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被忠犬渣了》 第1页 《重生后我被忠犬渣了》作者:济海【完结+番外】 简介: 微虐正剧向,HE,前面多虐,后面多甜,吃不了玻璃渣糖的小可爱慎入! 前世,一场政变让邵关从一国太子沦为了阶下囚,亲眼看着慕容星为了救他,战死于长安城前。 重生回到五年前,记忆中宠他疼他的人,却为了前世狼子野心的佞臣,夺他的兵权,陷害他的母后,屠戮他的臣子。 将他关押入地牢,拿着染血的刀刃,一寸寸刻过他的肌肤。 最后给他灌下蛊毒,嘲讽而冷漠地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听着他溃不成军的乞求。 “慕容星……求你,杀了我吧。” 第1章 “平西侯世子,定远将军慕容星,违抗皇命,举兵反叛,现已于长安城前伏诛,株连九族!” 站在狱门外刚宣读完圣旨的狱卒刚一转身,冷不丁被铁栏间伸出的手一扯,痛骂了一声后,狞笑着将枯瘦的一小节手指生生掰断。 “怎么,太子殿下莫不是还以为自己是那天之骄子?”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身白衫布满血痕,墨发凌散的少年似是并未感受到指节断裂的痛楚,依旧牢牢地抓住狱卒的衣袖,布满血丝的黑眸已然赤红一片。 “你说什么?” “我说慕容星死了!就算现在没死,过不了多久也会死在长安城外。而殿下你,若是尽早按着陛下的吩咐将退位诏书写完,说不准陛下还能赐你一具全尸。” 怎么会……怎么会! 慕容星就算远在边塞,又怎会不知长安政变的消息?大梁皇族如今只剩他一人在狱中苟延残喘,数十万大军尽在篡位新帝的掌控之中。 单凭边塞五万将士,如何能与朝廷抗争? 邵关豁然抬眸,被种种酷刑折磨的瘦削的面容惨白一片,漆黑的桃花眸却比不见天光的地牢更加阴沉悚人。 “……杨凌让你来宣读圣旨,是有什么条件要同我交换吧。” 狱卒被这眼神盯得背后一寒,愣了几瞬才冷声答道:“放肆!竟敢直呼陛下尊名!吾皇仁慈,只要你肯写下退位诏书,可允你去长安城前,见慕容星最后一面。” 邵关缓缓收回手,扣在布满倒刺的铁栏上的掌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今日是元统几月几日?” 嗓音嘶哑。 “后日便是元旦。” 原来他在狱中已经一月有余了,鞭刑、烙铁,什么样的刑罚他都受过、熬过,他却没有料到,杨凌逼他就范的最后的筹码,会是慕容星。 “你去同杨凌说,我要先见到慕容星。”邵关单薄的身子在冬日阴冷的空气中微微发颤,“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还没有写退位诏书,杨凌不敢杀他的。” 分不清过了多久,石阶上传来御林军整齐的脚步声。 狱卒看向满身伤痕,脊背却依旧挺拔的少年。 “陛下有令,即刻押解邵关前往城门!” 一蓬腥臭粘稠的血溅上浅棕色的凤眸。 冬日的正午,阳光稀薄,刚好足够慕容星透过眼前的血雾,看到城门上身形单薄的白衫少年。 “不!别杀他……” 铺天盖地都是新朝的军队银白色的战甲,战阵中央的少年玄黑的袍服都在淌血,刺入肩膀的羽箭上雪白的绒羽,已被鲜血浸得猩红。 “杨凌还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别杀他……” “你?一个废了的太子,有什么资格和陛下谈条件?” 紧密的包围圈渐渐收拢,早已经卷刃的长剑带起一个个倒下的身影,却最终被银白的人流淹没。 一把长刀破开布满雪尘的空气,一声嗡鸣,直直地洞穿了玄衣少年的心口。 邵关颤了一下,喉头哽咽地发不出一个字音,难以置信地望向城下跪倒在地的少年。 “别哭。” 似是如有所感,慕容星双手拿着长剑支撑着身体,仰起脸看他。 血污风尘的面容依旧棱角分明,俊美得恍若刀削斧刻,只是嘴角却随着那两个字的口型,洇出一大捧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熹微的阳光渗入浅棕色的眼眸,一片冷彻,却又闪过一丝温柔。 不……不,你不能死。 那是他年少时一起纵马皇城的同伴。 是夺嫡时替他日夜筹谋的臣子。 亦是睡在枕边温柔地抱着他,许诺下一生一世的人。 如今为了他,却从曾经的王侯世子,少年将军,沦为了一介叛臣。 眼看着慕容星伏诛的御林军统领刚欲下令斩下他的首级,忽闻边上一阵骚乱,双手缚着绳索铁链的少年竟然已经站在城墙上,只差一步便要从数丈高的城池上摔落。 “拦下他!快!” 邵关勾了勾唇,没有去看身后一片惊慌失措的御林军。 本来,若不是杨凌欺世盗名,想要从他手中拿到退位诏书,名正言顺地建立新朝,早在政变那日他就该以身殉国了。 浸血的白衫在一片惊呼怒喝声中自城墙坠落,像是一只孤魂堕下地狱。 我许你的海晏河清,太平盛世;许你的一生一世,白首不离,只唯有来世再兑现了。 …… “殿下,殿下?” 一片清幽烛光间,邵关缓缓睁开了眼眸。入目并非是城下的烽火硝烟,周身也没有刑罚后的钻心痛楚,有的只是面前的桌案上倚叠如山的书简。 -- 第2页 “殿下可是身体有恙?慕容世子已经在书房等候殿下许久了,殿下可要一见?” 邵关抿着唇起身,莫名觉得这话有些熟悉。思忖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该是慕容星奉诏入宫做他伴读的那日。 这是五年前,他竟还有幸回到五年前。 邵关来不及错愕,光是“慕容世子”几字,已经让他下意识地眼尾发红。 “……召慕容世子进来,你先退下吧。” 博山炉氤氲的沉香盘旋而上,勾勒出入殿的华服少年俊朗的眉目,未经战事的面容是介乎少年与青年间的微微棱角,锋锐的凤眸略微下压,便自然流露出世家子弟的贵气。 “臣,平西侯世子慕容星,拜见太子殿下。” 邵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现如今他同慕容星远没有亲近到可以互相称呼名字的地步,无所焦距的目光从熟悉的面容上移开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慕容星面前。 “你……还好吗?”嗓音有些嘶哑的气音。 浮满诧异的浅棕色凤眸一寸寸掠过俊秀少年苍白的面容,而后陡然划过一丝暗芒。 慕容星淡淡道:“殿下此话何意?” 回答他的是怀里的少年单薄清瘦的身子。 松软的墨发抵在下颌,入鼻是一阵清浅的龙涎香。他只消略一低头,便可吻到少年漂亮的眉眼。 慕容星眼底的暗色翻涌了一瞬,闭了闭眸子,再睁开时已经冷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颤了颤,却最终紧紧攥成了拳,无动于衷。 “殿下可是身体抱恙?若是如此,臣立即召太医前来为殿下诊治。” 慕容星冷着脸将邵关的手从腰间扯开,面无表情道:“若是殿下不满臣为殿下侍读,臣可向陛下请旨谢罪。” 第2章 邵关混沌的思绪因着这一声冷淡的话语陡然清明几分。 太荒唐了,对于现在慕容星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并非如此!你能接下父皇旨意,我很欢喜……” 慕容星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一眼紧阖的殿门,勾了勾唇。扣在邵关手腕间的手一松,转而揽过他劲瘦的腰,微微垂眸看向近处点漆般的眼瞳。 “既然如此,殿下方才的举动,莫不是想向臣证明,外头的传言是真的,殿下当真有龙阳之好?” 元统十一年,大梁太子邵关因出入伶人馆,遭言官弹劾,一直为其余几个皇子争夺皇储之位的筹码。 灼热的气息吐在耳畔,像是往日缱绻的呢喃,入耳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凤眸中藏得极好的讥诮在一片冷冽背后,将邵关的心猛地刺扎了一下。 “慕容星……” 邵关想要后退一步,然而扣在他腰间的手却愈发用力,一直将他逼着,抵到了身后不远处的梁柱上,禁锢在怀里。 略带薄茧的指腹缓缓划过他的左侧脸颊,像是对待一个伶人戏子,迫着他微微转头望向右侧的殿门。 少年俊秀白皙的面容说不清是因着愤怒还是委屈,染上了一层绯色。 “孤不过是前几日大病一场,尚未好全,慕容世子如此,岂非犯上?” 清冽的嗓音有些发颤,语调却是皇族子弟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透着隐隐的羞恼。 然而邵关的目光却落在离殿门不远处的石地上,透过门框缝隙洒下的天光,映出一个略有些模糊的黑影。 平日里他对东宫的下属约束甚严,绝不会允许内侍在他与重臣谈话时离大殿过于靠近。 再联系起前世杨凌为了逼宫政变筹谋数年,宫内各处布满了眼线。他的东宫,自然也不会缺少背主的细作。 慕容星挑了挑眉,看着邵关面上的神色几番变化,松开了揽着少年的手。 面前的少年眼尾微红,桃花眸里的情绪极为复杂,有些微的试探和疑虑,却独独没有被臣子如此冒犯后应有的大怒。 慕容星后退两步,跪倒在地,俯身行了一礼。 礼节周全却疏离。 “臣醉酒,在殿下面前失仪,请殿下责罚。” 责罚?邵关收拾着心里交织的欢喜与苦涩,他又怎么可能忍心责罚他? 在慕容星眼里,自己是不是就是外头风言风语中,那个出入伶人馆,贪图享乐的废人? 只是不知,殿外窃听他们谈话的人,到底是慕容星早已发现,有意告知于他,还是不过是一个意外。 “……孤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慕容星拱手缓缓退至殿外,守在门外的两个小黄门低眉顺目,看不出丝毫异常。 “慕容世子,偏殿的房间已经替您备好,您现下是要出宫,还是……” 按律,太子伴读应当住在东宫偏殿,每半月休沐一日。 慕容星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出言的小黄门面上,凤眸微眯看不出喜怒。 直至小黄门颤巍巍地跪地告罪,一身绛紫色广袖长袍的少年方才冷笑一声:“备驾出宫。” 刚过酉时,东宫大小的殿室便已燃起了烛火。 炭火盆里的银丝炭将偌大的殿内烘烤得暖和,邵关握着毛笔的指节,却依旧寒若生铁。 铺展在桌案上的宣纸上绘着的赫然是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只是那双凤眸并非是方才的讥诮寒冰,而是满目温柔宠溺。 -- 第3页 穿着蟒袍的少年收了笔触,抬眸的刹那,桃花眸里的点点微光尽数敛去。 “孤听闻,慕容星告退后,驾马出宫,至今未曾归来。” “回禀殿下,确实如此。” 修长的指一点点将半干的画卷收拢,邵关凝眸看向跪伏在地上的内侍。 “怎么,平西侯世子,便可不遵我大梁律法,擅自出入东宫?” 内侍一惊,连忙磕头道:“殿下息怒!是奴才办事不力,冲撞了世子,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邵关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父皇几日前刚同孤说过,慕容世子德才兼备,乃大梁股肱之臣。若非你怠慢世子,何至如此?” 邵关转开视线,淡淡续道:“来人,将此人带下去,没入掖庭!” 慕容星自侯府安排了影卫,于日暮踏上东宫的石阶时,几个侍卫正押着失魂落魄的内侍自正殿而出。 引路的小黄门名唤冬九,乃是邵关的贴身内侍。冬九领着他进了偏殿,方才低声行礼。 “慕容世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已然歇息了。殿下说,今日是他失礼,怠慢了世子,望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慕容星停下脚步,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了怀里的少年纤瘦的腰肢,喉结微动。沉默一瞬,方才微微颔首。 “殿下多虑了。臣既然领了陛下的旨意,自当尽心辅佐太子。” 冬九试探着看了一眼神色冰冷的少年,在心底叹了口气。 自家殿下倒是颇为看重这位世子爷,这样的软话,还未曾听殿下说过。只可惜如今东宫羽翼未丰,人家未必领情。 “世子好生休息,奴才先退下了。” 慕容星在房中翻阅完影卫收集的密报,按着眉心起身时,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东宫的守卫并不松散,但对于军侯世家的世子来说,想要不惊动侍卫潜入正殿并非是什么难事。 偌大的殿内熄了灯火,显出几分被黑暗包裹的空寂。 慕容星放缓了脚步,几乎无声地走至邵关的榻边,半俯下了身子。 邵关并未听见任何的声响,自然也没有被惊醒。睡着的少年只盖了一小块锦被,精致清俊的眉目紧锁着,在黑暗的微光中映出些许阴影。 梦境里是仿佛仍在昨日的前世种种。 那时,慕容星亦是以伴读的身份住在东宫,有时奏报众多,他房内的烛火便会一直燃至深夜,直到慕容星进来哄他去睡。 慕容星打横抱起他一路走到榻边,然后或是哄他睡着,再出去替他批阅奏报,亦或是欢喜而隐忍的一场贪欢。 克制不住的时候,晨起时他的颈侧锁骨会布满暧昧的吻痕,衣衫遮掩不住,便只能称病不朝。 邵关紧锁的眉眼忽然舒展了一些,可是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面容便复又紧绷起来。 杨凌就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哪怕是重生一世,他对那些阴谋算计所知道的也不过冰山一角。 父皇年迈,却放任众位皇子夺嫡争得死去活来,东宫受各处制衡,他想要去查探杨凌背后的势力,亦是困难重重。 而慕容星,曾经同榻而眠的人,如今却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知的陌路人。 慕容星静默地站在原地,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床榻上的少年清隽的眉眼,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直到天光破晓,一夜未眠的少年才返身离开。 第3章 “这么说来,昨日平西侯世子拜见太子后,两人不欢而散?” “是,昨日平西侯世子出了正殿后直奔宫外,一直等到宫禁时分才回东宫。太子大怒,罚了侍奉世子的一名内侍。此人正好是我们安排的眼线,此消息应当属实。” 着了一身黑色斗篷,帽檐压低掩住面容的男子笑了一声,卓然的气场同破落的茅草屋有些格格不入。 “杨凌,此事你以为如何?” 杨凌似是对面前的男子极为敬重,神情小心而谨慎,俯身行了一礼。 “属下以为,平西侯府在军中势力甚众,慕容星亦是少年才俊,既然他与太子不和,我等是否可以考虑拉拢他为殿下效力?” “笑话。平西侯是梁朝开国功臣,慕容星就算不愿辅佐太子,也极难为我们所用。” 男子沉吟一下,似是有些迟疑:“不过想要成就大业,军中的势力断不可少。明日你亲自前往国子监试探,慕容星是否有择木而栖之意。” 熹微的晨光破开昏沉的天色,将国子监枣红色的殿门染上一层恢弘的金芒。 慕容星在殿门初开之际便已入了国子监,素雅的书房空无一人,直至天色全然明亮,才有皇子同伴读一起入了房间。 杨凌跟在四皇子身后,正好瞧见靠后的书桌后神色冰冷的少年,心底不由暗暗发笑。 身为太子伴读,却不等太子一同前来国子监,看来昨日探子的情报所言非虚。 “慕容世子。” 杨凌同几个显贵子弟打了招呼,自然地走到慕容星身侧坐下,笑容得体。 “前几日陛下下旨任世子为太子伴读,在下还未道过恭喜--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慕容星抬眸,打量过杨凌一双狡黠的鼠目,神色稍霁。 “原来是杨公子。”慕容星勾了勾唇,凤眸眼底一丝讥诮一闪而逝,“太子殿下,或许现在还躺在病榻上,不知今日会不会来呢。” -- 第4页 “殿下病了?这……在下昨日一早还见殿下去藏书阁取书,大约是昨日夜里风大,殿下不慎染病了吧。” 慕容星冷淡的视线落在书房门外,一片熟悉的杏黄色衣角飘然而过。 少年似是没听出杨凌话语间的玄机,轻笑一声。 “是吗,杨公子记错了吧。东宫的内侍说殿下已经病了许多日了,原来重病之人还能去藏书阁取书……” 清冷的嗓音渐至微不可闻。 书房门外,邵关一身杏黄色长袍,暗花祥云衬着栩栩如生的四爪蟒纹,月白色束腰,还未及冠的少年丰神俊秀,眼眸间却是掩饰不住的诧异怒色。 杨凌对上那双漆黑的桃花眸,心底暗笑着匆忙起身行礼:“臣杨凌,见过太子殿下。” 慕容星随之起身,行了半礼:“殿下。” 邵关袖中的手已然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几乎扣进皮肉。 慕容星,竟然与前世狼子野心,杀害他们的人坐在一起,相谈甚欢! 少年紧抿着唇,目光直直地对上面前浅棕色的凤眸,却只看到一片疏离冷色。 邵关缓了几刻,方才压抑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不必多礼。” 杨凌绕至书桌一侧,给邵关空出了位子。 “殿下身体可好一些了?慕容世子方才还同臣说,殿下重病数日,恐难以前来国子监习课呢。” 邵关倏然移开视线,刚欲开口呵斥,手腕猛地被人握住。 慕容星向着杨凌微微一笑,示意他离开,侧目望向邵关。 “太傅来了,殿下既然身体无恙,还是专心修习课业吧。” “这几日我确实身体不适……” 邵关仰脸看他,黑眸因着急于解释而微微发红。 慕容星似是没有听到邵关的解释,只是扯着他坐下,趁着太傅转身的工夫,扣住了少年的双手,靠近邵关的耳侧轻声开口。 “太子殿下既然想为那日之事寻理由,也该把戏演得像样些。殿下若喜欢男子,伶人馆的妩媚戏子,臣可替殿下带入东宫,供殿下玩乐。” 他那日微服去伶人馆,是出宫时恰好撞见人贩子拐带孩子,贩卖入其中。 旁人可以不信他的话,为什么慕容星……也不信他的解释,因着这件事对他厌恶至极? 明明前世,他们说好不论发生何事,都会信任彼此的…… “哐”的一声,两人桌案前的笔墨竹简被韶关的袖袍带着尽数翻落在地。 书房内的书声戛然而止,杨凌即刻向后看去,正见慕容星安然地坐在原位,而杏黄袍服的少年则负手立着,神色阴鸷。 邵关面色惨白,眸间的怒色将漆黑的瞳色染上一层灼热的微芒。 两鬓斑白的太傅拱了拱手:“敢问殿下发生了何事?” 邵关咬着牙,盯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慕容星,淡淡道:“无事,是孤不小心将笔墨弄翻了。” “是臣之过,扰了太傅授课。” 慕容星将散落在地的竹简毛笔拾起,放在邵关面前,待看向他们的视线尽数移开,方才收回手,压低了嗓子。 “臣过几日会向陛下请命,无法胜任太子伴读一职。殿下若要责罚臣,臣不敢不从。” “慕容星!”邵关深吸一口气,“杨凌他是四皇子的人,说的话如何可信?” “那么殿下又如何保证,殿下说的话就一定可信?” 前世陪伴了他五年的人,至死依然护着他的人,如今在这里明白地告诉他,他不信他的话。 邵关闭了闭眸子,抑制住眼中酸涩的湿润:“此事……待回了东宫,我再同你说,好不好?” 是他昨日行事荒唐,才让慕容星误会,他不该怪他的。 邵关微垂着眼眸,细密的睫毛沾染着一层水汽,嗓音颤得几乎嘶哑。 慕容星冷笑了一声,似是顾及他的颜面,才没有答言,只是微挑的凤眸里泛冷的眸光,已经清晰地传达出了他的意思。 一节课毕,几个皇子便同他们的伴读出了书房,去偏殿设的殿室休息。 杨凌刻意放缓了收拾笔墨的速度,看着慕容星未等邵关起身,便已快步离开桌案。 “慕容世子,世子可是要去偏殿吗?” 慕容星停下脚步,面色说不上客气,但也并不疏冷:“是。杨公子可知晓国子监的偏殿设在何处?” 杨凌笑着起身:“我同世子一起吧。” 第4章 邵关眼看着慕容星同杨凌说笑着出了书房,回过神来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泛白的骨节上湿热的水渍。 空荡荡的书房只剩下他一人,孤寂地坐在原位,想着只有他自己记得的前尘往事…… 不出半日工夫,在国子监习课的皇子与显贵子弟们便都知晓了晨课上太子殿下的异常。 杨凌热络地伴在慕容星身旁,将一些文臣世家的子弟一一介绍给他。 “慕容世子将门虎子,自小在军中磨砺,不像我等成日只知舞文弄墨。下午的骑射课,还望世子多多指教。” 慕容星似是颇为受用地点了点头,冷沉的神色稍缓:“杨公子客气了。” 杨凌虽生的一双鼠目,但面容白净,平日里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加上家室不错,在国子监的纨绔们里称得上是一股清流。 文臣子弟多以他为首,听到杨凌这样恭维慕容星,他们自然也在一旁陪着笑。 -- 第5页 听到慕容星并未拒绝,杨凌笑意更盛。 “瞧瞧,我们正说着,授课的统领已经到了。”杨凌抬手示意慕容星先行,走至一半,忽然脚步一顿,“不知太子殿下现在何处,世子是否……” 慕容星皱了皱眉,不着声色地将目光自远处走来的杏黄色身影上收回。 “殿下对国子监应当很熟悉了。我们先走吧。” 大梁立国刚刚十余年,周围不乏小国林立。天子极重骑射,哪怕是文臣的子弟,也需在国子监习骑射课。 邵关自马厩选了一匹踏雪马,冬九侍奉在身侧,瞧见慕容星同杨凌几个一起来到马厩,忍不住低声怨道:“慕容世子如此未免太不敬殿下,身为太子伴读却……” 邵关一扯缰绳,翻身上马,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慕容星:“不可胡言。” 换上便于骑射的窄袖胡服的少年披散的墨发用素白的簪玉束起,面容俊美锋锐,哪怕在众多华服公子间,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慕容世子。” 慕容星侧过脸,向着马背上的少年行了一礼:“殿下有何吩咐?” 邵关自然觉察地出对方恭敬的语气中隐含的不以为意。 “……骑射课后,世子若无事的话,便同孤一起回东宫吧。孤,有要事同世子商议。” 慕容星“嗯”了一声,不再出言。 邵关漆黑的桃花眸里希冀的光一点点湮灭,白马上的少年紧紧扯着缰绳,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杨凌一直微笑着站在一旁。 慕容星没去看那双眸子。 “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若是没有,臣便同杨公子去挑选马匹了。” 宽阔的草场上约百米的距离处放着一排箭靶,近处则是一列长弓羽箭。 授课的禁军统领选了一把紫檀木雕花硬弓,递至邵关手中。 “今日是骑射课,依着往日的规矩,请太子殿下先来吧。” 慕容星看着邵关接过那把长弓,双目微眯。 这把长弓旁人或许不识,但军中之人却都不陌生。一年前狄戎人前来长安朝贡时,向天子献上了这把紫檀木硬弓。 然而这把硬弓在军中将领间传递了一圈,竟然无人能够拉到满弓。最后还是朝中年过五旬的老将出马,才灭了狄戎人的锐气。 征战沙场的将领都难以拉开的弓箭,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又怎么可能拉得开? 众目睽睽之下,岂非是想让邵关颜面尽失? 慕容星看了那禁军统领一眼,凤眸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而早已驾马前往草场的邵关并未察觉到异常,少年一扬马鞭,雪白的骏马便朝着一字排开的箭靶疾驰而去。 杨凌与那禁军统领对视一眼后,微笑着转向慕容星:“世子觉得太子殿下能中几个十环?” “殿下的骑射技艺如何,我倒是不清楚。不过用这把长弓,怕是他连一箭都射不出。” “世子好眼力,这把紫檀木硬弓是……” 话音刚落,便听禁军统领一声高喊:“第一箭,脱靶!” 慕容星的目光牢牢地锁在远处的少年身上,随着“脱靶”二字,周围几个受宠的皇子无所顾忌地嗤笑了一声。 “看来三哥确实是大病了!” “第二箭,脱靶!” 邵关拉着弓弦的手微颤着,手指几乎渗出血丝,可手中的长弓却只被他拉开了一小点弧度,上弦的羽箭莫说命中十环,就连百步距离都难以抵达。 这弓……被人动了手脚了。 前世的时候,还不曾有这样的波折。因着慕容星对他态度的截然不同,许多事情或许都不会再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展了。 不知是怎样的心情,促使着邵关转头看了一眼,被疾风吹拂得散乱的墨发掩住了少年的眉眼。 慕容星就站在人群中,依旧夺目,只是,那个少年没有同记忆中的那样,处处守护着他。 邵关骑着马回到原地的时候,杏黄的袖袍都沾染了几处血迹,未干的血丝顺着指尖,滴落在弓弦上。 四皇子阴阳怪气地努努嘴:“三哥怎么这么不小心,拉弓都伤着了手。冬九,还不给你家主子上药?” “这是紫檀木弓,殿下拉不开也实属常事。” 杨凌将早已备好的伤药递给冬九,并不在意邵关看他时阴沉的面色。 禁军统领俯身行了一礼:“殿下恕罪,在下也是刚才听慕容世子介绍,才知道这把弓是狄戎进贡的紫檀木弓。” 左右太子的手是骑射时自己弄伤,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慕容世子自幼习武,不若让世子一试。” 慕容星垂眸,手中的长弓弓弦上还印着邵关的血。 自己若当真在众人面前拉开这弓,无异于是将邵关最后的脸面尽数扫落在地。 但这还不够。 慕容星拿出帕子将弦上的血迹擦净,勾唇一笑。 “这把弓虽然不错,但我一年前便在侯府中试过。我身为殿下伴读,自然应当尽心。不如,我教殿下如何拉开此弓吧。” 杨凌一听这话也愣了一下,如此狂傲的语句,大约也只有手握大半军权的平西侯府世子才敢说出口。 邵关难以置信地抬眸,目光撞上慕容星似笑非笑的俊美面容,一刹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慕容星铁了心,不想再做他的太子伴读。 -- 第6页 既然他纠缠着不放,他便当众羞辱他,让他不得不放人。 心口的怒火和委屈让少年的手紧紧攥成了拳。身为太子,他何尝受到过这样的挑衅? 可偏偏,那是他最喜欢的人,他要如何对他,又能如何对他? 第5章 冬日的寒风吹过邵关脸颊上的汗水,一阵冰冷的感觉让少年的神思倏然清明几分。 他若是想留住慕容星,就只能咬着牙应下他的话。 邵关将手上缠着的纱布扎紧,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好,那孤就向世子请教一番。” 骨节分明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干燥温热的触感分明地透过肌肤,将心口灼得一烫。 身侧的少年比他高出半个头,他的肩正好抵在对方的胸口。 许是慕容星自幼习武的缘故,少年的身形宽肩窄腰,并不像看起来得那般瘦。 “殿下为何如此紧张?” 微沉的嗓音轻响在耳畔,恰好遮挡了身后众人的视线。只有邵关觉察地出,这种记忆里耳鬓厮磨般的亲昵,如今是慕容星步步紧逼的压迫。 “我同你说过了,先前的事有误会,我会向你解释清楚……” 慕容星不置可否,覆在邵关手背上的手渐渐用力,坚韧的弓弦便被一点点拉开,虽不至满弓,却也到了平日里挽弓时应有的弧度。 弦上的羽箭一声嗡鸣,破开空气,朝着远处的箭靶飞射而去。 结实的草垛靶子应声而倒,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草屑。 “好箭法!慕容世子不愧为将门之后,竟连紫檀木这样的硬弓也拉得开!” 身后传来几声附和的叫好声。 慕容星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年微红的耳尖,缓缓松开了手。 “三哥有慕容世子这样的伴读,弟弟可真是羡慕。过几日弟弟在府中设宴,不知道三哥肯不肯赏脸同世子一起赴宴?” “四弟邀请,孤自然乐意赴宴。”邵关冲着身旁怒火写在脸上的冬九微微摇了摇头,“慕容世子,今日课业已毕,同孤一起回东宫吧。” 杨凌目送着两人离开,向四皇子告了一声罪,马不停蹄地骑马出了国子监,朝着长安西街奔去。 西街住的大都是贫苦百姓,街道巷子错综复杂。杨凌小心地在各个街巷绕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着,方才推门进了一处破旧草屋。 黑袍人坐在桌案前,见到杨凌脚步匆匆地进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来今日的试探,颇为顺利。” 杨凌一拱手,将今日国子监发生的事细致地说了。 “平西侯府势大,素闻慕容世子自视甚高,今日看来,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得罪了那慕容星,四皇子见太子吃瘪,高兴得很呢。” “哦?慕容星如此得罪太子,邵关竟还能忍住不动怒?” “太子也知晓若是得到了平西侯府的支持,夺嫡之争便等于掌握了大半军权,自然不肯轻易放手。” 黑袍人眯了眯眸子,像是并未因着这个消息有多大的波澜:“你再遣人查清楚,太子到底是因为何事与慕容星不和--其余皇子可有要拉拢他的意思?” “这……属下倒是并未看出端倪。毕竟慕容星还是太子伴读,四皇子虽然欣喜,但也还未流露出要招揽的意思。” “嗯,倒是有些意思。”黑袍人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轻笑一声,“过几日,我亲自去看过慕容星的底细。你先将那日的事情查清楚,再来向我禀报。” “属下明白了。” 东宫的气氛一片冷沉。 慕容星跪在邵关身前,玉色的面容映着明灭的烛火,冷淡得似是山巅沉雪。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与臣言吗?” 邵关低头看着身前的人,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同你说了。” 慕容星,你就一点也不信我说的话吗? 良久的沉默。 夜晚的寒风透过殿门缝隙,刹那吹乱了桌案上的宣纸。 邵关还未反应过来,一摞画卷便被风拂得舒展开来,落入了一旁的炭火盆。 画卷上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容卷入火舌,倒映在了慕容星浅棕色的凤眸里。 “这就是殿下说的,误会?” 慕容星勾了勾唇,未等邵关答言便站起身,心头翻涌的复杂情感将少年的面容染上一层诡异的冷色。 “殿下不若向臣解释一番,这纸上绘着的,是什么人?” “殿下就这么……想要我?” 邵关怔怔地看着火盆上冒出的火星,回过神来时,慕容星已经走至他身前,一身华贵的赭红色长袍,将玉色的面容沾染上些许戾气。 他是想他。 前世那么多日夜的牵绊割舍,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全数舍下? 可是在慕容星的质问中,他知道自己的不舍,退让,在对方看来都只是沉迷男色的不堪心思。 他愈是沉默,慕容星锋锐的面容就愈是冷漠。 “殿下之前说得舌灿莲花,现下怎么不吭声了?” “……慕容星,你想要孤如何,才肯继续做太子伴读?”邵关直直地对上慕容星深邃的凤眸。 他想要说“我不可能舍得放你离开”,最终喉间溢出的字音,却是:“孤需要平西侯府的势力,世子也不想在如今邻国国力强盛的时候,将夺嫡之争直接推至顶峰吧。” -- 第7页 “殿下若是这样想的自然最好。”慕容星低笑一声,目光放肆地流连过邵关桃瓣似的唇畔。 邵关心头一半是下意识的隐忍,另一半又是说不清的怒火。 “孤自然是这样想的。四弟过几日在王府设宴,慕容世子还是同孤一起去吧。” 风平浪静地过了数日,杨凌早已同慕容星混得熟稔。 自然也就有意无意地多次在四皇子面前提出,王府设宴的事情该早日筹办了。 请帖特意一封送至东宫,一封送至了平西侯府。 杨凌站在四皇子身后,一道在王府正门前迎客,瞧见两架华贵的车驾一南一北地驶来,唇角笑容更甚。 四皇子邵庭的母妃不久前刚被封为贵妃,在宫里正得宠。 此次王府设宴,明面上只是请些权贵子弟赏梅,实则是想借机炫耀一番所得的荣宠。 “三哥!三哥日理万机,能来赴宴弟弟已经不胜荣幸了。”邵庭朝着杨凌使了一个眼色,“素闻三哥喜好古琴,弟弟这回请来的乐师,可是江南出了名的……” “四殿下说的乐师,可是江南的齐元修?” 邵关霍然转身,看见慕容星一袭庄重的天青色袍服,唇角微勾,看起来心情颇好,只是这笑容却是为着那乐师的。 邵庭哈哈一笑:“对了,慕容世子也爱琴,本王这回请来的,就是那齐元修!” 第6章 慕容星有些诧异地挑眉:“听闻齐元修虽然只是一介布衣乐师,但是却立下规矩,不为权贵奏乐。不知四殿下是如何把人请来王府的?” “这个嘛,说起来还是杨凌将他府中的名琴“焦尾”取出,愿意将名琴赠与那齐元修。这才把人请来了王府。” “如此说来,这场宴席倒是让杨公子破费了。” 见慕容星笑着转向他,杨凌拱了拱手道:“世子说笑了,这琴放在我府里也无用。太子殿下和世子都爱听琴,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我赚了才是。” 几人顺着长廊一路看过王府的景致,雕镂精细的景窗掩映出寒风里傲立的雪梅。 邵关面无表情地听着几人说说笑笑,走至半途,忽而一阵清越的琴音透过一小片梅林隐约入耳。 仅仅听了两个音,少年死沉一片的桃花眸陡然漾起了一丝波澜。 那是一曲《广陵散》。 许多人都知道大梁的太子爱琴,但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爱琴,更多是因为慕容星喜欢听琴曲。 《广陵散》的原谱早已失传,前世他偶然得了残本,请了天下名家前来添补。 而后为了慕容星的生辰,他几乎费了半月工夫练这首曲子,指尖被琴弦磨得鲜血淋漓,乃至于最后在琴室独为慕容星弹奏时,不得不用膏药遮掩。 “这是《广陵散》?四殿下请来的乐师果然名不虚传,听闻这部曲谱世上只有残本,莫非就在这齐元修手中?” 熟悉的清冷嗓音刹那打断了邵关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邵庭却已经笑着应答了。 “世子猜得不错,这曲子也是他依据残本新谱了曲。世子品鉴以为如何?” “甚好。我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乐师,不知四殿下……” “一会儿本王就为世子引荐,请。”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直通往湖心的亭台。 一袭青衫白裘的青年就坐于亭台中央,只瞧见一头青丝散至腰间,随风轻舞着。 “那就是齐元修了,既然世子想见,本王这就……” 慕容星凝眸看着亭台中席地而坐的青年,嗓音微沉:“四殿下莫急,这首《广陵散》若是中途断了,着实可惜。” 琴声悠悠扬扬,一曲终了,不等他们走上前,亭台里的青年已经收好琴起身,朝着他们走来。 邵关本只觉得此人的琴技不错,待齐元修走近了,才发觉他的眉眼比之大梁人更为深邃立体,肤色也极为白皙,倒像是北方的狄戎人。 “草民见过四殿下。” 邵庭早就看出慕容星似乎对此人的琴技极为欣赏:“元修免礼,这位是本王的三王兄,这位是平西侯世子……” 邵关看着齐元修向着他们一一见了礼,随后便看到不远处早已在梅林里摆好的桌案,以及来来往往的奴婢内侍。 “三哥走了那么久,大约也是累了,不如先行入席,用些糕点。弟弟安排了上好的歌舞,请三哥一观。” 桌案安排的是两人一席,甚至没有安排主座。 依礼,宴席中该是身份贵重者入座主座,但邵庭特意没有安排,邵关自然也清楚他心里打的小算盘。 无非是不想这次宴席被他夺了风头罢了。 邵关面上仍是淡淡的笑意,顺着邵庭的安排坐上了右首,眼底却泛过一丝冷芒。 慕容星同杨凌一起走至桌案前,虽然犹豫了一下,但仍是坐到了他身边。 邵关用余光扫过身侧的少年,他见惯了少年戎装的模样,却鲜少见他穿浅色的衣袍。 少年眉目俊朗,穿着天青色的袍服,竟然不像是将门军侯的世子,反倒像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赴宴的客人逐渐来齐了,邵庭自然不会放过让齐元修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四殿下果然神通广大,臣也曾想请齐先生来府中演奏,可惜次次铩羽而归。” “哈哈哈,王公子说笑了,本王能请到齐先生也纯属侥幸。就请诸位今日在此一边赏梅,一边听琴曲吧。” -- 第8页 依旧是那首《广陵散》。 初听第一遍时邵关还没有发觉,此刻琴音近在耳边,他才察觉到这首曲子竟然同他前世请名家添补后的作品相差无几。 “齐先生,孤尤为喜爱这首《广陵散》,若是先生同意,能否将这曲谱抄送一份赠与孤?” 齐元修起身行了一礼,弹琴时显得温雅的青年,唇角含笑时,带着异族特征的面上竟然有几分说不清的媚色。 “太子殿下抬爱,草民不敢不从。” 青年恭敬地跪坐至他桌案前,立即有仆从拿来了笔墨,放在他手边。 邵关细细地看过他抄录的音律,正疑惑为何这谱子明明并非同一人所做,却真的会与前世一模一样。 忽然听见面前的青年一声低低的惊呼,盛满墨水的砚台忽然打翻,墨水刹那溅上了邵关的衣袍,甚至脸颊眉心处都溅上了少许。 “太子殿下恕罪!草民一时疏忽,惊扰了殿下。” “放肆!让你抄录音律,你竟敢弄脏殿下袍服,来人,将此人--” “退下!”邵关面上的墨水顺着睫毛流下险些落入眼睛,他只得闭着眸子,沉声道,“齐先生也是无意,孤无意怪罪。” 邵庭似是有些惊讶:“三哥恕罪,是弟弟安排不周。来人,服侍太子殿下去偏殿,梳洗更衣。” “是草民不慎惊扰了殿下,不如就由草民陪同殿下去吧。” 邵关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听到齐元修话语中的恳切,也就并未拒绝:“那就有劳齐先生了。” 绕过桌案时,邵关视线不清,几乎一脚踏空撞上旁边的桌角。 踏空的感觉刚传来,就有一双手在背后拉住了他的袖袍,助他稳住了身子。 旋即是慕容星淡然的语调:“殿下当心。” 语气虽仍是疏离,但却分明比之前有了些缓和。 心里蓦然涌过一丝欣喜的暖意,邵关唇角弯了弯,白皙的面容上尽管有些许墨痕,却仍清俊贵气。 “……多谢世子,孤明白。” 第7章 偏殿里早有侍从准备好了清水和干净的衣物。 邵关洗着脸上的墨痕,听到齐元修有些细柔的嗓音:“今日多谢殿下宽宥,若殿下喜欢琴曲,草民这里有些残本,愿献给殿下。” “无妨,孤虽喜欢听曲,但并不精通音律。曲谱残本自然还是留于齐先生这样的乐师手中为好。” 齐元修笑了,细长的眼眸里仍是柔和的光,只是有一瞬深得看不见底。 他取过一旁桌案上放着的干净外袍,隔着屏风递了过去:“多谢太子殿下。” 一场宴席只历了这样一个小小的风波便散了。 邵庭受尽了恭维,春风得意地在外头送客。 邵关刚踏上车驾,就透过车帘看见慕容星骑着马朝着自己过来,立即喝止了驾车的马夫。 “殿下,臣的祖母今日寿诞,可否……” “世子的祖母大寿,自然该回府庆贺。孤本应备礼,只是今日仓促,明日再让世子带回去,聊表心意吧。” “多谢殿下。” 冬九侍奉在邵关身侧,瞧见自家殿下唇角抑不住的笑意,忍不住小声道:“今日殿下去偏殿更衣,四皇子在席上可是出尽了风头,殿下为何还这般欢喜?” 邵关轻咳一声,回过神来:“四弟现在的荣宠大半是因着皇贵妃,选秀将近,待宫里进了新人,他的荣宠自然就消散大半,有何可惧?” 他欢喜的,只是慕容星对他的态度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 只要那人依旧是他的伴读,误会解开了,他们总会和前世一样…… “冬九,宫里可还有南疆进贡的楠木?” 他还记慕容星的祖母极其喜欢木雕,寻常的寿礼要备,心意自然也不可少。 只是一晚上的时间,大约只能雕个小物件了。 “禀殿下,还存了不少,奴才这就去内库取。” “嗯,慕容世子祖母寿诞,东宫的贺礼也要备好,绝不可出差池。” “诺。” 子夜,东宫的殿室大都已熄了烛火,只有正殿昏暗的烛光像是又换上了烛芯,愈发明亮。 邵关坐在桌案后,只一袭素色的常服,手上拿的却不是奏报竹简,而是一个拳头大的楠木。 纤白的指握着刻刀,时不时刻下一些细碎的木屑。 一个活灵活现的弥勒佛已有了雏形,只是少年握刀的手,却已经因着用力勒出了红印,还有几道细细的血口子。 殿外的天幕黑沉一片,似是墨水翻在夜空,不见一点繁星。 星光都落在了邵关眼底。 少年漂亮的桃花眸困倦得爬上了血丝,里头的光亮却是熠熠的。 细琢的部分总是极为艰难,若是弥勒佛的五官雕刻不好,这木雕就算是都废了。 邵关细致地用手拂着上面的碎屑,没留神一旁的刻刀刀尖朝上,锋利的刀刃一下便划破了他的指腹,洇出豆大的血珠。 他下意识地把木雕挪开,避免手上的血落在木雕上,而后才起身取了干净的帕子,止住指尖的血。 当一个弥勒佛雕刻完,放在桌案边上时,天光已经隐隐破晓。 桌案上支着头休息的少年,已经睡着了。 “殿下?殿下怎么在这里睡了?” 温柔的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伴着温热的鼻息,沉沉地响在耳畔。 -- 第9页 邵关蒙蒙眬眬地睁开眼,还来不及分辨眼前的人,身子便被抱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冷香淡淡地萦绕在鼻尖,刹那让他的神思清明了几分。 “这木雕……殿下亲手雕刻也就罢了,为何这么不小心,弄伤了手?” 邵关霍然抬眸,慕容星俊美的面容融在一片晨曦中,微挑的凤眸里满满地映着的都是他的身影。 “你……” 温暖干燥的掌心松松地笼着他的手,见他不说话,又放缓了语调:“臣很喜欢这个木雕。其实殿下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修长的指沾了膏药,细细地涂抹过他手上的伤口。 只是手上却没有什么触感,邵关只听得见自己逐渐快了的心跳,和愈来愈分明的呼吸声。 他听到自己说:“一点小伤罢了,不必如此紧张。其余的生辰礼我已经派人送到了侯府,算是储君送给慕容世子的。” 抱着他的少年笑了,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额上:“那这个木雕呢?” “这个木雕……”邵关的耳尖有些发烫,“自然是邵关送给慕容星的。生辰快乐。” 抱着他腰的手忽然紧了一瞬。 “殿下知道吗,臣最想要的生辰礼,就只有一个人,殿下肯给臣吗?” 眸光迷离间,撞上了慕容星暗色翻涌的凤眸。 话语里的蛊惑意味显而易见,而他也乐于沉沦…… 一束天光照至邵关的眼角,反射出少年脸颊处未干的泪痕。 终究只是个梦。 哪怕梦里的字字句句都与前世所发生的那般相似,也不过是他现在的臆想。 邵关神色恹恹地起身,刚打算把昨夜新雕刻的弥勒佛抛光,忽然听到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您起了吗?慕容世子求见。” 为何这么早? 邵关放下手中的木雕,只粗略地用清水洗漱了一下,便让冬九请人进来。 邵关只睡了一个时辰,太阳穴刺痛得厉害,并未注意到入殿的少年俊美的面容上莫名浮着的寒意。 “世子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国子监开课还有一个时辰,不若一起在东宫用膳吧……” 邵关话音刚落,清冷的嗓音便淡淡接道:“殿下喜欢琴?” “是,孤昨日不是还让齐先生在宴席上替孤抄录一份琴谱吗……” “那么昨夜殿下在做什么?” 邵关后知后觉地听出慕容星的声音有些不大对劲,眸中划过一丝迷茫:“昨夜孤一直在殿内。” 在殿内替你的祖母雕刻东西。 只是还没完全做好。 慕容星轻笑一声,视线一寸寸盯过邵关带着倦色的苍白面容上。 “是啊,有些事情,怎么会让殿下脏了自己的手呢?” “殿下昨日那般宽宏,臣本以为之前的事或许真的是一场误会。” “可殿下既然爱琴,为何连夜遣人挑断齐元修的手筋,就因为他不肯把琴曲孤本献给殿下?!” 第8章 慕容星冷冽的语调字字句句,像是惊雷猛然炸响在邵关耳畔。 “你说什么?齐元修他……” “殿下又何必装傻充愣。”慕容星眸中划过一丝嘲弄,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丢在了桌案上。 从远疆进贡的玉佩成色剔透,上面刻着的八爪蟒纹,是只有东宫太子才有资格使用的配饰。 根本无需慕容星言语,邵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世子是说,这枚玉佩是孤交与凶手,让他去害齐元修的?”邵关的目光触到慕容星隐隐带着怒火的冷硬面容,几乎组织不出言辞来。 “这枚玉佩乃是殿下的贴身之物,若非是殿下亲手交与旁人,难不成还有人能伪造御赐之物吗?” “这枚玉佩是如何落入凶手手中的,孤暂且不知。但昨日齐元修曾对孤说过,想将琴谱献上,孤拒绝了。不知世子的消息,又是从何得来的?” 慕容星冷笑了一声:“自然是昨夜齐元修亲自登门侯府,臣逼他说出来的。” 语气竟然有些疼惜。 邵关刚体会到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刀的疼痛,就见慕容星盯着他淡淡续道。 “臣知道殿下手下能人众多,所以臣会让齐元修一直住在侯府。若他出了什么差池,臣也不介意把此事禀报上听。” “……世子仅凭一枚玉佩就想定孤的罪?” 听出慕容星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威胁,邵关的嗓音几乎嘶哑。 “齐元修同殿下无冤无仇,他一介白衣,若不是确有其事,何必要污蔑殿下?” 慕容星没有理会邵关眸中的急切,甚至移开了视线,像是怕脏了自己的眼睛。 “不过殿下可以放心,为了大梁,臣依然还是殿下的伴读。只要齐元修无恙,臣也不会把此事告知别人。” 邵关很想说,你告知又如何,这本就不是他做下的事,为何要平白受这样的污蔑。 可是如今凶手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东宫的一枚玉佩……若是齐元修不肯说实话,他又如何查得出事情的真相? “……世子就这么信任齐元修,这么不信孤?此事除却这枚玉佩,全是齐元修的一面之词,世子难道就不疑心吗?” 慕容星闻言,本就冷漠得似是山巅沉雪的面容忽然阴沉得有些可怖。 -- 第10页 他拾起玉佩在手上反复把玩着,力道却大得连修长的手上微凸的青筋都看得分明。 “殿下这么问,看来是真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邵关怔了一瞬,忽然意识到杨凌遍布于东宫的密探眼线,神色倏然一变。 “臣昨日在侯府门外听见求救声,将齐元修接入侯府后,他本咬死了只是寻常的仇家报复。若非臣逼迫他,他断不会说出真相。” “殿下不如猜猜最后他同臣说了什么?” 一股寒意爬上了邵关满是冷汗的脊背,少年的手紧紧攥着拳,却说不出一个字音。 “他说他反抗时扯下过凶手的面巾,并且向臣描绘了容貌。臣带人封锁附近的街巷后,果真寻到了来不及逃跑的凶手。” “臣虽然只做了殿下这几日的伴读,但东宫的侍卫都有谁,臣还是分得清的,殿下说呢?” 邵关一双桃花眸已失了焦距,仅靠一双手撑在桌案上,才勉强稳住身子。 前世有慕容星在一旁辅佐,有侯府的支持,他依旧沦落为阶下囚。 那么如今呢? 连慕容星都视他为心狠手辣之辈,杨凌的爪牙已经能任意地栽赃嫁祸于他,他还有什么资本能与他们争斗? 殿内一时沉默,直至冬九拿着备好的礼单入内禀报。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世子--送去平西侯府的礼单已经备好了,请殿下过目。” 礼单还未递至邵关手中,慕容星已先一步将东西拦下。 “殿下,这……” “……你先退下吧。” 慕容星面无表情地翻着礼单,目光最终却落在桌案角落里那个笑呵呵的弥勒佛上边。 “看不出来,殿下还礼佛。” 烫金的礼单被少年一下一下,极缓地扯得粉碎。 慕容星似乎很满意看见邵关听到纸张撕碎的声音时面上复杂的表情。 “殿下知道一个乐师的手废了,他的一辈子就毁了吗?做出这样的事情,却还礼佛,殿下不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的……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他刻这个木雕,本是为了能让慕容星开心…… 邵关看着慕容星拿起那个木雕,放入他手中。 昨夜那些刻刀划破的细碎的血口子,因着少年心绪难平,又渗出了血,染在木雕上,洇出一道道殷红的纹路。 前世会因着这样的小伤口心疼他,替他抹上伤药的少年,现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指尖上为着谁淋漓的伤口。 又或许是其实看到了,心里却起不了一丝波澜。 慕容星冷淡的嗓音随着少年离开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臣的祖母,消受不起殿下这样的大礼。今日国子监的课臣已经向太傅告假,臣告退。” 邵关怔怔地目送着慕容星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未合上的殿门之后,心里一片沉重的哀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手中的木雕在少年的鲜血的晕染下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和善的笑意,逐渐带了几分狰狞。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冬九遥遥地望见邵关死沉的面容,苍白的肤色几乎失了所有的生气,心头大惊,赶紧遣人去叫了太医。 “去查,昨日在王府,可有人见过那枚玉佩。” 冬九听到邵关干涩的嗓音,赶紧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奴才这就派人去查,殿下这是怎么了?” “这件事你亲自去查,莫要让旁人经手,明白吗?” “奴才明白,殿下先喝口茶吧,嗓子都哑了……” 邵关低头抿了一小口茶,眸子有些发红:“冬九,你说,孤是不是太天真了?” 天真得以为重生以后,一切只会比原来更好。 却不曾想过,记得从前的只有他一个人,曾经为着他一身是血,却仍哄他莫要哭的少年,早就已经不见了。 第9章 平西侯府位于长安城东,平西侯爷作为大梁的开国功臣之一,府邸自然落于最佳的地段,奢华而大气。 慕容星刚下了马,便有小厮上前拉过缰绳:“世子,您回来了。” “嗯。齐先生如何了?” 慕容星一撩袍子入了侯府大门,径直朝着后院的偏房走去。 小厮琢磨着自家世子的语气,看架势仿佛很是上心,但嗓音却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按世子的吩咐,请了大夫前来诊伤,大夫说只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用手拿些东西还是无碍的。” “请的哪家大夫?” “妙医斋的。” 狭长的凤眸暗了暗:“好,你退下吧。” 慕容星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偏房前停下脚步,轻轻扣了扣门。 “齐先生,是我。” 里头传来细微的衣料悉索声,旋即是一道虚弱的嗓音:“世子,请进吧。” 房间内没有燃烛火,素白的纸窗上映着院子里树木枝桠的影子,看起来昏暗一片。 坐在床榻上的青年面色白得几乎透明,显得那副异族人的眉眼愈发深邃柔美。 慕容星淡淡地瞥过齐元修微开的衣襟,在不远处的梨木椅上坐下:“齐先生的伤可好一些了?” “草民还未谢过世子救命之恩。不过是手上的一点小伤,世子无需挂怀。” “乐师手上的伤,如何能称为小伤呢?”慕容星将一旁的烛火点燃,“先生就在侯府住上一段时日吧。” -- 第11页 “草民一介布衣,怎能住在侯府?” 齐元修咳了几声,想要起身行礼,然而缠满纱布的手根本无法使上力气,眸中不由划过一丝哀伤。 “何况,草民的手也无法再抚琴了,留于侯府不过一个废人--” “大夫说了,只要先生好好修养,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 慕容星放缓了语调,将人扶着坐下。 “凭先生对音律的精通,平日里能同我交谈一二,也足够令我受益匪浅了。” 慕容星垂下眸子,对上那双泛着水色的浅色瞳仁,嗓音微沉:“先生……就安心住下吧。” 门外候着的小厮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见慕容星缓步出了房间。 “齐先生今晨何时起的?” “挺早的,大约在世子出门的时候就起了。” 慕容星脚步一顿,挑了挑眉:“哦?那他可有说些什么。” “只问了世子去了哪儿,其他无话。” “你如实答他的?” “是。” 小厮看了一眼慕容星的脸色,只瞧见一潭深井似的眼眸,“世子,今日可还要去请大夫来?” “请,只要他伤势未愈,就请。记得都用府里上好的药,不可怠慢了。” “诺--世子这是去哪儿?” “祖母大约醒了,去给祖母请安。” 远远的便闻见一阵清幽的檀香,慕容星的祖母容氏本是寻常人家出身,平西侯年轻时随着皇帝四处征战,封了侯,容氏自然也领了诰命。 只是贫苦人家出身,哪怕现在侯府里都是最好的用度,容氏依旧喜欢清简的生活。 偌大的房子只摆了简单的待客的桌椅茶具,摆饰的古董奇玩都收起来存在了库房。 “世子来了,老太太刚醒,正念叨着呢。” 容氏的贴身嬷嬷瞧见慕容星带着小厮过来,面上一下子有了笑。 “世子快进去吧。” “星儿,来……今日怎么没去国子监读书?” 老太太正捻着佛珠对着佛像礼佛,一身厚实的貂绒袄子,在清瘦的老人身上竟然显得有些沉重。 慕容星掺着老太太坐下,笑着回道:“昨日孙儿不是同太子殿下告过假了吗?殿下念着祖母寿诞,本还想送礼来的,是孙儿怕太过铺张,婉拒了。” 老太太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却难掩花白的银丝,听见慕容星的回答,反应了一会儿,才絮絮地说道:“是不该收,太子殿下送礼,朝堂上不知多少人看着呢。” “祖母喝茶。”慕容星沏了一小盏茶水,递至老太太手中,“殿下还知道祖母喜欢木雕……昨夜特意亲手雕了一个,可惜刻坏了,就没有让孙儿带来。” 少年的面容背着光,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玉色的面容棱角分明,凤眸却深邃得看不清内容。 老太太“嗯”了一声,忽然侧脸细细地看了慕容星几眼,布满皱纹的脸上慈祥的笑意有些淡下去,叹了口气。 “星儿自打做了太子伴读,似是有些不一样了。心里藏着事,没同祖母说,是不是?” 慕容星勾了勾唇,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什么事都瞒不过祖母……只是孙儿暂时不能说。” “这事儿,怕是连你父亲都不知道吧?” “是,孙儿也没告知父亲。” “也罢,你们前朝的事,我老太婆也不明白。太子是东宫储君,陛下既然让你去做伴读,可见是看重我们平西侯府的,你可得上心。” “是,孙儿明白。” 老太太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慕容星的手:“你说……太子殿下亲手刻了木雕?雕坏了也不要紧,你去拿来,别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 “好。” 冬九侍立在东宫正殿外,面上难掩焦急之色。 里头太医正在会诊,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却没一点响动传出来。 “冬九公公,慕容世子在外面,说是要见太子殿下。” 冬九面色一下子冷下来:“就说咱们殿下病了,见不了贵客。” “这……” “怎么,你不敢去说?”冬九冷哼一声,面上一半是着急,一半是气愤,“他在哪儿,我亲自去。” 慕容星站在东宫外,远远就看见邵关的贴身内侍步履匆匆地过来。 “奴才见过慕容世子。世子如何去而复返?” “有东西落在了书房,回来取一趟。” “世子恐怕来得不是时候,我们殿下病了,太医正在诊治,不便见客。” 慕容星皱了皱眉:“殿下病了?” “是,殿下昨夜一夜都在雕刻东西,没休息好,自然是病了。”冬九看着慕容星面无表情的脸,冷冷道,“世子要取东西也行,奴才可以领着世子去书房。” 第10章 邵关觉着头疼得厉害。 周围的声音吵吵嚷嚷的,仿佛就响在耳畔,但又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听不真切。 少年拼命想要睁开眸子,眼前却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他愈是挣扎,便愈是深陷下去。 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邵关光洁的额头上就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冬九轻唤了几声“殿下”,见邵关没有反应,无奈之下只得一边等着汤药,一边一遍遍用清水打湿帕子,给他擦拭额头。 “殿下这副样子,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该多么心疼。” -- 第12页 他就想不明白,殿下贵为皇后嫡子,东宫储君,为什么非要为了一个臣子,连夜雕刻东西。 若非是太医诊脉时发现了邵关指尖深深浅浅的刀伤,他都不知道殿下昨夜竟然受了伤。 “冬九公公,药来了。” 冬九刚接过药碗,就听见床榻上躺着的少年一声闷哼,随后便看见邵关缓缓睁开了眸子。 素来清亮的桃花眸此刻半眯着,带着几分初醒的迷茫与难受,墨色浓得纠缠在一起,却不透光,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冬九没注意这些,他只知道殿下终于醒了,端着药碗跪坐在床榻前,声音抑不住欢喜。 “殿下,您已经快昏睡了一日了。若您再不醒,奴才就该派人去坤宁宫了。” 邵关闭了闭眸子,神思刚清醒过来,脑海里涌入的就是早晨书房里,慕容星冷硬的面容和泛着寒芒的凤眸。 素白的指摩挲一下,指尖细微的疼痛让邵关勉强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他支起身子,探手接过冬九手里的药碗:“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风寒罢了,哪里用得着去坤宁宫告知母后?” “殿下就不打算……” “不打算什么?”邵关看向冬九低着的脸,嗓音被汤药一润,终于不那么嘶哑了。 “慕容世子三番五次不敬殿下,殿下就不打算告知陛下,换个侍读吗?” 漆黑的桃花眸陡然掀起一阵波澜,像是被触及了逆鳞:“你在胡说些什么?” 瞥见冬九面上的无措,邵关抿了抿唇,才强迫自己放缓了语气。 “太子伴读只能是慕容星,只能是他。” 前世笑意温柔的平西侯世子,一直在他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早就融入了他的骨血。现在想要彻底剜去,又谈何容易。 冬九默然地收拾着药碗:“……殿下息怒,是奴才失言了。今晨,您病了以后,慕容世子又来过了。” 冬九有些不忍去看自家殿下眸中竭力隐藏的期盼。 “奴才跟他说,殿下病了,不便见客。他只是有些诧异,什么也没问,就说自己在书房落了东西,来取一趟。” “……他取走了什么?” “一本寻常的书册--慕容世子还瞧见殿下桌案上那个木雕,说佛像染了血,着实不吉利,让奴才把它扔了。” 心里一阵钝痛,邵关垂眸看着自己指尖结着的血痂,眸子有些空洞,喃喃道:“他说佛像染血不吉利,让你扔了。” “是……” “扔在哪儿了?”邵关的语气陡然加重,像是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眼尾透着淡淡的绯色,“……扔在哪里了?” “在后花园……那里地方大,奴才也不知道吩咐下去做事的小太监把东西扔哪儿了,殿下若是喜欢佛像,奴才再命人--” 邵关没有理会他,清俊的面容有些苍白,却是极为固执的神色。 单薄的中衣勾出少年纤瘦的身子,他取过一旁的外袍披上,任墨发披散着,就想起身往殿外走。 “殿下!”冬九失声唤了一声,急忙拦下少年,“自打慕容世子来做伴读,殿下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外头下着雨,殿下现下出门做什么?” 半开的窗子刮过一阵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雨点雪尘,蒙了邵关满脸。 火盆里的火星“噼啪”地响了一声后,忽然熄灭下去。 冬九见邵关没动,以为自家殿下终于不再犯别扭了,松了口气,轻声劝道:“殿下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那木雕……再换个新的就是了。” 换个新的? 邵关扯了扯嘴角。 外头又是空寂的黑夜,雨滴在房檐边上汇聚成水珠,成串地落下,砸在地上。 “换个新的又有什么不一样?”邵关推开殿门,挡下了想要给他撑伞的冬九。 “孤自己过去就好,不必跟着。” 邵关撑着伞一路走到后花园。 雨后的园子鹅卵石路两边的土地都是泥泞的,少年沿着东宫宫墙的边缘,俯身一路寻找了几刻,鞋子便被水浸湿了。 天色昏暗,只有宫灯微弱的光在雨中来回摇曳着,勉强驱散开一小片黑暗。 尽管这里日日都有工匠洒扫,但是墙沿仍是不可避免地生着枯草。 已经被雨水打得冰冷惨白的手一寸寸拂开杂草,寻找着那个脏了的木雕。 油纸伞根本拦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雨。邵关的墨发已经湿透了,粘在少年脊背上,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鞋印所到处,又很快积聚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坑,水坑一路蔓延,在园子里绕了一圈。 木雕呢? 别处的草都浅,还有一些地方都是花圃。东宫的内侍丢东西,绝不敢丢在那些名贵的奇花异草间的。 定是他方才寻得不够细心,哪里遗漏了。 邵关用手背抹开眼前的雨水,浑然不觉身体在雨水寒风中冷得像一块生铁。 自顾自地继续一步步往前走着,重复着之前的路,之前的动作,好像那个木雕,就在哪里等着他。 邵关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假山后,站着一个黑影。 那人没有撑伞,已经不知道在那儿站立了多久了,全然同旁边的黑暗融在了一起。 只有一双狭长的凤眸被雨水浸着,深邃得像是一潭幽井。 目光紧锁在邵关身上,一直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仍旧淡淡地望着,像是笃定他仍会出现。 -- 第13页 只是袖袍遮掩下骨节分明的手,却牢牢攥着一个木雕。 上头满是泥泞血渍,却被他死死握着,几乎嵌进血肉…… 第11章 “太傅,学生想问一问,为何太子殿下和慕容世子今日都未曾来国子监上课啊?” “太子殿下染了风寒,慕容世子……说是府里设宴。怎么,杨公子寻殿下有事?” 杨凌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学生这几日在家翻看《墨子》,听说太子殿下对此书颇有研究,想请教一二罢了。” 太傅点点头,不疑有他,捋着胡须出了房门。 平西侯府。 前厅平西侯爷正在会客,丝竹歌舞声透过长廊珠帘传到后院,却依旧清晰得很。 烛火幽暗的房间里,齐元修拿着白帕子的手微微颤着,擦拭着面前的古琴琴弦。 “侯爷在前厅会客,想必热闹得很,世子无需费时间陪着在下……” 慕容星坐在不远处的主座上,墨色的衣袍衬着少年冠玉般俊美的面容,一双凤眸含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视线落到窗外时,却隐隐划过一丝厌恶。 “前厅坐着的不过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辈,没什么好理会的……齐先生的手伤可好了一些吗?” “有劳世子挂念,已经能拿一些东西了。世子身份贵重,自然也就不在意前厅坐的那些达官贵人。” 慕容星闻言像是忽然有了兴致,笑着看了齐元修一眼:“哦?那么齐先生之前在江南,为何却不愿意给豪门显贵抚琴奏乐呢?” 齐元修怔了一瞬,缓缓垂下眼眸。 “一些人请草民去抚琴奏乐,不过是想挣一个面子罢了。他们怕是连‘宫商角徵羽’是什么都未曾弄清楚,给他们抚琴,在下实在味同嚼蜡。” “原来如此……看齐先生的手伤治愈在即,不如下午我同先生一起,去长安城的畅音阁看琴吧。” 畅音阁是长安城最好的器乐坊,许多把当世名琴,都是自那儿拍出的。 齐元修柔和的双目浮上些许受宠若惊:“世子为何会想……带在下去畅音阁?” “是昨日偶然听身边的小厮提起,说先生这几日在把玩长笛,府中存的长笛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自然该去挑些好的。” 慕容星起身,唇角微勾:“先生不必客气,请吧。” 小厮骑着马跟在慕容星身侧,余光不动声色地向后瞥了一眼,见后边跟着的马车帘子紧闭,没有一丝响动,方才低声开口。 “世子,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是……密探来报,说是太子殿下今日病刚好了一些,微服出宫来散心。” 微挑的凤眸漾起一丝波澜:“消息属实?可知道殿下去了何处?” “……探子说,是往伶人馆的方向去了。” 慕容星低笑一声:“伶人馆,那确实是个好地方。” “世子上回不是派人把太子殿下看上的那个小倌赎身了嘛,难不成太子殿下仍不满意?” “夏统,太子的事情,何时也轮到你置喙了?” 夏统嘿嘿一笑,他自小跟在慕容星身边,晓得自家世子平日里看着虽然冷心冷情的,但对下属却从不苛责。 “属下知错了。” 慕容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太子毕竟是东宫储君,就是微服出宫做善事,也该收敛些。你遣人去提醒一句伶人馆的老鸨。” “诺,属下这就去办。” 绕过长安城极为繁华的西街,便到了街尾处赫赫有名的畅音阁。 慕容星勒了缰绳,翻身下马,里头的掌柜很快就从少年华贵的衣饰上认出这是来了贵客,当即点头哈腰地迎出来。 “哟,公子,这是想来挑些什么呀……西域新到的汗血宝马的马尾制成的琴弦,您要不要来看看?” 慕容星未曾答话,只走到马车边,搀扶着齐元修下了车驾。 “这位是……” “老板,这次来是想挑几把长笛,店里可有好的存货?” 老板的目光在齐元修柔和的带了几分女气的面容上停留了一会儿,暗叹一声“如今真是男风盛行”,了然地笑了。 “有,自然有,二位公子请进。” 老板从里间取出两个狭长的檀木盒,放至慕容星面前。 “公子,这几把长笛都是名家所做,公子可以看看,可有喜欢的?” “齐先生,这几把笛子若是有喜欢的,可以直接同我说,不必客气。” 齐元修小心地打开木盒,将几把玉笛拿在手里细看一番,试探着问道:“不知这几把长笛分别是哪位名家所制?” “公子请看,这把是……” “世子!” 老板话刚说到一半,有些错愕地看见一个带刀的侍卫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店里。 慕容星挑了挑眉,安抚地看了齐元修一眼,沉声道:“出了什么事,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夏统一拱手:“世子,是对街的妙医斋,方才不知怎么失火了,城防营的人在那里灭火。” “一间店铺失火了,自然有城防营的人处理。” “可是,他们在那里查出一间密室,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机关,城防营统领听闻世子在此,特派人来请世子前去看看。” 慕容星皱着眉:“密室?是什么样的密室,竟连城防营都打不开了。” -- 第14页 “属下也不知,只是烦请世子去看看吧。” “嗯,既如此,你在这里代我陪着齐先生挑选长笛,不可怠慢了--齐先生,公务在身,失陪了。” 齐元修似是刚从妙医斋失火这一消息中回过神来,深邃的眉眼有些怔忡,失神了一下才微笑着应道:“世子客气了。” 慕容星缓步出了畅音阁,翻身上马后,面上淡淡的笑意已经尽数敛去。 夏统随着他驾马疾驰着,一边低声禀报:“世子,妙医斋的伙计也不知怎么,都在这场大火里身亡了。属下当时放置燃料时明明……” “无妨,布置这家店铺的人也非等闲,怎么会不留好后手?不必自责,能查到密室已经不易了。” 夏统似懂非懂:“世子为何要让城防营的人率先发现此事?我们的人本来可以接手的……” “城防营隶属皇室,同平西侯府扯不上关系。这件事,若是与我们扯上太多的关系,反倒不好办了。” 慕容星瞧见不远处空气中的浓烟,凤眸中掠过一丝冷色。 “记得,一会儿进去,不要打探密室里放了什么。” 第12章 “妙医斋苦心经营数年,一直未曾出过差池,怎么会在昨日突然走水,还被城防营的人查出了密室?” 厚重的玄黑色斗篷压得极低,帽檐下传出的声音尽管音调并无多少波动,但语气却是阴鸷中带着隐隐的怒火。 杨凌咬了咬牙,面色有些白,单膝跪地告罪道:“属下正在秘密派人调查。据城防营的案卷说,是店里的火烛燃到了药材……” 黑袍人冷笑一声,手中的茶盏一瞬便被捏得破裂开来,发出一声悚人的脆响。 “城防营的案卷是怎么记录案子的,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城防营虽然隶属皇室,但在长安城的职权同京府尹有所冲突,加上里头的统领大都是世家子弟进去充任,做事一向喜欢和稀泥。 此次妙医斋走水,店里的伙计和掌柜无一生还,失火的原因还不是任城防营的人胡编? 杨凌一边在心底暗骂着城防营几个统领,一边俯身叩首道:“属下知错,都是属下勘察不严,才导致妙医斋出事。” “……妙医斋的掌柜伙计都是培养了多年的密探,这倒也罢了。那间密室又是如何被城防营的人发现的?” “说是大火致使墙面龟裂,才露出了后面的暗室……原本若不是慕容世子就在附近,那城防营统领多事去叫了他,我们还可以趁着城防营打不开密室,运走一部分情报……” 杨凌一双细长的鼠目闪烁几下,有些试探地抬眸问道:“属下怀疑,慕容星这回就在临街,会不会是他……” “哦?”黑袍人沉默了一瞬,语气有些微妙,“他打开密室后,可进去看过里面摆放的东西。刑部那里,向城防营讨要过这件案子吗?” 刑部的尚书同平西侯府关系不错,几位侍郎亦是平西侯爷的旧部。若是刑部有意染指这个案子…… 杨凌闻言赶紧答道:“这倒是不曾,慕容世子那日打开密室后,就领着下属离开了。刑部也同往常一样,只在陛下开口问时提了这件案子,不曾主动过问。” “嗯……如此看来,慕容星那日在畅音阁应当是临时起意。既然案子还压在城防营,该怎么动作,你应当清楚。” “是,属下明白。”见黑袍人的语气缓和了一点,杨凌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那属下先行告退了。” 杨凌骑着马小心翼翼地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绕了许久,方才走上主道。 他刚抵达丞相府,就有一个随从小步疾跑过来,附耳禀报道:“大公子,属下查到妙医斋失火那日,太子殿下微服出宫,去过伶人馆。” 杨凌一挑眉,面色变换几下:“若是今日晚膳时分我还未回来,你就去同父亲说,我在东宫拜会太子殿下。” 说完,杨凌便朝着东宫的方向奔去。 “去禀告太子殿下,就说丞相公子杨凌求见。” 东宫的书房内烛火燃得很亮,坐在桌案后的少年一身暗黄色常服,白玉冠束发,却不似平日里读书时那般坐得端正。 纤白的手指松松地握着一卷竹简,身子有些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漆黑的墨发乌央央地衬着白皙的面容,只隐隐看得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冬九入殿禀告时瞧见的就是自家殿下如此的模样,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小声禀报道:“殿下,杨凌求见。” 邵关的思绪从书卷上移开,听到“杨凌”二字,眉心微锁:“杨凌?他来做什么?” “殿下若是不想见,属下便说殿下风寒未愈,让他改日再来……” “不必了。”邵关放下竹简,起身理了理衣袍,“请他进来,在正殿等着孤。” “臣杨凌,拜见太子殿下。” 邵关坐在大殿正前方的主座上,抬手示意杨凌免礼,一双桃花眸淡淡地瞥过不远处行礼的少年:“杨公子今日来东宫,所谓何事?” 杨凌也不急着回答,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过邵关略有些苍白的面容,确认了他是真的抱病,才缓缓开口。 “臣是听太傅说,殿下前几日突感风寒,无法来国子监上课,特来探望。不知殿下的病好一些了吗?” “孤已经好多了,多谢杨公子关心。” -- 第15页 邵关面上虽然云淡风轻,但神思却是紧绷着,自然没有错过杨凌眼中的一丝思虑之色。 “杨公子,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哦,是这样。不知昨日长安城的一间药铺失火,城防营从里头查出了一间密室的消息,殿下可曾听闻?” “此事孤有所耳闻。不过城防营既然正在查案,有了结果自然会递上奏折,不知杨公子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看来这间药铺,同杨凌谋反脱不了干系。密室里摆放的文件,该早些禀报父皇,派可靠的大臣接手,顺便抽丝剥茧找出杨凌的党羽。 只是这次药铺失火,难道是偶然吗?前世的时候,并不曾出过这么一桩事情…… 邵关的眸中划过一丝疑虑,旋即悄然隐去。 “臣只是近段时日正好在学习我朝律法,今日听几位同僚谈及此事,有些好奇罢了。” 杨凌一拱手:“殿下这几日闷在房里,恐对养病无益,不知殿下今日可有空闲……” 邵关端过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嗓音却并不柔和几分:“孤昨日刚微服出宫去,今日便不出去走动了,有劳杨公子挂念。” 冬九瞧见自家殿下使的眼色,立即上前几步:“杨公子,我家殿下风寒未愈,若是公子无其他要紧事,奴才送公子出去吧?” “臣失礼,不叨扰殿下养病了。不必麻烦冬九公公,臣自己离开就好。” 邵关目送着杨凌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垂眸思忖了几刻。 冬九看着自家殿下的神色:“殿下,那药铺失火一事,可要派人详查?” “嗯,去国子监调出案卷,看看密室里到底放了些什么东西。” “奴才明白。” 邵关沉默了一会儿,确认此事自己暂且也理不出什么其他的头绪,才从沉吟中回过神来。 “这几日慕容世子不曾去国子监上课,可去了其他地方?” “……禀殿下,慕容世子昨日伴着那乐师齐元修,去畅音阁了。” 第13章 邵关有些错愕地抬眸,细密的睫毛忽闪几下:“齐元修不是伤了手……慕容世子和他去畅音阁做什么?” “只晓得齐元修离开时,平西侯府的随从拿了一柄长笛。” 冬九压低了嗓子,“素闻慕容世子喜好管弦丝竹,如此待齐元修,也属常事……” 邵关怔愣一瞬,唇角溢出一抹苦笑。 慕容星如此待齐元修,也属常事。 是啊,一个侯府世子豢养一个乐师伶人,在大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脑海里掠过的尽是慕容星在庭院中伴着他的琴音舞剑的画面。 就连剑花中那双眸光深邃的凤眸里是怎样温柔的神情,他都记得清晰。 “慕容星,这首曲子好听吗?” 利剑回鞘,俊美的少年走至他身旁,嗓音微沉:“好听的。殿下弹的,臣都喜欢……” 恍然回神,却都已是真正的前尘往事。 冬九见邵关的面色愈冷了一些,只当他是为了上回齐元修手伤的事情烦心。 “殿下,上回您让奴才查那枚玉佩的事,已有了些眉目了。那日王府的宴席,有赴宴的公子说见殿下佩戴了那枚玉佩,只是殿下去偏殿换过衣袍后,那枚玉佩就不见了。” “……孤明白了,吩咐下去,遣人去江南,查探清楚齐元修的底细,此事不得声张,你可明白?” 那日宴席,只有齐元修陪他去了偏殿。无论是献上琴谱,还是这枚玉佩,都同他脱不了干系。 若说是为了攀上平西侯府的高枝,却冒着风险来诬陷东宫太子,怎么说也非明智之举。 邵关迫着自己不再去想慕容星的事情,轻声续道:“明日国子监的课业不必告假了。” 第二日一早,清晨冬日的寒风中响起的却并非是国子监的清脆钟鸣,而是边关告急的哒哒马蹄。 大梁帝拖着每况愈下的身体,请回了数名老将,召开了早朝。 “诸位爱卿,今晨朕刚刚接到边关急报,说是西北的魏国举兵十万犯境,我朝防备不及,现已失了两座城池了。” 大梁帝已年过半百,早年四处征战留下的隐疾折磨得这位开国帝王两鬓早已白了,显得像古稀老者。 大梁帝话音刚落,四皇子邵庭就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 “父皇,魏国不宣而战,实为无耻。儿臣以为,我大梁兵多将广,只消派军远征,必能剿灭敌军,收回城池!” 邵庭的话立即引来底下主战的将军们一片附议之声。 “陛下,四殿下此言差矣。魏国十万军队犯境,两国一旦开战,只怕死伤众多啊……” 大梁帝有些浑浊的双目淡淡地打量过朝堂众臣,最终停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年身上。 “嗯,关儿,此事你以为如何?” 邵关拱手行了一礼:“儿臣以为,此时该商议的当是命何人领军,遣多少大军。而非战与不战。” 魏国位于大梁西北境,虽土地贫瘠,却民风骁勇好战。长安距离西北境并不遥远,若不即刻派遣大军,则皇城告危,若主和,则魏国定会狮子大开口。 现下仍是冬季,若同魏国谈和,势必要送去大量的粮食。一旦来年春旱,粮草储备缺乏,后果不堪设想。 大梁帝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此战非战不可,众卿可有愿领兵前往西北抗敌的?” -- 第16页 朝堂上一半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平西侯爷身上。 慕容星似是没有注意到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只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凤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将眼底的寒意藏得极好。 “禀陛下,臣以为,平西侯爷早年同魏国大战数次,早已熟悉西北境地形和敌情。此战可派平西侯领兵前往。” 杨凌远远地望了慕容星一眼,忽然上前一步道。 “杨爱卿言之有理,只是侯爷年事已高,西北境穷山恶水,朕也不忍,不知……” 慕容星勾了勾唇,凤眸微挑:“陛下,臣愿替父亲率军出征。” 朝堂里安静了一瞬。 邵关起初已经在脑海中想好了举荐的将领名单,听到慕容星清冷的嗓音,倏然一震,有些惊异地侧身看了一眼。 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记忆中的这场战争死伤甚众,哪怕他重活一世,也只有把握尽量减少些伤亡。 慕容星虽自小在军中磨练,又是平西侯亲自教导的武功兵法,可毕竟现下还是未曾及冠的少年,怎么能领兵去前线…… 若是出了什么事…… 许是邵关的嗓音微颤着太过郑重,大梁帝竟沉默了一下,才示意他开口:“哦?关儿为何觉得不妥?” “此战干系重大,慕容世子虽出身将门,但毕竟未曾带过兵。儿臣以为派遣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前往更为合适。” 还不等邵关将举荐的将领的名字说出,杨凌已经笑着开口。 “太子殿下,臣斗胆。当年陛下领兵征战时亦是年少英才,可见领兵一事,恐怕同年纪大小无甚关系。” “杨公子……” 大梁帝摆了摆手:“好了,朕意已决。命平西侯世子慕容星为定远将军,领兵八万,命太子邵关为监军,即刻前往西北剿灭敌军!” 圣旨一下,朝堂上的喧嚷声瞬间平息下去。 邵关眼看一身玄黑朝服的少年上前领旨,桃花眸不由地划过一丝无奈。 慕容星跪在邵关身旁,没有去看身侧的少年面上复杂的神情,叩首道:“臣接旨。” 军国大事有了定夺,早朝不过多久便立即散了。 众臣陆续离开,偌大的朝堂很快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慕容星!” 见慕容星拿着圣旨起身欲走,邵关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袍。 厚重华贵的杏黄色袍服穿在少年身上,却显得他的身形有些许单薄。桃花眸漆黑得像是染了墨,直直地望着慕容星淡然的眼瞳。 “此次战事会有多凶险,难不成世子不知吗?为何要主动请命……” “臣身为大梁臣子,自是应当请命。”慕容星似笑非笑地看着邵关拽着他袖袍的手,嗓音有些冷下去。 “若是殿下没有其他事要问,臣先去兵营点兵了。殿下身为监军,也该上心才是。” 第14章 “……世子知道孤不是这个意思,你--” “殿下,慕容世子!” 邵关话语一滞,袖袍下的手攥成了拳,俊秀的面容紧绷着看向出言的杨凌。 “太子殿下的面色不大好,可是前几日的风寒未愈?大军出征在即,西北战事凶险,殿下身为监军,当注意身体才是。” 杨凌快步走至二人面前,似是没看出邵关桃花眸中的冷意,笑容和煦。 邵关眼底沉了一瞬,轻笑着回道:“杨公子倒是关心孤的身体。不过方才朝堂之上,公子举荐慕容世子时,怎么没想起来‘西北战事凶险’啊?” 杨凌这般殷勤地举荐慕容星领兵,绝不可能是什么为国家大计考虑,想趁机拉拢慕容星倒是极有可能。 “回禀殿下,臣举荐世子领兵也不过是想西北战事早日平息。世子身为将门之后,想必也希望能早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世子说是吗?” “那是自然。”慕容星不动声色地收回袖袍,视线瞥过邵关紧锁的眉心,凤眸微挑,“殿下倒是也不必如此紧张臣下,殿下短短半月就染病数次,去了西北,更该当心才是。” 旋即他不等邵关答言,面上的神情已经隐隐有些不耐。 “臣先去军营了,殿下请自便吧。” 夏统甫一下早朝便在宫门外候着他家世子,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远远瞧见慕容星的身影。 一身暗沉的墨袍衬着少年冠玉般俊美的面容,薄唇微抿,即便是走在御林道上,也足以一下子吸引人的目光。 只是少年的眸子,却平静得像是冰封的湖面,只让人瞧见一片冷芒,却看不透底下汹涌的暗流。 “世子,您来了,今儿怎么……” 慕容星一勒缰绳,翻身上马:“回府再说。” 夏统一头雾水地跟着慕容星进了侯府的书房,听见自家世子淡淡的嗓音。 “在妙医斋密室里的东西,暗卫查出来了吗?” 夏统一拱手:“禀世子,一个时辰前暗卫刚刚来报,密室里的东西被城防营直接交与了陛下,若是硬要查,只怕打草惊蛇,故而一无所获。” 慕容星径直走到书房内放置的一柄长剑之前,利刃出鞘,反射着烛火温暖的光,映在少年墨瞳里,却冷静得可怖。 “嗯,此事叫他们不必再查了。”慕容星随手拣了一块白帕子,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下午除了命我带兵出征的圣旨,大约还会有一道旨意。” -- 第17页 夏统愣了好一会儿,硬是没明白慕容星话里的意思,只得低声道:“世子出征在即,不如将府里的暗卫尽数带上……” “嗯,也好。” “那……” 慕容星擦拭完剑身,垂眸注视着纹着滚云边的袖袍,忽而低笑了一声:“让暗卫跟着太子殿下,莫要疏忽了。” 侯府刚摆完午饭,平西侯爷半是为了商讨战事,半是为了替慕容星扫平些军中的阻碍,在府中聚了一些旧部。 慕容星自小在军中磨砺,哪怕年岁渐长后去了国子监读书,很少再去军中,军营里的将领也对他颇为熟悉。 “侯爷尽管放心,世子领兵,我等定然尽心辅佐,不出一月,定把魏贼剿灭殆尽!” “叔伯们客气了。”慕容星微笑着端起酒盏,“圣旨虽未到,但出征之日想必不出三日,一会儿去军营阅兵,还有劳叔伯们介绍军营情况。” “阅兵一事,我等也在筹备,正好请世子前去看看--” “圣旨到!平西侯世子慕容星接旨!” 慕容星目光微动,率先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命他出征的圣旨颁完,传旨的公公笑着请慕容星起身:“世子后日就要出征,陛下口谕,叫世子只管战事,这几日不必再上朝了。” “臣领旨。敢问公公,今日除了这道旨意,陛下可还下了其他圣旨?” 传旨的太监接过一袋子银子揣入袖口:“世子真是客气了。还有道旨意陛下已经着人带去江南了……撤了驻守南边的岭南军两个副将。” “岭南军?”狭长的凤眸掠过些微的思虑,少年勾了勾唇,客气地道,“那就有劳公公了,我送送您。” 传旨的太监一离开,几名将领就在正厅里议论开了。 “后日出征,粮草今晨才发,也不知赶不赶得及……” “西北境几座大城还有储备的粮草,这倒是不急--父亲,各位叔伯可知道岭南军近日可有发生何事?” “世子是说那百越人所在的岭南?那儿几十年没兴战事了,没听说出了什么事,世子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方才听传旨的公公说,陛下下旨,撤了岭南军的两个副将。” 慕容星修长的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缘,偏西的阳光透过窗隙,将少年俊美的面容笼罩在一片炫目光晕中。 只是鼻翼眼角处些许的阴影,刻出少年立体的五官眉宇,显得有些阴沉。 “这倒是有些奇怪。不过驻守岭南的都是些草包,还有不少异族人。大概是我们同魏国大战在即,陛下担心岭南出什么变故,想换几个大将过去驻守吧。” 慕容星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时辰不早了,不如请诸位叔伯先同我一起去军营,巡视一二。” 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大军军营都在远郊,骑快马过去也需两个时辰。 骏马踏上山路冷硬的土地,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是在离军营还有不足一里远的时候,震天的喊声就盖过了马蹄声,直冲云霄。 “叔伯们果然带兵有道。十余年未有战事,军中尚武的风气不减。” 慕容星细细听了,笑着道。 “世子过奖了。只是听声音,军里像是在演武,只是不知……” 站岗的士兵看见他们骑马过来,立即跪地行礼:“见过世子。” 慕容星勒了马,抬眸远眺,便看见不远处宽阔的演武场黑压压的排列得齐整的军队。 长戟钢刀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芒,看起来气势恢宏。 “是谁组织的演武?” “秉世子,太子殿下一个时辰前到了军营,亲自阅兵。” 第15章 演武场设在一处极为宽阔的草场,远郊的寒风在傍晚尤为冷冽,只瞧见底下演武的士兵们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一瞬间就成了雾。 邵关一身戎装,厚重的银白色盔甲穿在少年身上,将略微柔和的脸颊线条添了几分英气。 “见过太子殿下。” 将士们的喊声将周遭的一切声音都盖了过去,直到慕容星走到他身侧,邵关才回过神来。 “不必多礼,慕容世子也来军营巡视?” 慕容星移开视线,避开了邵关黑亮的桃花眸,随后淡淡地扫过高台下方齐整的兵阵。 嗓音冷淡。 “嗯,出征的旨意想必殿下也该接到了。后日一早便要起兵,自然早一些熟悉军营的情况为好。” 两人正说着,负责传令的军士忽然更改了手中旗帜的位置,底下的军阵立即一变。 盾牌手将军阵分裂成了十余个部分,长戟列在盾牌的空隙中,过道里则是全副武装的铁骑奔走。 夏统站在慕容星身后,越看这军阵越觉得眼熟,忍不住凑到慕容星耳边小声道:“世子,这阵法不是你--” 这阵法怎么同自家世子绘在纸上的那么相似呢? 慕容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这兵阵是何人所授?”慕容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凤眸微挑。 一旁的士兵赶紧答道:“禀世子,这军阵是太子殿下所授。” “哦?”慕容星侧脸看了邵关一眼,“殿下才到了短短一个时辰,便能把一个军阵演练完了?” 邵关抿了抿唇,心里暗恼。 这军阵当然不止练了一个时辰。 -- 第18页 虽然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变了轨迹,但魏国起兵犯境一事定然是不会改变的。 所以他早早将前世与慕容星一起研习兵书所设计出的阵法派人送到了军中。 只是现下慕容星问起来,他却不好解释了。 “孤前些时日就把这阵法的图纸送到军中了,都是几位将军操练的成果,孤不过是无心之举。” 慕容星眸子里的情绪并不分明,目光绕过邵关紧绷着的面容,在少年撒谎时微红的耳根处停留了一瞬。 “此阵法不错,很适宜在西北境作战。”慕容星眯了眯眸子,嗓音沉缓,“殿下费心了。” 几个军阵操演完,底下的军士就自发地开始比试刀剑弓法。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军士们安静了一瞬,忽然嚷出几声:“几位将军,不如同我等比试比试刀法?” “是啊,正巧今日太子殿下和世子都在。” 军中粗人不讲那么多规矩,既然有士兵敢提出比武,几个将军统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夏统早就看得手痒痒的,一听这话,立即拱手道:“殿下,世子,那属下就下去同他们比划一二。” 士兵们见他下了高台,便让出了一片空地。 夏统在一旁选了柄趁手的长刀,冲着同他对峙的虎背熊腰的士兵道:“这样吧,你也不一定要用刀,选什么兵器都行。” “说好了比试刀法,自然就是用刀。” 拿着钢刀的士兵目光一沉,陡然就带了些杀意。雪亮的刀刃在晚霞中闪过一道耀眼的冷芒,重重朝着夏统的脖颈砍去。 “锃”的一声刀刃相撞的嗡鸣,夏统一抬手,便借着巧劲轻松拦下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刀,旋即一个侧身,将长刀抽回。 一招被化解,士兵也并不急躁,攻势由一开始的试探,越来越带了压迫。 只是夏统的身法是从小和慕容星一起学的,胜在诡异多变,两人一时有来有往,看不出胜负。 “慕容世子觉得谁会赢?” 邵关注视着底下刀光的残影,轻声问道。 “殿下以为呢?” 邵关刚欲开口,忽然听到底下一阵惊呼,只瞧见不远处相撞的刀刃忽然出现一丝裂缝。 夏统怔愣的工夫,手中的长刀就被对方挑飞,锋利的刀尖正对着邵关,破开空气直直逼来。 “殿下快躲开!” 迎面的疾风带着铁器的寒意,不到一个呼吸的工夫便到了邵关眼前,刁钻的角度正对少年的侧颈,几乎是避无可避。 漆黑的桃花眸失神了一瞬,只有那柄长刀汇聚成的白影投在眼瞳里,冷得可怖。 然而触到他皮肤的却并非是锋锐的刀锋,而是一个温暖的掌心。 揽在他腰间的手因着用力连骨节都看得分明,邵关还未反应过来,脊背已经撞上身侧少年的胸口。 长刀贴着他的脖颈划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线,然而一股腥热的殷红却自邵关身后的少年肩处漫出,刹那洇在银白的盔甲上。 慕容星闷哼一声,肩处的伤口撕裂的疼痛却只是让他面色沉了一瞬,将痛呼生生咽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去看邵关的颈侧,见到淡淡的血痕,视线才倏然挪开。 “放肆,军中比试,怎敢将刀刃对准太子殿下!” 慕容星松开了揽在邵关腰间的手,狭长的凤眸望向高台下比试的两人,神色有些森冷。 “殿下恕罪,是属下不知轻重,险些酿成大错,请殿下责罚!” 邵关似是没有听到底下告罪的话,在看到血迹的刹那便转身看向慕容星。 玄黑的袍服肩处已经被刀刃割裂,只隐约看得见一片猩红的伤口和被鲜血浸得颜色愈发深沉的衣料。 “世子受伤了,还不去找大夫?慕容星,你--” 邵关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检查慕容星肩上的伤口,目光撞上那双明明很熟悉的凤眸里陌生的疏离冷色,才陡然一个寒战,放下了手。 “殿下无事就好。”慕容星没有去看邵关黑眸中掩饰不住的惶急,只是沉声吩咐道,“来人,将他们押下去,各打一百军棍。撤去一切职务,降为列兵。” “谢世子宽宏,属下知错。” 立即便有大夫带着纱布伤药赶到了。 “大夫,麻烦您先去看慕容世子的伤……” 大夫看了一眼慕容星,将伤药取出:“殿下莫急,臣先给殿下上药……” 邵关怔了一瞬:“孤不过是一点擦伤,无需伤药,世子他--”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邵关:“慕容星你受伤了!大夫--” 慕容星:“先给我媳妇上药,懂?” 大夫:“懂,立即,马上。”】 第16章 大夫迅速将邵关颈侧的伤处理好了,才转身查看慕容星的伤口。 “世子伤得不轻,还烦请世子回营,在下再替世子上药……” 慕容星垂眸看了一眼被鲜血浸透的肩膀手臂,面色只是有些失了血的苍白,面无表情,像是这伤口不是在他自己身上一般。 “寻常的刀伤罢了,无需如此麻烦。” “那在下替世子撒上止血药粉,裹上纱布。” 底下的军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地傻愣在原地,视线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慕容星身上。 “都愣着做什么,一切演练照常。去把同夏统比试的士兵的家室背景打探清楚。” -- 第19页 淡黄色的药粉融进伤口,伤口处汩汩洇出的血终于渐渐止住。 邵关的目光落在慕容星因着疼痛紧握的拳上,忍不住向着大夫小声道:“可有止疼的伤药?” “有的,臣这就给世子上药。” 等军队的演练结束,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底下操练的士兵散去,各个营帐亮起了烛火。 陪同慕容星来的将领早就派人去了平西侯府报信。 几个小厮驾着马车,急匆匆地赶来:“世子,夫人听闻世子受伤,心急如焚,请世子赶紧回府。” “伤口都已经处理过了,回府又能做什么?”慕容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桌案上的军情奏报上,嗓音微冷,“去回禀吧,就说我出征在即,并无空闲回府。” “这……世子,夫人也是关心您的身体。您若是不回去,只恐夫人担忧啊!” 邵关瞥见几个小厮的面色有些异样,晓得是慕容星的继母特意派人过来找不痛快。 慕容星的母亲几年前回乡看望娘家人时不慎染上了疫病,去世得早,平西侯爷将府中的小妾立为了正室。 原本妾室的儿子是庶子,自然没法同嫡长子争世子位,但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嫡子,那新的侯府夫人自然就多了心思。 估摸着,此次听到慕容星领兵出征,侯府夫人巴不得他马革裹尸,好将世子之位让出来。 邵关眸光微动,手中的茶盏碰上桌面重重的一声响,登时将几个小厮吓得一愣。 少年俊秀的面容敛了笑,漆黑的桃花眸里星点的温和之色就被皇族子弟仿若与生俱来的贵气所取代。 “军营重地,西北军情正紧,慕容世子不过就受了这么点小伤,就劳得平西侯夫人派人过来催促。那若日后上了战场,是不是也需要随时把世子送回长安城啊!?” 此话一出,几个小厮刹那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恕罪,是小的们不知轻重,请殿下恕罪!” 邵关眼角的余光看见慕容星似笑非笑的神色,抿了抿唇,才冷声续道:“既然知罪,还不快退下。”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旋即灰溜溜地出了营帐。 慕容星淡淡地目送着几人退出营帐,闭了闭眸子掩去了眼底一闪而逝的暖色。 “殿下,臣的继母不知轻重,臣代侯府向殿下告罪。” 邵关见慕容星的面色不复初受伤时那般苍白,心下微松:“无妨。世子受了伤,还是应当好好修养,这些军情奏报,孤来批阅就是。” 慕容星也并未拒绝,刚起身拿起奏报,营帐外忽然又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世子,方才侯府传来消息,说是齐元修齐先生手伤发作,叫了大夫也束手无策,小的只得过来请世子示下--” “你说什么?”慕容星面色一沉,凤眸刹那浮上了几分焦急之色,“齐先生的手伤发作有多久了,我不是叫你们好生照料吗?” “这……小的按着世子的吩咐,给齐先生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此次病发,小的真的不知晓原因啊,请世子恕罪!” 邵关捧着书卷的手紧紧地扣着,视线牢牢锁在慕容星面上,却只看到那双凤眸里浓浓的关切担忧之色。 方才慕容星为了护他受伤时,神情都不曾有过多少波动,现下听到一个乐师手伤发作,却…… 心底下意识地响起不久前冬九那句无心之语。 “素闻慕容世子喜好管弦丝竹,如此待齐元修,也属常事……” 一阵阵泛起的刺痛感狠狠刺扎着邵关的心口,他深深地呼吸几下,才勉强止住眼角的酸涩。 “殿下,殿下?” 邵关回过神,复杂的情绪堵在喉咙口,一遍遍叫嚣着在同他说。 前世陪着你抚琴舞剑的人,宠着你护着你的人,就同你脑海里的臆想一般,梦醒了就不复存在了。 少年的嗓音有些发颤:“慕容世子可是……想回侯府?” 不远处的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容映着烛光,一直覆在面上的寒冰似乎有些消融。 可那抹为着旁人的关切担忧,却一点点将邵关往冰冷的深渊里拽。 “是……殿下也知道,齐先生的手是怎么伤的。臣也不想出征在即,侯府里出一桩命案。殿下觉得呢?” 慕容星凤眸微挑,刻意加重了“命案”二字,不出意外地看到邵关面上刹那的惊愕与委屈。 “慕容星……”邵关咬了咬牙,细密的睫毛染上了水汽,似是有些无措,可少年的神情,却平静极了。 他知道,慕容星这话是在提醒他,齐元修的手是他派人伤的,若是今日他不放慕容星回府照看,齐元修一旦出事,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论他做了多少,只要慕容星认定齐元修是他派人伤的,这就永远是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们中间。 “慕容世子,大军后日出征,孰轻孰重,孤希望你分得清楚。” 邵关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注意慕容星冷漠中带着隐隐威胁的语调,眼尾却有些红了,只是在昏黄的烛火中并不明显。 他只有趁着这次出征的机会,将一部分兵权揽在自己手中,才能培养起一批可靠的下属,将杨凌安排潜伏在东宫的眼线一点点拔去。 只是视线一挪到慕容星的肩上,他就忍不住本能地想起慕容星为了他受的伤。 -- 第20页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到底是护了他的。 “……世子回府之后,记得换药。” 慕容星脚步微顿,旋即淡淡道:“那臣先告退了。”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邵关(委屈):“慕容星,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慕容星:“嗯。” 几年后。 邵关:“莫挨老子。” 慕容星:“媳妇你听我解释--”】 第17章 慕容星上了马车,赶车的车夫只当他急于回府,车驾在长安城主街上风驰电掣,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然而坐在马车里的少年神色却冷冷淡淡,只在下了马车后眸中才有了些微的波澜。 “齐先生如何了,可去请过御医?” “这……现下时辰已晚,只怕御医不肯来。” 慕容星步履匆匆,绕过花园的小径,直接朝着齐元修所在的偏室走去。 “怎么,平西侯府如今连御医都请不动了吗?” 跟在慕容星身后的小厮一听这话,忙不迭地告罪:“是小的糊涂了,小的这就去请御医过来替齐先生诊治。” 偏室里烛火通明,慕容星刚走到门口,一个小厮正端着一个盆子出来,险些撞上慕容星。 “世子恕罪!” 慕容星瞥了一眼那水盆里殷红的血水,挥手示意他离开,旋即一把推开了房门。 一个大夫正坐在桌边写着药方,见到慕容星进来,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草民见过世子。” “免礼。”慕容星径直走向床榻,看到床边垂着的白皙纤细的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几乎横切过整个手腕。 凤眸凝滞了一瞬,旋即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暗芒。 “大夫,齐先生的伤如何了?” 床榻上的人面色白得几乎透明,乌黑的墨发散在枕边,早已昏睡过去。 若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慕容星几乎会觉得齐元修已然故去了。 “回禀世子,齐先生的手伤不知为何又感染发炎了……若非发现得及时,剃去腐肉,只怕是双手都难保。” 慕容星在床榻边坐下,垂眸细细地看过齐元修的伤口,语调有些森冷:“之前大夫来复查的时候,齐先生的伤可有什么异常?” “这……草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若你找得出齐先生手伤复发的病因,重重有赏。” “臣之前来府中替齐先生看伤时,无意间听到院中的小厮谈及,说是,齐先生不过一个乐师伶人,一时讨得世子欢心罢了……” 大夫看着慕容星愈来愈冷沉的面色,话语一止。 “草民言语无状,请世子恕罪。” “大夫如实相告,何罪之有?”慕容星缓缓起身,光影交叠中的少年一双凤眸深邃得似是古井中无波的潭水。 “将侍奉齐先生的小厮,全部重打五十板子,逐出侯府。” 大夫听着外头一片喊冤求饶声,背后已全是冷汗。 再一看深更半夜,慕容星贵为侯府世子,却一直在房内陪着昏迷不醒的齐元修,不由暗道外头传言,慕容世子宠爱这位乐师,大约是真的确有其事。 “齐先生是侯府贵客,还请大夫尽全力医治,开上好的伤药。” “是是,草民这就写方子。只要按时服药,好生将养,大约过个几月,齐先生的手便能活动了。” 慕容星点了点头,看着大夫写完方子,就送他出了房门。 不远处已经有小厮领着御医走来了。 “方大人。”慕容星抬手行了半礼,遣散了身边跟着的小厮。 方御医是慕容星生母的堂兄,算起来也是慕容星的堂舅,侯府有人重病几乎都会去太医院请这位大人,自然算是信得过的人。 “世子客气了,听闻是府中一名乐师手伤复发,不知……” 慕容星沉默了几刻,确定四下无人,方才缓声道:“舅舅,那乐师的手伤倒是不重要,我请舅舅来是想知道,能不能查出他可有用过某些假死的药粉。” 方御医一惊,他平日里同平西侯府走动颇近,自然清楚自己这个堂外甥绝不会是沉迷男色的人。 面色刹那郑重了起来:“可是发现那人已经……” “并非如此。是他的呼吸极其微弱,我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他的身份存疑,为了以防万一,特请舅舅来看看罢了。” “若是假死药粉用得剂量过少,确实会出现重病,呼吸微弱的样子。那我便趁着看手伤的工夫,查探一番。” 慕容星领着方御医进了房间,齐元修仍是双眸紧闭,手腕裹着的纱布却已经渗出了血迹。 方御医先打开了纱布,看过齐元修手腕的伤,见确实是伤口感染发炎,才重新撒上了药粉,换了新的纱布。 只是手腕受伤,他不便把脉,就只有检查过眼睛,舌苔,再取了一点血。 慕容星静静地等在一旁,大约过来半个时辰,方御医方才起身,使了眼色示意慕容星出去。 “如何?” “虽然未曾把脉,无法断定,但他八成是没有用过假死药粉。我看过他手腕的刀伤,的确很重,加上发炎感染,会如此虚弱也属常事。” 慕容星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眸子:“其余大夫都说他手筋被挑断,日后不可能恢复如前,舅舅以为呢?” -- 第21页 “手筋并非完全断裂,若是寻一些专门治疗筋骨的名医,未必不能完全治好……” “好,我明白了。深夜请舅舅过来,实在是过意不去,明日侯府设宴,不知舅舅可有时间过来?” “世子马上要领兵出征,舅舅自然是要来送送世子的。今日的事情,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是替那乐师看手伤,可行?” “嗯。”慕容星勾了勾唇,“最好再添上一句,平西侯世子宠爱那乐师,传言非虚。” 送走了方御医,侯府外已经传来更夫敲响三更天的声音。 夜晚的寒风冷得刺骨,刮在面上隐隐犯疼。 慕容星犹豫了一下,缓步回了寝殿。 肩上的伤撒了药粉,早已不流血了。只是止痛药的时效一过,纱布勒紧伤口的疼便一阵阵传了出来。 慕容星叫外头的小厮打了水,左手缓缓褪下衣衫,再将纱布一点点扯去。 玉色的皮肤肌理分明,衣衫遮掩间露出分明的腹肌和凛冽的线条。 只是肩处长长的一条血口子,显出几分狰狞。 少年咬着牙撒上药粉,再拿了纱布一圈圈缠上,凤眸黑沉一片,动作沉缓,像是在回忆思索什么,却又看不出端倪。 数不清过了多久,屋外传来小厮的禀告声:“世子,您起了吗?齐先生醒了,说想见您。”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邵关:“听作者说你不沉迷男色?” 慕容星:“那要不咱俩晚上试试我沉不沉迷男色?” 邵关:“……” 】 第18章 齐元修已然醒了,只是手腕间裹着的纱布一取下,就有血珠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掉。 “世子,在下又给您添麻烦了。”青年的嗓音本就温润悦耳,此时带了些伤病后的虚弱,听了只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一旁端着伤药的小厮瞧着齐元修那双凝着水色的深邃眸子,暗道一声“果真是勾得他们世子一怒为红颜的尤物”,面上的神色却仍是恭恭敬敬。 “是我安排的人照顾不周,自是我的错,还望齐先生见谅才是。” 慕容星昨夜不曾阖眼休息过,浅棕色的凤眸里爬上几根血丝,带着几分疲倦之色,嗓音却是温和的。 病榻上的青年惨白的面容在熹微晨光中也只显得憔悴不堪。 “世子当初能给在下一个容身之所,在下已是万分感激了……世子的面色看起来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旁的小厮嘴快道:“世子明日就要出征去西北境抗敌,军务繁忙。” 齐元修怔愣一下,声音带了些惶恐:“世子军务在身,就不劳世子亲自在此看顾我了……” 慕容星偏头盯了小厮一眼,训斥道:“放肆,主子的事何事轮到你来置喙?” “世子息怒,奴才知错,求世子恕罪!” “退下吧!”慕容星将桌案上快放凉的药膳端过来,舀起一勺送至齐元修唇边,“既然下人怠慢,受了那么多委屈,齐先生怎么不同我说?” 齐元修倏然侧过脸:“没什么怠慢的,世子身份尊贵,怎能给在下喂药?叫其他人来做就好……” “先生也听说了,明日我就要出征,院子里的奴才虽然管教过了,但时日一长,未免不会再生出什么心思。” 慕容星也不勉强,放下了药碗,嗓音微沉。 “世子的意思是……要请在下离开侯府居住吗?”齐元修失了血色的唇瓣微颤了一下,“还烦请世子再给在下一点时日,下午我就收拾衣物离开,绝不再给世子添麻烦……” 他说着,就从床榻上坐起身子想要下地穿鞋。 “齐先生误会了!”慕容星立即抬手示意齐元修坐回榻上,“我的意思是,不知齐先生肯不肯随军出征。我一定安排亲卫时时看顾好先生,如此我也放心一些。” “这……大军行进,如何能带上我一个废人?” “我自会安排马车。何况去往西北的路远,有齐先生在旁同我谈些音律,也能松快一些。” 齐元修沉默了几刻,半晌才轻声答道:“那在下就谢过世子了。” 到了正午,侯府本是摆了宴席,奈何西北境又送来了新的战报,慕容星作为主帅,自是得回军营查看。 拜别一众大臣将领后,回到营地,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 冬季的暖阳赤白得几乎同天空融为一体,只有浅淡的光线蒙在少年面上,衬出俊美的玉色面容。 夏统一声不响地出来迎慕容星,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不大利索。 他昨日被打了一百军棍,又眼看着同自己比试的那个士兵被带下去拷问,晓得若非是自己自小跟在慕容星身边,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伤没好,出来做什么?” 夏统龇牙咧嘴:“谢世子宽宏。” 要不是看在慕容星的面子上,打板子的士兵没有对他实打,一百军棍下去,休养个几个月都是轻的。 “你明白就好。”慕容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朝着主帐走去,“昨日……太子殿下的伤如何了?” “世子放心,就那么浅浅的一道划痕,绝不会有事的。” “嗯。你有伤在身,先回营休息吧。不然明日还要单独为你安排马车。” 夏统掐灭了心里生出的那么一点感动,哀怨地看了慕容星一眼,拱手退下了。 -- 第22页 也不知道他家世子是怎么想的,一边这么得罪太子殿下,一边又总是问太子的情况。 主帐里的烛火像是燃了彻夜,此时才有些昏暗下去。 慕容星掀开帘子入了营帐,便看见邵关随意地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一手支着头撑在桌案上休息。 手边的竹简书卷摆放得齐整,大约是已经看完了。 “又有新的奏报?先放下吧,孤一会儿再看。” 邵关昏沉中听到几声轻微的脚步声,还当是亲卫送来新的军报,嗓音有些困顿的软糯,眸子也不曾睁开。 慕容星喉结滑动一下,静静地凝眸看了邵关几刻,直到阖着眸子的少年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睁开眼,才淡淡出言。 “殿下昨夜可是看了一夜的奏报?” 视线还不大清晰,邵关擦着眼醒了醒神,几个呼吸后黑眸才清明起来。 “慕容世子?孤还以为世子今日不会来军营了。” “昨日请了御医替齐先生诊伤,病情已然稳定下来,我便过来了。” 邵关呼吸一滞,唇角扯出一抹浅淡的微笑:“齐先生无事就好--午后送来的那份奏报孤已经看过了,世子也看一看吧。” 慕容星上前几步,接过邵关递过来的一卷拓着红漆的纸张,垂眸细细地看了片刻,面色有些冷沉。 “魏兵已经攻打到嘉峪关了?” 嘉峪关乃是长城西端的重要关隘,南临祁连山,北依马鬃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举世闻名的雄关之一,亦是守卫长安的一道屏障。 若是嘉峪关失守,想要再击退魏军,收复失地就难了,甚至可能危及长安城。 “嗯,孤想向父皇请命,今夜就率兵出征,世子以为如何?” 慕容星颔首道:“军情紧急,的确早些出兵为好。” 大军既然已经整顿就绪,早半日出发,有利而无害。 邵关起身,解下身上披着的狐裘,厚重的棉衣穿在少年身上,竟也显得单薄。 “世子肩上的伤无大碍吧?昨日世子救下孤,孤还未曾言谢。” 他原本刚接到奏报就想快马回宫禀报父皇,只是一想到慕容星肩上的刀伤,就禁不住迟疑,若是慕容星受不住跋山涉水,伤情加重…… “轻伤罢了。”慕容星状似没有看到邵关面上复杂的神色,似是无意道,“比之齐先生的伤,臣这点轻伤也算不得什么。” 第19章 当夜,邵关自宫里领来了旨意,驻扎在长安城远郊的军士们就拔营起兵,朝着嘉峪关的方向开始行进。 在或是披着铁甲的战马,或是握着长戟的军队中,一架颇为华贵的马车就显得有些突兀。 然而马车里的人是慕容世子亲自带来的,随侍马车的一众亲卫虽然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也不敢显露什么。 邵关骑着马行在队伍的中部,借着火把的光线自然看得清前面不远处辘辘行驶的车马,也隐约猜得到马车里坐的会是什么人。 “殿下,慕容世子方才亲自带了那姓齐的乐师坐上马车……带兵远征,却还带着府里养着的伶人,未免有些太过了--” 冬九扮作亲卫的模样跟在邵关身边,瞧见自家殿下桃花眸里融了夜色般的暗沉,不由小声道。 “齐元修是江南有名的琴师,慕容世子豢养伶人不过是坊间风传罢了,如何可信?” 邵关偏头瞟了冬九一眼,示意他噤声,握着缰绳的手却泛着白,青筋微凸。 好在行军的速度并未因着那架马车而有所迟缓,当天光放亮之时,他们身后雄伟的长安城已经看不见了…… 丞相府。 “大公子,密探送来的信函。” 杨凌闭着的细长眸子听到屋外的响动倏然睁开,怀里的美人见他想要起身,一双柔荑立即覆上他的腰腹。 “公子……”嗓音娇娇媚媚。 “莺儿别急,本公子去去就回。” 杨凌哼笑一声,同美人调笑了一番,才披上一件外袍出了屋子。 “出什么事了,天未放亮就来递消息。” “搅了公子好事,属下罪该万死。因着是落了印件的信函,属下这才急忙跑来禀告公子。” 一听到信函落了印,杨凌沉浸于酒色的眸子刹那有些郑重起来。 “你做得不错,信函呢,呈上来。” 送信来的小厮俯身低头静候了片刻,见杨凌迟迟不说话,不由抬头试探着看了他几眼。 “大公子,可有何吩咐吗?” 杨凌思忖了一下,他也想不明白为何黑袍人这几日都让他不必再去草屋见他,转而用信函的方式传递消息。 但黑袍人下的命令,他却是不得不遵守的。 “你去一趟红袖招,问老鸨买些烈性的催情药,切记不可暴露身份。” 小厮立即点头道:“奴才明白。” “齐先生,昨夜休息得可还好吗?” 慕容星低头进了马车,看见齐元修刚刚睁开眸子,如雪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苍白,身子倚靠在车壁上,衣襟半开。 “多谢世子关心,在下休息得很好,伤也不怎么疼了。” 齐元修眉眼含笑,似是有些为难:“在下刚刚醒转,衣衫不整,让世子见笑了。” “……无妨。”慕容星凤眸略沉,随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齐元修身上,“齐先生伤势未愈,受了凉就不好了。” -- 第23页 “谢世子关心。” “此次出征走得急,齐先生若是缺什么东西,可以随时同我说。” “饭食衣物世子都是给我最好的,在下什么也不缺,只是……” 慕容星挑眉,嗓音低沉:“齐先生不必客气,只是什么?” “只是世子前些时日陪我去畅音阁买的那柄长笛,在下遗落在侯府中……”齐元修垂下眼眸,细长的睫毛轻颤,“罢了,不过一柄长笛,没有什么。” “齐先生喜好乐器之人,旅途劳累,没有为先生准备好乐器是我的过错。既然先生喜欢把柄长笛,我遣人从侯府里送来就是。” 慕容星笑着安抚了几句,直到帐外有军士来禀报。 “世子,太子殿下请您过去议事。” “去回禀殿下,我一会儿就过去。”慕容星唇角的笑意有些淡下去,等到那军士退下,也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齐元修有些惶恐地劝道:“世子,太子殿下那里恐怕有军情要事,世子还是早些去吧。” 慕容星眉心微锁:“嗯,一会儿我让亲卫给先生送来饭食,中午再来看望先生。” “世子,太子殿下已经候了您许久了。” 夏统已经在马车外备好了快马,见慕容星出来,立即牵着马过去,直到马飞奔出十余步,才轻声禀告道。 “嗯。一会儿你去队伍末尾接应,若有侯府的人送来长笛,记得把那人扣下,问清楚都有谁碰过那柄笛子。” 夏统微微一愣:“那……前来送东西的人?” 狭长的凤眸划过一丝冰冷的杀意:“问清楚以后,秘密处死就是了。” 夏统被那双浅棕色眼瞳中的冷色震慑住,也不敢多问:“是,属下这就去办。” 邵关远远瞧见慕容星骑着马过来,遣退了跟在身侧的亲卫。 “嘉峪关守将遣人来报,关内看守的将士已经死伤过半,魏兵恐不止十万。” 慕容星淡淡地应了一声:“臣立即书信一封,请陛下增兵。” 邵关垂眸,视线空空地看着手里的军报,口中说出的话却与之无关。 “大军出征,世子为何带着一名乐师随行?” 一时沉默。 邵关话刚出口就看见了慕容星唇角凉薄的冷笑,桃花眸不由泛起些许波澜。 “留着齐先生在长安城中,臣不大放心。”慕容星勾了勾唇,嗓音冷淡,“不过殿下尽可安心,臣绝不会让齐先生碍了殿下的眼。” “孤只是担心世子因此延误了战事,何况一名乐师也不会武,战场上刀尖无眼,恐也难保他的平安……” “齐先生的平安,臣自会保证。何况带什么人随行,只要不延误战事,应该算是臣的家事,殿下过问恐怕不大妥当吧?” 邵关锁着眉心,扑面而来的寒风刮在少年面上,俊秀的面容不知何时已然失了血色。 什么叫做家事?在慕容星眼里,齐元修已经当得上“家”了吗? 那么他呢? “殿下这副模样,是觉得臣说得不对?” 慕容星控制着座下的马匹,保持着同邵关同行的速度,锋锐的眼眸逆着光看不清晰。 邵关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面色一定惨白得骇人。 就好像每同慕容星相遇一次,前世被少年捂得滚烫的心,就会更冷一分。 他也不知道在未来的什么时候,自己这颗心会彻底凉彻。 身旁传来的嗓音在他们身边没有旁人时,冷漠得连伪装的客套也没有。 “臣奉劝殿下,还是莫要过多干涉臣的家事。不然很难让臣不误会,殿下是不是真的……存着什么其他心思。” 第20章 夏统在大军的队伍末尾,利落地解决掉了从侯府送来长笛的小厮,也并未打开盒子查看,直接交与了慕容星。 雕花的檀木盒子散着极为好闻的香味,慕容星打开木盒,里头只放了一柄玉制的长笛。 盒底很薄,慕容星探手进去轻叩几下,木材发出的声响很沉闷,可见并没有夹层。 夏统端详着自家世子的脸色:“世子,可是这盒子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修长匀称的指一寸寸抚过长笛,通透的玉色在稀薄的阳光下亦显得莹润剔透,指腹也感觉不出任何可疑的裂缝。 “没有什么东西。”一道幽冷的暗芒自少年眸中一闪而逝,他随手将长笛放进了木盒里,重新合上递与了夏统。 夏统一边暗暗思忖着怎么盒子里没有夹带别的东西,自家世子的表情反而愈发凝重,一边拱手询问。 “世子,可是要将东西交与齐先生?” “嗯,你把东西带过去吧,他若问起,就说前方刚送来军报,我抽不开身。” “属下明白了。” 大军一路赶了两日,在河边寻了一处较为宽阔的草场,邵关下令就地扎营,休息一晚。 “殿下请看,这里就是马鬃山,地势险峻,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孤之前不曾接触过军务,让几位将军见笑了。” 邵关一边垂眸看着摆好的沙盘中标注的各处城池山河,一边笑着道。 因着是在营帐中,少年并不曾穿上厚重的银铠,只一件杏黄色常服的少年丰神俊秀,同军营中的将领相处了几日,眉宇竟也带了些凛冽的杀伐之气。 -- 第24页 帐中的几位将军本是对这位太子殿下不大了解,见他这几日待下极为谦逊宽和,没有一丝骄纵傲然之气,对军务也颇为上心,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好感。 “殿下太过客气了,能替殿下解惑,是末将的荣幸。” 几人又说笑了一番,便听到帐外看守的亲卫的行礼声:“见过慕容世子。” “世子来了--我等正同太子殿下在商讨战事。” “嗯。”慕容星淡淡地应了一声,“商讨到哪儿了?” “我等以为,可派遣一支精锐的铁骑,从马鬃山后方埋伏……” 慕容星凤眸微眯,不置可否:“此事待到了嘉峪关后再议不迟,明早还要赶路,诸位将军先回营早些歇息吧。” 邵关的目光从沙盘上收回,看向一旁的少年冷峻的侧脸。 “世子有什么事要同孤说吗?” “的确是想问问殿下,在马鬃山设伏一事,殿下以为如何?” “马鬃山虽适宜设伏,但是据前方探子来报,魏兵只前锋便有十万大军,后方增援不断。若我们出嘉峪关迎敌,反倒是容易陷入劣势……” 前世同魏国的一役,是朝中的老将领兵,出嘉峪关迎敌后,开始虽因为熟悉地形通过设伏打了几次胜仗,但因对魏军兵力的误判,导致伤亡惨重。 尽管最终收复了大片失地,亦付出了十余万伤亡的代价,对国力的损伤不可谓不重。 “所以孤以为,魏兵既然耗费如此多的钱粮兵力出兵犯我大梁,必然不可能只攻下几座小城就罢手。” “我们的八万大军加上嘉峪关原有的守军,占据地利,要守下关隘并非难事。待魏军攻城损失惨重,士气低落,再出兵奇袭,或许更好。” “说的不错。”慕容星勾了勾唇,目光像是放肆地划过少年清俊的眉宇,眼底却是翻涌着的克制暗色。 “殿下既然已经思虑得如此周全,为何方才几位将领在时,没有直言呢?” 邵关抿了抿唇:“孤之前并未接触过战事,这话由孤来说,只怕几位将军不能信服。此策孤能想到,世子定然也能,由世子说出来,不是更好吗?” “待我们入了嘉峪关,此事臣自会同将军们说,也不会抢了殿下的战功。” 邵关怔愣一下,慕容星的语调实在过于云淡风轻,他脑海中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慕容星话中的意思。 “世子这话是……” 邵关眉心微锁,语气有些急迫,“孤不曾想过此次出征,要分什么战功。” “是吗?殿下之前不是同臣说,还需要平西侯府的势力来稳固太子之位,此次出征,难道殿下不想要这大功一件吗?” “……若孤说,孤确实想要一部分兵权,但更多的是想大梁的子民早些免于战火,不必再颠沛流离。该属于将士们的军功,孤从不曾想过要分,世子会信吗?” 明灭的烛火笼罩着少年有些单薄的身体,漆黑的桃花眸里倒映着跳动的烛心,嗓音认真,却又含了那么一丝期盼。 只是黑眸中的光在触碰到慕容星面无表情的面容时倏然湮灭。 “陛下命太子殿下为监军,也是这个意思,殿下不必急着否认。时辰不早了,臣先行告退,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慕容世子,等一下。”邵关指尖微动,见慕容星停下,从不远处的桌案上取过一个瓷瓶。 心底泛着止不住的失望,但他仍笑了笑,似乎没有把慕容星的话放在心上。 “这是宫里的药,治刀剑伤极好,世子拿去吧。” 夜幕完全笼罩了这片山林。 慕容星去齐元修所在的帐中坐了几刻,才返身回营。 眉眼带着异族人特征的青年坐在床榻上,目送着慕容星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惨白的面容忽然浮起一个诡异的神色。 齐元修掀开被子起身,裹紧纱布的手忽然灵活得完全不像是手筋断了的伤者,他小心地走至桌案旁,取过了那柄长笛。 唇轻轻触上长笛吹出几个气音,那笛子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笛身靠里侧忽然打开一个拇指大的口子。 齐元修取来一面帕子,轻轻将里头装着的细白粉末一点点倒入帕子里,包裹好,又放入外袍的袖口。 “二位军爷,可否替在下取一盆清水过来,有劳了。” 外头看守的亲卫对视一眼,语气有些不耐:“行,你等一会儿。” 长笛放入水中,余下的药粉很快化于无形,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第21章 大军一路跋涉,终于在预计的期限以内抵达了嘉峪关。 守关的军士早已接到命令,瞧见浩浩荡荡的大军中飘扬的大梁旗帜,立即合力打开了关城城门。 邵关抬眼望去,三丈余高的坚厚城墙巍峨雄伟,盘踞在崇山峻岭之中,气势非凡。 守关的将领名唤姚丰,镇守边关十余年,曾也是平西侯爷的旧部。 邵关快步上前,扶起了跪地行礼的老将:“姚将军免礼,战事紧急,就不必拘泥于这样的虚礼了。” “谢太子殿下,慕容世子。” 姚丰已是半百的年纪,两鬓斑白,银丝在边塞凛冽的风沙中飘舞着。干瘦的面容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变得黝黑粗糙,双目却炯炯有神,精神矍铄,气势刚健。 “老臣十余年未回过长安,一转眼的工夫,世子已是快要及冠的年岁了。” -- 第25页 慕容星俯身回了半礼:“家父在家中亦时常提起将军。待此次剿灭宋贼,定能回长安庆功。” 姚丰一边安排底下的副将将大军安排去各营,一边领着邵关与慕容星朝着西北侧走去。 “昨日魏军攻城半日未果,到今日还没有响动。城中的粮草够十万大军半月的量,不知后方的粮草何日能送到?” 嘉峪关的南、北两侧城墙的外侧为了加固防御,都建了同城墙平行的低矮土墙,构成了罗城。 几人上了战马,顺着北侧宽阔的斜坡马道去往城的顶部,城下连绵的山势和苍茫的天色几乎连成一片,其间是呼啸的风沙。 邵关几日前刚遣人催促过运粮的队伍,立即答道:“大约五日内即可抵达,粮草一事姚将军不必担忧。” 远处并不见魏兵的影子,城墙处站立的士兵却未有丝毫松懈,长戟反射着稀薄的阳光,整齐肃杀。 比之在长安城养尊处优的守军,一下就可看出区别。 “姚将军,不知城中所剩士兵几何?”慕容星垂眸看过城墙处的士兵有些破损的染着星点血污的盔甲,低声问道。 姚丰闻言,有些浑浊的眼睛划过一丝淡淡悲凉:“嘉峪关的守军本有五万,如今已经死伤过半。算上伤兵,不足三万了。” “不如让新来的将士立即替换上岗位,守关的将士们浴血奋战月余,也该修整一番。”邵关思忖一下,提议道。 “殿下所言极是,老臣只怕魏兵突袭,新来的将士还不熟悉地形……” “那便换下一半的岗位,让守关的军士领着其余将士将关内的各处布防了解清楚,这样轮换守城,若是开战也可减少些损失,将军以为如何?” “老臣这就去各营安排。给殿下和世子接风洗尘的宴席已在中军大营摆下,只是都是些粗茶淡饭,还望殿下莫怪。” “有劳将军了。” 一顿简单的接风宴后,慕容星同几位将领立即赶往各个军营熟悉情况,顺便将固守城池、伺机歼敌的策略同姚丰商议过。 邵关留在大营中,取过笔墨写了一封奏报,拓上红漆递给了亲卫。 “命人快马将此信送往长安,呈给父皇。” “诺。” 冬九瞧见自家殿下眉宇间淡淡的疲倦之色,沏了一盏茶递过去:“殿下这几日时常看奏报至深夜,如此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殿下本来就只是监军,只消监督好军中各个将领就好,至于战事如何进行,该用何计策,都是领兵的将领该操心的事情。 邵关接过白瓷盏抿了一口茶水,略有些干裂的唇润了少许。 “不过是睡得迟了一些,有些困罢了。军国大事,怎能不上心?冬九,孤去伤兵营看看,你留在帐中就好。” 邵关出了营帐,问过外头巡逻的士兵,带了两个亲卫,就朝着伤兵营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味,腥甜和苦涩交织在一起,刺激着来往军士的心口。 “这……殿下,您身份贵重,此地血腥,还是莫要踏足为好吧?”跟随着的两个亲卫犹豫一下,低声劝道。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几乎看得清简陋的营帐里,断胳膊断腿的士兵一个个躺在铺着白布粗麻的地上哀嚎痛苦的模样。 伤口处的血迹或是鲜红或是深暗,看着触目惊心。 “不可胡言。”邵关拧着眉训斥了一句,毫不迟疑地踏进了充斥着血腥味的营帐。 少年此时只穿了件素色的常服,象征皇族身份的配饰盔甲都没有穿戴,里头来往的大夫和伤病的士兵自然辨不出他的身份。 “大夫,他的手刀伤很深,为何不用金疮药就直接包扎了?” 邵关眼看着一名大夫匆匆擦净了士兵伤口处的血污,未用任何药粉就拿出粗布包扎,不由轻声问道。 那大夫只当他是哪个来巡查的小统领,头也不回地答道:“如今军中伤药短缺,金疮药都供给将领或者给重伤的士兵用了,这样的刀伤,哪有金疮药能用?” 邵关微微一怔,嗓音有些沉了:“军中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还是此次同魏军开战后,药品尤为短缺,才……” 大夫一边利索地包扎完伤口,转向另一个断了腿的士兵,一边平淡地回答。 “你怕是刚调来嘉峪关没多久吧?我在军中几十年了,只要打仗,药品一定短缺,这么多次仗都是一样的。” “既然药品不足,为何不上报呢?” “上报了,也次次都有药运来,只是伤兵动不动就是上千上万,又哪里够用呢?” 少年的眉宇落下淡淡的阴影,沉黑的桃花眸显得忧心忡忡,他谢过那名大夫,刚看过大约一半的伤兵,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战鼓的沉闷声响,随后是几声尖锐的长号声。 “魏兵来攻了,拿家伙,快!”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刹那,营中轻伤的士兵不论是否还在包扎,立即起身抄起了长戟刀剑,朝着营外奔去。 邵关反应过来是魏兵开始攻城了,赶紧扯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后方增援的大军已经到了,为何伤兵还要出战?” 那十几岁的孩子面容还稚嫩,却极为匆忙地甩掉他的手:“姚将军军令,一旦魏兵来攻,能站起来的士兵都要去往前线--第三声号了,我要过去了!” -- 第26页 第22章 邵关面色一寒,立即回了大营骑上战马,朝着北侧城墙奔去。 里城墙还有百步距离,就可以清晰地听见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器刀戈碰撞的刺耳声响。 顺着斜坡上了城墙,守卫的士兵前赴后继,忙乱地奔走着。 乱石、油脂、箭矢,在一双双布满老茧的黝黑双手上传递至城墙边缘,朝着顺着云梯攻城的魏兵猛击。 “世子,魏兵攻城的士兵实在太多了!” 邵关听到呼喊声,立即朝着声音所在的方向跑去。 慕容星站在最前方,手中亦拿着长弓,俊美的面容此刻沾染了血迹,在玉色的皮肤上分外醒目,无端添了几分妖冶森冷。 “油脂呢?往城下倒,立即运来火把!”慕容星嗓音嘶哑,厉声喊道。 立即有传令兵朝着后方跑去,一路传着军令。 邵关一路帮着士兵传递物资,挤到城墙边缘时,束起的墨发都有些凌散开来。 他终于看清楚了城下的景象。 魏兵的玄黑色盔甲乌泱泱地连成了一大片黑潮,数丈高的城墙上遍布云梯,一个个魏兵手握长刀,面目狰狞地朝着城顶攀爬而来。 慕容星回眸拿箭矢的工夫,一眼就看到自己身侧递着东西的少年,凤眸刹那闪过寒芒。 “殿下,你来这里做什么?盔甲都没有穿,还不快回去?”慕容星一把扯过邵关的手腕,吩咐一旁的亲卫,“立即将太子殿下带回营中!” 还不等邵关开口,身后就传来士兵们高声的呼喊:“世子!油脂和火把都到了!” 邵关趁势挣脱开慕容星的手,转身接过一大桶油脂:“到了军中,岂有不上前线的道理?慕容世子都能来此,孤为何不行?” 少年的手被油脂石块染得脏灰,白皙的面容满是汗珠,就顺着脸颊的线条渗入衣襟。 身为大梁储君,在长安城养尊处优的少年从不曾到过战场前线,偏偏那双眸子却是黑漆漆地闪着光,倔强而认真。 慕容星知晓拦不了他,只得叫亲卫看顾好邵关的安全,指挥着守城的士兵。 “将油脂倒下去,点火!” 猩红的火舌在数百把火把扔下后陡然蹿高,像是几条巨大的火龙,在空气中翱翔了几刻,猛地连成了一大片火海,飞速地顺着泼下的油脂一直蔓延到城墙底下。 嘉峪关建关之初就是作为西北的一个重要军塞所建,城墙所用的石块用了特殊的工艺,坚固而耐火。 火光刚冲上苍茫的云霄,攀爬着云梯的魏兵就响起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邵关漆黑的眼瞳映着一具具在火焰中挣扎哀嚎的身躯,又眼看着他们化为焦尸,像折翼的鸟儿一样坠落下去。 火焰将空气都烧得扭曲,热浪顺着风势扑向脸上,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城墙却在火海中热得仿若酷暑,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却没有人有心思顾及。 尸体的焦味和火焰热腾腾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几欲作呕。 只是火攻虽然极为有效地抑制住了魏兵的一波攻势,但油脂的量少,燃烧又极快,魏兵很快又纠集起一大队人马,朝着城墙奔来。 “殿下,世子,弓箭手正在更换箭矢,魏军只怕会用投石车,快退后躲一躲吧--” 姚丰担忧两人的安全,专门挑了身旁得力的亲卫跟在他们身边。 那亲卫在边疆数年,早就摸清了攻城的套路,见到远处魏军的投石车已经由士兵推着向前,心里一惊,立即禀报道。 “盾牌手上前!弓箭手换上箭矢立即射出,不必等候命令!” 慕容星一把将邵关推向后方,几个亲卫眼疾手快,立即拽过人往后退。 零星的箭矢继续向城下射去,却并未争取到过多的时间,只听一阵“轰隆”巨响,几个硕大的石块燃着熊熊烈火朝着城墙撞来。 三排盾牌手人手举着一个高的盾牌,将身后的士兵和弓弩手护得严严实实。 火球撞击在城墙上发出爆炸般的巨响,连脚下的地面都有些震动。 偶有几个火球落上盾牌,顿时带起一串明亮的火星,然后破开盾牌的阻力,将十余个士兵撞击地倒在地上,满口鲜血。 邵关被亲卫团团围着,他看着慕容星在火球撞击的空隙,和几个士兵一起往后拖着受伤未死的伤兵,眸里像是有火在烧着。 少年的嗓音因着大声的呼喊沙哑得有些可怖:“弓箭手朝着投石车的方向射箭,去抢救伤兵,快!” 分不清过了多久,火球撞来的巨大声响终于歇止。邵关恍惚间竟觉得耳朵嗡鸣一片,什么也听不清楚。 前方的城墙依旧有魏兵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朝着城顶扑来,一旦一处城墙边缘露出空隙,就有军士立即顶上。 城墙下死去的魏兵尸体高高堆起,流出的血几乎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泊。 上头被火球和爬上城顶的魏军杀死的军士亦是不可胜数,邵关有时不得不踩着大梁士兵的尸体,去到城墙拿长刀划过魏兵的脖颈,将人推下。 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夜,中途姚丰将军和几位副将带兵来增援时,只瞧见邵关一身常服都染了血,白皙的面容脏乱不堪,双目赤红。 姚丰好说歹说将邵关劝着回营休息,又沿着城墙找,终于寻到了慕容星。 -- 第27页 “世子,此处交与我,世子快去休息吧--太子殿下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殿下一向如此,我会看顾好他。”慕容星深吸一口气,握着长剑的掌心有些脱力,虎口震开了几道血口子,嗓音沉哑,“那就有劳姚将军了。” 邵关被亲卫拖拽着回了营帐,被召来的大夫细细地查看过邵关的伤,见都只是一些乌青和细微的皮肉伤,才松了口气。 “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劳累了。臣这就给殿下上药,殿下记得多休息……” 大夫从箱子里拿出一瓶金疮药,就欲往邵关手伤的擦伤处涂抹。 邵关眸子本还因着疲倦有些空洞,药粉撒上伤口时倏然一震:“不必给孤上药,军中金疮药紧缺,孤这点小伤,何须用药?你退下吧!” “这……臣是奉将军之命给殿下诊治,殿下千金之躯,受了伤怎能不上药?” “出什么事了?” 邵关刚欲驳斥大夫,忽然听到帐外一阵脚步声。 慕容星掀开帘子进了营帐,瞧见跪在地上的大夫,凤眸微挑:“怎么回事?” 第23章 邵关坐在主座上,少年的衣襟因着方才在查看伤口,微微敞开着,莹润漂亮的锁骨微凸,锁骨下的肌肤却有些许血痕和淤青。 “回禀世子,殿下说身上的伤不重,无需给他上药。”大夫跪伏在地,答道。 慕容星的目光在邵关白皙的皮肤上刺目的伤痕上边停留一刹,也不理会自己面上未擦净的血污,抬手示意大夫起身。 “你先退下吧。” 慕容星一边缓步朝着邵关走去,一边从袖中取出一瓶伤药。 “军中的药物再短缺,也不缺一瓶金疮药。若是殿下在边关出了事,会殃及多少人,难不成殿下不知吗?” 素白的瓷瓶碰在桌案上一声闷响,正是不久前邵关赠给慕容星的那瓶伤药。 邵关抿了抿唇,战前伤兵营里的情形刹那跃至少年脑海,让他的神色有些凛冽。 “慕容世子说营中不缺一瓶金疮药?” “不知世子有没有去伤兵营看过,那里的士兵,胳膊上的刀伤深可见骨,大夫都不给他用金疮药,只拿粗布草草包扎。” “不抹药粉,伤口感染发炎的可能性有多大,孤觉得世子应当比孤更清楚吧?” 慕容星面色微沉,似是没有料到邵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这瓶伤药总不是军中的药品,殿下尽可放心用。” “孤说了,这点小伤,无需用药。”邵关心里莫名有些气恼,分不清是为着伤兵营里的将士,还是今日城墙上的惨状。 见慕容星沉默,他索性拿起药瓶塞入少年手中。 然而只是这么轻轻的一个拉扯,慕容星沾满血污尘土的面上却陡然有些紧绷,凤眸的眼尾略微下压,剑眉不着痕迹地微拧一下。 邵关几乎刹那就察觉到了慕容星的异常,想到他之前肩上的伤并未痊愈,今日又是在前线作战,面色骤变。 “慕容星,你受伤了?” 少年的嗓音有些急迫,下意识地没有任何掩饰,像是前世养成的习惯早已刻入了皮肉。 “别声张。”慕容星左手拉住邵关的手腕,阻止了他想要去营外传唤大夫的举动,“只是肩上的伤口有些裂开了,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邵关脚步一顿,视线落在慕容星握着他的手上,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略带薄茧,微烫的温度恍惚间同记忆里的融在了一起。 “……那孤叫亲卫给你上药。” “臣自己来就好。” 慕容星一边拿过一旁盛着清水的水盆边上放着的剪刀,剪开被血水粘在皮肤上的袖口,一边缓声道。 肩口处的血模糊成一片,早已分不清到底是敌军的血溅上的,还是伤口处流出来的。 邵关本想移开视线,然而慕容星擦拭去血渍的动作看起来实在过于艰难,少年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孤……替世子包扎吧。” 其实论起来,前世他同慕容星虽然几乎日日相伴,但他从不曾有过机会给慕容星上药,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见到过慕容星受伤的样子。 四处征战,守着大梁,守着他的少年,总是将自己的伤痕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每次回来见他都是言笑晏晏,从不提战场凶险。 只有夜里的床榻上,邵关半梦半醒间才会注意到慕容星身上狰狞的刀伤箭伤。 又或是在午夜梦回之时,看到身边抱着他的少年因着旧伤留下的隐疾,疼得完全无法闭眼入睡,单薄的中衣都被冷汗浸透。 邵关用水湿了帕子,一点点擦拭去伤口边上的血污,愈是回忆,眼角便愈是酸涩。 慕容星眼角的余光将少年面上心疼、懊恼的神色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趁他发愣的工夫,将那瓶伤药挪至了桌案底下。 伤口处理完,冬九进来将血水端走倒掉,又替邵关理好了床榻,劝他不论如何睡一会儿。 “此次战役结束了吗?” “还不曾,姚将军又遣人回来增兵一次。北城门险些被破开,士兵们拿命拦着才撑下来……” 慕容星听到冬九的回答眸中暗了暗,打断道:“此事臣会让夏统带兵前去增援,殿下武艺不精,待在营帐中便好。” 许是真的太过疲倦,邵关本想着趴在桌案上睡上一个时辰就再去北城墙看看,然而一阖上眸子,翻涌的困意就席卷而来。 -- 第28页 加上看守的亲卫和旁的将领都不欲叫醒他,他一睡竟然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冬九,孤不是让你叫醒孤的吗?”邵关眸里还有些睡意,穿衣的动作却是利落,“战事如何了?” 帐外人声鼎沸,并不像前两日各营几乎都奔去城墙处,中军大营静悄悄的。 邵关掀起帘子出了帐门,瞧见一队队士兵巡逻而过,心下微松:“此战守下来了?” 冬九急匆匆地跟出来,笑道:“殿下说岔了,可不只是守下来了。魏军此战死了三万余人,伤兵不计其数。” “我军呢?” “死伤不足一万。” 邵关面上有了些笑意:“慕容世子和姚将军现在何处--” 话音刚落,就瞧见不远处一个士兵匆忙地奔来,面露喜色,跪地禀报。 “太子殿下,营外有一名魏国人带着一众随从,说是前来求和的。世子已经将人扣下,命属下前来禀报。” “求和?”邵关微微一怔,心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必定有诈。 如今正是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刻,魏国怎么会舍得功亏一篑,派使者前来求和呢? “带孤前去看看吧。”邵关眯了眯眸子,沉声吩咐道,“记得搜查仔细了,若有异常,就地斩首。” 入了主帐,慕容星和姚丰俱在帐中。 “殿下,魏人来求和一事,想必殿下也已经听说了。老臣以为此事定然有诈,还是谨慎些好。” “姚将军说得不错。魏人突然求和,确有蹊跷。不过魏国既然派了使者前来,不见未免显得我大梁底气不足。叫人进来,问问也无妨。” 见邵关如此说,慕容星也没有反对,立即就有亲卫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臣乃大魏兵部侍郎吴昆,见过梁国太子殿下,平西侯世子。” “吴大人多礼了。” 邵关微笑道,在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后,眼神刹那冷冽起来。 尽管少年穿着常服,那与生俱来的皇族气质却无端令人感到隐隐的压迫。 “听闻大人是来求和的,不知贵国给出的是什么样的条件?” 第24章 吴昆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一抖,似是没有料到邵关会问得这样直白,干笑几声。 “这……在下素闻大梁太子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只是和谈一事干系重大,殿下是否……” “和谈?”慕容星忽然低笑一声,“使者是不是说错了,如今是魏国来向我大梁求和。” 吴昆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正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到邵关出言。 “使者远道而来,替使者接风的宴席已然备好,有什么事,在宴席上说吧。” 几个亲卫带着吴昆朝着设宴的营帐走去。 邵关同慕容星走在后边,嗓音压得很低。 “吴昆此人孤有些印象,是魏国皇帝颇为器重的臣子。此次他出使我大梁军营,估计议和是假,刺探我军实力是真。” 慕容星微微颔首:“吴昆带来的人,臣已命人监管起来,一会儿在宴席上看看魏国有何企图吧。” 营帐里已经列了十余座桌案,里头的将领一见到邵关和慕容星入内,立即齐刷刷地起身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世子!” 吴昆看着两旁侍立的军士冷俊肃杀的面容和隐隐出鞘的闪着寒芒的佩剑,额上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邵关安排吴昆坐在自己的下首,微笑道:“使者不必客气,先享用酒食,其他事情再议不迟。” 因着军中没有丝竹歌舞,索性便让一些军士进来舞剑表演,几杯香醇的酒水下肚,吴昆面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僵硬。 “太子殿下,此次陛下派我等前来求和,特地让在下带了几名乐师和擅长歌舞的舞女,打算进献给贵国。恰好殿下办了宴席,不如……” 邵关同慕容星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那便请进来吧。” 慕容星侧身吩咐身后的亲卫:“去将齐先生请来,就说营中有魏人的乐师献奏,请他品鉴一二。” 魏国有不少是羌狄人,风俗习惯同中原有极大不同。 几个打扮妖艳的舞女随着乐声鱼贯入了帐中。 露脐的长裙衬着项间戴着的银环,染麻同乌黑的发丝编攥在一起,随着轻盈而热烈的舞步飘在空中。 浅色的眼瞳大而透亮,放着中原女人没有的野性的魅力。 帐中不少将领在边塞一待就是十几年,乍一看到几名舞女,目光都有些发直。 吴昆满意地端详过他们的神色,心中不禁生出些许自傲,然而当他把目光落向坐在主座上的少年,却只看到一双平静的桃花眸。 他细细看了几刻,不得不承认梁国的太子竟生得这般俊秀清隽,五官如画,加上卓然的气度,远比他们国家宫廷的舞女还要漂亮。 可是身为一个十余岁的血气方刚的男子,看这底下舞姿奔放的舞女,怎会像是看一截会跳舞的木头一般,如此冷淡呢? 吴昆朝着一名舞女使了一个眼色,高鼻深目的异域女子立即旋转着衣摆,离邵关不过一步之距。 面上神情娇媚婉转,媚眼如丝。 邵关缓缓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黑眸清亮,不见什么波动。 “太子殿下,献舞的舞女技艺不佳,让殿下见笑了--还不给殿下和将军们斟酒?” -- 第29页 有妩媚漂亮的舞女劝酒,不过一会儿工夫,帐中便响起了推杯换盏之音。 慕容星的目光划过吴昆面上隐隐得意的神色,任眼前的舞女将酒盏斟满酒水,余光不着痕迹地落在末座的齐元修身上。 帐中到处都是舞动的衣裙,一名舞女到了齐元修跟前,同对待每一位将军一样,端起酒盏替他倒上了淡紫色的葡萄酒。 “太子殿下……奴斗胆,敬殿下一杯。” 娇柔如黄莺啼鸣的嗓音刚一响起,慕容星就瞧见那舞女一挥衣袖,她手中的酒盏和齐元修面前的桌案刹那被挡住。 凤眸顿时掠过一丝暗色,慕容星的目光牢牢锁在那舞女手中的酒盏上,在酒杯递过去的一瞬,霍然起身。 “太子殿下不胜酒力,此杯,不如由臣代饮吧。” 话音一落,帐中顿时出现一阵诡异的静谧。 邵关面上错愕一下,他之前已经喝了数杯由舞女斟的酒水,并无什么异常,慕容星为何突然…… 慕容星说完,自是没有错过吴昆眼中隐藏得极好的凝重之色,不等邵关回应,便上前接过舞女手中的酒盏。 “臣僭越了。” 旋即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末座的白衫青年在听到慕容星出言时面色本苍白了一瞬,然而目睹他将杯中的酒水饮尽后,眸中却转为了些微的疑虑与试探。 邵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孤的确不善饮酒,有劳慕容世子。” 冰冷的酒水顺着喉道落入腹中,烧起的却并非是慕容星预想中的剧毒的疼痛。 在眼前舞动的舞女的步伐似乎刹那间慢了下来,变成一片朦胧的身姿光影。 慕容星呼吸陡然重了几分,又被少年勉强压下,凤眸深沉得像是破晓前最暗的天幕。 原来酒中下的是催情的药。 吴昆是想借着这些舞女,让邵关中了催情的药后,同哪个舞女春宵一度,而后要如何借此事大做文章,便容易了…… “殿下,臣身体有些不适,可否先回帐中休息……” 少年清冷的嗓音在欲色的浸染下变得有些嘶哑,只是他的自制力极好,若非是极为熟悉之人,根本听不出异常。 邵关敏锐地发现慕容星微微发颤的尾音,面色沉了一瞬,又立即用微笑掩饰过去。 “世子既然身体不适,就先离开吧……请大夫前去看看。” 夏统候在帐外,瞧见自家世子面上满是冷汗地出来,赶紧上前搀住他。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一会儿若有人问你我的营帐在何处,就将他带去偏帐,安排一个暗卫在里面。”慕容星深吸几口气,浅色的眼瞳已经有些空了,“我的营帐,不许让任何人进来,你可明白?” 夏统一路将慕容星扶着入了营帐:“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命人去请大夫--” “没用的,我说过了,任何人不许进来。” 慕容星叩在床沿的手骨节已然泛白:“退下!” 邵关在帐中坐了几刻,已经猜到那杯酒一定有问题,索性故意用酒水泼脏了衣物,借更换衣衫的工夫,朝着慕容星的营帐走去。 “太子殿下,世子说了,任何人不得进入帐中。殿下恕罪。” “难不成你要违抗皇命吗?” 帐中猛地传来一声东西砸在地上的闷响,邵关面色剧变,不顾夏统的阻拦,一步跨进了营帐。 厚实的兽皮遮掩了帐中所有的声音,包括慕容星粗重嘶哑的喘息。 “慕容星……” 暗色翻涌的凤眸沉得不像话,少年的嗓音沉哑似是野兽的嘶吼:“出去……出去!” 第25章 坐在床榻上的少年指甲死死地叩着床板,几乎看得见皮肉被磨破的星点血迹,俊美的面容处在光影的交界处,恍若降世的神祇。 只是浅棕色的眼底燃着的欲色火焰分明而又隐忍,像是鬼魅般摄人心魄。 邵关心口一震,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查看,只是还未挪动一步,就看见慕容星的手握紧了拳,一下下地砸在坚固的床板上,似乎只有疼痛能维持住几分理智。 “我让你走……听不见吗?!” 慕容星狭长的凤眸已然失了焦距,站在不远处的少年面容有些模糊,他只能从方才那句声音判断出入了营帐的是邵关。 他庆幸是他,也不愿是他。 邵关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慕容星鲜血淋漓的手背上,他已无暇去想为什么偏偏是那盏酒,又为什么偏偏是在军中根本无药可解的药。 他试探着上前了几步,拿帕子浸湿了水想要递过去,然而床榻上的人明明已经难受得面上满是冷汗,汗珠就顺着下颌线条滑下脖颈,却仍像是防备的野兽,逼迫他从这里离开。 “没用的……解不了的,你快点离开……” 慕容星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脑海里响起一个少年有些沙哑的嗓音。 凤眸越来越暗沉,数不清有多少情思在里头翻涌,终是完全暗了下去,再不透一丝的光亮。 邵关自小长在宫廷,也多少知道宫里见不得人的手段。对方既然敢下这种药,就必然断定了他们寻不出解药的法子。 “我去打些冷水,你再撑一会儿--” 话还未说完,床榻上的少年忽然一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 第30页 邵关无所防备间,又被猛地一拉扯,身子顿时朝着慕容星的怀中倒去。 黑亮的桃花眸倏然划过些许惊惶,邵关拼命压下喉中涌上的惊呼声,双腿一曲,就完全被慕容星整个抱在怀里。 他这时才发现,慕容星的眸子里空洞一片。 邵关下意识地闭上眸子,一片黑暗中,触觉被无限放大…… 邵关睁开眸子的时候,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让他眼尾一红,狠狠地咬了咬舌尖,才将声音吞了回去。 身旁睡着的少年呼吸绵长,冷冽的凤眸阖上的时候,锋锐的面容就显得缓和少许。挺直的鼻梁落着阴影,薄唇却有些干了的血渍粘在上面。 药物已经解了……只是解药是他的身体。 邵关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觉,他不曾觉得后悔,只是有那么些微的恐惧。 因着前路未知,身畔并非故人。 身上的酸楚越来越强烈,邵关却不急着起身,桃花眸沾染了些水汽,莫名有些脆弱。 “慕容星……” 少年的嗓音有些干涩,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刚刚做了一个梦,讲给你听好不好?” “有两个少年,他们十余岁就在一起谈论正事,抚琴下棋,还一起策马,到了长安远郊去看漫山遍野的紫色绣球花。” “他们在一起活得很快乐……哪怕不能行周公之礼,不容于世。可是后来,这个国家被叛臣毁了,一个少年是皇室子弟,被叛军关在牢中。” “另一个当时远在边塞,却为了救他喜欢的人,领兵讨伐叛军,死在了喜欢的人面前。” 邵关抬手轻轻擦拭去脸颊处的泪痕,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慕容星仍旧安安静静地睡着,他那么小声的话,几乎轻得像是气音,并不会惊醒一个睡着的人。 “然后……可能是上苍可怜,被囚禁的少年自杀后重生了。他想要再去找喜欢的人,和他一起,想办法让叛臣伏诛,继续过以前那样的生活。” “但是他喜欢的人并不记得前世的事情,并且因为一些误会,对他极为厌恶,还同叛臣相处甚欢。” “你说……这两个少年是不是没有希望了。”低低的嗓音带了些哭腔,显得有些软糯。 邵关说完,极轻地起身,忍着身体传来的不适,走到屏风后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袍捡起来穿好。 “如果那个重生的少年喜欢的人能够活得开心,大约也算是一种成全吧。” 待帐中恢复了安静,床榻上沉沉睡着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眸子。 凤眸里没有一丝刚醒转之人的困倦之色,像是无所波澜,细看下却泛着淡淡的心疼与悲凉。 慕容星起身,将凌乱的床单扯下,撕成几块扔进了一旁的火盆。 浅淡的瞳色映着明灭的火光,看不出心思。 他出了营帐的时候,夏统还依照规矩站在离营帐十步开外的地方。 “世子……您醒了?身体可还有何处不舒服吗?” 慕容星按了按眉心,扫视过周围巡逻的士兵,淡淡回答道:“已经无碍了,昨天可有谁入过我的营帐?” “哦,太子殿下来过……还有一个粗布衣服的姑娘,看起来像是外头的难民或者狱里的囚徒。” 慕容星凤眸微眯:“他们何时走的?” “都到了凌晨才走,不过那姑娘……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夏统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太子殿下说,是世子您中了药……那姑娘替您解了药,自然是不能留下的。” 第26章 “昨日我让你安排暗卫去偏营,可有什么人去过那里?” 夏统神色一凛:“是魏国的一名舞女,已经将人拿下,秘密关押起来了,静候世子处置。” 冬季的早晨天幕亮得晚,整座军营除了四处巡逻的士兵,还未到晨起的时候。 慕容星微微颔首,眸子已经全然冷彻下去,翻涌着淡淡的戾气和杀意。 “人关押在何处,同我过去。” 嘉峪关雄踞于崇山峻岭之间,四周多得是可以开辟充作牢房的山洞。 两人驾马疾驰了数里,人迹罕至的山林间拨开繁茂的藤蔓枝叶,便是一个可供两人通行的山洞。 黑黢黢的洞口后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石路,洞壁上的积水“嘀嗒”地往下落,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气。 走进几步,便可隐隐听见一个尖锐的女声痛苦的嘶喊,几乎让人以为是女鬼在哀嚎。 慕容星缓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神色未变分毫,淡淡问道:“可有拷问出什么吗?” “这人虽然是女子,但骨头很硬,拷问的暗卫已经鞭笞了大半夜了,仍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肚子里可是藏满了秘密。”慕容星轻笑一声,凝眸望向不远处山洞尽头绑在简易木架上的女子,“就算是剖腹挖肠,也要全部撬出来。” “见过世子。” 慕容星抬手示意他免礼,目光落在一身短袄长裙都被鞭子打得破烂的女子面上。 漂亮的面容沾染上了血污,早就没有宴席上起舞时的温柔妩媚,而是神情狰狞宛若索命的恶鬼。 “说说吧,为何要中途离席,去往我的营帐?”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如厕,走错了营帐。” 生硬的中原话断断续续,听起来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 第31页 “走错了营帐?”一旁粗糙的石块上放了一列刑具,慕容星修长的指节缓缓抚过凝结着干涸血迹的刑具,俊美的面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只见得薄唇一丝浅浅的弧度。 嗓音清冷低沉,甚至显得耐心细致。 然而这副嗓子吐出来的话语,却让女子脸上划过一抹惊惧恐慌。 “没关系,既然你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要去我的营帐,我还有很多时间,能让你慢慢想。” “我真的只是--” 慕容星随手拈起一边精巧的匕首,凤眸还直直地瞧着女子的面容,手中的匕首却精准无误地一下刺入她的掌心,贯穿后刀锋撞上石壁,留下一点白痕。 “啊--” 凄厉的惨叫刹那回响于山洞间,伴随着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泉眼似的往外冒,一眨眼的工夫就在底下的石地上汇聚成一小滩血。 慕容星往后撤了一步,微微锁着眉,似是不喜那些血渍沾染上他的衣袍。 慢条斯理道:“现在想起来了吗?” 女子疼地直抽凉气,看向慕容星的目光里满是恐惧。 “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马上就会让你知道的。” 骨节分明的指握住匕首柄,缓缓向着顺时针的方向旋转。 伤口两旁的血肉发出诡异的声响,还有骨头被锋利的刀刃刮破的脆声,惨白的带着些血丝的肉末从伤口处翻出,连夏统都有些恶心地侧过了脸。 “不……啊--” 慕容星微眯着凤眸,控制着匕首在伤口处转过半圈,缓慢的速度让疼痛放到了最大,女子的面容尽失血色。 “不知……” “怎么,吴昆就教会你说这几个字吗?”慕容星面无表情地听着女子痛苦的尖叫,低低地笑了一下,“太吵了。” 手覆上女子的下颌,看起来像是怜香惜玉,旋即却猛然间向下一扯,女子的下颌立即可怖地耷拉下来,嘴巴闭合不拢,显然是完全脱臼了。 “世子……她若是说不出话,还怎么招供?”夏统看着自家世子浅色瞳底的森冷,一股寒气顺着脊梁往上蹿。 “说不出话了,还有纸笔。右手写不了字了,还有左手。” 慕容星浑然不觉女子微凸的双眼里刻着的怨毒,随手挑了一柄更尖长的匕首。 “你去营中拿些吊命的参汤,万一她撑不住死了就麻烦了。” 眼见着夏统领命就要离开,女子眼中的惊惧怨恨刹那变为了完完全全的恐惧。 她不敢想象之后还会有多么残酷的刑罚在等着她,也毫不怀疑眼前这个宛如疯子的世子,真的会拿珍贵药材一直吊着她的命,让她生不如死。 她耗着最后的力气,“哗啦啦”摇晃起铁链。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的话,就动动左手。” 女子慌忙扯动着左手,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夏统,不用去拿参汤了,把纸笔拿来。” …… 一个时辰后,慕容星在营外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 守卫的军士奉太子殿下的命寻了慕容星许久,见到人赶紧禀报道:“世子,太子殿下请您去主帐议事。” 主帐里只到了寥寥几个将领,无一不是朝中的老将或是平西侯旧部。 邵关坐在主座上,面色有些苍白。冬季的衣衫厚实,才勉强遮掩住脖颈锁骨上暧昧的吻痕。 “你说慕容世子昨夜……污了你的清白,可有何凭据吗?” 底下跪坐在地上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吴昆站在一旁,帮衬着答道:“太子殿下明鉴啊,事关两国战和,我等怎敢欺瞒殿下呢?” “这些舞女都是陛下特意下旨,赠与大梁的,无论如何也该由贵国皇帝亲自下旨处置,怎能,怎能……” “素闻中原人看重礼节尊卑,平西侯世子如此行事,未免有损两国颜面,还望殿下能给在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昆一张嘴巴巧舌如簧,听着句句恳切。 邵关虽明知他在攀诬,但看见底下的将领面容已有些凝重,心下一沉。 颜面礼节什么的,父皇说不定还能下旨赐给平西侯府几个舞女,也无伤大雅。可是现在两国并未达成和谈。 两国交战,一军主帅却接受了敌国的舞女,这种消息不论真假,但凡有一点苗头,就会招来父皇的疑心。 “现下只有贵国的一面之词,孤也不可能完全采信,不如等慕容世子回来,当面对质。” 第27章 “吴大人,仅凭一个哭哭啼啼的舞女,能够证明什么?”慕容星掀开帘子入了营帐,薄唇勾着一抹冷笑,“莫非在贵国,随意抓个女子指证,便可给人定罪了?” 时辰尚早,从山岭间归来的少年盔甲上还沾染着寒气,浅棕色的凤眸泛着一片冷冽,只一看便让人倍感压迫。 吴昆方才嚣张的气焰弱了几分,只是口气仍旧底气十足。 “平西侯世子说笑了,在下既然敢来此讨说法,自然是拿得出证据的--芍药,你来说吧。” 听到这个名字,邵关眸中划过一丝错愕,凝眸认真地打量了跪坐在地上掩面哭泣的少女几刻,才确认了她就是魏国有名的舞姬芍药。 此女十六岁就入了魏国宫廷做舞姬,据说她的舞姿极受魏国皇帝喜爱。 能在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仅凭一个小小的舞姬身份,受帝王青眼而活到如今,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 第32页 只见那芍药一双泛着涟漪的水色眼眸望向慕容星,边说边泣道:“奴两年前随着陛下东巡,偶然同平西侯世子相识。” “只是世子不久后就回了长安,奴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遇见世子,谁想竟因两国战事重逢……” “奴得知世子是梁国领兵统帅后,曾写过几封书信,聊表情思。奴本以为世子是可托付的良人……谁曾想昨夜,世子却,却借口身体不适,污了奴家的清白……” 话刚说完,芍药便止不住地低泣起来。 邵关抿了抿唇,这个故事虽是编的,可时间却是经得起考证的。两年前,邵关确实和平西侯爷到西北军营督察过军务。 “这位姑娘讲的故事倒是令人动容,可是吴大人,恐怕也无物证和人证,能证明芍药姑娘所言非虚吧?”邵关缓声道。 “太子殿下,您可以派人去搜查平西侯世子的营帐。若是搜得出芍药姑娘口中的书信,自然能够证明我等并非污蔑。” 话说到这个份上,邵关如若不派人去搜查,倒显得心虚。 可是吴昆的语气又是如此胸有成竹,定然筹谋已久…… 邵关垂眸思忖了几刻,张了口:“其实昨夜,我同--” 话还未说完,一道清冷的嗓音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既然吴大人想要派人去搜,那就去吧。” 军中的重要情报都放置于主帐,慕容星的营帐只有简单的床铺和桌椅。 几个魏国的使者也随着邵关的亲卫进了营帐,以免有人做出什么小动作。 夏统站在慕容星身后,急得额头上都是汗珠。 明明他们手里有一个已经招供的舞女,这个人证一搬出来,吴昆等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好在自家世子的营帐守卫一向森严,除了那些暗卫都调去了太子的营帐护卫,应当不至于被什么人放东西进去污蔑…… “禀报太子殿下,在世子的营帐里发现了这个。” 两封素笺上隐隐透着墨迹,邵关面色沉了一瞬,只一看娟秀婉转的蝇楷小字,便知应是女子所写。 信函的内容也确如芍药所言…… 吴昆站在一旁,看到信函的刹那就高声出言道:“此物是太子殿下的亲卫,从平西侯世子的营中搜查出来的,殿下如今可能相信我等所言非虚?” “你--”夏统气得热血直往上涌,他两年前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家世子来西北督察军务,连女人的影子都没见到过,更别提什么宫廷舞姬了! 慕容星凤眸微眯,止住了夏统的话,面色冷沉一片,却不见多少恼怒。 “去将看守营帐的亲卫叫来。” “这些时日,可有什么人入过慕容世子的营帐?” 几个亲卫思忖了一会儿,一拱手,答道:“禀殿下,只有夏统和几个将军进过世子的营帐。” 邵关眉心直跳,拼命压着心底翻涌的不安,厉声问道:“尔等可确信没有记错?” “我等绝不敢欺瞒殿下,殿下若是不信,可将巡逻的弟兄们都叫来询问。” 空气中一片冷凝,大梁的将军们无一不是面色铁青,迟钝如武将,都意识到若是此事是真的,只怕陛下不会轻饶了世子。 这领兵统帅之职,自然会换人。至于平西侯府会不会受惩处,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然而吴昆的脸上却隐隐露出得意的笑容:“殿下,不知事到如今,您可否给我国一个交代啊?在下还要回国,向陛下禀报此事呢。” 邵关深吸一口气,偏头看了一眼身边一言不发的慕容星,若是细听,可以发现少年的嗓音有些发颤。 “……此事,孤会写奏折禀报父皇,请父皇定夺。统兵大权暂且交由姚丰将军,诸位可有异议?” “殿下圣明。” 吴昆点点头:“好,那在下就静候贵国皇帝的旨意。” …… “世子,您怎么,怎么不把那关押的舞女带过来,也不解释啊?”夏统跟在慕容星身侧,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还不到时候。”慕容星玉色的面容平静无波,像是并不把可能随时压到头上的“通敌叛国”之罪放在心上。 