑卒将附近流窜的叛部逃兵扫荡得干干净净,功劳最突出的几个人中便有周俊的名字。他入伍不过一年工夫,便从守城步卒转为精锐骑卒,再到伍长、小旗、总旗,一路畅通,一则靠着本事,二则便是陆大人的赏识。 今夜坐席,他便在千户所指挥之下,假以时日,若是还活着,定然平步青云。 再见宋希庭,昔日腼腆的少年微微欠身,席宴上周俊话极少,对着李休宁,竟是半点不领情,把敬酒的少年气得心里发堵。 这当中缘由,李休宁略猜到一二。 今时不同往日,待席宴结束,酒意微醺的少年就站在屋檐下等着他,宋希庭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自己做了混账事,如今还担惊受怕起来,李休宁,我要是周俊,一脚便将你踢出去,免得在眼前添堵。 少年袖着手,面无表情送了他一个字。 滚。 第105章 蹙蛾眉 周俊从营中换班出来, 天上月亮晕开毛边,三更起风了。 笃笃笃 他进自己的家门先敲门。 院里的少年止住声, 周俊看着记忆里久违的面孔, 很是失望,只是对上宋希庭那张笑脸,他仍是给了他三分的敬意。 宋先生深夜造宅, 有什么吩咐? 屋檐下的男人文文弱弱,一身雪青道袍着身,当初的矜持冷清已然被洗去,被周俊问起, 他拱手道:为宣州的冒犯向周总旗道声歉意。 小马奴在边陲之地混的风生水起, 宋希庭想,事已至此, 没必要再做隐瞒。 四下并无外人, 他将当初的李代桃僵之计说给周俊听。 那些字眼入了耳,他面前的少年久久不做声, 夜里寂静,偶有风声。 周俊望着自己手臂上残留的鞭痕,那一股浅浅的酸涩似从心房里弥散而出,随着血溢到四肢百骸。 他垂着眼帘, 闷声问道:你们都来了, 小月呢? 她在客栈。 周俊吸了口气, 再仰起头,与身前的男人擦肩而过,收拾东西就往堡寨里唯一一间客栈跑去。 宋希庭一点也不惊讶, 等他一走, 就踢了李休宁一脚。 傻站着作甚? 李休宁此番无动于衷, 一双秀气的眉眼间堆砌着几缕风吹不散的愁,人望着敞开的柴扉,却是想起青都的那些时日。 其实还是有些不舍得,不然也不会守到这儿。 宋希庭不会知道,当初在乡下时候,朝日未升,两个早早碰头的少年便在田埂上抄近道,途中踢翻无数只合.蟆,只为少走十里路,赶早去见另一个朋友。 周俊是个腼腆性子,只有行路中说话略多,李休宁敌不上他的脚步,常常在后追跑,若是不小心便会一头栽倒湿.软田地里,为风雅而穿的白衣裳差不多就毁了大半。 周俊从不笑话李休宁,两人会趁着那些婆姨还没到河边洗衣裳,悄悄脱了衣服去搓洗。 顾及他的面子,又怕见了月书被问起,周俊有时也会故意打湿自己的衣裳。 时值夏日,月书以为两人真的一大早就野泳,见一次就苦口婆心劝一次。 往者不可谏。 昌平客栈。 是夜,月书吃了一碗素面,早早便睡着了。这么几日风餐露宿,委实让人受累,可她睡到半夜,竟还给热醒了。 窗户一开透风,她愣住。 你们你们没事? 原来门前的台阶上齐齐坐了三个人,从高到低,依次是宋希庭、周俊、李休宁。三人都不说话,异常沉默,见她推窗,神情这才有所变化。 月书挠挠头,犹豫半天,先去穿衣。 三个男人一台戏,她望着镜子里憔悴的样子,脑袋大。宋希庭就是个醋坛子,今夜看似心平气和,指不定心里想什么坏招,而李休宁亦是个心眼多的,独独周俊,他要是吃亏了怎么办。 月书叹了一口气,有些不敢开门,怕对着三个人,怎么说都是错。 屋门外清光皎皎,周俊盯着门,背上是小包裹,知道月书也到了定羌堡,这些日子的临时住处便弃置一旁,这般举动,明眼人岂会看不出当中的意思。 宋希庭似笑非笑望着地上的影子,月书心里有周俊,恐怕是个不争的事实。两人微末之际相交,周俊又蠢又呆,被人欺负的都不会争辩,正是最惹月书心疼的。若是这个小马奴生得丑一点,他也不至于耿耿于怀,李休宁这个小畜生今日倒是乖觉。 思索间,门开了一条缝。 宋希庭喊了她一声,伸手一推,撞见月书涨红的脸庞。男人低头打量片刻,身体挤进去,却被月书侧身避开,做贼心虚一般。 宋希庭望着屋里,好奇:屋里有人? 月书故作慌张,抬手小声道:屋里有鬼。 -- 第188页 随后就见她招呼李休宁与周俊进屋。 宋希庭无奈一笑,他用火折子点灯,灯光照亮小小的房间,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周俊便坐到了月书左手边,李休宁占着右手边的坑。一张小圆桌周围,竟都没有杌子留给他。 李休宁难得规矩。 