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想和离》 第1页 [穿越重生] 《世子夫人想和离》作者:溺子戏【完结】 文案 姜辞和江逾明成亲三年,终究和离。 可谁知刚说好和离,姜辞便重生了。 一觉醒来,姜辞满身酸痛,看着榻边睡颜安然的新郎官,头顶一万只乌鸦飞过:这婚还离不掉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跑路,前世温文尔雅,冷静自持的江逾明忽然揽过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发:“夫人,想去哪?” 姜辞没办法,只能跟江逾明摊牌,连坑带骗,添油加醋,划底线标出两人已经和离的事实。 谁知江逾明答应得也很爽快,只提了一个条件:“刚刚成亲,不宜和离,一年之后再议。” 姜辞犹豫再三觉得在理,毕竟三年都忍了,也不差这一年。 可谁知,一年之后,彻底离不掉了……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辞,江逾明 ┃ 配角: ┃ 其它:作者专栏求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这婚还离不掉了?! 立意:行道迟迟。 第1章 巳时七刻 春寒料峭,日色微冷。 院中枯梅落薄雪,陈地残雪败梅香。 修远侯府西院,婢女云霜用手盖着药碗,步子飞快地踏过雪地里的青石板路,匆匆推门而入。 皑皑雪色的寒凉瞬间被满屋的热气冲散,屋里烧着地龙,鹤炉顶上青烟袅袅,凉风被重重帷帐挡在外头,闷了一室药香。云霜看夫人醒了,忙把药碗放下,扶夫人起来:“夫人怎不再睡会儿?您昨日淋了雪,都晕倒了。” 姜辞按着额角,脸色惨白,素日里明丽的丹凤眼落了灰,像是雾染琉璃,眼皮上一点红,也因病气,绽得恹恹,她忍着头疼,气息虚弱:“什么时辰了?” 云霜轻声答话:“回夫人,巳时七刻了。” 她这一觉竟睡了满日。 “夫人快喝药吧,再放该凉了……”云霜语气里藏着担忧,看夫人无精打采的模样很是自责,昨日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一回来却成了这副模样? 淮安伯府的张管家到底跟夫人说什么了! 云霜憋了满腹的话,却没一句敢问出口,夫人脸色太白了。 姜辞端过药碗,腕骨胜瓷白,驱寒补气的汤药苦口,可姜辞皱眉喝完后,竟没像往日一般问她要蜜饯,还了碗,又重新躺下了。 “……夫人好生歇息,晚膳时奴婢再叫您。”云霜见姜辞合上眼睛,忧心忡忡地替她掖好被角,确保不会进风,没敢多话,悄声告退。 “吱呀”一声,屋内重回寂静,檐上积雪簌簌,闷然无声…… 不知多久,姜辞在被褥里悄悄睁开眼,太冷了,昨日淋在肩头的雪好像一直没化—— “能嫁给江世子,是您的福分,可如今三年已过,您还不知足?” “您不过六品修撰之女,如何配得上江世子?” “您与世子的婚事,不过是修远侯为了报答顾老将军的恩情,夫人还真以为自己得了世子青眼不成?” “伯爷既然派奴才来见您,便是在给夫人机会,还望夫人莫要不识抬举,您自己不打紧,可您的父兄呢?令尊怕是不想再去荆州了吧……” …… 春寒二月,刺骨料峭,姜辞如何不懂自己配不上江逾明? 和江逾明定亲时,姜辞还是左都御史府上的小姐,官媒娘子上门时眉眼的喜色藏不都藏住,三句不离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喜结连理……定亲的消息一出,奉京城盛赞一片,四处皆是美谈。 可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两人定亲后不久,朝局大变,户部尚书常敬庐因毒刺案抄斩,姜父姜夷如身受牵连,被贬荆州—— 那一年,奉京河畔的细柳飘了满河,扁舟远行,一走便是三载春秋。 再回奉京,姜父婉拒圣上调配,在翰林谋了个闲职,修书撰文,两袖清风,官虽小,闲哉。 可也正因如此,在原本门当户对的关系里,姜家一下就不够看了。 时年,姜辞和江逾明定亲已过三年,当初天偶佳成的两人,再谈起婚事,都是万分尴尬。毕竟谁都没想过姜辞还能回来。 就连姜辞自己回奉京前也早有预想,若是侯府退亲,她不会拒绝。 然而谁都没料到的是,修远侯府厚道至此,姜家归京三日,府中便收到了聘礼,修远侯更是修书直言,不问故尘,只谈前路。 姜辞对修远侯很是感激,对江逾明尤甚,待字闺中时,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才能做好江逾明的夫人,如何才能不辜负江家恩情。 怀揣着这份欢喜和感激,姜辞嫁进了侯府,她原以为江逾明是和她一般的满心期待,却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 姜辞轻轻合上眼,眼底空蒙,昨日那场大雪好像飘了进来,让她忍不住寒颤,然而,比那场大雪更冷的,是江逾明的梦中呓语—— 姜辞归京后,听了不少风流韵事,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要数端午佳节,长安灯会,江郎英雄救美,佳人以身相许。 奉京城一众茶楼背着姜辞,唱的都是江郎千里送林娘的话本,百姓茶余饭后,谈的全是江逾明和林娘如何般配的闲话…… 更巧的是,这林娘不是旁人,正是淮安伯嫡女林婉仪,也是,她的表姐。 -- 第2页 当时的姜辞被聘礼冲昏了头,根本无暇去想,在她离京的这三年,表姐都做了什么,满心满眼惦记的都是如何做人们口中与江逾明般配的妻子。 姜辞自认要强,从不觉得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到的,为争一口气,她一改往前随性洒脱的性子,拿起了从未碰过的针线,像奉京闺阁小姐一般,把自己磨得温婉有仪、娴静端庄。 嫁进侯府后,更是事事亲历亲为,力求做到尽善尽美,生怕让人挑出一点错处,也正因如此,奉京城少了江逾明和林婉仪的闲话,人们再谈起姜辞,都忍不住说一句世子夫人贤淑。 姜辞的性子随了外祖,像是云中燕,不烈但随性,可因为心里有了江逾明,好似变了个人,她不再是云中燕,她给自己拴了块锁,做高墙里的莺…… 其实做莺也没什么,时间长了也能生出乐趣,可直到去月,江逾明一句酒醉呓语,彻底打破了姜辞这些年来的自欺欺人——他唤的是林婉仪的小名。 想到此处,姜辞自嘲一笑,年少时读过多少话本,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何凄凄?只恨她当时年少不屑一顾,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真真体会了一回何为一厢情愿。 姜辞心中悲戚,翻过身去,不愿再想。 这一觉昏昏沉沉,直到傍晚,瓷盏轻磕的声响让姜辞梦回。窗边单薄的黄昏漫了进来,她迷迷糊糊睁眼,看到云霜正拿着一盅汤,苦着脸,想倒进花盆里。 那是盆兰花,日子到时开得极好,只是近来被云霜用各种汤药滋养,还不知能不能活过春寒。 “你再浇,它就要死了。” 云霜不防,吓了一跳,手一抖,补汤洒了大半,她慌张用抹布擦过:“夫人怎醒了?” “我睡了一日,也该醒了。”姜辞撑着床榻起身,问道,“是什么东西?” 云霜不高兴:“林姨娘让人送来的补汤。” 姜辞一顿,隔了半晌:“……送便送了,她也是一片好心。” 云霜撅起嘴,嘟囔着:“她才没安好心,她同那林婉仪一样,都是蛇蝎心肠的毒妇!” 若是平日,姜辞早已开口训斥,可今日她却一句话没说。 这林氏是修远侯的妾室,又是淮安伯的庶妹,细数起来,还是林婉仪的姑母,为侯爷生有一儿一女,很得宠幸。 侯夫人病逝多年,林氏一直处心积虑地想扶正,但碍于江逾明世子地位稳固,修远侯又重视正室,只能把主意打到姜辞身上。 就在云霜满腹牢骚时,林氏来了,柳禾色的裙摆跨过门槛,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闻世子夫人病了,姨娘特来探望。” 林氏一双笑眼,下巴一颗小痣,长相艳丽,进门后,自顾自坐下,道:“外头下人一直拦着不让进,说世子夫人在休息……目下申时已过,夫人怎可能还在休息,诓我不是?” 一句话,还怪起姜辞来了。 云霜有心争辩,却只敢在心里嘀咕。 姜辞靠在榻上,气色比早上好些了,随口客气:“院里下人不懂事,姨娘莫怪。” 林氏唇边啖着笑:“听闻夫人昨日淋了雪,病了,现下身子可好些?” “劳林姨娘挂心,好多了。” “姨娘亲手熬了补汤,夫人可要记得喝,女子最是不能受寒,着了凉……诶呀,不说了,不说了。”林姨娘夸张地摆手,像是才察觉说错了话。 姜辞扫了她一眼,并未言语,她还能看不出林氏的心思?无非是想说她进府三年,一直未有所出。 林氏笑过两声,转开话头,又拿云霜的脸色说话:“云霜姑娘不会还记着吧,说来也怨我管教不严,教院里下人多嘴,还被云霜姑娘听了去,夫人莫气,待会儿姨娘便把人撵出府去。” 哪有人说了闲话,还自己提的?这林氏明摆就是知道了昨日的事,特地来气夫人的!云霜张嘴想骂,却又不敢,只能拿眼瞪她。 姜辞眼眸微垂,并未接话,心里有了大概,她中馈管得好,能让人议论的不过是子嗣,不过是夫君的心。 林氏殷切开口:“人懒净胡说,婉仪是许了人家的,怎可能跟世子不清不楚,什么游湖、划船都胡诌,夫人可莫要当真!” 她若不提,姜辞或许还想不到这事,可如今她故意提起林婉仪,怎么看怎么像是欲盖弥彰。 可那又如何?姜辞也希望是胡诌,可张管家的话尚在眼前,江逾明是为了恩情才娶她,梦中呓语更是真真切切,要她如何不当真? 姜辞移开目光:“姨娘放心,我并未往心里去。” “那便好……若是那话惹世子和夫人生了嫌隙,姨娘罪过可就大了……”林氏抚着心口叹气,“世子也真是,夫人都病了,都不知回府看看……” “世子公务繁忙,没回来也是情理之中。” 两人阳奉阴违,推扯了不知几回,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才勉强停下。 林氏的婢女月儿进门行礼,恭敬道:“沅叔让奴婢给夫人通传,说世子邀了林小姐到府上做客。” 林氏心下雀跃,只差站起来合掌相迎,但她忍住了,睨了姜辞一眼,才问:“世子现下到哪了?” “车驾已到府门外。” 林氏压着嘴角的笑意,暗示道:“世子近来一直在外办差,好不容易归家,当去迎一下的。” -- 第3页 姜辞的眸光颤得都乱了,硬着声:“姜辞病体,惊忧冲撞贵人,便不起身相迎了。” 林氏倒是很想让姜辞去,如今她一副病容,谁看了都不喜,站在婉仪身侧,可不就是云泥之别?到那时,世子自会知道,谁才是配得上他的良人。 这般想着,林氏又扫了姜辞一眼,心里愈发觉得她不配,端了会儿居高临下的架子,得意洋洋地走了。 云霜在林氏身后呸了一口,又怪起世子来,夫人这么喜欢世子,世子真对不起夫人一片真心。 夜色沉昏,月色被愁云遮得一点不剩。 睡了一日,姜辞再无半点困意,可她依旧早早上了榻,似乎只有在榻上,外头那些冷寒,才不能侵染她分毫。 姜辞躺在拔步床上,榻上两床被褥,一床是她的,一床是江逾明的。 江逾明是温文尔雅、冷静端方的性子,又守规矩,在榻上若是无事,他们向来互不打扰,被褥也只有床事时才会乱作一团。 江逾明不知是几时回来的。 床帐的动静让姜辞睫毛轻颤。 江逾明察觉了,伸手蹭她的脸,发现有些烫:“身子可好些?” 姜辞佯做被吵醒,蹙眉欲答,下一秒,却在空气里闻到了陌生的云杏香,这是世家小姐才会用的香膏,丫鬟们议论过,说是京中有一纨绔子,为追求林婉仪,一掷千金地买断了奉京的云杏香…… 姜辞心下一沉,躲开他的手,闭着眼:“不沐浴吗?” “……太晚了。” 江逾明爱洁,姜辞是知道的,平日就算再晚也会沐浴,可目下,他一身香味浓郁却不洗去,究竟是太晚,还是不舍? 姜辞鼻尖发酸,有些不愿他睡在榻上,可不愿,又能如何?她没再吭声,缩进角落里,无声地告诉江逾明,她要睡了。 夜半三刻,天气骤然冷了下来,许是又下雪了。 石阶前,雪簌簌地落,明明声音不大,姜辞却觉得聒噪异常。 夜至深,鼻尖的香气还未散去,屋外已是狂风作响,像是要把人的心弦吹断,连穗子都泛起涟漪,姜辞默了半刻,深吸一口气,颤声喊江逾明的名字。 漫长的一阵寂静后,江逾明才低声应:“怎么了?” 姜辞张了张口,声音轻得破碎:“我们和离吧。” 夜骤静下来,残风卷杏,沉了许久,久到姜辞以为江逾明那是在梦中呓语。 忽然, “你想好了?” “是。”姜辞闭眼。 江逾明在夜里翻了个身:“明日,我让长笺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希望大家喜欢! 谢谢支持! 第2章 自欺欺人 夜色清清凉凉地流进来,在帷帐下打旋,秋禾色的穗子在春雪里搅动,姜辞背过身,雪色浅薄中,背影清瘦是她。 话说出口的一刻,姜辞便后悔了,可她的后悔,远不及江逾明没有犹豫的答应,来得遍体生寒。姜辞心中悲戚,忽然不知三年的夫妻情分到底算什么…… 果然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吗? 飘雪呜咽,寒风不止,姜辞在这样的夜里半梦半醒,又见那许久未见的三月—— 泾水桥边的杨花全谢了,白色花瓣飘入河中,像是溢彩的流光,那年姜辞十四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她向来不守规矩,逃课逃学也是常事。 那日,她同兄长姜溯一道逃学去梨园看戏,不知怎的,竟被夫子发现了…… 那夫子是个老顽固,发现后,吹胡瞪眼地气极,跑到姜府把他们数落了一通,姜父这才知兄妹俩都干过什么好事,掸着大袖,当即说要亲自到书院收拾这俩混球。 姜辞和姜溯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往书院赶。 可赶到书院时,姜父已到前门,二人无法,只得摸去侧门,准备翻墙而入。 翻墙这事,姜辞轻车熟路,利落得很,姜溯扎着马步俯身让她踩,姜辞扶着兄长的肩,一攀一撑,动作轻巧,一下便翻进院里。 平稳落地后,姜辞面上的窃喜还没来得及收,一抬头,正好和路过的江逾明对上了视线——江逾明握着书卷,手臂微曲露出一截腕骨,玉白宽衫,如松颀长的身形下,是他清俊端和的面容,长身玉立的模样像是净潭边的柏,深邃而有力,他好像很静,又好像处变不惊,就连对着个从天而降的姑娘,也只是静默打量。 然而,就这么一抬头功夫,姜辞没再移开眼,方才在梨园听的戏文,好像一下照进了现实,杏花微雨初相见,只恨与君未早识,她无师自通地开了窍,明白了话本里说的春心萌动是何意…… 直到身后一声闷响,姜溯进来了,姜辞才勉强回神,忍着怦然心跳,对江逾明掬了一礼,灰溜溜跑走。 因着夫子在侧,姜父不好糊弄,罚站抄书样样不落,训人的话一个时辰不带重复,可那日被逼着跟夫子认错的小姐难得没了脾气。 再后来,大大咧咧的姜小姐有了心事,知道了什么叫少女怀春…… 夜色浓稠,不知更时几何。 姜辞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梦到这事了,待字闺中的时日,她基本日日都能梦到那个场景——那时的心是热的,每日每日被这个梦浇得滚烫,以致后来,竟是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其他…… 姜辞辗转反侧地魇着,春三月的飘雨从檐下落到颈边,到后来,染湿鬓发。 -- 第4页 滚烫的呼吸黏了上来,让姜辞忍不住扬起下巴,她在那迅速升温的热度里,双唇微启,只可惜呼出的喘息也是热的。 不多时,姜辞的汗也下来了,十指相抵的力道让被褥间的腰身拱起一个弯月,可刚露出那么点缝隙,却又被另一股力道揽入怀中。 粘腻的气息勾缠,迷离的不只是眼色,姜辞喘不过气,忍不住向上缩,下一秒,又被那人搂了回来,红潮渐渐爬上耳侧,清冷的声音在那一刻滚烫异常,温柔而细密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睑上:“去哪……” 声音是冷的,但话却是热的。 姜辞受不住,挣扎着要醒,可一动,却被箍得更紧了,连呼吸都被含入口中。 芙蓉帐暖,春宵意浓,姜辞半梦半醒间,好似听见了喜鹊莺啼,紧接着,一丝凉意滚进被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蹙眉,反复。 在几声鸟鸣后的天光里,醒了过来。 因为醒得不真切,姜辞心跳很快,胸口起伏不断,目光往下,有一只手揽着她的腰。 姜辞有些头疼,可稍稍一动,身子也跟着疼,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密密麻麻传遍全身……姜辞不是初经人事的小姑娘,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挣开那手,刚准备回头质问,可下一秒,那个一口答应她和离的人,黏糊糊地蹭了上来,气息缱绻,似是还没睡醒。 温热的呼吸猫须一般,轻轻叹在她颈侧,惹得她半边身子发麻。姜辞羞赧,转头控诉,可刚想张口,却被目之所及逼得噤了声—— 江逾明看起来有些不同,原本沉静成熟的面容上沾染了几分青涩;不喜艳色的他,罕见的一身正红亵衣,因为动作扯开的衣领露出小片胸膛,肉眼可见的坚实有力……姜辞在这片温热里渐渐睁大眼睛,江逾明左侧腰间的那道疤不见了! 姜辞惊疑地移开目光,只见周围一片喜色,透过床幔能看到窗牖上大红的喜字,挂着喜福的桂圆红枣还没来得及收拾,梳妆台前,是她亲手绣的盖头,上头一对鸳鸯栩栩如生…… 这是大婚?! 姜辞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掀开床幔,震惊得失了言语。 许是她动作太大,江逾明被吵醒了,跟着她坐起来,沉声:“怎么了?” 姜辞心神微荡,和江逾明对视半刻,移开目光,遮掩道:“……方才,做噩梦了。” 他的眸光太静。 江逾明没怀疑,“嗯”了一声,下榻,到屏风后换好衣裳,才叫云霜进来服侍。 云霜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都不敢看新姑爷,面上一阵欢喜,见夫人坐在榻上皱眉,体贴地低声问:“夫人身子可还好?” 随着这句话,江逾明回头看了姜辞一眼,不知为何,竟让姜辞觉得有几分尴尬。 江逾明在床事上,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白日的他温文尔雅,冷静自持,可到了夜里,所有的自持仿佛全都丢盔弃甲一般,他甚至不愿从后面来,喜欢面对面亲她的眼睛…… 姜辞回忆至此,忙劝自己打住,往事不堪回首,越想越伤,忍着酸痛下榻。 姜辞整个腰都是软的,走到屏风后更衣。 金莲并蒂的嫁衣挂在衣桁上,明艳的颜色落进眼底,让姜辞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嫁衣是荆州名绣,云娘的关门作,在整个大梁都算不可多得的珍品,当初姜辞穿着它出嫁时,奉京女子无不羡慕,可如今再看到这嫁衣,她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这嫁衣不仅明晃晃地昭示着她重生的事实,甚至还在提醒姜辞,他们昨日说好的和离,不作数了。 姜辞心下多了几分恼意,以致对上江逾明的目光时,都没拿正眼看他。 - 江逾明的娘亲早逝,侯府并无主母。 姜辞是正室进门,所以今日奉茶,只见到了修远侯和堂妹江素卿,还有一些姨亲。 修远侯江进亦,知非之年,精神健硕,不笑时,面上一派威严,葵青色的银竹云袍,剑眉星目,长发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着,既庄重又大气,这会儿见儿子和儿媳进来,随手搁了茶杯,眼角笑出几道皱纹。 江进亦少时从军,在姜辞外祖手底下做过提督,受过提拔,两家定亲,便是侯爷的主意。 过往阴私,姜辞不明,但大抵便是张管家所说的报恩,她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聘礼单子是侯爷亲自盯着人拟的。 当初姜家逢难,人人避之不及,昔日好友如烟散去,唯有侯爷不顾声名,替姜父多方打听,后来姜家离京,也是侯爷派人相送,想来也是报恩的缘故。 报恩在前,聘礼在后,这桩亲事,从头到尾,都不是江逾明本心,事情昭昭如此,从前她怎就不明白? 姜辞摇头自嘲,看来重生也不尽是坏事,至少她清醒了许多。 按大梁礼制,成亲后的第一日,该是新妇敬茶。 姜辞虽对江逾明心有抵触,但也不是十四五岁的毛头姑娘,明事理、知轻重,贸然闹事,让人笑话不说,还会惹长辈忧心。 她对侯爷,还是敬重的。 江进亦看着他们磕头敬茶,笑里带着满意,待他们起身,才说:“成亲后,便好好过日子,磕磕绊绊、平平顺顺的,都是好事,但你们要记住,夫妻相处,最讲究的还是一个诚字……” 两人听完长辈训话,接回茶杯,道一声省得,便算礼成。 -- 第5页 江进亦看他们眉眼间颇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意思,不再多言,嘱咐江逾明:“一会儿去祠堂,给你娘磕个头。” 江逾明默然颔首。 江进亦又看姜辞,先是赏下一套金玉头面,才面容和蔼地对她说:“往后跟逾明好好的,他若待你不好,你告诉爹,爹替你做主。” 金玉头面,算是重礼,厅中两侧的姨亲和丫鬟们静默着心照不宣,估摸出了这位世子夫人的份量——虽是六品修撰出身,但侯爷很看重,而得夫家重视,是一个女人无上的尊荣。 若是前世,姜辞定会因这赏赐松一口气,因为这时,江逾明和林婉仪的流言太盛,奉京城不少人等着看姜辞的笑话,而奉茶礼,便是最简单让他们闭嘴的方法。 可如今,她敛眉低首的看不清神色,只端庄道:“省得了。” 两人敬完茶,往祠堂去。 穿过月洞门,迎面来了个面色稚气的小姑娘,藕荷色的襦裙腰间别着个红花香囊,个子小巧,走起路来鬓边珠花轻晃。 似是没想到会撞见江逾明,她惊慌地顿了一步,退身行礼,但不知故意的还是什么,没向姜辞行礼。 姜辞认得她,这是林氏的女儿,江逾明的二妹妹,江娴,刚过十三岁生辰。 前世,江娴没少仗着年纪小,给她找麻烦。 待孩子便是这般,你若较真,反而失了仪态。江娴对此心知肚明,知道姜辞奈何不了她,便时常刁难,但凡姜辞哪点不合她意,便高声嚷着要婉仪堂姐做她嫂嫂。 姜辞嫁给江逾明,自知不配,府中各人都想讨好,尤其是那些说林婉仪和江逾明才是天生一对的人。 为了讨好江娴,姜辞费心备礼;江娴性子刁蛮,婆家不喜,姜辞又为她的婚事四处奔波……最后没让江娴满意不说,反给自己惹了一身腥。 如今,姜辞断了从前的心思,自然明白了,不喜欢你的人,你做得再好,也不会喜欢你,花的心思再多,也是白费心思……姜辞看了眼身侧的江逾明,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姜辞轻挑眉梢,无所谓,侧身要让。 忽然,江逾明伸手虚揽了一下她的后腰,对江娴道:“这是你嫂嫂。” 姜辞一愣,抬头看他。 江娴也没想到江逾明会为姜辞说话,当即撇了嘴,不情不愿地福身:“见过嫂嫂。” 半推半就的一个礼,很是不知礼数,姜辞不愿多看,移开目光。 谁料,江娴还没来得及得意,江逾明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落在了她身上,明明只是一个眼神,却压得她抬不起头,江娴僵了片刻,只得硬着头皮,端端正正地又行一礼。 江逾明没表态,看了姜辞一眼,见她点头,才放江娴离开。 小插曲很快过去,两人跨过月洞门,姜辞便不着痕迹地离了他的臂弯,脸上挂着刻意的疏离。 她并不觉得奇怪,江逾明向来板正,又守规矩,连长相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而且他在都察院当职,对这些很是讲究。 姜辞自顾自地给了理由,抬步先走,刚好错过了落在她身后一步的江逾明,那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几分探究,几分深思,以及方才揽着她腰的手,下意识搓捏的指尖。 两人去祠堂给故去的侯夫人上了香,再出来时,时间已近晌午。 江逾明看了看天色,张口想说什么,姜辞却十分体贴地抢先开口:“夫君若有事,便先忙,不必挂念我,我还有云霜呢。” 姜辞福身做礼,头都没抬,这是一个拒绝的姿态——她心里存着气,只留了一个发顶给江逾明。 江逾明垂眸片刻,又移开,如水平静的目光望向远处,颔了首。 作者有话要说: 别——锁——!!! 第一次开文有人撒花花[开心][转圈][撒花] 昨天作话卡了,感谢留到今天了[鞠躬] 感谢 知足常乐 的地雷,小作者会继续努力的[握拳] 谢谢支持! 第3章 不缺爱慕 回了芳菲院,江娴挂在脸上的清甜乖巧荡然无存,气势汹汹地进屋找林氏,跨过门槛时太急,撞上了鬓边戴着红色珠花,刚从里边出来的官媒娘子。 官媒娘子姓刘,体态敦实,面颊丰润,江娴这一撞,非但没把人怎样,倒是自己歪了个大跟头。江娴本就心情不好,这一跌,当即破口大骂:“哪来的胖子,走路没长眼吗!” 刘娘子脸色骤变。 林氏也暗道不好,忙起身,送官媒娘子出门,边走还边往人手里塞碎银,奉承话说了一路,才勉强教刘娘子面色好起来。 处理完这事,林氏又过来哄江娴:“小祖宗,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江娴正气呢,下巴扬得高高的:“大哥凭什么护着那姜氏?他不是喜欢表姐吗?” 林氏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问:“世子怎么护着姜氏了?” “……我没向姜氏行礼,被大哥点出来了,大哥逼我一定要向姜氏行礼,还两次!”告完状,江娴还觉得气不过,补了句,“那姜氏不过六品修撰之女,能嫁进侯府已是她天大的福气,她哪来那么大脸!我舅父可是淮安伯,凭什么向她行礼!” 一点小事,林氏没急着哄,先紧着把茶斟出来,体态袅袅:“你也说了,她不过修撰之女,身份低微,你同她置气,不是有失身份吗?” -- 第6页 江娴轻哼一声,面色好了些,嗔道:“姨娘,表姐到底何时才能嫁进侯府?我想要表姐做我嫂嫂。” 林氏端了茶杯,轻吹一口,茶香弥漫:“今日奉茶,侯爷可是赏了姜氏一套金玉头面?” 江娴嘟嘴,不情不愿:“正是。” 今日她见到江逾明之所以那么惊慌,便是因为她偷听去了——妾室不得上堂,新妇奉茶时,她只能躲在堂外听话。可她又看不得姜辞罢占表姐的位置,执意要去看这姜氏到底什么模样。 “那头面可不简单,是侯夫人生前的嫁妆。” “那又如何?”江娴不解。 林氏细语慢慢:“侯爷当年在顾老将军麾下做提督,受顾老将军提拔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当年,侯爷属意的本是顾家女,有心做顾老将军的女婿,可顾家女偏爱姜夷如,这事才没成……如今,侯爷让姜氏进门,你说世子会如何想?” “那世子岂不会厌烦了姜氏!”江娴恍然,面上一阵喜色。 “所以啊……”林氏从架上取下一个锦盒,笑意更盛,“该急的,可不是我们。” 姜辞确实急死了。 她昨日一夜没睡,今晨一醒,却回到了大婚,姨亲们接二连三造访琇莹院,姜辞的门庭从晌午到未时一直未得冷落。从家长里短到生儿育女,姨亲们侃侃而谈,直聊得姜辞双眼酸涩,几乎昏昏欲睡。 这会儿,好不容易解脱了,姜辞忙急着脱身,躲进厢房,闭门不出。 这一日忙到暮色,总算清净了。 姜辞让云霜泡了壶清茶,躺在美人榻上休息。清茶明明是提神的,可不知为何,她竟越喝越困,喝到最后,竟在榻上睡着了。 暮色茫茫,沉昏从檐下扫进来,几点星辉在天上。 姜辞感觉到几分凉意,迷迷糊糊起身,不知谁给披上的大氅从肩头滑落,上头带着好闻的清檀香,凉意扑面而来。 她呆坐片刻,整理思绪,才想起还有江逾明这么个人,问云霜:“世子呢?” 云霜摇头:“未时之后便没见过世子。” 那就是祠堂分别后,便一直没回来。 云霜看夫人一脸自在,有些不解,未出阁时,夫人日日盼着能早些嫁进来,可怎的进门后,却躲着世子走?外头流言还紧着呢,云霜替夫人着急:“夫人,您刚与世子成亲,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怎能把世子往外撵呢?” 姜辞把大氅团了团,丢给云霜,语气悠悠:“近来朝中事忙,世子又在都察院当差,公务繁重,我做世子夫人的,该识大体,知轻重,不能为一点小情小爱,拘着夫君。” 如今是康乐三十三年七月初,这个时间,朝中并无大事,左不过一件刑部雷侍郎之子雷呈当街狭妓,为个红倌,与人大打出手,将人打死在了官道上。这事在清闲的奉京七月,格外热闹。 江逾明到现在都没回来,应当是忙着写奏折呢,前世便是如此,他总有事要忙。 姜辞越想越觉得在理,云霜却觉得不妙,心里愁啊:“世子竟这般忙吗?” 其实不忙。 世子出了修远侯府,往云纠书院去了。 云纠书院坐落在云纠山腰,院门宽敞雅静,环境清幽,当初江逾明便是在此处念的书。 书院广场上,温以清正趁着日头晒书,一起身,见着这么个人,吓了一跳,缓了口气才说:“昨日大婚,今日不在家陪新娘子,跑我这来做什么?” 如今七月正好,日头温热。 江逾明坐在廊前喝茶,指尖轻轻摩挲着瓷杯,听风吹过细篾,半晌才问:“近日,朝中可有事?” 温以清抱书静立,沉思道:“一是雷呈当街行凶,二是你成亲……十里红妆啊,想来奉京城的小姐们,昨日怕是睡不着了吧。” 江逾明没理会他的打趣,望着白瓷盏出神。 说起来,他也算清谈的好手,与人辩起玄学时,也没信过怪力乱神,不想今日,自己倒是亲历了一番。 只不过,他情绪收敛得好,不如姜辞明显罢了。 想起姜辞,江逾明眸光微垂。 方才他借机揽她,她的面色不好,晨起时,也没拿正眼看他,避他如避瘟疫。 也是,她那般想同他和离,好不容易解脱,一觉醒来,却回到了三年前,如何能不气?刚成亲还不宜和离,只怕她如今,更是怨极了他吧。 “成亲的感觉如何?”温以清从书箱里又抱出来一叠书。 “你自己成亲不就知道了?” 温以清笑:“是我不想成亲吗?缺个夫人罢了。” 温以清是个清越公子,在奉京自是不缺爱慕之人,哪里缺夫人?心气高罢了。 按往日,这般好的机会,江逾明早报了方才调侃之仇,可今日,他却什么也没说,蹙着的眉心一直没放下,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一般:“这事不急,婚姻嫁娶是人生大事,两情相悦才得久长时。” 闻言,温以清也愣了:“世子夫人不喜你吗?” 江逾明瞬间住了口:“我先回去了。” 第4章 洞房花烛 长笺觉得今日的世子颇有些无厘头,晌午好好和夫人上香呢,忽然说要去云纠书院一趟,可坐了没一个时辰,又让他备车回府。 他原以为世子是回来陪夫人的,可谁知,世子一回来便待在书房里,眼下都快两个时辰了,哪家新郎官像他这般? -- 第7页 公文能有夫人好看?世子可真不解风情。 长笺又在外头守了两刻钟,借着给世子换茶的功夫,大着胆子道:“天晚了,世子还不歇吗?” 江逾明按了按眉心:“什么时辰了?” “亥时七刻了。”长笺的语气里藏了几分埋怨,惹得江逾明看了他一眼。 长笺心虚得很,将烛灯挑得亮了些:“……早时,夫人给的赏银多。” 傍晚之前,世子夫人见了府里下人,不管侍从还是妈子都得了赏,长笺在江逾明身边贴身服侍,自然得的多些。 江逾明叹了一声,翻着公文的手停了下来,像是没办法:“回去吧。” “好嘞,夫人早便在等世子了。” 长笺轻快地去拿灯笼,全然没看到自家世子那幽幽的眼神。 夫人哪可能在等世子? 用过晚膳,姜辞在院中散步,踩了两刻月光,便让云霜备水沐浴。 她累了一日,想上榻歇着了。 今夜起了很淡的雾,月色都是迷蒙。 屋里油灯闷黄,光线不明,沐浴却刚好。姜辞解着外衣往内室进,内室里搁了张屏风,经年的紫檀松木,红梅纹嵌玉,双边鸾花鸟,再往里头几步,才是净室。 姜辞侧头解衣,没看到油灯映出的影子,以至挑开纱幔时,瞳孔一缩,看到了站在浴桶前解衣的江逾明——里衣已经脱下来了,他背着身,上身赤|裸,暖色的烛灯染得水汽发热。 她只在榻上看过江逾明的背,不全,眸光迷离时,大多只有个触感,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一目了然地看他。 江逾明后背光洁,背脊微陷,肩膀宽阔,肌肉结实,是那种让人看着眼热的好身材,然而目下,姜辞无心欣赏,因为上头隐约的痕迹撩得人心口发麻—— 浅红长痕道道,零散地落了满背,更有甚者攀上后颈,留了个衣领都遮不住的欲盖弥彰,比这更荒唐的,要数肩上留着的那个半深不浅的牙印,怎么看怎么像是女人弄的…… 哪个女人弄的? 昨夜洞房花烛,只能是她这个女人了…… 姜辞面上一热,不知自己在榻上竟这般凶,当即烧了耳朵。 江逾明听到动静,微微侧了身,问她:“怎么了?” 姜辞身躯一颤,缩回来,声音小小:“……你先洗。” 她退到外边,将刚解的外衣披上,手背蹭到面颊时,多了一股湿气,热腾腾的,不知是蒸的水汽,还是其他…… 不过一刻,江逾明出来了,姜辞不敢看他,背过身,挪着步子进去。 她洗得慢,像是故意磨蹭又好似本来就慢。 再出来时,烛灯熄了大半,只剩榻边一盏。 见江逾明已经躺下,姜辞吹了灯。 七月光景,气温正高,用的床幔都薄,姜辞曲指挑开,看到榻上闭眼欲睡的江逾明,下颌线条干净漂亮,月光在上面留了一道阴影。 明明是暗昧的画面,却让姜辞犯了难——她睡在里面,江逾明睡在外边,可江逾明个子高,长手长脚的,把整个榻都拦住了,她该怎么上去? 总不能从他身上跨过去吧? 从前不是没发现床小,只是先上榻的人总是姜辞,后来发觉床小,姜辞也不记得有跨着江逾明上去的经历。 可能别扭吧,竟开始在意这些了…… 床角人影犹豫了太久,江逾明把遮在眼睛上的手拿下来,问她:“怎么了?”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问她,怎么了。 姜辞有几分被抓包的窘迫,别开脸:“……我要上去,你挡住我了。” 四周默了一瞬,紧接着,江逾明坐了起来,让了些位置给她。 姜辞别扭地爬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好似第一次成亲的夫妻,一点小事就能让人手足无措,姜辞不知道了,当初她刚和江逾明成亲时,也会因为这种小事别扭吗? 姜辞把自己窝进被褥里。 刚成亲时,他们只盖一床被褥,后来因为江逾明总是晚归,姜辞又浅眠易醒,榻上就变成了两床被。 雾色静了下来,姜辞在这样的黑暗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空气里熟悉的清檀香幽幽弥漫,在静谧里愈发清晰,是她熟悉的味道。 “……不气了?” 清檀香开口说话了,还是那种很生硬的,明明是疑问句,却是陈述语气的问法。 姜辞心里一咯噔,没想过江逾明会问这样的问题,话声干巴巴的:“我有什么好气的?” 说完,自己都愣了,不知何时,她竟也学会了阴阳怪气,还是对着江逾明。 果然是感情淡了,爱会消失。 江逾明声音很沉又很轻:“是吗?” 她没有那种和江逾明彻夜谈心的经历,心虚地补了句:“可能是昨日成亲累着了,我没生气,世子多心了。” 江逾明静了半晌:“按你心情来便好,不必在意太多。” 姜辞又答:“……江家宫廷侯爵,姜辞承蒙侯爷大恩才得嫁进侯府,不敢逾矩。” 夏日亵衣单薄,两人又靠得极近,姜辞甚至能感觉到被褥里,江逾明的温度透过那薄薄的衣料,黏在了她的身上,明明不热,姜辞却觉得变扭至极,忍不住往外挪了几分。 江逾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只能再说:“江家家风闲散,你不必处处掬礼。” -- 第8页 这话若是旁人听去,便知江逾明是在宽慰,可姜辞却听不得这话,好似前世三年的克恭守礼都被否认得一文不值一般,她闷声开口:“世子怕是不知,我嫁进侯府,并不只为我一人,父兄逢难刚平,侯爷又对姜家鼎力相助,我若肆意妄为,只怕会落人口舌。” 真是说一句顶一句。 江逾明沉默了,他不是没感受到姜辞的疏离,她说了父兄,说了修远侯,却对他一字不言,像是在告诉她,她之所以嫁进来,只是为了报恩…… 成亲三年,他们一直相敬如宾,江逾明不知,他们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昨夜,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她说和离了。 他常说温以清有傲气,自己又何尝不是? 哪个男子不介意自己的妻子一直想同自己和离? 昨夜又听到那句话时,江逾明多希望那是一句梦话,他心里藏了很多为什么,最后却没一句敢问出口…… 他一直想知道姜辞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又不敢,怕那个答案一问出口,便再也无法挽回,可现在,他好像找到了一点方向——她话里的“不敢逾矩”、“落人口舌”似乎意有所指。 若是这般,重生倒也不是坏事,至少,他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江逾明犹豫片刻:“……爹承蒙顾老将军提点,才有了在战场立功的机会,有了如今功勋,你于我们江家是恩人,不是高嫁。” 他目前只能想到这点。 可恰恰是这点,落在姜辞耳朵里,声如刀绞。 这便是承认了吧。 承认当初娶她便是因为这份恩情。 姜辞心头微苦,但却奇异的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许是因为早已知晓答案,所以再听江逾明谈起时,便没那么难过。 至少他说,她便信,心里有底,便不会惶恐难安。 这一日,她想了许多,回顾曾经种种,冷静下来才发现,江逾明其实对她很好——他行事磊落,从不逛楚馆酒肆,对她宽言以待,无有斥责之语,又仕途坦荡,深得皇上赏识,江家门楣高耀,姜辞与有荣焉…… 他其实没什么错,只是不喜欢她。 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是她贪心了。 姜辞阖了阖眼,忍不住又往外挪了点,闷声道:“知道了。” 江逾明松了一口气:“那便轻松点。” “嗯。” “……再挪便要掉下去了。” “……” 姜辞不动了,但不知是被发现的紧张还是什么,她总觉得这话里,带着几分叹息。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江逾明又说:“睡吧。” 一句话,像是开关,连夜色都骤然静了下来,蛙鸣小小。 姜辞原以为这一夜会无眠,可她一闭眼,便睡着了。 翌日,晨阳轻轻扫上窗阶,暖融融的。 姜辞被暖阳唤醒,舒服地动了动,秀气地仰了个懒腰,可刚伸到一半,却僵僵停住了——猛转头,一张脸近在咫尺,吓得她后仰,姜辞这才后知后觉,她和江逾明睡在一个被褥里。 不可置否,江逾明长得是极好看的,眉目如玉,气质冷冽,鼻梁高挺,唇形很薄。 戏文上说,唇形薄的人薄情,对上了。 姜辞的气又回来了,掀开被子,从他身边滚出去。 为了不和江逾明打照面,她悄摸着声响从他脚边跨出去。 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梳洗后,门扉轻声作响,屋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片刻,江逾明缓缓睁眼,坐起来,揉了揉发僵的肩膀,眉心紧蹙,又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以前倒是没发现,她头发,还挺痒的。 作者有话要说: 情侣不兴说分手,夫妻不兴说离婚~ 第5章 相提并论 姜辞出门后,松了一口气,听闻有客人来,让云霜请去了偏厅。 琇莹院在侯府西侧,姜辞在此住了三年,自是轻车熟路。 穿过小轩廊,西转从月洞门过,甫从洞门进去,便看到姨娘林氏、柴氏及张氏在庭前阶下候她。 林氏见姜辞从玉兰树下走过,喜上眉梢,几步上前,轻快道:“昨日奉茶事忙,都没来得及拜会世子夫人,今日倒是空闲不少,世子夫人不会怪我们贸然拜访吧?” “怎会?”姜辞扫了眼三位姨娘,将她们请进去奉茶。 侯府女眷不多,眼前三位都是修远侯的侍妾,姜辞客气,称三位一声姨娘。 三人中,林氏入府最晚,年纪小,样貌出挑,仗着出身好些,府中又无主母,常端夫人架子,为正位份,使过不少下作手段,面上恭顺罢了。 姨娘柴氏是上林右监副的三庶女,心眼都在明面上,是修远侯的第一房妾室,膝下有一个儿子,倒是并无扶正的心思,只是看不惯林氏拿腔拿调的模样,一有机会便要呛回去。 这里头看着最安分的便是张氏。 张氏是宜州知府的亲妹,侯爷从江南带回来的美人,性子柔弱,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林氏私下编排张氏,说她这般说话就是为了勾引男人,平日里总拿这事挤兑她。 这两日后宅难得添人,三位姨娘不约而同地来探口风,瞧瞧这初来乍到的世子夫人好不好相与。 姜辞知道三人是闻着昨日头面的事来的。 她如今不过修撰之女,却得侯爷重视如此,府中下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世子夫人怕是不似外头说的那般不堪,外头那林娘子想进门,难。 -- 第9页 但不管如何,两女争一夫的场面都腥风血雨的好看,所以这会儿,不论是立在屋里还是站在窗边的下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看呢。 云霜给三位姨娘上了茶。 林氏弯着眼波,轻声慢语:“世子夫人入了府,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后宅事务杂多,夫人若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寻我们,毕竟后头的日子还长,少不了相互帮衬……” “帮衬不敢,三位姨娘都是我的长辈,往后还请多多指点才是。”姜辞垂眸,说了句场面话。 林氏稍稍满意,面上染了笑,叫月儿端礼:“初次见面,姨娘作为长辈,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薄礼还望世子夫人莫嫌弃。” 这话一说,柴氏和张氏神色微变,除林氏未事先告知她们备礼一事外,还因林氏这话——表面听,是顺着姜辞的意思往下说,可但凡有心,便知林氏这是在拿身份,是在提醒姜辞,府中虽有三位姨娘,但她林氏在里头,位置更重。 既然如此,林氏这份礼,便不会轻,不是她们临时拿个东西出来能比的。 从入府年岁上,柴氏和张氏都算林氏的姐姐,可林氏背后有淮安伯府做倚仗,这也不是她们能争的。 而且, 柴氏和张氏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林氏是林婉仪的姑母…… 林氏拿捏得清楚,起身时还扬着下巴,欲给姜辞介绍:“这是姨娘新得的物什,奉京城鲜有,想来世子夫人没见过……” “这是琉璃盏吧,听说这宝物在前朝便已失传,姨娘手里这盏怕是花了大价钱从西洋买回来的。”姜辞声音慢慢,像拨春水。 林氏面色微僵:“世子夫人竟认得?” 她送琉璃盏,寓意颇深,一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二是这琉璃盏是婉仪寻来的。 近来城中流言颇多,林婉仪不信姜辞不知,给林氏这物,便是想让姜辞难堪。两人商量得好好的,料定姜辞没见过,便想借着送礼,明褒暗贬一番姜辞的家世,给她一个下马威,也让侯府的下人看看,谁才是配得上他们世子的夫人。 姜辞掀了掀眼帘,想来头面的事传得快,她这边刚得了重礼,那边林婉仪便知道了,还派了林氏来打压,动作倒是快,不过,她知道这物,还真不是因为重生,而是这琉璃盏,她确实见过—— 荆州靠海,姜辞一个官家小姐,又是坐不住的性子,一来二去,便和码头走货的富商结交了。 商贾身份低,平时官宦人家见了,都捏着鼻子绕道走,生怕沾上铜臭气,好不容易碰上姜辞这种不嫌他们身份低微的,哪有不交好的道理? 商贾有钱,压不住兜,便想买些稀罕物压身,那些年姜辞在荆州,还真因此见过不少宝贝。 姜辞拨着茶沫,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几年随父到地方,有幸见过一回,只不过见着的那批是翠绿的。” 林氏心里一咯噔,琉璃盏本来就少,姜辞一提到翠绿,她便想到去月,万寿节上,兄长献给皇上的那七盏琉璃药玉! 那是淮安伯锁在库房的稀罕物,婉仪和她都见不着,不想姜辞竟早就见过! 柴氏看林氏面上神色几变,慢悠悠地往里添了把火:“世子夫人这周身的气度,看着便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想来荆州三年,不是沉寂,倒是沉淀呢。” 林氏一口气,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只能干瞪回去,不由觉得手上这残次品烫手——这琉璃盏有瑕,外行人看不出罢了,不然也不会落到她手上。如今姜辞这话里话外见过的语气,让林氏忐忑,就怕姜辞一不小心看出来,当着柴氏和张氏,下她的脸面。 “荆州靠海,码头多,往来的商货络绎不绝,什么稀罕物都有,我也是开了眼界。” 若是前世,姜辞怕是不愿谈起这段经历,毕竟正是因为被贬荆州,才让林婉仪有了可乘之机。如今她放下心事,再提起这段往事时,倒是轻松了许多。 柴氏见世子夫人搭腔,忙补了句:“这般看来,世子夫人倒是因祸得福,到底是有眼界的女子,同我们还是不一样的。” 一句话说者无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柴氏是在说林氏没气度,背着人备礼不说,还想在世子夫人面前拿乔,活该落得个难看的名声。 姜辞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这股难受劲憋得林氏胸闷,可偏偏姜辞还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林姨娘有心了,这么名贵的宝物也舍得献给我。” 这话一出,林氏面色骤青。 柴氏和张氏之所以没备礼,那是因为她们是妾。 大梁以来,妾室的地位稍有提高,但妾室终究不是正室,哪有下人给主人送礼的道理?下人只有向主人献礼的份。 姜辞刚进门,昨日认人见的是下人,第二日才见妾室,可不论如何,按礼制,都当是姜辞赏他们,哪有她们给姜辞送礼的份?有资格送礼的,只有正室夫人。 姜辞一句话,戳破了林氏虚情假意的遮羞布,教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林氏简直气得跳脚! 然而这还没完,姜辞忽然抬了抬手,唤云霜端礼:“荆州以丝织闻名,这几匹锦缎是我在荆州搜罗到的,出嫁前,我便听闻侯府有三位姨娘,个个妩媚动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锦缎啊,总算是有了去处。” -- 第10页 柴氏和张氏相视一笑,这世子夫人虽出身一般,但却是个明事理的,对她们也是一视同仁,场面话说得漂亮,给的赏赐也一样,这是明晃晃地告诉她们,三位姨娘在她心中没什么不同。 到底是姜家出来的小姐,是个明面人。 两位姨娘心情好极,林氏面色却越发低沉,她最不喜的便是旁人将她与柴氏、张氏放在一块!论出身、相貌,她明明比她们高出一大截,凭什么同她们一样?她被纳侯府,是来当侯夫人的,这姜辞什么眼力?! 林氏气得后槽牙都紧了,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几人又聊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是柴氏追着问姜辞在荆州的经历,一口一个世子夫人见识广,为人大气,和某些做作小姐不一样云云,直说得林氏面色铁青。 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林氏先失了琉璃盏之机,又被点破了姨娘身份,以至后来姜辞留她用膳,林氏都像躲瘟疫一般,欠身告辞。 打发了不相干的人,姜辞惬意地抿了一口茶,淡青色的茶水映出云霜藏不住的笑意:“开心了?” 云霜忍笑着哼了一声:“林姨娘是林婉仪的姑母,她今日过来,分明就是不安好心,什么送礼?不就是想寒碜咱们吗?得亏夫人见识广,才没教她得意。” 姜辞轻晃茶杯,茶水荡开圈圈涟漪。 她同林氏较劲,倒不是为了和林婉仪争江逾明,只是,虽然她没了同江逾明琴瑟和鸣的心思,也依旧存着和离的念头,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容许林氏在同一个地方欺压她两次。 前世,是她走错了路,处处讨好让人看了笑话,如今,她重头再来,便不会重蹈覆辙。 云霜还在高兴:“大少爷派奴婢照顾夫人,奴婢可得上心些,万不能教旁人把夫人欺负了去,不然日后见到大少爷,奴婢不好交差。” 提到大哥,姜辞眉眼间多了一抹温柔:“下次林氏再来,就靠你打发了。” 云霜兴致勃勃地攥拳头,豪言壮语还未说,忽然:“对了!夫人,明日该回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皇上是双子座-v- 第6章 七出之四 姜辞有四个陪嫁丫鬟,提了云字,赐名“凛若秋霜”,各有模样秉性。 侯夫人过世五年,林氏又和姜辞不对付,自然无暇顾及姜辞院里没有管事嬷嬷,好在姜辞不甚在意,整个琇莹院便是云霜在掌事。 云霜十岁时便跟在姜辞身边了,她做事缜密,心思周巧,虽然今日姨娘造访的事打了岔,但三朝回门该备的礼,她早已吩咐人备好了。 这会儿得了闲,云霜带着云若、云秋两个丫鬟去采买,不想刚出院子,便遇着了府里的管家,沅叔。 沅叔比侯爷年纪还大,一身紫灰素袍,发鬓乌黑,木簪将发丝束得一丝不苟,虽然简单,却带着大户人家管事的气度。沅叔见到云霜,面上堆起笑:“云霜丫头,你托我寻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云霜没因沅叔的笑放下规矩,她跟着姜家淌过大起大落,磨过性子,心思自然比云若云秋她们细些,也更会为人处世。她晓得沅叔之所以对她这么和气,是因为昨日夫人进门,得了侯爷那套头面。 “劳累沅叔了,这茶叶不好找吧。”云霜又是惊喜,又是客气。 “还成,奉京也是有那么些人家喜欢喝江南茶的。” “云霜替夫人谢过沅叔!”云霜福了福礼,从云秋手上拿过那个精致的点心匣子,“奴婢刚得的赏,沅叔若不嫌弃,拿去尝尝?” 沅叔也没客气,接过后,给了云霜一个牌子:“府里给夫人备了些回门礼,尽在库房了,云霜丫头可以带人去看看,装点装点,明日回姜府,心里也有个数。” 云霜又是一惊,忙福了礼,谢过沅叔。 待沅叔提着匣子走后,云秋凑上来:“云霜姐,那糕点是夫人赏我们,你咋送给沅叔了?” 云秋不大高兴,这糕点也有她的一份,她还没尝过这么好的糕点呢,方才端匣子都战战兢兢的,生怕糕点洒了,直等着回厢房吃,可现下,糕点被云霜做主,全送给沅叔了! 虽说云霜是她们里头最大的,但也不能一声不吭便把东西送人了啊!而且人情全让她一人占了。 云霜睨了她一眼,道:“方才沅叔的话,你们可用心听了?” 云秋不知所以,睁着大眼睛:“听了。” “奉京还是有些人家喜欢喝江南茶的,那便是江南茶不好找,沅叔费心了的。” “既然费了心,那何不赏人些银钱?”云秋张了张口,没敢说后半句话。 “夫人是给了我不少打点的银钱,但方才若是给沅叔银两,便是错了。”云霜挺直腰板,没因为云秋话里暗示她昧钱的事生气,而是道,“刚做下人的,总想邀功,做了丁点事,便恨不得往主人眼皮底下凑,教主子赏了金银珠宝才知足,却不知那是蠢得不能再蠢。” 云秋云若身子一颤,像是被戳穿了心事,支支吾吾道:“云霜姐何至于这般说……” “你们方才跟着夫人,做的见的都少,可知当初常尚书为何倒台?”云霜话声一顿,紧接着厉声道,“便是因为下人。” 云秋和云若面面相觑,不太明白,下人便是下人,有能耐,谁做下人啊,下人能坏什么大事?犯了错的奴才,左做不过发卖,再甚便是置草席,主子哪会为这些吹烟上心? -- 第11页 云霜没替她们解答,继续问:“沅叔是修远侯府里的管家,你们觉得,下人做到沅叔这个位置,还缺银两吗?” “他不缺。”云霜没停,替她们答了,“可他依旧说自己辛苦,为什么?” 云秋云若摇摇头。 “为了让咱们夫人记着这事。”云霜徐徐道,“这事是沅叔办的,他不求赏赐,求的是主人家记得他的功劳。” 云霜越说越觉得沅叔圆滑有城府:“一个点心匣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沅叔也不缺,但我们送了,便是告诉沅叔,他的意思,夫人明白。” 云秋和云若脸上露出恍然,眼底里闪出些对云霜的敬佩。 “在深宅大院里做事,便要有七窍玲珑心,主子挂念不到的,咱们要替主子挂念,底下腌臜干净,主人便顺心,事情办得好,咱们也有脸面,若是为着一点小恩小惠,丢了主子的脸面,主子心情不顺,咱们还能有好日子吗?” “知道了,云霜姐。”云秋云若齐齐道,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难怪云霜姐能做掌事丫鬟。 “做下人的门道多着呢,你们且跟着学吧。” 三人说着话,没一会儿便到库房院子了。 库房院子在侯府南侧,院外五棵杨柳,斜斜地倚上矮墙,她们过去时,里头闹哄哄的,侧头一看才发现,是芝兰院的掌事孙嬷嬷正领着人搬东西。 云霜打听了一耳朵,听了个大概,是萧国公府给素卿小姐送的礼在归置库房。 弄清状况,云霜没再多问,她心里挂着事,不会琢磨旁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腰间别着红花香囊,身着马面裙的小姐,带着几个丫鬟从另一道门进来了,一进院子,便颐指气使地对孙嬷嬷开口:“这便是昨日官媒娘子带来的东西?” 云霜认得这人,昨日给夫人脸子瞧,还被世子教训了,是府里的三姑娘。 院子里,孙嬷嬷陪笑上前,结结巴巴的:“是……是的。” 江娴绕着那几个木匣踱步:“萧世子亲自来了?” 孙嬷嬷忙说:“没来,只是国公夫人和官媒娘子来了……” 江娴脸色稍霁,随手拿起了一副耳坠,挑眉问:“我拿走一个,可以吧?” 孙嬷嬷四处望了望,低声道:“三姑娘只管拿走,老奴决计不让人发现。” 江娴满意地哼着歌,步子轻快地走了。 等外头声音小些,云霜才从月洞门走出来,拿着沅叔的牌子进库房。 再回琇莹院时,姜辞还坐在案前发呆,白瓷瓶里的杏花被她扯得颓败。折完最后一片花瓣,垂眸时,看云霜进来,勉为其难地打起精神:“回来了?” “夫人,侯府给咱们备的回门礼着实重了些,光是金玉首饰,便装了满满一箱,侯爷和世子对夫人很敬重呢。”云霜看夫人神色不郁,轻快地找话安慰,全然不知自己没安慰到点上。 姜辞听得不耐烦,又想起昨日和江逾明的卧谈。 既然江逾明已经承认自己是为着恩情才将她娶进门,可见他对她并无半点情分。 前世,姜辞还能用三年的夫妻情分作借口,可重生以后,就连这借口也没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浪费三年? 姜辞心下懊悔,昨夜这么好的机会,当把这事说出来的。 怎么就没说呢?能怪江逾明的背,没事脱什么衣裳…… 姜辞心烦意乱地把剩在白瓷瓶里的残枝倒出来,打断云霜的絮絮叨叨:“可有寻到桂花藕和雨后茶?” “寻到了!”云霜欢快地接话,“雨后茶是沅叔帮忙寻的,今日奴婢也是赶巧,在陈记酒楼买到了桂花藕。” “找到便好。”姜辞勾起一个笑容。 雨后茶和桂花藕是给大嫂准备的。 姜辞的大嫂出身宜州,江南人,惯喜欢这些江南茶点。 主仆二人说着话,从偏殿出去,往厢房走。 云霜提醒夫人,下个月便是姜二姑娘生辰了,又说为生辰礼打的那对耳坠已经好了,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晌午在库房院子见着的那事,忙说给夫人听。 “那耳坠分明是萧世子送素卿小姐的礼物,三姑娘竟这么堂而皇之地拿走,也太没规矩了些……”云霜说着便觉得稀奇,“孙嬷嬷明明是芝兰院的掌事,却帮着三姑娘打掩护,也是稀罕事,不过听她那口气,怕不是第一次了……” 孙嬷嬷是芝兰院里的掌事不假,但却是林氏派去的,会帮江娴打掩护,不奇怪。 云霜越说越起劲:“林姨娘管着中馈呢,这般任由女儿胡来,也不怕落人话柄。” 姜辞指尖顶了顶下颌,心想,林氏才不怕落人话柄,她只怕旁人不知她是中馈掌事,江娴在这样的姨娘膝下长大,更是难免骄纵,外头不少人笑称,江娴才是侯府的嫡小姐。 至于她为什么拿江素卿的东西? 倒不是因为骄纵,而是,江娴也喜欢萧世子。 江素卿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林氏执掌中馈,她的婚事便不会绕开林氏去谈,因此,江娴难免会听到关于江素卿和萧世子般配的奉承话。 自己的心上人要和旁人定亲,哪个女子不嫉妒? 姜辞回想起前世江娴所做种种,只觉得如今她私拿江素卿东西的事都算小了。 “林姨娘也是,虽然她出身淮南伯府,但到底是一个庶女,在侯府,也不过一个妾室,哪来那么多耀武扬威?今日她还上门拿乔,真是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云霜气哼哼的,“明日回门,奴婢得把这事和大少爷好生说道说道,夫人的药快吃完了,明日也得记得捎些回来……” -- 第12页 话还没说完,云霜瞳孔一缩,残声断在风里。 姜辞一愣,想到什么,忽然道:“林氏自来如此,仗着自己出身不凡,便自视清高,总在旁人面前拿身份,说到底不过是个妾,凭什么端侯夫人架子?!” 云霜听到姜辞这话,眼睛睁得更大了,夫人向来不说人闲话,怎的今日就说了呢!云霜只觉得头皮发麻,目光来来回回在夫人面上及身后打转,半晌,硬着头皮:“世子万福……” 姜辞背脊一僵,如雷劈也不过如此,木刻一般转过去,对江逾明低头,全身上下带着大写的惊慌。 口多言,为其离亲也,七去之四。 作者有话要说: 姜辞:机会来了=w= 第7章 理直气壮 “世子万福……” “夫君……” 江逾明的目光扫过她们主仆,最终落在姜辞面上,他还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既慌张,又理直气壮,还莫名的,硬气…… 江逾明:“……” 他咳了一声,才问:“林姨娘怎么了?” 姜辞不言。 云霜见自家夫人不吭声,自己也没敢应,一时间,小轩廊上寂静无声。 江逾明等了半晌,只得把目光放在云霜身上。 云霜梗了梗脖子,到底没自家夫人硬气,小声道:“林姨娘今日过来给夫人送琉璃盏,想借机嘲笑夫人出身,夫人也是一时情急,才口无遮拦,世子莫怪!” “云霜。”姜辞冷言打断,瞪了云霜一眼,云霜立马不敢说话了。 江逾明看姜辞面色,把云霜打发下去,引着人往书房进:“淮安伯林鸿铭本就是跋扈圆滑之人,林氏是林鸿铭的庶妹,性子跟她大哥学了个十成十,人品确实不十分磊落,但不可否认,她掌中馈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姜辞还是第一次听江逾明编排别人,按理说,他这般的清贵公子,不会背后议论才是,却不想他不仅议论了,表情还这么自然,细数起淮安伯府的事也是头头是道,但姜辞总觉得江逾明这番话里有几分偏袒的意味,是因为林婉仪吗…… 但这些和她没关系,姜辞开口:“今日是我失言,还请世子责罚。” 江逾明睨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与前世大有不同,昨日他只觉得她脾气大了些,说一句便顶一句,但现在他发现,她还特别喜欢认错。 在他印象里,姜辞总是郁郁,心头好似压着千万事,压塌了柳眉,压平了嘴角,牵挂这个记挂那个,每每相谈,她总在解释,事无巨细,好似怕他误会什么。 那时他只当她性子如此,到现在,他才渐渐明白其中深意—— 那时她在乎他,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一点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如今她想同他和离了,便竖起满身的刺,甚至不惜用刺伤害自己…… 昨日温以清说姜辞不喜欢他,他不敢想,但今日发现,好像是真的。 江逾明低头切茶:“……你没错,不必请罚。” “七去之条,口舌第四,是我失言了。”姜辞垂眸低首。 江逾明手一顿,她果然又想和离了…… 姜辞不知江逾明在想什么,心里拨着算盘:她和江逾明刚成亲,于情于理不宜和离,可和离之事何时能算合情合理? 下一个三年吗? 她不想。 方才云霜闲话时一愣,她才惊觉这是在书房附近,能让云霜这么惊慌的,除了侯爷,便是世子,但不论是谁,姜辞那番话说出口,便足以给他们留下坏印象,这就够了。 让一个人喜欢自己,难;让一个人讨厌自己,易。 口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不主动提,江逾明根本想不到,但她怕的就是江逾明想不到,所以尽往坏了说。 “世子说我是江家的贵人,不必拘礼,那是世子宽厚,我因此得意忘形,忘了规矩,辜负世子,是我不该,”姜辞眉眼间染着薄薄的愧色,“今日所犯七出之条,世子仍为我说话,姜辞羞愧不已,更觉得对不起世子,想着有些事不告诉世子,寝食难安……” 终于要说了吗?江逾明往茶杯里斟茶,希望流水声能盖住姜辞的话,却不过徒劳。 姜辞的头垂得更低了:“无子,为其绝世也,七去之一,我恐难有子嗣,怕是难为江家开枝散叶,世子还是早……” “你怎知你难有子嗣?”江逾明倒茶的手一颤,两滴茶水落在黑色漆盘上,浓重的茶水像两滴化不开的墨。 前世成亲三年,他们一直未有子嗣,而且…… “……我小时落水,身子因此落下病根,大夫说我难有子嗣。” 成亲前姜辞没说,是因为大夫说她这身子可以调养,虽然前世也一直在吃药,但他们三年没有孩子是事实,姜辞看过不少大夫,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说她气血太虚,是累的。 总之,她虽然撒了谎,但也不算说谎…… 姜辞感觉到江逾明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难得有些心虚,低头抿了口茶。 江逾明蹙眉:“看过大夫了?” “……在荆州看过。” “一直在吃药吗?” 江逾明忽然想起云霜说到的“捎些药”,想来便是姜辞调养身子的药,所以她一直在吃药吗?可他竟全然不知道。 “是有在吃……” -- 第13页 两人话说到一半,长笺进来了,说是可以用晚膳了。 晚膳时,江逾明一直蹙着眉,频频看姜辞,惹得她颇有些心虚,几次后,姜辞忍不住给江逾明夹了口青菜,转移注意力:“世子这几日不忙吗?” 雷呈还等着呢。 江逾明幽幽抬眼:“我同都察院请了几日婚假。” 姜辞默默咽了饭:“……原来是这样。” 这夜,姜辞沐浴后,江逾明还没上榻,点着灯,坐在榻边看书。 姜辞过去时,江逾明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把目光放回书上。 傍晚那番话后,江逾明有些奇怪,姜辞心里发怵,想来她不能有孩子的事让江逾明很生气吧。 恩情在前,江逾明迫不得已娶她为妻,可结果呢? 姜辞瞒了这么大事不告诉江家,便是不仁,江逾明该是恨极了她,若不是她,他早和林婉仪在一起了。 而且傍晚时江逾明的话太急,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说纳妾之事……看来只能等下次了。 届时江逾明坦白了与林婉仪的事,她再想和离,侯爷也不好阻拦。 想明白后,姜辞又觉得不那么怕江逾明了,左不过休了她,她等着呢。 姜辞先一步窝进被褥,缩进角落,借油灯太亮,背过身子。 不想,她刚躺好,江逾明便放下书,吹了灯。 不会又要卧谈吧。 姜辞不大高兴地蹭了蹭被子。 好在江逾明没说话,夜色就像那盏油灯,风来,散去。 月色温凉,姜辞侧身躺着,与江逾明隔了很远,原以为今夜难眠,却不想,因为身后暖融融的,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身侧呼吸清浅,江逾明却没能睡着,盯着帐顶出神片刻,侧过眸子看她。 姜辞的背影从来都薄,病过后尤甚,双颊上好不容易养起的莹润,在那大病一场后,肉眼可见的消瘦,再后来,她睡梦时总是侧躺着,安静得心跳很乱。 在他印象里,姜辞总睡不好,每次他夜里回来,刚掀开床幔,她便蹙眉,慢吞吞地缩进榻深处,仔细一看,却又没醒,也是在那之后,江逾明让人换了两床被褥。 江逾明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想到她今日的话——他没让她说完,却知道她想说什么,左不过和离之事,可纵使前世已经听过,再听一次,还是会觉得难受。 难受又如何,她都不喜欢他了。 江逾明在夜里伸出手,借着依稀的月光看它们合拢又分开。 子嗣,和离…… 他慢慢回想前世,他记得她的惴惴不安,也见过她的战战兢兢,原来这都是因为子嗣吗?她怕他发现,所以刻意讨好,所以到最后,因为子嗣和离。 因为子嗣和离? 江逾明手指一顿,他们成亲三年,确实没有子嗣,他原以为是他公务太忙,两人同房太少的缘故,竟不是? 如果真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只怕她心里更不好过,可不好过为什么不同他说?一定要和离吗?江逾明越想越精神,又想起她昨日说的落人话柄之事,也是因为规矩? 江逾明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床榻悉索,姜辞忽然翻了个身,整个人靠了过来,江逾明呼吸一滞。 姜辞的左眼皮上有一颗红痣,她是单眼皮,睁眼时,痣便不见了,只有睡觉时才能看清。 小小的一点红色,落在眼睑上,明丽里带着说不清的妖艳,在呼吸相缠的夜色里,让人忍不住想起无边春色。 姜辞在情动时,那颗痣是最红的。 风在帷帐下打旋,吹动穗子,今夜月色偏凉,却勾得江逾明心猿意马。 他们好像还在吵架。 江逾明移开目光,呼了一口气,逼自己快睡——谁知,姜辞蹭了上来,靠在他胸口不动了。 发稍软软地蹭在下巴,气息洒上他的锁骨,一呼一吸,轻得像猫须。 江逾明叹气,伸手压了压她的发顶,闭眼欲睡。 突然,姜辞的脚靠了过来,碰到他的脚踝。 有点凉,啧。 江逾明忍了半晌,只觉得不好,难受地把人放开,轻手轻脚地去了净室。 翌日,两人都起的早。 云霜给姜辞添衣时,关心道:“昨日降温了,夫人睡得可还好?” 降温了吗? 姜辞不知道,她只觉得睡得暖暖的。 “尚可。”姜辞点了点头。 忽然,江逾明从她身侧飘过,眼下一层淡淡青灰,听到她这句话时,好似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姜辞不明所以。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好了。 可是,她黏我诶…… (论情侣吵架,男朋友不帮我说话,还要强势分析一波的下场……) 第8章 韵色无边 三声莺啼报晓,几度薄阳暑消。 细篾短檐斜照,数枝青杏弯腰。 今日回门,姜辞特意换了身娇俏的霞红碎梅长裾,裙摆缀芙蓉,素雅的妇人髻边,一只白梅玉簪在日光下莹润。 她本就容貌婉丽,细长柔和的柳眉下,凤眸含秋,眼睑一颗红痣,微敛时艳上三分。 她极适合这样艳丽的颜色,却素来打扮清雅,一是因为高门夫人身份,二是因为江逾明寡饰。 目下,姜辞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倏然一愣,空添的岁月清零,昔日的沉稳散去,她恰是二九年华,眉眼间的韵色介于青稚与成熟。 -- 第14页 她当是俏丽的。 姜辞拿起口脂,浅浅描过,在上头留下一抹唇红。 只是这样略施粉黛,就让镜中人焕然一新,不止气色,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铜镜中的眼波荡出春水,娇袭一身春意。 江逾明看她从拐角过来,面色一怔,眉心微蹙。姜辞看见了,才不管他,抬步子走了。 - 姜府落在佘庆街上,并不十分繁华,却胜在环境清雅,周遭院子住过不少状元探花,所以牙行租赁售卖时,要价都高。 车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府门了。 石壁飞檐的姜府门前,是大哥和大嫂在等他们。 姜辞透过车帘看到大嫂时,忍不住扬了嘴角,下马车的步子轻快,挽起大嫂手时,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 大嫂看到姜辞,眉眼都是亮的,嗔骂:“都嫁人了,还这么不知稳重。” 虽是责怪的话,却带着浓浓的关切。 姜辞心中暖融,忍不住靠在大嫂肩上,想到了前世——大嫂因难产去世。 知此噩耗,姜辞惊吓过度,晕了过去,甚至错过了见大嫂最后一面……这事也成了姜辞一生的遗憾。 好在她回来了。 大嫂从宜州辗转荆州,如今又嫁到奉京来,更是难吃到桂花藕和雨后茶,以致孕中都惦念不忘。前世,姜辞托了沅叔帮忙寻,今日回门也没忘。 姜辞挽着大嫂的手,亲昵地说些俏皮话,轻车熟路地往里进。 回家嘛。 至于江逾明? 姜辞才不管他,大哥比她还不喜欢他呢。 如今江逾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姜辞有气撒不出,耍脾气像欺负人似的,也该让他难受难受。 江逾明看着姜辞雀跃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冲大舅子作揖。 姜溯轻咳了两声,有几分尴尬,他确实不太喜欢江逾明。 江逾明自小便是旁人家的孩子,从前姜溯读书,听的最多的便是姜父念叨:多向江世子学学。 一两次还好,听得多了难免抱怨,这江逾明还能是文曲星下凡不成?他是泥人,只能玩泥巴,跟那些喝露水的神仙比不来。 他这般想,也这般说,果不其然,得了一顿骂。 姜夷如是做御史的,骂起人来引经据典,半个时辰不带重复,姜溯挨了一顿说,恨不得原地蒸发。 他少时也是顽劣性子,不服管教,这头姜父一拿江逾明训他,转头,他就和姜辞说起江逾明的坏话。 姜夷如每训他一回,他便得找姜辞大骂江逾明一回,姜辞院前那片草坪都被他踏平了。 姜溯原以为姜辞和自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却不想亲妹子从来都只是身在曹营。 再后来,修远侯府上门提亲,姜溯还站在院中叫嚣着别让他们进来。 难怪姜辞说,大哥比她还不喜欢江逾明。 姜溯背着手,端做清冷的架子,像是在沉思,其实是不愿与江逾明搭话,谁知,江逾明忽然快步上前,唤了他一声:“大哥。” 姜溯心头一跳,垂下眼问:“怎么?” “听说大哥先前在沧浪诗会上做了一首诗,山河锦绣,得了皇上夸赞。” 这是姜溯近来最喜欢听的夸赞,他的诗文自来如此,偏宫体,惯喜欢用辞藻堆砌。 姜溯觉得妹夫还挺会说话,勉为其难应他两句:“小作,妹夫竟也听过?” “丹青妙笔,字字珠玉。”江逾明含蓄地赞了两句。 姜溯喜上眉梢,客气:“妹夫过誉了。” 江逾明眼底带着夸张的赞扬:“我最近寻到一份徽墨,甚是精美,想来墨宝配名诗,不知大哥可喜欢?” 长笺跟在江逾明身侧,连忙把那方墨打开。 姜溯只扫了一眼,便知那是块不可多得的古墨,但他高兴的不只这点——还有什么比少时劲敌一口一个“大哥”唤你,更让人舒坦的事吗? 而且他还赞了我的诗! 姜溯心情大好,趁江逾明不注意,连忙叫人把之前准备的那十八|九坛子酒收起来。 江逾明和姜溯闲谈一路,见快到正殿,才问:“阿辞身子可是不好?” 姜溯神色一顿,面上的笑意忽然淡了,他先是扫了一眼江逾明,才试探着问:“阿辞告诉你的?” 江逾明点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姜溯口上这般说,眉头却一直紧蹙,“我十三岁那年冬日,不小心坠塘,是阿辞救我上来的,那之后,阿辞便很怕冷,大夫说是寒气过甚……” 只是姜溯不知道,姜辞救他那日,恰好是她第一次来癸水的日子,寒冬腊月的莲池,水温寒得刺骨,明明坠塘的姜溯,可姜辞的脸色却更白些。 江逾明听完,眉头紧锁,想到昨日姜辞的脚碰到他时,很凉。 “既是自家院子,好端端的怎会掉进池里?” “许是踩空了,谁知道呢?”姜溯开着玩笑,江逾明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但现下前厅已到,他也不好多问。 前厅里,姜夷如坐在主坐上。 姜辞的娘亲顾氏生下她后,身子便不大好,没几年便去世了,如今坐在姜父旁边的,是继室周氏,再下是姨娘柳氏。 姜家人丁单薄,周氏有一女,再就是姜辞和姜溯兄妹。 奉茶抬礼,说了些场面话,便时过晌午,午膳时,江逾明坐在了姜夷如身侧,再下才是姜辞。 -- 第15页 姜辞进门后,一直黏着大嫂,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江逾明只得同姜夷如说话。 “小女刁蛮,从小就跟着兄长在外头胡来,一点没有女儿家的样子,贤婿多担待。”姜夷如虎着脸斥责,却是疼惜的语气,看得出父女俩感情很好。 江逾明便道:“阿辞性子挺好的,不拘束。” “好什么啊,野丫头。”姜父大笑,放下心来。 没一会儿,侍女上菜,周氏坐在女儿身边,见席面上上了道羊肉,轻声嘱咐:“云云不喜欢吃羊肉。” 侍女得了令,欲把羊肉放在姜辞面前,谁知菜碟还没落桌,江逾明忽然抬手接住了:“这道菜太腥,放另一边吧。” 众人并未察觉,姜辞却一愣,江逾明不是最喜欢吃羊肉的吗? 她不喜欢羊肉,觉得太腥,但今日是回门宴,府里自然会做些江逾明喜欢的菜…… 他是什么时候不喜欢吃羊肉的? 姜辞愣了许久,直到大嫂唤她,才稍稍回神。 用过午膳,姜辞挽着大嫂的手去了她的屋中。前世,大嫂因为身子底子不好,才会难产大出血,姜辞今日来,便是想多叮嘱些。 大嫂听她说完,笑起来:“到底是嫁人了,心思细了,也周到了。” 姜辞乖巧道:“才没有,是大嫂心细,我跟大嫂学的。” “和江世子还好?” “……挺好的。” “他知你不喜欢羊肉,专门让人拿远了,对你是上心的,我记得江世子是喜欢吃羊肉的吧。”大嫂浅笑着。 姜辞被大嫂这话说得一愣,江逾明知她不喜羊肉,才把菜放远的?! “你呢?方才看你在席间都没怎么看他,怎么?吵架了?”大嫂的目光慢慢在姜辞面上扫过,试探着,“不会是因为林婉仪的事吧?” “我才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大嫂多心了,我刚与世子成亲,怎会吵架?”姜辞心中微动。 他们从荆州回来时,正是江逾明和林婉仪的流言最甚的时候,还没成亲前,大嫂便开始担心这事,成亲后,大嫂也一直忧心她会与江逾明因这事生了嫌隙。 姜辞不想让大嫂操心,安慰道:“我只是太久没见大嫂,想大嫂了。” 大嫂点了点她的眉心:“你啊,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里有主意的很,我知道说不过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辞轻声道:“省得了。” 傍晚,大哥和大嫂送他们出门,上马车前,大嫂忽然捏住她的手:“不高兴就同大嫂说,咱们回荆州去。” 姜辞不敢应这话,只敢拿眼睛看她,在那样的目送里,上了马车。 江逾明坐在左侧,两人安静了一路,直到车马碾过一个石子,骨碌碌颤起来,才问:“同大嫂感情很好?” 姜辞“嗯”了一声:“大嫂是宜州人,受毒刺案牵连,去了荆州,当时我们两家都人生地不熟,只能守望相助……大嫂比我年长些,教了我很多,平日去茶楼听戏,也是大嫂陪我去的。” “你很喜欢荆州?” 姜辞看了他一眼,她其实不喜欢的,但不喜欢的原因坐在她旁边,她便说:“喜欢的。” 第9章 芍药之语 姜家逢难,举家赴荆,变故遽然,按理姜辞已与修远侯府世子定亲,可以不用南下荆州,但她还是去了。 她受外祖教养,不可能看家中落难,自己却留在奉京享福。 决定离开奉京那日,姜辞特意带了定亲信物上门拜访,当时见她的便是修远侯。 江进亦早知姜辞会来,可见着人,便知说什么都无用,收了信物,拍拍她的肩,嘱咐珍重。 当时离京,姜辞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所以临行前,特意绕道去了江逾明的院子。 可惜两人未能相见,最后,姜辞只好嘱咐管事嬷嬷,帮忙转交了一个荷包。 那时她刚学女工,荷包绣得不像话,送江逾明的那个,是十个荷包里,模样最好的,虽然比不上闺阁小姐做的,模样也略微磕碜,但姜辞还是送了。 毕竟此去一别,万水千山,归期不定,再见无期。 姜辞还记得荷包上绣的是芍药,她不敢太直接但也直接,女子退亲,于男方也不太体面,她希望江逾明不要生气——她之所以来,不是不爱,而是不能。 江逾明明白吗?他天资聪颖,自然是明白的…… - 从姜家回来后,修远侯派人把江逾明请去了书房。 姜辞便回了琇莹院。 其实看到沅叔把人叫走时,姜辞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大嫂那番话,她对江逾明的心情有些奇怪—— 姜母早逝,姜辞自小便是父亲和兄长带大的。 姜夷如是文人,不拘一格,闲云野鹤,这样的男人哪会带孩子?更别提姜溯。姜溯只比姜辞大两岁,自己都是个孩子。 姜辞四岁,姜母病逝,外祖大怮。姜父做主,把姜辞送去了北郡。 北郡旷远,一望无际,一碧千里的绿原,连绵不绝的山脉,成群的牛羊……姜辞成了蓝天下,戴着草帽,赶羊的中原姑娘。 那几年,她日日在草原上跑,滚过草,拉过弓,骑过马,彻底忘掉了没有娘亲的悲伤……直到后来,外祖年岁渐长,姜辞也不再是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外祖只得叫人把姜辞接了回去,也是那一夜深谈后,姜父同意了续弦。 -- 第16页 姜辞有了继母。 女孩年岁渐长,有些话,有些事,还得娘亲来教。 周氏刚进门那会儿,姜辞确实学到很多,慢慢更正了很多习惯,就在她以为这就是有娘亲的生活时,周氏生下了一个女儿。 姜辞看到了周氏对姜云的疼爱与呵护,才真正知道,一个有娘亲的孩子,是怎样的。 姜云挑食,周氏便亲手剥虾添饭,哄她用膳,不管在哪,摆在姜云面前的,永远都是她最喜欢吃的菜,而姜辞也是那时才知,不喜欢吃的菜,是可以挑到娘亲碗里的…… 每每看着自己面前姜云不喜欢吃的菜,姜辞便会难过——她并不嫉妒,只是羡慕……那是一个没有娘亲的人,对有娘亲的人的羡慕。 那时的姜辞便想,以后嫁人,一定要嫁一个能给她夹菜剥虾的人。 但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找到。 所以今日江逾明抬手扶过菜碟时,姜辞愣住了,她不知道那种心情是什么,只觉得那时的心跳,好似空了一拍。 姜辞泡在浴桶里,有些烦躁地按了按胸口,回想起今日大嫂说的话:江世子知道你不喜膻味,所以才把它拿远…… 江逾明怎么会知道她不喜欢羊肉?!姜辞不信,若是前世还好说,但眼下,他们成亲不过三日,江逾明不可能知道她不喜羊肉。 在她印象里,喜欢吃羊肉的是江逾明,可前世,院中用膳时,好似确实没吃过几次羊肉,难道江逾明本就不喜欢羊肉? 是了,不然何必多此一举地把羊肉拿走,而且就算是知道她不喜羊肉,也不必拿远,她不吃就是了。 姜辞思来想去,忽然觉得这辈子的江逾明不仅挑食,还难伺候。 再出来时,已经亥时,姜辞以为江逾明睡了,但却没有,他依旧坐在榻边看书。 姜辞不想吵他,昨日的事她还心有余悸,只好装透明,悄摸着声响上榻,今日有些凉,她窝进被褥后,将褥子盖过了肩膀。 没过一会儿,江逾明吹了灯。 月色来得很快,灯芯的余温散在静夜里。 姜辞累了一日,刚沾上枕头,便感觉睡意袭来,眼皮沉重,昏昏沉沉不知西东,就在她快睡着时,江逾明忽然开口:“你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姜辞一愣,江逾明的声音有些小,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稍稍翻身:“什么?” “……没事。”江逾明闭上眼睛,伸手给她扯了扯被子。 - 七月的日子过得很快,将近月底,气温才不情不愿地降下一些。 芳菲院西侧的排房里,几个小丫鬟围在槐树下吃糖糕。 “还是陈记的糕点好吃,若是日日能吃到就好了。”丫鬟月明满足地眯着眼。 月霞笑她:“能吃到一次就不错了,你个贪吃鬼。” “若是萧世子日日来给大姑娘送礼就好,我们这些下人也能跟着主子沾光。” 月霞呷了一口茶:“你这话私底下说说得了,可不兴往外学,教三姑娘听了,有你好果子吃。” “三姑娘还惦记呢?”月明吃完糖糕,用手在身上拍了拍,“萧世子不就给三姑娘摘过风筝嘛,这点小事,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她要不是三姑娘,谁乐意听啊!” 旁边有人补充:“那还不是因为大姑娘在才给摘的?” “你们听说没,三姑娘昨日又拿了萧世子送给大姑娘的礼物,今日茶会,还戴着显摆呢,真不嫌丢人。” …… 这边丫鬟们吃茶说闲话,另一边,芳菲院的茶会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江娴送各位小姐出门,出垂花门时摸了好几回发鬓,才叫人发现那耳坠子。 “江娴,你这耳坠子真好看!”说话的是詹事府少詹事的嫡三小姐,一双杏眼圆溜溜的,她年纪小,音调高,话音一落,周围的小姐丫鬟便簌簌回头。 一时间,芳菲院的垂花门前,尽是围着江娴讨论她耳坠子的小姑娘。 江娴满意地听夸赞,全然没看到人群中,有个嫩黄对襟襦裙,头上绑着粉色发带的女子转开了目光。 听了一番奉承,又把人全送出府后,江娴眉眼带笑地回了正屋,进门时,正好见到林姨娘从院门外回来,声音清脆地问:“姨娘去哪了?” 林氏心中一片欣喜,正愁没处说:“萧国公府的世子萧睿,相中了咱们府里的大姑娘!” 前日姜辞进门,驳了林氏的脸面,让林氏十分恼怒,她回头向林婉仪诉苦,却挨了一顿说,林氏这事办的,左右不是人。 可就在她心情烦闷之时,峰回路转——萧国公府派了刘娘子上门说亲! 刘娘子第一次来时,要了侯府姑娘们的帖子,当时林氏便猜,萧国公府可能是相中了大姑娘。 果不其然,今日一去,侯爷说的便是这事! 江素卿是亡兄孤女,侯爷自然对她上心,因着如今林氏执掌中馈,这事便落到了她手上,方才去侯爷院子听差,她得了不少赏赐,金玉锦帛的贵气一扫两日阴霾。 除去赏赐这事,林氏真正高兴的,还是中馈之权——姜辞正室进门,按理说,侯府的中馈该交到姜辞手里。 可姜辞没说,林氏便没提,毕竟敌不动我不动,她不提,说不定大家都没想起这事,但她若缺了心眼提醒大家,凭侯爷对姜辞的喜爱,中馈之权,必定拱手让人。 -- 第17页 如今,侯爷把江素卿的婚事交给她去办,无疑是让她吃了颗定心丸,毕竟这订婚期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好的。 说到底,婉仪什么的还是外家事,现在对林氏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侯夫人的位置,而是这中馈之权能不能守住。 林氏一路上都哼着歌,眉眼的喜色挡都挡不住,只可惜这一回,江娴不能感同身受了,茶会时好不容易攒下的好心情,就这么灰飞烟散了。 江娴心情烦闷地从芳菲院出来,穿过九曲回廊时,忽然听到云霜在和芝兰院中的兰嬷嬷讨教针线。 “我在荆州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听说是萧世子特意从江南寻的,天丝云锦,真真是只有大姑娘这般天生丽质的贵人,才配得上这种料子。” “大姑娘生得白,模样俊,像极了大夫人。大夫人嫁给大爷时,嫁衣便是用的天丝云锦,萧世子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兰嬷嬷从前在大夫人跟前服侍,大夫人战死后,她便接管了大姑娘的起居。 “大爷和大夫人都是顶好的人,想来这桩婚事,是大爷和大夫人在天有灵,保佑大姑娘呢。” “萧世子从小便和大姑娘玩得好,那时候,巷子里有些顽童,总说卿儿克爹娘,是萧世子出头把人赶跑了,我每回想起来都笑,拿个树棍,就说要保护大姑娘了……”兰嬷嬷说着,眼睛就弯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 只不过开心是她们的,站在假山后的江娴一脸霜色,甚至捏断了一张芭蕉叶,声音低冷:“月见,去叫孙嬷嬷把那批料子换出来,找个绣娘,给我做身新裙子。” 芭蕉叶断的时候,月见冷汗都下来了,旁人可能不知,但她做为江娴的贴身丫鬟,最是知道自家主子有多喜欢萧世子,眼下主子在气头上,月见哪敢不从,只得去了。 傍晚,云霜回了院里,见到夫人时,有些不解:“夫人,您怎就确定三姑娘一定会把天丝云锦换出来?” “不确定啊。”姜辞轻快道。 “啊……那夫人还让奴婢去做。” “换出来是好事,换不出来也无所谓,总归结局是一样的,只不过换出来,对我们更有利罢了。” 其实这事,姜辞就算不插手,也挨不到她,但怎么说呢?她这人,确实是有点小气在的。 前世,江娴为了阻止萧世子和江素卿成婚,竟公然跑到诗会上去勾引萧世子,惹得两家关系难堪,害侯府在奉京留下了笑柄,以至后来,江素卿虽嫁进萧国公府,却也因这事,和萧睿生了嫌隙。 两个青梅竹马的人,因为一个江娴,过成了小心翼翼。 这事之后,修远侯大发雷霆,将江娴关了禁闭,还勒令林氏赶紧把江娴嫁出去,省得她到处丢人。 其实这事到此,都与姜辞无关,可那时的姜辞刚嫁进侯府,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和江逾明最般配的妻子,处处讨好,便接过了替江娴相看夫婿的活。 姜辞如今想起,依旧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替江娴忙了一通,江娴不领情不说,竟跑人家府里大闹了一场。 那户人家虽不算名门望族,但也是诗礼人家,在朝中也有官职,江娴这么一闹,在奉京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连带着给她说媒的姜辞也惹了一身腥。 不止如此,姜辞还因此,坏了虞婉的婚事。 作者有话要说: 姜辞泡在浴桶里,有些烦躁地按了按胸口,惊觉,这可能就是有娘亲的感觉吧~ 男——妈——妈——!!!(bushi) 小作者更得太多了,得压一压字数,明天就不更了,周二见(挥手绢) 谢谢支持! 第10章 哼哼唧唧 江家是个独户,到了修远侯这一脉,只有江玄和江进亦两兄弟,虽然人丁单薄,但兄弟俩都是顶出息的。 江进亦十五岁那年,北疆蛮族犯乱边境,祸乱四起。 兄弟俩听闻乱事,毅然参军——青涩莽撞的男儿刀背染血,目露坚毅,数十年间英勇威名传遍大梁,累累功名,封侯拜相,金玉银箔,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 可自认本是天骄子,奈何天骄不奈何,世事无常终须定,人生须定却无常。 一场战事,北阳西落,日悬草白。 北疆蛮族再度进犯,长刀直指奉京,江玄挂帅挥师北上,终一去无回,与夫人戚氏战死沙场。 那时,江玄与戚氏成亲不过三载,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可就是这么一对沙场鸳鸯,沦落喋血,除了满身战损的尸骸,便只剩一个两岁大的女儿。 姜辞第一日敬茶时,坐在江进亦下首的,便是江玄的女儿,江素卿。 大爷和大夫人战死后,江素卿便寄养在江进亦名下。江进亦与兄长感情深厚,兄嫂身故后,更是对江素卿视如己出。修远侯没有嫡女,江素卿便是侯府嫡女,府中人便称江素卿做大姑娘。 白昼相接,春秋相替,一转眼十四年光阴将过,江素卿到了二八年纪,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这事半年前便开始忙碌了,只是姜家归京倏然,这事便暂时搁置了。 如今江逾明已经成婚,江素卿的婚事也该拾起来。 而与江素卿定亲的人众人也不意外——萧国公府的世子,萧睿。 当年江进亦奉旨到北郡迎兄嫂归京,江素卿便是萧睿抱着进城门的。 -- 第18页 虽然十数年里,两人交往不多,但若说江素卿和萧世子是一对,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这两人早就传出指腹为婚的佳话了。 麻雀停于篾下,斜阳拉出细影,这两日天燥,姜辞坐在廊下烧菊茶,还没等到水沸,便听下人说,少詹事府的庶五姑娘求见。 庶五姑娘?云秋眉头一蹙,这是哪门子姑娘啊…… 云霜看她藏不住表情,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规矩点,虞姑娘是夫人的客人。” 云秋小雀似的蹦开,用手盖住脸,乖乖说:“知道。” 少詹事府里的庶五姑娘是自己来的,跟着她的丫鬟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像是怕冲撞贵人,虞姑娘进门前,特意在月洞门那探头看了一眼,嫩黄色的襦裙露出一角,粉色发带飘飘,她才十五岁,生得跟豆蔻似的白嫩可爱,一双狗狗眼,圆溜溜地看人,惹人疼惜。 云秋看她那双眼睛,心一下就软了,尴尬地摸摸鼻子,把人请进来。 姜辞请她落座,把刚好的菊茶斟出来,浓香袅袅。 虞婉把竹篮放在案上:“姐姐新婚,本不该打扰,但有些事,又觉得应说与姐姐知。” 姜辞抬眼,眼皮上那颗红痣一闪而过:“你说。” “今日府上三姑娘设宴,请奉京六品以上的贵小姐吃茶,我应邀在列,临别前,见三姑娘戴的耳坠,当是萧世子送给江姑娘的。” 这江姑娘,自然指的是江素卿。 姜辞有几分惊讶:“你怎知?” “舍弟顽皮,前两日在白玉堂佘了一批玉石,我拿着银钱去还账,刚好看到萧国公府的侯管事在采买,那对耳坠子恰在其中。”虞婉徐徐道来,她虽面容青稚,但话语与眉眼间,却带着和模样不相符的成熟。 她怕姜辞不信,又说:“那对耳坠子是白玉堂的新货,掌柜特意给侯管事留的,我站在旁侧听了许久,不会看差。” 姜辞不是不信虞婉,只是忽然想到她的弟弟可不是一般的顽劣。 虞婉的娘亲出身歌女,嗜酒成命,刚把他们生下来,就差人送去了少詹事府,问虞大人要了笔赎身钱,出了京城,没回来过。 有这样一个娘亲,虞大人怎可能重视这俩孩子?况且他也不缺孩子。 这么些年,虞婉在虞府,一直都是自生自灭,那个小她半个时辰的弟弟,也靠她照顾,可以说没有虞婉,她那个弟弟早不知道在哪里被人打死了。 姜辞把斟出来的茶放在她面前,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很长,虞婉之所以告诉她这事,便是因为萧世子救过她弟弟一命。 “萧世子是好人,我不想他和江姑娘因此生了嫌隙。”虞婉的意思很明了了。 可姜辞抬手压在篮子上,直接道:“我并不打算阻止。” 虞婉眉心一蹙:“姜姐姐……” “你来侯府赴宴,自是和江娴相熟,应当知道她是喜欢萧世子的吧。” 虞婉谨慎地点了头。 “江娴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也清楚,你越是不让她干,她便越是逆反,日积月累的压抑指不定会酿出恶果。”姜辞眉心倏地松开,粲然一笑,“所以啊,任她胡来好了。” - 送虞婉走后,姜辞去了一趟北苑,回来时,看长笺候在院门前,行礼与她说世子为友人践行,不回来用晚膳了。 姜辞不明所以,从前江逾明不回来便不回来,也没差人说过什么,怎的今日还特意告诉她? 不过这样也好,上回同江逾明说了子嗣的事,他惊讶过后就没别的反应了,回门时也奇奇怪怪,这可不行,她今夜得好好想想法子,明日再试试。 沐浴后,姜辞披着外衣从净室出来,心想趁江逾明不在,霸占整个床榻——前世两床被是江逾明提的,但那也是半年之后,如今他们新婚,姜辞找不到理由要两床被子,可睡一床被,她又觉得别扭。 然而,姜辞还没来得及上榻,云霜端着水盆进来了:“夫人,泡了脚再睡吧。” “七月天气还热呢,泡什么脚?”姜辞不解。 云霜把水盆放在地上:“泡脚睡比较舒服,是少夫人教奴婢的。” 一听是大嫂的话,姜辞便没多说什么,乖乖坐下了。 水盆里除了热水,还放了艾叶生姜和红花,淡淡的药香飘出来,姜辞觉得这味道好闻,泡着舒服,那点不高兴便没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娇气得很,怕冷又嫌热。 泡完脚,云霜又帮她用温水洗了脚,姜辞终于能上榻了。 闷黄的油灯被吹灭,姜辞体虚,天一凉便容易手冷脚寒,夜晚常因为手足凉而睡不着,但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泡了脚的缘故,躺进被窝时浑身暖融,连入睡都变得轻松了。 近来的琇莹院静得很,没有夏日聒噪的蛙声,没有风过树梢的悉索,连麻雀都不叫了。 蜻蜓飞过池塘荡过几道涟漪,江逾明回来了。 屋中油灯尽灭,四周沉寂,和记忆里的画面奇异的契合,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去了净室。 落下帷帐时,江逾明鼻尖微动,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闻到了姜辞身上香气——他身上也有一样的味道,是沐浴后皂角的香气,那味道本来很淡,可经过被褥一捂,浓郁了许多,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让人心跳不平。 -- 第19页 他今日喝了两口青栀酒,现下却觉得,不如这清香馥郁。 她一向喜欢用香。 江逾明安静地躺下,没过一会,果然听到了熟悉的悉索声,没多久,姜辞的脚碰到上他的小腿。 今日是暖的了。 江逾明侧头看她,眼皮上的痣在暗色里有点淡。 和离,规矩…… 他以为这些便是她想和离的理由,可昨日听她说身子不好,又从姜溯那知晓她小时候的事,后,知,后,觉,她的手换季就常是冷的,冬日里手炉不离身,他从没关心过她…… 江逾明,你凭什么不和离。 他闭了闭眼,谁知姜辞又靠了过来。 从前隔着两床被,江逾明不知道姜辞睡觉不老实,如今睡在一张被子里,才知这人有多不乖,明明觉浅,睡着后却总哼哼唧唧地黏人,小小的呼吸跟猫儿似的,叹在他锁骨上,无辜又撩人。 做坏事的人睡得一脸天真。 也不知道吵醒了算谁的。 先养养好,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我活该没老婆QAQ 还要压字数www,小作者周四回来,周四正常更了~ 谢谢支持! 第11章 男人的事 翌日醒来,姜辞发现被褥里有些空,怔了一会儿,伸手摸床榻,没人,江逾明一夜没回来? 云霜听到动静,从外头进来,边理床幔边说:“夫人今日起晚了些,昨日睡得还好?” 姜辞下意识答:“还成。” “看来泡脚还是有用的,夫人向来浅眠易醒,今日看着气色却不错。” 哪有泡一次就有效的,分明是昨日江逾明没回来,她才睡得好……不过事不好往外说,敷衍地“嗯”了一声。 云霜就笑:“那夫人快起吧,世子在等夫人用早膳了。” “……?”姜辞缓缓抬眼,“世子回来了?” 这么一说,她手边江逾明的位置上,好似还残有几分余温,姜辞默默把手收回来,嫌弃地在褥子上蹭了蹭。 “世子半夜回来的。”云霜小声说,“还吃酒了。”今日取换洗衣裳,世子那身霜月袍一股酒气。 听了这话,姜辞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眼前一亮,忙下榻梳洗,让云霜把那件沾了酒气的衣裳拿来。 云霜不明所以。 东屋里,日头正好,阳光从竹篾下落进来,浅浅洒在江逾明手背,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侧头握笔时,青筋微凸,看着很有力量。 他正等姜辞用早膳,谁知还没等到下人通传,便听到外头有人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姜辞将漆盘放在书案上,模样严肃,端着架子时,有半分顾老将军气吞山河的架势,只不过这气势在触到江逾明那过分安静的目光时,不自觉软了半分,赶鸭子上架似的开口:“夫君昨日吃酒去了?” 江逾明目光扫过她面上,又看后头支支吾吾的小丫鬟,有些不明所以,昨日不是让长笺回来通报了吗? 但目下她问,江逾明又解释了一遍:“昨日在竹里馆给故友践行,小酌而已,既是朋友又是别离,他们劝酒,不好不喝。” 他说得好有道理。 可姜辞才不管什么原因,无理取闹:“纵是如此,也不该半夜才回,我与夫君方成婚,夫君便夜宿吃酒,让旁人如何想我?而且这衣裳上全是酒气,一闻就知喝了不少。”姜辞听云霜说起吃酒的事,第一个人想起的便是大哥。 姜溯爱诗,乐饮酒。 姜辞尚在家中时,大哥没少酩酊夜回,还是她偷偷给大哥开的门。 一次姜溯宿醉,快鸡鸣了才回来,姜辞担忧了一晚,见他满身酒气,忍不住抱怨:“喝酒伤身还误事,大哥还是少喝些吧,下次若是再这般,我可不管你。” 明明是好言相劝,姜溯却不乐意,嚷着:“大男人喝点酒怎么了?外头都是兄弟,能误什么事,人家既请了我,便是看重我,不喝一杯,枉做朋友,男人的事,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少管大哥吃酒。” 姜辞平白被说了一顿,回了句:“你以后再偷吃酒,我便不给你开门了,让爹给你开门吧。” 话音一落,姜溯赏了姜辞一个爆栗:“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下回听戏不带你。” 姜辞气哼哼的,不想和酒鬼计较。 谁料,酒鬼醒酒后竟没忘,逮着她好一顿说教:“女子是不能管男人外头事的,尤其是吃酒,你这般小气,就不怕以后没男人要?以后嫁人了可不能这样,会被丈夫嫌弃的,知道吗?” “你这般吃酒,也不怕以后没姑娘要。”姜辞顶着一头被姜溯揉乱的头发顶嘴。 姜溯却说得肯定:“我要找娘子,定是要找个不管我吃酒的。” 这事姜辞记得很深,就是一直没来得及问大嫂是不是真不管大哥吃酒的事,不过大哥虽痞气了些,话糙理不糙,说什么吃酒,其实男子不喜只是被女子管着罢了。 前头姜辞用子嗣的事暗示江逾明和离,他态度不明,她也不好直接问,只能这般另辟蹊径——江逾明是世子,又在朝中有官职,自是在乎脸面,如今,她这么当着下人的面数落他,他一定不高兴—— “夫君怕不是因为我不能……” “知道了。”江逾明温声打断。 “……?” -- 第20页 知、道、了? 什么就知道了? “昨夜只喝了一杯,酒气是旁人沾到我身上的,以后不喝了。” 姜辞:我想说的是这个吗?! 姜辞到口边的话还没说完,一下卡了壳,憋了半晌,只得恹恹:“夫君知道便好……” “用早膳吧。”江逾明放下笔,先姜辞一步出去,语气里好似还藏了一丝愉悦? 姜辞憋闷极了,想说的话没能说完,气得早膳只喝了两口汤。 江逾明看她心情不好,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是又想找借口和离,他轻咳两声,压了压嘴角的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小心思这么多。 “再吃点粥?” 姜辞看都没看,恶声:“太稠太硬不想吃。” 江逾明看她面前那像是没碰过的汤,觉得不行,试探道:“前日你说因为小时落水,伤了身子,难有身孕……” 说起这个,姜辞可就精神了:“是的。” 江逾明的手指在瓷碗前敲了敲:“吃了粥,带你见个人。” “什么人?”姜辞才不上当。 “大夫。”江逾明睨了她一眼,“你不是身子不好吗?” 知道江逾明记着这事,姜辞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他挺在意的,此去看大夫,应当是想确定一下她到底能不能生孩子。 这人当真小气,她不过是管他吃酒,他便动了和离的心思,果然,男子都不喜欢被女子管着。 姜辞挺直身板,去便去,她又没说谎。 出了院子,一路往北去,进了个三花杨柳的苑子,姜辞才后知后觉,江逾明要带她见的是谁——他的乳母,侯夫人的侍女,绾妈妈。 侯夫人过世早,侯爷怕见故伤怀,从前在侯夫人身边侍候的那些下人要么嫁了,要么到别的府伺候,到如今,侯府里便只剩一个绾妈妈。 绾妈妈四五十的年纪,已经不做活了,身边派了两个丫鬟伺候,基本是在府里颐养天年,只不过绾妈妈粗使出身,闲不住,整日里琢磨些手计,这会儿他们进来,刚好看到绾妈妈在日头下掸褥子。 绾妈妈转身见着人,很是惊讶,欣喜地把他们请到屋里奉茶:“这便是姜家那位大姑娘吧。” 姜辞福礼:“见过妈妈。” “看着和世子般配。” 绾妈妈眸光温和,带着长辈慈爱,连话声也柔柔,“世子成亲了,看着像个大人,夫人在天有灵,一定会高兴的。” 江逾明微敛神色,转移话题:“绾妈妈在此处住得可还好?” “一切都好,侯爷宽厚,不曾短我吃穿。” “这几日成婚事忙,没来得及见过妈妈,是我不对。” “老身得世子惦记,已经是福气了。” 三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绾妈妈的目光却悄悄落在了姜辞身上,这姑娘看着静得很,一双凤眼斜长明媚,虽然眉眼间的神色艳了些,气质却干净,她阅人无数,一眼便能看出这姑娘人好。 这般想着,绾妈妈起身从架子上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头一只晶红玉镯光泽明艳:“这是夫人生前送我的,老奴斗胆转赠小夫人,夫人若是能见您一面,一定也很喜欢您。” 姜辞是真的惊讶了:“如何使得!” 在她印象里,关于侯夫人的事其实知道的不多,前世也没怎么和这位绾妈妈打过交道,她只知这是江逾明的乳母,与江逾明感情深厚,所以逢年过节时会过来陪她说说话。 绾妈妈笑道:“怎么使不得,小夫人不要,便是看不起老奴。” 姜辞如何敢接这话,看了江逾明一眼,见他点头,才接过。 绾妈妈帮她把玉镯戴上,姜辞生得白,红玉的镯子衬得她肌肤映雪,绾妈妈顺势拍了拍她的手背:“同明哥儿好好的。” 几人又是一番闲语,江逾明才说到正事:“绾妈妈家中是做药行的,学过几年医术,待会儿让妈妈给你看看吧。” 原来绾妈妈就是大夫啊。 绾妈妈搭上姜辞的脉,过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道:“小夫人气血太虚,忧虑过甚,确实是不好有身子的体质……” 姜辞坐在江逾明身侧,听绾妈妈说的话与荆州大夫别无二致,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江逾明看她肩线下倾,只觉得无奈,明明绾妈妈说的是她身子不好,她却一副骄傲模样,脊背挺得笔直,心想若是她有尾巴,只怕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绾妈妈交代了些调养方子,又嘱咐姜辞放松心情等云云,两人才告辞。 人一走,院子里顿时清净了许多,绾妈妈重新在老槐树下的榻椅上躺下,等了没半刻钟,便听到去而复返的声音。 “难得见你也有心急的时候。”绾妈妈打着蒲扇笑他,“按照你吩咐的说了,还以为老身这把年纪还要说谎,却不想小夫人确实气血两虚……得养。” 江逾明抿唇:“难养吗?” “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慢慢调理吧。”绾妈妈语气悠悠,想到什么,放下蒲扇,“除了小夫人这身子,妈妈倒是想问问,明哥儿同小夫人怎么了?” “什么怎么?”江逾明装听不懂。 “跟妈妈还装糊涂?”绾妈妈把蒲扇放下,“往日里要说新婚燕尔般配,新嫁娘早红了脸颊,怎么到了小世子夫人这,却像没听到一般……倒是你,为着个夫人不喜欢的女子,跑来我这两次,上心了吧?” -- 第21页 江逾明没答,只道:“逾明想请妈妈繁忙。” “说吧。”绾妈妈睨他一眼,心觉世子和夫人太像了。 “她院里缺个管事嬷嬷,手里下人又是管不住她的,想来只有嬷嬷的话,她能听上三分。” 绾妈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老身快五十了。” “她院里还有四个丫鬟,各个都是顶聪慧的,嬷嬷看着她便好。” “又说那些丫鬟管不住她,又说那些丫鬟聪慧,你是做都察的,怎的话到这里,就变成这样了?” 江逾明不理会这打趣,问:“妈妈只说去不去便是了。” “你就不怕老身为难她?”绾妈妈打着蒲扇。 “若是这般,妈妈便不会送她玉镯了。”江逾明顿了顿,“那是娘给妈妈的添妆吧。” “应了你了。”绾妈妈挥了挥扇子,摆手让他走,瞧着他的背影,悠悠添了句:“上心了,便好好待人家,别等错过了,才后悔莫及。” - 一晃神,五日将过,江逾明婚假结束,一早便往都察院去了。 姜辞醒了大早,送江逾明出门时,却难得心旷神怡。 与此同时,江娴的新裙裾做好了,时间刚巧不巧,恰在萧国公府派人下帖子,月末要办诗会的节点上。 云霜看夫人用完早膳,低声语:“三姑娘给萧世子传信,奴婢派人拦下来了。” 姜辞拭了口,将信收进锦盒,敛眸道:“是时候拜会大姑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辞:大嫂,你是不是管不了我哥吃酒? 大嫂浅浅微笑:你说谁吃花酒? 姜溯: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感谢【POMI】同学的地雷和营养液哦[转圈][撒花花] 第12章 香腮弄粉 芝兰院和琇莹院挨得近,姜辞没走多远便到了。 兰嬷嬷见世子夫人来,欣喜地把人迎进院里,客客气气道:“世子夫人且等等,大姑娘就来了。” 姜辞便问:“大姑娘今日可是有旁的事忙?” 前世姜辞便和江素卿接触不多,江素卿嫁人后,两人更是连面都碰不着。 说来也正常,她替江娴相看夫婿,两人若是见面,也只剩尴尬,毕竟江娴坏了江素卿和萧世子的感情,她这么一帮,倒像是站队似的。 所以,她们本是对立的人啊。 兰嬷嬷不避讳,直说了:“大姑娘种茶树呢。” 大梁女子喜喝茶,也有在院中栽茶树的习惯,之前姜辞煎的菊茶,便是江素卿送的。除此之外,江素卿还惯喜欢侍弄花草,当今皇后娘娘胜爱牡丹,还曾请她入宫帮忙照料。 “是蒙顶茶,萧世子帮忙寻的。”兰嬷嬷笑起一脸褶子,像是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这茶树原只长在甘露山上,现下被大姑娘移到这院墙内,也不知还能不能养活。” “那为何还要种?”姜辞不解。 兰嬷嬷笑意更深了:“萧世子喜欢啊,这蒙顶茶不好买,姑娘就想自己种。” 原来如此,姜辞恍然,这大姑娘和萧世子倒是郎有情妾有意,也是,两情相悦的感情才能算天作之合,这么一想,她同江逾明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佳话,都是官媒娘子瞎吹的,根本经不起考验,难怪风一吹就散了。 姜辞在东屋落座,茶还没切好,江素卿便擦着汗从外头进来了。 一身红白相间的流云褙,袖间纹月季,鬓边一朵夹白水仙珠花,除了描眉,未施粉黛,整个人素得很,可能是方才出了汗,如今香腮弄粉,眸光灵动,无端多了三分俏。 江素卿是越看越好看的类型,眉眼随了大爷,很是俊俏,偏生鼻尖一颗小痣,既怜又娇。 “堂嫂怎有空过来?” 姜辞把锦盒放在桌上:“前两日喝了大姑娘赠的菊茶,觉得清热下火,很是喜欢,想着需得拿什么做回礼,才不辜负大姑娘赠礼之情。” “不是什么稀罕物,竟劳烦堂嫂跑一趟,回礼可就千万不必了。” “那不能行,我还想向大姑娘再讨些菊茶呢,不带点礼来,不好张这个口。” 江素卿和兰嬷嬷对视一眼:“堂嫂到底是书香门第,一张嘴,叫我说不出话来。” 是个直性子,姜辞心想。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一点香料罢了,我知大姑娘喜欢花草,应当也喜欢香,但挑的是我喜欢的味道。”姜辞把锦盒推到江素卿面前。 江素卿打开看过一眼,目光倏然一顿,抬眼看姜辞:“嫂嫂这是?” 姜辞眉眼一弯,神色没变:“听闻萧国公府月末要办诗会,我也收到帖子了。” 江素卿的手指压上锦盒里的信:“倒是巧,我也收到了诗会的帖子,想来能同堂嫂做个伴。” “萧世子清风雅乐,如此年纪便在大理寺任少卿,诗文也是一等一的好,我鲜少读诗,也听过萧世子的名字,想来京城渴慕萧世子的人不在少数,就是不知萧世子这般清雅的人,怕不怕惹上尘埃了。” 江素卿微微侧头笑了:“堂嫂想说什么?” “花香味浓,招蜂啊。” 话音一落,东屋速寂。 江素卿看了眼兰嬷嬷,兰嬷嬷一顿,欠身下去了。 “大姑娘与萧世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自是看不到旁的人。”姜辞看着江素卿,“可三姑娘大胆如此,连府中下人都懂,大姑娘又岂会不知?” -- 第22页 江素卿沉默半刻,轻声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所以大姑娘是不打算管了?” “不过一些小玩意,她想要便拿去吧,难道我还同她抢不成?” “一些金玉首饰,大姑娘可以不介意。”姜辞话锋一转,“但她想要的若是萧世子呢?” 江素卿压着信封的手倏然一白。 “三姑娘让孙嬷嬷从大姑娘这换走天丝云锦,天丝云锦是什么?”姜辞突然凌厉了起来,“大夫人嫁给大爷时,所穿嫁衣便是天丝云锦,大姑娘不管不问,是想把这门婚事拱手让人吗?” “我不是——” 姜辞不理她,直接道:“若是三姑娘穿着天丝云锦出现在萧世子面前,大姑娘觉得萧世子会如何想?” 江素卿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尽是姜辞和兰嬷嬷的话—— “这是嫁衣啊,萧世子的意思这么明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如今你们不过议亲,庚书都没换,萧世子便把嫁衣料子送来了,卿儿,你敢说你不懂萧世子的意思?”兰嬷嬷恨铁不成钢,凄然,“这是承诺啊,他还没见你,便说定了要娶你。” “……堂嫂,我如何不知?”江素卿抑制不住地捂住了脸,“可是我不能……” 姜辞觉得不太对:“怎么了?” 先前她暗示江娴换云锦,便是想让江素卿注意江娴,可事实告诉姜辞,江素卿是知道的,但她不管。 对于江娴和江素卿的事,姜辞本可以袖手旁观,她要出气,等江娴名声一塌糊涂后煽风点火就够了,但她还是插手了,为什么? 不过是想在和离前,还江家恩情罢了。 姜家离京,满城奚落,唯有侯爷出手相助,姜辞对侯爷是敬重的,而今日所做,便是为了不让江娴败坏江家名声。 江娴偷首饰,江素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天丝云锦不一样,这是嫁衣,以侯爷对江素卿的疼爱,她万可以请侯爷做主,这事便算了结。 府里乱一时,好过名声乱一世,才是姜辞原本的计划,可这大姑娘的行为,着实让她有些看不懂。 嫁衣被偷了,还这么闲情逸致地种树…… 江素卿攥住了锦盒里那一纸信封,上面娟秀【萧睿亲启】,简直像刺目的朱红落在她心间。 没过半息,她气息全乱,在一种介乎颓唐的状态里,忽然看到姜辞的目光,里面凝重又惊疑,却奇异地安抚了她凌乱的心,她眸光都在抖,半晌哑然:“堂嫂,我杀人了。” “……”姜辞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半年前,除夕的时候。”江素卿说这话时,目光都是乱的,仿佛那事尚在眼前,“正是年夜,星子很黑,院里有家的下人都回家过年了,只有那三个孩子,无父无母,是第一年被卖进侯府的。我看他们可怜,便让他们在排房包饺子,做年夜饭,沾沾喜气……” “年夜饭是要蒸年糕的,而过年的年糕要抹点颜色才喜庆,我屋里有糖浆,便让他们去拿。”江素卿说到这,呼吸突然紧了,“我走之前他们还好好的,可我吃完年夜饭回来,他们,他们都死了——” 姜辞瞬间攥住她的手,江素卿的手全凉了。 “是夹竹桃,堂嫂……他们拿错了糖浆……是我害死了他们……” “不怪你,不怪你……”姜辞温声絮絮,拍着她的手背,见她镇定一点,才问,“你在屋里弄夹竹桃做什么?” “夹竹桃强心,皇后娘娘有心疾。” 姜辞攥着江素卿发冷的手,觉得不对,死了那么多人,这么大事,府中竟无半点风声,这不对劲:“那些人呢?” 江素卿哽咽:“是孙嬷嬷,孙嬷嬷帮我处理的。” 姜辞瞬间明白了。 难怪前世江娴这么勾引萧世子,江素卿都不曾对她有过半点逾矩之动,原来是有把柄在她们手里! 孙嬷嬷是林氏的人,这事让孙嬷嬷拿捏,无疑是林氏威胁江素卿的利器,难怪她只能对江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堂嫂,我当如何?萧世子本就在大理寺当职,他若知道此事,该如何看我?”江素卿悲从中来,“他如此待我,我却不知该如何配得上他……” 姜辞也没想到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心里乱麻麻的:“你如何确定那些人是你杀的?夹竹桃和糖浆到底不同,黄口小儿都难轻易认错,他们就算分不清,闻一闻不就知道了?” “我也曾怀疑,但屋里确实只剩那碗糖浆了。” “验尸了吗?” “没敢验,让孙嬷嬷做主,全全埋了。” “那些人死前什么模样?” “便是夹竹桃中毒的模样,我那夹竹桃藏得深,不好找的。” 姜辞却道:“既是不好找,便不该那么轻易被下人找到。你也说那些孩子孤苦无依,是头一年在侯府过年,你允了他们自己做年夜饭,他们更是感激。刚承了主人家的恩,又无依无靠,行事作风当比有家室的粗使更谨慎些,哪敢为了一份糖浆,随意在主子屋里翻找?” 江素卿听着姜辞的话,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那……” “那糖浆你还有印象吗?” 江素卿站起来:“糖浆就是普通的糖浆,我做的糖浆比外头的多几分槐花香,我是认得的,装糖浆的瓷碗,我也没敢扔,一直留着。” -- 第23页 姜辞看了那瓷碗,没什么特别,不由皱眉,觉得这事不好办。 江素卿看姜辞脸色不好,心情又沉重下来。 谁知,姜辞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忽然道:“这事得找萧世子办。” 翌日,晨阳明明。 姜辞心里记挂着江素卿的事,醒得很早,起身时惊动了江逾明。 “怎么了?” “有些事。”姜辞打着哈哈,跨过江逾明的腿,从榻上下来,去屏风后梳洗。 谁知刚梳洗完,江逾明也起来了,他看她一身绢纱金丝绣花裙,手里攥着帷帽,问:“要出门?” 话音一落,云霜便来通报,说是大姑娘已经在等夫人了。 “夫君,我可以出门吗?” “……”她半只脚已经跨出屋门了,江逾明还能说什么,“……早些回来。” 嗯,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迷妹+1 小江:老婆有新朋友了…… 第13章 棒打鸳鸯 马车里,江素卿抱着帷帽,手指有些发白:“……堂嫂,当真要说?” “与其惴惴不安,受人掣肘,倒不如把事情查清楚。”