夏统一时顾不得尊卑礼节:“世子,现在还不是时候,难不成等陛下问罪了,才是时候吗?而且昨日太子殿下明明就在您帐中--” “放肆!”慕容星面色骤然一沉,凤眸冷得像是簇了寒冰,“太子殿下那日在我帐中一事,往后不许再提及!” 邵关就算说了,为他辩护,又能如何呢?魏国人仍会不依不饶,而陛下……这位多疑的帝王会想到他是太子侍读,太子为自己的侍读做的辩护,怎么能信呢? 说不定还会因此怀疑,此事都是邵关的图谋…… 夏统没有料到自家世子会因着这句话动怒,“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世子息怒,是属下僭越了。” 慕容星盯着他看了几眼,放缓了语调:“你说,有何人能够避开亲卫的看守,直接入我的营帐放上那几封信函?” “这……属下不知。但是以属下的身手,定然是做不到的。” “的确……也不可能是营外的人。营外的人很难知道我的营帐设在何处,一旦费工夫去找,极容易被发现。” 慕容星凤眸微挑,忽然勾了勾唇。 他大约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人一手促成的了,也大约看破了那人的意图…… -- 第33页 第28章 “传孤的军令,慕容世子一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令世子暂时居于营帐中,不得参与军务。严加监视魏国使臣,若有异动,立即来报。” 主帐之中,只有邵关清澈温润的嗓音飘散在寒风间,底下的将领或是面色阴沉或是愤恨恼怒,不情不愿地拱手称是。 “殿下,慕容世子乃将门之后,绝无通敌叛国的可能啊!此事定是魏人的奸计,还望殿下明察!” 姚丰老将军眼里沾着血丝,显然是对慕容星的处境忧心不已。 “世子是国之重臣,又是孤的侍读,孤自然知道此事另有隐情。”邵关缓缓吐出一口气,竭力平复着心情,“孤一定会同父皇说明实情的。” 姚丰无奈地点了点头:“多谢殿下。魏人诡计多端,老臣担忧他们会趁军中主将变动,突发攻势,关内的守卫只怕还需加紧增防。” “此事由将军们全权负责。孤……去看看世子如何了。” 慕容星的营帐距离主帐不远,邵关走至营外时,正好碰见军士将慕容星的帅印放置于木盒中取出来。 “见过太子殿下。” “何人下令将世子的帅印收走的?”邵关眉心微锁,低声问道。 “禀殿下,这印鉴是世子自己要求取下的。他说既然军中由姚丰将军统兵,帅印自然该交由统兵之人。” 邵关沉默一下:“这印鉴……先交与孤吧。” 说完,少年将印鉴收好,抬步便欲踏入营帐中。 “殿下!”那军士面上忽然划过一丝惊慌,见邵关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才小声道,“殿下,齐先生……在世子帐内。” 桃花眸上覆着的一层暖色乍然出现了一道裂缝,显露出底下的凉色,又被邵关闭了闭眸子掩饰过去。 “无妨……世子心情不佳,齐先生能助他解些烦忧,也好。” 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邵关微微眯了眸子,才适应了暗沉的烛光。 只是在这样的光影下,不远处坐在慕容星身旁的白衫青年就显得格外羸弱,肤白胜雪,高鼻深目,自带着病美人独有的韵味。 “孤有些事同世子商讨……齐先生也在?” 齐元修同慕容星坐得极近,见到他时像是受了惊的鹿一般,眼中的惶恐一闪而逝。 “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齐先生,今日多谢先生开导。既然殿下有事相商,就请先生先回营吧。” 慕容星凤眸沉了一瞬,似是有些不喜让邵关见到了齐元修,搀扶着青年起身后,便唤来了夏统将人带离。 “是孤扰了世子的雅兴。” “殿下客气了。”慕容星随手倒了一盏茶,俊美的面容不带什么情绪,“殿下来此,是想同臣说舞姬的事情吗?” “不错……昨夜,孤,孤确实带了一个女死囚入了世子的营帐。孤自然清楚此事是魏人蓄意诬陷。” 慕容星挑了挑眉,只静静坐在原位,没有答言。 “孤会在呈给父皇的信上说明此事,想来父皇定然不会中魏人的奸计,还请世子放心,过不了多久,世子便可官复原职了……” 话音落下,不远处一袭玄衣的少年面上却并没有邵关预想中的放松之色,那双凤眸从一汪幽潭,陡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殿下想同陛下说,昨夜殿下同臣在一起?”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慕容星沉缓的嗓音带了些许讥诮怒意。 “怎么,殿下现在想起来怪罪臣之前的不敬之罪,想置臣于死地了?” 邵关一惊,没有料到慕容星的反应会是这般,脑海中一时间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辩驳道:“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孤怎么可能--” “殿下说昨夜同臣在一起,有何凭据吗?这话说出来,陛下如何会信。” “何况太子为自己的侍读寻这样的借口,陛下只怕不仅不会信臣是无辜的,还会以为是臣通敌之事败露,逼迫殿下给臣辩护,立即给臣定罪!” 漆黑的桃花眸失神片刻,邵关才反应过来慕容星话里的意思,不禁暗恼自己思虑不周,立即解释道:“此事是孤考虑不周,但孤绝无想要害世子的意思!” “是吗?”慕容星冷笑一声,忽然抓起桌案上的两封素笺,扔掷于邵关面前。 “有这两封东西在,陛下会信臣无罪吗?臣的营帐守卫一向森严,巡逻的士兵也说了,除了夏统和几位将军,没有别人来过。” “可是殿下却在昨夜带着一个女囚来过。” 冷冽的嗓音中怀疑的意味显而易见。 “那个女囚……该不会就是魏国的舞姬吧?臣记得殿下和臣说过,想趁此次出征谋夺兵权。原来是用这样的法子。” “臣之前真是小瞧了殿下了,不过殿下也不必恼怒。”慕容星起身,上前几步,眸子冷沉得似是发怒的野兽。 “若是殿下敢在给陛下的信件中胡乱言语,臣会把这些话再跟陛下说一遍。以陛下多疑的性格,臣又是殿下侍读,殿下猜猜陛下会怎么想?” 邵关只觉得背后被冷汗浸透,透骨的寒意穿透血肉,将他的整颗心拽入深不见底的冰窟。 他深深地喘着气,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一个字音。 他不明白为什么慕容星会这样想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回到了几年前,上一世待他温柔宠溺的少年,却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 第34页 从不听信他的解释,一次次拿着尖刀,往他的心口上扎。 哪怕他早就鲜血淋漓,慕容星也从不曾注意到过。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清隽的嗓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 “……昨夜,世子和那个人……亲密那么久,难道分不清他是不是魏人吗?” 慕容星站在原地,棱角分明的面容依旧像是刀削斧刻,俊美非凡,面上的冷色却是如此得陌生。 他低笑一声,淡淡道:“那个人?替男人解药的贱人,臣能记得什么?在床上伺候得不错,叫的声音也挺好听的。至于别的,记不得了。” 第29章 时间一晃就是半月。 大梁皇帝接到奏报龙颜大怒,当即下旨解了慕容星的官职,命人快马加鞭,将人押回长安城候审。 而随着传旨的太监尖细的宣读声,还有太子殿下因军务繁重,染上风寒病倒的消息,一日工夫就传遍了嘉峪关的守军之中。 “冬九,慕容世子何时动身返回长安?” 虚弱低微的嗓音好似鬼魅的低语一般,卷入略微冷沉的空气之中,不带多少生气。 营帐的角落燃着炭火,因着邵关的病情来势汹汹,几乎一整日都是在昏睡,帐中并没有点燃烛火。 此刻床榻上的少年刚刚清醒了一会儿,乌黑的桃花眸像是被什么东西魇压着,深得透不出光,仿佛是盲人的眼睑上蒙了一层翳。 素色的中衣松松垮垮地罩在邵关身上,短短几日工夫,少年就瘦了一圈,精致的锁骨在莹润的肌肤上便愈发明显。 冬九眼看着自家殿下形销骨立的模样,又听他一醒来就过问慕容星的事情,不禁又急又气。 “殿下都病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去问慕容世子的事……” 邵关用衣袖掩着唇咳了几声,嗓子总算清了一些:“孤睡了几日……世子何时走?” 这几日他总是时睡时醒,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得快要炸开,混沌一片。 有时候两次醒来,看到的都是帐外深沉的夜色,几乎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同一夜,还是又过了一天。 “殿下已经睡了三日了,大夫开过不知多少帖药,给殿下用了都不见好。” 冬九见邵关唇瓣干得都有些龟裂,赶紧端来了水。 “姚老将军都说,若是殿下的病再不见好,他就向陛下请旨,让殿下回宫养病。” “胡闹。”邵关喝了几口水润了嗓子,“已经换了主帅,监军再回长安养病,你让守关的将士怎么想?” 冬九嗫嚅道:“这些军国大事,奴才是不懂,可是奴才知道,殿下该好好休养身子,莫要再去管外人的事了……” 听到冬九这样说,邵关也并未动怒,少年舒展了一下身子靠上床榻,瘦了的脸颊愈发显出漂亮的下颌线条。 “……外人也罢,你先告诉孤,慕容世子何时要走?” “那传旨的公公说,最迟明天凌晨就该动身了。不过陛下只除了世子的将军之职,还有平西侯世子的身份在,这一路上也没人敢怠慢他的。” 邵关点了点头:“嗯,你说的是。只是孤还不知父皇到底是如何考虑此事的,这仗是打是和,还是要早有定论才好。” 他怕自己回去得晚了,无法替慕容星在这件事中周旋。 不论如何,上一世,慕容星到底是为了他而死的。 于公于私,他现在都不该放任慕容星蒙冤受苦。 冬九看见俊秀的少年眉宇又锁了起来,忍不住劝道:“殿下还在养病,切莫思虑过重……” 邵关刚将思绪转移到这些事情上,太阳穴就猛地传来刺痛之感,似是长针一根根刺进脑子里,额上刹那就浮了一层薄汗。 “此事,孤再写奏章问过父皇……孤病倒的这几日,慕容世子来过吗?” “不曾来过。倒是姚老将军带着几位副将来看过,只是军中事务重,很快便离开了。” “孤知道了。”只是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身体又开始沉沉地发烫,明明燃了火盆,盖了棉被,他却还是觉得冷。 邵关几乎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冬九的回答并不出乎他的意料,慕容星现在看他犹如看一只毒蝎子,哪里会来探病呢? 他只是病得糊涂了,才会这样问。 冬九跟了邵关这么多年,自然看出自家殿下已经乏了,恭顺地道:“殿下早些休息吧,汤药来了,奴才再叫醒殿下。” 帐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过多久,帐中就完全被黑暗笼罩。 风寒让思虑极重的少年也能在几刻工夫就睡沉过去。 但是邵关锁着眉,唇瓣紧紧抿着,像是睡得并不安稳。 病中的梦境总是光怪陆离,醒来什么也记不得的,在梦中却清晰得好似就发生在眼前。 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一会儿是慕容星清风朗月般温柔的笑容,一会儿却又是凤眸冷冽的冷峻面容。 前一刻他还与慕容星乘着同一匹马,奔驰去长安城外看绣球花,后一刻,他就看见少年的尸体倒在绣球花海中,浑身是血,脏污不堪。 “不……不……” 冥冥中邵关好像意识到这是梦,可是哪怕是知道,眼看着慕容星的尸体冰冰冷地就在他的面前,他还是抑制不住想要流泪的感觉。 -- 第35页 同每一次梦境转换之时一样,灰蒙蒙的光模糊了眼前的景象,逐渐黑暗下去…… 脸颊处传来一点粗糙的触感,在黑暗中这种观感被无限放大,顿时让邵关身体一震。 他缓缓睁开了眸子,去看等着他的另一个梦境。 入目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薄茧划过他的脸颊,带去上头湿润的水渍。 只是这双手在他睁眼以后倏然停顿了一下,下一瞬就要抽走。 拂过他鼻尖的衣袖上是好闻的冷香味,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坐在他身旁的少年。 棱角分明的面容如切如磋,凤眸像是夜空的一角落在里面,深邃得不像话。 邵关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又是慕容星。 “你来看我了。”他说。 嗓音低低哑哑,又透着说不出的委屈软糯。 “我以为你走之前,不会再来见我了。” 身旁的人似乎僵了一刹,邵关轻轻扯开被褥,用手撑着支起身子,本就松垮的中衣一下子滑下来,露出了小半的胸膛腰腹。 少年的腰纤细劲瘦,像是江南的柳条。 “殿下可知道……臣是什么人?” 邵关漆黑的桃花眸带着孩童般的纯粹:“自然知道,你是慕容星啊。虽然是在梦里,但我也记得的。” 你是我最珍视,最想挽回的人,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眼前的少年笑了,薄唇微勾,眼底笼罩的黑雾似是散开了一瞬,满目的温柔心疼,几乎让人溺死在里面。 “……梦?” “那么多日了……不都是梦吗?” 邵关眉宇间划过一丝软色,挪着身子拉近了同慕容星的距离。 见少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又张开了手臂。 “在梦里,你也不哄哄我吗?” 第30章 对方幽深的目光自他的眉眼一点点下移,划过漂亮的锁骨,在腰腹没入衣襟的阴影后陡然收住。 “殿下经常梦到臣吗?” 慕容星俊美的面容一点点清晰放大,邵关感受到黑暗中揽在他肩处的掌心滚烫分明的温度,那种灼热的意味几乎有一刹,让他疑心这不是梦境。 下颌抵上对方的胸口,温热的鼻息轻吐在他的发间,墨发划过脸颊,带起略微的痒意。 他只消略一抬头,便可以看见慕容星微凸的喉结,滚动一下后没入衣领。纹着滚云图样的玄衣用料华贵,整理得没有一丝褶皱,只是因为禁,才显得更欲。 邵关只觉得自己在撞入这样的怀抱以后,整颗心表面覆着的坚强外壳一瞬间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他贪恋这样的温度,又或许只是简单地想要慕容星陪伴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慕容星方才的那个问句,低低应道:“嗯。” 少年的身形本就单薄,生了一场病,肤色莹白一片,蜷缩在慕容星怀里,脆弱得不像话。 似是感受到了他因为畏寒,身子在微微发颤,只是温柔地揽在他肩上的一只手松了一刻,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两个人的温度被锁在了一方被褥里。 “对不起。” 耳畔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拼命隐忍克制,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殿下。” 这一世,那么多次,邵关都想听到慕容星对他说出一句软话,此刻在梦里听到了,也无需他隐藏情绪,桃花眸刹那便泛上了水色。 他眼尾染着绯色,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为什么呢?那么多次……我明明从来没有想要害过你,你怎么不信我?”他埋头在慕容星的颈窝,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神色。 他怕一抬头,这个梦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没关系,上一世,本就是我欠你的。我就当现在是还欠你的债……” 滚烫干燥的掌心轻轻抚上他的发顶,像是在哄一个受伤的孩子,温柔却又郑重。 “殿下没有欠臣,为殿下做什么,臣都甘之如饴。” 如果邵关此时抬眸,会发现抱着他的少年,凤眸里盛满了哀伤与自责,像是有无数的刀痕伤疤印在这双眸子里。 最终,却只留下仿佛云淡风轻的一点暗芒。 他微微一低头,薄唇就触碰到邵关的额间,只停留了一刻,就缓缓离开。 “殿下还发着烧,再休息一会儿吧……臣不在殿下身边的时候,会命人看顾着殿下。” 将近寅时,慕容星轻轻将怀里已经睡熟的少年放到床榻上,掖好了被角。 修长的指落上邵关的眉心,将他紧锁的眉宇抚平。 帐外巡逻的士兵已经被夏统调离,守在门口的冬九眼瞧着慕容星出来,撩起帘子往里看了一眼。 “慕容世子,传旨的公公已经在营地外头等着了,世子早些动身回长安吧。” 慕容星脚步一顿,一手扯过缰绳,一边淡淡道:“我今日来过的事情,不必同殿下提起。冬九公公是护主的人,应当知道,现在这个关头,殿下还是莫要同我扯上关系得好。” 似是没料到慕容星会这样说,冬九愣了一下,才答道:“奴才虽不知世子为何今日一定要看过殿下,也不知道世子方才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奴才是一句也不会和殿下提的。” -- 第36页 “如此就好。”慕容星翻身上马,少年俊美的面容在一片黑暗之中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凤眸浸着光,“若是殿下……公公记得多劝劝。” 得到冬九的允诺,慕容星立即策马朝着营地外赶去。 百余人的队伍早已候着他,传旨的公公一身深紫色的官袍,看见他过来,尖声道:“请世子下马,入马车内。” “好,有劳公公了。” …… 邵关是被一阵浓郁的药香唤醒的,眼前还浮现着昨晚的梦境,慕容星怀里的温度是如此得分明。 他倏然震了一下,拽过冬九的衣袖,问道:“昨夜,孤睡着的时候,慕容世子是不是来过?” 少年灼热期盼的桃花眸在冬九露出莫名的神色后陡然冷彻下去。 “……大概是孤病得糊涂了。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帐外的天色仍是夜晚的黑暗,没有更夫的敲打声,根本辨不出时辰。 “殿下先趁热把汤药喝了吧--现下是寅时了。” “寅时了……慕容世子走了吗?” 冬九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禀告道:“已经出发了,现下……大约已经走了几里路了。” 邵关面上划过一丝恼色,像是在懊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些醒过来。 “更衣备马,孤去送送世子。可有将军送过他?” “殿下!您的烧刚退,这时候出去吹寒风,岂不是--” 冬九看着邵关已经扯过旁边的外袍狐裘,知晓自家殿下的倔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只得上去帮忙打理。 “只有姚丰老将军和几个平西侯爷的旧部去送了世子。” 毕竟现在这桩事情可大可小,只看皇帝怎么处理。 万一慕容星要是真的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现在哪有人敢担着被牵扯进去的风险往上凑? 邵关自然也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只是看到军中也和朝堂一样是如此,心中仍是有些难受。 “孤去送行世子的事情,不必让旁人知道。省的军中又冒出什么谣传来。” “奴才明白。”冬九替邵关系好披风,跟着少年出了营帐,“殿下记得骑得慢些,莫要再受了风寒了。” 凛冽的夜风夹杂着尘土,一下子就将整件狐裘的热度散了个干净。 邵关凭着记忆往最近的山间小道上赶,快马疾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一处高坡勒马停下。 底下的车队因着距离远,在苍茫的天色山间显得格外渺小。 他只能看见中间一架小小的马车,推断是慕容星坐在里面。 邵关呼出一口热气,桃花眸沉沉地看着底下的车队,像是一尊冰冷的石塑,没有言语。 “世子,您看,那高坡上的,是不是太子殿下?” 慕容星闻言,紧闭的眸子颤了一下,没有去看车帘外,只是轻声道了句:“让车队走快些吧。” 第31章 皇宫内苑,早朝刚刚散去,大梁皇帝就召集了二品以上的大员,在养心殿议事。 “众位爱卿,平西侯世子的事情,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大梁帝手里拈着两个玉核桃,只随意着了一件明黄色的常服,语气亦是云淡风轻,“众卿以为此事如何?” “陛下!星儿是您看着长大的,老臣愿以全府性命担保,他绝无可能与魏人勾结,通敌叛国啊!” 平西侯爷跪倒在地,重重地叩首几下,眼中已经溢满了悲怆之色。 殿内的臣子大都也是跟随大梁帝打天下过来的臣子,听闻此言,大都面露不忍。 “全府性命?”一声冷笑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平西侯爷,若是贵府世子通敌,不要说你的全府性命,就是慕容家的旁支九族,怕是也不能幸免吧!” 杨丞相面上划过一丝讥诮之色,上前一步,向着大梁帝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将世子通敌的证据一并送来,想必陛下也已过目了。此等大罪,不可不严加查办啊!” “杨丞相,你这话未免太过偏颇,自从平西侯世子出征,传过来的都是捷报,如今仅凭一个魏国舞姬,就给世子定下叛国之罪,怕是不大妥当吧?” 大梁帝冠冕后的双目微眯,并不在意底下的臣子争论不休,指节轻轻敲击着桌案,像是在心中早已有了打算。 待底下稍稍安静了些许,大梁帝给随侍的太监使了一个眼色。 “肃静!” 殿中刹那安静下来,几个出列的臣子都向后一步退了回去。 “事关军国大事,自然需要严查。不过平西侯这些年来一直对朕忠心不二,朕也不会冤枉了忠良。” “传朕旨意,将平西侯世子慕容星收押至大理寺,组织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由四皇子主理此案。” 圣旨传到四皇子府中时,杨凌正陪同着邵庭饮茶赏乐。 “杨公子!哈哈哈,平西侯世子的案子,父皇竟然叫本王主理,你果真是料事如神!” 邵庭刚送走了传旨的太监,面上的喜色就再也遮掩不住,同邵关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却因着酒色显得有些颓靡。 “你说,这样一来,本王若是救下那慕容星,就是对平西侯府有大恩,还愁无法得到军中将领的支持,拿到兵权吗?” 杨凌笑着起身,拱手恭贺了一句,面上倒无多大的波澜。 -- 第37页 毕竟陛下的旨意会如何,黑袍人早就写信将大略的猜测告知于他。 当真是一分都不错。 既没有立即定罪,也没有轻飘飘地放过。 给足了各方势力的活动空间。 邵庭细细打量了杨凌的神色,见他似乎并没有多少喜色,不禁有些疑惑,问道:“杨公子怎么好像不大高兴,是此事有什么差池吗?” “四殿下多虑了,陛下会将如此重要的案子交与殿下主理,可见对殿下信任有加,寄予厚望。臣身为殿下侍读,自然是为殿下感到开心。” “杨公子,你跟了本王这么多年,你心情如何,本王还是看得出来的。”邵庭心中的喜悦因着杨凌不冷不热的态度也冷了几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既然如此,臣就直言不讳了。”杨凌细长的双目微眯,缓缓抿了一口茶水,“臣以为,四殿下想借此案收拢平西侯府,还有更好的法子。” 邵庭闻言,急切地问道:“哦?是什么法子?” “此时殿下若急于替慕容世子奔走,不给他吃些苦头,就算最后是殿下救出了他,未免也显得殿下在此案中出力不大。” “臣以为,应当先按我朝律法将其收押,不必给任何优待。过些时日,再由臣代表殿下,去狱中看望世子,想必世子定会心生感激。” 邵庭沉吟几刻,旋即连连点头:“杨公子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先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才能收拢人心。 “昨日臣还听说,押送慕容世子来长安的车队已经快到了,还请殿下立即下令,命人在城门处等候,一见到人,立即收押!” “本王允了。” 喧嚷的人声渐渐盖过了山林间呼啸的风声,唤醒了倚靠在马车内小憩的少年。 慕容星探手拉开了车帘的一角,瞥见城门处摩肩接踵的人群,和不远处一小队穿着官袍的大理寺侍卫。 马车辘辘行驶了几刻,缓缓停住。 “四殿下奉圣上旨意,主理平西侯世子一案,现有大理寺奉命押解世子回去受审!” 夏统支楞着耳朵,听到直接由大理寺将世子带走,面色刹那变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连让自家世子入朝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世子,这……” “事关侯爵,又是两国之间的大事,组织三司会审实属正常,没有什么可诧异的。” 慕容星听到不远处的侍卫的宣读声,索性撩起帘子下了马车,面上并未显露多少诧异之色。 一袭玄衣还沾染着些西北边关的风尘,少年的脊梁却是挺拔,一双凤眸幽冷深邃,只是缓步走至大理寺侍卫的面前,微露的锋芒就迫使一队侍卫低下了头。 “见过平西侯世子,在下奉四皇子之命,送殿下前往大理寺。” 原本盛气凌人的声音微微收敛了一些,领头的侍卫见慕容星颔首,便扬手让身后的侍卫让出了一条路。 “……世子如今是重要嫌犯,四皇子有令,一切按朝律办,还请世子恕罪。” 一众侍卫的身后是一架简陋的囚车,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还有早已干涸的血迹,已不知道接送了多少重罪的犯人。 若是慕容星上了这架囚车,就会在长安最繁华游行而过,这对普通的百姓都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何况是一位侯府世子。 夏统一看到那架囚车,便忍不住心头的怒意。 “放肆!陛下都未曾给世子定罪,尔等怎敢让世子坐上囚车?” “一切都是按律法办事,四殿下受陛下所命主理此案,也没有办法。还请世子莫要让我等为难。” 慕容星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了拳,俊美的面容映着瑰丽的霞光,显出几分苍冷之色。 他缓缓朝着那架囚车,走了一步。 第32章 “世子!”夏统顾不得尊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慕容星的去路,颤声道,“世子,自古还不曾有身负爵位的人坐上囚车,世子三思啊!” 两侧的道路渐渐聚齐了不少百姓,大理寺的侍卫一面无法违抗四皇子的命令,一面也不敢对慕容星太过放肆,只得站在一旁静静候着。 闲言碎语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无所顾忌,像是自阴暗处爬出来的老鼠,“吱吱”作响。 “那是平西侯世子吧?怎么像是要被官兵押上囚车了?” “什么世子啊,你没听陛下的圣旨说,这人和魏国的舞姬私通,叛国啦!” “叛国?那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魏人在我们大梁烧杀抢掠,我大儿子就是西北守边关的,几年没回来了,他竟然还通敌?” …… 慕容星缓缓呼出一口气,一月前他率兵出征时百姓夹道送行的景象还在眼前,一转眼,就凭一道还未下定论的圣旨,他就变成了为大梁人所不齿的叛徒。 漆黑的凤眸攀上几道血丝,沉沉地映着不远处简陋的囚车,最终所有的情绪湮灭在一道浅淡的冷色之中。 他探手挡开了夏统,俊美的面容因着路途上一路奔波,瘦了一些,无悲无喜。 “既然是本朝律法,我自然没有不遵的道理。” 几个侍卫闻言对视一眼,立即上前把镣铐拴上了慕容星的手脚,道了一声“得罪了”。 沉重的铁链“哗啦”响了一声,少年颀长矜贵的身姿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脏污了一般,无形地压在他的脊梁之上。 -- 第38页 哪怕宽肩窄腰的身形仍旧长身玉立,少年周身散出来的与其年龄不甚符合的清冷、阴郁、嘲弄,无一不使人心头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凉。 囚车要从城门去往大理寺,就势必要走过长安最繁华的街道。 不论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还是衣衫破旧的乞丐,都将视线投注在囚车里的玄衣少年身上。 一日之间,平西侯世子因通敌叛国,被收押至大理寺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并且随着来往的客商,传向了大梁的各个城镇。 “你说什么?” 嘉峪关守军的营帐中,快马加鞭的急报甫一到达军中,就送到了邵关的营帐。 冬九听到少年厉声的问句,俯身将奏报呈上:“陛下已经下令三司会审,由四皇子主理此案,慕容世子此刻被关押在大理寺牢房内,不准任何人探望。” 邵关睫毛轻颤,嗓音已有些哑了:“什么叫被关押在大理寺牢内,父皇没有召见过他吗?” “没有。听说世子一进城,就被押上了囚车。” “囚车?”桃花眸掠过一丝恼怒,邵关拿着奏报的手一点点用力,手中的纸张很快就被他拧成了一张纸团。 “四弟真是好大的威风。” 邵庭此人好大喜功,野心极大,却胸无点墨,行事多半是听了身边幕僚的主意。 邵庭身边最受器重的幕僚,无疑就是杨凌了。 只可惜,上一世,邵庭到死,都不知道他视作心腹的丞相之子,其实是个披着羊皮的恶狼,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将整个大梁据为己有,再把原先的主人撕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邵关垂眸,死死盯着手中扭曲的纸团,起身在帐中缓缓踱着步子,他愈是去想这件事,心头的担忧就愈发汇聚成了一团阴云。 他怕邵庭因着慕容星太子侍读的身份,借着手中的职权苛待他,更怕他会捏造什么证据,自己现在身在西北,纵使有心,也顾及不到长安…… 冬九眼瞧着自家殿下的神色越来越阴沉,不由低声劝道:“殿下莫急,虽然大理寺的官员大都是四皇子的党羽,可毕竟还有刑部和督察院在,定然不会冤枉了世子的。” “可是大理寺和刑部的大牢是个怎样的地方……送进去的人,又有几个是全须全尾地出来的?” 里面多得是见不得人的刑罚,能折磨得人外表看不出一点伤,却奄奄一息,生不如死。 “嘀嗒”。 一滴透亮的血珠,汇聚在刺入皮肉的长针的末端,划过指腹的薄茧,滴落在阴冷的地砖之上,消散无形。 慕容星双眸紧阖,坐在一把木质的椅子上,一身干净的白色囚服,不落一点儿血渍,只有长而密的睫毛浸着汗珠,随着长针的每一次出入,轻颤一下。 一旁的狱卒刚受了杨凌的令,说是一定要使上牢里最狠的手段折磨,只是别叫人看出异样。 纵然心里嘀咕着,狱卒也不敢抗命,拿起一旁细长的银针,沿着慕容星的手掌,一直刺到脊梁。 少年微微仰着头,微凸的喉结上下轻微地滚动着,线条优美的颈颌绷紧到了极致,连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 玉色的面容从未有过得惨白,像是涂了一层白漆,衣襟被冷汗透得濡湿。 可是暗室里是那么寂静,慕容星连一丝闷哼都没有从喉间溢出来,最后一根针刺完,连狱卒都觉得有些悚然。 他见过太多达官贵人,亡命恶徒进到这里,这银针看起来只是留下一个根本看不见的伤口,可是却可以一路破开筋肉,一直刺到骨头。 每一回用这样的刑罚,都无需刺遍十个指心,犯人就会疼地哭爹喊娘,恨不得立即签字画押。 他头一回见到一个银针都扎完了,连一声都没有哼出来的人。 狱卒伸手放到慕容星鼻下,探了鼻息,按着杨凌教他的厉声问道:“世子就别硬撑着了,陛下得知此事龙颜大怒,若是世子咬死不说,只怕平西侯全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慕容星缓缓松了牙关,漆黑的眸子比不透光的暗室更为深沉,空空地映着不远处明灭的烛光。 周身传来的疼痛像是无数的蚂蚁啃噬,疼得钻心,挨到现在却几乎有些麻木了。 “我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可招供的。” 嘶哑的嗓音冷冷淡淡,到最后几乎是不出声的气音。 狱卒有些无措,慌忙回头看了一眼暗室的转角,白衫翩然的杨凌眸子微眯,朝着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既然世子不肯说实话,那可就得再受苦了……” 第33章 时间一晃就是半个月,长安城郊外的桃花初绽,已经有了些春意。 长安城主街,一队腰佩长刀,身着银铠的御林军骑着骏马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春日微凉的晨风。 “哒哒”的马蹄声惊地过路百姓仓皇退散到两旁,嘴里的脏字还没出口,就听见领头的御林军的高喊声。 “陛下有旨,平西侯世子慕容星,勾结魏人,判秋后问斩--” 御林军目不斜视,不顾街道两旁响起的喧嚷声,径直朝着大理寺奔去。 “见过太子殿下!臣等不知殿下已然回京,未曾至城门迎接,望殿下恕罪!” 杏黄色袍服的少年就静立在大理寺的正门台阶上,原本承了大梁皇后秀气面容的少年,因着短短几月的军中历练,已添了几分英气。 -- 第39页 桃花眸里敛了平日里的温润笑意,便带了几分果决刚毅。 邵关的目光扫过跪地行礼的御林军,隐藏好了一路风尘浸染下的疲倦神色。 “免礼吧,孤也是今晨刚抵达长安。不知统领带御林军来大理寺,所谓何事?” “回禀殿下,臣等是奉陛下旨意,来宣读圣旨的。” “宣读圣旨?”邵关怔了一瞬,心里刚浮上的些许期盼刹那跌入了无底深渊。 他连上了三封奏折,终是求得父皇召他回了长安,他甚至顾不得礼数去宫里拜见父皇,刚抵达长安便来了此处……难不成,已经来不及了吗? 只有判流放、死刑等重罪的臣子,才会由御林军亲自带圣旨前来押送犯人前往天牢。 桃花眸里的点点光亮顷刻破碎,邵关闭了闭眸子,觉到脑海里一阵恍惚,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宣判何人的圣旨?” “这……是宣判平西侯世子,勾结魏人,判秋后问斩。” 秋后问斩。 简单的四个字刹那炸响在邵关耳畔,像是一场风暴,锐利的风刃刹那将少年的整颗心卷得粉碎。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许是少年的面色一瞬间苍白得几乎没有人气,太过可怖,御林军统领迟疑一下,才低声问道:“殿下,殿下?您若没有别的事,臣等便进去宣读圣旨了,以免误了押送的时辰。” 身体先于思考,邵关上前一步探手拦下了御林军,哑声道出一句:“还请诸位稍等片刻,孤……想先去看看慕容世子。” 隔着暗室还有十余步的距离,灰暗的地砖因着潮湿长满了霉斑,同陈年不散的血渍的腥气融合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 一声铁链拖过地面的刺耳金属声响,像是炼狱厉鬼的低嚎,刺入邵关的耳膜,少年的身子陡然震了一下,像是寒风一吹便会跌倒。 “平西侯世子关押在何处?太子殿下想要探望过世子。” 看门的狱卒乍然看到邵关,眼神顿时飘忽起来,手一抖,狱门的钥匙就“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见过太子殿下……世子,世子……关押在……” 邵关听出狱卒话语中异样的慌乱,眼前已经有些发黑,厉声道:“世子到底关押在何处?还不快打开狱门!” 狭窄低矮的暗室地面铺了一层陈年的稻草,隐隐能看见漆黑的爬虫在稻草间钻行。 不远处被血迹浸染得已经有些发黑的木架上,两个铜环束着一个人影。 墨如鸦羽的黑发蒙了一层浅灰,一枚银扣将凌散的墨发束起,惨白似是抹了墙灰的面容就这么微仰着,瘦得几乎可以看出骨形,挺直的鼻梁下落着阴影,将本就冷厉的面容更带了几分锋锐戾气。 漆黑的凤眸眼尾微挑,黑沉得无所焦距,像是一泼浓墨铺在眼里,没有轻重之分,死寂一片。 邵关一眼撞上那双凤眸,怔了几刻,才将这样狼狈的身影同慕容星重合在一起,本就碎得几乎无所知觉的心,蓦然间又绞痛起来,眸里几乎有了润意。 “慕容……世子?” 纤白的囚服只是沾了尘灰,没有一丝血迹染在上面,可是邵关刚颤着手将铜环松开,慕容星的身体就仿佛没有骨架支撑一般,刹那压倒在他的身上。 记忆中在寒冷的冬夜都暖和得像个火炉的身体,现下凉得不像话,像是北方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冰得若不是那点微弱的呼吸,几乎让他怀疑这已经是一具故去的尸体。 “太子殿下,殿下,您身份尊贵,实在不该如此待一个死囚啊--” 不远处的人声已经模糊起来,只有冰冷的少年微弱的呼吸声无限放大,像是一记记鼓音,敲击在邵关的心口。 他什么也没有想,面上的神色亦是平静得可怕,只是扶着慕容星的手,颤得那样厉害。 他探手去碰少年的手心,极为细小的疤痕连在一起,数不清是多少长针刺入又拔出,才能将一双无论是拿剑还是抚琴都风华无双的手,扎得连力都使不上来。 “谁叫你们用的刑?” 邵关一遍遍去碰那些伤口,慕容星似乎是被疼痛惊醒,呼吸声陡然重了一些,却习惯性地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呼痛声。 就好像前世胸口被长剑刺穿的少年,仰起脸看他时,笑得那样温柔,低声哄他。 “别哭。” 湿热的泪痕自邵关的脸颊滑落,滴在那双骨节分明,又满是伤痕的手上。 “谁叫你们用的刑!邵庭吗?慕容星招供了吗?凭什么判他死刑!凭什么?!” 嘶哑的吼声几乎语无伦次,邵关双目已然赤红一片,全然顾不得暗室里还跪着一地的人。 “殿下……陛下有令,今日要将世子押入天牢……” “押入天牢?他这副样子,去了天牢,还有命活着吗?” “孤要带他面见父皇,现在,谁都不准带走他。若是父皇怪罪,孤一力承担!” 没有人敢出言拦他。 因为没有人见过,在世人眼中温雅谦和的太子,竟会像今日这般似是被触了逆鳞的恶兽,痛苦而疯狂。 邵关心头凉意和火热交织在一起,只有身边的温度逼着他小心地扶着昏迷的少年,一步步往暗室外头挪。 至少手腕传来清晰的力度,尽管轻得几乎没有力气,却让邵关的眸子陡然涌上一抹欣喜。 -- 第40页 “慕容星,你醒了,你--” 疲倦、痛苦、苍冷……无一不映在那双初醒的黑沉凤眸里,甚至有一抹邵关无比熟悉的,一闪而逝的哀伤恸色,将漆黑的眼瞳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芒。 旋即却是疏冷,没有缘由的,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他听到慕容星低微的气音。 “不必顾我,殿下。” 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抽回,满是暗伤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第34章 囚服下玉石般的胸口腰腹肌理分明,只是每一道线条都紧紧绷着,似是强弩之末,若不使尽全力,便再也撑不起体面。 邵关定定地抬眸去看他,竟荒谬地觉得此刻他若是伸出手去助他,恐怕会比大理寺这些见不得人的残酷刑罚,对慕容星的伤害更深。 他已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声音,只一遍遍地问:“……什么叫没有关系了,你还是我的侍读,怎么会没有关系?” “现下都什么时候了,父皇下旨要杀你,你……就信我一回,不行吗?” 两人的眼瞳中满满映着的都是对方的身影,只是一个眼里痛惜,一个眼里空寂。 慕容星勾了勾唇,干裂的薄唇溢出低至微不可闻的一声笑。 他没有去看邵关,只是挪着步子,朝着跪地的御林军走了一小步。 话却是对着邵关说的。 “……太子殿下就当是为了保全臣的家人吧,莫要再掺和此事了,可好。” 御林军统领看了一眼不远处失神的少年,战战兢兢地拿起镣铐,扣上了慕容星的手腕。 十几斤的重量,已经将他的手压得不停地颤抖,筋骨突起,似乎随时都会断掉。 一种道不明的激烈情绪,在一声镣铐响后陡然在邵关漂亮的桃花眸中爆发开来。 “孤的命令,不管用了吗?孤说了,谁都不准带他走!” 少年纤白的手腕一动,便抽出了一名狱卒腰间配着的长剑,剑尖直直地指着御林军统领的脖颈。 他想要保全的,一直以来都是慕容星一人。若是他死了,哪怕平西侯府依然不倒,于他而言又有什么用呢? 重活一世,他想的是趁一切还来得及,能给彼此一个厮守相伴的最好结局。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看着慕容星遍体鳞伤,看着他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死在自己父皇的手中。 少年俊秀如画的面容在阴暗的地牢里透着些冷白,紧握着剑柄的手几乎嵌在里头,似乎只要那统领敢拒不从命,这把剑便会当场让他血溅三尺。 “将镣铐解下,去大理寺外叫来马车,孤要带慕容星面圣!” 御林军统领被邵关嘶哑到几乎破音的话语惊地怔在原地,仅仅迟疑了一下,便打算唤人去大理寺外叫马车。 只是话还未出口,便有一道低弱的声音轻轻响起:“……太子殿下,半月前臣已上奏,求陛下革去了臣太子侍读的职务。” “陛下已然允了。臣死罪之人,不敢同太子攀上什么关系。” “还恳请殿下,看在臣的父亲族人的苦劳上,莫要去惹怒陛下,牵连无辜了。” “臣恳请殿下了。” …… “圣旨已下,御林军已押解着慕容星去了天牢,秋后便要问斩了。” 杨凌刚一得到消息,便火速赶往了草庐,大略将此事说了以后恭敬地侍立在一侧,静等着不远处座椅上的黑袍人答言。 黑袍人微微点了点头,嗓音刻意压着,没有什么起伏:“辛苦你了,要说服邵庭那个蠢货,找伪证给慕容星定罪,费了不少心思吧?” “您言重了,只是属下为了说服四皇子放弃慕容星,许了他京卫守军的军权,不知……” “此事容易,邵庭不过一个废物罢了,京卫守军的军权给他,也不过是借出去一段时日,迟早收的回来。” 黑袍人随手从袖口取出一枚精巧的印信,丢给了杨凌。 “你将此物拿着,去找京卫守军的统领,他自然明白。” “诺。” “现下重要的是,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若是还得不到慕容星和平西侯府的势力,未免太过可惜了。” 杨凌将印信收好,心中对黑袍人的崇敬愈深了一分,低声问道:“还请您示下,接下来,属下该如何做才好。” 黑袍人并不急着答他的话:“听闻太子邵关,连夜赶回长安以后,先去了大理寺?” “正是,只不过他去了一趟也未见有什么成果,慕容星还是让御林军带走了。” “此人惯会收拢人心,倒也算是个比较棘手的了。西北的军权,现在可是在他手里。” “慕容星的事情我自有打算,你只消盯着邵关的动作,每日都来此向我禀报便可。” “属下明白了。” 杨凌刚回了丞相府,贴身的小厮便疾步迎上来低声禀报道:“大公子,天牢那里传来了消息,说是平西侯世子伤势过重,恐怕是--” “废物东西,不是说了下手要有分寸,若是人真的死在了牢里,你让本公子怎么向四皇子交代,向陛下交代!?” 杨凌面色一沉,气急之下一脚踹在小厮腹上,骂道:“还不快去请大夫,带上府里上好的伤药,去天牢!” “大公子息怒。本来奴才看那平西侯世子神智还算清醒,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道今日下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吊命的参汤早就送过去了,想来……” -- 第41页 天牢里关押的都是死刑犯人,里头角角落落没一处能落脚的地方,恶臭的霉味血水混在一处,逼得杨凌厌恶地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一边在心里暗骂一句:“这到底是人是鬼住的地儿!” “你想来,你想有个屁用!慕容星要是死了,你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陈烂的稻草湿漉漉的,像是永远也干不了的模样。 白色的囚服早就湿透了,将躺在地上的少年的身体捂得冰冷一片。 两个狱卒围在一旁,正端着瓷碗往慕容星嘴里灌着参汤,只可惜少年牙关紧紧闭着,倒下来的参汤滴滴答答,全都流到了地上。 杨凌皱着眉,挥手让狱卒撤开。他身后的几个大夫赶紧拿着药箱上去,细细查看起来。 “不论用什么法子,必须将此人给本公子救醒,否则--” 那几个大夫本是一些寻常的药房掌柜,冷不防被杨凌抓来,又到了天牢这样的地方,哪里敢不尽心,只是查看完慕容星的伤,声音却已经因着恐惧抖了起来。 “这……这……” 这手上一路往上到处都是针眼,肩上的旧伤加上新伤,引起感染高热并不稀奇。 他们恐惧的,是若非是那些针眼留下的痂,压根没人看得出来,这躺在地上几乎断了呼吸的少年,到底受了什么样残酷的刑罚。 再不救治,那一只手几乎都要溃烂了。 “杨公子,并非是草民怠慢,这人的伤势实在过重,我等也不敢保证能将人救活啊!” 何况慕容星这副样子,根本喂不进伤药、补药,他们又能有什么法子? 第35章 杨凌面色阴郁,上前伸手探了探慕容星颈间的脉搏,权衡再三,终是冷声吩咐道:“将人抬出去,送到马车里。” 几个狱卒慌忙跪地:“杨公子,这人可是死囚,不得,不得擅自带离天牢啊!” “没长眼睛的东西,难不成他死了,你们就能交代了?”杨凌啐了一声,“这案子既然是四殿下负责,本公子自然会向殿下禀明。” “……诺。” 马车一路驶向四皇子府邸,却在隔着最后一条街时拐了弯,去往了黑袍人所在的草庐。 “出了何事?”黑袍人在院中听到木门推开的声音,沉声问道。 “是慕容星……大理寺的人手脚没轻没重,他伤势过重,属下怕他撑不过来,故而擅作主张,带人来了此处。” 黑袍人侧身,看着几个丞相府的小厮将昏迷不醒的少年抬了进来,下一瞬,宽大的袖袍下就飞出几根暗镖,刺入了几个小厮的后颈,顷刻毙命。 “你先去邵庭那里,将慕容星的伤势告知于他,省的再横生出什么枝节--慕容星醒了以后,我自会传讯给你。” 杨凌对黑袍人的话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当即点头称是,朝着邵庭的府邸去了。 平西侯世子通敌一案在长安城掀起的暗潮,自邵关回宫以后,陡然变为了滔天巨浪。 大梁皇帝浑浊的双目圆瞪,盯着底下挺身跪着的少年,一把将桌案上的奏折全数推倒在地。 “放肆!朕教导你那么多年,何为储君气度,就教出来你这么个忤逆不成器的东西!” 砸过来的竹简不偏不倚,落在邵关的眼角,刹那划开了一道血痕。 赤红的血珠连成一道线,顺着邵关挺秀的鼻梁滑落下去。 他重重地俯身叩首,没有去顾大梁帝面上犹如实质的怒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父皇,平西侯乃开国功臣,慕容星身为平西侯世子,又是儿臣的侍读,绝无可能通敌叛国。还请父皇明察!” “逆子!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在说朕冤枉了忠良吗?此案是庭儿主理,三司会审,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在此处大呼小叫!” 大梁皇帝重重地喘着气,似乎已经气极了,像是年迈的狮王,余威犹在,只是力不从心。 他顾及皇家体面,挥手屏退了两旁侍立的太监,又将视线转移至叩首叩得满额是血的邵关身上。 语气缓和了一些,几乎是语重心长。 “朕知道,你这孩子从小吃软不吃硬。” “你看重平西侯府的势力,这不要紧。你身为东宫储君,在军队有些势力,朕也不会过多干涉。等慕容星服刑,朕就把西北军的兵权正式交到你手里,这样可好?” 血污粘上乌黑的发丝,将邵关的肤色衬得愈发白皙。只是漂亮的桃花眸却仍倔强地看着坐在皇位上的人,倔强地不肯屈服。 “禀父皇,西北军既是姚丰将军统领,这军权自然也该在他手里。儿臣一无战功,二无军职,受之有愧。” “但儿臣知道,平西侯世子慕容星是无辜的,若他当真有罪,他身为儿臣伴读,儿臣也不可免罪。恳请父皇收回成命,另遣人明察此案!” “砰”的一声,大梁帝的掌心拍在桌案上一声闷响,目眦欲裂。 “你这是在威胁朕吗?你身为东宫储君,未来的天子!怎可因为一个臣子,如此失态!” 大梁帝豁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目光从一开始的暴怒,逐渐沾染上疑惑、怀疑,最后划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忌惮。 就好像是无数剧毒的藤蔓,乍然横生在了这对天家父子之间。 “怎么,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朕唯一的嫡子,这太子之位就稳如磐石?” -- 第42页 “朕有这么多儿子,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若不是看在你母后这么多年淑良贤德的份上,朕早就将你同慕容星一起问罪了!” 自额上流下来的血浸入邵关的眸子里,漆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血雾,他的眼前一片浓重的化不开的猩红。 一颗心早就冰冷得没有知觉,他明明身在天家,却在此刻发现,前世的自己被慕容星保护得太好了。 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得天真。 “……父皇,儿臣从未如此想过。儿臣不肖,在此顶撞父皇,罪该万死。只是慕容星一案,臣恳请父皇就当是看在老侯爷的苦劳上,收回成命吧。” “当真是冥顽不灵。”大梁帝冷冷地盯着他,面上的疼惜早已被重重怀疑的阴云掩盖。 “既然你这么喜欢跪,那便一直在此跪着,何时肯来认错了,何时再来见朕--来人,传朕旨意,罚太子邵关禁足东宫一月,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早春时节,日暮的晚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养心殿内的金砖透着层层的寒气,不过几个时辰,就将邵关的双膝冻得失去了知觉。 殿内的火盆在大梁帝的吩咐下早就尽数熄灭了,只余下空荡荡的大殿和自里头蔓延出来的黑暗。 少年的脊梁挺拔得似是雨后修竹,只是一袭棉衣穿在他身上,瘦削的脊背也只显得单薄。 指甲在衣袖下紧握的拳里死死叩进了肉里,分不清是冷的还是疼的,俊秀的面容泛着些失血的惨白,在明灭的烛火下显得分外孤独而绝望。 他还有什么法子,能够救下慕容星呢? 他在心底细细想了一遍,桃花眸里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 邵庭对杨凌言听计从,又掌握着刑部大理寺的势力,这个案子哪怕证据不全,足足一月有余的时间,也足够他们找人做出伪证了。 似乎除了一个太子的空名,自己没有任何的筹码能将慕容星从死神手里换回来。 邵关缓缓松开手的时候,从指缝留下的血水一点点洇入金砖的缝隙,最终凝结成了黑红色的污垢,随着少年惨白的面容一起,被黑暗吞没…… “慕容世子,你醒了。” 似是融了夜色的凤眸睁开了一条缝,冰冷的汗珠顺着慕容星面颊处分明的棱角,一直没入素白中衣的领口。 狭长深邃的眸子在明亮的烛光间一点点恢复了焦距,只是上头透亮的光影像是蒙了一层梦魇的虚影,虚影中是一个立城楼上囚服单薄,满是伤痕的少年。 慕容星的呼吸沉而急促,当凤眸终于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后,陡然锐利起来。 他缓缓支起身子,全然不顾右臂使劲后刺骨钻心的疼痛。 “齐先生……”少年的嗓音因着太久未曾饮水,有些干涩,语调却泛着森森的寒意,“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齐元修的主人?” 第36章 黑袍人负手立在床榻边,面容隐在斗篷的帽檐下根本看不清楚,听到慕容星的话,他只是低笑了一声,旋即随手扯下了遮掩住面容的斗篷。 高鼻深目明显带着异族人特征的五官在青年玩味的表情下不带一丝女气柔弱,反倒因着青年周身卓然的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世子,齐元修的事情,世子是如何猜到的?” 慕容星侧眸看他,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淡淡答道:“……阁下在问我之前,难道不该先将人皮面具取下来吗?” “世子这话却是错了,我的容貌并非作假,不过是借用了齐元修的名号罢了……” “说来,世子或许在大梁皇帝的圣旨上看到过我的名字。” 慕容星凤眸微眯,眸中的暗芒一闪而逝,嗓音微哑:“你是十几年前躲过追杀的前朝皇子,元穹?” 能在大梁都城长安,让丞相府的大公子杨凌甘心任他驱使,甚至能将他从守卫森严的天牢带出,一直留在此处,无疑是需要滔天的权势。 除了前朝皇子能够纠集起一众忠于前朝的死士忠臣,大约不会再有人能这般在长安搅弄风云。 似是被“前朝”二字刺痛,黑袍人深刻的五官扭曲了一下,才冷哼一声道:“不错,当年大梁皇帝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守,却犯上作乱,背主夺权,实在可恨。” “哦,我倒是差点忘记了,世子的父亲,曾经不也是为大梁皇帝夺得天下的股肱之臣吗?西北战事未平,大梁皇帝就急着藏良弓,烹走狗了。我可真是为世子感到不值。” 慕容星轻缓地动了动右臂,刺骨的疼痛让少年的神思极为清醒,冷沉的目光看似毫无波澜,细究下却是不断翻涌的浪潮。 “你想说些什么?”慕容星微勾着唇角,低笑了一声,“阁下不会以为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想说动我投靠前朝吧?” “世子是怎样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区区一个秋后处斩的判决,的确逼不得世子造反。毕竟大梁皇帝,还留了平西侯,乃至整个慕容家族的性命。” “只是……不知待世子就义之后,咱们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大梁皇帝,还会不会顾念着侯爷的功劳,留着平西侯府的荣光呢。” 慕容星目光一寒,优美的下颌线条紧紧绷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心头的怒意。 元穹将少年森冷的神色看在眼里,慢条斯理地续道:“世子既然认出了我的身份,也知道那个齐元修不过是个替身,那就必然也猜到了,魏国舞姬之事是我安排的。” -- 第43页 “世子一定很恨吧,大理寺的刑罚我略有耳闻,一指长的银针,一根根扎进肉里,整条胳膊全是针孔,若是医治不及时,就会溃烂、流脓……” “还有水牢,里头灌的都是盐水,浸着伤口,喘不过气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世子觉得,这些都是拜我所赐吗?” 话音刚落,在床榻上沉默地坐着的少年眸间忽然翻腾过汹涌的杀意,不知是何时藏下的碎瓷片在空气中掠过一道冷光,一下便停在元穹的脖颈。 “这些,难道不是拜阁下所赐吗?” 慕容星一字一顿道,少年的指尖还不大使得上力气,微有些发颤,握着的瓷片却紧紧贴在元穹的颈侧,似乎只要对方一有动作,便会顷刻划破他的喉管。 元穹面上凌人而蛊惑的笑意略收敛了一些,只是面上并无惊慌,似乎是在审视慕容星的反应。 “世子伤得这么重,还有如此身手,若是生在我朝,定然为我所重用倚仗。” “而不是因为军中的威望受到帝王的猜忌,蒙冤受屈,落得一个人人唾骂的下场。” 慕容星指尖微动,瓷片就切入元穹的肌肤,留下一道微浅的血痕:“难不成阁下设计陷害我,我还要感激阁下不成?” “若是大梁皇帝当真像他一直以来表现得这般信任倚重平西侯府,又怎会轻易中了我的雕虫小技?” “他还任命四皇子邵庭主理案子,难道他会不知道,邵庭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坐上东宫之位,又怎么会轻饶过身为太子伴读的世子呢?” 元穹轻轻抬手,按上慕容星拿着瓷片的手背,放缓了语调:“世子天纵之才,我早就想将世子收为己用。” “我也不妨直言,我虽设计陷害世子,可也想好了万全之策,可保下世子平安,平西侯府不倒。只是想借此事,让世子看清楚大梁皇帝的真面目。” “不知如此的诚意,世子可否平心静气地,同我谈一谈呢?” 慕容星披散至半腰的墨发在微风有些凌散,碎发遮掩住了冷冽的凤眸,只隐约看得见里头粼粼的星点光亮。 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怒意,一点点平息下来,在几下呼吸后,他倏然收回了拿着碎瓷片的手。 元穹似乎很满意慕容星的反应,抬手示意他坐下休息,然后走去不远处的桌案旁端来了还冒着热气的药膳。 “世子伤势还很重,喝下药后,再谈不迟。” “里头放了什么?”慕容星没有接碗,淡淡问道。 “一些寻常的药材罢了,世子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先喝几口。” “不必。” 温热的汤药被少年一饮而尽,草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略微松弛了一些。 “阁下不如先说一说,阁下的诚意吧。” “实不相瞒,岭南军的军权,有一半掌控在我的手中。而替四皇子邵庭做伪证的人,都是曾经的岭南军人。” “我只消下令,令岭南军杀了主帅,起兵造反,顺便同魏国联合攻梁,那么邵庭找的那些证人,自然就是叛军的身份,叛军和魏人的指证,又怎么可信呢?” “以大梁皇帝多疑的性格,九成又会以为是邵庭勾结岭南军谋反。” “朝中能征惯战,又在军中极富威望的将领多是平西侯旧部,大梁皇帝若是不想做亡国之君,除了免去世子的罪责,令平西侯府重掌军权,再无第二个选择了。” 第37章 慕容星凤眸微眯,轻笑了一声:“岭南军远离长安,里面的将领不乏当地的苗族人。较之其他地区的军队,的确容易控制得多,阁下好算计。” 元穹微微一笑:“大梁皇帝自篡位以来,对异族人压迫甚重,我能控制岭南军,大梁皇帝倒是功不可没。” “不知世子现在觉得,我邀请世子辅佐我复国的诚意,是否足够了?” “若是我不答应,恐怕我也活不到秋后处斩的那一天了吧。”慕容星咳嗽几声,感受到喉口的腥甜味道愈来愈浓,抬手轻轻拭去了唇角溢出的一丝血迹。 大理寺的人不知道在刑具中加了什么慢性毒药。 明面上那是四皇子邵庭所控制的官署,但是实际掌权的,却是杨凌。 杨凌既然敢给他下毒,自然是奉了元穹的命令。 似是没料到慕容星会这般敏锐,元穹挑了挑眉,也没费心思编谎话,直言道:“我的确叫人在刑具里下了毒。不过,这种毒药只消服用解药一年,便可完全解了。” “毕竟我已经将几乎所有的机密都告知了世子,若是世子假意投靠我,我也不得不防不是吗?” 慕容星未置可否,嗓音微冷:“阁下也承认,大理寺的那些酷刑,是阁下安排的了。” “世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四皇子几乎日日都去大理寺地牢中巡视,若非他的首肯,我哪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对世子滥用刑罚呢?” “不过是略施小计,在刑具中加了些毒药罢了。” “只要世子答应辅佐我,替我掌控大梁军队,一年后,毒药自解。” “我也会记着世子的功劳,不仅对平西侯助大梁皇帝篡位的事情既往不咎,而且,会封世子异姓王爵,赐富饶封地,世子以为如何?” 慕容星无甚表情的面容在听到“异姓王爵”之时陡然有了些波动。 “……此话当真?” -- 第44页 元穹自然没有错过慕容星眼底燃烧着的不忿和野心,唇角微勾,颔首道。 “君子一言,岂有反悔的道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绝不同大梁皇帝那般处处猜忌,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只要世子答应助我,我保证世子荣华一生,定为我朝的股肱之臣。” “只不过,眼前还有一个阻碍不得不除。” 慕容星喉结微动一下:“哦?” “太子邵关近日已经拔除了不少我安插在东宫的棋子,不知是否有所察觉。” “此人,还要倚靠世子除去。” …… 一片深沉的黑暗笼罩了偌大的养心殿。 挺直了脊梁跪在大殿中央的少年墨发几乎垂至地上,纤细的脖颈微微绷着,唇瓣却已因着寒气失了血色,有些青白。 邵关缓缓呼出一口气,体内的热度似乎已经被底下的金砖吸尽,整具身子仿佛同周遭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冰冷一片。 殿外有宫人路过的脚步声,只是因着大梁帝震怒,平日里上赶着讨好邵关的宫人此刻没有一个敢触犯帝怒上前。 几乎大半日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的少年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能隐约看见昏暗的月色在地面上映出一片微弱的暗金色。 “太子殿下,殿下!” 遥遥传来冬九急切的低呼,他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不顾殿外一众宫人诡异的神色,小跑到了邵关身后,跪了下来。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啊!皇后娘娘听说了您顶撞陛下的事情,急得头疼又犯了,太医都赶过去了,却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您就跟陛下认个错,陛下素来心疼殿下,定会免了殿下的顶撞之罪的。” 邵关闭了闭眸子,缓了几刻,才反应过来冬九的话,他指尖微微撑着地,维持着身子不栽倒下去,低低道:“你去代我看望母后,就说儿臣不肖,让母后担忧了。” “殿下!您这又是何必呢?慕容世子虽名义上是殿下侍读,可他却从未辅佐过殿下。通敌叛国并非是小罪,殿下怎可牵扯其中呢?” “你不明白……是孤欠慕容世子一条命。且不说你我都知道他是被魏人陷害的,便是他当真叛国,孤也要想尽法子,保全他的性命。” 邵关扯了扯唇角,桃花眸中的凉意有些凄苦。 所谓的想尽法子,也就只有遣人去查邵庭找来的那几个做伪证的证人。他能做的最多的,不过是跪在这里,期盼父皇能够回心转意。 冬九见邵关不肯松口,已经急得快哭了:“殿下又说胡话了,殿下何时欠过慕容世子?要说亏欠,也是世子亏欠您。” “皇后娘娘一心盼着殿下能早些向陛下认错,去坤宁宫侍疾,殿下!” “母后的病是多年的旧疾了,你叫御医好生伺候着,去东宫的内库取最好的药材送去。孤……这几日恐怕去不了坤宁宫,无法给母后请安了。” 冬九听出少年的嗓音有些发颤,试探着探手碰了碰,只感觉邵关的身体冰冷得似是生铁,在不断地打颤。 “殿下,您这样,身子如何撑得住……” 冬九说着,便想去东宫拿狐裘过来。 只是他话音刚落,就瞧见少年撑在地上的手腕一软,身体就这么侧着倒了下去,砸在冷硬的地上一声闷响。 冬九慌忙去探邵关的颈侧,才发现少年的面颊、额间都是一片滚烫,早就因着风寒和一路的奔波发了高烧。 “殿下染了风寒病倒了,还不快去请太医!” 殿外的宫人一惊,可是大梁帝刚下过命令,不许他们管太子的事情。一时所有人都在原地踌躇,不敢动作。 冬九又急又气,面色胀红,刚想开口斥骂,又顾及邵关的病强忍下怒火,将昏迷不醒的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 “冬九公公,实在不是我等怠慢太子殿下,只是陛下有令,叫世子一直跪在此处。奴才们实在不敢违抗圣命。” “公公若是担忧殿下的病情,不如前去坤宁宫请示陛下,若是陛下应允,奴才立即去太医院请太医为殿下诊治!” 第38章 身边是华贵的绛紫色袍服,银丝线纹就的滚云图纹贴在脸颊处略有些粗糙,刺得他肌肤微痒。 淡淡的冷香气味沾染了些火炉的暖意,氤氲在鼻翼间,不知不觉便让人心生一种安宁平和之感。 邵关闷哼出一声低低的气音,眼前混沌的黑暗逐渐透过了些许光影,只是因着身体一阵阵发热发晕的感觉,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揽在他肩处的手轻轻挪了挪,将他的身子扶得略微正了一些,冰凉的汤勺盛着温热的汤药,轻缓地递到了他的唇边。 “殿下,喝一口吧。” 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分外沉哑磁性。 邵关的意识还不大清晰,只是上一世那么多年的记忆,早就让他下意识地分辨出身旁抱着他的人,也本能地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儿,往那人温暖的怀里蜷缩进去。 “冷……” 邵关喝进一小口汤药,眉心因着药水的苦涩微微一皱。本就精致俊秀的面容便带了几分少年模样的稚气。 暖流顺着喉管一直往下落入腹中,只是邵关肩膀处只有单薄的一层中衣,根本抵挡不住透骨的寒意,冷风直往骨血里钻。 -- 第45页 “喝完药就睡回去,好不好?” 喂药的人动作不紧不缓,只是似乎右手有伤,稍显的有些迟钝。 邵关呛进一小点汤药,刚咳出几声,便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抹过他的唇角,将他唇角溢出的药水拭去。 “……慕容星。”邵关努力想要睁开眸子,还未分清楚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情绪,嗓音已经带了些哭腔,“父皇想要杀你,你……再多撑几日,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少年的嗓音沙哑又低软,隐约瞧得见那双微开的桃花眸中湿润的水色,在昏暗的月光下流光溢彩,像是瓷娃娃,漂亮而又易碎,却招人疼惜。 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邵关怔了一瞬,越发辨不清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像是一个害怕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忽然伸出手,不顾被褥外的冷风,紧紧环抱住了身旁人的腰。 他像是在拼命说服对方,又像是在拼命对自己说。 “我……我已经派人去天牢送了伤药,你一直那么能忍痛吃苦,一定撑得下去的,对不对。” “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一定会,一定会……” 近乎着魔的低喃倏然一止,透亮的桃花眸初睁,黑沉得不像话,只是少年漆黑的眼瞳在看清楚面前抱着他的人的面容之时,一瞬间微微放大。 他沉默地注视了几刻,觉出抱在他肩上的掌心传递来的温度真实得并非是错觉,眼角一酸,眼眶便有些红了。 “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邵关轻呼出一口气,止着自己语气里的颤音,泪珠却已经顺着脸颊的线条,落了下来,溅在衣袖上。 “慕容星,你同我说一句话,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眼前俊美的面容缓缓放大,几乎只有咫尺距离。 他能清晰得看到慕容星瘦了的面颊轮廓,和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眸里熟悉又陌生的温柔、歉疚、疼惜。 搂在他肩处的手忽然移至他的脑后,紧紧地叩下,削薄的唇吻上了他的唇瓣。 “不是在做梦,殿下。” 邵关耳根发烫,脑子里已经乱得整不出任何思绪,只有僵硬而顺从地被人紧紧抱入怀里。 “是臣欺瞒了殿下。上一世殿下记得的东西,臣也都记得。从第一日进宫伴读,面见殿下时,臣就知道……” 耳中仿佛嗡鸣了一阵,邵关怔了几刻,才反应过来慕容星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所有的委屈、怒火、心疼,全都涌了上来,将少年的喉口堵住。 “……你都知道,你都记得。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同我说呢,你怎么从来不信我呢……” 你明知道杨凌是狼子野心的叛臣,却同他交谈言欢。 你明知道我不会因为区区琴谱,滥伤人的性命,却在齐元修受伤后入东宫质问。 你明知道我刻那个木雕是为了什么,却这样作践侮辱…… “都是臣的错。”慕容星轻轻捧着邵关的脸,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凤眸里满是歉疚愧色,“臣只求殿下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杨凌虽然权势甚大,但是他背后另有势力推波助澜,臣不得不同他虚与委蛇。” “齐元修来自四皇子府,臣疑心他是杨凌派遣来侯府的细作,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得委屈殿下。” “殿下送臣祖母的那个木雕……臣去花园拾回去了。血渍都已经洗干净了,就摆在臣的房间里……” 慕容星目光沉沉地凝视着邵关的眼眸,一字一顿,温柔又郑重。 “殿下下回不要再那么傻了,下着雨,生着病,还去花园里找那个木雕。” “是臣亏欠殿下,都是臣的错……” 邵关在看到慕容星安然地在他身旁时,心就已经软了大半,现下神思清醒了一些,多少猜到慕容星那些伤他的话,疏远他的举动,多半都是为了护好他。 少年任慕容星擦拭着他的脸颊,眸里的委屈已经复又被担忧掩盖。 “……你怎么从天牢出来的,你的伤怎么样了?邵庭杨凌他们是不是对你施了重刑……” 一边说着,邵关一边抽手去探慕容星的脉搏。 因着大梁皇后体弱多病,他也曾为了给母后侍疾看过一些医书。 “你的手伤……” 慕容星不动声色地反手握住邵关的手,因着伤口的牵动,眉心微锁了一下,又很快掩饰过去。 “殿下不必担忧。杨凌怕臣死在天牢,便将臣接去了一处草庐,命人诊治,大夫每日晚上都不在,一些寻常的家丁侍卫,不会发现臣离开草庐的。” “臣的伤已经好很多了。再休养几日便能好全。” “至于那些刑罚,比起战场上的伤,还算不得什么。” 慕容星瞧见邵关眉宇间将信将疑的神色,安抚地低头亲了亲少年的额头。 “不然殿下以为,臣怎么能从天牢出来,还来东宫见殿下呢?” “……不在草庐好好养伤,来见我做什么。”邵关糯着嗓子道了一句,黑眸被泪光一点,水润一片。 “父皇不知为何,极其相信邵庭找人做的伪证,我……不若我先安排人,将你送出长安,哪怕是隐姓埋名,总好过--” “殿下这是急傻了吗?”慕容星轻叹一声,低声道,“若是这样,只怕会引得万民唾骂,平西侯府当真会被诛灭九族。” -- 第46页 “何况……陛下在各个城镇都安排了不少暗卫眼线,若是查到了殿下身上,又该如何是好?” 邵关语塞,眸里的光淡了一些:“你打算怎么办呢?回草庐之后……杨凌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将你押入天牢。” 那些见不得人的残酷刑罚,挚爱的少年满身伤痕,虚弱得昏迷不醒的模样,他只消略一想想,便觉得心里头发慌泛冷。 “殿下莫急,此次魏人诬陷事发突然,他们的筹备定然不严密,总有疏漏可寻。殿下安排人去查那几个做伪证的证人,定然能查到端倪。” “明日天明之前,臣必须返回草庐。” 邵关沉默了一瞬,嗓音微哑:“其实……我可以同父皇直言,西北军营那日,我同你--” 慕容星凤眸暗沉一下:“不行……就算陛下会信,也不行。” 一国太子同臣子在军营做了那种事情,大梁帝就算碍于皇家颜面,不会广而宣之。只怕也会寻别的借口,废了邵关的太子之位。 而且,元穹的计策…… 邵关敏锐地捕捉到慕容星眸里的波澜,张了张口,终是轻声应道:“我明白了。” 第39章 慕容星将空了的药碗放至一旁,静静坐在床榻边守着邵关。直到少年没有再蹬被子,昏沉地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黎明前的一个时辰,正是一日中夜色最沉的时候。 东宫各处的布防和换岗时间他早就了若指掌,少年的步伐不紧不缓,似是无声的鬼魅一般离开了东宫,坐上了宫门外不远处接应的马车。 元穹本是闭着眸子在马车内小憩,听到帘子被拉开的轻响,轻哼出一声:“如何,世子行事可还顺利?” 凤眸中方才的温柔歉疚之色早已经散得一干二净,慕容星随意寻了一处位置坐下,颔首道:“很顺利,太子已经全然信了我了。” “我可是听说,平西侯世子同太子一向不和,不知世子是如何做到一夜工夫,就同太子冰释前嫌的?” “阁下的消息渠道果然灵通。” 慕容星偏头望着空寂的长安街道,大约再过几刻,早市便要开了。 “几月前,太子入伶人馆,赎了几个小倌的事情,想必阁下也该听说了吧。” 元穹挑眉:“世子的意思是--梁国太子喜好男风?” 如此倒也能解释,为何一国太子快到弱冠的年纪了,还不曾娶妃纳妾,原来是在宫里豢养了面首。 “……看着想要杀害自己的仇人的儿子在自己身下承欢,这种滋味一定不错吧?” 慕容星轻抿了一下薄唇,凤眸微眯,在夜色中像是无底的深渊一般深邃。 “的确不错。大梁皇帝的子嗣不少,阁下若是喜欢……也尽可以试一试。” “哈哈哈哈……” 元穹放肆地笑了起来,明明仍旧是那副肤白如雪,带着异族人特征的媚色面容,却因着那双眸子里的阴鸷张狂,野心勃勃,令人无比心悸。 “我对男子没什么兴趣,甘做面首的男子,连女人都不如。何况,皇子贵胄,名门贵族,自然是以子嗣为重。世子以为呢?” “这是自然。”慕容星感受着身下的马车缓缓停住,率先起身下了马,“我还等着阁下许诺的封地,和异姓王爵呢。” “世子只要用心辅佐我,待我复国登基,自然不会吝啬赏赐。” 元穹走进草庐,沉吟一下:“明日我叫杨凌过来见见你。虽说天牢里有不少我们的人,不过四皇子邵庭不知道何时会去巡视,你还是要早些回去才是。” “嗯。” “只怕一些刑罚还是少不了的,还需世子忍耐几日。命岭南军向北出兵的命令已经送去了。最多一月,世子便能从天牢出来了。” “阁下放心。” 元穹点了点头,转身吩咐身后的哑巴小厮:“去丞相府传讯,命杨凌立即过来见我。” 橘红色的晨曦破开无边的夜色,将喧嚷的集市染成一片金红色。 熙攘的人流在一众着着盔甲、带着佩剑的御林军跑过后,顿时散到了两旁。 “这些军爷这是去哪啊?” “看着方向,好像是去东宫的--” “去东宫的?咱们太子素来谦和爱民,上回还亲自来督察施粥呢……” 纷杂的议论声在御林军齐刷刷地将东宫团团围住后戛然而止。 御林军统领指挥着底下的士兵:“陛下有令,太子失德,禁足一月!都给我看好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外头的御林军布置完时,邵关正在寝殿里用着早膳。 少年的高烧还未完全退去,眼底落着层青黑,在白皙的面容上分外显眼。 但因着昨夜慕容星来过,他心里一直堵着的石块终于疏散了一些,也晓得慕容星受的伤,并不像那日在大理寺的地牢内那般看着可怖,眼底便有了些光亮。 冬九侍立在一旁,见邵关精神尚好,面上也有了笑影。 “殿下去过军营,果然不一样了。那么重的病,养了一晚上就快好全了--就是,殿下的唇怎么有些肿,还破了皮,是上火了吗?” 邵关闻言一呛,粥差点洒了出来,几抹绯红悄然爬上少年的耳根脖颈。 他轻咳一声,装作随意地道:“可能是吧--派人去查的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 第47页 “哦,查到了邵庭找来作证慕容世子和魏人勾结的证人,都是之前的岭南军士兵,后来调到西北嘉峪关的。” “岭南军?”邵关端着瓷碗的手微颤一下,眸里刹那划过一丝凝重的思索之色。 “冬九,你还记不记得,在孤同慕容世子出征前,父皇下过一道旨意,免去了岭南军两个副将的官职……那时,应该正好是城防营在妙医斋发现密室后不久。” 冬九一愣:“这……奴才倒是记不大清楚了。殿下若是想查,可以召见中书省的官员。” “父皇令我禁足一月,如何能召见官员?”邵关有些无奈地垂下眸子,却越想越觉得岭南军一事另有蹊跷,并非是偶然。 “去拿纸笔来,待孤书信一封,你带去坤宁宫,交与母后。切记,不可让其他人察觉。” “奴才明白。” “你再遣人快马加鞭赶往岭南,打听清楚那几个做伪证的人的家世背景,一旦探明,立刻来报!” 冬九待邵关写完了信函,领了命令,立即快步退了出去,只是刚走到宫门外,就被一列御林军拦住了去路。 “这位公公,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东宫,还请公公立刻回去!” “还请几位军爷通融一下,是殿下担忧皇后娘娘病情,派奴才前去探视……” “奉陛下旨意,不得出入!”御林军目不斜视,只一抽腰刀,语气有些冷了,“请公公回去。” 僵持了半刻,冬九带着信函走遍了东宫所有的出口,只是每一道门都被御林军看守得严严实实。 他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信函退了回去:“殿下,陛下派遣了御林军看守东宫,任何人不得出入,这信函和命令……该如何送出去啊?” “连你们也不准出入?”邵关起身,在院子里远眺了宫门,眉心微锁,“……宫里豢养的信鸽呢?” “若是让信鸽带信去坤宁宫,只怕会被侍卫射下来……” “不送去宫里。你去抓只信鸽来,在它的颈上系一朵绣球花,放到长安西街去。” 冬九愣了一下:“殿下这是何意,西街那么多百姓,人流混杂,这如何……” 邵关将信一点点卷好,没有解释,只是桃花眸里划过一丝回忆的暖色。 他同慕容星都喜欢绣球花。 几乎每年的夏日,他们都会微服出宫,去长安郊外,看各色的绣球花海。 而使唤东宫信鸽的暗号,慕容星自然也是记得的。 “你去办就是,自然有人能够收到信函。” 一只纯白的鸽子停留在一处草庐的檐上。 鸽子颈间带着一朵晒干了的粉色的绣球花,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 “世子在看什么,是窗外有什么东西吗?”元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见慕容星的视线停留在窗外,低笑着问道。 慕容星的眸子里映着那朵粉色的绣球花,薄唇轻启:“现下不是绣球花开的季节吧?” “自然不是。不过长安不少妇人少女都喜欢这种花,所以不少脂粉店都会用这种花晒干之后做配饰。” 元穹起身走到窗前,眯了眯眼眸:“……这鸽子倒是有趣,是信鸽?” 话音刚落,他袖间的暗器便破开了窗纸,将那鸽子射落在地上。 元穹缓步走过去,将信函抽出,扫了几眼后,面上的笑意已经全然消失了。 “太子邵关的信……他为什么会问世子,岭南军的事情?”元穹随手拈下那朵绣球花,放在鼻尖轻嗅一下,眸里却是寒光四射,“此事我可没有再同旁的什么人说过。” “阁下是忘了妙医斋暗室的事情了吗?邵关又非傻子,自然查得出邵庭安排的伪证证人是岭南军旧部。” 慕容星面色不改,只接过信函看了两眼,便随手放下了。 “再加上大梁帝前不久刚撤去两个副将,想让人不怀疑,也难吧。” 元穹细细地看了慕容星的神色,见他面上毫无波动,加上邵关的信函也只是让他查岭南军的事情,眸里的冷色便散了些许。 “那这绣球花……” 慕容星将花瓣接过,用指尖一点点碾成粉末:“阁下博闻多识,难道不知道,这个颜色的绣球花是什么意思……一些妇人会玩的把戏罢了。大梁有这样的太子,倒也是可惜。” 第40章 粉色的绣球花在长安风靡一时,多半被用作赠予心上人,表白心迹的东西。 元穹的目光锁着慕容星,最终移至散落了满地的荼蘼花瓣上。 方才绣球花经了他的手,的确没有任何的异样。 “看不出来,梁国的太子还是一个痴情种。”元穹的嗓音温温雅雅,说出来的语句却带着鄙薄,“世子这么对待他送的东西,不会觉得心疼吗?” 慕容星凤眸微寒,袖袍下的手缓缓攥紧了一些,掌心里是绣球花的花蕾。 “心疼?”面容俊美的少年轻笑一声,薄唇勾出一道讥诮的弧度,“难不成阁下会对有过一夜的仇人之子,有什么心疼吗?” “哈哈哈哈,我不过开一个玩笑,世子莫要当真了。”元穹将那信纸放上火烛,看着它燃成一团灰烬。 “既然梁国太子这么思念世子,不如世子今夜再去东宫一趟。顺便同他好好说说,岭南军的事。世子以为如何?” “不是说东宫已经被御林军严加看守,阁下可有法子不惊动看守的士兵,进入东宫?” -- 第48页 元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个容易,复国大业岂是依靠一个小小的岭南军就能达成的?宫中的御林军自然也不乏我们的人。” “我会传讯,让御林军的人安排你进去。世子是聪明人,岭南的事要怎么同梁国太子说,你应该明白吧。” 慕容星闭了闭眸子,似是有些倦了:“阁下放心。” “今日的汤药已经备好了,我叫人给世子端来。” 慕容星微微颔首,感受着四肢一点点蔓延上的无力之感,眸里泛过一丝凝重的暗色。 元穹给他下的慢性毒药虽在体内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但是却会一直让他的四肢无力,就连平时一成的武功都发挥不出来。 “阁下给我用的毒,不是中原的毒药吧?” 元穹似乎没料到慕容星会问得这么直白,轻声笑道:“不错,这毒药曾是我朝的宫廷秘药,是从苗疆进贡来的。” “世子不必担忧,这药乃是蛊毒,只要按时服用解药,一年后便自解了。我还要仰仗世子替我统领兵马呢,如何会让世子身体受损?” “阁下既然有苗疆的蛊毒,想来见血封喉的毒药也不少吧。” 慕容星抬眸,挺直的鼻梁下落着些阴影,将少年俊朗的面容刻上几分阴沉。 “阁下何不交与我毒药,下入太子的吃食之中,又或者是,干脆命我直接杀了太子?” “恕我直言,阁下虽然嘴上说万事俱备,似乎势力遍布整个梁国,但做事却畏首畏尾。莫非阁下所言,不过只是画了一张大饼,虚张声势吗?” 元穹面上一直以来覆着的温雅的笑容陡然有些阴森,他负手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木椅上的少年,却只看到漆黑凤眸里的淡然与压迫。 “……不知世子有没有听说过,当年梁国皇帝篡位,将我的父皇、兄弟,全都关入大牢百般折辱,将那些后妃、公主,都充入军中做奴隶。” 