周俊面色微红,只不过这些时日晒黑了一点,昏黄的光线中看不明显。嗅到空气里的味道,人前十分板直的少年手脚都伸展不开,僵着身子,认真听月书说的每一个字。 诶呀,没凳子了,你坐床。 身旁的少女哈哈笑了几声,站在桌前的青年一副好脾气,虽是点了点头,可下一秒就拖跑了桌子。 吱嘎 宋希庭用桌子堵门,月书一看这阵仗,连忙改口:坐坐坐,别客气,我挪个地。 那怎么好意思。宋希庭微微笑道,你也不用挪地。 他说着抱起月书,远远坐到床边,留下两个少年坐冷板凳,像是狗叼骨头,生怕被人抢了。月书知道他身上有伤,挣扎着就要下来。 我不疼。 月书捂着脸,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怎么这么幼稚? 胸口被人轻点了两下,宋希庭低声道:因为这里还有其他人。 没有! 我又不瞎。 宋希庭抱紧她,余光瞥着周俊,不知想到什么,失笑了。 月书迫切想要打破此时的不自在,她小心地抬眼,李休宁显然已经适应了宋希庭,只是他身侧的少年神情不对。 周俊目光落在灯烛上,手指不觉收拢,可没忍住,又望向别人怀里的少女。 此时此刻此地,他恍然间才发现,原来宋希庭在月书面前是这样的。 当初的巷子里,宋希庭不屑的眼神像是个烙印,时至今日,周俊见他褪去矜贵的皮囊,一时落差极大,两人像是从未见过一般。 灯花哔啵一声炸开,月书度过一段尴尬时辰,故意咳了两声,见也没有外人在,便把梦里所见到的那一段文字挑了重点说出来。 李休宁不解:鬼神托梦,告诉你不日就会有人烧了瞿昙寺? 月书试探问道:你们信么? 宋希庭柔声道:我信。 ! 这一次轮到月书好奇,她扭头:为什么? 宋希庭笑道:你觉得呢?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而且瞿昙寺地位之高,谁会想不开把它一把火烧了? 她身后的青年言语温和,指尖绕着她的发梢,忍俊不禁:我信佛,自然会信鬼神。 不过,只要是你说的,与鬼神无关,我都会相信。 除了月书说自己不喜欢周俊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0 23:59:28~2022-07-12 23:5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仄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蹙蛾眉 几个人夜里吃了一顿宵夜。 月光从窗户照到脚边, 月书扒着饭碗,余光里看到几只蚂蚁艰难跨过砖缝, 最后消失在月光的边缘。 她看得入神, 未几,被人叫了一声。 像是静湖中被丢下了一粒石子,涟漪荡开千叠,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宋希庭因身上伤势未愈,不宜骑马颠簸,周俊又因身份职责,不可随意离开定羌堡, 独独李休宁是个军中可有可无的大闲人。是以此番她坚持去罗汉山, 就由他跟着一道。 宋希庭难得不出言阻止,李休宁知晓他那点心思, 并不说破, 只是看着周俊吃饭如吃断头饭,十分愧疚。 一张小方桌上, 两人各怀鬼胎,月书见宋希庭笑语温声,忽然低声威胁道:我若不在,你好好养伤。 就不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了。 要是等她回来发现宋希庭欺负周俊, 那就有他好受的。 宋希庭与她厮混这么久, 看她这胳膊肘往外拐, 无奈道:宋某再如何,如今都不会与他过不去。况且 他抓着月书的手,放在身上的伤处, 一一数下来, 低落道:身子都未好全, 不敢与人起冲突,定羌堡里精兵锐卒不知几多,我如此虚弱,早有自知之明。 月书嗯嗯点头,越听越忍不住,嘴角慢慢翘起,轻轻拍了他一巴掌。 李休宁看不下去,抢先收了宋希庭的饭碗去水井边洗碗。 月光落在水中清凉极了,他背对着厨房,炎炎夏日里,不多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听脚步轻重,他咧嘴笑了一笑。 还知道来帮忙。 周俊撸起袖子,闷声干 活,任凭他说什么,眉头都不皱一下,动作机械重复,仿佛空有一副躯骨。 李休宁问起他这一年北地的日子,耳边却只有水声。 周俊手臂上伤痕累累,只字不提,李休宁望着望着,再次抬眼,周俊甩了他一脸的洗碗水。 