姜辞宽慰道,“是好是歹,自己过个明白,也省得日日惊忧。” 这道理,江素卿如何不懂? 因着命案,她不知多少长夜难眠。每每入睡,梦里尽是那六个孩子的声音,他们追着她,围着她,扯她的衣摆,血泪横流地问她:姐姐,为什么要害我们? 她不想再受此折磨。 “你没有害他们的理由,他们却顶着你的声名而死,对你对他们都不公平。”姜辞握住她的手,掷地有声,“如果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如果真凶另有其人呢?素卿,萧世子还在等你。” 是的,江素卿根本不怕把这件事说出去,她怕的不过是萧睿…… 姜辞看着她,忽然觉得何其像,这不就是当年的自己吗?她温婉大气,端庄自持,一点不敢让江逾明不喜欢。 她走过的路,江素卿也在走,但好在她比她幸运。 江素卿渐渐坚定下来,目光落在膝上:“……我知道了。” 梅香小馆,方进雅间。 见一潇潇公子立于雕花木门前,星眸璀璨,眉目俊朗,着一件暮云宽袖常服,看起来颇有几分疏朗。 萧睿比江素卿大六岁,一直未娶亲,便是在等她及笄。 此人不说话时,剑眉星目里透着一股冷气,像是常年浸在肃杀里,眉眼凝川阴气不散。听到动静,萧睿抬眸,目光落在江素卿身上的瞬间,冰雪消融,眼底染了七分笑。 姜辞看的戏文多,知道这便是有情人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几人进了隔间,屋中布局雅致,君子四景闲逸,熏炉里飘着淡香。 萧睿快人快语:“昨日收到夫人帖子,颇为意外,不知夫人何事须得面谈?” 姜辞却喜欢兜圈子:“萧世子任大理寺少卿,想必破过不少大案要案。” 萧睿主审,自是八面玲珑心,听出了姜辞话中深意:“世子夫人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姜辞没吭声,目光落在江素卿身上,只一眼,萧睿便知,这帖子是姜辞替江素卿下的。 江素卿很紧张,萧睿也不急,只是很静很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 风过半刻,江素卿舒了一口气,把昨日同姜辞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除了不敢看萧睿的眼睛,她很自如。 直到说完,江素卿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也是那时,她才敢抬头看萧睿:“萧世子,我不懂大梁律法,但我愿意为此事负责。” “好。”萧睿没有评判,只问她,“还记得埋尸的地点在哪吗?” 若是大理寺的同僚在,听萧睿这语气,只怕鸡皮疙瘩掉一地,向来罗刹出名的萧大人,竟也有温声细语的时候,只怕这模样,才更能止小儿夜啼吧。 “孙嬷嬷告诉我,在南山南麓,北走七步,一棵歪脖树下。”也正是因为孙嬷嬷这句话,江素卿才会日日梦到那几个孩子。 萧睿又问:“当时让他们取糖浆时,可有告诉他们具体位置?” 江素卿想了想:“我只说了在屋里,那瓷碗放在东屋茶座上,一进门就能看到,我便没多说。” “你回来时,可曾觉得瓷碗有异?碗是否还在原位?里面的糖浆可被人换过?” 江素卿摇头:“不曾,那糖浆是我自制的,我认得那味道。” “糖浆只此一碗?” “不是,各院都有,去年嬷嬷晒的槐花干多,我便多做了些。” “那便不排除有人换过糖浆,或是那碗糖浆根本没用。” 江素卿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意,愣愣的:“萧世子信我?” “就目前来看,你没有杀人的动机。” 此一句,比空口白牙的我信你,更让江素卿心安。 萧睿看她眼底微润,心软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出事了便这么见外,连萧大哥都不叫了。” 江素卿倏然红了脸,嘴角压平,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萧睿,连鼻尖那颗小痣,都带着委屈。 萧睿没忍住,又按了按她的头顶,惹得屋里一阵咳。 那咳声一响,两只鸳鸯像惊鸟一般,遽然退开半步,此间距离昭昭,像是告诉旁人他们从未有逾矩之礼一般,只可惜那各退半步里写满了欲盖弥彰。 -- 第24页 姜辞没想过自己竟是戏文里的棒打鸳鸯,不大高兴地转移话题:“夹竹桃放在什么地方?” “在东屋正茶座的花瓶后面。”江素卿脸上还有几分热,小声道。 “有资格出入东屋的人不少,知道那里藏了夹竹桃的人怕也不在少数,萧世子要查,可以从芝兰院的下人们入手,下人清扫屋子,最是能知道什么地方放着什么东西。” “夫人说的是,我这便派人去南山验尸。” 事情有了转机,江素卿松了一口气。 用过午膳,萧睿派马车把姜辞和江素卿送回侯府。 梅香小馆的点心深得奉京女子喜爱,临行前,萧睿特意让店小二装了些,让她们带回去。 除了案子的细节,萧睿没再过问姜辞和江素卿旁的,只是送她们上马车时,萧睿忽然对姜辞掬了一礼:“谢过世子夫人。” 姜辞没说什么,受用了。 与此同时,都察院里吵吵嚷嚷。 “雷呈怎么样了?” “还在牢里关着呢。” “也不知这雷呈是怎么想的?他爹官居正三品,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偏生为个技子杀人,这不是自毁前程嘛。” “要我说,雷呈打死的那人是个平头百姓便罢,可他偏偏是徽州巨贾年万三的大儿子!年万三刚掏钱替皇上修了粮马道,儿子就在奉京被人打死了,换做是我,我也得问皇上要个说法!” “皇上为着这事几次心疾发作,日日靠读弹劾雷侍郎的奏折解气,这不,江兄刚销假,皇上便招他入宫了。” 江逾明刚从宫里回来,目下一身官袍站在斜阳里,像一根黑柏,深幽而八风不动,他用笔犀利,朝中不少权臣怕他。 同僚杜衡高声喊他:“逾明,雷呈的案子你怎么看?” 江逾明蹙眉,神色肃然:“那女子如何了?” 旁人看他那神色,便不想同他说话,只有杜衡凑上去要问他:“你说那技子吗?” 杜衡习惯了他面冷,知道他其实最好说话,便咬着苹果答:“关在牢里呢,怎么说这事因她而起,两个男人为她打架还死了一个,她不好置身事外的。” “你同萧睿说一声,那女子怀孕了,最好给她找个大夫。” “当真?”杜衡的苹果险些掉了,“难怪雷呈这么为那女子出头……对了,萧睿今日不在大理寺,我晚些时候去他府上同他说一声吧,萧睿严谨得很,生怕雷侍郎把雷呈换出去,不轻易给人探视。” 江逾明把事情交代完便出了都察院,也不知姜辞有没有回家。 刚走出几步,杜衡追了出来,嚷着:“逾明!我娘子做了些枣糕让我带来分给诸位同僚,今日你进宫,我险些把你忘了,你夫人不是喜欢吃糖葫芦嘛?里面有。” 听到有糖葫芦,江逾明没推辞。 回到侯府时,姜辞和江素卿也刚好回来。 他看到萧国公府的马车,难怪杜衡说今日萧睿不在。 江素卿扶着帷帽从马车上下来,一抬头,江逾明站在府门阶下,她神色微变,忙行礼:“堂兄万福。” “今日去见萧世子了?” 江素卿心里“咯噔”一跳,对这个堂兄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很守很守规矩。 “……是。”江素卿颤巍巍应了,硬着头皮准备听江逾明念叨。 谁知这时,姜辞从马车上下来了。 江逾明的目光瞬间越过她,落在姜辞身上,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她一句:“下次早些回来。” 下次?! 江素卿一呆,她竟还能有下次?! 姜辞下来后,见江逾明在等她,也不好同江素卿多说什么,随□□代两句,跟着江逾明走了。 江素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忽然琢磨出什么来——怕不是因为堂嫂在,堂兄才没念她规矩? 这般看来,堂兄还挺在乎堂嫂的。 江素卿侧了侧头,碎碎念:堂兄可是个不开窍的人,堂嫂真厉害。 另一边,姜辞转身过廊桥,恰看到江素卿步子轻快地离开,裙摆后两条丝带一晃一晃的,像只垂耳兔。 江逾明瞥了眼云霜端着的两匣子糕点,问:“今日去见萧睿了?” “嗯……有些事想请萧世子帮忙。” 江逾明睨了她一眼。 姜辞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 江逾明却摇头,举起手里的点心匣子:“这是同僚夫人送的枣糕。” 姜辞:“……?” 江逾明看她:“你喜欢吗?” 作者有话要说: 姜辞:炫耀? 第14章 伤情之事 姜辞犹豫片刻,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试探着问:“……给我的?” “嗯。”江逾明目光清浅,静静地落在她身上,“怎么了吗?” “……没怎么,谢夫君。”姜辞摇头。 不怪她惊讶,毕竟这还是江逾明第一次送她东西。 前世不论节日还是生辰,江逾明都不曾给她送过礼物,唯一得过的一句夸奖,还是侯爷夸她中馈管得好时,江逾明跟了句:不错。 云霜欣喜,上前接世子手中的枣糕,垒在了梅香小馆的点心匣子上。 另一边,萧睿刚与她们分开,便带人去了南山。 大理寺有专工此事的能人,他们很快便在江素卿所说的位置挖到了尸体。 -- 第25页 仵作验尸,查明正身,不过一个下午,便查出了死因,确是死于夹竹桃之毒。 傍晚,萧睿亲自带人到修远侯府拜访侯爷,简单说明此事,江进亦震怒。 这事换做旁人也罢,可偏生出在江素卿院里,江进亦如何不上火? 江素卿是谁?他亡兄的遗女,他半个女儿! 江进亦直接让萧睿到芝兰院拿人,末了还让江逾明去大理寺陪审。 姜辞午睡刚醒,听到消息,颇觉得萧睿干脆,这事就该交由他办。 她不是不可以瞒下此事,自己帮江素卿查清,但她还是选择冒险——让江素卿把此事告诉萧睿。 一是因为前世出了那样的事,江素卿还是选择和萧睿成亲,可见两人情深。 姜辞想,若是前世他们也能这般开诚布公谈过,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是不是也能成为一对深情伉俪? 或许可以。 两个人在一起,最悲伤的不是不爱,而是对面站着,我却不知道你,你也不明白我,形同陌路。 再便是,这事不该她出头——她即将离开侯府,无端帮江素卿一把,让她如何在江逾明面前自处?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侯爷若是因此不愿放她和离,又当如何? 思来想去,让萧睿来办更好。 姜辞坐到窗边打开枣糕匣子,淡淡的甜味漫出来,叫人馋得很,她尝了一个枣糕,只觉得唇齿留香,再一摸,竟摸到了个糖葫芦!姜辞眼睛亮了起来——她很喜欢糖葫芦。 娘亲还在时,常给她买糖葫芦吃,后来她想娘亲,便总要找糖葫芦,以致现在,她想起娘亲,心情总是甜的。 姜辞把匣子里的糖葫芦全翻出来,三两口吃完,可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 她怎么就吃了呢?! 她懊恼地支着下颌,看那半匣子点心,琢磨自己昨日刚讲给江素卿的事——江娴偷拿萧睿送给江素卿的礼物,江素卿不管不问,这事若让萧睿知道,萧睿一定不高兴,为什么?有情人最怕伤感情—— 可她想要的不正是伤感情吗? 今日江逾明给她带了同僚送的枣糕,她若是转手送人,道理岂不和江素卿一样,糟蹋心意这事,从来都令人不快,江逾明一定不高兴。 姜辞把云霜叫来,把那装着枣糕的匣子给了她,嘱咐她拿着匣子站到门口去,还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见到江逾明再走。 云霜云里雾里,只能照做。 没过多久,江逾明回来了,云霜记着夫人的话,见着世子便着急忙慌要走,直接被江逾明叫住了:“怎的这么慌张?” 云霜浑身像着了一个霹雳。 江逾明看她手里提着的匣子颇眼熟,便问:“这是什么?” 云霜梗着脖子,照夫人吩咐的说:“夫人说不喜吃枣糕,全送给奴婢了。” 江逾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只问:“这几日,夫人可有好好泡脚?” “有的!”这题云霜能答,“奴婢没告诉夫人是您吩咐的,只说是少夫人,夫人没起疑。” “做得好。”江逾明微颔,“下去吧。” 云霜松了一口气,行礼恭请世子离开,谁知江逾明刚走几步,忽然折回来,问她:“夫人喜欢吃什么?” - 江逾明进屋时,姜辞正坐在暖阁看书,心口砰砰地跳,兴致勃勃地等江逾明质问她为什么把枣糕送人,然后他们就可以吵架,吵架便夫妻不睦,不睦迟早和离…… “你们今日去见萧世子,便是因为命案?” “……?” 什么什么命案。 姜辞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听明白江逾明说的是什么,不知所云:“是……” “没私下出头,很好。” 姜辞张了张嘴,半日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怎的还成了夸奖? 还有什么叫私下出头?她什么时候私下出头过了? 姜辞脸色瞬间耷拉下来,江逾明有些不懂,但也不知该说什么,踱了几步,催她:“看完书,来睡。” 想象中的硝烟没有点燃,姜辞有些闷闷不乐,窝进褥子时,嘴角都是平的。 江逾明看了她好几眼,没弄明白。 夜半三刻,蛙鸣浅浅,天上的月亮孤独地朗照,姜辞倏然睁眼—— 萧睿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喜欢江素卿。 可江逾明不喜欢她…… 江逾明不喜欢她,又怎会在乎她做什么? 她做什么,他都无所谓,他们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水冲了龙王庙,才住进一个屋檐下。 他们不是有情人。 姜辞看着深不见底的黑夜,对自己说,那个雪夜后,你便没睡醒。 - 翌日,寅末卯初,东方刚刚吐白。 云霜端着水盆过东屋,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只可惜那哈欠刚打到一半,变成了惊讶:“夫人,您的眼睛怎么了?” 姜辞刚踏出屋门,声音很哑:“没什么,你去寻些冰块来。” 云霜都没来及问夫人作何起这么早,见夫人眼睛肿成这般,忙去寻冰块了。 姜辞在原地等了半刻,只觉得百无聊赖,心情烦郁,抬步往外走。 穿过轩廊,东转从月洞门出,便到了府中花园,如今七月胜景,满园花香,姜辞嗅到清甜芬芳,心情稍稍舒缓。 -- 第26页 忽然—— “我必须走。”男子的低声吼在寂静的花园中暴响。 姜辞侧头一看,是府中下人,一个长工一个洒洗丫鬟。 “咱们刚好上,你就这么走了?”丫鬟的不高兴写在脸上。 男子也是一脸苦恼,神色着急:“这不是家中出了急事,我得赶回去嘛……” “昨儿还好好的,怎的今儿就出事了?你怕不是诓我?”丫鬟蹙着眉,全然不信,“黎二,你不是骗了我的钱,想走吧?” “我怎可能是这样的人!你信我,过了这段时日,我定回来。” 姜辞眼睛有些困,心想,这应当是薄情郎的戏码。 谁知,那丫鬟好似想起什么,高声道:“你不会玩腻了我,又想去找孙嬷嬷吧?” 骤然听到那个名字,姜辞一怔,步子慢了下来。 “孙嬷嬷早把你踢了,还惦记人家呢?”丫鬟语气轻慢,“也不知道那老妪年老色衰的,你看上她什么了?不会是看上她的钱了吧?” “你别胡说,我是这样的人吗!”男子恼羞成怒。 “也是,你黎二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不过做那事时被几个小孩看了眼,还没开始,就湿了手,想来也是这般,孙嬷嬷才把你踢了吧。” “你再说一次!” 咔——嚓—— 寂静里,清脆的折断声清悦得刺耳。 姜辞也没想到她会出此纰漏,想来戏文里偷听都被发现的戏码,当真是源于生活。 她蹙起眉头,转身便走,可动静早已惊动了外头人,那男人也是大胆得很,当即一声大喝:“谁在那!” 说话间,拔腿追了上来! 平静的清晨更显脚步急促,姜辞提裙,扶着月洞门过,轻巧闪进,本以为很快,谁知黎二更快,几步冲了上来,伸手,便要抓她。 姜辞侧身一闪,躲开。 紧接着,一个比黎二更快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姜辞忍不住惊呼,却在下一秒闻到了熟悉的清檀香——是江逾明。 黎二一转身,陡然看到这么个人,大惊失色——他没见过姜辞,还能没见过江逾明吗?黎二忙退几步,转身就跑,仓促回头间,发现那女子的身影被江逾明挡了个全,竟是什么也看不着。 “把人找到。”江逾明的声音难得的寒。 长笺得了令,带人把黎二围了起来。 姜辞心跳还有些快,呼吸微乱,闻着江逾明身上的清檀香,心间越发躁郁,挣扎着把人推开。 拿着冰块跟上来的云霜都惊了,吓得不敢吭声。 江逾明垂眸看她。 方才醒来,他便觉得不对,门扉吱呀,他就知姜辞出门了。他跟着起身,出门后却没看到人,直到看到云霜拿着冰块从厨房出来,才觉得不妙。 从琇莹院出去,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还没来及看到发生了什么,姜辞已经闷头往里冲了。他没来得及细想,拉了她一把,再一看,有个男子在追她。 长笺也过来了,看着隔了两步的人,没敢说话,只觉得惊奇,还没见过谁,敢跟世子发脾气。 就在他以为世子要开始念规矩时,自家那个不解风情的世子忽然握住夫人的手,说:“敷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清影筱月】同学的营养液~天天开心哦~~ 谢谢支持! 第15章 好好听话 因为刚醒,厢房内的暖气还未散净,窗牖上落着天边的白光,暖阁中一方半透实木布艺屏风,君子兰端方淡雅,檀木上散着幽幽清香。 这香气浓,混淆了江逾明身上的味道,让姜辞的呼吸轻快了许多,她乖乖坐在暖榻上,任江逾明给她敷眼睛。 温热的帕子按在脸上,渐渐舒缓了眼睛的涩意,她在这片刻的温存里渐渐沉静下来。 她不是早知他不喜欢她吗,为何还反应这般大? 口舌之禁,他没怪她,那是因为他没想到;她不能有子嗣,他没有指责,见绾妈妈也是为了以后能在侯爷面前交差;她管他吃酒,他一口答应;她把他送的东西给了旁人,他更是无所谓……因为他早知她不过路人,目下说过的话,曾经做过的事,他都会忘记。 因为他早有心上人。 姜辞回头细细想来,那些她以为可以伤害夫妻感情的手段,在江逾明面前,不过一些不痛不痒的把戏,他甚至不用中招,连多看一眼,都是费神。 是她一直在唱独角戏罢了…… 温热的手帕敷在眼上,却半点暖不住她那颗渐渐凉掉的心。 江逾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她眼皮上那颗小痣被烫红,熟悉的无力再次爬上心头,他们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相安无事地坐着了。 这几日,姜辞的小心思,他看的明白也看不明白,但尽知道的一点便是,都与他有关。想来,能让她不快的,也只有他了。 江逾明目色微敛,他其实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开心,可却不能这般早早放她离开。 他们二人成亲不久,和离,于姜辞于姜家都是不利。 姜家方回奉京,姜夷如只身翰林,姜溯除任工部主事,都是根基未稳。常敬庐一案尚未过去,奉京中尽是盯着姜家的人,若是这当口,姜辞和离归家,便是昭告别有用心之流,姜家失去了修远侯府的庇护…… -- 第27页 再便是,他的亏欠。 他不尽知姜辞想和离的原因,除了规矩除了子嗣,定还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但不管如何,前世三年,她是尽职尽责的主母,亦是他娴静端庄的娘子,她自幼受灾,落有病根,听兄长言,龌龊不小,他不察,她又心思豁达,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疏通关络,养好身子。 “太热了。”姜辞嘟囔了声。 江逾明给她换了冰块敷过,就这么冷热交替,敷了小半刻钟。 两人一直无话,厢房里安静得吓人,方才姜辞推江逾明那一下也让云霜和长笺心惊,这会儿,两个小孩守在门口,皆是战战兢兢,生怕世子和夫人吵起来。 江逾明难得有自己找话的自觉,只是因为经验少,语气冷硬:“方才那人为何追你?” “不知道。”姜辞觉得他在训人,声音闷闷地学他说话,恶声道,“可能是被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方才说到孙嬷嬷,那个小丫鬟好似也知道什么……她说黎二办事的时候,被小孩看见,湿手什么……” “别乱听。”江逾明把热毛巾盖到她脸上,又说了句,“别乱跑。” 姜辞便说:“今日是我不对,望夫君莫生气,下次不敢了。” 她说得随意,一看便是不会好好听话的类型。 江逾明替她拿下帕子:“不生气。” 他果然不在意她。 江逾明又补了句:“往后出门,还是带着云霜好。” 找补没用,姜辞不想应他。 厢房内又安静了下来,江逾明颇有些无措,她又不说话了。他在职都察,写过的奏折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针砭时弊,从未觉得说话这般难,他想了半晌,忽然问:“想去大理寺陪审吗?” 昨日同江素卿出门回来,她的心情很好,下马车时,眉眼都带着笑,想来出门,她能开心些。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姜辞眼前一亮:“可以去吗?” “嗯。”江逾明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能急。 出门前,江逾明忆着姜辞的话,心觉那两人定与芝兰院的命案有关,便让长笺把两人压去了大理寺。 萧睿听下属通报,今日江世子和江夫人都来,只觉得惊讶,转念想,这起命案是姜辞主张报官,她对此事上心跟进也在情理之中,而她又是江逾明的新嫁娘,夫妻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江逾明陪她来大理寺听审,自然也不奇怪。 因着昨日的事,萧睿对姜辞颇有几分好感,下意识关切了几句:“不知昨日的糕点,夫人可还喜欢?” 江逾明瞥了姜辞一眼。 姜辞没看到,只客气地对萧睿说:“梅香小馆的糕点素来可口。” “夫人喜欢便好。”萧睿微颔,面上神色一贯寡淡。 一句话,又让江逾明微微蹙眉。 姜辞又道:“萧世子有心了,奉京女儿家都喜欢他家的糕点。” “我也是听家中幼妹说起,才知近来梅香小馆在奉京女子面前颇为风行……” 姜辞张口还要说,江逾明却突然清冷冷打断:“进去了。” 大理寺的牢狱里透着一股阴寒,外头炽热的七月好像一丝都没能照进来。 靠近大门的两间大牢里,芝兰院的下人关了两屋,男女分开。 姜辞站在铁门外,透过人群,一眼看到了孙嬷嬷——她蜷在角落里,人倚着墙,头发乱糟糟的,全然没了大户人家下人的体面,面上神色空洞,像是怕又像是太怕,已经模糊得没了表情。 “问出什么了?” “他们中,每个人都有除夕夜的不在场证明。”萧睿言简意赅道。 但此一句,姜辞便知,这事不好查。 这事已经过去半年之久,很多蛛丝马迹已经查不到踪迹也难以印证了,便是尸体,除了毒杀,也再没旁的线索。 萧睿主审自是经验丰富,但那些下人见了官没有不怕的,昨日临行,修远侯又下了死令,若是揪不出,便全部下狱。因着此,昨日一审,好几个吓尿了裤子,纵是他眼光毒辣,也难在这么短时间内,从他们脸上看出不一样的破绽。 按萧睿的想法便是拖,拖到他们不那么怕了,总能问出来,毕竟进了牢狱,有的是比怕更能折磨人的事。 就在这时,江逾明忽然道:“既然问不出,那便诈。” “诈?”萧睿不敢信这话是江逾明说出来的。 姜辞幽幽补了句:“骗人哦……” 江逾明一阵轻咳。 午时刚过三刻,腰间挂着刀的狱卒走了进来,他面容狰狞,脸上横过一道长疤,步子猖狂,走路时,刀把拍过牢笼,发出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响动,他利目扫过牢房里的人,用破锣般的嗓子,向他们分享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今日萧大人验尸,在尸体里发现一块布帛,萧大人推断这是死者死前,在凶手身上抓到的。” 牢房里的人面面相觑。 他偏头啐了一口:“现下,外头有个叫黎二,说认得这块料子。” 牢房里顿时吵起来—— “黎二谁啊?” “不认得啊……” “好似是府里的长工。” “既然认得,就叫他指认好了,快放我们出去!” “对对对,赶紧叫他来认人,老子可不想再待在这破牢里了!” -- 第28页 …… 一众吵吵嚷嚷里,孙嬷嬷忽地睁开眼睛。 那狱卒又道:“黎二说了,他要你们一个一个出去,他说不知道那凶手是谁,得见着人,才能认出凶手是谁。” 众人纷纷起身,像是要争着先让黎二看自己,他们已经两天没见过太阳了。 孙嬷嬷悉嗦嗦地跟着起身,只后槽牙都咬紧了:黎二哪是来指认凶手?他分明就是来抢钱的!这不要脸的,当初不过叫他陪过几次,骗走她所有积蓄不说,青楼里的小官都没他要得多,如今看她遭殃,竟是又要来敲她一笔! 孙嬷嬷沉着一张脸,跟着队伍出去,进了刑堂,瞳孔一缩——只见堂中列着六具尸体,已经没有血肉了,枯骨一副,他们被官吏压着一定要看。孙嬷嬷只扫一眼,便觉得反胃,当时埋尸的感觉一下汹涌而上,就在这时,她在其中一个男孩的指缝里,看到了一缕红——这红很小,是个丝帛,上头好似还有一点丝线。 孙嬷嬷瞳孔一缩,除夕夜那日,她确实一身绢丝云红裙袍。 萧睿出现在了主位上,眉心凝着川,身后是一个硕大的狱字,敛眸向下:“方才你们进来时,证人已经认出了凶手,现下本官再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是主动坦白,本官做主,不连累你们家人,若是不然……” 忽然,一个小孩出现在后穿堂里,穿堂很暗,刑堂的火把好似都是蓝光,那小孩一双大眼,很亮,很无辜,了无生气地看着她,却教她寒毛都竖起来了。 可她一眨眼,那个小孩又不见了。 孙嬷嬷忍不住叫了起来。 众人纷纷看她,孙嬷嬷忍着心悸躲闪,就在这时,又在后头穿堂里,黎二直挺挺地出现了,他的面色骷髅,像是棺材里倒出来一般,摄人魂魄的眼神却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孙嬷嬷再也撑不住,径直跌在了地上。 “嬷嬷像是有话想说?” “没有!没有,没有的大人,奴婢无话可说!”孙嬷嬷跪在地上,摆着手,口不择言。 萧睿耐心有限,一声冷喝:“带下去。” 穿堂后,姜辞给了那小孩几枚碎银,又包了两块糕点,让长笺把人送走。 方才江逾明出了诈的主意,让那狱卒说黎二来指认凶手,姜辞听了,觉得不够好。 孙嬷嬷不是什么失心疯的杀人狂,对杀过人这事还是怕的,不然她也犯不着遮掩,又把埋尸地告诉江素卿,纵使里面有威胁的因素在,但她大抵是真的想把此事赖给江素卿,好求心里上的安慰。 杀过人的人,最是怕鬼怪,她让长笺到街上寻了个小乞丐,给他点钱劳他跑一趟,请他帮忙扮那几个孩子。 江逾明看那小乞丐的背影,忽然问:“当初若是不告官,你是不是就想这样吓唬她?” 姜辞惊讶:“夫君怎知?” 江逾明道:“猜的。” 这招确实不是姜辞第一次用。 小时候,姜辞跟着姜溯在云纠书院念过几年书,书院的孩子有安心做学问,也有来混日子的。那会儿奉京城流行讲鬼故事,有些男孩心眼坏,净骗小姑娘,惹得院里一些姑娘不敢回家。 他们书院里,有个姑娘是家里不管的,听他们讲了那事后,便不敢一人回家,休沐那日,在书院门口蹲到了半夜。 好在那日,姜辞跟兄长到书院抓鬼,遇着了那姑娘,鬼没抓到,便把她送回家了。 姜辞连着两日没捉到鬼,知道这事不过子虚乌有,便想着出气,让姜溯怂恿那些男孩来书院抓鬼,她拉着那姑娘扮鬼吓他们。 不过也是那次,姜辞爬上假山跳下来时,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如今那块疤还在身上。 孙嬷嬷被带下去后,萧睿直接用了刑,笞杖还没打够二十大板,孙嬷嬷便扛不住招了。 原来,孙嬷嬷和黎二偷情被那群孩子撞见,她生怕那些小孩把他们告发,就偷了大姑娘藏在那里的夹竹桃汁,兑进她另寻来的糖浆里。 那群小孩想着去拿糖浆,又支支吾吾不敢进正屋,还多谢了孙嬷嬷帮他们,谁知这一谢,直接命丧黄泉。 萧睿又提审了黎二,刚把人提来,还没说什么,黎二便什么都招了——他知人是孙嬷嬷杀的。 孙嬷嬷用此事要挟黎二同她好,不然便把此事告发出去,倒时他们谁都跑不了。 黎二是个粗人,不如孙嬷嬷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见多识广,她巧舌如簧,他只能信,陪了那寡妇好久……今日要跑,也不过是收到孙嬷嬷入狱的消息。 案子处理妥当已是傍晚,姜辞和江逾明从大理寺回来,谁知,姜辞下马车时,江逾明忽然抓住了她的裙摆。 云霜和长笺大惊失色,世子向来最重规矩,怎的当街揪夫人裙子?! 姜辞:“……?” 江逾明撇开头,咳了一声:“你小日子是今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我的夫人和我的准妹夫,他们好像很熟…… 作者:你夫人和谁都熟,就和你不熟^^ 我好长———— 感谢 POMI 的营养液哦~~~ 第16章 不要蜜饯 姜辞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江逾明在说什么,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难怪她今日反应这般大,原来是小日子来了。 周氏教过她:“姑娘家长大后,会来癸水,来癸水时会疼,最好不要着凉,得注意保暖,而且那时候容易心情不好,若是嫁了人,得注意避着夫君,免得惹夫君不高兴。” -- 第29页 她第一次来癸水那会儿,受了凉,没照顾好,以致现在时间总是不定,从前吃药调理过一阵,却用处不大,大夫又说,嫁了人便好。姜辞问周氏,什么叫嫁人便好,周氏也说不明白,后来姜辞嫁了人,也没见好在哪里,依旧算不清自己的小日子。 如今两人站在府门前,都是一般的尴尬。 江逾明没再不多问,揪着姜辞的裙子进了琇莹院。 姜辞到净室里沐浴更衣,换下衣裙时,翻出被江逾明揪过的位置,她今日穿的是春梅红的缕金线裙,颜色很淡,所以衣摆上那点红很是显眼,虽只是一点,也是女子秽物。姜辞看着那丁点红色,烧了半边的脸,从净室探出头去,找江逾明。 江逾明刚抬头,便见她站在纱幔后直勾勾地看着他,以为她是不舒服,皱眉:“怎么了?” 姜辞没说话,招手,让他过来。 江逾明便过去了。 姜辞着着简单的中衣,嫩粉色衬得她肤色很白,她赤脚站在矮凳上,个子堪堪到他眼睛,她说:“伸手。” 江逾明伸了手。 姜辞垂着眸,眼皮上那颗红痣若隐若现,下一瞬,江逾明便感觉手心染了一抹湿意——姜辞在用帕子擦他的手。 有点湿,还有点轻,风过时,在上面旋了抹淡淡的凉意,还没等他回过神,姜辞已经跑了,徒留他一人站在净室外。 净室的帷幔随风扫过他的衣摆,他伸掌,合起又张开,最后攥了紧,手心凉凉的,只觉得像被猫舔过。 随着姜辞回府,大理寺里查出的腌臜一道传进了侯爷耳朵里,江进亦震怒,把孙嬷嬷全全交由萧睿处置,还把林氏叫到院里大骂了一顿。 林氏只觉得祸从天降,她刚因为中馈那事开心没两天,好不容易攒下的威望,又被孙嬷嬷那个泼皮的给败没了,这会儿正急得跳脚。 她怒气冲冲地回芳菲院,碰巧江娴在屋里看新裙,林氏陡然推门而入,吓了她一跳!江娴忙把那裙裳手回箱里,急急过来扶林氏:“姨娘,你做什么呢?吓我一跳!” 林氏根本没空看她:“那孙嬷嬷就是个蠢的,偷情被发现,竟是落到杀人的地步,自己被大理寺抓了不算,还害我被侯爷骂了一顿!” “孙嬷嬷杀人了?!”江娴也惊了。 “杀了六个孩子。”林氏也觉得两眼一黑。 江娴也受惊不小,她与孙嬷嬷打过几回交道,看她也不像是会杀人的人,呆呆问:“那姨娘可知,孙嬷嬷是怎么被大理寺抓住的?” “江素卿报官了!”林氏站不住,跌坐下来,只觉得孙嬷嬷是个蠢货,这么好的一颗棋埋在芝兰院,就这么没了。 孙嬷嬷是她安排进芝兰院的,她原想着让孙嬷嬷替她在江素卿面前说些好话,这样说不定江素卿能替她在侯爷面前美言,侯爷这么疼江素卿,一高兴,说不定会抬她做主母。 林氏惋惜半晌,还能如何,人已经下狱了,还能把她捞出来不成,说到底不过是个奴婢,没了便没了,当务之急,她要做的,是替江素卿张罗好婚事,争取在侯爷面前卖个好,将功抵过。 谁知林氏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响,第二日,江素卿便到侯爷那告了状,说是自己的东西被偷了,还点名指姓说是江娴偷的。 林氏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背过身去。 这日没到晌午,正殿里就跪了一地的人,尽是芳菲院的奴婢。 “你偷了素卿什么东西,自己拿出来!”江进亦一掌拍在桌上,殿中静若寒蝉。江进亦从战场退下来之后,便时常打扮儒雅,府中下人也难见侯爷发脾气,可今日一见,才后知后觉侯爷也是半生戎马过,板起脸来,直教人大气不敢出。 江娴肩膀一耸,眼睛瞬间便红了,哽噎开口:“我没偷……” “还敢说没偷!林氏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我们江家,竟出了你这么个东西!”江进亦最烦人说谎,出口严厉。 江娴哪遭过这种骂,眼泪劈里啪啦地落下来:“那是孙嬷嬷拿给我的,我又不知是大姐姐的东西,更不知那是萧世子送给大姐姐的,如果知道,我怎可能拿……” 江进亦快把江娴的头顶看穿了:“那东西是孙嬷嬷的?你就敢拿!” “那也不是女儿故意拿的,女儿就是看着好看……” “还敢狡辩!” “女儿没有狡辩!” 江进亦气不打一处来,这江娴说一句顶一句,全然没有自己做错事的觉悟,有这般的女儿,直教家门不幸。 他们江家从前小门小户时,也没出过偷人东西的腌臜事,如今名列公孙,竟出了家贼,江进亦不欲多说,让沅叔把她关进了祠堂:“你给我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林氏跪在堂下哭得梨花带雨,几次想替女儿说话,又不敢得罪侯爷,只能装作可怜样,然而这回江进亦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丝毫不为所动:“你看看你怎么管家,又是怎么管教女儿的!你也给本侯跪在这好好反省!” 林氏一听这话,只觉得完了,急火攻心,一下晕了过去。 晌午没过,前院便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好在这场动乱丝毫没影响到琇莹院,琇莹院自有自的乱法。 姜辞小日子来了,食欲不振,在榻上躺了一上午,什么都没吃。 -- 第30页 江逾明回来时,看云霜正在往外端早膳,皱眉问:“夫人没用早膳吗?” “夫人难受得历害,说是吃不下。”云霜摇头,见世子不悦,忙替夫人解释,“夫人从前不这般的,想是昨日累着了,早上又吹了风……”只是越说越小声。 “药吃了吗?” “……还未。” “给我吧。”江逾明端走药碗,进了厢房。 刚进里室,便看到侧躺在榻上的姜辞,整个人缩在被褥里,看起来小小的。他端着药走过去坐在榻边,听了一会儿,以为她是睡了,便想替她掖被角,谁知刚拉起被褥,姜辞的手便抗拒地推了一下。 江逾明便知她没睡,叫她:“吃药了。” 姜辞不睬他。 江逾明坐在榻边等了一会儿,又道:“不吃药便会一直难受,良药虽苦利于病。” 是谁在讲大道理,姜辞攥紧了被角,只露出个后脑袋:“不要不要不要,不吃。” “……”江逾明不懂这是什么反应,尴尬地默了默鼻子,“给你拿蜜饯?” 姜辞就道:“不要蜜饯。” “那要什么?”江逾明的声音清凉凉的。 这就生气了? 气就气,姜辞心想,她就是要烦他。 以前的法子太过迂回,不够直接,现下她不想弄那些弯弯绕绕了,反正绕来绕去,他就是不喜欢她,也不想和离,谁怕谁啊,烦死他好了,正好目下她身子不舒服,烦得理直气壮。 “要什么?”江逾明又问了一遍。 她正准备说不要,江逾明忽然问:“糖葫芦?” 姜辞一愣,他怎么知道糖葫芦?! 定是云霜那个笨丫鬟把她出卖了! 不行,不能被糖葫芦骗了,糖葫芦而已。 ……可那是糖葫芦诶。 “要不要?” 姜辞转了回去,起身:“药。”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江逾明看她吃药,松了口气,想起他今日去北苑请教绾妈妈,还被绾妈妈笑了一顿,大男人竟然问起姑娘家的小日子,羞不羞人。 但绾妈妈笑归笑,还是给他指点了几个法子,江逾明记在心里,吩咐云霜多注意些,心想着还是要让早些绾妈妈搬过来。 “夫人每日有好好用早膳吗?” 云霜有点尴尬,夫人是嫁了人后,才开始吃早膳的,夫人从前……一起来,便是午膳了。 江逾明看她这模样,便知没有,顿时寒了张脸,云霜怕极了,她虽没见过世子生气,但总是有些怕他。 日子过了傍晚,姜辞气色好多了。 江逾明下差回来,给姜辞带了一匣子的糖葫芦,姜辞伸手要拿,江逾明却躲了一下:“一个糖葫芦,可以换一次好好吃药吗?” 姜辞也只是想同他发脾气而已,但一种脾气,发过一次就够了,多了没用,得换个脾气才招人烦。 一个人有一个缺点,还可以忍受,但若有很多缺点,便不好忍受了。 姜辞深谙此道,发一次脾气换一盒糖葫芦,很划算,她点了点头,愉快地同意了这笔交易。 江逾明看她眼睛里乖乖的,不知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只觉得总算是哄好了,就是这早膳的事,还不知能用什么哄。 她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另一边,江娴跪在祠堂。 林氏不放心,偷偷让月见给江娴送了点吃的。 谁知江娴见到月见,忽然攥着她的手:“那裙裳被收走了?” 月见被江娴握得手腕疼,磕磕巴巴说:“……没,没有三姑娘。” 江娴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收走就行。 天丝云锦这般美,她也这般美,到时候定能被萧世子注意到的。萧睿喜欢江素卿,不过是因为她还小,没张开,长得不够好看,现在她张开了,长得比江素卿还美,到时,她一定要他知道,她有多好看。 她虽是庶女,可爹爹是修远侯,舅父是淮安伯,萧睿没理由不喜欢她。 爹生气,她跪两日便好,诗会照样能去,只要能去诗会,萧世子一定会娶她! 至于那孙嬷嬷…… 只希望她不要胡乱攀咬,在萧世子面前,坏她名声。 江娴沉着脸,盯着月见:“你到大理寺买通人,把孙嬷嬷毒哑。” 第17章 我不碰你 江娴的事传到琇莹院时,江逾明正在书房处理公文,他休了六日婚假,公务积压了不少,先是地方十五道的监察考核,再便是潮州旱情,并不棘手,但繁琐。 书房里点了灯,长笺一看便知世子要处理公务,谁知没一会儿,世子夫人进去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对视一瞬,算是打招呼,又静幽幽转开,江逾明看她并无要紧事,便继续看公文。 书房里两个人,依旧是静悄悄的,长笺刚稍稍安下心神,书房里便响起了裁纸声,声音不大,但世子的书房里安静,这么一响,闹人得很,长笺倒吸了一口冷气。 “做什么?”江逾明问她。 “我有些无聊,又想找书看,做些手记,但这是夫君的书,我不好直接批注,便裁纸。”姜辞说得无辜。 江逾明扫了她一眼,那纸是她方才踮着脚到书柜上摸的:“可以直接批在书上。” 姜辞恹恹地应了声,江逾明以为她是想写在纸上,又道:“这里有纸。” -- 第31页 音落,姜辞忙不迭过去了,像是怕江逾明后悔似的。 江逾明看她坐好,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公文。 忽然,“没墨。” 姜辞一双凤眼看着他,她的凤眼并不标准,只是眼尾稍长,整个眼型看着是偏圆的,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倒像是有一些乖,江逾明见她架势足,便替她研墨。 书房又静下来,江逾明翻公文,姜辞便翻书。 江逾明写字,姜辞便说墨。 虽然不吵,却听得长笺眼角突突地跳,生怕世子一个心情不好,把夫人赶出去。这么想着,长笺探头看了一眼——只见书房里,夫人坐在世子身侧,夫人看书,世子看公文,世子还腾了一只手给夫人研磨,额…… 应当不会吵起来。 就这么埋头写了小半个时辰,姜辞忽然觉得不对,轻飘飘起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等江逾明看她,她便道:“写累了。” 她可不是来看书的,是来吵他的。 江逾明喜静,书房向来不许人靠近,每每江逾明在书房处理公文,都会提前和她说,意思便是不希望她打扰。 前世姜辞守规矩得很,一次书房都没去过,但这回不一样,她就是想烦他,才来的书房。 以前在书院,夫子是要考学问的,她大哥学问虽半桶水,但耐不住记性好,背书比旁人快。那时姜溯最爱干的便是自己背完书后,去骚扰正在背书的同窗,不知是炫耀还是什么,总之她颇觉得大哥无赖,但虽无赖,好用。 这不?她刚来没多久,江逾明就烦了。 江逾明扫了她一眼,继续翻公文,目光一直追着她跑。 绾妈妈说来身子的女子心情大多不舒快,身子也不大爽利,这么看着,她倒是还好,步子轻快,还有心情看书,想来是真喜欢糖葫芦,吃完药后,心情便一直不错。 姜辞以前没到过书房,晚膳时也是让长笺唤他,他还是第一次看她写字,娟秀娴静,笔藏劲骨,今日坐在身边,倒像是以前那些猜想,落了实。 江逾明看她又踮脚找东西,便问:“找什么?” 姜辞把手背到身后,将想好的说辞奉上:“过两日便是我二妹妹生辰,我不知送些什么好,便想看看夫君这有什么稀罕物,我看着合适,送她个一样的。” 云霜若在,便知夫人在撒谎,夫人给二小姐准备生辰礼不是耳坠子嘛,早送去了。 江逾明倒是才记起来周氏还有个女儿,细数起来也快及笄了,问道:“你二妹妹可有什么喜好?” 姜辞也不知道,随口编:“她喜欢红色。” “……红色?” 倒是还没听说过有这种喜好,江逾明思索片刻,起身,到书房后取了个首饰匣子出来,递给她:“你看看这个行不行?” 姜辞没想过江逾明会藏有首饰匣子,惊讶地打开,是对景泰蓝的红珊瑚耳珰,色泽明润,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佳品,下意识问:“夫君怎会有首饰?” “……”江逾明眼神飘了一下,道,“是素卿及笄时备的,后来换了别的送,便留下了。”他说完,补了句,“不喜欢也没旁的了。” 姜辞一看便知他在说谎,江素卿及笄这么大事,怎可能只送一对耳珰?分明就是胡说,江逾明不是会说谎的人,这耳珰来历肯定不对,怕是要送林婉仪的。如今他娶了她,不能送,与其睹物后悔,不如送她,多怨上她一分。 看破不说破,姜辞眼眸笑起来:“喜欢的,我二妹妹什么都喜欢。” “那便好。”江逾明见她没多问,松了一口气,顺势问下来,“你可有什么喜好?” 姜辞一怔,这耳珰是他送给林婉仪的,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他对林婉仪的情愫大抵都写在这句诗里了,如今这么主动问她,她答了倒像是伸手索要一般,姜辞不大乐意,便道:“我同我妹妹一样,什么都喜欢。” 江逾明估摸了个大概,点了头。 姜辞心下微沉:“我便先回去了,替妹妹谢过夫君。” 她来烦他一场,倒是给自己找了不痛快,姜辞心思乱了,不欲多待。 谁知江逾明听了这话,跟着道:“我也回去了。” 姜辞想都没想:“夫君不看公文了?” 江逾明扫了眼堆积如山的公文,摇头:“不急。” 这夜,姜辞沐浴上榻,不想江逾明也跟着上了床,姜辞一愣,提醒:“夫君,我这几日身子不便。” 江逾明顿了下:“我不碰你。” 姜辞解释:“女子阴气过甚,不好与夫君同榻。” “无事,睡吧。” 江逾明话说至此,姜辞也不能赶他,最后只能窝进被里。 她原想着这几日她身子来,可以独占大床,舒服些,不用惦记着身后还有个江逾明,怕挨着他,碰着他,可以睡得好些,谁知,他竟是不走! 他当真锱铢必较,她不过吵他一回,他便不让她睡好觉。 姜辞一晚上生了两回气,气哼哼地睡了。 翌日,江逾明当值,起了大早。 起身时,见姜辞睡得眉头不展,大抵是不大舒服,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吩咐云霜别打扰她,但又记得唤夫人用早膳,末了把长笺留在府里,说是今日夫人用药前,到街市上买些蜜饯和糖葫芦备着。 几件事吩咐下来,便比往常慢了半刻钟。 -- 第32页 到都察院时,杜衡正和一众同僚坐在廊前嗑瓜子,地上有盆玉兰被太阳照出斜影,这是辰时一刻了。 杜衡余光里看到来人,赶忙阴阳怪气起来:“哟,这不是每日辰时不到便到职交班的江世子嘛,怎的今日当值还迟到了?” 江逾明的娘亲出身渝城窦家,祖上出过一个六元榜首,三个状元,四位探花,进士举人不计其数,是大梁顶出名的钟鸣鼎食书香门第。当初窦静淑嫁给江进亦,人人都说不般配,一个是铁血将军,一个是诗礼闺秀,哪可能合得来? 直到后来,他们才发现,窦家不愧是窦家,江进亦这般的铁血汉子,娶了窦静淑也被训得温和儒雅,遑论江逾明?如今人们看修远侯,不知的都看不出他是个将军,更不用说江逾明满腹诗学,可不就是窦夫人相夫教子的结果? 众人听杜衡打趣江逾明,不由替他担忧,忆起上回那个调侃过江逾明的王啸。 王啸农户出身,家中为了供他考科举,已经揭不开锅了,好在王啸也争气,考了三十年,终于中了进士,到奉京来做官。只不过,他为人并不十分磊落,贯会拉拢寒门子弟,标榜奉京子弟不过受祖上荫蔽,其根本也天资平平,较他们还是不如。 那时的江逾明不过初出茅庐,却敢一封奏对纠劾循州巡抚与盐商勾结,要知道,循州州府董恩明可是皇后伯叔,这一封奏对上去,众人皆是心惊胆战,可出乎意料的是,皇上非但没有怪罪这个茅庐生,还派江逾明协同当时的右都御史下到循州监察。 后来,董恩明伏法,皇上嘉奖都察院,江逾明官升两级,到了今日佥都御史的地位。 颁旨那日,王啸当着都察院众人的面,下江逾明的脸:“江兄到底是生得好,年纪轻轻,便得圣上如此青睐,换做旁人,这话说出去,只怕人头落地。” 当时江逾明怎么说的? 江逾明看都没看他一眼,便道:“王兄若是少吃花酒,家中开销也不会那么紧俏,嫂子也不用千里迢迢从荆州捎银两到奉京。” 王啸当即红了脸,他科举三十年,多亏家中奉养,他是独子,家中只有一个花了半两银子买回来的童养媳,双亲和田地都是童养媳在照料,辛苦可知。如今他考中进士,却迟迟不把双亲与夫人接到奉京,便是因为嫌弃自己出身,王啸言行不一,在都察院,非议不小。 当时众人看热闹,也后知后觉江逾明犀利,平时虽寡言少语,却早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透,所以同僚多不敢轻易与他说话。 独杜衡除外,杜衡是江逾明少时旧友。 江逾明衣摆蹭过那盆玉兰,道:“今日家中有事。” 他一贯少说家事,今日主动提起,只怕不寻常,一群人跟在杜衡身后,纷纷竖耳,以为修远侯府出了什么大事。 杜衡兴致勃勃:“我听说侯府有个孙嬷嬷,为着私情杀了人,真假?” 江逾明睨了他一眼,半晌:“嗯。” 杜衡啧啧作叹:“可真是不了得,一碗药下去,竟是要了六条人命。” 跟在身后听八卦的人摇了摇头,就知道江逾明无趣。 江逾明转开话题:“雷呈的案子如何?” 杜衡一拍脑袋:“那女子当真怀孕了!难怪雷呈这么护着,他们雷家三代单传,到了雷呈这辈,还没儿子呢,这不?让个技子怀了,雷侍郎正想着把人保出去呢。” 江逾明听他越说越偏:“两人动手的原因查了吗?” “年万三的大儿子年鸿吃了酒,在街上碰着那技子,眼睛一糊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姘头,当即冲上去大骂,两人便在街上攀扯起来。”杜衡徐徐道,“谁知雷呈不信技子,以为这女子有了身子,还背着他见客,怒上心头,打了她一耳光。” 杜衡聊得起劲:“可年鸿疼美人啊,这不就和雷呈打起来了嘛,恰巧旁边是个签子铺,雷呈一急,便把签子捅到人肚子里。” 江逾明皱眉:“什么签子能死人?” “做弩的,利得很。”杜衡煞有介事道。 “可有验尸?” “哪还用验尸?”杜衡笑,“贯穿伤,一堆证人呢,年万三也不给验。” 江逾明蹙起眉,前世这桩案子他没管,只写过一些奏折,知道的消息不过是那女子怀孕了,如今问起来,竟是让他听出不对:“你让萧睿查一查。” 杜衡立马抱怨:“怎么总让我找他?那不是你妹夫嘛,按理说,你们比较亲。” “不亲。”江逾明冷声,“你府上离萧国公府近,方便一些。” “你拐个巷子的事,着什么急啊。”杜衡心思一转,“难不成有家里有人等你?” 就在他以为江逾明又要转移话题时,江逾明却道:“有。” 杜衡眼睛一亮准备追问,谁知,江逾明背过身,明摆着不欲多说。 他不说,杜衡便也不问,自己脑补,这小娘子,初见便觉得不一般,今日一闻,果然是江逾明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POMI]和[清影筱月]同学的营养液[撒花][转圈] 最近不会更太多,还是国际惯例的压字数,因为小作者一更就停不下来,呜呜┭┮﹏┭┮ 谢谢大家厚爱!!! 第18章 冬温夏清 杜衡话虽那般,但到底还是跑了一趟萧国公府,只不过他前脚刚到,后脚便看到国公夫人往修远侯府去了。 -- 第33页 也是,自家儿媳受此大惊,萧夫人还能闲庭信步不成? 萧国公夫人容氏早年身子不好,在祖籍北域调养过一阵,祖宅的院子恰好挨着江家大郎江玄的府邸。江家大夫人戚氏爽朗,容氏也直来直去,一来二往,两家便熟识了,后来江玄夫妇北上伐敌,还把江素卿托付给容氏照顾,两家关系可见一斑。 若是没有后头的事,容氏自是乐得高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只可惜前头三个生的都是儿子,如今抱着个眉清目秀的奶娃娃,忍不住心中疼爱。半月后,萧睿到北域侍奉母亲,顺便接母亲归京,这才有了后来萧睿抱着江素卿进城门的事。 容氏对萧睿嘴上嫌弃,觉得自家这个大儿子小小年纪便老实呆板,以后肯定讨不着媳妇,所以儿子一来,容氏便把素卿赖给他带,美其名曰让他学学怎么带妹妹,以后长大,也好讨姑娘家欢心。 两个小孩就这么待在一起,一个两岁,一个八岁,也不知是怎么玩到一块的,总之到后来,萧睿也没学会讨姑娘欢心,会也只会讨一个。 这两日,修远侯府孙嬷嬷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容氏岂能不知?但听着前头是儿子在替素卿做主,也还坐得住,没想今晨醒来,又听手下嬷嬷说,侯府里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庶女,仗着姨娘执掌中馈,偷素卿小姐的东西。 容氏仔细一问,便知那庶女怕惦记上她儿子了,两件事并在一块,容氏哪还能坐得住?风风火火往侯府赶。 这头,林氏正带着江娴认错。 江娴今日刚解了罚跪,林氏带着她炖了汤,到侯爷面前说一说软话,侯爷看着严厉,但耳根子还是软的。 谁知,话还没说出口,容氏便来了,两人只得被遣到后堂去。 萧睿讲话干脆,原是随了娘亲,萧夫人与侯爷也相熟,客气里话也是直来直去:“这两日听闻素卿院子出了不少事,我担心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她。” 江娴站在角落,听容氏一开口便找江素卿,面上写满了不高兴。 “已经让沅叔去唤素卿了。”素卿和萧夫人的往事,江进亦也是知道的,对萧国公府这门亲事也很满意,知道萧夫人忧心素卿,便把芝兰院的事又细细同萧夫人说了遍。 两人说着话,江素卿和姜辞一道来了。 江家没有主母,身份最重的两位女眷便是她们,贵客临门,姜辞自是要在场的。 女眷说话,江进亦不好在场,早早退了。 萧夫人见着江素卿,牵过她的手,眼里带着慈爱:“好孩子。” 江素卿带着萧夫人往花园去,今日怕是要下雨,屋里闷得很,不好说话:“劳夫人牵挂了。” “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牵挂你牵挂谁?”萧夫人把江素卿看了又看,又仔细着说了些体己话,知道江素卿无碍,她也宽了心,这会儿看见姜辞,一道问了,“这便是世子夫人吧。” 姜辞福了福礼。 “方才听侯爷说起你,顾老将军的孙女到底是不错,出了这么大事,也没乱。” “夫人言过,姜辞也是没有办法,才想着报官的。” 萧夫人一听这话,便知此女聪慧,不揽功也不出头,位置放得低,却不显得卑微,是个适合做主母的,若不是已经嫁人,她都想点来做儿媳,模样生得这般好,明眸皓齿又俏又乖,看着便让人欢喜,她怎就没能生个女儿呢。 萧夫人自是把姜辞夸了又夸,才说起正事:“如今我们两家虽只交换了庚谱,但婚事是定下了的。” 一听这话,江素卿便低了头,婚事怎能当着姑娘家的面谈,怪羞人的,她不好意思地牵了牵姜辞的衣摆,姜辞便和萧夫人一齐笑了。 这事江素卿做不了主,林氏跟了一路,这会儿轮到她上前了:“萧夫人。” 萧夫人看她那半是谄媚的模样,便知她不是正房出身,问:“不知这位是?” “是府上的三姨娘。”兰嬷嬷看萧夫人皱眉,解释道,“夫人怕是不知,侯府多年没有主母,府上便中馈一直是林姨娘在操劳。” 修远侯府的家事萧夫人不便指摘,却能点出兰嬷嬷话里的不对:“如何能说没有主母?江世子不是娶了正室夫人进门吗?” 音落,林氏脸色一青。 兰嬷嬷弯眉,总算是逮着机会替姑娘出气了:“萧夫人不必忧心,林姨娘淮安伯府出身,还是能应对中馈杂事的。” 萧夫人也跟着笑:“说的是,只是淮安伯庶妹众多,不知林姨娘是哪位?” 一句话里藏了刀,林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尴尬道:“妾是淮安伯的三庶妹。” 这一日,萧夫人没谈江素卿的婚事,倒是把林氏庶妹、妾室的身份聊了又聊,直聊得林氏说不出话。 萧夫人虽未直言,但众人也看出萧夫人不想让林氏操持江素卿的婚事。 姜辞在一旁听热闹,只觉得还是萧夫人手段高,捧着你呢,却让你浑身难受,前世她为了讨好林氏,并没有那么快接手中馈,过了大半年才把中馈握到手中,为此还听了不少蜚语,说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任由一个姨娘把持中馈。 就在林氏手足无措时,江娴端了茶来。 她步子款款,一身菱花短襟夹襦,露出白皙光洁的胸口和锁骨,腰间别着个红花香囊,唇上点朱红。萧夫人扫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人比一般的丫鬟要花哨些,直到她瞧着江娴眉眼中流露出的矫揉造作,才知这人是谁。 -- 第34页 一个偷穿了大人衣裳不自知,还自以为貌美的小孩罢了。 萧夫人吃茶,林氏总算是找着机会松了一口气,这萧夫人说话像笑面虎一般,每一句都戳她心口上,可偏偏她一句话都顶撞不得,生怕一句不该,教江素卿的事折了。 谁知,她一口气没缓过来,萧夫人忽然摇头:“这茶太劣,上不得桌,倒了吧。” 品的是茶,看的却是江娴。 林氏和江娴脸色具是一白。 这日夜里,萧国公府重新拟了帖子,说是诗会改地点了,总之改来改去,递到修远侯府的拜帖里没了江娴的名字。 江娴怒不可遏,在芳菲院中大闹了一场,回想晌午萧夫人的话,这才后知后觉——萧夫人哪是在说茶,分明是在说她比之江素卿不如,说她上不得台面。 她原还想着若是萧夫人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她尽心讨好萧世子便好,只要萧世子喜欢她,萧夫人还能拦着她进门不成,可没想到,她竟连诗会都不能去了! 江娴拿着这事气冲冲地找林氏,可林氏眼下都已是自顾不暇,若不是江娴,她怎可能会落到这般田地? 她可算是想明白了,萧夫人不是来看江素卿的,她是来替江素卿出气的!不仅如此,她还看出江娴心怀不轨,心里惦记她的儿子! 侯爷是男子,不懂后宅的弯弯绕绕,看不明白江娴偷江素卿东西里含着这一层意思,但萧夫人是什么人?那句“倒了”,不是贬低她们,是在提醒江娴,若是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早些消了—— 这便是警告,如今她管着江素卿的婚事,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萧夫人护江素卿护得历害,一个不高兴,到侯爷那说些什么,不说中馈,便是江素卿的婚事,她都拖不得! 她一直以为蠢的是苏嬷嬷,却不想,自己是被江娴给害了! 一夜间母女离了心,雨开始下。 雨淅淅沥沥敲上窗扉时,姜辞还在垂眸深思,今日这事一出,中馈之权迟早落到她手里,不说她和江逾明的事,就先紧着江素卿——她与江素卿是平辈,这身份不能和萧夫人谈婚事,可她也不愿林氏来谈,落人话柄。 江逾明进来时,看姜辞扶额为难,问她:“怎么了?” 姜辞略略抬眼,想着随口搪塞两句,没有哪个男子喜欢插手后宅事的,女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跟他说了也是白说。 “无事,想来是今日陪萧夫人说话,累着了。”姜辞浅浅带过。 江逾明看她眼睛不太亮,想来确实是累了,便道:“今晚早些睡。” 姜辞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哈欠,乖乖上了榻。 另一边,江逾明借着沐浴的功夫,找了云霜:“夫人今日可是用早膳了?” 云霜没想过世子抓这事抓得这般紧,磕磕巴巴如实道:“夫人醒来……便是中午了。” 江逾明皱眉:“是身子不适?” 云霜更尴尬了,小声答:“……只是没醒。” 从前夫人在家,便没人管过她睡觉的事,夫人身子虚,不容易睡着,睡着了不容易起,这事连周氏都知道。 江逾明只得按了按眉心。 云霜看得心里一“咯噔”,夫人嫁进侯府前,便打听过侯府的规矩——冬温夏清,昏定晨省,江世子是出了名的守规矩,起身上榻的时辰连下人都摸得清清楚楚,因为世子只要住在府里便没误过时辰,日子一板一眼,该吃该睡,时间跟用尺子打出来的似的。 不过说来也怪,进门前,夫人早把作息调好了的,不知怎的,进门后竟全忘了,明日还是得提醒夫人,省得世子不快。 云霜心里弯弯绕绕,却不知江逾明已经换了话题:“今日可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一下,修一下~ 第19章 妻妾众多 萧国公府换帖子的事,姜辞是第二日才知道的,不过眼下她没心思琢磨这些,她今日早起了。 姜辞抱着手,神情倦倦地同江逾明用早膳:“夫君今日不当值吗?” “当值。” “辰时将至,夫君不怕误了时辰?”姜辞幽幽提醒,她其实有一点不高兴。 这几日小日子,她身子不大好,会疼是常事,但这回不知是何缘故,倒是不疼,就是嗜睡,今日她便不想起身,醒来后在榻上装睡,好不容易挨到江逾明起身,以为他终于要走,谁知,云霜忽然进来催她。 “世子在等夫人用膳。” 正准备补回笼觉的姜辞只觉得雷劈不过如此——现下坐在他身侧,才后知后觉这人是故意的,前世她来身子,他便到书房睡,念着她不舒服,也免了她的昏定晨省,可不知今世怎的,竟执意睡在她榻侧,害她一晚睡不踏实不说,想补觉,又等她用早膳! 姜辞不舒快,认为江逾明定是觉得昨日给了她一匣子糖葫芦亏了,今日才报复她,他果然斤斤计较。 江逾明道:“今日当值不急,早膳还是要吃的。” 彳亍,你饿你有理,姜辞偷偷打了个哈欠。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连哈欠都不高兴。 好在,早膳上得快,用过膳便不困了。 江逾明偏好淡口,早膳用的清淡,一般便是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包、豆腐乳、炒藕片还有几碟素小炒…… 姜辞扫了眼一眼,颇觉得没食欲,为着这几个菜起大早,不值当,她郁郁寡欢了半晌,忽地想起昨日书房的事,不大痛快,又气江逾明。 -- 第35页 厨娘端着紫米粥进来,直直撞上夫人摆架子,对着桌上指指点点:“乳酥太腻,包子太干,豆腐乳太甜,藕片太素,不想吃。” 用这些早膳好些年的江逾明夹藕的手一顿:“那想吃什么?” 姜辞毫不客气:“不知道,没胃口。” 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气人。 “……”江逾明看了她两眼,想起前世他们为数不多同用早膳的经历,也是吃的这些菜,记忆里她确实用的少,原来是一点都不喜欢吗? 他不大了解,堪堪知道的是,他们第一次同桌用膳,桌上有一碟羊肉,她一口没碰。 江逾明回忆了一番前世常出现在膳桌上的菜肴,叫厨娘又备了几道——玉露团子,通花软牛汤、盐焗蒸虾、驴肉熏片,这几道菜偏咸口,想来合适些。 谁知,姜辞捏着筷子:“我不喜牛肉,吃虾不喜带壳,驴肉不切片,玉露团……还行。” 一旁,云霜冷汗都下来了,若是第一次,还能说夫人挑食,第二次明摆就是故意给世子难堪了,夫人这是怎么了…… 江逾明听她这话,扫了一眼,发现只剩一盅紫米粥可以吃,便拿到她面前:“上回吃了这个。” 这粥她吃过,没办法,只能接过去——谱也摆完了,起都起了,早膳还是要吃的,意思到就行了。姜辞吹了吹碗沿,再一抬眼,倏然一怔。 江逾明竟在剥虾,他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曲指剥虾的动作干净又好看,像在摆弄珍宝。 还没等她回过神,江逾明已经把虾夹到她面前了:“你没说剥了壳的,不吃。” 姜辞一怔,愣愣地用碗接过,出神,又忆起前事来——回门那日,他叫人把羊肉放了远,那时,她想的是什么? 以后要嫁给一个替她剥虾夹菜的人…… 江逾明看她不动,斟酌着问:“不喜欢?” 姜辞没应,埋头吃粥,心乱如麻。 不过最后,早膳也没能好好用完,吃到一半,长笺急匆匆来报,说雷呈死了。 江逾明眉心一皱。 赶到大理寺时,杜衡和萧睿已经在了。 萧睿神情严肃,看到江逾明也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道:“中毒。” “查到人了?” 萧睿摇头:“大理寺看得严,外人根本进不去。” 那便是“自己人”干的。 江逾明和杜衡跟着进了牢狱。 雷呈是刑部侍郎雷勇的独子,年鸿是徽州商贾年万三的大儿子,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为了个红倌死了,这事如何看,如何荒唐。 雷呈一死,首当其冲的便是年万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买凶到大理寺杀人,合情合理,可雷呈杀死年鸿此事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早晚是要偿命的,年万三这一手,多此一举不说,有理也变得无理了。 “年万三怕不是觉得大理寺会包庇雷呈?”杜衡手抵着下巴深思。 “不会。”江逾明垂眸时,瞳色很深,“年万三和雷勇不同,他妻妾众多,子嗣也不少,年鸿并不是他最在乎的儿子,他最看重的,其实是他的小儿子,年博衍。” 杜衡一拍手,恍然:“那你们说会不会是这个年博衍为夺家产,勾结雷呈杀他大哥?” 江逾明和萧睿对视一眼,都没理他。 “年万三对年鸿的死,态度并不强硬,他刚给皇上修了粮马道,正是向上爬的时候,这几年他在西北做生意,朝廷有意交好,儿子死的正是时候,从中谋利才是当务之急,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动作?”萧睿黑色的袍角翻飞,语速飞快。 杜衡大悟:“如今年万三什么都没捞着,雷呈就死了,那可是雷勇独子!到时雷勇反咬一口,他必定讨不着好处。” 一命换一命,还想收利息不成? 杜衡悠悠跟在他们身后,想着难怪出了这么大事,年万三都没来奉京,啧啧唱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①。” 江逾明步子一顿。 两人跟着停了:“怎么了?” 茶。 江逾明忽然想起一个事来,年万三靠茶叶发家。当初他到循州监察,董恩明和盐商勾结走盐,年万三乘了趟东风搞起茶马互市,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 随着茶马互市在西北盛行,朝廷也惦记起了茶马道的生意,北郡之外多是蛮族,放牧为生,牛乳为饮,茶便消食,颇有市场,而茶马互市,一方面可以为大梁提供战马,二来也可以防止边地蛮族熔铸铜钱冶炼兵器。 换句话说,是皇上在惦记茶马道。年万三作为首批打开茶马道商路的中原商贾,这两年可谓风头正盛,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正是皇上器重的时候。 年前,年万三出钱修了粮马道,为的不只是商路,更是向皇上示好!年鸿的死,皇上说了彻查,年万三不管,便是信任皇上,所以,他决计不会在这时候□□。 可如今雷呈一死,年万三想在南边建茶场的事怕是要凉……这一遭,是谁既不想要雷勇好,又不想让年万三两头挣。 萧睿看江逾明深思,直接打断:“先查凶手。” 琇莹院。 很快到了傍晚,今日都察院事忙,世子传了口信说不回来用晚膳。 厨娘收到消息,给姜辞上菜都战战兢兢,生怕世子夫人像今晨那般这个那个的不满意,世子又不在,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 第36页 厨娘胆颤心惊地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这菜肴教夫人不满意,不想夫人竟是一句话没说,比平时用饭还安静,末了还指了两个菜,说明日还要吃。 晚膳后,云霜跟着厨娘进了厨房,往她手里塞了枚碎银:“今日是夫人心情不好,不是为难你,莫怕。” 厨娘吓了一跳,她做下人这般久,没见过主子给下人道歉的,当即说什么都不肯要。 云霜又说:“你不要,是要夫人不好安睡?” 厨娘哪敢担这么大罪,忙接过,连连道谢。 云霜处理完这事,端着水盆进了厢房,夫人正坐在暖阁看书,烛灯暖黄落在夫人侧脸,描摹出一抹端庄娴静,云霜都看痴了。夫人成亲后便不一样了,性子倒还是活泼,却也可见沉稳,有时坐在窗边出神,一坐便是一下午。 她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夫人有小性子,世子也担待,处处对夫人上心,后宅没有不顺心的事,夫人那个婉仪表姐也没出现,看起来平平顺顺,但她就是觉得怪,但到底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夫人不高兴,也不像从前那般喜欢世子了。 翌日,江逾明又等姜辞用早膳,膳食是他特意吩咐厨房做的,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他已经准备好今日姜辞又只吃粥时,姜辞一声不吭地用起了早膳。 他筷子顿了半晌:“今日的早膳可还行?” “尚可。” 江逾明看她神情不郁,想起先前那事来,缓声道:“素卿尚有个姨亲在,是伯娘的亲妹,想来她替素卿议亲,也是合适。” 姜辞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江逾明说的是什么事,当即瞥了云霜一眼,慢吞吞道:“好。” 江逾明看她无精打采,又夹了只虾,放在她碟边:“快吃吧。” 姜辞抿着粥,难得没有说话。 雷呈的事闹到皇上那里,皇上震怒,命萧睿彻查。 萧睿已经在查了。 这两日他彻查了一番这几日往来大理寺的人,查来查去,不想竟查到江娴头上。 没过晌午,大理寺到侯府拿人,江娴整个人都慌了,她是想见萧睿,却没想过是以这个方式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①:白居易《琵琶行》 第20章 如意郎君 午时三刻,幽暗的大理寺刑牢里,狱卒跟着右少卿进门,还没坐稳,忽然—— “我要见萧世子!” 右少卿路重让江娴吓了个激灵,睨了她一眼:“萧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江娴被家里宠惯了,全然不怕,抱着手往后一倚,还以为是在家里:“我就要见他,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路重自己就是个纨绔,就没见过比他还嚣张的,当即冷笑:“难怪敢买凶进大理寺杀人,还真有底气。”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饶是江娴都坐不太稳,挣扎着嚷:“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爹是修远侯!我舅父是淮安伯!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路重丢了帕子,冷冷地看着她,整个人的气势压了过来:“江家三小姐怕是有所不知,今日这事,做主的可是皇上。”路重朝上抱了个礼,“就算是侯爷在此,想全须全尾地走,也得把事情交代清楚。你若不想说,不走便是,大理寺这么多囚犯,多你一个不多。” 江娴在路重的话里,打了个寒颤,心里忐忑地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哆哆嗦嗦地安静下来,磕磕巴巴开口:“你们想问什么……” 路重冷哼一声:“七月廿一那日,你的丫鬟月见到大理寺附近,行踪鬼祟,她在做什么?” 一个七月廿一、一个月见,江娴还能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就是她让月见到大理寺买通人,把孙嬷嬷毒哑那日!他们竟连这都查出来了!江娴的眸子瞪得直晃:“……她一个奴婢,我哪有闲心操心她。” “是吗?”路重笑得阴恻恻的,“月见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娴心里一“咯噔”。 “三小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恰逢你家丫鬟到大理寺的当夜,我们牢里的一个朝廷要犯死了。”路重寒声低语,“现在皇上要这人的命,三小姐,我们查来查去,查到了你的头上,月见姑娘可说了,是你让她来杀人的。” 江娴瞬间慌了,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进大理寺来,当即大喊:“不是我!不是我!贱婢岂敢胡说!我让她来不是为了杀人,什么朝廷要犯,跟我没关系!大人我清清白白!是她诬陷我!” “诬不诬陷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事到如今,江娴也明白自己再隐瞒下去,今夜就要住在大理寺了:“我的人到大理寺,是来找孙嬷嬷的……” “孙嬷嬷?”路重眯起了眼睛。 “就是先前杀了六个小孩那个,定在秋后问斩了。”狱卒在一旁小声补充。 “你找她做什么?” 江娴的手死死地扣着椅子:“我,我同你说了,你不能说出去,不能告诉萧世子……” 路重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在桌案上,他肤色冷白,坐在阴影里,看得人胆寒。 江娴咽了咽口水:“她来给孙嬷嬷下毒……不是来杀人,大人,我真的无辜,我只是想把她毒哑而已。” 这话听起来可一点都不无辜,路重往身后扫了眼,继续问:“你给孙嬷嬷下毒做什么?” -- 第37页 江娴说的是“她”,路重说的却是“你”,这让江娴有些难以启齿,说话时,一个字一个音地往外挤:“她……我,我之前拿了些东西,孙嬷嬷知道,我怕她说出去……” 路重来了兴致,问:“你偷什么了?” “这也要说吗!”这人说话太直接了,一点面子不给人留。 “若是你的口供和丫鬟的对不上,今日怕是走不了。” “就,萧世子送我大姐姐的东西,我拿了点……” 路重追问:“拿了点什么?” 江娴轻声:“耳坠子和天丝云锦……” “审完了?” 一道声音低沉地刺了进来,江娴猛地抬头——竟是萧睿! “审完了大人。”路重翘着的脚瞬间收了起来,起身,恭敬回话。 “萧大哥!”江娴整个人都慌了,“我,我……” 萧睿扫了一眼供词,随手扔在一旁,淡声:“放回去吧。” 路重利落地应了:“好嘞。” “不!我没说完,没——萧大哥!” 不管江娴在身后怎么喊叫,萧睿已经没再看她,身形静悄悄地消失在了穿堂里。 江娴看着萧睿的背影,后知后觉,萧睿从一开始就在,不然她不可能看不到! 她的心思,她的乖张,她的歹毒,他全部都看到了! 江娴整个人跌坐下来,瞳孔失神,她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月色未至,江娴被人送回了修远侯府。 江娴整个人都是离魂的模样,平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一缕一缕地散落,全然没了往日的乖巧端庄,半点没有高门小姐的模样,跪在殿里,全身发抖,不敢抬头。 林氏也是一脸苦涩,她如何都想不到江娴竟会干出买凶到大理寺下毒的勾当! “看你干的好事!”江进亦将茶盏砸在江娴面前,里面的茶渍污垢一般溅出来,污浊又肮脏。若说江进亦在得知江娴偷东西时的心情只是怒其不争,那现在的心情便是出离愤怒,他们江家,竟出了这种买凶伤人的败类! 江娴身子一抖,全然不敢动。 茶杯炸裂的声音震得她头皮发麻,可这震喝远不及萧睿那冷冷的一瞥来得伤人,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人,可是她再也得不到了! 江进亦怒上心头,如今不想见她,冷声道:“从今日起,你也不用出门了,省得在外面到处丢人现眼,败坏门风!” 江娴一声不吭地被人拖了下去。 林氏埋着头不敢吭声,就怕侯爷这怒气烧到她身上,可偏偏这时,江进亦的脚尖停在了她的面前,语气里尽是厌烦:“素卿的事,你也不用管了,连女儿都教不好,还管什么中馈?这两个月,你就陪着江娴一起待在芳菲院吧。” 两个月! 两个月后便是她大哥的生辰,禁足两个月,那她岂不是连大哥的生辰都去不了!林氏哭哭啼啼,想卖个惨,谁知江进亦已经错开她,看向了姜辞:“阿辞进府也有一段时日了,你是逾明的夫人,中馈早便该交到你手里。” 姜辞不敢置喙,利落地答应了。 “你也不必担忧,这段时日,沅叔会跟你的。” 因着雷呈的案子,各路都乱了套,江逾明这几日不是在宫里便是在大理寺,姜辞刚接手中馈,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这还是两人成亲以来,第一次小别。 姜辞倒是觉得轻松,之前无端让江逾明撩了一把,心都乱了,这几日放空后,才渐渐安定下来,不就是剥个虾吗?大嫂大哥也没少给她夹菜,若是每个给她夹菜的人都算如意郎君,岂不是乱了套? 到底是执念太深,都恍惚了。 况且江逾明给她夹菜,便是喜欢她不成?打发她赶紧用膳罢了。 姜辞想得通透,这几日心情松快了不少,连接手中馈也不觉得勉强。 前世,她为了讨好林氏,不着急中馈之权,这一世,她不想和江逾明牵扯太多,才不急着要中馈,说到底有没有这中馈之权对她来说没差别,替人栽树而已。 吃他一口虾,还他就是了。 大理寺。 算上今日,江逾明已经四日没回家了。 之前年万三的事,他隐隐觉得是冲着他来的,今日一查,确实如此。 两年前,他到循州调查董恩明和盐商走私之事,这事一查,连带着把年万三茶马道的事翻了出来。 后来,董恩明伏法,南边盐商倒台,整个徽州乱成了一锅粥。这些年,年万三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徽州一乱,他可是异军突起,一跃成了徽州最大的富商。 这般算来,年万三是要谢江逾明的。 怪不得这几年总有徽州过来的路数不明的冰敬碳敬,原来都是年万三的手笔。 年万三想在南边和朝廷做茶马道的生意,他身后必定得有靠山,这靠山若是修远侯府,无疑是稳了,可眼红他的人必定不能让他这么稳。 死一个雷呈,年万三就不稳了,至少在皇上面前不稳。 但为什么会选中雷呈? 江逾明的步子停在殿前,雷呈又是挡了谁的路? “逾明,你从宫里出来了。”杜衡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一只手没规矩地搭上他的肩膀,被江逾明躲开了,“皇上怎么说?” 江逾明摇头:“皇上只说严查。” “那你怎去了这般久?”杜衡收回手,“皇上也认为是年万三派人杀的雷呈?” -- 第38页 “雷侍郎失了独子,昨日天没亮便进宫哭诉,说要皇上给他一个交代。” “他儿子杀了人,证据确凿还敢跟皇上要交代?” “雷呈过失杀人,年万三故意杀人,雷侍郎紧抓着这点不放,把皇上的心疾都给吵出来了。”昨日他刚进宫,皇上就被气倒了,龙体不安,他也不好就这么从宫里出来,等皇上无事,才回来的。 “那你岂不是三日都没回家了?”杜衡算了算日子,“快回去吧,你家还有夫人等你呢。”杜衡想到江逾明是刚成亲,又道,“若是我三日不回,我家娘子定会吵我。” 江逾明按了按眉心,想着姜辞来吵他这事,怕是不能。 他从家里出来那日,她心情便不怎么好,今日回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姜辞刚和侯爷说完可以请素卿的大姨来与萧夫人议亲的事,云霜便告诉她,世子回来了。 回来了? 姜辞倒是不意外,只是这人不知是怎么搞的,前世消失个十天半个月也没给过消息,这会儿在都察院忙了四日,倒是日日给她捎口信说自己回不来。 她还能不知道他不回来? 可既然回来了,作为世子夫人,当去迎一下的。 姜辞一路回去,在书房没见着人,走到厢房门口,才见着长笺。 他低声同姜辞说:“世子睡了。” 睡了? 时辰刚过未时,江逾明向来最守规矩,怎么这会儿就睡了? 长笺看出夫人疑惑,解释:“世子连轴转了三日,就没歇过,皇上找世子,萧世子也找世子……” 这么一通听下来,定是没睡了,姜辞低声吩咐长笺,叫厨房炖些汤,补一补。 交代清楚后,长笺便走了,姜辞进去看江逾明。 厢房里,江逾明躺在榻上,虽是不合时宜的时间,但姿势倒是板正,姜辞走过去,看他眼下淡淡清灰,又看他线条明晰的下颌线,有些不忍心,抬手替他掖了被角。 谁知她一动,江逾明便醒了,浅浅地睁开眼看她,扫了一眼又合上。 这便是犯懒,姜辞看他没睡,试探着捏了捏他的手,悄声:“起来了。” 江逾明没动,但也没说话。 姜辞继续道:“夫君向来最守规矩,怎能这时候上榻休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会笑话?” 让你之前不让我睡,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逾明不动,姜辞便蹲了下来,絮絮叨叨:“夫君向来亥时息,现下申时不过,怎能睡呢?” “况且晚膳还没用呢。”日日叫我用早膳,结果自己连晚膳都不好好用。 姜辞开始翻旧账,自己说得开心:“夫君回府,侯爷可知道?当和侯爷说一声的,万一侯爷有事寻夫君怎么办?” “我这几日接手了中馈,院子里人多,让人知道夫君躲懒就不好——” 她话还没说完,江逾明忽然反手攥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音。 姜辞心里一慌,她是不是太吵了?好像确实挺烦人的,如果江逾明在她睡觉的时候,这么絮絮叨叨地吵她,她说不定会给他一拳…… 但这么认错,好像一点骨气都没有,姜辞被江逾明攥着的手出了汗,紧张地叫嚣,气焰小得不行:“快,快起来了……” 话音刚落,江逾明忽然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她,懒懒地睁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青灰上,又浅浅地留下了一层灰,叹气似的叫了她一声:“……阿辞。” 姜辞没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清影筱月】同学的营养液!!! 谢谢大家支持!!! 第21章 芍药解语 姜辞歇了声,蹲在榻边有一瞬出神,她感觉到有什么在动,可她站在荒原之上,四处迷茫。 那一日,江逾明睡了多久,她便在旁边待了多久,不知不觉昏黄落幕。 厢房很静,鹤炉里的熏香很淡,既安神又清爽,她待得莫名,连夏日的燥意都散了一半,静水流深里,姜辞忽然想起第二次在书院见到江逾明的场景—— 逃课被姜父发现后,姜辞乖了一阵,姜溯怂恿逃学也不去了,规规矩矩地在书院习字静读,像书香门第的闺秀似的。 姜溯的同窗都说姜辞转了性,玩笑似的说要跑去看热闹,姜溯嗤之以鼻,撂了一句话:“装呢。” 确实是装的,姜辞不规矩惯了,哪能说好好念书便能好好念书?这不,坚持了没两日,便升了降旗,口里还振振有词,说是实在困得不行,走路都是飘的。 谁知,就这么回头趴下打盹的功夫,瞳孔一缩——江逾明坐在她身后。 几乎是一瞬,姜辞的瞌睡全跑了,转身的动作比她翻墙还快,陡然挺直的脊背带着大写的刻意。这是她第二次见江逾明。 很近,近在咫尺,就坐在她身后,夏日蝉鸣清脆,杨柳微斜窗牖,雨过天晴的尘叶香重也清新,她在这杂陈中,想到了江逾明的眼睛,漂亮的丹凤眼,深幽黑亮的瞳色,不知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后颈…… 姜辞立着书,捧着脸,暗自红了耳廓。 翌日上学,姜辞特意找了个江逾明身后的位置。 她记得那日也是个好天气,雀鸟落上窗檐,夫子难得不说四书五经,讲了游记,她刻意又不刻意地看着江逾明,心思全在九天外。 -- 第39页 姜辞很喜欢看江逾明的背影,玉带环腰,挺拔劲瘦,身形颀长,墨发如瀑,光是看着,便觉得心神安定——她看爹时不觉得,看大哥更不觉得,只有看江逾明有这种感受,她很喜欢这种感受。 姜辞看得出神,不想课毕前,江逾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一阵稀里哗啦,姜辞好不容易立在案上的书卷倒了,她连忙扶起把自己挡住,心口砰砰的跳,等她大着胆子再看回去时,江逾明已经转回去了,像是没回过头一般。 之后的几日,姜辞一直坐在那个座位,听夫子讲学,替大哥抄书,看看背影…… 直到后来,江逾明坐到了最后一排…… “怎么没走。” 不知何时,江逾明坐了起来,像是睡得太沉又没睡够,神情还有些迷离,见姜辞蹲在旁边,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榻上:“一直蹲着?” 姜辞站起身才发现腿已经麻了,这会儿坐在榻边,小幅度地动:“我怕有人进来,撞见夫君青天白日的睡觉……若是有人问,便让云霜说是我在睡,我喜欢睡觉……” 姜辞越说声音越小,江逾明坐在她身后,刚起身,身上暖融融的,温度不远不近地贴在她身后,是让人很舒服的温热。 “嗯。”江逾明还没睡醒,声音低低的,抬手压了下她的发顶:“没人说我。” 姜辞晃着的脚停了。 “为什么喜欢睡觉?” 这问题真叫人回答不了,姜辞别过头,说:“不知道。” “之前叫你用早膳,是不是很勉强?” “还行。” “以后不叫了。” 姜辞觉得他今日很好说话,跟着软了下来:“……偶尔可以叫。” “嗯……腿好了?” 姜辞顿了顿,慢吞吞地答了声:“嗯。” 江逾明看了眼天色,道:“该用晚膳了。” 姜辞跟着江逾明出了厢房,晚风一吹,醒了大半,她站定,眼底还有几分浅笑:“夫君先去,我突然想起还有东西落在素卿那儿了。” 江逾明简淡如柏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之后浅浅收回,应了声好。 小憩后,江逾明精神好了不少,心情却没放松下来,这份心情在他等了姜辞两刻钟后,隐隐急躁,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抓不住了。 云霜只能去找夫人。 谁知刚出琇莹院,便看到夫人把头靠在门上,整个人恹恹的。 云霜还没见过夫人这般模样,快步上前:“夫人在这里作甚?世子还在等夫人用膳呢……” 话音还没落,姜辞把头靠在了云霜肩上,唤她:“云霜。” 云霜一怔,夫人上一次做这个动作还是在荆州,那时夫人的心很乱,云霜也跟着乱,像是采到松果无处藏的小松鼠:“怎么了夫人?” 姜辞闭了闭眼:“我不想用膳。” 云霜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撒娇,轻声哄道:“世子在等夫人呢,叫奴婢来寻夫人回去。”夫人这个状态,就是要哄,“厨房今日做了好些夫人喜欢的菜,芋泥香酥鸭,西湖醋鱼……” 姜辞无力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她是不能不去用膳的。 “知道了,就去。” 江逾明见她进来,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个圈:“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方才走路太急,累着了。”姜辞调了调状态,笑着问,“夫君,我听素卿说芳菲院这几日很乱,三姑娘怎么了?” 江逾明收回目光:“江娴让月见到大理寺买通人,把孙嬷嬷毒哑,刚好碰上雷侍郎之子雷呈出事,大理寺把她请去大理寺问话了。” “雷呈死了?” 江逾明点头。 “孙嬷嬷呢?” “孙嬷嬷没事,那人打算下手的时候,让路重抓住了,路重是大理寺右少卿。” 这人姜辞还是知道的,是奉京有名的纨绔,比虞婉弟弟还要顽劣些,但人也是真有本事,破案了得,功夫了得,样貌也出挑,长得比姑娘还白。 姜辞点头又问:“江娴被请去大理寺问话,这岂不是说她做的事都被萧世子知道了?” 江逾明蹙了眉:“被知道?” “她喜欢萧世子。”说完,姜辞才觉得自己脑子是糊涂了,竟和江逾明说这种女儿家的私房话。 江逾明倒是不觉得有异,接过话头:“是知道了,过两日诗会,萧世子怕是要和素卿谈一谈。” 他说的是江素卿,看的却是她。 姜辞垂下目光用膳,避开了江逾明的试探,仿佛他在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事,而不是儿女情长。 姜辞挑挑拣拣,晚膳用得少,只用了一碗汤,几块鸭肉。 用完膳后,姜辞又说要去芝兰院,和江素卿挑诗会的衣裳,匆匆告辞。 她一走,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江逾明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夜色悄悄地暗了,姜辞泡完脚后,进了里室,江逾明已经在那看书许久了。 到底三日没见,乍然看到江逾明坐在榻边,还是有些不适应。 姜辞到榻上睡好,江逾明放了书,问她:“要睡了吗?” “嗯。” 江逾明吹了灯。 姜辞仰面躺了一会儿,不舒服,翻了个身,背对江逾明。 这一夜深了许久,蛙鸣换了好几次,姜辞却一直醒着,心跳声很吵很快,烦得人无眠,好似心口糊了一团线,勾缠连绕,她想分开,却越理越乱。 -- 第40页 她自认不是喜欢纠缠的人,当初离京也确确实实动了退婚的念头,可多年的心意终究是放不下,绣了十几个荷包,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要送。 芍药之语结情又是别离,她以为的离京,再无归期,一朵芍药也不算逾矩。 可到荆州那日,是奉京快马加鞭退还的定亲信物。 一送一还,山河千里,定情不过如此,所以荆州三年,她时常想起他。 回奉京前,姜辞想过他会变心,流言蜚语她不是没听到,她也做好了江逾明退亲的准备,可依旧没有,聘礼送到府里,结结实实把她吓到了。 当时的她只觉得情深意重不过如此。 她什么都没问,嫁进了侯府,红妆十里,江逾明一次没有负她。 为报此情,姜辞事事上心,尽善尽美,不想看他为琐事皱眉,也生怕自己让他有一点的不满意,他公务繁重,她操持家里,往日里相敬如宾。 姜辞累吗?她是累的,但她一直以为他们能这么走下去。 姜辞的娘亲过世得早,她对感情没什么概念,所有的喜欢都是茶楼梨园里话本子给的,喜欢便在一起,不喜欢便分离,他们磊落又干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一直觉得就该如此。 可如今自己亲历了一回,才明白什么叫戏子无情。 磊落和干脆的背后是会痛的,没人告诉她。 江逾明喜欢的是旁人,他们应当分开,姜辞自以为做得很好,她抽刀断水,却发现水更流…… 姜辞慢慢缩了起来,指尖用力得发白,腹中隐隐作痛,冷汗涔涔地出,到最后,疼得青筋若隐若现。她忍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鬓发在枕上轻蹭,却奇异地觉得痛快,只是若这痛能早点来便好了,痛得早些,说不定就能分不清到底是痛还是悸动。 这晚,江逾明没由来地睡不踏实,浅眠间隐隐感觉到身侧几次缓慢的翻动,他感觉到身上的被子在跑,又等了一次翻动:“怎么了?” 姜辞没应他。 他知道姜辞还醒着。 衬着月色,江逾明看到姜辞的背影一耸一耸,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伸手把人搂过来,谁知姜辞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后背尽是濡湿的汗。 “不舒服?”江逾明皱了眉,起身要叫大夫。 姜辞在那阵痛中,抓住了江逾明的手,发顶往他胸口上蹭,难耐又虚弱。 “不要……” 喘息里,江逾明看清了她惨白的脸色:“是哪里痛?” 姜辞没说,一直抓着江逾明的手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 胃疼。 快离了。 书院躲猫猫那段,男主视角会再写一个~~ 感谢 言寺 同学的地雷和营养液哦,撒拉嘿哟~~ 第22章 已过辰时 这夜到最后,江逾明还是叫了大夫。 云霜进屋时,见世子面带寒霜,不由地心里发怵,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世子生气,她战战兢兢连呼吸都是轻的,探头看夫人,只瞧见一个脑袋尖,整个人都让被褥藏了起来。 四更不到的天,大夫来得急,额上薄薄的一层汗,切了脉,说是饮食不当,情志不畅,江逾明对胃病这事知道得不多,问得细,大夫边擦汗边给他说,饮食不节、外感邪寒、脘腹受凉都有可能犯胃病……车轱辘话说了又说。 末了开了副方子,又给姜辞按了几个穴位,按着按着,姜辞睡着了。 把大夫送走后,江逾明碰了碰姜辞的手背,手是暖的,虚汗也散了,江逾明把她抱回榻上睡。这么一折腾,姜辞有点醒了,迷蒙间,她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她额上,指尖带着寒气,她无力地抬起眼皮,轻轻拂掉他的手。 睡着了。 翌日醒来,已过辰时。 姜辞迷迷糊糊睁眼,只觉得这觉睡了许久,手脚发虚,身子很重,她一骨碌从榻上起身,这才感觉到有手搭在自己腰上,因为是虚揽着,没用力,所以没什么感觉。 江逾明刚睡着,这会儿姜辞起来,他也跟着醒了:“还痛吗?” 姜辞不动声色地挪开,心里纳罕,江逾明这么神色如常,难道她每日都这么靠着他睡吗? 一面想着和离,一面又在榻上缠着人家,姜辞,你在做什么? “已经没事了。”姜辞按了按眉心,想到什么,“夫君今日不当值吗?” 江逾明起身:“告了半日假。” 两人的目光在晨光中对视,江逾明看她一缕发落到衣领里,想来是昨日他挑开她衣领消汗的缘故,这事怨他,江逾明想把它挑出来,谁知他刚伸手,姜辞忽然往旁边躲了一下。 许是太刻意,姜辞先给了解释:“我怕痒。” 江逾明“嗯”了声,收回手,叫她:“先用早膳吧。” 今日早膳是很清淡的白粥和咸菜,是昨夜大夫特意吩咐过的,江逾明怕姜辞不喜欢,坐下陪她一起吃了,用完膳后,又盯着她用药,还想说什么,便听云霜通传,大姑娘来了。 姜辞端着药碗,看江逾明:“夫君还是早些去都察院吧,这几日事忙,万不可因为我误了大事。” 江逾明盯着她看,那双眼里分明很乖,他却觉得什么也看不清,她常给他这种感觉,却还在甜甜地说:“我会好好吃药的。” 江逾明拿她没办法,只能把之前剩下的蜜饯和糖葫芦放在案上,去了都察院。 -- 第41页 杜衡这日晌午才等到江逾明。 今个日头晒得人很困,官署里接连地打哈欠,杜衡打到第三个时,江逾明进来了。 “你今儿个竟然告假了。”杜衡见面就揪他小辫儿。 “府里出了点事。” “啊……解决了吗?” “解决了。” 杜衡打着半个哈欠,站起身,从袖筒里抽出手信:“今儿雷勇进宫,跟皇上说儿子的死可以不计较,但一定要把那技子接回家……也是,雷呈死了,碎红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是雷家唯一的血脉了,能不急嘛?” 江逾明接过手信,没有打开:“凶手还没找到吗?” “没呢,大理寺翻了个遍,还是没找着人,萧睿愁得脸都黑了。”杜衡笑着说,面上都是打趣。江逾明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就是笑萧睿这当口,还要紧着办诗会,真不知在想什么。 “萧睿直达圣听,他若是不急,便是皇上的意思。” 杜衡自然知道这事是皇上的意思,可若是皇上有意要吊着雷勇,事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忽然,杜衡看江逾明把那手信收了起来,压低声音问他:“你不看吗?我好不容易查到的。” “不看。” “嘿,你这人,毒刺案这么大事,也就我肯帮你查。”杜衡哼哼唧唧,像是被错付了一般。 江逾明不看,不是不查的意思,而是这里面的信息,他前世已经知道了。 “那还查不查啊?” 毒刺案的事,跟皇上、跟姜家都有关系,且这几年一直在风口浪尖,底下龌龊不小,不能提。 江逾明曲指敲了敲桌案,岔开了话题:“你可认识荆州的厨子。” “你别说……”杜衡话锋一转,哼了一声,“我还真认识一个。” “人借我一段时日。” “做什么?”杜衡抱着手看他,“奉京菜吃腻了,想换换口味?”杜衡话说到一般,忽然想起,“哦,你那小娘子在荆州待过一段时间吧,她喜欢荆州菜?” 江逾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这两日把人送到我府上就行。” 杜衡嘀嘀咕咕:“想讨娘子欢心就直说嘛,疼娘子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江逾明不理他,出门前,又说:“那事还是继续查。” 另一边,琇莹院。 江素卿是端着茶来的,那是她自己种的花茶,一进屋,闻见药味:“大嫂今日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昨日不大舒服。” “病了?” “无事,小毛病。”姜辞示意她坐,“明日便是诗会了。” “我不会诗,看热闹罢了。” “萧世子倒是会诗。” “奉京善诗者有三,温以清、萧睿、姜溯。”江素卿笑道,“姜大哥最善。” 姜辞终于笑了,面上的病气散了七分:“抬举我大哥了,他那诗只当得花哨二字。” 江素卿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埋汰自己兄长,笑得温婉:“堂嫂与兄长感情真好。” “少时家中无人罢了。”她和大哥就是少时债。 江素卿眼眸弯弯的,她很羡慕姜辞,她有爹,有兄长:“堂嫂和堂兄感情也好。” 姜辞岔开话:“萧世子对你不好吗?” 江素卿的目光一下落得远了:“自是好的。” 三句话里,两人各怀心思,只是,江素卿显然更有话说。 也是,姜辞自己都没弄明白自己,哪有什么可说的? 姜辞静静地看着江素卿,而这正是江素卿需要的,她的目光落在装着花茶的瓷罐上:“明日便要和萧大哥见面了,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同他说天丝云锦的事……” 若说那云锦是被江娴抢走的便罢,可她知道不是,江娴之所以能拿走,是因为她纵容。 这是她最后悔也最忐忑的,因为她让了。 她怕萧睿知道除夕夜的事,所以她选择让江娴把东西拿走,在这件事里,她把萧睿放在了对立面,这是不信。 两个人好好的,是她先选择了放手。 江素卿很纠结,姜辞却觉得她想得很明白:“你想说吗?” “……” “萧世子已经知晓江娴把云锦拿走的事,以萧世子的心思,必定已经看出来了。”姜辞替她说了,“你若选择隐瞒,便是第二次,把他放在对面。” *** 七月廿九,萧国公府湖山别院。 奉京文人云集,高朋满座,流觞曲水。 时维天晴雨过,车马过,尘土翻新,四下皆是雨后清尘的滋味,姜辞下了马车,只觉得心旷神怡。 今日女眷不少,有高门贵妇,也有名门小姐。 姜辞是和江素卿一道来的。 她今日穿了一身薄柿绣纹百蝶裙,裙摆处勾着大朵的绿萼,整个裙式看上去轻便又优雅,鬓边一只雀鸟金钗衔珠而亮,她眉眼生得俏,步入湖山间,日映花怜,青山秀水更衬她凤眸剪泓,扶着帷帽一笑,便让人移不开眼。 江素卿也一般,同色的蝶裙满是灵气,两人这么挽手进来,吸走了不少人的目光。 在座不少女眷关注她们,前些日,奉京关于江逾明和林婉仪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让人看了不少热闹,主要是看姜辞。毕竟她如今不过从六品修撰之女,又受毒刺案牵连,今年才回奉京,这身份当得修远侯府红妆十里的迎娶,确实酸了不少人。 -- 第42页 尤其是林婉仪。 “修远侯府的这位世子夫人,看着姿色很是不错啊,尤其是这眉眼,生得俊俏。”说话的是詹事府梁詹事的女儿,杨子蒹。 林婉仪坐在席间,早便在等她这位表妹了,听到这话,问:“长得有我好看吗?” “我倒是不愿拿你和她放在一起作比较。”杨子蒹慢悠悠道。 林婉仪满意地扬眉。 “我这个表妹呢,同她娘亲一样,都不是正经的闺秀小姐,只是模样长得好些罢了。” 杨子蒹听出了话中深意:“你不会真要寻她麻烦吧?” “我找她麻烦作甚?” “也是,毕竟你和江世子比较熟。” 林婉仪笑意更甚了,她让林氏给过姜辞下马威,可林氏是个蠢的,连贬低这种事都办不来,白白让姜辞赢了一筹,如今又被侯爷罚了禁足,她都懒得看她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虽然之前琉璃盏的事,让姜辞不痛不痒地盖过去了,侯爷还赏了姜辞一套头面,可那又如何?一个人身边的位置,可不是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了算的。 毕竟去年端午,同江逾明看灯会的,可是她。 “江世子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清影筱月同学的营养液,比心~~ 谢谢支持!!五一快乐!! 第23章 非礼勿视 日头新出,积水消尽,潭影清澈,水中尾鱼翕忽;穹州淡结云霞,初映远山,彩彻区明,雾霭起于山峦。 江逾明和温以清从山中小亭往下走,将湖山别院的景色尽收眼底,假山丛中斜出几枝三角梅,温以清折了一枝:“今年诗会盛大,听闻还请到了不少诗坛野老出山。” “流觞曲水开席,慕名而来之人颇多,都想抢着一睹名篇。”江逾明望着南苑,随口问,“下月秋闱,你要下场吗?” 温以清便笑:“你知道的,我不入仕。” 他这般说,江逾明便不再劝,两人继续往山下走。 “年万三的生意拦了旁人财路,于是年鸿死了,这不是雷勇与年万三的博弈,而是第三人的警告,只是他们没想到年万三竟这般狠,他不退,甚至不来奉京,不惜借儿子的命,来换南方的生意……现下,这个筹码随着雷呈的死没了,奉京七月这一乱,倒是谁都没捞着好处。” 温以清无声地笑:“也不是全然没有。” “大理寺所断之案,须呈报刑部审批,雷侍郎刑部出身,为避嫌,刑部不能插手,雷勇到皇上那走了一遭,如今这案子直达天听,绕过了一大群人,但也省了不少麻烦。”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绕过一大群人,谁得了好处,自是不必说,只是江逾明暂且还没想明白其中因果罢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温以清换了话题:“今日嫂夫人没来?” “应当是来了。”只是他还没看到人。 温以清打趣他:“那你还不去看看?” 江逾明被点破了心思,故作平静:“看什么?” 温以清笑了一声:“江公子,前段时日,你同林姑娘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你行职都察,敢说不知道?” 江逾明睨他:“知道。” 去年端午,江逾明当值,车驾从长安街过,恰巧碰到淮安伯府的大姑娘被歹人抢持——每年灯会街市热闹,也是孩童被拐卖的多发时期,当时,林婉仪应当是看到有人拐卖孩童,想跟上去帮忙,不料险些被人一块掳走。 江逾明看出不对,把人救下,末了还提点了她几句,把人送回了淮安伯府。 “知道还不着急?” “她们说的确是实话。”江逾明转回目光。 温以清笑着拍了他一下:“实话也不能说,嫂夫人会不高兴的。” 江逾明步子一顿,慢了下来。 “你还给人买花灯了?” “是她自己买的。” 温以清摊手:“那商贩说是你掏的钱,就差说你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买断长安灯花了。” 闻言,江逾明皱了眉。 “听出不对了吧?”温以清恨铁不成钢,“你前些个跑到书院来,我还问你,你夫人是不是知道了,你不是觉得你家夫人不喜你吗?” 江逾明下山的步子陡然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 南苑是诗坛大儒的曲水流觞,天擦亮,奉京的文人骚客便涌去占座了,江素卿和姜辞步在园中,只觉得周围热闹,情志飞扬;飞花令,击鼓传诗,投壶赋诗等,皆是满堂喝彩。 她们刚过去,便被人拦了下来。 “夫人小姐,咱们这投壶诗赛马上开始,就是还差个人……两位,来看看?”说话的是投壶诗赛的掌事。 姜辞不甚感兴趣,见江素卿的目光里带了新奇,便问:“想玩吗?” “啊……我不会诗。” 这便是想玩了。 “我来投壶,争取不让你作诗。” “好。” 两人走进人群,周围都是高门女眷,交头接耳地说些小话,姜辞和江素卿往里进,这一进,还看到了熟人——淮安伯府的林夫人,姜辞的姨母。 说起来,淮安伯府的林夫人顾晴其实并不是姜辞的亲姨母。 顾老将军只有一个女儿,那便是姜辞的娘亲顾青思。外祖母怀头胎时不慎小产,顾老将军不忍看夫人难过,从外头抱回来了个女儿,原意是当干女儿养,但外祖母刚失了孩子,看着顾晴小鼻子小眼的模样,很是疼惜,便把她当亲女儿照顾。 -- 第43页 次年,外祖母生下青思,对顾晴的疼爱也没少过半分,对外也一直称顾晴是青思的亲姐姐。 至于名字,顾晴到顾家那日,北郡难得放晴,所以取名顾晴。 这是顾家的阴私,知之者甚少,连淮安伯都不知。 顾家两个女儿,碧玉成双,连出嫁都是同一日,一个嫁给了淮安伯,一个嫁给了左都御史。 成亲当日,奉京好不热闹,将门嫡女本就已是身份尊贵,奈何两位嫁的又都是奉京顶出名的人家,一时羡煞奉京无数儿女,好多闺阁少女做梦都想托生顾家,一来是能被爹娘捧在手心,二来是能嫁得如意郎君。 羡慕有之,比较亦有之,那日出嫁后,奉京里除了传出羡慕之声外,也有人碎语言顾青思嫁得不如顾晴,这句话,在顾青思过世及姜夷如被贬荆州后,时常被人翻出来说。 姜辞不喜听人说这种口舌,同她这位姨母来往不多,“点头之交”罢了。 这会儿众人瞧她们进来,目光里带了几分打量。 姜辞行了一礼:“姨母万福。” 顾晴笑得和善:“从荆州回来后,倒是少见你了,要知你及笄前,还总跑到淮安伯府来寻婉仪玩。” 一句话,自顾自地把表姐妹俩的关系拉了近。 姜辞和林婉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不免惊叹她这位姨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年少顽皮罢了。” 顾晴又笑:“如今嫁了人,更是鲜少见你,青思只有你一个女儿,咱们该多走动走动才是,生分便不好了。” 一旁的夫人小姐听顾氏这般说话,只觉得她是个狠心人,前头一句荆州,便是暗指姜夷如被贬之事,小小地拉踩了姜家一脚,这会儿又提顾青思去世……若只是没了娘倒还好,这里头还有姜夷如续弦呢,可不就是在说顾青思嫁得不如自己吗? 原先贵妇人们还觉得姜辞嫁了江逾明,十里红妆多好多好,现下听来,还是被顾晴和林婉仪压一头,再想起林婉仪和江逾明端午灯会的事,真真是从心底里觉得姜辞可怜,都不愿看她笑话了。 瞧瞧姜辞怎么说的? “姨母说得是。” 天可怜见…… “侯府规矩多,你少出门也是好的,往后若是得空,姨母带婉仪去侯府看你。” 这一句,心思便都在明面上了,林婉仪同江逾明的事都传成那样了,顾氏还要领着人去侯府做客,这离“登堂入室”还远吗? 话说得冠冕堂皇的,面子里子占尽,瞧姜家落魄了好欺负。 众人唏嘘不已。 姜辞不懂周遭人心思的千回百转,也不知自己被众人在心里狠狠怜爱了,她只是才察觉自己这个姨母竟这么喜欢占人便宜,既然如此,她便不客气了,不就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嘛,她想要,姜辞给便是:“那阿辞便在府里恭候姨母和表姐了。” 你看,都强颜欢笑了。 一番话,看似平常,实则尽是腥.风.血.雨,在座人心思勾勾缠缠,只觉得这一趟,来得值。 热闹看完,管事的催大家开席。 取了贯耳壶和去头的箭,又细细讲了规则,投壶诗赛设两场,每场少中者,作诗。 江素卿作诗不太行,但姜辞投壶可以,一场下来,竟是十投十中,轻松得了第一名,不用作诗。 管事唱了名,姜辞忽然发现,陪同顾晴来的是她的小女儿林婉云,林婉仪竟不在。 林婉云年纪比江娴还小两岁,输了投壶也不气馁,洋洋洒洒作了一首诗,满堂喝彩。 顾晴听那掌声,像是鼓给自己的,红光满面,看姜辞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得意。 姜辞同她娘一样,都不是规矩的闺秀小姐,小小年纪便喜欢在草场上野,这样的女子,腹里能有什么诗书? 说到底,她就是看不上顾青思,也看不上姜辞,凭什么嫁进侯府的不是她的婉仪? 一群人围着林婉云夸赞,林婉云被夸得羞红了脸:“打油诗而已,不是什么妙笔了,我投壶差,诗好也是靠运气,在书院,夫子也是隔三岔五罚我……” “你投壶不差了,只是有人投得太好……十投十中,这么拼命,怕做诗吧。”这便是明着说姜辞了。 姜辞笑笑不说话,不想作诗是一方面,但投壶投得好,她也没办法,之前在北郡待过一段时日,她年岁小,马术不精,但射箭还是行的。 “堂嫂,下局我来投。”江素卿不想看旁人说姜辞,拿过箭。 姜辞无所谓,并没觉得投壶投得好丢人。 这一场,又是先投壶,少中者作诗,顾晴那边还是林婉云来投,姜辞这边则是换了江素卿。 只不过投到最后,场上依旧是江素卿中得最多。 林婉云连输了两场,红着脸,又洋洋洒洒地作了诗,比方才那首更精妙,平仄对仗都值得玩味细品,这首诗一出,众人更是忍不住夸夸。 突然—— “这投壶十中八.九,很厉害了。” 投壶诗赛一比投壶,二比作诗,两样缺一不可,姜辞和江素卿转头,看到是萧睿和萧夫人,说话的是萧夫人。 众人齐齐对二位行了礼。 萧夫人微颔,看那贯耳壶,问:“这是谁投的?” 江素卿又给萧夫人掬礼示意。 萧夫人笑着和萧睿说道:“到底是江家大爷的女儿。” -- 第44页 音毕,众人恍惚,江素卿是江玄的女儿,爹娘都是将军,难怪投壶这般历害,一时间连声赞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女。” 这时,江素卿挽过姜辞的手,给萧夫人说:“上一局是堂嫂投的,十投十中。” 萧夫人眼里带着赞许,问儿子:“我若没记错,这是顾老将军的孙女吧。” 闻言,藏于人后的顾晴身躯微颤,神色几变。 “正是外祖。” “看来是家学渊源了。”萧夫人看着诸位夫人小姐打趣笑道。 萧夫人开口,众人自是陪笑,奉承地把人夸了又夸,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管事被萧睿扫了一眼,反应过来还要走流程,唱道:“投壶诗赛,修远侯府胜!也感谢淮安伯府的林小姐赠诗两首。” 这下好了,辛辛苦苦作了两首诗的林婉云一下成了陪衬,脸上的热意被风吹了个透心凉,这么站在一旁,倒是有些手足无措。 萧睿又问:“没有奖品吗?” 管事忙端出两玉壶的酒:“青杏酒,甜着呢,请夫人小姐笑纳。” 江素卿接过酒,先是看了萧睿一眼,才把酒塞到姜辞怀里:“方才投壶,是堂嫂比较历害,素卿认输了。” 俏皮可爱的话一出,众人都笑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诗赛还是投壶赛。 那有什么关系呢? 前头淮安伯府占了上风,后头萧夫人出场替修远侯府说话,这事都够说到除夕夜了。 众人满意离开,姜辞知道江素卿和萧睿有话要说,便也没留在此处自讨没趣,只是撤退前,偷偷往后看了一眼—— 只见风帘翠幕间,江素卿和萧睿走到了湖心亭边。 江素卿的步子先停了下来,她一尾薄柿色的裙裾在夏风中轻舞,鬓边一朵水仙花,素雅又俏丽,燕尾髻上一支小巧的琉璃红豆玉簪,也是萧睿送的。说话前,江素卿把它摘了下来:“萧大哥。” “我有一些事想说。” 萧睿一身鷃蓝剑云袍,站在风里,衣袍上都是潇洒,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连眉眼都被描得温柔。 江素卿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萧睿的场景,那时明明很小,也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却独对那一幕深刻不忘——孩子都出门玩了,唯独萧睿被留下,因为萧夫人让他照看她。 当时江素卿看这个大哥哥站在那不说话,便猜他是不高兴,见他唬着脸,心底更怵了,乖乖的不敢闹。小孩子一委屈便会想爹娘,素卿忍不住,背过身偷偷呜呜……谁知,她刚掉了两滴眼泪,那个看着很凶的大哥哥便走了过来——日光都在他身后,他随手捡了个拨浪鼓给她,很轻地问:“喜欢吗?” “我知江娴的事,萧大哥知道了,但我还是想自己说。” 很长的一段话,江素卿都是笑着说的,可能只有她不知道,自己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萧睿走了过来,停在她半步之外的地方,看她眼底蓄着泪,不敢眨眼,怕流下来,他没有抬手擦,只是从她手里把那支玉簪拿过来:“我是不是一直没有问你?” “嗯……” “因为我知道你会说。” 江素卿眼眸弯了起来,这是半年以来,她第一次放下心防,这一笑,眼泪滑过脸颊,落下来:“……我没有哭。” 萧睿说:“以后都不会哭了。” 你可以不信我,但我信你。 康乐三十三年,七月廿九,萧睿替江素卿戴上了她摘下的玉簪,从此再没摘下。 红豆相思,情深深己知。 出了月洞门,就这么回头一看的功夫,两人已经偷偷抱在一块了,姜辞忍不住弯了眉眼,只觉得他俩总算是在一起了,如此,前世的憾事也算少了一件。 云霜跟在姜辞身侧,不知夫人瞧见什么了,这么开心,跟着回头看。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姜辞便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她的眼睛,推着她往外走:“非礼勿视。” “啊!夫人,奴婢还一点都没看到呢,是什么啊?” 两个有情人。 姜辞的心情跟挂了云霞似的,推着云霜往外走。 萧国公府的湖山别院里栽了好多绿竹,大雨过后,青青柳色新,一路窗沿上,不是清新的绿萝,便是淡雅的君子兰,姜辞带着云霜往外走,刚准备提醒她有台阶,怎知话还没说出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不远处的九曲回廊,两个人影相映成趣。 林婉仪绾着垂挂髻,一身嫩绿对襟襦裙,裙角柳叶翻飞,她仰头笑着说什么,眼眉里掺着浓浓的情谊。 站在她对面的翩翩公子,一身群青常服,正垂眸同她说话,是江逾明。 姜辞往后退了一步,余光里,林婉仪微微偏头,嫣然一笑。 江逾明在那笑里,轻轻颔了首。 阳光拉长了人影,他们的衣袍在竹阴里模糊不清。 “夫人,怎么不走了?”云霜还被捂着眼睛。 下一瞬,姜辞按着云霜的眼睛转了身,又轻又轻地说了句:“非礼勿视。” 第24章 我重生了 从小山下来后, 温以清去南苑听诗,两人便分开了,江逾明想着姜辞和江素卿应该到了, 便去寻她,谁知刚从九曲回廊过, 便见一青裙女子迎面走来。 那女子不是旁人, 正是林婉仪。 -- 第45页 她对江逾明行了礼, 端出一副俏皮可爱的模样,语气亲近:“不知江世子可还记得我?” 江逾明微不可闻地皱了眉:“……淮安伯府的林姑娘, 姜辞的表姐。” 林婉仪不想他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 用力勾着嘴角, 勉强对江逾明笑出来:“先前端午灯会,江世子救我一命, 又送我回府,不知世子可还记得?” 江逾明纠正她的措辞:“淮安伯府恰与都察院同路罢了。” “不论如何, 婉仪多谢江世子救命之恩。”林婉仪再一次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不必客气, 你与姜辞是姐妹。” “……” 一句话有意无意,不知是在提醒林婉仪, 他是她表妹夫,还是在说他是因为姜辞才出手相救。 林婉仪的目光暗了半分,语气更熟稔, 江逾明给一寸,她便进一尺:“听闻今日诗会, 表妹也受邀在席, 表妹夫可是要去寻她?我亦许久没同表妹说话了, 不如同道而去?” 江逾明刚准备颔首, 又想起方才温以清同他说的话。 温以清所说的那些闲言碎语与他以为的不同,他确知端午的事在奉京流传,人贩子的事当以警戒,说起这事,提到他和林婉仪并无不妥,毕竟当初事发之时,他们二人,都是当事人。 流言刚起那会儿,他还听杜衡提起过,言之凿凿传的确实是端午灯会孩童被拐卖一事,也是正因如此,他听过之后,才没往心里去,还想着让百姓传着引以为戒也好。 他思虑周全,却不曾想事情竟会传成这般模样…… 他到底与姜辞成亲,该是洁身自好,此事是他思虑不周。 江逾明想完,不由得蹙眉,当初姜辞进门,他看她神色,总觉得有些郁郁寡欢,分明强笑,言辞里却总是无所谓的模样,也没同他说过什么。他以为她性子如此,相熟了便会亲近些,却没想过久而久之,两个人之间,光是看眼神,便知隔着一层。 这便是起因吗? 江逾明不敢确定,但若是真的,她再反复经此一遭,定是不能愉快,她近来肠胃不好,大夫说要保持心情舒畅,他便道:“不必。” “表妹夫是不打算去寻表妹吗?那表妹夫想……” “你我男女有别,不便同行。” “……”林婉仪面上笑意一僵。 