柔美的面容在阴毒怨恨的神情下,恍若地狱来的索命无常,森冷可怖,近乎狰狞。 “那些都是我的亲人!我忍辱偷生这么多年,难不成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杀了大梁皇帝和他那些妃嫔子嗣?” “这样未免也太便宜他了。邵关不是他唯一的嫡子吗?我就是要让他最宝贝的儿子,受到比我,比我的亲人,多百倍千倍的痛苦侮辱。” “只有这样,才能稍解我的心头之恨。” 元穹深邃的眸子里闪着仇恨和兴奋的光,似乎是想到了日后折辱大梁皇族的场景,他的手几乎都在激动地颤抖。 “世子应该庆幸,若不是你现在选择辅佐我,当年助大梁皇帝篡位的平西侯府,我一样不会放过。” 慕容星神色不改,只是凤眸眼底,已经泛起层层的涟漪,像是寒冰湖下的波涛暗涌。 “以阁下对梁国皇族的深仇大恨,会有如此想法,也属正常。不过,阁下都已经给我下了蛊毒,再不同我详细说说各方的部署,就想叫我替阁下卖命,怕是不妥吧?” “这些……随着时日的推移,世子自然会慢慢知道。何况,世子已经被梁国皇帝判了秋后问斩,比起他,我的诚意,应该更能打动世子吧?” 元穹说完,便出了草庐,不过几刻,就有哑巴车夫架着马车行驶过来。 “今晚,世子就坐这辆马车去东宫吧。” 元穹深吸一口气,似乎才从对梁国皇族的刻骨仇恨中回过神来,嗓音沙哑。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世子可不要因着一时的怜惜,一步踏错,去了无底深渊啊……” 子夜,无边的夜色冰凉如水,不见一点繁星。 慕容星换上了御林军的盔甲服饰,跟在领路的军士身后,在走到邵关寝殿窗前时停住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太子的贴身太监素来警醒,不要让他察觉到异常。” 那军士点了点头,快步从小路离开了。 邵关迷迷糊糊看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听到殿中轻微的熟悉的脚步声,揉着眸子起了身,张开了手。 “慕容星……你今天怎么来了?” 慕容星远远就看见只着了一件单薄中衣的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子,眸里似是冰雪消融,溢出了笑。 “再过几日臣就要回天牢了,殿下禁足,又没有法子来探视。” 慕容星快步上前,探手将睡眼惺忪的少年揽入怀里,一下下轻抚着邵关柔软的墨发。 “早春天气还冷,也不晓得披件披风再起来。” 邵关弯了弯眉眼,脑子还混沌的,身体已经寻着本能,在慕容星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没事儿,有你在……一点儿也不冷。” “殿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嗯。只是父皇遣了御林军守着东宫,我无法召见官员,也没有办法出宫--那只信鸽,你见到了吗?” 邵关抬眸,刚好撞上慕容星低垂的凤眸里柔和得不像话的暖意,眉眼怔忪间,忽然嗅到了慕容星衣袖上的浅淡香味。 抱着他的人低笑着缓声答道:“嗯。只是绣球花散了,就只留了一个花蕾,我放在身边的香囊里。” 第41章 似是因着心底藏着的小心思被人看破了,邵关的眼眸躲闪一下,却藏不住漆黑眼底的笑意。 “……东宫内库里存着的绣球花都是晒干了的。等到了盛夏,我们再去郊外看真正的花海,好不好?” -- 第49页 慕容星揽着他的手紧了紧,轻声应道:“好。” 极轻的一个字音,嗓音沉沉哑哑,带着些倦意,却又温柔耐心至极。 尽管两人心中都很清楚,现下四面楚歌,不论是杨凌还是他背后的势力,都已经对着他们亮出了獠牙。 曾经的骑马踏青、赏花观景、少年意气,早已经随着上一世的烽烟血泪,尘封在了心底,只是一颗真心,仍旧纤尘不染,赤心未改。 邵关不晓得自己心里一阵阵隐隐的绞痛是为着什么,只是眼角的酸涩让他微垂下眸子,下颌轻抵在慕容星的肩口,莫名贪恋这种温暖。 慕容星是在哄他,也只有他知道,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褪去朝堂上的谦和温润之后,平日里其实是多么的孩子气。 “说好的,等绣球花开的那天,我们……”邵关话音未落,嘴忽然被轻轻捂住。 慕容星将邵关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微微偏头,终于确认了寝殿外除了树叶和风声的轻响,还有极其微弱的脚步声。 “殿外有人。”他做了口型,看见邵关点了头,便将手轻轻放了下来。 毫无疑问,是元穹已经起了疑心,另派了人监视。 揽在邵关肩上的手缓缓下移,顺着少年劲瘦的腰线微微一带,便将人压倒在床榻上。 邵关唇边溢出一声低低的轻呼,感受着脊背后柔软冰凉的床榻和叩着他手腕的少年温热的鼻息,黑眸揉着光,纯粹又带着不自知的勾人。 “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薄唇清浅地在他的眉心轻轻一碰。 “殿下……殿下信臣吗?”慕容星克制着眸底翻涌的强烈的占有欲,目光一寸寸掠过邵关清俊秀致的眉目,随后下滑至莹润纤细的脖颈处。 似乎是忆起了那日在军营中理智被催情的药物灼烧殆尽后一夜的粗暴和疯狂,慕容星的呼吸略有些沉重,叩在邵关手腕的手骨节泛白。 “……自然是信的。” 邵关尽力忽视了手腕被压在枕头上的轻微疼痛,低声应道,只是话刚说完,就哼出一声低低的气音。 黑亮的桃花眸平日里清亮的色彩已经被浅淡的朦胧湿润的眸光取代,他听到中衣的布料响声,和少年低哑性感的嗓音。 “殿下……” 滚烫的绯红立即蔓延了邵关白皙的面容,连颈下都有些发红。 “什么……” “殿外有人……不要被他发现异常。” 邵关刚试着动了一下身子,手腕便被更紧得禁锢住。 两人的墨发凌散地交叠在一起,拂过少年的眉宇,有些轻微的痒意。 慕容星拼命忍耐着,才克制下情绪:“……乖,别乱动。” 当窗外的人影终于消失,慕容星才缓缓起身。床榻上躺着的少年眼眸湿润,方才略重的抚摸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了几抹红印,看起来莫名得惹人怜爱。 邵关轻轻呼出几口气,缓了几刻,才勉强让滚烫的脸颊凉了一些,他尽力忽视着胸腔里过快的心跳:“方才在殿外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但是一定来者不善。”慕容星轻咳一声,侧身躺在邵关身侧,低声道,“站起来的话,屏风上会有人影。殿下以后在东宫,要记得小心一些。” 邵关轻轻“嗯”了一声,殿内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我已经拔除了不少杨凌安插在东宫的眼线了,没有想到……” “殿下现在仍在禁足,先静观其变为好,莫要再惹怒了陛下。”慕容星探手将邵关有些发冷的手拢在掌心里。 “殿下在信中问的岭南军的事情,我会将命令传递去长安的几个据点。殿下不必忧心。” “好。”邵关侧脸去看身侧的人,英挺的鼻梁眉宇距他只有咫尺之隔,尽管光线暗淡,依旧俊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慕容星察觉到邵关的视线,忽然笑了一下,只是凤眸在邵关看不见的角度,却有些暗沉。 “殿下,若是哪一日,你发现臣伤了你,很多事情都不可挽回,你还会原谅臣吗?” 邵关怔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为何慕容星会突然这么问,他垂眸思虑了几刻,才缓声回答道。 “上一世是我欠你一条命……大不了,我将这条命还给你。” 天明之前,慕容星坐上了元穹派来的车驾。 哑巴车夫打着只有元穹培养的暗卫们看得懂的手势:命慕容星全权指挥,在三日内,捣毁梁国太子安排在长安城的所有据点。 当暗卫将这个命令转述给慕容星时,少年身上的衣袍,还带着绣球花的浅淡香气。 “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你们的主子不亲自前来指挥?” 暗卫翻译着哑巴车夫的手势:“主人说了,世子日后是辅佐他的重臣,自然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格负责此事。希望世子不要让他失望。” 慕容星闭了闭眸子,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冷冽寒光。 “现下是什么时辰?” “是卯时。” “长安南街,靠右第二个巷口的第五间宅子,是一间当铺。当铺的掌柜,是邵关贴身内侍的父亲,负责长安所有据点之间的联络。” “要如何把人杀了,或是将人带去见你们的主子,应该不用我吩咐了吧?” 暗卫们对视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位平西侯世子这么云淡风轻地就将梁国太子手下的据点情报告知了他们。 -- 第50页 “遵命,我等立即去南街。还请世子上马车,待我等的任务执行完毕,再乘车返回。” ……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突然闯进来?伙计,快去报官--” 一名身着夜行服的暗卫冷笑一声,长刀一下便划过了企图逃跑的伙计的脖颈。 “吵什么,我们是什么人,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42章 那掌柜大约四十余岁的年纪,乍然被一群带着佩剑,穿着夜行服的人从睡梦中拖拽到屋外,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同你们无冤无仇的,要是想要钱,钱我都拿给你们。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你们--” 一阵靴底落在木板上的轻响打断了掌柜的乞求声。 “徐掌柜,你的老小,不是都被太子殿下接到了东宫去住了吗?” “好歹也是为太子做事的人,遇到这么点事情,抖成这样怎么能行呢?” 暗卫听到少年的低笑声,缓缓让出了一条路,任慕容星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徐掌柜面前。 徐掌柜身体一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慕容星,掩饰了眼里一闪而逝的慌乱。 “你又是什么人?太子……我一个做生意的商人,怎么可能能侍奉太子?大人,求你们了,我真的……” “徐掌柜真是健忘啊。你的儿子叫做徐根生,在东宫做洒扫的奴才,几个月前,我才见过他呢。” 慕容星凤眸微挑,挥手示意暗卫们上前将人捆绑起来,塞上嘴巴,推搡着往马车上带。 “至于我是什么人……”慕容星一脚踏在倒地的伙计身旁的血泊中,溅起的血花刚好落上徐掌柜的脸。 “在下太子伴读,平西侯世子慕容星。说起来,我和徐掌柜也算是同僚了,您说是吗?” 慕容星注视着暗卫们利落地解决掉了店内剩余的伙计,又将早已准备好的燃油倒上各处桌椅布帘,在走出当铺后的一刹,便将火折子点燃了抛向店内。 熊熊的火光借着风势扶摇而上,眨眼就升起了热浪与浓烟。 “着火了!着火了!” 不知是从哪个街道传来的惊呼,瞬间惊醒了沉睡中的巷子。 暗卫们没有理会逐渐嘈杂的街巷,迅速将挣扎的徐掌柜推上马车,又护送着慕容星上了马,立即朝着西街奔去。 抵达草庐之时 ,慕容星远远地就透过马车的帘子,看到了元穹朝着火光升起的方向,负手而立在大门敞开的院子里。 “世子回来了。”元穹唇角的弧度看起来极为愉悦,在看见暗卫将徐掌柜带出来时,面上笑意更盛。 “世子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我刚下了命令,世子就送了我这么一份大礼。” “只要知道太子安排在长安的据点的位置,想要将人抓来,岂非是易如反掌?” 慕容星勾了勾唇,视线淡淡瞟过徐掌柜惊怒的眼神,走上前一把拽下塞在他口中的布条。 “慕容星!你不是--你怎么敢!” 似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家世背景早就被慕容星所掌握,徐掌柜慌乱的眼神已经被愤怒所取代。 “陛下早就判了你死刑,殿下竟还以为你是被人冤枉的,为了你四处奔走。如今看来,你果真是个狼子野心,叛国通敌的罪人!” 话音刚落,一个暗卫就看了元穹的眼色,上前一脚踹上他的胸口。 “嘴巴放干净一些!区区一个阶下囚,还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全家人吧!” “我呸!”暗卫用力极大,徐掌柜唇角已经溢出血丝,他朝着慕容星啐了一口,“你竟敢从天牢逃走,若是被陛下知道,定诛灭你的九族,满门抄斩!” 慕容星冷淡的神色在听到“诛灭九族”时,倏然沉了下来。 “诛灭九族?”慕容星冷冷地盯着徐掌柜的面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到底是谁诛了谁的九族,还尚未定论呢。” “梁国皇帝猜忌平西侯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会做到这个地步,也是他逼我的。” “至于太子……一个沉迷男色,优柔寡断的太子,如果不是仗着嫡子的身份,大约也早就被废了吧。” “而你,若是从你口中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你就等着你儿子、老母的尸体,摆在你的眼前吧!” 徐掌柜的面色煞白,近乎是怨毒:“……慕容星,你不得好死!太子殿下待你如何,你又是如何恩将仇报,你这样的人,地府都不收你!” “好了,将他带下去严刑拷打,务必问出东宫所有的情报,和除了长安城以外所有城镇的据点部署。” 元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听着徐掌柜语无伦次的咒骂,表情享受得仿佛在听什么绝世乐曲。 等草庐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意犹未尽地转身走到座椅旁坐下,笑着问道:“此次抓获徐掌柜,世子辛苦了。不知世子昨夜同邵关聊了些什么呢?” “按照阁下的意思,我答应邵关,替他将查探岭南军情报的任务传达出去,也正因此,他才告知了我徐掌柜的那个据点。” 慕容星拧了拧眉,察觉到体内蛊毒的毒性似乎又开始发挥作用了,手脚都很难使上力气,略微加快了语速。 “不过为了防止邵关起疑,还是需要麻烦阁下,命人封锁好当铺被焚的消息。其余据点的位置我也不知,还需从那徐掌柜的口中一点点撬出来。” -- 第51页 “这个无需世子操心,我手下的人会从徐掌柜口中问出消息的。那么岭南的事情,世子下次去东宫,准备同太子怎么说呢?” “不会再有下次去东宫了吧。阁下可是亲口承诺的,会在一月之内让岭南军举兵北上,届时,邵关自然会知道岭南的实情,何须我再多言。” “不过倒也未必,待阁下逼宫,逮捕了邵关,可要记得请我过去,看看如此盛况。” 元穹得到了想听的答案,面上笑意如沐过春风:“世子放心,到时,只要不放了他,想如何处置邵关,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说完,他随手打了个响指,立即便有奴才端来了汤药放在慕容星的手边。 “世子且慢,待那徐掌柜说出长安城新的据点的地址,我会派人再去捣毁。此事还是由世子负责吧。” “等我收到了岭南军的回信,确保一切事情万无一失了,再送世子回天牢不迟。世子以为如何?” 慕容星抿下一口药,感受着苦涩在口中蔓延开来:“好。” 第43章 转眼便是暮春,长安郊外的山谷里已有了星点绣球花的花蕊,摇曳在带着阳光热度的微风之中,引得不少百姓出城赏玩。 邵关已被解了禁足,只是大梁帝终究是因着此事,对自己素来喜爱的嫡子生了些芥蒂。便安排了他去负责督察行宫的建筑。 这一职清闲得很,几乎日日都有闲暇。平素忙乱于各种政务的少年得了空,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调查慕容星一案中,倒也是难得抽出时间,驾马来郊外散心。 冬九随着邵关下了马,瞧着身前的少年挺拔清隽的身姿,和俊秀柔和的侧脸上些微的温润笑意,不禁有些感慨。 “公子今日终于有了笑容,奴才果真该早些陪公子出来散心。” 因着是微服出宫赏玩,邵关只穿了一件寻常的鸦青色长袍,平日里腰间贵重的象征皇族身份的配饰都已尽数解下,只留了一块不起眼的白玉子辰佩。 未免暴露身份,冬九自然也就改口唤他“公子”了。 “东宫积压的奏报快堆成山了,这些时日好容易处理了大半,哪里有时间早些出来?” 邵关在一处湖畔前停下脚步,目光却并不落在清澈澄净的湖水上,而是停留在一旁开了几瓣的一簇绣球花上。 “殿下哪里是在处理政务,分明是忙着替慕容世子奔走。” 冬九刚说完,就见邵关面上的笑淡了些许,顿时明白自己又戳了自家殿下的痛处,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殿下,奴才……” “无妨……冬九,你说长安城里可有作坊,能将绣球花做成香料吗?” 冬九愣了一下,看着邵关微俯下身子,将那簇花连着根须摘了下来,赶紧伸手接过还落着泥土的绣球花。 “这……回禀殿下,用绣球花做香料的作坊,奴才倒是还没有听说过。毕竟这花气味浅淡,也不是常用的调香用料。” “不过殿下若是想要用这花做香料,自然是可以的,奴才吩咐宫里的人去做就是了。” 邵关点了点头:“此事等六月再说吧,现下绣球花才开了几瓣,你将这里的花都移去东宫的花坛,吩咐花匠好生照料--”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陡然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邵关漆黑的桃花眸里倒映着澄澈的湖水,原本像是琉璃一般平静而又流光溢彩的湖面,被“哒哒”的马蹄震地已然泛起了层层涟漪。 骑着马朝着邵关奔驰而来的是一列军容整齐的御林军。 为首的士兵见到邵关后一勒马缰,跪地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岭南传来紧急军务,臣等奉陛下旨意,请殿下即刻回宫议事!” “岭南”二字一出口,邵关的面容便紧绷起来,漆黑透彻的眼眸忽然起了些波澜。 “好,孤马上同你们回去--岭南传来的军务,具体是何事,统领可知道吗?” “回禀殿下,是岭南军叛乱,杀害了主帅,已经起兵朝着北方打来了。百官俱已进宫,陛下正急着找太子殿下,还请殿下快同臣等走吧。” 邵关回东宫匆匆换了朝服,就朝着金銮殿而去,心里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 明明自己前不久刚派人去岭南查探,还未有回音,岭南军竟然即刻便有异动了。 若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过…… “逆子!朕把如此重要的案子交予你处理,你给朕查出来的人证,就是一群叛军!你是不是以为朕宠着你,就敢如此欺瞒朕了?!” 邵关刚走到殿外,就听见里头大梁帝几乎是暴怒的厉声喝斥伴随着一桌子竹简砸在金砖上的响声。 四皇子邵庭颤着身子跪在大殿中央,声泪俱下。 “父皇,父皇,儿臣绝不敢欺瞒父皇啊,儿臣不敢啊!儿臣确实查出平西侯世子同魏人有染,只是不知这人证曾是岭南旧部--” “如此重要的案子,你连人证的家室背景都未查清楚,就敢写奏折上来?” “是儿臣一时疏忽,儿臣知罪!可是求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欺瞒父皇之意啊!” 大梁帝气得不住地粗声喘着气,一手指着底下跪着的邵庭,眼里满是怀疑与怒火。 “你到底是一时疏忽失察,还是想借这个案子,来助你的党派之争,以为朕真的不知道吗?” -- 第52页 此话一出,底下本欲出来替四皇子辩解的大臣都忍不住迟疑一下,一时竟没有人敢站出来求情。 党派之争,历来是所有帝王深恶痛绝的东西。何况如今大梁帝年迈,各个皇子夺嫡愈演愈烈,党争更是朝堂中的大忌。 若是他们此刻出来替邵庭辩护,怕是不但无法消了大梁帝的怒火,还会平白牵连到自己。 “父皇息怒。” 少年清朗的嗓音甫一响起,朝中大臣的视线顿时便齐刷刷地落在邵关身上。 大梁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邵关的眼神竟有些慈爱,语气亦缓和了一些。 “是太子来了。岭南军叛乱,恐怕与平西侯世子的案子脱不了干系。朕听闻关儿近段时日对这案子颇为上心,不知可有何收获啊?” 邵关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没去看跪在一旁吓得涕泪横流的邵庭。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既然平西侯世子一案的关键证人均为岭南叛军旧部,那么他们做出的证词便不可信。” “岭南军叛乱一事,理应早些挑选出将领,带兵平叛,以安民心。” “平西侯世子一案,亦该命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重审。具体事宜,还请父皇定夺。” 大梁帝冷冷地看了邵庭一眼,颔首道:“太子说得不错。四皇子邵庭玩忽职守,欺瞒君父,革了亲王爵位,降为郡王,在府中禁足一年!” 邵庭愣了一下,听到自己亲王爵位被削,连忙叩首乞求道:“父皇,儿臣知错了,求父皇开恩,饶了儿臣此次吧!” “还不快将四皇子带下去!”大梁帝一挥手,侍立在旁的御林军就将哭嚎着的邵庭带离了大殿。 当哭嚎声远去,大殿安静得几乎只有大梁帝的呼吸声。 “不知哪位将军,愿意带兵,平叛岭南啊?” 第44章 与站在一旁的文臣不同的是,武将听到大梁帝的问句,都只沉默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身边文臣举荐将军的话音不断,大梁帝的神色却越来越难看。 “诸位爱卿,难道我大梁如此多的能臣良将,就无一人愿意主动请命,带兵平叛岭南吗?” 一阵冗长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先跪下开口请命道:“请陛下先行下旨,下令重审平西侯世子的案子!” 简短的一句话,却像是巨石砸入水中,刹那掀起了一阵阵波澜。 一直埋头沉默着的将领们陆续跪下,朗声道:“臣附议!” “请陛下重审平西侯世子一案!” 大梁帝的脸色一点点青白下来,像是狮王的威严受到了挑衅,眼底都是燃烧的怒火。 “朕是在问你们谁愿意领兵平叛!众卿如此,到底是何意?” “陛下,并非是臣等不愿意领兵,只是平西侯爷为大梁征战一生,世子亦带兵在西北大胜了魏国。如今世子通敌一案疑点重重,臣等恳请陛下,下旨重审此案!” 邵关低垂着头,听着耳畔响起的附议声,心里一半是为着这次转机的欣喜,另一半却是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说不清是为着父皇现下的歇斯底里,对四皇子的冷漠无情,还是为着受岭南军叛乱波及的沿城百姓。 “肃静!”大梁帝一拍桌案,终于勉强止住底下跪着的大半臣子的请命声。 他看向了跪在中央,双眸低垂的邵关,像是还带着一点希冀,沉声问道:“关儿,平西侯世子之前是你的侍读,你以为这个案子,该当如何啊?” 邵关听到问句,缓缓扬起了脸,漆黑的桃花眸丝毫不惧地同大梁帝对视,然而他在年迈的皇帝眼中看到的,却只是对帝王尊严的渴求。 之前斥骂他为慕容星辩护也好,今日将大半罪责推给四皇子也好,自己这位父皇,到底都是为着所谓的帝王脸面,天家尊严。 至于慕容星到底是不是通敌叛国,平西侯府到底有没有独揽兵权,这些反倒是成了次要的东西。 邵关轻呼出一口气,在众臣的注视下,朗声答道:“回禀父皇,儿臣附议!请父皇下旨,重审此案!” “好!好一个重审此案!”大梁帝怒极反笑,看向邵关的眼神也已没了温情,“朕若是不下旨重审,尔等是不是要眼看着岭南军打到长安来了,嗯?!” 底下的臣子依旧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态,没有一人回应大梁帝的话。 分不清过了多久,高台龙椅之上才传来一个极为疲惫的声音,像是负伤的雄狮。 “传朕旨意,四皇子邵庭在主理平西侯世子一案时玩忽职守,现已贬为郡王。此案由大皇子负责,组织三司重新会审……” 刚一下朝,邵关顾不得同几位大臣交谈,便带着大梁帝刚下的旨意直奔天牢而去。 守卫的狱卒看到一身杏黄袍服的少年步履匆匆的模样,赶紧打开了天牢的大门。 “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此来,是?” “父皇有旨,重审平西侯世子一案。慕容世子如今已不是死囚,自然不该继续留在天牢之中。”邵关握着圣旨的手紧紧攥着,沉声问道,“世子关押在何处,还不快带孤前去?” “殿下请。” 邵关一路疾走,完全没有在意自小培养的皇族礼节,在看到尽头的牢房后,迈了几步便到了栏杆前。 慕容星就坐在简易的木床之上,身上鞭子抽过的血痕几乎染透素白的囚服,刺目的猩红色刹那晃了邵关的眼睛。 -- 第53页 “慕容星!” 邵关从狱卒手中夺过了钥匙,立即开了牢门,话音刚落,就见慕容星睁开了眸子,狭长的凤眸在看到他时竟然划过了一丝茫然的诧异。 “殿下?”慕容星轻咳几声,望着邵关满是担忧心疼的面容,凤眸微沉,“牢里脏污,殿下不要过来了。” 他身上的鞭伤看着可怖,但牢内负责看守他的狱卒都是元穹安排的人,下手都极有分寸。只是伤到了皮肉,休养个半月顶多留下几道疤痕,绝不会伤到筋骨。 慕容星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克制着想要走过来扶他的冲动,紧咬着牙站在原地等他的模样,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忽然就麻木地失去了所有知觉。 “父皇下了旨意,重审世子此案,现下由孤带世子离开天牢。” 邵关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牢牢地锁着慕容星。 “我……孤已经找了太医,也吩咐人去平西侯府报信了。世子伤得太重,先同孤去东宫叫太医看过伤口,可好?” 慕容星勾了勾唇,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元穹手下的狱卒给他打的手势。他缓缓挪着步子朝着邵关走去,刻意让动作牵动到伤口,凝固的血又被新鲜的血液带着直往下淌。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邵关满目都是殷红的血,本来松了一些的心在看到这样的慕容星后,又沉回了深渊。 他有些慌乱地扶过慕容星的手臂,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轻唤道:“你还撑得住吗?若是撑不住,就靠着我走……” “撑得住。”慕容星借着袖袍掩饰,反手握住少年微颤的手心,在踏出天牢的一刹那,眯了眯凤眸适应着街道上明亮的天光。 只是他沉黑的眼底却没有被这阳光照亮,反而愈发得幽深冷冽。 耳畔响起的是岭南军一路攻城杀掠的金戈之音;是无数个夜里白昼,身侧的少年的嬉笑怒骂;是元穹许下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最后,却只有一片苍白的空寂。 “陛下为何会突然下旨,重审此案?是殿下……” 邵关扶着慕容星坐上了马车,在拉上车帘之后,立即取出帕子擦拭着少年脏污的俊美面容,嗓音微哑。 “是岭南军杀了主帅,起兵反叛了。父皇想让朝中的将领带兵平叛,但将军们都念着平西侯爷的旧恩,要求重审案子。父皇查办了四皇子之后,便下了这个旨意。” 慕容星点了点头,忽然探手扯过邵关手中的帕子:“臣让殿下担心了,是臣对不起殿下才是。” 第45章 慕容星在东宫休养了两日,便由大皇子府中的侍卫带去了刑部。 大皇子生母不过是个宫女,自知继位无望,一向低调行事。此次又有四皇子邵庭的前车之鉴在,他自然不敢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审了半月有余,便将收集到的一切证据如实上报给了大梁帝。 养心殿中,关于平西侯世子一案的奏报已经在大梁帝的桌案上搁置了一日有余。 “杨爱卿,你可猜得到今日朕召你来此,是所为何事啊?” 杨凌站在养心殿中,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立着,听到大梁帝的问句,一时也有些迟疑:“臣斗胆猜测,可是为着平西侯世子一案?” “爱卿所言不错。” 这些时日岭南军的叛乱和魏国重新起兵攻打西北,令大梁帝的精神憔悴了许多,他眼底青黑,面色都有些灰败下去。 “爱卿虽然年纪尚轻,却已是我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了。朕一直将你当作我大梁未来的股肱之臣看待。” “臣不敢,为陛下和未来的天子分忧,是臣的分内之事。” 大梁帝听到杨凌的回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四皇子现在禁足于郡王府,朕听说,你这些时日也长居于丞相府中,闭门不出?” 话音一落,杨凌立即拱手行礼,言辞恳切:“回禀陛下,臣身为四殿下侍读,殿下触怒龙颜,自然也有臣的一份罪责。臣理应同罪。” “这同爱卿有什么干系?大可不必如此。”大梁帝似是得到了些宽慰,缓声道,“若是朝堂上的臣子都同爱卿这般中直,朕也可以享享豫游之乐了。” 杨凌琢磨着大梁帝话里的意思,眼珠子一转:“陛下抬举臣了。如今我朝虽内忧外患,好在人才济济。将军们平叛岭南,大败魏国,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什么指日可待。”大梁帝一听杨凌提起“岭南”和“魏国”,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些将军平日里拿着朝廷俸禄,现下却一个个推辞,不肯带兵出征。” “陛下的意思是……”杨凌故作犹疑,“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陛下可是说,这些将军是因为平西侯世子一案,才故意推辞,不肯出征?” 大梁帝拿起桌案上的奏报,吩咐贴身的太监递了过去:“你自己瞧瞧吧,这是大皇子上报给朕的东西。其他的,都是一些大臣让朕判平西侯世子无罪的折子!” 杨凌接过那一叠纸张,细细地看过。 “这……以大殿下查到的东西来看,说世子通敌的确缺乏有力的证据。” “何况如今魏国出尔反尔,勾结岭南军再次起兵攻打嘉峪关,可见没有丝毫和谈的诚意。魏人的话,也未必可信。” 杨凌说完,一边打量着大梁帝的神色,一边徐徐补充道:“但是此案毕竟关乎军国大事,陛下派人重审也是合情合理。将军们因为此事不肯出征,未免有负陛下信任。” -- 第54页 “还是杨爱卿明白事理。” 大梁帝神色稍缓,一双虎目有些浑浊,却是疑云翻涌。 “昨日太子来见过朕,说可以让平西侯世子做副将,前往平叛岭南,以示其忠心。爱卿觉得此计如何?” “臣以为太子殿下此计甚妙。陛下只消派可信之人做主将,就算平西侯世子当真心怀不轨,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何况慕容一族俱在长安,陛下尽可放心。” “嗯,这样亦能振奋军心,朕也觉得此计不错。不过平叛岭南的主将,爱卿觉得何人可以胜任?” 杨凌听到问句,微微一笑,白净的面容映着烛火,闪过一丝诡秘的神色。 “臣斗胆,臣愿自荐,领兵平叛岭南,为陛下分忧!” 第二日一早,一纸文书便自养心殿送至了东宫。 “你说什么?父皇下旨让杨凌做主帅,平叛岭南?” 邵关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书的内容,俊秀的面容一点点覆上了一层凝重焦急之色。 “杨凌一介文臣,从未带过兵上过战场,父皇怎会突然命他为主帅呢?” 前世的狼子野心的佞臣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一军主帅,邵关简直不敢去想,若是当真由杨凌带兵去平叛,长安城被叛军攻破会不会变成弹指之间的事情。 “回禀殿下,听说是昨日陛下召杨公子前去养心殿议事,今儿个一早就下了这道旨意。” 邵关盯着手中的文书看了几刻,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问道:“既然父皇已经下旨令慕容世子为副将,现下理应可以把世子从刑部接回来了吧?” “殿下,大皇子一收到文书,便派人过来询问,是否要将世子送来东宫。奴才擅作主张,已经替殿下应了……” 冬九话音刚落,殿外就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邵关霍然抬眸望去,一身绛紫色长衫的少年玉冠束发,正不紧不慢地朝着东宫大殿走来。 略显得瘦削的面容棱角分明却又并不过于锋锐,几月的牢狱拷打并未削减一分少年身上的华贵与傲气,反倒是添了几分内敛的锋芒。 邵关喉结微动,觉察到自己的心跳随着自己同慕容星的距离逐渐拉进,愈来愈快,几乎跳出胸腔。 “见过太子殿下。我等奉大殿下之命,护送慕容世子前来东宫。” 邵关瞳孔微缩,静静地望着慕容星,张了张口:“好,你们回去转告,就说孤谢过大皇兄。” “冬九,你也退下吧。”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邵关的眼角已经有些止不住的酸涩之意。 “你没事吧?皇兄有没有为难你……” 邵关的目光近乎贪婪地一寸寸刻过慕容星的面容,像是要将少年在牢狱中吃的苦全数记在心里。 只是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身前的少年便探手将他揽入了怀里,鼻尖是一阵浅淡的不知名的冷香。 “臣没事。大殿下没有动用刑罚,臣之前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邵关伸手回抱住慕容星,听出对方的嗓音似乎有些喑哑。 “你怎么了……” 紧紧抱着他的少年微微放松了手,垂下眸子看他,狭长的凤眸像是深洋般见不到底,又盛满了温柔之色,似乎快要溢出来。 “臣只是……想念殿下了。” 一个清浅的吻轻轻落在邵关的眉心。 “哪里都想。” 【作者有话说:邵关:“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是我没有证据。” 慕容星:“嗯?殿下觉得臣是哪里想念殿下?”】 第46章 邵关被人紧紧禁锢在怀里,阖着眸子感受到那一个轻吻落在他的眉宇间,睫毛轻颤。 “……我们先说正事,好不好?” 清亮的嗓音略有些哑,邵关说完话便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吓人,桃花眸有些迟疑地睁开一条缝,正好撞上慕容星唇角一抹玩味的笑意。 “臣不是一直在同殿下说正事吗?” 慕容星低笑了一声,探手用手背碰了碰少年绯红的脸颊,正色道:“好吧,那就先说正事。” “杨凌任主帅的旨意臣也已经收到了,殿下放心,臣会命人监视着他。” “以平西侯府在军中的威望,杨凌若敢趁此机会有所异动,臣定然不会放过他。” “可是兵符毕竟在杨凌手里……”邵关深吸一口气,面上的神色认真起来。少年思虑了片刻,轻声问道,“我即刻进宫去同父皇请旨,另换主帅,你觉得如何?” “殿下,如今陛下肯让臣以副将的身份再去前线战场,已是开恩了。殿下若再去求陛下更换主帅,只怕会惹恼陛下。” 邵关抬手示意慕容星坐下,眸中的欣喜已经有些淡去,转而浮满了担忧无奈之色。 “也不知杨凌同父皇说了些什么,父皇竟真的会把兵权交给一个文臣!” “若非是重生一世,殿下也不会怀疑杨凌吧?他既是丞相之子,又是我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未来封候拜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陛下自然也对他信任有加。” 邵关轻叹一声,目光透过一旁的茶盏氤氲的雾气,落在远处院落的空地上。 “其实父皇到底为什么会选杨凌做主帅,孤也有过猜测,只是……” “只是殿下心底里不想接受这样的猜测,是不是?” -- 第55页 慕容星侧脸看向邵关,狭长的凤眸里清冷的眸光之下,却掠过几抹哀伤之色。 “臣牵扯进的通敌叛国的案子,陛下虽然现下下旨,称我无罪,但心里必然对平西侯府生了芥蒂。” “四皇子也罢,殿下也罢,在陛下看来,都已经流露出了想要掌控军权的念头。加上此次如此多的将军请命重审臣的案子,陛下恐怕会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军权已经不稳了。” “而杨凌,年少英才,又是丞相长子,虽然是四皇子的侍读,但一向谦和有礼,从不涉及党争。最重要的是,他不懂兵法,在军中没有势力,自然好拿捏得多。” “陛下会选他做主帅,也并不奇怪。只是为了防止将军们在军中势力过大,功高盖主罢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父皇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 邵关苦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子有些黯淡。 “曾经抱着我逛御花园、看锦鲤、荡秋千的父亲,如今却怀疑我会借机谋夺兵权。” 慕容星顺着邵关的视线向外看去,东宫的院子是当年大梁帝亲自为他的嫡子设计的,还曾多次前来赏玩过。 只是在邵关迈入朝堂,同他在一些政务上有了不同的看法之后,大梁帝便再也没有亲自来过东宫了。 深邃的凤眸就这么淡淡地望着院中的景致,无所波澜。 “殿下听说过吗,只要坐上了那个九五至尊之位,一切的感情,都会为权势让路。” “历朝历代的帝王,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矣,大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邵关的身子震了一下,倏然收回了视线,桃花眸直直地对上了慕容星的目光。 “若是真的到了那么一天,滔天权势,却无可以诉说衷心之人,这张龙椅,也同囚笼无异了吧?” “你会一直陪伴着我的,对不对?” 邵关凝眸看着慕容星俊美的面容,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若君不负,我便不改此心……” 一片清凉的朦胧月色仿佛一层轻纱,笼罩在寝殿的床榻上。 慕容星听着怀里的少年平稳和缓的呼吸声,缓缓睁开了眼眸。 身旁刚洗浴过的少年只松松地披了件单衣,身形单薄纤瘦,像是江南雨后的修竹。 黑如鸦羽的墨发松松地披散在肩背上,桃瓣似的唇微微抿着,墨发衬着白皙的面容,看起来极为疲倦。 慕容星目光沉沉地一寸寸掠过少年的眉眼,呼吸不自觉又有些加重,他略微动了动身体,往床沿靠了靠,才勉强止住眸底翻涌的深沉暗色。 脑海中有些混乱,时而是少年温暖的浅笑顾盼,时而又是种种的阴谋算计带来的刻骨寒意。 直到怀里的人轻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娴熟地将邵关背后的锦被掖好。 “怎么了,殿下觉得冷吗?” 邵关眼皮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凭着本能往慕容星身边靠了靠,嗓音低哑:“被褥……换过吗?” “换过了。”慕容星眼底复杂的神色在看到邵关困顿得有些孩子气的面容之后,一瞬间只剩下满目的疼宠。 “明早在冬九过来之前,臣会将被褥洗好,再回去偏殿。” “别……冬九又不是不知道,你回去做什么?” 邵关说完沉默了一下,才微微睁开眸子,似乎想起来了现下并不是从前。 “那明早臣唤醒殿下,让冬九不要进来就是了。” 慕容星薄唇微勾,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少年微红的耳尖,低声哄着。 “困了就睡吧。臣一直在这里陪着殿下,一直都在。” “嗯。”邵关乖顺地阖上了眸子,嗅着慕容星身上极好闻的冷香味道,刚侧了侧身,忽然眉心一锁。 “怎么了?是……还疼吗?” 邵关紧紧闭着眸子,尽量不去注意慕容星低沉嗓音中的那点笑意,带着少年干燥温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腰间。 “不疼,就是有些酸……你帮我揉揉。” 慕容星抱着邵关的手紧了紧,忽然半支起身子,在邵关耳边低低笑道:“明日殿下可别缠着我要药膏……” “……再闹我,你就回偏殿去睡!”邵关面上划过一丝羞恼,最后抿了抿唇,不情不愿,“我困了……别闹我了好不好?” 第47章 第二日一早,邵关告假没去早朝,临近午时,才慢吞吞地接过慕容星递来的外袍起身下榻。 “殿下若是再不快些,只怕是午膳也要端来寝殿用了。” 邵关听到慕容星含笑的语句,自顾自地系着束腰,又咬了咬牙,吞回了穿衣时牵扯到痛处的轻哼。 “到底是谁一早就……” 邵关狠狠地瞥了慕容星一眼,金尊玉贵的少年拿着玄黑的束带比划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系不好它,只得强绷着脸,转向慕容星。 “就什么?”慕容星狭长的凤眸里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嗓音微沉,尾调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蛊惑意味。 他眼瞧着邵关的面容上逐渐浮现出了少年赌气般的羞恼之色,晓得若是自己再逗弄下去,邵关便要恼了。 慕容星敛了唇角的笑意,几步走至邵关身边,探手接过了束带。 又一手拿着束带的一端,绕至了少年腰后。 微烫的指腹带着薄茧的粗糙之感,一点点轻缓地勾画过邵关劲瘦的腰腹,少年的呼吸瞬间重了一刻。 -- 第56页 “臣再过几日就要出征去岭南了,这几日就请殿下再委屈几日,饶恕臣的不敬之罪,可好?” 慕容星如谪仙般俊美的面容在午时明媚的阳光下融成了一团好看的光晕,明明是那么冷淡的神情,嗓音清冷,却偏偏让人觉得耳根一麻。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去岭南,要记得小心一些,莫要被杨凌算计了。” 邵关轻哼了一声,觉得牙根有些发痒,张了张口,最后说出的却只有这样一句叮嘱。 上一世,慕容星从不曾对他说过这样露骨直白的情话。哪怕是情到浓处,生离死别,少年口中也只有简单的一句,“我爱你”。 重生一世,慕容星似乎变了很多,但是看向他时眼眸里的疼宠温柔,依旧分毫未改。 “臣知道。” 慕容星微微低头,将束带替邵关理好,没有克制住,顺势将怔忪的少年揽入了怀里。 “你出征那日,我去长安城外送你……” “好。臣一定等着殿下。” 三日后,慕容星重新穿上了银甲戎装,随着自长安城出征的大军,一路朝着西南而去。 慕容星控制着座下的战马,走在杨凌身侧,一回眸,便看到了长安城墙上站着的俊秀少年。 杨凌如愿奉命出征,心情颇好,见到慕容星望向城墙的目光,轻笑了一声。 “太子殿下竟然亲自出城来送世子,看来慕容世子果真是东宫的红人。” 杨凌刻意咬重了字音,话语里半是调侃,半是不屑。 “杨公子亦是某些人身边的红人啊,今日出征,昨夜还彻夜议事,恐怕也只有杨公子才能得到如此宠信吧?” 这话听起来无甚异常,在别人听来不过是在说杨凌受大梁帝重用。 但杨凌心里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容星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在表达对元穹的不满。 “并非是不想找世子一同议事,只是世子身在东宫,安排起来颇为麻烦……”杨凌细细打量着慕容星的神色,维持着唇畔的微笑。 “今夜子时,还请世子前来主帐,我等再议不迟。” 慕容星微一挑眉,表情看不出喜怒:“莫非是阁下亲自来了?” “如此大事,自然该由他过来亲自安排。”杨凌朝着身侧的亲卫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人把装着虎符的盒子拿了过来。 “还多亏了世子,我才能当上这一军主帅。” “不过我之前从未接触过军务,在军中有诸多不便,许多事情还要仰仗世子,多多帮衬。” 慕容星薄唇微勾,淡淡地看了一眼杨凌递过来的半面虎符,没有伸手去接。 “杨公子,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公子现下是主帅,一切自然该由你来发号施令。你我同为臣子,自然该为我朝共勉。” 杨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他把玩着手里的虎符,点了点头:“不错,为了我朝的繁盛,你我共勉。” 大军一路行进至傍晚,尽管临近夏季,天色暗得晚,但山林里树木茂盛,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 “大公子,前面的石壁上发现了记号。” 一名丞相府跟随杨凌出征的小厮远远地从前路跑来,凑到杨凌耳边轻声道。 “传我军令,全军就地扎营,明日卯时再继续进军!” 号令由一列列的军士向后传达而去,很快所有的将士们都放下了长戟佩刀,在四周搭建起简易的营帐。 慕容星依旧坐在战马上,看着杨凌同那小厮低语了几句,待他转过身,方才淡淡道:“可是计划有变?” “不过是换个时间罢了,慕容世子先同我到前方亲自查探过地形,此处由几位副将负责就好。” 两人驾着马一路疾驰,大约每过半里就会有一个花瓣形状的印记浅浅地刻在树干上,若非仔细去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图案便是我方的暗号,日后世子不论是传命也好,待命也罢,都会用得着这个标记。” 杨凌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马在周围的树干上查看过,确认前方再没有印记了,便抬手示意慕容星下马。 “就是这里了。” 杨凌话音刚落,慕容星手中火把上燃着的火焰就陡然被一阵飞刀划过带起的疾风所熄灭。 只是慕容星反应极快,就在火焰熄灭的一刹立即侧过身,手中的火把也顺着飞刀射来的方向击打过去。 黑暗中响起一声火把撞击在树干上的闷响,慕容星凤眸一寒,袖中藏着的匕首刚滑落至掌心,就听见不远处一个含笑的声音。 “慕容世子,是我!为防火光吸引到巡逻的士兵和野兽狼群,冒然用飞刀熄灭世子手中的火把,是我的不是,还望世子海涵。” 一个黑影缓缓从树林间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覆盖了全身的黑色斗篷,只是在见到慕容星和杨凌之后,帽檐取下,露出了月光般白皙的面容。 “阁下客气了。”慕容星挥袖收起了匕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元穹走到了他身前。 “如今梁国精锐大军的兵符在我们手里,岭南军亦成了气候。兵马钱粮,一样不缺。我的复国之望,卿等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 第48章 杨凌听到这话,面上已经露出了近乎狂热的欣喜:“接下来我等该如何部署,还请您示下。” -- 第57页 “很简单。待两军开战,我会下令让岭南军佯装不敌,败退回苗疆丛林。” “卿等只需令梁国的军队乘胜追击,一步步踏入我设计好的陷阱,自然就能让这些精锐全军覆没。” 慕容星凤眸微挑,忽然低声道:“听闻苗疆战场同西北的沙漠不同,遍布沼泽瘴气。阁下可有完全的把握,能在苗疆将梁国军队一网打尽?” “这是自然。如何伏击,慕容世子不必担忧。”元穹轻笑一声,面上满是意气风发,“世子只消将梁国军队带入苗疆的土地,我便能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 “如此便好。”慕容星微微颔首,眼底的寒芒一闪而逝,“只是我还有一个顾虑,希望阁下解惑。” “世子但说无妨。” “就算这次征战岭南的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太子邵关手中还握有西北的兵马。” “比起内地城池多年未曾打仗的士兵,西北民风尚武,军士个个能以一敌三,阁下打算如何应对?” 元穹闻言,面上却无多少波动,只是玩味地看了慕容星一眼,调侃道:“世子果真是绝情之人,怪不得长安城如此多怀春的少女,没有一个入得了世子的眼。” “日后当上了王爷,自然不会缺美人,何必急于一时。阁下说是吗?” “哈哈哈……世子说得不错。”元穹抚掌笑道,“世子觉得,若是太子被废,这西北军权,会交到谁手里?” “若是太子被废,以梁国皇帝多疑的性格,只怕暂时不会册封新的主帅,这中间的空档,的确是我等的可趁之机--不知阁下打算,如何让邵关的太子之位易主?” “我今夜来见世子,一方面是为了岭南一事,还有一面,便是来同世子商议,设计让梁国皇帝亲自废去太子之事。” 慕容星袖袍下的手颤了一下,旋即紧紧握成了拳。刀削斧刻般的俊美面容依旧神色冷淡,没有分毫波澜。 “还请阁下明示。” “其实我已安排好了人马,随时可以让梁国太子身首异处。不过……看着梁国皇室自相残杀,比我自己动手要痛快得多!” “待梁国军队同岭南军打完首仗之后,我想请世子连夜赶回长安。” 元穹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那时你们分别了那么多日,想必太子殿下,也该思念世子了吧……” 十日后,大梁平叛岭南的第一场仗,以岭南军弃城溃败告终。 捷报传回长安,皇宫上下紧张沉闷的气氛陡然一松。 大梁帝本还有些担忧杨凌一介文臣,从未领过兵,会吃败仗。如今收到了大喜的捷报,一扫几月来阴郁的神色,给丞相府赐去了大量的赏赐。 就连东宫和几个皇子府也一同收到了金银玉器。 “殿下,这是南海进贡来的夜明珠,听说几个皇子里,只有东宫收到了这份赏呢!” 冬九将赏赐的礼单递给了坐在桌案后提笔写信的少年,见邵关无甚反应,好奇地问道:“殿下忙了大半日了,今日的折子这么多吗?” “折子都批完了,孤是在给慕容世子写信。”邵关抿唇轻笑一下,缓缓拿起信纸,晾着纸上的墨迹,“大军出征十余日,也不知世子之前的伤好全了没有。” “殿下,您当初给世子带去了那么多药,哪儿能没养好呢!” 邵关不置可否:“那个夜明珠,放在何处?” 冬九愣了一下,赶紧吩咐人取来了库房的钥匙:“回禀殿下,一切赏赐都在库房存着呢,殿下要夜明珠,奴才这就去取。” “挑两个最好的,送到平西侯府去,记得替孤拜会过老侯爷。” 冬九虽不知道自家殿下怎么突然想到送东西去平西侯府,但既然邵关下了令,他就没有不遵的道理。 “奴才这就去办--那这信?” 邵关俊秀的眉目染着和煦的暖阳,看起来极为漂亮:“信,你命暗卫去送,切记小心,莫要让旁人知道了。” 大约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冬九带着平西侯府前来谢恩的小厮入了东宫。 那小厮戴着毡帽,帽檐低压着,弯腰微躬着身,看起来谨小慎微。 “奴才奉侯爷之命,多谢殿下恩赏。” “世子一案,让侯爷受惊了。如今世子又为征战岭南的副将,孤送些东西去平西侯府,也是应该的。” 邵关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抬手示意那小厮起身:“你回去转告侯爷,就说--” 黑亮的桃花眸在看到小厮的面容时倏然一震,旋即邵关迅速地眨了眨眸子掩饰住了自己异样的神色。 “就说,侯爷太过客气了。待世子出征回来,孤一定亲自过府,拜会侯爷。” 少年加重了“出征回来”几字的字音,不着痕迹地盯了那跪地的小厮一眼,轻咳一声。 “冬九,你先退下吧,孤还有一些事,要问问他。” 冬九刚关上殿门退出去,邵关绷着的面容就倏然放松下来,带了几分无奈惊讶。 “慕容星,你怎么突然回长安了--父皇知晓此事吗?” 跪地的小厮缓缓起身,修长的指自发鬓处轻轻一扯,便撕下一面薄薄的仿人皮的面具,露出了慕容星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容。 慕容星没有直接回应邵关的问句,只勾了勾唇,上前几步,轻声问道:“殿下是怎么看出,是我假扮的小厮?” -- 第58页 “你忘了,上一世在我弱冠之年的生辰那日,你戴过这张面具。” 那时候因着及冠礼礼节繁琐,他要常住在皇宫,接见礼部官员,好几日都没有时间同慕容星会面。 然而在及冠礼结束后,他才发现跟在礼部尚书后面端着冠冕的小厮,是慕容星戴了面具假扮的。 那么多日,慕容星都一直陪在他身边,就像少年曾经给出的承诺那样,只要他需要,他就会一直陪伴着他。 慕容星望着邵关面上浮现的怀念回忆之色,挑眉笑道:“殿下既然连这件事情都记得……难不成忘记了同臣夏季的赏花之约?” 第49章 邵关微微一怔,目光触到慕容星凤眸中的郑重认真之色,才反应过来少年方才的话并不是在同他玩笑。 “……你这次悄悄回了长安,就是为了同我去郊外赏花?”邵关觉出自己的神思已经有些迟钝,他话语停了停,才轻声续道,“杨凌还在军中,你怎么--” “岭南军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至于杨凌,臣已经命几个副将严密监视着他,军中大半的人马都在老将的掌控之中,不会有事的。” 邵关凝眸看着慕容星深邃的眼瞳,竟意外地看到了如忠心的大犬一般固执倔强的神色,不禁失笑道:“你以前……可从来不会做出这么失了分寸的事情。” 那个庄重沉稳、不苟言笑的平西侯世子,只会以“事务繁忙”为由,打发了他派遣去军营寻他的下属。 只会在午夜等他睡熟之后,偷偷起身,去书房批阅堆积的奏折。 曾经年少,总觉得枕边抱着自己入睡的人,陪伴自己的时日还长,只有到了分别那日,蓦然回首,才知道什么叫做镜花水月,转瞬弹指。 “臣怕等这场仗打完,就要入秋了。”慕容星清冷的嗓音略微泛沉,竟显得有些哀伤。 “臣不想再等到明年了。臣……也不想让殿下再等我了。” 邵关心底理智筑起的防线,在眼前的少年温柔期盼的语气中一瞬间尽数崩塌。 “……我们今晚就去郊外,这样明日一早可以在山谷看到日出。好不好?” 邵关清澈的嗓音刚一出口,整个人就被慕容星一扯,拦腰抱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勾住了少年的脖颈,感受着慕容星干燥温暖的掌心紧紧贴着他腰间与膝盖下的皮肤。 灼热的温度和些微的痒意顺着脊椎一路攀援而上,刹那就让邵关的呼吸乱了几拍。 “山林里太脏了……臣可舍不得碰殿下。”露骨的情话伴随慕容星温热的吐息,缠绵在邵关耳畔。 邵关轻哼了一声,难得主动地探手去解慕容星理得一丝不苟的外袍,只是指尖还未碰上束带,手腕就被人猛地攥着,用力地反压在床榻上。 克制而放肆的吻虔诚地落在他的发梢、眉心。 “殿下……殿下……对不起……” 子夜时分,半坐在东宫的温泉池子的少年下颌微扬,靠在温泉的池壁上,漆黑的桃花眸在腾绕的雾气中近乎失神。 哪怕是浸泡了药材的温热泉水,也丝毫缓解不了他身体各处泛上的酸痛,反而让这种种酸楚愈发分明地传达至四肢百骸。 邵关缓了几刻,大约琢磨过来慕容星说的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殿下醒了?” 更衣的屏风后,只穿了一袭松散单衣的少年缓缓走出。松松垮垮的衣袍根本未曾系紧,几乎什么也遮挡不住。 邵关的目光从慕容星修长笔直的的双腿和线条分明的腹肌上倏然跳开。 不知是因为太过滚烫的温泉池水,还是因为朝他走过来的俊美少年,邵关俊秀的面容悄然染上了一抹绯色。 慕容星见泡在池子里的少年低着头不说话,随手拢了拢自己披散开来的墨发,一双凤眸映着暗淡的烛光,似是有星辰在里面流转。 “殿下在想什么?” “哗啦”一声入水的声音,溅起的水花将邵关细密的睫毛都打湿了,水珠顺着脸颊线条流下,勾画出邵关如画般精致漂亮的眉眼。 慕容星喉结微动,听到邵关半闭着眸子,极其小声地对他说:“没想什么,你帮我把干净的衣服拿来。” 其实那套单衣长裤就放在离温泉池子不过五步路的距离,他只消起身走几步就能够到,但是他…… “殿下为何不自己去拿?”慕容星神色淡然地站在原地,若是忽视他眸中燃烧着的无尽暗色,倒是真会让人疑心是否是谪仙降世。 邵关敏锐地捕捉到慕容星唇角的一丝笑意,哼出一声气音,面上的神色却已经软了下来,近乎是撒娇的意味。 “我想再泡一会儿……你帮我去拿,好不好?” 仰脸看着慕容星的少年漂亮的锁骨在池水中若隐若现。 俊秀的面容上无辜卖乖的神色,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偏偏又因为看向的是自己的心上人,不自知地带着几分媚色。 尽管明知道邵关心里不定怎么羞恼,慕容星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套对他很管用。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在风沙战火、阴谋诡谲中锻炼出的心,总是在邵关明媚清亮的神色中柔软得不像话。 “好。” 邵关见慕容星应下,心安理得地得寸进尺:“那你等我换好衣服再进来。” -- 第59页 慕容星的唇角溢出一声低低的笑,点头应道:“好,我去寝殿等你,药膏放在干净的衣服旁边,记得乖乖抹上。” 一切事罢已是后半夜了,邵关困得不行,刚被慕容星抱上床榻,脊背碰到柔软的被褥,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少年面上一点点变化了的神情。 慕容星狭长的凤眸里不见星点睡意,他一手缓缓抚着邵关的肩,哄着人安稳地睡去,一手却握紧了拳,指甲几乎叩进了皮肉。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低低开口:“殿下,殿下……睡着了吗?” 睡梦中的少年发出一声轻哼,睡颜安静而乖顺。 慕容星等了几刻,见邵关没有动作,便缓缓起身,出了寝殿的大门。 院子里已经有元穹派来跟着他的暗卫躲在阴影处等他。 “这是主人要属下交给世子的东西,要怎么做,世子应当明白。” 慕容星伸手接过了一个巴掌大的扎满了银针的玩偶,上头贴了黄色的符咒,符咒上写着的赫然是大梁帝的名字。 “这上面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就要靠世子去探听了。区区生辰八字,太子如此宠信世子,世子哪怕是问别的什么更要紧的,他都会说的吧?” 第50章 若是被人发现大梁太子房中藏了厌咒帝王的巫蛊木偶,根本无需大梁帝下诏废太子,众臣也会群起而攻之。 慕容星冰冷如清凉月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木偶,手背骨节泛白,仿佛那银针不是刺扎在木偶身上,而是扎进了他的骨血。 “怎么,世子这是怕了吗,还是狠不下心了?”那暗卫嘶哑着嗓子,冷笑一声。 “世子若是不想下手也没关系,主人自安排了后手,可以随时取梁国太子性命。” “只不过,世子身上的蛊毒的解药,只怕会停上半月,世子应该不想尝尝四肢无力,只能瘫在床榻上的感觉吧?” 慕容星缓缓将木偶放入衣袖,面上依旧是一派淡然的冷色,薄唇轻启:“你去传话,此事我会处理妥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便是。” 暗卫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院落的黑暗之中。 慕容星近乎无声地返身回了寝殿,合上了大门,没有点燃蜡烛,径直走向了不远处的桌案。 价值千金的徽墨一点点在砚台中融了开来,又在少年的笔下化作两列清隽的字迹。 哪怕是最熟悉邵关笔迹的人,只怕也会认为这字是他亲笔所写。 毕竟曾经,慕容星无数次模仿邵关的笔迹帮疲倦的少年批阅剩下的奏折,几乎无需刻意去想,隽永的墨迹就停留在发黄的符纸上,又很快干透。 简短的十几个字,因着慕容星落笔缓慢,竟写了许久。放下笔墨的少年抬手按了按眉心,像是疲惫极了,凤眸短暂地失了焦距,一片流转的冷光。 他没有去看屏风后静谧的床榻,垂着眼帘,轻转了一下手边的烛台,书桌底下就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随后,他没有迟疑的,将木偶放入了暗格里,又将一切恢复了原状…… 长安城已经一连晴了几日,却在翌日阴云密布,虽没有下雨,但看着阴沉的天色也只叫人觉得心头不安。 “殿下,今日没有太阳,外头风大,披件披风再出宫吧。” 邵关一袭银白的华服,乌黑的墨发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还未曾束起。 听到慕容星的声音,他微微一笑,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好。” 邵关微微扬起下颌,让慕容星帮他系好了披风,刚欲说些什么,眸子却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遮住。 “你做什么?” 慕容星勾了勾唇,一手遮着邵关的眸子,一手揽在他腰际,带着他往殿外走。凤眸深沉,嗓音却温柔沙哑。 “臣想带殿下去一个地方,等到了那儿,殿下再睁眼,好吗?” 邵关点了点头,一手轻轻扯着慕容星的衣袖,面上是全然信任倚赖的神情。 “嗯。不过日落前我们要赶回来,替你准备回岭南军营的行装……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慕容星缓缓拉过邵关的手,十指相扣,“不用等到日落,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东宫外冬九早已备好了车驾,因着慕容星私自回长安的事情不能泄漏出去,四周看守的侍卫都已经撤走了,只有暗卫秘密跟在附近。 邵关阖着眸子,拉着慕容星的手上了车驾,眉眼间除了星点抑不住的欢欣笑意,还有淡淡的困倦之色。 “从这儿到城外还有半个时辰的路,殿下若是乏了,可以休息一会儿。” 邵关“嗯”了一声,头斜靠着枕着慕容星的肩,小声道:“其实再过些时日,等父皇消了气,我可以请命来岭南--” “殿下就这么舍不得臣吗?” 慕容星低头亲了亲少年的眉心,明明是温暖的语调,狭长的凤眸却冷得似是尘封了万年的冰窟。 邵关感受着眉宇间的痒意,刚想睁开眸子,就听见慕容星低哄道:“殿下应了臣的,在到地方之前,不许睁开眼。” 邵关磨了磨后槽牙,觉到慕容星温热的吐息已经一路蔓延到脖颈处,晓得以他的性子,在车上……也不是做不出来。 “前面还有车夫……” -- 第60页 紧紧阖着眸子的少年俊秀的面容上划过了一丝无奈,压低了嗓音。 慕容星将人紧紧禁锢在怀里,动作放肆,神色却是自持冷淡,似乎只有在邵关闭着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的神色才会有些许的破绽。 他勾唇笑了一声:“前面有车夫……所以呢?殿下在想什么?” 邵关话语一滞,咬牙切齿:“在想这马车什么时候才能停,我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睛……” 在想怎么重生一世,以前说一个“爱”字都会脸红的少年,现下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些露骨的话。 马车断断续续地行驶了几刻,在车内两个少年的低语声中缓缓停住。 “殿下先别急着下车,底下都是乱石,我抱殿下下来。” 邵关刚欲说不,慕容星已经跳下了马车,极为轻松地揽过了他单薄的身子,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 “殿下放心,车夫已经走了。没人会看到的。” 入鼻是慕容星袖间淡淡的冷香,还夹杂着些微湿润的水汽。 邵关安静地维持着闭目的模样,直到慕容星拉着他走过一段乱石铺就的小路,迎面而来的山风一刹吹乱了少年披散的墨发。 如画的面容白皙清俊,在乌黑墨发的映衬下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慕容星注视了他几刻,低声道:“殿下,可以了。” 入目是几丈深的山谷,底下纷繁的绣球花连成了一片粉紫色的海洋,随着迅疾的山风泛起一阵阵的波浪,在阴沉的天幕下似是一道绚丽的锦绣,斑斓夺目。 “我记得……这里以前是一片荒谷。”邵关漆黑的桃花眸里倒映着底下绚烂的色彩,只是盛大花海,却不及他的眼眸熠熠。 “你什么时候开始……种的这些?” 慕容星没有去看山谷里摇曳多姿的绣球花,凤眸沉沉地凝视着邵关唇角的笑容。 “这些花……是上一世种的。殿下记得吗,上一世的这个年份,殿下第一次同臣说,这是殿下最喜欢的花。” “既然以前没有机会给殿下看到,就在今日……算是全了臣对殿下最后的一点情意吧。” 悬崖边缘,慕容星面上温柔的暖色忽然尽数敛去,揽着邵关的手轻轻一推,就是一阵碎石落下的响声。 银白衣衫的少年朝着所爱的那片花海,直直坠落了下去…… 第51章 东宫。 “我等奉陛下旨意,搜查东宫!你一个小小的内监,怎敢阻拦?” 傍晚时分,正是白日与黑夜交织的时辰。阴云翻滚的天幕只留有一线瑰丽的霞光,猩红色的晚霞衬着翻墨般的云,竟有些诡异的可怖。 冬九看着面前数百佩剑出鞘、杀气腾腾的御林军,心中半是为着自家殿下出城游玩还未归来的不安,半是为着御林军这样阵仗的骇然。 “这位统领,奴才绝无违抗圣名的意思。只是太子殿下今日去长安郊外游玩还未归来,能否请统领再等候些时日,待殿下回来以后再--” 那统领冷笑了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冬九:“笑话,陛下圣旨,岂有延误的道理?来人!进宫细细搜查,不要放过每个角落!” 数百御林军整齐地应了一声,立即疾步分散开来,不顾东宫内侍的阻拦,奔向了各个殿堂。 冬九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御林军士兵在自家殿下的书房内翻箱倒柜,字画散了一地,急得直在原地打转。 “我问你,殿下今日是一个人出去的吗?可有说具体会去哪里游玩?赶车的车夫是谁?” 被冬九抓住衣袖的小厮哭丧着脸:“冬九公公,奴才也不知道啊!今日早上殿下神神秘秘的,不许任何人靠近车驾……也没说去了哪儿。” “你快派人,去长安外方圆五里的郊外找人。若是找到殿下,就说陛下派了御林军来东宫搜查,请他快些回来!” “奴才这就去!” 冬九迈着步子赶到御林军统领身旁,从袖中取出了一大袋银子递了过去。 ”统领,不知陛下为何忽然下旨来东宫搜查,可否告知一二……” 那统领冷冷地看了冬九一眼,也没接银子。 “难得公公是个心思玲珑的,我就劝公公一句,到了御前,可切莫对陛下说谎,省的白白赔了自己的性命!”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士兵从寝殿中疾步跑出来,拱手道:“统领,属下在太子殿下的寝殿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请统领过目!” 冬九心头一震,眉心突突直跳,忙不迭地跟着统领去到了书桌边上,打开的暗格里赫然是一个扎满银针的木偶。 上头的符纸用血红的朱砂勾出凌乱的图案,尽管冬九不认得几个字,可也知道这种木偶分明是宫廷里最为深恶痛绝的巫蛊术才用得到的东西。 那统领看到木偶,立即招呼人把东西放进了木盒里,神色森然:“想不到众臣口中谦和恭顺的太子殿下,也会在寝殿中藏下如此污浊的东西!” “来人啊,将东宫的所有内侍一并抓捕,带到御前,由陛下定夺!” 冬九被人一路推搡着到了养心殿。 “扑通”一声,膝盖落地的声音伴随着那个木偶砸在地上的闷响一道响起。 大梁帝坐在龙椅上,闭目听着御林军统领小声的禀报,尽管殿中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但是帝王流露出的犹如实质的怒意,还是叫人脊背发寒。 -- 第61页 “……臣领了陛下的旨意后,立即赶往了东宫,经过严密的搜查之后,果真在太子殿下寝殿的暗格中找到了此物。” “太子人呢?朕不是说,让你将他一并带来的吗?” “回禀陛下,臣到东宫时,太子殿下并不在殿中。东宫的奴才们说,太子殿下一早就去长安郊外了,许是游玩还未回来……臣已命御林军出城去找了。” “游玩?”大梁帝倏然睁开眼睛,眼里是熊熊燃烧的杀意与怒火,“逆子,逆子!朕如此待他,早早封了他做东宫储君!他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陛下息怒!不如等太子殿下回来,陛下问过之后……许是误会。” “朕的儿子字迹是怎样的,朕还分不清楚吗!”大梁帝死死地盯着那个掉落在地上的木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去!立即将这个逆子给朕带回来!” 御林军统领哪里还敢再说什么,拱手领命后迅速地退出了养心殿。 大梁帝的目光像是发怒的雄狮,落在跪伏在地的冬九身上。 “你就是太子的贴身内侍?” “回陛下的话,奴才是。” “那你倒是同朕说说,太子是找的什么乱臣贼子做的这个木偶,又是怎么写出朕的生辰八字,用巫蛊之术来诅咒朕的!” 冬九浑身一颤,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高声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素来敬重孝顺陛下,从不曾碰过这等污糟的邪术!定是有人陷害殿下,请陛下明察!” “明察?”大梁帝一拍桌案,冷笑道,“好一个伶牙利嘴的奴才,死到临头,还敢替太子辩护!来人啊,将他打入天牢,严加拷问!” “陛下明察啊!殿下是冤枉的!求陛下明察……” 养心殿的烛火燃了彻夜,去城外搜查的御林军去了一拨又一拨,却直到翌日清晨,都未曾找到太子。 大梁帝双目布满血丝,不耐烦地挥手屏退了前来送汤送吃食的奴才,朝着殿中的一个角落哑声问道。 “……慕容爱卿,你说太子到底是出城游玩忘了时间,还是知道了自己巫蛊术败露,怕朕要了他的脑袋,连夜逃走了呢?” 清冷的嗓音无甚波澜,连同那双冷淡的凤眸一般深沉似海。 “臣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臣曾经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侍读,主仆情分一场,臣不忍看到殿下一错再错。” 大梁帝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声:“难得爱卿如此忠直。朕曾听信四皇子之言,险些错杀爱卿,朕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啊!” “陛下对平西侯府宠信有加,臣唯有肝脑涂地,才能报效大梁。” “爱卿能冒着如此大险,前来向朕禀报太子所为,朕很是欣慰。” “想不到,朕含辛茹茹培养大的儿子,竟然会用巫蛊之术来诅咒朕,意图谋反!怪不得钦天监前些时日上奏,说是太子星位不稳……” 大梁帝一边说着,一边招手示意慕容星上前。 “等御林军抓捕太子归案,朕要他同你当面对质。朕倒是要看看,这逆子到时还有什么话可说!” …… 一盆盐水泼在了被绑在石柱上的少年面上,刹那将俊秀脸庞上淋漓的伤口映得猩红。 痛觉一瞬间放大,邵关闷哼出一声气音,咬着牙扬起了头。 视线还非常模糊,似乎是被摔落后撞上的那几块碎石擦到了眼角,鲜血从眉心一直滑落,滴进了眼瞳,疼得钻心。 “邵关太子,真是好久不见啊。”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过石阶,最终在离邵关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蒙了眼睛的血雾后,是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只是那副过分柔媚的脸,早已不是白衣翩翩的琴师所有的风情,而是填满戾气、仇恨与一种胜利者的傲然。 “齐元修……是你?” 元穹的目光轻佻地扫过邵关满是伤痕的面容,勾唇笑道:“难得太子还记得我。不过,齐元修不过是一个替身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元穹。” “上一次以元穹的名字有幸见到太子,还是在好几年前的午门刑场上。” “那时我就和如今的太子一样,满身是伤,狼狈不堪,被所谓的‘忠臣’背叛,即将奔赴黄泉死路。” 元穹说到此处,面容扭曲了一瞬,似是地底回来索命的厉鬼般狰狞。 只是他很快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绝望悲愤的应该是太子殿下才是。” “太子一定很不解吧,为什么慕容星会亲手把你推下山谷,为什么我会把你囚禁在这儿,却不动手杀了你……” 邵关听到“慕容星”的名字,细密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心口像是被一只拳头攥紧了,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聪慧如他,事到如今,自然不会猜测不到慕容星和这位前朝皇子的关系。 只是一切都变得太快,太过荒诞,以至于他的潜意识里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上一刻还温柔地说“这一片花是上一世我为了你栽种”的少年,却在下一秒翻脸无情,毫不犹豫地将他推下了山谷。 对他承诺会一直护着他的少年,其实早就已经和前朝皇子勾结在一起,前些时日的温存宠溺,到底是真情,还是只不过一场逼真的戏,他都已经分不清了。 -- 第62页 他只晓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在剧痛后逐渐麻木,只是神思回避着不敢去想,他怕自己越是在乎,就越是狼狈可笑。 见邵关只是咬着牙不说话,元穹面上划过一丝无趣失望,挥手招来了一旁看守着的暗卫。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回禀主人,再过一个时辰就是第三天了。慕容世子来消息说,他已经在养心殿内候着,只等主人的安排。” “嗯,外头搜寻的御林军都还在吗?” “都还在,不过主人放心,这个地牢修建得极为隐秘,他们不知道机关,定然发现不了的。” 元穹眯着眸子看着邵关惨白的面色和干裂的唇瓣,似是有些可惜地轻叹了一声:“若不是为了大局考虑,真想现在就将他凌迟处死,以慰我父兄。” “来人啊,把噬心蛊取来。” “……你想做什么?”邵关的手腕几乎被缚着的绳索勒进皮肉,污浊的血迹和伤口处汩汩涌出来的鲜血,让少年俊秀的面容一片狼藉。 “做什么……太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52章 元穹随手拿了一把匕首,在邵关的颈侧轻轻一划,随后接过了暗卫递来的木盒,缓缓打开。 一条拇指粗的蜈蚣盘在木盒中央,像是忽然被地牢昏暗的烛光惊醒,张舞着触须从木盒里探出头来,朝着血腥味散出的方向扭动起来。 邵关瞳孔微缩,死死地盯着元穹拿着那个木盒,靠到了他的颈侧。 经过悉心培养的蛊虫在血腥味的刺激下立即从木盒里爬出,攀上邵关的脖颈,顺着伤口往血肉里面钻去。 漆黑的桃花眸几乎失神,邵关拼命将痛呼声往喉咙里咽下去,唇齿却不住地发颤,齿尖咬上舌头,顿时漫出一股腥甜的味道,血迹顺着唇角滴落下来。 “太子不必害怕,这蛊虫不会真的钻进身体里,他只是把虫卵埋入伤口中罢了。大约一个月后,虫卵才会孵化出来。” “当然,这蛊虫浑身上下遍布剧毒,会让太子神智受损,可能连话都说不清楚……” “最终,这些虫卵孵化出的蛊虫,会一点点噬咬宿主的肝脏,直到让人七窍流血而亡--太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粗长的蛊虫被元穹收回了木盒,脖颈间钻心的疼痛骤然一止,旋即却是愈发剧烈的刺痛之感,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顺着经络血管,直往身体里钻。 邵关面色惨白得似是涂了一层漆,干裂的唇瓣早已没了血色,连脖颈间的青筋都看得分明。 他拼命地想要维持住意识的清醒,可却发现喉间已经发不出一个字音,全身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力气,连指尖都动不了。只有永无止尽的疼痛像是飓风席卷,将他撕扯得粉碎…… “主人,他受不住疼,昏迷过去了,可要用盐水将他泼醒吗?” 元穹上前一步,伸手抬起了邵关的下颌,打量了几眼少年毫无血色的面容,又很快放开了手。 “不必了。你去取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处理好他的伤口,给他换上。然后,把他从地牢里带出去,扔在御林军搜查的范围内就行。” “属下遵命。”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慕容星安静地坐在在养心殿的梨花木椅上,几乎日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的少年眉宇间尽是疲倦,看起来竟有些脆弱。 只是那双凤眸,尽管爬上了几根血丝,但仍寒芒涌动,锐利得似是刚出鞘的利剑,让人望而生畏。 “慕容世子还留在这儿呢?陛下说了,世子辛劳,不必一直在养心殿候着,可以回侯府休息一段时日,待御林军找到了太子殿下,世子再过来不迟。” 慕容星听到不远处传旨的太监尖细的嗓子,立即起身行了一礼。 “臣多谢陛下记挂。只是事关重大,臣还是候在养心殿安心一些--臣私自回京一事,陛下可有降旨?” 那公公见慕容星执意留着,也就没有再劝,只是命人端上了新沏的茶盏。 “既是如此,世子要小心身体才是。陛下说了,世子虽私自回京,但却是为了禀报要事,不仅无罪,还应重赏。世子就不必想着此事了。” 慕容星点了点头,刚欲再说什么,忽然看到殿外一阵通明的火光,旋即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刀剑回鞘的声响。 少年玉色的面容倏然蒙上一层冷峻之色,凤眸沉黑,似是山雨欲来,墨云翻涌。 “这……”那公公愣了一下,询问的目光看向了慕容星。 “是御林军整队归来了……太子殿下,回来了。” “奴才这就去乾清宫禀报陛下,还请世子先在此处主持大局,奴才去去就回。” 领头的御林军统领见到慕容星,立即翻身下了马,一挥手,就是两个军士架着一个白衫少年自马车上下来。 少年凌散的墨发被夜风拂起,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俊秀面容。 “太子殿下怎么了?”慕容星喉结微动,削薄的唇抿了抿,显出几分冷色,淡淡问道。 “回禀世子,属下也不知。只是在长安郊外找到殿下时,就已经是如此模样了。” “陛下马上就到,你留下禀报,其余人都遣散了吧。” 慕容星探手从两个军士手中接过昏迷不醒的邵关,只觉得怀里的人身子冰冷,仿佛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 第63页 “去请太医--” “不必去请!” 大梁帝雄浑的嗓音突然自后方响起,御林军顿时跪了一地,只有慕容星搀扶着邵关动作不便,只行了半礼。 “妄图弑父篡位的逆子,去请太医做什么?” 大梁帝目光森冷地看着邵关,眼神冰冷的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儿子。 慕容星搀扶着邵关的手颤了一下后缓缓攥紧,死死将人禁锢在了怀里。 “陛下,太子殿下如今昏迷不醒,若是不请太医前来诊治,只怕一时半会难以问话。还请陛下三思!” “昏迷不醒?朕看他是知道自己罪行滔天,不敢面对朕了吧!来人,把这逆子送去宗人府,不论用什么手段,把人给朕弄醒!” 十根银针穿透了邵关的指尖,连心的疼痛逼得少年发出一声闷哼,艰难地睁开了眼眸。 “殿下醒了?” 一片死气沉沉的桃花眸倏然一震,半是惊诧半是厌恶地朝着清冷嗓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别碰我。” 邵关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发出几个气音。剧烈的蛊毒早就遍布了他的身体,就连移开视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的额上脊梁浮满了冷汗。 眼前一身玄衣官袍的少年依旧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只是凤眸里故作姿态的关心疼惜,看得他几欲作呕。 你有什么脸面出现在这里。 又怎么忍心在伤了我之后,还站在这里惺惺作态。 漆黑的桃花眸像是有幽暗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自嘲、奚落、愤怒、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直直地逼视着慕容星。 伤口因着少年强烈的情绪波动,又渗出血来。 “……殿下,事到如今,你还要一错再错吗?臣已将殿下暗自使用巫蛊之术,企图谋反的事如数禀明了陛下,若是殿下还不肯说实话,只怕是性命难保。” “哐啷”一声铁链碰撞在一起的响声,邵关的手腕被粗糙的链子勒得血肉模糊,飞溅出的血渍溅上慕容星俊美的脸,说不出的诡异苍冷。 什么巫蛊之术,什么谋反……他根本没有,根本没有!为什么要这样陷害他,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你连一丝的旧情都不曾顾念,如此利用,如此欺骗,如此背叛! 凄厉的问句尽数堵在喉咙口,邵关双眸赤红,盯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少年,口中忽然漫出一阵腥甜的血腥味,迫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似乎很失望于邵关的沉默,慕容星抬手轻缓地擦拭去自己眉眼处溅上的血珠,转身低低道,“太子殿下不肯开口。” “无话可辩,自然就不开口了。”