少年笑着抹了一把脸,扑过去将他用力拍了几下。 -- 第189页 就算把我这颗脑袋摁倒水里,都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日后回了石马村,我就告诉奶奶,周将军大晚上给我洗脸洗头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周俊眯着眼,初见时的讨厌又冒出头,他看着眼前这一张笑脸,打不下去。 你别嬉皮笑脸。 伸手不打笑脸人。 周俊一脚踹过去。 李休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跌坐在院子里的石砖上,末了长长一叹:小俊,兄弟哪有隔夜仇。 若是厌我,今夜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李休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身姿英挺的少年见他这副德行,竟真抡了一拳。 李休宁爬起来,摇头道:不够。 他用手背擦着嘴角的血,复又道:一拳恐怕不解恨。 周俊便再递一拳,李休宁踉跄着扶住院里的枣树,秀气的面上冒出虚汗,鬓角被汗湿,一双眼眸微微含笑。 还是不够。 周俊冷笑:你找死。 他一拳砸过去,拳风擦过少年的鬓发。枣树微微一震,几片叶子落下,李休宁怔怔看着眼前之人,下一秒,一巴掌狠狠将他打偏过去。 周俊喘了一口气,歪倒在地上的少年翻了个面,干净衣袍沾上土灰,皙白面庞上,巴掌印开始发红。 李休宁晃了晃脑袋,网巾松散,落下几缕碎发,他掸了掸衣袍,道:你是不是没吃饱饭? 未几,拳落如雨。 因痛蜷缩着腰身的少年咬破了唇,满嘴是血,一吞咽,喉咙里的血腥味便往上翻涌。 月书在屋里被宋希庭死死箍着,只说这是李休宁自己的事。 这是他应得的教训,自己爹娘老子不管,自有其他人出手。 身后的男人垂首轻声道:看好了,李休宁这小崽子吃的苦,尚不及你十分之一,不要心疼他。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被云絮隐没,奄奄一息的少年被人背了回去。 五更天,一场雨破空而至。 飒飒飒风声冲刷雨帘,洗去地上的血迹,枣树晃脱了半数叶子,天地间阴森暗沉至极。 一队精壮骑卒冒雨从山道而入,罗汉山中不见人鸟兽影,地上泥泞,末尾的老骑卒弃骑马步行,风雨晦暗,微弱钟磬如涟漪一般从深山中扩散而开,渐行渐近。 金刚殿中,做早课的喇嘛身着红衣,初念《楞言经》,雨势已颓弱,晨钟止息,光从照碑山头漫过山谷。 上了罗汉山的吉枝站在瞿昙寺的山门之前,双手合十。 大人,为何不进门? 吉枝脱下身上甲胄,待天地之间彻底光明,方才入门。 八月。 天降异象,凉州之地因连日雨水,漫起洪灾,南国干旱多时,蝗灾肆虐。 圣上龙体欠安,太子监国。 李休宁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身子堪堪养好,月书见他这副虚弱之状,本是想一人前去瞿昙寺查看,但宋希庭不放心,硬是连夜将他捆在了马上。 他平日若是没有色迷心窍,脑子勉强够用,带上了,如果出了紧急情况,把他先推出去做替死鬼。就凭这小崽子的脸,可当半块免死金牌。身姿颀长的青年马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叮嘱的话,不顾嘴里塞了一团抹布的少年用眼睛瞪他。 月书挠头:马背颠簸,要是把他颠死了怎么办? 宋希庭一巴掌落在少年背脊上,嗤笑道:小李相公昨日还追着我打,不是个身虚体弱之人。你就放心,他便是要死,也得憋着一口气死回来。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地上湿气被日头烘干,十分闷热,逆光的青年给月书扣上一顶锥帽,离别在即,她挥了挥手。 在马背上视野略宽广,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背负长弓的少年侧身偷看过去,月书挥的更厉害了。 她的眼睛就是雷达,果然,周俊一直躲着。 宋希庭把她送到路口,一拍马屁.股,李休宁的那匹小白马便如离弦之箭冲出。月书紧跟着骑马追去。 宋希庭看着她的背影,忽就不舍得。 