这男人当真是油盐不进,去年奉京传出姜夷如要归京的消息,林婉仪便慌了,这两年她借着同姜辞是表亲的缘故,好不容易和江逾明见过一面,不想还没什么进展,姜辞便要回来了。 林婉仪左思右想,觉得不行,得做些什么,至少得和江逾明搭上话。 她打听到江逾明端午巡查的时间,特意在长安街弄了出拐卖孩童的戏码,给自己做足了心地善良又楚楚可怜的好印象,江逾明果然出手相救。 人贩子被带走后,林婉仪借着惊心,哀求江逾明送她回府,江逾明也答应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端午佳节,长安灯会,她这么好看一个姑娘在身边,江逾明看都没看一眼,就派了个侍从伺候她,自己一直和那什么大理寺右少卿说着奉京城防军务,一点不知情知趣。 林婉仪觉得不满足,嚷嚷着要买花灯,说是她今日出门,就是为了买花灯的,江逾明和路重停下来等她,她又借机说自己的荷包在方才救人的时候掉了,问江逾明要半钱银子,谁知,江逾明竟说他没带! 最后若不是她家嬷嬷赶来及时,她都要在灯铺前把脸丢尽了。 这一遭,虽没什么进展,好在两人总算是说上了话,而且他还送她回府了!林婉仪稍稍满意了些,在姜辞归京后,把这消息散播出去…… 她那小表妹同她娘一样,高傲得很,林婉仪总听她娘说自己在顾家过得不好,爹娘偏爱幼女,自己不得宠爱云云。因着此,林婉仪更是觉得姜辞知晓此事后,万不会嫁给江逾明,再者她身份这般低微,三年一过,江逾明断看不上她。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们两人,竟是一个愿嫁一个愿娶,而且现下看来,江逾明对姜辞还很上心。 林婉仪恨得牙痒痒,她早便喜欢江逾明了,比姜辞还早,凭什么让姜辞抢走?万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这么芝兰玉树的如月公子,只能是她的。 江逾明同林婉仪没什么好说的,刚想走,忽然又停了步子:“林姑娘。” 林婉仪刚换上笑容,就听江逾明说:“去年端午后,奉京传出些不好的流言,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啊……无事,他们也是说着玩的。”林婉仪甜甜一笑。 江逾明却道:“江某在职都察,流言太多,恐影响声名。” “况且江某已有家室,若是以后有人问起,还请林姑娘帮忙澄清。” 林婉仪再也笑不出来,怔然片刻,答:“……知道了。” 江逾明道了谢,不再多言,告了辞。 *** 主仆二人出了湖山别院,云霜揉着眼睛问:“夫人,咱就走了吗?” 姜辞用手挡住眼睛:“嗯,这日头晒得困了。” “不等大姑娘吗?” 姜辞捏了一把她的脸,说她不懂事:“素卿有萧世子送。” 云霜又问:“那世子呢?夫人不等世子吗?今日都没见着世子……” 姜辞顿了下,笑,人家有美人相伴,哪还想得起来她啊:“不等了,我累了。” -- 第46页 “哦,那咱们现下回府里……” 姜辞却道:“不回府里。” “那去哪?” 姜辞从云霜手里拿过那两瓶青杏酒:“找个地方吃酒去。” 少詹事府里,虞婉听到是姜辞拜访,整个人都是惊讶的。 虞婉和弟弟虞谨在府里不受待见,被主母分到了南院,这南院比丫鬟下人们住的排房还清冷些,平日鲜少有人来,两姐弟像被所有人忘了似的。 姜辞来时,虞婉在做绣品,她靠着这些补贴家用。 “江夫人怎么来了?”虞婉在门口迎姜辞,她只有一个丫鬟,躲懒不知躲到哪去了。 “来找你吃酒。”姜辞把云霜留在了外头,自己提着酒进来,“别叫江夫人,还叫小姜姐就好。” 虞婉给姜辞清了张桌子出来:“……我不会吃酒。” “我知你不会吃酒。”姜辞坐下后,自顾自给自己满上。 她不是来找虞婉吃酒的,她就是自己想吃。 下午她站在湖山别院门口,想找人吃酒,想来一圈,竟发现自己连说得上来的朋友都没有,前世的心思全花在侯府和江逾明身上,猛地想找个地儿待着,竟是无处可去。 姜辞自嘲一笑,不知自己竟混成了这模样——回姜府肯定不行,爹和大哥大嫂会担心的,素卿正和萧世子浓情蜜意呢,哪顾得上她?思来想去,便只剩虞婉了。 “今日萧国公府办诗会,小姜姐没去吗?” “去了,这酒便是我赢回来的。”姜辞给虞婉也满上,豪气地同她碰了一个,“我请你喝。” 虞婉两只手捧着酒杯,被姜辞碰了一下,酒洒出来大半。 青杏酒虽是果酒,喝着也辛辣,姜辞第一次喝酒,一上来也是豪气干云,闷了满杯,喝完辣得吐舌头。 虞婉看着姜辞笑,没问她为什么吃酒,知道姜辞是不开心了。 她没有娘亲,自己在深宅大院里过活,还要拉扯弟弟长大,心思自然比一般人敏感些。 姜辞很少不开心,虞婉就没见过姜辞有不开心的时候。 大梁是从先皇开始鼓励女子上私塾的,到了正闻帝这,女子念书便稀松平常了,寻常百姓疼女儿,也会花钱让女儿念几年私塾,遑论高门富贵子弟。 虞夫人虽不待见虞婉,但到底是正经人家,还是让她去的。 虞婉便是在云纠书院认识的姜辞。 姜辞为人大方磊落,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她时常在她身上看到风意,后来知道那叫潇洒,从旷远的北郡带来的。 她第一听说姜辞,便是她在书院放风筝,风筝线断了,一阵风吹,风筝掉到了夫子头上,姜辞被罚抄十遍《仪礼》。 能与她相识是因为有一阵,奉京流行鬼怪传奇,书院中有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爱学着说,又爱装神弄鬼,虞婉胆子小,府里又没人管她出,休沐时便不敢一人回家。到最后还是姜辞和她大哥到书院来“抓鬼”,才把她送回去。 再后来,姜辞还带她扮鬼吓人,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做的最出格的事。 姜辞一直喝酒,也不说什么话,虞婉便一直陪她,偶尔催到她,她便会抿一小口,姜辞不会劝酒,也不会喝酒,两个人就这么喝着,已是星辰高悬。 喝着喝着,姜辞倒在了桌上,脸颊红红的,虞婉以为她是醉了,想给她拿个毯子,谁知姜辞忽然一骨碌捧着脸抬头,问她:“你喜欢过什么人没有?” 虞婉摇头,她还没到及笄的时候,而且,以她的出身,好像也没资格喜欢别人。 “那,那你以后,千万不要嫁给一个你喜欢的人。” “为什么?” “因为,会难过……不喜欢就不会难过了。”姜辞讳莫如深地说完,一滴眼泪砸了下来。 她难过吗?难过的。 为什么? 只能是因为喜欢江逾明。 能嫁给他的原因,她知道吗? 她知道的。 他有喜欢的人,她知道吗? 她知道啊。 所以为什么还要喜欢? 姜辞也不知道。 一个人,一杯酒,看不懂,但看着看着,就哭了。 与此同时,江逾明在侯府等到夜幕,都没等到姜辞回来,厢房外,只剩下云秋和云若两个丫鬟。 “夫人呢?” “夫人去了虞大人府上。” “哪个虞大人?” “虞少詹事,夫人和少詹事府的庶五姑娘是好友。” 知道去向便好。 江逾明同林婉仪说完话后,去寻姜辞,却发现人已经走了,他以为她是回了府里,回来的路上,还特意去买了糖葫芦,不想她人根本不在。 现下听云秋这般说,他只当她是诗会遇到好友,去旁人府上做客了。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药温了再温,凉了又凉,等到了长笺的匆匆跨门而入:“少詹事府差人来,请您去一趟……” 江逾明眉心一蹙,这么晚没回来:“出什么事了?” 长笺汗颜,低声道:“虞家五姑娘说,夫人醉了。” 江逾明来接人时,整个少詹事府都战战兢兢的,虞婉把江逾明请到自己的院子,让主母叫人散了。 虞婉扶着姜辞起身,姜辞的脸红扑扑的,江逾明倒是不知她还会喝酒,这会儿闻到酒气,问虞婉:“喝了多少?” -- 第47页 虞婉把玉瓶倒过来,一滴不落,这便是整整两瓶。 江逾明道了谢,把姜辞抱上了马车。 马车行到侯府,更夫刚好打更过,整个街道静悄悄的。 江逾明用帕子给她擦脸,看到她脸上的泪痕,愣了一下:“能不能走?” 姜辞乖乖坐着,抿唇像是回味,侧脸有一点弧度,这是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她抬头认了认江逾明,便说:“走不了了。” 江逾明让人都撤了,举着灯笼,把姜辞背起来。 姜辞醉得不清,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今夜的风不算凉,吹在人脸上很舒服。 “今日都做了什么?” 姜辞被自己的长发弄得痒,在江逾明的背上蹭了蹭:“和素卿投壶,萧世子还作了诗,然后他们和好了,我高兴,还吃酒……” “是你劝素卿和萧睿和好的?” 姜辞醉了,声音都黏糊糊的:“是啊。” 江逾明问她:“那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前世的流言,姜辞一定不高兴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不知这件事让她难过了多久,但今日跑去吃酒,应当是想起前事了。 姜辞反问:“我哪有不和你说?” 江逾明顺着她:“……嗯,没有。” 姜辞哼哼:“你也不和我说。” “我什么不和你说?”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两人绕口令一般说了半天,姜辞忽然攀上江逾明的脖子,在他耳边叹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逾明心弦一颤:“你说。” “我重生了。” 不远处的风,忽然停了。 江逾明站在院子里,好久没动,又轻又轻地问:“然后呢?” “重生之前,我们说好和离的。”姜辞声音委屈,“可现在我们说好的和离不作数了……我不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姜辞捂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小声道:“因为我想同你和离,很想很想……” 江逾明感觉自己的心口被人踩了一下,他张了张口,好久才找到声音:“为什么想和离?” “因为你喜欢的……” 还没说完,姜辞打了一个嗝。 江逾明没听清,问她:“我喜欢什么?” “你喜欢大猪蹄子……”姜辞嘟嘟囔囔的,“我不喜欢大猪蹄子,你还逼我吃,我不喜欢你了。” 江逾明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忽然笑了,他就知道不该和一个醉鬼计较。 谁知,姜辞抱着他脖子的手又紧了紧,把脸埋在他颈边:“江逾明,我真的好想和离。” 抱着他的手那么紧,可说出的话,却把他推得那么远。 姜辞说着说着就哭了,呜呜的声音散在风里,那么小,却听得他肝肠寸断。 “……我答应你好吗?” 第25章 醉解千愁 夜风在层林竹影里卷了又卷, 碎叶摩挲的声响带着规矩的安静。 江逾明把人背了回去,在榻上放下,刚准备起身, 姜辞却从后面靠在他肩上不动了,江逾明等了她一会儿, 见她没动静:“怎么了?” 姜辞靠在他肩上摇头, 闷哼着不说话。 江逾明用掌心蹭她的脸, 摸到一手的湿润,不是泪, 像是汗。 江逾明侧头看她,只见靠在肩上的人眉头紧锁着, 就是光线不明都能看出她脸色煞白, 神色不大舒服,除了抓着他衣服的那只手, 剩下的一只紧紧地捂在肚子上,说不了话。 江逾明皱眉, 想起什么:“胃病?” 姜辞痛得说不出话, 靠了一会儿,坚持不住后, 慢慢蜷了下来,整个人小小一只,窝在榻边。 “用过晚膳了吗?” 姜辞摇头。 江逾明叹了一声, 给她揉肚子,另一只手曲指勾开她的衣领, 方才哭得太狠, 出了一身汗。姜辞眼皮上有一颗小痣, 后颈也有, 都是红色的。 从前江逾明只觉得她眼睛漂亮,后来见过后,才知道姜辞最漂亮的是后颈——她的脖颈线条清晰干净,藏在衣领里纤细而白皙,像是剪了一段月色,如今病着,润月染霜。 姜辞哭过后便困了,因为胃疼,酒气散了三分,这会儿感觉到江逾明的手按在她肚子上,很舒服,他的手总是很暖,很热,揉得她迷蒙。 快要睡过去时,姜辞朦朦胧胧地听到云霜的声音,紧接着,什么东西被递到嘴边,有人低声哄她:“吃药了。” “……张嘴。” “乖。” 到最后,姜辞也不知自己吃没吃药,她只记得自己贴在江逾明腿边,感受着他的热意,知觉一点点飘远,渐渐模糊…… 江逾明捏着药碗坐在榻边,看她眼睛渐渐睁不开,把那颗小痣露出来——他用指腹轻轻碰在上面,指尖和手下都是轻柔,她虽然有些闹,但多数时候是乖的,遇到一点新奇事便可以忙上好半日,中馈杂事太多,烦心了也从没抱怨,笑笑就过。 她总是坚强。 但也有脆弱的时候。 像现下,他碰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尾的红,便能感觉到她是脆弱的。 青丝散在床榻,丝丝缕缕落在他腿上,姜辞把脸埋在他腿边避光,江逾明拿手比了一下,他也是今夜才发现她比前世长了些肉。 姜辞并不是一直很瘦,突然瘦下来,是他一次酒醉之后。 -- 第48页 他鲜少喝酒,对那一醉印象颇深。 印象里,长笺送他到厢房后,是姜辞把他扶进来的,她向来贤惠,是与她的模样和性子大不相同的细心,她替他解衣,给他擦脸,还替他掖被角,印象里,她好似还蹲下来同他说了什么,像前两日那样。 可也和两日前一样,那次说完话后,他们的关系一下就远了。 虽然面上依旧带着笑意,说什么应什么,但从那以后,她几乎不与他对视,偶尔目光扫过他,也是很快移开,直到三日后一场大雨,人突然病倒。 不是风寒,不是头疾,就是无缘无故病倒了。 病得倏然,来势汹汹,短短几天,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平时不盈一握的腰抱着硌手。 那段时日,江逾明时常回家,她吃药很乖,云霜端来便喝,不像现在,要人盯着,要蜜饯又要糖葫芦,只是,她依旧不开心…… 江逾明睡在她旁边,夜里能听见她的心跳,他知道她睡不着,心跳很快是睡不着的。 他第一次有了想同她说话的心情。 他叫她,姜辞却先一步转了过来,很突然,他以为她有话想说,可她睡着了,唯有眉心蹙得很紧,像是被梦魇住。 他想抚平她的眉头,她又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我想和离……” 秋日的夜里很凉,凉到江逾明的呼吸停了一拍,忍了半晌,才开口回问:“你说什么?” 然而,姜辞却没有回他了。 ……是呓语。 那日,江逾明一夜没睡。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才病了,也不知是怎样的难过才能教她病中梦魇都想同他和离,他只知她的背影越来越薄,心事越来越沉,连强笑都不会了,时常在院子里一坐便是一整日,也不出门,偶尔翻翻书,也是在暖阁里。 直到后来,她淋了雪,染了风寒,夜里躺在榻上。 他透过月光,看到了她的背影,那么薄,那么小,那么不开心。 她说:“我们和离吧。” 他说:“明日,我让长笺送你回去。” 榻边悉索响动,教江逾明回了神,姜辞蹭着他的腿靠了一会儿,像是不大舒服,往里榻翻了个身,挪到了她的位置上,散在他腿上的发一点点收回,从他的手背上溜走,两人一个坐在榻边,一个睡在床上,中间只隔了一指的距离,可就是这一指的距离,好像怎么也填不上。 江逾明给姜辞掖好被角,在书桌前独坐良久,东方既白前,落笔纸笺。 *** 翌日,姜辞醒来,头疼腹饿,随手摸榻边,发现是凉的,扭头去看,连睡过的褶皱都没有,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起身发现江逾明不在。 云霜听到动静,知道姜辞是醒了,进门服侍夫人起身。 姜辞伸手更衣,过了一会儿才问:“世子呢?” “世子已经去都察院了。” 这么早?姜辞揉了揉额角:“昨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云霜忐忑道:“昨夜夫人去吃酒了,喝了整整两瓶青杏子酒。” 怪不得头疼,原是去吃酒了,姜辞摇头。 云霜接着道:“夫人在虞姑娘那醉了,是世子亲自把您接回来的。” 完了,这洋相可出大了! 江逾明亲自去接,只怕整个少詹事府都知道她喝醉了。 姜辞捂脸,只觉得没脸见人:“世子可有说什么?” 云霜摇头:“世子把夫人从府门外背回来的,昨夜夫人胃病犯了,世子还给夫人喂药,世子对夫人可好了。” 姜辞挥了挥手,自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也没心思听云霜帮江逾明说话。 云霜努嘴:“夫人快起身吧,世子吩咐了,今日要喝药,也一定要用早膳。” 昨日给江逾明丢了人,今日姜辞很乖。早膳用了,药也规规矩矩喝了,在小院散步,心情舒爽,只觉得大哥没骗她,一醉解千愁,下次一定要寻机会再喝一场。 姜辞揉着肚子,感觉克化了不少,见日头出来,便回了厢房。 诗会一过,就到八月,她二妹妹生在八月,快要及笄了,想来除了那耳坠子,还是得送些旁的东西。 这一寻思着,便想起上回在书房,江逾明给的那对耳珰,姜辞去书桌边找,不想在桌上看到一封手信。 是和离书。 姜辞一愣,刚想拿起来看,江逾明回来了。 他今日一身云峰白交颈深衣,头戴木冠,很是文雅,姜辞甚少见他穿这样素淡的颜色。 两个人在空气中对视,江逾明先收回了视线。 昨日姜辞犯了错,自觉找话说:“夫君怎么回来了?” 江逾明先是睨了她一眼,淡淡道:“落了些东西,回来取。” “哦……”姜辞沉默半晌,还是想问,“这和离书是给我的?” 放在她屋中,自然是给她的了。 江逾明垂着眸,瞥了眼她神色,只有一些惊讶,没有不开心:“嗯。” 姜辞声音小了下来:“为什么忽然给我这个?” 江逾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昨日的事,你不记得了?” 姜辞心里一“咯噔”,难道她昨夜说了什么?! 她挠了挠头,尴尬摊手:“……醉了。” 江逾明点头,语气平常:“你说你重生了,想同我和离。” -- 第49页 姜辞瞳孔一缩,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她居然把这事说了! “不,不能吧……” 江逾明走到书架前,背对姜辞,装作无意:“所以为什么想和离?” “……啊,我昨晚没说吗?”姜辞觉得不应该,江逾明这么严谨的人,若是她没给理由,就用那什么“我重生了”的荒唐话,就说要和离,他只怕会觉得她疯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把和离书给她? “你说了。” 看吧,姜辞就知道,低头喝茶。 “你说你不喜欢吃大猪蹄子,我还逼你吃,所以想和离。” 姜辞刚抿了一口茶,听到这话,呛得直咳,忙用帕子拭口,不敢相信:“……我真这般说的?” 江逾明没应她这个。 姜辞喃喃:“那你相信了?” 江逾明反问她:“你骗我的?” 姜辞马上摇头:“我才不会骗你。” 江逾明翻出公文,把和离书给姜辞收收好,嘱咐:“别弄丢了。” “我们成亲不过半月,现下和离归家不大合适,姜大人方归京不久,朝中不少人盯着毒刺案。” 江逾明鲜少对她这么严肃,姜辞捧着茶杯坐下来,听他说话。 “这一年,先待在侯府,一年之后,我送你回家。” 离都离了,一年无所谓,姜辞收好和离书,答他:“好。” 江逾明点头,本来是要走的,忍不住问:“今日的药吃了吗?” 姜辞点头:“吃了。” “以后不可再吃酒。” 姜辞说什么都点头,认错态度良好,得了便宜不卖乖,看着江逾明:“我昨夜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了。” 姜辞追问:“那,我昨夜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就,睡觉。” “我睡觉乖吗?”姜辞警戒起来,想到两次起来,她都是黏着江逾明睡的,昨日她吃了酒,肯定臭烘烘的,江逾明爱洁,她怕不是得罪他了? 江逾明不知她在想什么,压了下她的头顶:“乖。” 第26章 想不明白 江逾明与她说完这几句话后, 匆匆走了,徒留姜辞一个人坐在案前发呆。 她觉得不对劲,一是因为她觉得江逾明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和离书给她, 二是江逾明的状态,虽然看着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她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昨夜怕不是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吧…… 姜辞支着脸, 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江逾明到了都察院。 杜衡刚巧从里头出来, 和江逾明打了个照面,惊讶道:“你回来了?” 江逾明看他神色匆忙:“出什么事了?” “萧睿在他家湖山别院发现了尸体, 咱们快去看看。” 江逾明扫了杜衡一眼, 疑惑他语气里罔顾人命的腔调,像是看什么热闹一般。 杜衡就道:“那人好似是自杀的。” 两人启程往湖山别院去。 湖山别院南苑的小石潭前, 围着一群穿着大理寺官袍的人,江逾明和杜衡在侍从的带领下见到了萧睿, 两人点头示意。 众人让了条路, 他们走近一看,只见一黑衣人斜倒在石潭里, 脖颈处溅出的血染上池壁,把石潭的水都染红了,空气里血腥气浓重, 潭中几尾锦鲤翻了白肚。 伤口在脖颈上,很明显的自刎而亡, 连凶器都明晃晃地丢在一旁。 萧睿给江逾明递来一封信, 是死者遗书。上面除了自述自己是自杀之外, 还说了自己因不满雷呈霸道行径, 被他当街斥责,起了杀心,就连到大理寺谋差事,也是为了寻机报复。 遗书倒是对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如何设计杀害,为何杀害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便是畏罪自杀了,很牵强,但萧睿和江逾明都没讲话。 杜衡捏过那信,看了几眼:“啧啧啧,这若是真的就有鬼了,为了报复谋划这么久,可见心机之深,临了到头说自己畏罪自杀,呵,反正我是不信。” 江逾明却道:“可以给雷侍郎一个交代了。” 杜衡惊掉了下巴,见萧睿没有异议,忙道:“不是,你们不会真信了吧?” 萧睿点头:“雷呈确实是他杀的。” “就凭他这一纸遗书?” “也不是,这人到大理寺之前就是干镖局的,帮年万三走过货,江湖恩恩怨怨的正常,这事应当是受了年万三安排。”萧睿草草分析,江逾明蹲下身,从死者身上卸下腰牌。 杜衡可算听出来了,他俩糊弄他呢!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是他俩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他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走得远了些,才忍不住问:“你们是不是查出什么了。” 江逾明把腰牌递给杜衡:“你去查一查这个方刻。” “行,我自己查。”杜衡一把拿过腰牌,对他俩有事不告诉他的态度嗤之以鼻,絮絮叨叨地骂,“我怎么就跟你们这俩闷葫芦搭上伙了呢。” 其实江逾明也不是不想同他说,而是这也只是他的猜测,并无确凿证据,杜衡跑一趟,查一查,比较稳妥。 萧睿看着杜衡的背影,问江逾明:“就这么交差?” “目前看,只能如此。” 萧睿也知这案到此便算结束了,两人各怀心思,没多说什么,相继告辞。 江逾明和萧睿不同路,离开南苑时,瞥见姜辞的大哥从小石潭那儿走开。 -- 第50页 他站了一会儿,还是倒回去,扫了一眼尸体,确定是自杀无疑,随口问:“姜家大公子怎么在这?” “姜公子诗好,昨日诗会也来了,曲水流觞宴他位列在席,同几位野老吃了酒,醉了,昨个歇在别院。” 这两兄妹连喝醉都是一块儿,江逾明微微颔首,又问:“方才他过来做什么?” “姜大公子过来看尸体,还捏着那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对了,他还问这人是谁。” 江逾明皱眉,姜溯认识这人?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出去的路上又看到了姜溯。 到底是姜辞的大哥,江逾明想着该上前打个招呼,刚走几步,就见前面月洞门处站着个曼妙女子,好似在等人,是姜辞的大嫂曲文茵。 他还没来得及上前打招呼,姜溯已经侧头同曲文茵说话了:“里头死的那人,我好似在哪见过。” 曲文茵用帕子捂着嘴:“不会吧……” “小时我落水那次,不是被人推下去的吗,好像就是那人。” 江逾明步子一顿,先前姜溯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事得告诉爹。” “夫君不是说爹知道吗,还叫你不要管。” …… 再后面的,两人已经走远了。江逾明垂头站着,觉得不对,上次回门,他问起姜辞身子的事,姜溯跟他说,他失足落水,姜辞为救他,在腊月寒冬里下了水,因此受寒云云。可方才那番话,显然不是如此——他早知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而且听语气,姜夷如知道此事因果…… 看来得找机会再去一趟姜府了。 快到傍晚时,江逾明回了都察院。 近来潮州旱情很重,皇上打算派官员到地方赈灾,近日一直在为赈灾银发愁,光是筹钱还不行,谁去地方也是一件大事。 想到这,江逾明忽然觉得年鸿的事有了解释,走到门口,远远看见杜府的下人,江逾明认得她,是杜衡夫人的贴身侍女。 那丫鬟见是江逾明,上前行了礼,说明来意。 江逾明同她道:“你家公子有事忙,目下不在都察院。” 丫鬟点头,又拜托江逾明若是见到他家公子,记得告诉他早点回家。 江逾明颔首,进了官署。 这一等,快到晚膳,杜衡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看到江逾明时还愣了一下:“你怎的还不回去?” 江逾明翻开公文下一页。 杜衡累得步子踢踢踏踏的,在官署里到处走,终于见着一个有水的茶壶了,对着嘴喝了一大口,额上全是热汗:“可是让我查到了。” “方家从前是干镖局的,快倒闭时,年万三救过他们一命,可也就一次,那次过后,到底是破产了,一家老小散了场子,到奉京来另谋生路。他家不算富裕,院子都是租的,可就是这两日,说要离京!”杜衡气喘吁吁地坐下,夏末的天最是难受,不仅热,还闷,也不知何时才能下场大雨凉快凉快,“我打听了一圈,那些邻里都说他家得了一笔天外飞财。” 杜衡见江逾明的茶杯空了,想给他满上,结果江逾明头都没抬,抓走了自己的茶杯:“茶壶送你。” “你要不要这么嫌弃我!我没碰嘴!”杜衡生气,“说吧,你查到什么了,还跟萧睿打哑谜,真是一家人……” “查到的,方刻都已经写在遗书上了。” “行了,别唬我,你就直说背后那人是谁吧。” “这两年,年万三冒得太过,先是借粮马道向皇上示好,现今潮州旱情严重,皇上又着急赈灾粮,年万三肯定会出力,两项功劳算下来,功不可没,南方茶场之事,皇上自是愿意给他面子,可有人却见不得他好。”江逾明把茶杯重新放回桌上,“有人上来,便会有人下去。” 杜衡好似想起什么,一拍掌:“前些年你到循州都察,铲掉了一个董恩明,当时和董恩明勾结的那个盐商叫什么来着?青胜兰!若不是他倒打一耙,董恩明指不定死不了呢!” 当初江逾明收到循州贩私盐的消息,便是这个青胜兰出卖的。 也不知这个青胜兰是怎么搞的,一面和董恩明走盐,一面发现局势不对,在董恩明反应过来之前,反咬董恩明一口,堪堪在那次清查中躲过一劫。 “我以为他的家产都上交国库了!”杜衡惊讶,“这人足智近妖,怕是想借着南方茶场的事东山再起。” “那日我问你竹签杀人的事,你让萧睿验尸了吗?” “他说他去查。” “然后呢?” “他还没告诉我!”杜衡愤愤。 “……”江逾明难得有些无语。 “那签子是猎户打猎用的,我觉得能杀人。”杜衡找补道。 江逾明继续之前的话:“青胜兰见风声不对,早早从董恩明那退了,家产上缴国库,换自己一命活,如今茶马道这么抢手,青胜兰想东山再起,便只能靠南方茶场。可此次年鸿进京,白银万两,这便是赈灾银,他诚意如此,偏偏青胜兰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这些商贾都这么狠吗!”杜衡纳罕,“总不能他连雷呈都能买通吧,都说商贾背靠大员才能稳吃红利,他的靠山就是雷勇吗?” 江逾明睨了他一眼,没被他套话。 “跟你这人真是没聊了,挤一句说一句的。”杜衡长叹一声,换了个问法,“那雷呈为什么还会死?他不是替青胜兰杀了人吗?” -- 第51页 “谁说雷呈的死是青胜兰干的。” “还有人?还有人!”杜衡脑袋都要热晕了,“能直说吗?” “这事到这里,便是三起命案,若是要查,雷勇首先避嫌,刑部不管用了,这事便轮到大理寺和都察院,可雷勇到皇上面前闹了一场,如今这案子上达天听,咱们说了不算。” 江逾明重新找了个茶壶泡茶。 “咱们说了不算,可这事还是得咱们跑腿,皇上指哪咱们跑哪……皇上……皇上!”杜衡突然坐直,冷汗下来了,磕磕巴巴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难怪江逾明不直说。 官署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他们两个,杜衡捧着茶壶,好半天才开口:“晚膳都快过了,你还泡茶,今夜不回去了?” 江逾明一顿。 “你不是说家里有人等你吗?”杜衡打趣道。 “……”现在没有了。 江逾明烧着水,慢慢道:“你夫人傍晚前派人到都察院寻过你。” “坏了!今日我夫人生辰!”杜衡一个激灵起身,急急忙忙走到门口,又被江逾明叫住,“在方刻一家离京前,你再去打听打听,七年前,他们是不是也收过一笔路数不明的银款。” 杜衡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人走得影子都没了。 夫人生辰……姜辞的生辰在冬月…… 江逾明这日在都察院多待了一个时辰,茶都熬干了,才起身回府。 从前家里有夫人,也没时刻惦记着回家,现下和离了,倒是惦记上了。 姜辞坐在暖阁边,将那和离书翻来看去,不知什么心情,江逾明真答应她和离了,可她为什么觉得不真切呢? 江逾明到底为什么会答应她和离? 昨日她吃酒之前,心情确实不好,难不成她喝醉时,把江逾明骂了? 应当是不能够,但除吃酒之外,还发生了什么? 姜辞撑着脸,坐在暖阁上想不明白,忽然一个激灵——昨日江逾明同林婉仪见了面,他们还相谈甚欢。 一个是和林婉仪见面,一个是她酒后失了规矩,两个在一起,够和离了吧?! 不过,江逾明竟这么喜欢林婉仪?这一世,他们成亲才不过二十日啊…… 姜辞看着和离书上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觉得意有所指,这男人当真薄情。 可说他薄情,今日又说让她不要归家,言之凿凿地替她着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万不是为了以后,让她帮他们遮掩一二吧…… 姜辞坐了直,凤眼眨得忽闪忽闪的。 前世,江逾明把林婉仪请到家里之后,一口答应了她的和离;昨日诗会,江逾明同林婉仪见了一面,他又同意了,这回还直接给了和离书。 这么绝决地同她一刀两断,还能是为什么,只能是为了跟林婉仪表明心意了。 你看,今日连晚膳都不回来吃了,这不是划清界线是什么? 姜辞懂了。 夜里,江逾明回来。 一进门,便看到自己的被褥被移到了暖阁上。 他看了看被褥,又看了看姜辞,她睡在了榻外侧,那原是他的位置:“我睡外面?” “嗯哼。” “为什么?” 姜辞举着和离书:“我们和离了。” 江逾明顿了下:“……不是还有一年吗?” “早晚得离的。” 确实如此,江逾明接过姜辞递来的枕头,去了外面。 第27章 他好小气 姜辞给自己盖上被褥, 大大方方地霸占了整张榻,她许久没自己睡了,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等那股兴奋劲过去, 才想起还有个被她赶走的人,姜辞慢吞吞地翻过身, 隔着帷幔, 看江逾明。 只见他沐浴后, 一身深色中衣走到暖阁里的窄榻前,把自己的枕头往里推了推, 窄榻不算小,对姜辞来说正合适, 但对江逾明却有几分勉强。 姜辞看他垂眸, 对着自己的被褥出神,忍俊不禁, 难得觉得有几分解气,薄情郎就应该自己睡。 然而, 还没等姜辞的笑意漫到眼底, 江逾明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姜辞吓得眼睛一眨, 心虚地背过身。 都说好和离了,分床睡不是很正常吗,而且, 她都帮他铺床了…… 隔着夜色,江逾明悉索上榻。 厢房内渐渐安静下来, 让人听清了屋外晚风拂细叶的声响, 明明静谧, 姜辞却觉得忐忑, 心跳声吵得人心烦,让早时那份难以名状的心情有了名字,叫担心江逾明生气。 为人妻子,把夫君赶出床榻,往严重的说,便是犯了七出之条,是逾矩。 姜辞是在担心这个吗?不是。 她依旧觉得今日的江逾明很不对劲,早时他同她说话的态度是鲜见的严肃,虽然她把它归罪于和林婉仪见面后对她的不喜欢,但又觉得没这么简单——江逾明有些生气…… 姜辞忍了半晌,忐忑开口:“我要睡了……” 江逾明吹了灯。 ……应当是没生气。 姜辞合着眼,躺在榻上,原以为今夜一定好眠,不想躺到夜半都没能入眠,漫漫长夜里,她的思绪飞到了院墙之外,听到了更声。 “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第52页 说来说去,都是小心火烛…… 原来念的是这个。 她辗转反侧不知几何,终于安定下来,衬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看到了江逾明的轮廓,鸦羽般的睫毛在夜色里更显乌黑,月光勾过他的轮廓,在鼻梁和脖颈处留下淡淡清影。他身上总有一股清檀香,很淡,却分外安神,姜辞盯着看了半晌,没忍住,挪到了江逾明的位置上,他的枕头不在,只剩一点浅薄的淡香遗留在榻上。 姜辞染了一点困意,重新合上眼睛,半梦半醒着被东方晨明唤醒,日色滴滴点点洒上窗棂。 她打着哈欠从屏风后出来,江逾明也起身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正站在窄榻前收被子,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视线在空气里相交一瞬,姜辞无视江逾明眼下的青灰,下了定义,他睡得好好。 两人一块用早膳,姜辞没睡好,连带着没有食欲,看江逾明一直在吃凉拌藕片,好似很好吃的模样,跟着夹了一块,谁知江逾明忽然抬头看她:“你不是不喜欢吃藕片吗?” 姜辞放回去:“夹错了。” 他好小气。 早膳过后,姜辞在院里散步,江逾明看她精神不太好,吩咐云霜说待会劝夫人睡个午觉,午膳要用得清淡些,别忘了喝药。 嘱咐完这些,才匆匆往都察院去。 *** 与此同时,杜衡七拐八绕地找到了方刻他家住的那条巷子,大院的木门没关,他侧头轻轻推开,吱呀一响,身着粗布麻衣的小青年腼腆问道:“打扰,此处可是方刻家?” 院子里,方刻的阿娘岑嫂正在掸被子,闻声转过头,见一青年模样的人提着一条肉,一坛酒,笑容可掬地望着她,笑容真诚而亲切,光是一眼,便叫人心生好感,明明是粗布麻衣,却因那纯粹的笑容,叫人局促,岑嫂把手在大腿上擦了擦:“您是哪位?” 杜衡颇自如地推门而入,张口便来:“害……我是方哥在大理寺的同僚,前几日我伤病在家,方哥替我顶了两日差,这不,病刚好,便想着买些酒肉过来谢他。” 一听来意,岑嫂笑得尴尬,手脚无措地杵了一会儿,才想着把人请进来:“原是阿刻的朋友,快些进来坐。” 杜衡提着肉,在院中大槐树下的四方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院里几个大箱:“婶儿是要搬家?” 岑嫂也看那些箱子,磕巴极了:“啊,要回老家了。” “怎的这么突然,方哥没说啊。”杜衡一脸慌张,“我们还约着下次一块去吃酒呢。” “你们还约了吃酒啊……”岑嫂喃喃,发问道,“你同阿刻关系很好吗?” “当然了!我同方哥的关系可是最铁的!”杜衡睁眼说瞎话,“不过方哥同谁都好,我也是见方哥不在,不嫌害臊,瞎攀亲近……反正我最喜欢方哥了!” 岑嫂被他这几句话说得红了眼眶,犹豫着问:“你能跟我说说阿刻的事吗?” “……”完了,把自己玩进去了,杜衡笑起来,“当然可以!” 杜衡生了一张圆脸,眼睛很亮,看着十分有亲和力,他见岑嫂眼底里除了想听之外,还带着几分哀求,不由得心中一软,说出的话也多了几分温度。 他从大理寺的日常说起,还说了些自己与方刻办差时发生的趣事,末了连自己还欠着方刻酒钱的事都支支吾吾没放过,最后,红着脸挠头道:“说起来,第一次和方哥见面,便是七年前,在酒桌上……我是我们那儿年纪最小的,大家都觉得我嫩,不屑同我说话,只有方哥拉住我,让我坐在他身边。” “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不敢多吃,怕吃多了方哥付不起账,后来被方哥看出来了,他告诉我敞开吃,他挣钱了。”杜衡腼腆地笑,因为不好意思,面色有些发红,“我是个孤儿,是方哥第一次让我知道什么叫亲人。” 岑嫂没听过人这么说话,像讲故事一样,说得她热泪盈眶,忍不住想起往事来。 杜衡还在絮絮叨叨:“当时方哥还喝醉了,同我说最近过得不开心,说是自己挣的这个银子,不踏实,但又没办法……能挣钱有什么不开心的……” 岑嫂听得一愣,下一瞬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杜衡慌了,忙蹲下身来安慰:“婶儿,你别哭啊……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岑嫂哭得不能自已,对杜衡摆手,赶他:“你走吧,以后别来,就当没认识阿刻……” 杜衡一愣:“怎么了婶儿?” “……阿刻不会回来了。” 杜衡急切道:“怎么就不回来了?前几日我们还一起说话……” “没了,没了,为了我们死了,他是拿自己的命换我们一家子活啊!” 杜衡蓦然抬头,就见没点蜡的屋子里,年轻妇人抱着孩子,轻拍慢哄,却没看他们一眼。 方家镖局散伙后,一家子便来了奉京,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方刻和他爹方远都是有本事的人,虽然背井离乡到了奉京,但也不至于没有生计过活,从前长安街上最出名的方氏家具铺子,便是他家开的。靠着这个铺子,一家子真真在奉京扎了根,方刻更是早早娶了媳妇,儿女成双。 只可惜好景不长,方远沾上了赌瘾,家里攒了好几年的积蓄顷刻败光,到后来,方家为了还债,家具铺抵给了债主,连院子都卖了,银子如流水地花,直到最后快走投无路,方远才知自己是被算计了。 -- 第53页 方远怒不可遏,冲到赌场把掌柜打了一顿,还砸了半个赌场,掌柜自是气得不行,压着方远到方家,当着他们一家子的面,就说要剁方远一只手! 方刻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爹被砍手,和掌柜立了死契,说用五百两买他高抬贵手。 掌柜答应了,可方刻当然没那么多银子,他唯一能想到来钱的办法,就是自己走镖时学过的本事——到大户人家家里摸点东西,应当不难。 他犹豫许久,最后选定了一户人家,那是朝中大员的府邸,不过那大员风评不好,在百姓中诸多骂声,方刻便想,他这么做也不算是偷,顶多是劫富济贫,济自己家的贫。 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他跟前,里头的贵人没露面,只露出一节素手,给了他五百两银票,说是让他把一个小孩推进荷塘。 “哪户人家?” 岑嫂目光呆呆地回忆:“好像是什么左都御史,姓姜……不记得了,刻儿也没细说。” 杜衡却一愣,算了算时间,竟是姜夷如!难怪江逾明叫他来查。 “到底是个孩子,刻儿怎么下得去手啊,但那贵人说,不必淹死,寒冬腊月的,把孩子冻一冻就好,而且那荷塘水浅,淹不死人……”方阿娘搓着腿,反反复复地说,“推一下,死不了人……”不知是在说给杜衡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杜衡从这番话里听出了别的东西——这幕后指使者一定去过姜府,否则不可能这么清楚荷塘水深,而且只是“冻一冻”,这话听着,不像是冲着要命去的,倒像是提醒…… “阿刻用五百两换了阿远一只手,阿远吃了教训,也不再去玩骰子,家具铺子虽然开不下去,但手艺没丢,我们一家就靠做些木工讨生活……后来阿刻有了大出息,在大理寺谋了个差事,做狱卒,能领俸禄,好赖名头响亮,日子又好起来了……”岑嫂说着,眼底透出欣慰的笑意,可是没过多久,笑里渐渐漫上悲伤。 “后来一日,我和他爹赶着送一批家具去东家,不想太着急,从拐角出去时冲撞了贵人车驾……贵人的马惊了,膘肥体壮的,把我们的家具踩得稀烂,混乱间,马踩上了阿远的后背,生生把阿远踩死了!”岑嫂眼里满是恐惧,“我们想报官,可那人是朝廷命官的大公子,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还说随我们报官。” “当时我都哭愣了,后面听人说才知道,那人的爹在朝中很有势力,就算我们去报官,京兆府也不敢管,说不定我们还会被抓起来。”岑嫂的肩慢慢下沉,对这段回忆不堪重负,“我们去过几次,都被轰出来了……” 岑嫂扣住木桌,指尖用力得发白,眼睛睁得极大:“直到前几日,阿刻下差回来,突然同我说,那个大员的公子因为杀人下狱了,他现在是阶下囚,必死无疑,反正都是死,死在谁手上不是死?能死在阿刻手下,也算他偿命。” “我当时拦着不让,但阿刻说这人他一定要杀,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坚持,早晨去当值时还把之前攒的银钱都给我了,同我说什么……他若是十日内回不来,就不回来了,以后会有人照顾我们。”岑嫂摇头,泪涔涔地落,“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拽着阿刻不让他走,可阿刻到底是走了,直到前天夜里,院子里忽然多了一大包银子……我便知阿刻回不来了……” 岑嫂的手指上满是伤口和厚茧,从前她做镖局夫人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可现在只能靠做一些简单的木料维持生计,阿刻已经没了,她不能倒下,阿刻还有媳妇,她还有孙子,都指着她了…… “你同阿刻这么好,能不能帮婶儿打听一下阿刻的下落……”岑嫂抓住杜衡的手,哑然失声,她明知这是没有希望的事,但好似说完这句话,她那个已经回不了家的孩子还会回来,“……你若是看到他,替婶儿告诉他一声,就说,就说娘和小玉还在等他回来咧……” 杜衡从院子里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悠悠地散步回都察院。 这会儿天还早,走回去,堪堪迟到,不想一进官署,江逾明已经坐在案前看公文了,一看便知坐了许久,杜衡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日竟按时到了,我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江逾明头都没抬:“你倒是迟到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杜衡拍拍自己的袍子。 江逾明打量了他一眼,杜衡平日都喜欢穿鲜亮的颜色,今日倒是穿了身褐布麻衣,拎去豆腐铺里,能是最俏的那个白豆腐。 “今日我起早,替你办差去了,怎么谢我?” “再送你一个茶壶。”江逾明淡淡收回目光。 “嘿,你真是不通人情。”杜衡擦完手坐下,“这事要是你去办,绝对不行。” 江逾明对此倒是没有异议,杜衡人情练达,一张嘴能说出花来,从前同他一起到地方都察,有应酬都是他去应付。 “七年前,方家确实飞来横财,有个神秘人给了方刻五百两,让他翻进姜府,把姜大人的孩子推进水里。”杜衡曲指敲着敲桌案,“只不过那人下的令是,冻一冻就行,别淹死,而且那人还十分清楚,姜家的荷塘水不深,淹不死人。” 杜衡点到为止,见江逾明明白他的意思,便自顾自换了话题打趣:“是姜大人哪个孩子?不会……就是你那个小娘子吧?” -- 第54页 江逾明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还真是啊!”杜衡一缩脖子,又说了句玩笑话,“你家小娘子还挺值钱的,冻一下,五百两……” “潮州旱情严重,正缺御史护送赈灾银,我觉得你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不如我向皇上引荐引荐咱们杜大人?” 杜衡只觉得喉间一紧,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灰溜溜跑了。 刚跑几步,又退回来:“对了,我来的路上还打听到一件事,碎红姑娘,就是那个技子,今日让雷夫人派人接走了。” “去了雷府?” “是啊,她肚里的孩子快七个月了。” 江逾明不知在想什么,点了头。 这时,官署里进了一个家丁模样的孩子,杜衡看到他,欣喜地走过去,从包袱里翻出一件新袍子,今日他去方刻家,特意穿了身粗麻衣,不到两个时辰,只觉得浑身发痒,他也是贵公子来的,穿不惯这种料子,这会儿拿到小侍送来的衣裳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换完衣裳,整个人容光焕发,喜上眉梢,高声唤各位同僚:“这是我夫人给我裁的新袍子。” 杜衡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杜衡人缘好,谁都夸他。 也有人问,“昨日嫂夫人生辰,怎么是给你做袍子?” “我娘子过生是要做新衣裳的,她做时想到我许久没添新衣了,顺手帮我也做了一件,都选的月白色。” 江逾明抬头看了杜衡一眼,觉得他站在那里像只孔雀,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深衣,群青色,穿过两回,也是旧衣了。 第28章 神仙眷侣 一日匆匆, 忙忙碌碌,杜衡查了一日的公文,好不容易挨到下差, 打着哈欠起身,又见江逾明煮茶, 随口问:“还不走?” 江逾明用竹夹搅沸水, 没回他。 杜衡心思一动, 觉得此事不简单,背起手, 踱着步子过去,语气满是讨厌的打趣:“不对啊江世子, 这几日, 你又迟到又是按时走,怎的才没几日, 又回到从前了?” 他算了算日子,江逾明开始不对劲是在成婚后, 如此说来, 只能是与他的小娘子有关了。 江逾明没理他,红泥火炉上煮着茶, 他抬头看窗牖外的天色,快要下雨了。 杜衡依旧饶有兴致:“……你不是,同你家小娘子吵架了吧?” 炉上茶水沸了一声:“你再不走, 便要下雨了。” 杜衡长“啊”了一声:“下雨便下雨,我有夫人来接。” 话音刚落, 天边一阵轰雷, 乌云蔽日。 江逾明睨了杜衡一眼, 杜衡却耸肩, 没再说了,心情莫名好极,想不到江逾明也有今日。 因为下雨,诸同僚匆匆起身归家,檐下几滩水洼,溅起又落下,人便走得差不多了。 杜衡坐下又等了两刻,只见一身翠绿襦裙双丫髻的小丫鬟提了两把伞,到官署门口等他,是江逾明见过的那个。 同僚们打着伞走,远远看见杜衡的娘子掀起车帘,语气嗔怪地同他说话。 杜衡不知说了什么,叫杜夫人瞪了他一眼,紧接着眉眼含笑着催他上马车,端是一副举案齐眉的画面,就在这时,杜衡忽然转头朝官署里头喊了一声:“逾明,要送你一程吗?” 自是无人应他。 杜衡笑了一声,上了马车,两人就这般消失在雨雾中。 大雨如柱,渐渐隐掉了话声,江逾明下了茶末,听到些断断续续的低语。 “杜大人同夫人成亲三年,还这么举案齐眉,真是神仙眷侣啊。” “杜夫人贤淑,今日又是送袍,又是接人,羡煞我等啊。” “羡慕作何?你不也有夫人?明日也叫夫人来接便是。” “谁知明日还下不下雨,何况我夫人不像杜夫人那般贤惠,她啊,王字一撇的母老虎,听个香会,还劳我接她……” “我也是,昨儿给我家夫人买个发簪,花了我小半个月的俸禄……” …… 随着雨声渐大,周遭声音渐渐回落,江逾明坐着等了许久,雨势依旧不减,没过一会儿,茶咕咕地响。 他听了一会儿,没去提,随它烧干,在火炉前站了须臾,抱着公文出门。 长笺早便在等,这会儿见世子出来,一喜,今日好早,忙上前替世子打伞,殷切道:“今日世子出门,沅叔便觉着这天不妙,早早派了马车来接公子,就是怕下雨。” 江逾明“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问:“夫人呢?” 长笺看着雨雾:“这天雨大,夫人院里养了些花,正急着收呢。” 她很忙。 江逾明回到琇莹院时,姜辞刚把院子里的花搬完,坐在桌前准备用膳,小小的脸上染了一道很浅的泥印子,江逾明盯着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下意识说:“今日雨大,路不好走。” 姜辞点头:“走慢点也好,雨天路滑,还是要注意些。” 听到这话,江逾明郁结的心情,悄悄散了一些。 云霜端来水给夫人擦手拭脸。 江逾明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姜辞被擦脸,只能睁一只眼睛看他:“……素卿喜欢种花,这几日送了我好些盆栽,我没养过花就自己瞎琢磨,怕今日雨大,花被浇死,便把它们移到轩廊里头来。” 江逾明看她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马面裙,裙摆边还沾了一点泥,便道:“这两日天变,靠近中秋就要冷了,该裁新衣了。” -- 第55页 姜辞被帕子盖住脸,没想过江逾明这么有烟火气,还挺新鲜的:“嗯嗯嗯,夫君安排就是。” “你觉得群青色如何?” 姜辞擦完脸,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上的深衣是那日和林婉仪见面时穿过的,收回目光:“不喜欢。” “……”江逾明愣了下,“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除了群青色,都好。” 江逾明张了张口,还没想到说什么,厨娘端了菜来,菜碟还没落桌,姜辞忽然抬手在桌案上划了一道:“放他那边。” 他抬眸,是一道凉拌藕片。 那素白纤细的手一划,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却看不着的线。 巷雨幽幽,这场雨淅淅沥沥个没完,直到深夜也没见停。 这夜,姜辞泡脚,江逾明从书房回来后,默不作声地抱了被子,自己铺开,亥时二刻,两人各自上榻。 姜辞依旧睡不安稳,雨声细密繁重,打在屋檐上,像是敲在她耳畔,她已经许久未这么难以入眠。重生后,她原以为的睡不安稳,其实都轻巧入睡,不想只与江逾明分开了一日,竟是又睡不着了。 这让她不禁想起两次在他怀抱醒来的场景,温暖而又缱绻。 是习惯吗? 该学着改掉了。 这一夜,姜辞一次都没转身,不在夜里去找江逾明的轮廓,连他留在榻侧的气息都用新被褥盖掉,她睡着,困困顿顿地陷在梦里,梦里也是个雨天。 康乐二十八年末,户部尚书常敬庐买通内宦,在皇上的药膳里下毒,致使皇上在上朝时毒发而口吐鲜血,刑讯之下,那内宦招出了幕后主使,正是常敬庐。 就在这时,当年的中书参知政事项伯遗一封奏疏弹劾常敬庐贪墨赈灾银,在赈灾时偷发国难财,企图搜刮民脂民膏,一时间朝野震荡。 要知常敬庐出身寒门,连中三元,是天下寒门学子楷模,更别提被赤廉侯榜下捉婿,是诗坛野老谢翎的关门弟子等等传奇故事。 这事一出,当初多少人支持他,现今便有多少人骂他。 常府的额匾被人砸烂还不忘补上几脚,就连当年举荐过他的姜夷如也没能幸免,驾车出门,必遭围堵——项伯夷所弹劾的贪墨案中,那笔赈灾银正是经了姜夷如的手——姜夷如身在都察却监守自盗,罪加一等。 贬官的消息一出,大快人心,亟待离京的时日,姜辞都是揣揣,除却人们的风言风语,更让她忐忑的是蛰伏在阴暗处的杀手。 她不知这些杀手来自哪方势力,但她不止一次看到黑影从自家府邸的房檐上略过,他们带着刀,眼里是藏不住的戾气。 姜辞满心忐忑,却不敢跟爹说,她怕爹会担心,每日每夜,不敢吹灯。 直到一次,她去爹爹房里送茶,却撞见一个黑衣人用剑锋抵着爹的脖子,低声问些什么。 爹爹什么都没说,抬手握住了那刀,血滴下来的模样令人心惊。 姜夷如在那坚定中,瞥见了站在门外的姜辞,如炬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动摇,同那人说了句什么。 东西被拿走了,姜辞看着爹,说不出话,爹却只是拍拍她的头,笑着宽慰她不必担忧。 姜辞如何不担忧?爹话里的是言不由心,笑里带着苦涩。 那时的姜辞,既不想去荆州,又盼着去荆州,走的那日,她想的是终于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可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那些人会千里迢迢追来。 那是一个雨夜,姜辞刚从码头回府,兜头撞上一个黑影疾步往府内去,那是和记忆深处相重合的恐惧,惊得她心间一颤,姜辞什么也顾不上,步子匆匆地跟上去。 那人绕进书房,藏在书架后,见姜夷如伏案疾书,便露出了腰间的匕刃,就在这时,天边一声轰雷,雷电亮了刀光,许是地上的长影出卖了她,那人陡然回首,两人在黑夜中对视。 那人回头见是姜辞,神色一凝,急急翻身从窗边出去,出去时,还带倒了桌上了一盏油灯。 “啪”的一响—— 姜辞倏然睁眼。 江逾明站在衣柜前,刚把柜门关上。 一回头,发现姜辞醒了,两人对视。 姜辞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双鬓的发有些潮,眼底带着惊魂未定,江逾明忍不住皱眉,往前走了几步。 “不要过来。” 姜辞撑着床榻起身,虚拦了他一下,深呼吸着重复:“不要过来。” 江逾明便站在那不动了。 过了好久,姜辞才从被褥里回过神,再一抬头,江逾明还在,她问他:“你在做什么?” “放被子。” “……不是还早吗?” “今日要当值。” 姜辞没话说了。 昨日睡得不好,今日又被吵醒,姜辞的早膳用得并不愉快,没吃两口便算了。 江逾明走之前,又跟云霜吩咐:“待会儿记得提醒夫人用药。” 云霜刚准备答应,在小院里散步的姜辞背过身站着,不大开心,她明明就站在这,江逾明却一定要同云霜说话,于是,她也对着花说:“记得吃药。” “……”江逾明看了她一会儿,“你胃不好。” 姜辞敷衍地应他:“好哦……” 江逾明走后,云霜忐忑地走了过来,悄声问:“夫人,昨夜世子怎的睡在外头?” -- 第56页 “前日他也睡在外边。” 云霜一听,更着急了:“夫人和世子刚成亲,怎么能分榻而睡?这要是让……” “让什么?” 云霜一时语塞,府里没有主母,这事也不好同侯爷说,周氏又不是夫人的亲娘,这事还真没人管得了。 这日,江逾明按时回来用晚膳,姜辞依旧给他备了凉拌藕片,他隐隐觉得不对,但也没说什么。 夜里,江逾明又进来搬被子,姜辞抱着膝,坐在榻上看他,江逾明看到了,略分了些目光给她。 姜辞便招手:“商量个事。” 江逾明过去。 姜辞打头一句:“我们和离了。” “……” “有些习惯,还是相互尊重为好。” “比如?” “你喜欢吃的菜,我不吃。” 江逾明一顿,想起那盘藕片。 “作为交换,你早上可不可以不要收被子。” 江逾明想到她今日被吓醒的模样,不太放心。 姜辞以为他是不愿意,加了条件:“我帮你收。” 江逾明顿了下,姜辞又说:“晚上我也帮你铺床,作为交换,你不要吵我睡觉。” 第29章 万事有我 “不要吵我睡觉”这事包括但不限于早上抱被子, 主要还是早膳,江逾明听出了姜辞话中深意,提出异议:“你得用早膳。” 姜辞嘴角微平, 不高兴就这么被江逾明看出来,退了一步:“我辰时四刻一定起。” 江逾明卯时四刻起, 姜辞起不来, 跟着他起床也没有食欲, 倒不如睡好起身再用膳,江逾明同意了, 想起姜辞方才说到和离之事,抿了抿唇:“和离的事, 一年之期里还是不要告诉旁人为好, 一来是怕家人担忧,二来是防范被有心之人利用。” 姜辞点头, 如是觉得。 虽然江逾明给她和离书的目的不纯,但先前那番话却不假, 当初遭难, 仇家不远万里追杀,已是防不胜防, 遑论如今人就在奉京。 现今指不定还有不少人盯着此事,只等姜家一时不查,上疏弹劾, 再翻旧账。 姜辞并不是想背靠侯府好乘凉,但有侯府的庇佑, 确实能少不少麻烦, 也能让躲在暗处的人稍稍忌惮, 她可以对自己生死不顾, 却不能不理姜家吉凶。 再者,她已经答应江逾明一年之后归家,若是和离的事传到爹和大哥耳朵里,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毕竟成亲不过一月便要和离,什么理由都显得牵强…… 而且,她确实没抓到江逾明的把柄。 这人模样好,性子温良,仕途坦荡,又好说话,都结亲了还能是妇道人家心中向往的乘龙快婿,反正她若是说江逾明不好,他们只会觉得她是病糊涂了。 江逾明看姜辞坐得乖,不知她又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只是忽然想起她早时被噩梦惊醒、惊魂未定的模样。 她也是被家里娇养长大的小姐,顺顺当当过了十多年,长成了落落大方无忧无虑的模样,可偏偏这时,家道中落,背井离乡,换做谁都受不了,偏偏她心性又比旁人坚韧些,这无端会让她承受更多。 从前他看江素卿每每忆起双亲便流泪,见得多了也觉得不必,但后来看姜辞,却希望她能多哭一哭,这样说不定不会那么叫人心疼。想到此,江逾明隐隐猜测,她睡不好,除了体虚,可能还与姜父被贬有关。 他犹豫许久,同她说道:“不论往后如何,如今你还是世子夫人,在外走动,不必瞻前顾后、事事妥帖,万事有我。” 姜辞倏然一怔。 记忆里,这还是江逾明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的话,虽然平时问什么答什么,但给人的感觉总是疏远寡淡,他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谄媚讨好,这句“万事有我”,算得上他说过的最漂亮的话了。 姜辞面上一热,两只手怕露馅似的拍了拍,恍惚自己还抱膝坐着,不甚端正,连忙调整坐姿,把腿放下,很有世子夫人的觉悟。 江逾明以为她是累了,却见她动作时露出一小节腰肢,白皙而纤细,好似夜色下的一缕月华,他淡淡扫了一眼,转开视线:“你二妹妹生辰,是不是就这几日?” 姜辞点头:“八月初六。” “我那日休沐。” 姜辞听出江逾明这是要去的意思。 也是,毕竟他们还是夫妻。 夜里躺在榻上,姜辞没由来地开始回忆江逾明的话:不必惊忧,处处有他…… 不是花言巧语,也不是承诺,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姜辞望着帐顶直等困意来袭,以为又要数更夫打更,双手已经交叠好好放在褥上,同自己打好赌能数到几更天,不想只数到第一更,便睡着了。 翌日醒来,将将辰时四刻,姜辞梳洗出来,见江逾明不在,以为他是走了,伸着懒腰,踱步到窄榻前,按照约定去收他的被褥。 这几日变天,姜辞怕江逾明着凉,给他加了床被褥,如今这一抱,厚厚的一团,让她抱了个满怀——江逾明身上的清檀香扑面而来,让姜辞有些愣。 这味道她已经许久没闻到了,第一次闻到江逾明身上这个味道,是在书院,她与同窗玩闹,背着身走,说几句玩笑,一不留神,撞到了转弯过来的江逾明。 江逾明扶了她一把,让她闻到了清檀香。 -- 第57页 她原以为这味道是不小心沾到他身上的,后来发现不是,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姜辞又跑去香坊寻香料,皆是一无所获,直到嫁进门,才知那是自家调制的熏香。 窦氏亲手调的,书香门第的夫人小姐平日能做的就那么几件事,读书习字焚香。江逾明其实很少熏香,但因为从小如此,便习惯了。 姜辞被褥子香了满怀,觉得这味道太浓,没忍住偷偷吸了一口。 这一吸,走路时没留神,隔着被子,撞了江逾明满怀。 姜辞一下回神,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压被子,露出头来:“抱歉。” 江逾明把虚拦在她身后的手收了回来,抵着嘴轻咳了一声,把路让开:“无事。” 等姜辞收好被褥出来,江逾明已经走了,姜辞去用早膳,发现桌上多了一道凉拌藕片,问厨娘:“这是夫君吃剩的?” 厨娘摇头:“世子专门吩咐厨房给夫人做的。” 给她做藕片作甚?她又不喜欢吃。 姜辞捏着筷子坐下,她口味偏咸,吃不惯那么淡的菜,心里却在想,江逾明定是觉得她小气,所以才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道藕片留给她。 她不过是说了他一句而已! 姜辞气哼哼的,很有骨气,到最后都没理那道藕片,可放在那里不吃,又觉得膈应得慌,好似她真的小气一般,无端有几分扰人,姜辞没忍住,夹了一块。 不好吃,没什么味道,也不知江逾明为何日日都要吃这道菜。 她这般想着,又夹了一块,依旧觉得不好吃。 用过早膳,姜辞带着云霜和云秋去街上。 她今日约了虞婉。 前几日到府上叨扰,什么都没说便拉着人吃酒,最后还是江逾明去少詹事府接的,如此兴师动众,只怕会连累她。虞婉素来低调,能不惹事便不会出头,倒是她麻烦她了。 长安街的陈记酒楼前,虞婉和她的丫鬟早已经在等了。 虞婉的丫鬟叫思思,今日穿了身红色的碎花抹胸襦裙,身上还挂着浅色霞披,额上沾了一点花钿,颜色竟是比虞婉这个主子,看着还要娇艳些。 思思看虞婉提着篮子,便问:“姑娘的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自己做的一些糕点。” 思思撅起嘴:“啊……原来是糕点,夫人可是要把这作为礼物送给江夫人?” 虞婉还没说什么,思思便已是自顾自地开口:“这里可是陈记酒楼,他家的糕点在全奉京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夫人知我们今日出府,约的是江夫人……姑娘,你若是没银钱,怎的不同大夫人说?送糕点……岂不是会让江夫人和她的丫鬟看低了咱们少詹事府?” 虞婉提着篮子,远远地看着来路,一言不发地听思思说完,才与她道:“你若是怕被人看低,可以不来。” 思思没话说了,她才不会因为虞婉一句话就回去,毕竟江夫人可是侯府世子夫人,待会儿若是打赏,银钱定是不会少的。 这般想着,长安街上想起了车马骨碌碌的声响,虞婉抬眼一看,是修远侯府的马车。 姜辞从马车上下来,看虞婉一身淡粉素裙,鬓边碎红珠花,头戴白色帷帽,一副出水豆蔻的模样,尤其是一双狗狗眼,看着让人心生欢喜。 “怎的不到里头坐?” “想等小姜姐一道进去。” “那便走吧。” 云霜和云秋跟在后头,还没抬步走,便被思思拦下了,思思主动介绍:“二位姐姐好,我是虞姑娘的丫鬟,姐姐们唤我思思便好。” 云秋没见过这场面,看云霜的态度。 只见云霜双手交扣,先是瞧了思思一眼,看她穿得这般俏,便知她不是什么安分的丫鬟。 她家夫人同虞五姑娘交好,云霜自是站夫人这边,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同旁的不相干的人亲近:“既是丫鬟,便不该让自家主子提篮子,这规矩,少詹事府没教过思思姑娘吗?” 思思笑容一僵,尴尬道:“我家姑娘也是心疼我,一定要自己拎……” “得虞姑娘体恤如此,更是应该尽职服侍,我看思思姑娘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可这颗心,千万不要长歪了才好啊。”云霜说着,抬手在她额心一抹,把那颗小小的花钿擦掉了一半。 云秋见云霜端着步子走了,快步跟上,见思思没跟上来,压着声音夸了一句:“云霜姐好威武。” 云霜脸上还存着神气,这会儿不忘教云秋:“方才那话,我若是问你,你可知该如何回答?” 云秋跟了云霜一个多月,倒是掌握了些做丫鬟的门路,连忙道:“我家姑娘手里提的,是要送给江夫人的礼物,我家姑娘与夫人交好,不想假借旁人之手。” 云霜一点云秋额心:“花言巧语。” 云秋便笑:“我这可算是过关了?” 云霜却摇头:“丫鬟这行,外门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方才你这般说,确实会让主子觉得你嘴甜,可做下人光靠嘴甜,还是无用。” 云秋咂舌:“那该如何说?” “丫鬟说话,让大人们觉得聪明伶俐还不够,关键要让大人们看出主子的好,看出主子的秉性,你要清楚,我们做下人,只是一个主子的下人,万不可做墙头草,趋炎附势,你方才话至那般,要么是你家主子身份比旁人低,要么是你有求于旁人,话虽甜,但一开口,便让人把你的主子看轻了。” -- 第58页 “这一看轻,不管你的主子身份如何,旁人替你办事,都不会太把你放在心上。” 云秋哑然,不知这里头的门道竟这般多:“云霜姐,别卖官司了,快说吧。” “该怎么说?”云霜忽然弯眉笑了起来,“实话实说,直接道,我们姑娘想自己拿着。” 云秋听得一愣,好不容易听明白的道理,忽然又不明白了。 直到多年后,云秋和虞婉相熟,才后知后觉云霜这话是什么意思——虞婉姑娘就是这样的秉性。 姜辞让小二上了茶,一脸愧色:“前些日莫名到你府上叨扰,还吃醉了酒,给你添麻烦了。” “从前得小姜姐帮衬许多,来吃一趟酒不算什么,只是虞婉不会酒,没办法陪你一醉解千愁。”虞婉摇摇头,“我那院子偏僻,十天半个月也没个人来寻我,不算叨扰。” 姜辞从云霜那听过,说那夜江逾明来接她,惊动了虞大人和虞夫人,多亏虞婉心细,叫虞夫人他们散了,这才没让她在众人面前失仪。 “你家大夫人可有责怪你?”姜辞一面感谢虞婉的周到,另一方又替她的处境担心。 虞婉却摇头:“主母知我与你相熟,这几日唤人给我做了好些衣裳,叫我无事,多去你府上走动。” 也就是虞婉,才敢把家里主母的心思,这么直白地说给她听。 姜辞稍稍松了一口气。 虞婉把手里的篮子放在桌上:“这是我自己做的桃酥,知道小姜姐喜欢甜的,特地带了一些。” 上回做客侯府,虞婉给她带的是桂花糕,姜辞吃空了篮底,早想再尝了。 这会儿算是得尝所愿,姜辞尝了一块,入口清甜,只觉得虞婉做的糕点和寻常店家做的很是不同——不会甜得发腻,清爽可口,味道恰好。 她想到什么,便问:“如今,你还在做刺绣挣钱吗?” 虞婉点头。 “不曾想过靠做糕点挣钱?” “不行的。”虞婉摇头,“小姜姐太看得起我了。” “如何不行?”姜辞却觉得她太看轻自己,“你做的糕点,便是陈记也比得过。” 虞婉看了眼一旁服侍的小二,忙摆手:“小姜姐又取笑我。” 姜辞佯愠:“我这些年也算走南闯北,吃过大梁珍馐,你不信我?” 一块小糕点,那算得上珍馐? 虞婉知她是好心,应了她的话:“可就算如小姜姐这般说,我一个庶出姑娘,做糕点营生,宣扬出去如何像话?” 虞婉见姜辞还要说,直接道:“若只有我一人便算,可我还有个弟弟,若是没了少詹事府做倚仗,虞谨,不成的……” 姜辞一想到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只觉得头疼,这事确实不好办。 两人说过几句话,茶也喝了大半盏,今日有庙会,姜辞便想着邀虞婉一同去看,虞婉素日不便出门,既是出了门,这么白白回去可不划算。 两人下了梯,还没走出酒楼。 忽然,一个满身酒气的公子走过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小娘子,赏光陪爷喝一杯吧?” 第30章 你最有用 那人说着话, 用手去撩虞婉的帷帽,惊得虞婉往后退了几步。帷帽晃动间,露出小半张脸来, 男子得意,得寸进尺, 伸手又要去摘, 只是这回还没碰到, “啪”的一声脆响,手上吃痛, 紧接着指背发红。 姜辞用竹扇打了他的手。 男子抬头看姜辞,见她绾着妇人髻, “啧”了一声, 目光里露出饶有兴致的打量,语气轻佻:“小夫人, 性子挺烈啊。” 姜辞略抬凤眼,这男子一身团云紫灰长袍, 玉冠束发, 浓眉方脸,耳垂还长着一颗痣, 样貌普通但气度不俗,一看便知出身显赫,她沉声道:“还请公子自重。” 男子哼笑, 双手抓着肚上的腰带,脸上挂着两团红晕:“自重?小爷长这么大, 还真不知自重二字如何写?怎么?小夫人打算教教我?”那人对着姜辞吹了个口哨, “若是小夫人愿教, 在下随时, 扫榻以待……” “放肆!”云霜冷喝一声,“你可知我家夫人是谁!” 男子听到这话,笑出声来:“这奉京城内,还没有我陈子酬玩不了的女人。”说着,他往姜辞身上微斜,用力地吸了一口,调笑,“小夫人很香嘛……” 话音一落,只见姜辞身后一丫鬟突然上前,当胸一脚,把陈子酬踹退了几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姜辞的丫鬟,云凛。 云凛是顾老将军教养出来的丫头,当年姜辞一家迁出奉京,云凛便被顾老将军送去了荆州,她不做端茶倒水的杂事,平日很少现身。 陈子酬本就醉着,被这么一踹,整个人跌跌撞撞地站不稳,原只是退了几步,可因为他缺乏平衡,站起身时踉跄几步,直接摔在了大门上,“轰”的一声,整个陈记纷纷侧目。 这一脚一摔,陈子酬的酒气散了三分,他咒骂着起身,一时间怒上心头,捂着肚上的鞋印,想给姜辞一点颜色,谁知下一秒,一把短刃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是姜辞的扇子。 她问他:“清醒了吗?” 陈子酬冷汗骤出,抬眸和姜辞对视,只见她眼底尽是无神,空洞又吓人,饶是陈子酬也有些禁不住,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点了头。 陈子酬名字一出,姜辞便知他是谁——当今内阁首辅陈鹏次子。 -- 第59页 内阁首辅陈鹏,是大梁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次子陈子酬为人更是乖张,吃喝嫖赌不算,强抢良家妇女之事也是时有发生,一般的世家子弟见到陈子酬,要么同他交好,要么便捏着鼻子绕着走,毕竟钱比不过人家,权大不过人家,玩也没人家玩得花…… 姜辞对他熟悉,还因为此人前世曾轰轰烈烈地追求林婉仪,一掷千金地为林婉仪买断奉京云杏香。 姜辞不想把事闹大,趁他没反应过来,便想带着虞婉走。 谁知陈子酬抓了一把头发,回过神来,霍然起身,冲过来要抱姜辞! 姜辞警觉,遽然闪身,但到底是没陈子酬快,也没想过他手劲儿竟这般大,直接把她的扇子给拍飞了。 姜辞的手瞬间红了起来,吃痛,又要回头,下一瞬却突然被人揽腰带走。 她惊呼一声,一转头,发现是江逾明! 江逾明把人带到自己身后,用身子挡住了陈子酬的视线:“陈大人酒醉,当街耍泼,就不怕明日御史参你一本?” 陈子酬见来人是江逾明,讪讪收手:“原是江世子的小娇妻啊。” 江逾明扫了他一眼。 “这可不能怪我。”陈子酬摊手,“要怪只能怪尊夫人落雁之姿,不好生在家待着,出来沾花惹草,遇上我还好,若是旁人,怕是没我这般君子……”他说着,忽然笑了一下,“不过,尊夫人身上的味道,倒是和江世子一模一样……” 江逾明皱眉,冷声道:“听闻前些日,陈大人因调戏宫妃之事被禁了足,算算日子,应当是今日才解的禁。” 陈子酬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万寿节,宫宴。 陈子酬吃醉了酒,在御花园里见着一曼妙女子,以为是宫女,上前闻了一把美人香。谁知那美人胆小,当即尖叫了一声,抬手给了陈子酬一耳光。陈子酬刚想怒,下一秒,美人转了过来,两人打了照面,陈子酬冷汗骤下——那竟是淑妃娘娘! 这等犯上之举,本就叫人吓破了胆,可偏偏就在这时,皇上和陈鹏打道从御花园过,两队人就这么生生撞上了! 常敬庐倒台后,陈鹏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举成了奉京最煊赫的权臣,这几年冒得太过,已经隐隐有了功高震主的趋势。陈子酬这事出的,无疑是在暴风雨的平静之下,踩了逆鳞——连皇上的妃子都敢觊觎,谋逆造反还会远吗? 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鼾睡? 皇上自是震怒,当即要砍陈子酬的头。 是陈鹏在宫门前跪了三日三夜,太后出面替陈子酬求情,皇上才放了陈子酬一条生路。 只不过他们前脚刚走,淑妃便被沉了井,当日在列的宫人全被鸩杀。 陈子酬因此禁足府中,直到今日才被放出来。 陈子酬眼底藏着阴骛的冷光:“江世子到底是都察院的,纠劾官员,辨别冤枉,消息倒是灵通啊。” “分内职责,陈大人可能不知,都察院若是要查什么人,便是寻常巷陌也不会放过。” 陈子酬脸色又是一变,看江逾明的目光越发冷,像是带着剧毒的毒蛇,他挑起眉梢带着笑:“还请江世子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江逾明没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陈子酬在这一眼里看到了警告。 把他们放走后,陈子酬只觉得通身晦气,回席后,脸上的怒气藏也藏不住,嘴里喘着粗气,下属战战兢兢地开口:“公子,这……” 陈子酬抹了一把脸,恶声道:“去查一查这个江逾明,我就不信他还能没有把柄不成。” 下属忙应,匆匆往外去。 谁知还没出门,便听一声脆响—— 陈子酬为人高调,平日若是吃酒不聊要事,便会直接坐在大堂,叫人们都知陈家的二公子在此。今日便是,他刚被放出来,自知什么话也不能说,能喝个闷酒就不错了,若是有什么冤大头不长眼冲撞了他,正巧省了他去寻旁人晦气的时间。 四两酒下肚,头昏眼花,一抬眼看着个嫩粉色裙子的姑娘,不俏,看着柔柔弱弱,很乖,行动处手腕纤细,一看便很好折断…… 一壶酒从二楼的栏杆处掉了下来,角度不偏不倚,刚巧砸在了陈子酬的头顶上,玉瓶轻薄,这一砸,直接碎了,酒酿淋了他满头。 陈家家仆一时间慌了神,忙跑上楼看到底是何人这般大胆,唯独陈子酬不动,生生把手中的酒杯捏碎了。 路重刚从二楼下来,步子悠闲,把手背在脑后,见虞婉还在,伸手弹了下她的帷帽:“送你。” 虞婉看到是他,表情不大情愿,但规矩地行了礼:“路大人。” 路重“嗯”了一声,催她:“快些,我一会儿还要当值。” “不必劳烦大人,我同江夫人一道……”虞婉话说到一半,转头,刚好看到江世子正拉着姜辞的手说话,原本想说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逾明带着姜辞她们出来后,先是看了她的手,她的手又小又娇,这么被拍了一下,现下还红着,江逾明看得直皱眉。 方才他过来时,刚好看到陈子酬向她冲去,幸好她躲得快,不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被江逾明这么攥着手,姜辞其实也心虚得很,昨日他才同她说,在外走动不须瞻前顾后,今日她便把陈子酬给打了,这可不就是典型的得寸进尺、给点颜色上大红? -- 第60页 姜辞怕江逾明训她,等他先开口。 等了一会儿,江逾明倒是先开口了,问她:“你打他作甚?” 姜辞方才的心虚直接给江逾明这句话说没了,什么叫我打他?明明是他……! 千言万语在一瞬,最后不能输气势:“我就是打了。” 江逾明叹了一声,还想看她手。 下一秒,姜辞便把手收回去了,整个人也背过身。 虞婉赶紧过来:“小姜姐,我先走了。” “你自己回去?” 路重微敛桃花眼,懒懒散散地对姜辞行礼:“江夫人好。” 虞婉指了指路重:“我同路大人一道回去。” 姜辞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时不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姜辞一琇莹院便进了厢房,江逾明想跟进去,就看到姜辞瞪了他一眼,关上了门。 这一关门,直到晚膳,江逾明都没见着姜辞,想着不吃晚膳还是不行,便来寻她。 谁知一进门,就看到她坐在他睡的窄榻上,上头已经铺好被褥了。 姜辞见江逾明进来,立马端起架子:“往后,我不叫你夫君了。” 江逾明一愣。 姜辞抬头看他,冷声道:“我们现在也算半个和离了,再叫你夫君不合适。” 江逾明:“……那叫什么?” “江世子?”还没等江逾明表态,姜辞先否定了这个称呼,觉得还是不能表达自己的生气,“江……江逾明!” 生气就要叫大名,她爹冲她大哥发脾气,都是连名带姓叫姜溯的,姜辞觉得满意,仰着脖子看江逾明的态度。 江逾明却是一怔,随即转开头,姜辞很少叫他的名字,只有哭的那次,听到她又低又轻地叫过一次,这会儿再听到,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江逾明碰了碰耳廓,催她:“来用晚膳。” 姜辞出了气,同江逾明一道用了膳,睡觉的时候,想起今日江逾明同陈子酬说的那些话,明眼人一听便知江逾明是戳着陈子酬的痛处了,但到底是什么痛楚?姜辞觉得这里边有故事,不听睡不着。 可她还在跟江逾明生气,姜辞在榻上翻来覆去,听到江逾明翻书页的声音,这人总是要睡前看书,什么毛病? 不听睡不着,姜辞高声喊他:“夫……江逾明!” 江逾明原是坐在窄榻便看书,陡然听到姜辞叫他,还愣了一下:“嗯?” “陈子酬有什么秘密?” 江逾明抬眼看了一眼长笺,长笺便带人撤了。 “问这个做什么?” “我睡不着。” 江逾明不打算说,继续看书。 姜辞被他弄得心急,一个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拖着长音叫他:“江逾明……” 无人应她。 姜辞又叫:“江逾明。” “……” “江逾明!” “江——逾明……” 江逾明进来了。 姜辞喊他喊得跌倒,这会儿见他进来,起身坐好:“说吧说吧。” 江逾明也不知这种事怎么同她讲,但也不能说她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他斟酌了用词,道:“陈子酬的继母,年岁较小,与他年纪相仿,陈阁老又年岁已高……” 江逾明只说到这,聪明如姜辞一听便知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陈子酬背着他爹,同自家继母好上了。 “那寻常巷陌又是什么意思?” 江逾明没想过她这个都听出来了,轻咳一声:“挨着花柳巷的一条穷巷子叫石榴巷,里头住着许多孤儿流浪汉……” 姜辞一惊,吓得微微后仰,孩子都有了,这比话本还历害…… 江逾明无奈地看着她:“还要知道什么?” 姜辞兴致勃勃:“还有吗?还有吗?” 江逾明摇头,过了一会儿,问她:“手怎么样?” “哦……”姜辞把今日被打的手伸了出来,她手嫩,陈子酬那一巴掌下来,已经破皮了。 江逾明轻声叹,转身出去拿药膏,过来给她涂上:“下次不要动手,想要出气,也有更好的方法。” “……”姜辞吃软不吃硬,被江逾明这么温声一说,当即没了脾气,把心里存的忐忑说了,“他不会寻你麻烦吧?” 陈子酬到底是陈鹏的儿子,陈鹏这些年位高权重,连陈子酬调戏宫妃的事都能轻易被放过,可见皇上对陈鹏还是忌惮的。 江逾明却淡淡:“无事。” 姜辞觉得他性子温吞,早晚得被人欺负:“你……他若是找你麻烦,你告诉我。” 大不了她跑回北郡找外公,快二十岁了,也不丢人。 “告诉你有什么用?” 姜辞鼓了鼓腮帮子:“哦……我没用,我只能打他一顿。” 江逾明把凝胶擦在她手背上,凉凉的:“你最有用。” 第31章 刚巧路过 听到这话, 姜辞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脸,没作声,任江逾明给她擦药。 凝胶是凉的, 江逾明的手是热的,指腹擦过手背的感觉很好, 舒服得让人有些困, 外头夜朗星稀, 长笺和云霜他们都走了,夏末秋初, 周围悄静,连蛙鸣都收了声。 姜辞被他摸了一会儿, 整个人都困了, 昏昏欲睡之前,迷迷糊糊地想, 既然陈子酬是沾花惹草的类型,这样的人作何会这般大张旗鼓地追求林婉仪? -- 第61页 那阵仗, 绝不是一时兴起, 淮安伯府到底不是一般显贵,若陈子酬只是玩玩, 此举定会得罪淮安伯府,得罪林鸿铭,陈鹏若是知道, 定不会置之不理。 像前世那般,一掷千金买断云杏香, 陈子酬对林婉仪定是冲着成亲去的! 可林婉仪这种世家出身的嫡女, 一旦成亲, 背后尽是利益相关, 陈子酬这样的纨绔子,会因为一个林婉仪改过自新吗?孩子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事情败露,不说淮安伯府,便是陈鹏都轻易不会饶他。 这里头不大对劲。 姜辞打了个哈欠,眼汪汪,忽然想到什么:“你今日不是当值吗?怎么会去长安街。” 早上出门时,好似还迟到了。 江逾明擦药的手一顿,今日他到长安街都察赈灾粮,是路重派人来说姜辞和陈子酬在酒楼起了冲突,幸好他就在附近,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江逾明抬头看她,见她已经迷糊了,便没多说,只道:“刚巧路过。” “你是不是觉得早膳不好吃,跑出去偷吃了……”姜辞靠着榻,声音越来越小。 江逾明继续摸她的手背。 姜辞打了哈欠,躺下来,嘟囔着:“还让我吃藕片,一点都不好吃……” “嗯。” 姜辞睡着了。 江逾明替她盖好被子,弯腰时,在她身上闻到一点清檀香,很淡,同她平时用的熏香很是不同,甜中带着一点凉,像是沾上的,江逾明忽然想起今日陈子酬说过的话——姜辞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捏了捏姜辞的手心,人已经睡熟了,他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几次想伸手,又忍住了,到最后,只是替她把沾在脸上的发丝轻轻拨开。 翌日醒来,感觉天色尚早,姜辞却觉得满身舒畅,想来是昨日睡得不错,下榻时,看到榻边放了把小竹扇,是昨日被陈子酬拍掉的那把。 当时场面太乱,她都没顾得上这扇子,是江逾明帮她拿回来的吗? 姜辞划开竹扇上的短刃,只有一小截,刚好能够划破喉咙的长度。 这是云凛给她的。 当初离京,危机重重,直到荆州都不得安生,姜辞有很长一段时间,夜里不敢睡觉,一点声响,马上能叫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后来刺杀的事一出,油灯烧了半个书房,却没烧掉姜辞的担忧,云凛来后,她向她请教了好些功夫,除却防身,也是为了有备无患,这把小竹扇便是云凛给她防身用的。 姜辞把竹扇收好,云霜便进来了,挽床幔时见夫人还不想起身,便道:“今日二姑娘生辰,夫人怕不是忘了?” “自是没忘。”若是忘了,姜云能吵她三日。 姜云今年十二,下半年便要上书院了,所以今年的生辰宴办得格外热闹,当然也有不少人家借着给她庆生的名头,过来姜府打探情报。 大梁女子相看人家的年纪一般在十四到十六岁,疼姑娘的人家,也有把女儿留到十六再嫁的,但姜家的情况有些不同——姜夷如被贬荆州刚得归京,皇上虽有心再用,姜夷如却避了锋芒。 翰林从六品的修撰,这个家境,几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偏偏前月,姜家的嫡女又和修远侯府的世子联姻了,所以此次庆生,他们除了想来看看姜云的模样秉性,最重要的还是来打听这姜家大姑娘同江世子关系如何,若是不错,也好让自家儿子女儿在书院同姜云搞好关系,这样往后若是论起婚姻嫁娶,也好留个好印象。 姜辞便是知道如此,所以才回来的,连带着江逾明说要来,她也没推辞。 这次生辰宴办得热闹,周氏知道是沾了姜辞的光,所以早早便和一众宾客在府门前等她了,其实她不过是说了句“今日阿辞回来,她想去迎一迎”,众人本就是来看姜辞的,周氏这话一出,众人也就跟着去了。 马车一停,周氏便要上前,不想先下来的是江逾明,周氏便慢了两步,好让后头的人瞧瞧。 姜辞跟在江逾明后头下来,本是要扶车厢的,见江逾明伸手扶她,微微一愣,可周围都是人,姜辞不好拂他面子,搭上了他的手,江逾明估计是惦记着她的伤,扶她的手都不敢用力。 姜辞觉得他大惊小怪,轻声宽慰他:“放心,我哥不会说你打我的。” 江逾明:“……” 众人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日光下,俊男美女很是养眼,明明般配,不约而同地认为真该让那些说江逾明和林婉仪闲话的人来看看,哪有你们什么事啊,人家明明恩爱着呢。 宾客们松了口气,面上的笑意越发真心,乌泱泱往里去,正厅都是女眷,姜辞便让云霜引着江逾明去姜溯那。 姜辞同周氏见了礼,到一旁同大嫂说话。 曲文茵把她看了又看:“看来是过得不错,比之前胖了些。” 姜辞听到这话,可是不高兴:“也就吃得好,睡得好。” 曲文茵见她说话语气似从前,便知她过得不错:“前几日诗会,怎么没看你?” 大嫂不愧是大嫂,一下便抓住了她最不想提的事,姜辞不想让她担心,搪塞道:“在诗会上遇到旧友,便先走了。” 曲文茵笑得温婉:“别是出了什么事,不想告诉我。” 姜辞竖指发誓:“我要是不开心,头一个来找大嫂。” 曲文茵一点她的眉心:“说到要做到。” -- 第62页 姜辞又问曲文茵近来有没有好好调养身子的事,谁知刚说了两句,大嫂忽然笑了:“方才便想同你说了,你要有小外甥了。” “当真?!”其实姜辞也大概能算到日子,可当面听大嫂亲口说,心情还是不一样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几日。” “大嫂也不早同我说,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 “知道姜云生辰你会来,就不告诉你了,省得你多跑一趟。”曲文茵温声解释,“如今你接手了侯府中馈,倒是不好随意走动。” 姜辞撑着脸,故作忧伤:“以后小外甥都同我都不亲了。” 曲文茵哄她:“那不能,昨日阿溯同他说了,明年过年,记得问姑姑多要些压岁钱。” 两人说着话,姜云便来了,她今日一身彤色对襟襦裙,裙摆上绣着几只锦鲤,看上去既灵动又活泼,她一进门便找姜辞,步子都是轻快:“大姐姐。” 姜辞和曲文茵相视一笑,却对她板着脸,拿出长辈样:“明年便要及笄了。” 姜云背着手,很有想法:“及笄才好,早早嫁出去,娘便管不着我了。” “知道你娘给你相看人家了?” “她这么大张旗鼓地张罗生辰宴,我还能不知道?而且大姐姐回来,来相看我的人家就更多了……”姜云嘴角平平。 “那我走?”姜辞顺着她的话说道。 姜云忙倾身靠在姜辞身上:“那可不行,大姐姐,你说了要给我礼物的。” “往后你过生辰,礼物到就行了,我不来便是了,省得还有人家来相看你,惹得我们姜二姑娘不开心。”姜辞这话便是玩笑了。 姜云很吃这套,立马拉起姜辞的衣角:“我错了大姐姐……” 姜辞同云霜招了招手,云霜便把一个木匣子递给她,姜云打开,里头是一对鸿雁模样的耳坠子,款式很是新奇,姜云一眼便爱上了。 她喜欢姜辞,连带着好奇姜辞去过的北郡,姜辞说北郡有草原,有大漠,还有连绵的山,和高飞的飞鸿。 她取了一只比在耳侧,问她们:“好看吗?” 姜辞和曲文茵笑着说好看。 她们这边说着话,周氏回头找不着姜云,忙叫丫鬟来唤她,姜云拿到了礼物,兴高采烈地回去了,既是生辰,姜辞也就跟着去。 周氏应付了一番,把人送走,见姜云无精打采,训她:“见了那么多家夫人,可有看上的?” 提起这个,姜云恹恹的:“我要嫁的是她们的儿子,又不是娘。” “方才说各家公子时,你也没听啊。”周氏气不打一处来,“挑挑拣拣,等明年嫁不出去,有你好受的。” “大姐姐还不是十八才嫁?”姜云有理有据地反驳,叫周氏一下说不出话。 周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看姜辞在也不好说什么,囫囵一句:“你姐姐情况不一样。” 姜云拿姜辞做榜样,自是样样都要学她:“我才不着急嫁人,那人若是嫌我年纪大,我便不嫁,姐夫也没嫌姐姐年纪大,怎么偏偏到我这便不行?那我也要找个同姐夫一般的郎君!” 姜辞:“……?” 另一边,江逾明同姜溯一道去见了姜夷如。 姜夷如在翰林修撰并不如大家想的那般清闲,姜家原也是诗礼门第,姜夷如更是文才斐然,如今国子监监生中还流传着他的诗集。那时他才到翰林报道,那些个编修检讨,侍读侍讲纷纷拿书论来考他,检修前朝旧史的案牍都快把他埋了。 这会儿看到江逾明来,姜夷如面上带着笑,放下了毛笔:“贤婿怎么来了?” 江逾明行了个书生礼:“姜二姑娘生辰,陪着阿辞过来看看。” “如今朝中杂事繁多,你看着倒是清闲。”姜夷如瞅着他说反话。 “陪阿辞回家探亲的时间还是有的。” “到底是刚成亲。”姜夷如笑道,“阿辞在府上可好?” “这几日接手了中馈,倒是忙了些。” 姜夷如和姜溯一齐笑了:“听着倒是大人了,从前在家里哪懂什么中馈?能稍微少花点银两便不错了,日日跑去茶楼听戏还要看赏,我倒是宁愿她整日窝在房里看话本。” 江逾明听着,眼底不由得染了几分笑意,他知道她爱听戏,却不知这么爱听,难怪从前念书时,夫子总念她。 “没给你添麻烦吧?”话说了一圈,这才问了最想问的。 江逾明不知他指的是中馈添乱,还是旁的,但都是摇头:“阿辞还是乖的。” 姜夷如自己年轻时谈情说爱也没觉得这般酸,现下听江逾明说了句乖,只觉得是假话,他的女儿他还不清楚吗?刚刚成亲罢了…… 他也没拆穿,两人刚成亲,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姜夷如没多打听,换了话题:“八九月,正是多事之秋,先有中秋官宴,再便是潮州旱情,秋闱也在这几日了。” “官宴和秋闱倒还好。” 姜夷如点头:“最麻烦的还是潮州旱情。”又跟了一句,“这次谁能到地方,往后便不一样了。” 江逾明知道姜父是什么意思,潮州此次的旱情严重,百姓秋收都成问题,赈灾银数额巨大,如何完好无损地送到潮州也是难题,这人若是办得好,便能往上升。 这便是明着提醒了,江逾明微微颔了首。 -- 第63页 三人话了些家常,江逾明惦记着来事,给姜溯斟了杯茶:“先前在湖山诗会上遇见大哥,还没来得及问候,大哥便与大嫂匆匆走了。” 姜溯端茶的手一顿,他心思活络,联系了前因后果,便知江逾明说的是什么,和姜夷如对视了一眼:“妹夫有话便直说吧。” “先前问大哥阿辞身子不大好的事,大哥说是自己少时落水,阿辞冒着冷寒下水去救……” 姜溯不知道江逾明查到什么程度了,试探着开口:“阿辞就是胆子大,旁人站在一旁都怕掉下去,只有她,一声不吭就跳下来了。” “她不过是担心大哥。” 姜夷如听江逾明袒护姜辞,直接问了:“你查到什么了?” “湖山诗会上死的那人,便是他把大哥推下池塘的。”江逾明看着姜夷如的脸色,便知他是知道的,“那人是收钱办事。” 姜夷如深深地看了江逾明一眼:“我身在都察,手中握着的辛秘太多,是我连累阿辞了。” 用过晚膳,天色已晚,姜辞同江逾明从姜府出来,佘庆街上一片热闹。 江逾明看外头的茶楼酒肆,灯火阑珊,忽然想到姜夷如说的那番话,问姜辞:“你从前喜欢去哪个茶楼听戏?” 姜辞没想过江逾明会想知道这个,她以为像他这么板正的人,是不会去茶楼梨园听戏的,但现下听他问起,便指着前头不远处一个不大的茶楼道:“就是前面的小春茶。” 江逾明跟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为什么去那一家?” 姜辞张了张嘴,半晌:“因为他家听戏不收钱。” 多数茶馆,听戏是要吃茶的,吃茶便要钱,但按理说,以姜夷如当初朝中二品大员的官职俸禄,应该不会短姜辞银两才是。 “为什么缺钱?” “……因为爹见我去的太频繁,扣了我的月银。”姜辞说完,自己都觉得丢人,哪有姑娘家把银钱全花在听戏上的? 江逾明又问:“你还看赏?” 姜辞对此倒是硬气:“唱得好便赏了,有什么错?” 江逾明想到姜父说的,宁愿姜辞在家看话本,也不愿她出门听戏,想来只怕这看赏的银钱不会少:“赏得很多?” 姜辞被江逾明问的这几句勾起了听戏的心思,眼见马车很快便要路过小春茶楼了,暗示道:“不多的,没几个钱……少的时候是一贯,多的时候是五贯,再多……我也没有了……” 说完,姜辞睨了江逾明一眼,意思是她看戏不怎么花钱…… 谁知,江逾明“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姜辞:“……” 江逾明:“……” 姜辞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江逾明不明所以,抬眼看到马车已经路过小春茶了,慢了半拍问:“想去吗?” “嗯……” 第32章 许久未见(一更) “这是铜板, 这是碎银。”江逾明从长笺那拿了些银两,他出门没有带钱的习惯。 姜辞掂了掂重量,不轻, 比她半年的月银还要多:“是不是太多了?” “只是小半个月的俸禄。”江逾明道。 “啊……行。”姜辞把钱收好,用手背拍了拍江逾明的肩膀, “回头还你。” “不用还。” “那不行, 毕竟和离了, 亲兄弟还明算账。”姜辞说完这句话,转身进了小春茶。 江逾明一愣, 在门口立了半晌,才进门。 小春茶楼不大, 上下统共两层, 戏台子在一楼,进去时, 正正是新戏开锣,姜辞寻了个中间的位置, 刚坐下, 一抬头见江逾明也跟进来了,不由一愣, 朝他招手,叫他过来。 待他坐下后,姜辞抹开扇面, 悄声问他:“你怎么进来了?” 江逾明:“你不是说想看吗?” 姜辞很慢地眨了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在外头等我,或者先回去。”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 把目光转回台上:“无事, 我今日休沐。” 他这般说, 姜辞也不好再追问什么, 安静地看起戏来。 台上唱的是《拜月亭》,穷秀才和大家闺秀的故事,是个爱情喜剧,气氛轻松。 姜辞已经许久没看戏了,上一次看戏还是十六岁的时候,那会儿家里还没出事,她整日跟着大哥不学无数,如今这般坐着,台上一开嗓,倒是有几分恍惚从前的感觉。 只是身边的人,从姜溯,换成了江逾明,这让她稍稍地有些不习惯。 但好在戏是精彩的,她走神了没一会儿便津津有味起来,唱到有趣的曲词宾白时,忍不住发笑。这一笑,余光里瞥见江逾明——他安静地坐着,坐姿端正,有种列松如翠的清俊,面上没什么表情,想来他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小茶馆听戏。 一般高门大户人家听戏,要么是在宫廷宴饮,要么是家里请了、养的戏班子,像江逾明这般出身板正的,家里自然不可能养戏班子,长这么大,看过的戏,大抵都是在筵席上,可能在宴上唱戏的都是角儿,放在整个大梁都是数得上名头的,自然唱功了得,讲究一开嗓便要艳惊四座。 但姜辞不大喜欢,一来是因为离得远,看不真听不切,二来是因为大家都端着。姜辞听戏就是图个热闹,她喜欢坐在茶楼里同大家一起听,觉得唱得好时,也会跟着喝彩,偶尔看赏几个铜钱,这便是人气。 -- 第64页 所以在她见到江逾明跟进来时,眼前一阵恍惚,在她心里,江逾明就不该来这种地方,她想象不出江逾明跟着他们一起高声喝彩的画面。 初见他,他是杨花三月下的一缕春华,素白的长衫下都带着清冷月光,她从天而降对他已是惊扰,他连身上的熏香都与她、与这里格格不入,这般想着,姜辞忽然觉得今日便不该进来。 她想看,江逾明出于礼节,不可能留她独自一人在此,自己回府,这不合适,但他跟着进来,也不合适……姜辞心想,自己到底不是寻常那般的闺秀小姐,与他,到底还是不般配。 “这是做什么?”江逾明忽然开口。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长褂的店伙计端着个漆盘走出来,姜辞回了神,同他说:“要看赏了。” 一边说着,一边忙摸荷包,想要掏铜板,还没打开,就见江逾明已经把一两碎银放了上去。 店伙计紧接着高声唱:“谢谢这位爷!” 店伙计走后,姜辞低声问他:“为什么赏这么多?” “那要赏多少?” 这一听,便是没有经验。 但也正常,姜辞自己第一次来听戏时,赏的比江逾明还多,江逾明这一两碎银花的算是有数了,其实这茶楼听戏说书看赏,讲究的是一个热闹,不图你赏得多,意思意思几个铜板就成,姜辞把这个经验告诉江逾明。 没过一会儿,换了戏唱,店小二再来时,姜辞却掏了一枚碎银。 刚被教育只能打赏铜板的江逾明看姜辞。 姜辞解释:“我同你坐在一块,你赏了一个碎银,我也得赏一个碎银,不然旁人笑话我。” 江逾明:“……” 过了一会儿,姜辞又赏了个碎银。 江逾明又看她。 姜辞这回实在:“这是真唱得好。” 江逾明便知她是只知道理而已,赏钱这事,还是看心情。 就这么连着赏了三回,唱到最后,江逾明都听出那戏子唱不好,可姜辞依旧赏了,心里不由好奇她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姜辞同大家一起拍手,主动说道:“这个长得俊。” “……?”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长衫的清俊公子走了过来,在姜辞面前放了一壶茶:“方才便看到你了,整个奉京,能在这里赏钱赏得这么大方的,除了你也没旁人。” 姜辞没想过会遇见熟人,欣喜地起身:“边宸师兄,好久不见。” “姜辞师妹,好久不见。” 两人都是行的书生礼。 边宸是姜溯的同窗,与姜溯是旧友,久而久之便与姜辞相熟了,当初他们兄妹俩经常逃课,还多亏了边宸师兄帮忙打掩护。 边宸温声道:“当年一别,倒是许久未见。” “这段时日一直在忙。” “春老板知道你来,想请你过去说话。”边宸向姜辞示意了不远处,那是戏台子的后台,帘幕后,隐隐能看到一群相熟的面孔。 既是人家来请,姜辞不会推辞不去,左右不过几句话的事,她转身同江逾明用手示意了一下,抬步离开。 边宸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坐在姜辞身边的这位公子,看穿着样貌,便知身份不一般,尤其是气质,有种郎艳独绝的温润如玉,可不知为何,公子垂眸喝茶时,看他的目光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凉。 边宸不明所以,只以为他们只是凑巧拼了个桌,略略对他行了一礼,跟在姜辞后头,也过去了。 从前姜辞常来小春茶,小小年纪又出手阔绰,一来二去,便和茶楼里的小春戏班相熟了。 里头刚下场的那位,便是方才江逾明觉得唱得不好的,他是小春戏班里年纪最小的,今日也是第一次登台。 “小辞姐。”那人一进来,看见姜辞,语气里都带着欣喜。 姜辞见他就笑,当初她离京时,他还不到十岁,如今个头都快同她一样高了:“绿萝都长这么大了。” “最近一直在长个,吃得多,戏服穿了两天,又得裁新的了。”春老板话里尽是嗔怪。 春老板今年刚过三十,从前嫁过人,后来因为孕时小产,落下了病根,不能再孕,被夫家休了,绿萝是她捡回来的孩子。 “没钱吃饭便同小辞姐说。”姜辞拿出江逾明给她的荷包,抛起来沉甸甸的,动作潇洒,“小辞姐现在有钱了。” 春老板笑她:“如今我们姜大小姐也是出手阔绰,嫁进了修远侯府,成了世子夫人。” 姜辞叉着腰笑:“往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寻我。” 边宸站在一旁,没说什么,看着姜辞,眼里带着笑。 另一边,江逾明见姜辞进了后台,只能远远看到她的背影。 他大抵能猜出姜辞同他们是相熟了,他扫过一眼,这茶楼看着不大,生意也一般,姜夷如说姜辞听一次戏便要把月银花光,想来都是到这来接济他们了。 但她很开心。 他坐在这,能看清她脸上的笑意。 所以,姜辞真的很喜欢听戏,也有很多好友,但这些事,他一无所知。 江逾明还记得杜衡第一次见姜辞时对她的评价——这姑娘像一只燕。 她无拘无束,任性潇洒,但却从来不是在他面前,她的笑,和她散在风里的声音,在嫁给他后,全都上了镣铐。 他原以为他只是对她关心不够,但其实他一点都不了解她,她这般的性子,一直拘在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如何能开心? -- 第65页 江逾明看着姜辞脸上的淡笑,忽然明白了她想要和离的心情,又好像知道了她在那一场夜里,哭得心碎的委屈。 姜辞说过几句话,知道江逾明还在等她,不好久留,便说下次再来看他们。 边宸又要送姜辞,语气随意地问:“成亲的感觉如何?” 姜辞抬头笑:“一切都好。” “江世子待你如何?” “待我,很不错。”姜辞真心道,忽然问,“边宸师兄可是成亲了?” 边宸面上的笑容一顿:“成亲了。”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孩子快两岁了。” 姜辞也替他开心:“替我带一声嫂子好。” 两人到了位置,边宸见那位公子又在看他,笑问:“方才见兄台出手阔绰,不知兄台是哪位?” 江逾明起了身,刚想说话,姜辞却先一步挡在了江逾明的面前,带夫君来茶馆听戏,这事在姜辞这,怎么听怎么像带夫人逛了青楼。 而且,不知为何,姜辞不愿让人知道江逾明来茶馆听戏,她浅浅地笑了笑,和边宸师兄介绍:“这是我,朋友……” 江逾明心跳一乱。 第33章 夫妻情趣(二更) 边宸看了他一眼, 只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直到将两人送出门,才后知后觉, 那人好像就是江逾明。 他在云纠书院念书的时日很短,零七碎八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年, 堪堪只见过江逾明一次——当时书院里, 最出名的就两人, 一个是温以清,山长的儿子, 另一个便是江逾明。 奉京显贵人家的公子,随随便便就可以在朝中谋个闲职, 鲜有辛苦科举的, 他们书院便是,大多都是读书混日子, 等着回家继承家业的公子哥。 只有两人,众人以为他们一定会科举走仕途, 一个是温以清, 此人诗词见长,文论了得, 再一个便是江逾明,文赋大气,策论针砭时弊, 很有见地。 当时的书院还因此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江逾明是状元郎, 另一派则是挺温以清。毕竟以他俩的才学, 殿试登堂已是囊中之物, 就看谁能在皇上面前更得青眼了, 不止如此,猜他俩到底谁是状元的大有人在,奉京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设了赌局,就赌那年的状元郎是谁。 那年刚过除夕便闹得火热,百姓茶余饭后时常还会聊起今年秋闱到底谁会拔得头筹。 只是谁都没想到,元宵刚过,修远侯便到皇上那求了恩典,说江逾明不科举,要直接去都察院! 这事一出,全城哗然,江逾明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不科举了?还鱼跃龙门,一下跳进了都察院? 当然也有人说,江逾明位列公卿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到底是去翰林还是都察其实并无差别,要差只是差了一场热闹看罢。 江逾明退了,那场江温之争自然有了分晓,明年殿试,状元郎毋庸置疑会花落温以清,众人纷纷转头前去恭贺,连牌匾都给他打好了,怎想温以清说他也不考了! 其中原因究竟为何,两人都没有说,到最后,皆是唏嘘一场,那场赌上过身家财产的赌局,最后也成了流水局,不了了之。 边宸越想越觉得对,那人的气质和样貌这么不一般,还同姜辞在一块,应当是江逾明无疑,可姜辞为何说江逾明是她的朋友? 夫妻情趣? 没人回答他。 回到琇莹院后,姜辞翻箱倒柜地找钱匣子,好半天才搬出来,推推在江逾明的窄榻上,把他给的钱袋子倒了过来,说:“全花光了。” “无事,我还有。” 姜辞却摇头:“不借了。” 江逾明想到方才她说的话,也没强求,移开目光:“没关系,反正你,会还的。”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姜辞数了数匣子里的钱,如数装进荷包里,放在江逾明手上,“还你了,下次我会自己带钱。” 江逾明拿着钱袋,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 姜辞还了钱,安心去睡,这一夜又是好梦。 江逾明却睡不着,姜辞那句“朋友”反复在他耳边想起,让他明白一个事实,那便是,和离之后,他们便没关系了。 翌日,江逾明醒得很早,刚到都察院,便被皇上召进宫里。 今日晴芳好,正闻帝赵胤正在荷花池边喂鱼,一把鱼食下去,满池的红尾锦鲤争先恐后地挤上来,圆圆的撮着口,露出黝黑的腔肚,明明是热闹的场面,却让人看得作呕。 鱼太多,饵太少。 “每个人张嘴都想吃。”正闻帝一点一点搓着鱼食,像是流光一般,把它们点点洒下,看锦鲤争得头破血流,“可鱼食就这么多,你吃了,他便没了,空张着一张嘴,便是要吃人。” “皇上是想把南边的茶场给青胜兰吗?” “朕有的选吗?”赵胤看着满池困兽作斗,“年万三虽狠,但胜在干净,他想要茶场,靠钱来换,朕也愿意给他,只是有些人,见着点甜头,便被利欲糊住了眼睛,不沾血的东西,就算到了手里,也不安心,他到底是没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年万三派儿子年鸿到奉京来送赈灾粮,想借此事向皇上提一提南边茶场的事,年前捐修粮马道在前,这事不难,可偏偏有人见不得年万三好,或者说,年万三挡了他们的财路。 年鸿和雷呈这场命案,或许是巧合,但不管如何,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该动的东西不要觊觎,不然就不是死一个儿子这般简单。 -- 第66页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年万三便是拼了儿子这条命也想要南方茶场的生意,于是乎,雷呈死了,年万三的茶场没了。 雷勇领走了碎红,胜负已分。 “如今这赈灾银是从国库走,还是……”江逾明其实已经知晓结果,空口一问,只是想看皇上的态度。 “过段时日,青胜兰便会入京。” 江逾明没再吭声。 “既然他想要,给他便是。”赵胤沉声道,“如今潮州旱情严重,穷山穷水出恶民,谁能到地方稳住局势,也是难题。” “现今潮州各方势力已经开始组织施粥,旱情造成的百姓吃饭问题应该能缓解一二,但究竟情况如何,还是得到地方才能知晓。” “如今的左都御史是这两年顶替姜夷如上位的,钟寒年事已高,怕是不能胜任。”赵胤看着江逾明,“你可有人选推荐?” 如今的都察院,能堪大用者,除了江逾明,便是杜衡还有一个王啸。 出了宫门,杜衡正在等他。 “皇上可是让你去潮州赈灾?” 江逾明摇头:“皇上未有明说,只说了都察院无人可用。” “这不是明摆着叫你去嘛!”杜衡长叹了一声,“你若去了,我自然也得跟着去。” 江逾明睨了他一眼:“你可以不去。” “就你?你不行的。”杜衡嗤笑,双手枕在脑后,“这左都御史的位置只有一个,看来,要被我收入囊中了。” 江逾明难得说了句玩笑:“拿去。” 杜衡笑了:“这话要是让钟老听到,指不定把我们连夜发配潮州。” 闲话了几句,即将被发配的烦闷心情淡了一些,杜衡想起别的事,问:“雷呈那事,皇上可有说什么?” “年鸿一案,不管怎么发展,结局早已注定,便是皇上也阻止不了。” “所以他便亲自动手杀了雷呈?” 江逾明嗟叹:“这一场,雷呈必死,雷勇拿儿子的命换了前程,就是不知,他这个前程能走多远了。” 杜衡长叹了一声:“百姓还吃不饱饭,权贵们便只顾着争权夺利。” “世道如此。” 话题太沉重,杜衡叹完便算,毕竟不是这也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的:“对了,这几日陈子酬在查你,你怎么得罪他了?” 江逾明没吭声,杜衡便知这事是真的,一时来了兴致:“嘿,还真是,你这么安分的性子,他居然也能找上你的麻烦,我倒是好奇,他能查出个什么花来。” 两人走到长安街,已是快要下差的时间了,杜衡忽然说要去买些糕点,便拉着江逾明去了梅香小馆。 “我就要动身去潮州了,得买些糕点哄哄我家娘子。” 江逾明却道:“为时尚早。” “早什么?”杜衡不觉得早,皇上话已至此,谁去潮州已是板上钉钉,哪可能再改?再说,除了江逾明,也没人能胜任这赈灾之职了。 江逾明是那种没有确凿圣旨在手,不会告知家里的人,对杜衡的行为不甚理解。 “我同你比不了,你同你的小娘子正是蜜里调油呢,轻易分不开,我呢是家有悍妻,不早早报备,日子可不得安生,而且我娘子若是知晓我要去潮州,这些时日定会对我好些,说不定还能给我烧上几个好菜,你就不想吃你夫人做的菜?” 姜辞不会做菜,江逾明摇头。 杜衡只觉得他是真不开窍:“来都来了,买点回去?” 杜衡千劝万劝,江逾明挑了个点心匣子。 回到府里时,姜辞正同云霜说中秋的事,中秋有宫宴,府里各院也要发份利,这几日确实忙。 江逾明没打扰她,杜衡虽有些婆婆妈妈,但有一句话说得对,既要离京,有些事,须得早做准备。 夜里,姜辞坐在矮几上泡脚,江逾明走过去,把点心匣子放在她旁边。 姜辞愣了一下:“给我的?” “今日恰巧路过梅香小馆。” 她从里面拿了一块来尝,是熟悉的味道,见江逾明在看她,把一块梅花状的点心放在他手心:“出什么事了?” “中秋将至,府中事务会繁忙些。” 姜辞倒是觉得还好,她操劳惯了,一个中秋,倒也不算大事。 “若是觉得累,也不必事事上心。”江逾明移开目光,“忙里偷闲也是可以的。” 这话不像他,姜辞抬了头。 “往后听戏,便从账房支钱,若是不够,可以寻我要。”江逾明想了想,又道,“你院里没有管事的嬷嬷,云霜那几个丫鬟能力不错,但到底年岁尚小,行走各院尚有诸多不便,明日绾妈妈会来,有她帮衬你,应当能轻松许多。” 姜辞听出了江逾明的意思,不就是担心他们和离了,怕她觉得中馈处理起来太累不愿意上心嘛?她看了看他刚刚带回来的点心,吃人嘴短:“中馈而已,我会上心的。” 能让绾妈妈进琇莹院,江逾明安心不少,想到杜衡今日的话,有点想说,但想到昨日姜辞那句话,又觉得不必,他把糕点放回盒里,只说了句:“早点睡。” 第34章 以退为进 辰时四刻, 姜辞醒来,江逾明已经去了都察院,她打着哈欠去收被褥。 正用早膳时, 云霜拿着帖子匆匆往里来,是淮安伯府的拜帖, 上头说林夫人和林大小姐过几日要登门拜访。 -- 第67页 姜辞面无表情地看了帖子, 她这个姨母还真是说到做到, 寻常日子,怕她推脱, 精挑细选了个中秋,连“分别数日, 只盼中秋一聚, 阖家团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她们要来,你记着准备就是。”姜辞把帖子随手给了云霜。 云霜却不大乐意:“夫人这姨母, 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前头表小姐同姑爷的风声传成那样, 也不知避嫌, 上赶着来拜访,这不是膈应人吗?” 姜辞支着脑袋, 不甚在意,她这个姨母,话里藏刀, 膈应人的本事了得,她甚至能想到她来的那日会说些什么, 随口道:“说不定, 她是来道歉的。” 云霜才不信顾晴是上门来道歉的, 若是真有良心, 哪会纵着女儿同侄女的夫婿走得这般近,风声传成那样也不知澄清,也不怕坏了自家姑娘的名声,诗会当日说的话也是刺耳,可不就是欺负他们姜家如今落魄了? 不同她计较,她都要欺负到家里来了! 世子同那表小姐到底怎么回事?进门这么久,也没听世子提过,夫人也不问,两人都是倔葫芦。 “如今夫人管着中馈,表小姐她们一来,府里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云霜嘟囔道。 姜辞对此倒不甚在意,毕竟前世她也没少听府里下人说闲话,莫说茶馆酒楼,就是自家下人编的故事都够收集成册了。 这事若是搁在前世,姜辞定会揣揣不安,但如今,不会了,也不是说不在意,但到底是没从前那般在意了,她连和离书都有,若是真不痛快,一走了之便是。 现今待在侯府只是权宜之计,说到底其实她与江逾明已经没关系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和离书上写得凿凿,若是江逾明当真喜欢林婉仪,她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这回,她不会再留下来,再傻傻地等奢望了。 这日,江逾明因为赈灾的事,晚上归家回得晚了些,回到府里,姜辞已经用过晚膳了。 他用过膳后,去了书房,再回来时,姜辞已经下了床幔睡着了。 翌日醒来,姜辞还没醒,江逾明匆匆进了宫,又是一日没见。 江逾明渐渐发现分榻而睡的坏处,他与姜辞本就作息不同,只要,他回来得晚一些,或是她晚膳用得早一些,他们就能一日都见不上一面。 这两日因为不知名的缘故,琇莹院的气氛低得很,连院里下人都感觉到了,平日里办事仔细着,生怕世子和夫人一个不顺,拿他们出气。 云秋也只敢偷偷问:“云霜姐,夫人为什么不搭理世子啊?” 连她都能看出来,这两日夫人一直在躲世子。 云霜心里也急,但她是一等丫鬟,身份在这不能乱,她讳莫如深地对云秋说:“你看,夫人虽不搭理世子,但世子是不是很黏夫人?” 云秋大为震惊:“这倒是。” 这两日世子回府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早。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云秋摇头:“不知。” “欲迎还拒,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云秋眼睛都睁大了,心道:夫人好厉害! 看着她吃惊的模样,云霜自己都要信了。 与琇莹院的沉闷不同,这两日的芳菲院倒是干劲十足。 林氏被禁足快一整月了,素日里吃斋念佛,说是为潮州旱情祈福,再不然便是为北疆战士祈祷,架子摆得十成十的足,只等侯爷知道后心软,放她出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侯爷竟像忘了有她这么个人似的,一整月都没踏进芳菲院一步,她自导自演的那些把戏,全都白费心神。 如此不算,林氏在知道侯爷不来的原因是因为去了张氏那后,更是狠狠病了一场。 整个侯府,林氏最看不起的便是张氏,她从来都觉得她那些温柔小意和慢声细语都是楚馆小楼里倌儿才用的把戏,像她这种正经人家出身的小姐,怎可能会矫揉造作到那般姿态,简直不知廉耻。 可如今,便是她认为最不知廉耻的人得了侯爷的宠爱,还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 林氏着急上火,直想着能赶紧出去,正愁没法子呢,好巧不巧,就在这时,琇莹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淮安伯府的林夫人和林小姐要到府上做客,这对林氏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这不,今日晌午刚过,林氏便派了月儿到侯爷那求情。 