大梁帝负手一步步走上前,看着不远处狼狈的邵关,神情冷漠得同看每一个乱臣贼子毫无分别。 “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如实告诉朕,为何会在寝殿放诅咒朕的巫蛊木偶。又为何整整三日没有回东宫,还是朕的御林军在荒郊野外找到你?” “朕给了你东宫储君之位还不够,你还想咒朕死,弑父篡位吗?!” 不是的……不是的,是有人陷害,儿臣从不曾生过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心中早已泛起了滔天巨浪,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因着身中蛊毒,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嘴边涌出的血,连成了一条线,滴落在冷硬的石板上。 然而邵关的沉默在大梁帝看来,却是一种无言可辩,他怒极反笑:“怎么,太子这是哑巴了吗?连朕的问话都敢不答了!” “陛下,不如找太医过来看看吧。许是太子殿下受了伤……” 邵关耳畔边已是一阵嗡鸣,他根本听不清楚慕容星说了些什么,只能模糊地听到那个熟悉的嗓音,像是用最温柔体贴的语调,说着最虚伪狠辣的话。 苗疆的蛊毒一向以隐秘阴毒扬名,大部分时候就连宿主都无法察觉,只有毒发后才能察觉出端倪。 漆黑的桃花眸从满腔的怒意,逐渐变为了隐忍的绝望,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慕容星,拼命吞咽着口中的血水,最后轻扯了一下唇角。 几名太医终是带着医药箱来了,为首的太医令搭了脉,又细细看过邵关的面色,拱手答道:“禀告陛下,太子殿下身上的只是一些擦伤……除了颈侧的伤有些发炎,其余并无异样。” 大梁帝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太医退下,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性。 “太医都已诊断过了,难不成朕的太子如此娇贵,只是一些擦伤,就连话都说不出了?” “朕再最后问一次,平西侯世子同朕说你在殿中用巫蛊之术诅咒朕,还企图拉拢侯府,举兵谋反,这些事是否属实?你若实话告诉朕,朕还能念着父子情分,饶你一条生路!” 第53章 回答他的只有邵关沉黑的不透一丝光亮的眸子里一片死寂的神色。 大梁帝终是失去了所有的耐性,一个步入暮年的老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和作为一个帝王对神佛天命的迷信敬畏,让他完全忘却了血脉相连的父子之情。 “朕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不肯说,那就莫怪朕不念旧日情分了!” “来人啊!宣朕旨意,太子邵关,在东宫秘密使用巫蛊之术,企图谋害天子!此等不忠不孝之辈,不堪东宫储君大任,现罢黜太子,将其贬为庶人,秋后问斩--” -- 第64页 “陛下!陛下!关儿是无辜的,一切都是臣妾的主意,求陛下明察啊!” 大梁帝宣诏的声音一顿,面色阴沉地望向跌跌撞撞朝着地牢跑来的宫装女子,厉声斥骂道:“谁准你前来宗人府的--外头看守的侍卫呢?都在做什么!朕何时准你们让皇后进来?!” 大梁的皇后甄芷嫣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虽生过孩子,却依旧是一副纤弱的江南女子模样,肤若凝脂,略施粉黛,眉宇柔和秀致。 只是因着体弱多病,她面色苍白显得有些憔悴,加上突闻邵关的变故,更是急得什么礼节也顾不得了。 “陛下!求您听臣妾一言,那巫蛊木偶,是臣妾命人做的,太子他不知情啊!想要诅咒陛下的是臣妾,与太子无关!求陛下明察!” 大梁帝一把抽出了身旁侍卫腰间的佩剑,直指自己的结发妻子:“你做的?朕看你是为了保你儿子的命,说谎话来骗朕吧!欺君大罪,你可知是要诛灭九族的!” 甄芷嫣眼眶通红,泪珠里映着邵关嘴角带血的模样,面上却毫无惧色。 “臣妾不敢对陛下撒谎。是臣妾不满陛下对其余几个皇子的看重,生怕关儿无法顺利继位,因此请来巫师做了这个巫蛊木偶。” “上一次家宴,关儿留宿在宫里,臣妾的侍女不察,叫太子发现了异样。太子劝臣妾及时罢手,并将木偶夺走想要销毁。” “陛下!关儿虽不曾及时将臣妾的罪行告知于陛下,但他也是出于一片孝心。他从小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如何的品行,难道陛下不知吗?” “陛下要问罪,就处斩臣妾吧!只求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能留关儿一条生路!” 甄芷嫣说完,跪在地上一下下叩首,声声闷响,眨眼就让她的额头渗出了鲜血。 母后……母后! 邵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模糊的视线让他已看不清楚母亲的脸,只看到一个身影跪在地上,全无一国之母的雍容华贵,只有一个想要保护儿子的母亲的脆弱与刚强。 少年拼命地挣扎着身子,可是蛊毒像是无解的囚笼,将他牢牢地禁锢在原地。 他只能拼命勒紧铁链,企图用那点链子碰撞的声响,让母亲赶紧从此处离开,不要再为了他做出什么傻事…… 许是甄芷嫣的举动实在太过疯狂,大梁帝握剑的手颤了一下,就这么寂静地同她对峙着,牢里一时陷入一阵泥沼般诡异的沉寂。 “皇后娘娘方才说,这巫蛊木偶是娘娘命人做的。” 阴影处传来一声淡淡的低笑,清冷的嗓音听来漫不经心,却好似毒蛇吐信,一击便命中了要害。 “那么还请娘娘解释一下,为何木偶的符咒上,写着的是太子殿下的字迹。” 身形挺拔修长的少年一袭玄衣,衬着冠玉般的俊美五官,好似司命的判官,手持着判笔,随时能将人打入地狱。 大梁帝倏然变色,冷笑了一声,收起了手中的长剑,一把推开了甄芷嫣。 “慕容爱卿说得极是,还请皇后为朕解惑吧!为何这木偶上的字迹,会是太子的?” “你以为你欺骗朕说这巫蛊木偶是你做的,为太子顶罪,朕就会饶了太子?!” 大梁帝死死盯着跪在地上低低哭泣的妻子,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声音嘶哑。 “杀孽太重,朕还怕折了自己的阳寿!传朕旨意,改判邵关囚禁于长安景王府,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前去探视!” “来人,将皇后带回坤宁宫,禁足三个月,不许她再来见太子!” 随着帝王皇后离去,慕容星令周围看守的侍卫退了出去,地牢里仅剩下慕容星和邵关两人。 邵关看向他的眼神是那么冷,已经不算是怨毒仇恨,而是一种彻骨的冷冽。 长安景王府,是前朝叛乱皇子的旧府邸,景王兵变失败被千刀万剐后,前朝皇帝没有将他的府邸捣毁,而是改建成了囚禁有罪皇族的地方。 这就好像是在邵关身上打下了谋反的烙印,人人看到景王府,就会想起里头囚禁着的是如何大逆不道的罪人,这远比杀了他要残忍得多。 “臣知道,殿下现在说不出话来。但是没有关系,殿下听臣说就好了。” “殿下出事的事情,是我命人通知皇后娘娘的。为殿下顶罪的说辞,也是我派人教给娘娘的。” 慕容星的嗓音仍旧没有什么起伏,像是一场茶余饭后的闲谈,平静而温和。 “陛下仁慈,至少留了殿下的性命,往后的日子,殿下就好好待在景王府,到了时候,臣自然会过去探望殿下。” 邵关仰着脸,下颌的线条因着剧痛和怒意紧紧绷着,如深渊般墨黑的眸子如同钉子一般钉在慕容星面上,眼尾绯红。 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陷害我谋逆叛国还不够,还要将我的母后牵扯进来! 她曾经对你那么好,怜你幼年丧母,每年的生辰都不忘给你备好礼物……你说会将我的母后当作亲母一般侍奉,如今,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这么做! 骨节分明的手缓缓靠近,缓慢而轻柔地擦去了邵关唇角的血污,像是对待一个曾经心爱的,但是已经厌弃了的玩具。 慕容星没有去看邵关的眼眸,收回手后,取出帕子迅速擦净了自己指腹沾染的脏污,薄唇微勾。 -- 第65页 “臣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暂时就不在此处陪着殿下了……殿下好好休息吧。” 慕容星出了宗人府后,立即有大梁帝的贴身内监前来传旨,说是陛下头疼又犯了,改日再召见他。 “这几日辛苦世子了。陛下已命人安排的车马,送世子回平西侯府。” 绚烂的晨曦破开黑沉的天幕,将浅金色的晨光映在慕容星的面上。 少年眯着凤眸,沉默了一下,淡淡答道:“臣多谢陛下关怀。只是侯府已经有人来宫外接我,就不劳烦公公了。” 宫门外是夏统驾着马车候着,见到慕容星出来,面色一喜。 “世子!” “去车上再说。” 慕容星两步跨上了马车,当车帘遮挡住了一切,他才似终于松懈下来,缓缓取出了袖口里方才擦血的帕子。 “拿着这块帕子去苗疆,找最厉害的苗医,务必查出这血里头,是何种蛊虫的毒素。” 夏统手忙脚乱地接过帕子,赶紧答道:“属下立即派人去查--世子,太子殿下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侯爷知道你私自回京,都快急疯了,你……” 许多日未曾好好休息过的少年轻按着眉心,半阖着眸子,喉结微动。 “这些事情,我自会跟父亲解释。你记得告诉苗医,这种蛊毒发病初期,会让人出现无法说话,全身乏力,听力和视觉均受阻的病症。” “还要记得隐藏行踪,不要让元穹的人发现我们在查这件事情。” “好,世子放心,属下一定办妥此事。” “之前让你去查的东西……查的怎么样了?” “回禀世子,我去江南细细查了齐元修的背景家室,他的确早就被元穹收为已用,一直以元穹替身的身份存在。” “不过可疑的是,据一个街坊说,他一直没有成婚,却好几次带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深夜回家。” “只是元穹的面貌和真正的齐元修太过相似,所以不知道到底是谁领着那个孩子。” 慕容星闻言,缓缓放下了手,疲倦的眉眼却不减锋锐。 “那个见到过孩子的街坊,现在何处?” “属下未免打草惊蛇,没有动他。只让他详细写了一份东西,带回了长安。” “做得不错。以元穹的身份和手段,绝不会做无用之事。那孩子……定然同他有很大的联系。继续命暗卫查,最好……能将那孩子绑来,带到长安。” “属下明白了!” “岭南的战况如何了?” “……岭南军节节败退,已经退到苗疆丛林了,杨凌下令乘胜追击,但是几位副将认为这样太过冒进,杨凌正同几位副将争执不休。” 慕容星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元穹的计划,也快了……蛊毒的事情,一定要尽早查出明白吗?等一会我手书一封,你带去交给几位副将。” “是。” 慕容星缓缓吐出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轻声吩咐道:“你先驾车回府,然后在侯府后院帮我备一匹快马,我要出城。” “诺!” 第54章 夏末时节,长安郊外的绣球花已经开过了它们最盛大的时候,渐渐荼蘼。 昭告梁国太子邵关巫蛊一案的圣旨已下,曾经的天潢贵胄被贬为了庶人,遣送往景王府,由御林军日夜监视看守。 而这一消息在京中掀起的轩然大波,很快又被征战岭南的大军,几夕之间在苗疆丛林全军覆没的战报所掩盖。 一场死气沉沉的早朝结束,慕容星坐上了宫外接他的马车。 不知是因着疲倦,还是对此事的看重,少年的面色有些冷峻,他淡淡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元穹。 “看今日早朝上梁国皇帝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奔赴前线,组织起残兵,据守重镇,暂且阻下岭南军的攻势。待魏国人在西北的攻势稍缓,再组织兵马收复岭南。” 元穹点了点头,随手将自己手中一直把玩着的图纸递了过去。 “梁国皇帝没有想着动用西北军,倒还算是有点脑子。可惜了,岭南军的先锋已经秘密通过了几座城镇,最多不出五日,就能抵达长安城外。” “沿途城池的太守……是我们的人?” 慕容星嗓音微沉,凝眸看着手中的地图上绘着的岭南军行军线路,几息工夫就将那些城池的名字刻入了脑海。 “但就算如此,上万的人马想要悄无声息地通过那么多城池,绝不是几个太守开城就能隐瞒下消息的。” 幽深的凤眸掠过一道寒芒,旋即悄然平静下去。 “阁下可是命他们换上了平民的粗布衣服,分批次和逃难的难民一起混入城中?” 如此一来,太守只需要确保岭南军士兵扮作的难民身上携带的兵器不被查出来就可以了。 这么点职权,对太守来说称得上是易如反掌,无怪没有任何一个城池的守军发现异常,就这么让岭南军的先锋通过了几座重镇。 “世子果然聪慧,若是世子没有为我所用,此等大才在梁国军中,我真的是寝食难安啊!” 元穹笑着收回了那张图纸,神色忽然有些莫测。 “不过……长安毕竟是几朝古都,城墙坚厚,易守难攻。若是拿不到长安城的守军布防图,想要迅速攻破这座坚城,恐怕不容易啊……” “守军布防图……”慕容星轻笑了一声,算着时间,轻轻扯开了车帘的一角,“要想从梁国皇帝那里拿到此物确实不易。” -- 第66页 “但是废太子邵关,可是对这图纸放在何处了若指掌。退一步说,就算梁国皇帝换了放置图纸的地方,邵关也多次见过布防图,以他的记性,想要重绘一份并不困难。” “哈哈哈哈……世子果然是同我心有灵犀。一下便能猜到我心中所想。” 元穹侧目看向车帘外守卫森严的景王府,唇角带笑,看起来心情颇好。 “那么世子可想好了……要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景王府,去见废太子吗?” “自然。只消同梁国皇帝说,在肃清东宫时,又发现了几封密信,信的内容是废太子之前和岭南军统领勾结谋反。臣恳请陛下让臣去景王府,审问废太子。” 如今的局势,只要同岭南扯上关系,莫说是审问一个废太子,就是再抓捕哪个皇子,大梁帝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世子此计甚好。以世子仿写废太子笔迹的以假乱真之效,梁国皇帝也定然不会起疑。” “我只希望,世子能在三日内从废太子手里,取得布防图。好让岭南军有充足的准备攻城。” 慕容星收回视线,眼眸深邃似是汪洋大海,表象平静,暗地里却充斥着波涛暗流。 “阁下放心,三日之内,我一定将布防图双手奉上。” 数十年前府中建满了精致秀美的亭台楼阁,花园里藏了数不尽的奇花异草的景王府,自从景王兵败被戮后,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残花败柳。 慕容星踏着遍地的枯叶腐草,朝着囚禁着邵关的那间殿室走去,风声拂过疏落的梧桐叶,像是一首凄凉悲曲。 眼前是一间连木窗都沾满了蛛网灰尘,腐味沉重的屋子。 “废太子为何挑了这么一间殿室?” 引路的侍卫殷勤地讨好着这位贵人。 “废太子执意要在这儿,许是受了刺激,脑子不大……世子,这地方许久没人打扫了,殿室里头也脏乱不堪,只怕污了世子的衣袍,不如属下把人带去干净的主殿,再答世子的话,如何?” 慕容星薄唇微勾,却是不带丝毫笑意,眼神冰冷地看向那侍卫:“放肆,哪怕是囚在这里的人,也不是你能轻易议论的。” 那侍卫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惹恼了这位世子爷,赶紧跪地告罪,又忙不迭地疾步退下了。 冷冰冰的凤眸淡淡望着空寂的殿室,少年的衣角被突起的风吹得在风中猎猎作响,盖过了那一声低至微不可闻的轻叹。 “吱呀”一声,破败的木门被慕容星缓缓推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里头的少年一袭单薄白衣,早就坐在大殿尽头,静静地等着他。 邵关瘦了很多,本就没有多少肉的双肩削薄得骇人,在单衣中显得分外清瘦。 俊秀的面容有了些线条,少年的骨相本就极为漂亮,哪怕是双眸死寂,肤色惨白,唇瓣毫无血色,也只添了几分病美人般的别样风情。 只是那种看待陌路人一般毫无感情的眼神,却骤然穿透了一切,直将慕容星的心脏击得粉碎。 “……殿下还是不能说话,对吗?” 慕容星缓缓绕过书桌,找出了一方早已干涸的砚台和几支毛笔、一张废纸,在脏乱的桌上铺陈好。 “臣来此,是想问殿下要一个东西。殿下可以用纸笔告诉臣,那东西放在何处。” 你做梦。 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你还能拿什么,来威胁我呢? 邵关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原位,像是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漆黑的眼眸划过一丝讥诮。 他明明是顺着光坐的,可是殿内的空间太长,他一人坐在尽头,恰好是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阴暗地给他笼上一层灰翳。 尽管是没有言语的,但是邵关的意思,显而易见。 慕容星一步步朝着他走了过去,走到他面前时,倏然俯下身子,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目光森冷地望着他,居高临下、满是压迫,而又暧昧至极。 “臣不想再伤害殿下。若是殿下爽快些,直接把答案告诉臣,殿下还是可以留在此处,安度余生。” 安度余生? 我的余生,不是早就被你毁了吗? 邵关仰脸,乌黑的眼眸映着慕容星俊美无俦的面容,忽然在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低笑。 “长安守军的布防图,殿下见过吧。此物放在何处,又或者,殿下可以凭着记忆,绘出一份交予臣。” 全身都很难使上力气,就像是一头只能在原地待宰的羔羊的少年,忽然伸出了手,颤抖着抓住了慕容星的衣襟。 慕容星没有躲。 任那冰冷的指节贴着他颈侧的皮肤,将刺骨的寒意一点点传递至他心口。 凤眸对上少年漆黑的眼瞳,几乎被里头燃烧的火焰灼伤。 长安守军布防图,这种东西你也敢开口问我要? 就算是骨头被碾成粉末,就算是青史上的我不过是个谋反失败的废太子,我也不可能让前朝军队的铁蹄踏进长安,看着乱臣贼子挥舞长刀,昔日京都哀鸿遍野。 “……殿下这是不肯了。” 慕容星似是有些失望,只是这些许失望的神色,很快变为了近乎暴虐的动作。 他一把握住了邵关纤细的手腕,滚烫的掌心几乎将邵关冰冷的手捂热,他将人拖拽着从木椅上站起来,又倏然松手,看着邵关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 第67页 “殿下不会不知道吧,臣能光明正大地来此,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这里缺药少粮的,若是殿下受了什么伤,只怕是要自己熬着,可没有什么珍贵药材,也没有太医侍奉。” 邵关的指尖死死撑着地,如此屈辱的姿势,让他不自觉地想要拼命站起来,只是除了指尖被粗糙地面磨破后的疼痛,他什么也没能得到。 一把精巧的匕首贴上了他的脸颊,锐利的刀刃正对着他的眼眸。 “臣再问殿下一次,长安守军布防图,究竟放在何处?” 一道血痕随着刀刃的挪动,自他的眼角往下,一点点洇出了殷红的血珠。 妖冶的猩红在少年惨白的脸上,惊心动魄。 邵关忽然笑了,他看着慕容星的面容,又移开视线,看向了桌案上的纸笔。 血珠在少年的下颌凝聚成线,滴落在泛黄的纸张上。 邵关指尖松松地握着笔,他很难使上力气,只有一边颤抖着,一边在纸上落下墨迹。 “杀了我,也不会把东西给你。”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身后注视着他落笔的慕容星嗓音有些沉:“殿下这样,真的很浪费纸张……也很浪费臣的耐心。” 他忽然探手抬起了邵关的下颌,凤眸微挑,缓声道:“殿下之前中的蛊毒是噬心蛊。殿下想要尝尝,别的蛊毒的滋味吗?” “不论是看多少遍,殿下这张脸,还是很漂亮。特别是在臣身下……的时候,更漂亮。” 第55章 邵关的眼瞳倏然一缩,旋即像是滚水中的鱼一般,拼命地挣扎起来,只是他的这点反抗,就仿若蚍蜉撼树,得到的只有愈来愈多的屈辱。 “是殿下逼臣的。” 慕容星俯下身子,把跪坐在地上的少年从背后抱着禁锢在怀里,亲昵得似是恋人的动作,只是一个神色冰冷,一个满是绝望。 修长的指掐开了邵关的牙关,又把一颗漆黑的药丸塞入了少年口中。 口中的异物让少年本能地拼命反呕着,可是对方的手指毫不怜惜地掐着他的脖颈,迫使他将药丸吞咽了下去。 随着毒药入喉的,还有满口的鲜血。 像是一把烈火,顺着喉咙一直灼烧到了腹中,邵关自喉间溢出几声悲愤而痛苦的低喘,这烈火很快将他漆黑的眼眸烧得发亮。 神思一刹那被击得粉碎,唯一自脑海划过的念头的是: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他并非是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东西,慕容星能从他这里夺走的东西,还有尊严。 一点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慕容星的手背上,几乎将他灼伤,旋即是淡淡的血腥味在殿中飘散开来。 冷冽的凤眸刹那暗了下去,慕容星扭过邵关的脸,近在咫尺的少年双眸紧阖,唇瓣死死抿着,依旧挡不住口中的血像是泉眼一般往外涌出来。 他显然是咬了自己的舌尖,想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 “……殿下如此,难过的也只会是自己罢了。” 慕容星的薄唇覆上邵关的唇瓣。 邵关细密的睫毛颤了几下。 只是这个吻和怀抱,在他最渴求的时候陡然松开了。 漆黑的桃花眸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看起来无辜而惹人怜爱,眼里的迷蒙遮盖住了他眼底的屈辱与挣扎。 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或许又分得清,只是理智被蛊毒侵蚀,尊严自然也就变得不值一提。 他不安地看着眼前凤眸阴冷的少年,似是不解为何那么居高临下的人,脸颊上会出现泪痕。 只是这点疑惑和一切的情绪,都在接下来烟消云散。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颈侧被人用匕首划开了一道小口子,同样带伤的掌心温柔地贴上他颈侧的血口子。 密密麻麻的细小蛊虫,就顺着两人伤口的交接处,全数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一个时辰后。 慕容星整理好了衣衫,拿清水浸过的帕子,一点点擦拭着邵关面上的血和身上的脏污。 凤眸平静得全然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只是拿着帕子的手,却骨节泛白,青色的血管中甚至隐隐缠绕上了几丝黑气。 待清理干净,他褪下外袍,将桌案上蜷缩着的少年盖住,返身出了殿门。 “去马车上取几件干净的衣袍来。” 夏统应了一声:“世子,解药……给太子殿下用了吗,可还有效?” 应是有效的吧。 慕容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面无表情:“有话回府再说,快去取衣服。” “是。” 直到入夜,看守景王府的侍卫才点头哈腰地把慕容星送出去。 慕容星几步上了马车,淡淡地瞥了那侍卫一眼。 “过几日,本世子或许还会过来审问废太子,记得好吃好喝养着他,别还没挨几下,就晕过去了。” 侍卫连连点头:“世子放心,世子放心,属下一定办好差事。” 马车驶离了景王府的街巷,夏统才小声问道:“世子,我们现下是出城去见元穹吗?” “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夏统从袖中取出一副墨字尚新的城防图,有些迟疑:“世子,这……这伪造的城防图,真的能瞒过元穹吗?” “谁同你说这是伪造的?”慕容星深邃的凤眸融着无边夜色,轻叹一声,“不只是太子殿下见过城防图,我也是见过的。” -- 第68页 上一世,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秘密。或许连邵关都不记得,他曾拿着长安守军的布防图给他看过。 夏统闻言,面上划过一丝感慨:“……只希望一切结束,太子殿下能明白世子的苦心--” 马车驶出城门的刹那,夏统的嗓音戛然而止。 慕容星顺着他半是震惊,半是悲伤的眼神看去,数丈高的城墙上赫然挂着一道黑影。 天色暗沉,视线不清,却也足够慕容星看清楚,那吊在城墙上示众的尸体,是曾经的东宫内监,冬九。 这位别人口中低贱的小太监,至死都在说邵关是无辜的,身体凉了,却还在此处,挡着百姓的唾弃谩骂。 慕容星倏然侧开脸,凤眸里覆着的寒冰出现了裂纹,几乎融化成滚烫的泪水。 “……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将冬九的尸体放下来,带去郊外,寻一处好的地方葬了。” 清冷的嗓音低沉沙哑。 “你说,太子殿下知道这件事吗?” 他一定是不知道的,如果知道,哪怕今日他给他下厉害千倍百倍的情蛊,就算是生不如死,他也不会甘于在他身下乞怜。 “世子,这不是你的错……”话到此处,连夏统都说不下去了。 若不是慕容星的错,又能怪罪于谁呢?元穹吗?可是亲手施行元穹一切计划的,手上沾了血的,到底是他家世子。 “是不是我的错,我都认了。我欠这些冤魂的,来日不得超生,在地底里还了就是。” “连带死在岭南的大梁军士,他们的血债,都该算在我的身上。” 许是慕容星的语气太过苍冷决绝,夏统心底竟生出了一丝恐惧。 “世子……从古至今,王侯霸业,哪有不流血的呢?他们在天上看着,总会明白世子的。太子殿下如此深明大义的人,也一定会原谅世子的……”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叹,慕容星闭着眸子,像是疲惫极了:“此事……不必再提了。” “短短三日,慕容世子就从废太子手中取到了布防图,果真是我倚重的大才啊!” 元穹从慕容星手中拿过布防图,细细看过上头的标注,朗声笑道:“世子辛苦了,本来世子立下如此大功,应当让世子好好休息几日。” “只是我刚刚接到消息,岭南军先锋,已经越过山脉,抵达长安城郊了。不知世子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去军中看看?” “不知先锋军共有多少人?”慕容星翻身上马,看着元穹将那布防图放入袖口。 “三万之众。说起来,杨凌也该部署好那些城池的守军,准备动身返回了。” “杨公子可是把守军都调去了岭南边界?” 如此一来,各城本可以迅速前来支援长安的守军,离京都的距离就远了不少,支援至少要延后五日。 两军交战,五日工夫,足以决定胜局了。何况现在大梁帝头疼病犯,刚废了太子,还未新立皇储,分封各地的王爷皇子,一个个各怀心思,人心不齐,就更添了元穹的胜机。 慕容星的眼底暗流翻涌,面上却波澜不惊。 “世子猜得不错,我们如今战胜梁国的把握已是十之八九,只消再细细规划攻城的计策,定能一雪前耻,将梁国皇族踩在脚下。” “阁下莫急。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既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也无所谓多几日谋划攻城的计策。依我之见,不如等杨公子回来了,再一起定夺攻城的计划。” 元穹点了点头:“也好,正好这布防图,还需要世子帮我解释解释,军中的事务,总是世子清楚一些。攻城一事,的确不急。” 第56章 作为大梁帝都,长安一直是一座不夜之城。安逸了太久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并没有因着岭南紧张的局势而有分毫的改变,夜市持续到三更天,才陆续收场。 “世子,您要见的人,就在这儿了。” 一间不起眼的糕饼铺前,慕容星停了脚步,食盒里盛放着的酥饼已经凉了,他却拈起一个放入口中,一点点将它吃尽。 “姚老将军,许久不见了。” 从糕饼铺后厨出来的人一身便服,一双炯然有神的虎目一看便知是常年从军之人。 姚丰看见慕容星,神色一怔:“……早闻世子很喜欢这间铺子的糕点,却不曾想,这儿竟是世子培养的暗卫所在的联络点。” 夏统跟在慕容星身后,一时嘴快:“老将军有所不知,是因为太子殿下喜欢这里的点心,世子担忧殿下被有心人利用,才……” “放肆。”慕容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凤眸微垂,掩饰了眸中刹那的失态,放缓了语调。 “之前在信中多有不便,承蒙老将军如此信任平西侯府,信任我,今日我就在此处,把话同将军说清楚。” 早在几月前,慕容星就命了身在军中的属下同姚丰将军联系,希望老将军能在西北十余万守军中分出五万,秘密带到长安沿镇。 只是那时西北军情尚紧,调兵之事便硬是拖到了如今。 好在,尽管他写去的手书中言辞模糊,这位曾经跟随平西侯四处征战的老将,依旧肯担着诛灭九族的风险,秘密带兵回了长安。 如此多的事情,慕容星说完,却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世子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未免太过冒险了!” -- 第69页 哪怕是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之人,听完慕容星的叙述,姚丰依旧是脊背发冷。 “想不到,前朝余孽竟然有了如此滔天的势力!此事,陛下可知,老侯爷可知?” “此事是我一手谋划,除了我麾下信得过的下属,其余人一无所知。” “世子虽年少英才,可事关前朝谋逆,若是早日禀告陛下,难道--” “早日禀告陛下?”慕容星勾了勾唇,眉宇间划过一丝哀伤,“那时我身在狱中,以陛下的性子,相信我言辞的可能性不足十之一二。” “至于父亲,此事不论是成是败,都是罪孽深重。我身为晚辈已是不孝,何苦再将父亲牵连进去?若是成了……至少以太子的性子,绝不会因我怪罪侯府上下。” 姚丰闻言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在西北之时,我还将世子看作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如今看来,自古英雄出少年,倒不是一句假话。” “其实更重要的是,元穹不仅在长安城外积蓄起了势力,手握重兵,在我朝不少王侯贵胄府中也有诸多眼线。就连太子东宫,皇宫内苑,细作都数不胜数。” “若是贸然动手杀了他,只怕这些余孽埋藏太深,在不经意间咬你一口,也足够危及诸多皇族大臣的性命。” “何况……以目前我掌握的情报来看,前朝流亡的皇子,似乎不止元穹一人。” “什么?”姚丰心头一震,神色肃穆,“如此说来,世子是想等掌握了元穹大部分势力的情报后,再行动手,将这些前朝余孽一次性处理干净?” 慕容星颔首道:“不错,这也是为何,我到现在都还在等着元穹出手的原因。” “……我已带着五万军队便装驻守在长安附近的城池,好在那些城池都有我以前的同僚和属下,安排起来倒还便利。” “要如何安排,一切等世子示下。” “元穹计划,三日后,于子夜三刻开始攻打长安城。” “世子的意思是,让我赶在元穹攻城之前,带兵前来埋伏?” 慕容星狭长的凤眸泛过几点寒芒,他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我希望将军就看着长安城破,让西北军士们假扮百姓,趁乱入城,暂时不要动手。” 三日后,子夜时分。 夏季午夜的风依旧凉得骇人,邵关迎风坐在窗牖下,漆黑如墨的桃花眸眼底青黑,不带一分神采,显然已经多夜未眠了。 少年手边的碟子里,盛着两块酥饼,那是看守这里的侍卫三日前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命人悄悄送的。 幸好,母后还是中宫之位,幸好,他的母亲还安然无恙。 邵关怔怔地注视着那盘酥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尾染上了几抹绯红,一层薄薄的泪光,在无人知道的夜里,凝聚成泪,滑落脸颊,又被少年故作轻巧地抬手拭去。 那是母后送他的东西,可也曾经是慕容星喜欢送他的东西。 那日之后,他的四肢渐渐有了力气,只是说话还困难,但也能发出简单的字音了,显然是身子在恢复。 但……这很有可能意味着身体内的蛊毒,马上就要爆发了。 少年下意识地抬手轻触了自己的颈侧,上头的伤口早已愈合,只是碰触之下,却还隐隐作疼。 夜风有些凛冽,邵关刚打算伸手阖上窗户,一抹透亮的血色光芒忽然照亮了一整片天空。 深蓝的天幕一时亮得如同白昼,猩红的光将少年的面容都映照得分明,黑眸衬着诡异的血色,仿若某种不祥的征兆。 几乎是一个呼吸的工夫,在西北军中历练过的少年瞳孔一缩,镌刻在血液中的警觉沸腾了起来。 那是大军攻城时火把燃烧的光芒,是无数的投石车抛出的巨石,是无数弓弩手射出的火箭,才有的猩红血光。 慕容星还是动手了。 邵关忽然疯了一般地跑向了大殿正门,双手握拳,狠狠地敲向厚重的木门。 直到一双手发红发肿,才有侍卫过来不耐烦地问:“大晚上的干什么呢,你--” 整座长安城沸腾起来。 如幽灵一般不知是从何冒出来的大军,精准地知道长安守军的每一处布防,挑在一个没有人防备的时候,在繁华帝都燃起了烽火狼烟。 “岭南军攻打到长安了!岭南军攻打到长安了!大梁要亡了--” 第57章 在寝殿中的大梁帝从睡梦中惊醒:“你说什么?岭南军远在南边,怎可能攻打到长安城!妖言惑众,给朕拿下!” “陛下,真的打过来了!至少有上万之众!守城的将士正在拼命抵抗,还请陛下尽早下旨,请各路人马前来勤王啊!” 大梁帝虎目圆睁,顾不得换上衣衫,疾步赶出殿外,远处同夜色形成强烈反差的火光刹那让年迈的帝王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杨凌是干什么吃的,他不是跟朕说,已经将岭南军的攻势阻止在南边重镇--” 话到此处,大梁帝才似幡然醒悟,嗓音凄厉:“反了,都反了--传朕旨意,御林军将士严守皇宫,长安城十五至五十的平民男子,必须前往城墙抗敌,快去!” 领旨的太监刚哆嗦着离开,立即便有一个浑身血污的将士跑了进来。 “报!禀报陛下,大事不好了,长安北城门被岭南军破了!是,是平西侯世子带人开的城门……” -- 第70页 “陛下,陛下!” 大梁帝忽然僵直着身子朝后倒去,口边涌出了白沫。 “太医,快宣太医,陛下晕倒了!” 岭南军士兵沉重的步履踏过长安街道,径直朝着皇宫所在的方向奔去。 “想不到攻城一事如此顺利,真是多亏了世子取来的布防图。” 元穹一身戎装铠甲,目光扫视过长安主街,目光中已带了几分狂热的欣喜。 “如今只剩下皇宫的两千御林军,这大好河山,很快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慕容星驾马在元穹右侧,深邃的凤眸穿过鳞次栉比的屋檐,投向远处。 “攻打下皇宫不过是时间问题,依我之见,不如趁这段时间,召见梁国臣子,看看有多少人肯弃暗投明,为阁下所用。” 元穹思忖了一下:“世子说的不错,那么这件事情,就交给世子安排了。我就在丞相府中,等着诸位大臣的觐见。” …… 白衫少年自火光乍起,就一直立在景王府门后的石阶上。 门外的街道传来的每一声马蹄,和每一句士兵的呼喊,他都听得分明。 “长安城破了!岭南军入城了!” 耳畔还回响着这句呼喊,这声呼喊不含悲喜,对百姓来说,岭南军入城,不过意味着换一个天子。 这个朝堂自上而下,纸醉金迷了太久,敌不过一个卧薪尝胆的前朝皇子,也并不能怪怨天道不公。 可是他身上流淌的是梁国皇室的血脉。 换一个天子,于他而言,就意味着他的父母兄弟,亲信好友,都要一个个奔赴黄泉,就意味着国丧家灭,败者为寇。 而这一切,竟然是前世为了救他而死,他那么歉疚,那么珍惜的人,所亲手带给他的。 殿门开了。 还不到弱冠的少年一身玄衣银铠,铁甲寒光将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衬得犹如下凡的神祇,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你不是应该,亲自指挥攻打皇宫的仗吗,为何要来这里?” 邵关的呼吸止了一刻,旋即唇角竟然扯出了笑。 他直直地对上那双冷冽的凤眸。 “还是说,元穹终于下令,叫世子来杀我了。也好……”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夏统站在一旁,紧盯着自家世子紧握着的几乎流血的手,却被淡淡瞥了一眼,无法开口。 “殿下多虑了。皇宫不过两千御林军,哪怕是硬攻,这长安也已是囊中之物了。” “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新帝答应过臣,事成之后,把殿下作为奖赏,赐给臣豢养在府中。” “臣是来接殿下的。” 语气竟然有些温柔。 一直淡然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屠刀的少年忽然颤抖了一下,俊秀的面容紧绷着,眼眸里迸发出了犹如实质的火焰。 “慕容星!你这样……不怕下地狱吗?” 面容近乎扭曲,邵关刚上前一步,就被冲上来的军士反剪了双手,死死拦在原地。 你就那么喜欢折辱我,那么看重元穹许给你的权势荣华,全然不记曾经桩桩件件,我有哪一次对不起你,哪一次不是为了你,什么都顾不得…… 慕容星隔着铁甲军士,望着他的少年。 “把他带去平西侯府,好生照料。切记看好了,莫要出了差池。” “诺--世子,主人吩咐了,请世子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以后,就立即赶去丞相府,有要事相商。” 慕容星转过身,缓缓点了点头,狭长的凤眸微阖,敛去了眸中泛起的层层涟漪。 “正好……我也有要事,要同你家主子商议。” 隔了几条街的皇宫腥风血雨,而元穹所在的丞相府,却已经张灯结彩,办起了庆功宴。 丝竹管弦之乐混迹于金戈铁马之中,似乎更添几分悦耳动人。 “慕容世子到了!”元穹坐在上首,一袭华服意气风发,见慕容星入内,立即笑着起身,端起了手中的酒盏。 “我军能够这么快地入主长安,慕容世子功不可没,我敬世子一杯!” 慕容星冷淡的视线裹了一层笑意,缓缓扫过在座的臣子。 里头有六部的侍郎,有军中的副将统领,多得是熟悉的面孔。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接过元穹递过来的瓷盏,将里头的酒水一饮而尽。 “世子请入座吧。一切封赏,待尘埃落定,我自有定夺,只要是有功之臣,我绝不会吝啬赏赐!” 底下的臣子齐齐应声道:“多谢主上!” 酒过三巡,殿中的气氛很快热络了起来,如今正是新帝即将登基,新朝即将建立的时候,自然有人逮住时机,想要官升几级。 “主上,我军攻破梁国皇宫,已是指日可待。梁国皇帝昏聩无能,早该由贤能之主取而代之。依臣看,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主上尽快昭告天下,登基为帝,以顺万民之心!” “钱大人所言极是,主上本就是皇室后裔,根正苗红,梁国皇帝当年谋逆篡位,早该正法,主上登基,实乃顺应天意!” 说着,那人给守候在殿外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立即有几个奴才捧着帝王冕服入了殿内,跪地呈上。 “主上您看,臣子们和军中将士们都盼着主上早日登基,微臣恳请主上顺应万民心意,登基为帝!” -- 第71页 元穹挑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刚张了张口笑着准备推辞一二,忽见一只手拦住了那明黄的帝王冠冕。 “慕容世子这是何意,莫非是觉得我家主上不配登基为帝?!” “钱大人如今好大的威风啊。” 慕容星低笑了一声,看向面上神情莫测的元穹,嗓音含笑,却透着丝丝冷意。 “胜者为王,自然是天经地义。不过,还有一个人,想必比在座的各位更期盼看到今日这一幕。” 元穹深吸一口气,端住了脸上大度宽宏的笑意:“哦?既是如此,就请世子把人带进来吧。” 远远的响起一声孩童的哭喊。 “皇兄!皇兄救我!” 稚嫩的嗓音传至殿中,刹那让元穹变了脸色。 “洪儿!”元穹的目光在看到被军士长刀相挟的锦衣孩童时,柔和的面容骤然间阴鸷下来。 “好啊,好一个平西侯世子!”元穹的脸色变换几下,顶着众人疑惑的视线,冷笑道,“原来我小瞧了慕容世子的野心,异姓王爵还不够,世子想要的,是那九五至尊之位!” “阁下如今还没有命人将我拿下,果真这孩子对阁下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慕容星面色不改,将拼命挣扎哭泣的男孩儿扯到自己身边,锋锐的刀正抵着他的脖颈。 “皇兄!皇兄!” 凄厉的喊叫竟生生让元穹狰狞的面容染上了几抹焦急与心疼。 “洪儿,洪儿别怕,皇兄一定救你回来……慕容星,他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他?” “放了他?放了他,阁下会放过我吗?”慕容星握着长刀的手稳稳地贴着孩童脆弱的脖颈,“让殿中的人,都退出去,立刻!” “都没听到吗?退出去!” 沉重的殿门“砰”的一声合上,旋即是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和惊呼声。 “你果然已经安排了埋伏……这些士兵,都是哪里来的?” “是西北军将士,至于他们是如何秘密进入长安的,那还要多谢阁下的暗度陈仓之计。” 元穹望着张灯结彩的窗户纸上溅上的鲜血猩红,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慕容星,你一直等到如今才动手,就是为了要将我的势力全部弄清楚,好一举铲除吧?” “我早该想到,凭你的谋略隐忍,又怎么会甘于为人臣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技高一筹,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 元穹缓缓上前了一步,眉眼阴鸷,仿若乌云遮山。 “但是洪儿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你放了他,或者至少,留他一条性命……” 一柄小巧的飞刀骤然自元穹袖间射出,以极其诡秘的角度,朝着慕容星的手腕袭去。 “再好的招数,见识过了,就没有威胁了。这个道理,阁下不知道吗?” 慕容星手腕一动,便带着那孩子侧身避过了飞刀,略一用力,刀刃便在孩童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阁下若是再有什么动作,我可不敢保证,这孩子还能活蹦乱跳多久。” 元洪早已吓得喉咙都哭哑了,只有惊惧而乞求地望着他的皇兄,希冀能够得救。 “别伤他!你别伤他……” “洪儿他自出生就没有享过一日皇子贵胄该有的日子,跟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受尽了苦楚。” “我可以不派人去调遣岭南军,不去召集暗卫,我的命你想要就拿去,但是,你能不能留洪儿一条命?” 元穹闭了闭眸子,紧握的手忽然松了开来,竟真的把袖中放着的象征前朝皇族身份的,能够调遣军队暗卫的令牌扔到了地上。 “你答应我放过他,我保证,我这一条命,你可以随时拿走。” 慕容星怔了一瞬,凝眸看向孤身立在不远处的元穹,面上覆着的冰冷杀意一滞,最后化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好,只要一切顺利,我以平西侯府全府性命担保,绝不伤他性命。我会将他囚禁在皇宫内苑,但一切待遇,均依照皇子的份例来。” “好!世子如此一诺,我便放心了!” 元穹看着向他伸手求助的孩子,锋锐桀骜的神情柔和了一瞬。 “洪儿乖,不怕,已经没事了……他不过是跟皇兄开一个玩笑。不要哭了,好不好?”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殿外的惨叫渐渐止住,夏统的声音响在屋外。 “世子,一切叛乱余孽均已就地正法,姚老将军已经率两万人,朝着皇宫去了,相信不过多久,就可以把岭南军剿灭殆尽。” “好,你在殿外候着就是。” 慕容星将手边的飞刀扔了过去,凤眸深邃。 “原本……我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地放过阁下,但是现在我改了主意了。” “我会带元洪出去,该如何做,阁下清楚。” 慕容星转身的刹那,一直沉默的元穹忽然笑了一声。 “世子竟和姚老将军共事,世子当真是要做那九五之尊吗?” “不是。就同阁下如此看重自己的胞弟一样,我也有珍视之人想要守护。” “他只要平安喜乐,我可以血债血偿……” 第58章 “太子殿下,您醒了。” 胀痛的太阳穴让悠悠醒转的邵关微皱了皱眉,旋即便看到了一个眉目同冬九极其相似的小厮,正端着一碗药膳侍候在一旁。 -- 第72页 在睡梦中暂时尘封的记忆迅速涌上脑海,邵关张了张口:“这里是平西侯府?” 旋即不等小厮回答,他已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厉声续道:“现下用的是什么年号?” “自然是元统年。姚老将军已经带着西北军将士,将岭南叛军尽数诛灭了。如今正在皇宫觐见陛下呢。” 压在心口的巨石倏然一松,邵关苍白的面容上竟掠过一丝笑影。 只是这笑转瞬即逝:“……你家世子呢?” 既然元穹叛乱失败,慕容星勾结叛贼的事情一定隐瞒不住了,抄家诛灭九族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为何平西侯府依旧是一片风平浪静…… “世子取下了元穹的首级,也同老将军一道在宫里呢。陛下已经下旨复立殿下为太子,殿下再休养一段时日,就可以回东宫了。” 邵关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沉声道:“是慕容星取下了元穹的首级?” “是--太子殿下,您伤病未愈,不宜出门啊!您去哪儿啊?” 邵关扯过一旁的外衫穿戴整齐,目光落在寝殿屏风外陈列着的佩剑上,毫不迟疑地将剑抓在了手中。 “备马,我要入宫。” 御林道上的尸体已经处理干净了,只是满地的血污尽管多次冲刷,还是留下了浓重的血腥味和脏污的血垢。 忙着修缮宫殿、照顾伤兵的御林军士兵自是无人去拦这位复立了的太子殿下。 “慕容世子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慕容世子现下应当还留在养心殿。陛下已经回乾清宫休息了。” 邵关漆黑的眼眸泛着深幽燃烧的冷意,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佩剑繁杂的纹路,最终死死握住了剑鞘。 他疾步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世子,如今前朝余孽尽除,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您怎么瞧着还是不大欢喜?” 养心殿的正门微开了一道缝隙,里头传出的声音让邵关脚步一顿,屏息靠在了殿门旁的立柱后。 慕容星勾了勾唇,没去看夏统面上疑惑不解的神色,嗓音冷淡:“谁同你说我不欢喜的--之前教你说的话,都记清楚了吗?” “世子!为什么啊?明明秘密调遣西北军,将叛军绞杀,都是您一手策划安排的,您为什么非要把这些功劳都推到旁人身上!” “放肆!此处是皇宫内苑!要说胡话,到了侯府再说!” 慕容星厉声打断了夏统的话,嗓音微哑。 “……我这么安排,自有我的道理。你就照我说的做,明白吗?” 素来对他的命令从无二话的侍卫却跪了下来,梗着脖子,几乎落下泪来:“属下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世子为了将前朝的势力打探清楚,同元穹虚与委蛇了那么久……我军在苗疆丛林全军覆没的战报传来的那日,属下知道,世子一夜都没有合眼。” “元穹给太子下的噬心蛊,世子遣我找来的解药是何药性,属下还是清楚的……世子是把蛊虫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吧!” “还有那些同元穹勾结的各城太守,京城见风使舵的官吏,数不尽的密探眼线……哪一个不是世子安排人一一除去的?!” “这么多事情,只要世子肯说,哪一件寻不出人证物证来?姚老将军和西北军将士,都见过世子的印信,难不成还不能为世子作证吗?” “为什么明明血债都背了,荣光都要让给别人?!” 狭长的凤眸覆着的寒冰随着夏统每一句质问,出现了一道道裂纹,像是藏了许久的伤痛都在一瞬间被扒开了血痂,血肉模糊。 慕容星忽然背过身去,喉结上下滑动几下,将口中涌上的血污吞咽了下去,又抬手抹去了唇角溢出的一点猩红。 故作无恙。 “夏统,你不要忘了,因为我,数万大军惨死苗疆,连尸骨都未能归来故土。” “也别忘了,长安城墙上挂着示众的冤魂,死的时候,还在为主子鸣冤。他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 “更何况,我诬陷一国太子,让他受了那么多屈辱痛苦。这些罪孽,哪一件都够我死上千回百回,又有什么可不忿埋怨的?” “是,就算是如此,世子大可以将这些功过都说出来,让世人去评去判。可现在呢,世子只认罪责,却不认功劳……” “难道世子想让太子殿下一辈子都将世子看作是血海深仇的仇人吗?” 一袭玄衣脊梁挺拔的少年忽然颤了一下,他背着光站着,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克制着自己,不流露出不舍与软弱。 “你不是知道蛊毒的事情吗?你觉得一个时日无多、行将就木的人,还会在乎这些吗?” “可世子曾经,不是--” “是,在去景王府那日之前,就算手上染了再多的血,我也想着,以后要做些什么,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太子殿下原谅我。” “不过那日之后,我就没有再动过这样的心思了。” “我希望他看到的我,就是一个为了富贵荣华勾结前朝皇子,阴狠无情,狼子野心之徒。” “就是害了无数忠勇将士,害了无数平民百姓性命的恶人。” “……我明白他,若是他知道了一切,他会恨,但也会愧疚。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不会放过自己的。” -- 第73页 “既然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他如何待我度过余生,又有什么分别呢?为什么不让他全心全意地去恨我,这样,他至少可以活得很好。” 一阵死寂的沉默。 夏统脸上已经挂着泪痕:“……才不是这样,世子身上的毒,一定有办法解的。若是太子殿下恨着世子,世子又怎么会过得开心呢?” 慕容星缓了几刻,转过身,俊美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冷淡的神色。 “你没有喜欢的人,不会明白的。” “谁说属下没有喜欢的人!只是,只是……” 慕容星忽然笑了,他抬手示意夏统起身。 “我已经同父亲商议过了,以后,你就做父亲的贴身侍卫。” “这样差事清闲,俸例也不低。攒一些钱,娶妻生子,过些平静的日子,不要再像之前跟着我的时候一样,四处奔波了。” 慕容星踏出殿门的时候,立柱后的少年早已经没了踪影…… 平西侯府。 “太子殿下可醒过来了,有出去走动吗?” 小厮领着慕容星朝着安置太子的寝殿走去,闻言迟疑了一下,轻声答道:“殿下已经醒过来了,一直在房中,没有出去过。” 慕容星点了点头:“好,你先退下吧。” 床榻上坐着的少年右手按着长剑,看神色,已经等了他许久了。 “听说,岭南叛军已经剿灭,是慕容星世子取下了元穹的首级献给了父皇。” 慕容星缓步走上前:“是。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邵关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续着:“有人同孤说,冬九早就死了,父皇在岭南军攻破长安城那日,急怒之下中风了。如今只有神思清醒,却说不清楚话。” “慕容星……你杀了元穹,到底是为了什么?” “……殿下是想问臣的罪吗?”慕容星撩起衣袍,缓缓跪地,凤眸平静无波,“岭南军被剿灭那日,臣见元穹败局已定,自然要想法子为自己脱罪。” “你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才杀了他,还是早有预谋,只等着那一天呢?” 邵关拿过手边的长剑,利刃出鞘:“其实孤现在已经分不清楚,慕容世子说的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了。” “孤只知道,几万将士的命,连同冬九的,孤让世子偿命,世子可有什么话说吗?” 长剑极缓的,直指慕容星的胸口,剑尖压上了玄衣。 分不清是因为长剑的冷意,还是因着别的什么,口中翻涌上一阵腥甜的味道。 慕容星闭了闭眸子,下颌死死绷着,才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将血吞了回去,凤眸淡淡地望着邵关,一切情绪,冰封在深邃眼瞳的深处。 “……自然没有。” 极轻的一句话,却有血丝漫上了慕容星削薄的唇,顺着唇瓣的纹路蔓延开来。 “世子现在还能说话,可真是难得。孤的剑还没动呢,世子口中就有血了?” 邵关漆黑的桃花眸染上了一层水汽,握着剑柄的手颤抖起来:“……今日孤去过养心殿。世子同下属说那些话的时候,孤都听见了。” “哐啷”一声,长剑落在地上,砸出一记闷响。 两人之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孤答应过你,不论你做了什么事情,孤都会尽全力,留你一条命。” “蛊毒的解药,孤会再派人去寻,平西侯府对整件事情不知情,孤也不会因你牵连他们。”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想错了。孤……没有什么愧疚,就算是一切孤都知道,孤也会活得很好,就不劳烦世子记挂了。” 【作者有话说:邵关:“我绝不会承认我有一点点心软!” 】 第59章 慕容星唇角微勾,眸里的神色忽然柔软了一瞬,轻声道:“……如此便好。” 我们就这样,彼此放过彼此,也放过自己…… 他转身朝着殿外走去,衣袍在风中烈烈作响,微阖的凤眸却遮盖不住里头的痛色,更抑不下已经涌到了唇边的鲜血。 步伐快了少许,右手握紧了拳,死死将溢出的血抹开堵住。 “慕容星!”邵关漆黑的眼眸盛开着地砖上一路的血花,嗓音刹那变了调,“你身上的蛊毒怎么会发作得这么快?!” 少年霍然起身,几步到了慕容星身旁,拽住了对方掩着唇的手。 他还没有见过慕容星如此的模样。 痛色与宽慰交织在那双深邃的眸里,衣袖浸透了唇畔涌出的血,沾染在玉色的面容上,妖冶却也脆弱。 慕容星倏然侧开了脸,紧咬着牙关,等口中的血腥味稍淡,才哑着嗓子开口:“臣无事。” “你同我进宫,我召太医给你看病……”邵关扯着慕容星的袖袍就想往殿外走,却猛地被人拽了回来。 “没用的……噬心蛊已经完全被催发了,就算是殿下召集了全天下的名医,也治不好的。” “叛乱刚结束,陛下又……各处的事务那么多,殿下就不必在这里白费工夫了。” 邵关定了定神,凝眸去看他:“……你早就知道了这蛊毒一旦转移,就会完全爆发,是不是?” “你--”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锥心的刺痛已经让慕容星的眼前一片发黑,以至于他想要站立在原地,都只有依托邵关的支撑。 -- 第74页 修长的手骨节泛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神思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入深渊,离着天光越来越远…… “太医,慕容世子的病如何了?” 坐在床榻边替慕容星把脉的太医收回了手,面露难色。 “回禀太子殿下,苗疆的蛊毒一向隐秘霸道,以中原的医术,极难根治。何况慕容世子中毒已深,只怕,只怕是……” 邵关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病榻上的少年苍白的面容上。 “那太医可有延缓毒发的法子?孤可以命人立即赶往苗疆,请当地的医生前来诊治。” “延缓毒发的法子倒是有,只是这药药性很烈,世子恐怕会很难熬……” “而且最多不过拖延三个月的时间,若是三个月还拿不到蛊毒的解药,就是研制出蛊毒的人来诊治,也回天乏术了。” 三个月…… 邵关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太医去拿药来,解药的事,孤来想法子。” 药膳很快就由小厮端进来了。 邵关召见完夏统,又安排了亲信即刻前往苗疆去寻找能解噬心蛊的苗医,将侍奉的人都遣散后,才坐在床沿上,端过了药碗。 刚煎好的药尚且有些烫,邵关盛了一勺吹凉了一些,才小心翼翼地喂到慕容星唇边。 昏迷中的少年抿着唇,刀削斧刻般凛冽俊美的面容紧绷着,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汤药几乎喂不进去,都顺着下颌线条淌了下来,倒是把衣襟沾的脏湿。 邵关拿清水浸了帕子,将流下的汤药擦拭干净,又拿过勺子喂了几次,无奈地发现慕容星咬着牙关,汤药根本送不到他口中。 “慕容世子,慕容星?”邵关试探着唤了几声,昏迷中的少年眉心紧锁着,毫无反应。 暖色的烛火映照着殿室,将两人的光影融在了一起,明明灭灭。 邵关忽然低头,将一小口汤药含在了嘴里,俯身下去时,药的苦涩才开始蔓延在口中。 薄唇柔软而冰凉,渡过去的汤药一点点透过寒意,让失了血色的唇瓣带了些水汽的润意。 一口汤药渡完,邵关移开脸时,面上一直覆着的冷沉的面具已经维持不住,带了些柔和的情绪。 一碗药膳喂了小半个时辰,昏迷中的人不肯好好喝药,却知道药苦,像只狗一样,几次咬破了邵关的唇角,逼得他洒出了不少汤药,大半都落在慕容星的衣襟上。 “去取一件干净的单衣来。” 殿外长得极像冬九的小厮直愣愣的:“殿下,您的嘴怎么出血了……是不是上火了?奴才去太医院请太医吧!” 一抹红晕悄然爬上邵关的耳尖,他轻咳一声,肃声道:“孤只是用晚膳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咬破了,何须劳烦太医?” 说完接过干净的衣物,“砰”地关上了殿门。 小厮在外头小声嘀咕:“可是殿下您明明没有用过晚膳啊……” 邵关站在屏风后,心口烫得不像话,抓着衣服绕过屏风想要给慕容星换衣服时,才看到床榻上躺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了眸子,眼里黑洞洞的。 “……你醒了?” 心底泛上的更多是担忧消散些许的如释重负,邵关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人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一双凤眸灼灼地看着他,像是父皇豢养着的那条獒犬,等待主人顺毛的样子。 “殿下怎么出去了那么久,院子里不冷吗?” 熟悉又陌生的语调让邵关错愕了一瞬,他看着神色同昏迷前大不相似的慕容星,顺着他的话答。 “我去吩咐奴才做一些事情,不冷的。” “是臣生病了,又叫殿下照顾了吗?”俊美的面容极为平静,像是上一世无数日夜同他说话时一样,温柔低沉,“似乎有些冷……殿下陪臣睡一会儿,好不好?” 邵关拼命掩饰住面上的讶异,犹豫一下,低声问道:“慕容星,你还记得,现在是什么年份吗?” “元统三十年。殿下是照顾臣太累了……现下是什么年份都记不得了?” 自这次岭南军叛乱以后,父皇就下旨改年号为乾晟,元统三十年,那都已经是两年前了。 邵关漆黑的桃花眸闭了闭,掩饰了眸中涌上的复杂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除了诧异担忧之外,竟然划过了一丝庆幸,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慕容星。 慕容星不记得的这些时日,或者说是他们重生后的这些时日,无论对谁,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是……我可能没有休息好。你可有觉得有哪儿不舒服吗?” “除了身体发冷,别的都好。” 慕容星朝他伸出了手,凤眸里没有那么多隐忍顾虑,清澈坦荡,毫不掩饰爱意。 “殿下给臣抱一会儿,臣就好了。” 夜完全深了。 邵关枕靠在慕容星的臂弯里,对方冷得像是寒冰的身体已经沾染上他的体温,暖得不像是个病人。 手轻抱着慕容星的肩口,就能分明得感觉出来他瘦了很多,哪怕肌肉线条仍是分明的,却有些单薄了。 甚至隔着单衣,都能抚摸到粗糙深刻的刀疤剑痕。 “殿下还没睡着吗?”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弄上邵关的发鬓,将他更深地往自己怀里带去,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 第75页 “若是还有奏折没有批阅完,臣可以去……” 在午夜格外沉哑的嗓音是他最喜欢听的语调,温柔的带着些朦胧困意。 “只是刚醒过来……奏折早就批完了。” 邵关呼吸着慕容星身上熟悉的冷香味道,眼眶竟然有些酸涩。 似乎只要他们还互相搂抱着对方,还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心跳,曾经那么多的怒火、心疼、口是心非、委曲求全,就都变成了尘埃般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所耿耿于怀的折辱,原来只是慕容星能够给他的最安稳的守护。 而那些逝去的冤魂,无法归来故土的将士……那些血债若是真的要偿还,那也该是他陪着他一起。 “殿下怎么了?”沉哑的嗓音近了一些,微凉的指尖擦过了他的脸颊,把落下的泪缓缓拭去。 “没什么……刚睡醒,眼睛不大舒服罢了。”邵关弯了弯唇,在一片黑暗中放肆地看过慕容星的唇瓣眉眼,一手抓过了对方替他拭泪的手。 “刚入秋,你染了风寒,昏睡了几日。凌晨还要喝一次药我去外面让小厮把药端过来,好不好?” “嗯。” 趁着出去的空档,邵关又召来了一次太医。 “殿下放心,这药药性虽烈,可能会影响神智,但是过个几日,待和世子体内的蛊毒中和了,世子就都会记起来的。” 邵关心下微松:“那这药,还要继续用吗?” “回禀殿下,这药,每日不可断了。” “好,有劳太医了。” 邵关进了殿门,在火盆旁立了一会儿,确保身上沾染的寒气都散了,才端着药走到榻边。 “那个端药的小厮笨手笨脚的,原先的一碗洒了,又换了一碗。” 慕容星只将他拉着坐下,扯过锦被将人裹住,接过了药碗。 入口的药已经有些凉了。 慕容星眸中神色微动,饮了几口后,忽然放下了药碗。 “这药是治风寒的药吗,为何……” 生怕慕容星发现什么端倪,邵关立即将药碗拿了过去,小小抿了一口:“这就是治风寒的药啊,是你病得久了,味觉不大灵敏了吧……” “是吗?”慕容星忽然笑了,凤眸星光熠熠。 他缓缓凑过身,将邵关圈在了被褥里,目光扫过少年莹润的唇瓣。 “那我尝一口殿下口中的药……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套路追妻哪家强。 慕容星:“没错,就是本世子!”】 第60章 近在咫尺的少年一袭中衣穿得齐整,微凸的喉结卡在领口处,随着低沉悦耳的嗓音上下滚动了一下,禁欲而又撩人。 邵关的脸颊刹那烫了起来,他往后挪了挪身子,却被慕容星连带着被褥一起扯了回去,他不晓得一个深中蛊毒的人,力气为什么还是那么大。 少年白皙俊秀的面容已经完全长开了,被锦被松松地包裹着,漂亮得像是一幅古画里的人物,勾画精致,却又不显得女气,甚至还留有几分固有的少年稚气。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慕容星已经微一低头,压上了少年被汤药浸得湿润的唇瓣。 狭长的凤眸半开着,照顾着怀里少年的反应,手却已叩上邵关的发端,强迫着到手的猎物,不容他逃脱。 许是被褥里两人的温度太高,终于分开时,在黑暗中也能在清浅的月光下看出,邵关的脸颊上已经染上了几抹绯红。 神思像是一团浆糊,邵关捕捉到那双幽深的凤眸里一闪而逝的狡黠笑意,登时便恼了。 “慕容星,你竟然敢装失忆--” 话到一半,邵关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这样同慕容星裹着一条被子,说这话没什么气势,两下掀开了被子。 “你--” 松散的单衣被他这么一动作,领口敞开了大半,根本遮掩不住莹润的肌肤和锁骨。 邵关难得地怔了一下,不晓得是恼还是气,漆黑的桃花眸狠狠地盯了慕容星一眼,迅速转身想要下榻。 “若是臣不这么骗殿下,殿下打算如何,就这么……一直等到臣死了吗?” 板着脸穿靴子穿到一半的少年听到身后传来的清冷嗓音,一咬牙,又蹬了鞋子坐了回去。 眼瞳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邵关的神色还是恼的,语气却已经软了下来,像是被人捧在手里的,张牙舞爪奶声奶气的小兽。 “我已经派人去苗疆寻噬心蛊的解药了,你不会死的……再说了,是谁之前说得好听,要让我全心全意地恨你,要让我过得好……” “可是臣不想让殿下知道的事情,殿下不是都偷听到了吗?” 慕容星探手拉过邵关紧攥着的手,勾唇笑着。 “殿下的口是心非,臣还是清楚的。既然都瞒不住了……我做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邵关下意识地玩着慕容星的手指,听到问句,立即反驳道:“谁同你说我口是心非……” “不是口是心非,怎么殿下肯那样给我喂药,嗯?” “我怎么喂药了?你不要信口雌黄……” 明明那时候慕容星应该是昏迷着的,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怎么给他喂药的,肯定是他故意这么说想要诓他的话…… 慕容星的目光在不远处桌案上摆着的一个茶盏上停留了一刻,低笑一声,慢条斯理。 -- 第76页 “如果殿下觉得自己忘了的话,那儿还有茶水,臣可以给殿下示范一遍……” 薄唇被气急败坏的少年抬手捂住。 “……那不过是因着你喂不进去药,我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我其实--” 慕容星挑眉,轻轻拉开了邵关的手:“我其实,本来也不记得殿下是怎么给我喂药的。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好啊,既然慕容世子精神这么好,以后就劳烦世子自己去端药,自己喝药,有事就叫小厮奴才侍奉。” 邵关凶神恶煞,一把将锦被甩到慕容星怀里:“孤公务繁忙,就不在此处打扰世子休息了!” 一声低低的闷哼后,起身拿外衫的少年意外地没有听到慕容星的声音,微微侧脸看去,床榻上的人面色竟然有些发白,一手捂着心口,眉心紧锁。 “……你又怎么了?太医说了,这药每天按时服用,能抑制蛊毒毒发……” 慕容星的颈上已经有了汗珠,他低低喘息了一声,哑着嗓子:“不知道为何……心口像是针扎一样。” 见邵关迟疑着想要出去宣太医,在被褥里拼命拧自己手腕上的肉的少年皱了皱眉,吸了一口凉气,语气低低的,竟显得有几分脆弱可怜。 “殿下别走……殿下在这里陪着臣,臣会觉得好受一些……” 心头的羞恼一过去,邵关面上自然就只剩下了担忧与心疼。 “那我叫人去请太医再过来看看……你先躺下,我帮你倒一杯热水过来。” 他立即召人再去传了太医,随后疾步走向桌案,拿起瓷壶倒了一盏热水,走到床榻边递了过去。 “喝几口吧,应该会好受一些,太医马上就到了,你再忍一忍。” 慕容星松了拧自己肉的手,缓缓靠上身后的软垫,凤眸黑沉沉的,浮满了痛苦之色:“臣……” 他缓缓探出了手,指尖颤得不行,刚端过瓷盏,里头滚烫的茶水就倾倒出了一些,落在他的手背上,皮肤立即红了一小片。 “殿下能不能喂我喝一些热水?” “……茶盏给我吧,我先去拿帕子过了凉水帮你敷一下,免得一会儿起泡了。” 邵关拿过瓷盏放到一旁,又立刻去取帕子,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刚说过什么。 邵关的身影刚绕过屏风,慕容星面上的痛苦之色就消散得一干二净,狭长的凤眸带着玩味的笑意,却又满是温柔。 “方御医来了。慕容世子方才说心口刺痛,还请太医再细细诊治一下,可是汤药出了问题,还是蛊毒又严重了……” 方御医一拱手:“殿下莫急,臣立即给世子诊治……” 把脉大约把了一盏茶的工夫,方御医拧着眉:“世子他……” 食指搭着的手腕微动了一下,方御医诧异地看了一眼慕容星,随后立即明白了自家外甥的意思。 信口胡诌道:“回禀太子,世子这蛊毒本就毒性强烈,院判大人不得已用了烈性的药物抑制,两药相冲,会引起心口刺痛也属正常。” “那若是一直用药,岂不是会一直疼下去?可有办法缓解吗?” “不如臣给世子开几服止痛药吧……不过若是世子情绪波动太大,怕是止痛药也无济于事。” “好,那就有劳方御医了。” 方御医看着自家外甥投过来的满意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出去写药方子去了。 “方御医去开药了,他是你舅舅,开的药总放心一些。来,喝水吧。” 慕容星凑过头,微微抿了一口:“有些烫……” 邵关满心想着那句“若是世子的情绪波动太大,怕是止痛药也无济于事”,暗自懊恼自己方才为何要嘴硬骗慕容星,语气不自觉地就柔和下来。 “现在还很疼吗,水再凉一会儿就能喝了。”少年轻轻朝着茶水吹着气,氤氲而上的热气将少年的眉宇勾得极为漂亮而沉静。 慕容星的目光暗了一刻,趁着邵关不注意的时候,眼底掠过一种野狼看到垂涎已久的绵羊上钩了的喜色。 “疼。” 素来在他面前从不流露出脆弱一面的人,忽然哑着嗓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邵关的心口登时就被铺天盖地的心疼忧虑淹没。 就好像是对待路边看到的被人遗弃的野犬,邵关一手轻拍着慕容星的肩,一手端着茶盏自己抿了一口试了温度,确定不会烫到他了,才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嗯,可以喝了。” 茶水入口有些甘甜,热度一直将慕容星的身子暖得火烫。 邵关静静地等着他把茶盏里的水喝完了,才轻声问道:“你舒服一些了吗,我去外边催药……” 若是放邵关去催药了,他还不晓得要等几个时辰。 慕容星凤眸微眯,自喉间轻哼出一声气音:“殿下……我身上发冷。” 额上的冷汗被风一吹,的确冰冷一片。 邵关拿手背贴了贴慕容星的额头:“那我叫人在屋中加火盆,好不好?” “没用的……殿下帮我暖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一盏茶后,刚披上外衫不久的少年又在火盆旁边暖了暖,然后钻进被褥里,被慕容星抱在了怀里。 慕容星靠着邵关的肩,像只大狗似地拱了拱:“唔,舒服多了……” “殿下,药煎好了,可要奴才端进来吗?” -- 第77页 邵关无奈地回抱着在他身上黏黏糊糊的慕容星,刚欲回答不用,就听见身旁的人低低地回了一句。 “端进来吧。” 邵关:“?” “!” “你让他端进来做什么,我们两个的事情……” “我们现在又没有做什么,殿下这么紧张作甚?”慕容星病怏怏地把被子扯得高了一些,裹住邵关的领子肩口,“殿下不过是……关怀一下患病的臣子罢了。” 送药的小厮目瞪口呆,又赶紧低下头,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模样,心里已经开始叫嚣自己撞见了太子殿下“关怀”臣子,会不会被杀了灭口。 “你放下药,就……” 他刚把药放到桌案上,就抖着跪在地上:“殿下,奴才,奴才什么也没看见,求殿下饶恕奴才一回。” 慕容星淡淡瞟了一眼邵关发红的耳根,轻咳几声:“你退下吧,今日的事情……” “奴才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邵关:“……” 【作者有话说:慕容星(拧自己肉):“啊!疼!要媳妇亲亲才能好~” 】 第61章 “……他看见什么了,就一定不会说出去。” “殿下何必跟一个小奴才计较。” 慕容星的凤眸里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只是嗓音又低了下来,像是被主人拒绝了的大犬,透着说不出的失望。 “殿下方才说我们两个的事情……我们的事,殿下就这么不愿让别人知道吗?” 邵关见慕容星眉心紧锁,俊美的面容在病色的惨白下显得格外脆弱,不由心头一紧,生怕惹慕容星伤心了,他又会犯心绞痛。 “怎么会呢……我们肯定会一生一世在一起的。旁人就算知道了,那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怕……别人会误会你是我宫里养着的,面首。” 在大梁,虽说在贵族子弟里,龙阳断袖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民间也盛行男风,但是这毕竟是在大部分人眼中不上台面的事情。 若是寻常的伶人戏子也就罢了,慕容星贵为侯府世子,若是被风言风语传成是被他豢养的面首,就算慕容星不在乎,他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意。 本是想说着哄慕容星开心的,可是话真的出口,就自然而然地带了全部的真心。 邵关抿了抿唇,竭力不让慕容星看出自己低落的情绪:“不过,等我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大不了再修改朝律,令男子和男子可以成亲,你觉得好不好?”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就算到时候当真提了出来,也会在朝堂上招来众臣反对,甚至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不过是为了让彼此开心一些。 “好,那臣就等着十里红妆,迎娶殿下。” 邵关怔了一下,一边掩饰住唇角的笑意,一边轻哼道:“明明是你住在皇宫,用的皇家的玉石器物,领着朝廷的俸禄,你拿什么娶我?” “是臣失言。”慕容星拢着邵关的手,汲取着少年身上的体温,笑着道,“是同殿下成亲才对。” 邵关满意地弯了弯唇,刚想问慕容星身体好了一些没有,忽然被人揽着腰一带,压在了床榻上。 俊美的面容刹那迫近,温热的鼻息扫在他的眉宇,缱绻温柔。 “其实,是不是娶殿下,殿下的身子最清楚……” 手不老实地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邵关勉强抑住身体的颤栗。 他侧过脸,没什么底气:“你还染着病,别闹……” “那殿下说句好听的话哄哄我……”慕容星抓着少年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不然的话,臣可能又要难受了……” 邵关发誓,自己是看在慕容星中了蛊毒的份上,才这么纵着他。 “你想听什么?” 眼前深邃的凤眸里淡淡的笑意忽然敛了,有一瞬竟那么虔诚而郑重,不像是同恋人在一起时,简单地说一些风花雪月的情话,反倒像是堵上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无怨无悔。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臣只喜欢殿下一人,只想同殿下成婚,只想陪着殿下,守着殿下过完这一生。” “我只要殿下答应我一句,不论如何……平安喜乐。” 邵关闭了眸子,让眼瞳积累的水汽不至于凝成泪水落下。 “好……我要你守着我,平安喜乐。” 第二日一早,外头的小厮催了三回“太子殿下该起床更衣,用膳上朝了”,才把一夜几乎没怎么睡过的邵关喊醒了。 困意朦胧的少年揉着眼睛,却不曾起来,蜷着身子更深地往慕容星怀里钻。 慕容星轻抚着邵关的墨发,帮着外头的小厮柔声哄人。 “好了,殿下再不起来,就要误了早朝的时辰了。陛下患病,主持早朝不易,殿下身为储君,要为君父分忧才是……” “……你这话怎么同外头的奴才说的一样。”墨发凌散的少年不为所动,嘀咕了一声,“我一会儿不吃早膳了,直接去上朝,来得及的。” “那可不行……殿下想年纪轻轻,就患上肠胃的疾病吗?”慕容星无奈地勾了勾唇,掀了被子,再探手把怀里膏药似的粘着的少年扒拉下来,抱着起身。 “臣去给殿下取衣衫过来,殿下自己醒一醒神,等早朝结束,臣等殿下回来一起用午膳,好不好?” -- 第78页 邵关不情不愿:“……嗯。” 慕容星耐心帮邵关把繁琐的朝服打理妥帖,拿帕子轻轻帮仍闭着眸子养神的少年擦净了脸。 索性自己也换好衣服,洗漱完了,低头亲了亲少年的唇瓣。 “殿下去上朝吧,正好臣在这里帮殿下批一些积压的公文。” “东宫的印鉴摆在书房,你叫人领你去拿……”邵关看着殿外候着的轿子,最后嘱咐了一句,“若是累了就休息,别忘了喝药。” “知道了。” 我的殿下。 早朝一般是辰时开朝,午时结束。然而今日一直到了下午临近申时,东宫外才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 “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慕容星见邵关眉眼带着些倦意朝他走来,凤眸微凛。 邵关吩咐奴才合上了殿门,轻声答道:“没出什么事,只是快到重阳节了,父皇希望宫里能借着这个节日大办一场宴席,添一些喜气。” “下朝后礼部和吏部的尚书大人求见孤,孤就同他们商讨了一二,所以回来得晚了--你喝过药了吗?” “还没有。”见邵关神色有些不悦了,慕容星低声补了一句,“不是说好的,臣会等殿下回来一起用午膳的吗?” “……早上还说我呢,你自己也不知道按时用膳,我午时还未回来,你自己先吃一些垫垫也好--来人,上午膳。” 慕容星瞧着邵关面上无奈担忧的神色,不禁笑着哄道。 “殿下看我的眼神,倒好像是我晚吃一顿饭,体内的蛊毒就要发作了一样……以前在军中饿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如今只那么点时间,又能出什么事?” 一众内侍很快端着菜肴鱼贯进入了殿中,将十余个菜在桌案上布置妥当。 殿中服侍的人刚退出去,端坐在座位上的太子殿下就废了餐桌上所有的礼节,站起身替慕容星布菜。 慕容星凤眸含笑,竟也没有阻拦,一口一口将邵关夹到他碗里的菜吃了干净。 “殿下慢一些……臣上一口还没吃完呢。” “哪个菜你尝着好吃?我再给你夹一些。” 慕容星随手把邵关不大爱吃的菜名都报了一遍:“殿下,臣只是中毒,不是手脚残废,菜还是可以自己夹的。殿下自己吃一些吧。” 邵关把那些菜挪到他跟前,轻哼了一声:“只是太医说你不宜受累,情绪波动不宜过大,我才……” “是,殿下帮我布菜,肯定不是因为心疼我。” 刚塞进一口米饭腮帮子鼓鼓的少年愣了一下,旋即霍然抬眸盯向慕容星,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奶气小兽:“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臣特意让御膳房做了殿下最喜欢吃的菜,殿下再不动筷子,菜都要凉了。” 慕容星夹了一块虾肉凑到邵关嘴边,刚吞咽下半口米饭的少年端着面子,斯斯文文地咬过虾肉,黑眸已经带了满足的笑意。 “内侍们搬到书房的奏折,我都已经替殿下批阅完了。” “殿下既然奉命筹备重阳节的事宜,午后若是无其他事,可以便服出宫,去民间买些新奇的玩意儿,或许能让陛下与皇后娘娘开怀一笑。” “嗯,那我让人安排车马,你同我一起去吗?” “臣身体抱恙,就不同殿下出去了。殿下有喜欢的东西,买回来就是。”慕容星眸光微动,缓缓摇了摇头。 邵关面上划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不过他很快掩饰过去,笑着应了句“好”,叫来小厮询问过,才得知今晚市集会举办灯火花会。 现在各处商铺已经陆陆续续摆上了展品,有许多商人都从五湖四海运来了新奇的物件,打算趁着重阳节售卖。 “不知殿下出宫打算何时归来,晚膳可要让御膳房备着吗,不如奴才安排一些侍卫,以护殿下周全……” 邵关失笑:“便服出宫,带侍卫岂非是暴露身份,反倒不便利。何况有暗卫在暗中跟着,寻常的刺客杀手,也伤不到孤--晚膳就先备着吧,日暮之前,孤会回宫的。” 慕容星用完了午膳,正拿帕子拭手,听到不远处邵关吩咐小厮的话,面上显出几分若有所思,凤眸微眯。 “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出发吧。” 长安街上历过岭南军叛乱的阴影已经消失无踪了,熙攘的人群,叫卖的商贩,玩闹的孩童,都拥挤在青石板路上,满街菊花酒的清香。 邵关一袭素雅的鸦青色的长袍,腰佩子辰玉佩,镶着白玉的抹额将少年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眸衬得熠熠。 纵然身边就跟了一个小厮,少年浑然天成的贵气也足以叫人不敢小觑。 开着糕点铺子的小贩一见邵关过来,就堆起笑热情地招呼道:“公子,自家做的重阳糕,最新鲜的糯米、赤豆做的,带一些回去给夫人孩子尝尝吧?” 第62章 他看起来像是已经成婚了吗? 邵关失笑,脑海里刹那映出的却是慕容星俊美无俦的玉色面容,连他垂眸微笑时唇角的弧度都能忆得分明。 卖糕点的小贩见邵关怔着不答话,只当是他在想念心上人,不由笑道:“公子生得一副一表人才的模样,想必娶的也是大家闺秀……” “帮我包两盒重阳糕吧。”邵关话音刚落,身侧跟着的小厮就取出了钱袋子,递了一锭碎银过去。 -- 第79页 “不必找了。” “得嘞,谢谢公子!” 小厮瞧着邵关面上的笑,疑惑道:“殿……少爷若是想吃这种糕点,叫家里的厨房做不就是了,做的肯定比外头的好吃呢!为何要……” “民间做出来的糕点,有烟火气在,太过注重菜的外饰了,反倒是失了这种味道。” 邵关一边轻声解释,一边随着熙攘的人流朝着主街上走。 “我听说四海楼的菊花酒享誉九州,年年都引得长安街人满为患,皆是排队购酒的,我们也一同前去看看吧。” 远远的,就瞧见一栋四层的大酒楼,占着市集最好的位置,不论是华服公子还是布衣平民,都朝着敞开的大门涌去。 “陈酿的菊花酒,今年的最后两坛了!” 邵关随着队伍迈着步子入了酒楼:“陈酿的菊花酒,现下可还卖吗?” “对不起啊公子,这菊花酒本是还有的,只是方才一位公子进来,把两坛都定走了。不如公子明年再来吧,我们酒楼每年的重阳节前,都有菊花酒卖的。” 邵关皱了皱眉,温声询问道:“不知那位定了两坛酒的公子现在可在酒楼内,若是那位公子肯让出一坛,我愿意出三倍价钱补偿。” “那位公子定了二楼的雅间,不如我领着公子去找他商议吧,若他同意让出一坛酒,我们酒楼自然没有异议。” 邵关随着小二上了楼梯,绕过几面屏风,几串珠帘,便进了一个不大的屋室,里头的熏香略有些浓,却并不叫人心生不悦。 素雅的木桌旁,坐着一个白衣公子,大约同邵关差不多大的年纪,面容生的称不上俊美,却也雅正端庄。 酒楼的小二过去低语了两句,那白衣少年就放下了手中的几颗棋子,朝着邵关所在的方向看去。 “公子既然来此,想必也知道这四海楼的菊花酒每年就只有五十坛,不过公子若是诚心想买酒,不妨坐下来一叙。”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邵关在木椅上坐下,接过了茶盏,“在下姓关,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封。” 邵关点了点头,侧脸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秋日的暮色来得早,天边已经能看见淡淡的晚霞。 “封公子,在下今日来四海楼,是想带一坛菊花酒给家人尝一尝,只是来得晚了,家中事务又多,若是今日买不到,恐怕只有等明年了。” “若是封公子肯割爱让给我一坛,我愿出三倍的价钱,就当是谢过公子的好意。” 白衣少年指尖轻点着棋盘,轻笑道:“关公子频繁看天色,是有急事吗?我定两坛酒倒是也没有他用。” “只是陪我来此下棋的友人有事临时离开了,若是公子肯在此陪我下完这盘棋,这两坛酒,我都可以赠与关公子。” 跟在邵关身后的小厮眼见着天色越来越迟,已经有些急了:“少爷,府中……还等着少爷回去呢。” 只是下一盘棋,这要求虽然古怪,可也绝对称不上是刻意刁难。 邵关一个眼神止了身后小厮的话,目光触到对面坐着的白衣少年唇角的笑意,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之感。 他也没有多想,执起了手边的白棋:“既是如此,封公子请吧。” 他原以为自己自幼习围棋,又常同当朝大儒对棋,应付一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应是绰绰有余。 只是随着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胜负却愈发扑朔。黑棋虽一直忍让防守,看不出棋路,但却步步思虑严密,竟叫他找不出一丝突破口。 “……关公子棋高一着,是在下输了。” 当一局棋局终于终了,偌大的棋盘上已经找不出几个空来,邵关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不过是赢了半子。 还是钻了对方的疏漏,若是再下一局,谁胜谁负就不好说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几乎已能看到闪烁的繁星。 邵关心头一跳,方才下棋忘了时间,现下才记起自己吩咐过东宫的内侍,说是会回去用晚膳的。慕容星这人中午都等了他两个时辰,晚上肯定也…… 心里不由有些自责,生出几分焦急:“封公子棋艺精妙,我获胜不过是侥幸罢了--在下答应过家里人,会在晚饭前回去,只怕要告辞了。” 白衣少年也未拦着,只起身道:“既然关公子家中有事,那我也不便再留公子--小二,将那两坛菊花酒交与这位公子吧。” “如此,就多谢公子了。” 随侍邵关身旁的小厮跟着酒楼小二下楼取酒去了,邵关道过谢,也打算起身告辞。 只是雅间的门刚一合上,他还来不及转身离开,手腕忽然被人拽住一扯,无所防备下,身子便往后倒去,跌入了身后的人怀里。 邵关眸里的惊慌一闪而逝,很快便冷静下来,手肘直朝着对方的小腹撞去。 “封公子这是何意--” 一声低低的闷哼声传来,对方竟然没有伸手阻拦,只是稳稳地揽住他的腰,一股熟悉的冷香透过雅间内浓郁的檀香,散入了邵关的鼻间。 “殿下这是何意……是想要谋害亲夫吗?” 熟悉的温暖怀抱让邵关僵硬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他倏然转身,正对上一双星河灿烂的温柔眼瞳。 “慕容星,你易容出宫,就为了骗我在这儿同你下一盘围棋?” -- 第80页 邵关脸上的怒意还来不及收回,唇边就溢出了一丝无奈又欢喜的笑容:“你不是说,身体抱恙,不陪我出来了吗?” 慕容星取出药水和帕子,将脸上的易容药粉擦拭干净:“不然……我要怎么让殿下不知不觉,就在宫外待到晚上呢?” 他探手,将邵关拉到身旁,指向了窗外:“殿下看那边。” 一抹华光瞬间照亮了邵关的眉眼,将少年漆黑的眼眸照得星点闪亮。长安城的夜空被装点得如同有流星划过,漂亮而盛大的烟火,刹那激起了街上的百姓一阵惊叹声。 慕容星没有去看绚烂的烟火,满目都映着他的少年,清冷的嗓音微微泛沉:“殿下可愿……陪我一起去看重阳的花火灯会?” 第63章 下了酒楼不远处就有卖面具的摊子,像是西域的商贩,不仅有传统的中原风格,还有不少带异族特色的面具。 邵关一眼便看到了最上边的角落挂着的一个白狼面具,银色的鬃毛勾画得栩栩如生,淡蓝色的薄纱制成的狼眼仿若寒星,威风凛凛。 他探手把白狼面具摘了下来,刚欲说什么,眼前忽然一黑,脑后被人轻轻系上了带子,显然是慕容星给他戴上了一张面具。 “傻乎乎的小狐狸,挺好看的。”慕容星温热的掌心轻抚了一下邵关的发顶,嗓音含笑。 “哪有说狐狸傻的。” 邵关借着那摊子旁摆着的铜镜看了一眼,面上的狐狸脸眯着眸子,耳朵耷拉着,的确有些可爱。 “那这张白狼面具你喜欢吗?”邵关抬高了手腕,将面具贴在慕容星面上比照了一下,笑着问道。 慕容星微微俯身,凑到邵关耳边,轻笑一声:“殿下喜欢的话,我就喜欢。” “老板,这两个面具,一共多少钱啊?” 西域来的商贩一口生硬的中原话,他看了一眼邵关手中的白狼面具,似乎有些讶异。 “公子的眼光真好,在我们那里,白狼是草原的图腾,是草原上最忠诚、勇敢、聪颖的动物。不过中原人,似乎不那么喜欢狼。” 慕容星从邵关手中接过了那个白狼面具戴上,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没有关系,他喜欢就好了。” 商贩看着两个华服的俊美公子亲昵的举动,了然地笑了。 “两位公子是打算逛花火灯会吧?过两条街就是五凤楼,在最高层能看到整个长安城的景象,那天上的烟花也能看得最清楚。公子可有兴趣去瞧瞧吗?” 夜空上的烟火依旧盛大璀璨,长安城明明还在管制火药,也不知道慕容星是如何假公济私,弄来那么多焰火的。 身旁亦有游人在小声惊叹。 “你看,天上刚刚盛开的烟花,像不像是绣球花的形状啊?” “这不会是哪位公子给他的意中人特意安排的吧?” “是谁那么好运气,有这样的情郎,真令人羡慕呀……” 慕容星向商贩道了谢,随后忽然探手捂住了邵关微红的耳尖,小声道:“殿下既然不好意思听,我们就不要在此处待着了……殿下觉着我这情郎,还合格吗?” 指尖下的耳尖又烫了几分,好在邵关面上戴着狐狸面具,不至于让人瞧出他的异样:“……不合格!” 气鼓鼓的少年转身欲走,被人流冲撞一下,又有些怂了,回眸去看慕容星:“……再给你个机会,争取合格。” 面具下的凤眸盛满了温柔的笑意,慕容星探手紧紧握住了邵关的手,十指相扣:“好,记得跟紧我,这里人多,小心走散了。” 两人慢慢悠悠地顺着人流在街上逛着,又是买糖葫芦、糖画,又是拿小孩子才会去玩的小花灯。 邵关轻咬了一口糖葫芦,哭笑不得地看着慕容星排在一众领着孩子的父母身后,去买雄黄酒,不由无奈道:“你买这个做什么?” 慕容星接过一小瓶装好的雄黄酒,低头把邵关吃了一半的一颗糖葫芦咬入口中,薄唇微勾:“殿下一会儿就知道了。” 五凤楼是两年前大梁帝为庆贺元宵节,命工部建造的,算得上是除了皇宫以外,整个长安城的最高处。 每逢佳节,这里就会对普通百姓开放,民间过节不像宫里那般规矩礼制森严,尽管还未到重阳节,今晚的灯火会也举办得格外热闹。 邵关被慕容星牵着往最高的楼顶走,冷不防被一个跑过来的小孩子撞了一下,衣衫顿时洒了一小片水渍。 那孩子看着邵关华贵的衣袍,似是有些吓住了,倒是背后追上来的妇人一把扯过他,扇了一巴掌。 斥骂道:“你个皮猴子,让你不要跑,不要跑,现在冲撞到了贵人,弄脏了人家衣服,要死啊你!” 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了,邵关本就不甚在意,见妇人打得厉害,赶紧伸手拦了拦。 “这位夫人,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一些污垢,洗一洗就好了。” 邵关蹲下身,看着小孩子哭得红红的脸,把手上新买的糖糕放到了他手中:“别哭了,哥哥不怪你,这是糖糕,你喜欢吃吗?” 小孩子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然后被母亲拽着向邵关道了谢,没入了人流中。 慕容星将邵关拉到身边,眼眸微垂,看着身边的少年有些怔忪的眉眼,低声道:“殿下很喜欢小孩子吗?” 邵关望向慕容星,小声而认真道,“孩子永远排在心上人后面。” -- 第81页 慕容星眼眸微沉,唇角溢出一丝笑:“我只要殿下,就够了。” 鬼使神差的,素来不好意思在除了床榻以外的地方说些露骨的情话的少年微垂下眼帘,应了一句。 “我只要你一个,也够了。” 五凤楼顶,夜风有些寒凉。 慕容星解下来身上的玄黑色外袍给邵关披上,领着他七弯八拐的,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五凤楼我来巡查过几次,哪里的门是开的,哪里是锁的,自然没人比我清楚。” 慕容星一边耐心答着,一边取出了方才在街上买的一小瓶雄黄酒,拿食指沾了酒水,触上了邵关的额头。 “殿下把抹额摘下来吧。过几日重阳节,宫里想必礼节繁琐得很,殿下不知道要忙到多晚才能回东宫休息……我们就当是提前过节了,好不好?” “嗯。” 微凉的酒水在他额间绘成了一个“王”字。这是民间的习俗,说是重阳节在小孩子的额头上拿雄黄酒写上字,就能护佑孩子在这一年里无病无灾。 “又是登高,又是写字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慕容星按下邵关想要擦去额上酒水的手,握着他的手腕,放到了自己腰侧,又将纤瘦的少年整个抱入了怀里。 “殿下的确不是小孩子了。可是,臣还是想要殿下无病无灾啊……” 话语的尾音微哑清浅,像是一句焚香祈福时诚挚的祷告,然而那双凤眸却燃着直白的爱与宠溺,像是夜空融入了里面,暗色翻涌、星河灿烂,又像是一种亵渎。 可是十丈红尘里,能有一个彼此都珍爱的人,邵关已顾不得其他。 面具被人取下放在了一旁,薄唇覆压上少年的眉心、鼻尖,最终吻上他的唇瓣。 五凤楼底下还是熙攘的人群。 慕容星扯过外袍,遮盖住邵关的面容,一边捧着少年的下颌,加深了这个亲吻。 “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无病无灾了。” 回到东宫已是戌时了。好在慕容星离开时已经同内侍打过招呼,几乎一进寝殿,就有奴才备好了热水和一些点心。 慕容星抬手屏退了奴才,用手试过了木桶里的水温。 “今日殿下应是累着了,明日还有早朝,洗完澡早些歇息吧,臣一会儿去偏殿洗漱。” 邵关等着慕容星用完药膳,才点头应道:“好……你晚上还过来吗?” 自然是要过来的。 不过慕容星瞧见邵关躲闪的眼神,眸里掠过一丝笑,故意逗弄道:“殿下想要我过来吗?” 不想要你过来,我问你做什么啊? 我最恨你装一根木头。 邵关一咬牙,将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合上了殿门:“爱来不来!” 在他洗完澡换好衣服,铺好被子睡下一盏茶的工夫后,就被慕容星狗似的黏了上来。 偏偏他困得要命,眼皮已经想要阖上了,从身后抱着他的人还不老实,指尖轻扯着衣襟,划过肌肤,煽风点火。 “……不是说早些休息的吗!?”邵关咬着牙,觉出自己的嗓音已经有些软了。 狭长的凤眸像是野狼看自己的猎物,只想着如何把怀里的人拆骨入腹。 “太医说了,你平日里不宜劳累,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早些休息……” 慕容星挑眉,凤眸微眯:“殿下是在担忧我嘛?” “……” “既然是太医说的,我也觉得我不宜太过劳累。”慕容星低笑了一声。 盯着邵关几乎红透的耳尖,慢条斯理:“那殿下怎么想?” 第64章 第二日一早,被折腾了大半夜,腰酸背痛的少年迷迷糊糊地被人半骗半哄着从床榻上起来,换上了上朝的袍服。 慕容星把困得耷拉着脑袋,不住打哈欠的少年放到铜镜前的木椅上,拿起梳子替他束着发冠。 乌黑柔软的墨发规整地束起,就露出了脖颈上一点点暧昧的红痕。 邵关从模糊的铜镜里瞧见自己颈间的痕迹,眸子刹那清明了几分,险些把慕容星手里拿着的玉冠扬翻。 “慕容星!你看看你--” 怎么跟条狗一样,舔啊咬啊的,这也就罢了,你不能挑在能用衣服遮住的地方吗?! “殿下别恼,是我的错,让人拿脂粉遮一下,好不好?过几个时辰就消了……” 邵关听着慕容星故作严肃的语调,剜了一眼身后带着玩味笑意的俊脸,轻哼一声:“以后我要上朝的日子,你都去偏殿睡,不许再……” “殿下这可就冤枉我了。”慕容星凤眸微挑,用簪子固定好了玉冠,微微俯身,低笑道,“昨晚是谁,又缠上来,哭着说还想要的?” 昨夜翻云覆雨的记忆刹那涌上脑海,耳畔似乎还响着慕容星嘶哑低沉的喘息声。邵关白皙的面容“噌”地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绯红。 慕容星盯着哑口无言的少年,乘胜追击:“若是我因为太过劳累,蛊毒发作了,殿下可要对我负责啊……” 劳累?我看你一大早精神好得很…… 邵关磨着后槽牙,好不容易挨到颈间的红痕被脂粉遮掩干净,霍然起身,又因为腿部略微的不适险些一个踉跄。 “孤去上朝了,世子这么空闲,不如把书房昨天一天积压的奏折都处理完……还有那本《论语》,希望世子抽空再看一看,也好知道,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 -- 第82页 慕容星一时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有些好笑地看着邵关穿着一国太子最庄重的袍服,做着最孩子气的举动,终是软声哄道。 “好好好,殿下下朝之前,书房里的奏折臣一定处理完。殿下安心出去,若是哪儿不舒服,早些告假回来,这样可好?” 邵关绯红着耳尖,落荒而逃。 东宫的车驾行至一半,从宫门处忽然走来一位步履匆匆的公公,见到邵关,立即行礼道:“太子殿下,传陛下口谕,令太子主持今日的早朝,钦此。” 邵关下了车驾,认出这位公公乃是父皇的贴身内监之一,肃声问道:“敢问公公,父皇可是龙体抱恙,为何今日突然命孤主持早朝?” 内监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音:“回禀殿下,陛下这几日精神不济,白日时常打瞌睡,宣了太医日日守着,也不见好。” “陛下此番下旨也是希望殿下能为君父分忧,殿下当好好把握才是啊。” 尽管知晓中风一症极难治愈,但是前段时日眼瞧着父皇身体一日日康健起来,骤然听闻此讯,邵关心头仍旧是一沉。 “劳烦公公前去禀报父皇,就说儿臣一定不负父皇信任--下朝后,孤会去乾清宫给父皇请安。” 内监点了点头:“殿下一片孝心,陛下知道一定宽慰。既如此,奴才就不延误殿下上朝的时辰,先行告退了。” 太子第一次主持早朝,自然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不过因着太子监国早有先例,而前朝势力刚经历一次洗劫,原本站在杨家的势力或是倒戈,或是被完全铲除,一时倒也没有什么反对之声。 只是第一个棘手的奏报,就是蜀中地区突发洪水,引起的山洪已经淹没了数个村镇,成千上万的难民流离失所。 户部尚书刚将此事上奏完,就立即有臣子上前请命道:“太子殿下,臣以为,朝廷应当立即派遣大员前往蜀中赈灾,以免因灾民得不到较好的安置,引发动荡。” “臣附议!且山洪会导致尸体长期在水中浸泡腐烂,若是处理不当,只怕会引发大规模的瘟疫。” 邵关黑眸微沉,静静地听过几个臣子争相要求奉旨赈灾,忽然沉声道:“众位爱卿心系灾民百姓,的确是我大梁之福。” “只是我朝刚经历两场战事,国库有多少存银,多少粮草,孤还是清楚的。就算是将国库的物资都运去灾区,只怕也只够用一月。” “加上夏季江淮地区大旱,岁收不比往常年,还需要给农民留下来年春种的种子。若是朝廷直接派人前去蜀中赈灾,只怕才是动摇国之根本。” 户部尚书的额上已出了一层冷汗,听到邵关的话,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殿下所言极是!如今国库钱粮俱缺,固然臣等有心赈灾,却无足够的钱粮啊!还请诸位同僚再议他法!” “殿下的意思,莫非是放任灾民流离失所,朝堂却不闻不问?这……” “爱卿误会了。”邵关心里大略算了一下,缓声道,“孤的意思是,先将足够应急的粮草运去蜀中,孤会从私库里取一些钱财换粮草,用来赈灾。” “各级官吏,包括各城守军,也有不少闲职,一律裁撤,省下来的俸禄都用来赈济灾民。众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朝堂里陡然寂静下来,竟无一人率先应声。 大臣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沉默了。 邵关如何处置私库,这他们自然管不着,可是牵扯到裁撤官吏闲职,这却同他们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 能到金銮殿上朝的官员,几乎都是出身名门望族,再不济也是地方上的宗族之长。 一个家族大了,自然有成器的子弟,也少不了只晓得亏空家里的纨绔。 朝中任闲职的,除了一些穷秀才,就是这些望族旁支的纨绔子弟,靠家里荫封,得了一份吃皇粮的差事。 自打大梁帝建立梁国,这已经延续了二十多年,如今当朝太子只是主持个早朝,还没登基呢,就想拿闲职开刀了。底下一个个老狐狸又如何能轻易答应呢? 邵关袖袍下的手紧了紧,桃花眸微眯,温润谦和的笑意一敛,快要及冠的少年周身的气度便有些变了。 像是将要出鞘的利刃,正在积蓄锋芒。 “众卿莫非是觉得孤的提议不妥?若是有不同的看法,尽可直言。” “殿下,殿下此策固然不失为整治吏治的好法子。只是此事说起来容易,施行起来却需从长计议。如今蜀中灾情迫在眉睫,只怕是等不到这笔钱款啊!” 户部尚书眼珠子一转,捋着胡须进言道。 “臣等附议!而且整顿吏治之事,殿下是否应该请陛下前来定夺?如此要事,臣等实在不敢轻易应承。” 一番口灿莲花下来,邵关点漆般的黑眸里失望的冷色越来越深。 什么从长计议、事关重大,甚至搬出父皇来压他,无非是怕动了他们自身家族的利益。 邵关憋着一口气,刚欲再说什么,身旁跟着他的大梁帝的贴身内监忽然咳嗽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 “……那么赈灾一事,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良策,能解决钱粮短缺的问题吗?”邵关问完一句,几乎是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心底里已是一片冷沉。 “回禀殿下,虽说今年江淮收成不好,但是其余地区也算是丰年,不如加征赋税,以应灾区之急……” -- 第83页 加税加税,每打一场仗,就加征一次赋税,不少地方已经颇有怨言,如今若是再加,岂不是自掘坟墓吗? 邵关微垂下眼帘,盯着底下神情漠然的大部分官员,喉口微梗。 “……这样吧,户部统计好国库剩余的钱粮,明日之前将账本呈上来,其余的事情,明日再议。退朝吧!” 早朝一散,邵关唇角强撑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 “殿下,您现在是回东宫还是……” “蜀中灾情,父皇可知道此事吗?” “陛下也是刚刚知道,陛下特地命奴才告诉殿下,赈灾的一切事宜,殿下全权安排就是。” 邵关怔了一瞬,微微颔首:“此事……孤恐怕还要回东宫处理,劳烦公公会去禀报父皇,孤晚一些再去给他请安。” “好,那殿下请便。” 慕容星探手接住了疾步朝他走过来的少年。 埋首在他肩口的少年眼尾微红,透亮的黑眸里尽是倔强之色,像是在外头受了委屈,只有在他跟前,才能稍稍流露出一丝脆弱。 “怎么了?我听说陛下今日令殿下主持早朝,可是早朝上出了什么事?” 慕容星微垂下头,轻抚着怀里的少年漆黑的墨发,凤眸里已泛上野狼一般冰冷的杀意。 “还是说,有哪个别有用心的……想叫殿下在朝堂上难堪?” “没有……”邵关缓了几刻,轻呼出一口气,松了抱在慕容星腰间的手,“只是蜀中山洪,灾民无数。然而国库却缺乏钱粮。” “我在早朝上提议整顿吏治,裁撤闲职,底下却无一个大臣应声。再问筹集钱粮之法,他们除了增加赋税,抽取民脂民膏,什么好的法子都提不出来。” “你说,若是大梁这样下去,还能维持多少时日呢?” 第65章 “……闲职之弊,在朝中已经积压了太久。不少朝臣的势力盘根错节,同地方豪强勾结在一起,殿下想要立即着手整治,的确是难如登天。” 慕容星眉心微锁着,拉着邵关到了桌案旁,取出书架上的一卷地图,缓缓铺开。 “在岭南军叛乱一事中,就有多城太守和前朝势力有所勾结,虽然现在大部分余孽已经铲除,但是朝中蝇营狗苟之人亦不在少数。” “譬如户部赵尚书的籍贯是益州,那里的赵氏宗族多半入仕或是商贾大户,以臣驻守在那里的眼线传回来的情报看,个间偷漏赋税的,一年比一年做得猖狂。” “正是因为当地不少县衙的差事,都由赵氏子弟担任,拐着弯的亲戚众多,自然大半都能庇护下来。” 邵关盯着地图看了片刻,黑眸一凛,冷笑道:“赵尚书是川蜀益州人,怪不得丝毫不担忧难民的安置赈济问题。” 益州是蜀中最大的城池,受山洪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是朝廷无钱粮赈济灾民,大半的灾民势必会涌入益州。 而此时,益州的粮商再大肆哄抬粮价,势必可以趁着国难大捞上一笔。 这是全然不顾灾民的生死,想要踩着无辜百姓的尸体,去挣沾着人血的钱财! 黑亮的桃花眸里窜上了升腾的灼热火焰,半是怒意,半是失望。 邵关侧脸看向慕容星:“我立刻去乾清宫面见父皇,向他禀告这件事……” “殿下。”慕容星探手握住了邵关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凤眸幽冷。 “此等以权谋利之事,连我的眼线都能查到,殿下觉得,陛下登基二十多年,难不成会毫无察觉吗?” 邵关的手紧紧攥着,咬牙切齿。 “我也晓得,这种事情在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可是,以往国家太平,并无战事,他们搜刮民脂民膏,姑且罢了。” “如今我朝连历两场战事,江淮大旱刚过,蜀中又是山洪。民间已是诸多怨言,如不好好安抚,只怕国家动荡。” “此时,他们若再贪敛民财,岂不是将灾民往绝路上逼,把大梁往绝路上逼吗?朝廷又怎能轻易姑息?!” 邵关说着,俊秀的面容上掠过了几抹决绝的神色,他的嗓音微微缓和,语气却是坚决。 “……我想亲自去蜀中赈灾,你以为如何?” 东宫太子亲自前往灾区,一来可以安抚民心,二来,也可以顺道拿益州赵氏开刀,一点点拔除朝廷中的蛀虫。 “自然是好。”慕容星勾了勾唇,却说不清自己心底涌上的复杂情绪和隐隐的不安到底是为何。 “只是赈灾的物资,还需要……” “赈灾的钱粮,由臣来想办法。” 他看着眼前漂亮的桃花眸,笑着续道。 “若是殿下打算好了要去蜀中赈灾,臣……便替殿下守好这长安城。” 第二日的早朝,大臣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同太子殿下唇枪舌战的准备,却惊讶地发现邵关一改口风,竟闭口不谈裁撤闲职一事。 转而温和地同他们探讨起如何筹集钱粮。 接连几个增税的提议被反驳后,几个侍郎提出,号召富商捐钱,凡是捐献钱款达到一定数目者,均授予名誉性的官职。 “殿下,此法万万不可施行啊!若是如此,岂非是朝廷公然售卖官爵吗?” “臣附议!断然不可为了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行售卖官爵之事啊!” “几位大人此言差矣。” -- 第84页 邵关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故作淡然。 “不过是名誉性的官职,并不影响朝廷的运作。何况灾情严重,人命和名声孰轻孰重,想必无需孤来告知诸位爱卿吧?” 邵关话音刚落,赵尚书第一个出言应和道:“殿下贤明!以百姓为重,才是明主之举!诸位反对的同僚,未免过于狭隘了!” “是啊,如今灾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也唯有殿下此法,才能在短时间内筹集足够的钱款。殿下以民为本,实乃贤明!” 两边一时争论不休,最后自然是由邵关来拿主意。 少年微不可查地朝着殿旁的内室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 “好了,诸位爱卿都莫要再争了,即刻拟下东宫的旨意,凡是捐献钱款过三千两白银者,皆可按数额大小,授予官爵!” “退朝--” 待朝中官员尽数退场,慕容星便缓步从内室走出来,迎向了邵关。 “赈灾钱款一事,殿下如今可以放心了。” 慕容星在内室目睹了整个早朝的境况,瞧见邵关舒缓的眉眼,眸间带了些温柔的笑意。 “臣瞧着,赵尚书一听说殿下同意售官,连眼睛都在冒绿光呢。” 邵关被这话逗得一乐:“你怎知道赵尚书一定会同意此法的?” “自古以来,售卖官爵,略微有些钱财的商人,哪一个不是趋之若鹜?” “益州赵氏这些年从事商贾的子弟愈来愈多,钱产田粮不可胜数。” “赵尚书恐怕正愁无法为子侄谋取更多官职呢。如今殿下竟然答应捐钱售官,他岂会有不答应的道理?” 邵关望向殿外,晷针已经指向了正午的方位。 “既然是他亲自送上门来的钱财,我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现在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东宫用过午膳,再商议‘售官’的具体事宜。” 东宫的旨意草拟下后,邵关便亲自将旨意带去了乾清宫呈给大梁帝,盖上了玉玺。 慕容星接过邵关递来的圣旨,细细看过一遍。 “负责此事的官员名单,我已复核过,俱是寒门子弟,身家清白,并无问题。” “殿下下午召见他们时,记得告知他们,凡是从川蜀地区过来捐财捐物的商人,一律登记造册,每日呈到东宫。” “好。”邵关点了点头,“那这份圣旨,我就命人传下去了--我同父皇商议了亲自前往蜀中赈灾一事,灾情严重,只怕我明日就要动身了。” 站在桌案旁垂眸看着灾情奏报的少年闻言微微怔了一瞬,似乎思绪还停留在筹集钱款一事上,旋即倏然抬眸望向邵关,薄唇轻抿。 “……时间确实有些仓促了,国库里剩余的钱粮,殿下可都命人清点好了吗?” “大约明晨之前可以清点整理完。”邵关站在殿门前,迟疑了一下,轻声补了一句,“你放心,若是蜀中出了什么事,我会随时写信传给你的。” 慕容星凤眸微挑,浅浅勾了勾唇。 我只怕我不在你身边,若是你真的出了事,我收到信时,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开口时,却是最平和的语气。 “好,我为殿下安排随行的侍卫。蜀中灾情严重,只怕民怨沸腾,殿下此去,记得照顾好自己。” 纵然心里舍不得,他也晓得,此事唯有邵关亲自去,才有可能开启整顿吏治最开始,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不能因着一己私情,拦着大梁的太子。 邵关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轻声道:“嗯,我明白的。” 这一召集官员,便一直忙到了深夜,邵关轻手轻脚地踏入寝殿时,才发现殿中虽然熄了灯,榻上的人却没有睡,就坐在床边等着他。 “晚上的药喝了吗?你……怎么不早些休息?” 衣衫上沾染的冰冷的凉气被慕容星的体温驱得一干二净,邵关骤然被少年揽入怀里,怔了一瞬,才发现对方的凤眸里深沉的暗色。 “若是今天再不等着殿下,明日殿下去了蜀中,还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殿下。” 脸颊贴着慕容星的胸口,透着单薄的中衣,可以分明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有力而鲜活。 可是邵关的眼角却泛上一阵凄冷的酸涩。 抱着他的人,为了他中了蛊毒,若是……三个月之内没有找到解药,从此便药石无医。 “不会的。”邵关闭着眸子,压抑下酸涩的泪意,故作平静,“我们都还未及冠呢,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怎么会见不到呢?” 嗓音已经带了些颤抖的哭腔。 慕容星低笑了一声,一边抬手擦拭着邵关的脸颊,一边轻声道:“殿下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旋即不等邵关答话,他又低低地续道:“本来,我是不打算说的。” “殿下明日就要去蜀中了,一路上舟车劳顿,灾情又重,这些话,我本--就当是我自私,舍不得殿下吧。” “我已经把平西侯府所能掌控的所有人脉、眼线、密探,都整理好了,东西就放在东宫书房的暗格。” “明日殿下启程,我也将暗卫都调去护着殿下。只是赵尚书和益州赵氏一脉,毕竟盘踞当地多年,殿下一开始切莫太过强硬,以免他们图穷匕见。” “还有……” 邵关柔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唇,还带着清甜的果酒气味。 -- 第85页 以往在床榻上被他哄着骗着都红着脸不肯主动的少年,现下近乎是失了理智地撕扯着他的衣衫。 我不想听这些话。 邵关微喘着气,眸光湿润地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少年,桃花眸半是欲色,半是祈求。 我只想真的可以一生一世,同你一双人…… 第66章 慕容星的呼吸陡然重了,喉结滚动几下,任着邵关不安又急迫地动作。 空气中的温度似乎都被带着沸腾起来,只是两人灼热的体温,却蒸不干邵关眼瞳里蒙着的水汽,和面颊处湿润的泪痕。 凤眸深邃地映着眼前耳尖绯红的少年,满满的纵容宠溺之色,慕容星却在最后叩住了邵关的手腕,让人跌入自己的怀里。 “……今晚不可以。” 嗓音尚且染着难以克制的欲色,低沉沙哑,手却稳稳地抱着邵关,禁锢着他不让他再有所动作,平息着体内的火焰。 在往常,便是折腾得再晚,第二日他能哄着人不去上朝,让他舒舒服服地休息一日。 但今晚若是他再折腾邵关一夜,只怕邵关的身体抱恙,吃不消明日的舟车劳顿,繁琐事务。 邵关挣扎了几下,耳尖几乎因着羞恼红透:“为什么不可以?” “殿下吃不消的,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殿下去做。殿下先是大梁的储君,然后才是……我的人。” 慕容星微微向床沿挪了挪,避免自己的……蹭到邵关的身体,凤眸像是晴朗无风的夏季的夜慕,广阔而深沉。 “何况,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同殿下交待,莫要让我走得……不安心,好吗?” 眼睛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几乎被泪水浸透。 邵关透着泪光,死死地凝视着自己的枕边人,心已经被一种无力的恐惧淹没。 “……我不想听,你若是真的在乎我,担忧我,就在长安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守着我一辈子。”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哽咽的嗓音,却抑制不住心口复杂的感情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宣泄的入口。 “不然的话……你若不等着我,以后我登基为帝了,就立后选妃,和别的人有一大堆孩子--” 慕容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若是真的能这么想,我也就安心了。” 至少你不必再面对世俗对断袖龙阳的偏见。 至少你能有传承自己血脉的孩子。 至少……除了我,还会有人一辈子陪着你。 邵关的身子颤了一下,抿着唇坐起身,屈膝抱着,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 手脚冰冷。 慕容星的语调太过平静,显然已经思忖过许久,今日对他说的话,不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嗓音脆弱又带着恃宠而骄的偏执:“……你不是答应过我,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的吗?” “为什么……我一定会派人找到解药的,一定会的。你不要跟我说那样的话了,你在长安等着我,好不好?” 慕容星的心紧紧揪着,他探手想要给委屈地靠在角落的少年披上被褥,却被人倔强地躲开。 像是受了伤的孩子,不管不顾地想要得到一个哪怕是虚假的承诺。 “殿下想要我给你什么?”慕容星背着光,看着阴影里的少年,一字一顿,“我能够给的,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爱是你的,人是你的……可是殿下这样,我安不下心。” 就算化成尸骨,我也会在这儿等着你。 可是,能护佑你的东西,我总要一点点同你交待清楚。 你以后的路还那么长,我不能赌一个未知的结局,不能眼看着那个不被期盼的结局到来时,你承受不住,歇斯底里。 邵关抬手擦拭着眼眸,细密的睫毛忽闪着,已经被泪水的湿润浸透。 脑海里已经全然空了,似乎骤然从每日同慕容星的嬉笑温存中被拽了出来,周身的寒冷让他不住地颤抖。 以至于被人抱住的时候,他怔了许久,才依赖地伸手拽住了慕容星的袖袍。 慕容星轻抚着少年的脊背,衣襟被他的泪水沾得湿了一片,静静地等待着怀里的人不再那么抗拒,方才低低开口。 “殿下好一些了吗?” 邵关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一个字音。 他好一些了吗? 其实是没有的。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甚至第一次那么害怕天会亮起来,甚至开始任性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在这种时候离开长安,去遥远的蜀中。 慕容星说,他首先是大梁的储君。 可是很多时候他那么期盼,自己可以只是被慕容星护着守着,什么也不必烦忧的,他的人。 “嗯……你说吧。” “……重要的事情,我都写好了,放在书房的暗格里。” “其余的事……殿下每日早上喜欢赖床,以后可以叫人早些把早膳端来寝殿,殿下可以多睡一会。” “殿下易受风寒,特别是喝酒之后,千万记得披好衣衫,不要去吹冷风。” “我知道,有些时日事务繁重,但是每餐饭都要好好吃,你看多少大臣,都有肠胃的疾病,殿下年轻时不好好养着,以后是要吃苦的。” “……晚上睡觉不要图凉快,踢被子。睡得迟了会做噩梦,记得叫人点上宁神香……” -- 第86页 慕容星忽然顿了顿,似是有些酸涩地勾了勾唇,他才发现,自己想要说的,原来那么多。自己放心不下邵关的事情,原来也那么多。 “还有……子嗣固然重要,床榻上的事情,记得节制。” “这些,我都记得了。”邵关缓缓扬起脸,黑眸中的水汽干透,漆黑却黯淡,“……我刚才说的什么立后纳妃,都是骗你的。” “子嗣什么的,皇室那么多人,过继一个聪明伶俐的就是了。除了你,我不会喜欢别人的。” “但是其实你也不用放心不下,以后我做了皇帝,侍奉的人那么多,总会照顾好我的。” 说到这儿,邵关话语一滞,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早上我在马车里睡,今晚,我们……好吗?我受得住的。” 浅淡的嗓音,那么渴望,又那么冷静。 清丽的媚色浮现在少年俊秀白皙的面容上,他清楚地知道如何能让慕容星失了理智,更强烈地想要这个人,同他一起沉沦,来忘却那些太过沉重的东西。 他自己解着衣襟,露出莹润的锁骨和纤瘦的腰。 随后凝眸望着那双深沉的凤眸,轻笑了一声。 “我想要……你给我吗?” 这一夜,狼吃得毫无节制,几乎到天明,才叫人打来了热水洗浴。 邵关的腰酸痛得不行,以至于外头的内侍禀告说出发前往蜀中的队伍已经在东宫外候着时,邵关是被慕容星打横抱着,半睡半醒地出门的。 东宫里来往的内侍奴才极有眼力见地低下了头。 “先让外头候着的侍卫大臣都回避一下。就说,殿下身体染了风寒,不宜冲撞。” “是。” 慕容星将人抱着稳稳地在车驾里放下,脖颈被人扯着一勾,顺势低头亲了亲邵关的眉心。 邵关身上盖着薄薄的披风,遮掩住了颈侧锁骨上面青紫色的吻痕。 在马车里,要下车在城镇里休息至少要到日暮,倒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瞧见。 邵关轻哼了一声,眼眸睁开一条缝:“要出发了吗?” “嗯……臣会想殿下的。” 瑰丽的晨曦暖暖地映在两人脸上,平凡而又温馨。 “我也是。”邵关犹豫一下,“等蜀中的事态平稳下来,我就立即启程回来,你等着我。” “好,我等着殿下。” 马车缓缓驶远了,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 浩荡的车队出了长安,开朝的晨钟也遥遥传来。 太子亲自前往蜀中赈灾,朝中的事务,大梁帝却也没有交予别的皇子,反倒是自己抱病出来,主持早朝。 “慕容世子,许久不见啊。世子称病这么多日,看来今日是大病已愈!” 慕容星同几个交好的大臣交谈了一二,便看到大梁帝被几个内监搀扶着坐上了龙椅。 朝堂之上顿时肃静下来。 “陛下有旨,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臣礼部侍郎陈尚,启奏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提出的售卖官爵,筹集钱粮一事有违朝律,不应施行!” “臣附议!太子殿下此举实在不妥!自古以来农本商末,如今商人捐钱捐物竟就可获得官爵,这岂非是动摇国之根本?!” 大梁帝中风的病症虽有缓解,但是说话仍极为困难。 贴身服侍他的内监附耳过去,一刻后,抬首朗声道:“陛下有旨,蜀中地区灾情严重,难民成百上千,太子此举是为解燃眉之急,另当别论!” 几个出言反对的大臣对视了一眼,依旧固执地奏请。 “还请陛下三思!太子殿下此举虽然一时有助于缓解灾情,然而却会引发诸多百姓不满,无异于是竭泽而渔啊!” 慕容星不着痕迹地回眸看了一眼跪地奏请的陈尚,出列淡淡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几位大人的话,实在是不解民情才会提出来的奏请。” “慕容世子此话怎讲啊?” “一来,解决蜀中灾情是当务之急,几位大人不同意售官,却也无更好的法子,岂非是弃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二来,几位大人提出加征税务,接连两场大仗,税务沉重与否想必无需我多言。此等情形下还要加征,恐怕这才是不顾农民的生死,动摇国本吧!” “臣恳请陛下,将太子殿下筹集钱粮之法尽快施行,臣愿亲自督办此事!” 第67章 蜀中的山路自古以来都以“天险”闻名,加之遇上数十年不遇的山洪,沿途多处路段都被乱石树木阻塞,单靠地方县城派人清理道路,极其耗费时间。 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已能远远望见灾情最严重的县城连绵的村落。 夏统被慕容星安排过来,担任护送邵关前往蜀中的侍卫队统领。 他眼见着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在乱石前下了马车,赶紧疾步过去,拱手行礼。 “殿下,前方道路被乱石阻塞,臣已命人加紧清理了,大约明日午时就可以供马车通行。” 邵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林中不比长安城,夜晚如若不点火把,极难视物,更何况是在刚历经过山洪的地方。 “好,将士们都辛苦了。夜色已深,先就地安营,安排将士们稍作休息吧。” “是。” “运送粮草的车队可跟上了?” -- 第87页 “回禀殿下,运粮的车队大约落了我们五里路,不如臣快马过去催一催……” “不必了。”邵关看着身边忙忙碌碌的侍卫,随手牵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孤亲自前去,此处的事务,你全权处理就是。” 一袭杏黄色纹着蟒纹的华贵衣袍迎着风猎猎作响,少年披散的墨发几乎垂至腰侧,又顺着山风飘舞开来。 哒哒的马蹄声越过陡峭的山路,转瞬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在枝叶虬劲的山林深处,随着奔驰的马匹往回奔走的,还有几十个穿着夜行服的诡秘黑影。 一双狠戾的吊角眼冷冷地盯着邵关的背影,旋即发出了一声极似山中鸟啼的哨音,数十道身影便迅速在山林间飞奔起来…… 微弱的星光被厚重的云层尽数遮挡,只留下了一圈模糊的月晕,在深黑的秋季夜幕中显出几分阴暗。 邵关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素白披风,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却如修竹般挺拔。 少年只带了两个侍卫,细细地巡视过一车车盖着棕榈叶的粮车,都核对完时,已是一日中夜色最浓的时辰了。 “太子殿下,我们明早还要赶路,您早些回营帐休息吧。” “好,辛苦二位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箭矢破风的尖锐声响,在呼啸的山风间仿若厉鬼的嘶鸣,倏然便至眼前。 方才还轻声说笑的侍卫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颈后赫然是一个深深的血洞。 “什么人?!” 邵关漆黑的眸子一凛,反应极快地将身边的人拽着侧身躲到了一辆粮车后。 几乎是在他们的身影消失的一刹那,两声沉闷的利箭射入木板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被惊地几乎失声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喊道:“来人!有刺客!护驾!” 然而他的声音在被疾劲的山风刮散在一声“隆隆”的爆炸声中。 耳膜像是被什么东西震得几乎破碎,冲天的火光夹杂着飞石泥流,像是巨大的烟火一般散落开来,一下将邵关的眼眸刺得发疼。 今夜的不速之客不是来刺杀他的,而是想要摧毁这些装满了粮草的车马! “快命人将粮车都从山崖边上推开,快!” 爆炸带来的余波让他的耳畔不住地嗡鸣,而新的爆炸声又沿着数里长的石壁,接连轰响起来。 以至于他声嘶力竭的吼声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 好在接二连三的巨大爆炸声终于让营帐中沉睡的士兵惊醒,一个个点亮了烛火。 借着连成一片的微弱光芒,已经可以看到泥泞的飞石土块裹挟着铺天盖地的烟尘,一路越过山崖上树木花草的遮挡,朝着底下的营帐和粮车滚滚而来。 “殿下,这里太危险了,快骑马走啊!” 侍卫慌乱之间手忙脚乱地去牵离他们最近的马匹,只是他刚把受惊的马牵过来,眼前的情景瞬间让他眼前一黑。 邵关竟全然不顾近在咫尺的声势浩大的石流,就在山崖底部,推着离石壁最近的两辆粮车,艰难地行进着。 一双墨玉般的桃花眸在灰暗的烟尘间分外夺目,流光溢彩。 “快救粮草!” 都来不及穿上盔甲的侍卫们愣了一瞬,如梦方醒,几乎是一拥而上,沿着数里的石壁,奋力推着成百的粮车。 拳头大小的飞石和树枝土块劈头盖脸地砸在脊背上,滚滚的石浆因着爆炸的声波,势如破竹,几乎在几个呼吸间就将底下推运粮车的侍卫冲倒在地,或是淹没了大半个身子,寸步难行。 “殿下,来不及了,这些粮草救不回来了!若是再留下去,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啊!” 心底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邵关几乎喘不上气来。 眼前被滚滚的泥石流淹没的将士和奏报的字里行间奄奄一息的灾民交叠在一起,黑眸几乎洇出血来。 “弃了粮车,都背着粮袋走,快!” “殿下小心--” 不知是从何处滚落的一人粗的巨木砸碎了邵关身后的粮车,随后直直撞击上了他的双腿。 一抹殷红的血洒上土黄色的泥浆,映出了一众侍卫惊惶的面容…… 慕容星霍然睁开了眼眸。 明明是秋季的凉夜,他不过盖了一层单薄的锦被,背后的衣衫却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分不清是一种怎样不安的情绪,促使着他的心跳得急促而沉郁,凤眸染上一层灰翳,蒙着清冷月色。 “世子,您怎么了,可是……蛊毒发作了?” 服侍他的小厮睡意朦胧,却似乎早就习惯了自家世子半夜醒来,见怪不怪,下意识地问道。 “奴才给世子端药过来吧。” 常年在军中,抑或是事务缠身的贵人,不都是这般几乎没有一夜安眠的么。 “不必了。” 慕容星淡淡地应了一声,眉心紧锁着,只是挥手屏退了贴身的小厮,随意披了件外袍,便从殿室内走到了院落里。 清爽的凉风将冷汗吹得几乎一刹干透,也将他眉眼间的困倦疲惫散尽。 往日同邵关在一起睡时,虽然夜里也会醒转几次,但却是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段时日。 可是这几日,夜里只消一闭眼,就是铺天盖地的鲜血尸骨,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挥之不散。 -- 第88页 “可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吗?” 慕容星按了按眉心,眼瞳里掠过一抹淡淡的冷色。 “回禀世子,暂时还没有,只听说蜀中地区山路多被乱石阻塞,且时常有余波,太子殿下率领的车队前行缓慢,还未抵达灾区。” “好,我知道了,务必让暗卫护好殿下,一旦有异动,飞鸽传书来报。” “是。” 慕容星一边朝着书房走去,一边轻声问着:“截至今日,有多少商人前来捐银子?” “已有十余人了。这还是离长安城近的富商,远一些的城镇的人要赶过来,也需几日工夫呢。” “嗯,礼部负责办理此事的地方还需转移到更大的殿室,以免过些时日来人增多,不好处理。” “是--世子,您瞧那里,怎么大晚上好端端的,点了一大片灯火?” 慕容星脚步一顿,袖袍下的手下意识地绷紧了,抬眸望向殿外的那片灯火,却忽闻东宫殿室的正门被缓缓敲响。 “慕容世子可在东宫?陛下有旨,请慕容世子即刻前往养心殿,有要事相商!” 慕容星微一挑眉,快步走到殿门前,迎了传旨的公公入内。 “敢问公公是出了何事?” “老奴同世子边走边说吧……西北又传来战报了,陛下今夜接到奏报的时候,若不是太医随侍着,只怕--” “魏人竟还敢在边境挑衅?”慕容星凤眸一暗,瞥见传旨的公公晦暗不明的神色,眸光微动,“……陛下的意思,可是要我领兵前往西北?” 他踏入了养心殿的正门。 殿内除了病榻上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大梁帝,就只有传旨的太监同他一起留在了里面。 传旨的太监走到大梁帝身侧,附耳过去,尖细的嗓音在空寂的殿室中显得极为诡异。 “陛下有旨,魏军贼心不死,屡次犯我大梁边境,令平西侯世子领兵三千,前往嘉峪关抗敌,钦此!” “三千兵马?”慕容星直直地对上大梁帝死鱼一般浑浊的双目,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嗓音泛冷,“陛下莫不是在同臣说笑吧。” “放肆,你怎敢如此同陛下说话!” 大梁帝颤巍巍地抬起了手,示意太监退到一旁,又示意慕容星走近一些。 “慕容世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沙哑的气音是独属于垂暮的老者的虚弱:“你同太子的事,朕早就知道了。” “若不是太子在,当初岭南军叛乱一事后,朕又怎会留下你的性命。” 慕容星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满是斑痕的苍老面容,依稀同幼时抱着他玩耍的和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所以,如今太子殿下去了蜀中,陛下就打算出手了……但是陛下凭什么觉得,臣会奉了这纸诏书呢?” 嗓音毫无波澜,却冷意翻涌。 “就凭世子染了不治的剧毒。”大梁帝咳嗽两声,气若游丝,“就凭世子也知道,关儿日后登基,若是不立后纳妃,会被世人如何诟病。” “就凭你若不死……朕就不会把储君之位留给关儿。” 他哼笑了一声。 “你若是真的为关儿好……这纸诏书,你便不会不接。” 【作者有话说:我知道小可爱们又要骂人了。 真不是我想虐,真不是。】 第68章 荒凉的戈壁滩几乎望不到边缘,被疾劲的风侵蚀得斑驳的沙丘连绵成一座巨大的迷宫,一列数百人的马队走在沙丘中间,就如同虫蚁般渺小。 走在队伍中间的少年玄衣银甲,面容如刀削斧刻,凤眸凛冽,只是面上尽管蒙着风尘,依旧看得出有些伤病的苍白。 “世子,据前方探子来报,魏军屯粮的粮仓就离此处不远了,只要我们能放火烧了那粮仓,魏军必可不攻自破!” “将地图取出来吧。” 慕容星打了一个停军的手势,凤眸映着苍茫的大漠孤烟,抬手用衣袖掩住了两声轻咳。 “世子,您的咳疾这几天又严重了。本来此行突袭敌军粮仓,您安排一个将军带队就是,何必亲自来呢?” 少年的目光横扫过地图,墨色的衣袖被咳出来的血浸着,更深了一层。 “此次突袭粮仓,事关重大,若是一击不成,就意味着守卫嘉峪关之役又会是一场血战。诸位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该当明白此理。” “世子放心,此次突袭我们绕了大半个戈壁,魏军定然想不到我们会--” 滚滚的烟尘在几声轰隆巨响后,骤然朝着骑兵队伍席卷而来。 呼啸的烟尘几乎迷了所有人的眼,以至于慕容星察觉到事情有变时,已经有无数的箭矢如同沙漠中的风暴,黑压压地发出了整齐的尖锐破风声响。 战马惊惧地嘶鸣起来。 “世子小心!” 身体被人重重一扯,从战马上翻了下来,旋即是粘稠腥甜的血,溅了他满脸,几乎洗去眼前蒙着的沙尘。 忠心的亲卫焦急的神色凝固在脸上,背后是数支羽箭,身体尚且温热,却已没了呼吸。 心头的热血像是一刹那被什么东西冰冻住了,慕容星霍然扬起脸,朝着羽箭射过来的方向望去。 长河落日下,是高高的沙丘上面,装备齐整的居高临下的魏国士兵。 为首的两个身影一个是留着络腮胡须,粗犷高大的魏国将军,还有一个,却是清秀白净的文人,穿着大梁的官袍,手拿一卷明黄的诏书。 -- 第89页 “大梁的将士们听好了,咱家乃此次出征的监军,大梁的大内总管,此诏乃我朝陛下亲手所书!” “平西侯世子慕容星,先与前朝余孽勾结,后设计让我朝征战岭南的大军覆没,此等不忠不义之辈,陛下早欲除之而后快!” “咱家奉吾皇亲旨,斩杀慕容星,以告慰我大梁将士在天英灵。” “底下的大梁军士立即放下兵器,否则,与平西侯世子慕容星一同判处谋逆罪,就地处斩!” 刀刃与箭矢碰撞的声音渐渐止住,尚且站着的梁国士兵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身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又落在那纸绣着龙纹的诏书上。 几息后,不知是谁的刀先砸在地上,撞出一个沙坑。 “世子,属下家里还有老母妻儿,是属下对不住世子……” 站在沙丘下的少年脊梁挺拔,握着长剑的手骨节泛白,虎口几乎破裂出血。 身后刀剑落地的声响愈来愈多,他的面容却平静得仿若无风的大海,只有削薄的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想不明白的。 从头至尾,大梁帝就没有想过,让他活着回到长安。 “陛下可真是好算计……竟会与屠戮我朝百姓,侵占我朝领土的魏人勾结,演出这么一场敌国入侵的戏来,就为了杀我一人?” 掷地有声的话语几乎嘶哑,伴着血丝刻上少年干裂的唇瓣。 “所谓监军,区区阉人,也敢在此言论忠奸是非,好忠心的一条走狗!” 大内总管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急急喊道:“都愣着做什么!?没听到陛下的圣旨吗?慕容星叛国谋逆,罪大恶极,立即处死!” “取下慕容星首级者,赏金千两!” 呼啸的风沙将天幕下的一切笼罩上一层深沉的阴影。 刀光寒芒闪过,朝着少年无所防备的脊背,重重砍去。 “当啷”一声,有人提起长刀接下了那记劈砍,几乎半数的士兵愣了一瞬后,哗然起来。 “你竟敢对世子动刀!世子待我们如何,待全军将士如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关内缺粮,是谁几日没有吃东西,把干粮省给我们吃,区区千两黄金,你就是这么报答世子的!?” 没有放下刀剑的士兵或是沧桑,或是稚嫩的面孔上都燃着同样的火焰,自发地将慕容星挡着,护在了中间。 “我们只认世子的兵符,不认什么大内总管!” 眼见着有人动刀砍向慕容星,大内总管的面上得意的笑容还未敛去,陡生的变故让他脸上僵硬的笑容显得有些滑稽。 “反了,都反了!圣旨上印着传国玉玺!这大梁天下姓邵,不姓慕容!尔等竟敢违抗皇命,一并按谋逆罪处死!” 慕容星忽然低低地笑了,他环视过身边剑拔弩张的军士,凤眸掠过一丝冰冷杀意。 少年手腕微动,手中的长刀就这么朝着沙丘上正大放厥词的大内总管飞射而去。 没有任何阻拦的,叫嚣着的阉人脖颈间喷射出了冲天的鲜血,随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鲜血汇聚成的血泊上漂浮着那纸诏书。 上头的魏国将军似乎被慕容星淡然的神情和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惊地一怔,旋即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 “好啊,好!不愧是平西侯世子,将门之后,你还有几分老侯爷的豪气魄力!” “可惜了,你若是生在我大魏,必然是戎马一生的大将军,不必被一个昏聩的皇帝拘泥在小小的长安!” 他略一挥手,身后的魏国士兵就重新搭上了弩箭,锐利的箭头直指慕容星的心口。 “更可惜的是,你今日纵然杀了这个阉人,只怕也是没命活着回去了--底下所有的梁国人,一律杀无赦。” “放箭!” 嗡的一声箭鸣,似乎就这么炸响在耳畔,让躺在床榻上昏睡的少年陡然睁开了眸子,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闷哼。 双腿缠着厚厚的绷带,几乎是无所知觉的。 “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夏统听到响动立即奔入房中,见邵关只是安然地坐在床榻边沿,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大夫说了,您这腿伤虽重,但没有伤到筋骨,好好休养几个月,便可恢复如初了。” “长安售官所得的钱款都已平价买了粮食,正朝着蜀中运过来,将士们已将大半灾民安置好,您不必忧心,好好养着身体就是。” 桃花眸有些空洞洞的,邵关沉默了许久,才似刚反应过来夏统的话,回之以一笑。 一月有余了,蜀中的灾情已经缓解了许多,长安城售官所登记的名录,也都已交给底下的密探,去查这其中官员与商人勾结的猫腻。 明明一切都处在正轨上,连岭南也有人传书过来,说是找到了可以配出噬心蛊解药的苗医。 可是他的心,就是安定不下来。 似乎慕容星不陪在他身边,每日见不到那个人,晚上没有他抱着自己入睡,整颗心就像是漂浮在半空一样,慌乱不安。 “夏统……慕容世子可有书信寄过来吗?” 夏统微低着头,闻言面色一僵,见邵关没有察觉,便故作无事。 “臣没有收到……殿下之前给世子的信,世子不是已经回了吗?” -- 第90页 脑海里浮现出几行端正的的楷字。 其实慕容星写行草最为漂亮,曾被几个当朝大儒盛赞有形有骨,但这回寄来的信中,却都是端端正正的正楷字。 像是怕他看着吃力似的,写得极为认真。 “臣一切都好。臣已知晓殿下派人找到了能研解药的苗医,待殿下回长安,臣便亲自来城外迎你。如今已是深秋,蜀中虽暖,殿下亦要当心染上风寒。” “臣念殿下已久,惟愿君安。” 邵关轻轻呼出一口气,黑眸恢复了一些神采:“明日孤去县城走动看看,不必叫那些官员知道。” “是……那属下先去给殿下端来晚膳。” 夏统快步出了房间,一直走到邵关视线之外,他才抬手缓缓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然后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袖口。 半月前,自家世子寄来的那封信,他日夜贴身放着,不敢同任何人说,自然更加不敢告知于太子殿下。 陛下下了密旨,命世子带着区区三千人,奔赴西北,去抗击魏军。 且不说自家世子身中蛊毒,一身武艺发挥不出十之八九,就算是世子平安无恙,仅仅三千人,又拿什么去守一个关隘呢? 这分明……让世子守关是假,别有用意是真。 夏统心头热血涌着,哪怕此刻想起来那寥寥几字,也觉得怒不可遏。 可是信函末尾整整三行,都那么冷静而淡然地重复书写着几个字。 “莫要告知于太子殿下。” “若是有心人传言此事,记得瞒好太子,什么也别让他知道。” 历了那么多尸山血海,自家世子似乎都只记得这一件事。 哪怕是虚妄的平安喜乐,他也愿意全部为太子留下…… 第69章 施粥的铺子延绵了一条街巷,带着厚重米香的氤氲烟火香气,盖过了遥遥传来的古寺磬音。 一架马车极缓地在青石路上驶着,两旁是拥挤着前来领粥饭的灾民,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新运过来的粮草何时能到?” 微弱的清晨阳光照映在略显简陋的车驾上。 邵关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一个暖炉,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划过哭泣的孩童,年迈的老妇各色的脸,最终是一声低叹。 “回禀殿下,臣刚派人去催过,若是路上不出意外的话,后日便能到了。” 夏统在外驾着车,见到沿街蹲着的狼吞虎咽吃着稀饭的百姓,也不由有些唏嘘。 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一次宴请,动辄就是百两银子,若是这些钱都用来买糙米,不知道能养活多少饥饿的灾民。 “还是殿下英明,此次出巡没有告知那些衙署的大人,否则不晓得又要推脱多少次。” 邵关按着胀痛的太阳穴,闻言唇瓣微抿。 “罢了……只要地方官不贪污克扣赈灾的钱粮,宴不宴请的,孤也懒得计较。” “若是下回再有官员递请帖来,你就回他说,这些钱不若花在该花的地方,没有必要这般来讨好孤。” “是,臣记住了。”夏统忽然听到什么异响,抬头看了看天,眼底划过一丝惊喜,“殿下,是传书的海东青……大约是世子来信了!” 邵关怔了一瞬,略带困意的惺忪眉眼顿时浮现了星点神采:“已经将近半个月了……把信取来吧。” 夏统将马车停靠在了一处偏僻的小巷,吹了一声口哨,那在远处天空盘旋的海东青便啸叫一声,朝着他俯冲而来,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臂弯上。 “殿下,的确是世子寄来的信。” 泛黄的信封被人细细地卷好了,邵关刚将信纸从中取出来,却被信封的下角一个淡淡的红色拓印吸引了目光。 朱砂的拓印似乎被人刻意擦抹过,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若非是清晨光线熹微,信纸的亮暗面极为分明,他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信封不起眼的这一角。 右眼眼皮不住地跳,催使着他细细地查看过那半个拓印。 前一个字因为拓印的疏忽,都没有出现在信封上,但是剩余的模糊印记也足够让他分辨出来,这上面拓着的,是嘉峪关驿站的红漆。 自魏国不断骚扰大梁边境以来,出入嘉峪关的看守便设置得极严。 来往书信,尤其是朝堂官员的书信更是如此,唯有印过嘉峪关驿站的拓印,才可以送入中原。 可是慕容星明明身在长安……信封上为何会有西北边关驿站的拓印? 心头像是猛地被人浇上滚烫的铁水,又疼又热,几乎让他眼前发黑。 “……慕容星现在在哪儿?” “世子自然是在长安……殿下您怎么了?” 信纸被少年死死攥在手里,他唇瓣微颤着,又问了一遍:“慕容星到底在哪儿?” 嗓音哑着,甚至听不出尾调了。 夏统一惊,仍旧硬着头皮答道:“殿下,世子确实身在长安啊,难不成世子信上没有同您说吗?” “长安?” 邵关展开了那张被他攥得皱成一团的信封,那抹淡红色的拓印在阳光的金芒下似乎更深了一层,刺得他眼睛发疼。 “长安送来的信,怎会有嘉峪关的拓印……” “他什么时候去的西北,为何要去西北……为什么,不同我说呢?” 眼前一片昏黑,像是西北戈壁的烟沙跨越了千万里,刹那迷了他的双眸。 -- 第91页 …… “慕容星身受重伤,跑不远的,都给我细细搜查!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搜出来!” 齐齐的应和声后,脚步和马蹄声渐渐远了。 一处被狂风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沙丘旁,细密的黄沙中探出了一双染血苍白的手。 泛白的骨节被凝固的血渍浸满,过了许久,才微微颤抖了一下,极缓地一点点抹去沙尘,露出了沙丘下被黄沙掩盖了大半的坑洞。 银甲早在数不清多少次的劈砍后支离破碎,泛开皮肉。玄衣滴血,又被干燥的沙粒吸入地底深处。 墨发凌散,面容惨白的几乎没有呼吸的少年,就这么蜷靠在沙坑里,那么薄淡的凤眸微睁着一条缝隙,像是没有焦距,却下意识地泛着冷冽杀意。 戈壁的夜太难熬了,天地间仿佛只有黑暗这一种颜色。 此时出了太阳,冰冷的身躯才恢复一点知觉。 空阔无垠的戈壁在四处搜捕他的魏军尽数离开后,似乎就没有了别的生命。 待阳光从地平线处升到了半空,他才缓缓从坑洞里弯腰出来,站起了身。 烟沙无孔不入,像是无数细密的蚂蚁,钻入干涩的喉咙,慕容星微微仰着头,却抑制不住喉间涌上来的血,混着粗糙的砂砾,顺着下颌汩汩淌落。 借着太阳所在的方位,他辨别了一下嘉峪关所在的方向,手中死死握着长剑,撑在地上,随后一点点朝着那座看不见的城池,缓缓挪去。 他的背后,深黑色的云团不知从何处而来,在与苍茫天幕的交界处,正酝酿着一场浩瀚的风暴……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马车顶上,车轮溅起的泥水带起“哗啦”的声响,连同巨响的雷鸣声,撞击在邵关的心口。 阴沉的雨天光线昏暗,狭窄的山间小道几乎处处是树枝的阻拦遮掩。 但这却是蜀中通往长安最近的小路。 “殿下,此事并非是世子刻意想要瞒着殿下,实在是大局为重,不得不--” 猩红的闪电撕裂天幕,突如其来的光亮照映在邵关面上,刻出少年柔和俊秀的五官,却偏偏带着一种固执的冷意,一双漆黑的桃花眸灼热发烫。 “孤没有怪他。” 雨水将他的嗓音浸得模糊。 奔驰的马匹嘶鸣一声,越过了崎岖路面的水坑,重重地踏在了泥泞的山路上。 慕容星有什么错呢。 他接下父皇的密旨,带着三千兵马远赴西北,是为着阻下魏人的铁蹄。 他心思缜密,早早将长安城的一应事务交予了信得过的能臣,是为着赈济蜀中灾民。 他大局为重,备好了所有骗他瞒他的信函,是为着防他知道这件事后,不管不顾地从蜀中回来。 “可他若是死在了西北……孤不会如他所愿。” 细密驳杂的雨声,将少年咬牙切齿的话语尽数淹没。 他什么都想好了,可是,他却不记得他自己身上还中着蛊毒。 他却不记得自己明明答应过,会在长安好好地等他回来。 夏统披着蓑衣,被一声声催着,鞭打着座下的马匹,明明世子交待他的事情他没有完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庆幸。 “殿下,世子他……”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终只扯着嗓子,“殿下既然回去,还请一定救下世子的性命。” “大梁的皇帝如此昏聩,都已设下毒计想要杀害世子,怎么世子还想回去嘉峪关呢?” 锃亮的长刀刀锋直指马阵中孤身立着的少年,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将他环环围绕在中央,丝毫没有因他满身是血,而有分毫的松懈。 被烈日晒得黝黑的魏国将军鹰目盯着慕容星平淡的面容,忽然笑了。 “其实我朝陛下,素来爱才,对慕容世子的这等将才更是宽宏有加。” “只要世子愿意降了我大魏,我朝陛下愿意既往不咎,梁国能给的爵位俸禄,我大魏一样能给世子。” 慕容星微微垂着眸子,长时间的砍杀逃亡,让他的手脚已经几乎脱力,全凭着一股气支撑着自己不会倒下。 他静静地听着魏国将军的话,手上的伤口涌出的血一边顺着卷刃的长剑,嘀嗒落下。 “说完了吗?”他吞咽下一口血,冷淡地续道,“说完了,就把路让开。” “慕容星,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带了两百人马,你觉得你还能能从这儿逃出去吗?” 魏国将军似是被慕容星漫不经心的语调激怒:“既然你想寻死,本将军就把死路给你让开!” “都愣着做什么,取下他的首级,献给陛下!” 少年轻笑了一声,墨色的衣衫满是口子,露出数道刀伤箭痕。 略显瘦削的身体在一众全副武装的铁骑的包围圈中,像是困斗的野狼,伤痕累累。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个手持长戟的士兵怒喝一声,忽然驱马上前,举起长戟,朝着慕容星的后背刺去。 似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长戟的锋锐利刃擦着慕容星的脖颈而过。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如钳子一般牢牢握住了长戟的末端,用力一抽,便将那士兵连人带着兵器拽下了战马。 “长戟不错。” 他随手丢了卷刃的长剑,手腕微动,长戟的锋刃寒芒一闪,割过士兵的脖颈后,又划过了近处骑兵座下战马的马腿。 -- 第92页 战马痛苦的嘶鸣声后,几个士兵狼狈地从马背上摔落,旋即胸口便被慕容星刺穿。 面容俊美的少年凤眸染血,嗓音冰冷。 “可惜了,士兵不怎么样。” 第70章 魏国将军怒极反笑,看向慕容星的眼神半是志在必得,半是忌惮畏惧。 “本将军知道慕容世子武艺超群,不过,就算是这两百骑兵一个一个上,也足以留下你的性命了!” 回应他的是少年如鹰隼一般迅疾的身影,墨衣翩跹,带起的却不是江南温柔乡的杏花微雨,而是染血的喧嚣烟尘。 慕容星几步跨上战马,边上的几个魏国铁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挑飞了长戟,狼狈落地。 “我的命……还轮不到你来收。”身边的包围圈出现了短暂的空档。 “都愣着做什么!他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强装出来的这副模样,都给本将军上啊!后退者军法处置!” 闪着寒芒的刀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慕容星,却都犹豫迟疑,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发难。 “将军既然说我不过强弩之末,何不自己过来?” 嘶哑的嗓音轻笑一声,随着话音落下,少年一勒缰绳,控着座下的战马直直朝着魏国将军所在的方向奔驰而去。 马蹄声引起了一大片惊慌:“快!保护将军!” 严密的包围圈骤然收紧,又很快乱了阵型,朝着将军的身前围了过去。 似是一把出鞘的长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少年却在马蹄触上刀尖的一刹那,猛一扬鞭,战马一声长嘶后,骤然扬起前蹄。 一个呼吸的工夫,便调转了马头,朝着包围圈的空档冲去。 故作淡然的恐惧还停留在魏国将军的眼瞳里,他愣了一下后,才似恢复了说话的力气,朝着慕容星的背影大喊。 “一帮废物!区区一个身受重伤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能伤到本将军?!” “还不快去追!若是让他跑了,本将军唯你们是问!” 身上的伤结了痂,却因为剧烈的动作撕裂开来,新流出的血液因为接连几天没有喝过多少水,已经有些粘稠。 本已麻木了的疼痛又一次钻心地袭来。 慕容星没有回头,深沉的凤眸迎着天边的阴云,却亮得仿若夜空流火。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远,他却蓦然勒紧了缰绳,控制着战马停了下来。 魏国将军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骄阳下镀了一层金芒的少年。 “怎么,慕容世子是自知非我等之敌,愿意束手就擒了吗?” 他回想着皇帝下的招降慕容星的旨意,咬牙切齿。 “慕容世子放心,只要你肯归降,我朝陛下一定既往不咎--” 座下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来回踱步,慕容星微微勾了勾唇。 “依我看,将军还是更希望取下我的首级,去向你们魏国皇帝邀功请赏吧?” 他淡淡地看着魏国将军狰狞的脸,笑了。 “我这条命,就放在这,只看你有没有本事来取了!” “好啊!既然世子宁死不降,我敬你是个有骨气的,留你一具全尸!” 数百骑兵举着长戟,像是一排排巨浪,朝着慕容星扑去。 少年幽暗的眼眸深处划过一丝冷冽的讥诮,他借着马镫,身体腾空而起,直直朝着骑兵队伍而去。 “杀了他!” 无数的长戟锋芒对准了他。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奔驰中的战马很快越过了慕容星最初停下的地方,比预想中少年濒死的哀嚎声先响起的,是魏国士兵凄厉的惨叫。 “是流沙!这里是流沙!快撤!” 排在前头的士兵看着战马的马蹄被地上的沙土一点点吞没,面上很快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他们大喊大叫着想要趁涉入未深,退回安全的地方。 可是骑兵队伍挨得太近,战马飞奔的速度又远非几息之间就可以控制停下的,后头的士兵眼见着数十个同袍已经被流沙没了大半,大惊失色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刺杀慕容星。 拼命勒着缰绳,依旧因着惯性冲入了流沙堆里。 慕容星在一片七零八落的长戟中间稳稳地落在马背上,袖中的匕首滑落至掌心,利落地将身前的士兵割了喉咙。 “竖子怎敢!” 一眨眼的工夫就损失了大半的骑兵,魏国将军目眦欲裂,隔着几个亲卫的保护,死死盯着慕容星似笑非笑的面容。 “我有何不敢?”少年再度提着长戟,一人一马,朝着魏国将军啸叫的方向奔去。 反应快的士兵们以为慕容星故伎重演,只是收紧了包围圈,没有前去阻拦。 少年酸痛的手臂全凭着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挡在魏国将军面前的亲卫砍倒在地,随后冷冷一笑。 “当”的一声脆响,长戟撞上长刀,顺着刀刃往下劈砍,几乎溅出火星。 恐惧爬满了魏国将军的脸。 “来人!快给本将军杀了他!来人--” 话音戛然而止。 长戟的锋刃毫不留情地,贴着他的颈侧,骤然一顿,猩红的血液喷溅上少年玉色的面容,刻出冷峻的棱角。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目睹着慕容星斩杀主将的魏国士兵不约而同地接连退了几步,像是对待地狱无常一般,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 第93页 沉默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活不久了!我们回营禀报主帅,调派兵马再来!” “快撤!” 席卷的风沙将撤走的魏军留下的马蹄印子尽数遮掩,只留下脊梁挺拔的少年,手握一杆长戟,怔怔地坐在马背上。 分不清是血还是尘土布满了的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沉重的长戟落在地上,慕容星沉黑的眼瞳却无一丝的波澜。 直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全数呕出来一般,慕容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吸入的烟尘混杂着鲜血,淅淅沥沥地打在沙地上。 少年眼眸通红,已然失了焦距。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起来。 如有所感的,他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去寻找嘉峪关的方向,去找那个大梁在的方向,去找他的殿下,他的少年,在的地方。 温热的泪水顺着脏污的面容,同血混在了一起。 战马像是知道主人的意思,试探着走了两步,却无法阻止少年闭上了眸子,从马背上倒下,沉睡在了茫茫大漠之中…… “殿下,陛下正在用药,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太子殿下!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 步履匆忙的少年猛地顿住了脚步,桃花眸燃着直白的怒火,厉声喝道:“父皇到底是不能见我,还是不愿见我?!” 乍然被这么一吼,内监愣了一瞬,才低下头回禀:“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陛下病情如何,殿下不是不知,自然是……” “你让不让开?”邵关冷着嗓子打断了他的话,死死攥着手,指甲几乎刻入皮肉,“你让不让开!” 嗓音已经带了怒不可遏的杀意。 内监浑身一颤,迟疑地退到了一旁。 邵关一把推开殿门,闯入了灯火通明的养心殿。 “哟,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太医正给陛下施针呢,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邵关身上的衣衫还滴着雨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呼出来的气几乎化开。 他隔着屏风,望着躺在床榻上被好汤好药伺候着的老人,觉出自己的心几乎要被烈火烧了起来。 “敢问父皇,为何要突下密旨,派遣平西侯世子前往西北。” 大梁帝听到声响,缓缓睁开了双眸,摆手示意身边服侍的人退下。 “关儿千里迢迢从蜀中赶回来……就是为了如此来质问朕的吗?” “你身为一国太子,怎可不顾皇命,不顾百姓生死,任意妄为,离开蜀中,私自回京,该当何罪啊!?” 殿室里燃着暖炉,热气驱散了邵关周身的冷意,却捂不暖他一颗冰冷的心。 像是被撕开了最后一层保护膜,漆黑的桃花眸由最初的怒火,变为了嘲讽的冷笑。 他一字一顿,回应着自己父皇的话。 “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就可以滥杀忠臣,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所谓的家国安稳,杀害一个赤子忠心的良将吗?” “父皇如此做,对得起平西侯爷当年为您征战天下的功勋,对得起西北马革裹尸的将士,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这天子之位吗?!” “放肆!” 大梁帝难以置信地侧脸望去,干枯的面容浮满了诧异,声嘶力竭,怒不可遏。 “你……你……你竟敢对自己的父亲如此说话!” 他猛地一抬手,砸了桌案旁的药碗,一声脆响后,瓷片散落在了邵关的手边。 “你当朕不知道,你同慕容星的勾当吗?!身为皇子,竟然同一个男子……” 他的面上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与不屑。 “还为了这个逆臣,忤逆君父!如此的荒唐,怎可做这一国储君!?” “你可想过,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天下百姓会如何看待你!” 邵关听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涌出了眼泪。 “父皇当初,也是用这话让慕容星就范的吧?” 他缓缓转身,头也不回。 “我就是喜欢他,这一辈子,都只要他一人。” “这个储君之位,父皇想给谁,就给谁吧。浸着那么多血的位置,我不要也罢!” 第71章 随着狠绝的话音落在地上的,是代表着大梁太子身份的玉佩玺印。 贵重的配饰被邵关撕扯着扔在石地上,弃之如敝屐,云淡风轻,毫无留恋。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下太子!” 大梁帝面色铁青地看着邵关的动作,浑浊的双目却一点点变了神色。 似乎是因为邵关的语气太过冷漠决绝,他竟伸手想要抓住少年的衣袖,换来的却只有狼狈地从床榻上翻落,跌倒在地上。 殿外守卫的御林军听到大梁帝虚弱的喊声,立即拔刀朝着殿门奔来,只是还未靠近邵关身侧,就被少年惊地停留在了原地。 褪下身上贵重配饰的少年,衣衫还淌着雨水,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肩背上。 只有皇族子弟仿若与生俱来的贵气,让少年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狼狈可笑。 他身形单薄,却脊梁挺拔。 还未曾及冠的年纪,他本该是豪门大院里斗鹰走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本该是呼朋引伴、万人簇拥的贵族公子。 却早早历了生离死别,知晓天家无情。 长剑出鞘,寒芒闪烁,却没有指向那些御林军士兵,而是横在了自己的脖颈前。 -- 第94页 冰冷的锋刃紧贴着颈侧的肌肤,寒意渗入滚烫的血液,在四肢百骸奔流起来。 他背对着大梁帝,朗声对着台阶下目瞪口呆的御林军士兵,嗓音嘶哑得几乎失声。 “我已经不是大梁的太子了!若是有人要拦,也无需你们动手……” 他手上微颤着握着剑柄,往前踏了一小步,似乎再用力一些,那苍白的皮肤就会溅出殷红的血来。 “可是你们往西北的方向看看!” “那里有多少人,十几年都没有回过家乡!那里有多少人,尸骨被压在死人堆里,连头、手是谁的,都分不清楚!” “他们誓死守卫着这里的太平,这太平,不是让一国之君当作玩物一样,可以践踏利用的!” 谁都没有料到邵关口中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御林军士兵恍惚间,几乎都无法把眼前声嘶力竭的少年同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太子联系在一起。 大梁帝被内监手忙脚乱地搀扶起来,凝眸看着不远处邵关同黑暗融为一片的背影,眼底竟有些迷茫。 “朕……朕不都是为了你的颜面,为了皇家的颜面吗?!朕比谁都心疼那些将士,心疼我大梁的百姓,只是--” “只是什么?” 邵关没有转身,也没有回过头,似乎已经全然死心了,心底的温情,早就被他亲生父亲一刀一刀,扎得千疮百孔,什么也不是了。 “只是父皇更在乎自己的颜面,更在乎体统,所以为了不让我察觉,一道密旨就同魏国人勾结,就让慕容星远去西北送死吗?!” “放肆!朕--”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喘声,大梁帝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枯瘦的身子支撑着厚重繁复的龙袍,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 邵关听着身后的语调,唇角扯出一抹笑,黑眸像是被雨水润透,沉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举着剑继续往前走着,哪怕前面围着的御林军一步也没有后退。 “关儿!”大梁帝的声音远得像是在天边,那么不真切,“你不会那么天真,觉得说了这些话,就能从皇宫离开吧?!” “你回来……父皇不想……” 不想狠下心杀他? 