空气里风吹着草叶,送来清爽的草木香,姿容清俊的年轻人袖着手,直至视野里再无她的影子,适才踱步往回。 话休烦絮,只说月书这头,两人马不停蹄,李休宁确实身子强健,可怜她被颠得死去活来。 大约是半日的疾驰,好不容易到了罗汉山脚,望着山头,面色发白的少女直流虚汗。李休宁将那匹小白马放跑了,便背着她上山。 月书挺直背,不一会儿,背着她的少年便汗流浃背,她看着白色衣衫被汗水洇湿,呈现半透明状,于是沉吟半晌,小声问道:你也虚,山路这么长,不如我 不用! 李休宁将人往上托了托,喘气道:是天太热了。 月书一点也不重,他也一点不虚,似是为了证明, 李休宁硬是一声不吭往上爬,中午时分,两人摸到了山寺的大门。 月书被热得脸色发红,她抬手挡住太阳光,一眼便瞧见瞿昙寺的金匾。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隆国殿里依稀有几个香客出来。 -- 第190页 天气太热,两个人便跟着寺里待客的小师傅先去了一间寮房休息。 瞿昙寺占地颇广,珈蓝七殿之后,大大小小殿堂不下百数,二百来间僧舍,二十院寮房。想必盛时热闹非凡,前来进香的信徒数不胜数。 傍晚时分,暑热略消,月书坐在门槛上,李休宁在睡觉,她望着四周,本以为前后左右再没有香客留宿了,只是空气里忽有一声鞭响,如裂帛声响。 她凑过去,耳朵贴着墙。 说来也巧,一墙之隔,正是吉枝。 原来弥乾这些日子犯了一点小事,正逢上心情不佳的主子,吉枝几鞭子下去,顿时便衣衫破裂,皮开肉绽。疼得都站不住的女奴趴伏在地,不住地磕头。 吉枝挑起她的下巴,冷眼看罢,鞭子便喂到了脸上。 为何昨日烧了佛经? 弥乾疼得哭出来,半边脸红肿,浑身发抖。 昨夜点灯,烛台在帘幕之畔,许是风吹了过来,帘幕触到灯台上的火,烧了起来。奴婢不是有意要烧佛经。 你要是故意的,早死了。 月书听到蒙古语,心里便觉不妙,恰好送斋饭的小师傅进来,她忙定了定心神。 檀 嘘。 月书捂住小师傅的嘴,等他不说话了,双手合十,躬身致歉,小师傅瞪大眼,虽觉得奇怪,但出家人不多管闲事,便将斋饭送到之后离去了。 望着院门的少女呼吸都放的极轻,待缩回寮房里便将李休宁晃醒。 睡眼惺忪的少年呆呆望着她,夕光落到窗前,不知不觉都到傍晚了,他叹了口气,无力地爬起来。 甚歉我、我呜! 月书把他的嘴也捂住,东张西望,压着声,将方才事都说给李休宁听。 隔壁有人。他喃喃说罢,梦游一般先把门窗都关了。四下光线沉沉,李休宁背靠着门,思绪渐清明。 瞿昙寺里有外族的香客不稀奇,只是你说那声音很熟悉,恐怕是咱们见过的。 月书见过的外族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卜真台、吉枝等人。那隔壁声音年轻,她当时脑子里头一个冒出的便是吉枝。 吉枝已叛,来瞿昙寺作甚? 暗处看不清李休宁的神情,他对着床边坐着的少女,隐约觉得冥冥之中确实有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要是真的火烧瞿昙寺,你说的以后都会成真。 时仲秋,火落赤部火烧瞿昙寺,联合蒙古叛部进犯南川,南川烽火频频,甘山一役,副总兵战殁,西陲震动。 你信了? 李休宁一面给她盛斋饭,一面轻声道:事关重大,不敢不信,寺里打探之后,若真是他们,便去附近堡城搬救兵。 等会儿我带你下山,你在山脚藏起来。 若真是今夜起火,避免月书深夜躲避不及。 但她摇了摇头,让李休宁先走,自己今夜则见机行事。 近来都是风雨,不知夜里会不会再落一场雨,你走了我留下看着,若是有火起了,趁早扑灭。 眼睁睁在山脚看着火光燃起,将偌大的寺庙化作焦土,他们这一趟来了也是白来,日后如何,与她无关,却是与她书中遇见的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李休宁定定看着她,良久,神情复杂:月书,不要做大善人。 我有退路。 不知道她在书里出了意外,会不会穿回现实。虽说人生苦短,月书还是想要博一把。 时辰不早了,李休宁劝说不动,心里忽涌出十分悲感。 跟我去山下。 今夜不一定有火,在你带兵赶来之前,瞿昙寺一定不会被烧掉。 月书歪头看着他那张秀气面孔,发现他眼眶微微发红,温声哄道: 李休宁,走罢。 我和你们有些不一样,我的退路是你想象不到的退路。 是什么? 月书说不明白,一把将李休宁推出去。 先办正事,别婆婆妈妈。 