江进亦正在张氏院里用午膳,他近来有些上火,想吃江南菜,整个府里只有张氏会做江南菜。 张氏端着银丝面上来,月儿便磕了头:“过几日,林夫人和林小姐要到府上拜访世子夫人,林姨娘想着,若是让人知道她还在禁足,怕是不太体面……” 江进亦用帕子擦手:“又不是来拜访她,她有什么不体面的?况且,比起把女儿教养成那般,禁足已经算是她的体面了。” 月儿身子一抖,被侯爷这话吓得不敢吭声,但想到那是自己的主子,她全身荣辱还系在林姨娘身上呢,只得战战兢兢地继续开口:“姨娘也不是想免去禁足,只是最近确实是多事之秋,一来是中秋,二来过段时日,便是淮安伯的生辰了……姨娘的意思是,这禁足能不能后头补上……” 这话听来还算顺耳,林氏的姿态确实放得十足十的低,侯爷到底是心软:“江娴可是认错了?” 月儿忙磕头:“三姑娘早便知错了,她说从前拿了大姑娘的东西是她不对,她回头一定全数奉还,以后再也不敢了,三姑娘还在房里闭门思过,这几日一直念叨着要给大姑娘赔礼道歉……” -- 第68页 侯爷挥了挥手,叫月儿下去,到底是允了林氏的请求。 张氏把银丝面放在桌上,看侯爷依旧神色不郁,柔声问:“侯爷可是在为三姑娘的事发愁?” 江进亦“嗯”了声,他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各个省心,唯独江娴,但不管如何说,那到底是他的女儿。 张氏语调温柔,说起话来像是江南春雨,丝丝入扣:“眼看三姑娘也到了年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正是春情初萌的时候,有爱慕之人也可以理解……三姑娘之所以会喜欢萧世子,说到底还是因为三姑娘见过的男子太少,萧世子又出类拔萃。” 江进亦边吃面边听着。 张氏徐徐道:“这事好办,三姑娘这般年纪,也可以张罗婚事了,等她见的郎君多了,自然就不会惦记萧世子,而且,嫁了人,也能稳重些。” 侯爷觉得有理,直接拿了主意:“这事你去琢磨,回头同阿辞商量一下,如今她掌中馈,虽然差了辈分,但府里的大事,还是得同她说一声。” 张氏忙应承下来,不敢说多余的话。 侯爷用过午膳便走了,张氏把自己的女儿叫来,吩咐道:“待会儿,你拿着些糕点去琇莹院求见世子夫人,把今日侯爷说的事告诉世子夫人。” 姜辞午睡刚醒,便听张氏的女儿江涟前来拜访。 江涟今年十四,同姜云年纪相仿,个子稍稍比江涟矮上一些,整个人看着轻巧玲珑,一双眼睛水润明亮,很是灵动。 她进门后,同姜辞行礼,声音像黄莺般婉转:“世子夫人万福。” 姜辞请她坐,问她有什么事。 江涟便把今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末了放下糕点,告了辞。 云霜给姜辞沏茶:“这些小事,怎的还叫二姑娘跑一趟?” 姜辞问她:“二姑娘的年纪似乎比江娴还要大上一些?” 云霜点头。 “如今三姑娘都要定亲了,可二姑娘比三姑娘还要大上一岁,却迟迟没有动静,张氏是怕侯爷把江涟忘了,所以特意让她到我这跑一趟。” 云霜恍然,又问:“张姨娘为何不自己同侯爷提一提?侯爷不可能不应,而且相看这事,确实得张姨娘自己来忙。” 毕竟差着辈分在呢。 “江娴相看,那是急着要把她嫁出去,但江涟不是,张氏不同侯爷说,是不想把江涟和江娴放在一块来谈,她就一个女儿,往后是母凭女贵,她想着让江涟寻个好的。” 这是想巴结姜辞给她相个好人家了。 她低头细细品了茶,这几日她又是忙中秋,又是忙婚事,月饼样式挑得眼睛都花了,泡完脚,想早点睡,便去衣柜里抱江逾明的被子。 谁知,还没走到暖阁,一道声音从旁边传进来:“小夫人这是做甚?” 姜辞吓了一跳,压下被子,看到是绾妈妈:“这般晚了,妈妈怎的忽然过来?” “世子说,小夫人这几日处理中馈杂事太过繁忙,让我来给小夫人打打下手。” 江逾明好像说过这事。 绾妈妈把姜辞怀里的被子接了过去,重新放回柜里,边放还边问:“小夫人抱着被子作甚?”她称窦氏作夫人,自然称姜辞作小夫人。 姜辞当然不能把和离的事同绾妈妈说,也不能把和江逾明分床睡的事告诉她,绾妈妈虽是下人,但从前在江逾明的娘亲跟前服侍,身份和地位不一般,在姜辞心里,算半个长辈。 她心虚道:“这几日变天,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冷,想着整理一下被褥,以防紧要之需。” “小夫人贤惠,不过这些锁事,让我们下人来做便是了。”绾妈妈把被褥收好,扶着她的手到榻边坐,“前些个给小夫人诊脉,脉象极虚,这会儿正好得空,老身再给小夫人看看?” 姜辞当然不能说不行。 绾妈妈诊脉,厢房里一下静了下来。 姜辞走神间,隐隐约约听到江逾明在沐浴,这几日她一直避着江逾明走,她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不在意林婉仪她们来,但连避开江逾明都是下意识的。 可如今这么和绾妈妈坐着,她倒是有点想见江逾明了,她到底是不会应承长辈,姜父对她的评价都是“小女刁蛮”,她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在长辈这,从来没什么好印象。 绾妈妈开了口:“小夫人近来可有好好用膳?” 姜辞心虚地点头,主要是江逾明日日吩咐云霜盯着她用膳,她都听烦了。 “但睡得不好。”绾妈妈皱了眉,“小夫人夜里,是不是很难入睡?” 姜辞不知连这也能诊出来,小声道:“……夜里时常心跳很快,杂绪繁多。” “这是心事过重的缘故。” 姜辞被戳中了心事,随口胡诌:“我这身子不好,难有子嗣,免不了日日郁结的。” 绾妈妈点头:“心事过重,往往月事不准,小夫人的月事可有按时来?” 姜辞摇了头。 “可会身子不适?” 姜辞抢答:“去月不会。” 绾妈妈给她列了一大串药方,说是要她按时吃,末了又说她不懂,由她安排。 姜辞只得点头,虽然有些怵绾妈妈,但身子到底是自己的,问还是得问仔细些:“绾妈妈,月事这事,可有什么法子?” 绾妈妈沉吟道:“按理说,月事这事成亲后会好上许多,小夫人自己觉得呢?” -- 第69页 这话周氏也说过,虽说这一世才与江逾明成婚不过一个月,但前世可是实打实的三年,说起来,这都算姜辞第二次成亲了,但月事不准这事,好像并没有得到改善,她追问:“什么叫成亲了便会好?” 绾妈妈讳莫如深:“这事,小夫人可以问世子。” 绾妈妈说完便告辞,退身出去的时候,忽然道:“小夫人,抱着被子去外头,不会是让世子睡在外头吧。” 姜辞:“!” 绾妈妈说得肯定,可说完便走,都没给姜辞回话的机会。 江逾明从净室出来后,发现窄榻上没有被褥,便进了里屋——姜辞正盘腿坐在榻上,身边放着他的被子。 这是两日来,他第一次见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同先前没什么变化:“怎么了?” “绾妈妈来了。” 江逾明又一抬眼:“可是说什么?” 姜辞摇头:“绾妈妈发现你睡在外头。” 难怪今夜没有被褥了,江逾明说了句“无事”,自己过来抱被子,低头时,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很淡,清香里带着一丝甜味,只是之前沾在她身上的清檀香没有了。 姜辞挪开一点,凝眉深思:“绾妈妈说月事不调这事,成亲便好。” “什么叫成亲便好?” 第35章 我要睡了 姜辞睁着凤眼, 一脸探究,眼底里像是什么都没想,连狡猾都是天真, 明明设了圈套等着人钻,却还在无辜地说, 她什么都不知道。 江逾明难得有几分耳热, 再看一眼, 移开目光:“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我问绾妈妈,她说让我问你。”姜辞撑着下巴, “你可知道?” 江逾明垂着眸,把褥子叠好, 答她:“……知道。” “是为什么?” 江逾明说:“你不是重生了吗?” “啊……”姜辞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 “我们前世, 是不是也是夫妻?” “是,是啊。” 江逾明问她:“没好吗?” 姜辞捏自己的脸, 很是认真:“没有诶……” 江逾明手上的动作一顿。 “没好?” “没好……”姜辞回忆着道。 江逾明微微抿唇:“那明日再问问绾妈妈。” 姜辞觉得也是。 江逾明抱起被褥,说她:“早点睡。” 姜辞见江逾明要走, 探头往窗外看, 身子险些不稳,晃了下又坐下来, 盘腿的坐姿全乱了,问他:“你……今夜要出去睡?” 江逾明停了步子:“怎么了?” 姜辞下意识往外看,小声:“绾妈妈知道啦……” 江逾明站了一会儿, 道:“无事,她不会多言。” 话虽这般, 但姜辞还是有些怵绾妈妈, 抬脚拦了路:“你今夜在这里。” 江逾明的目光往下一扫, 只见姜辞从榻上伸出的脚蹭在他腿边, 很白,润盈的烛光下,脚背上的皮肤很嫩,晃脚时会不时碰上他的,如此隔着亵衣,像是一只竖着尾巴的猫,来回缠着他的腿在走,边走,边一下一下地蹭他。 姜辞见江逾明没吭声,想起先前两次在他怀里醒来的画面,以为江逾明是担心他们和离后,还会有那样的逾矩之行,正直地同他保证道:“如果我睡觉时,靠近你,你就踢我。” 她话说得冠冕堂皇,姜辞睡着后的事,关姜辞什么事? 江逾明:“……” 江逾明到底是没去窄榻,两人并排躺下时都有一种恍惚前世的感觉,其实上次睡在一块,不过半月前,但今夜的气氛,莫名地让她想到第一次嫁给江逾明的第二夜——既陌生又熟悉,紧张而忐忑。 那时,姜辞以为江逾明还会要,毕竟刚成亲的男人,要得都凶,姜辞还痛着,身上的痕迹也没消,她想江逾明开口,又有些不想。 好在最后,江逾明只是同她说:早些休息。说完便帮她盖上了被子。 如今,小小一方床帐里的氛围同那时差不多,两人的气息交杂在一起,恬淡的花香和清檀香,月色都乱了。 两人都没开口,直到很久,江逾明忽然问:“绾妈妈在,是不是不习惯?” 绾妈妈没来之前,姜辞给他铺被褥都是按着时间的,虽说这几日一直避着他,但就算那样,也没想过不给他铺被子,可绾妈妈一来,她便不敢了,方才说话,频频探头往外看。 姜辞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说,她从小便是长辈不会喜欢的类型。 从北郡回来后,她有了后娘,虽不是亲生的,但待她还算不错,小姜辞喜欢她亲切同自己说话的模样,这总能让她想起娘亲,直到周氏有了自己的孩子。 起初,姜辞当然是替周氏开心的,可院里小丫鬟背地里总笑她是小白菜,还告诉她,一定要同周氏搞好关系,周氏有了自己孩子,定不会像从前那般对她上心了,她若表现不好,便又要没娘了。 因为这话,姜辞一夜没敢睡,心里忐忑着,是不是一觉醒来周氏便不喜欢她了。 她偷偷哭了一夜,第二日早早便去书房习字,因为去了北郡的缘故,她已是落下许多该学的东西,也有很多的规矩和礼仪不知道。也是在那之后,姜辞越来越乖,周氏让她学什么、做什么,她都好好去做,生怕让周氏有一点不满意。 周氏待她一直不错,连同姜云出生后,也一如从前,这让姜辞松了一口气,更是觉得自己这般做是对的,可偏偏又是这时,她路过花园,听到了周氏同柳姨娘的闲谈—— -- 第70页 柳姨娘是周氏的陪嫁丫鬟,周氏有了身孕后,便让姜父把她收了房,这在大户人家中很常见,夫人有孕时,为了不让丈夫在外寻花问柳,总会备上一两个姿色尚可的丫鬟在身边,这样的丫鬟虽被抬了姨娘,但卖身契在她们手上,自是比外头那些莺莺燕燕要知根知底的好拿捏。 那日,姜辞刚从外头回来,路过花园便听柳姨娘同周氏说:“昨儿个,管事嬷嬷说,大姑娘又出门了。” 话音一落,便是周氏气急败坏的声音:“我早便同她说了,姑娘家不要出垂花门,不要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可她就是不听,到时老爷问起,又要说是我的不是了。” 柳姨娘慢声道:“大小姐自己要去,与夫人何干?” “她那脾性,一点规矩都没有,我若不是她二娘,哪愿意管她好赖?辛苦教导了这般久,毫无长进不说,日日给我添乱,弄得我在老爷面前里外不是人……” …… 之后的,姜辞便没听了。 第二日再见周氏,姜辞也不叫她二娘了,只是称她一声二夫人。 也是在那之后,姜辞不再日日.逼自己学那些诗词歌赋、女红字画,她跟着姜溯,想去哪便去哪。 再后来,周氏的家人来府上做客,看到姜辞总忍不住念她两句,说她不像大家闺秀,但姜辞已经不在意了,她知道自己是不被喜欢的。 因着这段经历,姜辞不知该如何应承长辈,对上绾妈妈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怵上三分,先前见面,绾妈妈送了她个镯子,还说侯夫人若是在,一定会喜欢她。 这还是姜辞第一次收到除了爹娘以外的人送的礼物,也是第一次听到长辈的夸奖,她觉得很珍惜。 “……也不是不习惯。”姜辞轻声道。 江逾明侧头,见她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好似在出神,同他道:“你若觉得不自在,明日让她回去便是。” “不是!我就是……”姜辞一时说不上来,只知道说,“你不能把人赶回去。” 姜辞转过头,见江逾明目光淡淡,不偏不倚地看着她,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还未熄灯,她甚至能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两人的距离好久没这般近了,她道:“你不许说。” “……知道了。” 姜辞放下心来,卷了卷被子:“睡吧,明日不让你来了,今日先这样。” 江逾明吹了灯。 姜辞翻过身去,睡了半晌,后知后觉自己被岔开了话题,他们今夜说了许多,可前头问的那个问题,江逾明都没答她,他分明说自己是知道的—— 她又翻了回去,小小地滚了一下,在他身边爬起来,见江逾明闭着眼,轻声喊他:“江逾明。” 江逾明睁开眼睛。 姜辞咽了咽口水,想着是不是吵到他睡觉了,但又实在想问:“你还没说,为什么成亲便会好?” 她的长发一缕落在他颈侧,闹得他痒痒的,也出卖了两人的距离。 姜辞以为他没听着,稍稍低了身,又说了一遍,悄声:“为什么成亲便会……” 她还没说完,江逾明忽然抬手揽住了她的腰,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极近,身上的气息乱在了一起,月色被影子挡在了外面。 他问她:“当真要知道?” 姜辞心跳一乱,想后退,却又进退不得,她怕露馅,假装硬气地“嗯”了声。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江逾明的手按着她腰后亵衣里系着的带子,像是在描着它的轮廓,那是姜辞的小衣,江逾明越描越慢,半晌轻声在她旁边:“因为成亲便能……” 姜辞呼吸一滞,又轻又沉的两个字吐在她耳边,让她眼底一下烫了起来,她想退,江逾明却不放。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是比方才对视更近的距离,姜辞看着他的眼睛,能看清他的睫毛,比隔着床幔,月光下的鸦羽更清晰,可尽管如此,原本里头清晰的自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而看不清的墨。 姜辞能感觉到揽着她腰的手在发烫,她受不住地缩了回去,用被子把自己全部裹起来,只留下一双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这样便能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小的如蚊子一般,却带着不自知的颤意:“我要睡了。” 江逾明低低地应了一声,却没放手,看着她,一错不错。 姜辞忍着心跳重重,后知后觉这句话里自荐枕席的意味,却又在这一眼里,被他越看越热。 她抬手捂住了江逾明的眼睛,同他说:“你也要睡了。” * 次日,相看的事传到江娴的耳朵里,江娴又是大怒,可林氏已经不买她的账了,她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全是拜江娴所赐,但她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她还有一个儿子。 江娴见林姨娘的目光越来越凉,忍不住心下忐忑,连骂声也渐渐小了。 林氏看着她:“明日你便带着礼物到大姑娘那赔礼道歉,从前拿了人家的东西,收拾着还回去,大姑娘若是愿意要,你便还,若是不愿,折成银两也是要还的。” 江娴手里还握着之前偷来的那对耳坠子,如今握在手里,夹着林氏这番话,就像是握了块烙铁在手里,烫得她生疼。 林氏看着女儿红着眼眶,微微缓了声,却依旧凌厉:“姨娘只希望这次你能长长教训……府里有两个人,你千万得罪不得,一个是江逾明,另一个便是江素卿。” -- 第71页 江娴哭得嗝声都止了。 “如今府里正在给你相看亲事,这些时日,你给我安分点,若是再出什么岔子,到时侯爷把你送到庙里,便是你舅父亲自来,也没人救得了你!” 江娴被林氏这番话吓得浑身一颤,脚下一软,直直跌坐下来,终于是安静了,也彻底明白,她与萧睿大抵是无缘了。 因着中秋的事,侯府维持着热闹的安静,直到中秋前夕,八月十三日一早,淮安伯府的马车迎着夏末晨阳,停在了侯府门前。 云霜亲自去迎,把人请到了偏殿。 林婉仪一身清水蓝夹白的对襟襦裙,头上戴着帷帽,打眼一看,可不就是个清新甜美的丽人?她走在轩廊道上,见不少丫鬟下人在看她,忍不住挺直了腰板,一脸神气,好似她才是侯府的女主人似的。 云霜领着人,穿过九曲回廊,西转从月洞门过,带着人对姜辞行了礼。 顾晴眉眼上带了三分笑,还没等姜辞开口,便亲昵上前扶住了她的手,端是一副姨慈侄孝的模样,温声开口:“上次诗会一别,到如今,快余半月,阿辞倒是出落得越发明艳了,若是同婉仪站在一块,真是一眼便能让人看出是亲姐妹,只可惜上次婉仪恰巧有事,你们姐妹二人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真真是可惜。” 姜辞像是没听着她话里的贬低,实话道:“我同表姐素日也算不得有多亲近,见不见面的,其实也不打紧。” 林婉仪没想到姜辞这么不给她面子,面色有些不好看,顾晴却已经开了口:“阿辞话里怨气好生大,怕不是姨母有什么不妥之处,开罪了世子夫人?” 她这话说得委屈,好似姜辞如今成了世子夫人,架子大了,看不上她这个姨母似的。 姜辞笑笑:“姨母哪里话?我们方归奉京不过半年,府里的事还乱成一锅粥,阿辞也是怕连累姨母……当初还在家时,姨母不来问候,我还以为这是默契,今日姨母拜访,着实让阿辞心惊,我也是不敢言语太过亲近,教旁人听了去,坏了姨母的名声。” 两方见面,才说了不到两句,便已是腥风血雨。 顾氏的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几年不见,她倒是不知姜辞这张嘴竟这般厉害,短短一言,话里藏刀,表面上说姜家落魄,怕连累她,可却又实打实地说他们归京半年,她这个姨母从未过问一句…… 究竟是谁架子大,一目了然。 旁边已有丫鬟低语,猜这林夫人是见着侄女嫁进侯府,身份权势不同了,才想着来巴结讨好。 “是姨母不对,提起旧事,惹阿辞伤心了。”顾晴堪堪稳住心神,“姨母今日过来没什么要紧事,便是快要中秋了,府里做了些月饼,想着两家难得团圆了,怎么能少了你的一份?” 如今姜府的当家主母是周氏,顾晴去姜府确实不合适,来侯府寻她也还算说得过去。 姜辞早便做了准备,两家交换月饼。 林婉仪见娘亲给她使了眼色,柔柔开口:“除了中秋团圆,我与娘亲今日来,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同表妹说……” 云霜心头一跳,便听林婉仪说:“先前端午,若非江世子出手相救,婉仪只怕会有大难,此次登门,便是想同世子妹夫道声谢。” 姜辞睫毛轻颤,随口道:“不知表姐说的是何事?” 林婉仪一脸娇羞:“那日端午,长安街人多,人贩子便想趁机拐卖孩童,我本想着上前帮上一帮,却险些被歹人掳走,多亏江世子在,才能化险为夷,这事本是君子大义,可传着传着,却变成了英雄救美……表妹,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原来那事的来龙去脉竟是这样,姜辞有一瞬的愣神。 就在这时,绾妈妈端了茶来,温声接过林婉仪的话:“自是好笑的,林姑娘名声清白的事,任着满城风雨的说,也不怕嫁不出去。” 林婉仪面色一僵,抬眼瞪着这嬷嬷,刚想开口训斥,话到嘴边,却生生停住了,此处是侯府,还不知江逾明在不在,还是不要惹事生非的好,林婉仪故作温婉:“妈妈是哪位?” “奴才只是小夫人院里的管事嬷嬷罢了。”绾妈妈笑着给顾晴斟茶,“方才只是奴才一些浅见,还请林姑娘莫要往心里去。” 红脸白脸都让这妈妈唱了,林婉仪只得尴尬道:“……自是不会。” 一旁看热闹的下人可算是听出不对来了,正经人家的姑娘,谁愿意自家女儿传出那样不清不白的名声?还是同个已经定了亲的男子,这英雄救美里头,只怕龌龊不小。 姜辞接过话声:“算算年岁,表姐也十八了,这般年纪,早是要许人家的,怎么到了今日也没听着什么动静?难不成是前阵子的事,坏了表姐的名声?” 林婉仪还没开口,姜辞继续道:“这几日,阿辞恰好在帮府里的三姑娘相看夫婿,若是表姐还没找到属意的人,我倒是可以帮忙留意一二,说起来三姑娘同表姐也是表亲,若是亲事说到一块去,那还真是好事成双。” 林氏是庶女,江娴自己也是庶女,这和林婉仪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姜辞竟把她们放在一块等而论之!林婉仪笑不出来,忙又要开口说话。 顾晴却连忙拦住婉仪的话头,急急开口:“也有不少女儿家是十六之后再出嫁的,婉仪如今□□不了几岁,相看这事不急,就不劳阿辞挂心了。” -- 第72页 这话说着,顾晴心中微沉,上次诗会,萧夫人说姜辞有顾老将军风骨,已是让她有所警觉,如今再听姜辞这话,不由得让她想起自己和顾青思也是一道相看人家、一道出嫁的——两人一个嫡出,一个是捡来的,与婉仪和江娴不同,但又何其相似——姜辞怕不是知道了什么! 姜辞的目光在顾晴和林婉仪面上来回打转,不知为何顾晴突然鸣金收兵,但既是对方主动升了降旗,她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看:“既然如此,还希望表姐能觅得一段好姻缘。” 几人在殿中说着话,没一会儿,云秋匆匆往里来,同她说:“世子回来了。” 这声音不低,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姜辞只得去迎他,不想顾晴也跟着起身:“想来中秋,都察院提前休沐,所以世子才会在这时候回来吧,既然阿辞要去迎夫君,我们也不好在此闲坐,一道去迎一迎吧。” 顾晴这心思还真是应了云霜的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她这话说得客气,姜辞也不好拦着不让去,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去了府门前。 马车刚停,江逾明撩开车帘看到姜辞时,还愣了一下,问:“今日怎么出来了?” 姜辞没答,浅浅抹开扇子,腕上露出一个红玉镯,她半遮住脸,微微偏头同江逾明说话:“不去看看吗?” 江逾明垂眸看她,今日,她额上描了个花钿,衬得她颜色更艳了:“看什么?” “你的旧情人。” 第36章 几分姿色 “你的旧情人。”姜辞轻声道。 江逾明一愣, 问道:“什么旧情人?” 姜辞扑了扑扇子,没继续说。 顾晴已经带着林婉仪过来了,林婉仪对江逾明行了一礼:“表妹夫万福。” 江逾明略略颔首:“林夫人, 林姑娘。” 林婉仪往前半步,柔声开口:“过两日便是中秋, 我和娘特意备了些月饼到府上叨扰。” “两家本是亲戚, 不算叨扰。”江逾明应付着林婉仪的话, 目光却追着姜辞跑。 姜辞打着她那把小竹扇,眼睛胡乱地看, 心不在焉。 江逾明还没见过姜辞般模样,她向来脾气干脆, 要么走要么留, 鲜少这般不耐烦,像是在忍受什么……江逾明看她皱眉, 忍不住跟着皱眉,心头是难得的不耐, 连带着旁人同他说话, 都没怎么听。 林婉仪还在说,面上带着几分羞涩:“表妹夫中午便回来了, 可是因为都察院提前休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自觉有几分没话找话,但又不想放过同江逾明说话的机会——上次在湖山别院, 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说那么多话,江逾明虽是个石葫芦, 言语里还有意同她划清界限, 可也正因如此, 林婉仪反而对他更上心了。 林婉仪自知家世优渥, 又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从小到大都不缺追求者,那些人里不乏皇子公卿、官绅富豪,可她一个也瞧不上,她心气高,越是籍籍追求,越是不喜——直到一次听禅会,她遇到了江逾明。 她是在方山书院念的书,一次,他们书院组织禅会,前来听会的人颇多,她被杨子蒹拉着去看热闹,一回头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江逾明,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琢如磨,濯如静月,光是站着,便让人移不开眼。 见过江逾明后,林婉仪更是对先前那些追求者看不上眼,他们就好像是涧底砂石,而江逾明则是庐边长月,见过天边月,谁还会想与石同尘? 然而,还没等她与江逾明见上面,奉京城中便传出了修远侯府世子同姜家大小姐定亲的消息。 顾青思嫁得不如顾晴,顾晴更是常在家中暗暗贬低,连带着林婉仪也对她这个表妹颇看不上眼,可就是这么一个她看不上的表妹,同她喜欢的人定亲了。 林婉仪不服气,只觉得江逾明之所以会娶姜辞,定是因为先前没能认识她,两人不是无缘,而是错过。 江逾明随口答:“只是有事需要回来,待会还要去官署。” 话音一落,姜辞心不在焉的神色更浓,江逾明便先一步开口:“进去吧。”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进了门,不到偏厅,在园中小亭赏花小坐。 江逾明确实只是回来拿东西的,他跟在姜辞身后,想同她说几句话,但周围是女眷,只得作罢,绕道去了书房。 都察院的马车尚在门外等,江逾明翻到公文,也没继续逗留,不想刚一出门,就碰上了姜辞的表姐林婉仪。 林婉仪看到他,脸上都是欣喜,语气俏皮而亲昵:“表妹夫可知表妹的厢房在何处?” 江逾明微微皱眉:“林姑娘作何在此?” 林婉仪甜甜一笑,双颊上各有一个酒窝:“方才在园中说话,表妹忽然说她身子不适先走了,我不大放心,跟着过来看看……不想侯府太大,不小心迷了路,表妹夫,能给我指指路吗?” 江逾明前次见她,便觉得她举止轻佻,不甚讲规矩,如今再见,确实如此,行走府中,没有丫鬟领路,独身一人在旁人院中乱闯……江逾明看她的眼神尽是审视,想到方才姜辞说的那句话,声音微沉:“林姑娘若是想寻阿辞,方才便应该让下人领路。” 林婉仪笑容不变:“我也是一时心急,没顾上,迷路了才走到这来。” 虽无规矩,但有道理,若是平时,江逾明定会领着她去琇莹院,可如今他却不想,方才姜辞在门口说让他来看旧情人,这话明显指的是林婉仪。 -- 第73页 他和林婉仪怎么会是旧情人呢? 仔细一想,便知是先前端午灯会的事。 江逾明直接道:“林姑娘还是先回前院吧,今日你同林夫人一起到府中造访,如今却留林夫人一人在前厅,怕是不妥……阿辞那边,我会去看的。” 林婉仪拒绝的话还没能说出口,江逾明便叫了长笺来,说是要把她送回去。 走之前,江逾明忽然又回头唤了她一声:“林姑娘。” 林婉仪步子一顿,以为江逾明是改主意了,脸上忙堆起笑意,谁知江逾明却道:“我夫人深居简出惯了,不喜同人往来,往后若无要事,还是不要叨扰她。” 江逾明话虽客气,但话里的含义却让人骨寒。 林婉仪浑身一僵,不想江逾明这般的温润公子,竟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因为他如今娶的是姜辞,所以才对她这么袒护吗? 如果嫁给他的人是她,江逾明今日这番话,是不是也会为她而说? 林婉仪越想越气,怒气冲冲地想回去同顾晴告状,不想一进小亭,林氏也在。 顾晴对林氏颇看不上眼,庶出的妹妹,若是平日见她得提前一日递帖子,她抿着茶,眼睛都没抬,便问林氏:“听闻敏心前些日子被侯爷罚了禁足?” 林氏笑容尴尬,没想到顾晴一上来便戳她的痛楚,面上火辣辣的,温吞道:“江娴年纪小不懂事,犯了错,惹了侯爷不快……我这个做姨娘的,管教不严,是我应得的。” 顾晴浅浅地“嗯”了一声:“江娴刁蛮惯了,你若总护着她,将来她指不定还会犯出什么大错。” 林氏听顾晴像是主母一样训江娴,面上颇挂不住,找补道:“这几日已经在帮她想看夫婿了。” “也是时候相看了,她这般的不省心,早早嫁了也好,嫁得好了,我们淮安伯府也是与有荣焉,而且左右嫁人后,自有婆母教习,还怕她不知规矩?” 顾晴刚嫁人时,受了林母不少磋磨,早便领教了后宅妇人的历害,她并不怕江娴性子乖张给她惹麻烦,因为再张狂的性子,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后宅两年,也能学乖,她同林氏道:“毕竟女儿最大的用处便是嫁人,你如今在侯府势单力薄,儿子也不成器,想要立起来,首先还得看这个女儿嫁得如何。” 林氏一个劲儿地点头,后槽牙却暗暗咬了紧,从前她掌中馈时,顾晴对她说话还会客气三分,如今她失了中馈,顾晴便换了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分明就是看人下菜! 只是,她虽不喜顾晴,却是十分认同她说的话,江娴最大的用处,便是寻个好人家嫁了,让她的原哥儿往后更有助力。 两人各怀心思地喝着茶,林婉仪却一脸阴郁地走了进来,坐下时抱着手,一脸生气。 顾晴忙问:“怎么样,见到江世子了吗?” “……见到了,但江世子直接把我赶回来了。” “赶你?”顾晴不敢相信。 江逾明看着温文守礼的模样,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还能说谎不成?”林婉仪越想越委屈,同顾晴告状,“他还说,姜辞不喜欢我,让我以后不要来侯府,娘,他是喜欢上姜辞了,我该怎么办!” “不可能!” 林氏急急开口打断了林婉仪的话声,见众人都看着她,坚定地说道:“江世子是不可能喜欢姜辞的。” “为什么?”林婉仪撅着嘴问。 林氏徐徐道:“侯爷当年在顾老将军麾下做过几年提督,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顾老将军的女儿顾青思,两人时常见面,侯爷就对顾家二姑娘暗生情愫了。” 顾晴皱了眉,江进亦同顾青思认识这事,她是知道的,可他们有一腿这事,她怎么不知道?她刚这般想完,又忍不住羡慕,怎么什么好事都落到顾青思头上。 “侯爷虽有心做顾老将军的女婿,可顾青思偏爱姜夷如,这事才没成……如今世子这婚事,是侯爷为了偿还顾老将军的提拔之恩才定下的,但你们想,若是侯夫人还在世,如何能让情敌的女儿进门,所以不管怎么说,世子定然也不喜欢姜辞。” 林婉仪心下大骇,她倒是不知她这个姨母竟还有这么多故事,有这前尘往事在,只怕江逾明的娘亲窦氏对姜辞的娘亲顾青思龃龉不小,江逾明若是孝顺,便不该娶姜辞,她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世子虽娶了姜辞,但定然不能喜欢她,对吧?” 林氏说得笃定:“自然,江世子怎可能喜欢姜辞?” 林婉仪将信将疑:“那他为何要同我那般说话?” “世子在职都察,前头,大小姐和世子的事传得太过,怕是会影响世子的仕途,所以世子才希望您少来走动。” 林婉仪恍然大悟,先前诗会时,江逾明确实说过,他在职都察,流言太多恐伤了声名,还希望她能帮着澄清,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 另一边,江逾明把公文给了下属,让他带着东西回了都察院,自己却打道回府。 方才林婉仪说姜辞身子不适,怕不是胃病又犯了。 穿过九曲回廊的一路,江逾明都心不在焉,脑海里一直是姜辞的那句话——你的旧情人。 姜辞不会同他开这种玩笑,所谓的旧情指的定是端午灯会,所以他先前猜测,姜辞嫁进门后,时常心事重重,此事便是源头,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 第74页 江逾明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先前诗会,姜辞忽然跑去少詹事府吃酒,此事也很不对,她本就不会吃酒,那一夜还吃醉了,所以那日,她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是什么事? 江逾明步子一顿,那日他见了林婉仪。 这么一想,好像很多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前世他们说好和离的那日,林婉仪到府上做客。 那日,姜辞醉后说了很多话,他记得他问了她想和离的原因,那时她便想说了,她说因为他喜欢的…… 因为他喜欢什么人? 或者,她以为他喜欢什么人? 江逾明觉得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姜辞正在院里整理她的那些花,她其实不会养花,从小大哥抱回来一盆绿萝,说那是最好养的植物,但姜辞还是把它养死了——她没这么多耐心,但她现在想寻件事分分心。 她有些后悔方才为什么要同江逾明说那句话了,她让江逾明怎么答她? 是旧情人,还是不是旧情人? 不是还好,若是是,该怎么办? 这么想完,姜辞又觉得自己多心,江逾明都把和离书给她了,林婉仪是不是他的旧情人,其实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姜辞蹲下来,把脸埋在膝里,沉沉地不想说话。 没过多久,身后一阵脚步声,是云霜的声音:“世子。” 江逾明来了。 姜辞又把脸埋了埋。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都没吭声。 半晌,是姜辞先忍不住了,起身坐到木椅上,小小地晃着她发麻的双腿。 “怎么不说话?” 江逾明看着她:“你……” 姜辞抿了抿唇,知道是早上她说的那句话江逾明听进去了,所以,他是终于要说了吗?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的花架上,那是云秋和云若刚修了,一共三层,紫色的喇叭花在上边垂掉,很是好看,也不知她被赶回去后,能不能把它带走。 想到这,她又催了他一下:“你想说什么?” 江逾明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只道:“我没有旧情人。” 姜辞晃着的脚微顿。 江逾明道:“先前奉京传言颇多,但其实不是如此……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但我没有旧情人。” 其实在江逾明说第一次的时候,她便信了,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说谎的,她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不想下一秒,江逾明又道:“我不喜欢她。” 姜辞捏着脸的手一顿,忽然抬眼看江逾明。 江逾明也在看她,眼底难得有几分着急。 两人四目相对,许久没有说话,江逾明也不知她是信了还是什么,抿了抿唇:“你想要知道什么?” 姜辞一怔:“……没有了。” 江逾明又看了她好几眼,姜辞却微微撇开头,不让看,从木椅上起身,推着他往外走,催他:“我真的知道了,你快去当值。” 半推半撵把江逾明赶走后,姜辞忍着心跳,回了琇莹院。 云霜见夫人先是郁闷地对着花,如今又红光满面的回来,郁闷地问:“夫人的脸怎么这么红?” 姜辞错开她往里进,把人挡在了外头后,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连手心都是烫的——他收到了她的芍药,知道了她的喜欢,也从来没有变心过。 姜辞靠在窄榻上,脑子很空,没一会儿便翻了好几个身,连窗边的喜鹊好像都读出了她的开心,只是这开心持续了没一会儿,姜辞整个人忽然一顿—— 既然如此,江逾明为何前世还会跟林婉仪一起游湖踏青,醉梦时叫她的小名呢? 姜辞猛地起身,想去把江逾明找来问清楚,可刚坐起身,又想起这些事发生在三年后,如今她才跟江逾明成亲不过一个月,现在的江逾明根本不能回答她。 也就是说,江逾明若与林婉仪有什么关系,只能是在成婚之后。 姜辞心间一颤,越想这事越觉得不对。 晚膳时,江逾明匆匆回来,就看到姜辞坐在窄榻上,看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严肃,还没等他开口,姜辞忽然道:“我很难过。” 第37章 你很好闻 忽然听到这话, 江逾明微微一愣,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姜辞忍不住眼睫一颤,叹了声, 抿着唇冲江逾明说:“……抱我一下。” 江逾明又是一愣。 长笺和云霜识趣地退出去了。 姜辞看他不动,问他:“和离了还可以抱吗?” “……怎么抱?” “正面抱。” “……” 江逾明把姜辞抱了起来, 姜辞用手环住他的脖子, 闻到他身上的清檀香, 便说:“你好香。” “是熏香。”江逾明面色有些热。 姜辞就道:“我也要熏。” “嗯。” 姜辞说完这几句话,眼眶忍不住泛红, 心里觉得江逾明这个人有一些温柔——方才在席间听林婉仪说话,她便觉得不对, 因为拐卖孩童的事出手相救, 是江逾明会做的事,袖手旁观才会让人觉得不对。 可越是如常, 越是合理,越是简单, 便越是让姜辞疑惑, 因为不管是拐卖孩童还是英雄救美,虽是噱头, 却不该传成那样,这里面,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且她不是听不出林婉仪话里的暧昧, 风言风语她信七分,林婉仪那般一说, 只剩三分。林婉仪问她“觉得好笑吗?”, 这句话很不对, 若是他们真有什么, 林婉仪定然不会这般说——因为林婉仪喜欢江逾明。 -- 第75页 姜辞环着江逾明脖子的手微微收紧,想到方才江逾明匆匆进来的画面,让她觉得有一些难过,她气江逾明吗?有些气,气他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有些气自己。 不是旧情人,不是喜欢她。 如果江逾明不喜欢林婉仪,那她之前的一个月,简直是在无理取闹,而且他竟然因为她说的那些什么怪力乱神的重生就答应和离了。 姜辞越是回忆,越是觉得愧疚,也开始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若是先前这件事是假的,那游湖和醉梦呢?以江逾明的为人,若是真有喜欢的人,应该不会藏着掖着才对,所以这里头,到底是真如她所想,她根本就没认清过江逾明,还是另有隐情? 刚觉得自己理清了一点头绪,转眼又被匆匆进来的江逾明弄乱了,她埋头蹭了蹭江逾明的脖子,他衣领上透出的香气似乎比脖子上的更浓郁,姜辞忍不住吸了一口,道:“你很好闻。” 江逾明不知该如何答这话,以为是先前自己告诉她的事让她难过了,毕竟误会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答案,应当是有点委屈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不动声色的哄了哄。 姜辞又偷偷吸了一口,感觉心情好了些,他身上总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想了想,贴着他的脖子说话:“这两日,长安街上是不是有灯会?” 江逾明方才回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有的。” 姜辞抬了头:“我们去看灯会。” “好。” 姜辞跳了下来,打算换了衣裳就走,还是江逾明拦了她一下,说是:“先用晚膳。” “哦哦哦。” 八月十三,长安街渐渐染上了中秋的气氛,花楼灯楼猜灯谜,夹道两旁尽是琳琅满目的小摊,幡子迎风的吹,简直比早上还热闹。 姜辞和江逾明坐着马车到了街口,停了车,下来步行。 她今夜穿得清简,春梅红的交领襦裙,没戴发饰,只是用木簪随意地绾了头发,头上戴了顶帷帽,遮住了颜色,随着人潮走进街市,一下便融入人群之中。 倒是江逾明看着颇有几分格格不入,他也是一身素色常服,但因为样貌出众,一进来便惹了许多人的目光,可他偏偏又目不斜视,更叫姑娘和女孩们好奇。 姜辞隔着帷帽打量了他一眼,心道,他还是这样,也不由得让她想起自己第三次同他见面的场景。 也是中秋灯会,她与大哥出门赏花灯,一路从长安街东,走到长安街西,她脑子活,灯谜猜得历害,没一会儿便赢了灯谜会上那个最难看的青铜獠牙面具。她一边戴面具一边嫌弃,不想一转头,看到了走在人群中的江逾明。 他总是有那种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让人看到的力量。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黑和有了面具的缘故,姜辞忽然来了勇气,刚把面具戴好,便挤着人群,出现在了江逾明的面前,他被吓得停了步子,姜辞眼底却全是笑。 那还是她第一次同江逾明说话,既忐忑又兴奋。 她说了什么? 姜辞微微偏头回忆,不想余光一瞥,看到了江逾明在看她,心神跟着一颤,低了头,慌乱地从旁边的小摊上拿了一盏荷花灯,她像那回一般,冲江逾明说:“许愿吗?” “我请你一个。” 其实还有一句,“但只能请一个。” 她那时没那么多月钱,买了灯谜就只剩这一个花灯钱,但她可以全拿来给江逾明买花灯。 江逾明怎么答的? “好。” 同那时一模一样。 两个人去了泾水桥边,三月的杨花早谢了。 姜辞的指尖淌在河里,凉凉地拨着花灯飘远,她从没像今夜这般静过。 江逾明问她:“许的什么愿?” 姜辞道:“不是许愿。” “那是什么?” 是同之前的江逾明一句小小的道歉。 姜辞却又道:“也是许愿。” 是希望你今后一切都好。 那天之后,江逾明便隐隐觉得姜辞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呢? 她跟着他卯时起来用早膳了。 坐在桌边眼睛都睁不开,眼皮上那点红痣若隐若现。 江逾明看着她问道:“起这么早作甚?” 姜辞打着哈欠:“用膳啊。” “晚些起来也能用。” 姜辞单手支着头,眼神都是迷离,张口就来:“明日便是中秋了,我今日很忙的,我起晚了,你一日都见不到我。” 江逾明捏着筷子的手一顿。 十五那日,中秋百官宴。 与以往的官宴大不相同,今日官宴没让家眷同来,入席的都是朝廷命官,因为宫宴当日,青胜兰护送着二十万两赈灾银进了奉京城。 “你说他的家产不是上缴国库了吗?从哪弄来这么多银子?”杜衡边吃葡萄边纳闷。 江逾明浅浅抿了一口茶,道:“循州青家百年商贾,最值钱的并不是手中握着的银两,银钱是死物,但人脉商路不同,稍稍一点法子便能钱生钱利滚利,这是活物,他家查抄两年,人却都还活着,想攒下这二十万两,并不是难事。” 再说了,青胜兰在朝中有人,就算他不想挣钱,也有的是人逼着他挣。 “可也不过两年啊,这可是二十万两赈灾银……”杜衡啧啧作叹,“青胜兰说拿便拿,眼睛都不带眨的,可见家底颇丰。” 杜衡越想越气,“你说人与人之间,差距怎么就这么大?二十万两……这得是我多少年俸禄啊。” -- 第76页 两人在一旁说些闲话,便见宫女引着青胜兰入了筵席。 青胜兰正是壮年,却已是青家家主,可见此人能力和手段不凡,他本人又偏偏长得有几分英气,在循州,颇得名门贵女追慕。 “他今年几岁啊,看着比你还大点。”杜衡喃喃开口。 都察院监察百事,何况是青胜兰,江逾明道:“二十有七。” “哦,那比我还大点。”杜衡啃了一口苹果,声音甚是清脆。 江逾明不由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刚巧青胜兰也朝这边看过来了——两人的目光隔着众人相接,没过一瞬,便又分开了,如水沉静。 杜衡还在啃苹果:“你说这赈灾银一到,咱们是不是快要离京了?” “最快月底,最迟下月中。” “我猜也是如此。”杜衡抬头看了一眼周围还有什么水果,看了一眼后,发现只有苹果最好吃,便不找了,“不过,是不是快到你的生辰了?” 江逾明的生辰在秋分,不过他已经许久没过过生辰了,生辰这种事,一般都是小时让大人过得开心的日子。 “你今年可得好好过过,毕竟你今年娶了夫人,她知道你的生辰吗?” 江逾明点头:“知道。” “那她会给你准备礼物吗?” “会。” 杜衡还没见过江逾明在他小娘子的事上这么笃定过:“你怎么知道?她偷偷准备被你发现了?” 江逾明没回他。 心里悄悄说,因为前世送了。 江逾明回到侯府,姜辞确如她之前说的一样,很忙,厢房和暖阁都找不到人,他在案前坐了半晌,才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然后便是姜辞侧着身,侧开门进来,手里抱着许多东西。 “这是什么?”江逾明看她走路都不大稳,上前帮她拿过来。 “街市上的月饼。”姜辞叉着腰呼气,像是累得不行。 江逾明看了看那些匣子,各式各样的点心都有,疑惑:“府里不是做了吗?” “这不是买回来吃的。”姜辞解释,“先前吃了虞婉做的糕点,觉得很不错,所以便想着是不是能给她出个主意,靠做糕点挣些银子,但挣银两呢,就要货比三家,探探敌情。” 买回来研究的,江逾明替她总结。 姜辞放了东西,找了个算盘出来,就这么坐在江逾明旁边算账,便是做生意。就算有她在,虞婉若是日日出门,她主母也定是不同意,姜辞便给她想了个法子——她同小春茶楼的春老板交好,正巧把虞婉介绍给他们。 小春茶虽算不得生意有多好,但好在环境和人流简单,三年五载的也能让虞婉存上一些钱,倒时虞婉出手艺,姜辞和春老板出些银两,挣了钱,大家一起分账。 她嫁妆不少,有很多地契田契,还有不少是原先她娘的嫁妆都留给她了,手头还算富裕,而且做生意也不花多少钱,奉京一般人家的官太太都喜欢做点小生意,一来是因为家中清闲,靠做这些琐事打发时间,二来便是挣钱不嫌少嘛。 姜辞拨了一下午算盘,直算得眼花,算得明白的算不明白的,左右不会亏就是了,姜辞懒懒地伸了个腰,眼睛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江逾明看她忙,给她添了好几次茶,有几次她拿起来时没注意,江逾明正在斟,追着她倒,弄得她喝茶时忍不住笑,吹了好几个泡泡。 次日,虞婉过来尝月饼,两人又是忙了两日。 时间过得很快,姜辞好像是一直忙不忘似的,那日在都察院下差,有同僚查着公文,猛地站起来一拍脑袋,惊呼了声:“差点忙忘了,今日我夫人生辰。”话音一落,匆匆离去。 都察院素来事忙,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却让江逾明不由得暗暗担心,姜辞会不会太忙了。 夜里,江逾明回来,看到姜辞又坐在那里拨算盘,忽然有种想同她说什么的心情。可站了许久,又是什么都没说,这一挨,直到晚上睡觉,他主动进来拿被子,随口问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第38章 给足诚意 “阿辞。” “阿辞?” 姜辞趴在江逾明每夜看书的地方, 捧着账本心算口算,心里悠悠觉得这个床头角的位置很是不错,采光好, 又舒服,她趴了一会儿就喜欢上了, 算着数呢恍惚间好似听到了江逾明叫她, 随口应了声:“马上好!” 江逾明便等了她一下。 姜辞算完这几日府中的开销, 算了算自己每月可以收的契银,又算了算同虞婉的生意, 回过神时,好似江逾明叫她阿辞, 江逾明很少叫她名字的, 姜辞后知后觉地猛抬头,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语气里带着一点忧伤:“啊!怎么叫我。” 江逾明背着身,从衣柜里拿被褥, 重新问了一遍:“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冬月, 我是冬月生的。” “嗯。” “怎么了吗?”姜辞探头看他。 “……无事。” “哦。”姜辞一骨碌上榻,缩进被子里, 最近天有些凉,好似快到秋天了,她打着哈欠同他说, “你也早点睡,天冷, 多加床被褥。” 话音一落, 人便下了床幔。 江逾明在里室里站了一会儿, 到底是没再说, 转身去了窄榻。 姜辞合上眼睛,等睡意,最近绾妈妈给她开了好些补药,她都有按时吃,因为绾妈妈在,她都不用江逾明盯了,一捏鼻子一喝药,喝得利落,虽然药是苦的,但确实有用,最近变天了,她的手脚没像往年一样冷,就是不知过了秋会如何。 -- 第77页 过秋……算算日子,确实快秋分了。 等等,秋分! 江逾明的生辰不就是在秋分吗? 姜辞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床幔,看到江逾明在窄榻上睡了,床上有一个小小的鼓包。 方才江逾明问她生辰,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姜辞惊讶地躺下—— “嘭”的一声,脑袋撞上了床头,隐隐吃痛。 紧接着一悉索,外边忙问:“怎么了?” 姜辞捂着头,回:“没事——” 心里却想,他竟还会有这种小心思。 “……啊,没事,我就撞了一下。”姜辞看见江逾明要起身,忙道。 江逾明还是进去看了她一眼,见她缩在被褥里躲着,就剩个捂着手的后脑勺,应当是不大痛。江逾明给她点了盏蜡烛,说她:“起夜小心些。” 姜辞躲在被子里,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又觉得江逾明的心思有点好笑,许久,才装作正经地应了他一声:“嗯。” 翌日,姜辞又起了早。 用早膳时,姜辞闭着眼端着茶在屋里走,在江逾明面前放下一个,又给自己放下一个,末了打了个哈欠,眼睛带着泪水。 “怎么又起来了?” “今日得出去一趟。” 江逾明知她最近忙,便没再问了。 后来姜辞送他出门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会对你好的。” 江逾明懂又不懂,点了下头。 辰末巳初,江逾明和杜衡到了奉京城的承集粮仓外。 青胜兰此番进京,带了二十万银票,另有白银十万两停在了循州。 杜衡一早收到消息,又是感叹了一番同人不同命:“这次赈灾,青家可真是掏空了家底,给足了诚意,我若是皇上,这南方茶场,说什么也得给了,不给不合适。” “除了诚意,青胜兰还是想挣个名声。”江逾明下着阶梯道。 当初循州走私盐的事,霍霍了多少老百姓?转头抄了家产,百姓们全不记得了,光顾着数青家的热闹,如今赈灾银这么一送,除了二十万两银票,便是浩浩荡荡的十万两白银,大张旗鼓又名正言顺,潮州灾情缓解之后,青家的名声可不就是水涨船高——毕竟人们都爱看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 “这一局,年万三倒是输得彻底,好不容易等到青家倒台,还没得意几年,一场当街狭技就给霍霍没了,青胜兰背后那人,还真是好谋算。”杜衡饶有兴致。 江逾明便道:“茶场那边,你盯着点。” 杜衡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有了钱,有了地,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南方茶场在徽州,杜衡的老家就在徽州,在那边有能用的人。 “过几日,皇上要去天坛祈雨。”杜衡走在江逾明身边,“今年这天干得厉害,如今除了潮州,就是荆州、宜州、苍州、循州等地,都缺粮食。” “荆州、宜州在南方,今年南方还有几场雨季,倒不至于吃不上饭,就是粮食少了,粮价要涨,如今就怕寻常百姓买不起粮,要乱。” “皇上欲派你去潮州,我打个随行都察的条子,这么一看,南方这边便只剩王啸和钟老,今日圣旨下来,我果然猜得没错。”杜衡越说越乐呵,“我今日早早在官署门口等你,拉着你出来问粮价,便是不想让你进去,你若是进去,指不定能听见王啸问候你全家。” 江逾明对这人无感,随口说:“骂便骂。” 杜衡笑死了。 王啸和江逾明同是四品佥都御史,但王啸比江逾明还要大上几岁,熬了两个升迁年,眼看着才把姜夷如熬走,后头又来了一个江逾明——这两人出身本就对着,后来又成了竞争对手,如今粮价乱事排到他头上,明摆着昭告天下,江逾明去潮州。 潮州这一去,若是顺利归来,功绩可就大了,搞不好都不用到升迁年,江逾明就成左都御史了,王啸能不骂吗? 杜衡捂着肚子忙正事,话里还余着几分笑意:“有了银子,潮州还缺粮,如今潮州附近,能调粮的便只剩太常仓和万吉仓,其中层层官员剥削,最后还不知送到地方后,粮食能剩多少。” 杜衡担心盘剥,江逾明却担心这两个粮仓的粮食根本不多。 为了预防灾年和粮价过低,各地都会修建粮仓,按期按比存储粮食,这些年,也鲜少出现重大的自然灾害,收成虽有波动,但尽是丰年,所以按理说若是正常蓄粮,潮州应当不至于落到路有饿殍而发不出的地步—— 丰年所收粮食进了粮仓,若是长年不用,放着便成了陈米霉米,地方官府为了预防这种事件发生,便会定时更新米仓,将陈放过的粮食低价售卖。 但这也容易形成贪污,比如地方官府可以谎称陈米过多,让百姓再交粮,百姓买了低价米,官府又收了粮,可不是好事?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面能有什么赚头,朝廷也不可能为着一次交粮,就专程派人到地方去查陈米。 江逾明从心里便觉得,潮州里头贪官污吏不少。 两人对此事都着急,但也知急不来,万事还得等祭天之后,皇上安排。 另一头,江逾明出门后,姜辞便去少詹事府接了虞婉,两人一道往小春茶去。 春老板知她们来,特意到门口来迎。 这会儿一看到姜辞便笑:“这便是你给我寻来的大师傅?”春老板倚在门上打着扇子,风情万种,根本不怕路过的人看她,她年轻时就是被人看的,也是个角儿。 -- 第78页 这话便是取笑她的年纪了,虞婉忙给春老板行礼。 春老板扫了一眼,便知她是规矩人家出来的小姐,开口道:“我这就是个小门小户的茶楼,不兴这么多虚礼,你叫我阿春姐就行,要是抬举我,唤我一声春老板也可以。” 虞婉喊她:“阿春姐。” 春老板便知,这姑娘懂事。 三人进了屋,过了两道门去了后厨,刚一进去便看到绿萝在帮阿嬷打下手,他听到动静一抬头,见是姜辞进来,面上立马带了笑:“小辞姐。” “今日不上戏吗?” 绿萝腼腆地笑:“这两日练功不认真,师父不让上了。” 姜辞看他面上不带涩意,便知他没为此事难过,也就没安慰他。 这里的人都很简单,没外头那么多弯弯绕绕。 春老板同虞婉说:“我们茶楼里正经干活的,就五个人,我,我儿子,阿嬷和两个小二,其余都是戏班的,偶尔忙时会过来打打下手……茶还行,糕点不好卖,而且会来这个茶楼的人都没什么钱,点壶茶都算大爷了。”这话说着,春老板还睨了姜辞一眼,仿佛在同她讨白看戏的债。 姜辞却是一点都不心虚地笑。 “直接点说,我这茶楼里,点心和茶都做得马虎,也没想靠这个挣钱,你们若是愿意折腾,我无所谓,只要别是砸摊子的吃食就行。”春老板轻飘飘地说了自己经营理念,也难怪这茶楼生意办得这么萧索。 虞婉也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但坚持把今日带过来的糕点递给春老板吃:“应当不是砸摊子的吃食,还请阿春姐尝尝。” 春老板接过来,就咬了半口,可刚吃完,眼睛就亮了——模样看着是普通的桂花糕,但味道可比他们楼里做的好吃多了,入口香甜,甜而不腻,看着不是名贵酒楼包装的东西,可吃了一口,便让人忍不住再吃一口。 她吃完一块,又拿一块,最后说:“就这么卖吧,没那么多讲究。” 姜辞和虞婉便知,这事成了。 后来,虞婉又同春老板说,她家里管得严,一月可以出门两次,只能许诺一月会过来帮忙两日,算短工就行,到时按工时结钱。 春老板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虞婉有些着急,担心阿春姐是觉得她麻烦。 姜辞倒是知道春老板的意思,见春老板摆手,便把虞婉拉走了。 虞婉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出来做这种生意,要么是闲得发慌,要么是真的缺钱,闲得发慌就该去大酒楼,而不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茶馆,所以春老板不可能只给她结两日工钱,再说了,虞婉还出了手艺。 姜辞把这话告诉虞婉后,虞婉心间温热,她认识的人不多,但对她好的人却很多。 “别担心春老板会没钱。”姜辞安慰她道。 春老板年轻时嫁给了一个徽州富商,后来因为孕时小产,落下病根,不能再孕,便被富商休了,不过那富商也还算有几分良心,给了春老板很多傍身的银两,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这个小茶馆盖着,确实就是盖着玩,并不想挣什么钱。 出了小春茶,姜辞拉着虞婉去街市上买东西。 虞婉看姜辞进了玉器店,又进了纸墨坊,东西买了不少,但却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没有目的,在姜辞下一次掏钱时,虞婉开口问:“小姜姐想要买什么?” “买个生辰礼。” 虞婉恍然:“是姜家的二姑娘生辰吗?” “啊,不是,是我夫君。” 虞婉看着那些礼品匣子,问道:“江世子喜欢玉器和墨?” 姜辞也不知江逾明喜欢什么,江逾明寡玩饰,应当缺个玉佩,她近日总用他的墨,那块徽墨好似都快磨没了……姜辞也不知该送他些什么,前世第一次给江逾明过生辰时,她送了他一支木簪,可如今再送,到底是不合适了。 “他不挑,什么都喜欢。” 第39章 生辰快乐 这日到最后, 姜辞挑挑拣拣了好些东西,还是不满意,拉着虞婉到灵恩寺给江逾明求了道平安福, 小和尚们的话术漂亮,说是施主平安, 岁岁万福。 回去的路上, 姜辞一路琢磨, 还是记不得江逾明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最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全送了,只要送得多, 总能有一两样是他喜欢的。 用过晚膳, 姜辞回屋看到一桌的礼物匣子,越看越满意, 渐渐把自己说服了。 晚时,天边云霞淡结粉雾, 江逾明踏着黄昏进门, 看姜辞又在案前算账。 “很忙?” “……嗯。”姜辞点头,“今日花了一大笔银子。” “买什么了吗?” “嗯。” “……” 厢房里安静了一瞬, 姜辞觉得有哪里奇怪,看了看江逾明的身影,后知后觉他是想知道, 抬了抬头,对他说:“不能告诉你的。” 这还是姜辞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拒绝他, 这种感觉并不糟糕, 直来直去, 只不过这话听得人心痒, 不说还好,越说越想知道了。 江逾明掀了掀眼帘,也是难得追问:“为何?” “唔……秘密。”姜辞讳莫如深。 知道她不想说,江逾明便换了话问:“这几日还要出门吗?” “要的。” 虞婉这个月能出来两日,姜辞替她问虞夫人这两日能不能连着一块儿出门,毕竟手艺这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教不明白学不会的。虞夫人见是姜辞开口,根本没犹豫,还笑着送她们出门,出门前还暗暗吩咐了虞婉要跟姜辞打好关系,这些虞婉都同她说了。 -- 第79页 “这几日,皇上会在天坛祭祀求雨,街市上会有些乱,你若是出门,带上云凛。” 姜辞认真应:“好的。” 每逢大灾,皇帝作为天子,定要有所作为,禳灾祈福、下罪己召、仁政教化等等都是最寻常的办法,只要不嫌麻烦,整个全套都是可以的,谁让皇上是天子呢? 像今儿个碰上旱情,那便祈雨,祈个六七日不嫌多。 这日,正闻帝携文武百官到京郊天坛祈雨,仪仗浩浩荡荡,整个奉京都知道皇上出宫了。 江逾明、杜衡和王啸位在同列,这还是颁旨之后,他们第一次碰头。 都察院不少同僚等着看热闹,毕竟王啸本就是不点也炸的性子,更何况如今引线早埋。杜衡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两人就在他面前打起来。 “逾明,昨日皇上又召你进宫了?”杜衡拖着长音问,目光却瞥着王啸,“皇上同你说什么了?” 江逾明扫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没理会他这种幼稚的行为。 杜衡却乐此不疲,一句胜一句直白:“你前些个还同我说想去宜州吃梅干菜肉酥饼,现下看来只能托王大人帮忙带了。” 话音一落,众人都笑了。 杜衡也不是无缘无故寻他麻烦,他就是看不惯王啸——自从圣旨下来后,王啸已经在都察院骂了江逾明两日。 起初还好,只说自己为潮州旱情上心至此,到头来却因为出身平平,一番心思付诸东流;到后来,又开始说些下品寒门无出路之类酸掉牙的话,只差戳着江逾明和一众世家子弟的脊梁骨骂,说他们挡了寒门子弟的出路。 原本有些高门出身的世家子弟还挺同情他的,众人也知寒门难出贵子,所以平日或多或少都会关照他。可这两日王啸说的话越来越过分,平日同情他的同僚已是懒得搭理他了,谁愿意一片好心喂了狗? 本就如此,若真被他们挡了路,王啸还能当上佥都御史?有这时间泼妇骂街,还不如学学江逾明,去查查宜州粮价。 杜衡把这事调笑到明面上,众人终于是出了一口气,连着两日郁结的气氛散了不少。 王啸听着周围“嘿嘿”的笑声,面色越发沉,明知杜衡是在开玩笑,手却攥得更紧了——若是杜衡正经同他吵一架还好,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玩笑,活像是脚底塞了颗石子,不痛不痒,却硌得人难受。 一句玩笑,你若回嘴,便是肚量小,若是跟着笑,便是伸手打自己的脸。 王啸越想,面色越沉。 杜衡笑意刚散三分,目光便从王啸面上收回来了,其实,王啸方才若能跟众人一笑而过,说不定还有机会冰释前嫌,可他偏偏意气用事。杜衡收敛了周身的闲散,不再看他,王啸这脾气只怕大事难成,至于往后在都察院?谁好过?谁难受?如人饮水,自知了。 江逾明扫了他一眼,草草移开。 前头,正闻帝赵胤正拾步而上,高登祈祷雨泽。 右下首,跟在赵胤身后的赫然是内阁首辅陈鹏——陈鹏年岁六十,两鬓早已斑白,却依旧精神健硕,据说家中还养着六房姨娘,各房还都有不少子嗣,外室更是数不胜数。 奉京民间有不少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家中还偷偷挂了陈鹏相,有用没用便不得而知了……毕竟求得求不得,全看命运,也不妨碍陈家一直都是奉京权势最煊赫的家族。 当时万寿节,陈鹏的次子陈子酬调戏淑妃,陈鹏跪了三日请皇上开恩,这事最后能解决,是因为太后亲自去向皇上求了情——太后也姓陈。 正闻帝赵胤,先帝嫡长,可却不是陈太后的亲儿子,到底是亲疏有别,当年,陈太后也动过易储的念头,只可惜先帝不愿,这事草草作罢。 后来赵胤登基,陈太后三番四次暗示皇上娶陈家女做皇后,赵胤又是一番装聋作哑,把先帝那一套学了十足十,先是谎骗了董家女儿,次日圣旨一下,便把董家女立作了皇后,打得太后一个措手不及。 那段时日,太后和皇上的关系很僵,可到底木已成舟,再有什么怨气也无济于事。僵持不下的结果便是两人各退一步,陈太后又往宫里送的几个妃嫔,赵胤没再拒绝。 董家女做了皇后,董家渐渐兴盛了起来,没过几年,在朝中也有几分势力。 只可惜好景不长,前几年,董恩明在循州落马,原本势头正猛的董家一下子沉寂,如今就像背壳的蜗牛,不敢出头了。 想到这,江逾明目色一顿,当初青胜兰临了到头,忽然放出私盐的消息,只怕并不只是为活命,而是想给董家一个教训,或者说,有些人见不得董家得势,想要惩戒一二。 江逾明越想越觉得确实如此,抬眼往上看正闻帝的背影——威严的帝王身着云龙暗金衮服,头戴十二旒冕,手持镇圭,携群臣省视星辰日月,祈祷天泽。 天坛楼高,像是帝王权柄,江逾明站在众人中,略略抬头,无端觉得危楼高百尺,不敢高声语,恐惊身后人①。 天坛祈雨,一连三日,最后竟是滴雨未下。 正闻帝羞愧不已,下了道圣旨后便幽居云台,说是要素服减膳,静思己过,祈天祷地。 这事一出,奉京城中又是沸沸扬扬,民间也是流言颇多,说了说去最后声音最多的说法便是潮州大旱不是天谴,而是人怨! -- 第80页 一连几日,各茶馆酒肆都在讨论近年的大案,言之凿凿说冤案震怒了上天,这才不数月不雨。 小春茶楼也是难得热闹,百姓们吵吵嚷嚷地聊着案子,吵了吵去,近年算得上大案的还真没有,要论只能提一个户部尚书常敬庐的毒刺案——众人谈到这事,皆是心领神会的噤了声,下意识岔开话题。后头又有人说起先前的雷呈杀人案,说这个案子结得草草,推一个自杀的狱卒顶罪,太可疑了。 “如今这情形,没有冤案,也要弄出个冤案来。”姜辞看着外头高谈阔论的大老爷们,忍不住唏嘘。 “可就算如此,到时老天爷不下雨,百姓还是不满意。” “但若是下了,这事不就解决了?”姜辞支着下巴,语气悠悠。 这老天爷本就是阴晴不定,谁能算得准?云霜摇头,说:“奴婢觉得,人算不如天算。” “我倒是觉得,天算不如天家算。”姜辞饶有兴致,政事她不懂,大抵也就随口一说。 如今皇上刚刚幽居,这边立马传出“人怨”风声,太快,也不得不让人起疑,皇上若是真有心祈雨,钦天监便早该算吉时,让皇上连着三日白白丢人,他是不惜命吗? 姜辞只觉得这里头,都是天家在算计。 云霜听不明白,愣愣地听着。 姜辞也不多说,多说多错,拍了拍云霜的肩:“回去了。” “今日怎的回去这般早?”云霜愣了一下,恍然,“明日是世子生辰啊!” 江逾明这几日跟着皇上祈雨,起的早,也不知明日何时要走,明日姜辞得听着江逾明起身,给他弄碗长寿面。 * 这几日变故颇多,江逾明已经一连几日没回来用过晚膳了,夜里回来得夜晚,这日算是早的了。他一进院门,便想往厢房去,不想屋内已经吹了灯。 她近日这般忙,该是睡了,江逾明抬头望月,月盈已过,明日便是秋分了。 她应当是不记得了。 江逾明沐浴后,去了窄榻,被褥倒是早早铺好。 一夜无话,就这么睡了。 次日不过卯时,姜辞便醒了,她心里惦记着事,没敢多睡,起来瞄一眼,江逾明没走,又躺下。 过了两刻,睁开眼睛,又瞄一下,还没醒,闭眼。 又过两刻,到江逾明平日起身的时间了,姜辞一骨碌起身,没想到江逾明还没醒,啊——她又躺下了。 姜辞睁着眼看帐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江逾明还没这么晚起床过呢,可是他还睡着,姜辞也不好吵他,睁着眼等,生怕错过了生辰。 这么一躺,又是许久,迷迷糊糊到辰时四刻,姜辞听见了一点响动——江逾明起了! 她忙下榻来,衣裳都没换,穿着亵衣,探头看他收被褥,小声叫他:“江——逾——明——” 江逾明回头:“你醒了。” “我醒好早。” “有事?” 姜辞笑了一下,同他说:“生辰快乐。” 江逾明叠着被褥的手一顿,先是“嗯”了声,继续叠被褥,“我平日不过生辰。” “啊,我知道。”她重生的,她当然知道,“但我给你做了长寿面。” 江逾明眨了下眼睛,她记得。 两人梳洗后,去了偏厅用膳,厨娘端着昨日夫人吩咐的长寿面,面色喜气地进来,同世子道了声吉乐。 江逾明浅浅应了,捏着筷子要吃面,姜辞却说等等。 “我在荆州学了个习俗,说是过生辰,要滚鸡蛋。”姜辞给了他两个鸡蛋,告诉他要双手对着揉搓,说这是“骨碌运气”。 江逾明滚了鸡蛋,又吃了长寿面,已经快要巳时了,这才起身说是要去当值。 姜辞送他出门,心里纳闷:“是不是快迟到了?” 江逾明目光落到街道对面:“这几日都察院无事忙。” “这样啊……那也快走,快走吧。”姜辞冲他摆了摆手。 江逾明一声不吭地上了马车,心里却想着,没有生辰礼。 都察院里,钟老知道今日是他生辰,傍晚时也没扣着人不让走,江逾明便按时下了差。 回到府里,姜辞不在厢房,说是去了江素卿那,江逾明便绕道去了书房,不想一进门,看到了满桌礼物匣子——玉佩、徽墨、毛笔,镇纸,各式各样的东西堆成了小山包。 长笺看世子皱眉,解释:“这是夫人给公子准备的生辰礼。” 江逾明扫过一眼,发现了个平安福,上头写着:平安顺遂。 他握了半晌,小心收好,又找了一圈,发现没有,把各个礼盒打开看了一遍,没过一会儿,又挨个合上,全都收了起来。 一下午,书房都是静悄悄的。 晚膳前,姜辞从素卿那回来了,一转弯,见云霜和长笺凑头在那说话。 “世子可喜欢夫人送了礼物了,看了许久,样样都收得仔细。”长笺兴致勃勃,“我看世子的徽墨快用完了,想起夫人有送,便说拿来用,你可知世子说了什么?” 云霜被他说得好奇:“说什么?” “不许!”长笺说完就笑,“然后他自己起身,去拿了一块新的出来,说先用这个。” 云霜偷笑,她就说世子可是喜欢夫人了。 “毕竟是夫人第一次给世子送礼,还送了这般多,世子自然是高兴的。” -- 第81页 姜辞听到这话,倏然一愣,什么叫她第一次给江逾明送礼? 第40章 你洗好了 姜辞悄声上前。 长笺正说得开心呢:“今个儿我忙了一下午, 都是在书房,世子让我把夫人送的那些东西用册子记下来,省得到时缺了、丢了, 麻烦……” 云霜边听边跟着笑,世子性子看着淡, 心思却很细, 想来是真喜欢夫人送的东西, 所以才会吩咐长笺要仔细对待——世子对夫人是上心了的。 长笺面上带着笑,准备跟云霜继续调侃, 一垂眸,黄昏下, 轩廊里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倏然噤了声,一回头, 见是世子夫人,连忙收起一身散漫, 规矩行礼:“夫人万福。” 姜辞免了他的礼, 问:“你不在世子跟前伺候,跑这来作甚?” “世子在书房忙, 嫌我太吵,让我……走远点。”长笺面色尴尬,话声越来越小。 江逾明的书房确实轻易不让人进, 就是因为怕吵,姜辞点了点头, 问他:“你方才说, 这是世子第一次收我送的礼物?” 长笺挠了挠后脑勺, 偷偷睨了云霜一眼, 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讨好的话张嘴就来,面上是奉承的笑:“那不一定,夫人和世子的事,奴才哪能件件都知道?小人眼福薄,只见过这一次见罢了……” 姜辞被这奉承话绕得头晕,问他:“你在世子身边伺候多久了?” 长笺规矩答:“快五年了。” 比她认识江逾明还要早。 姜辞淡淡扫了长笺一眼,知道他没有说谎的必要,挥挥手,让他退下。 谁知长笺刚松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姜辞又把他叫了回来,低声同他道:“方才我问你的事,不许告诉世子。” “……好。”长笺不明所以,但夫人说这句话时,眼神挺凶的,他便点了头。长笺心里有数,就冲世子对夫人这态度,如今和往后,不论是侯府还是世子,做主的,都是世子夫人。 姜辞哪知道他心里那些花花肠子,还威胁了一句:“你若是说了,我便把你今日编排世子的话,一五一十地同世子说。” 长笺吓得微微后倾,眼睛瞪了大,乖乖点头。 得了长笺的再三保证,姜辞才把人放走。 回去的路上,细篾把日光分成数段,晚风荡起枫叶,四处静谧,姜辞却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次生辰礼不是她第一次给江逾明送礼物——她第一次给他送礼物,是三年前,她要离开奉京了,给他送了一个自己亲手绣的荷包,虽然绣得很一般,但也算得上一件礼物吧。 江逾明竟没收到吗?姜辞不大相信,有没有可能江逾明其实收到了,只是长笺不知道? 当初家中逢难,一去荆州,归京遥遥无期,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来退婚。 庚书和信物是她亲手交给侯爷的,可兴许还是有几分不甘,毕竟是喜欢了那般久的人,好不容易定亲,却因为旁的原因分开——话本上如何说?这叫有缘无份。 姜辞心中凄然,只想着反正都要走了,送个荷包又如何? 芍药既是相思又是离别,江逾明若是不喜欢她,她便说是离别,若是喜欢她,她便承认是相思。 退还婚书后,姜辞特意到院门等他,只可惜江逾明不在,无奈之下,她只得把荷包交给了管事嬷嬷。 按理说,若是那嬷嬷想把东西转交给江逾明,必是要经长笺的手,可长笺却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夫人给世子送礼物…… 难不成江逾明竟真的没收到? 姜辞步子一顿,眉心却越蹙越紧,冥冥中觉得这个荷包背后藏了不少事。 至于荷包究竟去了哪?只能把当年那个帮忙转交的管事嬷嬷找来问一问了。 “你这两月行走府中,可有见过一个管事嬷嬷……”姜辞边说边回忆,毕竟要数起来,那人只怕是六年没见了,而且当初也只有匆匆一面之缘,她想了一下道,“她下巴中间有一颗痣,个头不高,大抵四十岁。” 云霜跟着回忆,到最后却是摇头:“好似不曾见过……” 姜辞心想,毕竟三年已过,这人如今不在侯府也是可能的:“这几日你在府里打听打听这人,若是已经去了别处,问清楚是去了哪儿。” 云霜没多言,也不多问,得了令便放在心上了。 *** 秋分之后,奉京的热度不降反增,凡井水处,皆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各茶楼酒肆,三五成群,拍案而唱者不在少数,茶一点、酒一喝,胡言乱语便断上了案。短短数日,大理寺近几年办过的不论是有名有姓,还是无名无姓的案子全被拿到明面上来指点了一番。 萧睿自打皇上天坛祈雨后,便没消停过,这会儿刚坐下,上头又说要查案宗,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来了。 “这几年奉京城算得上大案的,便只有先前雷呈狭技杀人了,可如今涉事人员全都死光了,这让我们上哪查?查谁去啊?那些个平头百姓张嘴就来,也不想想自己是吃什么屁呢!”面上带着刀疤的狱卒吐着粗气,后背冒着热汗,这是跑案宗跑的,他一个管犯人吃喝拉撒睡的狱卒,碰上这种文邹邹的事,可真是难为他了。 这会儿,路重刚提着糕点匣子进官署,听到石破这话,便道:“不是还有个技子吗?” 石破抹了一把脸:“那技子都快临盆了,查她?万一把她胆吓破了,她能生在牢里头。” -- 第82页 路重当然知道,不过说说罢了,目下雷勇护那技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想把人提来大理寺,根本不可能,一定要提,等她生了再说吧。 “这案子审不得,不还有旁的案子可查吗?” 萧睿匆匆进门:“毒刺案不能查,雷呈案不能查,视线往地方看看。” 众人倏然回首—— 萧睿直接道:“今日钦天监算了天相,说潮州大旱,不是天灾,而是人怨,人怨不在奉京,而在潮州。” 事情一下子变得有趣了。 路重忽然散漫起来,接过话:“祈雨的事,就该按着祈雨查,逮着我们大理寺查个什么劲儿啊?” 萧睿点了头,低声说了句:“刑部的人来了。” 路重心领神会,但该说的话还得说完:“如今各方都在等皇上圣旨,只怕这回,除了都察院,大理寺也得去。” 几人走到门外,便看到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来了。 大梁以来,凡遇上重大案件,责由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同审,如今三法司皆在,可见皇上对此事颇为重视。 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雷勇今日一身暗色官袍,长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倒是看不出刚经历过大怮,跟萧睿说起话来也是声壮如钟:“萧大人,我们刑部也是按旨办事,还请你理解。近来潮州旱灾严重,皇上幽居云台,已是拟好了罪己诏,我们这群食君之禄的朝廷命官,万没有看着圣上一人吃苦,而不去分担的道理啊。” 石破听不懂他话里的文邹邹,直接把近十年的案宗甩到雷勇的下属手里,他手劲儿大,差点把那人甩一跟斗,萧睿便笑:“那如今便靠雷大人,替圣上排忧解难了。” 雷勇鼻孔出气,“哼”了一声,带着刑部的人先走了。 江逾明他们留下来,与萧睿他们同行了一程。 “如今百姓议论纷纷,说潮州旱灾定是冤案所致,皇上祈雨幽居,赤忱可见,但上天依旧没有降下祥瑞,宽恕我朝,人们只得又猜——不是圣上之过,乃是人之过。”杜衡说着自己都笑了,“这话刚传了没两日,今晨钦天监一算,潮州冤案就出来了,百姓们乐得高兴,都以为自己道破了天机,还让皇上顺道挣了一波好名声。” 萧睿也是不解:“皇上让钦天监选了祈雨吉时,我这几日看日头都知是晴日,基本下不了雨……如今这事,只怕是皇上有意为之。” “潮州紧挨着两大粮仓,却已路有饿殍而不自知发,潮州自有问题。”江逾明沉声道,“皇上想把众人的视线引向潮州,却又不只是旱情。” 萧睿清楚江逾明说的是什么,当初雷呈那事查到最后,草草收场,那是因为成败已分,皇上主动让出一子。 “如今的潮州,怕是皇上为自己找的,下一个机会。” 杜衡长叹一声,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皇上这招倒是干脆,就是不知能不能打中蛇之七寸了。” 路很短,几人也没能多说什么,到了岔路,各自分道扬镳。 萧睿回头看路重,这人路走得慢悠悠的,方才在众人身后也一直没说话,这会儿还偷着打开糕点匣子,萧睿睨了他一眼:“很饿?” 路重便把盖子合上了:“那倒也没有。” 萧睿是路重表兄。 路重家是史官出身,读书人管得都严,却偏偏出了他这么个没正形的,家中又不止他一个儿子,路大人对他,便多半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后来路重进了大理寺,这个烂摊子便交到了萧睿手里,到底是鲜被人关注过吧,路重虽放荡不羁没正形,但多多少少,还是会听萧睿的话。 “赈灾要做,冤情也要查,想来不日,皇上便要派三法司到潮州查案,都察院应当是江逾明,刑部便是刑部员外郎雷同,我们大理寺也要有人去。” 路重把盖子合了紧,盖子上露出小春茶的字样,他擦了擦手,听出萧睿这话是叫他去:“……别吧。” 只可惜萧睿说完那句便走,根本没给路重拒绝的机会。 江逾明在外奔波了一日,回到府里,直接进了净室。 姜辞后脚回来的,见江逾明的鞋已经在了,便到处找他,直到听到净室有水声,才寻声摸了过去,闷头撩开纱幔找人,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背影。 她试着叫了一声:“江逾明?” 水声停了一下。 姜辞便知道是他在:“怎的这么早便沐浴?” “今日在外面跑了一日。”江逾明声音闷闷的,像是夹了水声,带着一点低沉的好听。 姜辞又道:“那你洗吧。” 其实这两日,她心头乱糟糟的,但这会儿听到水声,却觉得不那么乱了。 江逾明不曾有爱慕之人,因为父母之命娶她为妻,应当是想要一段平静和美的生活,如果这人不是她,江逾明一定过得很舒心,不会像如今这般,才成亲不过一月,便给了休书。 他这人吧,温柔是真的,但大方也是真的,就是大方得不像话。 “江逾明。”姜辞又叫了他一声。 里头的水停了。 江逾明还以为她已经走了:“怎么了?” 姜辞竖起耳朵:“你洗好了?” 江逾明站在里头,忽然觉得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出来了。 一身热气扑面而来,姜辞自觉勤快而贤惠地找了干帕子:“我帮你绞发。” -- 第83页 江逾明坐了下来。 姜辞细细给江逾明绞发,第一次绞发还蛮有意思的,姜辞忍不住摇头晃脑,换边时,偷偷垂眸看了江逾明一眼,他的睫毛真的好长,鼻子也很好看,水珠沿着发鬓滑落脸颊,姜辞没忍住,用手给他擦了一下。 江逾明侧头看她。 姜辞一脸神气,又偷偷换了个边,现在氛围很好,她随意寻了个话题:“你从前可有想过要娶一个怎样的夫人?” 江逾明看不到她,想了很久,说:“都可以。” “啊……”姜辞问,“那你娶我之前,认识我吗?” “认识。” 姜辞笑了一下,转头又想,能不认识吗?她都“恶名昭著”了。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话音一落,长笺匆匆进来,还没等江逾明开口问,便说:“世子、夫人,圣旨来了。” 侯府的正堂前,江进亦跪在前头,领着家眷听旨。 前来传旨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朱恒。 圣旨内容不少,但主要大意却简单明了,潮州大旱,都察院佥都御史江逾明择日启程,协助赈灾。 江逾明跪谢领旨,同江进亦把朱公公送出了门。 被叫走前,江逾明忽然步子一顿,回头在人群中找姜辞,一眼便看到了。 姜辞也在看他——她静静地站在,不说什么话,一双凤眼又静又轻地看着他。 她分明什么也没做,也分明什么都没说,但便是那一刻,江逾明忽然懂了杜衡说的,什么叫早点说。 姜辞先回了屋,整个人还有几分恍惚,江逾明要去潮州赈灾了? 她努力回忆前世的记忆,记得这事本不该江逾明去的。 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为什么会是江逾明去潮州,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她匆匆跑到门边,就是江逾明。 两人的目光在烛灯下交汇,江逾明看她半个身子藏在门里,只敢探头看他。 她轻声问了句:“你要去潮州啊。” 第41章 抱你一下 江逾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半晌应了声:“嗯。” 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是无用,姜辞踌躇道:“……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我给你送的护身符可以戴上,灵恩寺的符还挺灵验的……” 姜辞声音越说越小, 江逾明也跟着放轻了声音:“好。” “何时启程?”姜辞站了一会儿, “我帮你收拾行李。” “不用, 长笺会收拾。” “这样啊……” 秋夜里,院中枯杏飘来点点涩意, 长风吹起两人的袍角,凉凉的, 让人很舒服。江逾明的眸光落在姜辞身上, 她微微偏头,神情有些低落, 像是想说什么,又像不知该说什么, 江逾明不喜欢看她这样, 按了按她的发顶,把人牵进厢房。 “如今都察院可用之人不多, 潮州旱情又是大事,皇上思虑再三,决定派我去潮州。”江逾明让姜辞坐在窄榻上, 自己蹲在她跟前,“除了旱情, 近来奉京关于潮州冤案之事也是流言颇多……兹事体大, 皇上不得不派三法司下到地方共同审理。” “我知道……”姜辞先前在茶楼什么都听过, 但如今事关江逾明, 她便把先前的想法同他说了,“我觉得皇上此次祈雨,便是为了把人引去潮州。” 江逾明没想过她能想到这层,同她说了:“确是如此,我此去潮州,除了安顿灾民,便是替皇上办差,其中缘由,皇上未有言明,很大可能是皇上自己也不清楚。” 所以江逾明定会回来,姜辞稍稍安了心:“那要去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 多则,江逾明也说不清楚,姜辞听着,眉心微蹙。 她爹从前是左都御史,也是三天两头到地方都察,可从前爹爹出远门,姜辞鲜少担心,甚至还时常期望爹爹能日日去都察,这样她便可以出府游玩。 可如今,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还是人不同了,她竟也会开始担心——在姜辞的记忆里,成亲第一年,潮州旱情,前去赈灾的不是江逾明,可这辈子却变了。 既是变了,往后的事情便说不准了,姜辞最不喜欢的,便是不确定。 江逾明继续道:“此去潮州赈灾是大事,随同出京的除了都察院,还有刑部、大理寺,路上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将护送,到了地方会有地方官府协同调查,想来事情应当能顺利进行。”江逾明说着,想起杜衡先前的话,学了一两句,“赈灾是大功,回来怕是会升职……” 闻言,姜辞忍不住一笑,这不像是江逾明会说的话,但也因为这一句,姜辞方才郁结心头的担忧一下散了许多,她松了一口气,抬头对他说:“那你要记得认真当差,立个大功回来。” “好。” 江逾明站起身,看她那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让他想起那日,她委屈地坐在榻上,说她很难过,江逾明心底一软,忽然开口问她:“抱你一下?” 刚说完,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别过头找补:“和离也可以……” 话还没落,姜辞便在榻上起身,扑了他个满怀。 江逾明把人抱进怀里,感觉到她的腿环住了他的腰,他把人扶稳,像上次那样,揉了揉她的后颈,只是这回隐隐带了些力道,像是想要把人揉进自己的怀里一般。 姜辞被揉得舒服,闷声开口:“江逾明,你到了潮州,一定要认真办案,不要乱跑。” -- 第84页 “乱民太多的地方便不要去了,让他们大理寺去,大理寺的人身手好……”姜辞说着大理寺,想到了萧睿,便问,“大理寺是哪位大人去?” 江逾明答:“路重。” 姜辞又趴了回去:“那你出门带着路重,他功夫不错。” “你怎知他功夫不错?” 姜辞找不到借口,随口说:“我重生了嘛。” “……嗯。” “在吃食上一定要当心,验了毒再下口,屋子周围最好日夜有人把守,去了何处定要告知旁人,你出门记得带上长笺。” “……若是这份功绩太难挣了,便不要挣了,丢脸没事,人回来就行。” 姜辞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事无巨细,应当是从前在荆州的经历留给她的感悟,江逾明静静地听着,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听出了她的过往,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心惊。越是心惊,他揉着她的后颈的力道越是微微重了几分,心中多了几分道不清的情绪。 “有点痛了……” 江逾明瞬间松了手。 按压的力道瞬间消失,姜辞难受地又蹭了蹭,说他:“再来……” “像前面那般便好。” 姜辞趴在他脖子旁边,闻他身上的味道,江逾明刚沐浴过,身上的清檀香有些淡,得凑很近才能闻到,但凑近了,又觉得这味道里多了一点甜味,她埋在他颈边,觉得他有点甜,话都说得有点迷糊了,又困又困地问了句:“我可以偷偷亲你一口吗?” 江逾明按着她后颈的手一停,心跳漏了一拍。 半晌,才重新开口:“可以。” 姜辞到底是没亲,因为不大合适。 江逾明也不知她亲了没有,却也不好问她,因为她说了偷偷。 两人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抱着,静了许久,直到星夜高悬,姜辞在他身上睡着了。 次日到都察院报道,杜衡是打着哈欠进来的,眼下青灰明显。 同僚看到杜衡那双熊猫眼,笑着问:“杜大人昨晚做什么去了?被人打了?” “何止啊?”杜衡笑着摆手,“你说皇上也真是,何时传旨不好,偏偏要晚上来,害得我哄了我夫人一晚上,夜里才睡了半个时辰就来当值了。” “一晚上?怎么哄的?”同僚笑着说了句浑话。 杜衡指着他,笑骂:“不许再说了啊。” 江逾明正坐在桌前翻看这些年潮州的卷宗,杜衡慢悠悠地踱过来,在他对面的桌案前坐下,闭目养神:“刑部员外郎雷同,乃是雷勇的亲侄子,他这回随行潮州,是要替伯看家啊。” “如今的潮州知州是谁?”江逾明问道。 “项伯遗。”杜衡趴在桌上,压住了腮帮子,声音闷闷的,“此人先前在中书担任参知政事。想当初弹劾常敬庐,还是他递的奏折。按理说这么大的功绩,早该往上升了,可他偏偏却到地方做起了知州。” 江逾明记得杜衡帮他查毒刺案时,多次提到了这人,这人确实是在毒刺案时,上书弹劾常敬庐贪污赈灾银,但江逾明自己也查了许久——虽然项伯遗上疏弹劾常敬庐,但他到底是从哪儿得到贪吝之事,却从无可知。 也就是说,这封弹劾奏疏,就像是从天而降,落到项伯遗怀里,推着项伯遗拿出来上告一般。 “调任地方的原因颇多,若是有心想查,届时到了地方,一问便知。” 杜衡“嗯”了声:“说的也是。” 两人又是各自忙碌,直到快到傍晚,江逾明忽然问杜衡:“尊夫人昨日听到你要离京的消息,是如何说的?” 这话一问,杜衡瞬间停了笔,只叹:“女人心真是海底针!” “我分明提前好些日便同她说了要去潮州,可昨夜圣旨一到,她又说我如何如何不提前告知她,我便只回了一句,她还生气了!” “生气?” “是啊,气我为什么要去这般远的地方,如今那里都是灾民,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帮忙抗米都不行,去了潮州只能是给人挡路……反正便是大吵一架,我被她说得一无是处……”杜衡气愤地叹了一声,最后一拍桌案,道,“说便说吧,到底是自家夫人,还能如何?哄呗。” 江逾明一抬头:“怎么哄?” 杜衡支着头:“说着哄,亲着哄,抱着哄,床头床尾的哄呗。” 江逾明一一对照,就差个床头床尾了,他睨了杜衡一眼。 杜衡往大椅上一靠:“腻歪是吧?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我,说吧说吧,反正我好不容易把夫人哄好了,今日回府又是一大桌好酒好菜。” 江逾明没听他炫耀,收了东西便走。 回到府里,院里已经备好了晚膳,还难得的颇为丰盛,荷包里脊、花炊鹌子、栗子鸡、文思豆腐、西湖醋鱼、鱼翅汤,唯独一道凉拌藕片格格不入。 姜辞见他进来,招呼他坐,语气像是茶楼小二一般。 云霜给世子端了洗手水,姜辞便顺势把凉拌藕片放在他面前:“你喜欢吃这个。” 江逾明:“……” 姜辞没发现,只劝他:“快吃吧,到了潮州便没这些好吃的了。” 江逾明看她一直围着自己,开口道:“一起吃。” “哦哦哦。” 用过晚膳,姜辞去检查江逾明的行装,见长笺收拾到中衣时,那件衣裳的腰间破了道口子,她便同长笺道:“我拿去补补吧。” -- 第85页 刚说完这话没一会儿,姜辞便后悔了,她拿着针线坐在油灯下,看着衣裳上那一道歪歪扭扭的纹路,只觉得这衣裳已经没法要了。 姜辞掩面叹息,又想,当初那荷包幸好没送到江逾明手里,不然江逾明看见了,只怕不知会有多嫌弃,哪家的闺秀小姐,女红能差成这般? 姜辞缝缝补补,拆了线,又重新缝上,小小的一个口子折腾了许久。 江逾明进门时,屋里静悄悄的,连油灯都温柔了不少,他走近一看,姜辞已经歪在暖阁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看她手里还握着他的中衣,便轻轻拿了下来,那是件旧衣,已经许久未穿了,江逾明略略记得这衣裳腰间上好似还有个洞。 他翻出来,发现姜辞已经把它补好了——走线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缝得很认真。 江逾明轻抚过那丝线,把衣裳叠好,放在一边,把姜辞抱了起来。 动作一大,姜辞迷迷糊糊地醒了半分,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知道是江逾明回来了:“你好晚。” “怎么不到榻上睡?” 姜辞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半晌,困困顿顿地想起什么:“昨日你说你先前认识我……我问你,你觉得我怎样,你还没答我呢。” 江逾明把她放在榻上,轻声答:“都可以。” “嗯,嗯?” “你怎么样都可以。” 第42章 想一起睡 姜辞困得迷迷糊糊, 没大听清,草草听到这句,觉得他好敷衍, 胡乱答应了一声,又重新睡了过去。 江逾明帮她掖好被角, 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 她睡觉的样子很安静, 连呼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吸都是浅浅的,睫毛轻轻垂着, 露出眼皮上的那颗红色小痣。 他抬手在上面碰了碰,忽然想起四年前, 在长安街灯会上看到她的场景——忽然出现, 像是夜中萤火,让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起初他以为是商贩买花灯的小把戏,本想错开走掉。 谁知那人忽然开口道:“你想许愿吗?” 江逾明步子一顿, 无他, 这声音太耳熟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身娇俏的姜红碎花飞燕裙, 扎着垂挂髻,连声音都是豆蔻花龄,却偏生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整个人看着有些滑稽。 “我请你吧。” 那人说着话,眼睛笑得跟月亮似的, 露出眼皮上一颗小小的红痣, 一眼他便猜出了她是谁。 那日, 他本想去书院请教先生问题, 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应了她的话,同她去了护城河边。 花灯是她帮点的,指尖轻拨畔水,催着花灯远行,姜辞很高兴,站起身叉着腰催他:“可以许愿了。” 他没许,在她说话时偷偷打量了她的侧脸,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里映着灯火阑珊,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出神,直到河畔下游,花灯亮成银河,直到长安街市,熙攘人群悄悄熄了声音。 “你许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说:“没许的话,我便帮你许了。” 灯是她买的,愿也是她许的,江逾明忽然不知自己站在此处是在做什么,刚想说不用,就听她合掌道:“河母娘娘,我的心愿很多,但今日只有一个,所以烦请您务必让我心想事成。” 江逾明不想听女儿家的小秘密—— “愿望就是,祝我身边这位姓江的小公子,前程似锦,顺遂安康。” 祝福是他的。 夜里的夜里,第一道更声远远传来,早早吹了灯的厢房帷幔轻动,似是带了一道风,滚进屋里。 姜辞觉得有些冷,忍不住缩了一下,片刻醒神,刚想换个姿势重新睡,可还没等她动身,就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她动了一下,那人却抱得更紧了。 她支支唔唔地转了过去,感觉到是江逾明,埋头在他胸口前说梦话:“你怎么睡到榻上来了?” 江逾明被姜辞的弄得很痒,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也是没怎么睡醒:“想一起睡。” “……不行。”姜辞声音低低的,说他,“你要睡外面。” 叹声润了他的领口,江逾明没应,把她翻了过去,团了团,重新搂进怀里。 姜辞本就醒得蒙蒙,这会儿被暖暖拥住,脑子也不走了,随便揉搓一下,重新睡着了。 后来的更声,像是睡着的呓语,梦里的人听不见,听见的人在梦着。 清时三分,天边吐雾,既白云中朝阳涂红,早睡的人儿起了早,头发蓬蓬的乱着。 姜辞慢吞吞地爬起身,伸了个懒腰,刚好看见江逾明抱着被子从外头进来,她看着江逾明忙进忙出,觉得哪里不对,昨夜,江逾明好似是在榻上睡的? 不记得了,姜辞按了按额角,下榻。 “是今日启程吗?” 江逾明点头,推推她的后背:“先去梳洗,该用早膳了。” 姜辞就去了。 回来时,见衣柜还开着,姜辞走过去想要关上,可站在柜前看到里头空了一块,步子一顿,也是后知后觉意识到,江逾明要走了。 她抿着嘴看了一会儿,轻轻把门合上,出去找江逾明一块用早膳。 卯时刚过便要出发,江逾明本不想让姜辞去送,可见她穿戴整齐地站在门边,让她待在家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就这么把人带出了门。 -- 第86页 奉京城外,车马列队乌泱泱的连成一片,送行的人很多,除了姜辞他们,还能看到杜家、雷家、路家以及萧家的家旗。 江逾明从马车上下来,雷家的马车刚到,稳稳停在对面。 马车里。 雷勇和雷同坐在左侧,坐姿端正,一脸肃然,便是面圣,神色也没这般忐忑认真,与他们相对坐着的不是旁人,而是如今内阁首辅陈鹏的长子,陈子鹤。 “皇上到了这般年纪,这疑心病也是越来越重。”陈子鹤端着一杯清茶,慢悠悠地品。 他如今四十有六,在朝中位列中书参政,深得陈鹏信任,是陈家下代家主的不二人选。 此人性情阴鸷、喜怒无常、手段残忍,朝中不少官员私下说,陈家最不能开罪的不是陈鹏,而是他的长子,陈子鹤。 因此,便是大了他一辈的雷勇也不敢轻易放肆:“大公子说的是。” “好端端一个淑妃,便这么沉了井,不就是皇上为了试探陈家吗?”陈子鹤淡淡道,“皇上为了扶持董家与陈家抗衡,哄骗董叶唯把女儿嫁给他做皇后,董叶唯做了国丈,还以为董家在自己手里发达了……” 雷勇接过话,殷勤道:“董家到底是根基尚浅,皇上就是给他个金刚钻,他也揽不了瓷器活,大公子亲自出手对付他,真是抬举他们了。” “皇上如今要查潮州,其实就是生气了,先是董恩明,又是琉璃盏,皇上只怕是觉得我们陈家的手伸得太过。” 这话雷勇不敢接。 前些个万寿节前,淮安伯林鸿鸣给皇上送了七盏成色十足琉璃盏,颜色苍翠欲滴,那可真真是旷世不见的珍品——琉璃盏从前朝开始便已失传,这等稀罕玩意,那是只有天子才能享用的,谁知前头林鸿鸣刚把这琉璃盏献给皇上,后脚也不知谁传的风言风语,就说林鸿鸣这琉璃盏原是打算献给陈阁老的。 还是说陈阁老不要,这才转头送给了皇上。 这话一说,龙颜大怒。 陈子鹤略略抬眸,睨了雷勇一眼:“那个说疯话的宦官,可是处理了?” “处理了,已经处理了。”雷勇连忙说,“如今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近宦都是我们自己人,大公子放心。” “皇上没说什么?” “……也是怒了一两日。”雷勇实话实说。 “皇上子嗣不多,太子不成气候,二皇子英年早逝,三皇子又身有残疾,四皇子尚且年幼,安排几个近侍,也是为了皇上好,省得那些风言风语让皇上与我陈家生了嫌隙。雷大人也觉得父亲会害皇上不成?” 雷勇急急开口:“自是不会!阁老对皇上的衷心,天地可见!” 陈子鹤微微挑开车帘,看到江逾明正扶着他家那个小娘子下马车:“此去潮州,皇上派了江逾明去赈灾,怕是知道了什么……项伯遗可是在潮州?” 雷勇点了头。 陈子鹤撂了茶盖,看向雷同,寒声:“寻个机会,把他杀了。” 姜辞跟在江逾明身后下来,早上风大,她特意穿了件斗蓬,锦葵红的,与江逾明的甸子蓝刚好对着,像是一对。 江逾明扶她下来,见其衣摆扫过车轩,还弯腰替她拍了拍。 这一对新婚夫妇在奉京有过不少名声,也有不少人好奇,如今看到两人这般如胶似漆,皆是忍不住打量。 江逾明见不少人看姜辞,便把她的兜帽给她戴上,低声同她说话:“我不在家,不必日日早起,但早膳还是要用的,身子不舒服便找绾妈妈,药苦就让云霜去买蜜饯。” 姜辞觉得他这话像是哄小孩,忙道:“我现在很听话了。” “知道。”江逾明给姜辞系斗篷的带子,她的脸本就很小,戴上帽子后显得更小了,这会儿站在风里,好似一不看紧,人便会被风吹跑,江逾明替她紧了紧衣领,“不要乱跑,出门带上云凛。” “有什么事便去找爹,让爹来处理。”江逾明顿了下,想到什么,补了句,“别总自己动手。” 这便是不忘上次陈子酬的事,还要教训她呢,姜辞拉长了声音:“哦——” 前日叮嘱的人是姜辞,今日却换了江逾明,他看着面前的人,还是忍不住道:“我会早点回来。” 那日突然听到江逾明要去潮州的消息,所以才有些无措,但过了两日,姜辞已经收拾好情绪了,她鲜少送人离别,临了到头,这么看着江逾明倒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毕竟要说的话,那日已经一骨碌全说了。 就在这时,一旁来送杜衡的杜夫人戳着杜衡的脑门说:“你要是敢在外头胡来,便不要回来了。” 这声音不小,姜辞和江逾明一齐转头去看,惹得杜夫人一羞,下一瞬,杜衡却把人挡住了。 两人相视,姜辞开玩笑似的,倾身同江逾明学:“不要到处沾花惹草,夜里锁好门。” 江逾明眉眼处多了一抹淡笑:“好。” 前头的长号吹响了,这是启程的号角。 姜辞抬头望了一眼,扯了扯江逾明的衣角:“要走了。” 黄沙滚滚浩浩,大梁的幡旗高举,整个队伍像是一条密密麻麻的线,远而望不到头,就像是这一场离开,一去不见回头。 昨日好不容易忍下的担心,此刻又上心头,她攥着江逾明的衣角,皱着眉嘱咐:“你一定要回来。” -- 第87页 “我一定回来。” 江逾明走了,登上马车时,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姜辞弯了眉,就这么站在远处,看着队伍一点一点的挪动离开,直到他的车马消失在天际的边线。 虽然重生以来,就做江逾明妻子这事,她做得不算好,也不知现在这般算不算挽回一点,但她目下站在城门外,已经开始思念他时,也会希望,他偶尔想到她时,不要觉得她是一个不够好的人。 姜辞上了马车,打道去城中布庄。 素卿的婚事已经定了,就在年初,如今府里已经开始准备她的嫁衣了。 做嫁衣便是要用布——原先萧睿送给江素卿那匹天丝云锦已经被江娴偷去做衣裳了,素卿为此很是苦恼,前两日还找她诉苦,说自己不该。 姜辞虽有心告诉她真相,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一开口,如何解释她刚进门便知江娴喜欢萧睿的事?又如何解释她这么做的动机? 她能对着江逾明重生重生的说,却不能告诉江素卿。 天丝云锦本就稀罕名贵,见过的人少之又少,数量更是稀缺,就姜辞听说过的,便只有三匹,一匹是江大夫人戚氏与江玄成婚时用的嫁衣,一匹是萧睿特意搜罗来送给江素卿的那一件,再便是,她手中的一匹。 想到此,姜辞忍不住痛心疾首,这么好的布,怎么就便宜了江娴呢?! 姜辞心气不平地进了布庄,让小二去寻掌柜,说是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帮忙卖布。 “这等小事,怎还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掌柜认得江夫人,笑起来又是殷勤又是和善。 姜辞同他说:“这两日,你先把你手中有天丝云锦这事宣扬出去,至于卖给什么人,得我说了算。” 掌柜点头哈腰地答应,不就帮忙卖匹布嘛,这能有何难?他专职干这的。 而且面前这位江夫人光看穿衣打扮,便不是他能随意见到的,莫说是帮忙卖布了,就是免费送她几匹,在贵人面前卖个好也是值当的!更何况贵人一出手便是天丝云锦,这可是免费给他们打招牌的机会,这生意,稳赚不赔! 一连两日,姜辞都在布庄,却一直没等到萧睿。 倒是掌柜,短短两日间,竟是瘦了三斤——这几日他拒绝的人一波又一波,一群又一群,身份三六九等各有之,但大多是他得罪不起的。 卖布给贵人他会,但不卖布给贵人,真的是要了他的老命。 这会儿掌柜站在柜台前擦汗,心里想着,若是今日再等不到江夫人要的卖主,他便只好上去跪求江夫人放他一马了,毕竟他身上这些肉,可是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 正想着呢,一个清冷公子走了进来,一身黑色官袍,腰间挂着一块令牌,是大理寺的,掌柜咽了咽口水,腿都抖了,生怕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对,让这位大人抓了下狱。 那人扫了一眼店里,剑眉星目,眼底还带着几分冷肃:“此处可是有天丝云锦?” “有,有的……”掌柜战战兢兢答话时,悄悄往楼上瞥了一眼—— 姜辞点头了! 掌柜心中大喜,刚想转身去把布拿出来,就在这时,忽然进来了一个英气公子,那人打着把玉扇,一身长袍上都是金丝。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掌柜开口:“天丝云锦?本公子也想买。” 姜辞正在楼上喝着茶,陡然听到这声,直接呛得咳了起来,低头往下一看,竟然是青胜兰。 第43章 平安勿念 姜辞和青胜兰是在荆州认识的, 一个官家小姐,一个徽州富商,按理说不该相识, 可缘分有时就是阴差阳错、捉摸不清…… 姜父方到荆州,走马上任, 一州同知并不比左都御史来得清闲。 刚到荆州的第一个月, 姜夷如时常不在家中, 府中事务,全全落到了周氏手中。作为姜家唯一的嫡子, 又历大灾,姜溯变了许多, 从前天真稚气的面上多了几分坚毅, 整日早出晚归,陪同姜父在官场上游走, 四处打点。 人生地不熟的,姜辞为了不给爹爹添麻烦, 日日待在家中, 闲来无事时,便是带妹妹、看话本、下棋、带妹妹……循环往复。 就在她闲在家中快要开出花来时, 大哥说爹爹给地方州府出了改良河道的主意,立了功,不少百姓到府衙门口感谢。 这消息一来, 家中郁结的氛围一下轻快了许多,周氏露出了半年来第一个笑容, 那个月, 姜辞多得了二两月钱。 姜辞第一次出门, 是为着爹爹的生辰。 因为被贬荆州的缘故, 家中鲜有喜色,便是姜云生辰,周氏也只是私下煮了碗长寿面,给她买身新衣裳便算了。 如今家中气氛好转,姜辞便同大哥说,想出门给爹爹买个生辰礼,把爹爹的生辰好好过一过,散一散霉气,除旧迎新嘛。 姜溯答应了,让她带着云凛出门。 那时,云凛刚来荆州,她擅用枪,日日在院子炼,姜辞在家中开花的日子,时常拿云凛解闷,闲得发慌时,不是让云凛教她两招,便是二人比划比划。 姜辞出门了。 除了刚来那日见过荆州繁华,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城。 不如奉京繁华,但也各有特色,街市上常有拿着一盆又一盆贝壳贩卖的百姓,说是买贝壳,开珍珠。 姜辞听听就过,知道爹爹喜欢喝茶,特地去了城中最出名的茶叶铺子,精挑细选了一大盒名贵茶叶,花了她大半年的月银,她是存不住钱的类型,这些银两还是这段时日困居家中,好不容易攒下的。 -- 第88页 谁料,刚一出门,一个黑影冲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风残云卷一般,抢走了姜辞握在手上的荷包,还把她刚买好的茶叶给冲散了。 姜辞气愤不已,带着云凛去追。 不追不行啊,不追?这半年岂非白过了? 姜辞怒冲冲地挤着人群一路跑,闯过不少商贩摊子,还撞掉了一排的风车,到最后,跌跌撞撞跑到城门口,便见那偷荷包的小贼已经被人制服了—— 家仆模样的男子从小贼手中拿走了荷包,转头递给一个穿着青衣玉锦的贵公子,贵公子看着有几分岁数,但模样却是风流倜傥。 贵公子一抬头,瞧见两个姑娘气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眼神直直溜溜地盯着他手上的荷包,试探着问:“这是姑娘的荷包?” 姜辞喘着气,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人好说话得很,不用她们多言,便把荷包还给她了。 姜辞后来想,许是她的模样太狼狈,或是没有哪家的小姐会这样没有规矩的满大街跑成这般,所以那人才没犹豫。 姜辞喘好气,对他道了声谢,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五十文钱,递给了那个家仆,又对他说了声谢谢。 那人乐了:“我也不是贪你这五十文钱,但给你荷包的人是我,姑娘这赏银为何只给他,不给我?” 姜辞有理有据:“荷包是他帮我拿回来的,公子不过帮忙递了一下,想来不值这五十文。” “若不是我,他怕是没有今日这个拿荷包的机会。” 姜辞听出他的意思,语气也不大客气:“没有你,也会有旁人,他是个好人,好人自当长命百岁。” 那人气笑了:“行,他帮你抢荷包值五十文,我递一下,怎么着也值个一文吧?” “不值,没钱。”姜辞上下打量他,“看你的模样便不像缺钱的,而且你这把玉扇,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比我家府邸还要贵。” 那人倒是看明白了,这姑娘就是抠门,不由得好奇,边笑边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姜辞没告诉他,萍水相逢的人不需要知道名字,她问那个家仆:“你叫什么名字?” 家仆没应,只是摆手。 姜辞又要问。 “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那人悠悠插话,见姜辞瞪他,还笑了一下。 “他叫阿无。”他打着扇子,自顾自地自我介绍,“我叫青胜兰。” 姜辞从茶楼往下看,玉扇金丝,确是青胜兰无疑。 可这人不是在徽州吗?怎么跑到奉京来了? 楼下。 掌柜尴尬一笑,对着后来人抱拳行礼:“真是对不住,是这位公子先来的。” 萧睿转头看了那人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前几日护送赈灾银进奉京的青胜兰。 青胜兰自然也认得萧睿,朝他行了一礼:“萧大人。” “青公子。” 掌柜卖货多年,也是人精,见青衣公子先给大理寺的行礼,便知二位是认识的,而且青衣公子的身份似乎略低于大理寺的大人,这不就好办了嘛,掌柜顿时喜上眉梢。 “萧大人怎么忽然想要买这天丝云锦?”青胜兰故作好奇。 萧睿移开目光:“天丝云锦本就名贵,收藏而已,没什么特别的缘故。” 青胜兰笑容玩味:“可是据我所知,年前萧大人已经得过一匹天丝云锦了。” 姜辞在楼上听这话,十个手指按了响,这青胜兰还是如从前那般令人讨厌。 萧睿眸光微敛:“青公子对我的事倒是了如指掌。” 青胜兰晃着扇子:“萧大人这话就暧昧了,我只是对天丝云锦感兴趣罢了。” 萧睿掀了掀眼帘看了他一眼。 青胜兰悠悠开口:“毕竟,这天下所有的天丝云锦,可都是出自,我的手。” 青家产业颇丰,其中最占大头的,便是丝织业。 “天下云锦,只出三匹,在谁手上,我都有数,所以方才我听掌柜说此处有天丝云锦,不免起疑,生怕掌柜不识真货,是迷了眼睛。” 掌柜被他这话说得汗涔涔地下,下一瞬,就听萧睿解了围:“拿出来一看便知。” 掌柜拿不定主意,偷偷往上瞧了一眼,见姜辞点头,转身进了内间,把云锦拿出来。 青胜兰垂眸看掌柜手里的货,只扫一眼便知是真的,但还是上手翻到里头一寸,见边角上赫然带着一个标记,青胜兰微微扬眉。 “确实是真的。”青胜兰淡笑,“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凡事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既是萧大人先看上了,我也不好夺人所好。” 萧睿沉默地付了账,走之前还特意往上面看了一眼。 他出身大理寺,观察人、物自是比旁人仔细些,方才掌柜同他们说话时,两次往上瞥,上面定是有人,只是从他这个角度看不到。 但不知为何,萧睿冥冥觉得这人他一定认识,天丝云锦宣扬两日,此物本就名贵稀缺,定是不缺买主,而且就青胜兰的话看,只剩这一匹了,应当更是抢手。 他得知消息抽空赶来,本就晚了两日,对还能买到这事本就不抱希望,可最后却是被他买走了,想来是在等他。 这人同他有关系,与青胜兰之间,怕是也牵扯甚多。 萧睿敛了眸,出了布庄,想着青胜兰在奉京有人这事,得同江逾明说一声。 -- 第89页 布庄里,青胜兰数了数萧睿留下的银两,也就二百两,他可真便宜啊。 他拿起一两银子,抛到掌柜怀里,问:“给你这布的小姐,姓甚名谁你可记得?” 正主在楼上,掌柜不敢吭声,却又听青胜兰道:“告诉她别这么糟蹋别人的心意。” 青胜兰说完,人便走了。 掌柜像是木刻一般站在原地,什么什么心意,江夫人不是已经成婚了嘛?而且他方才好像听着这人姓青来着? 掌柜走神没一会儿,看姜辞下来,堪堪回神,把银两全数交了,嘴里支支吾吾:“夫人,那公子说……” 姜辞挑出十两银子留给掌柜,说道:“不用理他。” 云霜走到门边见青胜兰已经走远了,低声问:“夫人,青公子的事,可是要跟老爷说一声?” “让云凛跑一趟。” “是。”云霜点了头,“夫人,现下咱们去哪?” 姜辞捡了个银子:“今日挣了些钱,买衣裳去。” 前几日看长笺收拾行李,翻出一件江逾明破了个洞的衣裳,她女红不好,那衣裳只怕是不能再穿了,而且江逾明离了京,衣柜便空落落的,看得人心慌,还是买些新衣裳,把它填上好,省得她日日都不敢去看衣柜。 于是,今日格外财大气粗的姜老板买了好多衣裳,除了坏一赔三,给江逾明买了几件中衣,她又给自己添了好些秋装。 回到府里,姜辞叫云霜把新衣裳收好归置,可她一打开衣柜,不由得愣住了,前几日看还空了一大块,今日却满满当当了。 姜辞一惊,伸手去翻,竟全是江逾明的衣裳。 他一件都没带走吗? 其实带走了一件。 江逾明刚到潮州,马车方停,一行人便匆匆到街道上去了解灾民情况——夹道两边尽是难民,面黄肌瘦的老人护着孩子坐在巷角,手边谨慎护着一个豁口的瓷碗,里头盛着半碗粥,但大多是水了。 不远处,一个无人的木箱车摊边,两伙人打了起来,粥碗被他们遗在一旁,碗里的粥水洒落,下一瞬,两侧的灾民一哄而上,扒着地上的土,就是要吃粮—— 杜衡看得揪心,路过难民时忍不住加快步子,上前拉住江逾明,低吼:“潮州到底有没有粮?” 江逾明看了他一眼,也是深吸一口气:“现在有了。” 这日忙到星夜高悬,才把分粮的法子定下来,等回到驿馆安顿,夜色已经很深了。 潮州物资吃紧,江逾明和杜衡凑了一间屋。 虽然条件有限,但江逾明还是沐了个浴,洗掉了这几日的舟车劳顿,再出来时,神色有些倦了,不想一抬头,就见杜衡兴致勃勃地站在窗前点蜡,铺纸,磨墨。 “这是做甚?” “写信啊。”杜衡磨墨,“给我夫人报个平安。” “今日刚到潮州,便忙成这样,往后的日子怕是得连轴转了。”杜衡歪着头,“忙中偷闲,不如给夫人写信。” 杜衡说着,抬头扫了江逾明一眼,看到他正在叠衣裳,只是…… “你这衣裳怎么破了?” 江逾明却道:“已经补了。” “破了便扔了呗。”杜衡笑呵着呢,转念一想,心思忽然通透,“怕不是你家小娘子给你补的吧?” 江逾明淡淡道:“嗯。” 杜衡笑个没完:“你夫人的针线,好是了得。” 江逾明不应他,把衣裳叠好,放进柜里。 其实杜衡早倦了,但还是觉得江逾明有意思,见他快要上榻歇息,边喊他,边翻手递笔:“你写不写?” 护送他们前来的军将中有他的亲信,见他安置好了,自会给家中报平安,江逾明摇头:“军中自有人会给家中报信。” “那怎能一样?”杜衡瞅了他一眼。 “如何不一样?” 都是平安。 “你就是只写两个字,也比旁人带句话来得有用。” 江逾明不敢苟同。 杜衡直接举例:“若是生辰,你是想听全府的下人列队给你说声吉乐,还是想听你家娘子给你说?” 江逾明一愣,想到自己生辰那日,厨娘同他说吉乐,姜辞也同他说吉乐,都是祝福,但好像确实不一样。 “同样的话,无关紧要的人说,和亲人娘子说,还是不一样的吧?” 江逾明犹豫半晌,接过笔,抽出一张信笺,落笔写下四字——平安,勿念。 杜衡偷看了一眼:“勿念不能写。” 江逾明睨他。 “想她才给她写信嘛。” 第44章 我不想他 秋夜微凉, 月色染了一层霜。 姜辞沐浴过后,打着哈欠上榻,她近日摸索出一个结论:早睡便可以早起。 这会儿未到亥时, 姜辞已经躺下,双手叠在被上, 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忍了许久, 还是转头往外看——那处依旧静悄悄的, 连从前的小小悉索都没了,也没了那一小团人影。 前世江逾明一直很忙, 夜里很多时候是不回家的,姜辞进门的时间长了, 听下人说世子从前便是如此, 她也就跟着习惯了。 可明明是前世已经适应了的稀松平常事,为何这一回, 她却不习惯了? 姜辞搓了搓手,暖暖地敷住眼睛, 把这归罪于重生后, 江逾明时常在家。 -- 第90页 他们重生之后说了许多话,该说的, 不该说的,都说了。 她原以为江逾明板正,不想他其实也有“没规矩”的时候, 会偶尔的懒床不起,会有些暗戳戳的小心思。 不算什么缺点, 只是她没想过这些事会出现在江逾明身上, 以前她不敢想象, 亲眼见到后, 也没觉得不能接受,相反,她觉得这一世的江逾明更真实了,也更容易靠近。 她现在细细回忆,前世自己与江逾明之所以会走到和离的地步,或许也是因为她把他想得太好,又把他放得太远。 天边月,井边花,她从第一次见到江逾明,便像隔水望月,望过之后,便想去捞,捞着捞着自己掉了进去,醉在了月色里,忘记了自己。 而如今的江逾明,就像是月上柳梢头,与人约在黄昏后,她总能在白月初亮时等到他回来,以至于后来的每一个夜色都不再寒凉。 有时姜辞也会想,若是那时她能多问一两句,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若是她早能多相信江逾明一些,他们是不是也能深情共白头? 姜辞揉了揉心口,告诉自己,现在这样也挺好。 翌日,云霜进来服侍夫人起身,一进门,却发现暖阁上多了床被褥,她心里暗暗一惊,还以为夫人昨夜睡在那了,过去翻了翻,却发现没有。 再一听,声响在里头,便又绕了进去。 “夫人,窄榻上怎么多了床被褥?”云霜见夫人起身,动作娴熟地把床幔收好。 姜辞板着一张脸,像是还没睡醒,装作不知道:“是吗?可能是云秋昨日收拾衣裳后,忘记收起来了。” 云霜没有怀疑,就道:“那我一会儿去收起来。” “哦,收吧。”姜辞自己下了榻,绕到外头去梳洗。 去偏厅用膳时,绾妈妈已经在了,手里端着红枣桂圆黑米粥,说是补气血用的,只是这粥偏甜,姜辞吃不惯。她硬着头皮吃了两日,到底是吃不下,求绾妈妈给她添了道咸菜。 姜辞边吃边偷看绾妈妈,江逾明不在,她心虚得很。 绾妈妈来的第一日夜里,江逾明便问姜辞,是不是绾妈妈在,她会觉得不自在。虽然当时姜辞说了不许把人赶回去,但次日之后,绾妈妈便没再出现在厢房附近了。 姜辞知道定是江逾明同绾妈妈说了什么,但这事怎么说都是因为她,她也就没敢多问,毕竟有江逾明撑腰嘛。 而且她也同江逾明说了不能赶人的,江逾明背着她做这事也没告诉她,这事怎么能赖她呢? 只是姜辞万万没想到,江逾明突然去了潮州,保护伞没有了…… 姜辞心下忐忑,忍了许久,还是先开了口:“妈妈,夫君是不是同您说什么了?” 绾妈妈给她布菜呢,听到她这话,觉得这孩子是个实心眼的,面上却不咸不淡:“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我来了,小夫人觉得不自在,让我别靠太近罢了。” 姜辞心里一“咯噔”,在心里骂江逾明,虽然和离了,但也不能这样坏她名声啊! “妈妈!我万没有那个意思。” 绾妈妈看到她眼底的惴惴不安,心道难怪明哥儿这么护着,她这把年纪了,自也是阅人无数,还能看不出姜辞的性子?叹似的道:“妈妈从没觉得小夫人不好,再说了,老身就是个奴才,小夫人在意我作甚?” “不是啊。”姜辞认真道,“我初见妈妈,便觉着您就像我外婆。” 姜辞性子如此,从不觉得下人只是下人。 “这嘴甜的。”绾妈妈乐了,“有时妈妈看着你,便觉得你像夫人,表面上看着恬静乖巧,其实心思很多,半大点事便说是秘密,不许老身插手,不许老身过问,都嫁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可老身也知道,这才是一个恰恰好的人。” “一个人真没脾气,真没心事,那还了得?” 姜辞鲜少听过窦氏的事,只知江逾明的娘亲在他十六岁时便去世了,而且府中人基本不会主动开口谈窦氏。 越想,姜辞便越是觉得奇怪,先前听府里下人说,侯爷因为夫人离世,遣散了夫人生前的丫鬟下人,说是怕睹人念旧。 这般看来,侯爷应当是喜欢夫人的,可既是喜欢夫人,为何又要纳这么多妾氏?虽然纳妾也不能说侯爷便是不爱夫人了,可就她进府的这些年,基本没听过侯爷宿在哪房姨娘那的。 府中三房姨娘虽说都在暗暗较劲,可却也没见过侯爷偏爱哪房。 既不宠爱,当初为何又要纳? 姜辞想问绾妈妈,又觉得这是侯府阴私——从前她进府三年都未得而知,何况如今才进府两月。 这般想明白,她便不问了,用过早膳后,准备在园中消食散步,素卿匆匆地就来了。 两人侍弄了一会儿花草,江素卿才悄声开口:“堂嫂,今日萧大哥又让人送了一匹天丝云锦来。” 姜辞想笑,又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送了你就好好收着,你不是正愁没有能做嫁衣的布料吗?” 江素卿却有些不安:“我听闻天丝云锦极其珍稀,天下存数不过五匹,萧大哥是上哪寻的第二匹啊……” “你为你萧大哥奔波的事而觉得担忧,你萧大哥不想你因为旧事而难过。”姜辞笑骂,“你们俩能不能不要再来我跟前腻歪了。” 江素卿被她这话说得脸红,轻声道:“堂嫂可是想堂哥了?堂嫂放心,堂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嫂嫂若是觉得寂寞,我可以陪嫂嫂去街市上听戏。” -- 第91页 江逾明可真是能四处祸害她名声,姜辞一下平了嘴角,冷冷开口:“我不想他。” 江素卿小声说:“可以想。” 姜辞两眼一黑,岔开话题:“别想那么多,你就当你与萧世子同这天丝云锦有缘。” 第一匹天丝云锦修补了他们的情谊,第二匹天丝云锦将陪着她嫁给最喜欢的人,这如何能说是没有缘分? “这次知道要好好珍惜了吗?” 江素卿释然,弯了眉:“知道了。” 姜辞站起身来,半开玩笑地开口:“终于是把你嫁出去了。” “府中还有两桩婚事等着我忙呢。” 与刚开始的淡漠不同,自从上次顾晴和林婉仪过府后,林氏对江娴的婚事好似一下积极了起来,这几日,日日给她送补品糕点,说是麻烦她帮江娴挑个好人家,还送了好些男子的画像。 姜辞把那些丹青翻来看去,没看出什么不同,老实地做个中间人,把册子全给了张氏,张氏乐意忙这些。 这日刚出门,天色一下阴沉了下来,姜辞伸手去接雨,丝丝雨线飘斜,落她掌心,秋日的雨总是一场凉过一场,也不知江逾明到了潮州,这场秋寒要怎么过。 秋叶在细篾下打了个旋,飘到了潮州的粮车边。 杜衡正带着人分粥,晌午的日头烈着呢,晒得他满额汗。 “等回家,娘子见我瘦了这般多,定是要责怪。”杜衡抱怨一声,抬眼望江逾明,同样是忙了一日,江逾明却丝毫不见疲惫,这会儿还在跟地方县令打听情况。 “潮州这些年都是怎么收粮的?” 被问话的是戌安县令徐阵。 徐阵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这么年轻又这么大的官,说话时下意识两股战战,每说一句都要擦汗:“每年交粮两次,隔一年,三次。” 旱田先收,交一次粮,水田又交一次,就是不知这第三次从哪来的。 “为何要多交一次呢?” “说是太常仓要储米,以防灾年。”徐阵擦着汗,话都说到这了,乡亲们想问的话,他硬着头皮也得带到,“江大人,我们县里的粮食可都是按时交的,一次都没少啊,如今灾年,不说各地都有米吃,但各地都还算有粮周济,只有我们戌安,真真是一点米都没有了,我们辛辛苦苦交了这么多年的粮,到头来问上头要,都说没有没有……” 戌安是潮州地界最小的县城了,江逾明他们在潮州安顿的第二日,便启程来了戌安,走得这般急,便是想了解地方的真实情况,事实表明,确如江逾明所料—— 太常仓属于义仓,正是为灾年周转各地粮食,维持地方赋税而修建的。 如今大梁国运昌稳,百姓安康,并不缺粮食,每年所缴粮税不过十五税一,鲜少存在百姓交不起粮的情况,所收粮税一半上缴,一半直接充入义仓,以备不时之需,经年下来,义仓中储存的粮食数量非常可观,所以就算是灾年,也不可能到如今人在地上抢粮吃的地步。 义仓政策在各地州府都有明文规定,可落到偏远地区便不同了,交通不通,政策不便,上头官员说什么便是什么,空张嘴就说要多收一次粮,地方官员也不敢多问,压着底下百姓就是要交。 不过这事也好查。 江逾明问:“如今潮州地界,可是有哪处粮价高涨?” 徐阵也是小官,两耳不闻窗外事,听江逾明要问这,才匆匆派人去查,还以为江大人是要压粮价。 不过下午便来报了,说是苦阳凭空出现一个富商,带着不少粮食,已经卖了半个多月了。 江逾明眉心一蹙:“卖多少?” “一两三斗!” 杜衡两眼一黑。 几人连夜赶到苦阳,刚进城,便见苦阳县衙门口已经被灾民给围起来了。 府衙大门上还贴了许多纸张,江逾明叫人去拿来看,只见上面血红地写着几个字—— 求县令大人还邹员外公道! 奸商刘庆杀人偿命! 把刘庆赶出苦阳! 江逾明攥着纸,请了两个百姓来问。 那两个百姓一听他的奉京来的大官,连忙跪下高呼:“青天大老爷!您一定要给邹员外做主啊!邹员外一定是被刘庆那个奸商给逼死的!” 刘庆便是徐阵先前提到的苦阳富商,而邹员外则是苦阳本地人。 邹员外邹海骏是苦阳地界首屈一指的富商,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好人,经常组织义诊不说,还免费给穷人看病,如今潮州旱情,邹海骏更是第一批开铺施粥。 邹海骏的粥铺刚施粥没几日,刘庆便来了,运了几十车的粮米。 不想粮店开了十日,生意惨淡,米根本卖不出去了,刘庆愁了几日,一打听,原是此处有人在施粥。 为着此,刘庆不止一次到邹府去警告,可邹海骏一直不为所动,甚至还在粥铺旁把刘庆的不良行径一一披露,扬言,他邹海骏只要家中有一石粮食,便不会自己吃独食。 百姓们振奋不已,自发抵制刘庆,还有人趁着夜色去砸刘家的粮店。 刘家的粮店很快就开不下去了,可刘庆依旧没走,日日府门大开地一家人坐在院中用饭,饭香都要飘出街巷了,路过之人都对刘庆嗤之以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后来,邹海骏拿不出粮食了,粥铺开不下去。 -- 第92页 走投无路之下,有人劝他跟刘庆买米。 邹海骏也是实在没办法,但为了百姓,还得硬着头皮去了。不想邹海骏刚上门说明来历,刘庆先是羞辱了他一顿,继而狮子大开口地要价,说是一两七斗。 跟着邹海骏前来买米的人听了,拳头都硬了,可再怒又如何?没粮了。 邹海骏掏光了大半的家产,买了米,众人都以为要有米吃了——不想,就在邹海骏回府的路上,他人坐在马车上好好的,忽然就中了风,还没等回府,人就死了。 这是一出,全县震惊,不相信邹海骏是中风死的,一口咬定是刘庆害死了邹海骏。 江逾明听完,觉得此事不简单,先是宽慰百姓莫要着急,并告知他们,这两日朝廷的赈灾粮便会到苦阳,最后还保证一定还邹海骏一个公道。 百姓一听这话,又重新跪了下去,高声喊江逾明青天大老爷。 江逾明千劝万劝,终于是把人劝起来了,百姓刚起身—— 杜衡开心地跑过来:“逾明,信寄出去了!” 江逾明身形一顿,想到信上的内容,耳尖一热,面色冷了三分,低声道:“知道了。” 第45章 见信如面 秋雨初歇, 奉京九月三分凉,枫叶夹霜,西风萧瑟几度寒。 修远侯府的碧西池, 藕花莲叶全谢,几个疙瘩在池中, 蜻蜓走水, 涟漪泛泛, 江娴已经穿上了莲青色的束领襟衫配着碎红梅的素纱氅衣,这会儿正打着团扇, 坐在四角亭里等人,没一会儿, 便见江涟打道而过。 “倒是许久未见二姐姐了。”江娴团扇遮面, 露出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江涟, 素蓝碎花的齐胸襦裙,一看便是去年的款式, 鬓发上带着的钗子也是两年前的成色, 这样的打扮,她都不想承认这是她二姐姐。 江涟也是没想过会遇上江娴, 心头一跳,堪堪稳住步子,柔声:“也是许久不见三妹妹。” 江娴微微扬眉, 觉得她这话是在暗暗讽刺她先前被禁足的事。她请了江涟坐,让月见给她斟茶:“如今张姨娘正在为我的婚事操劳, 可是繁忙?” “姨娘素来无事, 也是难得有事可忙。” 江涟语声客气, 声调又柔又甜, “再说,我与妹妹同为一家,哪里说得上繁忙?” 江娴素来听不惯她的声音,听她话里张氏忽然得势的语气,更是忍不住面上嫌弃:“张姨娘到底是个姨娘,又是异乡人,怕是对我们奉京的世家背景不甚了解……” “我姨娘虽出身宜州,但嫁进府里也有十多年了,对奉京的大小事物还算了解,姨娘对妹妹的亲事很是上心,妹妹不必担忧……” 江娴冷笑:“张姨娘当然会上心了,背着人偷偷给世子夫人送礼,不就是想让世子夫人帮你挑个好夫婿吗?怎么?是瞧上了我淮安伯府这个大树好乘凉,想顺手钓一个金龟婿是吧!” “三妹妹何至这般说?”江涟没想到江娴说话竟这么难听,一时怒上心头。 可江娴全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江涟我告诉你,就算是我挑剩下的男人,也不是你能觊觎的,我劝你趁早散了那颗□□心!” 江涟气得脸都红了,她声音本就小,一着急,说话都带了哭腔:“姨娘不过是操心我的婚事,才托世子夫人帮忙,妹妹何必把话得这般难听?我本就到了年纪,也该相看郎君了,难不成只许三妹妹议亲,就不许我寻人家吗?” 江娴听她的声音就头疼:“如果姐姐只是想嫁人了,妹妹自是无话可说,可姐姐若是动了旁的什么歪心思……”江娴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江涟,像是要把她看穿,“我便把话放在这了,姐姐想要找郎君,可以,但别想从我这里下手,我江娴的好处,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我从没想占你便宜!”江涟哭着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江娴对着江涟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她还能看不出张姨娘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张氏的娘家在宜州,能依靠的只有侯爷,可侯爷对三位妾氏不偏不爱,三位姨娘争无可争,到如今,能拼的不过娘家出身,所以林氏才会在府里看起来略胜一筹。 如今姨娘们到了这个年纪,争宠的心早歇了,能指望的,便是儿女有个好前程、好亲事。 张姨娘与柴氏、林氏不同,她只有一个女儿,她比谁都想江涟嫁得好,所以江涟的婚事才会拖到现在,拖到她议亲。 捡漏嘛,矮个子里挑个高的都算张姨娘赚到,但张姨娘贪心,可着这点便宜还不够,另一头还不忘巴结世子夫人,想着世子夫人说不定能帮她寻个更好的。 江娴冷哼一声,这便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岂能让她如愿?她今日在此处等她,便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 秋风飒飒作响,像是应声哗然,只可惜四方亭的小争执全然没影响到姜辞。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便是燥意也散了几分,姜辞这几日有些上火,晌午张氏来寻她时,她还在煎菊茶。 张氏将丹青像挨个展开在姜辞面前,徐徐道:“这是城南孙家的二公子,年岁二九,前段时间秋闱,还是经魁之一。” 经魁可是前五,算是了得,明年会试中举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中举便有官可做,这孙二公子又出身中书省左司郎中,往后仕途还算明朗。 姜辞点头,持保留意见:“这人性子如何?” -- 第93页 “才学家世都不错。”张氏顿了一下,“便是性子张扬了些,家里又宠得紧……” 姜辞眨了下眼,江娴自己就是跋扈的性子,这俩要是凑一块,往后的日子怕是不能安生,而且孙郎中既要儿子考科举,想来大抵是很重名声的,江娴如何说自己是淮安伯的侄女,也是庶女,前阵子又出了那事…… 张氏见姜辞不吭声,便没往下说,又给她看了些别的男子的丹青像,看了有十七八个吧,姜辞觉得都差不多,堪堪有印象的,就是城西郑家的大公子郑骞,如今在光禄寺任少卿。 她拿着画像,问张氏:“这人二十有三了?” 这般年纪,仕途坦荡却未成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这人怕不是有什么隐疾?或是长得丑?! 张氏道:“郑公子为人正直,长相也清俊,就是个子颇高,比侯爷还要高上些许。” 侯爷是将军,身姿体魄本就比寻常人高大健壮,这郑骞比侯爷还高,可见个头是真的吓人。 “……京中不少女儿家远远瞧见他就怕了,哪还有人愿意上门结亲,该议亲的年岁耽误了,这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家中没有妾氏或通房吗?” “没有。” 姜辞觉得这人不错。 张氏挑的人,姜辞全都过了一遍,可到最后,也没说过一句准话,只让张氏去同侯爷说,让侯爷定夺。 “待会儿让云霜跟着跑一趟,如今三姑娘议了亲,二姑娘也不该落下。”姜辞语气慢慢,她在江娴的婚事上吃过亏,这一世便没打算插手,婚事这事,如人饮水,如何办都是两头不讨好。 张氏一怔,明白了姜辞的意思,没再多言,恭敬地退了。那日之后,也没再让江涟往姜辞跟前凑。 刚把张氏送走,姜辞斟出来的茶还没来得及喝,沅叔就来了,面上带着笑,说世子已经平安到潮州了。 姜辞松了一口气,又听沅叔说:“世子还给夫人捎了封信。” 江逾明竟还会给她写信?! “夫人,快打开看看吧。”云霜捂着嘴笑。 姜辞拧着眉,还是不敢相信江逾明会给她写信,而且就冲他离京前,给她分析京中局势这事,信上的内容大概八九不离十—— 辞娘,见信如面。 姜辞看着这行字,不由一愣。 九月初六,已到潮州,举目望去,满城萧索。夹道尽是斑白,路有饿殍,无数流浪; 巡查粮仓几座,颗米未见,地方官绅,官官相护。幸奔忙数日,灾粮赋饥,缓解可期。 姜辞看完前面,心道果然是江逾明手笔,走之前分析京中局势,走之后传报地方灾情,词文一板一眼,换个册子,都可以直接面圣了。 她在心中调侃,却又忍不住心忧,虽只有寥寥数语,可她仿佛能从这一字一句中依稀看出潮州现状,黎民不幸,赈灾艰苦,江逾明在潮州,只怕并不轻松。 也不知他人如何了,是否会瘦…… 继续往下看。 下榻驿馆,万事全备,衣食无忧,戒备良善;长笺随侍左右,行事细谨,诸事皆安。 今行厢阁,见牖下桂香馥郁,辰时四刻,瓣叶沾霜;感秋日寒凉,莫忘添衣,念你,安遂。 姜辞看完一怔,又重新看了一遍,念你? 江逾明在信中说念她? 姜辞一下坐了直,睨着那两个字,不敢信,连夜给江逾明回了封回信,问他这信是不是杜衡写的。 就在姜辞看信这日,运往潮州的赈灾粮已经输往各地,大小县中灾情缓解,亟待离开时,江逾明忆起前日在苦阳县衙门前见着的那事。 “查案的事,就该他们大理寺来,我好端端来赈灾的,现在怎么沦落到查命案了。”杜衡靠在木桌边猛灌了茶水,骂骂咧咧地抱怨。 他这两日黑了不少,奔波也辛苦,江逾明没念他,解释:“雷同奉旨到地方查冤案,我担心他来路不正,让路重和石破留在州府盯着了。” 杜衡也是没脾气,只是抱怨两句罢了,这会儿听江逾明这么说,也严肃了起来:“你是说潮州的冤案,可能跟雷家有关?” 江逾明没给准话,出城那日,雷家的马车停在了对面,他下马车时,看到坐在前头的那个马夫,好像是陈家的。 但到底是与不是,江逾明也不敢确定,可这里面若是陈家和雷家相互勾结,那就麻烦了。 杜衡猜:“你说邹海骏的案子,会不会便是钦天监所说的冤案?” “不是。”江逾明肯定道,“钦天监算出来的时候,邹海骏还没死。” 江逾明觉得所谓的潮州冤案应当跟潮州义仓发不出粮有关。 “那你觉得邹海骏会不会真如百姓所说,是被刘庆所杀?” 江逾明摇头:“我见此人虽为卖粮使过一些手段,人倒是干脆。” 店砸难开,为了报复,便大门敞开的在院中用饭,这是稚子脾性;当初邹海骏上门买粮,他要价虽高,却也卖了,之所以要一两七斗,怕也是为了出气。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干在明面上,可见为人还算磊落。 江逾明拿了主意:“先去刘家。” 二人到了刘家大门前,只见其府邸大门紧闭,上边还有好几个被人用红染料画的大叉。杜衡为难地选了一块儿还算干净的地方拍门,等了一刻也没见人来。 -- 第94页 江逾明蹲下看地上的痕迹,道:“这府门大抵七日都没开过了。” “不会跑了吧?” “应当不会。”江逾明扫了一眼街道,“苦阳县这么多人盯着他,若是跑,早被人抓住了,而且住着这么大的府邸,家里人只怕不少。” 杜衡看着他家高高的院墙:“他不开门,咱们怎么进去?总不能翻墙吧……” “有后门。” 二人绕着府邸走了一大圈,终于在西面的竹林后头摸到了个小门,门口有开合踩踏的痕迹,应当是有人出入。 他们敲了门,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了里头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 里头一阵嘈杂慌乱,像是下人把刘庆请来了,几人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怎么把人挡出去,都说到抄家伙了,杜衡才开口:“我们是奉京来的监察御史,今日是到苦阳赈灾来的。” 门里头听到这话,瞬间安静下来,又是一阵慌乱,后门打开了,穿着粗布麻衣的家丁引着二位大人往里进。 刘庆抱着拳上前,整个人都瘦脱相了,笑容苦涩地请二位大人坐。 “刘员外这几日为何闭门不出?” 刘庆长叹:“我的处境,想必大人清楚,何必多此一举地再问?” 杜衡乐了,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人:“刘员外爽快,既是这般,我们便直说了——前两日邹员外中风之事,闹得满城风云,百姓们都在县衙门口讨公道,说是要你这个凶手杀人偿命。” “邹海骏?”刘庆嗤笑,满身疲惫地坐下,“他就是个假好人。” 江逾明眸光一停,杜衡已经倒上茶了:“来,慢慢说。” 刘庆到苦阳,就是来发国难财的。 苦阳算是潮州比较富饶的地区,刘庆有米有粮,自觉挣一点也不过分。 可等他到了苦阳,却发现此地有个心善富商在施粥,粥棚大大小小开了满城,每日排队的百姓从头望不到尾,那些百姓在他的粮店门口排队,看都不看他一眼——有免费的,谁还想花钱? 刘庆见生意不好做,只能想办法。 他最初的法子便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潮州存粮本就不多,邹海骏的粥铺能施粥到及时?如今百姓靠他的粥食供养,往后他若是拿不出粮,那些百姓便是洪水猛兽,能要了他的命。 刘庆动之以情后,才晓之以理,与邹海骏商议,济民可以,只济穷人不就行了?让平头百姓都到他那买米,这样邹海骏既能长久挣这个好人名声,又能让他挣到钱,何不是互利互惠? 明明就是两家有商有量的事,不想隔日,邹海骏就在自家粥棚旁搭了台子,举着那些亲笔信,就说刘庆威胁他,要他把粥棚都关了。 刘庆哭诉:“大人们,我可真是太冤枉了!” “这事确实是邹员外不仁义。”杜衡煞有介事地点头,“后来呢,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中风了?” 刘庆心底苦啊:“大人,这可真不关我的事啊!” “他前两日来买米,我确确实实卖了,也没缺斤少两,价钱高他也没说什么,我给他还口的余地了……我也不知邹海骏那老贼为何一回去就中风了!我还怀疑他就是想冤上我呢!” 一连听了两个版本,江逾明未予置评,只是干脆地问道:“你那粮米从何而来?” 刘庆浑身一颤,直接就跪下了。 江逾明便知这米来路不正,只能是出自太常仓和万吉仓了。 杜衡大喝:“好啊!你明知这是掉脑袋的事,还是要做,真是无药可救!” 这回揪住了线头,便可以顺着往下查,江逾明冷声开口:“你入手这些粮食,花了多少银两?” 刘庆颤巍巍地,说话都在抖:“一两……一两,一石二斗。” 杜衡瞬间坐不住了,抬腿给了他一脚:“那你现下敢卖一两三斗!”杜衡给了他一脚还不解气,想到那些在地上抢食的百姓,戳着他的脊梁骨骂,“活该你瘦脱相!” “那些人日日辱骂我,我不稀罕卖他们粮食,卖贵点,有什么错……”刘庆低声抱怨着。 杜衡还要说,江逾明却把人拦了下来:“你当初买米时,是与哪位官员交接的,可知道?” “是丰大人!”刘庆猜想这能将功抵过,连忙开口,把买米时听过的官员名字全说了。 这丰大人想来便是丰洄,这人来头可不小,是陈阁老的外甥。 长笺连忙把名字记下来,带着人去查。 杜衡让人把刘庆收押在牢,回头低声问江逾明:“你可信他的话?” “半真半假。”江逾明皱着眉,“招得太快。” “我看他就是个乍富的二愣子,杀头的活也敢干,我猜他决计威胁邹海骏了。” 江逾明不置可否,走之前,让人把刘家封了,先前买来的粮食也一并造册,收归赈灾。 这日倒是不用分粮,可查案却结结实实把杜衡这个新手包青天给累着了,这会儿他捶着肩膀进屋,抻腰时浑身骨头都响了,只不过身上累,心里却是开心的,傍晚收到了自家夫人寄来的回信,他一口气读了十遍,来来回回都会背了。 不过他今日去领信时,看到江逾明竟也有,小小的意外了一下,就是那人小气得很,根本不给人看,这会儿到了晚上,杜衡又试着问了一遍,语气悠悠的:“你家小娘子给你说什么了?” -- 第95页 江逾明想到信上的内容,微微蹙眉:“她问那信是不是你写的?” 杜衡笑了一日。 江逾明也有些无奈,找了笔来,又要回信。 杜衡来了兴致,又问:“你要同她说什么?” “告诉她是我写的。” “别啊!你就继续这般写,这样你家小娘子才会回你。” 江逾明不理他的歪理,拿着笔,到一旁去写了。 姜辞信上的内容不多,也是写了这几日都做了哪些事,末了还问他是不是没带衣裳,又说他别同旁人说她的坏话,江逾明都一一回了。 那日临走时,他过来唤她用膳,还没进门,便看到她站在衣柜前出神。 用过早膳,他特意回去看了一眼,发现里头空了好大一块,他也怔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她可能是觉得不大习惯,便让长笺把收拾好的行李全放了回去,按原来的位置放好,路上又备了套新的。 江逾明继续看信,见姜辞后头写到这几日在忙家中两位妹妹的婚事,还说张姨娘和林姨娘送来的丹青颇多,看得她眼睛都花了。 江逾明笔尖一顿,想着那些丹青像应当都是男子,又想到他们如今的关系,忍不住抿了抿唇。 落笔道:伤眼,少看。 第46章 忽远忽近 这日还没歇下, 长笺匆匆领着县令来报,说是县城郊外,发现了大片大片的尸体—— 江逾明眸光一凝, 换了衣裳,连夜带人去查。 杜衡看着四处荒郊野岭, 也不像是会有人烟的样子, 又看这些尸体, 新新陈陈,不像是同一个时间死的, 问道:“人是怎么发现的?” 县令跟着几位大人站在坡下,额上全是汗, 自己也吓坏了:“上头有破庙, 不少流民都在那暂住,近来天燥, 人取暖时把树点着了,着急扑火呢, 一不留神跌下来, 这下头全是死人!” “验尸了吗?” “在验了!在验了!” 苦阳县衙的仵作是个新手,验尸并不熟练。这会儿奉京来的两个大官气场极强地站在旁侧, 惹得他心惊胆颤,这一惊,验了两个时辰, 最后说人是死于食物中毒死。 江逾明的目光远远望向城门口的粥棚,暗暗记得, 邹海骏, 好像是个大夫。 这日没过一半, 苦阳多地出现了腹痛灾民, 拢共一查,共同点竟是都吃过邹家大米。 杜衡又连忙带人去邹府,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打听了一圈才知,邹海骏头七出殡那日,全家都出城送葬了,最后竟是一个都没回来,想来是跑了。 杜衡气急,只能指着邹家的大匾,骂了两句,另一头,江逾明带人撬开了邹家粮仓—— 前头全是从刘庆那儿买的新米,有半数已经拿去施粥了,只有后头一半原封不动的放着,想来是因为邹海骏突然中风离世,邹家乱了套,没人管了。 江逾明带着人往里查,越往里,越觉得味道不对。 直到走到暗处,脚下空响,下头是空的。长笺撬开了木板,发现了地窖,甫一打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官兵速速下去查看,发现下头也是用来放米的,不过米已经没了,只找到几个麻袋,是个空窖。江逾明接过翻开,见到上头太常仓和万吉仓的印字。 “每年多缴的新米卖给富商转手,趁着天灾,发国难财,早该贱卖的陈米却迟迟不处理,熬成霉米,新霉两掺,施出去销毁,顺带还能让百姓感恩戴德,这个邹海骏心也太黑了吧!他还是人吗!” 江逾明按着眉心,想到昨夜见的尸体,新旧各有,猜测这事怕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沉声开口,一连下了几道命令,一是速查邹海骏身份;二是查这些年邹海骏搭棚施粥的次数,及往后是否时常伴有人口失踪或腹痛事件发生。 “邹海骏死前,城中没传过吃粥腹痛的事,想来跟邹家义诊有关。”江逾明冷声开口。 “一边给人下毒,一边又给人治,他是疯了吗?”杜衡低呼。 “不是疯了,是太急了。” 旧米虽陈,就算贱卖,也能挣钱,总比放霉了倒掉强,所以这霉米也一定是拿来卖的。 新陈两掺作新米来卖,并不少见,便是商贾都懂得以次充好,那些个想从官粮中捞钱的地方官如何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可为何忽然把它们全施出去了? 因为着急,皇上要派人下来赈灾了,粮仓的米一下子卖不出去,只得赶紧搭棚施粥,因为不要钱的东西才抢手! 做成了吗?自然做成了。 江逾明他们到苦阳时,邹家的粥棚已经全关了,若不是邹海骏的死,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灾情缓解后,还会劝苦阳县令嘉奖邹海骏,可偏偏这时,邹海骏死了,为什么? 因为刘庆。 这日夜里,江逾明进了县府的大牢。 他站在刘庆面前,隔着牢笼看他:“刘员外在牢中过得可好?” 刘庆看着他,微微扬眉,昨日见时,他还是个温润公子,今夜站在他面前,倒像是一轮霜月,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还成,奉京来的狱卒子倒是不会动用私刑。” 江逾明淡声道:“本官有一事不明,还请刘员外解惑。” “江大人请说。” “苦阳百姓对你至此,你依旧开铺卖米,为何不走?” 刘庆苦叫:“我走不了啊江大人!苦阳的那些小老百姓把我家府门堵得水泄不通,我家大门响一下,他们都要泼粪……” -- 第96页 “你只身一人,若是想走,早便走了……你究竟是走不了,还是不想走?”江逾明打断他的秽语,声音一下沉了下来。 那日进刘府,江逾明便发现整个刘府的人很少,连个管事的都没有,全是下人,也没有女眷,全然不似商贾的模样。 刘庆被这年轻人的气场压得移开目光:“……江大人就当我舍不得那些米。” 江逾明不置可否:“一两三斗,这个价格,现今苦阳百姓根本买不起,可以依旧坚持高价,而且就算被逼至此,也一直坚守苦阳。”江逾明顿了下,肯定道,“刘员外的目的,怕不只是为了报复邹海骏、报复当地百姓。” “是为了把我们引过来。” 刘庆面上的笑意淡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江逾明:“江大人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罔顾性命,冒着杀头之罪,也要发国难财,刘员外也是英雄。” 刘庆笑了:“奉京的大人说话都这般……” 江逾明放下擦手的帕子,打断他的话:“或许吧,项大人。” 刘庆面色一寒,整个大牢瞬间没了声息。 半晌,凉夜带着风声一笑,刘庆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江大人是怎么认出我的?” “猜的。”江逾明实话实说。 “到底是英雄出少年,现在的都察院都靠诈人查案吗?” “诈”字一出,江逾明有一瞬想到了姜辞,他微敛神色:“昨日到项大人府上,见项大人的第一面,便觉得不像商贾。” 刘庆笑了:“如何不像?”他自己打量了一下,“因为太瘦?” “因为你一听我们是京官,便立马把我们放了进去,杜衡给你倒茶,同你说话,你全然不见惊慌,坐下坦然,跪下倏然,这不是一个会发国难财的地方富贾该有的神态。” “江大人还真是观察入微。”刘庆语气慢慢,“可就算如此,你作何能确定我是项伯遗,而不是旁的什么阿猫阿狗?” “潮州大旱,圣上派人到地方赈灾并查冤案,皆是大事,可所来接见之人不过一州同知,怕是不妥,后来我询问项大人去向,同知大人只道,知州大人去做紧要事了,不在州府。” “圣旨在前,项大人心大如此,这要紧事若是不能将功抵过,只怕会与圣上生出嫌隙,项大人既不想丢乌纱帽,应当也不会这般做,其中缘由,只能是项大人早知京官会来,躲出去了。” 项伯遗平静地看着江逾明,叹:“江大人好聪明。” “项大人才聪明,躲出来这一趟,查了贪粮案,又避开了雷家人。” 项伯遗微微扬眉,目色暗了下来:“江公子何出此言?” “项大人杀了邹海骏的事应当不用明说了。”江逾明冷声,“夜里城郊,仵作验尸时,我探查了周围环境,发现丛林中有被军中良马踏过的痕迹,那些马蹄印,是护送我们前来潮州的马才能留下的,痕迹打州府来,身份不言而喻。” “雷大人悄无声息来了苦阳,不寻我,只能是寻项大人。” “……雷同寻我作甚?” “因为项大人和三年前的毒刺案,关系不小。” 项伯遗看着江逾明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年轻人,你胆子不小啊,连毒刺案都敢查。” 江逾明目光如水平静。 项伯遗弯着腰掸了掸身上的草屑:“邹海骏就是个潮州富商,十多年前搭上了丰洄的关系,才渐渐富甲一方,他是做药材生意的,会医术,又贪慕好声名,所以丰洄让他处理这些霉米时,他想了这么个主意。” “我同你们说的话,也不全是骗你们,我确实警告了邹海骏,可邹海骏全然不怕,甚至伪造手稿,满县城的宣扬。他民心所向,百姓自是信他,无法,我只能借他买粮的时机,取他性命。” 江逾明皱眉,有一事不解:“邹海骏既是想销毁霉米,为何还要花钱跟你买米?” “他哪是想来买米,分明是来探我虚实,我的米是从丰洄那买的,邹海骏是丰洄的人,我事事与他作对,邹海骏如何不起疑?我在苦阳势单力薄,哪敢明着同他敌对?”项伯遗叹了,“江大人也说了,我是前有灾民,后有雷同,我杀了邹海骏,等丰洄反应过来,我也活不了。” 所以项伯遗为了活命,只能出了哄抬米价的主意,如今监察御史正在潮州赈灾,粮价如此之高,自然惹人注目。 怕也是如此,雷同才会突然派人到苦阳寻他。 还真是一招一险。 江逾明上下打量他,此人颇喜欢兵行险招,前头假扮商贾到丰洄那买粮,借此以探听证据,也是大凶。 是个不安分的。 回去后,江逾明把这事告诉了杜衡,杜衡也是大惊,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刘庆竟是项伯遗?” 江逾明轻轻点头。 杜衡喃喃问:“雷家在政见上一直与常敬庐相左,项伯遗先前呈递了常敬庐贪墨的罪证,按理说不该与雷家一党为敌,可雷家为何要杀他?” 江逾明皱着眉,也是一知半解:“该是问项伯遗为何会去搜集丰洄的罪证,这里头有问题的不是雷同,而是项伯遗。” 杜衡暂时想不明白,往后一躺,索性在榻上装睡起来。 邹海骏的案子查清后,苦阳县衙出了告示,把先前的命案解释了,又在城里组织义诊,给那些前些个在邹家粥棚吃过粥食的百姓看病。 -- 第97页 前前后后又忙了七日,苦阳的事情才算结束,众人回了州府。 路重今日晨起,见杜衡也起了大早,上前打招呼:“杜大人,起这么早作甚?” “取信呢。”杜衡笑着。 路重愣了:“哪来的信?” “家里夫人的信。”杜衡笑得眼都弯了起来。 路重就笑:“杜大人同夫人伉俪情深啊。” “不情深,比不得江大人情深。” 江逾明早便起来,这会儿正站在檐下同长笺讲话,没理他们。 杜衡八卦,前段时间太忙,一直没能同路重说上话,这会儿倒是得了空:“听闻路大人还没娶妻?” 路重一愣,道:“……我不急。” 杜衡是个人精,什么看不出来?直接道:“怕不是不急,是有心上人了吧。” 许是因为山高路远,最近又办了件大差事,路重心境开阔了不少,这会儿听杜衡问,也没遮掩,直接道:“是。” “喜欢便让路史官去提亲啊,以你的样貌家世,还愁姑娘不肯嫁?” 路重只是摇头。 “不喜欢你?” 路重犹豫道:“我觉得她也不是不喜欢我……” 杜衡乐了,这话说得自信。 路重也不知如何讲,只能道:“就是感觉她对我忽远忽近的,琢磨不清。” 江逾明路过他们时,步子一顿。 “有时同我挺亲近的,有时却又很疏远……” 江逾明想起姜辞两次抱他,搂着他的手都很紧,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说要跟他熏一样的香,还说想要亲他,江逾明有时觉得他们很近,好似什么话都能在耳边呢喃,又好像很远,远到上次生辰礼,她只送了他个平安福。 和前世不一样。 “路大人,她喜欢你啊。” 第47章 若即若离 路重愣了一下, 旋即摇头:“……应当不是。” “怎么不是?”杜衡换了个角度,“姑娘的心思你得细细猜,若是不喜你, 早不搭理你了,又怎会若即若离?”杜衡肯定道, “在意才会若即若离。” 路重觉得她不是这样的性子, 解释:“她若在意, 不会若即若离。” 其实路重就没见过她有在意的东西。 杜衡绞尽脑汁:“额……也有别的情况,那姑娘想同你亲近, 但她又有顾忌,所以犹豫了。” 这倒是真的, 路重总觉得她心事颇多, 虽然那些事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路重也不是天生的纨绔,原先是族中子弟众多, 路父关心不过来,路重为了引起路父注意, 反其道而行, 不想真真把自己养成了纨绔。 吃酒打架闹事、楚馆千金一掷,他有过穷奢极欲, 也挥金如土,吃过玉盘珍馐,也尝过山肴野蔌, 他自认小小年纪便见过人间起伏,直到遇见了一个人, 才发现, 原来这世上, 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过得艰难—— 她很普通, 像石缝青草,连出场都是落魄,可他偏偏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刚认识那会儿,只觉得她过得很惨,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为何要过成那样,认识的时间长后,依旧不懂,但对她的戏谑却少了。” 她总是出现在平淡无奇的午后,时而疲惫,时而窘迫,时而寡淡,她的人生好像全是素色,但他第一次见她展颜时,忽然有种欲望,那便是让她一直笑着。 也是那时候,路重才突然发现,他就是喜欢上这个人了…… “人总是贪心的,当你开始想要时,便会想要更多。”杜衡感觉路重小小年纪,心事挺重,重便重吧,又有种说不出的通透,他俩说不到一块,便没继续说了,一道往外走,“今日州府发粮,听说潮州解元也来了,寒门难出贵子,这人了不得啊,叫什么来着?” “谢裴声。” 杜衡连声应,回头见江逾明进屋,喊他:“逾明,出去逛逛不?” 江逾明没应,接了长笺领回来的信,进了里室。 苦阳的事情只结束了一半,他还有奏帖要写,可他捏着笔坐在窗边,半晌落不下一个字。 他还记得当初在爹嘴里听到姜辞名字时的心情。 那时他刚出孝期不久,爹忽然把他找了过去,问他觉得左都御史姜家的大姑娘如何。 他当时沉默了许久,说的是挺好。 爹便去提亲了。 上门提亲那日,姜辞穿了身春梅红的对襟褶燕裙,手里握着把团扇,遮住了大半张脸,趁着爹与姜夷如和周氏的说话时候,偷偷倾身过来问他:“你要娶我啊?” 江逾明垂眸看她,应了声:“嗯。” 姜辞的脸瞬间红了,立马站好回去,像是不曾问过他那句话一般,却没看到江逾明同样红了的耳侧。 那日,他没睡着。 他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日子,却不想世事无常——常敬庐出了事,姜夷如深受牵连,爹也被皇上叫到御前问话,再然后,便是姜家要离开奉京,庚书和定亲信物退了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用,在各种党争里,渺小得如沧海一粟。 他决定放弃科举的时候,是爹第一次沉声同他说话,问他是不是想明白了。 江进亦的生气江逾明清楚,窦家出身诗礼,家风清白,不想到了江逾明这,竟出了个要靠父亲的关系谋官位的儿子。 那时的江逾明也不知自己在急什么,但他就是着急,很多人说他沉静,却无人知道他也汹涌,尤其在姜家离京,皇上渐渐分散了江家的兵权之后…… -- 第98页 江逾明在过得最混乱的时候,进了都察院——先是私盐一事得罪董家,后又是开口和王啸争执,连温以清都察觉到他的不对,上门质问:“你怎么了?” “贩售私盐本就是死罪。” “你看不出私盐背后是董家和陈家的党政吗?”温以清厉声道,“青胜兰这么轻易把事情捅出来,你还要上赶着去做棋子!” 温以清也是清越公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厉声说话,便是对着江逾明,他责问:“你到底在急什么!” 他答不出,只能摇头。 江逾明知道他让很多人失望了,爹对他失望,娘对他失望,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对他失望,以至后来,他越是功绩卓著,越是能感觉到身边人对他的失望,兴许那已经不是失望了,而是遗憾。 江逾明越来越忙,人也越发沉默寡言,这个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荆州来了信,说姜家大姑娘不退婚了,才渐渐淡下来。 他在都察院的时间总是碌碌,因为只要忙起来,他便可以忘记很多事。 后来姜家归京,姜辞嫁进了门,几经颠簸的尘埃渐渐有了落定的感觉,可江逾明依旧不敢停,但好在根基越来越稳,他有了敢调查当年毒刺案的底气。 那时的他,只要回家能看见姜辞还在,便会觉得沉静。 他很习惯那样的平淡,那会让他觉得安心。 他又是从何时感觉到不安的? 是姜辞第一次开口说了和离之后,他意识到她不开心。 也是从句话之后,他才发现他一点都不懂她,他甚至没想过去了解,姜辞不安,他也不安,他给到最后发现再无可给的时候,依旧没能把她留下。 他后来无数次想,答应和离这件事是不是错了? 人总是贪心的,当你开始想要时,便会想要更多。 从看到姜辞送的平安福时,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江逾明捏着手中的信,想到一年之后,姜辞便不会再给他写信,没有生辰礼,没有拥抱,回家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江逾明眼睫一颤,第一次生出不想的心情。 他不想她离开。 江逾明看向窗边,见窗外轩廊好像落有斑驳的黑点,他倏然起身,走到门外,发现是下雨了——潮州下雨了。 细雨飘点,打湿了九月的枫叶,中庭小池泛起涟漪,连滴答都像在欢舞。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紧接着是巷道上传来的欢呼,密密麻麻响成一片。 “下雨了!” “下雨了——” 青石板路上的踏水声混响,秋风是凉的,伴着秋雨却暖了一城人的心,江逾明站在这场混乱中,第一次觉得心里很静。 杜衡冒着雨回来,隔着帘雾,能依稀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他嚷道:“逾明,邹海骏抓到了!” “这人把项伯遗骗了,正准备逃去丰洄那传消息,结果被石破抓了个正着,路重正在审呢!” 江逾明把姜辞的信收进袖筒,跟着杜衡去了州府大牢。 邹海骏本就是个身娇体弱的富商,哪受得了路重的手段,大板刚打过十五,便叫呀呀地要招。 原来这些年,邹海骏一直都在帮丰洄倒卖官粮,因为有入账,所以还算有良心,新霉的比例是控制过的,所以基本没出过命案,当然,也有出过事到邹海骏那讨公道的,只是最后全都被邹海骏处理了。 当初在苦阳之所以会发现新旧不一的尸体,便是因为那是邹海骏的藏尸地。 虽然边施粥边义诊,但耐不住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些百姓察觉了,到邹府要说法,可全部都是有去无回,短短半月,不知已经死了多少人,只是近来潮州旱灾严重,一时无人察觉罢了。 “难怪今日下了大雨,原来是有乌云将散啊!”杜衡这几日都被潮州这天闷坏了,如今下了场大雨,人也心旷神怡。 杜衡高兴,江逾明也高兴,因为这事有了结果,便说明快要回京了。 处理完这事,江逾明回到厢房,才终于有空把姜辞的信读了。 这次的内容不多,多是在讲这几日的繁忙,有说虞婉的糕点做得好,近来小春茶生意兴隆,还说她挣到了一点点银两,下次可以请他看戏。 江逾明细细看过,觉得她应该是过得不错,只是这份愉悦没能持续到信的结束,姜辞突然写道:江逾明,城西郑家的大公子个头好高,比你还高。 江逾明:“……?” *** 修远侯府,芳菲院。 江娴正在亭中练琴,忽然月见匆匆来报:“三小姐,方才赵公子在路上忽然拦住我,问二小姐的名字叫什么。” 前两日,张氏把世家公子的名册报给了侯爷,侯爷思来想去,相中了城南赵家的大公子,赵润贤,今日还把人请到了府中。 赵家在奉京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是清白人家,赵家老爷如今在太常寺任职,赵润贤又为人稳重,性格耿直,和江娴倒是合适。 这事江娴也听说了,她虽觉得这个赵润贤一般,但既然是侯爷选的,她也没什么话说,心里已经把这人当作自己未来的夫家了,可如今听月见说这个赵润贤忽然问了江涟的名字—— “赵公子忽然问你这个做什么?” 月见忐忑着开了口:“方才二小姐走过碧西池时,忽然往赵公子身上歪了一下,像是……” -- 第99页 江娴面色一黑:“像是什么?” 月见小了声音:“像是故意勾引……” 江娴听不下去了,站起来破口大骂:“我的夫君也敢勾引,江涟还要不要脸!” 月见听姑娘生气了,这状立马告得理直气壮:“奴婢还听见二小姐故意腻着声音问赵公子的姓名,说是要感谢赵公子……” 话还没听完,江娴便坐不住了,带着月见直接就往江涟的院子闯。 江涟正在同婢女说话,江娴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缓了下神,才问:“三妹妹怎的突然到访,也不差人说一声……” “二姐姐勾引赵公子,也没见二姐姐提前通知我一声啊。” “江娴!”江涟一时怒上心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自己做的龌龊事,还怕别人说不成!”江娴气笑了,“都故意跌倒了,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我只是不小心崴了一下,恰巧赵公子路过,扶了我一把,三妹妹无凭无据的血口喷人,就不怕菩萨怪罪吗!”江涟一张小脸气得发红。 “我江娴行得正,坐得直,自是不怕菩萨怪罪,只是还劝二姐姐积点阴德,一句话真真假假,你自己心里清楚。”江娴气势汹汹地瞪着江涟,“装什么柔弱,什么娇滴滴,自己生了一把什么嗓子自己不知道吗?青楼楚馆的技子都没你勾人!” “你!”江涟一时气急,抬手直接给了江娴一耳光—— “你竟敢打我!”江娴也是没想到江涟竟敢打她,当即叫了一声,抬手要打回来,就这么的,两人吵在了一团。 闹得正火热的时候,姜辞一无所知,她正在小春茶,同虞婉吃茶看戏呢。 自从茶楼里开始卖虞婉做的糕点后,生意好了不少,姜辞挣了些油水,看戏打赏也不含糊了,只是她这戏还没看到一半,云霜从后头进来低声在她耳侧:“夫人,查到那个管事嬷嬷的下落了。” 第48章 她的小名 姜辞神色一凝:“人在哪?” 云霜先是看了虞姑娘一眼, 见自家夫人神色并不在意,便继续说了:“奴婢彻查了整个侯府,发现府里确实没有下巴长着一颗痣的管事嬷嬷。” 姜辞忍不住皱眉, 竟是没找到吗…… 云霜见夫人的疑惑,连忙又道:“虽然咱们府里没有这样的管事嬷嬷, 但三年前, 府里来过一个嬷嬷, 是下巴长着痣的。” “来过是何意?” 云霜徐徐道:“奴婢从府中妈妈口中问到,三年前, 芳菲院来过一个嬷嬷,但人只待了几日, 便又走了。” 三年前?时间基本对上了, 不过:“只待了几日?” “是的夫人,这人根本不是咱们侯府的下人, 来的时候没大多动静,后来走的时也没在册登记, 所以才查不到。”云霜点了点头, “不过奴婢打听到,这人好像是夫人的姨母送来的。” “说是送来侯府照顾林姨娘起居, 可后来林姨娘又把人送回去了……奴婢听府里的妈妈讲,说是因为林姨娘不喜那嬷嬷的长相。”云霜补充道,“林姨娘下巴也有颗痣。” 姜辞垂眸沉思, 这般说来,江逾明真的很可能没收到过她的荷包, 可那个嬷嬷既不是江逾明院里的管事, 故意骗她作甚?她的荷包如今又去了哪里? 姜辞看着戏台子出神, 既然这人是顾晴送来的, 后来又回去了,那人现下很可能就在淮安伯府。她转头吩咐:“你让云凛去淮安伯府查查这人。” 修远侯府,青杨院里。 张氏听说江娴上门闹事,匆匆从厢房赶过来,一进门,恰好看见江娴抬手要挠江涟的脸!张氏一惊,吓得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挡开江娴的手,把江涟护在身后,惊惧道:“三小姐这是作甚!” 江娴头上钗环全掉了,整张脸红红的,还带着一个淡淡的手指印,怎么看怎么狼狈。 江涟也好不到哪去,除了起初的那一下,她就没碰到过江娴,连鬓发都被江娴扯散了。 两人看着全无世家小姐的端庄,只是江涟因为有张氏护着,看着倒是比江娴更狼狈,一双鹿眼里带泪的红,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怜爱。 江娴最是看不惯的便是江涟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这会儿斜眼看张氏:“张姨娘有这闲心管我,倒不如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好的不学,净是把勾栏技子勾人的本事学了个遍!” “我没有——” 江涟声音含着哭腔,只是她声音很小,刚一开口,便被江娴盖过去了:“二姐姐今日在碧西池边的一举一动,我的婢女月见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府里上下这么多眼睛盯着呢,二姐姐还想抵赖不成?!” 张氏挡在江涟身前,被江娴气势凌人的几句话说得红了眼:“……眼见不一定为真,三姑娘若是执意这般辱没我的涟儿,我们今日便到侯爷面前辩一辩!我们张家虽出身一般,却也是清白人家,由不得三姑娘这般诋毁,我也不信涟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一听到侯爷,江娴的气焰顿时就小了,她刚刚禁足出来,可不想再进去了,总之她今日给江涟的教训已经够了,至于刚刚那巴掌,她下次一定会找机会还回来,她冷哼一声:“人在做,天在看,二姐姐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清楚。今日,算我江娴大度,不同你计较,但再有下次,便是到爹面前,我也不怕!” -- 第100页 江娴撂下这句话,带着婢女月见抬步出了门。 屋门被推得“哐啷”一响,惊得众人恍如梦醒。 张氏看着江娴离开的背影,睫边一滴泪瞬间坠下来,她连忙转过身,仔仔细细给江涟看了个遍,除了头发乱点,脸红了些之外,倒是没有受伤。 张氏松了一口气,看着江涟,认真问她:“涟儿,你告诉姨娘,你是不是真做了那事?” 江涟眼底的泪险些要汹涌而出,声音里尽是委屈:“姨娘,你不信我?我怎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打张氏进门后,林氏不只一次讽刺她的声音——她的语调轻柔慢慢,带着家乡的语韵,可便是这般,竟是被林氏说成,她是为了勾引侯爷才故意夹着声音说话,说她是楚馆小女做派。 林氏甚至编排她,说侯爷之所以会纳她为妾,便是她故意勾引来的,否则凭她宜州知府妹妹的身份,何德何能认识侯爷? 张氏虽是先进门的,但也知后来的这个林姨娘家世显赫,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从前遇上她,张氏总是能避则避。 后来生了江涟,张氏以为江涟生在奉京,能学好京话,不想女儿的声音更甜。 张氏在江涟三四岁能好好说话时,便开始担忧,害怕自己的遭遇会在女儿的身上重现,她担忧了这么些年,还是噩梦成真——今日江娴那番话,字字刻在她的伤口上,硌得她生疼。 她把江涟护在怀里:“涟儿啊,姨娘怎可能不信你?” 江涟知道江娴今日这话,着实是戳到姨娘的心事了,她跟着哭,失声问:“姨娘,我们真的错了吗?我们有什么错!” 张氏紧紧地抱着江涟,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我们没错,我们什么错都没有!涟儿,你告诉姨娘,你喜欢那个方公子吗?” 江涟用手背擦了眼泪,回想上午在池边见到方公子的第一眼,长相虽不及堂兄一半,但还算俊朗,同她说话时也是温声细语,而且言语里,好似对她很感兴趣:“……姨娘,我目下可能不喜欢他,但以后,我应该会喜欢他的。” 张氏从来都知道她的女儿是聪明的,同林氏那个只会胡搅蛮缠的女儿不一样,她捧着江涟的脸问她:“那你想嫁给他吗?” “你如今会遭受如此,都是姨娘害了你,世子夫人不愿替你相看夫家,姨娘在奉京又举目无亲,林氏还在一旁处处针对,事到如今,我们只能靠自己……那个方家公子,姨娘看过了,是给江娴挑的夫家里,家世最好的,方润贤为人正直,才学斐然,方大人在朝中又是三品大员,你若能嫁给他做个正室,往后便不会再像、再像姨娘这般……” 江涟看着姨娘这些年在府里伏低做小,默默承受,其实早就受够了,同样都是妾氏,同样都是庶女,凭什么她们就要仰人鼻息地活,她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了! “姨娘,我想嫁。”江涟的目光是难得认真,“我一定要给嫁方公子。” 张氏摸着江涟的头:“好涟儿,姨娘来想办法。” 另一边,江娴怒气冲冲地回了芳菲院。 林氏正在准备生辰礼,一抬头看到她面上的巴掌印,顿时站了起来:“这是脸是回事了?谁敢打你?” 江娴抱着手坐了下来:“就是江涟那个贱人!” 林氏听到这个名字,便想到张氏。近来张氏总到侯爷院子去,虽说是为了江娴的婚事,但林氏总觉得心有不安,担心张氏趁着这个空当勾引侯爷。 “张姨娘一边给我介绍方家做夫家,一边又让江娴去勾引方润贤,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母女!” “她们母女俩都是狐媚子,不然就凭张氏的姿色,侯爷怎可能看得上她?”林氏叫月儿拿了些冰块来给江娴敷脸,“再过几日便是你舅父的生辰了,你这脸得赶紧好起来,不然怎么见人?” 江娴撅着嘴,等月儿给她敷冰块。 “方家老爷如今官居正三品,江涟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样的夫家,她不盯着你盯着谁?”林氏给她细细讲来,“不过咱们也不怕,等我们在大哥的生辰宴上露了脸,方家自然是知道,谁才是最适合他的亲家。” 江娴委屈的心情散了一半,脸上顿时扬起笑意,可一抬头,见林氏自顾自地喝茶,随手叫月儿给她敷脸,心里忽然空空憋闷,脑海里一闪而过张氏把江涟护在身后的画面。 下一刻,江娴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的画面甩掉,像她们那种人,根本不配出现在她面前。 *** 伴随着苦阳一案的渐渐水落石出,赈灾之事也按部就班地有序进行,杜衡这几日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日日跑到富商家中,陪他们喝酒,劝他们捐款。乐善好施、仁善之家的牌匾都不知发了几何,总之便是两个字——顺利。 杜衡回到州府时,江逾明正在忙以工代赋的事,他寻了张椅子,在江逾明身边自夸道:“若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江逾明不理他。 杜衡又是叹:“你就说吧江大人,没有我,谁替你去跟那些富商大贾吃酒闲谈要银两?” 江逾明落笔行云流水,头都没抬:“没别人,就你。” 杜衡满意了:“对,还得是我。” 江逾明把刚写好的公文放到杜衡面前,晾干,杜衡拿起来看:“如今潮州城施粥,一日两瓢,百姓温饱不成问题,可问题就是各地州府灾民闻讯汹涌而来,这又该如何是好?” -- 第101页 如何是好,都在公文上了,江逾明只说:“这灾民来得不寻常。” 杜衡立马坐了直:“你是怀疑有人刻意把灾民往潮州引?” “潮州的灾情最为严重,皇上对此分外重视,但厚此便会薄彼,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那人不会是丰洄吧,如今在潮州,这么恨你的也没别人了……这人还真是阴毒,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想拉你当垫背。” 两人闲谈了没几句,同知大人又匆匆寻来,几人又到城外安排疏导地方州府前来的灾民。这一折腾,又是半夜。 杜衡沾床就睡,江逾明沐浴回来,吹了灯。 这夜很静,静到能听见窗外桂树簌簌。 风转几息,云遮月散,忽然窗纸耸动,变生肘腋间,一道清越的破窗声冲了进来,剑影在月光下一闪,径直朝江逾明的榻上刺去—— 剑光凌冽,肃杀之气暴涨,锋刃直抵,在顷刻间便要刺到江逾明——就在这时,榻上人影一动,风残云卷地翻过一个身,躲过了刺客的剑光。 那人刺了个空,刚要反应过来再刺,下一瞬,整个人直接从榻边飞出了里室。 霍然一响,刺客撞上门板,声音震得杜衡脑壳疼,紧接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江逾明动作极快,抬脚压住他的喉咙,随手抽出筷子插进了他的咽喉,口中的药随之沿着嘴角掉了出来。 这事来得倏然,解决得也倏然,还没等杜衡反应过来,江逾明已经把人给制服了。 “带下去。” 音落,长笺带着人鱼贯而入,把刺客拖了出去。 夜色又沉进了水里,四处寂然,像是什么都从未发生。 杜衡慢悠悠从榻上下来,睡眼惺忪着:“世人只知江世子温润如玉,却不知江大人还会功夫啊。” 江进亦是镇国大将军,江逾明岂可能只是一个白面书生? 杜衡打着哈欠:“这人谁派来的啊?” “许是丰洄。” “派人来杀你,他怎么想的?当我是死的吗?”杜衡颇有些不满,杀人灭口竟然只灭一个,他是当他贪官的证据只有一个人知道吗? 江逾明淡淡道:“证据已经递到御前,如今就等圣旨了。” 杜衡走到窗边,关窗时还探头张望:“……不会再来了吧。” “再来,也是为着那刺客,大抵是穷途末路了……” “穷途末路便该学着青胜兰上交家产,而不是派人来做这些阴险小事。”杜衡关完窗子,一回头,正好看见江逾明在收拾床褥。 方才一场打斗,榻上的被褥都乱了,杜衡本是目光一扫,不想竟看到江逾明把他家小娘子写的信放在枕头底下—— 他凑过去笑了:“小路还说我伉俪情深,真该让他来看看,我们情深不忘的江世子。” 江逾明没理他,把姜辞的信收好,其实也就两封。 杜衡扫到信封上的大字,竟是直呼江逾明其名,有趣:“你夫人一般管你叫什么?” 江逾明一顿:“名字。” “你呢?你管你家小娘子叫什么?” 江逾明道:“……也叫名字。”一般叫阿辞。 “不叫娘子吗?” 江逾明抖开被褥:“明日还有要务。” “嘿,不是吧,只叫名字多无趣,夫妻之间,不应该叫些特别的称呼吗?”杜衡见江逾明不应,说得更起劲了,开始举例,“比如闺名……小名也可以啊!” 江逾明放下床幔。 杜衡一路笑着回到榻上,边走还边问,语气悠哉:“你不会不知道你家娘子的小名吧?” 其实也就随口一问。 谁知,隔了一刻钟,江逾明忽然道:“知道。” 杜衡都快睡着了,这会儿听到声音,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啊,你还没睡啊。” “我知道她的小名。” 第49章 你的月亮 十月初二那日, 奉京一连下了三道圣旨,天使快马加鞭,疾走潮州。 第一道是下给江逾明和杜衡的, 说是此二人赈灾功绩卓著,圣心甚慰, 还特别提到了苦阳一行, 言说归京后一律论功行赏。 杜衡听完, 故作谦逊地同江逾明道:“往后便劳烦江世子跟我混了。” 江逾明也是难得开玩笑,接过他的话:“烦请杜大人赐教。” 因为这话, 杜衡开心了一日。 第二道圣旨到了太常,一开口便是问责——丰洄等人私收民税、贩卖官粮、施发霉米, 毒害百姓, 种种件件,无不令圣心震怒, 特此涉事官员通通捉拿下狱,以丰洄等为首的官员五日后将于城门斩首示众。 丰洄还没听完圣旨, 两眼一黑, 直直栽了下去。 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最后一道,则说到了潮州州府项伯遗, 虽然赈灾不利,但在查清邹海骏一案上有功,此次便算将功抵过, 圣旨的最后还夹着圣上对项大人勉励,诸如希望项大人能勤勉不退, 克己奉公, 再创佳绩等云云。 项伯遗领旨谢恩。 圣旨到的那日, 潮州又下起了雨, 那一日,秋雨如春,连绵小意,像是送别,又像是缓缓归已。 临行前,江逾明和杜衡去项府,拜见了项伯遗。 江逾明先施一礼,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开口道:“不日,我们便要启程归京,今日特来与项大人拜别。” -- 第102页 项伯遗带着他们往里进:“此次赈灾,多亏了江大人和杜大人的鼎力相助,潮州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恢复生机。” “分内之事。”江逾明谦虚。 杜衡却在一旁补了句:“项大人不记着我那一脚便好。” 项伯遗笑出声来:“杜大人还真是性情中人。” “项大人也是真性情。”杜衡附和着夸,“若是项大人还在奉京做官,我们俩说不定也能成为知己好友。” 项伯遗一听这话,便知二人查过他的底细,笑着摇头:“杜大人有话,便直说吧。” “项大人爽快,我也就直言了。”杜衡徐徐道,“当年项大人在朝中位列中书参政,仕途不可谓不平顺,可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要到潮州来,做这一州州府?” 项伯遗语气悠悠,一副“年轻人这你都不知道”的语气:“地方官比朝官自在啊。” “我看如今,项大人也没自在到哪去……” 项伯遗收起了笑意,别有深意道:“这世间哪有真正自在的地方?你说奉京好,我却觉得奉京不自在,你说潮州不好,但潮州也有自己的自在。” 江逾明开口:“大人既是追慕自由,宜州、循州、荆州都有大好山河,潮州偏远,水路交通不畅,一朝赴任,便再无自在可言。” “……江大人心有答案,又何必问我?”项伯遗直接道,“项某确实是被迫离京。” “因为雷家?” 项伯遗沉默良久:“江大人何意?” “四年前,大人向皇上呈递了常敬庐贪墨的罪证,雷大人与常敬庐政见不合,您所作之举,于雷家有益,如今为何又会被雷同追杀?” 项伯遗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叹:“如今这天下,敢查毒刺案的,也就唯有江大人你了……” 项伯遗话锋一转:“不过江大人可能误会了,我并非雷家一党,递呈罪证于雷勇而言,其实也无多大益处,他之所以追杀我,是因为我查举了丰洄官粮一事。” 这一句,直接印证了江逾明先前的猜测——雷家与陈家私下确有勾结。既然雷家是为陈家办事,那便说明是陈家想要项伯遗的命。 可项伯遗又道:“我与雷家无关,自然也与陈家无关。” “既是如此,当初项大人弹劾常敬庐的奏折,又是从何而来?” 项伯遗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踱了几步,忽然道:“……江大人似乎是娶了姜家的大姑娘为妻?” 江逾明一愣,点头道:“姜大人的长女,确实是在下内子。” “……那这事你不妨去问你的老丈人,常敬庐贪墨的罪证便是他给我的。” 江逾明瞳孔一缩,杜衡也跟着抬了头。 “上次在苦阳,江大人让人速查邹海骏的身份,这事应当有了结果,至于从前是否还有霉米施粥,导致百姓死亡或是腹痛……”项伯遗说到这,眼底忽然冒出一丝不安来,他思索再三,还是道,“这事你查不到,但本官可以告诉你。” “关于霉米一事,丰洄之所以做得这么得心应手,与康乐二十三年,北郡旱灾有关。不过关于这事,知之者甚少,连皇上都不知……”项伯遗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派到地方的赈灾御史,私与地方官员勾结,用霉米换走了数万石的赈灾粮,霉米发到边郡,死了数千人,只可惜边郡山遥路远,奉京那边竟是一无所知。” 江逾明听到这话,隐隐有了猜测,却还是问道:“当时到地方都察的是哪位大人?” “内阁阁老,陈鹏。” 江逾明和杜衡对视一眼,堂中一默。 这事可算得上辛秘,项伯遗是如何得知的? 江逾明思量着潮州与北郡的距离,又想到项伯遗到潮州已过三年,他忽然问:“项大人之所以到潮州,是不是便是为了查这事?” 项伯遗没应,但江逾明已经知道答案了。 两人跟着一惧,如今这世上,谁敢查陈阁老的,便只有皇上了。 方才项伯遗说,弹劾常敬庐的奏折是姜夷如给的,可姜夷如分明便是因为这份奏折才被迫离京,按照项伯遗的话,姜夷如很可能是故意离京,为什么,为了扳倒常敬庐? 当时的常敬庐是三元榜首,户部尚书,身份地位盛极一时,也隐隐有了与陈家分庭抗礼之势,可就在这时,偏偏发生了毒刺案。 常敬庐为何要给皇上下毒?这事不管成与不成,常敬庐都是死路一条,他不知道这是自寻死路吗? 他知道。 所以这事定不是常敬庐所为,至少不是他的初心,而且很有可能是陷害,所以江逾明才对调查毒刺案的事耿耿于怀,他原以为这是陈鹏与常敬庐之间的党政,难道不是吗? 若毒刺案是陷害,姜夷如的那封奏折也极有可能是伪造——可姜夷如为何要陷害常敬庐?他们之间有提携之恩,作何会走到这般境地?江逾明手心一紧,伪造罪证,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 江逾明忽然想到当初把姜溯推下水那人,这人既知姜家水浅,却偏偏还要行此无意之举,为什么?是提醒也是警告。 常敬庐倒台后,谁最得意?是陈家,陈家自此在朝中一家独大。 可只有陈家吗? 还有皇上。 从先皇开始,天子权威便一直受到陈家掣肘,后来正闻帝为削弱陈家权势,改立董家女为后,可陈家在朝中的权势依旧只手遮天。就拿先前淑妃的事来说,皇上原是大怒,可陈鹏一跪,太后一劝,皇上还是把陈子酬放,皇上对陈家的忌惮可见一斑。 -- 第103页 可越是忌惮,越想要挣脱束缚。 皇上曾跟他说过:“每个人张嘴都想吃,可鱼食就这么多,你吃了,他便没了,空张着一张嘴,便是要吃人。” 自来天子皇权,至尊无二,帝皇权榻,岂容他人酣睡,常敬庐在寒门子弟中颇得人心,国子监中均以常敬庐马首是瞻,常敬庐看着不敌陈鹏权势滔天,却也有民心所向,比权势更可怕的,便是民心,皇上是在忌惮常敬庐吗? 不管是与不是,常敬庐威胁皇权的可能确实存在,再大胆的猜,皇上很可能发现了常敬庐的野心——皇上已经容忍了一个陈家,怎可能纵然另一个陈家诞生? 先是常敬庐,后是陈家,皇上是在逐个击破吗? 江逾明把目光重新落到项伯遗身上,按理说项伯遗查到陈鹏之事应当是在潮州的旱情开始之前,可如今已经十月,奉京为何没有风声? 因为项伯遗知道,这个消息传不到奉京。 可今日,他为何又说了? 江逾明回过神来,问道:“项大人因为雷同在潮州之事,避而不出,如今怎么回来了?” 项伯遗淡笑:“皇上圣旨驾到,我虽不至于有功,但也算无过,这可是我的乌纱帽啊,而且你们不是要走了吗?相逢即是缘,我来送一送。” 江逾明觉得项伯遗这笑里带了几分凉意,忍不住皱眉:“我们走后,大人当如何?” “何来这般疑问?”项伯遗呵呵笑起来,“皇上让我勤勉不退,我自是得兢兢业业为潮州奔忙。” 项伯遗将众人送到门口:“至于两位大人……” “往后,便祝诸位前程似锦了。” 次日,江逾明坐上了回京的马车,明明是返程的路,可他却难得不安,他掀开车帘,看到外头旌旗飘飘,潮州的云遏清白如雪,可一晃眼,却又不见了—— 晨起的云阳落进窗牖,光照在项伯遗的身上,他胸腹插着一把匕首,人已经凉透了。 *** 归京路远,江逾明他们一路南下,中途在循州歇了一日。 杜衡坐了几日的马车,骨头都要散了,今日总算是有机会走动了,他伸着懒腰下来,发现今日有太阳,跟在江逾明身后晒得懒洋洋的:“你上回来此地,该是两年前吧?” 江逾明看着循州的太阳,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那时你刚来都察院,便立了这么大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辛苦熬资历的老人。”杜衡悠悠说完,见江逾明不应,说他,“你这几日心事颇深啊,快回家了也不见高兴……” “没有不高兴。” 杜衡知道江逾明是在想那日与项伯遗的对谈:“我近来左思右想,依旧觉得奇怪,皇上为了不娶陈家女,改娶董家女做皇后,这不是明明白白想扶持董家与陈家抗衡吗?可他又应承你到循州来查董恩明贩私盐,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逾明淡淡道:“都说皇上娶董家女是为了扶持董家与陈家抗衡,可这是皇上说吗?” “……不是。”皇上怎可能说这种话?圣心全靠猜,猜得准了,平步青云,猜得不准,便是一步深渊。 “先不说当年的毒刺案,便是最近发生的几件,不论是淑妃,还是茶场,再到如今的潮州,其实都是皇上与陈家的博弈,虽然各有胜负,但不难看出皇上想削弱或者铲除陈家的心。” “这样一个皇上,他会扶持一个董家出来与陈家抗衡吗?他不会,因为先帝就是这样,皇上不想走先帝的老路,所以董家势必不能成为下一个陈家,皇上不想再受掣肘。” 杜衡恍然:“如今丰洄出了事,朝局还不知会变成如何,一个月不上朝,目下倒是多了几分期待。” 江逾明没答这话。 杜衡也没再说,一直跟在江逾明后边走,直到越走越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这是要去哪?” “循州有个首饰铺子很是出名。” “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 “两年前?不对,你买首饰做什么?”杜衡脑子一动,调侃道,“江大人现在确实不一样了,家有娇妻,出门在外也时时惦记……不过两年前,你家小娘子还没进门吧,那时你买首饰作甚?” 他的问题太多,江逾明懒得答,直接进了那家首饰铺子。 店小二见两位客人穿得名贵,连忙殷切上前,问二位公子想要买些什么。 江逾明便同他说:“要些红色的首饰。” 店小二一愣,还没听过这种要法,但有钱便是爷,他得了令,给江逾明上了好些红色玛瑙的耳坠子和红玉项链。 杜衡在一旁给自家夫人挑青玉簪子,转头见江逾明买的东西,便道:“虽是好看,但无用。” 江逾明看了他一眼。 他凑过来,指了指那把梳子:“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①。你直接一点嘛。” 江逾明也没犹豫,转头和店小二说:“这个梳子和方才的那些,全都包起来。” 杜衡欢呼一声:“江老板大气!” *** 奉京城,长安街上。 姜辞陪江素卿出门买首饰。 “你萧大哥给你送的首饰还不够多?”姜辞站在一旁,看江素卿挑了不少,还样样名贵。 “不是给我自己挑的,是想送给萧夫人。” -- 第104页 姜辞语气悠悠,露出恍然的神色:“还没进门,就想着讨好未来婆婆了?” 江素卿的脸倏然一红,小声道:“堂嫂别乱说。” 姜辞笑着摇头,没再继续说,也给萧夫人挑首饰,上次诗会,萧夫人替她解围,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两人买好东西,从铺子里出来,一抬头看到斜对面的街道上,六七个陈家的家仆围在一个花灯铺子前,各个面神恶煞地同那小商贩说话。 陈家在奉京风评不好,就算是家仆,也无人敢招惹,如今左右的人看着小商贩被欺负,也没人敢上前出手相救。不过还在那几个人也没做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便骂骂咧咧地走了,走了时候,还顺手砸了几个花灯。 那群人一散,旁侧与这小商贩交好的人连忙围上去打听。 小商贩诉苦道:“我就是个卖花灯的,连陈公子的面都见不到,哪可能得罪陈公子啊……” “……谁说不是,只当是今日倒霉吧。” “问了什么?好像是问修远侯府江世子的事。” “我哪认识什么世子啊……” “……” 姜辞对江逾明的名字很敏感,这会儿听到小商贩提起,不由想到之前她把陈子酬得罪了的事,怕不是给江逾明添麻烦了吧…… 江素卿看了姜辞一眼,说道:“想知道陈家人找堂兄是什么事,不妨把那商贩带来问一问。” 姜辞也这般觉得,叫云凛把那商贩带到了一家小茶馆。 小商贩一进门便战战兢兢的,先是被陈子酬的人恐吓了,目下又来了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小姐,他今日可真是祸不单行。 他一进门,姜辞便直接道:“方才那些人问你什么了?” 小商贩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回夫人话,没问什么,就是跟小的打听一年前花灯节的事。” “花灯节?” “您可知道江逾明?就是修远侯府的江世子?” 姜辞:“……” 我可太知道了。 小商贩见夫人脸色不好看,也没卖关子,直接说了:“陈家的人跟小的打听江世子的传闻,问我去年端午,江世子和林家小姐的事。” 闻言,江素卿一愣,不想这人竟是一年前给她堂兄和林婉仪卖花灯的人,她隐隐记得有传言说,堂兄给林姑娘买了一条街的花灯……她这般想着,偷偷看了一眼姜辞。 姜辞脸色不变,问他:“江世子和林小姐有什么事?” 这事小商贩说得痛快:“也没什么事,就是林家小姐想买花灯,但江世子没钱,当时场面闹得很尴尬,后来还是林家的下人匆匆把银钱送来,才把这花灯买下的,要不是那个送钱嬷嬷,那生意我险些就做不成了……” 那人越说越偏,惹得江素卿咳了一声。 小商贩立马回神:“后来第二日,那个林小姐又来寻我,说是让我同旁人说,江世子给她买花灯,还说江世子爱慕她……” 姜辞脸色一下就黑了,她竟没想到,当初盛极一时的桃色绯闻竟是这般传出去的,林婉仪怎么这么会白日做梦。 小商贩见这夫人脸色很差,忙道:“小的就是见钱眼开!小人该死!小人不该造谣!” 姜辞也不知该如何说自己现在的心情:“你可知江逾明在都察院为官,这事闹大了,会影响他的声名?” “小人知错了,小人真的知错了。” 江素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这么好的堂嫂因着这事被人说了这般久的闲话,结果竟是那个林婉仪从中捣鬼:“她叫你这般造谣,你就说吗!” 小商贩差点跪下了,连声道:“小人知错了,小人罪该万死!” 姜辞按着额角,那里突突的疼,心里多了个主意:“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您说您说。” “既然这林家小姐这么喜欢让人帮忙说胡话,那你就帮她多说些好了。”姜辞面色是难得的寒,“其实这林家小姐早有心上人了。” 这小商贩一看便是老说闲话的,听到姜辞话说一半,忙追问:“是谁?” 姜辞的手在桌案上画了个圈,像是选人一样:“陈家二公子,陈子酬。” 小商贩面上露出大悟的神色——难怪今日陈家会派人来寻他,想来这林姑娘对陈公子有意,陈公子也对林姑娘有心,这是郎情妾意,打听林姑娘旧爱来了! 那商贩走后,江素卿看姜辞脸色不好,抚着姜辞的手背宽慰道:“这林婉仪还真是心机颇深,若不是嫂嫂一直相信堂兄,只怕就让那林婉仪得逞了,我可不想要那样的女子做我嫂嫂,我还是喜欢姜辞姐做我的堂嫂。” 姜辞一怔,这话何其的耳熟,前世江娴便一直在她跟前说,想要婉仪表姐做她嫂嫂,可如今素卿却同她说,想让她做嫂嫂—— 姜辞语气呐呐:“你如何知我信他?” “以堂嫂这般的性子,若是不信堂兄,便不会嫁进门了,而且堂嫂和堂兄这般恩爱,简直是神仙眷侣……”江素卿语气里都藏着欢喜,“不过这事说起来,也有堂兄的责任,如今堂兄不在,素卿便先替堂兄同堂嫂说声对不起,再同堂嫂说一句谢谢。”江素卿音落,对着姜辞行了两个礼。 姜辞连忙扶她,心里却是喃喃,原来她是信江逾明的吗? 这头,姜辞刚做完坏事,和江素卿回了侯府,另一头沅叔便一脸喜气地进了琇莹院的院门:“世子夫人,世子赈灾有功,一切顺利,现下已经启程了!” -- 第105页 姜辞倏然一愣,江逾明竟是要回来了。 这段时间,她日日都很忙,不是忙着中馈之事,便是忙府里两位妹妹的婚事,小春茶的生意上了正轨,姜辞隔三岔五地还去家里看望大嫂,大嫂的身子快四个月了,有些显怀了。 姜辞一直把自己过得很忙,似乎这么一忙,便可以不去想江逾明,不去想他不在。 可是如今,陡然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姜辞的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有些不知所措,有个词怎么说?近乡情怯,她是人近情怯。 这日,姜辞用晚膳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一下吃出了这是荆州菜,问厨娘:“今日怎么有两道荆州菜?” 厨娘道:“是从杜府过来的荆州厨子,原本说好去月就来,不想恰好撞上家中娘子生产,这一耽搁,便到了现在……” 其实厨娘后面说什么,姜辞都没听到了,听到这人是从杜府来的,便知是江逾明寻来的。 江逾明啊,江逾明…… 姜辞夜里睡觉前,把江逾明写给她的两封信翻出来,目光落在“念你”两个字上久久出神——江逾明没收到她的荷包,不知道她的心意,前头端午花灯那事,也与他无关,若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们其实就是这天底下最普通的夫妻。 姜辞把手盖在眼睛上,那可怎么办呢,江逾明都答应跟和离了,舍不得也没用,人家就想要个温温顺顺的小娘子,瞧瞧你做的那些事?你的月亮都被你赶跑了。 这夜姜辞心事重重,没能睡好,第二日精神也不好,离江逾明回来的日子越近,她便越是心忧,以至于江逾明要进奉京城的那日,姜辞出了门。 她约了虞婉到小春茶见面,还让虞婉教她做糕点。 虞婉没想到今日姜辞会出门,因为连她都知道今日赈灾史要回京,她疑惑地问:“今日江世子回京,小姜姐不在家中等世子吗?” 姜辞顾着手里的糕点,随口道:“他要下午才能到奉京,到了奉京还要进宫述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姜辞说完,又怕虞婉觉得她不近人情,补了句:“我做些糕点,等晚上他回府,便能吃到了。” 虞婉一听这话,教得更上心了。虞婉认真,姜辞也认真,把江逾明从脑子里赶出去。 这一忙,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到了下午,姜辞看天色,心里估摸着江逾明怕是要回去了,又着急忙慌地要走。 不想刚出茶楼,便见侯府的马车停在了小春茶外——长笺站在马车旁,江逾明背对着她,与他讲话。 姜辞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长笺喜出望外的声音:“世子,夫人出来了。” 江逾明转了过来,如今十月风高,一身深红色的朝服站在阶下,很静的看着她,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神情是比一月前的更坚毅,但好像还是一如从前,温润清朗,皎皎如月。 姜辞提着篮子,面上的慌张还没来得及收,就这么无措地看着他:“……怎么过来了?” 长笺想说世子奔波了一日,觉得有些饿了,所以顺道过来买些吃的。 下一秒,就听江逾明道:“来接你回家。” 第50章 如何如何 时近昏阳, 天边层云区明彩彻,薄阳浅浅,数万金缕穷结烟霞。 黄昏拢日间, 江逾明站在夕阳落地的金华里,眉眼被描得温柔, 他声润轻缓地说:“来接你回家。” 姜辞许久没听过江逾明的声音了, 这会儿听着, 低低沉沉的,总感觉有些不真亲切, 可听着不真切,看着却切切真真。姜辞垂眸看两人被拉长的倒影, 心底有几分踌躇地烧耳朵, 于是乎只能故作轻松地从阶上几步跳下来,江逾明怕她摔倒, 还伸手虚扶了一下。 姜辞蹦到他面前,语声轻快:“回吧, 回吧。” 江逾明错开一步, 两人并肩往马车去,他随口问:“今日出门做什么?” “出来做糕点。”说完, 姜辞自觉这事什么时候做都行,便有几分心虚,担心江逾明看出来, 她是知道他今日回来,所以才去做糕点的, 便道, “做给你的。” 她说得心虚, 却不知这语气里藏着几分求表扬的意味。 江逾明“嗯”了一声, 又问:“是什么糕点?” 姜辞掀开盖子一角给他看:“和虞婉学的,今日第一次做,不知道做的好不好……” “桂花糕。” “是的。”姜辞笑起来,忽然想起江逾明在信上说过的事,“你在潮州的驿馆外,是不是有一棵桂花树?” 说起树,江逾明便想到信,那时他写到“念你”,自己也是一愣,那两个字像是随着心弦流淌出来的思念一般,行云流水,又一气呵成,叫他看得狼狈,也叫他面红耳赤。可他偏又不想改掉,最后只能欲盖弥彰地补了一词——安遂。 如今,纸上的思念变成了人,含羞的桂花,如约绽放:“去时花未开,走的时候却开了满树。” 一句话,像是丈量了时间,姜辞想着那一树的花开,忽然道:“你去了好久。” 江逾明也觉得自己去了好久,方才见她出来,甚至有几分恍然隔世的感觉,从前放在家中都怕不见的人,如今却敢走这么远。 是因为她的那句,你一定要回来吗? 江逾明也不清楚。 但他道:“往后不去了。” -- 第106页 姜辞心尖一颤,却笑说:“这是你想不去便不去的?” 江逾明沉思片刻:“或许可以。” 姜辞认真起来:“不行,要去的。” 江逾明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道:“那便去。” 姜辞站在马车边,叉着腰夸道:“江大人的事迹都传到奉京来了,抓贪官,打宵小,妙赈灾,满城都在说江大人文韬武略,袖里乾坤,一心为民,是个好官,百姓不能没有你,你不能不去。” 江逾明看了她一下,她话里夸张,看着他的眼神却是认真。江逾明莫名的心情很好:“知道了。” “江大人一心为民。”他扶着姜辞上马车,问,“江夫人,可以回家了吗?” 车马碌碌,碾过熟悉的青石板路,夹道两侧的茶楼酒肆挂幡点灯,在昏黄里染上万家灯火,东转西走,没过一会儿,修远侯府到了。 沅叔和绾妈妈带着人在府门前恭候多时,这会儿见到马车来,面上齐齐染了喜色:“世子回来了!” 江逾明扶姜辞下来。 “世子这几日舟车劳顿,可是辛苦?” “快些进府吧,晚膳已经备好了。” 一连串的话密密麻麻地扑上来,江逾明没想答,又听人道—— “夫人怎的和世子一道回来了?夫人是去接世子的吗?” 姜辞一口气提上来,想着解释起来怕是要长篇大论,下一刻,便听江逾明道:“爹呢?” 沅叔晃过神:“侯爷和大姑娘已经在正厅等世子和夫人了。” 一行人又齐齐往正厅去。 江进亦见他们夫妻二人一起进门,面上的笑容慈祥而欣慰,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夸:“这次赈灾做得好。” 江逾明答:“潮州旱情不算复杂,地方官府也十分配合,不算做得好,中规中矩。” 江素卿和姜辞相视一笑。 江进亦满意了:“不骄不躁,韧性还是在的……便是瘦了点,还是辛苦。” 话音一落,江逾明感觉姜辞看了他一眼,就道:“地方灾民都无米可食,我一个赈灾的,膀大腰圆不合适。” 江进亦朗声笑起来,姜辞跟着眼睫弯弯。 江逾明哪可能膀大腰圆,他身材精壮劲瘦,人虽看着瘦瘦高高,却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但现在确实是瘦了些,姜辞给江逾明夹肉吃,这人总喜欢吃藕片,奇怪。 “今日面圣,皇上可说了什么?” “只是询问了潮州灾情,以及苦阳的霉米案。” 跟江进亦猜的差不离:“你离京前,潮州人怨的事闹得凶,皇上又幽居云台,矛盾剑锋直指潮州,此行,怕是凶险吧……” 旁边用膳的声音都小了,江逾明看了他爹一眼,语气淡淡:“丰洄见大势已去,故意施计引周围州府的灾民往潮州来,灾民一下子涌进潮州,确实凶险,但好在早有防备,处理还算妥善。” 江进亦难得觉得自家儿子没眼看,也没继续说了,换了话:“如今你顺利归京,这一趟,功高要赏,你如今正四品官级,怕是还要再升……钟寒位列左都御史,虽是临时顶替,但资历和年岁尚在,你这一次虽能升,却不会太高。” 话还没说完,江进亦见自家儿子又看了他一眼。 江进亦:“……” 生硬地话锋一转:“但也不必忧心,你这次赈灾是有实绩在的,往后若是想升,也有拿的出手的功绩。” 江逾明道:“我心里有数。” “有数便行。”江进亦微微颔首,“你进都察院不过三年,却有如此功绩,功高了便会惹人嫉妒,平日行差做事,需得细谨些。” 后头江进亦又问起一些潮州赈灾的细节,江逾明都一一答了。 话说几轮,江进亦喝了两杯酒,话也少了许多,江逾明趁着这空,给姜辞夹菜:“怎么不说话?” 姜辞见爹在有些不好意思,悄声说:“我听你们说话。” “多吃些。” 姜辞捧着碗接,也说:“你也多吃点,你瘦了。” 江进亦看他们夫妻俩说小话,想到他们也是小别胜新婚,便道:“这些日逾明也累着了,用过晚膳便早些回去歇吧。” 音落,江素卿也是心领神会,说自己吃饱了,顺便送二伯回房。 姜辞和江逾明也回去了。 回到厢房,江逾明先去净室沐浴,姜辞给江逾明收拾衣裳。收到最后,在箱子底下看到了先前她给他补过的那件衣裳,真的被带走了,她把那衣裳拿起来看,那道歪歪扭扭的线还是很明显的。 这女红,啧。 她把东西收拾好,江逾明就出来了。她上榻坐着,看到他觉得有点点奇怪,其实见江逾明的第一眼,她便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苦于一直没找着机会,现下倒是有了,姜辞左看看,右看看。 江逾明被她看得不自在,问:“怎么了?” 姜辞眼前一亮,叫他过来:“你伸手。” 江逾明不明所以,伸了手。 姜辞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旁边:“有什么不一样吗?” 江逾明看着她。 姜辞就笑:“你好像黑了一点,你发现了吗?” 江逾明也看,觉得不明显:“和之前差不多。” “你看习惯了,当然觉得差不多,你先看我的,再看你的。” 江逾明看姜辞的手放在他旁边,她皮肤很白,在暖色的油灯下,看着润白如玉,肤如凝脂,是家里娇养的小姐,江逾明还记得捏她手的感觉,掌心软软的,指头沾了些粉,有一点可爱。 -- 第107页 “看出来了吗?” “你手白。” 姜辞得意:“我就说嘛。” 江逾明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下边,又说:“你手好小。” 姜辞脸上有些热了,遮掩着用手捏自己的脸:“不小了,是你的手大。” 江逾明顺势捏了下她的指尖:“嗯,不小。” 姜辞感觉自己热得没脸见人,往后一躲,埋进被褥里。 江逾明就说:“该睡了。” 先前是分床睡的,姜辞听到江逾明那句话,以为他要拿被褥出去了,谁知江逾明吹了灯,竟是上了榻,姜辞一愣,往里头滚了滚,缩进被褥里,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为什么睡这里?” “困了。” 姜辞替他想,以为他是这几日舟车劳顿,累着了,她勉强又体贴地说:“哦——那你睡吧。” 音落,江逾明忽然把她团了团,整个人拖进了怀里:“就睡了。” 姜辞:“……!” 她埋在被子里,嘟嘟囔囔地动:“要这样睡吗?” 江逾明低低地“嗯”了一声:“今日要这样。” 今日而已,姜辞勉为其难同意了。 *** 那日,姜辞和小商贩说了句林婉仪的闲话后,不过三日,这事便在奉京传开了。 这会儿是饭点,小酒楼里闹哄哄的:“陈家二公子有新欢了,据说这回的新欢来头不小,是林家的长女,林婉仪!昨日陈二公子还到长安街上,打听林小姐的旧事。” “我怎么听说是林小姐喜欢的陈二公子?” “等等,陈公子?这林婉仪不是和江世子有过一段风月吗?” “什么风月啊,小商贩都说了,是大伙瞎传的,江世子根本没给人家买过花灯。” “要我说,我的版本最实在——端午那日,长安街上人多,有歹人拐卖孩童,林小姐路见不平啊,便要出手去救,恰巧碰上巡逻的江大人和路大人。二人不仅把林小姐救了,还救了两个孩子!再后来江大人和路大人要回都察院,恰恰好都察院不是和淮安伯府同路嘛……这二人清清白白!” “而且,而且,林小姐好像是江世子夫人的表姐,都是一家人,哪能见死不救啊?” “原来路大人也在啊,怎么没听人提过路大人?” “不知道,想来江世子低调,那年入仕后便没了别的音讯,大家分外关注吧。” “谁说江世子低调?昨日江世子归京了!先不说赈灾功绩有目共睹,就是江世子昨日从宫里述职回来,便直接去小春茶接夫人回家了,身上还穿着官袍,那叫一个俊。” “先前都说江世子和林小姐般配,那是你们没见过江世子和他小夫人站在一块!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呀,江世子扶着他的小夫人下台阶,眼神甜丝丝地往外冒,这才是正宫。” “说起来姜小姐好似早便与江世子定亲了,只是后来姜家出了事,这才耽搁了,不过江世子也是有情有义,为了等姜家小姐,直到二十有一才成婚,当年定亲时,也是传出过佳话的。” “这哪是有情有义,分明是情根深种了好吧,那林婉仪也真是的,早知江世子是表妹的未婚夫君,还这般不知避嫌,也太不知检点了。” “这回跟陈家二公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细想陈子酬的人品,他俩还挺配的……” 这几日奉京热闹,什么消息都有,陆陆续续地传到了淮安伯府。 林婉仪刚起身,陡然听了这些话,满桌的早膳全掀到了地上,怒目圆睁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奉京怎会突然传出这样的闲言碎语?” 婢女宝萃直接跪了下来:“奴婢也不知,这一觉醒来,奉京已经说什么都有了。” 林婉仪还要开口骂,顾晴已经着急火燎地进来了:“婉仪啊,你同陈二公子是怎么回事?” “娘,我也不知道。”林婉仪都快急死了。 她心悦谁,满城皆知,可一夜之间,怎的忽然成了陈子酬? 不仅如此,现下她和江逾明长安灯会的事,人们也不提了,酒楼茶肆,风头正盛的—— 一是江逾明归京,便去茶楼接夫人归家——铁骨柔情谁不爱看? 二是陈子酬满街打听林婉仪的旧事——浪子回头,苦苦追妻,话本子都写了一沓了! 顾晴抓着林婉仪的手:“婉仪,你可万万不能和陈家的二公子搭上关系,这人风流成性,手段残忍,还喜欢强抢民女,京中不少官员的妻子都受过他的毒手,你若是嫁过去,一辈子就完了。” 林婉仪如何不知?这会儿着急得眼泪都要留下来了:“娘,我真的不认识什么陈子酬,我连他的模样都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淮安伯林鸿鸣匆匆往里来,林婉仪脸上挂着泪,忙想上去求父亲帮忙。 林鸿鸣先开了口:“婉仪同陈二公子可是认识?” 林婉仪含着哭腔:“爹爹,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陈二公子。” “既不认识,人家满大街打听你作甚?”林鸿鸣不信,但语气很是高兴,“过几日便是爹的生辰宴,你既是与陈二公子相熟,便给陈二公子下张帖子,万万要请他过府赴宴。” 林婉仪一听这话,眼前一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可她还没来得及拒绝,林鸿鸣便兴高采烈地走了。 -- 第108页 林鸿鸣因为先前琉璃盏的事,得罪陈家,正发愁要怎么与陈家重归于好,又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这流言来的可谓是及时雨——陈鹏的长子已经成亲,若是能把女儿嫁给陈子酬,也不错。 林家没否认,百姓们更是乐得谈了,其实除了小商贩传消息,这事能传成这样,还是因为陈子酬最近确实在查江逾明,奈何江逾明是真干净,查来查去,就剩这么个桃色绯闻。 陈子酬听说这事时,正在吃花酒,听人说完,还笑了:“淮安伯的长女,喜欢我?” 同僚笑道:“可不是嘛,陈大人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哪家姑娘能不爱啊?” 陈子酬跟着笑了几声,捏着旁边陪酒歌技的脸,问:“有我们莺莺长得好看吗?” 莺莺刚抿了酒,双颊带红,眼神都是媚的,这会儿听到陈子酬这么打趣她,当即嗔道:“陈公子,你好讨厌啊,竟然拿人家和莺莺比……” 在座都笑了。 同僚抹了淌在下巴上的酒,回想着林婉仪的模样,又比着歌技的脸,下了定论:“也就堪堪比莺莺好看那么一点点。” 陈子酬大笑:“行,那本公子便许她喜欢我了!” 对方是陈子酬,自然无人问他是不是真喜欢林婉仪,毕竟陈子酬这人多情,哪有真正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你随便问他一个女子他都说喜欢,只要长得好看就行。 这番话传出去,又是一个铁证,林婉仪哭诉无门,只能在家中气得跳脚。 姜辞想起这事时,还是江逾明回府的第二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姜辞不觉得自己做得过了,可这般想完,又担心给江逾明添麻烦,这会儿趁江逾明在书房,便偷偷摸了过去。 江逾明在补这段时日在潮州赈灾的公文,姜辞看见他安静写字,犹豫了一会儿,悄悄探头在门边叫他,用的气声:“江——逾——明——” 江逾明眨了下眼,一抬头就看到姜辞在门外。 “怎么了?” 姜辞划着步子进来,手背在身后:“……有些事要告诉你。” 江逾明看着她,迟疑地点了下头。 “你先前不是同我说,花灯节那事,不是如何如何吗……”姜辞稍微简略了一下语言。 江逾明懂又不懂:“……什么如何。” “啊……”姜辞又想了一下,“我遇着了那个给你卖花灯的小商贩,他把事情全告诉我了,你没钱买花灯。” 江逾明:“……” 第51章 和你交换 “也不是没钱买花灯……”江逾明轻咳一声。 从前江逾明没入仕时, 出门不常带小厮,长笺是他在都察院任职后,才开始带在身边的。 那次姜辞在路上碰到他, 正好是他自己出门。 青面獠牙的姑娘拦住自己,把买花灯说得豪气干云, 可翻翻荷包, 却只摸出了三十文钱。她偷偷数完, 还叫他转过去不许看,然后扣扣索索地买了摊位上最便宜的那盏。 说是要送给他。 江逾明原想给她一些, 可不知为何却只是站在那静静地听她讲价。那日热闹,街市上川流不息, 他却只听她的声音, 听她的话,然后跟着她捧着花灯, 去了河畔。 灯是她买的,愿是她许的, 三十文的小河灯漂到下游便不亮了, 不比价格昂贵的花灯长明耐用。但不知为何,他看着那盏简陋又便宜的荷花灯, 却觉得它比那些霓虹还要漂亮,像是某人眼底流出来的碎光。 那之后的端午,江逾明养成了去街市的习惯, 只是遗憾第二年没能遇上她。他回去前,自己掏钱买了盏花灯——是姜辞讲了好久的价, 老板都不答应卖给她的那盏。 他让长笺拿到河畔去放, 灯火慢慢飘远汇成银河, 画面一如从前, 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不一样。 江逾明起初以为那是灯的问题。 再之后,他们定亲了。那夜,江逾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他们将有无数个河畔碎红。 可天不遂人愿,姜辞走了。 再一年端午,他买了姜辞买过的那盏,又让长笺去放,情景如一,却依旧不遂人愿。 那之后,他便知道,不是灯不同,是人不同。 那之后,江逾明便不带钱了。 姜辞侧眸纳罕:“那是因为什么?” 江逾明难得觉得有几分面热,叫她来旁边坐。 她站在前面背着手说话的模样,有些像小时被夫子罚站,江逾明不喜欢看她被训。 “怎么过来寻我?” 姜辞想起正事:“我查到先前端午那事,之所以传得那么盛,是因为林婉仪用钱收买商贩,故意让人出去胡乱说的……” 她刚准备说自己做了什么,江逾明忽然道:“那些话你都听了?” 姜辞趴在桌上,目光落在前面没有聚焦,绣花鞋一前一后地点着地,她小小声的:“能不知道嘛……我就喜欢听热闹。” 江逾明的眸光暗了一下,沉默里带着自责:“是我没有处理好。” 姜辞侧头看他,江逾明的眼睛既明亮又真诚,惹得她心口酥酥麻麻的:“……人家故意要说,你能怎么办嘛?” 江逾明用手心揉了揉她的脸,轻声却又郑重其事:“对不起。” 姜辞感觉到他手上的热意,有些不好意思,躲了躲,声音倒是大了起来:“姜小姐如今可是大气,她方才同我说原谅你了。” -- 第109页 江逾明“嗯”了声,还是道:“对不起。” 姜辞被江逾明两句对不起说得没了脾气,后仰着躲他的手:“我还没说完呢。” “你说。” 他听得这么认真,倒是让姜辞有些说不下去,他给她的感觉好像,她说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说:“……也没什么,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她乱说你的事,我也让人乱说她的事。” “……和之前那个陈子酬。” “为什么是他?”江逾明觉得姜辞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先前陈子酬那么招惹她,她也是有怨当场还,不会留到下次。 姜辞一脸正气:“我先前出门,碰到他四处查你的事,像是要揪你的小辫子,我怕他不安好心。” 所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以用两次。 姜辞说完,又开始懊恼起来:“如今他俩的事在奉京传得沸沸扬扬,我担心陈子酬知道了要生气,会找你的麻烦。” 难怪这么着急地过来找他,江逾明道:“无事。” “此人风流,对于风月场的事不甚走心,这些传闻对他来说聊胜于无,以他的性子,不会往心里去。” 姜辞不信,觉得江逾明在哄她:“淮安伯府的事也能算是风月场吗?林鸿鸣大小有个爵位在身,他的女儿跟旁的人怎么会一样……” 江逾明徐徐道:“先前万寿节,淮安伯因为琉璃盏的事,得罪了陈家,这会儿林家得了这么个机会,定会想法子讨好陈鹏,你不必担心,这事不管怎么传,都有林鸿鸣兜着。” 江逾明猜想,若是林鸿鸣知道这事,指不定觉得自己捡了多大个便宜。他抬眸,看姜辞眼睛滴溜溜的转,觉得她这事做得歪打正着,只怕又给皇上递了机会。 只是提起琉璃盏,姜辞忽然想到:“先前我刚进门的时候,林姨娘给我送了一件琉璃盏,这事要紧吗?” 江逾明神色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姜辞也认真了,回厢房去把东西拿来给江逾明看,还细细解释:“不比皇上的那个,壁上还有点瑕疵。” “对这个有研究?” “以前在荆州的时候见过,多少知道一点。”姜辞言简意赅地说了,又小心问,“淮安伯送琉璃盏给陈阁老是想同陈阁老交好,那林姨娘把这东西送给我,会不会被说成是想跟你交好?这事算不算结党?” 江逾明把那句送给她,是想与他交好听进去了,但其实这两者并无关系,就算是没有这琉璃盏,林氏也是府里的姨娘。 但看她眼底里担忧,便道:“不算结党,不过林姨娘怎么会给你送礼?” “哦,她嫌弃我呢……”姜辞这礼物收得可不满意了。 江逾明听她的语气,娇嗔里带着几分委屈,这事定是让她不高兴了,他细细想着,忽然觉得姜辞嫁给他,好像一点开心的事都没有…… 江逾明紧抿唇线:“那便不要留着了。” 姜辞一直想扔,却找不到由头,这会儿听他这般讲,忽然爽快了:“那你拿走。” “舍得吗?” “这有什么舍不得?我又不喜欢。” “我拿东西跟你换。” 姜辞来了兴致,像突然听到动静的小兔子,竖起耳朵:“什么东西?” 江逾明起身,在书房后的架子上,取了个小匣子:“路过循州时买的,你看看喜欢吗?” 姜辞打开一看,全是红色——玛瑙红的桑葚耳坠、红花绒牡丹金钗,玉水红的金步摇,还有个红翡翠项链,全是红色的…… 她忽然想起江逾明先前问过她,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她当时在闹脾气,随口说了句喜欢红色。 姜辞:“……” 人总要有一次体会一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辞探头把首饰看了又看。 江逾明的目光一直追着她跑,见她的手指总是路过红豆梳,便问:“梳子不喜欢?” 姜辞其实看到了,一匣子红艳艳的首饰里,只有这个梳子最素雅,檀木材质,上头镶了两颗红豆。 红豆又称相思豆,姜辞敛眸:“……我不缺梳子。” 江逾明没想过还有这个问题。但她既是不缺,他也不能硬送,只能把整个匣子放到她怀里:“总有用到的时候。” “哦。”姜辞安慰自己,他应当是看上头红豆是红色的,所以才要送给她。 *** 淮安伯府。 因着最近的事,林婉仪已经两日没用膳了,整个人气色憔悴。 一是无端端冒出个陈子酬来,如今奉京城人尽皆知,她林婉仪喜欢陈子酬,而且这个陈二公子还一副很勉强的模样,公然在青楼楚馆里拿她和歌技做比较。 林婉仪长这般大,走到哪都被人捧着,还从未受过这样的苦! 如果只是麻烦事便算了,偏生在这个时候,江逾明和姜辞的事也闹得火热。 什么眼神甜得发腻,什么金童玉女,什么天生一对?这些词在半年前,都是用来说她和江逾明的——林婉仪越听这些话越气,越气越是要听,江逾明怎么可能喜欢姜辞?姜辞她凭什么! 宝萃这会儿又端了午膳进来,劝姑娘吃:“大小姐已经两日没用膳了,奴婢知小姐心忧,可若是把自己气出病来,往后还怎么相看夫家?” 一听这话,林婉仪就来气:“还相看什么人家?如今陈子酬和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哪还有正经人家敢娶我?!” -- 第110页 “而且林氏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是说江逾明绝对不喜欢姜辞吗!” 话音一落,外头一句话,清凌凌地插进来:“江世子或许不喜姜姑娘,但姜姑娘一定是喜欢江世子的。” 林婉仪抬眼看着来人,这人她认得,是顾晴房里的焦妈妈,还是陪嫁,如今快四十了,算是府里的老人,从前很得顾晴器重。只是去月,焦妈妈在爹爹面前说错了话后,地位便一落千丈,失了顾晴的宠信。 林婉仪分了个眼神给她:“焦妈妈有何见解?” 焦妈妈殷切道:“奴婢从前在侯府待过一段时日,虽没得林氏重用,却是见过姜家小姐。” 林婉仪一睨:“她去侯府作甚?” “姜姑娘是去寻江世子的。” 那时正逢修远侯的夫人过世第三年,江世子刚出孝期不久,顾晴便把她派去了侯府,说是让她帮着林氏,把侯府的主母之位和中馈之位争取到手。 只是她刚去不到半月,便被林氏随意寻了由头打发了。 顾晴知道后,脸色便没好过,连带着对她也没有好脸色,毕竟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事,放谁身上,谁都膈应。 焦妈妈受了脸色,心思也越来越紧,可偏偏她越是注意,便越是犯错,这些年来大错不来小错不断,顾晴已经不乐意把她往跟前放了。 又直到前月,她差点好心办坏事,险些把顾晴的身世给伯爷秃噜了出去,顾晴自然又是大怒…… 三日前,她路过顾晴的房门,便听顾晴要把她发买出去。 焦妈妈吓得一张老脸煞白,她家男人和弟弟还等着她的月银贴补家用,她可万万不能失了这差事—— 可能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吧,就在她着急上火时,街市上忽然开始传江世子和姜辞的事。 她不管姜辞如何,但她家小姐喜欢江世子的事,她可是早就知道。 而且,她还拿到过一个荷包—— 那段时日,她恰巧在侯府打杂,一日出门,忽然看到姜家大姑娘站在江世子的院门前徘徊。 她认得姜辞,那是大小姐的表妹,而且这表妹还与大小姐的心上人定亲了。 这“波澜壮阔”的关系一下引得焦妈妈上了心,她看见姜辞,也没多想,上前打了招呼。 “姜小姐怎的有空过来?” 姜辞一惊,没想过有人认得她,她欠了欠身:“……妈妈好,今日路过侯府,特意来拜会世子,不知妈妈是哪位?” 焦妈妈眼睛一转,既然她家小姐喜欢江世子,说不定她能打听些什么回去,便道:“奴婢是府里的管事。” 紧接着,她语气遗憾:“不过只怕不巧,今日云纠书院有事,世子不在府中。” “这样啊……”姜辞有些失落,神色隐隐有了几分焦急。 恰是这时,云霜匆匆跑来,开口催促道:“小姐,要走了,待会儿老爷见不着小姐,又该着急了。” 姜辞神色踌躇,却是无法,只能把荷包托付给焦妈妈:“我有些紧要事需得走了,烦请妈妈帮我把这荷包交给江世子。” 焦妈妈一看上头的芍药,便知是何意,眼波转了转,应了声:“小姐放心。” 姜辞不知侯府的规矩,还往焦妈妈手里放了袋银钱,焦妈妈瞬间笑了:“姜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替你送到。” 得了应承,姜辞心神稍安,匆匆走了。 姜辞这头一走,焦妈妈掂了掂手上银钱的重量,心想姜姑娘还真是大方。可这好印象还没持续多久,焦妈妈便想寻个池塘把这荷包扔了。 直到走到碧西池边,才又改了主意,她想现下扔了,日后万一还有用呢? 最后到底是没扔,毕竟压箱底收着也占不了什么地方。 那荷包放了三年,焦妈妈险些都给忘了,毕竟她也没想过这骗来的荷包真的会有用。 “三年前,姜姑娘离京,曾给江世子送过一个荷包。”焦妈妈把那荷包拿出来,放在林婉仪面前,“芍药相思,姜姑娘都要离京了,还留着这么个东西勾着江世子。” 林婉仪拿过那荷包一看,女红做得一塌糊涂,针线歪歪扭扭,也就堪堪能看出是一朵芍药吧,她嗤笑一声:“我这个表妹还真是纯情,竟想靠着这样的东西勾搭江世子,也真是拿得出手。” 焦妈妈连忙附和:“大小姐说的是,这绣工怕是连大小姐千分之一都不如。” 林婉仪展开了笑颜:“行了,你的意思我懂了,回头会帮你在娘面前说好话的。” 焦妈妈皮笑肉不笑地连声谢,欠身告退。 屋顶上,云凛把刚刚打开的瓦片合上,一个翻身,往下走。 她身手很快,在廊道上疾走,林府的花园寂静,这会儿安静得悄无声息,不想一拐弯,一个身影从竹林丛中出来—— 云凛瞬间躲到了旁边的假山后,不巧的是那处的石砖松动,应声掉了下来。 咔哒一声,花园里连鸣鸟都噤了声。 “谁在那!” 一阵慌张,那人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竟是林鸿鸣! 他站在不远处,亦没敢靠近,瞧着地上的松土,准备去叫人,就在这时,云凛一旁的月洞门处,走出来一个青绿的身影。 那人打着把玉扇,气定神闲:“淮安伯是在寻我?” 林鸿鸣松了一口气:“原是青公子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 -- 第111页 “方才走路时,不小心崴了一下,撞掉了一盆花,淮安伯不介意吧?要不,我赔你一盆?” “不就是盆花嘛。”林鸿鸣笑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笑呵呵地引着青胜兰往里去。 青胜兰弯着一双笑眼,抬头也刻意,像是没看到躲在旁边的云凛一般,同林鸿鸣有说有笑地消失在了转角。 第52章 我升官了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云凛藏在假山后,衣衫浅浅湿了一层,却是松了一口气。 待人离去后, 云凛按照原路返回侯府,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姜辞。 “顾晴房里的焦妈妈……”姜辞低喃, 没怎么听过这人, 但为了讨好林婉仪, 故意骗走她的荷包,好嘛, 梁子算是结下了。 姜辞的指尖轻轻敲着桌案,那日她给江逾明送荷包, 其实是偷偷出府。那段时日, 奉京城中对常敬庐的骂声很多,连带着姜夷如都深受牵连, 不说白日,便是夜里都常有闹事者在府门前喧哗, 亟待离京的那段时日, 姜父不许她和姜云出门。 她去的那日,是姜家离京的前一日, 她怕自己走后,他们便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却不想他们的缘分竟那么薄, 薄到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前世姜辞对这事的态度一直都是惋惜,如今却不是了, 两人媒妁之言, 江逾明虽认识她, 却对她无意, 陡然收到她的荷包,指不定会觉得她轻浮——不过姜辞又想,以江逾明的为人,纵是不喜欢,也不会嫌弃或是看轻吧…… 姜辞想着,脸上都热了,心底像是高兴,又是不高兴,她同自己说,还好江逾明没收到。 “方才你说,林婉仪把焦妈妈打发走前,同她说了一句什么?”姜辞回过神来。 云凛道:“林婉仪说,会帮焦妈妈在顾晴面前美言的。” 姜辞微微眯起眼睛:“这般听来,这焦妈妈应当是犯了什么错事,才需要人在顾晴面前帮她说好话,所以才会想到这个荷包……” 这一招看起来像是穷途末路——三年前骗走的荷包都拿出来了,看来这人犯的事只怕不小。 姜辞这么倒回去一问,云凛又想到了旁的事情:“方才奴婢从淮安伯府离开时,险些和从竹林里钻出来的林鸿鸣碰上,是,是青公子出手相救……” 姜辞听到这个名字,眉心皱了一下,却又很快散了:“他既出手相救,定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不必忧心。” “那青公子那边,需不需要……” “道谢?”姜辞嘴角一平,“不必了,他该还的。” *** 因为方才赈灾归家,江逾明这几日都是休沐,早时在补公文,中午和姜辞说了一会儿话,用过午膳,便抽空去了一趟都察院。 他刚到官署,进门一看,杜衡这个休沐的也在,只不过他不是来送公文的,这会儿正捧着一把瓜子在闲谈。 “杜大人此番赈灾,又劝醉了多少地方豪绅啊?” 本是闲聊打趣,没想到杜衡还真掰着手指数了起来:“也就五六七八个吧。” 这人语气好谦虚。 同僚就笑:“喝醉时捐的银钱,签的契子也能管用吗?” “害,不答应的上门来找,再陪他喝第二轮就完事了,喝得多了,他便知这钱他要不回去。” “这到底是求人捐款,还是明抢啊!”众人调侃不已,“咱们都察院,也就出了杜大人这么一个,千杯不醉,不容易啊。” 聊到这里,见江逾明进来,大家又悄悄问杜衡:“江大人也去了?” 杜衡挑眉,看着江逾明说他的坏话:“那不能够,我们江大人就只有三杯的量,醉了什么话都往外说,不经喝……也不能把他放到外头去喝。” 江逾明对他无语,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外头便来人说,圣旨到了。 钟寒忙带人去迎。 来宣旨的是朱公公,他看到江逾明也在,先是眉眼染了笑:“既然江大人和杜大人都在,咱家便不多跑一趟修远侯府和杜府了。” 一听这话,众人便知是好消息,江逾明和杜衡对视了一眼,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佥都御史江逾明、杜衡,恭让贤德,性资机敏,临危受命,赈灾有功,君民甚慰,着即除升副都御史,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 朱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大人和杜大人此番功绩卓著,皇上刚出云台,便让咱家过来宣旨,真真是把二位放在心上了,二位大人可莫要辜负皇上的期望啊。” 朱恒是司礼监掌印,宣读圣旨时带来的话,基本就是陛下口谕与提点,众人恭敬地受了。 领旨过后,钟寒率着都察院众员,送朱公公出了官署。 朱公公的人一走,同僚们便把江逾明和杜衡围了起来,有说有笑地谈此次擢升。 王啸走到钟寒身侧,看着那两人,眼神都是红的,心情全写在了脸上:“江世子还真是出类拔萃,进都察院不过三年,便已是正三品左副都御史,您说这江大人往后这前程……是一路高歌猛进,还是锦绣添花?” 江逾明的前程钟寒,微微合眼,他如今年事已高,只等着乞骸骨,并不想同这些年轻人争什么,况且他本就是调任来接替姜夷如的,并不担心自己有一日会被顶掉,至于王啸…… 宜州的粮价案,是他与王啸同去,钟寒自认对他的人品有所了解,这人看着精明能干,办事却三心二意,明明是去协调粮价,最后却与商贾打成一片,价钱来来回回谈不拢,做了很多无用功。 -- 第112页 皇上虽幽居云台,可天下大事依旧尽收眼底。钟寒看着王啸,其实他并不缺机会,他只是从没有把握住自己的机会,他的目光,总在别人身上。 钟寒道:“修远侯这儿子,当初选择进都察院,确实冲动了一些,若是能好好走科举,进翰林磨一磨,说不准以后是做阁老的料。” 这句话明贬暗褒,王啸面色一沉。 钟寒继续道:“有些人生来就适合走仕途,三年还是三十年,对他来说都是一样,江逾明入仕时间短,却事事件件功绩扎实,大案拿得住,小案拿得稳,那是摸爬滚打官场多少年的人都学不来的。”钟寒说着一顿,看了王啸一眼,像是在问他,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王啸额角突突,又听钟寒道:“按说功绩,此次便是升任左都御史也寻常,先前我只觉得他冒进,到如今我才发现,他只是沉着的方式与旁人不同,他又能进,又能沉。” 这便是明着在夸江逾明了,王啸面上挂不住,钟寒也没继续说了,只是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你只看到江逾明,却没看过杜衡,小杜啊……他可比逾明还厉害呢。” 