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杀害亲子的骂名? 还是不想他把这些污糟的勾当传扬出去,不想他去西北救慕容星?! 千万个问句,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声低叹。 “事到如今,我自然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这儿。” “父皇想软禁我,倒不如看着我死在这里,来得轻松干净。” 少年的身体碰上了御林军举着的刀尖。 他恍若未觉,继续往前走着,只是手背上青筋暴露,剑刃刻进肌肤,洇出了血。 似乎下一秒,锋利的剑刃就会利落地划过他自己的脖颈。 “关儿!不--” 嘉峪关铁黑色的城墙巍峨几丈,屹立在群山之间,站在最顶端,便可轻易地望见远方苍茫的戈壁。 “你说,慕容世子带兵去偷袭魏人粮仓,怎么那么久了都没一点消息传过来……” 站岗的士兵刚问出口,就被同僚瞪了一眼:“你可别提慕容世子了!我昨夜啊在主帐外面巡逻,你猜我听到了里面的将军在商量什么?” “你听到了啥?” 那人勾了勾手示意同伴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将军们说,监军死了!陛下密旨,说是慕容世子叛国,杀无赦呢!” 士兵大骇:“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通敌一事,不是早就澄清了是谣传……世子他那么好,怎么可能--” “闭嘴吧你!世子好不好,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幸好世子还没消息,突袭粮仓的队伍还没回来,不然,只怕是摆着一场鸿门宴呢!” 士兵心里正唏嘘着泛着嘀咕,忽然眼神一凛,定睛朝着城墙底下看去。 一个小黑点在荒凉的山林间分外醒目。 “哎,你看,那是不是有人?” “什么人?” 黑影一点点放大,士兵惊疑之下,往远处投了几个火把,熊熊的火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簇拥出一张满是鲜血沙尘的脸。 “那是……那是……慕容世子?” 两个前哨士兵推搡着,嗓音几乎变了调。 记忆中在阵前指挥若定的少年该是一身薄铠轻裘,俊美的五官冰冷似雪,风华尊贵的模样。 可是不远处朝着他们驾着马过来的人,却衣衫破损,肩口手臂扎着羽箭,墨衣黑得不像话,不晓得被鲜血浸透过几遍了。 就连那双寒芒涌动的眸子,都像是流火熄灭,看不到一丝生气。 “世子--” 士兵被同伴捂住了嘴。 “你疯了!这可是陛下下旨杀无赦的人!还不快去把人拦下来,我去主帐禀报将军!” “可是……”士兵心口一震,反应过来朝他们走来的人,已不是可以随他们爱戴敬慕的平西侯世子。 “可是……世子待我们这么好,若是将军想杀了他……” 话还没说完,他的同伴已经朝着主帐奔去,像是看到了千两赏金的赌徒,根本顾不上什么情意。 士兵愣了一会儿,握刀的手松了,转而拿起了一旁的水壶。 他朝着那个叛国逆臣走去。 平日里他根本没有机会这么近见到慕容世子,现下看见了,却发现少年身上的伤痕那么多,羽箭几乎都快和皮肉连在了一起。 -- 第95页 哪怕是同为男子,也不得不承认很好看的一张脸,瘦削、疲倦,眼底青黑,凤眸暗淡,再有就是干涸的血渍。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不敢去想这些时日,在茫茫戈壁里,是什么让慕容世子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你……守城的将军,没有传达陛下的旨意,让你们动手杀我吗?” 嘶哑的嗓音不像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倒像是乡野墓地里鬼怪的低语。 士兵却没有怕,他十几岁的年纪,正是一腔热血,崇敬英雄的时候。 皇帝,圣旨,离他太远了。 他只知道无数次带他们击退敌军的是眼前的少年,只知道每次把米粮留给他们,自己吃野菜的,也是眼前的少年。 他把手中的水壶递了过去。 “世子,您快喝吧……还有这些饼,我存了三天的干粮,都给你。” 他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艰难地接过水壶,看着那人把一壶水一饮而尽。 “谢谢你……” 他听到声音还来不及回答,忽然被人轻轻往后推了一下。 “但是你该回去了……你这样,我会连累你的。” 随着平静的声音响起的,是身后的怒喝声。 “慕容星!你身为平西侯世子,深受皇恩,怎敢去做叛国谋反之事!” “你在戈壁杀害了监军,竟还敢回嘉峪关!” 士兵怔住了,他一下子就听出这几声怒骂是平素对慕容星毕恭毕敬的将军的声音,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快回去……”身后的人云淡风轻,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只是话音最后,有一声极为复杂的叹息。 “你再不走,我保不住你的……” 他趁着夜色遮拦,趁着无人注意到他,进入山林之间,回到了站岗的前哨。 几乎是几个呼吸的工夫,成百上千的火把照亮了这座雄关,数不清的箭矢,在明亮的灯火中,指向了曾经同他们一起守着这座城关的人。 狭长的凤眸满是血丝,疲惫的,哀伤的,麻木的,映着着喧嚷火光。 “我这颗头颅,陛下许诺了多少赏金?” 我这双手,杀了的魏人,是不是还没有陛下出的赏金多? 一阵冗长的沉默。 想杀了他取走赏金的,害怕自己争夺不到那个人头。 念着同袍之情,想要放走他的,舍不下自己的身家性命。 慕容星一人同万人对峙着,身影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映中,显得那么得孤寂。 “大胆!竟敢口出狂言冒犯陛下!我劝你快快束手就擒,我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慕容星喃喃着,他怕邵关见到自己的尸体,若是太难看了,会辨不出他。 “太子殿下……还在蜀中吗?” “全尸……那样也好……” 第72章 见慕容星连手中的兵器都没有拿起来,城墙上居高临下的人中气更足。 他一招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长弓,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猎人,将箭头对准了奄奄一息的狼王。 “既然世子一心求死,那本将军就--” “传太子教令!放下弓弩!接慕容世子回城!太子有令--” “锃”的一声弦弩的脆响,离弦的箭矢随着夏统几乎变了调的高喊,在无数士兵灼灼的瞩目中,朝着远处那道黑影飞去。 如期在心口溅射出一蓬血花。 夏统双目圆睁,座下的战马被主人一下下不要命地鞭笞着,在走马坡上飞驰着,几乎眨眼就冲到了城墙之上。 “你没有听到命令吗!太子教令!不许伤他!不许伤他!” 他一拳打在射出箭矢的将军的脸上,脑子里嗡嗡直响。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接慕容世子回城养伤!太子不久就到,你们想违抗殿下的命令吗?!” 一阵沉默后,就是一阵更大的哗然之音。 “这不可能,陛下明明下旨--” 他的话被一记重拳逼地吞咽了回去。 夏统紧握着那道可能早已失效了的太子手书,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勇气。 “去把人接进城来……违者,斩!” 十日后。 连绵的群山深处,只有一条狭窄陡峭的山道一直通往远处。 山道两旁是数个小村落,还有一个小小的茶铺子。 茶铺的老板和伙计是同一个人,憨厚老实的山民没忍住自己好奇的目光,三番两次瞟过坐在角落里歇息的一个少年人。 “小兄弟,你不是这里人吧……” 他打量着少年:“你是从哪儿来的,要去哪里?” 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的少年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裳,略有些脏。墨发乱蓬蓬的,随意地束起,总是低着头。就同农田里劳作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可是不晓得是因为他俊秀的面容,还是周身一种说不清的气质,让他很容易便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听到问句,少年仰起了脸,脸上的泥泞脏乱并不减他的如画眉目,一双桃花眸黑漆漆得像是山里的煤炭,墨色黝黑。 茶铺的老板暗赞了一声“好俊的娃娃,若是能配给自家闺女……” “我是……长安来的,要去嘉峪关。” 清隽的嗓音,初时答得有些迟疑,提到“嘉峪关”三字时,却陡然坚定起来。 -- 第96页 “哦,京都来的!” 老板神色一变,有些羡慕,猜测着这大约是某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 然而他回过神来时,又有些惊讶。 “你说,你要去嘉峪关?哪儿可在打仗嘞!听说天天死的人能堆成山,你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微微垂下眼帘,不知在想着什么,只是山间的凉风拂开他垂落在颈侧的墨发,露出了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骇人的疤痕。 长长的一直蜿蜒至衣襟下边。 “……我去那里找人。” 茶铺的老板盯着那道疤痕,有些唏嘘。 “哦,你是家里有人被抓了壮丁,去西北守边关了是吧?” “唉,我媳妇的两个表兄弟,也去了西北,三年没有信寄回来了,咱这里地方偏,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木椅子上的少年听到这话忽然颤了一下,眸子淡淡的像是一面镜子,只是此刻被突然打破,支离破碎。 “不会死的……” 他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嗓音低低的,像是一种自我欺骗,又像是在祈求。 “他不会死的……” 茶铺老板被吓了一跳,再定睛去看这衣衫还算齐整干净的少年,才发现他手里一直攥着一个小瓶子。 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土窑里制成的瓷瓶,少年的动作却像是护着什么珍奇宝贝一样。 一旁歇息的农夫拽过老板:“这孩子不会是……脑袋有什么问题吧?你可别问了,小心他缠上你!” 茶铺老板思忖了一下,语气委婉:“小兄弟,你要喝盏茶吗?再歇息下去,天色要暗下来了……” 少年怔忪着眉眼,要了一碗黑漆漆的茶叶沫子泡成的茶水,轻声道了谢。 随后起身朝着蜿蜒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走去。 茶铺老板收拾完一桌桌椅,才发现少年在角落留下的,是一锭明灿灿的银子。 随着冬日将至,白日的阳光也越来越稀薄,临近日暮,天色就已经苍暗下来。 少年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一手护着手里的瓷瓶,一手扒拉开挡在山道上的树木枝蔓,白嫩的掌心已经结了一层茧子。 偶尔遇到回村的猎人,他就会问一句。 “嘉峪关往哪儿走?” 人们给他指路后,他便继续朝着既有的方向走去…… 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偌大的军营中。 被紧急传唤来的大夫手抖着,看着眼前床榻上被鲜血糊成一团的少年,一时竟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夏统守在旁边,一边庆幸自己听了太子的吩咐,提前拿着手书快马加鞭赶来了嘉峪关,一边目光凝在生死不明的少年面上,又怕得要命。 “你快救人啊!愣在这儿干什么呢?!” 大夫一叠声地应着,终于大着胆子查看起慕容星的伤口。 凝固了几天的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早就把玄衣牢牢地黏在伤口上,根本撕扯不下来。 甚至于他每一下轻轻的拉扯,都让昏迷的少年下意识地咬着牙关。 若不是夏统提前把布团子塞进了他口中,只怕现下他早就疼地把舌头咬下来了。 夏统急地直跳脚:“你到底会不会处理伤口!?世子他……他要是……我绝饶不了你!” 大夫一边拿着剪刀剪开衣料,一边抹着额上的冷汗:“夏将军放心,老夫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数不清的刀砍剑伤,密布在少年线条分明的腰腹胸膛上。 狰狞的伤口好像巨大的蜈蚣爬满了少年玉色的肌肤,脓水和脏污的死血混合在一起,发出一股恶臭的气味。 几个端药端水的士兵都不忍地转开了脸,不敢去看。 羽箭还刺扎在少年的心口附近。 大夫轻轻一按压伤口,就有粘稠的血往外涌。 “……这箭离心口太近了,若是,若是贸然拔出,只怕世子撑不过去啊!” 夏统一股脑地把最好的金疮药往慕容星手上、肩上的伤口处洒,听到这话,大怒道。 “那你就不要贸然拔出啊!世子撑不住,你就想法子让他撑得住!不然我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吃的?!” 一片足以溺死人的沉默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嘶哑的咳喘声。 像是被浸溺在深海里的人一般,床榻上的少年手背处骨节泛白,俊美的面容几近扭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着他的呼吸,胸口的羽箭一刹那被喷涌的鲜血浸透。 夏统愣了一下,一个箭步冲到慕容星跟前,用手死死捂住了伤口。 嗓音几乎要撕裂了:“你快想法子啊!他都流了多少血了!他这样下去,怎么撑得过去!” 大夫看着渐渐积满了大半盆的血,额上尽是冷汗:“好,好,我试着拔箭,快去把止血止疼的汤药都端来……” 大半碗汤药灌进了慕容星口中。 又混着血沫子流了出来。 大夫拿着刀在切割伤口处的腐肉。 双眸紧闭的少年手不住地颤抖着,忽然睁开了眸子。 空洞的,略微放大的瞳孔,苍白无力地倒映出漫天猩红。 早就见惯了无数士兵死前最后的模样的夏统,几乎都忘了怎么呼吸。 他彻底乱了阵脚,拼命地给慕容星喂着汤药,哭喊着。 “世子,世子,你别--你都撑到如今了,现在大夫、伤药都有,你撑下去好不好?!” -- 第97页 浅棕色的眼瞳依旧不住地扩散。 伤口处的羽箭拔出了一大半。 可是血,也几乎流尽了,流不出来了。 他的皮肤白得骇人,似乎再过几刻,就会生长出青紫色的尸斑。 曾经在长安城策马奔驰的少年,在沙场指挥若定的将军,如今在病榻上,因为自己下属射出的箭矢,正奔赴着黄泉死路。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世子呕心沥血了一辈子的,为着的就是这么一个家国天下? 夏统满脸泪痕,怔愣间,才发现自己袖中放着的那纸太子手书,已经飘到了血水中。 他忽然像是看到了希望,不管不顾地拿起那张纸,点着上面的墨迹。 “世子,太子殿下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是他让属下带着手书来救世子,他正往这儿赶呢!” “世子再撑几天,好歹撑到太子殿下来了,好吗?” “您不是,想见到他的吗?!” 像是被拖入地底的人忽然看到了远处一丝虚无缥缈的光亮,无所焦距的瞳仁忽然凝了片刻。 大夫加紧拔着羽箭:“还有救,还有救!只要世子还有求生的念头,就还有救!” 夏统紧握着纸张,大吼着:“太子殿下为了您,从蜀中连夜赶来,他说了,若您死在边关,他也--” “世子,您就算是为了太子殿下,也撑过去,活下去,好吗!?” 第73章 已经没有力气迸溅出来的血,一滴一滴殷红地往床沿下汇聚成一条血线。 点点破碎的眼瞳像是拼命吸摄着光,吸摄着温度,伴随着少年胸口微弱的起伏,牵动着营帐里每一个人的心弦。 在箭头从血肉里拔出来的一刹那,少年在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哼,微睁的凤眸陡然有了些焦距,又很快闭上眸子沉睡过去。 大夫把箭头扔到一旁,倒上止血的伤药,又去触碰少年的颈侧。 “还好,还好……世子熬过去了,只要这几夜好好照顾,莫要让伤口发炎感染就好。” 夏统嫌他上药包扎太慢,抢过了金疮药和纱布,面上是带着泪痕的喜色。 “好好,你快去写调理的方子,这里我来照顾就行。” 一直忙活至晨光熹微,充斥着血腥味的营帐才收拾干净。伤药、包扎都处理好了,刚熄了灯,夏统就累地靠在了一旁的桌椅上。 西北天气寒冷,哪怕还没入冬,寻常的棉衣都已挡不住寒意。 营帐外盖了一层厚厚的兽皮,挡了风沙,自然也挡了光亮。 被伤药刺激得一阵阵发疼的伤口让慕容星额上尽是冷汗,他习惯性地咬着牙熬着,双目紧闭,却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俊美瘦削的面容忽然浮上一层脆弱无助的神情。 在这张坚毅冷淡的脸上显得那么突兀,却又理所当然。 他张了张口,吐出了两声没有人能够听得到的气音。 “殿下……” “……我舍不得你。” 像是远在天涯的呼唤让邵关迎着朝阳睁开了眼眸,梦境中那声熟悉的温柔的嗓音渐渐远去,只有树叶上的晨露一串串落下,打湿了他的墨发。 少年眼眸漆黑,怔忪一瞬后,下意识地去看手中攥着的瓷瓶。 纤瘦的指节因太久保持着一个姿势,微微僵硬,以至于他略动一下,整只手便泛上了一阵苏麻。 他浑然不觉,只是用另一只手细致地拂去了瓷瓶上的泥土草屑,然后便站起身,继续顺着脚下的山道走去。 “你是干什么的?现在边关戒严,你不知道吗?!” 守在山道中途的卡哨士兵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瘦弱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地挪着步子,单衣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墨发干枯蓬乱,像是沿街乞讨的乞儿。 士兵一拔长刀,盯着走来的少年难掩俊秀的脸,不晓得为何有些熟悉。 “你是聋子吗?边关戒严,任何人不准出入嘉峪关!看你年纪也不大,快点回去吧!” 邵关走到了士兵面前,他像是并没有听到旁的话,只是问:“前面就是嘉峪关了吗?” 桃花眸绽出一些神采:“我是去嘉峪关找人的,能不能……” “找人找到边关来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士兵上下打量着他的脸。 “你这么大年纪的,天天死的一大把,甭管找谁,赶紧回去!” “可是--” 邵关抿了抿唇,黑眸的光湮灭了一瞬,又星点亮起。 他把瓷瓶递了过去:“你知道夏统将军吗?我是他府里的随从,来给他送东西的……你把这个交给他,行吗?” “夏统将军?”士兵嘲讽地笑了一声,“你这副模样,能是夏统将军的随从?!” 他看也没看那个被邵关护得雪亮的瓷瓶,一把推搡在少年肩口,冷笑着看着身形单薄的少年脚步不稳摔倒在地上。 “什么破玩意,还敢来边关军营重地招摇撞骗。你要是夏统将军的随从,我还是当朝太子呢!” 手臂擦在粗糙的山地上,一眨眼就浸红了布衣。 少年的眼尾红了,却只是慌乱地去找那个瓷瓶,全然顾不得地上的泥泞阴冷。 慌乱无措的视线落在那个瓷瓶上,白瓷片碎了一地,黑棕色的药丸还不足豆粒大,和泥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来。 -- 第98页 “原来是个江湖神棍,来卖泥丸的。” 士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不滚,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邵关眼里拢了一层薄泪,他根本没有抬头去看士兵出鞘的刀刃,瘦得可以看出青筋的手背上沾满了泪痕。 在粗糙的混着石子的山地上来回摸索。 “药呢……药呢……” 低低的呢喃逐渐痴狂,像是一个疯子,蜷着身子在地上爬着,供人嬉笑。 “药什么药。” 士兵半是嘲弄,半是不耐烦地看着跪伏在地上像是痴傻的少年,心里已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虽说人是脏了一些,还是个傻子,但是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跟个戏子似的,腰也纤细,留下来好好教一教,说不准…… “找药啊……哥哥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士兵嬉笑着半蹲下来,一手就要撕扯少年的衣料。 “别踩到药,别--少了一颗就没有效了,求你……” 邵关低着头,手中忙乱地捡拾着地上的药丸,指尖磨破了、流血了,几乎是用身子护着地上散落的药,嗓音已然带了哭腔。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再给哥哥叫一个,哥哥我--” 一把长刀刺穿了士兵的心窝。 血腥热地打湿了眼前的土地,逼得少年怔愣地仰起了脸。 夏统定睛去看那张脸,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 “太子殿下!?” 那么苍白、瘦削、疲倦、脏乱的面容,只有一双桃花眸还是黑亮的,只是里头的光,却同以前的不一样了。 夏统下了马,一把把那士兵的尸体推开,去扶邵关。 “殿下,殿下,你怎么……” 话语都梗在了喉咙口。 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难道陛下竟然……没有答应放过世子,放过你吗?! 邵关抬手抹着泪,他只怕药丸找不到了,丢了,他口中低低地数着数字:“还差五颗……药还差五颗……” 他挣脱了夏统扶他的手,指尖颤抖着一寸寸摸过冰冷的土地。 低喃到了最后,变成了含着期盼又带着恐惧的问声:“慕容星……他没有死,对吗?” “我看没有哪座城有传他的死讯,他没有死,对吗?” 其实就算是慕容星死了,也不会再传消息的…… 他已经不是平西侯世子,不是大梁人爱戴的将军,他只是一个被帝王下密诏处死的罪人…… 夏统连忙弯下腰陪着他找,一句句答着:“对,对,世子没死,他好好地在军中养伤呢,他等着殿下呢……” “等找齐了药,臣就带着殿下去见世子,好不好?” 一瓶混着泥土、血渍的药丸被少年死死地护在怀里,在奔驰的战马上去了嘉峪关大营。 夏统用衣袍给邵关裹上,直奔慕容星养伤的营帐。 “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世子已经醒了,他一直问殿下的消息,现在见到殿下,一定就安心了……” 夏统一勒缰绳,依旧擦碰到了端着铜盆从营里出来的亲卫,一盆血水就这么映入邵关的眼瞳。 “这是……谁的血?” 他明知故问。 亲卫根本没有将眼前乞丐似的人同他们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联系在一起,只是向夏统行了礼。 “将军,世子的伤药已经换好了,但是世子一直咳血,大夫看过,什么也看不出来……” 夏统瞪了他一眼,也来不及怪罪听他解释,搀扶着邵关下了马。 “世子其实已经好多了,伤势都不重,再养一养就--” “伤势不重,不会流那么多血。”邵关闷声道,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疾步跨进了营帐。 床榻上闭着眸子休息的少年,听到响动只是淡淡地道了句:“药放在桌案上就好,我一会儿再--”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慕容星察觉到了异样,凤眸睁开,侧脸望去,正好对上那双蒙着水汽的桃花眸。 他的眼瞳猛地一缩。 是邵关先开的口:“我把药给你带来了……” 满是伤痕脏污的手握着那个破碎的瓷瓶,递到了慕容星面前。 眼尾还红着的少年不知在想什么,生生扯出了笑意。 “我答应过你,会找到解药的……你看,我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吗?” 身子被人一扯,邵关跌入了少年温暖的怀抱里。 下颌抵在慕容星肩口,熟悉的冷香盖过了泥腥味,那么让人安宁,却逼得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你为什么要接下父皇的圣旨,你就算不来,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他紧了紧自己回抱住慕容星的手,低低地喘着气:“我看到端出去的血水了……你伤得重,别抱着我……” 拥住他的少年愈发用力,像是想把他嵌入骨血。 带着薄茧的指腹同往常一样,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脸颊,抚着他的墨发,像是哄孩子一样,顺着他的脊背。 “哪有什么血水……”慕容星熬着伤口的疼,低笑着端着嗓音,“那是毛笔蘸了朱砂,在水里洗过了。” 半是疼惜,半是恼怒的目光划过邵关不成样的脸和衣裳,慕容星死死地抱着他的少年。 “殿下别哭了……我没受什么苦,就是一些皮肉伤罢了,抱着你一点儿也不疼。” -- 第99页 “再说了,就算是死,我也想抱着殿下。” 第74章 一听到“死”这个字,邵关像是被触了逆鳞的小蛟龙,再也忍不住泣声,他扭着脸把眼泪往慕容星衣服上蹭,气呼呼的。 “不许提这个字!” 他怔怔地抬脸,似乎有些后怕,又仿佛是想确认眼前抱着他的人是真实的,桃花眸死死锁在慕容星的眉眼处,一刻也不曾移开。 慕容星收拾着心里泛着的疼惜,凤眸微挑,探手捧着少年的脸,抹去泪痕泥泞。 “好好好,不提这个字。” 嗓音沉沉的,带着说不出的欢喜和安心。 “殿下从那么远过来寻我……我怎么舍得把殿下一个人扔下。” 邵关全然顾不得仪态,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身体微微发颤,眼眶通红着。 一路上日日夜夜不曾消失的恐惧一眨眼消散,却又爆发出数不清的委屈。 他像是控诉,又像是在撒娇。 “你怎么舍不得?你接下圣旨来嘉峪关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舍不得我?!” 他越想越气,扁着嘴不要慕容星抱他。 清雅的嗓音早就是软软的哭腔。 “你根本就没把允诺我的事情放在心上,上一世也是这样--你管我干什么,我根本不稀罕什么储君,什么皇位。” “我就,我就想……” “殿下就想我好好的,同你在一起,对不对?” 慕容星迁就着邵关孩子气地冲他发脾气,生怕少年这样挣扎着会撞到一旁的桌椅,只松松地揽着他。 凤眸不自觉地染着最纯挚的温柔笑意。 “嗯……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 邵关打出一个哭嗝,愣了一下后,羞恼地看着慕容星玩味的笑意,却又像是在外头流浪久了的孩子终于回到最亲近的人身边,他眨巴着眸子,张开了手。 “因为我喜欢殿下,就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 慕容星看着眼前眸子水润,眼尾绯红,神情委屈又沾染着媚色的少年,心底早就柔软得不像话,顺着邵关的意思把人结结实实地抱了过来。 “我见不得殿下因为我,受什么委屈,担什么污名……” “你胡说。”邵关犟着嘴,“你就是觉得我肯定找不到解药,你怕你死了,不能再为我做什么,才傻乎乎地来这里的,是不是?” 他从抱着慕容星脊背的手上分出一根小指头,点了点桌案上那个瓷瓶。 “你看,你就是胡思乱想,我怎么会找不到解药呢!” 语气像是邀功的小孩子。 慕容星又心疼又好笑,凤眸微垂,眼里似乎只容得下怀里的少年。 “是,是我胡思乱想,让殿下担心了。” “但是……那个解药被我不小心洒在地上了,都弄脏了。” “好在,我都找回来了,不会耽误你的病……” 凤眸划过了一丝寒芒。 慕容星拉过邵关的手,扫过上面累累的伤痕,语气陡然冰冷下来。 “这是怎么弄的,是因为去捡那些药?” 邵关听出慕容星语气里的紧张自责,下意识地否认:“不是的。” 只是要说原因时,却怎么也编不出来了。 慕容星默不作声,只是把身上盖着的被褥分出一大半,把邵关裹结实了,然后叫夏统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殿下现在也会对我撒谎了。” 明明是指责的话,慕容星的嗓音却温柔低沉,溢满了疼惜。 他拿着帕子,一边扶着少年的手心,一边轻柔地擦拭过伤口旁的污泥。 “还有没有别处有伤……不许再瞒着我。” 一路上都是崇山峻岭,山路湿滑陡峭,自小养尊处优,没吃过多少苦的邵关早已不知跌了多少次。 可是他仍旧只是沉默着等慕容星把伤药在他手上涂好,抽回手,故作什么事也没有。 “没别的伤了,我又不像你,要和魏军厮杀,我从长安过来,能有什么事?” 他收拢衣服的小动作在慕容星眼里自然无处遁形。 慕容星几乎要被气笑了。 “没什么伤,殿下那么紧张做什么?”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空着的床榻,硬声道,“坐过来。” “我真的没……” “真的没伤,还怕让我看吗?” 慕容星凤眸略压,眼瞳深邃,唇角的温柔笑意敛去,便叫人看不出喜怒。 见邵关怔怔地望着他不动,慕容星一扯被褥,缓缓倾身过去,唇就压在邵关耳垂,温热的吐息打在少年最敏感的点上。 “殿下什么我没见过,嗯?若是再瞒我,不说实话,我便只能自己来检查了。” 邵关红着脸,被慕容星半逼半哄着褪下衣衫。 奶白的肌肤上是跌倒后撞上石壁的青紫色淤青和血肉模糊的擦伤。 许是因为营帐内的空气有些冷,邵关瑟缩一下,拢了拢自己肩上的衣衫。 他不敢去看慕容星灼灼的目光,低着头小声道:“你别生气,都是一些小伤,跟你战场上受的伤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殿下知道跌伤若是不好好处理,会留下多少隐疾吗?” 慕容星拿了一旁的伤药,细细地在自己指尖上抹匀了,才去给邵关按揉手上、脚踝上的淤青。 -- 第100页 “我上战场,是我的本分。殿下受伤……就是我的错,没有护好殿下。” 邵关被这理直气壮的歪理惊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本来麻木得没有痛觉的淤青被药酒一揉开,传出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才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身侧动作轻柔的少年,瞥见那双狭长凤眸里淡淡的温和,心下顿时一松,有了讲道理的底气。 “你轻一点儿……”他哑着嗓子,做出一副疼得受不住的模样,“疼死了。” 果然,话音刚落,慕容星动作一顿,眉宇间再没有方才凶他时的冷硬。 “很疼吗?我轻一些……”慕容星低下头,轻轻地吹着气,“现下知道疼了,这淤青要是多积几日,你怎么受得住?” “只是在你面前,我才喊疼的。” 邵关凑过身去,觉出些困意,全然依赖地把脸颊靠在了慕容星肩口,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要是碰到你伤口了,你跟我讲。” 慕容星侧脸看了他一眼:“别睡过去,一会儿我叫人给你打水洗澡--天气凉了,现在睡会生病的。” “嗯……” 邵关尽量理着思绪,让自己保持清醒。 安静了几息工夫,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你刚刚说的话,不对的。凭什么只能你来护着我,你护着我的时候已经够多了。” 慕容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又不是瓷娃娃,我也想为你做一些事情……你其实没必要把我护得那么好,让自己受那么多伤,吃那么多苦。” “还有,其实我也不喜欢你叫我‘殿下’,所有人都那么叫--” 慕容星微垂着眼帘,看着身旁困得脑袋耷拉着的少年,把最后一点药酒抹匀了,起身去一旁净了手,叫人来放了热水。 “能自己洗澡吗?” 他走上前,想将人拦腰抱起来带去浴桶里。 邵关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哪里敢让他那么抱,立即揉了揉眼睛醒过神。 “我自己洗就好……我刚刚说的话,你?” “知道了,以后在人后不喊你‘殿下’了,关儿。” 明明很正常的两个字,被他低笑着一咬重音,尾调低哑,暧昧撩人得不像话。 邵关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慕容星怀里。 “你……” “这个称呼,关儿也不喜欢?” 慕容星搂着少年的腰,把人扶正了,又紧了紧手。 掌心下纤细的腰肢像是江南的柳条一般,纤柔却劲瘦。 他凤眸微眯,故意出言逗着邵关开心:“那你想听我唤你什么?” “就……” 邵关像只胆小的鹌鹑似地被人整个抱在怀里,闻言抿了抿唇。 其实慕容星喊他“关儿”时的语气,宠得不行,他挺喜欢听的。 “就什么?” “就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喜欢了!?” 邵关一咬牙,一边红着脸,一边探手夺过一旁干净的衣袍。 头也不回。 “我去洗澡了……你不许偷看!” 一个营帐统共就没有多大。 邵关使劲把自己往木桶里藏,也架不住洗到一半要喊慕容星帮他换水。 于是慕容星不仅看了,还看得光明正大。 不仅看得光明正大,还毫不掩饰自己……的异样。 刚洗完,邵关红着耳根穿着单衣,有些担惊受怕。 他们分别了几个月,而且这几个月还出了那么多事情,说他此时没有那方面的念头,肯定是假的。 可是,可是…… “别磨蹭着了,今晚不碰你。早些过来休息。” 邵关得了保证,拖沓着步子走过去。 少年墨发半湿着垂在腰间,白皙的面容洗去了脏污,眉目如画。只是脖颈间一道伤疤未愈,依旧有些可怖。 慕容星忍了忍,晓得邵关不愿多谈受伤的事,也就没有问出口。 “先靠着我睡一会儿,等头发干了,再躺下去睡,好不好?” 邵关乖顺地点了点头,蜷缩进慕容星怀里,感受着被褥里被少年的身体捂得暖暖的温度。 “……那你呢?” “我?”慕容星细致地把垂在少年额前的墨发打理至耳后,“我看着关儿睡。” 【作者有话说:宝贝们,今天我错估了我上课的时间,明天更两章!!! 然后大声回答我,这章甜不甜?????】 第75章 令人安心的清浅冷香萦绕在鼻尖,邵关低低道了句:“你也睡……”就阖上眸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容星这些时日不知在床榻上休息了多久,现下怀里抱着自家殿下,心跳快得几乎蹦出胸腔,哪里会有困意。 他微微侧着脸,有些粗糙胡茬的下颌轻轻抵着少年的额头,凤眸里些微的波澜除了温柔宠溺,再没有其他颜色。 目光像是不知厌倦地勾画过少年的眉目、鼻梁、唇瓣,连每一点细微的擦伤都没有错过。 生怕将熟睡中的吵醒,又情难自抑,慕容星犹豫一下,克制着身体翻涌的滚烫,微微低头,轻轻在邵关眉心落下一吻。 这一吻又滑落至唇瓣,浅尝辄止。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慕容星平复下呼吸,轻轻拢了拢少年长而密的墨发。 -- 第101页 水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他探手用指尖轻轻梳理着发端,动作娴熟而又轻柔。 掌心移至后脑,想要轻轻托着把人放到床榻上睡。 触手却是一片伤口结痂后的粗糙感。 在柔顺的发间,显得那么突兀。 像是陡然被一把利刃戳穿了掌心一般,慕容星动作一顿,面上划过一丝错愕,旋即神色冰冷下来,凤眸里深邃的浪涛像是自大海深处涌上,泛着刺骨的寒意。 指尖微颤着把人重新揽到怀里,睡梦中的少年似乎做了一个好梦,眉眼舒展,唇角带笑。 这笑意却叫慕容星心口一阵刺痛。 他缓缓地把邵关后脑处的墨发打理至一旁,脑后的皮肤上赫然是一块巴掌大的伤疤,像是被利器从后边袭击过的伤口,现下结了痂,紫红的一片。 怪不得方才沐浴的时候,邵关执意不让他帮他。 慕容星薄唇微抿,面容紧绷着把少年侧着放到床榻上,掖好被角,随后起身披了件外袍,出了营帐。 “世子?”夏统守在帐外,看到慕容星出来,不由有些讶异,“您怎么……” “去传个大夫来。” “是太子殿下受伤了吗?难不成是今天那个……” “今天怎么?”慕容星盯了他一眼,嗓音微冷,“你看到有人伤他?” 夏统迟疑了一下,把巡逻时恰好撞见守岗的士兵欺辱邵关的事情说了。 瞧见自家世子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赶紧补了一句。 “不过属下已经将人杀了,殿下只是受了惊,应当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为什么今日看到他会哭成那副模样,为什么要遮掩自己身上的伤口,为什么一国太子从长安过来,却孤身一个,衣衫褴褛。 慕容星按了按眉心:“此事你一会儿再同我详说……快去传大夫过来。” 他领着大夫极缓地走至床榻边,先把一双手在炭火旁烘烤热了,才探进被褥把邵关的手小心翼翼地牵了出来。 “劳烦大夫小心一些,殿下从长安过来一路辛劳,莫要搅扰到他。” 大夫点了点头,搭过邵关的脉,又小心地查看过他后脑上的伤。 面色显得有些凝重迟疑。 “不知殿下这伤,是怎么受的,世子可知吗?” 见慕容星沉着脸,大夫叹了一声。 “看殿下的脉象,倒称不上虚弱,只是脑后的伤不像是近几天受的,许是伤势有些重,有损神智,可能……有时候会不大清醒。” “什么叫不大清醒?” 慕容星轻轻摩挲着邵关纤瘦的手,嗓音虽轻却含着浓浓的杀意。 “这……恕老夫直言,就是有时候可能会痴傻如八岁孩童。” “可有药医治吗?” “……只有看天意了,若是殿下脑子里没有淤结血块,无恙也是极有可能的。” 幽深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邵关脸上移开,慕容星沉默了几刻,便淡淡开口。 “好,有劳大夫了,殿下的病情,还请大夫守口如瓶,否则--” “老夫明白。” 营帐内的烛火明明灭灭地映着邵关白皙俊秀的脸。 少年无意识地挪着身子,往床沿处蹭,直到紧紧靠在了慕容星身旁,才安心地匀了呼吸。 “殿下,殿下?” 邵关听到唤声,低低地哼了一声,尾音还带着困倦的气声,半睁开了眸子。 眼瞳黑沉如墨,却简单得像是一张白纸。 慕容星看着蜷成一团,仰着脸怔怔地望着他的少年,一颗心像是被撕了开来,涌出了无尽奔腾的血,裹挟着疼惜、自责与恐慌。 他似乎还没有那么怕过。 可是他又很快微垂了眼帘,把这些情绪尽数掩去,眸里只剩下最初时的温柔爱恋。 “关儿冷吗?” 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了一个小脑袋的少年迟疑着,忽然缓缓地扯开了被褥,半撑起身子钻到了慕容星怀里。 “冷。”邵关的嗓音在深夜里染着一层困意,却脆生生的,“你是父皇派来照顾孤的人吗?这是什么地方?” 慕容星愣了一下,旋即却温和地笑了。 “我……臣是平西侯世子,我们在西北军营。是殿下想来边疆游玩的,殿下还记得吗?” “唔……” 邵关只觉得抱着他的人怀里的温度很舒服,而且不像宫里那些内侍捧瓷娃娃一样束手束脚。 再加上对方的声音很好听,脸长得也很俊美,心里登时就生出了些道不明的好感。 “可是……孤已经过了八岁的生辰了呀。”他放松地眯了眯眸子,又有些疑惑不解,“父皇怎么会答应孤来西北玩呢?” 八岁时的邵关,还是大梁帝最疼宠的嫡长子,小小年岁,没有什么朝政夺嫡的烦恼,自然生得无忧无虑,又骄纵可爱得像是一只小凤凰。 “因为陛下想派人来巡查西北军营,殿下是储君,自然最为合适了。” 邵关很满意抱着他的人没有说些哄小孩子的话骗他,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 “孤也觉得孤很合适--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星腾出手把被少年蹬开的被褥扯了回来,缓声答道:“慕容星。” “哦……孤听过你的名字,父皇提过,说等孤再大些,让你来做孤的伴读!” -- 第102页 这样说着,邵关便更没了戒心。少年眼瞳里的困意全消,觉得这么背对着跟慕容星说话不大方便,于是扭着身子转了过去。 跨着坐在了慕容星腿上。 顶着一张十八、九岁最风华俊秀的少年人的脸,却是纯真孩童般不谙世事的神情和纯粹的笑容。 慕容星眸子一暗,喉结微动了一下。 “是……殿下喜欢臣来做你的伴读吗?” “喜欢啊!” 邵关有些兴奋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对营帐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星哥哥,你是平西侯世子,一定会骑马射箭吧!” “殿下唤我什么?” “星哥哥啊,孤听父皇讲过民间的故事,在普通百姓家里,称呼比自己年岁大的同辈,不都是叫哥哥的吗?我们现在又不在宫里,那么拘谨干什么。” 邵关诧异地看着慕容星失神的脸,有些不解:“怎么了,难道……有什么规矩,孤不能这么叫吗?” “……自然可以。殿下喜欢,怎么样都没关系。” 慕容星缓缓呼出一口气,有些恼怒于自己方才在脑海里一闪而逝的念头。 就算邵关只是……因为受了伤,才损了神智。可是现在占了少年身体的,毕竟只是一个八岁孩童的神思。 自己怎么可以…… “星哥哥,你还没回答孤的问题呢,你会骑马射箭吗?你明天早上能不能带孤出去玩?” “好,臣明早就带殿下出去狩猎。” 慕容星回过神,按下雀跃的少年,轻咳两声。 “但是殿下要答应臣,不许暴露太子的身份。” 邵关用力地点了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 少年嗓音清隽,理直气壮。 “为什么孤不能告诉别人孤是太子?只有犯人才要隐藏身份,你不是说,孤是来这里游玩的吗?” 慕容星耐着性子哄着邵关:“是谁同殿下说只有犯人才要隐藏身份的?殿下记不记得书里提过,王侯贵胄出游,为了不惊扰百姓,都会便衣出府。” 邵关愣了一下,看慕容星说得信誓旦旦,便也就迟疑了:“是吗?所以……孤也要便衣?” “对。而且西北边关和别国接壤,也不太平。殿下不暴露身份,臣才能更好地护殿下周全。” “好吧……” 邵关勉为其难地点头表示认同,安静了几刻,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眸里堆积起一些湿润的水汽,他揉了揉眼睛,嗓音软下来。 “星哥哥,孤又……有些困了。” 慕容星将人半抱半拉着,放倒在床榻上。 “既然殿下困了,就再睡一会儿。等殿下睡醒了,精神好了,臣就带殿下出去狩猎,好吗?” “嗯。” 邵关见慕容星起身走到了床榻边上想要吹了烛火,又有些怕这不熟悉的营帐,往里靠了靠,拍了拍身侧空出的床榻。 “星哥哥……你能陪孤一起睡吗?” 他眼巴巴地看着慕容星。 “孤不磨牙,也不踢被子。” “孤睡觉很乖的。” “孤只是有些怕黑,你能陪着孤睡吗?” 第76章 床榻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似乎是怕慕容星不答应,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把被子掀开一角。 少年的衣襟凌散着,莹润的锁骨在月光下落出些许阴影,脚踝白生生地暴露在空气中,似是因为有些冷,他微勾着脚趾,轻颤了一下。 见慕容星依旧远远地站着,看不清他面容的少年嗓音已经有些委屈了。 “星哥哥……你陪关儿睡,好不好?” 几个呼吸后,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却传来有些遥远的声音。 低低哑哑。 “……好。” 邵关满眼期待地望着慕容星走到了床榻边上,很乖顺地让出了一大片床榻。 然而他刚退一点儿,侧躺下来的人就探出手揽住了他的腰,往怀里一带,他就又回到了床榻中央。 身上顿时暖起来,舒舒服服的。 邵关仅仅愣了一刻,就毫不迟疑地更深地往慕容星怀里钻,像只圆毛的小兽似的,蹭了蹭他的颈窝。 “哥哥,你身上是熏香了吗?好好闻啊……” 慕容星咬着牙,挨着被无所察觉的邵关拱蹭出来的火。 终究是耐不住,探手扯着少年的衣领,把人拎远了一些。 “殿下答应过的,好好睡觉,不然明早狩猎,要没精神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控制着沙哑的嗓音。 “阖上眼,乖乖睡觉,好不好?” 被这么一说,方才的困意又席卷而来。 邵关有些不安地应了一声,补了一句:“星哥哥,你别生气,孤不是故意闹你的。” 少年眨巴着长而密的睫毛,微微仰着脸,试探着看着慕容星的反应。 慕容星原本被疼惜淹满的心,现下又莫名觉出些宽慰。 至少,邵关现在无忧无虑的,天天想着玩儿,不记得那些鲜血淋漓,也挺好的。 自己不就是盼着,有一日能给喜欢的少年平安喜乐吗? 慕容星探手拉住邵关的手,塞回了被褥里。 “哥哥没有生气……只是怕殿下晚上休息不好,会生病的。” 邵关安了心,又靠过去,不再说话,阖上了眸子。 -- 第103页 小孩子心思纯粹,入睡地很快。不过几刻,方才还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的少年就已经呼吸沉缓地睡着了。 慕容星却根本阖不上眼。 被少年拱起来的火又没有办法消,只有尽力清心寡欲地熬着。 太久没有碰过心爱的人,身体一寸寸被灼烧着滚烫,连带着理智都快要灰飞烟灭。 他压抑着呼吸,侧过身去看黑沉沉的营帐,一直等着天明的晨曦透过帘子缝隙照射进来,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更衣洗漱。 夏统瞧着慕容星眼底一层淡淡的青黑走出来,不由有些吃惊。 “世子,您昨晚没有休息好吗?怎么……” 慕容星眯着凤眸,适应着天光。 “去选一匹温驯的战马来,再备一把长弓,十来根羽箭。” 夏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应完才觉出不对劲。 “世子,您的伤还没好全呢,要战马和弓弩做什么啊?” “殿下想去狩猎……不必安排人跟着,我们不会出关的。” 夏统闻言,心下稍定:“那属下这就去准备,殿下醒了吗,可要吩咐人端来早饭?” “备一碗清粥就好。” 待慕容星将刚熬好的白粥和两碟子小菜放到桌案上时,天色已经全然亮了起来。 在床榻上睡得昏沉的少年有了些轻微的响动。 “殿下醒了?” 慕容星拿勺子舀了一小碗粥,放得温了,才端着过去放到床榻旁的案上。 很自然地取过一旁挂着的衣衫,都打理顺了,才把睡眼朦胧的少年从被窝里抱出来,再搂着腰将他抱着坐起来。 “今天早上喝粥,好吗?哥哥已经给殿下放凉了……” 他说完顿了一刻,视线落到邵关面上,看到了少年面上一片诧异又好笑的神色。 清亮的桃花眸薄薄得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芒,耳尖微红着,唇角弯着一抹笑。 “什么哥哥?” 邵关摸了摸发烫的耳尖,不承认自己被这一声低低的唤声撩得心跳有些快。 但是就算是这样,怎么一觉醒来,慕容星就自称为哥哥了?! “你是不是睡魔怔了?” 慕容星回忆着大夫那句“有时候会不大清醒”,心下松了几刻,又泛上些莫名的惋惜。 他挑了挑眉,对上邵关漆黑的桃花眸,慢条斯理:“怎么了,关儿又不是……没喊过我哥哥。” “我什么时候……” 邵关说着,底气有些不足。 天知道那么多次在床榻上被人哄骗得神思混沌,自己有没有昧着良心喊过什么“哥哥”“夫君”这类话。 但是反正慕容星又没有证据。 他于是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我什么时候喊过你哥哥?” 慕容星一边低笑着替少年穿着衣服系着束带,一边俯身凑到他耳边。 “关儿不承认没关系,今晚我就让你回忆起来。” 一句话就让气焰嚣张的少年红了脸颊,羞恼着垂着眸子,一边心安理得地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让慕容星帮他束发,一边嘴里哼唧着。 “好了,再闹脾气,早饭都要凉了。” 慕容星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脸颊,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亲了亲少年的额头,温声哄道。 “殿下是没喊过,是臣希望殿下这么喊,行吗?” 邵关被人哄着端起了温度适中的粥,舀了一勺尝了一口,觉出些肉沫的香甜,便又加了些菜,重新盛了一点送到慕容星唇边。 “挺好吃的,你尝尝看。” 他看着慕容星,抿了抿唇,趁着他吃东西没空说话,极轻极快地道了句。 “哥哥。” 慕容星暗着眸子,扫了一眼邵关纤弱的脖颈。 若不是两人的衣衫都已经打理整齐,外头的侍卫又来通传马匹弓弩已经备好了,他估计早就没了狩猎的念头。 狩猎……哪有和他的少年在床榻上……舒服? “怎么突然打算去狩猎了,你的伤养好了吗?” 还不是你吵嚷着要出营去玩儿的? 慕容星勾了勾唇,拉着邵关的手出了营帐。 “就是想趁着大雪封山之前,再带殿下进山林看看。” “殿下不喜欢吗?” 第77章 邵关自然是喜欢的。 历了那么多,他早就明白,只要能像寻常人家那般,两个心爱的人守着过一辈子,就已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正好趁着这次狩猎,殿下可以把来嘉峪关之前的事,跟臣说一说。” 慕容星护着邵关上了战马,当着夏统和不少亲卫的面,少年的动作倒是规规矩矩的,只是嗓音冷淡得暗含了些笑意。 旋即,他不顾什么君臣有别,翻身上马,一手掠过邵关的腰,握住了缰绳。 堂而皇之地解释说:“殿下恕罪,臣伤势未愈,只能委屈殿下和臣共乘一骑了。” 两个人的神色,一个毫无歉意,一个毫无委屈。 夏统倒是对自家世子和太子殿下的事情略知一二,生怕叫营里的其他人看出什么端倪,操着老妈子的心催促道。 “世子,时辰不早了,入夜以后,山林里多野兽饿狼,还得赶在日落前回来呢!” 马蹄踏着微微冷硬的山路,消失在一片针叶林深处。 邵关感受着身后紧贴着的胸膛分明的温度,慕容星虽没有开口说话,他却知道他在等自己主动开口解释。 -- 第104页 只是一开口,还是本能想要撒谎,想隐瞒下那些苦痛,只想叫慕容星记得他此刻的欢喜。 “来这里之前……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看到你寄来的信,信纸上有嘉峪关驿站的拓印,所以猜到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然后我就把蜀中赈灾的事情交给了亲信大臣,快马加鞭赶回了长安城。” 慕容星微微侧脸,低垂着眸子,注视着怀里的少年忽闪的睫毛,淡淡道。 “关儿接下来不会是想同我说,回了长安之后,陛下就告知了你密旨的事,还同意你来西北救我吧。” 嗓音温和地像是在说再寻常不过的话,里头藏着的疏冷却叫邵关心口一紧。 话音梗在喉口,说不下去了。 暗绿暗黄的枝叶筛下点点斑驳的光影,映在山地上漂亮得直晃人眼。 慕容星一勒缰绳,控制着战马停了下来,动作轻柔地用手心捂着邵关被冷风吹得冰冷的脸颊。 “是我的错……有太多事情不得已瞒着殿下,叫殿下现在也会同我撒谎了。” 他叹了口气,嗓音有些无奈的冷意。 “在长安,陛下是不是责罚你了。你是偷偷来的嘉峪关吧,还有夏统带来的那份手书……是在太子印鉴被陛下收回前,你写的东西?” 本来打算咬死了吞入腹中的东西,被慕容星这么微哑着嗓子轻轻说出来,一下就让邵关的眼角有些红了。 “父皇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了。他不许我来,把我关押在废弃的宫殿里,日夜叫人守着。” “还是夏统偷偷联络了几个东宫的旧人,在宫里纵了火,我才趁乱出了长安,一路北上。” 慕容星眼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那殿下颈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邵关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那道伤疤。 “我原本想着,既然都来不了西北救你,干脆拿死逼一逼父皇吧。这伤口是我自己拿剑划的,只是看着可怕,其实……” “其实殿下没必要瞒着我。” 慕容星淡淡地打断了邵关的话,看着少年被寒风冻得有些苍白的脸。 “别人家的,想要夫君疼他,都是一个劲地说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 “怎么到了关儿这里,就不会撒娇了?” 尽管明知道慕容星每次想要诱哄他说实话的时候,都会刻意摆出一副冷脸来吓唬他,但是此刻瞟见少年面上温柔的神色,邵关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笑容虽浅,却像是冬日里的梅花一般夺人目光。 “因为别人家的,都害怕自己夫君会不疼他。” “可是我不一样……我就算好端端地天天坐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你也一样担心这担心那的。” “我根本就不用用那些委屈来讨你的疼惜。” “不是吗?” 见慕容星狭长的凤眸已没了覆着的薄冰,邵关琢磨着语气,嗓音软糯。 “我保证,下次不会对你撒谎了--说好带我狩猎的,到现在野兔子都没有打到一只。我都有些饿了。” 果然,慕容星的注意力很快被最后一句话吸引住。 “好,殿下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拾一些柴火,打几只野兔过来。” 慕容星仔细地在周围巡查了一圈,舍不得叫邵关再陪他一起骑马吹风,却又有些不放心把人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由有些迟疑地叮嘱:“我大约半个时辰就回来……我留了信号弹,若是出了什么事,殿下就用弓弩发射出去,我看到就立即赶回来……” 邵关有些好笑。 “你看,我刚说什么来着,我就算好端端地在这儿,你也担心--这里在嘉峪关内,我们入林也不深,你不用担心我。” 正午的阳光难得带了些暖意,扑面的寒风夹杂着松枝的清香,将挽开长弓的少年的衣袍吹拂得猎猎作响。 随着一声利箭破空的声响,一只野兔应声栽倒在草丛中。 慕容星心里惦记着邵关,自然不敢离得太远,打了两只野兔,差不多够两人吃了,就收了弓箭,往回赶去。 “殿下?” 沿着标记一路到了临近邵关休息的地方,慕容星唤了一声。 丛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拂过枝叶的沙响声,没有人回应。 “殿下!?” 慕容星一勒缰绳,顾不上把战马拴好,疾步走了过去。 原本坐在一旁巨石上休息的少年,此刻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个留下的弓弩,还好端端地放在石块下边。 周围的土地上没有陌生的马蹄印和脚印,也没有任何搏斗挣扎过后的血迹。 慕容星一双凤眸沉得像是燃着幽火,太多次让心爱的人受伤、受委屈的恐慌刹那席卷了他的脑海。 他一边骑上马,在周边的丛林一圈圈地找,安慰自己说邵关或许只是自己离开去河边打水了。 一边却又担心是什么不轨之徒劫走了邵关,生怕打草惊蛇,不敢开口唤他的名字。 稀薄的阳光一点点耗尽了温度,天色暗沉下来。 乌云堆聚在山巅,像是快要落雨了。 西北边疆,一年到头都不会下几场雨,淅沥的冬雨落下,冰冷的水痕打湿了慕容星的面容,少年才似刚刚发觉,下雨了。 雨水会掩盖住一切的痕迹。 -- 第105页 他现在找不到人,待这场雨过后,山林的土地更是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了。 像是感受到主人的焦躁,战马奔驰得飞快,一圈圈绕过山林树丛,马鬃被雨水打湿,奔跑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水花飞溅的土坑。 数不清是多少遍踏过同一片丛林,细密的雨水中混杂了几抹旁的声音。 慕容星怔了一瞬,停了马,凝神去听,才听出那是低低的泣声。 一处山岩石洞被丛生的针叶林遮挡得严严实实,还有青苔、藤蔓横生,若不是靠近了去看,根本不会发现有这么一个山洞。 墨袍滴水,玉色的面容被雨水浸得透湿的少年,扒开藤蔓,一点点摸索着冰冷的石壁走了进去。 “什么……什么人?” 带着哭腔的清隽嗓音,像是委屈害怕极了,断断续续的。 慕容星绷紧的心弦先是一松,复又心疼起来。 他就这山洞里昏暗的光线,看到了蜷缩在一处旮旯里,抱着膝盖埋着头低泣的少年。 好在全须全尾的,不见什么伤。 慕容星晓得,这是他八岁的小殿下了。 “是我。” 他疾步走过去,半蹲下身子,又怕身上的湿衣服碰到邵关,没有靠得太近,嗓音却是温柔沙哑的。 “殿下还记得我吗?” 低着头害怕得直哭的少年红着一双眸子,抽泣着仰起了脸,看到他时,就像是受了惊的幼崽,一下子“哇”地放声哭了出来。 “星哥哥……这里好黑,孤好怕……” “孤,孤……”他越哭越委屈,嗓音软得不像样,连带着话也不清楚,“孤中午睡醒了,就在山里面,旁边没有人,你也不在……” 慕容星探手给少年抹眼泪,一点儿也不嫌弃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他手上蹭。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是哥哥不对,把殿下一个人留在山里面。” “殿下受委屈了,哥哥在这儿呢,不哭了,乖。” 邵关怕极了,也顾不上兴师问罪,软乎乎地伸手想要慕容星抱抱他。 他一边低低地抽着气,一边眨着一双水汽湿润的桃花眸,扁着嘴。 “可是,可是,孤在这里等你来找孤,等了你那么久,你都没有来!” “你怎么才来啊……你是不是忘记孤了。” “哥哥怎么会忘记殿下呢?” 他犹豫一下,褪下了湿透的外袍,好在中衣还是干的、暖的,把人抱入了怀里,拍着背哄。 “只是哥哥在外边找了殿下一下午,都没有发现这里……哥哥害怕殿下被坏人劫走了,也不敢出声唤殿下。” “殿下若是生气,等回去就罚我,好不好?” “才不要。”邵关闭着眸子,窝在慕容星怀里,嘟囔着,“哥哥的衣服都被雨水淋到了……哥哥既然没有忘记孤,孤也不怪你。” 第78章 山洞里空气阴冷,纵然邵关没有淋着雨,慕容星也怕他晚上会受了寒。 摸索着在山洞更深处找到了几根枯枝,慕容星拿火折子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 “殿下觉得暖和一些了吗?” 已经止住抽泣的少年脸颊被手心揉的有些发红,墨色极深的眸子被水汽润过,亮晶晶地闪着星点暖桔色的光。 他答了一句:“不冷的。” 又瞥见慕容星湿漉漉的墨发和淌水的外袍,蹲着身子挪了两步,把衣袍捧着坐回了火堆边上。 “孤刚才又想了想……一定是孤睡了一觉睡迷糊了,星哥哥一定同孤说过要在原处等的。” “所以……是孤的不对。哥哥你靠过来点儿,烤着火会暖和一些。” “殿下别脏了自己的衣服。”慕容星唇角微勾,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殿下要是觉着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们等雨停了再回营。” 他用木枝搭了一个简易的架子,从邵关怀里把外袍拿过来,铺在架子上,随后便看到他的小殿下很贴心地靠过来,钻到了他怀里。 少年的身子清瘦,一手就能揽过来,热乎乎的,像个小暖炉。 邵关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笑眯眯地说:“哥哥抱着孤睡,孤就睡得着了。” 其实他是怕他星哥哥冷,又不肯跟他说。 这样抱着,应该会暖和一点吧? 火堆燃着微弱的火光,在深沉寒冷的夜里却显得很明亮,很温暖。火星子噼里啪啦地溅出来,惊得邵关更深地往慕容星怀里蹭了蹭。 慕容星一手搂着小殿下的肩,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少年柔软的墨发,微垂着眸子,见邵关眉眼耷拉着将阖未阖的,缓声道。 “殿下不用怕,火星子不会点着殿下衣服的……睡不着的话,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 怀里的人软乎乎地应了一声,反倒是打起精神准备听故事。 慕容星哭笑不得,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话本子,轻声讲了起来。 “从前有一个穷书生,他在进京赶考的路上,盘缠被人偷了……” 邵关听到这儿,眸子一亮,兴冲冲的。 “这个故事后来是不是讲他遇到了一个丞相的千金?” “母后给孤讲过这个故事,她跟孤说,以后孤要是有了喜欢的人,要一心一意对人家好,不可以……” 少年卡了壳,嘟嘟囔囔地思忖了一会儿,像是突然回忆起来了,故作老成道。 -- 第106页 “对,不可以勾三搭四的!” 慕容星没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有些诧异地逗着怀里的少年:“皇后娘娘是这么教殿下的?” “对啊!孤悄悄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孤看到母后每次听到内监说父皇去了别的妃子宫里,都不大开心呢。” “孤以后要是当了皇帝,绝对绝对不要那么多妃子啊美人啊,孤……就要一个喜欢的人。” “这样他就可以天天开心了,孤也会天天开心,哥哥你说对嘛?” “对。” 他的确很开心。 然而眼见着小殿下越说越兴奋,离他原本想哄人睡觉的初衷越来越远,慕容星轻咳一声,换了思路。 “但是其实,哥哥想给殿下讲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邵关叽叽喳喳的一下子闭了口,等着听新的故事。 “那个书生遇到的不是丞相的千金,而是侯府的世子。” 邵关瞪大了眼睛,漆黑的桃花眸里满是疑惑:“可是,可是,世子不都是男人吗?” 一个侯府世子强娶穷书生的故事讲完。 邵关再没了睡意。 眼里带着三分惊诧,三分思索,三分好奇,一分茫然地抬眸望着慕容星。 “原来……原来两个男子也可以在一起吗?” 他眨巴着眸子,看到慕容星点了点头。 “那……谁,谁来生孩子啊?” 连番追问后,邵关悻悻地发现慕容星不给他解答这个问题,带着满腹狐疑,困顿地蜷在对方怀里睡着了。 慕容星靠在石壁上,听着熟睡的少年绵长的呼吸声。 然后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 他其实真的挺想和邵关有个孩子,最好是像邵关小时候这样的,懂事、贴心、又聪明,还晓得不要勾三搭四。 纵然只是虚妄地想一想,他也抑不住唇角的笑。 夜里,分不清是什么时辰,慕容星被怀里的少年轻微的响动唤醒了。 “唔……我吵醒你了吗?” 邵关闭了闭眸子,驱散了眸子里的困倦之色,看着黑漆漆的山洞和已经快熄灭了的火堆,怔了几刻。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不记得……” 慕容星微眯着凤眸,知道邵关这是醒了,也没有制止怀里的人胡乱蹭拱着,压着嗓子答。 “我们还在山林里,外边下雨了。关儿不记得是因为你睡得太久了……一定是来嘉峪关之前累着了,所以这般嗜睡。” 邵关对慕容星的回答丝毫没有怀疑。 听着外头嘀嗒的雨声,又放松了身子靠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我记得我中午是睡了一会儿,原来一直睡到晚上了。” “我吵到你睡觉了吧,你继续休息,我--” “关儿还记不记得,我早上说过什么来着。” 慕容星缓缓探手,叩住了邵关的手腕,凤眸暗了几度,慢条斯理。 怀里的少年腰线纤瘦,隔着单衣,都能触碰出劲瘦的线条。 原本他克制着不碰他,是因为邵关的神智不清。 现在好不容易逮到少年神思清明着,对待喜欢的人,他从来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圣人。 邵关颤了一下,感受到身后灼热的吐息吹打在他的耳畔。 “你说过什么?” “我说过……会叫关儿记起来,以前是怎么喊我情哥哥的。” 揽在少年腰间的手一用力,就把人放倒在地上。慕容星扯过被火堆烘干了的外袍,盖在少年身上。 骨节分明的指尖微有些冷,轻轻拭过邵关的脸颊。 他诱哄着脸颊绯红的少年,嗓音低沉沙哑: 邵关紧闭着双眸。 慕容星就好像是逗弄猎物的野狼,享受着看着猎物慌乱无措,自己却游刃有余。 慕容星克制着,又贪婪地注视着少年俊秀的面容。 邵关神思混混沌沌的,就顺着他的话。 清隽的嗓音显得格外好欺负。 “ 山间的溪流迅疾地穿过狭窄的石洞,发出阵阵声响。 “ 邵关指尖死死地攥着,又被慕容星轻柔地一点点分开来,十指相扣地握紧。 嗓音不自觉地带了哭腔。 “……想的。” 第二日一早,慕容星带着邵关回营的时候,夏统发誓,他觉得自家世子一定是和太子殿下吵架了。 恐怕不只是吵架,如果没有打起来,两人绝对不会是这种状态。 太子殿下俊秀如画的面容冷冰冰的,像是从冰窖里刚走出来一样,黑漆漆的桃花眸带着沉沉的怒气。 一言不发地就从战马上下来,似乎因为脚步匆忙,步履还有些不稳,一把撩开帘子进了营帐。 夏统看得心惊胆战,赶紧开口问自家世子:“殿下这是怎么了……世子你不会,同殿下起争执了吧?” 慕容星挑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是起争执了。 一大早从自己怀里睡眼朦胧起来的少年,哑着嗓子带着哭腔质问他为什么昨晚要哄骗他说那些话。 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 缓了一会儿,又说你有 又委委屈屈地说身难受得要命。 最后挣扎着不要他抱,不要他哄,哼哼唧唧地吵着要回来。 夏统一边惊叹于自家世子竟然那么硬气了,起了争执居然不赶着去道歉。 -- 第107页 一边又怕他真的把人作没了。 试探着劝:“世子,您和殿下那么多事情都过来了……就是出去狩个猎,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商量着解决的?” 慕容星无奈地勾了勾唇。 认真地反问:“那么,你倒是同我说一说, 夏统愣了一下。 “ “对。”慕容星神色淡淡的,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不能是叫道士炼什么丹,那样对身体不好,会有损寿数。” 夏统瞪大了眼睛,感到天旋地转,听到慕容星最后说了一句。 “你说,我要是天天拜佛祈祷,菩萨能让 第79章 慕容星走进营帐的时候,屏风后安安静静的,只有少年颀长的身影映在屏风的薄纱上,单薄纤瘦。 “你过来做什么?” 素白的手拈着衣袍随意地挂上木架,随后是一阵水花溅起的声音,邵关的嗓音透过升腾的水汽,显得有些闷闷的。 “你这么想要人给你生孩子,长安城里做梦都想嫁给你的贵门千金多得是,不用来找我。” 慕容星眉心一跳,眸中带着温度的笑意转瞬寒冷下来,晓得邵关不是在同他闹脾气。 他昨晚哄骗邵关的话,真的伤到他心爱的人了。 “昨晚是我口不择言,殿下……” 邵关靠在木桶边上,身体浸泡在热水中,各处泛上来的酸痛和不适终于淡去了一些。 他微垂着眼帘,纤密的睫毛聚着水珠,衬得一双桃花眸水光潋滟,又不可避免地瞧见了自己白皙的皮肤上突兀的红痕。 他有些无所适从地闭上了眸子。 “你没有口不择言……那种时候说的话,谁会过了脑子再说呢,也没人会放在心上的。” 清雅温润的嗓音轻轻的,说到后头却顿了一下。 “所以我也没有因为这个……你不用来哄我。” 话音落下,身后寂静得可怕。 邵关把自己缩在沐浴的木桶里,一边不想听到慕容星穷追不舍的解释,一边却又害怕他真的会转身离开,不再管他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中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话语声。 “慕容星……你走了吗?” 他抿了抿唇,轻轻开口问了一句。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木桶里的水温有些凉了,似乎在一点点吸收他身上的热气。 以往这个时候,无需他自己察觉,慕容星都会帮他换好水,叮嘱他小心不要受了寒…… 微凉的指尖轻轻穿过他的发间,将他湿漉漉的墨发从水中捞起来,拿簪子轻轻一挽。 滚烫的水顺着木桶壁缓缓倒进来,同原本有些凉了的水混合在一处,没过了他的肩口。 “我去拿水了。” 慕容星心口抽疼着,凝眸细细地打量过邵关滴着水珠的面容。 “殿下别哭……昨晚,是我情不自禁。” “可是,并非是殿下说的那样,我同殿下说过的话,都会记在心里,绝不是为了哄骗殿下,才说的。” 邵关低垂着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慕容星被热水烫得发红的指尖,忍了忍,终是抵不过心疼。 “水够热了,不用再倒了……你去敷一点膏药,指尖都红了。” “还有……我没哭,只是水珠溅上来了而已,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慕容星似乎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被滚水烫着,又怕收回手时水会泼出来烫到邵关,耐着疼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好,我给殿下把头发擦干了,你再去睡。” 邵关硬着心肠,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只是一想到昨晚慕容星低低哑哑的嗓音,带着那样的蛊惑,说想跟他有个孩子,心里就忍不住泛上一阵冷意。 神思怔愣间,身子忽然被打横抱起,离了木桶,一件干爽的外袍盖到了他身上。 稳稳地抱着他,搭在他肩上的手修长漂亮,只是有些烫伤的红印子,还起了水泡。 “我知道殿下方才那么说,是不想听我哄你的话。” 慕容星不顾邵关惊怒的神色,把人轻轻放到床榻上,探手铺着被褥。 “但……什么叫那种时候说的话,都是不过脑子的,什么叫你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确总是瞒着殿下一些事情,殿下怨我,罚我,也都是应该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殿下。” 说着冷淡的话,替邵关擦拭头发的动作却是下意识的温柔细致。 慕容星一双凤眸黑沉地看不出情绪,被天光照得泛着一股淡淡的苍冷,扫过邵关精致俊秀的面容,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最终没有再说下去。 “殿下既然累了,就好好休息,我就在外头,若是有什么事,殿下唤我就好。” 这一觉邵关睡得很不踏实。 闭眼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一会儿是猩红一片的尸山血海,一会儿又是慕容星踏着尸体远远走来的模样。 将眼睛刺得生疼的血光中,慕容星墨袍淌血,银甲上满是裂纹,俊美的面容模糊成一片。 隔着腥臭的尸体,像是刚结束一场恶仗,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明明人在靠近,可是那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沉重脚步,却莫名让他慌了神。 他焦急而担忧地望着远处的少年,想要开口喊他的名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 第108页 睡梦中的少年眉心紧紧锁着,身子不安地蜷缩成一团,呼吸急促而沉重,像是想要努力地醒过来摆脱这个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他的挣扎起了效,压抑在喉口的话语终于一松,他大喊着慕容星的名字。 尸体堆就的山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缓缓地蠕动着。 哀嚎低泣就响在耳畔,仿佛无数地底爬上来的厉鬼,想要他们偿命。 浑身是伤的少年越来越近,渐渐看得清面容了,五官眉宇依旧如谪仙一般俊美非凡,只是溅上了血水,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但慕容星到底是活着过来了。 他惊喜地想要走上去迎。 耳畔却是一声箭簇的呼啸,在战场上这种呼啸声就几乎意味着黑白无常索命的预告。 一道银光在猩红中显得分外突兀显眼,朝着他的心口飞射而来。 手脚一时间都失去了力气,无法挪动,邵关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利箭转瞬便到了眼前。 只是眼瞳里逐渐放大的箭簇却陡然被一道黑影替代。 明明方才还离他很远的少年,就这么毫无迟疑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任凭那支羽箭刺穿了他的身体。 雪白的羽毛被鲜血染上妖冶的红。 “不!” 低低的一声呼喊,邵关猛地睁开了眸子,额上背后尽是冷汗,几乎把单衣浸湿。 方才慕容星倒在他面前的景象是那么逼真,以至于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缓了几刻,才渐渐反应过来,方才那不过是一场梦。 他怔愣着坐了一会儿,眉宇间染着淡淡的阴翳之色。 心狂跳得厉害,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大约大半都是一种对失去挚爱的恐惧,萦绕在心口。 他觉着口渴得厉害,忍不住披了衣袍起身,缓步绕过屏风,想要倒一盏茶水。 入眼却不是预想中空旷无人的营帐,而是一手支着头,靠在离屏风近处的木桌上小憩的少年。 墨发松散地披在脊背上,抱着他时显得那么宽阔的肩,如今看着一个侧影,却显得有些瘦削,而孤寂。 似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慕容星狭长的凤眸紧紧停留过一瞬的困顿和空白,就立即清明起来,深邃得像是沉没了无数的机关算尽。 “殿下怎么起了?” 看向他的目光很克制,却抑不住的温柔,像是可以对他无尽地容忍退让。 “我叫人端来午膳,还有调理身体的汤药,殿下现在想吃吗?” 邵关敏锐地捕捉到了慕容星清冷嗓音里淡淡的疲倦。 脑海里还停留着睡梦中的那种犹如死亡分别真实发生了一般的恐慌。 话语一时堵塞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慕容星注视着不远处穿着一身单衣,肩上松松地披了件袍子的少年,有些犹疑地起身走了过去。 伸手替他把袍子理好。 “若是还不想吃,那就……” “我刚刚做噩梦了。” 慕容星听到话语,怔了一瞬,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出言哄道:“梦都是反的,殿下不用怕……” 他看到眼前的少年在微微颤抖着。 终是舍不得,也顾不上邵关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探手把人揽了过来。 轻拍着他的背:“殿下梦到什么了?没事……我在这儿呢。” 怀里的人意外地没有挣扎。 “我梦到你死了,在战场上。” “……我想起来,你问了我那么多来嘉峪关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却没有问过你,在我来找你之前,你在边关发生了什么。” “你说身上的伤早就养好了……为什么我那天还看到有士兵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邵关低声说着,似乎又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昨晚一切结束以后,他又累又困,几乎睁不开眼,却看到慕容星脊背后的伤疤。 狰狞的,似乎刚刚结痂不久。 他想要开口问。 慕容星却拿手遮着他的眼睛,亲了亲他的眉心,沉着嗓子哄他:“睡吧。” 他喜欢的人的确总是有事情瞒着他,可是承诺过他的话,却从未食言过。 甚至是,赌上了自己的一切,荣华富贵,身份地位,甚至是一条命,都拿来全他对他的承诺。 邵关觉出自己的眼角有些酸疼。 湿热的泪珠顺着脸颊的线条滑下来,洇湿了自己的衣襟。 “……这样吧,你同我说我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就,当作昨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不,不是……是我说了气话,你别放在心上,好不好?” 第80章 一桌简单的饭食摆上来,邵关很默契地低头默默咽着饭,一边又支楞着耳朵,听慕容星说话。 然而身旁的少年一开口,说的却是:“其实我昨晚会说那样的话……是因为见了殿下小时候的模样,很聪明,很懂事,我很喜欢。” 邵关一口饭险些噎住:“我小时候?怎么会,在你做我的伴读以前,我们从未见过面……” 慕容星递了一盏温水过去,缓声把邵关后脑受伤,有时候神思会不清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把这件事告诉邵关到底对不对,生怕他会担忧害怕,探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墨发。 “八岁的殿下就很聪颖了,所以不用担心……” -- 第109页 邵关的神色怔忪一刻,旋即有些微妙起来。 “所以……所以,昨天其实我不是睡了一下午,你也不是因为下雨才把我带去那个山洞。” “是我只有八岁时候的神智,自己跑去那里了,对吗?” 他又很认真地垂下眸子,回忆着那夜自己半夜醒来,看到的那双暗色翻涌,浸满欲色的凤眸,面色忽然有些羞恼的绯红。 “你刚说我小时候的模样你也喜欢,你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慕容星失笑道:“八岁的小殿下顶着一张绝色的脸,说话又很乖,很会撒娇……再说了,殿下平时同我撒娇起来,不也是那副模样吗?” 邵关一时分辨不清这话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逗弄他。 什么叫平时撒娇起来也是那副模样……他怎么可能会和八岁的时候一样幼稚? 少年俊秀的面容染着一层薄红,格外清隽漂亮。 他刚欲仰脸反驳,突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轻轻蹭着慕容星抚着他后脑的掌心。 话语一下子卡了壳。 他要怎么说呢? “我哪里会和八岁的时候那样幼稚?!” 这样好像没有什么说服力,还有一些气急败坏的心虚。 “你胡说!” 这样好像更像是在撒娇了。 慕容星唇角勾着笑,看着自家殿下面上不断变换着的表情,手指微勾,轻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好了,殿下不用急着想反驳我。殿下只需知道……我会说昨晚那样的话,都是殿下自己勾的我。” 邵关愣了一下,顾不上再考虑怎样反驳才显得他不心虚。 义正辞严地道:“你都说了,我那时候只有八岁的神智,怎么可能会勾你,你不要仗着我记不得,就编谎话来糊弄我!” “嗯……那我给殿下说一说,说不定殿下就回忆起来了呢。” 慕容星抬手比了比。 “殿下这么大一只,怕黑,哭得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见到我过去,就往我怀里钻啊蹭啊的,我烤个衣服,都要黏着我,睡不着觉,就缠着我要我讲故事……” 邵关听着他说得一板一眼的,也不大记得自己小时候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心虚地喊了停:“……我这么不乖,你还夸得出聪明懂事这两个词?”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你给我讲了什么故事?” 慕容星没有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夸殿下乖,是因为殿下虽然怕得厉害,却没有想过要责罚我。” “还怕我冷,要我坐得离火炉近一点。” “听完故事会同我说,皇后娘娘教过殿下,一辈子有一个喜欢的人,好好待他就够了,不要勾三搭四的。” 狭长的凤眸薄薄的一层温柔浅色。 语气有些调侃起来:“你说,殿下八岁的时候就晓得这个道理了,还会用勾三搭四这样的词,是不是很聪明,很懂事?” 很聪明,很懂事的太子殿下低着嗓子:“所以……” “所以我就在想,要是关儿能给我生一个孩子,一定也会这么乖……只是这么想一想罢了。” 慕容星把碗碟收拾起来,起身走到邵关身前,半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的少年。 “就算这事的确是异想天开,我也是真的想过的。我对旁的人如何,对殿下又是如何,你当真不晓得吗?” “我怎么会因为孩子……就想和别的人在一起呢?” 被他说得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垂着眼帘,眼尾泛红的少年张开了手。 “我方才说的气话都当不得真。” 邵关睫毛纤密,像是蒲扇般漂亮。 糯着嗓子,用着笃定会让慕容星心软的语气。 “你不会跟聪明懂事的殿下计较的,对不对?” 身前的人果然探手揽住了他。 只是不仅揽住了他,还顺带搂紧了他的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对,我不会同殿下计较。” 慕容星轻轻揉着少年的腰,看着他脸上的红晕,低笑了一声。 “不过,殿下总要想办法哄哄我,不是吗?” 