是夜,一匹白色小马驹驮着个少年野地里疾驰,风声呼啸,星光黯淡。 而瞿昙寺里,入了夜,大半数殿堂都落了锁。 壁画厅里,早在喇嘛锁门之前,一个少女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早早扛着一麻袋的沙土。她缩在隐蔽的角落,大气不敢出,一双眼就瞧着门口处,若是不仔仔细细将这一片搜查,压根发现不了她。 这儿还是月书想了很多地方,觉得最有可能起火的场所。 瞿昙寺的壁画廊极阔,多幅巨型的佛教壁画色彩艳丽,古人在绘制壁画之前,墙面都要经过处理,为了使墙面坚固,做墙的材料有的用羊毛、稻杆、棉花纸浆甚至绸子,至于那些绘制的颜料,有的还能助燃。此外,壁画厅远离僧舍。在这里放火,十分容易,救火却难。 月书等了大半夜,眼皮打架,原本以为今儿能松口气,但恰在此时,门外冒出声响。 几个男人深夜带着火折子,手里拎有油桶。月书在靠边位置,一侧有幔帐遮掩。吉枝手下的汉子在中间泼油,待壁画厅里油淌到尽头,在门边丢下火折子。 -- 第191页 今日是难得的,吉枝等了近一个月。 火苗露头,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几个黑衣汉子便匆匆离去,连门也未关,只是虚掩上。月书见着火光,说不害怕是假话,看人走了,心脏仍是狂跳,点火必用油,这一点她也踩中了。 顾不得太多,她将坐着当板凳的沙袋拖出,眼见火苗越来越大,手都在颤抖,哆哆嗦嗦将沙土盖住,仿佛上了年纪的裁缝,东洒一堆西洒一堆,油上还踩滑了一脚,摔得四脚朝天。 好不容易控制住火,沙土也将近用完。 满身污垢的少女扶着门,有一种死里逃生感,后知后怕。 她抬手推开门,冷不防一道冷光闪到眼睛。 过了两刻钟,按照火势,便是不能将屋子烧光,那也能燃起冲天火光。吉枝猜是壁画厅里有异样,盘问过手下后亲自前来查看。 月书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当头撞到吉枝,刀还夹在了脖子上。 穿着黑色衣袍的男人眼神凌厉,多日不见,吉枝诧异之余,压着怒意,故意笑着问道:你是画上的仙子?怎么到了这儿?想要被烧死? 面前的少女灰头土脸,见她不答话,吉枝将人揪出来。 你怎么知道今夜这里会起火? 月书舔着干燥的唇,偷偷抬眼,像是做了亏心事,只是嘴里胡扯道: 我来欣赏壁画,顺便偷一点带回去。 吉枝将门踢开,望着壁画厅里的沙土油污,他似笑非笑道:又在骗人。 月书一看不好,能屈能伸,扑通一声就去抱大腿:大人我错了! 吵什么?吉枝刀锋往前一探,月书感到脖子上泛出一丝痛感,立马闭嘴。 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吉枝笑着重新打开一个火折子:你不说,我就丢到壁画厅里,再把你也丢进去,锁起来。 月书:是、是我做梦梦见的。 男人作势要丢火折子。 别 是谁?是我身边的人么? 月书冒冷汗,眼见着天色不早,心里估摸着李休宁喊救兵的速度,在这里跟他拖延时间。吉枝问了几遍,月书从他身边的护卫开始,一个一个都装作认识的样子,惹得好些人瞪她,为自己辩解,都不肯平白受冤枉。 住嘴,是要把庙里的僧众都招来么? 吉枝只是对她有一点喜爱,见她仍是不说实话,耐心耗尽。 油呢? 月书脖子上的白刃被收了回去,转瞬则是一桶油泼下,她被男人一脚踹回壁画厅中,下一秒,新开的火折子便被丢进来。 身后屋门紧闭,任凭她如可拍门,都无人开门,吉枝临走之前,说她是小骗子活该去死。 五更天,僧人要去做早课,离此时尚有半个时辰,等到时候发现这里起火了,月书想必都被烧成一堆焦骨了。 屋里起了烟,扑火无功的少女开始用身体撞门,用随身携带的袖刀撬门。渺小的影子被火光烧着,炙热感正在不断逼近。 月书抓着头发,最后一点希望用尽,颓废地缩在门边,发丝上的灯油不断滴落,她抹了把脸,巨大的失败感将人掩盖。 她无法挽救的事情太多了。 从屠户的老婆马氏跳水开始,看着松萝堂里的小丫鬟被砍死 为什么会这样。 五更天将至,寺里的钟楼开始响起钟声,被逼到一角的少女开始比划袖刀,准备给自己一个痛快,但突然之间,门从外开了。 浑身是伤的女奴砸开锁,在她身后,是瞿昙寺赶来的僧众,再之后,是定羌堡赶来的骑兵卫卒。 快走! 