王啸整个人一僵—— 若说江逾明,王啸对他的感觉便是,此人初来乍到,功绩乍现,看着如水沉静,做事偏又大刀阔斧,连眼神都带着凌厉,只要你稍稍不注意,回过神来时,便再也追不上了。 他再看杜衡,这人看着随性跳脱,做事却异常沉稳,他进都察院大有六年之久,是大家看着升上来的,若是有人忽然问起杜衡的功绩,大半个都察院的人都会摇头,可翻出功劳簿一对,桩桩件件都带着他的身影。 杜衡每一步都走得稳,每一步都让人看见,可等你回过神来时,又是追不上。 王啸站在官署的门前,遥遥看着那两人有说有笑,全然不明白自己跟他们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一旁的低气压根本没能影响到杜衡,他捧着圣旨:“先前去潮州时,我再三跟我家夫人保证,说自己这回出远门,一定挣点功绩回来。我夫人被唬住了,堪堪放我一马。” 杜衡长叹一声:“在潮州办案,我日日抱着算盘加加减减,算算自己够不够格升官,回京这么些天,等这圣旨等得心惊胆战,就怕皇上不给我这个面子。” 江逾明觉得他又在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是干实事的,皇上自会知道。” 杜衡“嘿嘿”笑了:“你呢,离京前没同你家娘子说什么?” 江逾明掀了掀眼帘:“……也说了能升官。” “哟!可以啊。”杜衡没想过江逾明会说这种话,不过,“离京前,众人都猜你能升任左都御史,如今却停了一停,卡了个副字,你拿着这份圣旨,能交差吗?” 江逾明不答,换了个问题:“去一趟长安街?” “做什么?” “买胭脂。” 杜衡对江逾明真的要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了,上回是给自家夫人买首饰,这回又买胭脂,这人是开窍了? 江逾明回到家中的时候,姜辞正在算账。 上次姜辞这么埋头苦算,还是她刚经手小春茶的时候,因为是第一次做这事,一干起来便忙得脚不沾地,连胃口都不大好,江逾明担心她身子吃不消,问:“在忙什么?” 姜辞略略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了!” “嗯。” 姜辞又记了一个数,同他说:“先前你到小春茶接我,这事不知怎么的,在奉京传得热闹,莫名其妙地把生意也给带起来了,上个月挣得多,我便想算算下个月的开销,能多帮虞婉攒一些,是一些。” 前世姜辞帮江娴相看的夫家,恰也是虞夫人帮虞婉相看的人家,后来江娴到人家那闹了一场,这事尴尬作罢。不想这事还没完,到后来,那户人家家里听说虞婉同江娴有过来往,连带着对虞婉也是左不满意,右不满意,婚事就这么吹了。 姜辞觉得这事怨她,所以今世重来,能帮一些,便多帮一些。 “忙不过来,可以让绾妈妈来帮忙。” “啊,不用了,我就只忙一阵子。”姜辞冲他摆手,都没空看他。 江逾明忽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可来得不是时候,也没走,坐在一旁等她忙。 姜辞算完一页,发现江逾明还在,见她停下,还把目光递了过来,姜辞眨了下眼,猜:“在等我?” “……我升官了。” 第53章 吃醉了吗 “升官?”姜辞握笔的手一顿, 险些没反应过来,重复道,“你升官了?” “下午去都察院送公文, 正好碰上朱公公来宣旨。” 姜辞心里高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问:“爹知道吗?得同爹说一声。” 江逾明从潮州归京那日晚膳时, 爹专门提过这事, 姜辞也不知自己听明白没有,但当时爹的话大抵是江逾明有功绩, 但资历尚浅以及旁的一些缘故,恐不好升职, 叫他不要心急。 当时江逾明说了心里有数, 姜辞还以为赈灾这事,最后得些赏赐便罢, 不想皇上刚出云台,擢升的旨意就来了。 江逾明道:“爹已经知道了。” 所以是该升, 还是不该升?姜辞心里忐忑, 问:“爹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让我平素当差时, 行事细谨些。” 这便是无事了,姜辞跟着爹的话夸:“升官是好事,但咱们侯府确实惹眼了些, 如今你又升了大官,确实得注意……” -- 第113页 “不算大官, 三品而已。” 姜辞觉得他不大谦虚:“三品很厉害了。” 江逾明抿了抿唇:“……嗯。” 姜辞睨着他, 觉得有些怪, 心思一动:“怎么, 你觉得不厉害吗?” 江逾明眸光浅浅,合了合眼,吐了两个字:“……厉害。” “是吧!”姜辞装作没看出来,边斟茶边徐徐说:“先前你还未归京,京中便多是你赈灾的佳话。街巷酒肆,田间巷陌,人们一有空闲便把江大人拿出来夸夸。那时我去小春茶吃酒,林林总总听了好多,什么玉树临风、清正廉明、怀瑾握瑜……赞美之词说了半个时辰不带重样。不过我们江大人本来就好,寥寥数语哪能说得尽?江大人这般青年才俊,袖怀乾坤……” “……别说了。” 江逾明被姜辞这一大串话说得红了耳朵。 “高风亮节,大公无私……”姜辞刚说到一半,就被江逾明捏住了脸,她躲着笑他,“捏我做什么?你不就是想听夸吗!” 江逾明一脸无奈,却没反驳。 “好啊!”姜辞笑他:“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江大人。” 她说完这句,又要重夸一遍,江逾明把她看穿了,起身要走,还催她,“该用晚膳了。” “是嘛是嘛。”姜辞知道他在转移话题,笑着跟上,趁着笑意还没散,对江逾明说,“以后想要听夸,直接同我说嘛。” 江逾明被笑得没办法,轻声说:“知道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姜辞问起:“不过今日你升官,家中是不是要摆宴?” “府里没有这个习惯,家里人一起用个晚膳,说一声便可。”其实也是因为修远侯府没什么人,若是放在大户人家家里,光是家宴,便得好几桌了。 “升官都不庆祝的吗?”姜辞侧头看他。 “也庆祝。”江逾明对这事的态度淡淡,“杜衡说他明日想请同僚一道去吃酒。” “杜大人也升官了?” 姜辞知道的江逾明的好友不多,一个杜衡,一个温以清,基本就是全部了,杜衡和江逾明同在都察院当职,来往多些,温以清的话,一个月见上一面就不错了。 “也是正三品。” 都很是不错,姜辞问:“他们去吃酒,你不去吗?” “不去。” 姜辞好奇:“为何不去?” 江逾明性子淡,又不爱应酬,也不知他在都察院与同僚相处得如何。 姜辞和江逾明在一起三年多,都没听过他与谁出去,他在外,一般就是办差,几月前去给好友践行,在姜辞这都算稀罕事。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去了要吃酒……” 姜辞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她大哥出门,就没有不吃酒的,都是醉醺醺回来。 江逾明摇头:“先前答应过你不吃了。” 姜辞一愣,想起之前那事,磨磨蹭蹭开口:“……准你去的。” 江逾明却道:“不去也无妨。” 姜辞还是希望江逾明去,她鼓了鼓脸,直接问:“去不去?” 江逾明觉得她这模样像河豚,有点想戳,但气鼓鼓的样子,又好似不乐意让人戳,他就道:“……明日去。” 姜辞抱着手:“哦。” 傍晚,一家人用了晚膳,侯爷早知江逾明会除升副都御史,也没说什么,还是先前的话,几人简单用过饭后,便又各自散了。 这事忙完,姜辞匆匆赶回院子,继续算账本,下午被江逾明打了岔,还没弄完呢。 油灯一点,云霜把茶一沏,姜辞坐在桌案前,一算,将过亥时。 夜深得不行,屋里尽是算盘声,姜辞早困了,边算边打哈欠。在她打到第五个时,江逾明在里头唤她—— “阿辞。” 姜辞一愣:“怎么了?” “该睡了。” 被催了,有点着急,但:“还有一点……” 江逾明便等了她一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侧耳听到外头有掀茶盖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哈欠,他又唤了一声:“该歇息了。” 姜辞恍恍惚惚:“好,就来。” 草草算完最后一个,姜辞搁了笔,边往里室走还在心里重算一遍,生怕着急了会算错,等她算完,回过神时,江逾明已经吹了灯。 姜辞闭着眼,睡到一半,忽然觉得有什么事忘了,一个翻身,凑到江逾明面前:“你怎么又睡这里?” 她很困了,说话时眼睛都没睁开,声音比平时软了许多,问话时叹出的气息像是猫儿的胡须扫过他锁骨。 他问:“不然要睡哪儿?” 江逾明的语气理所当然,倒是让姜辞迟疑了:“……外头啊。” 江逾明把人翻过去,重新团了团:“不睡外头了。” “……为什么?”姜辞闷了个哈欠。 江逾明摸了她一把:“睡吧。” 姜辞又嘟嘟囔囔地动:“不说,睡不着。” 江逾明压了压她的发顶:“明日,明晚我睡外头。” 得了准话,姜辞安心地窝进被褥,确认:“唔,说好了……” 江逾明抱她:“嗯。” 次日,晨阳很淡。 姜辞醒来时,感觉天又凉了一些,她刚把脚尖伸出被褥没一下,便缩了回来。 确实是好冷。 天冷就不好起床,姜辞在榻上翻来覆去良久,到底是心里惦记着事,挣扎着起了。 -- 第114页 梳洗完,在铜镜前上妆,姜辞忽然看到桌案右侧放了一盒新胭脂,她拿起来问云霜:“新买的?” 云霜轻声道:“是世子买的。” 姜辞想象不出江逾明去买胭脂的场景,又听云霜说:“这是近来奉京卖得最好的胭脂,宜川阁的春叶红。” 姜辞捏着巴掌大的胭脂匣子,忍不住想江逾明是怎么得知宜川阁的胭脂卖得好的——听说,还是故意打听? 也不知他是不是还专程去了趟宜川阁,就为了这么个小匣子。 其实也可能是让长笺跑了一趟。 但不管,这事有点让人开心。 姜辞扬着嘴角,看云霜帮她挽发,刚把发钗戴好,就听到江逾明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她摸了个荷包,起身,从门口探出去,拦住他的路:“今日去吃酒?” 她突然出现,像是丛林里忽然出现的小兔子,鬓边的珠花都在晃,江逾明顿了下才点头,差点把这事忘了。 姜辞便从身后递了个荷包出来:“给你买酒钱。” 江逾明接过。 姜辞就道:“我近来挣了些银子,先前写信时告诉你了,你难得和朋友出去,记得大方些,请人吃酒。” 江逾明把荷包收好:“知道了。” 姜辞心情好,叮嘱他:“不够的话同我说。” 江逾明看她今日穿戴庄重,问她,“要出门?” “嗯,约了虞婉。” “送你。” 姜辞跨出门槛:“好啊。” 把姜辞送到小春茶后,江逾明打道去了都察院。一进官署,果然看到杜衡在,同昨日一样,还是在胡侃。 他想着答应姜辞的话,上前,淡淡地问:“去不去吃酒?” 不仅是杜衡,在场的人都愣了,这可是江逾明诶,三杯倒竟然要去吃酒了? 去吗?去啊。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陈记酒楼。 另一边,姜辞到了小春茶,虞婉也在。 最近糕点卖得好,姜辞那事之后,卖得更好了,今日过来,春老板说要多给她们分红。 “托我们江夫人的福,近来小春茶的生意可谓是蒸蒸日上。”春老板今日一身美蝶绿的束领襟衫,整个人看着端庄可人。 姜辞接她这话:“怎能说是我一人的功劳?婉婉才是帮了大忙。” 莫名被提到的虞婉只是淡淡笑着,平日听她俩斗嘴都已经习惯了。 春老板说不过,骂骂咧咧的:“你们这事弄得,我本就是个混日子开茶馆的,现下好了,生意兴隆,搞得我们楼里的戏班子都不敢胡乱上去唱,绿萝那小破孩,整日一睁眼就是去练功,夜里说梦话都在哼哼唧唧。” “那是咱们春老板命里带财,躲都躲不掉。” 春老板赶她们:“别在大门口散德行,进去坐。” 姜辞和虞婉上了二楼,在上头吃点小茶。 虞婉见姜辞今日心情不错,坐了一会儿,开口道:“小姜姐,阿春姐上个月给我分的银两太多,我一月就来两日,怕是不合适……” “若是觉得不合适,可以和春老板谈,但你若是说不要,她准跟你生气。” 虞婉:“……” 她哪是不要银两?只是这银两太多了。 姜辞细细同她说:“若是糕点做得不好,春老板也不会答应给你卖,小春茶的生意也不会这么好。而且,就算有我在,糕点不好吃就是不好吃,大家万不会因为我,就掏钱买单的。” “你觉得春老板给的银两多,是因为我的面子,但春老板是什么人,相处这般久你还不知道吗?她有什么便说什么,若是真不好吃,便不会把你留下来,就算把你留下,也不会时常惦记着给你涨银两。” 虞婉最怕的便是欠人情,因为她什么都没有。 这段时日,姜辞和阿春姐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但或许就是因为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所以她才会觉得惴惴不安…… 虞婉抿了抿唇,知道阿春姐是对她上心了:“我明白了。” 姜辞弯了弯眉,起身走到栏杆边,看到底下路重的人又来了——叫店小二拿了一匣子点心,买了茶水却不喝:姜辞半回头:“你同路大人?” 虞婉也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路大人喝得烂醉,我扶过他一把。” “这算恩情吗?” “……我觉得不算。” “那路大人是记上了?” 虞婉摇头:“不知道。” 姜辞看着底下笑得殷勤的小厮,心里觉得路大人这情路怕是坎坷。 两人坐了没一会儿,春老板拿着账本上来结了之前的银两。 银钱比前月多了两倍不止,虞婉听得愣愣的,却没说不要。 春老板看了姜辞一眼,姜辞无辜摊手。 算完账,春老板把人送走。 马车刚刚起步,忽然感觉到不远处一道视线远远投来,春老板抬头看过去,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 姜辞到家时,江逾明还没回来,她便自己用了晚膳。 晚上吃的是海鲜粥,荆州来的厨子做的,粥煮得烂,姜辞吃了大半碗。 用过晚膳,姜辞在院里散步。散完步,会和绾妈妈说些府里的事,有时绾妈妈会帮她诊脉,诊完脉后,绾妈妈还会念叨她一阵,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夫人要注意休息,莫要多思多虑。 -- 第115页 这话一说,姜辞夜里肯定早睡。 譬如今日,她早早沐了浴,准备泡脚上榻歇息,不想刚出来,便看到长笺扶着江逾明进来了。 姜辞连忙上前把人接过来,一靠近,闻到淡淡的酒气。 “江逾明……”姜辞轻声叫他。 江逾明听到声音,懒懒地睁开了半边眼睛,看到是她,揉了揉她的发顶。 姜辞问他:“吃醉了吗?” 江逾明没说话。 姜辞只能问长笺:“这是喝了多少?” 长笺尴尬地伸出手指:“三杯。” 第54章 囡囡是谁 长笺说完, 姜辞也愣了,她没想过江逾明的量这么浅,难怪他平日不去吃酒, 原来是酒量差啊。 江大人也有不行的时候,姜辞轻声叹, 早知如此, 不该让他去的…… “……世子倒也没想醉, 就是杜大人劝酒是出了名的厉害。”长笺挠了挠头,回忆不久前的场面, 只觉得他家世子算是定力好的了,若是换作他, 今夜指定是回不来了。 姜辞把江逾明扶到窄榻上, 自己去取了帕子和水,让长笺先下去了。 江逾明吃醉之后不似她大哥, 吵吵嚷嚷地要找人说话。江逾明很安静,站着安静, 坐着也很安静, 擦脸和擦手都乖,叫什么做什么, 眼皮懒懒地垂着,遮住不大精神的眼睛,只留了一条缝, 半明不昧地看她。 姜辞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发现是热的, 问他:“难受吗?” 江逾明略略抬眼看她, 摇摇头。 “那要睡觉吗?” 江逾明闭上眼睛:“……不睡。” 姜辞觉得这人醉是醉了, 却不好哄, 她温声用激将法:“江大人,快亥时了,不睡觉做什么?你不是最守规矩吗?” 江逾明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姜辞,半晌忽然道:“你不跟我睡。” 姜辞一怔,心尖跟着颤了一下,再看此人一脸正经的模样,心里只觉得长笺说的三杯是在骗她,这都醉得不清了。 她故作镇定地反问:“……你不是两日都睡榻上了?” 江逾明皱眉:“今日没睡。” 姜辞面上热了起来,没想过有人喝醉了还会耍赖:“明明是你自己说的,睡外头。” 江逾明又不说话了。 姜辞去换巾帕,再回来时,江逾明已经躺下了,还自己拿了被褥。 方才还在耍赖的人,她就走开了一会儿,就老实躺下了。 姜辞蹲在窄榻边,又给他擦脸。 从鼻子擦过眼睛,月色从窗缝边溜进来,在她的手和江逾明的脸上落下浅影,他的睫毛长而卷翘,在月夜下,分外明显,姜辞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指尖轻轻拨弄。 回过神时,江逾明已经睡着了。她听他浅浅的呼吸声,觉得夜色格外安静。 姜辞很少在江逾明睡着的时候看着他,今夜的机会,可谓难得一遇,姜辞看着他的睡颜,有些舍不得走。 拨弄了睫毛,又开始玩江逾明的鼻子,曲指在上面轻轻地刮了刮,最后停在了他的唇瓣上——江逾明的唇形很薄,因为刚喝过酒的缘故,摸起来很润,也很软,她按了下他的下唇,又碰了碰上唇,压上唇缝时,指尖湿了。 江逾明低喃出声—— “囡囡。” 姜辞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凑上去问:“什么?” “……囡囡。” 姜辞整个人一僵,没听错,江逾明是在叫林婉仪的小名。 可,江逾明为什么会叫林婉仪呢? 姜辞隐隐觉得不对,一连想起前世的事,心口砰砰地跳,蹲下身,伸手去捏江逾明的鼻子。 须臾,江逾明半睁着眼醒过来,朦朦胧胧地看她。 姜辞松了手,问他:“囡囡是谁?” 江逾明带着困意,叹了一声,伸手把人捞到榻上来,锁在怀里:“……是阿辞。” 姜辞的眼睛骤然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怀里转过身:“为什么?” 江逾明醒得不真切,声音都是哑的,被姜辞的头发弄得痒了,低哑出声:“不知道……” 姜辞恍惚察觉这里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难道前世,江逾明之所以吃醉之后,会叫林婉仪的小名,是因为以为是她叫囡囡? 姜辞心跳得很快,在他怀里抬头:“我不叫囡囡。” 江逾明没醒,表情却不乐意极了:“……那叫什么?” 姜辞嘟嘟囔囔地动,翻过身去,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我娘没给我起小名。” 江逾明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听见没有。 然而,就在姜辞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把人往上托了托,埋在颈侧,叹似的叫她:“乖乖……” 翌日,晨阳透过窗纱落进窄榻时,姜辞醒了过来。 她慢吞吞起身,才发现江逾明已经起了。 姜辞动了动胳膊,发现全身都痛。 江逾明进来时,姜辞正坐在窄榻上出神,面色不太好,他走过去:“哪里难受吗?” 姜辞哼哼两声,声音都是软软的:“我全身都疼。” 睡着倒是挺暖的,就是着实窄了些,而且还是枕着江逾明的手睡的,脖子疼。 江逾明轻咳一声,给她捏肩。 姜辞哪里都软,这会儿不舒服,骨头都是软的,坐在榻上睡眼惺忪地任江逾明弄:“今日要去当差了吗?” -- 第116页 “要去,今日还要进宫。” 姜辞坐在榻上,偷偷打了个哈欠:“那你得快些。” 江逾明却问她:“还痛不痛?” 姜辞眯着眼睛,放松了肩线,整个人懒懒的,像是很自在,脸上弯起的弧度,让人想捏一捏,又让人想咬一口,她说:“不痛了。” 江逾明忍住了,嘱咐她:“记得吃早膳,我先走了。” 姜辞胡乱地点着头。 与此同时,宣政殿里。 正闻帝坐在龙椅上,把一叠奏折重重地扔在阶下,声音不怒自威。 “潮州旱情,十年罕见,路有饿殍,白骨露野,民不聊生。”赵胤看着底下朝臣,面色越发冷硬,“大梁立朝以来,还未受过此等浩劫,就算是北郡饥荒,都不似如今这般触目惊心,朕还以为是天要亡我大梁。” 话音一落,朝臣齐齐跪地,三呼:“皇上息怒。” “太常仓、万吉仓两大粮仓,却不够一方百姓周转,朕祭坛祈雨,却滴雨未落,幽居云台,百姓说是人怨,朕不敢姑息,连夜派人宣了御史,前去赈灾。如今都察院的奏折递上来,朕才知竟是地方出了贪官污吏!” 赵胤语如夜雨,侵入人骨的寒:“陈鹏,丰洄可是你的子侄。” 闻言,陈鹏颤巍巍地跪下,语尽苍老:“还请皇上息怒,丰洄确是我的侄儿,此番他私卖官粮,施发霉米,草菅人命,罪无可恕,不日前,皇上下旨处斩,臣不敢有异。作为舅父,治下不当,管教不严,自当请罚!臣请旨发配地方,躬耕十年,还请皇上恕罪!” 赵胤眼眸微垂,看着底下跪在那处的陈鹏,眼色狠厉:“阁老确实该罚!” 此言一出,朝臣又跪,再三呼:“皇上息怒。” 陈鹏跪地俯首,没有吭声,像是一只无害的仓鼠,不敢反抗,可赵胤却知,那都是假象。 果不其然,下一秒,詹事府的杨詹事,捧着芴板向前:“臣有言。” “阁老虽有罪,却罪不至此,丰洄虽为阁老子侄,但到底是地方官,老话曾言,强虎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太常仓两地和奉京相去甚远,阁老虽有心,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臣附议。”吏部左侍郎崔庸徐徐道,“阁老年事已高,边地艰苦,皇上若把阁老发配到地方,只怕与仁心相悖,还望皇上看在阁老兢兢业业侍奉御前三十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 众人齐呼:“还请皇上开恩。” 赵胤也没想靠这事扳倒陈鹏,况且今日就算朝臣同意,下朝后,太后定会找上门来,他顺着台阶便下,只给了个不痛不痒的警告:“阁老确实年事已高……今日朕便看在你侍奉御前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过追究。” 话说到这,赵胤话锋一转:“但罚也该罚——降一级,原职留用,罚俸三年。” 陈鹏跪地磕头,看不清神色,高声道:“臣谢主隆恩!” 下朝后,杨詹事扶着陈鹏下石阶,边走还边语气殷勤地提醒阁老注意脚下。 陈鹏望着宫墙之外一簇一簇的秋意,问:“你觉得潮州这场旱灾,皇上是何意?” 杨进观轻声道:“皇上怕是想借这次旱情,敲打阁老。” “先前琉璃盏的事,只怕是让皇上惦记了,如今丰洄这事一查出来,皇上便当着满朝文武要问我的罪,如今的皇上,只怕是容不得老夫了。” 杨进观心里一惊:“哪里的话,皇上还是器重阁老的,您看皇上那般生气,也没真敢拿阁老怎么样……” 陈鹏睨了他一眼,心想难怪子鹤选了雷家,而没选杨家:“皇上哪是想敲打老夫?那分明是警告,这事一出,皇上听着大家的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放老夫一马,明面上是顾念旧情,但也是在告诫我,若是再有下次,便再无旧情可言。” “皇上,是要对陈家,对我陈鹏,下手了。” *** 江逾明去都察院复职,姜辞倒是落了个清闲。 回到厢房,先是把昨日的被褥给收拾了,清点桌案时,上头的账册簿子乱成一团,姜辞想到江逾明走前,告诉她,若是书册没处放,可以放到书房去。 江逾明的书房鲜少让人进,姜辞听了有些意外,但还是收拾东西去了。 书房里,长笺恰好也在,他转头见世子夫人进来,恭敬行礼:“世子夫人万福。” 姜辞点头道:“世子让我把书册拿过来。” 这事长笺是知道的,他今日没随世子去都察院,便是在等姜辞:“世子今日已经吩咐过了,让小的整理出一个位置,专程放夫人的东西。” 既然他这么说,姜辞便把书册都给了他。 长笺收拾东西,姜辞就这么四处看看,看着看着,发现长笺也黑了不少,忽然记起他也跟着江逾明去了潮州,便问:“世子在潮州除了赈灾,一般都做什么?” “写信!”长笺邀功似的答,“世子最喜欢给夫人写信了。” 姜辞想到江逾明那几封信,有些好奇:“潮州与奉京相去甚远,送信千里奔波,不会很麻烦吗?” “潮州有专门送信的驿站,劳他们送信也是变相的以工代赋,潮州旱情严重,百姓不能耕种,便只能靠着做工维持生计,驿站送信便是干活,干活,就能挣钱。”长笺说完,嘿嘿地笑,“而且世子哪里会嫌夫人的事麻烦?” -- 第117页 姜辞知长笺嘴甜,对他说的话也是听听就过,不想,长笺忽然又道:“夫人在世子这,就没有麻烦的事。前些年夫人来退定亲信物,世子知道后,连夜让人送回潮州去,驿馆不知找了几家,马可是跑了三日三夜才赶上。” 姜辞一愣:“你说什么?” 长笺跟着一怔,挠了挠头,以为自己说错了:“世子托人送信物啊,怎么了?” 信物,是江逾明退的? 可当初他不是说,娶她是因为外祖的提携之恩吗? 第55章 心悦君兮 “当初夫人来退婚, 刚好和世子错过了,侯爷又瞒着不说,这一拖, 就拖到了夫人离京。”长笺细细讲,“这事后来被世子知道了。世子刚从外头回来, 屋都没进, 直接出了门, 当时夜色很深,快到宵禁了, 世子却不听,挨家驿馆去敲门, 花了重金, 让人快马加鞭地把信物送回荆州去。” 姜辞捏着帕子,心却揪了起来:“什么叫刚好错过?” “夫人来退婚那日, 世子去姜府找您了,就是担心您退亲。” 姜辞心口酥酥地疼了起来, 低低地喃:“……原来是错过了吗?” 出事之后, 姜辞来过侯府两次,一次是和侯爷退亲, 一次是送荷包。 第一次退亲,江逾明不在,她自知一去无回, 又怕自己后悔,便向侯爷退了亲。那日, 她走得利落, 背影冷硬又干脆, 却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会反悔。 可她到底悔了。 就算不能结亲, 也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她偷偷溜出家门,握着荷包的手像是握着一个怦然跳动的心,她不敢求江逾明的心悦,只为来同他说一句道别。 却不想,他依旧不在…… 她满心遗憾地离了奉京,舟行千帆,她看着河畔细柳漂流无影,就好似观望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欢喜,她以为相思空付,她以为一梦春空,却不想会有一匹来自奉京的风,它带着江逾明的回音。 那时,姜辞以为江逾明收到了她的芍药,千里而来的音讯像是一句心悦君兮,这一场无声的风让她在以后的很多个月朗星稀的夜里,隔着千山思念。 年少的爱恋都长情,荆州三年的独自欢喜熬过,让之后的姜辞不论面对多少波折,都没想过要分开——直到,直到发现他喜欢的是旁人…… 春寒料峭,薄雪浸骨,张管家突如其来的话,像是雪凝成的刀锋,每一字每一句扎进她心口,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很累很累,累到不能强笑。 她梦了,像是大醉一场,她带着自己的累了倦了,把先前的故事重过一遍,但好像,结局并不坏—— 夏末的七月里,她迎着栀子初绽,嫁给了她最喜欢的男子。他见过她乖张,见过她无理取闹,见过她小心翼翼的伤悲,他说你于江家是恩人,不是高嫁;他说他不曾有过旧情人,他会在夜里问她为何不同他一起睡,还会迷迷糊糊地叫他自以为是的她的小名,他没收到她送的芍药,却千里迢迢地送了婚书。 为什么? 姜辞走到书房外,看在顶上的重檐飞瓦,她想,江逾明,你在哪里。 御花园里,凉亭摆了张棋盘。 正闻帝先手落子,在等江逾明来。 不多时,余光便看到了人影,他没多言,请人入座:“听闻你从前在云纠书院,便是对弈好手,连国手温容,都不敌你。” 温容便是温以清的父亲,云纠的山长。 “温叔看臣年纪小,提点后生罢耳。” “依朕看来,温容可不是会哄小孩的人,他连入仕都不想,哪这么轻易给人面子?”赵胤把白子让给江逾明,“你也不必过谦,让朕看看,国手的弟子水平如何。” 江逾明没再多言,淡定落子。 都说再厉害的棋手,在皇上面前,都会捉襟见肘,因为赢棋不易,输棋更难。 不过这天下难事,到了赵胤这,倒是弹指飞烟,江逾明还记得从前读书时,温容便说过正闻帝的棋艺,四个字:很烂很烂。 同这位皇上下棋,你需要做的便是陪他下久一点,因为下着下着,他就下不下去了,根本没有胜负。 江逾明又吃了他四子。 赵胤忽然道:“从前,朕属意温容进都察院的,派了朱恒三顾茅庐,都没能把他请下山,他这人,朕了解,说一不二,行事规矩,一板一眼,却又是理中带情,情理之中,恰是做都察的料子,但到底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江逾明知道——温夫人是因为党争过世的,温夫人过世后,温容便不再入仕,连带着温以清也不入仕。 “当年奉京风流人物,除了温以清,便是你了。”赵胤举棋不定,左右为难,“那年科考,朕和皇后还猜究竟谁能金榜题名,到入殿金銮,朕猜是你,毕竟窦家诗礼百年,出过不少三元榜首……” 江逾明接过话声:“臣让皇上失望了。” “不算失望,遗憾罢了,从前朕觉得你该进翰林,如今你到了都察院也不错,潮州的案子查得利落,奏章条理分明,朕有时会想,这左都御史你来做,并不一定会比温容差。” 江逾明又落一子,淡淡道:“皇上真是折煞微臣。” 赵胤朗笑出声,扔了那颗黑子:“不下了,温容的弟子,朕看过了,青出于蓝,朕认输。” 金秋十月,凉风习习,江逾明从宫里出来,出了一身薄汗,到底是没去都察院,直接回了府里。 -- 第118页 回到家时,巷陌悬日,一地金黄细洒在青石板路上,秋日里,石缝处一枝羸弱小花向阳而生。 “夫人呢?” 云霜正绑着袖子修剪枯败花叶,见世子进来,福礼答话:“夫人在房里歇息呢。” 太阳快落山了还没起身,怕不是身子不舒服,江逾明边走边算时日,以为她是小日子到了。 不想一进门,就见姜辞握着蒲扇,慵懒地躺在美人榻里,睡着了。 窗没关实,剪了一段昏阳进来,却恰恰落在姜辞的眼睫上,眼皮上一点红,也因碎阳染上朦胧。江逾明站在门口,以为那是落进春日的第一缕薄阳。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回家见到姜辞的场景,可今日一见,才发觉万念如空。 江逾明站了一会儿,去衣柜寻了件大氅,想给她盖上,可刚一动,姜辞便醒了。 她懒懒抬眼,像是刚做了一场好梦,语气软软的,带着一点鼻音:“江逾明?你回来了。” “无事便回来了。” 江逾明以为她还想睡个回笼觉,准备把人抱去榻上,谁知他刚坐下,姜辞便靠了过来,脸蹭上他的手背。 她闭着眼问:“为何叫我囡囡?” 江逾明一愣,他吃酒倒是不忘事:“杜衡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小名。” 姜辞猜:“然后你就编了一个?” 江逾明:“……” 也不是编的。 八岁那年,他去过一回姜府,那日是周氏进门,阿娘带着他去的。 前厅都是女眷在说话,他被人领着去了后院。 穿过花园时,听到路过的丫鬟焦急地凑首低语,说是大小姐不见了。 起初江逾明没上心,不想越往小花园走,找人的下人越多,一群人里,他听到有人在喊囡囡。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应该能找到的。 江逾明被人带去小厅歇息,厅中都是孩子,他是里头年岁最大的,跟他们处不来,走到角落,自己寻了个采光好的地方读书。 可翻过两页,便依稀听到了哭声。 江逾明一愣,抬眸往外看去,窗牖外,一颗桃树开得绚烂。 他坐了一会儿,到底是放下书,往那棵树走,越靠近,哭声越明显。他走到树下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桃色金梅襦裙的小姑娘坐在上面哭,那是姜辞。 江逾明发出了一些声响,吓得姜辞回头,转头时,眼边还挂着泪,一眨眼,像是断线的珍珠。 江逾明脆生生开口:“坐这么高,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姜辞摇头,鬓边珠花轻晃。 江逾明就问:“哭什么?” 音落,姜辞连忙用掌心擦眼睛,仰着头不让他看见:“我才没哭。” 她这般说,江逾明就没问,但也没走,就这么站在下边等。 江逾明在,姜辞不敢哭,她坐久了,也无聊,扶着树干站起来,冲他说:“我想下去。” 那么小一只站在树上,与桃花穿成了一般颜色,不注意看,可能都看不到她,也不知这么高的树,她是怎么上去的。 江逾明伸出手:“你往这边靠,我抱你下来。” 一般人家的小姐听到这话,早就吓哭了,倒是姜辞,她攥着小帕子,有点紧张,确认似的说:“那你要接住我。” 江逾明说:“好。” 姜辞跳了下来,一下扑到他身上,把江逾明都扑倒了。 江逾明撑着身子起来,把姜辞扶好:“伤着没有?” “……没有。” 姜辞爬起来,拍拍裙子,发现手脏了,便藏在身后,方才在上面来不及细看,这回凑近了,才发现这个小公子长得好俊,像天上的月亮似的。 江逾明给她四处看了看,问她:“爬到上面做什么?” 和俊俏的小公子说话,姜辞有些羞,她动了动脚丫,小声说:“爹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爹要娶新娘亲了,我想阿娘。” 原来这就是那个找不着人的姜家大小姐。 “想阿娘为什么要跑到这来?” “……因为不想让爹爹担心。”姜辞眼睛大大的,因为刚哭过,一双眼睛晶莹透彻,“我想阿娘就哭,我哭了爹爹就不开心,爹爹不开心了,二娘便不开心,今日二娘刚嫁进来,新嫁娘最大……” 江逾明静静的听着,看她把手藏在后面,牵了过来,原来是脏了,他问:“你阿娘对你很好吗?” 姜辞点头又摇头:“……不知道,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我也不知道阿娘是什么样。” 江逾明用帕子帮她擦手,擦完之后同她说:“等我一下。” 说完这句话,江逾明便走了。 姜辞坐在原地等,看头上桃花一瓣一瓣地落,等了快半个时辰,江逾明才回来。 他举着不知从哪来的糖葫芦,同她说:“以后想阿娘,就吃糖葫芦,这样,你以后想到阿娘,都会是甜的。” 姜辞倾身,就着他的手闻糖葫芦,一双眼睛里,尽是惊奇,她说:“好甜啊。” “……所以为何一定要叫小名?”姜辞看他出神,戳了戳他的胳膊。 江逾明垂眸:“因为不想和别人叫的一样。” 姜辞弯着眉,同他道:“除了你,也没有旁人叫我阿辞啊。” “有。” “有吗?” -- 第119页 “嗯。” “好吧。”姜辞弯了眉眼,“所以才一定要叫我小名?” 江逾明曲指蹭了蹭她的脸,碰到的肌肤温润如脂:“想叫。” 姜辞得寸进尺地问:“叫阿辞还不行吗?” 江逾明的表情看起来不乐意极了。 姜辞看着他,忽然道:“那以后只许你叫,好不好?” 江逾明一顿,两人的目光一上一下的交会着,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厢房里很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姜辞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定亲之后发生的事吗?” 她今日好像有很多的话想说。 江逾明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后颈,目光似浅又深,他说:“记得。” 姜辞目光远远地落在窗边,像是在想:“圣旨来的那日,我还在房里学绣花,我的绣工很差,若是我来绣嫁衣,只怕你再等三年都娶不到我。” 江逾明却道:“娶得到。” 姜辞心口酸了一下,睁着眼睛不敢眨:“……我离开奉京之前,来找过你,你可知道?” 你知道我来退婚吗? 你知道我曾给你送过芍药吗? “……不知。” 你不知还想着娶我? “那你为何还让人千里迢迢往荆州送婚书?” 姜辞问完,一滴泪从眼尾落了下来,可她偏偏转过头,一错不错地看着江逾明,她想在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轮廓,看到那一颗她好像从来没有读懂的心。 却不知江逾明因为这个眼神,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他用指尖擦掉她的泪痕,声音很轻的在她耳边说:“因为不想退亲。” “为什么不想退亲?” 答案呼之欲出,但姜辞还是问了,可问了她又想,江逾明这么闷,一定不会说,谁知—— “因为喜欢你。” 晚风停了。 第56章 在做什么 这日刚过辰时, 杜衡打着哈欠进了官署,一进门,江逾明果然已经在了。 他提着俩包子, 在椅子上坐下,无精打采地同旁边的人说话:“你说, 江逾明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闻言, 同僚抬头, 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江逾明,冷冷清清, 是鼻子是眼,不解:“高兴吗?” “高兴啊。” “哪里高兴?”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两人说了一圈废话。 杜衡啃完那俩肉包, 擦了手, 慢悠悠踱步上前:“江大人今日,心情不错嘛。” 江逾明淡淡抬眸:“……尚可。” “尚可?我看你是春风得以马蹄疾吧。”杜衡手里打着拍子, 煞有介事道,“都说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 他乡遇故知, 前两件你在潮州遇着了,你不科举, 升官勉强算作金榜题名时,老衲算来算去……难不成江大人昨夜,洞房花烛?” 江逾明错开杜衡, 没说话。 昨夜睡到一半,姜辞忽然挤到榻上, 把江逾明吓了一跳。 虽是吓了一跳, 却下意识地把人纳进怀中, 隔着衣裳摸她的后背, 发现有些湿,他把人揉了揉,问:“怎么了?” 姜辞的脸埋进他怀里,摇头,昏昏沉沉地睡,像是好久才缓过神来:“做噩梦了……” 江逾明就说:“都是反的。” “我知道。”姜辞蹭了蹭脸,像是要把噩梦忘掉,“……我一会就回去。” “不回去了。”江逾明给她把被子掖好,把人挤在角落,哪里都不让她去,“安心睡。” 姜辞手都是冷的,藏在被子里,一下被江逾明扣住了,他一下又一下地顺后背,把她揉搓得很舒服。姜辞一边埋头,一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冷汗渐渐消了,困意爬上心头:“为何不去榻上?” 她的声音很软,带着浅浅的鼻音,江逾明没答,把人往怀里捎了捎,直到听到平稳的呼吸声,才轻声叫她的名字,告诉梦里的姜辞:“这样比较近。” 茶水沸了一声,咕噜噜地响,江逾明拨了拨茶盖。 杜衡跟在人身后,一脸乐呵:“不是吧,还真让我算准了?” 江逾明淡淡问:“你最近很闲?” “我自然是,相当的闲!”杜衡笑道,“哪像江大人喜事临门,昨日还被皇上召进宫里……皇上昨日可是说了什么?” “并无要紧事,只是说到了温叔。” “温容?”杜衡皱眉,“怎的忽然提到他?” 杜衡从前也在云纠书院念书,自然认得温容。 “皇上说起了三年前,三顾请温容出山的事。” 这事发生在姜夷如离京之后,当时左都御史的位置空悬,下面又没有可用之人,皇上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温容。 都察院专监察,主弹劾,可以风闻奏事,实际上便是言官——靠嘴皮子办事,便利却也是大忌。大梁以来,言官多是读书人,读书人难免书生意气,意气上头,便容易坏事。因为言官的这一特殊性,康乐年间的很长一段时期,都察院成为了权贵相争的工具。 正闻帝登基不久,大梁便发生过一起言官乱事。 当时,陈太后执意立陈家女为后,皇上又态度不明,这便让都察院抓住了机会——自前朝起,陈家便一直把持朝政,群臣敢怒不敢言,读书人对陈家更是嗤之以鼻。 -- 第120页 立后一事,事关国运,皇上既是犹豫,便是不愿,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那段时日,上书直言陈家祸国乱政的奏疏多如牛毛,其中最为疯狂的,要数常敬庐的门生——国子监三千学生绝食直谏,立誓直言若是陈家女为后,往后的大梁便是陈家的天下! 此言既出,太后如何敢坚持?只能任由皇上立后董家。 这事闹得轰轰烈烈,皇上尝到言官的好处,越发重用都察院,便有心诱导都察院替他说些不能说的话。 然而过满则亏,月盈则缺,言官在皇上的支持下,行事说话越发大胆,很多捕风捉影之事,被闹得满城风云,当时闹得最盛的,便是郑太傅与陈太后有染,此事不论真相,却让郑家在奉京中广受非议,以致后来,郑太傅为证清白,从太庙顶上跳了下去—— 太后震怒,皇上也自知理亏,为给太后、陈家和郑家一个交代,当时涉事的一众都察院使皆被捉拿下狱。恰是这时,陈鹏上疏,言说这几年的言官乱象,皆是有人故意为之,特此请令彻查国子监监生。 当时的温容身为都察院经历司经历,虽未参与此事,却依旧被陈家以霍乱朝纲的罪名,捉拿下狱待审,这一关便是两月。 温容的夫人因此事积郁成疾,待温容出狱不过三日,便离世了。因为此事,温容辞了官,带着温以清离开了朝堂。 江逾明忆着昨日皇上的话,没由来的心慌,言官之事与毒刺案,若依他所想,皆是皇上所为,皇上为何遗憾?又为何会忽然提起温容? 当初定罪常敬庐的罪证,是项伯遗上表,项伯遗却说,这证据,是姜夷如给的……看来,确实得找时间,去一趟姜府了。 “许久不当差,这一当职,才发现前月挤压了不少事,我怎么不知道我们都察院还能这么忙?”杜衡看江逾明心事重重,拍了拍他,“近来奉京的传闻,你可听过?” 说起传闻,江逾明只能想到陈子酬的事。 杜衡却道:“仇家近来从城外买了不少男童女童,养在自家的庄子上。” 江逾明目光一顿:“邻近的百姓如何说?” “说什么都有,就是没一句靠谱的,净是瞎猜。”杜衡想到那些人说的玄乎话,便觉得有趣,“有的说仇齐是要集齐七七四十九个童男童女炼制长生不老神丹;也有说仇尚书上半辈子作孽太多,为了积攒阴德,才收养幼童,总之是一个比一个说得玄乎。” 仇齐身任刑部尚书,年事已高,也无心朝事,喜欢钻研玄远之术,效仿先人食五石散,以求仙问道,但也正是因为他求仙问道,整个刑部大权,几乎旁落雷勇之手。 这事尚且看不出眉目,江逾明只能道:“让人继续盯着便是。” “盯着呢。”杜衡语气悠悠的,“不过说起传闻,奉京近来倒是有一事,比起这童男童女,更玄乎。” 这语气像是说热闹,江逾明往外走:“何事?” “杨詹事丢了个儿子。” 江逾明跨出门槛的步子一顿:“杨进观?” “对。”杜衡闲话道,“杨进观这把年纪了,家中却只有一个女儿,好似叫什么子蒹,都快及笄了,如今这个儿子,还是年前妾氏好不容易怀上的,谁知刚生了没两日,儿子便不见了……” 江逾明带着杜衡巡视官沟,随口问:“如何算是不见?” “就是那妾氏连带着儿子,一起不见了。这可是杨进观千盼万盼,求了不少送子观音才求来的儿子,就等着传宗接代了,现下好了,姨娘没了,人也没了。”杜衡把自己说笑了,“最好笑的是,民间有传闻,说这个儿子还是杨进观在家中挂了陈鹏相才怀上的,我还以为这等巫蛊之术只有愚村七旬妇人才会相信,不想那人竟在我身边!” 江逾明挑了重点:“怎么没的?” “就是一夜之间没的,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依我看,就是那姨娘带着儿子,自己跑了。”杜衡两只手枕在后颈,“不过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跑了呢?还带着儿子一起,她是有多不待见杨进观啊……” “这事要查,可以从杨进观和他妾氏的关系入手。” “你还认真了?我说笑而已,这种找人查案的活,要么找兵马司,要么找大理寺,可千万挨不着我们都察院。”杜衡说着话,一个抬头,刚好看到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好似在哪见过,拍了拍江逾明,“这人,是不是你二妹妹?” 江涟今日一身棠红直裾,白线勾桃,堕马髻边一朵淡色海棠衬得她娇俏妩媚。她本就长得小鸟依人,一身亮色倒是把平日里欲语还休的气质全都勾了出来。 甫从马车下来,江涟便感觉到周遭的视线尽数落在了她身上,她还从有过这样的经历,很瞩目,就好像她本是出水芙蓉,刚从淤泥中换骨重生。 江涟挺直腰板,微敛唇眸,穿过长街,不动声色地拿出了她的所有骄傲,进了奉京城最出名的胭脂铺,宜川阁——张姨娘打听过了,今日方润贤会来。 在宜川阁做事的小二都是人精,遥遥瞧见这位小姐仪态出众,早便殷勤地等在门前了,这会儿见小姐进门,忙上前招呼:“不知小姐想要买点什么?” 江涟微迈莲步,身姿袅袅:“听闻近来宜川阁的胭脂春叶红,很是抢手。” -- 第121页 店小二被江涟一把甜嗓念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面上染上了腼腆的笑,连话声都温柔了许多,带着人往里进:“小姐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春叶红,小店便只剩一盒了。” 两人穿过水晶帘,进了大堂,不想一进门,便听到掌柜拿着匣子同人道:“方公子可真是来得巧,这春叶红,只剩这最后一盒了。” 话音一落,店小二一愣,满脸愧色。 江涟也听到了,温声宽慰:“无事,只是我与这春叶红无缘罢了。” 她的声音本就特别,一开口,周遭的人便忍不住打量,就在这时,站在柜台前的公子忽然回头唤了她一声:“江姑娘。” 江涟寻声望去,却是疑惑,盯着那公子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来:“……不知公子是?” 那人开朗地笑起来:“看来江姑娘不记得我了,先前在侯府,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江涟睨着他出神,恍然:“阁下是方公子。” 见她记得,方润贤展了眉:“江姑娘还记得我啊。” 江涟温言说:“方公子要和我三妹妹定亲了,我自是记得……只怕往后我们两家都要常来往了。” 方润贤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很快收敛了,移开话题:“江姑娘也是来买胭脂?” 店小二在一旁,见他们是熟人,便主动开了口:“公子和小姐还真是有缘,这位小姐慕名来买香叶红,公子也来买香叶红,不过可惜,公子手上的,已经是最后一盒了……” “原来如此。”方润贤弯了剑眉,“只是这胭脂,是我娘托我来买的,怕是不能割爱了。” “这般看来,我与方公子有缘,倒是与香叶红无缘了。”江涟目光转悠悠的,语气遗憾,“只是没了这香叶红,江涟一时也想不出要买什么颜色好……” 方润贤心想:原来她叫江涟。 他趁着她顾盼的须臾,悄悄打量了她今日的打扮,倒是比在侯府初见那日,更要明媚亮眼,初见时,他以为是黄莺折翅落在了他身边,今日再见,倒像是瞧见了一只婉转可人的莺雀,她抬眸,浅笑,每一寸都让人移不开眼。 “……不知方公子可否帮江涟选一个颜色?”江涟半个回眸,又浅又深地看着方润贤,那一眼好似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含了些什么在里头。 方润贤轻咳一声:“当然可以。” 江涟站在方润贤身边,跟着他的步子,没一会儿,便见方润贤在一个匣柜前停了步,只见那柜子旁坠着一个木牌,上头刻着三个字——小涟漪。 方润贤看过去,温声言予她:“千顷烟波一亩池,柳堤收得小涟漪①。这是不是你的名字?” 江涟面上一热,装作没听懂,让店小二帮她把胭脂取来,她看了颜色,觉得不错,闻过后又递给方润贤:“方公子觉得如何?” 方润贤低了头,眼睫微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嗅上胭脂时,鼻尖似有若无的蹭上了江涟的手指,半晌,他道:“好香。” 江涟瞬间红了耳廓,背过身让店小二帮忙包起来。 买好东西,江涟同方润贤告辞:“……谢过方公子挑胭脂之恩。” 方润贤送着人往外走,像是方才的旖旎都没发生,他正经得像个君子,同她道:“不必。” 江涟福礼告辞。 行到马车前,已能看到昏阳,夕阳在地上拉出浅影,江涟准备离开,不想宜川阁的店小二匆匆来拦:“小姐且慢!” 江涟留了步,只听那人道:“这是方才的公子让小的送来的。” 江涟一脸意外,打开来看,竟是香叶红。 她瞬间抬眸,不远不近地看到站在宜川阁门前的方润贤,两人的目光隔着长长的街道对视,像是说尽了千言万语。 江涟对方润贤行了谢礼,上了马车。也只是一瞬,她看到了方润贤在对她笑。 “……回府吧。” “夫人,二姑娘回来了。” 姜辞坐在廊下煮茶,问:“从哪回来的?” “宜川阁,二姑娘买胭脂去了。” 前头江涟和江娴打架的事,姜辞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放在心上罢了,如今万事太平,她们能吵的,不过是婚事。 江娴就算不满家中给她议的亲,也不想让江涟占她便宜。 至于江涟,今日这一出不管是什么,青杨院只怕是非要占这个便宜不可了。 出不了什么大事,姜辞不想管,就这么往后一躺,懒懒地倚在长椅上,盯着她的茶,看傍晚的落日,以及想,江逾明什么时候回来。 “在做什么?” 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连带着熟悉的脚步。 姜辞悄悄睁开半边眼睛看着来人,说:“想你。” 第57章 清白人家 一句想你, 可爱又慵懒,像句黏人的俏皮话,让人虽不至于心尖一颤, 却不由的耳尖发烫,像是忽然听到了一句撒娇。 江逾明轻咳一声, 挡在风口上:“怎么不往里头去?” 姜辞从背后摸了个话本子出来:“这处采光好。” “可以在屋里开个窗子。” 她就是坐不住, 看闲书也坐不住, 读一会儿就要东倒西歪的,若是真在屋里修窗子, 也不知要多少才够,姜辞道:“啊……我想在此处吹风而已。” 江逾明怕她着凉:“吹一会儿就进去了。” -- 第122页 “好。”姜辞拖着长音应着, 闭着眼吹风, 秋日的风总好似比夏日的更干净些,拂过脸颊的感觉像是大猫的肚子, 四处都是柔和。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 发现人没走, 惊讶:“怎的还在?” “……吹风。” 姜辞笑得眼睛都没了,从榻上起来:“不吹了, 用晚膳。” 江逾明等到了人,一道动身往偏厅去。 “近来中馈可忙?” 姜辞踮着脚,步子轻快:“中秋一过, 年前府中便无大事,除了江娴和江涟的婚事需要过问, 也不算很忙, 今日去素卿院里帮她挑盖头的花色, 兰嬷嬷还教了我针线。” 江逾明喜欢听她说这些琐事, 像是能听出岁月静好:“明日呢?” 姜辞想了一会儿,道:“明日倒是无事,怎么了?” “想去岳父家一趟。” 姜辞侧头:“有事要寻爹吗?明日爹应该在的。” 江逾明答她:“先前在潮州赈灾,遇上个旧人,说是知道些陈年旧事,还提到了岳父,所以便想找爹问一问。” 能让江逾明说出陈年旧事的,只能是当初被贬荆州的事了,姜辞默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吭声,江逾明便捏了捏她的后颈:“只是询问一些关节而已。” 姜辞两只手背在身后,点头:“这些事都可以同我说的。” “我喜欢乱想,越是不知道便越是爱猜,所以,若是你想说,就告诉我全部,不想告诉我,就瞒得好一些,因为半懂不懂其实比知道,更让人害怕。” 江逾明知道,认真同她说:“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要等明日问过爹才行。” 姜辞仰头应:“那我明日陪你一起去。” 江逾明又揉了一把她的后颈:“告诉你,就是想和你一起去。” 姜辞发现他现在说话直来直去的,问他:“明日不用当差吗?” “当差。” “那……” 其实不去官署,也不打紧,但江逾明没直说,同姜辞道:“可以让杜衡帮忙应付。” 姜辞便道:“……杜大人还挺义气。” “上回请他吃酒了。” 闻言,姜辞捏了捏荷包:“我还有银两,下回你可以请他们吃茶。” “……不请了。” 姜辞一愣:“怎么了?” 江逾明移开目光,说道:“都察院身为皇上的眼睛,群臣的表率,私宴太多,影响不好。” 姜辞点头,思索着问:“那在茶馆看赏,会有影响吗?” 江逾明一愣:“……应当没有。” 想来也是,江逾明鲜少去茶楼,看赏也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回,姜辞抿唇道:“……应当是可以去的。” “多去几次便知道了。” 音落,姜辞抬头睨了他一眼,江逾明便说:“该用晚膳了。” 翌日卯时,马车便到了姜府,是冯管家出来迎的:“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姜辞从小是冯管家看着长大的,和冯管家很亲,这会儿见到人,便熟络地问:“爹爹在吗?” “老爷在书房呢。” 姜辞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 冯管家看不懂这个小动作,却也朝姑爷颔了首,领着人一道进了府。 “大嫂呢?” “少奶奶的身子快五月了,在房里歇着呢,少爷特意吩咐,说让少奶奶能别动,就别动。” 这是她大哥会说的话,她微微侧头同江逾明道:“我晚些过去寻你。” 江逾明点头,看她进了曲文茵的院子,这才跟着冯管家去了姜夷如那。 厢房里的鹤炉顶里烧了香,熏烟像是一线。 姜夷如烧了茶,请江逾明入座:“听到贤婿平安归京时,我便在等你来。” “既是如此,小婿便直言了,岳父是如何得知项大人已经把当年之事告诉于我?” 姜夷如给江逾明斟了茶,淡声道:“因为他命不久矣。” 江逾明一怔,想到当时临别前的几句对谈,眼睫微顿。 “在项伯遗得知皇上有心把人引去潮州时,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你又是我的良婿,他若知晓你关心毒刺案,定会告诉你知,或者说,他只能告诉你知。” 因为再不说,他便没机会再说了。 “项大人说,当初常敬庐贪墨的罪证,是出自岳父之手。” “不错。” “这奏折上的内容,是真是假……” 姜夷如笑了两声:“真真假假,贤婿应该早有判断。” 这便是假的了,江逾明皱眉:“您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姜夷如没有说话,笑着摇头。 果真是出自皇上之手! 难怪姜家能在三年后归京,归京后,姜夷如还受圣上招揽,这桩桩件件,换了布局人,便全都解释得通了。 “皇上为何要除掉常敬庐?” 姜夷如用竹夹茶叶,反问:“你可知当初的言官乱事。” “略知一二。” “郑太傅坠楼之后,皇上为给太后一个交代,允了陈鹏振肃言官的旨意,这便给了陈鹏铲除异己的机会。那段时日,满朝风云,陈鹏先是拿了一批当年上表弹劾过他的言官,后又从这些言官手里探听朝中官员私密,当时的奉京,可谓是人心惶惶。” 姜夷如徐徐道:“要知道,当初弹劾陈鹏的人中,最为激动的,便是常敬庐的门生。也正因如此,不少国子监监生被捕入狱。抓得多了,自然就查得广,这一查,便让陈鹏抓到了常敬庐的把柄。” -- 第123页 “常敬庐身居户部,利用职务之便,几年来贪墨钱两土地无数,就连灾区贫老的抚恤救济都没放过,此外,他还在赤廉侯的封地渠宁,养了一支私兵。” 江逾明瞬间抬眸,难怪皇上会容不下常敬庐,他有钱,有权,有名,又有势,若是一朝起了歹念,只怕是会社稷大乱。 “既是替赤廉侯养的,这毒刺案里头,为何甚少听到关于赤廉侯的传闻?” “由此不更能说明常敬庐在当时的权势盛极一时?”姜夷如略略抬眸,看着檐下停着的那只麻雀,“就在常敬庐斩首的那日,禁军冲进了赤廉侯府,整座王府连屋带人全都付之一炬。” 江逾明在这一句话中,沉默了。 姜夷如站了起来:“陈鹏把查到的是告诉了皇上,因为是严刑逼供得来的罪证,所以并无确凿证据,皇上虽不信,但却也是宁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正如你想的那般,毒刺案确是皇上手笔,贪墨也是皇上叫我做的伪证,常敬庐在被自己的小厮出卖时,便知自己死路一条。天子布局杀他,他做什么反抗都是困兽之斗。” “当年的莲池一事……” “亦是圣上所为,我对常敬庐确有提携之恩,若是不替皇上办事,我们姜家,也落不得好下场。” 难怪当初皇上欲点姜夷如进都察院,姜夷如婉拒不去,改投翰林,皇上哪是有心招揽?分明是在试探,当年之事,恰如万千山河的一缕尘烟,晨阳初升之时,就该灰飞烟灭。 江逾明静默良久,久到面前的茶盏放了凉。 两人出来时,姜辞和曲文茵恰等在小院中。 姜辞正同曲文茵说话,秋阳下,明眸皓齿都写不尽她眼底的明媚。 姜夷如看到姜辞就笑:“若不是逾明说来看看我,我看我这个泼出去的女儿,只怕早把她的糟糠爹给忘了。” “爹爹万不要糊弄我,我分明隔三岔五就来,不信你问嫂嫂!” “来是来了,却不见得是来看我的……” 谁的语气酸溜溜不知道,曲文茵和姜辞对视一眼,只觉得他们父女、父子都像。 “那我以后进门,先来看爹。” 姜辞这般说了,姜夷如又不乐意了:“哪能常来?逢年过节便好,来得多了,也多惹口舌。” 姜辞一愣,江逾明却开了口:“常来也无妨。” 姜夷如深深地看了江逾明一眼,半晌:“天色也晚了,也该用晚膳了。” 席间,姜辞一直忧心忡忡,前头江逾明刚找爹爹说了旧事,后头便让她少回来,这不能不让姜辞多想,江逾明察觉了,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姜夷如看着女儿女婿说小话,也知方才那事把姜辞吓着了,另起了个糟心事:“明日是你姨父生辰,若是帖子递到府里,便抽空去一趟,走个过场便算了。” 这姨父,自然指的是淮安伯林鸿鸣,娘亲过世,顾晴在奉京,便只剩姜辞一个娘家人了,于情于理都是要去的。 姜夷如一番话,让晚宴都尴尬了不少,周氏都不热场了,姜辞在心里骂老爹。 坐着马车回到府里,星子已经开始下了。 秋分过后的天便是这样,太阳一日比一日短。 姜辞站在马车上,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眼熟,便同江逾明道:“你背我。” 江逾明叫众人散了,自己提了灯笼,背着姜辞在府里的小路上走。 姜辞抱着他的脖子,问他今日跟爹爹谈了什么,江逾明都一一说了。 “全是皇上布的局吗?” “嗯。” “爹选择去翰林,是为了避其锋芒,毕竟藏了这么大事,再留在皇上跟前办差,只怕会时时提醒皇上前尘旧事。” “所以岳父让你少回家,是怕你会受牵连,不是不想你回去。” 姜辞抱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我知道,爹虽然小气了些,但还是很疼我的……” 姜辞靠在江逾明肩上,想起旧事:“我听大哥说,爹之所以会娶后娘,是为了我,所以我从小就对二娘很恭敬。”她说完这话,有些心虚,补上了句,“虽然也有惹麻烦的时候,但也不会让爹爹难做。” 江逾明静静的听她说话,心想,她确实从小就乖,看着热热闹闹的,其实就是个纸老虎,戳一下,就会变成小猫。 “在荆州安顿下来之后,爹不止一次希望我嫁在荆州。随便寻个清白人家,一个看得过去的如意郎君……” 话还没说完,江逾明忽然停了步子,姜辞差点掉下来,赶紧把人扒拉紧,紧张地问:“怎么停了?” 江逾明半晌没说话,把她垫了垫,很凶地说:“不许嫁给别人。” 第58章 是个情种 其实也不凶, 只是声音稍稍低了些,恰似月色正好,凉夜搅弄春水, 姜辞心口怦然直跳,她抵着江逾明的头, 哄似的小声道:“不嫁的。” 江逾明这才背着人继续往里走。 “如意郎君哪有这么好找?爹也是担心我罢了。” 姜辞解释完, 见江逾明不应, 忍不住笑,方才还好好的, 现下都不帮岳父说话了。 月光落进亭台水榭旁的竹林,在地上斑驳出倒影, 橙红的灯笼照出鹅卵石铺就的小路, 灯红团簇,胜却长安霓虹, 姜辞心情很好,悄悄用手捂住江逾明的耳朵, 张嘴想说什么, 却先害羞的顿了一下:“……你好像很喜欢我。” -- 第124页 江逾明侧头看了她一眼,没看到, 继续走路,穿过月洞门时,才借着飒飒风声遮掩, 浅浅地应了一声:“嗯。” 被人喜欢是会得寸进尺的,姜辞被他这句承认羞得脸热, 追问:“有多喜欢?” “不知道。” “嗯?” 穿过枫林倒影, 迈上石阶, 满地清辉在脚下, 他的声音带着清凉的月色,又带着自己都不知的沉喃,他说:“不知道有多喜欢你。” 姜辞心跳漏了一拍,埋脸在江逾明颈边,在灯火通明之前,偷偷在他领上留了半个吻。 回到院里,时辰尚早,江逾明让姜辞先去沐浴,自己则绕道去了书房,今日确实耽误了要务,急等他处理。 姜辞沐浴出来,没见着人,坐了一会儿便跑去书房寻人。 长笺见夫人一声不吭地进去时,惊得下巴都掉了,不想世子在里头一声不吭,见到人来,还顺手整理了旁侧的位置,让他去搬椅子。 姜辞也没想吵他,只是想跟他待在一块罢了, 她寻了个位置坐,把先前放在这儿的账本拿出来,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翻开话本,百无聊赖地读起来。 江逾明一手写公文,一手帮她磨墨,她看书喜欢做笔记和摘抄,这是个好习惯。 长笺在书房门口,稀罕得时不时往里看,越看越纳闷,世子处理公务时,不是最怕人打扰吗? 无人答他。 两人这一坐,便是许久,不知不觉将要亥时,江逾明是真忙,姜辞也是真闲,可两人都没说话。 直到姜辞打第三个哈欠时,江逾明开了口:“是不是困了?” 姜辞摇头:“不困……不睡。” “明日不是要去淮安伯府吗?” 一提到这,姜辞更恹恹了,索性在桌案上趴下来,眼睛来回扫话本,声音闷闷的:“要是能睡过,误了时辰,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倒是一直喜恶分明,江逾明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这么近,问:“不想去吗?” 暖暖的触感按在眼上,姜辞有些不适应地眨眼,睫毛碰到掌心的感觉还挺特别,但却更困了:“……不想,不喜欢姨母。” 既是姨母,又是姜夷如特意嘱咐去的,江逾明也不好开口劝她,只能道:“明日我去接你。” 姜辞知道他这么忙,立马说:“不要了,我爹也说让我去走一下过场而已。” “嗯。”江逾明继续写字,“我去接你。” “……你今日没去官署,肯定耽误了不少要务,明日还是好好办差吧,不用担心我。”姜辞说着,想,“钟大人若是念叨你,你告诉我。” 江逾明也没说答不答应,就问:“告诉你做什么?” 姜辞也干不了什么,只能:“我也念他。” 江逾明眼底染了笑意:“明日回来告诉你。” “好哦。” 江逾明看她眼睛都睁不开了:“该睡了。” 姜辞还趴在旁边,困困的睁开眼睛,语气软软:“……我等你。” 她今日有些粘人,江逾明搁了笔,把人抱起来。 姜辞吓了一跳,问他:“写完了吗?” 江逾明稳稳把人扣在怀里:“嗯,带你去睡觉。” 翌日姜辞醒来时,江逾明已经去官署了,她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好像被捏了一下……没睡醒,不记得,她磨蹭了一会儿,从榻上下来。 今日要梳倾髻,云霜拿不准,是绾妈妈帮忙梳的,簪了朵茶红珠花:“小夫人是从前便与这位姨母不对付了吧?” 姜辞不想绾妈妈连这事都察觉了:“也不算不对付,就是鲜少来往罢了。” “听说小夫人的娘亲是个温柔豁达的性子,倒是和这位林夫人,大相径庭。” “双胞胎还有长得不一样的,性子这事谁能说得准呢……”姜辞略略带过。 她不大说顾晴的事,因为小时候阿娘险些溺水,是顾晴拿命去救才捡回了一条命,这些年顾家对顾晴一直视如己出、温言相待也是因为如此,姜辞立过誓的,不会把顾晴的身世说出去。 绾妈妈心细如发,知道这可能是顾家辛秘,开了句玩笑盖过去:“脾气跋扈也不能欺负我们家小夫人。” 姜辞就笑:“他们欺负不了我。” 这日将过晌午,修远侯府的马车才慢吞吞地到了淮安伯府。 姜辞上次来,还是前世张管家相邀,那日是大雪,今日是秋寒。 淮安伯府门前,顾晴遥遥看到姜辞从马车上下来,顿时眼前一亮,迎上前的模样像在救命恩人:“辞儿近来过得可好?” 姜辞鸡皮疙瘩掉一地,僵硬开口:“姨母万福。” 张管家跟在夫人身侧,看到姜辞就夸:“夫人这侄女当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是,毕竟是我们顾家的女儿。” 姜辞略感意外的眉梢一挑——无事不登三宝殿,仇敌忽把殷勤献,话本上管这叫,非奸即盗。 果不其然,顾晴牵着姜辞的手往前带,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后扫,可扫了半天也没见着人,尴尬问:“江世子可在后面?” 姜辞气定神闲:“夫君不来哦。” 顾晴面色一僵,把姜辞的手放开,笑容冷了下来:“……没来啊。” 先前婉仪和陈子酬的事闹得热闹,老爷不帮着婉仪便算了,还一个劲地催婉仪给陈子酬下帖子。陈子酬也是个不要脸皮的,收到帖子,应与不应吩咐小厮说一声便是了,可他倒好,捏着帖子在青楼里大肆宣扬了一番,还说什么不来恐负林小姐情深。 -- 第125页 顾晴气得额角突突的跳,林婉仪也是惶惶不安——陈子酬是什么人,凑人堆里问一句便知,谁家姑娘嫁了他,这辈子算是看到头了。 顾晴明里暗里同老爷说过几次,要么被林鸿鸣无视,要么被拒绝,听得烦了,林鸿鸣也不往顾晴屋子里去了……可越是这般,顾晴越怕,担心林鸿鸣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婉仪嫁。 陈家子嗣虽多,但嫡子却只有两个,淮安伯大小是个爵位,婉仪总不能嫁过去笼络庶子,数来算去,还真就只剩一个陈子酬了。 顾晴心急如焚,原想借着今日江逾明来,让婉仪跟江世子亲近亲近,好教老爷知道这江世子同婉仪朦朦胧胧也有几分情分在,如此老爷说不定会看在江家的份上,再斟酌斟酌与陈家的婚事——毕竟如今在奉京,能和陈家相提并论的便只剩江家了。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江逾明竟然不来,帖子不是已经递到修远侯府了吗? “近来都察院事忙,脱不开身,阿辞代夫君说一声怠慢了。” 顾晴笑得尴尬,姜辞如今是修远侯府的主母,她也不好说硬让江逾明过来一趟,况且上次登门,她是得罪过姜辞的。顾晴木刻似的呆呆地愣着,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底有多凉。 姜辞不知顾晴心里的弯弯绕绕,却懂他们现下一定很着急,可若是不着急,当初这事,她不就白干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与顾晴奉承了几句,姜辞欠了身,同云霜一道往后花园去,今日赴宴的人家颇多,可见淮安伯在奉京的人脉也算了得。 后花园中,林婉仪一身粉蝶绿的交领襦裙,头戴镶玉蝶恋花步摇,仪态款款地穿行在花林之中,行止间露出白皙腕骨上的翡翠镯子,润玉养人,更何况这般的剔透成色,怎么看怎么是出身名门的世家贵女。 江娴原就在等林婉仪,这会儿看到人来,什么都没想,先是上前夸了一顿:“婉仪表姐万福。表姐今日这身襦裙可真是好看,方才走出来时,我还以为是天宫的仙女误入凡尘。” 林婉仪这几日心情不好,今日换了身新衣裳,略施粉黛才勉强脸色好些,这会儿听到江娴夸,也是随口一说:“这襦裙不过是织簇坊的新款式罢了。” 江娴眼底流出羡慕的碎光:“不愧是表姐,连织簇坊的新裙都能买到,前些个我去他们那儿定衣裳,掌柜说单子都排到半年后了。” 织簇坊是三皇子关照的铺子,又有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巧手绣娘,就算是达官显贵,去了他们那儿,也得守他们的规矩。 林婉仪不在意道:“我素日常在那置办行头,和掌柜熟识了,人家见我是熟客,略略给我个面子罢了。” 江娴更是羡慕了:“还是表姐有本事。” 几句话夸下来,林婉仪面上稍稍露出了些自得的笑容,开口问:“姑姑呢?” 江娴挽上堂姐的手:“正和舅父说话呢。” 林婉仪稍稍理了理鬓发:“到底是一家人,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也该跟爹打声招呼才是。” 江娴乖巧地应了。 几人走到正厅外,恰好看到淮安伯、顾晴、林氏、方家老爷等显赫在说话。林婉仪带着江娴过去行礼,便规矩地站在了一旁。不想几人才谈了不到两句,张管家便匆匆来传,说是陈家二公子到了。 林婉仪和顾晴具是面色一黑,林鸿鸣却高兴道:“快快去迎!” 陈子酬刚下马车,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他昨夜就歇在花楼,睡到一半才记起今日有宴席,这不,刚在他的小情人儿那换了衣裳,便匆匆来了,身上这身锦袍还带着花楼的更衣香。 虽是刚醒酒,却还是一眼认出了林鸿鸣,陈子酬虚虚抱拳:“小侄还是第一次造访伯府。” “陈公子能来,便已是我林鸿鸣三生有幸了。” 陈子酬笑得婉转,斜眼睨了林婉仪一眼,语气暧昧:“林小姐相邀,我怎能不来?” 林鸿鸣一喜,林婉仪心下一沉,一句话,在场的人几番心思。 林鸿鸣引着人往正厅去,边走边问:“不知陈公子可有娶亲?” 陈子酬长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可到底是久涉风月场,一颦一笑流出来的都是促狭的烂桃花:“小侄也算见过女儿无数,却一直没遇上个能入我心口的。” 风流韵事这般不羞不臊地说出来,在场女眷皆是神色微变,唯独林鸿鸣不觉得有异,颇有兴致地问:“不知陈二公子喜欢怎样的姑娘?” “温婉端庄,娴静淑良,模样娇俏,还得是大家闺秀。”陈子酬说完这话,又笑着说,“但若是一见钟情,也不一定拘泥于喜欢什么。” 林鸿鸣觉得这人是个情种,试探着问:“陈公子倒是喜好特别,只不过先前你与小女那些风流传闻,纯属无稽之谈,陈公子若是心有所爱,林某便代小女说一句对不住。” 林婉仪听到这话,都快气死了,爹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她倾心了陈子酬,还占了陈子酬的好处! 谁料陈子酬一脸意外,失望地开口:“竟只是无稽之谈吗?” 林鸿鸣大喜。 席散不久,太常寺卿方全与儿子方润贤先行告辞,这会儿正散着步往外走。 方全道:“修远侯府的三姑娘虽是庶女,却是身世不凡——修远侯的女儿,娘家又背靠淮安伯府……方才席间听陈家二少的话,只怕这淮安伯府日后要与陈家结亲。这样的身世背景,便是打着灯笼在奉京找个嫡女,都不一定能比过江娴。” -- 第126页 方全越说越满意,最后道:“你娘这回给你寻的亲事,倒是不错。” 方润贤放在两侧的手紧了紧,眼底也是动摇,到底是没反驳。 “先前你说在宜川阁遇上了江家的姑娘在买胭脂,还把你娘最想要的香叶红赠给了人家,这人是不是就是江娴?”方全说这话时,含着半分笑意,像是很懂那些儿女情长。 方润贤犹豫出神,半晌才道:“是。” 方全满意了:“这几日你娘不大高兴,生怕你把娘子娶进门后,就把她这个娘忘了,这几日你好好哄哄她。到底是亲家,胭脂送便送了,往后记得与江娴多多来往,争取早日把这婚事给谈拢了,这对你的仕途,对我们方家,都是百利无一害的。” “……孩儿知道了。” 另一边,林婉仪带着江娴气冲冲地从正厅出来,一直走到后花园才堪堪停住步子,她真是在陈子酬那受了一肚子气——这人说话惯会打太极,答与不答便算,偏偏说每一句还要看她一眼,暧昧得不行,语气里透出淡淡的把她当作玩物似的神态,一言一句像是讨价还价,他真以为自己是在买菜吗?她长这么大,还未受过这样作践! 林婉仪气急败坏:“今日,姜辞也来了?” 林氏都来了,姜辞又怎会不来? 江娴一愣,答:“来了的。” “那江世子呢?” “兄长今日当职……” 林婉仪后槽牙都紧了,当初林鸿鸣和顾晴想让她嫁的是江逾明。 林鸿鸣当初听说姜辞和江逾明定亲后,还在饭桌上问过好几次:“你那个表妹是怎么和江家结亲的?” 虽是问句,但在林婉仪听来,却像是责怪,言外之意是——你那个不起眼的表妹都能和江逾明成亲,你为什么不能? 在那之前,林婉仪早就喜欢上江逾明了,被爹爹这般说后,心里越发觉得这个表妹不配,心里想嫁给江逾明的念头更胜,再加上顾晴总是在她耳边说些从前在顾家受排挤,爹娘偏爱幼妹的闲话,林婉仪便越发不喜这个表妹。 这人怎么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想要? 林婉仪不快,想到先前林氏同她说的那事,便去寻姜辞晦气。 姜辞正坐在花园小亭中,方才长笺匆匆捎了口信,说是江逾明要来接她,姜辞便寻了这么个幽静处休息。 谁知,想等的人还没等到,不想见的人却殷勤地上了门。 林婉仪已经自顾自在姜辞对面坐下了:“表妹大驾光临,怎的也没差人说一声?” 姜辞神色淡淡,想到她使的那些下作手段,便没好气,而且先前那个送给江逾明的荷包,也是间接因为林婉仪才被拿走的……姜辞掀了掀眼帘:“我不说,你不也知我来了?” “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姐妹之间的心有灵犀?” 姜辞眼波转了转,反问:“谁与你是姐妹?” 林婉仪以为她还在生先前的气,掩面道:“表妹当真是薄情,当初那事,表妹可还是在怪我?”林婉仪长叹一声,“如今我也算是流言成风,表妹怎的也不心疼心疼我这个姐姐?” “表姐可是受委屈了?” 林婉仪悲戚道:“表妹是不知,那陈公子风流成性,若是……” 姜辞悠悠打断她的话:“是嘛?我倒是觉得这叫恶人有恶报。” “你!” 林婉仪眼睛瞪了大,没想到姜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妹妹这是在咒我?” 姜辞眨着眼睛:“陈公子虽是风月之人,却也是一表人才,他对表姐的心意,我听了都大为所动,而且……不是姐姐先喜欢的陈公子嘛?” 林婉仪脸色一青。 姜辞凑了近,低声道:“表姐不想嫁给陈子酬可以,奉京这么多王公贵族,表姐也是配得上的。” 林婉仪睁着眼,刚想开口,又听姜辞道:“表姐想嫁给谁都行,但不是你的,就趁早歇了心思,不然下次,可不就是流言这么简单了。” 林婉仪目眦尽劣,没想到这事竟是姜辞做的! 她望着姜辞的背影,矢口喊道:“你以为江逾明会喜欢你吗?” 姜辞没回头,眼看着要消失在拐角。 林婉仪急急喊道:“他根本就不能喜欢你,他若喜欢你,便是不孝!” 姜辞的身影消失在了林深处,也不知听到没有。 都察院内。 江逾明让长笺把昨日批好的公文放在了桌上。 杜衡今日吃的是花卷,仗着昨日替江逾明当差,没吃完便过来说闲话:“昨日的事怎么谢我?” “昨日钟大人可有来?” “没有啊。” “可有人来寻我?” “也没有。” “不谢你。” “嘿!”杜衡气笑了,“你这人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我可是白白替你干了一日的活。” 江逾明把昨日没来得及处理的公文批好,头都没抬:“请你吃茶。” “这还差不多。”杜衡满意了,寻个椅子坐下,“昨日王啸又来酸你了,若不是我替你打圆场,他指不定要把你旷工的事说出去,又黑你们大世家一笔。” “你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杜家本宅虽不在奉京,但也是地方的大户人家,只是一直行事低调,不起眼罢了。 “我家就是个小门小户。”杜衡说回正题,“昨日去你岳父家,都问到什么了?” -- 第127页 “当年的事,确是皇上手笔,罪证一事等,岳父也只是听旨办差。” 杜衡啧啧作叹:“既是奉旨办差,还要调去荆州三年,皇上还真是薄凉,是在担心陈鹏会因此忌惮吗?” 一边用着陈鹏递上来的罪名,一边拿常敬庐试刀,皇上在讨好陈鹏的同时,不声不响地磨利了属于自己的刀锋,江逾明垂眸,当初董恩明贩私盐的案子,深思起来,倒是与毒刺案异曲同工,这是皇上的一而再,再而三吗? 一切还未得而知。 太阳快落山时,杜衡伸着懒腰,过来叫他:“走吧,吃茶去。” 江逾明把荷包放在桌上。 杜衡接过:“跟你先前那个不一样啊。” “嗯。” 那个是姜辞的荷包。 杜衡也没多想,招呼他:“走吧,再晚些茶馆该关门了。” “我不去。” 杜衡步子一顿:“你堂堂一个三品御史,反悔不好吧,吃个茶也没多少钱啊……” “没有反悔。” 杜衡明白过来,笑了:“你请我吃茶,就是给了钱,让我自己去吃?” “你可以找旁人去。” 杜衡勾着荷包:“大忙人,吃个茶的工夫都没有,那你还早退,干什么去?” “去接人。” 杜衡:“……?” 江逾明到淮安伯府时,看到云秋正站在府门前等。 “夫人呢?” 云秋面色尴尬:“夫人在前头的茶馆那,让奴婢过来等世子,说是……没银两了。” 江逾明微微皱眉,让云秋带路。 刚从巷口出去,便遥遥看到一个热闹的茶肆摊子,前头围着一群人,那是关扑,简单来说就是参加活动赢奖品,只是与诗会不同,参加这种活动是需要花钱的。 江逾明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姜辞,她戴着帷帽,神情不大明显,手里握了一大把的飞镖,中镖了就算胜,想来银两都是花在这上面了。 云秋同世子道:“夫人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全拿来买飞镖了。” 江逾明到店家那结了账,走到她旁边,问:“想要赢什么?” “掌柜娘子近日得了一株名贵的芍药,便设了个彩头让大伙热闹。”姜辞看他来了,面上染了笑,她说,“我要把它赢下来,送给你。” 第59章 那就私奔 晚秋的风拂过枫叶, 河畔的金华被吹成粼粼波光,江逾明隔着这句话,看到了姜辞过分明丽的眉眼, 以及她言笑时眼底的碎光。昏阳不知几度,明眸不知溢彩, 只知夕阳浅薄, 写不尽她流年风华半点。 一如初时相见, 在出人意料的东墙之边。 那日他打书院东园过,路过东墙小篱笆时, 远远瞧见一个姑娘从墙檐外翻进来,落地轻巧又熟练, 不是惯犯就是练家子, 蓟粉杏黄相间的襦裙领上还插着把竹扇,不知是为了潇洒还是不羁, 颇有些不伦不类,像那些成日无所事事, 在茶馆听戏识曲的员外老爷。 江逾明浅看过一眼便要走, 不想这姑娘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一抬眸, 两人对上了视线,紧接着姑娘便愣住了,不是慌张也没有羞赧, 就是忽然停了一下。 但也是这一抬眸,江逾明认出了她是谁——左都御史姜家的大姑娘, 虽然多年未见, 可她却和小时候并无太大差别。 她这般怔愣着看他, 江逾明以为她是认出他了, 直到后来她跟着兄长过来掬礼,他才知道,她其实不记得。 再见她,是在书堂上,深林蝉时,他恰坐在她身后。 她其实没那么调皮,夫子在堂之乎者也,她坐堂下总听得认真,讲到无趣处,会调皮地一边装做听懂,一边在纸上提笔写画;做得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出神地听林间鸟唱。 江逾明坐在身后,目光不经意瞥到她时,时常觉得,她连不耐烦,都是安静的。 他一直觉得安静和烦躁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在她身上,却奇异的和谐,直到一日,她课上忽然转了过来,也几乎是一瞬,便慌张地转了过去,那之后的整堂课,她都坐在脊背挺直。 江逾明注意到她了。 第二日,江逾明到书院,素日早到的姑娘没来,他的目光稍稍在她的座位上停了停,以为她今日是迟了,不想直到夫子进来,前面的位置换了人坐,人都没出现。 那是江逾明第一次回头——她其实来了,坐在了后面。 两人目光对视时,她又吓了一跳,江逾明便回头了。 之后的时日,她时常坐在后头,偶有几次被他抓住过目光,刚开始会慌张,后来,便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移开了视线,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明显,连夫子都注意到了,那日课下,夫子把人叫到轩廊外训了一通。 他走时,刚好看见了——他还没见过这个小姑娘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模样,后来好像还被夫子罚了十遍的《礼则》。 再之后,江逾明便换到了最后一排。 第三次见她,是在书院的九曲回廊上,她跟旁人说着话,不知是说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连眉梢都带着笑意,拐弯时不小心撞上他,口里是抱歉,可眼底的碎光却没散,恰如那时的天气,白云很远,青空不夏。 从初见时,便觉得她不一样,可到了后来,不知到底是她不一样,还是在他心里不一样。 -- 第128页 江逾明侧眸,答她:“好。” 姜辞心情好了半大。 其实以姜辞投壶射箭的准头,不必买这么多飞镖,但离开淮安伯府时,听了林婉仪那句话后,姜辞便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便想花钱,可想花钱又没银两,便只好让云秋去府门前等江逾明来。 但想花钱是一回事,花不掉又是另一回事,这日到最后,姜辞只花了三只飞镖,便把那盆名贵的芍药赢了回来。 她拿着剩下的飞镖去找店家退钱,只不过领到芍药时却是满脸遗憾,她故作轻快地从阶上下来:“还没开花呢,没到花期……” 江逾明看它是枝是叶的,虽未开花,却很喜欢:“明年五月便开了。” 姜辞嘴角平了平:“……还要好久。” “不久。”江逾明接过花盆,“时间还很长。” 姜辞探头看他,不大明白:“嗯?” 江逾明却岔开了话题:“怎么这么早便出来了?” “散席之后无事,便出来了,出来后在路上东走西逛,瞧见了这小茶肆,说是有关扑可以玩,便凑了个热闹。” 答非所问,江逾明静静地听完,又问了一下:“怎么不在门口等?” 姜辞抬眼看他,觉得他那静如秋水的眸子像是能把人看穿,分明只是很寻常的提问,却好像一下拿住了她话里的全部深意:“……遇上表姐,说些了不开心的话。” 江逾明偷偷捏了下她的手心,没先问说了什么不开心的话,而是说:“要如何才开心?” 姜辞一愣,很认真地想,半晌,叉着腰说:“……要花钱才开心。” 江逾明带姜辞去花钱的地方,点了很多菜。 姜辞吃到西湖醋鱼时,眼睛都是亮的:“陈记的西湖醋鱼,做得比杭州还地道,桂花蜜也比别人家的甜……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金玉铺子买东西。” “待会儿再去。”姜辞吃饭的事,在江逾明这儿是大事。 姜辞笑起来:“才不去,家里头的金石玉器都放不下了。” 两人用过晚膳,回去时,江逾明给姜辞买了两匣子的糖葫芦:“心情不好时,就吃糖葫芦,这样以后心情不好时,也能是甜的。” 姜辞抱着糖葫芦走,觉得这道理听着怪怪的,又觉着这话好似在哪听过。 另一边,淮安伯府,宾客散场。 淮安伯林鸿鸣坐在正厅主位上,他陪陈子酬喝了一晚上,这会儿一身酒气地同林婉仪苦口婆心:“婉仪啊,你也知道,爹爹因为上回万寿节那事,得罪了阁老,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你能帮帮爹吗?” 林婉仪气了一日,听到这话却眼底一红:“……爹,那个陈子酬风流成性,女儿若是嫁给他……” 她还没说完,林鸿鸣便打断道:“哪有男子不花心的?陈家二公子不过是比旁的男子风流些罢了,可这也不正能看出陈家显赫吗?一般人家想似陈二那么风流,还不一定有这个本事呢……” 一旁的顾晴听到这句话,想到了后院里的四房姨太,面色青了青。 林婉仪哪听得了这话,当即说:“爹爹这般想和陈家联姻,家中还有这么多妹妹,怎么不让她们去?凭什么偏偏是我!” “胡闹!”林鸿鸣大喝,“且不说你是我林家嫡女,联姻是你分内之事,就说这流言蜚语直指你和陈子酬,如今陈二是认准了你,让人替?你看陈家答不答应!” 林鸿鸣对着这个女儿气不打一出来,平日的乖巧懂事是都被狗吃了吗!他厉声道:“如今你什么情形,你自己不知道吗!你不想嫁陈家,整个奉京都没人敢娶你!” 林婉仪哭起来:“可是女儿是真的不喜欢那陈子酬,女儿要是嫁了他,还不如去死!”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别跟我说这些儿女情长,你若是不想,当初便不会弄出来这些事来,你当真以为陈家是好糊弄的!我是你亲爹,这是在帮你收场!”林鸿鸣甩着袖子,“从前你喜欢江家世子,也是使过手段的,可结果呢?人家看不上你,自那事出来后,你以为你在奉京还有好名声吗!如今还能嫁给陈家,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别不是抬举!” “我不嫁!”林婉仪撕心裂肺道,她没想过从小到大对她和颜悦色的爹竟是这样的人,她瞪着眼,歇斯底里道,“我死也不嫁!” 话音一落,林鸿鸣抬手给了林婉仪一记耳光,冷声道:“我看你是养尊处优太久了!” 林鸿鸣冷眼看着一旁的顾晴:“不嫁可以,那边把嫡女的位置让出来,我休了你娘,倒时你不是我林家的女儿,你看我管不管你!” 顾晴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连忙上前把婉仪扶好:“老爷莫气,婉仪只是一时糊涂,接受不了,我回去劝劝她。” 林鸿鸣冷哼一声,想着这人到底是顾老将军的女儿,方才那话也是说得重了,这会儿稍稍收了语气,凄凉道:“晴儿,你也是知道我们林家如今的处境的,回去好好劝劝婉仪,我这也是为她好。” “……好的,老爷。”顾晴颤巍巍地点头,欠身告辞。 一路走着青石板路,林婉仪都在哭,顾晴也是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回到厢房,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张管家便送了张帖子过来:“夫人小姐,这是老爷让我送来的,陈公子邀咱们大姑娘过两日去游湖呢。” -- 第129页 顾晴和林婉仪脸色具是一白,这是逼她们一定要去了。 回到琇莹院时,恰是酉末戌初,净房备好了水。 姜辞沐浴出来,脸被热气蒸得粉红,这会儿坐在廊下吹风,风很舒服。 秋夜很静,蝉鸣蛙声都躲了起来,只能听到一些风过树梢的响动,坐了不知多久,有水滴落到了姜辞的手背上,她以为是下雨了,抬头看,是江逾明。 他刚沐浴出来,发尾还沾着湿气,几滴水珠落在了她的面上。 姜辞没说话,江逾明也没说话,过了片刻,江逾明伸手把姜辞脸上的水擦掉,却捧着她的脸不放,姜辞维持着这个姿势,伸手碰了碰他的下巴。 “不冷吗?” “冷。” 江逾明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姜辞道:“冷,会清醒。” “今日出什么事了?” 姜辞侧头看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猜的。” 姜辞看着中庭小池,里头飘着几片浮萍,夜风吹起的涟漪很漂亮,也很静谧,她的视线落在远处,没有聚焦:“……她说你不能喜欢我。” 江逾明把人揽入怀中。 林婉仪说,江逾明若是喜欢她,便是不孝。 她知道外祖对侯爷有提携之恩,若是江逾明为了替父报恩,怎么也不能算不孝,所以只能是江逾明的娘亲这边的问题了。 姜辞问他:“我好像没怎么听过你娘的事。” 她这么一说,江逾明大抵猜到林婉仪和姜辞说什么了,徐徐道:“我母亲是渝城窦家的嫡长女。” “渝城窦家书香世家,文人士族众多,祖上出过六元榜首、状元、探花、进士举人不计其数,是科举大家。” 那日,江逾明同姜辞说了许多关于他娘亲的事,关于出身,关于性子,还有小时的一些故事,前世在府中三年,姜辞鲜少听人提过窦氏,如今是绾妈妈进了琇莹院,才会时不时提到一两句。 “母亲嫁给爹那年,爹刚升了将军,一个是将军,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怎么看怎么合不来,母亲性子很淡,素日里也是深居简出,和爹……在外人看来,不算恩爱,但也算是相敬如宾。” “后来呢?” “后来,母亲知道了你娘亲同我爹的旧事。” 姜辞瞬间坐了直:“我娘同你爹?” 江逾明轻咳一声:“说是年轻时,我爹喜欢你的阿娘。” 姜辞整个人都精神了:“可我没听爹说过这事啊……我爹与我阿娘是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当初还打算私奔过,是我外祖骑着马才把人追回来的。我娘看着温柔,但也是个倔脾气,我外祖知道说不动她,只得同意我娘嫁到奉京来。” 个中缘由细节,江逾明也不知:“只是传言,不知真假。” 姜辞惊讶,没想过林婉仪说的不孝,竟是这个意思,她皱着眉头:“若是你娘知道你娶了我,不会生气吧?” 这关系要怎么算?这叫情敌吧…… 江逾明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心:“她不会不喜欢你。” 姜辞不信:“你怎知道?” “当初去你家定亲之前,我问过爹了,他说,娘是同意的。”江逾明把人抱起来,“先前带你去绾妈妈那时,绾妈妈是不是送了你一个镯子?” 那镯子还收在梳妆盒里呢,姜辞就戴过一次。 “那是我娘的嫁妆,绾妈妈既把它送给你,便说明我娘喜欢你。”江逾明看天色,不早,“绾妈妈是我娘的贴身侍女,还是我娘的陪嫁,跟着我娘从渝城远嫁奉京,我娘的事,她都知道。” 换句话说,若是窦静淑介意,绾妈妈便不会把镯子送给姜辞,也不会来琇莹院帮忙,他虽并未和绾妈妈谈过,却也明白了阿娘的意思。 姜辞被安抚好了,却有一颗茶馆听书的八卦心:“我娘和你爹从前竟认识……” “爹年轻时,去过北郡,想来是那时认识的。” “那你爹真的喜欢过我阿娘吗?”姜辞挺好奇的,但又不想这事是真的。 江逾明也说:“不知道。” “……那我爹又是怎么和我阿娘认识的?” 江逾明看着姜辞,眼底尽是无奈,这要他怎么答。 “该睡了。” “啊!”真烦。 姜辞被江逾明藏进被子里。 时间过了小雪,天越发冷了起来,在外头坐了会儿,姜辞的手都是冷的。 江逾明给她暖手:“上个月小日子来了吗?” “来了。” “来了几日?” “……三日。” 江逾明皱眉,觉得不对,又问:“这个月呢?” “……还没来。”姜辞觉得江逾明好似挺在意这事的,“但我这个月都有按时吃药。” “手还是凉。” “一下就热了。”姜辞嘟囔着说。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 姜辞眼睛转悠悠的,像是存了一肚子鬼主意,她问:“若是你娘不同意我嫁给你,怎么办?” 江逾明搓着她的手:“……会说服她。” “要是说服不了怎么办?”她笑得很坏,好像就是想听他说些什么。 江逾明神色淡淡的:“那就私奔。” 姜辞不懂他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笑得后仰:“你说私奔就私奔?我可是诗礼门第的小姐,才不会做这种事……” -- 第130页 “你会。” “不会。” “你会。” “我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江逾明隔着被子把人拖进怀里,在她耳边重复:“你会。” 说完,也不给人答,把人用被子团好,就说:“该睡了。” 第60章 父母爱情 薄阳冥冥, 晨光熹微,姜辞睡得正香,温暖的被褥间却滚进一丝凉意, 惹得她忍不住蜷缩起来——是江逾明醒了,他摸了摸人的额头, 把她落到脸上的碎发全撩到一旁, 又帮人把被褥掖实。 可还没来得及起身, 就被人勾住了衣角,姜辞半醒不醒, 翻过身枕在他的枕头上,困意满满地蹭了蹭他的枕头, 嘟囔着叫他的名字:“江逾明……” 她的声音很软, 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 江逾明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 捏完又觉得不满足,蹭了蹭她的脖颈, 姜辞哪里都软。 “……总偷捏我。”姜辞没睡醒, 嘟嘟囔囔说话,推了推他的手。 方才听第一句时, 江逾明还没听出不对,这会儿便知道是哪里奇怪了。 姜辞这一觉睡到辰时六刻,比平时晚了两刻钟, 起身时脑袋晕沉沉的,像是睡过头的那种难受, 略略睁开眼, 看江逾明竟然还在:“你怎么……” 话说一半, 声音全是哑的, 姜辞清了清嗓子,又说:“没去都察院……”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好像染上风寒了。” 昨晚坐在外头让风一吹,回来时手脚都是冷了,捂了许久都不见暖,今晨起来,说话又全是鼻音,江逾明一听便觉得不对,如今一看,还真是病了,还好没走。 姜辞胡乱地理了理头发,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怎的不叫我?” “病了就多歇息。”江逾明用掌心蹭她的脸,比平时热,面色更不好了,想说什么的,可听她这个声音,怎么也凶不起来,只是觉得昨日不该让人坐在外头说话的。 姜辞无所谓地笑:“不严重,就是声音哑了些。” “不注意就严重了,叫绾妈妈来给你看看。” “好哦。” 绾妈妈一大早被叫过来时,还有些意外,一进门听到声音,就知小夫人是感染了风寒:“近来变天了,小夫人得注意些才是。” 姜辞声音哑了,说话比平时温柔了很多,还略略带着几分磁性:“昨日和夫君看星星数月亮,浪漫了一把。” 音落,江逾明伸手把她的头发弄乱了。 姜辞任他闹,缩着脖子不吭声。 绾妈妈就笑了:“看着精神倒是不错。” “是吧,其实没什么大事。”姜辞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要接话。 江逾明就说:“还是得喝药。” 她平日喝的药就够多了,也不差这一碗。 姜辞被某人盯着喝了药,眼底都是笑意,她是真的不严重,就是有些没力气:“快去当差。” “今日若无要紧事,便让云霜去忙,用过午膳后,再睡一觉,药要记得吃,昨日买了些蜜饯和糖葫芦,不够就让长笺再去买。” 这人从前这些话,都是对着云霜说,现在都是懂得跟她说了。 “记住了,记住了。”姜辞连声应,见江逾明都快走啦,还一步三回头,“你觉不觉得我现在的声音很好听,听起来很温柔,跟张姨娘似的。” 江逾明无奈:“好听也要吃药。” 某人盯了她吃药,又看着她加衣裳,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这一折腾,巳时快过,也不知等到了都察院,钟大人会不会吵他。 绾妈妈从外头回来:“小夫人这病不算严重,就是这两日别往外头跑了,方才奴婢让厨房给您炖了藕汤,中午多喝两碗,去去寒气。” 姜辞自然是说什么都应,如今待在房里,只能同绾妈妈说闲话:“妈妈是从渝州跟着夫人一起来的奉京?” “怎的想起问这个了。”说起旧事,绾妈妈脸上笑褶层层铺开,岁数大了,就喜欢听人忆从前,“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会想家吗?” “偶尔会想渝城菜、景和天,倒是不怎么想家。” 绾妈妈坐下来:“小时家里人多,碰上灾荒之年,家里根本匀不出口粮,有粮了,也得先紧着家里的男娃、紧着爹吃,奴婢六七岁就被家里卖了,人伢子转手好几趟,不说家人,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后来到了夫人身边,才渐渐安定下来。” “夫人心善,从前还教奴婢习字。”绾妈妈笑着摇头,“只是我太笨,花了夫人好多功夫也没学明白,到最后统共会的,就这么五个字,我的名字,夫人的名字。” 姜辞听得津津有味:“妈妈叫什么?” “窦绾儿,夫人起的,还赐了姓。”绾妈妈眉眼带笑,语气里是对过去的怀念,“老奴原先叫小碗,吃饭的碗,如今这个‘绾’,也是夫人改的。” “好听。”姜辞很捧场。 “当初老奴学字,临的夫人的字帖,夫人教我,读书是从右往左读,我便从‘窦’开始学。这个字笔画多,学了一个多月才会,那时我便觉得自己愚笨,可后来学到‘绾’和‘儿’时,却学得很快,两个字统共用了一个月,我还以为是自己变聪明了,结果夫人笑话我,说学错了。” “后面两个字比较容易,应该倒着学,还骂我是笨丫头。” -- 第131页 姜辞跟着笑了。 “可到了后来,就是我这么个笨丫头,跟着夫人来了奉京。” “既是在渝城,又怎会千里迢迢嫁到奉京来?” “渝城窦家是百年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不少大儒和文臣,族中有名望的女子婚配,也通常是和文人、士大夫。嫁给一个兵头子,在窦家,百十年来都算新鲜事……但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遇上了就是遇上了。”绾妈妈徐徐温声,“当时,侯爷领军回京,恰巧路过渝城,驻扎、休整过一段时日。” 那日,窦夫人和窦静淑正在逛市集,回府的路上,经过巷口,马车却停了,窦静淑挑开车帘往外看,原来是被堵住了。 前头不少人在看热闹,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把一个女子从屋里赶了出来,女子鼻青脸肿的,面上还带着巴掌印,嘴角都裂开了,窦静淑瞧那妇人梳着妇人髻,一看便是成过家的。 打听了一番才知,原来这书生是个白眼狼,科举考中进士后,被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相中,要做高门婿,如今回来渝城,是来休妻的。 众人围在两旁看热闹,都在骂那书生忘恩负义,可却无一人出手相帮,人家如今是官老爷,谁敢得罪? 就在这时,江进亦恰巧打马城中过,知道来龙去脉后,替那姑娘出头,也不算出头,就说了两句话:“书念得多,不一定就有情有义,舞刀弄枪,也不一定就是糙汉,姑娘以后找郎君,还是擦亮眼睛为好,但千万别为这种白眼狼难过。这人今日抛家弃子,日后定也会被旁人抛弃,仕途长远不了,田里汉一亩三分地几十石粮食都比他实在。” 话糙理不糙,众人拍手叫好,那书生抹不开面,叫嚣:“自己没学问,还看不起读书人?像你这种人,只怕到了御前,连话都不会说。” “就算到了御前,老子也是有什么说什么,至于那些溜须拍马、阳奉阴违的奸佞小人,皇上圣明如此,还能分辨不出来?” 书生不敢接这话,就听江进亦道:“而且,谁说老子不会作诗?” “侯爷还会作诗?”姜辞不信。 “老奴也不记得是什么诗了,总之夫人很喜欢,说那两句诗是大雅若拙、大繁至简……再后来,两家的老爷夫人在官宴上遇到了,一来二去,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亲家。” 绾妈妈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话声里都是笑意:“成婚后,夫人总想跟侯爷对诗,侯爷躲了几次,后来实在没办法,才一脸无奈地解释,说当初也是赶鸭子上架,出口胡诌,其实连最基本的阴平上去,孤平拗救都分不清。” 姜辞眼睛睁了大。 “为着这事,夫人气了好久,觉得自己被骗了,日日在房里发愁,当初这么多人上门提亲,自己怎么偏偏选中了这么个人。” “夫人和侯爷感情真好。” “那时候才成亲,能有什么感情啊,为着这事,夫人冷着侯爷,侯爷也是个老粗,两人不亲不热了好多年呢。” “啊?那后来呢?” “后来?夫人给老爷纳了几房妾,两人的关系就更远了。” 原来是夫人给侯爷纳的妾啊。 “如今府里的三个姨娘,都是夫人生下世子后抬进门的,那时候老身便觉得夫人是在和老爷划清界限。” 姜辞因为这话一愣:“因为不会作诗,就要和侯爷离心吗?” 绾妈妈轻声道:“也不全是。” “那是因为什么?”姜辞问完,似有所感,悄无声息地坐了直。就听绾妈妈道,“因为夫人听说侯爷其实早有心上人了,那两句诗,其实也是心上人作的,不然以老爷那半桶水的学问,哪能作诗啊。” 姜辞捏着帕子的手一紧。 绾妈妈看姜辞神色,问道:“小夫人今日忽然问起前事,只怕是听说了什么吧。” 被发现了…… “其实也没听说什么……但也听说了一点点……”姜辞承认,“妈妈若是不想说,我就不问。” 绾妈妈觉得他家世子的小夫人有心眼是有心眼,但全都是实心眼,太老实了,容易吃亏,她随心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三十年前,江进亦北上参军、姜夷如除任监察御史,赴职北郡都察,当时顾青思十六岁,原本三个毫无关系的人,因为一件事相识,结成从此半生的羁绊。 北郡靠近边境,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那日顾青思到集市上给大哥挑马,庆祝大哥升小旗。 挑了许久,最后准备付账时,贩马商见她穿戴整齐光鲜,便知她的富庶人家的姑娘,欺她不懂,便坐地起价。 那日姜夷如刚到北郡,路过集市还未来得及述职,听到有人漫天要价,想也没想便上前询问。他这些年在各地来回跑,对地方的粮马价了如指掌,张口是北郡马匹市价,还说就是在极其缺少马匹的南疆,都不敢要这个数,反问他这是不是汗血宝马。 贩马商七尺大男儿颇要面子,哪能允许姜夷如在漂亮姑娘面前踩着他的脸面博好感?还未开口,便先推了姜夷如一把:“找茬是吧?没钱就说没钱,叽里呱啦唧唧歪歪什么大道理,中原来的小白脸。” “坐地起价,被拆穿了就恼羞成怒,马老板这个脾气,还是不要做生意为好。”姜夷如不甚在意地拍了拍他的手掌印。 贩马商被气得恼火,眼睛一瞪,上来就要抓他—— -- 第132页 恰在这时,背着红缨枪的江进亦出现了,他一把擒住那人的手,往后一推:“说不过就要动手,不合规矩吧。” 江进亦身高八尺有余,剑眉星目的藏着煞气,贩马商一看到他就怕了,溜着马快跑。 麻烦解决了,顾青思和姜夷如对着义士道谢,江进亦摆着手说不用,还问他们若想要买马,他可以帮忙挑。 就这么的,因着这次买马,三人各报户籍,成了好友。 顾青思本地人,时常带着他们出游玩乐,知道江进亦是来参军的,还把他介绍给了爹。 江进亦本事了得,很快便得了顾将军的赏识,顾将军也是后来才知,他就是当年一鸣惊人的江家兄弟中的一个。 因着此,两人成了忘年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顾将军都把江进亦带在身边用,三人的来往也越来越多,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那次出征,顾将军特意带上了江进亦,江进亦来同他俩告别时,高高骑在马上,背后全是义薄云天:“等我回来,再一起去星河压梦。” 北郡地势高,离天空很近,有条从山脉上流下来的河,被称作星河,压梦则是酒名,顾青思同他说,这是从一首古诗上盗来的名字,不过到底是什么诗,江进亦忘了。 他说完这话,姜夷如和顾青思脸色微变,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同他道:“等着你回来!” 这场仗打到九月,江进亦风尘仆仆回来,却是立了大功,皇上听说了都要嘉奖他。那日,庆功宴开的热闹,宴会上都是给他溜须拍马的人,江进亦才吃了两杯酒,顾青思便和姜夷如来找他,一脸歉意地同他说,七夕时,他俩去了星河,没带他。 江进亦想说这有啥,谁知顾青思就道:“以后都不带你了。” 过了半晌,江进亦才后知后觉,他俩是好上了。 他当时都气笑了,觉得他们不够义气,一声不吭地把他落下,他后来还问过顾青思,为什么会喜欢姜夷如。 顾青思答不出,就说不知道,反正就是喜欢了。 江进亦就这么在北郡寂寞了,三个人的出游,只剩下他和马儿。 后来顾青思和姜夷如成亲前,顾青思给江进亦送了草原才有的格桑花环,说虽然不够义气,但他们一辈子是好朋友。 江进亦没什么能送的,封将军时,御赐的酒留给他们当证婚礼了。 回京后,也有人问起过那花环,江进亦实话实说是顾青思送的,后来不知怎么传的,传成了定情信物云云,直到姜夷如和顾青思回京,这话才渐渐消了声息。 “陈年旧事,先是夫人最在意的诗,后又是花环,夫人就对侯爷有了性子。”绾妈妈叹了声,“其实都不是啥大事,只是刚巧两人都心高气傲,一个不愿说,一个不愿问,相敬如宾便算是不错了,哪还敢想琴瑟和鸣?” “老身也问过夫人,为何不问侯爷,夫人起初说不想知道,后来说不奢望,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做妻子,侯爷想要什么,她都可以给,但她不要,需求和欲望是有情人之间才有的矫情,夫人说这是她的傲气。” 姜辞听到这话,忽然觉得江逾明和他娘亲很像。 “夫妻间的事,我一个外人哪能插手,我那时听了夫人的话,以为夫人真就只是把侯爷当夫君,想要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直到后来,我打扫厢房时,在房中发现了很多信,信上密密麻麻,全是夫人的心情——近日,长安海棠花开,虽然你不懂,但还是想要和你一起去看。” “夫人和侯爷成亲时,正是五月,侯爷接夫人上花桥时,枝头的海棠花开得正好……她虽说着不想要,可信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对侯爷的念想。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夫人是喜欢侯爷的。” 绾妈妈叹道:“夫人虽喜欢,可侯爷却是糙汉子,哪懂女儿心思?夫人又最是口是心非,说不要,就是要,可侯爷不懂,两人便这么生生错过了好多年,直到后来夫人病了,侯爷日夜照看,夫人赶他走,他说不走,才渐渐明白世间什么叫儿女情长。” “那段时日,侯爷只要一得空便到房里陪夫人讲话,其实一日也说不了几句,但他就是赖着不走……夫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许是经历大病大伤,夫人看开了很多,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一股脑全问了,两人才算解开心结。” “那之后夫人心情好了许多,可身子却依旧没什么起色,每次大夫看诊,都是摇头,我便知夫人没多少时日了。”绾妈妈叹了声,虽然这事过了许久,但回想起来,还是带着缱绻的忧伤,“那个月,侯爷日日守在夫人榻边,也是那段时日,侯爷发现了这些年,夫人给他写过的自白信。” “侯爷就坐在榻边,一封一封地回,先念夫人的信,再念自己写的,直到念到长安街的海棠花又开时,夫人走了……” 姜辞眼睫一颤。 后知后觉,难怪先前说到她家的事时,绾妈妈对她娘亲的性子了如指掌,原来是一直都在关注吗? “夫人为这事伤心了这般久,妈妈怎还对我这么好?” “上一辈的情情怨怨,牵扯到你们做什么?夫人虽有自己脾性,却分得很清。”绾妈妈拍了拍姜辞的手背,“而且,夫人早知世子喜欢你了,她专门同侯爷说过,若是逾明出了孝期,还喜欢姜家的姑娘,便让侯爷去提亲。” -- 第133页 姜辞坐在榻上,因为这话心口一紧,手指轻轻捏住了江逾明的枕头。 原来是这么早就喜欢了吗…… 第61章 七月烟雨 十月之后, 奉京的晨光总是熹微,不明媚的晨昏落在厚重的飞檐上,留到阶下的都是青灰。 林婉仪一夜没睡, 这会儿坐在顾晴面前,眼睛都是红的, 哑声开口:“娘, 现下我们该怎么办?爹是不是拿定了主意, 让我一定要嫁给陈子酬……” 顾晴也是一夜没睡,额角突突地跳, 今日见女儿这般憔悴,心疼不已, 忙把人搂进怀里, 拍着后背轻声哄:“没事的,老爷只是一时心急, 总还有办法的。” 林婉仪含着哭腔:“爹都动手打我了,怎可能还有办法?娘, 从小到大, 爹都没打过我,可昨日, 他不仅打我,还逼我一定要嫁给陈子酬!爹为什么非要讨好陈家!难道诺大的淮安伯府还怕一个陈子酬吗?” 顾晴连忙拦住林婉仪的话声:“这话可万万不能往外头乱说。” 林婉仪含着一双泪眼,眼底带着泪珠, 看着顾晴。 顾晴就说:“前头,老爷为和陈阁老结交, 送了一批舶来的琉璃盏过去, 阁老虽没收, 却是记住了我们林家, 谁知后来万寿节,老爷把药玉献给皇上时,有人把前头送给阁老的事给传了出去,皇上听后龙颜大怒……” 林婉仪哭声都止住了。 “这些年来,太后和陈家掣肘皇权已经让皇上忌惮,老爷这举动,更是把君臣关系挑了个明,如今我们淮安伯府在朝中,可谓是如履薄冰,谁都不敢同我们来往,都怕哪边忽然记起这事,要拿我们淮安伯府开刀。”顾晴安抚着林婉仪的手,“如今讨好陈子酬的这举动,老爷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那是女儿的幸福啊……”林婉仪泪眼汪汪的,看得人心生怜惜。 顾晴捧着林婉仪的脸,认真同她商量:“婉仪,为了淮安伯府,你就委屈自己,先同那陈子酬去游湖,等过了这阵子,说不定你爹就改主意了。” 林婉仪心间动摇,可一想到陈子酬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就忍不住摇头:“这阵子是多久,娘?若是过了这阵子,爹还是没改主意,那我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娘来想办法。”顾晴温声哄,“陈家在奉京权势虽大,但也不是一手遮天,还有萧家、江家、董家,总还是有办法的……” 林婉仪摇头:“……娘,不行的,萧世子和江大姑娘已经订婚了,萧夫人还进宫求了皇上来当证婚人,萧家不行的……江家……娘,江家不行的,姜辞她已经知道了。” 顾晴一愣:“知道什么?” “去年端午那事,她知道是我做的了。”林婉仪心乱如麻,“她还威胁我……娘,我如今这般处境,全都是拜她所赐……” 顾晴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恨极了姜辞,这个丫头还真是跟她娘一样,都是贱蹄子! “她都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们不再是亲姐妹,还说再有下次,就不是谣言这么简单了。” 顾晴瞳孔一缩,瞬间抓住林婉仪的手:“她当真这么说!” 林婉仪被顾晴吓了一跳,全身发着抖:“真的,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的,娘……你抓得我好疼。” 可顾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一般,死死地抓着林婉仪的手——什么叫不再是亲姐妹?什么叫再有下次,就不只是谣言这么简单?姜辞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会是想把她的身世说出去吧! 绝对不行! 顾晴攥着林婉仪的手,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按娘说的做,这几日你先稳住陈子酬和你爹,你的婚事,娘一定会想办法的,娘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陈子酬!” 林婉仪被顾晴的神情吓到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娘,心下有些害怕,僵硬地点了头。 把林婉仪安抚好后,顾晴在厢房里转了转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她看到熏炉里的香断了,才停下脚步,把管事的章妈妈叫来。 如今知道她身世的人,除了顾家的人,便只剩这一个焦妈妈了,姜辞她暂且对付不了,但这个焦妈妈…… 章妈妈进来时,还没来得及行礼,顾晴已经阴恻恻开口了:“你寻个由头,把焦妈妈赶出府去。” 章妈妈早知夫人看焦妈妈不顺眼了,却不想夫人竟这么不待见焦妈妈,连最后的情面都不给。不过不给就不给吧,与她何干? “喏。” 谁知话音一落,顾晴忽然又道:“花钱请几个混混,在城外,把焦妈妈给杀了。” * 都察院。 江逾明到时,杜衡正守在门口吹风,因着今日风大天冷,江逾明分了个眼神给他。 杜衡顺着杆爬:“哟,这不是我们江大人嘛,今日来得好早。” 江逾明边往里走,边道:“杜大人似乎很闲。” “闲,闲得发慌了都,这不是跑到门口来寻乐子嘛。” 乐子本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怎么着啊,今日怎么迟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事了呢。”这人就是没正形,好话要掺着半句闲话说。 “……内子病了。” 杜衡一愣:“怎么样,不严重吧?” “小病。” “……小病你还来迟?”杜衡就笑,“怎么?跟你撒娇了?” -- 第134页 江逾明避而不答。 他每次避而不答,准有猫腻,杜衡都习惯了,某人最近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说回正题啊,我听说今日早朝,杨进观又告假了,詹事府的人说他最近找儿子都找疯,我都替他着急,你说他这儿子能找得着吗?” 江逾明想了想,摇头:“杨大人一个三品大员,在奉京找两个人,数日都没有音讯,那人要么是被人庇护,躲起来了,要么……” 谁会庇护旁人的妾氏和儿子?杜衡想着江逾明隐而不说的下半句,喃喃:“不能吧……她一个女子,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寻死?虎毒还不食子呢。” “不一定是寻死。”有些自以为的生门,其实背后都是利手。 杜衡的声音更小了:“如今奉京的治安都这么差了吗……” 江逾明换了新话题:“仇尚书那边如何了?” “仇齐?专心养孩子呢,还真是在养孩子。这两日仇家还往庄子那送了夫人和教习嬷嬷,我看了都不由怀疑,这仇大人是真要洗心革面。” 仇齐这些年一直在刑部,办过不少大案要案,手段也是雷厉,从他手下过的案子,就没有不吃严刑,半辈子断过的案,有七成都是屈打成招。 江逾明觉得不对劲:“好好养孩子,会养在庄子里?” “说不定是他家里穷呢。”杜衡开了句玩笑,“不过别看那些孩子买来时灰头土脸的,洗干净了模样一个赛一个好看,等养好了,拿出来一瞧,怕是比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孩,还要像王公子弟。” 这事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出眉目,江逾明没答话,落座办公。 这升官了,要经手的案子却越来越少,都是等底下的人扫过一轮,折子才往上递,这日坐着,杜衡百无聊赖,颇觉得这官当得不是滋味,烧了五壶茶才熬到傍晚,还没来得及起身,一抬头,江逾明已经整理好东西,要走了。 杜衡啧一声:“江大人近来当差可是越发不积极了,当心我向钟大人告状。” “钟大人只会以为是你做了亏心事。” “嘿!” 江逾明走到门口:“你去查一查,这些年来,哪些人家家中突然多了孩子的。”江逾明垂眸思索了一下,重说,“类似杨家、雷家的情况。” 他说的是多了,而不是生了。 杜衡愣了一下:“整个奉京都查?” “从朝官开始查。” 杜衡若有所思地点头,等江逾明走了,才回过神来,冲他嚷:“我如今还同你一般官阶,你怎么还使唤我?!” 