邵关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要在床榻上哄人。 能说话哄好的,自己干嘛要…… 他垂眸看着身上一时半会消不掉的红痕,认命地慢慢吞吞取过了狐裘披上。 今日慕容星竟然起得很早,没有一直陪着他睡,端看给他留在桌上的粥和馒头已经有些凉了,便可知道慕容星出去应该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 “夏统,慕容世子去哪儿了?” 夏统得了自家世子的命令守在营外,见邵关醒了,立即照着慕容星教给他的话,压低了嗓音答。 “是世子安排在长安附近的探子得到消息,陛下已经下了废太子的诏书……估摸着最多不过半月,消息就会传达到嘉峪关了。” 夏统端详着邵关的面色,见少年的神色并无多少异样,才松了口气。 “世子去边疆各个城关取通行的印信,大约明日就能赶回来。” 入冬的风凛冽地呼啸过连绵的营帐。 嘉峪关铁黑色的城墙像是将整座城围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 邵关倒不觉得这个消息有多么令人惊讶。 毕竟自打他纵火逃出长安那日起,他就知道,自己同父皇的父子之情已经彻底没有了修复的可能。 -- 第110页 不论是长安还是此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变成了一个仿佛布满蛛网的陷阱,而他,就是一只垂死挣扎的虫豸。 “慕容星有同你说过,他打算怎么办吗?” 夏统嘴快地答道:“世子都没同殿下商量,怎么会同属下说呢!”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又着急忙慌地补充。 “属下的意思是--世子也是早晨刚得的消息,只让属下告知殿下他的行踪,旁的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二日夜里,踏着铺着细碎雪尘的山路,慕容星勒了缰绳停了马,看到营帐里依然燃着的昏暗火光,就晓得邵关还在等他。 邵关瞧着少年一身寒气进来,唇角弯着递过去一盏热茶。 抢在慕容星说话之前开口道:“我已经知道废太子的事了……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也没什么伤心的,不必安慰我。” 他毫无闪躲地对上了慕容星深邃的凤眸,黑亮的眼瞳清澈坦然。 “你连夜去取边疆各个关隘的通行印鉴……是不是已经做好打算了?” 滚烫的茶水驱散了些微的寒意,却捂不热那双泛冷的眼眸。 慕容星放下茶盏,待衣袍暖得差不多了,才走至邵关身边,沉声道。 “去取印信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日后如何打算,还是看殿下的意思。” 邵关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那些拓着红漆的印信上,忽然有些释然地笑了。 “我的意思……你不是一向都猜得准的吗?你去取印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不可能会想着举兵夺嫡的。” “我们……就隐姓埋名,天大地大,随便去哪儿,总有一个容身之所。” “蜀中赈灾,整顿吏治一事……就当是我作为大梁的太子,最后为百姓做的事情吧。” 过了一日一夜,许多的情绪都已经被他收敛进了心底,似乎除了淡淡的苍凉,也不见得有多少感伤。 邵关见慕容星默不作声,放轻了语调。 “怎么了?难不成我们两个大男人,还怕没了身份地位,就养不活自己了吗?” 慕容星勾了勾唇,目光一寸寸扫过邵关舒展的眉眼,低声道:“我没有什么……只是叫殿下受苦了。” 原本,他的殿下该是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 该是有一个辉煌盛世,青史留名在等着他的。 而不是因为一纸诏书被废,跟着他东躲西藏地了却余生。 神思怔忪间,低眉浅笑的少年却几步到了他身前,主动伸手抱住了他。 “没有受苦啊……在皇宫里,天天看那些勾心斗角,顾全这顾全那的,才叫受苦呢。” 邵关下颌蹭着慕容星的肩口,感受到自己拥抱着的人也伸手揽住了他,眉宇间淡淡的忧伤一闪而逝,只余下满目释然。 “我们以后,就去南方。那里气候暖,适合疗养。” “我俩找一处荒山,开垦一点田地,伐木造一间小房子,养些鸡鸭。” “粮食种得多了,就拿去集市上卖掉,去买衣服。若是想吃肉了,就去山上打猎。” “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日子,你喜欢吗?” 薄唇印上他的眉心,虔诚的一吻。 “只要关儿在我身边,我就喜欢。” 第81章 夏统牵着两匹骏马,备足了银两水粮,抬头望了望天幕,正是夜空漆黑,星光暗淡的黎明前的长夜。 “殿下,世子,你们当真要……” 他注视着两人翻身上马,粗布皂衣,周身已不见一点儿王侯贵胄的华贵配饰。 心头一阵说不出的难受:“除了走……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慕容星同邵关对视一眼,轻笑道:“是有别的法子,只是只有这个法子,对我们,对大梁,都好。” “可是--” “只是连累了你的仕途,我原本想,让你做父亲的亲卫,可惜现在怕是不可能了。你一定记得赶在三日内,从嘉峪关离开,免得受了牵连。” 夏统只有拼命点头,心里祈祷着自家世子能够一路顺利。 “属下记得了,日后世子若是还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两匹骏马一路飞驰,越过营地的大门,又随着一声城门打开的隆隆响声,消失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什么人?边疆戒严,无通行印信不许出入!” 邵关松松地扯着缰绳,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瞬便凝成了薄薄的冰霜。 连续三日的奔波,让少年的面上染了些风尘,俊秀柔和的线条多了些棱角。 他压低了斗篷的帽檐,遮掩住大半张面容,压着嗓子道。 “这是太守亲自盖章的印信,边关急报,还不快打开城门?” 守关的士兵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黑暗中看不清面容的两人,接过印信细细查看过后,语气才松缓了一些。 “原来是送军报的弟兄,方才多有得罪,既然是紧急军情,还请快些入城吧!” 边关的小镇街道萧索,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偶有列列巡逻的士兵握着长刀走过。全无长安城的歌舞升平,夜市通宵达旦的热闹景象。 邵关不自觉地控着马匹放慢了速度,觉出双手被凛冽的北风刮得生疼。 “殿下想休息一会儿,喝水吃些东西吗?” -- 第111页 “不必了。”邵关侧过脸,对上慕容星有些担忧的温柔眸光,眉眼掠过一丝安抚的笑意,“等过了边关的城池,我们再停下来好好休息吧。” 身后已经微小至几乎看不看的城门处,忽然遥遥传来一阵斥打喝骂声。 一声孩提的啼哭,在远疆边关清冷的早晨,竟如鬼怪的嚎叫般令人心悸。 “怎么回事?”邵关下意识地调转了马头,细细听了一会儿,有些迟疑道,“好像是逃难的百姓同士兵起了争执……” 近段时日大梁同魏国的关系虽然剑拔弩张,但因没有开战,还不曾出现逃避烽烟的难民。 若是今日在城门口吵嚷的当真是逃难的百姓…… 慕容星凤眸微眯,嗓音有些沙哑:“我们回去看看吧。” “军爷,军爷,魏军已经在嘉峪关外同咱们的将士打起来了,还求军爷看在我们一家老幼的份上,让我们入城吧!” 数十个衣着单薄的百姓或是抱着孩子,或是搀扶着老人,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为首的一个老者两鬓都已白了,枯瘦的手指指着身后的老幼妇孺,哀声祈求着。 “打到嘉峪关外?”守城的士兵嗤笑了一声。 “莫说敌军还未入关,就是真的打进来了,没有朝廷的命令,任何人只能凭印信出入城池!” “军爷,我们赶了两日的路才到这里……孩子老人都快吃不消了,求军爷通融通融吧!” 士兵冷笑着,拔出了腰间的佩刀,指着颤颤巍巍的老者。 “没法子通融!都给我立刻从城门外离开,不然若是让太守瞧见了,怪罪下来,可就没那么轻巧了!” “军爷……” “还不快走?!” 老者被士兵猛地一推搡,顿时跌倒在冷硬的山地上,头发混杂着雪尘晨露,瘦弱不堪。 几个半大的孩子赶紧上来扶着老人,却已经有害怕的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爷爷,我们怎么办啊,干粮快要吃完了……” 士兵似乎是被孩子的哭嚷声吵得心烦意乱,握着长刀驱赶着:“快不快滚,再在这里嚎丧,刀剑可不长眼睛!” “你们--”邵关话音刚一出口,手腕就被人拽住。 漆黑的桃花眸忍着怒气,黑沉沉地望向慕容星,瞧见身旁的少年冲他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策马走至了城门处。 “两军开战,老弱妇孺本就无辜,为何不让他们进城?” 守城的士兵分辨出慕容星是方才拿着印信入城的人,跋扈的语气收敛了一些,但依旧不耐烦的。 “不放闲杂人等出入,这是朝廷下的明令。这些难民里头,谁知道有没有魏军派来的细作,怎能轻易放行?” “他们一听就是大梁的口音,再者,谁会派遣一群老人孩子来做细作?” 慕容星下了马,把怀里的干粮分出一大半,递给了那几个老人孩子。 “你们是哪里人氏,可带了能证明身份的凭据吗?” 老者连连道谢,像是看到了希望,连忙从袖口中取出一沓纸来。 “这是房契、地契,这是我两个儿子入伍的凭据……这位大人,我等实在是没有法子了,还求大人让我等进城吧!” 士兵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似是恼羞成怒。 “我看在你有印信的份上,才让你入城,既然是通传军令的,就快些离开!不要在此处拿着鸡毛当令箭!” 狭长的凤眸被压在斗篷的帽檐下,掠过一点极淡的冷芒。 慕容星薄唇微抿,重复了一遍:“让他们入城。” “你算什么东西--” 一把长刀快得让人看不出出鞘的动作,几乎是转瞬横在了士兵的脖颈旁。 “平西侯世子慕容星。你可要我请太守过来,证实身份吗?” 少年随手扯下了斗篷,俊美无俦的面容在暗淡的天光中显得阴沉而冷冽。 士兵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语气已经慌乱了起来。 “你,你是……慕容世子?” 慕容星面无表情地淡淡注视着眼前的士兵,嗓音已经带了些许杀意。 “还不快放行?” 废太子的诏书离送到此处还需几天工夫,虽然他们可能会因这件事情暴露行踪,但总好过让数十个无辜的百姓冻死饿死在城门外。 只是士兵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通向远处山林的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慕容星侧目望去。 一个盔甲染血的军士举着一纸奏报,一路高喊着:“嘉峪关急报,魏军奇袭,城关已被魏军攻破了!嘉峪关急报--” 声嘶力竭的高喊后,那士兵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从奔驰的马背上摔了下来,再无声响。 像是一滴滚水滴入油锅,城外的难民顿时一片哗然。 “嘉峪关被破了?那魏军岂非是离此处不远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嘉峪关十余万精兵驻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魏军攻破了呢?!” 守城的士兵愣了一下后,两腿忽然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也顾不上难民入城不入城的。 “嘉峪关被破了,嘉峪关都被破了……” 十几万兵马驻守一座雄关,都挡不住魏国的攻势,那凭这里区区千人,能顶什么用?再留在这里,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 第112页 士兵仓皇后退几步:“难民,难民都进城吧,我这就去禀告太守!” “站住!” 慕容星双眸森冷,手腕一动,就用长剑将人逼着退了回来。 “难民都先入城,你,先去把那封军报拾起递过来!” “这军报是何时的消息?” 慕容星看了邵关一眼,将纸张递过去,沉声道:“算着时日,应该就在我们离开嘉峪关的后一日。” “魏军是利用--”邵关咬着牙噤了声,把涌到嘴边的话吞回了腹中。 魏军是利用和父皇达成的秘密交易,在追杀慕容星的同时,趁机笼络贿赂了嘉峪关内的一些将领。 否则,凭着能征惯战的西北军和易守难攻的城池,魏军绝不可能能短短几日之内攻破城关。 天光已经完全破晓,只是翻涌的苍冷乌云,将本就稀薄的阳光遮挡得一点儿也透不出来。 邵关沉默了几刻,忽然冷声道:“你领着我们,去见此城的太守,嘉峪关被破的事情,不许泄露出一点消息,否则--” 士兵感受着脖颈间锋锐的刀刃,忙不迭地应道:“是,是,属下绝不敢多说半个字。” 慕容星盯着那士兵走在前面,用只有他与邵关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 “若是西北军没了战力,蜀中赈灾还未完全结束,朝廷怕是一分多余的钱粮都挤不出来,更别提征兵守城了。” 邵关低垂着眼帘,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开口时,嗓音有些梗塞。 “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办法离开西北了。” 他回头看了远处拖家带口逃难的难民们一眼。 “我没法眼睁睁地看着魏军的铁蹄践踏过大梁的土地,哪怕是--对不起,我……” 慕容星勾了勾唇。 “没关系,我陪着殿下留下来……大不了等魏寇除尽,再同你一起离开。” 第82章 “大胆,什么人,竟敢擅闯太守府!” 还在睡梦中的太守被人揪着衣领从床上拖起来,气急败坏的话语刚出口,就看到慕容星一双森冷的凤眸,刹那悻悻地闭了嘴。 “慕容世子……下官不知是世子驾到,有失远迎,还请世子恕罪。” “边疆戒严,你就是这么戒严的?”慕容星嗓音冷沉,盯着他匆忙披上官袍,“城中守军还有多少人?” “守军,守军大约五千余人……” “将守军全部召集起来,前往演武场,分出五百人,护送城中百姓立即撤离!” 太守迷迷瞪瞪地应了“好”,回过神来时,才哆嗦起来。 “世子,这,这,掩护百姓撤退是何意?” “你只消听令就好。再派几骑快马,立即去周围的城镇传我军令,所有守军,一并前往此处集合,留几百人护送各城百姓后撤。” 慕容星一边沉声说着,目光一边死死地锁在桌案上的沙盘上。 “这些事情必须在两日之内办好,还不快去?!” “这……敢问世子此令是何意啊?事关重大,世子可有兵符能够调兵?” “慕容世子没有兵符,难不成孤还不能调度大梁的军队吗?” 清隽的嗓音响在屋中,站在慕容星身旁的少年取下了斗篷,露出一副清俊柔和的眉目。 只是他话语不含一丝笑意的时候,便带着几分皇族特有的压迫威严之感。 每年年节,各地官员大都都会前往长安向皇帝述职,邵关身为东宫太子,自然也都跟着议事。 见是当朝太子亲来,太守哪里还敢再有疑问,连忙派遣亲兵下去传令了。 邵关目送着太守出门去各处安排,屋里只剩下他同慕容星两人,他也便不再掩饰眉宇间的沉重之色。 “方才我约莫算了一下,除却西北军,这里各城的守军加起来应当也不足五万。而且都是一些老弱残兵……若是打算硬守,我们定然是没有胜算的。” 邵关顺着慕容星的目光,将视线落在沙盘的连绵群山上。 “但是……你的法子,会不会过于凶险了?” 慕容星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殿下知道我在想什么法子?” “你让人将各城守军召集起来,又派人护送百姓撤退,不就是打算给魏军留下几座空城吗?” 他抬手指了几座山脉。 “魏军接连获胜,又发现我们消极抵抗,定然会心生骄纵,放松警惕。” “你是想带着这几万人马,绕过这几座山,从背后袭击魏军,夺回嘉峪关。如此一来,魏军断了补给,就是瓮中之鳖了。” “殿下说得不错……只是,还有一点,殿下忘了。” 慕容星凤眸微挑,一袭简素的衣衫穿在少年身上,丰神俊朗,却让邵关的神思莫名一阵恍惚,心里生出些道不明的紧张。 “……你怕魏军不会轻易中计,所以必须有人带兵,在这里坚守此城,对吗?” 邵关觉出自己的嗓音有些发紧。 他已经猜透慕容星的心思了。 可正是因此,他才更加害怕。 “反正不论你是选择在哪儿,我都要跟着你……你不许抛下我。” 慕容星勾了勾唇,探手扯住了邵关的手腕,将倔强地仰脸望着他的少年拉得近了一些。 “我怎么会抛下关儿呢?”他轻声细语的,把人揽到了怀里,也不顾屋外还有太守府的亲卫守着。 -- 第113页 “只是……不论是守城,还是带兵突袭,除了我们能做,殿下还信得过谁呢?” “这里的守军,除了我们,也没有人能压得住他们,让他们甘愿冒这样的险。” “殿下不忍心看到大梁无辜的百姓惨遭魏军屠戮,我也不忍心同殿下分开……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殿下心里也明白的,对吗?” 邵关攥着拳,身体似乎都因冷彻的血有些发寒。 他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身后尽是荆棘丛生,好不容易浑身是血地出来了,又发现前路依旧是虎豹环伺,他下意识地就想要退缩回去。 然而时间已容不得他再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让慕容星哄着,劝着。 一边是即将传达至边疆的废太子诏书,一边是魏军的长刀铁蹄。 他闭着眸子,脸颊靠在慕容星肩口,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手握紧了他的掌心,又更深更紧将他往怀里带。 冷香气味宁静幽然,哄得他呼出一口气。 “好……那你要答应我,怎样去的,就要怎样回来。” 两日后,三万余兵马尽数集结在这座边城,远方已能望见滚滚的硝烟升入苍茫天际,魏军胜利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 邵关微垂着头,让慕容星给他戴上了头盔,一袭暗金色的盔甲穿在少年身上,却也只显得单薄。 “殿下切记,一路上若是遇到小股魏军的前哨,千万记得赶尽杀绝,但是莫要恋战。” 邵关低低地“嗯”了一声,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蹭过他的脸颊,他能感觉出些微的颤抖。 “你别担心我……魏军少说也有十万之众,若是你守不住,千万不要逞强。” “朝中虽然缺粮,但父皇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瞧着魏军攻城掠地,过些时日,定会派来援军的。” “嗯。外头的军队都已整顿好了,我就不留着殿下了。” 慕容星侧脸透过营帐的缝隙,看到了外面的铁甲寒光,嘴上虽说着不再留他,抱着邵关的手却依旧不舍得松开。 他低头亲了亲少年的眉眼,没有忍住,又吻上他有些干燥的唇瓣。 松开时,嗓音有些哑了。 “关儿要记得,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凯旋……” 两万骑兵,带上了最好的武器装备和仅够八日用度的口粮,消失在了茫茫的群山之间。 “世子,世子!我们只留了一万余人,这如何守得住城池啊?” 慕容星疾步巡视过每一处城墙安排的防卫,听到身后太守的声音,脚步一顿。 “你方才说什么?” 太守一眼撞上慕容星深邃得似是无底的凤眸,冷冰冰得刺得他一阵悚然,却仍硬着头皮道。 “下官是说,守城的军队太少,我们同魏军实力相差悬殊,这要如何守城啊?” 慕容星淡淡地看了他几眼,喉间忽然溢出一声低笑。 他没有答太守的话,只随手一指一旁的一个军士:“你,过来,告诉我,昨日阅兵,我说过什么军令?” “回禀世子,世子说,临阵脱逃者死,消极抵抗者死,动摇军心者死!” “说得不错。” 慕容星将手中握着的佩剑扔到了那军士手中,淡淡续道:“你可听见,太守大人方才说了什么吗?” 太守像是猜到了什么,面色刹那灰白一片。 “世子,慕容世子,下官方才不过是--” “本世子问你话了吗?!” 慕容星嗓音陡然狠戾起来,厉声打断了太守的话,旋即重新转向那拿着剑的军士。 “……太守大人方才说,敌我实力悬殊,守不住城。” “那这话,该当何罪啊?” 太守被慕容星话语里冷淡的杀意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世子恕罪,下官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 慕容星薄唇微勾,眉目间划过一丝冷意:“军令已下,岂有更改的道理。” 他看也不看太守叩头如捣蒜,朝着军士吩咐道。 “敌军当前之际,身为一城太守,却动摇军心,就地处斩!” 一声惨叫伴随着一蓬脏污的血,洒在了冷硬的石地上。 邵关放下了挽弓的手,收拢了手下的士兵,任凭马蹄踏过那几具魏兵的尸体。 “如何,都清理干净了吗?” “殿下放心,都补过一刀了,绝对没有留下活口。按着殿下的吩咐,也将魏兵的衣袍盔甲尽数取下,尸体都安排了弟兄一会儿掩埋。” 邵关点了点头,抬首透过树木的枝桠,看向天幕。 “马上就要入夜了,传我军令,一律不得点燃火把,若是看到魏军的踪迹,不得擅自动手,先来禀报。” “诺!” 座下的战马又奔驰起来。 凛冽的西风在山间格外得寒凉,几乎将邵关手上的皮肤冻得龟裂开来。 “依照这样的行军速度,可能在两日之内绕到嘉峪关吗?” “殿下放心,只要中途不遇上大量魏军,最多两日,我们就能抵达嘉峪关了。” 几声极似鸟啼的哨声在军中传递过来。 邵关神色一凛,立即判断出这是后军发现敌军了紧急传讯信号。 他打了手势,命全军停下,两万人没有点燃火把,马蹄上裹了厚厚的布条,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 第114页 几刻后,一名士兵快马前来。 “禀报殿下,东南方向离我们五里处,发现了大批魏军的队伍,看人数至少有万余人,只怕是……魏军的先锋部队。” 邵关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只挤出一句:“将此事写成奏报,就说魏军先锋离城池不足一日路程了。遣人快马送回去。” “是--殿下,我们不动手吗?” 漆黑的桃花眸泛起一阵波澜,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加紧行军,莫要让魏军发现我们的踪迹。” 第83章 城池底下不足一里,就是黑压压的魏军铁骑。 纹着狼头的旗帜迎风飞舞,像是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城池吞入腹中。 “西北军已被我军全部歼灭俘虏,尔等还不快速速开城投降?” 城底下接二连三的叫嚣挑衅声,激得城墙上驻守的士兵心头火起。 “世子,他们也太嚣张了!不过几万先锋,也敢如此挑衅!” “就是啊,不如让末将带兵前去,定将他们打得丢盔弃甲!” 慕容星站在城墙边缘,墨发束得规整,头盔下一双寒光凛冽的凤眸淡淡地望着不远处浪潮一般的魏军,一丝讥诮一闪而过。 “狺狺狂吠的猪狗罢了,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他侧身取过一名弓弩手手中的弓箭,只轻轻一挽,长弓便被拉至了满月状。 一声箭簇的利响,伴随着远处一个叫嚣着的黑影应声倒下。 “这样不就安静了吗?” 魏军似乎紧急下了令让阵前的士兵退回来,然而慕容星手中的弓箭远比他们策马往回赶的速度要快。 几息的工夫,城墙下就再没了声响。 沉静地站在城墙之上的少年身边不过万余士兵,据守的城池也不过一座小城,远没有嘉峪关那般城坚墙厚,却生生让远处黑压压的魏军迟疑不前。 “世子,按您的吩咐,已经把热油、火把、木石都准备好了。” 慕容星微微颔首,冷淡的眼眸映出远方一批策马前来的魏国士兵。 “弓弩手准备--放箭!” 闪着寒芒的羽箭刺穿了魏军守在嘉峪关外的岗哨的脖颈。 他来不及发出一点响动,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殿下,附近的魏军岗哨,一共十五人,都已解决干净了。” 邵关已换上了魏军普通士兵的盔甲袍服,俊秀的面容抹上了些风沙泥土,嗓音压低,便叫人看不出端倪。 “留下十五人换上衣服,把这些尸体处理干净,看好此处。” “诺!” 邵关带着数十个士兵,控制着战马放缓了速度,到了嘉峪关外。 “我等是奉将军之名,外出巡逻的!已将周围地形查探清楚,劳烦守城的兄弟开一下城门!” 暮色暗沉间,城墙上打着瞌睡的魏国士兵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向下看去。 正见到白狼军旗和数十个黑甲军士。 接连的几场大胜,又拿下了嘉峪关,留在此处镇守的魏军已经办了几场庆功宴,正是最无警惕的时候。 “你们是哪个将军麾下,几营的弟兄?” 邵关瞟了一眼从魏兵尸体上收缴上来牌子,朗声回答道:“我等是王猛将军麾下,一营的人!” “哦--你们这次去巡逻,怎么去了那么久,王将军都问过几回了。” 那士兵慢吞吞地招呼同伴打开了城门,一边抱怨着:“你们几个既然回来了,就赶紧去拜见将军--可是查探到了什么敌情?” “我军都打下嘉峪关了,哪里会有什么敌情呢?” 邵关故作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回道。目光却掠过每一处岗哨,将看守的方位人数迅速记下。 “也是,如今大军都打下三四座城了,只可惜我等被留下来驻守关隘,怕是后面的功勋,都捞不到手咯!” 邵关眸光微动:“兄弟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咱们留在这里吃吃喝喝,不用卖命,还不够舒坦吗?” “那倒也是--今日将军又办了庆功宴,哥几个出去巡逻倒是苦差,好不容易回来,赶紧去吃些饭菜吧!” 邵关眉眼含笑,一边应着好,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后打了个手势,几个士兵顿时会意,悄然离开了队伍,朝着城门奔去。 “既然是庆功宴,你们不如随我们一起去吧?留几个兄弟看着城门就好。” 魏兵初时还有些迟疑,走着走着闻到酒菜的香气,又不禁咽了几口唾沫。 “这--擅自离岗,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的。城门外头就是我们的地界,后方又是出征的大军,能出什么事儿?” 魏兵犹豫着,又听见邵关说:“这酒香,莫不是将军开了上好的状元红?” “好!就当是为弟兄们接风,我就一起过去喝两杯吧!” 远处天地交界处的最后一抹日光被黑暗吞噬,阴影笼罩着嘉峪关中醉倒了一片的士兵将领。 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邵关缓缓抬起了头。面上的风尘不掩少年秀致的骨相,因着饮下了数杯白酒,白皙的面容此刻有些沾染酒气的酡红。 只是那双黑亮的桃花眸,幽静得不带一丝迷茫倦醉之色,锋锐得恍若一把出鞘的利刃。 他缓缓俯身,捡起了一旁横放在地上的长剑,目光扫过小半还醒着的魏国士兵,泰然自若地起身朝着外头走去。 -- 第115页 “兄弟,急着走干嘛啊,再来,再来喝一杯吧!” “你们继续喝,我刚吐了一身,先回去换身衣裳。” 见邵关离开,几个扮作魏军的大梁士兵对视一眼,装得一副酩酊大醉、浑身酒气的模样,远远地跟了上去。 “殿下,属下们都已大约查探过了,嘉峪关里的魏国守军不多,大约同我们的兵力不相上下。” “但是他们大半喝得大醉,应当只有少数岗哨还警醒着,不若就趁今晚,我们一举夺回嘉峪关吧!” 邵关迎着暗沉夜色,见到城门处些微来不及处理的血迹,便晓得这里的魏军岗哨已经被他们的人处理干净了。 “去放信号,让所有兵马立即入城。一定看管好城门,等我军一到,就立即把城门打开。” “诺!” 轻装的骑兵抛下了一切的负重,只带上一杆长矛和弓箭,自山林间朝着嘉峪关城门的方向迅疾地赶来。 看守城门的大半岗哨都已被大梁士兵顶替,刚收到信号,他们便利落地打开了城门,将仓皇想去报信的魏兵屠戮殆尽。 马蹄声震响了整座嘉峪关。 醉得不省人事的魏国士兵刚从桌上抬起头,就被利刃划破脖颈。 黑夜漫长,响起了兵戈碰撞的嗡鸣,和恍若厉鬼般的哭嚎…… “世子!魏军发起新的攻势了!” 一滴血珠顺着慕容星的眉骨滑下,淌进了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黑与红交映在一起,似是地狱修罗般狰狞。 手腕酸痛得渐趋麻木,他闭了闭眸子驱散了席卷的困倦,利落地从城墙边起身。 “让换岗的弟兄们顶上--石块和箭簇还有多少?” “回禀世子,大概还够抵挡魏军两次全面攻城!” “禀报世子!这波魏军大约五千余人!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增援!” “世子!底下城门快支撑不住了!请求增兵!” 少年薄唇紧抿,一边握着手中的长矛,朝着顺着云梯上来的魏兵狠狠刺去,一边厉声吩咐着:“五百人下去城门处增援!不许再用燃油!” “可是--” 不远处的魏兵一个翻身上了城墙,毫不迟疑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直直朝着慕容星砍去。 少年手腕微动,手中的长矛挑起底下的魏兵,带着他直直往城楼下坠去,借着力道,侧身避开了那记长刀。 “没有什么可是。援军至少还要两日才能到,燃油若是用完了,还有二十四个时辰,你要如何抵挡?” 冷冽的嗓音微微泛着沙哑,他利落地那羽箭刺穿了魏兵的胸口,又将尸体朝着城下抛去。 腥臭的血溅了他一身一脸。 数十架云梯如同一道道通向死亡的狭路,数不清的黑甲魏兵借着夜色掩护,如蝗虫一般前仆后继。 “世子!没有滚石,真的顶不住了!” “让换岗的弟兄都来增援!”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长剑的柄末,却深深扎入魏兵的血肉,汩汩的鲜血像是泉水一般,顺着白皙修长的指节往下滴落。 “世子!后方有几名太监,拿着明黄色的诏书,还带了万余将士,自称是奉陛下旨意前来的!” 耳畔尽是刀戈相撞的嗡鸣声,慕容星下意识地继续提剑劈砍,缓了几刻,才回过神,转身去看那个传信的士兵。 “你说什么?是什么人来了?” “是几个太监,说是奉陛下旨意带兵前来的,还说--” “你们先顶一下,援军快到了!” 慕容星从城墙处退下,手一颤,长剑就握不住,掉落在地上凝聚起一滩鲜血。 森冷的凤眸不见一丝等到援军的欣喜,反倒如临大敌,凝重得像是漆黑的夜幕,没有一丝光亮。 “还说什么?” 士兵迟疑了一下,拱手禀报道:“还说,他们奉陛下旨意,前来宣读……废太子诏书,和处斩世子的旨意。” 一阵死寂的沉默,仿佛那一瞬连刀戈声都不复存在了。 慕容星神色淡淡的,同之前没什么分别,只是撕下了一片衣角,缓缓擦拭着手上的血。动作慢条斯理,却看得士兵心惊肉跳。 “世子,他们定然是假传圣旨,陛下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世人都道西北军全军忠勇,还不是有将领通敌卖国么?” 他从血泊中拾起那柄长剑,只是这次,却没有擦拭上面的血迹。 妖冶的红色在少年俊美的面上斑斑驳驳,既阴冷,却又悲烈。 “随我过去见见,看大梁的皇帝,又是如何说着最冠冕堂皇的话,做着最污糟恶心的事的。” 第84章 “大胆罪臣,见到圣使,就如同见到陛下!还不速速下跪行礼?!” 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血煞之气的少年眸若寒星,玉色的面容如刀削斧刻,鲜血勾勒出冷硬分明的下颌线条。 他只松松地握着手里滴血的长剑,孤身一个泰然地走到了万军之前,却像是狼如羊群,无一人胆敢再出言斥骂。 “圣使?”慕容星缓缓抬手,随意抹去了眼角流下来的血珠,嗓音淡淡的,“你有何凭据,说你是圣使?” 那面容白净的太监早就料到了慕容星会出言反驳,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当即冷笑一声,举起了手中明黄色的圣旨。 -- 第116页 “此诏书乃是陛下亲笔所写,上头盖了传国玉玺,如何不能证明咱家是圣使?” 尖细的嗓音飘散在边关冷冽的风中,伴随着战旗烈烈飘舞,竟莫名让人觉得可笑。 “我只知道,守家卫国的是前面浴血奋战的军人,不是你这种,只会在宫殿里谄媚逢迎的小人。” 万余将士大都是朝廷新征的兵马,还不曾历过战事,此刻却能分明地看到最前方的少年衣袍染血,长剑反光的模样。 能听见远处只隔着一座城的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慕容星,你好生放肆!一个判了斩立决的罪臣,竟敢如此对咱家说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还是一个昏君之令!” 慕容星凤眸瞳色疏冷,眼底却仿若烈火燃烧。 烧着军侯世家传承的奔涌热血,烧着守关将士马革裹尸的铮铮铁骨。 “我知道,底下的将士们都是朝廷新征的兵马,如今大梁缺粮少银,诸位依然愿意入伍出征,无非是男儿一腔报国热血。” “你们对面的城墙上,就是大梁将士在同魏军血战,若你们愿听这几个阉人大放厥词,那便同室操戈!” “若你们愿意听我号令,入城抗敌,那便将这几个阉人就地斩杀!” 一阵轻微的骚乱在底下的军阵中响了起来。 拿着圣旨的太监被慕容星几句话逼得一身冷汗,忍不住喊道。 “这可是圣上的旨意!你们要是敢违抗军令,就是叛国,杀头,灭九族的大罪!” “难道看着魏军长驱直入,践踏大梁土地,杀害无辜百姓,就不是大罪了吗?!” 慕容星冷笑一声,缓缓抬手,示意守在城墙处的弓弩手们搭起了弓箭。 “魏军近十万之众,来的援军才不过万余人,我们的陛下却还想着用这万余人,废太子,杀将领。” “怎么,莫非要等到魏军打下长安城,打到南方,将士们的家小都难以保全了,才晓得什么叫家国大义吗?!” 少年的脊梁挺拔,如北方山间峭壁上的松柏,长身玉立。 他带来的弓弩手不过数十人,却似领着千军万马,面色淡然分毫不改。 “只要你们杀了这几个阉人,我便开城门放你们进来一起抗敌。若是你们想着圣命难违,那便尽管攻城!” 隔了数十米的地界,却好似隔了一道天堑。 死一般的寂静,放大了远方传来的喊杀声与战鼓声。 “魏军都要打到长安了,还有什么皇命不皇命的!” 不知是谁率先出声,半数的士兵忽然哗然起来。 几个将领对视了一眼,忽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策马到了几个太监的身边,刀刃一挥,就把几个面目惊恐的头颅斩落在地。 “慕容世子!家父曾是老侯爷的部下!如今圣上下旨,革了侯爷的爵位,软禁在京中。” “我等本以为此次前来是增援西北,却不料等来的是这么一纸诏书!我等愿意进城抗敌,也愿辅佐太子殿下,举兵勤王!” 苍茫的天幕随着星斗转移,轮换了一个个黑夜黎明。 不高的土城墙已经糊了厚厚一层血渍,城楼底下堆满的两军士兵的尸骨,累累如尸山血海,根本分辨不清究竟战死了多少人。 “世子,不知太子殿下率领的军队,何时能到啊?” 慕容星踏过一滩滩半干的血泊,趁着魏军攻势稍停的空档,远眺着远方的连绵山林。 按着他同邵关的约定,今日已是最后的期限了。 少年俊朗的眉目微微拧着,冷冽的眼瞳乍看平静无波,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见慕容星并不作声,询问的将领忍不住低声道:“世子,城中还有力气一战的军士,已经不足五千人了……粮草,也断了一日了。” “把城中留下的战马都杀了,给将士们充饥。” “是。” “世子!魏军又来了!” 云梯搭上城墙的轰响几乎已成了惊醒所有靠在城墙上休息的士兵的警钟。 不等报讯的士兵话音落下,弓弩手就自发地排成三列,长矛手立上墙沿,将矛头对准了底下攀缘而上的魏兵。 明明底下的尸体不可胜数,远方朝着他们用来的黑甲士兵还是如同潮水一般,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世子!把最后剩的滚木燃油用了吧!” 慕容星侧脸避开喷溅的鲜血,恍惚间才发现,这一日已到了午夜。 “弟兄们冲啊,梁人已经没有羽箭了!他们撑不住了!” 推着石车撞击城门的魏军越来越多,城外的叫喊声交织成一大片声浪,像是敌军提前欢庆胜利的欢歌。 燃油倒下了城墙,随着火把的熊熊火焰,筑起了最后一道守城的屏障。 “世子……要不我们撤吧?” 开口劝说的将领不敢把话说完,太子殿下,说不定已经不会回来了。 慕容星俊美的面容映着半面火光,另一半的阴影刻出少年立体的五官和凛冽的线条。 凤眸里的色彩,在夜的黑暗和火光的猩红间,显得莫测,却又决绝。 “……等燃油和滚木用完了,你就立即领着将士们撤出去。不用怕皇帝怪罪,你就说,我和太子殿下,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 将领愣了一下:“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为何不同我们一起--” -- 第117页 “世子,和我们一起走吧!” 慕容星淡淡一笑,打断了他们的话。 “能守到今日,我们已经对得起大梁的百姓,我不能让你们白白送死。只是……只有等到太子殿下回来,我才对得起他。” 火光在几刻的明亮后,像是绚烂的焰火,迎来了它的陨灭。 守在慕容星身边的将士沉默着,坚持着,却在慕容星释然的目光中,咬着牙往后退去。 魏军像是环伺的虎豹,在火焰熄灭后,继续露出了他们的獠牙,朝着刀已卷刃的少年扑来。 “世子!是我们的军旗!” 一声嘶哑的叫喊,让所有人一刹那都朝着城墙处冲回去,朝着魏军后方的山林望去。 魏军后方整齐的军阵,不知何时已被一股锋刃般锐气的骑兵队伍冲得松散。 还有源源不断的银甲骑兵,从四面八方自山林间涌出,在各个方位将魏军包围了起来。 “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带兵回来了!嘉峪关夺回来了!” 士兵们的欢呼声传到慕容星的耳畔,却近乎无声。 慕容星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下方冲杀的军阵中,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身上,似乎所有的神思感知,在这一刻都只能感觉到他的少年。 “世子!魏军已经彻底乱了阵脚了!我们也开城门,冲出去,将魏军一网打尽吧!” 数不清多少血喷洒在他眼前,也数不清多人尸体被马蹄踩在脚下。 邵关墨色黑沉的眼眸只见得越来越近的城门,在万千银黑交织的浪潮里,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两军的战旗倒下又重新被人立起,邵关听到耳畔的一声刀剑相撞声,身体先于意识侧身避开,看到一个魏兵被斩落马下。 只是旋即,腰陡然被人一揽,几乎将他拽下马来。 长剑来不及向后刺去,沙哑低沉的嗓音远比他的反应要快。 揽着他坐到同一匹战马上,胸口火烫的少年,下颌轻抵着他的墨发。 他说:“关儿,我按着承诺,等到你了。” 黎明破晓,难得的冬季暖阳破开沉闷的夜幕,将金红色的光线洒至战场的每一处角落。 还站立在沙场上的,只剩下银甲白衣的大梁将士。 邵关紧绷的神思在那一瞬放松下来,几乎是脱力地靠在慕容星怀里,嗓音虚弱得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我们赢了……大梁保住了。” “是。”慕容星收紧了抱着邵关的手臂,凤眸微垂,看过少年沾满沙尘的面容,“殿下受伤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 邵关怔了一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桃花眸清澈得仿佛不是刚刚从战场上脱离了一般。 “那样就好。” 我们都好好的,那样就好。 将战场上的尸体处理干净,重新安排好嘉峪关的布防,已是十余日之后。 逃散在各处的西北军将士整合起来,加上西北各城的守军,勉强还有五万之数。 而随着西北大捷,三万余兵马歼灭魏军十万大军的消息传遍大梁的,还有百姓自发请愿的消息。 无数奏折和万民书接连传至长安,请大梁帝收回成命。 “殿下这太子之位,陛下怕是废不掉了。” 邵关微笑着,任慕容星从身后伸手抱住了他,缓缓展开了手中的信函。 “……这些事,都是你算好的?” 缱倦的吻落至他的唇。 “我又不是半仙,怎么算得出来?” 慕容星低笑着。 “我们先不谈这个……这么多日没碰关儿,关儿不想我吗?” 第85章 终章 长安城主街,车道两旁拥满了自发组织起来迎接太子回京的百姓。 十日前,大梁帝颁下诏书,下旨命太子邵关回京监国,自己则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西北刚历过血战,甚至寻不出一辆稍微华贵些的车驾。 邵关秀致的面容略微发白,借着车帘的遮挡,毫不避讳地侧身靠在慕容星怀里。 少年阖着眸子,纤密的睫毛轻颤几下,在白皙的肌肤上落下些微的阴影,显出几分疲倦难受。 “快到皇宫了,关儿再忍一会儿,等整顿好了,我就叫太医给你开些方子,调理脾胃,好不好?” 慕容星一手轻轻拍着邵关的肩背,一手搂紧了少年的腰,尽量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车驾简陋,一路上舟车劳顿,颠簸得厉害,他家殿下战场上什么苦都吃了,现下倒是因为晕车吐得死去活来,这几日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嗯……” 邵关半睁开眼眸,困顿的睡意沾染着朦胧的水汽,脸颊轻轻蹭了蹭慕容星的颈窝,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不是说,司礼监安排了一大堆繁琐的仪式,我到了宫里,还能休息吗?” “到了宫里,关儿什么也不用管,回寝殿好好睡一觉。司礼监的事情,我去同他们商议,能省的礼节都省了,这样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不得了。 邵关眯着笑,偷偷仰脸看了慕容星一眼,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很好。 嗓音不自觉软了起来:“好的,星哥哥。” 清隽的嗓音撒起娇来,听得慕容星难得怔了一下。 狭长的凤眸掠过一丝淡淡的深黑。 -- 第118页 他低头亲了亲少年的额头,嗓音压着笑:“嗯,那关儿晚上在寝殿里等着我。” 车驾在皇宫正门停下。 邵关强打起精神,去见了父皇母后之后,就在慕容星的掩护下夺路而逃,辞了所有拜会宴席的帖子,回东宫休息去了。 “慕容世子,您吩咐做的东西,下官已经按新的尺寸改好了,您要不要看看,合不合适?” 慕容星伸手接过了木盒,掀开盖子看了一眼,便重新合上,颔首道。 “有劳大人了,殿下刚回来,身体抱恙。何况国库也缺银子,还请大人尽量删减礼节,莫要把监国典礼操持得过于奢靡了。” “下官明白--钦天监算的吉日是在五日后,不知世子觉得是否来得及啊?” “嗯,就按这个时日准备吧。” 慕容星同大臣们商议完一应事宜,已是日暮时分了。 东宫里静悄悄的,邵关素来喜欢清静,就只安排了几个小奴才伺候。 “世子……” 慕容星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免了行礼噤声,看到紧阖着的殿门,就晓得邵关应当还没有起来。 “殿下一直睡到如今吗,可请太医看过了?” “太医说殿下只是太过劳累,调养几日便好。奴才看殿下睡得沉,便没有叫醒。” 慕容星点了点头:“暂时闭了东宫正门,若有人前来拜会,就说殿下在休息,不见客。你们可明白?” “诺。” 邵关嗅着一股清浅的冷香,悠然地睁开了眸子。 入眼便是慕容星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和一双盛着温柔笑意的凤眸。 “……你回来了,累不累?”邵关把手从被褥里伸出来,掩着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坐起身子,“什么时辰了,我睡得久了一些。” “是用晚膳的时辰,关儿若是还困,便再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守着。” “不困了。” 邵关眨着眸子,醒了醒神,目光从慕容星的面上移开,眼尖地瞟见了不远处桌案上放着的一个木盒子。 雕花梨木,还熏了香。 桃花眸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他探出手,黏糊糊地钻到慕容星怀里,轻哼一声提醒道。 “你有没有什么话同我说?” 快说呀,那个盒子是不是给我的礼物? 慕容星揉着邵关墨发的指尖一顿,垂眸看他,语气竟然有些紧张:“怎么了,关儿怎么突然这么问?” 顿了一下,他又续道:“是不是你今日去见陛下的时候,陛下说了什么,又让你不开心了?” 邵关:“……?” 一番鸡同鸭讲之后,邵关恨他像根木头。 “我一切都好,我的意思是,那个,那个木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慕容星顺着怀里探出的小脑袋好奇的视线望去,低笑着沉着嗓子。 “那是我吩咐人,给关儿做的一套衣裳。嗯……给我自己也做了一套。” 他把少年睡得凌散的墨发理了一下,又轻轻把散开的衣襟扯好。 “关儿把新衣裳穿给我看一看,好不好?” 邵关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心里思忖着是不是慕容星从哪儿给他搜罗来了什么新奇的面料,起身下了床榻。 也懒得穿鞋,脚踝白生生的,脚趾微蜷着,就这么走到了桌案旁,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是什么样的衣服--” 入眼是勾着玄金丝线,深红色的华贵喜袍。 触手的面料是上好的云锦,金丝线在袖口衣襟,都绣上了栩栩如生的绣球花。 黑亮的眼瞳放大了一瞬,满目都是喜庆的红色,像是什么东西突然冲出心口,让他在某一瞬几乎忘了如何呼吸。 “这是我亲自绘的样式……关儿是不喜欢吗,还是,不愿穿给我看?” 邵关郑重地托着喜袍,将它从木盒里取出来,唇角已经抑不住笑意,眼尾却红了一片。 “怎么会……我只是,只是太欢喜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转过身,对上慕容星的眸子,手里捧着衣裳,像是怕把它弄皱了,小心翼翼的。 “我现在就换上……你先闭上眼睛,等我穿好你再看。” 慕容星勾了勾唇,缓声道:“这可是喜袍,我还没问过关儿呢。” “你愿意同我成婚吗,殿下?” 哪怕日后会遭群臣诟病,世人风言。 哪怕我们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子嗣,会在青史上留下污名。 你也愿意穿上喜袍,同我成婚吗? “我愿意的。”邵关嗓音微哑,眸子里晶莹的水光却溢满了笑意,声音虽轻,却极为坚定,“我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愿意呢。” 暗金丝衬着深红色的喜袍,将少年如画的眉目衬得愈发夺目。合身的尺寸勾出少年纤细劲瘦的腰线,身形颀长,犹如芝兰玉树。 邵关细细将袖口细微的褶皱抚平,出了屏风,刚欲笑着开口说话,就瞧见慕容星挺拔的背影。 宽肩窄腰的少年褪下繁复的官袍后,就显得不是那么瘦,中衣映出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仿佛是荒原的野狼,矫健又迅捷。 只是旋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取过了一旁的衣衫,同他身上这套喜服极为相似的样式,只是暗金丝换成了纯粹的墨线。 喜庆的颜色穿在慕容星身上,除却世家公子的温润,还多了几分征战沙场的人特有的锋锐之气。还有因着那双凤眸里汹涌的暗色,所添上的些许鬼魅般的蛊惑。 -- 第119页 邵关觉出自己嗓子有些发紧,怔愣的工夫,慕容星已经慢条斯理地打理好了自己的衣袍,转过身去看他。 “关儿傻站着做什么?”慕容星笑着走上前,轻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成婚要做些什么,还需要为夫教你吗?” 拜天地,喝合卺酒…… 酒杯放下的刹那,邵关桃瓣似的沾着一层酒气的唇就被慕容星堵住。 “你别……慢点儿,别弄坏了衣服。” 慕容星依言放缓了动作,声音低低哑哑,凑在少年的耳畔轻声道。 “关儿知晓心疼衣服,怎么不晓得心疼你星哥哥呢?” “我慢一点不要紧,关儿一会儿别同我哭,就好。” “……明早还有早朝呢。” “你什么时候见过太子成婚第二日,要去上朝的,嗯?” “再说了,我已同司礼监商议好了,大典五日后再办。” “这几日,殿下不用想着朝政,想着我就好。” 他的吻落上少年的眉心。 “我也爱你……我的殿下。” 第二日早晨,邵关果然没能下得来床榻。 这之后的很多个早晨,也没怎么能从床上下来。 邵关慵懒地靠在慕容星肩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少年把温热的粥一口口喂到他嘴里。 窗外春日暖阳正好,微风和煦。 阳光将两个少年的光影交融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来前世的某一日,也是这样的天光,他问慕容星。 “你会一辈子陪着我的,对吗?” 抱着他的人答。 “不止这一辈子。” 第86章 番外一 “泽儿,皇叔不是同你说过吗,不许去宁寿宫打扰太上皇休息。” 一个束着孩童发髻,杏黄色滚云袍服的小男孩儿,正探头探脑地躲在宫殿外的石柱子后边,听到熟悉的清隽嗓音,雨雪可爱的面容顿时皱了起来。 粉雕玉琢的男孩子掸了掸衣袍,规规矩矩地转身站好,看着他的皇叔朝服端肃,板着脸朝他走来。 “皇叔,泽儿错了,你别生气,行吗?” 邵泽眨巴着眸子,仰着脸,杏眼黑亮的小狗儿似的抬眸望着邵关。 心里有些委屈。 他的皇叔明明生得面若桃李,漂亮得像是画中的人一样。那双桃花眸看向叔父时温和带笑,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总是一副严厉的模样。 邵关端着脸,任由小孩儿讨好地扯着他的衣袖来回晃,心里本就没有生气,只是做了皇帝之后,他已习惯了喜怒不露于形色。 “皇叔,泽儿保证,下次不会再来这里了……” “而且,叔父说,今天是泽儿的生辰,生辰这日,是不可以打骂小孩子的!” 邵关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轻叹了一声,把神色狡黠的小孩子抱了起来。 “怎么,你今日已经去给你叔父请过安了?” 邵泽一听皇叔已经转了话题,顿时顺着台阶麻溜地答道:“对呀,皇叔不是说,泽儿要天天给叔父请安。” 说完,小孩儿又在心底补充了一句“再说了,叔父对我可好了,泽儿最喜欢叔父!” “我什么时候说过,生辰这日不可以打小孩子了?” 趴在邵关肩头的孩子一瞟见御花园假山后一片墨色的衣角,顿时噤了声,心虚地埋头到他皇叔怀里。 慕容星疾走几步,到了邵关身旁,将八爪鱼似的小孩子接到自己怀里,然后放到了地上。 嗓音有些沉了:“还有,我是不是说过,泽儿长大了,不许再要你皇叔抱?” 邵泽嘟着嘴:“可是,可是,是皇叔主动抱的我!” “是吗?” 慕容星挑眉,轻轻揉了揉邵泽的墨发,对上邵关怔忪的眼眸,一抹幽暗的笑意在凤眸底一闪而逝。 “这样的话,就惩罚你皇叔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好!”邵泽眼眸一弯,顿时开心起来,“叔父,泽儿饿了,想吃晚膳!” “你问问你皇叔想不想吃?” 邵关心里还琢磨着慕容星那句“惩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耳尖染着一层薄红,轻咳一声。 “那就现在回养心殿用膳吧。我今日下午在同工部商议蜀中兴办水利的事情,的确有些饿了。” 守着养心殿的几个内侍远远瞧见陛下和摄政王领着小太子回来,赶紧吩咐御膳房上菜。 “咱们小太子可真是命好……这么多宗室子弟,就他被挑中,领来过继给了陛下。” “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刚出生父母就没了,在宗族里饥一顿饱一顿的长到五岁,还叫命好呢!?” “也是,还是陛下心善……” “依我看,主要是小太子的生母,是摄政王殿下的堂妹,身上流着平西侯府的一份血脉……不然,陛下说不准也不会选他。” 数十盘精致的菜肴端上桌案,内侍们上完菜,自觉地退出了殿内。 邵泽跑到桌案前,等着邵关和慕容星都坐下了,才端端正正地坐好。 “哇,叔父,今日怎么这么多菜呀!皇叔不是,不是,在朝中说,要节俭用度的嘛?” “还是泽儿懂事--这么多菜,你是打算让我们吃几日?” 慕容星夹了一块鱼肉,喂到了邵关嘴里,瞧着他腮帮子鼓鼓地嚼着,勾了勾唇。 -- 第120页 “今日不是泽儿生辰嘛,就按着太子的俸例过一次也无妨……再说了,陛下这几日操持国事,脸都累瘦了一圈。” 邵泽极为懂事地学着慕容星的样子,也夹了一小块排骨过去。 “皇叔,你多吃点。这么多菜我们吃不完没关系,多分出一点儿来,赏给内侍宫女们,这样好不好?” 邵关把饭添好,递到邵泽面前,温声道:“好,明日皇叔空下来,就带你微服出宫去玩一天。” “叔父一起去嘛?” “去。不过……”慕容星喉结微动,低笑一声,“明日不行,后日再带泽儿出去玩,好不好?” 邵泽扒拉完一口饭:“为什么要等到后日呀?” “因为明日泽儿要背《论语》,泽儿忘了吗?” “那好吧……”邵泽点点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可是后日泽儿也要背《论语》呀。”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邵泽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瞥了一眼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就晓得自己又要回东宫了。 他有些舍不得:“皇叔,叔父,泽儿今晚可以留在养心殿睡觉嘛?” “泽儿不吵着要皇叔陪我玩,也不要叔父给我讲鬼故事,可以吗?” 慕容星眯着凤眸,淡淡地望着他:“不行。太子已经七岁了,不可以在和皇叔叔父一起睡觉。” 邵泽可怜巴巴的,做出最后的让步:“那泽儿再保证,晚上睡觉不抱着皇叔睡,让给叔父抱,也不行吗?” “什么叫让给叔父抱?”慕容星朝着殿外候着的内侍一招手,嗓音含着微不可查的笑意,“你皇叔本来就是叔父的。” “把太子殿下带回东宫,好生照料着,明白吗?” “诺。” 邵泽眼见着叔父动了真格,嗷了一嗓子后,扑到慕容星怀里。 “泽儿说错了,泽儿也不跟皇叔睡一张床,就,就去偏殿睡,好不好嘛?” 邵关没忍住轻笑出声,挥手屏退了内侍:“好了,今日泽儿生辰,就让他在养心殿睡一日也无妨。” 开开心心地洗了澡换了单衣的小孩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叔父微妙中带着暗色的眸光。 邵泽刚刚睡熟,慕容星就利索地掀了被子,拿袍子把睡得昏沉的小孩子一裹,连人带被子丢到了偏殿。 “咔擦”一声锁了门。 “泽儿难得这样撒娇一回,你怎么……” 邵关哭笑不得,刚打算从被褥里起身,就被慕容星叩着腰按倒在床榻上。 慕容星不紧不慢地解着邵关的束带,薄唇捻着少年微烫的耳垂,低哼一声。 “那是不是我给关儿撒一撒娇,关儿也愿意什么事都从了我,嗯?” 邵关探手拉了帘帐,哑着嗓子:“……你怎么还同一个孩子吃醋?” 何况这孩子,除却我的这一层关系,还是你自己嫡亲的外甥。 “还有,我刚把明日的奏折都推到后日,你怎么不许我们明日带他出去玩儿?” 修长的指钳着他的下颌,一个绵长而霸道的吻。 “因为关儿没发现这几日工部的事情多,我已经三日没有碰过你了吗?” “要是应了泽儿,你明日怎么起得来?” 第87章 番外二 终于挨到了后日,邵泽起了个大早,风风火火地从东宫跑去了养心殿,叩响了殿门。 在外头的偏殿等了小半个时辰,他皇叔和叔父才姗姗来迟。 邵泽脸颊还带着婴儿肥,有三分肖似邵关的眉眼,乌黑的眸子眨巴两下,盯着邵关衣襟下隐约露出的一点红痕。 没忍住好奇:“泽儿给皇叔叔父请安--皇叔,你的脖子是昨晚睡觉的时候被蚊虫咬了吗?” 问完又觉得不对,怎么快冬日了,还有那么厉害的蚊子?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自家皇叔俊秀的面容笑容敛尽了,桃花眸蒙着层浅光,让人捉摸不透。 只是这疏冷或者说是恼怒的神色不是朝着他的,而是瞥向了他叔父,并且狠狠瞪了一眼。 “对,是蚊子咬的。”邵关抿了抿唇,觉出腰间的酸疼还没完全过去,淡淡呼出一口气,“泽儿,你把衣袍配饰换下来,出宫去你该唤我们什么?” 邵泽愣了一下,回想起某日皇叔带着他去上朝,嘱咐过他在外边要喊叔父叫…… “摄政王!” 狭长的凤眸掠过一丝笑意,慕容星薄唇微勾,缓缓摇了摇头:“不对,那是在朝堂上,泽儿才要这么叫。” 邵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出宫去要喊什么呢?” “就叫叔叔,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是皇家身份,好吗?” 邵泽点点头,换了一身月牙白的小袍子,墨发扎了一个小揪,左右手一手牵了一个人,朝着宫外走去。 “泽儿想去哪里玩?” “去茶馆听书吧!泽儿听皇叔说--” 邵泽兴奋地蹦跳着,穿过长安主街熙攘的人群,忽然一咬舌尖。 “听叔叔说,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是说书人讲出来的!” 慕容星挑眉,拉着邵泽往茶馆的方向走,目光却落在邵关面上:“你平日就给泽儿看话本子?” “他自己不知从藏书阁哪个角落翻出来的,我已经收了他三四本了。” 邵关无奈地笑道:“再说了,若不是你给他睡前讲鬼怪灵异的故事,他怎么会知道话本子?” -- 第121页 “卖糖葫芦嘞,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邵泽早就习惯了自家皇叔叔父两个人聊天不带他,自顾自地东张西望,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街角处,赶紧扯了扯慕容星的衣袖。 “叔叔!泽儿要吃那个!” 慕容星付钱买了三串。 邵泽心满意足地咬完一串,就瞧见皇叔手里的也快吃完了,再一扭头,叔父手里的糖葫芦还一口没动过! 小孩子舔了舔嘴唇,软乎乎地撒娇道:“叔叔不吃嘛?泽儿还想再吃一串!” 然而预想中叔父笑着把糖葫芦递到他手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邵泽愣了一下,听见慕容星清冷的嗓音:“我不吃,但是糖葫芦不能给泽儿。” “泽儿晚上好好洗漱,不会蛀牙的!” “那也不可以,但是泽儿可以等听完说书,再回来买。” 邵泽正嘀咕着自家向来对自己不甚严厉的叔父这是怎么了。 刚耷拉着脑袋走了几步,听到身后轻微的响动,转过头去,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星极其自然地把手里的那串糖葫芦递给了邵关。 皇叔咬了半口后,叔父趁着旁边没人注意,凑过身去咬了另外半口。 俊美的面容神色冷淡,丝毫不见那么一点点和七岁小孩子抢糖葫芦吃的愧疚! 邵泽气得小脸通红,他才刚学完《论语》、《孟子》,还不知有一个成语叫做打情骂俏,也不知道一个成语叫旁若无人。 小孩子闷着一口气,愤愤地跑进茶馆,爬上高高的木凳子坐下,学着大人生气的样儿,双手抱在胸前,撅起了嘴。 店小二正纳闷怎么一个雨雪可爱的小仙童似的娃娃就这么一个人进来了,刚想上前询问,就瞧见两个容貌出挑的华服公子一起进了大门,坐到了娃娃身旁。 “三位客官,要些什么点心茶水呀?” 邵关也不计较这个位子太靠近大堂,吵嚷得厉害,只随意点了几盘糕点,要了两壶茶。 “今日说书的讲的是什么?” “是岳飞抗金呢!” 店小二笑着答道,又打量了小娃娃几眼:“两位公子是带着有幼弟来这儿听书啊?” 邵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不是,他们是我叔叔!” 店小二一愣,心道这两位公子看着年纪轻轻的,像是刚及冠,竟就有个七、八岁的侄儿了。 邵泽像是怕店小二不明白,又奶声奶气地补充道:“我叔叔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其实他们只是看着年轻,他们已经成亲--唔。” 邵关眼疾手快地探手捂住了邵泽的嘴,哭笑不得:“这孩子是我长兄的儿子。” “令侄真是活泼可爱……”店小二松了口气,琢磨过来那句“他们已经成亲”大约是说两人分别娶了妻。 也不再闲谈,脚步匆匆地过去传菜了。 慕容星淡淡瞥了邵泽一眼,见小孩子心虚地低下了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侧脸对着邵关道:“你喜欢吃的点心隔壁店铺就有卖,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一些好不好?” 邵关点了点头,陪着邵泽坐了几刻,就见摇头晃脑听着说书的孩子忽然跳下了椅子。 “叔叔,泽儿肚子疼,想去……” “要我陪着你去吗?” “不用,泽儿问问小二就行。”邵泽故作老成地拍了拍胸脯,朝着店小二跑去。 邵泽长得可爱,机灵活泼,嘴巴又甜,店小二喜欢得不行,索性领着小孩子一路往后院的茅房走。 出言逗他:“你的两个叔叔怎么不领你来?” 邵泽不假思索:“因为,昨天我本来想和我叔叔一起睡的,但是我叔父他,又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从房间里拎到了其他屋子。” “每次我叔父不让我跟他们睡,第二天我叔叔都会起得很晚,而且看起来很累。” “所以我就让我叔叔在座位上等我就好!我是不是很乖很懂事?” 店小二目瞪口呆,被这些话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活了这么久,终于是见着一对活断袖了!还是两个容貌俊美,气度不凡的富家公子! 他半是惊讶半是怜爱地揉了揉邵泽的墨发:“对,以后,你就像昨儿个那样,不要半夜去打扰你叔叔,明白吗?” 第88章 番外之前朝皇子 我叫元洪,听我皇兄说,我本来该是大晋朝年纪最小的皇子。 享尽父母的疼宠,兄姐的爱护,还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珍馐佳肴可以享用。 皇兄说这话的时候,他秀致的比许多江南美人还要漂亮的眉目,就会染上一层淡淡的怀念之色,再然后,就是如鬼怪般的狰狞。 我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白面馒头,舍不得一下子都咽下去,细细地品咂着滋味。 “哥……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长安。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当上皇帝呀?” 破旧的茅屋一点儿也遮挡不住风雨,身上薄薄的一层布衣很快就被雨水浸透了。 我发着抖,朝着皇兄身边靠了过去。 皇兄把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堆到了我身上,还拿了一块木板,遮在我头顶上,给我挡雨。 他说:“洪儿再给皇兄一点时间,我一定带你回长安,让你做最风光的王爷,天天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东西……” 那一年,我才三岁。 -- 第122页 等我渐渐长大,一直带着我东躲西藏的皇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忙碌了起来。 他不再每日守在我身边,不再每日关心我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 也不再陪着我入睡,在我午夜被噩梦惊醒的时候,轻拍着我的肩背哄我。 我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他几面。只有几个自称是我皇兄的暗卫的叔叔,贴身照顾我的起居。 我有暖和的衣服穿了,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让人买东西回来给我吃,有书读,也有人教我习武。 但是不论照顾我的人多细心,他们终归不是我皇兄。 而且我知道,我们还是只能躲在黑暗里,见不得光,就像地洞里的老鼠一样。 因为老鼠如果不在夜色中出没,就会随时被更强大的东西拆骨剥皮,连血肉都剩不下一点。 在我七岁生辰那日,毫无预兆的,皇兄忽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素雅的天青色袍子,脸似乎瘦了一些,但是深邃的五官都溢着淡淡的笑意,不同他平日里经常露出的阴鸷神色。 皇兄的心情好了,我的心情也会变好。因为是他把我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拉扯着长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很欣喜地迎上去,想要扑到他怀里,临到他身前时,却又胆怯了。 半年没有见着的皇兄,周身散着一种冷冽的血腥味,既熟悉,又那么陌生。 是皇兄主动把我扯了过去,并且像是小时候一样,用力把我抱了起来。 “洪儿有没有想皇兄啊?” 我当然是很想的,但是我知道,皇兄在做更大的事情,这件事关系到我惨死的父母兄姐,关系到大晋,也关系着我和皇兄。 我怎么可以拖累他呢? 所以我很懂事地回答说:“哥,你放心吧,洪儿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这日,皇兄竟然陪我过了一个完整的生日,而且留在我的房间,陪着我入睡了。 我还记得他的神情那时有些欣喜的狂热,他对我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洪儿,你马上就不用跟着皇兄一起受苦了。” 第二日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没有人了,但是被褥里还留着皇兄的体温。 我傻傻地在这个小茅草屋里,等着皇兄兑现他的许诺,也想着,日后我长大了,要如何报答皇兄。 但是一次出街玩闹的时候,我被人用迷香迷晕了。 醒来的时候,把我的手脚捆绑起来的人,说我已经到了长安了,一会儿平西侯世子会来问话,让我如实回答,以免受皮肉之苦。 来的那人看着比我皇兄还要年轻几岁,是那种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俊美长相。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都没有答,他竟然也意外的,没有让我知道什么叫皮肉之苦。 但是我知道,他们绑了我,是想用我来要挟我的皇兄。因为他们是大梁人,而我,是晋朝的余孽。 我最后一面见皇兄,是在酒席上。 我亲眼目睹着皇兄的笑容,在看到我时变得那么愤怒、凄苦、挣扎、绝望,我确信有那么一刻,他的眼里有抛弃我的决绝,但是到底,皇兄是爱我的。 他没有能狠得下心。 我知道皇兄一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在我幼时他带着我逃难的时候,他去街上乞讨,也从不给人下跪,不弯下腰。 但是那日,我在泪眼朦胧中,竟然看到我的皇兄他那么卑微乞求别人的神色。 他竟然开口说了:“只要你放过洪儿,我这条命,你可以随意处置。” 我想,这是不值得的。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累赘,父母兄姐的仇,只能是皇兄来报。 我被他保护得太好了,好到我那时,竟然除了哭着喊他,什么也不会做。 我眼睁睁地看着拿着刀抵在我喉咙上的人,扔了一把匕首过去,看着自己被拖拽着离皇兄越来越远,看到皇兄有一丝欣慰的笑,看到他做的口型。 “好好活下去。” 我是染着皇兄的血,踩着他的尸骨,活下去的。 那日以后,我被人带去了梦寐以求的皇宫,那个平西侯世子,竟然信守承诺没有杀我,给我好的殿室住,给我好的衣食享用。 但我没有自由,所有的书籍,兵器,都是违禁的东西。 他是留了我一条命,但是他想把我当作一只狗一样养大,这样才能不成为大梁的威胁。 我只有这样活着,在脑海里一遍遍背皇兄教给我的书,一遍遍回忆皇兄的样貌,一遍遍念叨那些仇恨。 自从皇兄死了以后,我就知道,很多东西,我是不可能放下的。 有一日清早,我透过屋子的窗户,又看到了平西侯世子。 哦不对,他现在,已经是摄政王了。 也是,这么大的功勋,怎能不位极人臣。 和他一起走着的青年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那是大梁的新皇帝。 只是他们手里牵着的,还有一个锦衣华袍的小孩子。 粉雕玉琢,笑容明媚,生得很像他们两个。 我忍不住看了看身侧的铜镜,铜镜里是一张瘦削的,面目全非的脸。 我都不认识那是我自己了。 我看着那个小孩子渐渐走远。 为什么呢,都是一样的年纪,他被捧到天上,我被埋在污泥里。 -- 第123页 我闭上了眼,眼前是一片刀光血影…… 第89章 番外之前世告白 “殿下,您回来啦!慕容世子已经在东宫院子里等了殿下一个多时辰了。” 冬九等在宫门口,看见皇家去礼佛的车队远远地驶来了,面上顿时带了笑。 搀扶着邵关下了马车,冬九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 “你没有同慕容星说,孤今日要迟些回宫吗?” 疾步走在御道上的少年玉冠束发,一袭杏黄色的衣袍上四爪巨蟒栩栩如生。 像是江南微雨打磨出来的秀致眉目,此时却染着一层淡淡的焦急。 “奴才昨日就把消息送去侯府了!只是慕容世子说,有东西要赠与殿下,坚持要在东宫候着。” 邵关一撩衣袍,跨过了东宫正门的门槛,没忘记叮嘱冬九。 “今日礼佛回来,父皇和太后赏赐下了不少东西,你带人去清点一下,都存入私库。” “殿下不挑几件赐给慕容世子吗?” 面若桃李的俊秀少年剜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自在:“晚些时日,孤自己会去私库挑选。” 东宫里安排的服侍他的人本就不多,冬九领着三四个小奴才一走,偌大的庭院顿时空寂下来。 邵关疾步绕了一大圈,却没有瞧见慕容星,正在思忖是不是自己回来得太迟了,他熬不住回了侯府,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清越的琴音。 听声音,大约是后院的方向。 东宫前院的花园修筑得极为精巧漂亮,但后院因着大部分殿室都空置着,他自己也不常去。 负责打理的花匠惫懒了一些,那里的草木就不甚修饰,墙角甚至有了野花野草冒出来,枯叶泛黄零落在土地上,竟然也别有一番风光。 琴音连成的是江南近日盛行的名曲,邵关驻足凝神听了一会儿,辨认出那是前些时日他刚派人抄录来的新曲谱。 走过雕栏画栋的长廊,绕过几个殿室,后院空旷的石板路间,玄衣墨氅的少年席地而坐,脊梁挺拔。 冬日浅薄的阳光暖融融地照映在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侧脸上,化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抚琴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凤眸微眯,目光淡淡地落在面前的古琴上,修长的指勾挑在琴弦上,便是一曲悠扬婉转的琴曲在风中飘散看来。 一曲终了,邵关才轻笑了一声,语气带这些揶揄:“几日不见,慕容世子的琴艺又精进了!” 慕容星侧脸朝他望来,缓缓站起身,棕色的眼眸在阳光下亮得有些发黑,深邃得似是深山中的古井。 “殿下回来了。听冬九说,殿下随着太后和陛下去礼佛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大约是皇祖母今日同方丈谈得颇为透彻,就回来得早了一些。” 邵关缓步走到了慕容星身旁,这时才注意到那张古琴用的琴弦,像是北方的汗血宝马的马尾做成的,晶莹白洁,韧性极佳。 “这琴弦……西北方近日不是闭关了,你从哪儿弄来的汗血马尾的琴弦?” 似乎很满意邵关面上半是惊讶,半是欣喜的笑容,慕容星勾了勾唇,嗓音温和沉哑。 “殿下忘了,我去过西北巡查军营。当时杀了一个魏国的小郡王,收缴来两匹汗血马。马匹是要上交给朝廷,但在马尾里挑几根上乘的做琴弦,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这琴?” “这琴,就当是谢过殿下前几日赠了新的曲谱给臣的回礼吧。” 见邵关站在原地不作声,慕容星挑了挑眉,低笑道:“原来殿下不喜欢吗,那臣--” “不是,只是这琴,比几本谱子贵重多了,我……” “臣既身为殿下伴读,送殿下一张琴,又有什么关系?”慕容星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邵关的面容,些许不明的暗色在眼瞳深处一闪而逝。 “那就多谢世子了。” 既然收下了琴,邵关也就不再客气,顺着慕容星的意思走到古琴后,席地坐下。 略思量了一下,指尖便抚上琴弦,一曲《高山流水》自少年素白的指节倾泻而出。 一道银白的剑光映在了深棕色的琴面上,又极快地扫过邵关的面容,带起一阵疾劲的凉风。 在战场上杀人的剑,此刻被慕容星松松地握在手中,衣角翩跹间,便是极漂亮的剑花流光。 邵关的目光死死地锁着慕容星,桃花眸映着少年的身姿,竟然一时有些怔忪,手中弹着弹着,便错了一个音节。 琴音戛然而止,舞剑的人也从容地收了长剑,转身看向他。 “抱歉……我弹错音了。” 邵关有些懊恼地微笑一下,却见慕容星随手将长剑收回了鞘,扔在地上,疾步朝他走来。 右手被少年轻轻地拉起,邵关颤了一下,猛地抬眸,只看到慕容星狭长的凤眸半垂着,视线落在他右手的指节上。 “殿下也太不小心了,手指都被琴弦划破了。”清冷的嗓音轻顿一下,似乎有些自责,“这琴让殿下见了血,是臣的不是,请殿下……” “我自己弄伤了手,你有什么过错?你也说了,你身为伴读送我东西,再正常不过了。我会好好珍惜这张古琴的。” 邵关的耳尖不自觉地有些红了,看着慕容星迅速去正殿找来了伤药纱布,细细替他处理好伤口,不晓得自己的心为何跳得这么快。 -- 第124页 明明……慕容星只是以伴读的身份,把他当作太子对待罢了。 自己怎么会生出旁的什么念头? 身前的人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逆着光,在他这句话出口之后,那双凤眸直直地朝他望来。 他从熟悉的温和神色里,捕捉到了一丝希冀和莫名的偏执。 “……对,我不过是殿下的伴读罢了。”慕容星凝眸看着眼前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克制着嗓音,“殿下当真……就只把臣当作伴读来看待吗?”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邵关惊诧地撞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 “不是的,我对你……” 是他平时对慕容星太过亲近,让对方察觉到什么异样了吗? “你对我如何?”眼前的人低笑着,眸里的光温柔又有些紧张,“若我同殿下说,我想和殿下一直在一处,殿下会怎么想?” 几个呼吸后,邵关低下头,轻声答道。 “……我会很欢喜。” 第90章 番外之夫夫相性一百问 一、姓名,身份,年龄 慕容狗子:“慕容星,今年二十五岁。一开始是平西侯世子,后来……”(看着邵关宠溺一笑) “后来,我家关儿封我为摄政王了。” 太子小天使(红着耳朵):“咳咳,当着作者的面呢,你不要--” 慕容狗子(凤眸微眯):“不要怎样,嗯?” 作者:“……慕容星,你尊重一下我,如果你再妨碍太子好好回答问题,我不介意再给你奉送一百万字的玻璃渣。” 太子小天使:“邵关,跟慕容星同岁。当皇帝有点辛苦,嗯。” 慕容狗子(温柔宠溺):“关儿这是在怨星哥哥每日帮你批阅的奏折还不够多吗?还是说晚上把你折腾得太厉害了?” 太子小天使(炸毛)。 二、请问在你们眼中,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 作者:“太子小宝贝,你好像很踊跃地想发言,那你先说吧!” 慕容狗子(盯,眸光森冷):“你刚刚叫谁小宝贝?”(长剑出鞘) 作者:“……” 太子小天使(按下慕容星手中的剑):“这个嘛,要分不同时间吧。他在前世,是个说情话都会脸红的小奶狗。” “但是重生之后,在元穹死之前,他就是狼心狗肺。” 慕容狗子(心疼):“关儿,这些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好嘛?” 太子小天使(眼尾微红):“好在后来……” 作者(心直口快):“后来就直接变成了野狼,把你拆骨入腹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还逼你喊‘夫君’、‘哥哥’对吗?” 慕容狗子(低笑):“好了,你不要逗我家关儿了。” “我家关儿一向聪明懂事乖巧,嗯,特别是他受了伤,只有八岁神智的那段时间。特别招人稀罕……” 太子小天使:“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不招人稀罕了是吗?”(转身欲走) 作者:“不!小宝贝,你再给狗男人一个机会吧!” 三、你们最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慕容狗子(不假思索):“关儿的全部我都喜欢。” 太子小天使(气消了,脸颊微红,不敢看慕容星):“其实,其实我也没那么好,我平时总是跟你耍小脾气……” 慕容狗子(揽着邵关的腰,思索一下):“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喜欢哪一点,包括身体部位吗?” 作者(兴奋):“你如果想回答这个,那我就来精神了!” 慕容狗子:“哦,那我想回答的东西,可能你们网站不让写?” 太子小天使(气呼呼,瞪着慕容星):“你对我,你喜欢我,就是因为?!” 慕容狗子(慢条斯理):“当然不是,不过如果硬要说最喜欢的话,难道关儿昨夜在床榻上没有说过--” 作者:“停!打住!这个问题不可以继续了!” 四、你们最讨厌对方哪一点呢 慕容狗子(冷淡):“关儿这么好,我怎么可能讨厌他什么……这个问题不大好。” 作者(冷汗涔涔):“对不起对不起,摄政王,麻烦你把剑收回去咱们再商量好嘛?” 太子小天使(委屈,告状哭腔):“我,讨厌他总是骗我!” 作者:“小宝贝不哭,妈妈疼你……” 慕容狗子(一把把邵关抱到怀里,拍着背哄,冷冷地盯着我):“你知道你的忌日是哪一天吗?” 作者:“……我希望不是明年的今天。” 慕容狗子:“关儿乖,我以后再也不会编谎话哄骗你了……床上除外。” 五、你们平时除了处理政务,还会做一些什么呢 太子小天使(认真思考):“吃饭,睡觉,看书,踏青……”(以上省略一百种活动) 作者:“小宝贝,看不出来,你还会打马球啊!” 慕容狗子(醋):“咳咳,关儿,你是不是忘记回答一些什么了?” 太子小天使(懵):“没有啊!难道,难道……上厕所也要回答吗?” 慕容狗子(揉了一把邵关的墨发):“你还有陪着我啊!你怎么回答的时候都不提我,关儿,你……” 太子小天使:“不是的,因为你看,我吃饭、睡觉、看书、踏青的时候,都是跟你一起做的呀!” -- 第125页 “再说了,喜欢我们俩的读者,肯定知道这一点。我一向喜欢低调,不怎么炫耀自己的恋人。” 作者:“……那你这么骄傲的语气是?” 六、如果把对方比作一种动物,你们会怎么说 慕容狗子:“我家关儿,就像一只小狐狸。” 太子小天使(开心):“因为我聪明活泼吗?” 慕容狗子:“因为你生得漂亮……如果关儿不是皇帝,可能会是妲己那样倾城倾国的男狐狸精……” 太子小天使:“你再骂?!” 作者:“小宝贝,不气不气,你也来说下慕容星像什么动物?” 太子小天使(挣脱了慕容星的怀抱,桃花眸红红的):“他就像一只狗!” 慕容狗子:“……” “关儿,媳妇,我错了,其实我说你像只小狐狸,是因为我只被你迷住。” 太子小天使:“真的吗?” 慕容狗子(把邵关捞回怀里):“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七、很多读者表示你俩真的不考虑要个孩子吗 太子小天使:“如果是慕容星来生,我没有意见。” 慕容狗子(低笑一声,亲了亲邵关的眉心):“关儿,你又没东西给我,我怎么生?” 太子小天使:“其实我觉着泽儿挺乖的……再说了,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作者吗?两个大男人怎么有孩子嘛!” 慕容狗子:“嗯,你说得对。泽儿挺乖的,就是如果他晚上不缠着要跟我们睡就更好了。” 作者:“……所以小宝贝你是因为邵泽身上有平西侯府的血脉,才选他过继的吗?” 太子小天使(点头):“当然。虽然我不能改律法,让两个男子可以成婚,但至少,我也不能委屈慕容星。” 慕容狗子(将邵关打横抱起,走向寝殿):“能同关儿一生一世在一起,我一点儿也不委屈。” “作者,我想起来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今天就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