弥乾看她发丝着火了,脱下衣裳怕打,月书眼泪簌簌往下滚,被火炙烤的痛感已微乎其微,她哑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弥乾听不懂汉人的话,不过在寮房里听到吉枝的密谋,知道月书要被烧死,于心不忍。当初因为月书逃跑,自己吃了一顿打,妹妹自此心生仇恨,后来几次错误,就被吉枝活活打死,她日后想来也是一样的死法。 凭什么呢。 弥乾如今是个孤家寡人,虽是救月书,这混乱之时,也是救自己。 两个少女相互搀扶,各自有伤,一瘸一拐向前,迎面的僧众绕开两人救火,虽有碰撞,弥乾努力稳住身子,拉扯住月书。 可不知是不是天意,瞿昙寺的那块金匾,陡然落下了。 弥乾像是听到脊骨断裂的声音,她破损的身躯上,炙热的血混杂着油污,顺着发丝肌理,落到眼前。 月书?! 热气充盈着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床上昏睡的少女在一刹那的失重感中惊醒。 夏日里,空调却制热,床单都被汗湿了。 从噩梦中挣脱的月书反手摸自己的背,见还好好的,劫后余生,哭得撕心裂肺。 她摸过手机,下一秒却跟见了鬼一样。 没有那本书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2 23:55:02~2022-07-16 23:4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德尔塔巴扎黑 9瓶;顾南衣 2瓶; -- 第192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应如是 月书抓着手机, 脑子里空空如也。 怎么会 笃笃笃! 门外响起敲门声,月书大梦初醒,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 先把制热的空调关上。 退休的月老爹拎着一只鸡上门看望独居的女儿,一开门,鸡掉在地上, 他瞧着月书此刻的模样,心都跳到嗓子眼。 你拿刀干什么? 月书紧盯着门外的人,开口问了他三个问题。 你爸叫什么你妈叫什么你老婆叫什么? 她担心自己又卡BUG了,看到门外是自己爹, 不敢相信, 打算先测试一下。 被她吓住的老爹探头看了看屋里,见空无一人, 心悸道:你出了什么事? 月书刀递过来:你快说! 月老爹嘭地一声把门从外关上。 月书: 今日似乎不对劲, 这么想着,月书把菜刀丢回厨房。 她不信邪, 打开电脑,凭着记忆在往上搜索书的相关词条。但无一例外,书像是凭空蒸发。 这么邪乎? 月书心惊肉跳,本想网上发个帖子, 但思来想去, 还是一一删除了疑问, 对着满屏的空白,她捂着脑袋十分痛苦。 如果书都没有,她之前穿书都是错觉么?明明只是修改了一个剧情, 现如今死在书里不说, 活在现实里却跟傻子一样。 自己死的这么突然, 宋希庭他们若是看见了 敲门声又响起,正痛苦的少女大吼了一声,跟有躁狂症一样,这一次提着板凳开门。 月老爹带着老婆上门,两个人门外战战兢兢,自从月书工作搬出去之后,一家人相处甚少,他说起女儿刚才拿刀相向的场面,得了月妈妈一句活该。 这怎么能活该,我好歹是他爸! 吱 月书把门打开,看到自己妈妈,这才觉得有点正常,但还是不耐烦道:爸、妈? 你看看!这像话吗?刚才拿刀现在拿板凳。 月老爹气得脸红,手指着月书,结果月书也指着他,半晌,皱眉道:你们后面跟了个人。 胡扯什么? 夫妻两个都以为月书是骗人,但她拿板凳堵着门,神情又渐渐凝重,便是装的,也叫人觉得奇怪。 两人身后的走廊十分空旷,当初月老爹贪便宜给月书买了这一处宅子,不知什么缘故,两三年过去,周边房子都没卖掉,今日政府人工降雨,下午时候大风大雨,光线极阴沉,空气里湿气很重。 月书望着尽头的玻璃,隐约从中看到一道模糊影子,如今已是傍晚,节能灯的光惨白惨白,她愣了一下,忽然道:你们后面有鬼。 月妈妈埋怨了一句: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进屋罢。月书若有所思,侧身让开路,等两个人进屋了,自己却是拖着凳子出去一探究竟。 现下这种状况,没什么好怕的。 月书!别过去。月老爹胆子小,拉了他一把。 你婆婆妈妈干什么,进去! 凶神恶煞的少女从外把门一关,人霎时便消了音,而后便抱着凳子踮手踮脚靠近尽头的楼梯。 哒哒哒的雨水叩着玻璃窗门,走廊里有回声,处处透着股阴森感,往先月书心大,从不觉得,但现在她觉察到了一股冷意。 