江逾明已经消失在拐角了。 暮色将过三分,四周悄静。 姜辞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这一觉睡了许久。 早上和绾妈妈聊完,姜辞便觉得心口烦闷,侯爷和夫人的旧事听着平淡,却像是七月烟雨,涩辛薄凉,又像是三月桃花,春雨烂漫。 听完,她抱膝坐榻,沉思良久,心里想的是,若她没有重生,他们是不是也会像侯爷和夫人那样,走过半生,人生荼蘼,才敢说出自己的心意,才知何为欢喜? 可她又想,她或许没有窦夫人勇敢,没有坚持到最后的毅力,也没有把这话问出口的勇气…… 这般想着,姜辞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当初离开奉京前,一定要把那芍药送给江逾明,不就是不想错过吗? 那些她早就知道的道理,为何到后来,却不懂了呢?是忘了,还是不记得什么叫勇敢。 荆州的那三年,沉沉浮浮,她以为自己早被彻骨寒凉抹去了意气风发,但好像又不是,至少当初答应嫁给江逾明时,姜辞觉得自己曾豪气干云,义薄云天。 江逾明回来时,看到姜辞正坐在床上醒神,他摸了摸她的脸,发现已经不热了,便揉着她的发顶问:“在想什么?” 姜辞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在想当初答应嫁给你时,那份心情颇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和苍凉。” 江逾明听到这话,一愣,抿了抿唇,问:“那后悔吗?” “不后悔。”姜辞看到江逾明问起这句话时,眼底闪过的一丝慌张,忍不住心疼,想起绾妈妈说的那句,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这话说的是窦夫人,可姜辞何尝又不是这样的人?喜欢的人心里藏着别人,再怎么舍不得,也还是要抽刀断水。 你若无心我便休,她事事做得决绝,那江逾明呢? 他那么早喜欢她,不是朝夕相处的情分,不是日久生情的缠绵,可为何和离从来都答应得利落? 她问他:“江逾明,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江逾明愣了一下,却是没说话。 姜辞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追问:“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江逾明看着她的眼睛,像遭不住似的,半晌,遮了起来:“喜欢吧。” 好没底气的答案,姜辞在这一句回答里,凑上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喜欢的。” 第62章 三月桃花 柔软的触感和那句亲昵的喜欢, 让江逾明愣了一下,下一瞬,他倾身上前, 把姜辞压进被褥里。周遭天色昏昏,厢房里的光也不明媚, 江逾明抵着她的额头, 咫尺相近的距离, 连呼吸都在勾缠。 其实江逾明能感觉到姜辞的喜欢。 初见在学堂之后以及河畔阑珊的花灯,若是不知, 他当初也不会去提亲。那日,在姜府, 他看到她问他是不是要娶她时, 双颊上染的酥红,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不热烈, 却很满足。 -- 第135页 他又是什么时候不敢确说姜辞喜欢他?许是离京前的退婚, 又或是后来的和离,虽未直言, 但他想,大抵是不如从前那般喜欢了。 所以如今听到她这句喜欢,江逾明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都跟着颤了一下。 “再说一遍。” 他说这话时, 眼底尽是化不开的浓稠。 方才亲人时没觉得,眼下被江逾明这么看着, 姜辞心如打鼓, 乱成了一片, 她受不住, 想转开头,却又生生忍住了,心底的潮意一点点漫上心头,烫得人呼吸微止,到最后,她抿着唇说:“……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 音落,江逾明的吻重重地压了下来。 初冬秋末,燥意含凉。 院中池塘,蜻蜓飞来又走,双燕低飞,空留涟漪层层。 姜辞的舌尖很热,但她好像全身都是热的——刚睡了半个时辰,连指尖都透着让人舒适的温度,被褥也是暖的,她越往里退,便越是热,薄汗涔涔地出,叫人难受;往前来,却又是更热更烫的喘息,她在这一场混乱之中,迷离地睁开眼睛。 江逾明把她的手压在了头顶,听到她一声叹慰,克制地把人放开了一点,亲她眼睛:“是不是太热了。” 她还病着,一热便容易不清醒,姜辞胡乱地点头,在暂得的空闲了偷偷平息:“……要等一下再亲。” 江逾明安抚地吻过她的眉毛、眼睛和下颌,浅浅放过她一会儿,又开始新的攻略,他们许久没有亲吻了,其实他们本就很少亲吻,鱼水之欢时,才会露情的浅尝即止,但现在好像不用了,他要她醒着,要一起沉沦,要一起到九天云梦。 红潮渐上,呼吸越来越乱,江逾明按着姜辞的后颈,轻捏摩挲,不知过了多久,才把人放开。 姜辞眼底都是红的,盈盈的泪珠积在眼底,她抿掉唇上的水光,记得自己还病着,一边平复呼吸,一边问:“会不会把病气传给你?” 江逾明帮她把长发理好,说:“不会。” 姜辞在这句话里,又凑上去亲了一口,亲完后克制地说:“不亲了。” “……嗯。”江逾明应着,跟在她后面也亲了一口,“不亲了。” * 翌日辰早,天色又凉三分,碧西池里,最后两尾红鲤冷得缩了起来。碧波沉静的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湖面上,倒映着两侧染霜影树,不时几片落叶飘至,池上涟漪留痕。 江娴看到江涟时,并不意外,上下打量她的藕荷色长裾,试探着问:“二姐姐今日可是要出门?” 江涟没有江娴那种气定神闲的本事,前段时日两人刚打过一架,如今这么心平气和地讲话,教她额角不平,她强作冷淡:“今日约了高参议府上的小姐出门游玩。” 话音一落,江娴欢快道:“那真是太巧了,今日妹妹也要出门,不知姐姐要往哪去?妹妹送你一程吧?” 江涟刚准备开口说不用,江娴已经挽着她的手,拉着她出门了:“姐姐不必跟我客气,姐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权当是我给姐姐赔礼道歉吧,上次那话是我说的不对,姐姐不会还跟我怄气吧?” 江涟自然是气得清清楚楚,不然也不会去宜川阁见那方润贤,但现下江娴把这事捅到面子上问,她还能实话实说不成?可实话说,不就让人觉得她小气了吗。 她强笑道:“住在一个屋檐下,有点磕磕绊绊都是常事,妹妹都不往心里去,姐姐又怎会惦记?”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怕姐姐日夜惦记这事呢。” 恭维的车轱辘话绕着说着一大圈,两人只得同一匹马车出门。 江涟要去长安街,江娴也往长安街过,不想到了泾水桥边,江娴便说她到了。 江娴挑开车帘,远远望见站在桥边的那人,顿时喜上眉梢,回头跟江涟说:“二姐姐,一会儿马夫会把你送到高参议府上的,我就先走了!” 江涟微微点头,嘴上还嘱咐她小心,可手却渐渐紧了——远处,那个站在桥边等江娴的青衣公子,不是旁人,正是方润贤! 难怪江娴一定要邀她同行,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一幕吧! 她想方设法才能见上一面的人,竟这么早早站在桥边等江娴,只能是两人约好了,而且以今天这情形来看,只怕是方家送了拜帖上门。 这让江涟如何不怒? 这人前几日还在胭脂铺里帮她挑胭脂,两人分明相谈甚欢,方润贤还给她吟了诗,可如今呢?他却约了江娴出游,这不是在打江涟的脸吗? 江涟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另一边,江娴今日一身初荷红的束领水袖遮云裙,云鬓花颜金步摇,光是走近,旁人便知这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出落不说亭亭玉立,却是气度不凡,眉目间的疏落,有几分难得的沉稳。 方润贤看着她,想着爹的话,在奉京城打着灯笼,都寻不到这样好出身的姑娘了,从前他没见过江娴,只隐隐听说过一些关于她性子跋扈的传闻,但今日一见,好似也没那么糟,至少这模样算是清丽可人,他按下心中不耐,换上笑容:“江姑娘。” 江娴温声福礼:“方公子万福。” “这两日,画舫请了不少江南艺人表演,润贤想着江姑娘应当是爱看的。” “方公子有心了。”江娴端着架子,心想,娘说得果然没错,只要方家知道他们林家的家世背景,怎么可能还看得上江涟? -- 第136页 她江娴什么出身,江涟又是什么背景,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般想着,江娴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眸光很淡,却全是骄傲,似是无声地在说,我赢了。 “今日来看表演的人颇多,就是陈家的二公子和你堂姐也来了。”方润贤跟江娴说着话,见她往后看,便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怎么了?” 江娴温和地笑:“没怎么,方公子,我们走吧。” 方润贤跟着收回视线,目光里带着狐疑,方才目光所及,远处似乎只有一辆马车,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方润贤带着江娴往里走,心里却下意识回忆——那马车起步时,车帘好像被带起了一角,露出了里面一个姑娘的侧脸,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却让人觉得有几分熟悉,好似在哪见过。 方润贤和江娴走过石桥,忽然在桥上停了步子,那人好像是江涟。 * 不利不起早,琇莹院今日又睡了懒觉。 被江逾明催着起床时,姜辞眼睛都睁不开,叽里咕噜的:“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做不成生意?” “做生意做什么?”江逾明把人从被子里拨出来。 “……挣钱,养你。”姜辞眯着眼睛说话,说着说着,就要倒下去。 江逾明把人捞住,带到怀里,摸她的后背:“还难受吗?” 姜辞就这么靠在江逾明胸口上,摇头:“不难受,今日应该可以出门了。” 江逾明知道她想去小春茶,便说:“不舒服就多歇息一日,茶楼那边可以让云霜多跑几趟。” “我是去听茶的,听茶得自己去,而且今日虞婉会来,她带了茶饼,我想学会了,做给你吃。” 江逾明探指摸进她的后领,确实不似昨日那么热了:“应该可以出门了。” “当然能出门,我今日声音都不好听了。”姜辞醒了神,自己坐好,问他,“你今日不用当差吗?” 江逾明刚想说今日休沐,就听外头长笺敲了门:“世子,杜大人在院外求见,说是出事了。” 江逾明眉心一皱,还没来得及说话,姜辞仰头亲了他一口,催他:“快去忙。” 能让杜衡跑来侯府一趟的,定是急事,江逾明让长笺把杜衡请到书房去。 杜衡茶也没吃,看到人进来便说:“仇家养在庄子里的那几个小孩全没了。” 江逾明倏然皱眉:“一夜之间?” “对。”杜衡也是眉头紧锁,“盯着的人也说没看到,就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庄子搜了吗?”江逾明问。 “没搜,毕竟是偷偷盯着,我也不敢打草惊蛇。”杜衡今日就是恰巧路过修远侯府,他缓了一声,猜,“那些小孩会不会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府里去做下人了?” 江逾明听到他这么说,却是一愣,觉得不对劲:“你今日这么急急来找我,就是想说这几个小孩不见了?” 杜衡面上的笑意一下散了,隔了半息,他忽然道:“项伯遗死了。” 江逾明目色一震。 “我的人也是路过潮州,发现潮州换了知州,才知项伯遗出了事。” “如今潮州的知州是谁?” “当时接待我们的潮州同知,唐鲜。” 这人选得倒是无功无过,可,“更换一州知州这么大的事,奉京不知便算,都察院竟也没有半点风声?”江逾明面色染上寒霜。 杜衡也是心焦一片:“你说,这人会不会是雷同杀的?” 江逾明觉得不是,雷同想杀项伯遗,一是为了掩盖丰洄之事,二是陈鹏担心项伯遗会查到北郡的旧事。 可陈鹏怎么知道项伯遗去潮州,是为了查陈年旧事? 他不知道。 知道项伯遗查旧事的人只有皇上,能让项伯遗无声无息地死,且不声不响地更换一州知州的人,也只有皇上。 杜衡也想到了,心下一凉,当初临别时,项伯遗的话说得那么悲怆,他怎么就没听出来?那分明是早知自己死期将至。 “项伯遗替皇上去潮州查案,一去便是四年,临了到头,黄土一抔,皇上这是不是在卸磨杀驴?”杜衡虽说的是玩笑话,可语气里竟是寒凉。 江逾明垂眸,想起当初言官的案子,皇上用都察院掣肘陈家,可得了势后,却把整个都察院卖给了陈鹏;再后来,皇上用姜项两人扳倒了常敬庐和赤廉侯府,却把姜夷如贬去了荆州,项伯遗调去了潮州;再到董恩明的案子,青胜兰之所以能逃脱走私盐的死罪,只怕不只是因为腰缠万贯那么简单,而是当初那个案子里,皇上想要对付的,只有董家。 杜衡目光昏沉,语气里尽是哑意,咬牙猜:“你说,皇上之所以跟你提温容,是不是要过河拆桥……” 书房的一隅,骤然一黑,两人站在冬日的半明不昧里,后背凉了一半。 两人在府门外上马车时,姜辞出来送了,她还是第一次和杜衡见面。 杜衡看到她,规矩的行了礼:“江夫人,久仰大名。” 姜辞笑道:“杜大人也是久仰大名,以后常来府里作客。” 杜衡听了这话,对着江逾明挑眉,悠悠道:“只怕某些人倒是不乐意我来。” 江逾明不理他,站在姜辞旁边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我傍晚就回来了。” 从方才姜辞便觉得他面色不大好,这会儿见杜衡在没说什么,只是道:“晚点我让长笺把茶饼送到都察院去。” -- 第137页 江逾明揉了揉她的发顶,说:“少送点。” 杜衡“嘿”了一声,姜辞就掩着嘴笑说:“知道了。” 到都察院时,已是晌午,今日分明是江逾明休沐,可他来了,众人也不觉得奇怪,习以为常地行礼。 两人进了官署,直接拜会了钟寒。 “潮州的消息,我也听说了,确实是圣上口谕。”钟寒见他们进来,把公文搁到了一旁。 “查到凶手了吗?” 钟寒抬头看了杜衡一眼,慢慢道:“毒死的,但是被发现时,胸腹上插着一把匕首。” 这便是说有两拨人了,江逾明猜用匕首的是雷同,至于下毒,就说不准了。 “如今皇上和陈家的关系闹得很僵,太后寿诞就快到了,你们要早做准备。” 只说了这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钟寒便让他们两人下去了。 “避而不答啊。”杜衡神色莫名。 “你那句话问得太冲动。” “那有什么办法?钟大人大理寺出身,审犯人很有一套,有这功夫跟他套话,还不如多吃两碗米饭。” 江逾明不跟他贫:“潮州霉米案,打不倒陈家,皇上如今定是还有后手,他杀项伯遗,不一定是卸磨杀驴。” “那是为了什么?北郡的事情查出来,陈家必死无疑,项伯遗就是人证,可如今他死了,证据也全没了。”杜衡气呼呼的。 “人死了,证据没了……”江逾明重复,说,“有没有可能,人死了,才能有证据?” 杜衡猛然抬头,觉得这话确有几分道理,临走前,自嘲道:“你这几日若是进宫,记得揣摩揣摩圣心,看看皇上是不是也要对我们过河拆桥。” 江逾明原还为这事心忧,现下听他这般说,倒是舒心不少。 杜衡走了,江逾明正准备回官署,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女子,拦住了江逾明的去路—— “江世子,留步!” 江逾明停步,转身看清来人,又退两步,疏离道:“林小姐。” 正是林婉仪。 林婉仪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江世子可能不想见我,但我是真有急事要求见世子。” 江逾明不欲多言,转身就要走。 林婉仪连忙把人拦住,急急道:“姜辞三年前往贵府上送过一个东西,那东西如今落到了陈家手里,若是陈家把那东西呈到圣上面前,只怕我这个表妹还有姜家,都不会好过!” 闻言,江逾明步子一顿。 林婉仪立刻道:“但只要世子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把那物,送到世子府上。” 第63章 我相思你 冬初萧瑟, 日色微冷。 荒草暗淡风寥落,败树前头雀斜飞。 林婉仪气急火燎地说完那句话后,江逾明并未应她, 可也没有走,两人枯立着, 安静又无言。 官署门里, 一个小小的拢间, 一时间针落可闻,分明只是无言, 可林婉仪却在这份安静中,心神越发紧张地跳动。 江逾明什么都没说, 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却无端让林婉仪发怵,那眼神里藏着惊涛, 又像是骇浪,无以名状之物钳住了她的脖颈, 叫她不能呼吸。 她胆颤着, 心神有片刻怔忪,有一瞬怀疑面前的人, 到底是不是江逾明—— 忽然, “林小姐所求何事?” 明明是一句如常的话,却让人听出冬日寒凉来。 林婉仪像是心口被人攥了一下, 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想嫁给陈子酬, 还请江世子帮帮我!” 今日同陈子酬一道出游, 去了泾水桥的画舫看江南名技表演, 她早想过陈子酬的恶劣, 却不知他竟是这般不把淮安伯府放在眼里! 是,陈子酬是请她去了,可同去的人并不只有她,还有不少的花楼名妓——他们坐怀椅上,对酒贪欢,娇嗔哝语,推杯换盏,分明就是这么浪荡下流之事,在座之人却无一觉得不对,他们还用眼神上下打量她,像是在挑剔她的格格不入,又像是要把她拉入深渊。 林婉仪坐在那儿的两个时辰,全身都在抖,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作践! 这一场忍耐,在陈子酬问她吃不吃酒时,爆发出来,她起身说要走,陈子酬不许。 “……林姑娘当初说喜欢我,可本公子怎么觉得林姑娘的喜欢这么廉价呢?林婉仪,你喜欢都不值当陪本公子喝一杯酒吗?” 当时,陈子酬掐着林婉仪的脖子,把她抵在墙上,林婉仪怕极了,眼珠都在颤,可他还在问,“林姑娘到底是不是喜欢我啊?” 冷汗一层一层地出,林婉仪颤着眸,在陈子酬的眼底看见了那个渺小无助的自己,他的气息连同香膏、酒香包围着她,眯起的眼里带着深不见底的威胁,仿佛只要她说的是不喜欢,今日便走不出这画舫。 林婉仪怕得眼泪不住地掉出来,连忙改口,说陪陈子酬喝。 “喜欢呢?”问完这句,陈子酬掐着林婉仪脖子的手,瞬间又紧了。 林婉仪呼吸不畅,嘶哑地说:“……喜、喜欢的,我很喜欢陈公子。” 陈子酬愉悦地笑了:“我该怎么相信林姑娘说的话呢?” 林婉仪哪能证明?她艰难地呼吸着,在陈子酬瘆人的笑里,想到了先前焦妈妈给她的,姜辞的荷包,她摸了出来,推到陈子酬手里,才得以逃过一劫。 -- 第138页 现在她的脖颈上还留着早上的红痕,被风吹到刺辣辣地疼,林婉仪真的不敢想象嫁给陈子酬后,未来会是如何…… 虽然她也知江逾明是不可能娶她了,但江逾明若是愿意替她向爹求情,说不定这时会有转机! 林婉仪结结巴巴道:“只要,世子……妹夫!妹夫替我向爹爹求情,事成之后,我一定把那物送到世子府上!” 西风微斜,吹掉了几片落叶,枯黄的颜色落在林婉仪的脚边。 江逾明面色很冷,人人都说他温润如玉,但今日,几阵风吹,那浮在表面的润色好似一下就散了,就像冬日里拨开薄雪,露出了雪下比雪更硬更冷的冻土。 这不是林婉仪第一次来找他。 前世林婉仪也以这个借口来找过他,当时的言语并未像今日这般激烈,只是说了阿辞有东西在她那。 江逾明指尖微动。 先前阿辞确实同他说过,离开奉京前有来寻过他,既是如此,来时带了东西便不奇怪,但是送了什么呢? 她退了婚,信物一并归还了,应当与退婚无关;而且凭他几次与姜夷如相谈的经历,关于毒刺案之事,阿辞也是不知道的——姜家,能让皇上忌惮的东西,只有毒刺案,若是那东西真与毒刺案有关,林婉仪不可能藏到现在才拿出来,皇上也不可能让林家知道。 林婉仪看江逾明面上丝毫没有动摇,心下一慌,咬牙发狠道:“如今陈公子还不知道奉京城关于我和他的事,是表妹造谣散播的,今日,妹夫若是不帮我,他日我把这事告到陈子酬那,我过得不好,她也别想好过!” “造谣?”江逾明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如今林小姐已是自身难保,竟还有闲心操心这些事?” 林婉仪倏然一愣。 江逾明淡声道:“近来,都察院追查府县买卖孩童一事,正巧抓到一个牙人为名,诱拐孩童的嫌犯,人已经送到大理寺了。都察院连夜都审,查到了很多窝点,而且,”江逾明目色冷冷地看着林婉仪,“此嫌犯,倒还是林小姐的熟人。” 林婉仪一愣,怔然问道:“……这是何意?” “那嫌犯招供说,去年在长安街拐卖幼童,是受你指使。” 林婉仪面色一下就白了,险些站不住,跌坐下来。 “方才,本官见林小姐是从泾水桥边回来的,依我看,林小姐近日还是不要乱跑的好,说不定哪日大理寺就会传讯小姐,若是到时寻不到人,林小姐是从犯还是通缉犯,就说不清了。” 江逾明理了理袍子,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最后道:“看在林小姐叫我一声妹夫的份上,我奉劝林小姐最好能安分守己一些,若是往后再有什么,我倒是不介意亲自把林小姐送进大理寺。” 不是送去,而是送进,林婉仪在这句话里,直直跌了下来,看着江逾明的背影,整个人都在发凉。 回到官署,长笺已经来了,提着一个大食盒,说是夫人送来的。 他方才在小春楼吃了两碟点心,心情好得不行,说话都带着笑:“夫人还给世子留了字条。” 江逾明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手,才把字条接过。 很简单的一句话,江逾明捏着字条,眼底的寒意散了不少。 [桃花型的红茶饼是做给你的,别拿错了。] 姜辞的字很娟秀,比一般的簪花小楷要多几分潇洒,江逾明看到这句,打开了食盒,他的被放在了最上面。 他拿出来后,才看姜辞补在后面的那句话—— [你和别人的不一样。] 江逾明把纸笺看了几遍,才收好,吩咐长笺:“去查一查今日,陈子酬从林婉仪那拿到了什么。” 长笺点了头,又听世子道:“顺便查一查淮安伯府,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 小春茶。 姜辞挽着袖子,在后厨和虞婉学做茶饼。 “如今天凉了,做红茶饼比绿茶饼好。”虞婉检查食材,拿主意。 姜辞什么都不懂,大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 开始和面了,姜辞闲聊起来:“天冷了,小春茶的生意没有受影响吧?” “听阿春姐说,没什么影响。”虞婉喃喃猜,“应当是咱家门店小,不敞风,不冷……” 话还没说完,就被春老板敲了头:“说谁门店小呢?” 虞婉俏皮地耸了一下肩。 “如今挣钱了,就嫌弃我这庙小了,是吧!”春老板气哄哄地挨在门边,看她们忙。 “没有……”虞婉嘴笨,不知该怎么说。 姜辞解围道:“就算是菩萨,还不是仰仗春老板赏饭吃。” 春老板不跟姜辞贫,也敲了一下她的头:“还菩萨呢,做个饼你就菩萨了,这么能,你咋不上天?” 虞婉难得小声回嘴:“被阿春姐拴着了。” “带坏了,全都带坏了。”春老板气笑了,不跟她俩胡闹,出去招揽生意。 姜辞眉梢染着笑,刚刚说到挣钱,便想着问虞婉:“今年攒了多少银两?” “三十多贯了。”虞婉说起钱就笑,“今年应该能过个好年。” “如今才过十月,便盘算着过年了?” “也就两个月。”虞婉揉着面,掌心都是白的,脸上笑意很淡,却很开心。 姜辞不知她对过年有什么向往,但看她过得开心,便觉得挺好。 -- 第139页 两人花了一下午把红茶饼做出来,先是给春老板尝了,最近茶楼里上了不少新糕点,都是虞婉在家琢磨出来的,他们茶楼没因为挣钱添人手,每日的糕点做得不多,不想倒是因为这,抢手起来。 姜辞出来休息,看路重又来了,戳了戳虞婉:“这路大人一月来两日,还都是你在的时候来……” 这便是明示了,虞婉想了想,端着茶饼过去问好:“路大人。” 路重一身黑袍子,正听戏呢,他这人懒散,这回也是坐没坐相:“做什么?” “今日新出的茶饼,要吃吗?”虞婉说完,补上句,“不收钱,就当是多谢你这段时日来赏光。” 这话听着不是滋味,路重摸了摸耳朵:“我也不是来捧你的场,就是……来听戏,你们这的戏,还挺……特别的。” 虞婉听不懂戏,问她:“特别什么?” 路重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些呆,直接道:“特别难听。” “……” 虞婉觉得这人说话一直不好听,想着自己也算个店小二,便为青萝他们说话:“我觉得挺好听的。” “勉强能听。” 两人聊了没几句,忽然一声巨响砸在了戏台前的地上—— “这唱的什么玩意儿,我家的洗脚婢唱得都比你们好!就你们这还敢出来讨赏?” 一楼听戏的都是老主顾了,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就还没在小春茶见过这阵仗。 虞婉也吓得不轻,只是那酒瓶砸过来时,路重帮她挡了一下,这才没看到什么。 动静不小,春老板和姜辞全到前厅来了。 就见那胖头老爷跌跌撞撞地走到戏台前,看样子醉得不清,怀里还捧着一个碟糕点饼子,一步往上头砸一个—— “让你娘的唱,唱的什么玩意!” “哭丧啊还是叫坟?功夫不到家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老爷我花钱是来享受的,不是来遭罪的。” 胖头老爷说话都说不清了,还要往前走,走到一半不然不知被谁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嘴上又是骂骂咧咧。 “谁绊我,谁他娘敢绊我!知道我是谁吗!” 方才伸脚的路重坐在一旁不动如山,听着胖老爷那大嗓门,不由得挠耳朵:“我算比他有品行了。” 虞婉就道:“闭嘴。” 春老板打着折扇往前来:“这位老爷,我们小春茶办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个敢上来砸生意的,这么多客人都没说什么,怎的就你耳朵挑?老爷若是真金贵,逛梨园、养戏班,跑来我这小春茶作甚?” “原来老板是个娘们儿啊,难怪生意做得这么磕碜。”胖头老爷看到春老板就笑,“我听说你从前是江南名角儿,怎么,如今从良了?” 这人说着,就要上前调戏,姜辞握着竹扇,准备上前,不想就在这时,二楼有人往下倒了一瓶酒,直直淋在胖头老板脸上,还没等人发脾气,楼上已经温润开口了:“怎么着,这戏我听得,庄老板听不得?” 庄老板抹了一把脸,刚想破口大骂,可当他抬头看到坐在上头的人时,话到嘴边生生停住了,面上表情几变,到最后只能尴尬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青公子,久仰大名。” “庄老板生意做大了,连小戏班子的场子都砸,是不是有点不大气了。” “哪能啊,我就是一时酒气上头……扰了青公子雅兴,多有得罪。” “我一人倒不算什么,就是在座的客人,以及……”他说到这,顿了一下,垂眸看楼下的姜辞,和同她站在一起的春老板,“店老板,才是受了不少惊吓。”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小春楼是青公子罩的,多有得罪……这样,今日大家开销,我庄粲全包了!”庄粲咬牙切齿地对春老板行了礼。 春老板也是见好就收:“谁还没个酒意上头的时候?今日庄老板大气。” 一场闹剧,草草开始,草草结束,姜辞抬头和楼上的青胜兰对视时,对方抱着玉扇,对她行了个书生礼。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青胜兰的小厮就下来了,人倒是规矩:“姜姑娘,我们公子说,请姑娘到楼上道谢。” 姜辞生生忍住白眼的冲动,同春老板说:“我去去就来。” 楼上,青胜兰就没想过她会不来,已经开始斟茶了。 “白芽奇兰。”青胜兰温声道,“我记得这是你最喜欢的茶。” 姜辞坐下,重新斟了一杯:“如今不喜欢了。” “那喜欢什么?” “红糖姜茶。” 青胜兰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方才那人是十里茶铺的老板,想来是看小春茶生意做得好,抢了他们的客源,所以才故意借着酒气来砸招牌。” 这便是明着要姜辞一声谢了,姜辞垂了眸:“那方才还真是多谢青公子出手解围。” 青胜兰这才笑:“举手之劳,姜姑娘最近过得如何?” “不比青公子风云际遇,时常出入淮安伯府。” “……到底是生疏了,如今我在奉京也是身不由己,我一介商贾,还能与官斗不成?” “成与不成,都是青公子自己的本事。” “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青公子与谁是一路人,我比青公子更清楚。” 青胜兰无话可说。 -- 第140页 几句对谈,不欢而散,姜辞下来后,差人把茶饼送去都察院,又装了些,让人送去给素卿。 回到琇莹院时,江逾明还没回来。 她吃了两个茶饼,在小院里散了会儿步,去书房翻着话本等人回来。 说是傍晚回来,结果迟了不少,姜辞边睡边等,听到动静时,黄昏已经流进屋里了。她眯起眼睛生气:“你好久。” 话音一落,唇上就被亲了一下。 一触即离,像是路过的猫觉得你可爱,蹭了你一下。 “等很久了吗?” 其实不久,但姜辞坐了一会儿,浑身都软了,她就是故意:“我等好久。” 江逾明揉了揉她的发顶:“下次不会了,用晚膳?” “好哦。” 傍晚稀松如常,夜里稀松如常,姜辞坐在榻上,看长笺来了几次又走,忍不住伸长脖子。 江逾明余光看到姜辞坐在里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到底是和长笺说了几句,便把人放走了。 “出什么事了吗?” 江逾明把人抱到梳妆台上:“你说离京前,第二次来找我是什么时候?” “……就是离京前一日。” 江逾明看姜辞有些不想说,他也抿了下唇:“你是不是给我送什么东西了。” 肯定句,不是疑问句,姜辞鼓了鼓脸:“……送,送了。” 忽然问起这个,姜辞面上有些热,就像是兴冲冲来告白,结果没等到人,时隔很久,又被对方问起来一样尴尬。 江逾明也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好像不能问了:“送什么了?” “……一定要说吗?”姜辞想偏头躲,又不知道往哪躲,早知要说这个,就在榻上说了,还可以接着被褥遮一下,她支支吾吾好半晌,视死如归,“那我说了,你不能笑我。” “不笑。” “我,给你送了个荷包,亲手绣的……”姜辞说完,飞快道,“我绣功很差很差,所以它应该很丑很丑。” “绣了什么?” 姜辞咬了一口江逾明的锁骨,说:“芍药。” 江逾明肩上一痛,揉了揉她的发顶。 姜辞心软地帮他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江逾明便把今日的事说了。 “一个芍药,能做什么文章?”姜辞不大高兴,拿了她的荷包,送给了别人,现下又拿来威胁,若不是送给江逾明的,她都已经不想要了。 “芍药有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之意,林婉仪虽不懂毒刺案之事,却可以借此讽刺圣上,说姜家退守,不是不争而是淡泊,当初温容不受皇上之邀时,吟的是五柳先生的诗,他们应该是想从里面做文章。” “我会拿回来的。” 姜辞等了一会儿,问他:“没了?” 江逾明一愣:“什么……” “你,没什么想说的了?” 江逾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没想到,他摇了摇头。 “哦……那你拿回来了,别给我看。”姜辞语气平平,说完这句话,便回了榻上。 江逾明站在原地,还有些愣,转头看人已经躺下了,不大明白。 “……要睡了?” “嗯,熄灯。” 油灯灭后,四周暗了下来,姜辞侧躺着,难得离江逾明很远。 什么嘛,知道是芍药都没什么反应,还说什么淡泊名利,亏她还想江逾明会明白她的心思,原来不明白啊…… 四周悄静里,江逾明忽然问:“生气了吗?” “……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 “该睡了。” “……” 隔了半晌,姜辞见江逾明真不吭声了,又翻身起来:“睡了吗?” “……” 姜辞知道江逾明没睡,戳了戳他的脸:“不许睡。” 江逾明睁开眼睛:“怎么了?” 姜辞捧着脸:“我有问题问你。” “嗯。” 姜辞不想直说,拐着弯问:“芍药为什么是与世无争?” “……芍药开在五月,不与百花共花期。” 姜辞煞有介事地点头,慢慢问:“还有吗?” “相思、别离。” 江逾明答完,隔着月色,看了姜辞一眼,后知后觉地说:“我相思你。” 姜辞满意了,捧着人的脸,亲了一口,翻身躺下。 江逾明从后面揽着人的肩膀,埋进发里,轻叹一声:“可以睡了?” 姜辞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江逾明埋头在她肩上吻了一下:“我也喜欢你。” 第64章 红糖姜茶 这日睡到一半, 姜辞忽然醒了,也就五更的天。 身子不太对劲。 她坐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叫人。 冬月过后的天, 这会儿外头黑得正紧,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 她抿了抿唇, 悄悄从后面爬出去, 刚下榻,还没走, 江逾明的手就扣了上来。 “去哪?”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 应当是没睡醒。 姜辞凑过来, 低声哄:“……我月事来了,你先睡。” 谁知刚说完这句, 江逾明便按着眉心坐起来:“点上灯。” 说要她点灯,自己却起了身。 寅时五刻, 半个屋子都亮了。 其实姜辞也就去了一会儿, 那点时间还不够他点灯的。 -- 第141页 再爬回榻上时,江逾明捏了一下她的手, 原本捂好的暖意散得七七八八,他用被子把人捂起来:“不舒服吗?” “没有。”姜辞蹭了蹭他,闭上眼, 小声问,“要不要分……” “不要。”江逾明把人拖进怀里, “不舒服叫我。” “……好。” 两人又睡了。 这日到都察院, 还没进官署, 杜衡便着急火燎地叫他:“逾明, 昨夜长安街附近,发生了命案。” 江逾明步子一慢。 杜衡跟着他走,边走边说:“昨日一群王公子弟在泾水桥边的画舫里吃酒游湖到半夜,不想清早下船时,一抬头,看到泾水上飘着一具女尸。” “大理寺的人去了吗?” “一早就去了。”杜衡点头道,“今日路重出门时,我们刚巧遇上,还是他告诉我的。” 两人跑了一趟大理寺。 人捞上来时,整个人泡得面目模糊,全身已经没有一处好的皮肤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是个女子。 杜衡进来时,看到仵作在忙:“查到身份了吗?” 蹲在仵作身边的路重起身站直:“尚未,这女子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也看不出面貌。” 江逾明问:“能看出死了多久吗?” 仵作行礼道:“两日,至少两日。” “死因为何?” “死者脖颈处有清晰的勒痕,面部瘀血发绀肿胀,尸斑明显,初步判断,是窒息而亡。” 杜衡喃喃:“勒死的啊……” 一时理不清头绪,路重只能道:“现下立刻泾水河岸找一找有没有什么线索,泾水河在下游,记得在上游查仔细点。” 衙内领了命令,带着十来号人往河边去了。 “无名女尸,被人勒死,抛尸河边,扑朔迷离。”杜衡啧啧作叹。 “这就叫扑朔迷离了?”路重接过帕子擦手,“看来杜大人往我们大理寺还是跑得少了,像什么分尸、碎尸,入室抢劫,密室,我们都是见怪不怪,无名女尸而已。” 杜衡听他语气轻松,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听着倒是有趣。” “杜大人素日里跑我们大理寺也跑得勤,若是杜大人感兴趣,我向萧大人和钟大人请个条子,把您借调过来也不错。” 江逾明看完尸体,起身听到这句,应道:“确实不错。” “免了,杜某消受不起这般的尸斑美人,还是写折子弹劾人适合我,先告辞了。”杜衡撂这句话,忙跟上江逾明的步子,“你别走这么快嘛。” “不敢看,还次次都要来凑热闹?” “我呢,对自己颇有自知之明,只有看热闹的心,没有凑热闹的胆。”杜衡想着刚才江逾明蹲在那儿看尸体看得仔细,感慨,“你倒是挺适合大理寺。” 江逾明便道:“那女子虽面部被泡烂了,但身上的衣着倒是还算完好,衣料华贵,谋财害命的可能性不大。” “难不成是仇杀?” “这得等死者身份出来,才能知道。”江逾明走到门口,吩咐门边衙吏,让他告诉路大人,死者身上的衣裙很不一般,若是不好查明死者身份,可以从衣料下手。 “你竟对衣料还有研究?” “那衣裳出自织簇坊,在衣摆下处会有一个标志。” 杜衡踱着步子:“三皇子关照的铺子……” 江逾明就问:“昨日你去了仇家郊外的庄子,可有发现什么?” “四周没有人出没的痕迹,我的人盯了两日,也确实没看到有人出来。” “有密道?” “在炕下面。”杜衡点头,“那条密道通得不远,一直到灵恩寺山脚的凉亭下,这几日没下雨,那个凉亭前很有多车辙,人应当是被运走了。” “能用车来接,定是大户人家。” “而且我的人盯了两日,没看到人出来便算,甚至没有人进去。往日常来的夫子和教习嬷嬷,如今已经连着两日没来了,这其中,要么是仇家的人把孩子带走了,要么是仇家的人知道,孩子会走。”杜衡感叹,“其实原来也怀疑不到他们头上,毕竟买几个孩子养着,调.教好,再送进府里粗使也是常事,可怪就怪在这仇家行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不起疑心,我杜衡这些年在都察院都白待了。” “再去查一查这个凉亭。” 等傍晚,两人回到都察院时,长笺和马车已经候在门口了,江逾明和杜衡拜别。 回府的路上,长笺开口:“前段时日,淮安伯生辰在府中设宴,请了奉京好些名门望族做客,其中就有陈子酬。淮安伯似乎很中意与陈家能结亲这事,而且陈子酬好似也挺中意林家小姐的。” 因着万寿节的事,林家得罪了陈家,林鸿鸣近来在朝堂之上都不敢发言,低调如鼠,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和陈家修补关系,现下好了,一个小小的民间绯闻,倒是把陈子酬请到了府上,若是他知道这事是出自姜辞之手,只怕要再三上门感谢。 长笺又道:“昨夜路大人亲自带人去了淮安伯府,把林大小姐请去大理寺,听闻是今日晌午才被放出来。” 这事江逾明心里有数,他也是借着这次查仇家买卖孩子的事,碰巧查到她头上。 最后,听长笺道:“淮安伯的夫人顾氏,前两日把一个管事嬷嬷逐出了府。听闻这管事焦妈妈是顾氏的陪嫁,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只可惜被逐出府时,闹得不太体面……” -- 第142页 闻言,江逾明看了他一眼。 长笺战战兢兢地笑:“世子,小的没有指桑骂槐……” 江逾明只是好奇,长笺怎么会关注一个管事嬷嬷:“继续说。” “那嬷嬷行到城外,刚出城,就遇上一伙儿混混追杀,碰巧今日大理寺的人查案搜查泾水,才让这焦氏逃过一劫。” 江逾明听完,想起姜辞说过不喜欢这个姨母…… 一个管事嬷嬷,用得不顺心,要么换一个,再不济便是发卖,大费周章地把人赶出府后,还派人追杀,这事如何看,如何不寻常。 他吩咐长笺:“你派人跟着这个焦氏,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长笺领了命。 回到家里,还没进到厢房,便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江逾明探头一看是绾妈妈。 厢房内,姜辞正捧着大白瓷碗,皱着眉,一边听话,一边一口一口地抿,像是猫儿喝水。 “今日初二,也就是空了一个月。” 姜辞紧张得都不敢抿了。 绾妈妈看她就是面上乖:“药还是要好好吃,这几日最好别碰凉水,凉和辣的吃食也别碰,老奴让叫厨房给小夫人做些清淡菜。” 江逾明走进来,站在旁边陪她听训。 “夫人夜里早点睡,少操劳,少忧思。” 姜辞一一点头应,说话的功夫,一大碗汤药吃了许久,却是没抿下几口,待绾妈妈走了,江逾明问:“药怎么了?” “不是药,是红糖姜茶。” 江逾明闻了一下,确实没有药味。 姜辞捧着白瓷碗,肤色就比碗粉一些:“今日云霜起晚了,姜茶是妈妈煮的,妈妈手重,放了好多姜,喝起来不甜。” 江逾明觉得她可怜巴巴的:“怎么不跟妈妈说?” 姜辞抿了抿唇:“听训呢,不敢说,上个月小日子没来……” 江逾明对姜辞的月事很上心,因为绾妈妈跟他说过,月事不调,很可能是身子不好,姜辞前世便睡不好,如今算是好多了,他虽着急,但他也知这事靠调理,急不来,而且姜辞喝的药够多了,总是不能让她茶也喝苦的。 江逾明接过姜辞的瓷碗:“不喝了,先用晚膳。” 姜辞也不想喝,这会儿见江逾明拿走,便随他了,心里想着一会儿晚膳时吃点咸的,回来再喝。 晚膳吃得淡,姜辞便多喝了汤,踩了两刻月光,心里还惦记着那茶,便回来了。谁知一进门,江逾明刚巧在倒。 姜辞看小茶壶里还冒着热气:“拿去热了吗?” 江逾明道:“吹凉再喝。” 姜辞接过去,吹了好久,抿了个边,惊喜:“变甜了。” “嗯。” 姜辞反应过来:“是新的。” 江逾明又“嗯”。 姜辞就问:“原来的那碗倒了吗?” 江逾明:“没有。” 姜辞又抿了一口:“加糖了?” “我喝了。” 姜辞一愣,江逾明顿了一下,像是回味:“确实辛。” 姜辞捧着茶,慢悠悠喝完,看江逾明处理公文,等他写完一行字,才勾了勾手,叫人凑过来。 江逾明搁了笔,问她:“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被人含住了唇。 空气里飘着笔墨纸香和红糖姜茶的粘腻。 江逾明任她磨了一会儿,才勾着人的舌尖慢慢深入,吻很浅,呼吸却很热,唇畔湿润,侵着冬日的风,不热烈却很温柔,姜辞吻到一半,偷懒抬头,抿了一下他的唇:“你现在是甜的了。” - 一连几日,修远侯府倒是热闹,府里下人晒被子时,都在说闲话。 “昨儿方公子和三姑娘又结伴出游了,方公子还给三姑娘买了糖人,选的图案还是小狗,三姑娘属狗,方公子还真是细心。” “能不细心吗?往后两家就是亲家了,方公子不对三姑娘好,还要对谁好?” “昨日我一路跟着,三姑娘的笑就没下来过,两人还一道去逛了庙会,我觉得是好事将近了……” 在后面的,江涟便没听了,青着一张脸,出了门。 初冬时寒,青山的腊梅开了些,不妨去剪些回来。 江涟穿着身红色斗篷,下边是她的荷粉长裾,她生得白,压得住的艳色都衬得她冰肌雪肤,肤如凝脂。 她抿着唇,往山路上走,一路都没什么好心情——为了姨娘和自己的未来,她已经放下颜面和自尊去勾引方润贤了,可她好像不管怎么努力,都比不过江娴,难道她真的要一辈子在江娴母女面前都抬不起头吗? 江涟不想,她剪下一段梅花,眼底尽是哀怨,心里惦念着,天下男子都是一般的薄情。 正在这时,一道清润的声音的山腰响起—— “江姑娘。” 江涟回头,竟是一身月白常服的方润贤。 方润贤的语气里带着惊喜:“真的是你!” 身侧的同袍问:“这位是?” 方润贤主动介绍:“这位是修远侯府上的二姑娘,江涟。” 两方人翩翩见礼。 方润贤问道:“初冬寒日,江姑娘在此处作甚?” 江涟温声道:“夏天制荷,冬日调梅,近来天寒了,城中的腊梅要开,我便想着取一些梅花芯中之露来调香。” 方润贤听完,眼底藏着赞赏:“江姑娘还真是好雅兴。” -- 第143页 江涟便道:“冬月访山,公子们也是胸中自有诗情画意。” 都是巧善言辞之人,几句往来,众人面上皆是笑意。 小谈几句,几位同行之人尚有要事要办,说要离开,方润贤却辞了步,与几位拜别。 待众人离去后,方润贤才问江涟:“江姑娘可是要在下作陪?” 江涟别开脸,心想,人都走了才问。话上却说:“方公子乃我三妹的未来郎君,你我二人还是避嫌为好。” 这话说得方润贤心尖一颤,想要转身,却在一抬眸间,瞥见了江涟眼底的哀怨与不甘—— “美人还蹙眉,我岂能走之?”方润贤苦笑道,身体迈不开步子,心头觉得自己在做错事,口上却有了理由,“眼看天色,快要下雨,山路难行,在下见姑娘只有一人,恐有危险。” 话说到此,江涟也不推拒了,温言道:“多谢方公子。” 一句多谢,未说留他不留,把方润贤的心全都勾了起来。 方润贤最喜欢的,便是有小性子的女子,粗看时横眉冷对,再一品内里全是勾缠,他初见江涟,一眼便上了心,只因她那如水涟漪的眉眼里,全是哀怨—— 江娴虽还有淮安伯府作依仗,但到底年纪尚浅,不通人事,美则美矣,缺少韵味;江涟不同,她年纪正好,又娇袭了一身的风韵,语似细雨缠绵,音似黄莺婉转,处处是韵味。 他到底是留了下来,陪江涟采了两玉瓶的梅花,青山半腰间,因着冬日雾气蒸腾,像是弥漫着仙气,江涟没说话,她蹙眉顾盼间,却含了千言万语。 直到把人送下山时,方润贤都觉得自己的心口涨涨的。 “这几日在府里听了好些方公子与三妹妹的风流韵事。” 方润贤举着伞,微微向她斜,含义颇深道:“江娴姑娘很好。” 江涟浅笑:“我三妹妹的性子模样都是出类拔萃,看着倒是与方公子很般配。” “是吗?”方润贤一抬眸,隔着细雨看她,“我倒是觉得,涟儿姑娘胜却山中青绿景。” 江涟面色一红,忍不住移开目光,小声道:“方公子莫要打趣我。” 说完这句,她像是太羞,忍不住加快了步子,不想山间路滑,一不小心踩上了地上的青藓,眼看着就要滑倒。 就在这时,方润贤手疾眼快地把人扶住,顺势纳入怀中,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胭脂香—— 是当初他在宜川阁,给她选的小涟漪,方润贤心中大动,鼻尖微嗅。 “闲却东风一溪水,惜无人解弄涟漪①。” 一句词,一语双关,江涟红了耳廓,嗔骂:“方公子孟浪了。” 方润贤最是看不得她这般小女儿娇俏的模样,心口热得不行,看着人娇羞地跑上马车,忍不住道:“江涟,我一定要娶你!” 第65章 糕点匣子 “别杀我!别追了!别杀我……” 天东吐白, 朦胧的雾色扫荡黑夜,奉京城郊西外,枯黄杂草丛生, 几只乌鸦飞略老树前头,留下几段令人胆颤的寒鸣, 焦妈妈攥着怀里的包袱, 五指都在泛白, 一个劲儿地絮叨。 死寂之中,一声大喝划破天际:“老婆娘在那——” 焦妈妈一哆嗦, 绊到石草,直直跌了下来。 几日前的早晨, 分明还是安逸, 焦妈妈睡在排屋的炕上,算着梦里挣到的万贯铜钱, 砸吧着嘴不肯醒。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门响, 寒气和人一道闯了起来—— 章妈妈带着人, 重重撞开了她的屋门,把焦妈妈吓得直接从炕上蹦了起来。 焦妈妈骂骂咧咧的:“章老婆子!你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粗使, 怎的这般没规矩!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章妈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语气轻慢:“还睡着呢?府里出大事了,妈妈还不知?” 猛然被吓醒, 焦妈妈心口还怦怦直跳,不觉得能有啥大事, 嘴上好赖问:“……啥事不能等我起来了再说?” “等你起来?”章妈妈嗤笑, “还以为自己在夫人身前伺候呢?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两日府里丢了一块同心玉佩, 是高参议送给老爷的寿礼, 金贵非凡。不想今日老爷问起时,忽然就找不到了,这会儿正着急上火,满府搜查呢,这么要紧的时候焦妈妈还睡着,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焦妈妈瞪了她一眼,这姓章的就是说话不好听。 章妈妈装作没看见,挥了挥手:“行了,搜吧!” “嘿!说搜就搜?这可是我的房间。”焦妈妈也就是嘴上埋怨,也不敢拦着人不让查,到底是主子的事。 章妈妈扶了扶鬓发,装模做样地长吁短叹:“没办法,夫人查得急嘛。” 直到那时,焦妈妈还没反应过来这事与她何干,若无其事地在叠被褥,可没过多久,一声清脆的“找到了”打破了屋里的沉静。 一小丫鬟从她柜里翻出了玉佩,把东西递到章妈妈手中! 章妈妈举着玉佩,一把把焦妈妈推倒在地:“好你个贱奴,竟存了这样的熊心豹子胆,胆敢偷主人家的东西!来人,打上十二板子,扔出府去!” 焦妈妈刚直起身,心火腾腾地冒,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她猛然冲上前,却被站在两旁的家丁死死地捂住了口,飞快地拖出了排屋。 -- 第144页 直到被章妈妈一个包袱赶出府时,焦妈妈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陷害了! 可她空长着一张口,根本无处说理,在府门前喊了几嗓子,就被张管家带着人拿棍子来赶。焦妈妈气得头皮发麻,在附近客栈等了几日,想找顾晴说理,可根本见不到人! 时日久了,焦妈妈也反应过来,哪里是章老婆子要害她?分明是顾晴要赶她走! 焦妈妈心灰意冷,在客栈的木板床上躺了几日,到底是没办法,只好收拾铺盖,回老家。 初五的清早,天没亮,焦妈妈就背着包裹出了城,一路都在骂骂咧咧,可刚出城门,她便静了声,因为有人在跟着她…… 她一个四五十的老婆娘,还能被人劫色不成?只能是抢劫了。 焦妈妈攥着包袱的手骤然收紧,好歹在淮安伯府干了十几年,积蓄还是有的,可这些银钱她还要拿回家傍身呢。 焦妈妈又气又怕,心下忐忑,只能尽量往主路上走。就这么走了一刻钟,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可身后的人却跟得越来越紧。 初冬的天,焦妈妈出了满头的汗,心里却想这些劫匪也太不是东西了,她看着有这么值钱吗?! 越走越快,越走越偏,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焦妈妈心如打鼓,没一会儿步子便乱了,一不留神,地上的石草绊住了脚,焦妈妈整个人跌了下来—— 身后的人瞅准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当即大喝:“老婆娘在那呢,大伙给我上!” 一声令下,像是恶鬼夺命,焦妈妈慌不择路,把包袱背到身前拔腿就跑——可她到底是一个四五十的老妇,哪跑得过几个大汉? 眼看着就要被人抓到,焦妈妈来不及跑,眼睛一花,整个人直接滚到了坡下的泾水河里! 那些人远远瞧着焦妈妈突然不见了,咒骂一声,加快脚步追了上来! 可偏就这时,城门口处来了一群官兵,黑色官服,腰上还别着腰牌,一看就是大理寺的。 那些个混混看到官兵,顿时就慌了,在座的不少都有过案底,或是被通缉,哪敢继续久留?往下瞅了一眼,见焦妈妈真掉进河里,人也没影了,连忙拔腿就跑。 河畔的苇草枯黄干焦,在朔北凌冽的风里,发出悉索的晃荡,干草声和脚步声相互遮掩,掩饰了方才的乱局。直到不知多久,脚步声渐止,谈话声也渐远,焦妈妈才从河里爬上来。 天色黑了。 这日直到夜朗星稀,焦妈妈才在附近寻到了个破庙落脚。 庙很破,人却不少,三三两两围成一堆,打量着焦妈妈的目光很是警惕。 但许是她真的太狼狈,一路进来滴了一路的水,满脸淤泥都遮不住的淤青让众人放松了警惕。 焦妈妈筋疲力尽地寻了个没人的角落,直到坐下,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谨慎打量周围,旁边只有一对老夫妻——两人看着五十多岁的模样,衣衫褴褛,冬月这么冷的天,还穿着草鞋。她颤巍巍地蜷缩起来,心想着,天一亮就起来赶路。 夜深了,天越发冷,湿衣裳黏在人身上,像是挣不开的水草,风一吹,冷得人脑门痛,焦妈妈一夜都没睡着,四更天时,好不容易的睡意模糊,脸上忽然被人来了一拳! 焦妈妈整个人往后一倒,吓醒了。 她捂着脸,躲到一旁,还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旁边那老女人疯似的开口—— “我要去找女儿,我要女儿,我要我的女儿!” “放开我!你放开我!” “都怨你,女儿才不见的,都怨你!” 疯女人说着话,转眼便呜呜地哭起来了,这声音夹在夜里,像是鬼魅哼鸣,焦妈妈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蜷缩着望向四周,破庙里,竟无一人抬头。 和她一起的男人也被踢了一脚,骂骂咧咧醒后,大力地用手把人抱住:“明日便带你进城,睡觉!先睡觉……” “别吵,安静,安静……” “明日就带你去了。” 老男人没完没了的说着话,女人一个劲的哭,一个劲的骂,这一哭一哄,花了不知多少时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破庙里有人悉索两声,证明自己还活着,男人抱歉地对周围笑笑,撇过头,见焦妈妈一直在看着他们,抱歉道:“……对不住,我婆娘脑子不好。” 难怪周围没人坐。 焦妈妈冷着一张脸,若不是因为她现在没力气,早就骂回去了,她前些个在顾家粗使,后来又到了淮安伯府帮工,哪受过这气? 男人尴尬解释:“我和我婆娘就一个女儿,好端端的还被我弄丢了,那时想着,是个女娃,丢了就算了,为了哄她,我还过继了堂兄的儿子来养。不想那儿子是个白眼狼,养大了,心里只有生父母,考上秀才之后,就把我和我婆娘赶出来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到奉京来找女儿……” “丢的时候不记得找,现在老了,想要女儿了?”焦妈妈嚼着冷风开口,她小时候就是被爹娘嫌了卖的。 男人长叹一声:“想过,但那时不是年轻嘛,以为还能再要,到现在人老了,才发现只剩这么个女儿了,不找怎么办啊,我们老何家还想要个后……” 焦妈妈在心里看他们不起,但左右她也睡不着,闲聊几句也无妨:“你女儿今年多大了?” “三十有六了,若是幸运,应该成家有孩子了……”男人不无感慨地说,“我也不求她能养我们,就是想见见她……” -- 第145页 “你女儿长什么样?” 男人看了她一眼。 焦妈妈就说:“我在奉京大户人家家里打过杂,说不定知道你女儿。” “……我哪知道长啥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男人皱着眉,像是在想,“我就记得她脚踝上有三颗痣,黑色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应该是个大眼睛吧。” 男人说完这句话,焦妈妈瞬间愣住了——顾晴的脚踝上不就有三颗痣吗! 焦妈妈想到顾晴,牙根恨得痒痒,章妈妈若不是得了她的令,怎可能轻易把她赶出府去?而且,她越想越不对,怎的她刚一出城,便有人跟着?她一身粗布麻衣,看着就是穷鬼,几个铜板的模样,能叫那几个汉子追这么久? 刚才这男人说自己的女儿丢了,顾晴她不是顾老将军的亲生女儿,顾晴怕不是因为这事,想要灭她的口吧?! 焦妈妈一时怒从心中来,虽然这些年顾晴待她一般,可她真的从未想过把这事说出去,但顾晴竟要为了这事杀她! 焦妈妈想着这日的惊心动魄,下了决心,既然她不仁,就休怪她不义。 她蹲下身,同男人讲:“你要找的那个人,我好像见过。” 男人瞬间就愣了。 “她是淮安伯府上的夫人顾氏,她右脚踝上就有三颗痣,我先前在伯府做粗使,我是亲眼见过的!” - 匆匆日色到了傍晚,琇莹院开始做起了晚膳。 这次月事,时间比上次长,绾妈妈说这是好事,姜辞开心又不大开心。 她已经连着好几日吃的都是淡口了,以至于现在上桌用膳,看到那碟凉拌藕片,连筷子都不想提。 今日晚膳时,姜辞兴致缺缺,直到云霜说:“世子和绾妈妈还没回来。” 这话把姜辞说得心痒痒。 她掰着手指数日子,大抵还有两三日,应当没多大关系,这般想着,姜辞溜去了厨房,叫厨娘给她做了道麻婆豆腐,知道不能吃,所以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碟。 就尝个味道,就着饭吃,不辣,姜辞说服自己。 云霜在门口放风,姜辞在房里动筷,谁知还没来及下筷,筷子就被人抽走了。 江逾明站在她身后,看着桌上那碟红彤彤的豆腐,温声问她:“是谁前两日晚上疼得睡不着?” 姜辞的眼睛跟着筷子走,很没底气:“……是我。” “那还吃辣?” 姜辞的肩膀都耷拉了下来,难过:“我还没吃呢。” 江逾明把碟子拿走,同她商量:“让厨房给你做道咸菜?” 咸菜不得劲,姜辞张口想说,可也知不行,往后一靠,在江逾明身上,嘟囔:“不想吃咸菜了。” 江逾明觉得她可怜巴巴的,就说:“再坚持两日。” 姜辞不靠他了。 晚膳用到一半,绾妈妈才回来,一进门还没见礼,先瞧见了那碟豆腐,正要说话。 姜辞先发制人:“可不是我要吃,是夫君突然想尝麻婆豆腐。” 绾妈妈却是一副“我能信你”的神情。 江逾明从小到大爱吃什么,绾妈妈比姜辞还清楚,她就没见江逾明吃辣的,麻婆豆腐?水煮豆腐还差不多。 姜辞也知道绾妈妈不信,只得偷偷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 江逾明就道:“是我吃。” 说着,就从碟子里勺了一勺,放到自己的碗里。 绾妈妈的目光在两人面上转来转去,看姜辞一脸乖巧,说了江逾明一句:“你就惯。”又说姜辞:“身子是自己的。” 姜辞乖乖点头。 绾妈妈说起正事:“先前定的衣裳全送来了,月中是太后娘娘寿诞,小夫人若是想裁新衣,得赶紧。” “知道了。” 绾妈妈走时,把豆腐给收走了,姜辞立马给江逾明倒水:“辣不辣?” 江逾明摇头:“能吃。” “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不是不能吃,只是没吃过而已。” 姜辞殷勤地把水端到他嘴边:“下次我请你吃陈记的水煮牛肉。” 江逾明不习惯这样喝,自己接过了杯子,抿完那口茶,感觉整个胃都是辣的,却说:“好。” 姜辞又问:“那你吃过烧鸡吗?” 江逾明也摇头。 姜辞便豪气地拍了胸脯:“姜老板请你。” 江逾明无奈:“先用膳。” 翌日到都察院时,天越发冷了。 杜衡有话说都在茶室等他,这会儿瞧见人来,招手叫他:“那女子的身份查到了,你猜猜是谁?” 江逾明直接问:“是谁?” “杨家先前丢的那小妾!”杜衡大声道。 “你不是让路重去织簇坊查吗?织簇坊的掌柜没过早就来了,眼睛往尸体上一扫便知那衣裳是他们坊里出来的,顺藤摸瓜这么一查,就查到了那人是杨进观的小妾宁氏。” “杨进观如何说?” 杜衡笑了两声:“杨进观进了大理寺,一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人,两眼发红,冲上去就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把儿子还来!” 杜衡啧啧称奇:“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人鞭尸。” 这便是又跑去大理寺了,江逾明就道:“先前路重说想把你请去大理寺,看来是对的。” “对什么对,我只是今日来官署的路上,碰巧遇上路重,捎了他一程。” -- 第146页 江逾明补充:“还顺带看了场热闹。” 杜衡“嘿嘿”笑:“我是看热闹,你是为什么迟到?” 江逾明没讲,转身进了官署。 杜衡不想也知肯定和他的小娘子有关,换了话题:“这两日,杨进观算是把大理寺接管了,说是一定要查出杀害他妾氏的凶手,我看啊,他其实也不是想找什么凶手,就是想知道他儿子在哪。” 杜衡说着话,落了座,看到不少同僚桌上都有一个小的糕点匣子,便问:“这是什么?” 同僚抬头看,应道:“这是江世子的夫人送来的,红茶饼,可好吃了。” 杜衡瞬间站起来:“为什么我没有?” 同僚就道:“杜兄那日不在。” 杜衡面色一下就不好了:“江世子护她的小夫人,跟护眼珠子似的,好不容易送一回茶饼,这么好的福气,我咋没沾到呢。” 同僚就笑:“我还有两块,杜大人您请。” 杜衡气哼哼地拿了一块,圆型的红茶饼,他咬了两口,味道相当不错,起身去找江逾明要说法,那日说送茶饼时,他也在的,怎么说也该有他的一份。 “你说宁氏的死,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孩子?你说是不是那些歹人想抢掠孩童,结果遇上宁氏这个抵死不从的,对方抢急了眼,宁氏势单力薄,这一抢一护,宁氏就英勇牺牲了……”杜衡编着故事,踱步过来,还没说完,却一眼瞅见江逾明桌子上的小春茶的糕点匣子。 他手欠地打开来看,问:“为什么你的和大家的不一样?” 江逾明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这是我的。” 杜衡作揖告辞。 第66章 味道如何 时近天昏, 日色空蒙,青石板路上蒙着一层潮意,未结冰的池塘泛了点点涟漪。 杜衡端着茶站在窗前, 杯盏上一缕茶烟和外头的雨雾相映成趣,他叹:“还真应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日这雨一下, 回头这天就更冷了。” 空惆怅了一番, 他回首见江逾明还在那伏案疾书, 便问:“快下雨了,还不走?” 江逾明没抬头:“你先走吧。” 杜衡拨着茶盖喝了一口, 全身都暖了:“我府里的马车马上便到,我绕个路, 送你一程?” “不必。” 不知为何, 杜衡今日铁了心要捎他一程,又劝:“你我多年好友, 不必见外,一段路而已, 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嗯, 告辞。” “嘿……”杜衡被江逾明这再三推辞整乐了,“你还真是……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就不能让我送你一回?不带这么不给面子的吧。” 江逾明这才抬头看他,半晌:“我有人接。” “谁会来……” 话音刚落,外头烟雨朦胧处又有车马驶来, 杜衡隔着烟笼寒水看到一个梳着妇人髻的清丽美人从马车里探出头。 杜衡愣了会儿才认出那人是谁,喃喃:“你夫人来接……你啊?” 还没说完, 原本坐在那垂头写字的人已经不见了。 官署门前, 雨雾染湿了青石阶, 姜辞还没探出身子, 就被江逾明按了回去:“下雨了。” “那你怎么不打伞?”姜辞退回去坐好,看他发鬓上沾了水汽,便用帕子给他擦。 江逾明:“不是很大。” 还好不是很大,姜辞道:“我打个伞进去,也就几步路。” 江逾明被帕子拍了脸,就说:“我已经出来了。” 今日晨起,江逾明把人吵醒了,于是乎,姜辞不高兴地勾着他的手,不让他去当差。 江逾明看她眼睛都没睁,侧躺在榻上,乌发凌乱,似是昨夜睡得很好,脸蛋上一点粉色,衬得她肤色莹白、朱圆玉润、两靥生花。江逾明想亲她一下,却被人先察觉了,在他俯下首时,仰头啾了他一口。 这一吻很轻,像是蝴蝶飞落猫咪的鼻尖停了一下,便又飞走,姜辞用话赶他:“去吧去吧。” 江逾明隔着帘子看了她一会儿,才去换衣裳,刚换完,姜辞便醒了。 她滚到榻边看他:“你何时下差?” “申时。”江逾明理了理袍子,“怎么?” 姜辞趴在榻上宣布:“我去接你,然后请你去陈记吃烧鸡。” “好。” 江逾明换好衣裳,一抬头,见姜辞还在看他,微微侧头:“怎么了?” “没怎么。”姜辞趴在那儿,看他好看——江逾明站在晨阳旁,将本不明显的日光遮了七分,整个侧影都是模糊,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娴熟地穿衣,细阳从身上一一扫过,他有冷眉星目,也有温润面色。 其实姜辞最喜欢看的还是他的腕骨,衣摆下垂时藏在袖间,动作时才会若隐若现地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有力又好看。 江逾明被她看得不自在,走过来:“要起吗?” 姜辞抬眸,他一脸疏朗,她收了色心:“……拉我,我就起来。” 江逾明把人抱去梳洗。 马车外,雨开始下了,雨声沙沙。 姜辞把帕子收好:“我让云秋去陈记订了桌,点的是蜜汁烧鸡、西湖醋鱼、水煮牛肉和椒炒海螺……你是不是都没吃过?” 江逾明就道:“吃过醋鱼。” 姜辞就笑:“那不是我吃的吗?” “跟着你吃的。” -- 第147页 姜辞拍拍他的肩:“那你今日多吃些。” “好。” 两人进了陈记,小二便把菜上齐了。姜辞让江逾明先吃鱼,鱼凉了不好吃,江逾明却尝了个遍,水煮牛肉是辣的,姜辞不能吃,基本都是他在吃。 姜辞看他也不是不能吃辣的模样,便问:“我看你也不是不喜欢吃,怎的平日都吃得那么素?” “从小常跟娘一起用膳,时间一长,便习惯了。”江逾明说到这,补充道,“我娘食素。” 怪不老吃凉拌藕片,不过:“爹呢?爹看着可不像只吃菜叶子的人。” “我小时候跟我娘在一起的时间多。” “为何?” 江逾明给她夹菜:“我和爹在一块儿,娘总挑剔我们,数落我和爹笨手笨脚,其实主要是说爹,因为爹做错了事,总往我身上推,我娘就说爹把我带坏了。” 江逾明这样的性子,竟还是被带坏了?姜辞不由得想起当初绾妈妈和她说的那些事,想来夫人和侯爷年轻时,还是一对欢喜冤家。她甚至能想到夫人批评他们爹俩时,江逾明冷漠看爹的表情,活像是被爹连累了。 两人难得在外头吃饭,这一顿用了许久,主要是姜辞想吃,江逾明不让,姜辞眼巴巴看着,江逾明只能代替她多吃一点。 用完膳,姜辞要付账,不想小二一脸殷勤地进来后,对他们行了一礼,高兴道:“两位贵客今日的饭钱已经结过了。” 姜辞听完一愣,问他:“谁结的?” 小二犹豫半天说不清,到最后:“那人说夫人大抵是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此这一句,姜辞便知道是谁了,一时间没说话。 江逾明也没吭声,只是将碎银放在了桌上,意思是结账。 二人下了酒楼,云霜和马车已经等在楼下了。 就走过去的功夫,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搀扶着打云霜面前过,行礼后说了什么—— “姑娘,淮安伯府怎么走?” 云霜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淮安伯府?” 其中的男人重复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确定没说错:“是的,淮安伯府。” 云霜侧着身子指路:“往东再走一里,北拐两个巷口,再走二里路,捉摸个人问问,大抵就能到了。” 得了指点,老人鞠躬道谢,告了别。 马车晃了一下起步,姜辞眼睛转悠悠的,看看外头,看看里头,看江逾明不啃声,戳了戳他的手背:“怎么不说话?” 江逾明把她的手捏进怀里:“晚膳吃多了。” 好别扭的理由,姜辞抿了抿唇:“……那一会儿回去,我可以邀请你散步吗?” 换往日,江逾明已经一口答应了,但今日他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 姜辞在这个好里,听出了几分恃宠而骄。 只不过这日到底是没能散成步,两人刚一进府,云秋便低声来报,说是城南方家的方夫人上门提亲来了,而且提亲的对象还是二姑娘,江涟! 那日从青山采梅下来,方润贤脑子一热,回到府里,便去找了方全。 方全恰在书房,父子俩一见面,便说上了话。 方全问:“我听你娘说,这几日,你常和江家三小姐结伴出游,感觉如何?” 方润贤麻了半边身子,低声道:“尚可。” 听到这话,方全露出满意神色:“三小姐呢?对你如何?” “……挺满意的。” 方全高兴地捋了捋胡子:“不错,是时候挑个良辰吉日,让你娘去提亲了。” 一句话,让方润贤止了步子,他站在方全身侧,久久没有出声——他以为是那场大雨乱了他的心,可如今,那场雨散了,方润贤再想,还是觉得江涟比江娴好,至少他长这么大,还从未遇见过这般让他心动的女子。 几息之间,像是做个千万个犹豫和决定,他道:“爹,我想娶江涟。” 方全一愣,倏然转眸看他:“江涟是谁?” 方润贤咬唇道:“……是修远侯府上的二小姐,江娴的姐姐。” “糊涂!”方全面色一下便沉了,“这还没把人娶进门,就弄这些有为伦理纲常之事!” 事已至此,方润贤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他硬声道:“爹,我一点都不喜欢江娴。” 方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喜欢?不喜欢你还日日同人结伴出游?!” 方润贤脸上也是火辣辣的,心里想的却是那日他第一次约江娴出游,江涟那个若有似无、伤心错付的侧影,他攥着手,狠心道:“那并非我本心。” “本心?你还有什么本心呢?”方全戳着他的脑门骂,“你可要想清楚了,江娴她爹是修远侯,她娘是淮安伯庶妹,淮安伯府马上就要和陈家联姻了,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出身,在京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 方润贤也知,所以他闷不做声。 方全看着自家儿子——方润贤从小到大都是出类拔萃,在同龄人中还是翘楚,可他今日竟为了一个女子,忤逆他的父亲,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方全长叹一声,到底是对这个儿子失望,多言无意,勃然拂袖去。 爹一走,庭院之中,便只剩方润贤一人。 他独立那处,想了许久,也知自己是冲动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没什么可后悔了,而且娶江涟这事,他不后悔。 -- 第148页 因为这个不后悔,方润贤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方母不知在方父面前说了多少好话,可都是无用,到最后,只能来劝儿子。 “贤儿啊,你当真要为了个女子,得罪你的父亲?” 雨后天寒,方润贤站了一夜,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到最后都已记不清自己为何要站在这,只是这会儿听见有人跟他说话,便道:“娘,我喜欢江涟。” 方母攥着帕子的手一紧:“你啊……” “喜欢?你一个毛头小子,知道喜欢为何物吗?”方全在屋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推门而出。 方润贤眼底尽是血红:“……儿子不懂,但儿子现在只想要她一人。” 方全没眼看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冷声问他:“那江娴该如何呢?你让我如何跟修远侯交代?” “……儿子今年一十有九,江娴不过一十有三,年纪相差太大,恐不合适,爹可以同修远侯说,方家有意同江家结亲,只要有适龄姑娘,润贤一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人娶进门。” 方全被气笑了,冷哼开口:“你还真是想得周全!” 方润贤第一次抬头看爹,认真说:“爹,江娴真有那么好?前段时日,淮安伯因为琉璃盏的事,得罪皇上,如今朝堂,谁敢跟淮安伯府交好?谁又能保证他们日后如何?” “淮安伯想自救,想出了和陈家联姻的法子,可陈家当真那般好吗?这些年来皇上和陈家争斗不休,若是此番我们与陈家摊上干系,日后,方家还能有安生日子吗?爹万不要为一时痛快,站错了队啊!” “你住口!”方全大喝一声,面色难看,一是觉得被做儿子的教训丢了颜面,二是怕方润贤再这般说下去,惹祸上身,“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少爷带下去!” 这一句松口,像刮散乌云的第一缕风,方润贤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笑,下一秒,整个人直直地栽倒下去。 方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方母忧心忡忡、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两日,方润贤才勉强醒来,可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爹不答应,他不吃药。 事已至此,方父和方母还能不如何?总不能让儿子去死…… 老两口商量了一晚,心觉儿子惹的祸,还得老子偿。 姜辞坐在窄榻上吃药,听云霜说完这事,觉得方润贤还挺有担当,说换亲就换亲,看来江涟选中的这人,还挺配得上她一番心思的。 只不过张姨娘和江涟是高兴了,林氏和江娴还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姜辞支着下巴,一边叫云霜盯着人,别惹出事,另一边又等云霜给她说热闹听,没坐一会儿,江逾明便从净室出来了。 “在做什么?” “吃姜茶,听热闹。” 江逾明用手背碰了碰她吃姜茶用的瓷碗:“味道如何?” 姜辞不说:“你自己尝。”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接过去,帮她喝了一半:“是甜的。” 姜辞见人都走了,便坐到了案几上,把下巴靠在江逾明肩上,靠着他耳畔轻声:“没有你煮的甜。” 江逾明眸光一暗,捏了下她的腰:“乖乖吃药。” 姜辞在心里嘀咕了句,不上道。 她放开人,端着茶碗喝茶,眼睛却在江逾明身上到处瞟,他刚沐浴出来,身上只着着中衣,衣带系得松松垮垮,从某个角度看过去,若隐若现地可以看到一小片劲瘦的腰。 姜辞咬着唇,偷看了一会儿,悄悄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把。 江逾明瞬间垂眸看她。 姜辞有些心慌,面上还要装不动声色,在他腹肌上画了个圈,才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来,然后故作淡定地把碗放好,想要开溜,毕竟这几日,江逾明也不能把她如何。 谁知她这边刚把碗放下,江逾明就扣着她的手,直接把人压进了窄榻,又深又重的吻夺走了她的呼吸,姜辞一下就慌了。 刚喝完姜茶,姜辞整个人都是暖的,被江逾明这么追着一吻,整个人都热了。耳根下漫出的红色渐渐下移,没过一会儿,便被烫成了粉色,姜辞在几个缓不过来的喘息里,整个人乱成一片。 她退他便进,就这么一路躲,江逾明把姜辞挤到了窄榻深处——那里放着件软衾,是姜辞刚脱下来还没来及得收的,她被江逾明顶到那处时,软衾蒙住了耳朵,才吻到一半,姜辞便湿了眼眶,轻哼出声。 声音太大了。 姜辞受不住,只得往江逾明身上靠,企图逃开那纠缠,不想换来的却是江逾明更深的夺取,两人同是刚刚沐浴,如今挤作一团,气息乱在一起,浓得勾人。 江逾明的手从她中衣的下摆探了进去,细细摩挲着她的后腰,她的肌肤太软,每一寸都如脂柔滑,揉捏了一会儿,便让人控制不住力度…… 雨过清尘,冬日的夜色被染寒霜,可手按上那点朱红时,姜辞依旧忍不住浑身一颤,眼睫微微颤开,却不想这一睁,眼皮上那点殷红便落进了江逾明的眼底。 两人的呼吸更乱时,江逾明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整个世界一下子黑了下来,姜辞的眼睛和耳朵再感觉不到其他,只有热、甜的和江逾明。 吻到不知何时,眼尾一滴清泪滑落,喘息的潮湿里有人开口求饶:“……我,我不行了。” 江逾明把人亲乖了,出来时,轻咬了下她的下唇,才把人放开。 -- 第149页 放开了也不敢看,用被褥把人团好,遮住那双眼睛,转身进了净室。 第67章 打翻醋坛 夜色微凉, 雨后团云散了个干净,依稀可以看见几颗星子在天上。 江逾明出来时,刚巧看到姜辞坐在榻上捂耳朵, 他走过去问她:“做什么?” “……再感受一下。” 方才说不行的是她,现在又在撩拨的人也是她, 江逾明抬手敲了她的脑门。 姜辞顺势倒在榻上, 恶人先告状:“啊, 你好凶。” 江逾明帮她把褥子盖到肚子上,淡淡语:“哪里凶?” 姜辞躺在榻上看他:“亲人很凶, 也不怎么说话。” 从酒楼出来,江逾明就有点闷闷的, 也不是不说话, 就是有些冷,暗戳戳的凶, 比如方才咬了她一口。 吹了灯,江逾明躺下来。 姜辞转过去看他:“你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是吗?”姜辞拉了个尾音, “那是谁从用过晚膳之后就不说话了?” 江逾明把人揽了过来, 也问:“是谁?” 姜辞:“是谁心里暗戳戳地想问在陈记帮忙结账的人?” 江逾明跟着问:“嗯,是谁?” 姜辞扯着声音:“那我也不知道……” 江逾明轻声叹着, 闭了闭眼睛:“是我。” 姜辞露出得逞的笑:“这么想问啊……” 江逾明捏了捏她的耳垂,觉得她又调皮了。 姜辞哼哼的:“只是先前在荆州认识的朋友了……如今他到奉京来做生意,应该恰巧算是陈记的半个东家。” “既是朋友, 那店小二为何说你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啧,记得好清楚。 姜辞皱着脸解释:“因为……因为我不喜欢欠人情, 所以不管是谁帮忙付账, 我都不乐意。” “是吗。” “当然, 我持身很正的, 不会三心二意。” 越把话说得死,越是心里有鬼,江逾明把玩着姜辞的长发:“你先前说,岳父想让你在荆州寻个清白人家,还算满意的如意郎君嫁了……那人是不是他?” 姜辞还不知他的想象力竟这么丰富,连忙道:“才不是!我可没有答应。当初你来退还了信物,我便没想嫁给别人了,我当时还想着,若是回不了奉京,我就给你守活寡……而且那人大了我八岁,我见面管他叫叔叔都行。” “嗯,大了八岁。” “什么嘛……” “嗯,没什么。” 姜辞知道这人是醋了,但却没说,自己留在心里细品,越品越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只笑了没一会儿,就被自己的头发弄得痒了,心里酸酸的人惹不得,姜辞磨磨蹭蹭地从江逾明怀里出去,不想江逾明却不给。逮着人揉搓了一顿,还在她后颈上留了个牙印。 姜辞被他咬得热了,不服气:“你今日咬了我两回。” “你也可以咬我。”江逾明满不在乎。 这个位置姜辞不好咬他,只能像方才那样,隔着中衣揉了揉他的腹肌。 江逾明叹了一声,把人翻过去,在她耳边道:“你知道你不行吗?” “知道。”就是知道才这么胡作非为。 江逾明眼底都是无奈,在后颈咬过的位置亲了一下,说她:“该睡了。” 这夜,琇莹院是睡得香了,芳菲院却是一夜没能睡着。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家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跟江涟提亲了呢?!”江娴气得坐不住,“我和方润贤前两日还去游了湖,分明就是相谈甚欢!” 林氏也是头疼了一夜,到现在还记得昨日下午在正厅听到的话——那方夫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利嘴,巧舌如簧—— “今日上门,还是因着先前相看之事,我和老爷都觉得,贵府的三姑娘到底还是年岁太小,听说今年过了生辰,才一十有三……犬子今年都要二十了,再等下去,怕是就有些迟了……” 方夫人说完这句,立马又道:“能和侯府结亲,是我们方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和老爷日夜都盼着能和侯府修得秦晋之好,若是贵府,有年纪合适的姑娘,我们一定八抬大轿娶进门。” 方夫人两句话,说得在情在理,却也是明着在说想娶江涟了——修远侯府三个女儿,大姑娘江素卿已经定亲,许的还是萧国公府;前头方夫人又说江娴年纪尚小,三个去掉两个,方家中意的媳妇除了江涟,还能是谁? 林氏当场就急了:“若是贵公子不满意小女年岁,当初相看时怎的不提?妾身听闻这几日方公子几乎日日与小女结伴出游,如今贵府这么一反悔,小女的名声不是全毁了吗?” 方夫人听完林氏的话,心想这个林氏还真不是好糊弄的主,和这样精明的人做了亲家母,往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果然是庶女侧室出身,在大事面前,稳不住架子。 她淡淡地看了林氏一眼,温声道歉:“此事是方家不对,为表歉意,犬子特意给三小姐备了份薄礼。” 方夫人让人把带来的几个箱子全都打开了:“这几日同游,犬子知道三姑娘喜欢糖人、风车,所以特意命人搜罗了些稀罕玩意,林姨娘待会儿可以带给三姑娘看看。” 这话一出,你说她失礼吧?她带的全是你女儿喜欢的东西,你若说她不失礼吧?她带的又全是些玩具,看着投其所好,可有心人一听,便知方夫人的意思是:方润贤只把江娴当妹妹——这几日同她出游,看的玩的都是孩童乐趣,儿女情长撇得一干二净,正是对了林氏问的名声。 -- 第150页 林氏长这么大,还从未遇到过说话这般绵里带针的人。 江娴只觉得无处说理,怎的她就突然成了方润贤的妹妹了?! “爹是怎么说的?” 林氏按着额角:“侯爷没立马答应,推辞说要和江涟商量……” 江娴捏着帕子的手一下就紧了:“商量?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怕江涟现在已经躲在被窝里偷着乐了!怎可能放过?” 林氏捏着桌角的手指泛了白。 昨日方夫人一走,她便拉住侯爷的手问,这婚事要怎么算,却不想还没碰到侯爷,就被对方避开了。江进亦沉声道:“既然方家不愿娶江娴,硬是把人嫁过去,往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 林氏一愣:“……那,那就这么算了?” 江进亦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江娴的婚事,本侯会上心的,而且方夫人说的在理,江娴确实年岁尚小,这时候谈婚事,确实早了些。” 林氏心乱如麻,又问:“那江涟呢?” “江涟确实到了该成婚的年纪,这事我会和张姨娘商量……江娴那边,你回去好好劝劝她,奉京的好儿郎还有的是,不急在一时。” 这便是想让她在等两年了。 可如今她已议过一次亲,和男子出游的事也做过了,这时候人家不娶她,改娶她的姐姐,再等两年,奉京的闲话指不定都传成啥样了! “娘,这事定是江涟在从中作梗,不然好端端的,方润贤怎会突然点名道姓地要娶她!”江娴气得牙根痒痒的,“当初您说这娘俩是蛇蝎心肠的狐媚子,我还不信,这回倒是亲眼见上了!娘,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得回家一趟。”林氏垂着眸,心里全是主意。 上回大哥的生辰宴,顾晴专程过问了江娴的婚事,而且她还与方夫人有过一面之缘,顾晴一定有办法! 想到这,林氏稍稍安了心,连忙给淮安伯府递帖子,却不知如今的顾晴,已是自顾不暇。 清早,淮安伯府的小厮刚把府门打开,一眼就看到两个格格不入的破衫乡下人睡在门前,他刚想出言赶人,谁知那俩老夫妇动作比他更快,一听到门响,瞬间就醒了,像是饿狠的厉鬼一般,扒到门上就问:“顾晴是不是住在这里?” 小厮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推了他们一把,竟是没推动,最后气急败坏道:“我家夫人的名讳也是你们能叫的?哪来的乡巴佬,赶紧走,赶紧走!不然待会儿有你们好看的!” “谁是乡巴佬?你说话放尊重些,我是她亲爹!”男人哑声道。 小厮笑了:“放什么狗屁呢?我家夫人乃是镇北将军顾策的嫡长女,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乱攀关系!饿疯了,也得睁大狗眼看看清楚,这可是淮安伯府!” 男人咽了咽口水,当初听到淮安伯府时,他只是空听到这名讳,昨夜亲眼见到这恢弘府邸时,他才知女儿如今过得是有多好,既然如此,他怎可能这么轻易地走? “我真是顾晴的亲爹!当年我家穷,养不起孩子,就把晴儿放在顾将军家门口了,那时顾夫人刚刚小产,顾将军见这孩子被遗弃,哪受得了,便抱回去收养了,她脚踝上有三颗痣,真是我女儿!” 小厮听这老汉说得是鼻子是眼的,还真有几分信,可那又如何?茶楼里说书的也是鼻子是眼的,而且若夫人真是他们亲生女,刚嫁过来那会儿,便该找上门,哪会等到今日? 小厮瞅着这两人大胆,怕不是癞皮狗,准备找张管家过来处置,不想说曹操,曹操到,他一转身,张管家便来了,身侧还赫然站着老爷! 小厮吓得眼皮子乱跳,忙把这两人赶到一旁。 “伯爷,去高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今日我便不回来了。” “是。” 这两人一看便身份不凡,男人忙想把这小厮拉开,上去要个说法,可那小厮似也知道这番拦不住,等着他的就是掉脑袋,只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把人拦住。 一时间,墙角处两个人争斗不休。 眼看着人就要走,缠斗之中,被人遗忘的女人忽然挣开小厮的手,直扑到林鸿鸣腿边,嘴里大喊着:“我要女儿!我要女儿!还我女儿!” 林鸿鸣吓了一跳,抬脚把人踹开,低声喝:“哪来的下贱东西?” 小厮瞬间跪下:“伯爷饶命。” 张管家也是连忙表态:“哪来的疯妇!” 女人被踢到了一旁,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嘟囔嚷着:“女儿,我要女儿,还我女儿,晴儿,我的晴儿——” “晴儿”一出,林鸿鸣瞬间皱了眉:“这俩是什么人?” 小厮冷汗涔涔地下,头埋得极低:“回伯爷,就是两个刁民。他们昨夜睡在府门这,小的要赶他们,他们抵死不从,还妄言夫人是他们的女儿。” 林鸿鸣面露不耐,咒骂道:“疯言疯语。” 男人大概猜出了他是谁,立刻大声嚷:“顾晴真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右脚踝上有三颗黑痣!眼睛很大,今年三十有六了!” 一连串的话直直戳向林鸿鸣脑门,顾晴右脚踝上有没有痣,他还能不知道?可这等私密,若不是亲生父母,一个不知打哪来的野男人,又怎会知道? 这般想着,林鸿鸣垂眸瞧了那个疯女人一眼,凌乱的长发里露出半张脸,那双圆眼,倒还真与顾晴有几分相似…… -- 第151页 林鸿鸣心中大骇,叫人撤了马车,把二人带回府里,又把顾晴叫来。 顾晴刚用过早膳,听说林鸿鸣叫她,连忙又梳妆打扮了一番,这几日,她几乎是憔悴了十岁—— 前两日,婉仪突然被大理寺的人请了去,前来拿人的那什么路大人,嘴严得很,只说是请婉仪去说两句话,不想这一请,人是一夜没回来。若不是次日晌午,淮安伯亲自求到陈家那,陈子酬亲自到大理寺疏通,婉仪到现下,怕是还回不来。 因着此事,林婉仪吓得不轻,大病一场,一连几日都是上吐下泻,如今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了,现下还卧病在床起不来。顾晴只得衣不解带地照顾,不想林婉仪没什么起色不说,她自己也是憔悴损。 一是惹了麻烦,二是红颜薄,这几日,林鸿鸣对着顾晴热情不起来,都是在小妾那睡的,所以今个儿林鸿鸣忽然说要见她,顾晴心里像是放飞了几只小燕。 林鸿鸣坐在主位上,看到顾晴进来,下意识皱眉,就问:“夫人看看,可是认得这两人?” 顾晴心里一“咯噔”,步子一慢,眼睛浅浅扫过地上跪着的两人:“不……不认得。” “不认得那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林鸿鸣徐徐说,“他们可说是夫人你的亲爹娘呢。” 这话一出,顾晴面色骤然一黑,立马反驳:“怎可能,我爹是顾策,是镇北大将军,怎可能是这两个不知打哪来的乡野村民?” 就在顾晴犹豫的那一瞬,林鸿鸣面色就不好了,毕竟是朝夕相处多年的夫妻,什么心思反应他还能不知?不是真的,便是心里有事瞒着他。 林鸿鸣沉了声:“这两人有理有据,说当年把你遗弃在顾家门口非常后悔,所以历经波折找上门来,不求你奉养,只求见你一面。” 顾晴强笑:“……老爷莫要说笑,我跟他们无亲无故,见我作甚?” 听她这般说,男人急了:“晴儿,你可不能不认爹啊,你身上的胎记,当初那些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是爹糊涂了,你不原谅爹不打紧,爹今日就是来见见你,一会儿我们就走。” 男人还好些,那女人一听这人是晴儿,连忙爬上来,要抓她的衣摆,把顾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开—— 顾晴心里乱成了一片,堪堪稳住心神,对林鸿鸣哄道:“老爷,我当真不认识他们,我从小就在顾家,是和青思一起长大的,我怎可能不是顾将军的女儿?”说着,她转头看这两人,高声道,“我与你们非亲非故,再敢胡乱攀咬,我们就官府见!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见她是真不认,男人急了,跪着走了几步,大声道:“当时把晴儿放在顾府门前时,我还往她身上搁了半枚玉佩,另一半,尚在我手中!” 这话一出,顾晴彻底慌了,看着他的神色,像是见了鬼,慌不择语地乱说:“哪有什么玉佩,没有玉佩!再敢胡说,直接拖出去杖毙!” “杀害生父母,晴儿你好狠的心!”男人看着她,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哭天抢地的一个劲儿说对不起顾晴,说当初不该,说着说着,还开始自扇巴掌。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跪在殿中大哭,旁边还跟着一个疯女人,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触目惊心,张管家看伯爷面色越来越差,出了主意:“夫人到底是不是顾家的女儿,不妨问问小江夫人……” 对哦!顾晴在奉京还是有亲人的! 顾晴心跳漏了一拍,转头僵硬地看着林鸿鸣:“老爷不会是不信我吧……” 林鸿鸣温言道:“不是为夫不信你,这些陈年旧事,恐怕夫人也不知……这样,我们把小侄女儿请过来问一问,姜辞她,一定会为你证明的吧?” 一句话,让顾晴呼吸都停了,她顶着林鸿鸣毒蛇一般骇人的目光,后背沾湿了一层冷汗。 张管家登门时,江逾明正在帮姜辞量尺寸。 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宴,姜辞想做一身新褙子。 “选什么颜色好?”姜辞站在镜前,看江逾明拿着木尺帮她量肩膀,她个头在女子中不算低了,不想这会儿规规矩矩站着,竟然才到江逾明下巴。 “姜红太淡,芨红正好。”江逾明仔细选了个花色,不想一抬头,姜辞在看他。 两人的目光浅浅地撞了一下,姜辞踮了踮脚,在镜中拿头顶碰他的鼻子:“你个子好高。” 江逾明应了一声,绕到一边,帮她量臂长,忽然说了一句:“没有郑骞高。” 当初江逾明去潮州,姜辞给他回信时,提过一句,说城西郑家的大公子比他高。 竟然记了这么久,姜辞抿嘴笑起来,被江逾明量着的手不大规矩,顺势揪了揪他的上衣衣摆:“某人这两日踢翻了好多醋坛子。” 江逾明装作听不到,却探指摸到她袖中,捏了一把她腕上的软肉,威胁道:“我今晚要咬这里。” “不许……” 说是不许,手却勾着他的衣摆不放,江逾明难得笑了。 两人还没闹起来,云霜进来了,一进门便说淮安伯府的张管家求见。 姜辞微怔:“他来做什么?” 云霜便把那事简单说了一下。 姜辞回了四个字:“不去,不见。” 第68章 挺可爱的 张管家带着姜辞的话回了淮安伯府。 他弓着腰低声语, 不敢看老爷面色,却依旧让整个庭室静若寒蝉,林鸿鸣看着腕上的佛珠, 眼底像是夹了腊月霜寒:“夫人,小侄女这是何意?” -- 第152页 顾晴正襟危坐, 交扣的十指用力到泛白。 虽然姜辞只说了四个字, 却足够让人浮想联翩——若真是亲姨母, 一句惊讶便足以表明她的态度,可姜辞没有, 她甚至只是向丫鬟询问了来意,便说不见, 连让张管家带句话都没有, 无声胜有声…… 顾晴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老爷千万别误会, 我这小侄女不来,不是因为不能替我作证……应当是先前婉仪和世子的事, 惹她不高兴了, 她气量小,还在气头上呢, 这话说得就是小姑娘性子,老爷莫要多想。”顾晴的思绪乱成一团,顶着林鸿鸣的目光, 如坐针毡,“老爷莫急, 待会儿我带着婉仪去侯府, 亲自给人赔礼道歉, 等姜辞气消了, 一定会给我证明的。” “是吗?”林鸿鸣微抬音调,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这样的大事,夫人孤身前去,只怕不妥,我也许久没见侯爷了,今日就陪夫人走一趟。” 这便是防着她与姜辞合谋了,顾晴双腿一软,低声应:“多谢老爷。” 林鸿鸣的眼眸垂得极低,隔着茶烟看顾晴,他不是第一次对顾晴的身世起疑,只是被她盖过去罢,既然如今闹起来,那便索性查个清楚,也好求个心安。 当初娶顾晴,林鸿鸣便是为了她将军府嫡长女的家世背景,虽然顾将军不往奉京来,但将门嫡女的名头可是响亮,他也正是因为娶了顾晴,才顺利继承了爵位。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可如今若是告诉他,顾晴是顾将军捡来的,她其实不过一个乡野村妇……那他林鸿鸣对族里交代不了不说,还会成为整个奉京城的笑话! “夫人动作可要快些才好啊……” 眼见林鸿鸣的面色愈加难看,顾晴也不敢久留,忙起身去找婉仪。 南苑里,林婉仪靠在榻上,面色憔悴,瞧见顾晴进来,也只能低低地唤一声:“阿娘……” 顾晴走到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神色焦急:“婉仪,娘有事求你。” 林婉仪还从未见过顾晴这般神态,不由得坐了直:“我们母女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娘直说就是。” 顾晴面上露出欣慰的笑,转眼却是神色哀伤:“今日有两个刁民上门,空口白牙地说我是他们的女儿,还说是他们把我遗弃在顾府门前,分明是胡言乱语,可老爷竟是被他们的妖言骗住了,现下竟怀疑到我身上来了……” 林婉仪震惊:“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赖之人?娘可是爹千里迢迢从北郡娶回来的将门嫡女,怎可能是乡野村妇?他们定是想钱想疯了,娘可万万要给这些人一点教训瞧瞧!” “不愧是我的好女儿。”顾晴把女儿拥进怀里,“娘若没了你可怎么活啊,你爹如今,可是半点不信我……” 林婉仪面色还有些白,她给顾晴出主意:“姜家就不能替娘证明一下吗?” 顾晴面露苦色:“张管家已经跑了一趟,可姜辞不愿见我……” 林婉仪想到娘从前跟她说的话,心里也气:“他们竟是连句话都不愿帮?怎能生得这般薄情!” “……许是先前的事,姜辞还耿耿于怀吧。”顾晴轻抚林婉仪的手背,“婉仪,你可愿陪娘去趟侯府,给姜辞道个歉?”她说完,立马补充道,“但你放心,娘只是同他们虚与委蛇罢了,等这阵子过去,娘一定要他们加倍奉还!” 小时候,她对顾晴有过救命之恩,整个顾府都对她感恩戴德,顾青思还在时,便领着姜辞同她发过誓,说不会把她的身世说出去。 可顾晴不放心,因为她先前确实得罪过姜辞,倘若姜辞怀恨在心,毁了誓,她辛苦经营的这一切,可就全毁了。 为了把这个秘密瞒下来,今日,就算是让她跪下磕头,她也不敢犹豫。 然而,就在顾晴刚打好如意算盘时,林婉仪竟说她不去。 顾晴顿时急了:“为何不去?娘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而且你不是最喜欢江逾明吗?今日去了,你还能见到他——” 提起这个名字,林婉仪瞬间躲进床角,死死把着床头,直瞪着眼否认:“不喜欢!我不喜欢江逾明,我从来都不喜欢他……” 在一连串的絮叨里,林婉仪的记忆回到了那个午后。 那日,江逾明站在都察院门前,对她的一大堆说辞,丝毫不为所动,到最后,还给她留了句淡淡的威胁。她走时,还以为江逾明是吓她的,谁知当天夜里,她就被人带去了大理寺。 待在牢房的那一夜,林婉仪至今不敢回忆,老鼠和蜘蛛从她沾了泥的绣花鞋上爬过,天顶落在的虫子爬在她头上、身上,还钻进了她衣裳里! 夜半三刻,没有更声,连月亮都看不到,隔着一道铁门,她听见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痛哭,周遭全是污言秽语,然后、然后她听见了顿刀砍进骨肉的声音…… “啊——”林婉仪失声尖叫起来。 顾晴被吓了一跳,扑过来抓她的手,唤她名字:“婉仪,婉仪!娘在这呢,别怕别怕……” 林婉仪像避瘟疫一般推她:“别碰我,别碰我!我不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一定是他叫人把她抓进去的,一定是他! 那日见到他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可见了他之后,一切都变了,都是他!他要害她!他要杀她! “……不去,我不去!” -- 第153页 顾晴大力地把人抱住,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重复她的话:说不去了,说不喜欢了,说就好好待在家里…… 林婉仪神情恍惚,双眼失焦地想起那事……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喜欢可谈? 那日,陈子酬去牢里见她,一身黑色常服蹲在她面前,右手大力地捏着她的脸,神情像是豺狼虎豹:“林小姐,想不到你还挺麻烦的。” 蛇一般的吐息扑在她颈侧,可她却半点逃不开,因为她需要陈子酬救她,什么荷包、什么威胁,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全然不敢在陈子酬面前吭声,攥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泛白:“……陈公子,我嫁给你,你救救我。” 陈子酬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落水狗,拍着她的脸,同她商量:“先叫句好听的。” 林婉仪攥着他的衣角,像是在攥救命稻草,她喊他:“……夫君,夫君!” 大声又急切。 陈子酬被哄高兴了,面上露出邪魅的笑容,他把人抱了起来,少有的温情脉脉:“来,夫君救你。” 再之后的事,林婉仪不愿回想,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了…… 顾晴劝说半日,无果,因为不管她说什么,林婉仪都不松口。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只身前去。 林鸿鸣对此倒是觉得可有可无,毕竟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 一行人,几番心思,几度愁容,浩浩荡荡去到修远侯府时,把江进亦吓了一跳。 “鸿鸣兄怎的突然拜访?” 这段时日,林鸿鸣颇受排挤,如今听江进亦这么亲切一问,满脸愧色,掬礼上前说明来意。 江进亦先是一脸稀奇,后才让沅叔去把姜辞请来。 琇莹院。 江逾明拿着皮尺,说是要量腰了,姜辞听话抬手。 江逾明便把人圈了一下。 借着这个功夫,姜辞偷偷抱了他一下:“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去?” 她像是很会做这种粘人的小动作,把江逾明勾得心软,只得装作磨蹭,任她抱着:“不想说可以不说。” 姜辞哼哼的:“想说。” “那你说。” 他语气如常,让人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姜辞就道:“你一点都不好奇。” 其实是已经猜到了,但,“很好奇。” 完全没有说服力,姜辞努了努嘴:“好奇也不给你说,我可是发过誓的。” 江逾明便问:“为何不喜欢她?” “因为她总喜欢和旁人说我娘的闲话,添油加醋,无中生有,说外祖父偏爱我娘,说她从小在家不得宠。” “所以是如何?” “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知她心思敏感,向来对她偏爱有加,比对我娘还好。”姜辞从不把这些事往外说,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脾气。 江逾明附和一句:“嗯,她怎么这么坏。” 姜辞笑起来,不由得想起之前她故意和江逾明说过林氏的闲话。那时,江逾明还帮林氏说话来着,今日听她说起顾晴,倒是会搭腔了,不过:“你到底会不会骂人?” “会一点吧。”江逾明说完,抬头看她,“提气做什么?” 姜辞屏住呼吸:“我刚吃了午膳,肚子还没下去。” 江逾明看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上手戳了一下,姜辞瞬间泄气。 “多吃点。” “我吃得还不够多吗?”她今日可是吃了一整碗的米饭。 然后江逾明说“嗯”。 姜辞举着拳头威胁他:“那你可想好了,小心被我吃垮。” 江逾明在她腰上轻轻拍了一下:“吃不垮。” 姜辞摇着头笑,看外头的红梅已经开了:“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①。什么时候才能下雪啊……” 江逾明也看:“快了。” 两人站在窗边看景,刚看了一会儿,姜辞便偷偷打量他——江逾明握着把木尺,一身白色深衣,黑发用木冠束着,这般肃肃萧萧地站着,还挺像夫子的。 她悄悄踱步到江逾明身后,忽然探头叫了他一声:“江夫子?” 江逾明一愣,垂眼看她,应了:“作甚?” “学生这诗,背得如何?” 江逾明品了一下:“不错。” “那学生想要个奖励。” “要何奖励?” 姜辞露出骄傲自得的神态,很神气:“夸我。” 江逾明便道:“冰雪聪明,秀外慧中。” 姜辞眼睛都笑弯了:“若是从前有你这般的夫子教导,我功课肯定年年是第一。” 忆起从前,江逾明便问:“你整日坐在我身后,就没学到什么吗?” 姜辞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睁着大眼睛看他:“原来你知道啊!装模做样。” 江逾明却笑:“很难不知道。” 她把脑袋靠在江逾明身上,嘟囔:“我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了。” 江逾明揉了揉她的发心:“也没有。” 姜辞蹭了蹭他的肩膀:“丢人了……” 江逾明又揉她:“挺可爱的。” “……”姜辞摸摸鼻子,不尴尬了。 她靠了一会儿,想到夫人都知道江逾明喜欢她的事,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姜辞抓到了他的把柄,“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要晚。” 江逾明睨她:“是吗?” -- 第154页 “当然!”姜辞大声道,“我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了。” 因为这句话,江逾明眉梢带了笑:“我也是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可爱了。” 姜辞眼珠子都要掉了,就她那从墙上掉下来的模样,哪里可爱? “什么时候?” 江逾明不告诉她。 “快说。” 江逾明被挤到角落了。 姜辞抵着他,追问:“说不说?” 恰是这时,沅叔来了,在外头叫她。 姜辞分心应了一句,手指还抵着江逾明的下巴,表情很凶,用气声问他说不说。 江逾明眼底缀着笑,趁人之危不说话。 沅叔就站在门外:“夫人,淮安伯和林夫人来了,侯爷让我来请您过去。” 姜辞听到又没听到,因为她无暇回答。 江逾明吻住她,把她所有想说出口的话,全搅在喘息里。 如鱼戏水,往来翕忽,他少有这么漫不经心,又像是故作无意,温润如玉下,出卖的是他从不为人知的风流。 姜辞脸红了,不知是潮的,还是气的,在沅叔又叫她时,羞得张嘴咬他,末了,还把水光蹭在他肩上,恶狠狠地留了句:“回来了要告诉我。” 东庭小院。 顾晴遥遥看见姜辞来,连忙上前行礼,可身子还没蹲下去,就被姜辞躲开了:“姨母这是何意?” “先前种种,是姨母的错,还望辞儿莫要放在心上。” 姜辞被她的软声细语,弄得一身鸡皮疙瘩,她虚抬了顾晴的手,语气慢慢,像是真的不懂:“姨母何错之有?” 众目睽睽之下,顾晴后槽牙都紧了,但因为有事相求,只得咬牙:“去年端午之事,全因我没能管教好婉仪,让她惹世子和辞儿生了嫌隙,是姨母不对。” “如何只是生了嫌隙?如今表姐在奉京的名声,您也是知道的。” “是是是。”顾晴闷头连声应,“姨母确实是教女无方,才会把她骄纵成这样的性子,让她做出这样不检点的事来。” 看来顾晴是真急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姜辞进了门,对侯爷和林鸿鸣福了福礼,落座:“姨娘今日突然拜访,就是为了这事?” 顾晴知道她是不满意:“……还有哪点做得不对,你只管说,姨母一定改。” 既然她这么诚心地问了:“对于我娘的事,姨母就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青思?”顾晴一哑。 在座之中,连江进亦都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顾晴面上一片火辣——她从小便与顾青思不对付。 虽不是亲生的,但她自认没有哪点比不过顾青思,可为何到头来,什么好事都落到她头上? 军中将士喜欢她,出征在外还时常记得给她带地方风物,教她射箭骑马;奉京来的监察御史给她送花,那么端静文雅的男子,竟为她爬树摘风筝,弄得满身枝叶;就连她当年爱慕的男子,也是想借着跟她熟络后,好接近顾青思,可凭什么?! 她明明样样都比顾青思强,凭什么比不过她?难道就因为她不是亲生的,所以便要处处低顾青思一头吗? 顾晴不愿意。 后来到了奉京,顾青思嫁了姜夷如,她嫁的是淮安伯,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一样事比顾青思强了,可不到半年,淮安伯袭爵纳妾,她床榻冷置,顾青思却日日与姜夷如如胶似漆,姜夷如还陪她去青山骑马! 她依旧不如她。 顾晴又气又不平,房里甚至还有写着顾青思名字的小人。 直到后来,一次簪花会。 同行的夫人见到她,面上满是喜气:“前两日看到姜夫人戴了个很好看的玉镯子,听她说是娘亲给她的陪嫁。看过之后,我馋了好久,想买个一样的,却不好和姜夫人开口说借来一看。今日遇上林夫人,便想问问,那玉镯你可也有?” 顾晴笑不出来,纵使她有陪嫁无数,可她却觉得比不上顾夫人给顾青思的这个玉镯,她苦苦维系多年的母女情深,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泡影。于是乎,她语尽悲凉地一笑:“是吗?我没有……” 夫人们听出了这句话中的人情冷暖,立刻道:“顾夫人也太偏心了,同是女儿,怎能不给你呢?” 就是这么帮腔的一句话,让顾晴这些年来的郁结心情散了大半,她苦笑着道:“没有了,他们只是有一点偏心罢了,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顾青思,把我忘了也是常事,没关系,我是长姐嘛,总要让着点妹妹,我没事……” 之后的日子,像是打开了关闭洪水的门阀,有一便有二,那样的话逐渐成了家常便饭,茶余饭后,以致后来,在奉京的官太太面前,顾晴就是个温柔识大体却不得宠的长女,顾青思则成了坏了芯的美人灯。 顾青思知道顾晴敏感,没争辩过什么,后来有了身孕,更是无暇顾及这些琐事,毕竟也没人敢到她跟前说是非,对她没什么影响。可顾青思不争,不代表无人在意,姜辞不喜欢别人这样说她娘亲。 顾晴攥着手,看林鸿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认命道:“……这些年来,是我一直误会青思,误导大家。青思人很好,在北郡时,便时常照顾我,有什么好东西,也是第一个分享我,初入奉京时,我时常得她关照,她待我亲同姐妹,逢年过节还会上门拜访。从前说过的那些,都是胡话,是我心眼小,见不得人夸她……” -- 第155页 姜辞握着茶杯,久久没有说话,只希望娘亲在天上能听见。 江进亦不懂女子之间的弯弯绕绕,但到底是旧友,离世多年,又听到她的陈年旧事,难免心酸一片,对顾晴说话时,不由得冷了几分:“林夫人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我儿媳人也来了,早说早回吧。” 顾晴松了一口气,连忙道:“今日有两个刁民跑到伯府来闹事,扬言说是我的生身父母,姨母这次来,便是想问问辞儿,我是你的亲姨母吧?” 姜辞淡淡地笑了:“姨母是不是亲生的,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一出,殿中针落可闻。 顾晴坐在下边看着姜辞,面色阴沉得可怕,狐狸眼里藏着凶光,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看出洞来,黑色的瞳仁看不见底,里头像是藏着一条巨蟒,吐出的信子里带着歹毒的恨意。 林鸿鸣也停了,他没看顾晴,也看着姜辞,像是在斟酌她话里,到底几分对错。 一时之间,小亭内风云涌动。 恰是这时,一抹浅白的身影走了进来,江逾明端着药,直直朝姜辞走来,清朗如月的身影直接把顾晴的凶光冲散。 他把人挡了个全,连一片衣角都没余出,还用口型对她说“喝药”。 姜辞挑眉接过,眼底里有了笑。 顾晴也知自己失礼,却无人关心她的窘迫,上头两个气势如山的男子坐在姜辞身旁,直接把她挤成了一只蚂蚁,她尴尬地笑着:“我是不是亲生的,我还不知道嘛……” 姜辞抿药,半晌没说话,江逾明侧头看她,知道她在玩—— 被看出来了。 姜辞低头喝药,杯盏里的药被她吹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没过多久,支着她手臂的桌案轻震,是江逾明敲了桌案。 姜辞把它理解为无声的催促,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他会说话的眼睛,姜辞从他的情绪里感觉到他说的是:想把你带走。 姜辞收到信号,一脸天真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问。” 听到这话,男人急了:“晴儿真是我女儿!她脚踝上有三颗痣,我还有她的玉佩!” 姜辞放了她一马,顾晴整个人松了一口气,起身后,和颜悦色地对那对老夫妇笑:“两位丢了女儿,很是心急,我可以理解,但很遗憾我并非你们的女儿……天下之大,脚踝上有痣的人何其多?除了我,应当还有许多人。至于什么玉佩……我全然不知,你们可能认错人了。” 男人目眦尽裂,撕心裂肺地吼道:“晴儿!你不能不认爹啊!” 言毕,在场闻者,皆为悲伤。 只有顾晴分毫不为所动,她温声道:“两位千里迢迢远到奉京,想来定是一路辛苦,爱女之心也是天地可鉴,我深受感动,到底相逢一场,这样吧,两位回家的事,就让我来办。” 说着,章妈妈上前,往那人手里塞了一袋钱。 男人的眼睛立马就直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顿时哑然。 到底是闹剧一场,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 只是那俩夫妇刚出侯府,便被人蒙着脸,拖进了窄巷。 一阵暴虐毒打,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何时结束,到最后,男人只依稀记得,他被人狠狠踩住了头,那人问他:“到底收了多少钱,竟敢来污蔑我们夫人!” 他起初还坚持,到后来,也意识到坚持无用,不知是不行了,还是怕了,他颤巍巍地认了:“是有人指使,我们和晴儿毫无关系!大人,大人!您就饶了我们吧……” 音落,顾晴泪眼汪汪地看着林鸿鸣:“真相已出,这回老爷能信我了吧?” 林鸿鸣搂住顾晴的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我也是这几日绷得太紧,糊涂了,真的害怕……毕竟我什么都没了。”他看着顾晴,动容地说,“晴儿,我只有你了……” 顾晴顺势靠进林鸿鸣怀里:“我也只有老爷。” 林鸿鸣三言两句把人哄好,看着手下的人和那俩夫妻,像是嫌晦气:“既是闹剧一场,就把他们放了吧,省得事情传出去,坏了我淮安伯府的声名。” 交代完毕,林鸿鸣走了,章妈妈才敢上前:“夫人,就这么把人放了?” 顾晴回想起今日的卑躬屈膝,谄媚讨好,后背一层冷汗,握着的手紧了又紧,半晌下定决心:“放了。” 说完,她转过身,背影消失在了巷口,不管地上的,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戌末亥出,奉京城外。 章妈妈把两人扔上马车,高声道:“我们夫人说了,只要你们走得远远的,往后的日子便是锦衣玉食。” 锦衣玉食?能活着就不错了。男人只剩一口气,早知道就不来攀亲了。 那日,他和焦妈妈说了女儿的事。 焦妈妈告诉他:“淮安伯府的林夫人顾氏,脚踝上就有三颗痣,她是被顾老将军抱养的。” 右脚踝,三颗痣,男人立马就信了,可他又觉得不对,女儿是被他落在街上才丢的,不是遗弃。 焦妈妈说他傻:“说走丢,反倒惹人怀疑,倒不如直说是你把孩子放在顾家门口的,这样省事,盘问起来也方便。 男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焦妈妈又拿出来半块玉佩:“这玉佩是当年人贩子放在顾晴身上的,你只要把这个拿出来,顾晴想不认都难。” -- 第156页 当初,焦妈妈便是因着这块玉佩,失了顾晴的心。 那日她在房里打扫,刚巧把这玉佩翻了出来,伯爷见这玉成色一般,便随口问了句。 她当时没过脑,胡咧咧说了一半:“这玉佩和夫人身世……” 话还没说完,焦妈妈便知自己说错了话。 