墙上的玻璃窗也映着她的影子,不知拐角楼梯里藏的东西看见没有。这么想着,到了头。 月书? 被叫起名字,穿着睡衣的少女怔了怔,偏头去听,恍惚间以为是幻觉。 她抱着板凳,循着声儿探头望去。 黑布隆冬的楼道里,微微躬着身的青年穿着一身玉色道袍,袖着双手,竟也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向她。 宋希庭? 捉到鬼没有啊? 月书敲门回家,月老爹已经开始下厨了,客厅里月妈妈一边嗑瓜子一边问她,等看到女儿身后站着个男人,整个人都定住。 月书把板凳丢回原位,道:我男朋友。 宋希庭拱手行了一礼,十分礼貌:伯母。 月书在门外与他简单说了家里的关系。 那一头,厨房里冲出个男人,四目相对,宋希庭照旧也唤了一声伯父。 月老爹把菜刀放回去,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这才握手,又问道:您贵姓?真是一表人才。 原来刚刚鬼鬼祟祟的就是你。 他叫宋希庭。月书插在中间,解释道,他热爱传统文化,是个书法家。 月老爹点头:嗯。 月入三万。 月老爹抬手,冲月书道:快倒杯茶。 我这里没有茶,你喝可乐罢。 月书没忍住笑,结果被月老爹瞪了一眼。 哪有客人上门请人喝可乐的?我车里有罐好茶叶,你下去拿。 月老爹好不容易把月书弄走,这一边就坐在沙发上盘问起来。他是个戏曲演员,年轻时候也是有诸多追求者,经验丰富,看男人眼睛毒辣的不得了,是不是个风.流浪子他问几句就知道。 -- 第193页 宋希庭答得滴水不漏,一旁的月老爹很是满意。 你今年二十八,月书二十五,正正好。小宋啊,我女儿打人骂人都厉害的狠,你有没有吃过亏? 宋希庭温声道:月书很好,便是吃亏又能如何,日后就是一家人了。 月妈妈越看越满意,一听这话,更舒服了。 晚上四个人吃了一顿饭,月老爹觉得自己带菜上门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唯一可惜的就是没有带酒,吃饭喝可乐实在是不带劲。饭毕,送走爹妈,月书长长松了口气。 宋希庭看着屋里陌生的摆设,心中的疑惑解开大半。 虽是匪夷所思,但不可不信。 月娘,我曾来过这里。 月书一愣:怎么可能? 你在五花城昏迷的时候,有一夜我做个梦。 梦里面他似乎走了长长一截路路,最终的尽头是扇门,他在黑暗里敲了很多次,门开之后,他看到了这里的月书。 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少女听傻了眼,那一夜的记忆复现,她抓着头发,恍然大悟,却更加想不通了。 宋希庭夜里住在月书家中,他将现代物件一一看过,有说明书的就对着说明书摆弄,等到月书洗完澡,便死都不出卧房的门。 他解下道袍,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帮月书吹干头发后,轻轻掀开她的衣裳,低声问道: 你的背有没有被伤到? 金匾砸落,宋希庭一直不愿去想那一幕。 指腹落在女孩光.裸的脊背上,觉察到月书微微的不适,秀雅的男人便收回手,略感到几分庆幸。 月书趴在床上,已经不记得当时的痛感了,只是现在想起来,很是委屈。 我死的时候李休宁看见了么? 宋希庭摇头:他在别的堡寨传信,光是定羌堡恐怕人手不够。 那周俊呢? 宋希庭默然不语。 月书一直不敢问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自己死了才回到现实,那他呢? 薄被下,宋希庭紧紧抱着她的腰身,于月书而言不过是一日不到,于他而言,却不知岁月几多了。 他不敢告诉月书,嗅着她发间的香气,黑暗里,酸涩感漫出心扉。 从江州遇见那个小丫鬟起,他的命仿佛就偏离了预想的道路。 他没有继续活在江南的纸醉金迷中,而是辗转千山万水,身不由己。 月书。 嗯? 我很想你。 闺女有了男朋友,月老爹当日试探之后,发现未来女婿对以后孩子跟谁姓的事并无太多抵触,便有在其他地方买个大房子的打算。买房的时候一打听,却觉得自己当初贪便宜真是贪了个大晦气。 原来月书住的小区原来叫翰林院,月老爹当初图这名字有文化,图这房价还便宜,就买了一套。谁知道销售骗他,买的楼盘里早些时候死过一个小说家,好巧不巧,就在月书隔壁。 小说家大门不出,死了发臭才被物业发现,当时新闻不曾报道,但来看房的人都嫌这一处阴森,只有月老爹不嫌弃,心想一个女孩子有个自己房子就不得了了,还挑什么挑。 这之后的事,月书谁也没有告诉。 宋希庭白日里嗜睡异常,到了夜里便精神抖擞,一离开这栋楼,便虚弱极了,为了照顾他,月书一咬牙,将隔壁也买了下来。 月老爹知道后死也不进门,说是有鬼,可偏偏月书就住下了。 宋希庭喜欢这里,只是有时候月书睡着了,略有恍惚,耳边有飒飒的落笔声。 像是有人看着他,在暗处书写。 话休烦絮,只说那夜的瞿昙寺。 落下的金匾压着两个人,纵然四周的喇嘛跟卫卒都抢着抬匾,但金匾移开,被压断脊骨的少女已经没气了。 众人抬起头,不知这匾怎么就掉的这么凑巧。 大火冲破壁画厅的屋顶,初过五更天,瞿昙寺上的野云便如火烧一般,乱中拨开人群的青年面色惨白,看到地上那一滩血混着油,眼眸被刺痛,隔着几步远便失了重心。 宋先生?! 宋希庭伸手摸到温温热的血,咬着牙爬到跟前,弥乾已经晕过去了,他把月书从她身上拖下来。 沾红的手指探着怀里月书的鼻息,良久,众人便见宋先生低着头,随着压抑的哭声,高大的身躯在颤抖。 从未见过他这么伤心。 混乱中火势渐渐被控制,双目哭红的年轻人强撑起精神,衣衫透血,尘土附着,望着身后的一片狼藉,宋希庭到底是跌跌撞撞将人带下罗汉山。 他所求的富贵名禄,随着这一把火,随着怀里死掉的人,都化为尘埃了。 他这一去,再没人见过宋希庭。 是夜的野原上,附近诸多堡寨骑卒步兵寻找他的踪迹,火点如星,于呼啸的风声中四散各个角落。 周俊在清扫了罗汉山周围辖域后,便与李休宁一直找到祁连山,当地有牧民说,曾见过一个年轻人背着行囊入了山。两人来此正赶上了五月山上的飞雪。 大雪纷飞中,李休宁带着周俊,断崖之上望着远处江河原野,呆呆地像两个雪人。 -- 第194页 周俊从没未李休宁说过当时的场景,只是他从军士们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一二,光是猜想,也让人极为难过。 天地苍茫,愈发沉闷的少年收回视线,他抬手拂落肩上的碎雪,难得说了一句话。 阿宁,我们回去罢。 周俊不知为何,已经愈发记不住月书的样貌,心里仿佛也落了一场大雪,将伤心事死死封存了。 两个人回到青都,第二年春,石马村办了场丧事。 周俊养在田庄的那条老狗被李休宁牵到屋门前看家护院,小李掌柜因着弃官归家,被田管事狠狠骂了一顿,但也无可奈何。 祖母死了,做孙儿的要守孝。 朝堂上的事李休宁略有所知,拦下还要返回西北的周俊。果然,春末夏初,收拾完蒙古叛部的塞王便起兵清君侧。 青都偏居一隅,四围皆山,山外再如何,李休宁已不愿知晓,琢玉雕木之余,就在周俊的茶摊里赖着。 时光飞逝,那一日舟临水边,盛夏里,将近而立的年轻人瞧见了曾经立于石桥头的老道士。 倾盖如故,缘分所在。 而在京城当中,毁容的小丫鬟待了十年,已结为夫妇的姜姜与东菱为她看亲。因着扶青毁容了,年纪渐大,媒人寻了半天,找到小春院里的云哥儿。东菱觉得十分不配,姜姜却认为云哥儿傻,老娘一死家中财产都归扶青,她一个孤女子出门在外,云哥儿傻归傻,却听话,能打懵几个地痞流氓。怎么算,怎么划算。秤金这个时候已经病重,知道是个良家女子,挑也不挑,赶在病死之间将扶青接到小春院的后院里。 秤金一死,扶青便关了小春院的门,将能卖的都卖了,把云哥儿带回青都。云哥儿什么都不懂,扶青只当多了个弟弟。 此外,刘长史也娶了亲,是国公府的庶女,不过已是不得了了,只是此后又纳了赵家的嫡女为妾,家中时常不安宁。 青都城里破败的城隍庙被推到,其上建了一座道观。扶青回到家乡,隐姓埋名,住在道观隔壁,年轻的道长逢年过节,便会在道观外支个摊子为附近的街坊邻里画符赠符。 扶青年年都会为月书求一道阳符,年轻道长其实认得这个毁容的小丫鬟,只是出家了,出家前的事便甚少提起。 近年来,还有一对小夫妻会来光顾他的摊子。 苟非嫌自己姓难听,取名太难,便带着礼物去拜托道观里的道士,想求个好名字。 苟小马、马小狗,怎么都不好,恳请道长为我儿取个文雅的名字。 年轻道士看着襁褓里的婴儿,提笔写道:无然二字如何? 舍旃舍旃,苟亦无然。 李休宁轻声念罢,赠了他一张阳符,笑着道:二位可还有所求? 苟非摆手:没有没有。 当真? 小凤仙点头附和道:真的没有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