那日,她被顾晴打了三个耳光,顾晴让她把这半块玉佩丢了,是她留了个心眼,把它保留到现在。 男人被抬上马车,心里回想着那夜的事,或许他早知那人根本不是他的女儿,但他还是来了,为何?大抵是因为听说那人是淮安伯府的夫人吧。伯爵夫人是他闺女,他做梦都能笑醒。 可如今躺在这里,他也知自己是糊涂,竟听信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话。 罢了,就姑且把那人当作自己的闺女吧,希望她往后一切都好,锦衣玉食,平安顺遂。 许完这个愿,男人觉得自己对女儿不那么愧疚了,他趴在车上,身边只有一个疯婆娘,还有一袋银钱——见了女儿一面,得了一袋银钱,值了。 他攥着女人的手,说:“咱们回家。” 就在这时,车马行过山路,一块巨石滚了下来,惨叫和颠簸戛然而止,不过须臾,山道重归沉寂。 顾晴站在山顶,冷眼旁观,心想,没有人可以拆穿她。 至于姜辞……敢威胁她的人,还是永远闭嘴为好。 第69章 房顶有人 这日早朝过后, 杜衡从宣政殿出来,遥遥看见江逾明在下台阶,三两步追上前:“走着般快作甚?” 江逾明看了他一眼:“尚有事务要忙。” “不急一时嘛。” 杜衡冲他摆手:“方才朝上又说起太子之事, 你说太子今年都被言官参几回了,那些翰林院使来来回回参他的话我都会背了, 不学无术、冥顽不灵、白日宣淫、长歌放纵, 全然没有皇子自觉……”他感叹道, “老学究就是不会骂人,这用词听着忒斯文了些。” 江逾明淡淡道:“莫学人语。” “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而已, 换了旁人我便不说了。”杜衡把袖子甩到后头,“那些朝臣日日劝皇上废太子, 太子又时刻准备着被废, 可三两年了,双方都按兵不动、我行我素, 这是为甚?”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 正闻帝子嗣不多,太子不成气候, 今日被言官参见便是万千证明中的一个——太子为求娶一屠父之女, 竟扬言要休太子妃。朝臣言之凿凿地训斥,可他却说, 这如何能怪他?要怪他们该去怪那女子,是她非说自己不当妾,只当妻。 赵胤被他气得脑壳疼, 可确是没办法。 二皇子早逝,三皇子残疾, 四皇子尚且年幼, 如今皇上龙体康健, 若是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那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便是四皇子。可四皇子是丽嫔之子,丽嫔姓陈,是太后的亲侄女,以至于到了现在,不管大臣如何劝,太子又有多不争气,皇上都没提过易储之事。 江逾明轻声叹:“这样的话,也是少说为妙。”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杜衡发了句牢骚,“要不就说说太后寿宴吧。” “今年寿宴办在华霜殿,皇上说要大办,其实年年都大办。皇上表面虽在打压陈家,但很多事又做得不痛不痒,给了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哪能成?这回礼部说要长安十二街道尽数挂上寿喜灯笼,还让国子监生手书三千颂词,让孩童在大寿当日沿街朗读,以悦纳太后慈心,简直离谱!可就是这么离谱,皇上竟还答应了!” “礼部和户部日日都在吵架,双方都在抢钱,礼部凶巴巴的要,户部抠抠索索的不给,两位八旬尚书就差住到对方家里要债了,这还不算,礼部尚书还暗戳戳地递话,说让我们都察院好好查一查户部的贪官污吏,这不是变相的铲除异己嘛,太后过个寿,我们都察院都不得安生。” 江逾明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看得出他确实是憋太久了,想到杜衡最近经手的差事,便问:“那些孩子还没找到?” “你怎么知道?”杜衡愣了。 “因为你方才絮絮叨叨的那些事,都不归你管,可你却细数得清清白白,想来是又听热闹去了,而且大抵还听了不止一日,你这般有闲心,只可能是手上的事没办好,只能靠这些打发时间。” “没找到,可以说是音信全无。”杜衡被他说中了,仰天长叹,“你说仇齐到底什么毛病,整个奉京就这么点大,就几个孩子还找不着了……” “只怕是真找不着了。” 杜衡被他一句话,说得垂头丧气:“方才那些什么寿宴,还是手下吏胥跟我埋怨的,天可怜见,我是真闲。” 江逾明也帮不了他:“且等等吧,若是真有不妥,只怕会有异端出来。”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朝宫道外走,全然没看到后头两个直直看着他们的人。 陈子酬扶着陈鹏从宣政殿出来,遥遥看到那两个人影,陈鹏问:“那人可是修远侯嫡子?” 陈子酬跟着看过去:“是江逾明和徽州的杜衡。” “杜家在徽州也是大家了。”陈鹏走下汉白石阶,“江逾明便是先前林家中意的女婿?” 陈子酬微微扬眉:“应该是吧。” “江逾明的女人,如今落到了你怀里,这事办得不错。”陈鹏笑起来,面上都是褶皱,他眉心有一颗黑色大痣,整个人看着其貌不扬,“不管那事是怎么闹出来的,但既然闹了,林家那女儿你也收了,也是时候该议亲了。” -- 第157页 陈子酬无所谓道:“孩儿明日就去下聘。” “叫上媒婆,到底是大世家,还是庄重点好。”陈鹏嘱咐道。 陈子酬一口答应。 最后陈鹏又说:“把你小娘也叫去,整日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也该动动了。” 陈子酬立马笑了:“行。” 傍晚,江逾明坐上回府的马车。 长笺坐在一旁低声汇报:“昨日去淮安伯府闹事的两人,就是焦氏在破庙里遇到的,焦氏把他们撺掇走后,自己也离开了,但大抵是因为不小心在庙里露了富,走时,破庙里好几个流浪汉跟了出来,把她身上的钱全抢了,还把她一只脚给打瘸了。” “昨日那两人从府里离开后,去了哪?” 长笺一脸为难:“……这个小人没查到。” “再去查。”江逾明说完这句,见长笺一个劲儿地偷看他的手,于是,江逾明动了动袖子,“看什么?” “没有。”长笺立马扭头。 虽然世子的袖子盖住了,但他敢确定,世子的手腕上,有个牙印! 其实不只一个,江逾明今日起来换衣裳时,看到肩上还有一个,都是昨晚姜辞咬的。 这日夜,江逾明坐在床角看书,姜辞很久没看到他看书了,一时觉得新鲜,沐浴后,走过来坐在他身侧,问他在看什么。 江逾明向她展示书名:“最近搜罗到的游记。” 姜辞对传奇小说感兴趣,闻言,挤到他身侧坐下。 两人挨得极近,低头看书时,姜辞的头发会不时扫过江逾明的下巴,惹得他总垂头看她,看得多了,索性就把人抱进怀里。 姜辞把书举起来,两人衬着昏黄的油灯一起看。 冬日天冷,坐在一块儿倒是暖了不少,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姜辞便靠在他怀里笑,或是念出来给他听。 时间无声无息地过得很快。 江逾明低头看书,没看一会儿,思绪就飘了,刚刚沐浴完,姜辞身上很香,今日应该还用了牛奶,整个人身上都是奶味,他不用低头,就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看到她的曲线,以及脖颈处的一片嫩白。 他问:“今日出门了吗?” 姜辞仰头看她,眼底里有点点的灯火:“没有,怎么了?” “不是说想去茶楼吗?” “啊……”姜辞拖了个长音,仰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给他看,“遮不住。” 江逾明看了过去,只见她手指指着的地方,上头有两个红痕,它们叠在一起,像个心一样。 他想到自己手上同样遮不住的咬痕,又问她:“明日要出门吗?” 姜辞捧着书说:“还不知道……怎么了嘛?” 江逾明按了按她脖子上的吻痕:“别出了。” “为何?” 江逾明没说,低头在她侧颈上又吮出一个新的,颜色比昨日的还红,他一脸正经道:“颜色淡了,补一下色。” 姜辞哪能被欺负,扑上去,咬了回来。 游记被弃在了地上,两人相拥着,接了个缠绵悱恻的吻。 这日,两人睡得都早,夜色悄悄静了。 入冬后的黑夜,比水还静,今日无风,连树梢轻晃的声响都无,小池泛不起涟漪,里头倒映出的影子,乖乖不说话。 不知时辰几何,这夜更声远了,平日清越的长音在某刻显得特别凄厉,像是正涤荡在山涧的巨响,猛然被洪水冲散,断续残声里只剩呕哑嘲哳。 江逾明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抓他的衣襟,在领子收得越来越紧时,他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睁眼,便感觉到怀里的人在抖。 姜辞的眉头皱得很紧,额上一层薄汗,抓着他衣襟的手,如霜月一般冷白。 他探指勾开她的后领,后背已经湿了。 江逾明解开了姜辞的一颗扣子,把冷汗散了散,担心她会着凉,便一边轻抚她的后背,边轻声叫她的名字:“阿辞……” “阿辞。” “阿辞乖……” “乖乖……” “……” 到底叫了几声,已经记不清了,姜辞在睡梦中忽然睁开眼时,眼底全是惊魂未定,她直直地看着江逾明,半晌才确认自己在哪。 她坐起身来,擦了把自己额上的汗:“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自己醒的。”江逾明跟着坐起来,没有点灯,安静地等她平静下来,用手帮她擦汗,“做噩梦了?” 姜辞闭着眼睛喘气:“……魇住了。” 江逾明没说话,取了衣裳给人换:“换个衣裳,不然该着凉了。” 姜辞还有些懵的,这会儿听江逾明说什么,都说好,以至扣子解开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避开人,欲盖弥彰地转过去。 江逾明原本已经移开目光,但听到声响又转了回来,隔着月光扫过去,刚好看到姜辞后颈上那颗红痣。 她又问:“要换小衣吗?” 夜里不适合问这种问题,江逾明轻咳一声:“湿了吗?” “……湿了。” “那就换。”江逾明又去衣柜里给她找,她的小衣薄薄一片,材质比一般衣裳要柔软很多,也不知这么一小片,到底是怎么穿起来的。 两人无声地坐在月色里,重新又睡。 江逾明把人挤到角落里,像是要把所有噩梦挤开,到最后,直接把人抱到了身上。 -- 第158页 姜辞侧耳听到他的心跳,心神渐渐平稳下来,没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这一觉很短,没过半刻,醒得遽然。 姜辞心跳很快,在几次平复呼吸后,忽然开口:“逾明,房顶有人。” 第70章 守夜之人 夜很深了, 星子掉了几颗,苍月下,小径上的鹅卵石被淋得冷白。 江逾明罩着件大氅从里头出来, 四处都很安静。 院廊石座熄了灯,守夜下人抱着灯笼, 坐在长板凳上东倒西歪地打瞌睡, 橙白灯笼在他怀里透出的淡光, 成了黑夜里最后一抹亮色。 江逾明在门边站定,侧耳听了一会儿, 没听到声响。 整个夜,安静得寂寞, 能睡着的, 似乎只有那个守夜人。 霜开始下了,冻得那人一哆嗦, 险些跌下来,怀里的灯笼跟着滚了几步, 他只得手忙脚乱地去追, 直到灯笼碰到人影,他拾起来推过去看—— 夜色亮成一团, 人影变薄,冷冽单薄的眉眼逐渐清晰,他瞬间站了起来:“世子。” 江逾明的黑发未束, 站在半明不亮的光里,看不清神色:“可有见到什么人?” 下人摇头, 说半点声响都没听见。 江逾明抬头往姜辞说的屋顶看去, 并未见有异常, 但还是让人把长笺找来了。 夜半三刻, 脚步声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清晰,因为着急,长笺气息不匀,说话时,吐出一缕一缕白烟:“世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江逾明退开一步,言:“你上屋顶看看。” 长笺挠头疑惑,但还是一个纵身,轻步上去了。 长笺举目望了一圈,并未见有不妥,冲下头喊:“什么都没有。” 江逾明让他看仔细了。 长笺只得绕着走了一圈,从西到东,从左到右,直到走到里室上头,他隐隐瞧见一片青瓦在动,弯腰拨开,见着了只刚出生不久的猫。 长笺跳下来:“世子是被吵醒了吗?许是这猫闹出来的动静。” 江逾明盯着那猫看了一会儿,发现是只狸花,没说什么,让长笺先带下去了。 回到厢房,姜辞已经坐起来了,她用被褥把自己罩住,整个人看起来还有些怔愣,直到见着他人,才仰起头,发问:“可有发现什么?” 江逾明摇头。 姜辞沉默半晌:“……许是我疑神疑鬼了。” 江逾明把油灯点亮:“听到了什么吗?” 姜辞垂眸低喃:“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但感觉到了……”她说完,觉得自己有些故弄玄虚,“……你就当我是做了噩梦,在说胡话。” 江逾明摸摸她的额头:“从前也有过,对吗?” 姜辞愣了会儿,移开视线:“先前爹爹被贬荆州那会儿,总有仇家找上门,我猜那些人要么是想威胁爹爹,要么是爹手里有他们的把柄,所以才会那般穷追不舍……” 江逾明安静地听着,却不由得心间一紧。 “我见过他们两回,一次是在奉京,那些人冲到家中问我爹要指认常尚书谋逆一案的罪证,爹因为看到我在门外,怕我被他们发现,所以便把罪证给了他们。” 常敬庐一事,是皇上手笔,所以会来找姜夷如的人,绝不会是皇上的人。 那还能有谁?只能是陈家了。 陈鹏把常敬庐意图谋逆之事上报朝廷,可到底是实是虚,只有陈鹏自己知道。 他之所以派人来找姜夷如,是因为他知晓,自己借皇上的手铲除异己,原本不过是抱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心态,不想真杀对了人——可天降的好运让他不放心,所以陈鹏分外想看看姜夷如手里所谓的罪证到底是什么。 “另一次是在荆州,我发现那人埋伏在书房,想要刺杀爹爹,情急之下,我推倒了屏风,把他吓了一跳,他逃走时,带倒了桌上的油灯,整个书房都被烧了。”姜辞说这些话时,一直不抬头,像是不能承担这些回忆的重量,“那几年我日日都很怕,怕哪天醒来,哪天回家,爹就不在了……” “那几年,我总要待在家,不是怕出门给我爹惹祸,只是怕出事的时候,我不在……我不止一次听到人影在房顶上飞掠而过,我去问爹,爹跟我说,那些人是朝廷派来保护我们的。”姜辞深吸一口气,“我不信,我觉得那是监视。那场大火之后,爹的很多书文手卷都被烧毁了,其实那日爹就在书房,但他眼睁睁看着火烧起来之后,却说了句——烧了也好。” 姜辞甚至还记得爹爹在说这句话时,语气里既如释重负与心事重重,这里头太复杂,她不明白。 她继续说:“后来我听爹跟那些人说,东西已经烧掉了,什么都没了。那些人应该是信了,我们因此在荆州过过一段安生日子,我以为总算是结束了,不想一个仲夏夜,又有人来了……” “那天夜里,房顶的砖瓦劈里啪啦地掉,我躺在床上,告诉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告诉自己快睡——可刀锋没进血肉的声音太清晰,我睡不着,闭着眼躺了一夜。”姜辞的睫毛轻颤,“我天亮后才敢从屋里出来,院子里死了很多人,我被大哥捂住眼,可还是一眼看见了管家大叔,他的尸体就在房顶上,鲜血顺着瓦片流下来,窗纸都是红的……” 江逾明把人抱进怀中,亲吻她的发顶:“……不用说了。” 姜辞闭了眼:“我很怕,姜云也很怕,那天夜里,我们是一起睡的。但谁也睡不着,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一夜是不是风平浪静,而昨晚那样的夜又太煎熬……我们坐在榻上翻花绳,玩到深更半夜才困意上头。” -- 第159页 “姜云是枕着我的腿睡,我被压得不大舒服,想起身换个位置,可刚一睁眼,便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窗边。” “他……他似是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看,紧接着他推门进来了。”姜辞顿了顿,“我没敢叫醒姜云,把人用被子团了团,推到床底。因为我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我,只能继续装睡——因为害怕,我把被子蒙过了头,把呼吸放到最轻,然后……然后他过来掀了我的被子。” 江逾明轻轻地拍她后背,语气不变:“后来呢?他做了什么?” 姜辞很艰难地吐了一口气,不堪重负似的靠进江逾明怀里,一字一字地吐:“他没做什么,掀了之后,就走了……” “所以之前夜里睡不着,是因为经常想起这些事吗?” 姜辞看着床幔,半晌才道:“也不会经常想,只是那段时日,刚嫁进侯府,对周围的环境很陌生,就会害怕。”重生之后,就睡得比较好了,因为对周围都很熟悉,“其实只要晚上听不到不异常的响动,一般不会记起从前的事。” 说完这事,江逾明感觉姜辞又出了一身汗,他把被褥松了松,把她整个人挪进怀里:“今晚听到什么了?” “……脚步声踏过房顶,我听得多了,对这个声音很敏感,一有声音就会心跳加速,而且,今夜更夫好像没有打更。”姜辞晚上睡不着时,会数更声,那会让她觉得方圆几里都是安全的。 江逾明感觉她手心都是凉的,轻轻吻她:“长笺在外面守着,还睡吗?” 姜辞想到他明日还要当差,摇头:“你睡吧,我看着你。” 江逾明没说好不好,弯腰把那本游记重新拾回来,油灯很暗,但今夜没这么多讲究,他靠在床角,给姜辞念故事。 故事不长,却很有意思,有勇士的险洞奇遇、有隐士的山中野趣还有义士的侠肝义胆。江逾明从前尚清谈,嗓音温润清朗如雨打竹涛,有种清新而又安定人心的力量。在这清润的声音里,姜辞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像是从未遇过惊涛。 这夜到后来,日光点点洒上窗纸,江逾明念到“由山以上五六里,见有一穴窈然……”,怀里的人才把头靠在他肩上,终于睡着了。 翌日,江逾明起身出门时,姜辞还在睡。 他叫云霜守在门外,莫让人打扰,才动身去都察院。 不想才出府门,马车行走不过二里,就被百姓阻住了去路——一群人围在巷口,似是在看热闹,他拨开车帘一问,长笺说,是附近打更的更夫死了。 - 姜辞睡到午时才醒,用过午膳才记起,今日还要去一趟织簇坊。 昨日把尺寸送到织簇坊后,店家听说这褙子是太后寿宴要穿的,忙把她的单子排到了第一个,动作之快,到这会儿已经裁得七七八八了,今日请她过来,是来试穿的。 织簇坊的掌柜是宫里的太监,姓苗,听说当年三皇子遇刺时,就是这位苗公公替三皇子挡了一刀,是以得了这个在长安街替三皇子做营生的差事,这也是为何人们总说,这家裁缝铺是三皇子关照的缘故。 姜辞试了褙子,芨红的白纹蝴蝶戏柳,很是好看,对镜照了一会儿,越看越满意,便让云霜交了尾款。 再出来时,云霜提议说买些糖糕,姜辞许久没吃了,没多想便答应了。 只不过才在小摊前站了一会儿,姜辞便察觉有人在盯着她,摸出荷包掏了钱,表面上一脸轻松,可一转头,就给云霜使了个眼色。 云霜意会,悄悄离开了一会儿。 回到马车上,几人没有着急动身。 姜辞心想,昨夜果然不对,否则今日也不会派人跟着她,但确定那些人是来找她的,姜辞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才开始想,整个奉京,究竟谁会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思来想去,到最后,只能是顾晴了。 那日,她虽未拆穿顾晴,但顾晴在看她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她不是不知,其实当初顾晴在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她娘就出了事,姜辞一度怀疑,这事根本就是顾晴算计的,不管初心为何,顾晴都是一个为着身世,动过杀心的人。 所以,像她那样的人,怎可能任由姜辞戏弄一般,拿捏着她的命门? 而且当时,她之所以没拆穿顾晴的身份,除了因为她的救命之恩外,姜辞还担心,这事说出去后,会不会牵连更多的人…… 顾晴歹毒,林鸿鸣又岂是良善之辈? 当初林家,林鸿鸣并不是老伯爷最看重的儿子,老伯爷生前不止一次说,想把自己的爵位传给小儿子,这事后来没成,除了因为林鸿鸣娶了顾晴之外,还因这个小儿子在一场马球赛上,意外被马踩死…… 看着是意外,但怀疑这事是林鸿鸣手笔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像林鸿鸣这般,为了继承爵位而不惜谋害亲弟的人,怎会允许顾晴不是顾家的女儿?他向族中解释不清,后果如何?只能是杀人灭口,那日在场的人,只怕都要遭殃。 姜辞把帕子叠好放在膝上,想着这回,顾晴是狗急跳墙,想要灭口了…… 没过一会儿,云霜她们回来了。 云凛看到姜辞,先是摇头,而后才道:“跟丢了。” 姜辞眉心微蹙,但一时也没办法,只能道:“先回家。”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 -- 第160页 江逾明从都察院回来,刚进院子,便看到姜辞抱着猫,在院廊里散步。 他走过去,挡在风口上,用沾了寒意的手蹭了蹭姜辞的脸,问:“昨夜的事,长笺都告诉你了?” 姜辞被冷得一缩,没躲开也没法点头,只得先把今日的事告诉他。 江逾明听完,眉头一皱,姜辞连忙道:“还没做什么,只是盯着我而已。” “不给他们盯。” 姜辞笑他这句话稚气,又问:“这么小的猫,冬日不窝屋里睡觉,跑房顶做什么?”那狸花看着也才一个多月,想来若不是长笺发现得早,一夜过去,只怕要冻死了。 把一只这么小的死猫放在屋顶,“想来是为了吓你。” 姜辞真被吓到了。 江逾明现在还能看到姜辞眼底的血丝,同她说:“今日出门时,我看到了更夫。” “更夫白日不都是在家歇息……” “他死了。” 姜辞一怔。 江逾明难得寒了脸,同她说:“我来解决。” 这日夜,姜辞梳洗打扮后,从府里出来,云霜站在马车前候她,听她道:“去虞府。” 车马打长安小三街过,没一会儿,路上的人便少了,身后的霓虹越来越远,马车渐渐融入夜色,今日的月亮很圆,月华从小山上滑下来,像是一条白河,周遭松涛起伏,几声鸦鸣突兀。 朔风里,几个黑影在拐角处探出头来,相互对视一眼。 “那人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吧。” “没错的头儿,我亲眼看着她从侯府里出来……今日我盯稍的时候,还以为被她发现了,现在看她大半夜还敢出门,想来是没发现。” 被叫头儿的人,似是在掂量这次行动——雇主很大方,一口气给了他们三根金条,说是让他们绑架修远侯府的世子夫人,给她点教训。 三根金条不买命,只是给点教训,他不禁问那人什么程度的教训才满意。 那人给了他四个字:“活着就行。” 昨日他们夜探侯府,也没想做什么,先给那人一点教训——他们把一只小猫放在房顶,这天这么冷,放一夜就死了,等明日那什么世子夫人出来,看到一只死猫掉下来,定会把她吓掉半条命。 今日在街上的跟踪,也不过是为了踩点,预备着寻个好时间,把人给绑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夫人这么警惕,厢房突然开门时,把他吓了一跳,以致他只能胡乱把猫一塞,匆匆跑了。现在想起昨晚的事,他还心有余悸,只觉得自己要是再慢上一息,就活不到今日。 他看着修远侯府的马车,告诉自己,不能犹豫,昨夜便是因为犹豫,才没得手。 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他看着马车驶进了拐角,挥了挥手,叫众人跟他一起上——振翅欲勃,冬夜里,响起了破风声,几个黑衣人像黑燕一般,逆着风突进。 刀光剑影照应着今晚的冷月,蒙面的黑巾让原本肃杀的冷意更显冷冽,不需多时,他们就把马车围了起来! 马儿受了惊吓,拖着马车四转回头,可四面都是刀光,他们哪也去不了,闷哼的嘶鸣,像是困兽游斗。 领头的人得意地挑眉,大喝道:“江夫人,你若是乖乖书束手就擒,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马车里无人应他,一个劲儿地空转,像是一只硕大的无头苍蝇,每走一步,都在出卖它的恐惧。 黑衣人被这场面取悦了,连语气里都藏着胜利在望:“江夫人,你应该也知自己为何会落入现在的境地,你若是能乖乖下马,给我们走,我们兴许还能帮你求求情,可你若是负隅顽抗,那就不怪我们不客气了!” 像是被刺激到了,马夫勒住缰绳,苍月下的气势变了,回应他的,是一声嘹亮的马啼嘶鸣—— “既然如此,那便不客气了!” 男人握着刀柄一跃而上,遽然掀开车帘,露出他最狰狞的面色,紧接着,兜头一把面粉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受不住,直接被马甩下了车,未战先败,若非他闪避及时,只怕就要被那马踩断肋骨。 周围的人见状,连忙提刀冲上前去。 就在这时,马车破开了,六个剑士一跃而出,双方兵刃相接,刀锋割出了火花。 再砍再接,每一下都听得人头皮发麻,可每一下,又叫人热血喷张—— 那些黑衣人迎着刀锋战了一会儿,似是没想到他们竟这般厉害,忍不住后退,可还没退几步,后头又有人包围上来。 这一场,黑衣对白袍,是虐杀。 兵刃既接的场面持续没多久,渐渐重归沉寂。 长笺押着几个黑衣人,把他们带到另一辆马车前,隔着车帘恭声道:“世子,剩下的人怎么处置?” “送去大理寺。” “死了的呢?” 四处静了一会儿,半晌听见里头道:“想个法子,送进淮安伯府。” - 次日卯时,顾晴起了身,准备去老夫人那儿问安。 其实她心里颇不情愿,因为她已经连着几日没睡好了,早起几乎是要了她的命。 她今日本是想装病不去,可睡到一半,竟是又梦到厉鬼索命——男子涕泗横流,撕心裂肺地冲她吼:“晴儿,你不能不认爹啊!” 顾晴瞬间从梦里惊醒,再也睡不着,她坐在榻上,心里一阵阵地恐惧,可到底是醒得太早,这会儿睁眼,看到的夜色太黑。她的心跳剧烈又清晰,警惕地看着每一块黑夜,心底被更大的恐惧包围,仿佛那些深不见指的黑夜,随时都会有个疯女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 第161页 顾晴不愿再想,独身一人扶着床柱起身,屋院寂静,没了平素里嘈杂的脚步声,却让顾晴觉得心安。自从那夜过后,她便听不得守夜的脚步,让婢女们散了干净,好像这样,她便能不受惊扰。 外头天色很暗,似是还早,顾晴独坐在镜前,看着里头面色憔悴的自己,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心想,幸好不会被人看见,于是乎她剜了大抹的胭脂盖上,等气色终于好看些,才敢推门而出。 谁知,她刚一打开门,门上倚着的东西瞬间往她身上倒——那东西又沉又骇人,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让她根本避不开! 顾晴失声尖叫起来,直接被那重物撞得跌倒在地! 她惊魂未定地缓了半天,才分辨出来,自己身上的那东西是个死人! 这个认知,险些让她昏了过去,她拼命把人推开,扶着木门退开数十步,等她好不容易站起身,抬头一看,才发现外面全是死人——干与未干的血迹让整个院子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旁边的水潭红得发黄。 顾晴看到这一幕,又险些栽下来,连忙用手扶住自己,谁知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和裙上,全是血色!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下人跑来了,一进院门,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他们的夫人浑身上下沾着血迹,遥遥站在一堆死人中间,仿佛站在尸山血海上,像是阴间地狱索命的女鬼…… “愣着干什么?快来救我啊!”顾晴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可却无一人敢上前来。 就连张管家匆匆赶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吓得晕过去了。 张管家一倒,整个淮安伯府更乱了,最后还是章妈妈主持大局,让人去把伯爷叫来。 只可惜林鸿鸣还没来及得过来,淮安伯府就先被官兵包围了。 路重提着一条小羊皮鞭子,游走在亭台水榭间,悠闲自得如行走在自己家一般。 他走进顾晴的院子,看到这满地血腥,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靠在石门上,悠闲道:“林夫人好野趣……” 第71章 想我了吗 大理寺的牢狱里, 顾晴坐在路重对面,已经从早起的慌张中缓过神来,顶着一张颐指气使的脸, 瞪着路重:“你们凭什么抓我!” 路重翘起二郎腿:“凭什么?林夫人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顾晴冷声反问:“我今日一觉醒来, 刚出门就看到了满院的尸体, 我还没处说理呢, 路大人这是何意?那些人可不是我杀的,我一个弱女子, 还能赤手空拳与杀手搏斗不成?” 路重讪笑一声:“谁知道呢?” “你!” “林夫人急甚?本官也没说那些人是你杀的,林夫人这是迫不及待招供吗?”路重把玩着手上的皮鞭, 像是不懂自己正在挑衅。 顾晴对这人真是气到牙痒痒, 你对他凶,他就巧言令色, 你对他笑,他就伸手打笑脸人, 油盐不进。 路重轻啧一声:“人虽不是你杀的, 但顾夫人同这些人,关系匪浅吧?” 顾晴额角一跳:“……路大人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 路重嗤笑:“听不懂没关系, 来人,把他们带进来。” 哐啷一串声响,锁链刮过门槛, 狱卒压着人进来了——鼻青脸肿的人被压得跪倒在地,身上的夜行衣已经破了, 露出里面皮开肉绽的鞭痕, 狱卒揪着锁链往后扯住他的脖颈, 才让他露出那张标志性的国字脸, 可面上的凶恶早已荡然无存,他赤红的眼底写满了奄奄一息。 顾晴认得他,是她前几日联系过,派去教训姜辞的杀手。 三根金条外加一份契书被摆在桌上,路重拿起一块金条,掂了掂重量:“顾夫人办事,还是挺规矩的。” 顾晴连忙撇过脸:“我不认识他。” 路重踢了踢那人,同他说:“她说不认得你。” 黑衣杀手被严刑拷打了一晚,早就乖了,伏在地上高声招认:“没事,没事!小的认得她,就是这个女人给了我们三根金条,让我们给江夫人一点教训,还说对江夫人做什么都行,只要别死,让江夫人生不如死就行……” 还没说完,路重抬脚踩在了他脸上:“没叫你说这么多。” 修远侯府还有人在外头呢。 杀手被踩得龇牙咧嘴。 顾晴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像是已经认定了她是雇主,只得故作镇定地扶了扶凌乱的鬓发:“那又如何?这只能证明我确实买凶了,但我又没杀人……而且想来教训什么的,也是没影的事,这就好比我想偷钱却没偷到,这不犯法吧?既然如此,路大人凭什么把我抓进大牢里来?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路大人不追查死因,反而查到我这个软弱妇孺身上,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路重微微扬眉,对她的说法点头表示赞同:“林夫人还真是孤陋寡闻。自从三年前,常敬庐的案子出来后,当今圣上最忌讳的便是私养亲兵、圈养死士,你买凶能买到这帮人身上,说你与他们牵连颇多不为过吧?”路重哼笑一声,“就凭这点,本官就能让你牢底坐穿,如此,林夫人还觉得自己不无辜吗?” 顾晴被路重这话吓得浑身一颤,嘴硬道:“我哪知这些人是死士,碰巧遇上罢了……” “那林夫人还真是幸运,不过……”路重懒得听她说,耸了耸肩:“谁说林夫人没有杀人?” -- 第162页 顾晴瞳孔一缩,紧接着一袋银钱被扔到她面前——这是那日章妈妈给那俩老夫妻的! “本官听闻前几日有两个外地夫妇上淮安伯府寻女,可惜后来找错人了,本官还听说,是林夫人善心大发,说要把两位老人送回家?” 顾晴不知他们连这个都查出来了,颤巍巍的:“……是,是啊!还不许人做好事了?” 路重一皮鞭抽到顾晴旁边的地上,破风声与脆响把顾晴吓得跌倒在地,他的声音跟着沾染了寒意:“人死了,林夫人可知?” “不,不知……”顾晴全身一抖。 “不知?就在当夜,他们的马车行过山道时,山顶一块巨石滚了下来,马夫避之不及,于是巨石连人带车,直接滚下了数十米的山崖,这就是林夫人所说的,护送回家?” 路重这话徐徐说开,像是带着顾晴回忆了那一晚的场景,顾晴忍不住浑身发冷,用力地闭着眼:“天有不测风云,若是当真如此,本夫人也替他们难过,若,若是他们尚有亲人在世,我顾晴愿意替他们奉养双亲……” “林夫人还真是大大的好人。” 顾晴刚想松一口气,谁知路重突然俯下身来:“那林夫人最好给本官解释一下,为何我的人,会在山顶发现林夫人的鞋印呢?” 话音刚落,顾晴瞬间扑了上来,低吼:“你胡说!” 这一声,只有声压,并未对路重造成损伤,因为她还没移动半步,就被两个衙吏压住了。 路重丝毫不动,挥了挥手,紧接着,侧门开了,长笺站在门边,领着一个瘸腿妇人进来。顾晴寻声望去,下一秒,瞳孔一缩——是焦妈妈! 她竟然还活着! 焦妈妈进来后,一眼不看那顾晴,直直跪在了路重面前。 路重盯着顾晴,饶有兴致地问焦妈妈:“焦氏,听说你与那两位老人相识。” 焦妈妈:“是的大人。” “也是你向官府报案说,是顾晴杀害了两位老人。” 焦妈妈:“正是。” “你放屁——” 路重抬声:“林夫人一个官太太,说出的话,还真是不雅。” 然而顾晴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怒言向焦妈妈,与她辩道:“你凭什么说人是我杀的!” 焦妈妈深吸一口气,话里带着深深的怨恨:“……因为林夫人先前就是这般杀害我的!” 路重挑眉,露出满脸意外的神色:“林夫人为何要杀你?” “贱婢!你敢说出来,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断!” 焦妈妈丝毫不为所动,直直地看着路重:“因为,顾晴根本不是镇北将军顾策的女儿——” 顾晴只觉得头皮发麻,看着一旁在做记录的评事,大喝:“胡说!姜辞已经承认了我是她亲姨母,你胆敢空口诬陷!” 焦妈妈跪地俯首道:“世子夫人之所以没说,是因为顾晴对世子夫人的娘亲顾青思有过救命之恩,奴婢今日胆敢直言,也是因为顾晴蛇蝎心肠——顾晴怕奴婢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故意设计陷害奴婢,将奴婢逐出府去,还在城外派人追杀。” “以奴婢多年在顾晴身边侍奉,对她的了解,奴婢敢肯定,顾晴定是觉得那俩老夫妇威胁了她,才会下此毒手,而且她之所以买凶对付世子夫人,也定是因为害怕世子夫人将此事说出去!” 顾晴怒火中烧,只想扑上来咬她:“你有什么证据!你凭什么这么说!” 焦妈妈高声道:“老奴没有证据,老奴除了自己被追杀之外,再无其他可以证明的,但唯有两点,一是顾晴不是顾老将军的女儿,老奴可以作证,二是这些事虽没有证据,但按老奴的说法,全都说得通,所以若是顾晴有可以证明自己无罪的实证,也可以拿出来与老奴对质,不然还请大人判定她是就是凶手!” 路重还真没想过焦氏竟有这般巧舌如簧的本事,倒是省了他不少功夫,他支着手,坐在太师椅上,细细品味,半晌:“本官觉得……焦氏说得对,那么现在就请林夫人自证吧。若是证明不了,那就请林夫人在我们这大理寺的牢狱里,小住几日,前些个令千金住过的牢房,还空着呢。” 顾晴哪里证明得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焦妈妈和那些人根本就是一伙儿的,都想要置她于死地! 顾晴心乱如麻,可到底是没办法了,只得高声道:“我要见伯爷!我可是淮安伯的夫人,我还是陈子酬的岳母,你们凭什么抓我!快放我出去!等我见到伯爷,见到阁老,你们胆敢这么对我,有你们好看的!” 就在顾晴声嘶力竭的时候,石破匆匆进来了。 进来时,浅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疯女人,才走过去在路重身边低声道:“在淮安伯府,又查出了别的东西。” 路重听完,神色一凝,再看顾晴,面上已经收起了玩世不恭,冷白的皮肤在单薄的油灯下,像是玉面罗刹,他难得寒了声:“如今,淮安伯怕是自身难保,本官倒是想看看,谁能护你?” 一句话,叫顾晴心思百转千回,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跌坐下来。 彼时,宿醉刚刚赶回来的林鸿鸣已经被人按在了墙上,双手无助地挣扎,只能靠面色狰狞,阻止萧睿和江逾明进去。 可他那一段一段的残声没有丝毫的震慑力,萧睿让人破开了密道的门,带着人,从入口处满是竹木位置往下走,下头有一个密室。 -- 第163页 江逾明走在萧睿后面,刚从楼梯下来,便听到深处传来的隐约呜咽,以及看到了下头微弱烛光。 一行人一边戒备,一边往下走,在下一个转身时,眼前豁然开明——整个环境幽暗而压抑,偌大的空旷里,只点了两个火把,四面都是铁笼,一个累着一个,叠了两层,看不清里头的东西是什么。 萧睿把灯点着,整个密室瞬间亮了起来,大伙再往铁笼看,里头竟全是人! 二三十个孩子,齐齐被塞在铁笼里,看着都是七八岁的年纪,男女皆有之,他们缩在笼里,看着外面的人,奄奄一息又尽是麻木。 萧睿让人把那些小孩放出来,自己绕着密室走了一圈。 墙上挂着各异的皮鞭,角落还放着带锁的木桶,整个环境除了透着一股血腥气和湿冷之气外,还有一股酒气,让人非常不舒服。 正在这时,一衙吏从笼里抱出一个小男孩时,那男孩竟扒着栏杆不放手,整个人咿咿呀呀地叫唤。 衙吏同他说话,问他为何不走,他依旧咿呀作喊。 萧睿觉得不对,走过去,挤开了他的嘴巴——他没有舌头! 衙吏吓了一跳,手上一松,男孩差点由于惯性摔下来,还是江逾明手疾眼快扶住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一个刚被衙吏抱下来的小姑娘跑了过来,伸手挡在他们面前,把那男孩护在身后:“不许动我哥哥!” 江逾明何萧睿对视一眼,江逾明蹲了下来:“我们不是来抓你哥哥,也不是来抓你们的,我们是要把你们送回家。” 小姑娘警惕地看着他们。 江逾明便先问:“你们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小姑娘捏捏鼻子:“我们都是被家里卖掉的,还以为能去做丫鬟奴婢,不想却来了这儿……” “来这儿要做什么?” “……来这里被打。” 在场的人因为这一句话,全都愣了。 江逾明摸摸她的头,把她打结的头发分开:“是谁打你们?” 小姑娘说话脆生生,她见江逾明这么白的手,碰她那脏兮兮的头发,忍不住躲开了,过了半晌,才咬着下唇道:“这里有个坏男人,隔三岔五就来打我们,还总说我们不听话,不给我们饭吃……他每次来都醉得臭臭的,心情好时,只是坐在那里叫骂,心情不好就拳打脚踢,再再不好的时候,就拿鞭子抽我们、把我们锁在木桶里踢,他还捧着我们的脸说,遇见我们他好开心,可是我们一点都不开心……” 江逾明掏了方帕子出来,递给她:“哥哥为什么不能说话了?” 小姑娘没接又抬手把人护住:“因为我们是新来的,因为哥哥想跑,他跟这里的人说这人是大坏蛋,叫大家都跑,但没人理他,他只能带着我偷偷跑到上面……那天我们看见了太阳,但也看见了那个女人……” “我们不知道她也是坏的,还隔着门板叫她,女人没救我们,还把男人叫来了,哥哥为了保护我,被坏男人发现了,他还说哥哥既然那么能叫唤,那就,那就……”剩下的,小姑娘不敢说,只是一味地垂着眸,自责起来。 上头的男孩似是感觉到了,趴在笼子里,一只手抚在她的头顶。 小姑娘握着哥哥的手,另一只手想扯又不敢扯江逾明的袖子,觉得那个料子好漂亮,半晌,问道:“哥哥,你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吗?能不能把我哥哥也一起救出去?” 江逾明没说话,把两个小孩抱了起来,带他们见到了太阳。 出来时,杜衡已经到了,面上的神色也是严肃,但他们只是颔首示意,再多的就不用说了。 江逾明给他们检查了伤势,眉心的愁云一直没散:“得给他们请个大夫。” 杜衡点头。 没有人去看林鸿鸣,他自己也没想着跑,一个人颓唐地爬在草地里。 淮安伯府被大理寺围了起来,在江逾明要把孩子们送上马车时,那个小姑娘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低声同他说:“哥哥,密室里头还有一个小房间,但不是谁都能进去。” 江逾明神色不变,也轻声问她:“谁能进去?” 小姑娘在他耳边说:“一些长得漂亮的大哥哥和大姐姐……” 江逾明拍拍她的手:“哥哥知道了,好好养伤。” 小姑娘坐在马车的最后面,偷偷掀开车帘同他挥手,嚷道:“哥哥记得来看我们!” 江逾明没应,他一半站在日阳里,一半站在阴影处,许久之后,问人借了灯笼。 - 路边茶肆处,今日热闹非凡—— 茶博士高声道:“你们可知,淮安伯府被彻查了!” “我也听说了,圣旨刚下!说是把淮安伯,不,如今该叫林鸿鸣了,皇上把他被贬为庶民,乱棍打出京了,真是大快人心!” “今日他被骡车游街示众时,不少百姓扔烂菜叶子,都快把他人给埋了!” “你们可能没听说啊,这个林鸿鸣可真不是个东西,他堂堂一个伯爷,去花楼吃酒还赊账,老鸨问他要钱,他还打人!打女人!” “打女人算什么?他还打孩子呢,六七岁的小孩从府里抱出来,身上都没一块皮是好的了,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疯病!” “除了林鸿鸣,还有他夫人,谋杀亲生爹娘,简直罪大恶极!” -- 第164页 “他夫人不是顾老将军的女儿吗?怎么她还杀了顾老将军?” “不是不是!那女人根本不是顾老将军的女儿,是顾老将军抱养的!” “那她先前还见人就说顾家苛待她?自己不是亲生的不知道啊?插身凤毛还真当自己不是鸡了!” “大理寺审了一晚,那人才招的,别看大理寺办案手段雷霆,管用就行,这些个坏人,就得好好治治他们!” “这个顾晴,怎么攀判啊?” “判了绞刑,还真是恶人有恶报。” …… 这日还没到暮色,大理寺和宫里接二连三传出的消息,让整个奉京都震了一震,毕竟好多年都没听到这种热闹了,只是在大家的热闹喧嚣背后,无人记起淮安伯府还有个大小姐,林婉仪。 昨日出事的时候,林婉仪便从家里跑出去找爹了——前日陈家上门提亲,两家叫唤了庚谱和定情信物,然后爹就跟着陈子酬一道出门吃酒去了,整夜都没回来。 林婉仪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再回来时,官府的人已经来了。 她认出那些人是大理寺的,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只能继续去找爹,可爹没找到,找到的东西,让她触目惊心—— 陈记酒楼旁边的巷子里,林婉仪带着帷帽匆匆路过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退了回去,确认不是别人,正是刚跟她订了亲的未婚夫,陈子酬。 可分明是她的未婚夫,现如今未婚夫正把他的小娘压在巷道里亲吻,另一只手还不规矩的到处游走。 林婉仪惊住,瞬间退了回来,整个人头皮发麻——陈子酬和他娘私下竟是这种勾当!那她怎么办?他们已经定亲了,而且他们还已经…… 她想到这里,全然忍不住,下一秒生生地呕了出来。 再次振作起来时,林婉仪整个人面色煞白,她扶着墙想回家,可好不容易回到府里时,才发现已经物是人非——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下人,到处都是官兵…… 再后来,她听说爹因为虐童,被贬庶民,乱棍打出京城了,娘还杀人了,不日便要绞刑,而且她真不是顾策之女,她还能去哪? 夜深了,林婉仪站在长安街上,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举目无亲,她不想回族里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不能忍受再见到陈子酬,她站在泾水桥上,第一次觉得这条河是这么干净…… 夜里开始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 姜辞一边坐在榻上看书,一边竖着耳朵听江逾明和长笺说话,听到一半,书都掉了。 江逾明听到动静,让长笺先回去。 “这么不专心?” 姜辞滚到床榻里侧,又从里头滚出来,滚到江逾明身边:“哪有,我已经看到游者举着火把,进山洞了。可他们进到一半,便害怕了,说‘不出,火且尽!’,然后就打了退堂鼓。” 江逾明把书拿了过来,继续给她念。 姜辞枕在江逾明的腿上,故事很精彩,但没一会儿,姜辞便开起了小差—— 那日,他们两人商量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姜辞便佯装自己要去虞府,但其实马车行到一半,她便接着驶过拐角的功夫,在一个视线盲区,下了马车。她和江逾明当初也只是想把那些人揪出来而已,没想过后头还会有这么多事,也没想过表面光鲜的淮安伯府,背地里竟会有如此多的龌龊…… 但好在一切终归水落石出,恶人已经伏法。 江逾明念到一半,发现她不专心:“在想什么?” 姜辞答:“在想这些日发生的事,如果写成传奇或演义一定很精彩。” 江逾明低头轻轻吻她,这是一个不含情|欲的、安抚的吻。姜辞这几日的睡不好里,江逾明都这么吻她。 这个吻很长,把姜辞亲得晕乎乎的,枕在他膝上,眼睛懒懒地睁不开,江逾明重新给她念书。 游记不长,打退堂鼓的人并不一是没有收获,至少念着念着,姜辞睡着了。 奉京的初雪很美,也很安静,飘了漫天的鹅毛,丈量了长空到陆地的距离。在姜辞下一次醒来时,江逾明问她:“你平日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她犹豫地说:“……什么都想。” “想我了吗?”江逾明把人团了团,拖进怀里。 听她肯定道:“我总是想你。” 第72章 很喜欢猫 这几日的早朝, 可谓风云诡谲。 因着林鸿鸣虐童之事,刑部尚书仇齐被查处。仇齐虽并未参与虐童一事,可他明知林鸿鸣癖性, 却依旧给其提供孩童,更是罪加一等。 今日上朝, 杜衡把折子递上去后, 皇上震怒, 没过晌午,圣旨便下了, 说是要把他贬到南蛮去。 这会儿宫道上还积着薄雪,踩上去软绵绵的。 杜衡走在江逾明身侧, 却是难得的愁眉不展:“林鸿鸣被逐出京, 仇齐也跟着倒台,如今整个刑部, 做主的人一下变成了雷勇。这桩案子风风火火地闹了一遭,满城喧嚣, 可思来算去, 竟是谁也没捞着好处,除了雷家。”杜衡感叹, “雷勇还真是好谋算啊……” 江逾明看着脚下的路,心想不是雷家,而是陈家。 那夜和黑衣杀手交锋之后, 江逾明便一直好奇,顾晴这样深宅大院出身的官太太, 是怎么和死士联系上的, 虽然不排除确有可能, 但江逾明还是偏向于顾晴其实不知这些人是死士。 -- 第165页 她误以为这些人, 同她收买去追杀焦妈妈的人一样,只是些地痞流氓,毕竟那些人表现出来的水平和水准,确实和地痞流氓无异—— 任务失败后,无一自杀,被生擒大理寺后,又轻易招供,就是半路出家的人都没他们利索,金条和契文随时带在身上,就好像是准备着被抓一样,活像是第一次干这行当的。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死士的事情一出,搜查淮安伯府是必然,搜查淮安伯府,很难不发现地下密室,两件事叠在一起,林鸿鸣自身难保,仇齐也必遭牵连,这件事发展到现在,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雷勇。 他在任刑部任侍郎多年,到这个年岁已经难有什么功绩了,想要升官,除非侦破大案,这事太难,但若是顶头上司没了,他不就顺理成章升上去了? 可常敬庐的事情出来后,雷勇敢蓄养死士吗? 江逾明觉得他不敢,可想一想他背后之人是陈鹏,这事就说得通了。 “那日从淮南伯府救出来的那些孩子呢?” “都安置在附近的医馆了,人数多,伤势不一,要等全部好起来,起码得个把月。” 杜衡道,“而且等伤势好全之后,如何安置,也是问题,毕竟这些孩子是被家里卖掉的,若是送回家,只怕又逃不了第二次被卖的命运。” “……奉京的茶馆酒肆这么多,总能有办法的。”江逾明想到姜辞的那家小春茶,“对了,那对兄妹如何?” 杜衡一击掌,说险些忘了:“那两人被路重带回路家了。” “路重?” “这两个孩子就是我在城中追查的其中之一,也就是刚被送进淮安伯府。林鸿鸣大概也是怕出人命,给那个男孩草草治疗过,除此之外,妹妹几乎没受过伤,两人这几日在医馆帮着打杂,路重来看过他们一次,知道他俩无家可归,便把他们收留了。” “我看你俩笨手笨脚的,在这也是碍事,还是跟我走吧,给你们找点傻事干。”杜衡摊手笑,“这是路重原话。” 江逾明跟着笑了,相处久了,也知这人就是口是心非。 杜衡边下楼梯,边乐呵,想到什么:“对了,路重还升官了。” “喂,我升官了。” 小春茶楼,路重刚下差就来光顾了,这会儿说着话,把桌上果盘里的一个小橘子,抛到虞婉面前。 虞婉正在擦桌子,突然听到他的声音还吓了一跳,忙把要滚到地上的橘子握住,转头对他道:“我听说了,是淮安伯府的案子,恭喜路大人!” 路重稍稍满意,可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别的:“……没了?” 虞婉垂眸深思,挤出一句话:“祝路大人往后,事事顺心、前途似锦,官运亨达、步步高升。” 还事事顺心呢…… 路重不满意,靠在那张油得发亮的木桌边:“既然我升官了,虞小姐不请我吃顿饭,怕是不合适吧?” 虞婉失笑:“这是什么道理?既是路大人升官了,那请客的不该是路大人吗?” 路重立马道:“行啊,我请你。” 话音刚落,外头乌泱泱进来一群人,看服色还是一个官署的,边走进来,还边吵吵嚷嚷地说闲话—— “路大人选的这酒楼还真够偏的,看起来很一般啊……” “我还以为路大人请客,起码会是陈记,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小破茶楼。” “真不知道该说路大人小气,还是该说他品味独特……” …… 虞婉看到有客人来,也没功夫听他耍贫嘴,把小橘子还给他:“有客人来,我便不跟大人多说了,还要忙呢。” 路重看着她刚说完就急匆匆告辞的身影,嘀咕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家茶楼呢。”说完,又回头看了那群人一眼,嫌弃,“啧,来的真不是时候。” 虞婉要走时,已经接近星夜高悬了。 她接过阿春姐给她打包的饭菜,挑了个大路回家,不想刚离开茶楼没几步,就被一双长腿挡住了去路—— 她借着灯笼看人,迟疑地喊了声:“……路大人?” 路重喝得有些醉了,脸上带着一小团红,听到她的声音,便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虞婉被看得有几分尴尬:“……这么晚,路大人还不回家?” 街道和夜色一同静了片刻,到底无人答她,虞婉以为他是醉了,没听清,还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 嗯,没反应,不过虞婉想,以路重的家世背景,他再怎么醉,也会有人来接他的,不用她操心。于是,虞婉换了只手提食盒,同他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家,就先告辞了。” 音落,路重忽然用鞋尖碰了一下虞婉的鞋尖,睨了她一眼:“我喝醉了,走不动。” 虞婉:“……”这是反应迟钝了吗? 她耐着性子:“那怎么不叫府里的人来接?” 路重没答,反而说:“你送我。” - 修远侯府。 林氏和江娴知道淮安伯府出了事,整个人都不好了,像是所有的黄粱一梦全都到了梦醒时分,皇上一道圣旨和满城喧嚣给了她们一记重重的耳光。 江娴站在林氏身边,一脸急躁:“娘,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江娴着急,林氏更急,她都心急如焚了! -- 第166页 原先,林氏最为仰仗的便是她的出身,可如今她甚至不敢出门,更别提见到柴氏和张氏。这两日她一直待在屋中惴惴不安,侯爷甚至因为这事来找过她一次,但也就只是同她说,“你娘家最近出了事,外头不太平,最好别出门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既已进了江家的门,就是江家的人,应该不会受此牵连的。” 原本林氏就已经够慌了,听完侯爷这句话,更是坐立难安,没了娘家,她所能依靠的,便只剩侯府,可只剩侯府,便是没有依靠。 侯爷不宠妾氏,江逾明又稳坐嫡长之位,她在侯府,真真就只剩孤立无援了…… 江娴见林氏面色惨白,也只能战战兢兢地问:“娘……那我的婚事,怎么办?” “怎么办?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恰是这是,月见匆匆往里来,禀告时,连头都不敢抬:“姨娘,方公子和方夫人上门提亲来了……” 林氏握着的手,紧了又松,到最后,只是无力地拍了拍江娴的手背,什么也没说…… “昔来人似花,今来花似人。”方润贤撑起一把油纸伞,给江涟挡住天上的雪。 江涟今日穿了一身月白束领长裾,外头罩着件红色的斗篷,几分颜色映上几分雪色,比青山那日相见,还要艳丽动人。 “江涟从没想过方公子真的会来。”这句话是她真心实意。 方润贤笑问:“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伪君子吗?” 江涟摇头道:“方公子莫要多想,我,我只是以为你与我三妹妹早已郎情妾意,私定终身……” “怎可能?”方润贤在她面前站定,“江姑娘可千万不要误会,我第一次见面便喜欢上你了,与你三妹妹的那些过往,也不过是因为家中长辈相逼,我对她,不过是哥哥对待妹妹,照顾罢了,我真正喜欢的只有你。” 江涟还从没听过男子这么直白的陈情,当即红了脸:“方公子又打趣我……” “我是真心实意的!”方润贤握住她的手,“今日我和我娘上门,便是为了跟侯爷提亲……江涟,你会答应嫁给我的,对吗?” 江涟被他握住的那片肌肤滚烫,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她却没有推开,连心口,也被他这句话说得怦然直跳。 她险些就要答应了,可又告诉自己,她不能,到最后只能推脱:“……这事还得爹做主。” 这便是半个答应了,方润贤冲着她开怀地笑起来:“江涟,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娶你,跟我爹娘顶嘴,我还在我爹的门前站了一夜,那天夜里好冷,但是我没走,因为我跟他说,若是他不答应,我便不走……” 江涟原先还笑着,听到一半,笑意渐渐隐在雪中。 “我还因此病了三日,险些就不能来见你了,幸好后来爹看到了我对你的情谊,才允了我们这桩亲事,答应我来娶你。”方润贤说着,面上隐隐带着几分自豪,“江涟,像我这般孝顺又守礼的人,竟为你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感动吗?” “……感,感动。”江涟眼底的笑意融化了,她深吸一口气,“谢谢方公子为我做的一切……我会记一辈子的。” 方润贤来找她,便是为了和她说这些,这会儿听到她这般说,不由觉得江涟不愧是他喜欢的女子,既善解人意又小鸟依人。 他撑着伞陪江涟往正殿去,边走还边帮她提裙,说是怕她沾了风雪。 “这只是些小事,不足挂齿,不过我倒是愿意为江姑娘,做一辈子。” 风雪渐盛,悄悄迷了来路,一团素白之中,唯剩两个影子,他们忽远忽近,看不见真心。 江逾明回到琇莹院时,姜辞正和长笺在说话。 他发现这两人最近混得很熟,就好比现在,他们正凑在一起,给猫量尺寸…… 他走过去:“在做什么?” 第一个音一出,长笺立马规矩站好:“世子。” 姜辞也仰头看到他,然后渐渐往后靠在他身上:“天越来越冷了,想给猫咪做两身衣裳。” 江逾明顺势捏了捏她的下巴:“很喜欢猫?” 长笺识趣地退下了。 姜辞哼笑一声:“没有了,只是觉得同它还挺有缘分的。” 这猫是更夫捡到的—— 那夜,更夫之所以会死,便是因为他在路边捡了这只被母猫遗忘了的小猫,耽误了脚程,恰巧撞上了想要行凶的人。 从前,姜辞总听着打更声入睡,如今他间接因为她而遇险,而她却救下了他救过的小猫,这如何不算是一种缘分? 江逾明看她手不离猫,就道:“可以养一只。” 姜辞摇头:“平时跟长笺借来逗一逗还成,自己养就算了,我不够细心,也不会照顾猫……而且长笺把它养得挺好的,我刚见到它那会儿,它病恹恹的,这会儿看着已经很精神了!” 闻言,江逾明刮了刮她的手背,发现是暖的,便又捏了捏:“我最近把你养得也不错。” “说猫呢,不正经。”姜辞捧着猫怼到他面前,“是吧,嘟嘟?” 江逾明笑了,又问:“这是什么?” “是它的名字。” “已经取好名字了?” “没有,还在取呢,想看看它对哪个有反应,就取来做它的名字。”姜辞解释完,重新捧着猫,挨个念,“只只,花花,团团,咪咪……” -- 第167页 “乖乖。” 姜辞瞬间抬头:“啊?” 江逾明垂下眸,用手捏了捏她的后颈,像捏猫一样:“……无事。” 试着叫一下而已。 第73章 你去哪了 寒霜渐渐下了, 青杨院里,江涟坐在椅上,等姨娘回来, 不想这一等,便时近天黑。就在她快要坐不住时, 屋门外传来了声响。 张氏难得面露喜色, 提裙上阶, 步下生风,可就在她看到江涟一脸愁容时, 便把笑意收了起来:“姨娘的好涟儿,怎么了?这般愁眉不展……” 江涟扶着张氏的手, 让她坐下来:“姨娘, 我当真要嫁给那个方润贤吗?” 今日庚书和信物都已经交换了,再问这种话不是惹侯爷难堪嘛?可是张氏没有这般说, 她问江涟:“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涟便把今日的事告诉了张氏,说完后, 面上一脸愁苦:“他在他爹娘面前这般为我说话, 往后我嫁过去,又该如何自处?他爹娘会不会看不上我, 说我品行不端,不是良妻……” 张氏抚着她的手背:“你是我教养长大,往后是不是良妻, 姨娘还不知?况且还有侯爷在呢,怎么可能看着你被方家欺负?”张氏语重心长道, “涟儿, 你要记着一件事, 你若是有个好的娘家, 夫家便不敢轻易欺负你。”这也是张氏为何会愿意千里迢迢来到奉京做人妾氏的原因。 江涟握着姨娘的手,听懂又没听懂,惴惴不安间,只得把另一桩心事,说给姨娘听:“今日,方公子把这些事告诉我,着实让女儿心中难安……他若真喜欢我,怎会把这些事挂在嘴边?他分明,分明是在逼我一定要嫁他。” 方润贤说了这般多,专程来说这一程,言外之意就是:我为你做了这般多,还忤逆我的爹娘,我变了,因为你变的,难道你不该做些什么回报我吗? 江涟一想到这,便觉得可怕,她怕就怕在方润贤觉得自己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了,那将来,他便会向她索要更多报答……顺心顺意还好,若是两人生了什么龃龉,只怕江涟这辈子都要矮他一头了…… 姨娘说得对,在家世面前,或许她可以不输,但其他地方呢? 并不是只有出身和背景可以让一个女子难堪的,一句话一件事一个动作那些细枝末节都足以让一个人无地自容……就像从前她在江娴面前一直很自卑,便是因为她的音色遭人话柄,让她始终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今日,方润贤给她的,便是这种感觉。 她之所以跟江娴争,想的是往后能挺直腰杆做人,可真的行吗?若是往后一辈子都要在方润贤面前卑躬屈膝,那她现在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江涟轻声叹,她也知自己敏感多虑,可她是真的怕…… 张氏如何不懂这些儿女家的心思?女儿当真是随了她——从前未出阁时,她也是诗情画意,追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佳话,可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真的情深? 当初嫁给侯爷时,不就是? 风神俊朗的武神,温柔小意的娇娥,谁看了都说是天生一对,可只有张氏自己知道,侯爷从来就不曾喜欢过她…… “嫁吧。”张氏柔声道,“多少盲婚哑嫁的夫妻不照样过得和顺安康?更何况方公子是真喜欢你。你若担心往后他心有两意,立侧纳妾,那便早早给他生个儿子……等你给他生了儿子,便不算欠他了。” 江涟被姨娘这番话说得心弦微动,全然没注意到姨娘后来那声长长的叹息:“等你生了儿子,便知道,从前种种,不过过眼云烟……” 初雪刚停,寒霜渐至,今夜又凉了许多。 江逾明沐浴出来后,不见姜辞,以为长笺守夜,她是又找长笺去了,便起身去耳房看了一眼。 没见着人。 回来时,见到云霜,又询问了一遍,云霜也说没见着夫人。 江逾明皱了眉,看天色这么冷,不知这人能去哪,又看这天色这么早,出门也正常。他在门前立了片刻,想着还是进屋等。 谁知刚拿了本书到榻边坐下,里头的被褥突然动了,忽地一下把他罩了进去,是姜辞轻快的声音:“抓住了!” 江逾明眼前一黑,紧接着便闻到了姜辞身上的味道。 “你好慢,我等了好久。”姜辞躲得太久,出了一身热汗,可碰到他衣裳是冷的,便没把被子掀开,反而折腾着把被子捂实,然后握起他的手,把热意传给他。 江逾明任她握着,失笑:“这又是在做什么?” “吓你啊。”姜辞盘腿坐在他旁边,被子撑起她尚且勉强,如今多了一个江逾明,下层漏了一层光,以至于两人能在咫尺相近的距离里,看清对方的表情,“怎么,有被吓到吗?” 江逾明看她脸上出了层薄薄的汗,像是玩得很开心,便说:“吓到了。” 姜辞开心地靠在他身上:“你去哪了?身上这么冷。” “……去,去玩了一下。” 姜辞立刻坐起来:“去哪里玩?” “外头,踩雪。” “我也要去。”姜辞大声道。 江逾明同她躲在被子里说话,闻到她身上的香,有些不想动:“你出汗了,一冷一热,待会儿该着凉了。” “一会儿汗就消了。”说着话,姜辞便从被褥里钻了出去,可还没钻到一半,就被江逾明拉回来了:“明日还得早起,去华霜殿给太后贺寿。” -- 第168页 “啊——”姜辞不满意了,不满意早睡,不满意早起。 江逾明连人带被褥团了团,扑到榻上,把脸埋在她发间:“明晚再带你一起玩。” 姜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脖子被他的鼻息弄得痒痒的说不出话,可动了动,却又一点没挣开,只能任人抱着,努着嘴:“我要被压没了!” 江逾明把人放开了,重新搂进怀里睡:“嗯,我吸一口。” 姜辞捂住他的嘴,把人咬了回去。 次日清辰,姜辞起了大早,坐在镜前通发时,眼睛都是闭着的——今日这发,得绾妈妈梳,今日要进宫,妈妈说了最好梳个凤头,云霜拿不准,姜辞便说等绾妈妈来弄。 江逾明从净室出来时,看到姜辞已经坐在案前了:“起这么早?” 姜辞转头看他:“在等绾妈妈梳头。” “要梳什么?” 姜辞晃了晃脑袋,说:“凤头,要显得我稳重端庄一些。” 她说完这句话就笑了,也不知昨晚是谁在玩躲猫猫。 江逾明越过她,从匣子里摸梳子,说要帮她通发。 姜辞隔着镜子抬头看他,这人刚从净室出来,发梢还沾着水,衣裳也不好好穿,弯腰时胸膛都露了一半,好生不检点。 姜辞偷看了一会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连忙反手揪他的衣领:“快去换衣裳,绾妈妈来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动静。 江逾明本就靠在姜辞身上,见她这般动作,忍不住笑了一声,把她的手心都笑麻了。 绾妈妈进来时,厢房里恢复了假正经,她给姜辞正了正脸,随手拿起桌上的梳子,还没用呢,忽然就道:“小夫人这把梳子还真好看。” 什么梳子? 姜辞抬眸,竟是江逾明从循州买回来的那把红豆梳子! 这梳子一直被姜辞放在梳妆匣子里,也不是忘了,就是有些舍不得用,云霜定不会随意动她的东西,这会儿摆在桌上,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拿出来的。 借着出卖色相吸引她的注意力,某人的小心思还真是多。 姜辞一边梳头,一边拿余光瞪江逾明,只可惜江逾明在里室,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是直到上了马车,才好好说上话。 她戳他的手臂:“江世子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江逾明轻咳一声,想到她方才挤眉弄眼的模样:“没见你用。” 当初不用,是因为不知江逾明的心意,后来不用:“有点舍不得。” 这种夹着情愫的东西,江逾明还是第一次送她,若还是从前在书院那会儿,她定要威胁他说这就当是定情信物了。 “送你,就是想看你用的。”江逾明侧头看她。 “会用的,以后再用嘛。”可以先用别的。 江逾明就道:“以后还有。” - 华霜殿。 寿宴从辰时开始,宫殿里便已是歌舞升平,九曲回廊,亭台水榭间,穿着艳丽宫装的宫女端着御膳房特质的点心,步子款款地往主殿去。 石破走在路重身边,怀里还抱着一盘点心果子:“这宫女,就是好看,连上个菜,都能走出花来。” 路重觉得他没出息:“好看你就抓紧时间多看几眼,省得一会儿命就没了。” 石破讪讪收敛目光,啧,说的也是,再好看也是皇上的女人,皇上的女人岂是他这种走夫狱卒能肖想的?不过有话不能好好说嘛,非得命啊死啊的:“路大人今日心情不好?” 他能高兴嘛? 这太后寿宴巡防的事,本不该落到他头上,但禁军那边求到了萧睿那,说是想请几个功夫好的压阵。可萧睿自己揽的活自己不上,偏偏叫他去顶班,问他,他就说今日江素卿也会来…… 这会儿他遥遥望见那几个成双成对的人影,心情很不是滋味,他只是叫姑娘送他,姑娘还跟他说,家里有门禁。 路重心情不好,脸色很臭,才走几步,石破又叫他:“宁王殿下也来了……” 宁王是正闻帝赵胤的六弟,其生母是当今太后,亲娘寿宴,儿子怎可能不来? 别看如今皇上是皇上,太后是太后,但赵胤可不是太后的亲儿子。 赵胤的生母是庄贤皇后,也就是先帝的第一任皇后,庄贤皇后在位时素有贤名,如今天下女子大多能进学堂,便是庄贤皇后鼓倡落实的。 但也可惜,庄贤皇后在三十二岁时,便突发恶疾薨了,如今的太后陈氏,是在一年之后,才成了皇后。 陈家在朝素来野心勃勃,太后又岂是庸碌之辈?她执掌凤印多年,一直处心积虑地想扶持自己的儿子宁王登基,联合陈家一起使过的手段无数,可到底是算不过先皇。 后来赵胤登基,太后便替宁王向皇上讨要了大梁最富饶辽阔的州府做封地,可封了之后还不算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太后又以年事已高为由,希望儿孙膝下承欢,不放宁王去往封地,这便是一而再;宁王留在奉京总需要住处吧?但也不能把人留在宫里,太后又向皇上在长安街要了一座府邸,挂了牌匾,宁王府。 这些年,这宅子扩修得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越过礼制了。 路重远远看着坐在软轿上的宁王,那人像是无骨一样四脚朝天地躺在里头,边走还边逗弄路过的宫女,高嚷着让宫女姐姐喂他吃葡萄。 -- 第169页 他同石破道:“我若是宁王,现在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第74章 确实好看 另一边, 路重看着觉得不是滋味的二人组之一——江逾明和姜辞正在华霜殿附近东转西逛。现下皇上和太后尊驾未到,众人哪敢像宁王一样为所欲为?都只是规矩的在外围等着进场。 姜辞今日穿了那身芨红的蝴蝶戏柳褙子,又有藕荷色的束领襟衫作衬, 整个人站在皑皑雪景之中,看着明艳又动人。当初荆州名绣云娘给姜辞裁嫁衣时, 便说过:她所见之人, 没有数万也有八千, 却从未见过一人,穿红色能胜过姜辞。 她长得白, 却不是冷白,整个人像是瑞雪一般, 眼皮上一点红本就独特, 更何况是一袭红衣。有人穿红衣魅惑,有人穿红衣喜气, 独独姜辞,她能把红衣穿出潇洒来, 行止间带着红尘一笑, 却又不沾俗尘。 姜辞把手背在身后,步子比平时慢了些:“今日来的人可真多。” “今年太后六十大寿, 是个整数。”江逾明看她走得慢,“步摇重吗?” “是因为要稳重些了。”姜辞扶了下鬓发,“但步摇确实重, 也确实好看。” 江逾明看她头上的金雀衔珠,又重新看回她面上:“是好看。” “我从小时便喜欢这些花哨的首饰。”姜辞说完, “不许笑我俗气。” 哪有书礼门第的小姐喜欢金玉首饰的?往严重了说, 就是败坏门风, 而且像江逾明这般的清雅之士, 也都是寡玩饰。 江逾明不笑,问她为何。 “这些首饰看着花枝招展,抢人眼球,却是不可否认的做工精细。”那些素梅簪子虽胜在意境,但有时就是与这些花里胡哨比不了,姜辞想起旧事,“小时候我还偷过娘亲的发饰来戴,当时看着它好看,没想那么多,也不知我头发软,根本架不住,第一回 戴,就把东西摔了,那钗子还是双飞燕,坏了一边,不好看了。” 江逾明很喜欢听她讲旧事:“后来呢?” “后来房里的嬷嬷告诉我,这双飞燕的钗子,是爹爹送给娘亲的定情信物,还同我说,这是爹爹花了一年的俸禄才买到的,我不敢告诉爹,着急了一晚,想出的法子也只是去买一个新的,回来替上。” “一年的俸禄……”江逾明估摸道,“你那时去哪要这么多银钱?” “我有压岁钱啊!”姜辞笑起来,“说起压岁钱,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爹了。” 江逾明:“……?” 姜辞给他解释:“按我家的族规,过年时压岁钱是不能多给的,说是为了保持淡泊清雅的家风。族里还曾明文规定——年底压岁,一文尚可,五文最宜,九文过多,还文邹邹的说什么文浅意深。” 江逾明也是没想到姜家竟比窦家还要讲究这些酸腐规矩。 “为着每年这几枚铜板,我拜年拜得很勤,五个铜板、五个铜板的攒,攒一个过年,才勉强能攒够一贯。”姜辞越说越开心,“但你爹不一样,有一回,侯爷到我家拜年,还给我红包了,我当时拿到红包时,晃了晃,听到两个声响,还以为是两个铜板,回去倒出来一看,竟是两个金叶子!” 江逾明的神色顿了下,半晌:“是嘛……” 姜辞点头:“多亏了这金叶子,我才能拿出买钗子的钱。不过后来买是买回来了,却和原来的还是有不同,没过多久就被爹发现了……不过爹爹没训我,还同我说,‘阿辞的这个,算作你送娘的礼物,爹爹的那个,我们一起把它修好,好吗?’” “因着这事,我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买到。” 江逾明点头:“岳父教得好。” 姜辞邀功道:“他可没教,是我自己悟的。” 江逾明就道:“冰雪聪明。” “主动夸我了呢。”姜辞又笑起来,最近她笑的次数有点多了。 不过这句夸奖,倒是让姜辞想起了前世,她暗戳戳道,“前世认识你时,你都不会夸我,唯一夸一次,还是跟着爹一起夸的。” 江逾明微怔,随后揉了揉她的发顶,承诺:“以后我每天都夸你。” 姜辞向他伸出手:“承诺之后诺言才算生效,方才那句不算,江大人今日还欠我一句夸奖。” 真不愧是小春茶的二掌柜,这生意可是让她做明白了。江逾明点了头,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这一路种着红梅,红梅覆宫墙,藏着隔院香。 姜辞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夸:“不夸吗?”在等着呢。 江逾明攥着她的手不说话,她便以为他是反悔了,于是乎,在他手心画圈圈。半晌,江逾明笑着:“只能夸一句,确实得斟酌一下。” 这人是真变坏了! “……那就多夸几句嘛。”谁会嫌夸夸多呢? 姜辞笑着在等,江逾明笑着在磨,两人还没说上话,走了几步,迎面便看到了杜衡和杜夫人。 杜衡招手:“逾明兄,这么大的华霜殿都能遇上,咱俩还真是有缘!” 江逾明摇头叹:“确实,我一路绕着你走的。” 杜夫人和姜辞见礼后,皆是笑了。 原都以为,这俩人的性格会是杜衡揶揄江逾明多些,没想到竟是反过来。 只不过她们有所不知,这事在一月前,可全然不是这样的。 杜衡听完也不恼,就问:“你们也绕着华霜殿走了一遭,怎么,感觉如何?” -- 第170页 他看江逾明,江逾明便看姜辞,姜辞就道:“华侈。” 杜夫人便跟着应:“靡费。” 正闻帝刚即位时,便下令修葺华霜殿,起初众臣以为皇上是想建行宫,纷纷上表痛斥这事奢靡。后来一听说是供太后居住,又纷纷改了话,说圣上孝顺。 孝顺过后,华霜殿修葺的费用便从三万两,直接加到了八万两,以致如今华霜殿夏能避暑,冬能保暖的威名在外,成了远近闻名的宜居圣地。当然,这圣地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当初修葺时,整个华霜殿半个地底都被掏空,改成了冰窖,存放果蔬不说,极大部分空间就是拿来储冰,而且华霜殿中,池塘颇多,池中还连着三月泡着冰块,这也是为何人们总说华霜殿有仙气。 至于冬日,便更不用提了,湖水多本就不容易冷,炭火供得多,地龙烧得旺,帘子遮得实,哪可能还会冷? “皇上对太后,还真是大方。” 杜衡击掌:“谁说不是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才是亲母子呢。”杜衡啧啧作叹,“暂且不说皇上每年为修葺华霜殿所耗费的银两,就说今日太后出宫——三千稚童夹道吟诵,虽不是发银钱,但每个孩子都得了一套新衣裳。这衣裳可不简单,全是锦缎!花费的银两足足有上万两!” “司衣司连着多少外头多少绣坊,每件衣裳上九九八十一个寿字,就这么发下去,面上没银两确实看着低调,可银子都花在暗处了,我随便算一算账,心里都在替户部滴血。” 可滴血又如何?寿诞还是得办,而且还得大办。 近来皇上对陈家的打压已经隐隐形成态势,先是前头雷呈的案子,再到最近的潮州霉米,有心之人定已察觉,立场不坚定者,已经开始动摇——毕竟陈家再怎么权势煊赫,这天下也不是陈家的天下,这是赵氏的天下。 可他们虽知道理,却也不敢轻易表明立场,他们一方面想支持皇上,但又恐于皇上对陈家打压太过,若是哪天把陈家逼急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山谁姓之事,不到最后一刻,也是难说。 但这时候,若是皇上一边打击陈家,又一边拉拢太后,那就不一样的,不知道的人以为皇上这是自相矛盾,可实际上,皇上就是温水煮青蛙,他是在告诉诸位,他不激进,所以不至于鱼死网破,他也是在告诉陈家,他在给陈家机会。 一收一放,这是权衡之术。 江逾明摇头,示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四人又开始说起风月来。 不多时,太后和皇上的尊驾到了,众臣携家眷跟在后头,遥遥的听不清前头在说什么,但看皇上面上带着笑,便跟着一起笑。 “他们在说什么呢?”石破仰着脖子看。 路重头都没抬,用捡来的叶子折纸:“好看吗?” “还行。” “大概就在说这些。”路重道。 前头,皇上和太后走过戏台,听见上头唱艺俱佳的《八仙贺寿》。 赵胤驻足道:“母后觉得这戏如何?” 太后目光慈祥地扫过那些戏子:“唱得不错。” 赵胤展颜:“母后喜欢就好,不枉儿臣千里迢迢把人从广州请来。” 太后欣慰又满意:“如今哀家有你和禛儿膝下承欢,哪还讲究这么多?老骨头一把了,这些优孟衣冠让哀家来听也是浪费,下回敷衍敷衍哀家就好。” 话是这般说,但真的应了就是傻子,赵胤道:“母后凤体康健,明明是百岁之相,怎可妄自菲薄?” “还是皇帝孝顺啊。”太后感慨道,“你治国有方,社稷安顺,百姓爱戴有加,如今又有陈鹏等贤臣良相在旁辅佐,哀家看这大梁江山,已有盛世之兆。” 陈鹏刚被降级没多久,这时候敢说他是贤臣良相的,怕也只有太后了,可说了又如何?盛世二字一出,众人都得跪地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正闻帝便道:“这盛世哪可能只是儿臣的功劳?母后的殚精竭虑,百姓都看在眼里,有母后您在,才是江山社稷之福。” 姜辞站在江逾明身侧,看到前头说了这么多话,其实也就是听到这几句,看来就算是当了皇上和太后,还是免不了相互吹捧吹嘘,做人真累。 她拍拍江逾明:“还是你好。” 江逾明大抵能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眼底却都是笑。 赵胤跟着太后进了行宫,太后忽然按着额角:“哀家比不得皇帝操劳,可眼下却也为一事头疼。” “母后尽管直说。” “也是老毛病了,还是头疾,吃了太医院好些药也不见好。” “原先不是说这方子有用吗?”赵胤话里藏着急切,“太医院这帮庸医!” “不怪他们,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从前那方子,也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既然太医署治不好,那便让朱恒帮朕拟道旨意,就说天下有能根治母后头疾者,赏百金。” “哀家知皇帝孝顺了,不过寻医的法子太慢了些,而且也不知何时才能治好。”太后顿了一声,转尔又道,“不过近来头疾发作时,多亏禛儿时常伴哀家左右,夜里读书给哀家听,听到禛儿的声音,哀家竟能入睡安然,整夜无梦,连头疾也缓和了许多……” -- 第171页 这话说到一半,赵胤便知她想说什么了,下一秒—— “只可惜禛儿不能时常出入宫中,今儿哀家寿诞,哀家便想跟皇上求个恩典,让禛儿搬进宫里小住一段时日如何?” 第75章 纨绔王爷 黄昏西沉日暮。 宁王赵禛在偏殿同宫女玩闹了一会儿, 刚出来,就听人禀告,说是皇上没答应太后的请求。 赵禛用热帕子擦手, 嘀嘀咕咕的:“皇兄还真是小气,本王只是想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他以为我要抢他皇位不成?难不成本王进宫住一下, 就能成皇帝了?” 宁王的近侍长喜, 上前低声道:“王爷莫气,皇上这是妒忌王爷呢。” 赵禛略略给了他几分眼色。 长喜继续说:“王爷您想, 今日皇上为太后做了这般多,又是颂诗又是戏台的, 可太后却句句不离您, 这可不就让皇上难过了吗?”长喜见自家主子神色稍霁,便知这话说对了, “表面上看,皇上不愿意您入宫是因为前嫌, 可这么多年过去, 您的心思秉性,皇上还能不清楚吗?说到底, 皇上就是在妒忌太后偏心您。” 赵禛被哄好,得意道:“太后可是本王的亲母后,不偏心我, 难道还偏心皇兄不成?” 长喜躬着身,连声说是。 赵禛之所以想进宫, 只是因着前几日他进宫看望太后时, 在宫道上瞧见一个宫女——那模样,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仅仅只是一个侧影,便让他肖想了好几个日夜。 他费了番功夫跟内务府的人打听,还让长喜去查,可查了半个月,竟没找到人。这越是见不到,便越是想见,赵禛每日思那女子,思得茶不思饭不想,连觉都睡不好,真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无奈之下,他只能求到太后面前。 当然,在太后跟前,赵禛可不是这般说,只说了知道太后身子不好,想日夜常伴左右…… 长喜又劝:“今日太后寿宴,皇上和太后因为您的事闹得不痛快,这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会落人口舌,王爷不如现下同皇上说说这事,就说您不想进宫……” “我不去。”他还是想去的,母后这次说不上话,下次说不定就说上了,只是可惜了那美人,也不知会不会想他想得瘦了,但也只能辛苦她多等一阵了。 长喜倒是不急,给赵禛细细讲来:“王爷,咱们这叫以退为进……” 赵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想明白时,瞬间眼前一亮,高兴道:“等事成之后,本王定要重重赏你!”说完这句话,像是时不我待一半,赵禛转头就带着人去了正殿,找皇上。 赵禛定了定心神,行了君臣礼,后道:“方才母后可是说了什么话,惹皇兄不高兴了?” 赵胤心里的气还没消呢,这会儿看着他,都懒得抬眸:“在宁王心里,朕就是这般对待自己母后的?” 赵禛面上一慌,心里却是一喜,皇上果然吃醋了! 他连忙道:“皇兄宅心仁厚,怎可能是这样的人,但臣弟也知,母后所提的这请求,确实强人所难。” 太后坐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不大满意,赵禛怎能过河拆桥呢?刚要说话,就被赵禛的高声盖住了:“臣弟以为,此事不妥!” 赵胤一愣:“六弟有何见解?” “臣弟既已封王,早早前往封地才是规矩,幸得皇兄仁厚,不忍看我和母后分离,还特许我在京中立府,这本已是皇兄恩德,如今臣弟若是再入宫中,只怕有损礼制……届时,臣弟惹出众怒不说,可能还会连皇兄受言官弹劾。”赵禛认真道,“可百善孝为先,臣弟也不能置母后的安康不顾……臣弟有一计,不知可否,还请皇兄定夺。” “你说。” “不如就让母后到这华霜殿来长住,臣弟来时,已经查探过了,此处风景秀美,冬季温和,颇适合静心养神,对于母后养病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且母后搬到这华霜殿来,我也能尽心服侍。” 太后听完这话,泪眼汪汪,还是亲生的儿子好,她握住赵禛的手,叹息似的一声:“禛儿有心了。” 赵禛道:“一切以母后和皇兄为重。” 这两人倒是母慈子孝了,却让赵胤听得不是滋味——好好一场寿宴,办着办着,太后说不回宫了,还要与宁王一道在华霜殿长住。这事若是传出去,今夜的龌龊便说不清了,说他不孝是小,他与太后本就不是亲母子,若是有人捕风捉影,把这事传成软禁,那就乱了。 而且赵禛方才那话是何意?他一个皇上,因为受不了言官弹劾,便要将太后的安康置之不顾,而他宁王,就算千夫所指,也要陪着太后养病? 一番话,假投诚,真责骂,谁孝谁知道。 皇上看着赵禛,眼底的神色讳莫如深,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六弟。 华霜殿中,璀璨的烛灯下,宴乐歌舞升平,烛光在丝竹中隐隐跳动,却丝毫没影响赵胤眼底越来越冷的目光。 主座上,一时没人说话,赵胤转着手中的扳指,半晌:“六弟一片孝心,朕看在眼里,但母后到底已经六十,到华霜殿长住,只怕不妥,还会劳身伤思。而且太医院就在宫中,母后若是有什么小病小痛,太医还能及时赶到……你既然一片孝心,那朕便准了你入宫之权,可以自由出入熙宁宫吧。” “还请皇上再考虑考虑臣弟的提议,臣弟实在不愿看皇兄为难。”赵禛面上一喜,却还要故作勉强。 -- 第172页 赵胤掀了茶盖,不容置否:“在寻得良医前,母后就靠你了。” 赵禛磕头:“臣弟定不辱命,还谢皇兄恩典!” 这一场寿宴,波涛汹涌,回去的路上,杜衡又和江逾明同路。 姜辞看到他把杜夫人送上马车后,小跑过来,悄声跟江逾明说:“小杜大人着实是有点粘人了些。” 江逾明跟着弯眉:“他就是喜欢说话。” 杜衡刚小跑几步,见这夫妻俩在说小话,迟疑地慢了步子:“你俩不会在说我的坏话吧?” 姜辞摇摇头:“我夫君君子品行,不在人后语。” “那倒是。”杜衡见江逾明站在姜辞身后,一声不吭的,想到这人今日说话时,也是让夫人说,活像是没长嘴,“怎么,带着夫人出来后,就不会说话了?” 江逾明垂下眸看姜辞,见姜辞也看他,就说:“夫人主外,我主内。” 姜辞上道地拍拍自己:“杜大人有事,只管同我说。” 杜衡笑了,知道江逾明的意思是,想说什么就直说,不用避着姜辞:“皇上让宁王住进宫里去了。” 姜辞听完,往后一躲,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这是内事。” 这事江逾明也听说了:“太后和宁王用头疾作引,皇上不答应,就是不孝,后头宁王又补了这么一遭,看着谦卑,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 杜衡终于看出来江逾明这心上人是个什么性子了——看着明艳娇俏,实则乖得很,一些信手拈来的小动作做起来,看得人心软,这么会撒娇,也难怪江逾明会喜欢,他摇着头:“宁王今日这一出,高明得不寻常。” “宁王就是个纨绔王爷,平生四爱吃喝赌色,不是会有心眼和城府的人,今日这番算计,定是有人指点。” 杜衡微微皱眉:“不是阁老。前头潮州之事后,阁老低调了不少,最近由他收尾的几桩案子都办得漂亮,一副醉心社稷安危,一心扶持圣上的模样,连陈二公子都不上街散德行了,看着真像是从良。” “表面上低调罢了,前头还有死士的事呢。” 说起他们,杜衡就想笑:“那些死士全都统一口径一口咬定,那夜伏击之人,是他们全部同伙,还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说他们也是第一次接活,没想到会这么点背,竟然还反问我们,做死士没点资历以后是不是不好投奔东家?反正就是反反复复说他们真是新手,没想到会被抓……简直一派胡言。” 江逾明听了也皱眉:“那些人现在如何?” 杜衡一顿:“死了,死无对证。” 江逾明跟着一默。 “当你看到一个死士时,意味着很可能已经有一千个死士了,这数十号人不可能凭空出现,他们在奉京定有藏身之处,林鸿鸣能在地下挖这么大一个密室,难说没人效仿。” 这说法虽有些危言耸听,却不是假话,只是一时没有别的线索罢了,相顾无言后,几人暂且分道扬镳。 今日累了一日,姜辞浑身都疼,在马车上让江逾明帮她捏肩,原以为他不会,不想力道正好,姜辞舒服地叹了一声,觉得还真是应了先前江逾明的那句话——她被他养得不错。 何止是不错啊,都被养娇了。 回到府中后,江逾明让她先沐浴,自己则去了一趟书房,再回来时,见姜辞在榻上等他,等得快要睡着了。 江逾明在外头站得久,手上带着两分凉意,碰到姜辞的脸时,一下把她弄醒了。 姜辞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看他,忍不住往他手上蹭。 “很凉。” 姜辞闭着眼:“很舒服。” “怎么还不睡?” “等你。”姜辞微微打起精神,“方才听杜大人同你说话,我觉得那些人倒也不是胡言乱语,罔顾法度……应当是为了拖延时间。” “嗯,还有吗?”江逾明听她说话,帮她把额上的鬓发全都缕到后头。 “按理说,皇上对陈阁老早就起了猜忌之心,如今安分守己才是正道,宁王入宫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像是阁老手笔。” “你怀疑谁?” 姜辞也不懂:“怀疑皇上?感觉不大对……” 江逾明听她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快要睡着了,便接着问:“哪里不对?” “他连自己都算计……” 江逾明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果然没等到回音,再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榻边任她抓着手,一直等她睡熟才起身,谁知还没走,又听到她说话—— “你还没夸我,骗人……”姜辞说这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连声音小小的,像是梦中呓语。 到最后,也不知人到底是醒了还是没有,江逾明弯腰轻轻地亲了她一下。 “不骗人,你最可爱。” 第76章 那你坐嘛 宁王进宫不过五日, 皇上便召见了江逾明。 江逾明并不意外,只是入宫前,特意回了趟修远侯府。 不想一进书房, 便看到姜辞在写字,而他的位置上, 正趴着一只小猫。 这猫后来取名叫阿狸, 因为是只狸花猫, 素日里是长笺在养。但长笺有时会跟着江逾明到都察院办事,所以一般这时候, 猫就会落到姜辞手里——这人嘴上说着没耐心,不养, 但把猫带到身边后, 却是比谁都有耐心,捧在手里怕掉, 含在嘴里怕化,去哪都要带着。 -- 第173页 姜辞正算账呢, 算到难处, 还上手挠猫下巴,像是挠一挠就能算出来似的, 那猫也是乖的,窝在江逾明的宣纸上哪也不去,任人摸, 任人蹭,懒得眼睛眯起来, 看起来很舒服。 听到脚步声, 姜辞抬头, 眉梢就挂上浅笑了:“怎么回来了?” “要进宫一趟, 回来取些东西。” “要帮忙吗?” “不用。” 江逾明和长笺进了隔间,没一会儿,从里头抱出来一个锦匣。 姜辞粗粗扫了一眼,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不过也没在意,将近年底,她也忙了起来,前头压着素卿和江涟的婚事,外头还有个小茶楼,这还只是将近年底…… 这还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当家作主可真不容易。 姜辞正出神呢,一个没注意,江逾明已经把窝在他宣纸上的猫捏了起来,赶到旁边。阿狸被吓了一跳,察觉这个温润公子心底藏着的恶意,伤心地跳进姜辞怀里。 姜辞笑他:“你赶它做什么?” 江逾明倒是一脸坦然,说:“这是我的位置。” “那你坐嘛。” “我要走了。” 姜辞笑他什么醋都能吃:“那我坐行了吧?” 说着话,姜辞从旁边挪过来,把猫猫放到自己那儿,念叨江逾明:“你别吓它,它还小呢,以后同你都不亲了。” 江逾明无所谓,走之前还摸了摸姜辞的下巴:“同你亲就行。” 姜辞同他挥手告别,眼底的笑意却不散,摸着下巴回味了一下,也不知那句话是在说,他同她亲就行,还是猫同她亲就行。 - 宣德殿内,正闻帝赵胤在等他。 看见江逾明进来后,也没说些旁的话,直接道:“想来江卿应该知道宁王进宫的事了。” “有所耳闻。”江逾明微微颔首,“但臣以为,这以退为进的主意,并非宁王所出。” “朕这个六弟是个什么性子,朕心里清楚。”赵胤赞同道,“那日朕允了他入宫后,他面上便藏不住喜色,这般喜形于色的人,这一看便不像有城府的,而且也不难从中看出,他之所以想进宫,确有目的,但这个‘目的’并非阴谋阳略……” 江逾明如是觉得,直言道:“宁王在宫里,对陛下才是有益的。” 一个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想要挑他的错简直易如反掌,陈鹏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因为这是在给赵胤送把柄。 由此也可见,至少在这桩事上,除了给言官多些口舌的机会,其实受益最大的,就是皇上。 就如姜辞所说的,怀疑皇上——如果今日不是皇上同他说了这事,江逾明都要怀疑这事真是皇上做的了。 “江卿所言极是。” 两人点到为止,都明白给宁王出主意的人,至少是站在皇上这边的。既是同一阵营,那便不着急查,而且想查也容易,从宁王身边的人下手就是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两人才对这事都觉得不着急。 这事解决之后,江逾明把从家中带来的锦匣递给皇上。 “贿赂朕?想不到江卿也有这一日,是什么事想请朕帮忙啊?”赵胤笑着,可话音刚落,面上的笑就顿住了——这锦匣里的东西不是旁物,正是林氏给姜辞送的那只琉璃盏! 江逾明声音不变:“皇上说是贿赂便贿赂吧,这物是几月前,内子所得,因着先前阁老的事,臣没有上奏,但如今林鸿鸣已被逐出奉京,臣也不好再留着,皇上既是喜欢琉璃盏,臣便想着借花献佛,特意带来献给皇上。” 如今敢提这事的,想来朝中便只有江逾明,赵胤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打量:“江爱卿还真是直言不讳。” “不过惭愧,臣这只琉璃盏,与皇上先前所得不同,质地透明,杯壁有瑕,是府中姨娘送给我夫人做新婚礼物的……” 赵胤见江逾明一脸坦然,让他对这残物也失去了几分兴趣,毕竟林鸿鸣垮台,对赵胤来说就是陈家失去了一大助力,这是好事,而且江逾明这么坦然地把琉璃盏送来,也算是在表明立场。 “纵使有瑕,还要窃之,这不正是朕与陈家的关系吗?”赵胤淡淡的一句,让一旁的朱恒都冒了冷汗。 江逾明神色不变:“既是窃,便是不义之举,成与不成,都是不明之君,不明就非天下之主。” 赵胤目光深深:“江卿前头在潮州都查到什么了?” 江逾明直言:“项大人是为调查陈阁老当年北郡赈灾之事,才到的潮州。” “江爱卿以为,项伯遗为什么会去潮州?” “臣以为是陛下。” 音落,大殿中央,一时间针落可闻。 “江卿不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吗?” “担心。”江逾明又是直言。 赵胤冷笑:“既是担心,又这么直言不讳地来找朕,便是陈鹏,都不如你大胆。” “皇上抬举了。” 赵胤转头看窗外:“朕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很狂,表面上看着温润如玉,可骄傲都藏在骨子里——你是江进亦的儿子,顶天立地的儿郎;你是窦家的公子,端方雅正的君子。可当初你进都察院,却是靠爹爹四处为你打点,那时候,朕觉得你变了。” “你进都察院后,第一件案子,便是董家的案子。陈鹏伙同青胜兰对董恩明下手,朕也想借他们,杀一杀董家的锐气。这事难办,但只有你,敢做这个棋子,那时候,朕便看上你了。” -- 第174页 这是很高的褒奖,但江逾明依旧不动声色。 赵胤继续道:“朕以为你还会继续冒进,可你没有——雷呈案,你知道派去杀雷呈的方刻,是朕的人,你便没有继续查下去,朕又觉得你没变,你这两步看着激流勇进,却是稳扎稳打。” “所以陛下才会派我去潮州。” “不错,潮州的事你办得很好。” “但皇上依旧不敢动陈家。” “……可项伯遗已经查到了朕想要的东西。”赵胤看他,“今日你来投诚,琉璃盏的诚意,朕看到了。” 江逾明听出了话中深意:“皇上想要我做什么?” “项伯遗手上的证据不见了,朕要你去找回来,并替朕,彻底扳倒陈家。”赵胤看着江逾明,“江卿可有芥蒂?” 江逾明沉默了:“当初皇上利用姜夷如算计常敬庐,把他贬出奉京,所因为何?” “当年,陈鹏利用言官之乱,向朕披露常敬庐意图谋反之事,当初朕刚刚登基不久,又因立后一事得罪陈家,只能任其妄为,罪证是伪造的,姜夷如必须离京,朕还派了一队人马保护他。” 保护是保护了,但其实也是监视,皇上迫于陈家而设计陷害常敬庐之事,若是传出去,天下也是动荡。 赵胤把这事告诉江逾明,便是他请江逾明帮忙的诚意。 “还有一事。”江逾明微微敛眸,“项大人的死……” 赵胤叹了一声:“不是朕做的。” 江逾明长舒一口气。 “朕的人回来禀告说,潮州那边验了尸,说项伯遗是服毒而死,朕猜想,他应当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知那份罪证难递到御前,深觉与其被陈家的人抓住,严刑拷打后,把罪证交出来,倒不如殉了。”赵胤的话里带着惋惜,“朕已经秘密安置了他的家属,如今潮州的知州,也是项伯遗向朕举荐的。” “臣与项大人虽只有几面之缘,但若是能完成他的遗志,倒是不枉相识一场。” 赵胤拍了拍他的肩,觉得他身上还有侠士的义气在:“朕知你的夫人是姜夷如的长女,当初因为这事,定也是奔波曲折,你同她说,朕,欠她一个人情。” 江逾明掬了一礼。 都察院,杜衡遥遥瞧见江逾明回来,连忙过来寻他:“皇上都说了什么?” 江逾明给他复述了个大意。 “谈判啊……”杜衡喃喃道,“扳倒陈家,这事可不小,一个是阁老,一个是太后,要扳倒陈鹏,首先得找到他当初在北郡贪粮的罪证才行,项伯遗都为这事死了,此番大凶。” “至于太后,她虽是偏爱宁王了些,但这些年还算是无功无过,不好办啊……” 就在他长叹此事艰难时,转眸就看到江逾明在收东西了,他惊讶道:“怎么?你这是遇事不成则弃,打算船到桥头自然沉,不干了?我当你雄心壮志!” 江逾明对他无语,解释道:“我旷差,先走一步,你替我看着钟老那边。” “你还会旷差?什么事这么急,都把你逼到旷差了?” 江逾明头也不回地解释:“今日我夫人生辰。” 第77章 平安顺遂(一更) 江逾明到时, 姜辞正站在酒楼的栏杆处看热闹,听到声音,回头叫他:“下头有人成亲。” 他走过去, 跟着往下看——只见遥遥一条长安街被一支长长的迎亲队伍占了满,锣鼓喧天, 唢呐奏响, 红衣喜绸。新郎官戴着大红花高坐马上, 走在前头,后头是八抬大轿, 星星冠顶,应当还是大户人家娶亲。 江逾明看底下花童沿街撒花, 就道:”今日是个吉日。” 姜辞靠在栏杆上任风吹, 想起:“我们成亲时,也走过这条街。” 一句话, 像是感慨无限,明明这一世他们成亲不过半年, 可若是连上前世, 恍惚发觉,竟是已过三年……姜辞有时觉得, 明明重生的是她,可跟江逾明待在一起时,却又像跨过了千山万水。 他们明明才在一起, 却又好像在一起了很久很久…… “是有经过。” 姜辞看底下的队伍一点点挪动,提问江公子:“当时骑大马的感觉如何啊?” 江逾明拥住她:“……没什么感觉, 只想能走快一点, 把你娶进家门。” 姜辞偷笑:“然后呢?” “然后……让你哪也去不了。” 姜辞“哇”的一声笑起来:“要把我藏在家里吗?” 江逾明捏她的脸:“嗯, 不让别人看。” 也不让人再把你带走。 姜辞心里甜甜的, 靠在他肩上:“那掀盖头呢,什么感觉?” 江逾明的目光遥遥,似是记起了那夜握着喜秤时,手心的汗——他挑开鸳鸯盖头,让烛光一点一点把姜辞染亮,柳眉朱唇,香腮凤目,她抬眸看他,羞怯又欢喜,眼底缀着一层盈盈的光。 无人能分享他心底的感受,那时心口怦然跳动,像是偷尝了一口云霞。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从前在天边,如今在眼前,他一直以为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却又在这时,咫尺相近。 他说:“你是我的。” 姜辞在这句话里,踮起脚尖,亲上了江逾明的唇。唇是凉的,可碰到一起后,却热得发烫,姜辞顾及这里是外面,不敢大胆,只是克制地吮了下他的唇缝,便放开了——谁知刚准备后退,就被江逾明按着腰,捏住下颌,重新吻了上来。 -- 第175页 唢呐和锣鼓还在响,身后尽是欢喜的喧闹,人潮熙攘的长安街上,酒楼一隅,有两个人安静地亲吻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江逾明吻得很凶,搂着姜辞腰的手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一样。 不知多久,直到声嚣渐远,江逾明才把人放开。 姜辞的脸很红,说话时偷偷喘气,她抿掉唇上的水光,问他:“只记得这个吗?” 江逾明擦了擦她泛红的眼尾:“……还记得你很好看。” “有多好看?” “天下第一好看。” 姜辞满意地挑眉:“还有吗?” 他说有,然后道:“喜欢你。” 用过晚膳,两人牵手去看了花灯。 还没走到一半,姜辞手上就拿了两串糖葫芦,她咬了一口很甜,才递到江逾明嘴边:“吃一个。” 江逾明没吃那串新的,咬掉了她吃得剩下一半的那个,说了句“太甜了”,才用帕子给她擦掉沾在嘴角的红糖。 姜辞凑过去让他擦,抬头说话时,眼睛乖乖的,像一只小鹿:“还是冬天逛街市好,热闹也不热。” 他们走了一路,手上零零碎碎地提了好些东西,直到路过花灯铺子,姜辞说要买。 准备掏钱时,正巧听见旁边的胖婶揪着自家儿子的耳朵,骂骂咧咧:“买买买,你有钱吗买!你一个大男人,买这种东西做什么?没用又费钱,有这闲钱,不如买个肉包吃。” 男孩苦着脸,还说想要。 胖婶就道:“回家拿草纸折一个,要多少有多少,还不花钱……” 男孩一脸沮丧地被娘亲拉走。 远远的,姜辞看到他们路过一个算命摊,又听见骂声:“同你姐一样,都是败家子!之前到街上来算什么姻缘……她那姻缘是我和他爹精挑细选的,十里八方都说好,我是她亲娘,还能害她不成!” 姜辞戳了戳江逾明的肩膀,笑着问:“江公子算命吗?” 江逾明也笑了,记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次放完花灯后,他又一次遇上姜辞。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过放花灯的交情,姜辞胆子大了不少,原本好好趴在窗台上看花,见他路过,突然就抬头了。 两人的视线碰了个正着,江逾明还记得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碎光,她说:“江公子,算命吗?” 他说不算。 姜辞没有气馁:“我刚在门口和半仙学的好久,试试呗,夫子不是说同窗间要互帮互助嘛。” 江逾明不懂这叫什么互帮互助,但也没拒绝,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伸出手。 姜辞给他上上下下地看过来又看过去,还伸出手指在上头比比划划,半晌道:“江公子这手掌竖纹颇多,粗粗一看,是个水字,由此可见江公子水旺,水旺就是桃花旺,看来江公子最近会有桃花运哦。” 江逾明一脸淡定地听完:“是吗?” “当然!”姜辞煞有介事。 “竖纹怎么看?”他一脸认真地讨教。 姜辞用手给他指了指,但不知是没把握好分寸还是如何,描着描着,指尖很轻地蹭过了他的掌心——很轻,像是微风抚过的轻柔,却让人心口酥酥麻麻的痒。 江逾明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合拢手掌,抓住她的手,以至于还没听她讲完,留了句“知道了。”,仓皇逃走。 摊位上的花灯透出几分碎光,染在姜辞眼底,她牵起江逾明的手,举到他面前:“姜半仙再给你算算?” 江逾明没放开她,而是伸出另一只:“算。” 姜辞立马端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捏着他的手胡诌:“江公子这手相,三分财气,三分贵气,四分平安和顺之气,命途有波却无澜,就算是遇到坎坷,也总能逢凶化吉,是个大吉大利的手相!” 姜辞说完,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满意,心里叹,江逾明看着清贵玄雅,不想竟还信这种,她忙道:“……本仙功力尚浅,看一次,可能算不准,本大仙再好好给你算一算,这次就不收你钱!” 江逾明捏着她的手:“不了,我很喜欢。”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已经很好了。 姜辞看他忽然有点不开心,立马掏出钱袋子,把整个荷包倒过来,说要把整个摊子的河灯都买下来:“养你可真费钱。” 江逾明提着四五只花灯,没有否认:“回去了给你。” 两人去河畔放花灯,这一回江逾明许愿了,还许了不止一个。 姜辞见他今年愿望多,索性都让给他了,回去的路上,边玩灯笼,还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许了什么愿?” 江逾明支开她的脑袋:“说出来,不灵了。” 姜辞气哼哼地不满意。 后来回到府里,姜辞沐浴后坐在榻上,看江逾明翻出一个锦匣,从里头拿出一条红绳,帮她系在手上。 姜辞看上头有颗佛珠,还打了平安结,很漂亮:“不说?” 江逾明摇头。 姜辞就换了个方式问:“你许的愿望,有我吗?” “有。” “……那,有爹吗?” “有。” “那有你吗?” “有。” 都有就行。 姜辞举起手腕,看上头的佛珠刻着她生辰八字:“今日我生辰。” 江逾明低头亲了她一下:“生辰吉乐,平安顺遂。” -- 第176页 好吧好吧,这样也行,姜辞美美地躺下,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西风萧瑟,苍凉了夜半,飘雪簌簌地落,寒月忽然冷了起来。 姜辞有一瞬被冷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觉得不大对劲,伸手去摸榻侧,没摸到人,一下就醒了。 她坐在榻上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下了床,点灯,去找人。 门扉“吱呀”作响,颀长的身影顿了下,才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怎么起来了?” 姜辞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把油灯放在地上,冲他伸手。 江逾明把人抱起来。冬夜里,两个身影单薄的人相互依靠,埋在颈侧,闻彼此身上的味道,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 姜辞靠在江逾明的肩上,感受他的温度,用手盖住他的后心:“怎么了?” 江钰迷揉着她的发顶,又亲她的侧脸:“没怎么,只是有些睡不着。” 姜辞跟着安静下来,她知道江逾明今日进宫了,也知道他进宫出来后,心情便有些不对,她亲了亲他的侧颈:“要分开了吗?” 江逾明抱着她的手一紧,用力地说:“没有。” 姜辞听到这句话,松了一口气:“那有什么睡不着的。” 江逾明的怀抱渐暖,他慢慢问她:“若是有一日,我也要离开京城了,怎么办?” 姜辞没有犹豫:“你去哪我就去哪。” 江逾明垂眸看她,眼底都是不舍,舍不得她再一次经历从前的事。 他想到今日在宫里和皇上说的那些事,表面上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可当他看到姜辞的那一刻,他竟是有些退缩,他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怕。 就像杜衡说的那样,扳倒陈家谈何容易? 若事成还好,若是不成,姜辞该怎么办? 姜辞道:“你相信我吗?” 江逾明捏着她的后颈,没有犹豫:“相信。” 姜辞亦然,她侧头吻在江逾明的颈上,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她说:“我也信你。” 两人顶着风雪,在檐下接了个冰凉又不安的吻,姜辞捧着他的脸,从唇瓣吻到眼睛,再从鼻梁吻到侧颈。她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觉得不够深,安抚地舔了舔,随后钻进他的怀里,吻到了他的心口。 很轻的一个吻,有点凉,还有点湿,落在他心口,像是烙上去一般,很有力量,江逾明在这个吻里,眼睫微颤,没一会儿,呼吸便乱了。 风雪渐盛,飘雪打上石阶,刮倒了放在檐下的油灯,那一团的火顺着阶沿滚进雪里,在朔寒的冬夜里,寂静地亮着。 月影下,房中交缠着呼吸的两个人盛过外头风雪,他们来不及回到榻上,就已经抵到了墙角深处。 月色朦胧,隔着眼睛起雾,姜辞看不清眼前的人,只知道身体里的温度烫人,她闭着眼,从喘息到呜咽,她有些痛,又不痛。 姜辞抵着他的胸膛,眼尾泛红,汗涔涔地去找他的唇:“要亲……” 江逾明给了她吻。 他们很久没做了,以至于每次的呼吸交缠都很深入,姜辞闭着眼叹喂,失神地咬上他的肩上。 她咬得很用力,汗浸过后有些疼,让江逾明的肌肉忍不住隐隐发硬,可他什么都没说,抚开姜辞濡湿的发,在她颈侧吹气。 这一招很好用,姜辞泛冷地缩起来后,就把人松开了,又被人压进榻里。 两人的目光在黑夜里相接,江逾明把手指伸进了她嘴里,按在她下面那颗尖牙上:“……很会咬人。” 姜辞睁着湿漉漉的眼,无声地吻了下他的指尖,把这当作道歉。 这日,月上西楼,凄霜骤降里多了两只抱团依偎的鸟,他们呵气取暖,不知春天什么时候会来临。 在姜辞昏睡过去前,江逾明还在吻她,像是要把许过的愿望都吻在她心口:一愿妻平安,二愿父康健,三愿一如梁上燕,岁岁朝朝长相见。 第78章 少猫不宜(二更) 翌日醒来, 姜辞浑身都软绵绵的,连手指都使不上力,她在心里努力了一会儿, 见起不来,索性直接往江逾明怀里钻。 江逾明早就醒了, 见她这么蹭, 就替她揉了揉腰。 “腰还酸不酸?” 昨夜在外头胡闹了一次, 回到榻上又弄了两回,抱她去洗时, 姜辞直接在浴桶里睡着了。 “……不酸。”就是没睡够,昨夜是半夜醒的, 又折腾到天亮才睡, 姜辞挪进人的怀里,抱着不撒手, “我今日不想起了。” 江逾明边揉腰边笑她:“那我跟云霜说你病了。” 姜辞也不要脸面了,在他怀里撒泼打滚:“病了病了, 我得了起不了床的病……” 江逾明被她蹭得痒, 索性把人翻了过去,用被子团起来, 长手长脚地把人抱住,不让动:“那就睡。” 姜辞又闹了一会儿,可没过多久, 就累了,再叫她时, 人已经睡着了。 一个回笼觉, 睡到日上三竿, 再醒来时, 江逾明已经去了都察院。姜辞起来用了个午膳,在小院散步时,云凛忽然拿着个长木匣子来找她,说是青公子送来的。 “还说了什么?” 云凛耸肩:“还说,祝夫人生辰吉乐。” 姜辞把东西接过,打开来看——里头是十二只颜色各异的珊瑚米珠钗子,光看成色便知价格不菲。 -- 第177页 她平静地看了两眼,把东西递给云凛:“把东西送回去吧。” 云凛没多说,拿了东西就走。 姜辞回了厢房,把窝在篮里睡觉的猫咪抱了起来,去了书房,可提笔写字,心里却全是旧事—— 自从城门那日见过青胜兰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渐渐变多了,接触久了,姜辞才知道,原来他是徽州人,到荆州来,不过是为了做生意。 两人都是荆州的过路人,久而久之,很难不相识。 起初姜辞是对阿无感兴趣,毕竟荷包是阿无帮忙拿回来的,后来得知他的嗓子是被他爹用汤水烫哑的,又不由得对他心生不忍,直到知道了他的遭遇之后,不忍就变成了同情——阿无的爹是村里有名的赌鬼老赖,一次在府县赌钱赌输就算,出老千还被赌场老板抓住了,人家当场就说要剁手。 阿无的爹涕泗横流的又哭又求,说是回家拿钱后一定还上。赌场老板看他这命也不值几个钱,还不如他那点赌债——老板逼着他回家拿钱,说是还了钱,就放他一马。 可阿无的老爹哪有钱,他到处打听办法,四处筹钱,结果钱没借到,倒是听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这赌场的老板有个难以言听的癖好,偏好男风! 他立马想起自家还有个长得还算清秀儿子,便想着把儿子送到老板那去。 阿无不愿意,被他爹打得浑身是伤,最后一碗滚烫的蒙汗药下去,人不仅晕了,连声音都被烫哑了。 后来人送到老板那里,还没做什么,人就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赌场老板看阿无快不行了,怕他死在床上晦气,直接让人把他扔去了花柳巷。 花柳巷里尽是最下等的窑子,躺在巷道上的都是染了病、等死的人,阿无被扔到那里,就是去等死的。 “既是最下等的窑子,你怎么会去那?” 青胜兰连忙道:“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就是马车路过时,刚巧看到有个人从里头爬出来,怪吓人的,这才出手相救。” 姜辞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算有点良心。” 青胜兰就笑:“想在你这听句好话可真难。” 因为阿无的事,姜辞和青胜兰的关系渐渐熟络了起来,青胜兰也慢慢得知她其实是官家小姐。青胜兰没想着攀附权贵,一如既往地带她去各种码头参观商贩搬货运货——他家是做丝绸生意的,很是不得了,在码头上吆喝一声,便有的是人排队想过来同他聊几句。 他场面功夫做得足,却也没能在姜辞面前留下什么好印象。 直到后来,周氏的娘亲大寿。 周氏想要给老人家送一串珊瑚珠子,又不知怎么选,荆州近海,卖这种东西很多,但假货也不少,姜辞看周氏实在为难,便去找了青胜兰。 这还是姜辞第一次托青胜兰帮忙,所以不过一壶茶的功夫,那人便替她寻来了。跟珊瑚珠子一起来的,还有那匹天丝云锦。 青胜兰同她说,这是给老人家一片心意,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感谢她这段时日的照顾。 姜辞自认跟他不熟,又见那匹布实在好看,便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说是买下来。 当时青胜兰没说什么,直到第二日,两人再见面时,青胜兰同她说,这匹布上绣了她的名字,送给旁人不好。 姜辞一听这话,翻了个白眼,因为这事半个月没搭理他——若是为了自己,姜辞才不会花这么多钱卖一块布。 青胜兰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又是请客又是赔礼,还说会把那些钱还她……姜辞见他还算诚恳,也没气多久,便原谅他了。 那之后,青胜兰同她说话越发暧昧,甚至有一次直接问她:“姜姑娘可有意中人?” 姜辞步子一顿,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道:“我定亲了,有未婚夫的。” 青胜兰微微扬眉,过了片刻后问:“哪里人?” “奉京人。” “……当官的?” “当官的。” 青胜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当官的不一定比商贾好。” 姜辞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但我喜欢他。” 再之后,青胜兰就没提过这事了。 姜辞坐在庭院中,看云凛远去的背影,心想,若是没有后来的事,她和青胜兰,兴许能做朋友。 另一边,都察院。 杜衡打着哈欠来上差时,江逾明已经在了,而且看起来还颇为神清气爽。他走过去:“你怎么大冷天的,也起得这么早?” “不早。” 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 只是迟到这事,他和杜衡比起来,似乎差远了。 杜衡打着哈欠问:“怎样?昨日和你小娘子过生辰,不开心?” 江逾明没告诉他,直接说起了正事:“想要找到陈鹏贪粮案的罪证,首先得调查项伯遗去世之前,都跟谁接触过。他既然查了贪粮案,拿到罪证,又因为怕刑讯招供,而自我了断,那些东西的藏身之处必定留有线索。” 杜衡自然也明白,但:“可咱们没人啊,此时出京,太显眼了,必定会遭陈家怀疑。” 江逾明却敲了敲桌案:“谁说没有?” 杜衡皱眉。 “潮州没有,但徽州有。” “徽州……”杜衡坐下后,低低地喃,“徽州……你说的不会是年万三吧!” -- 第178页 江逾明点了头。 杜衡担心道:“他一个商贾,你让他插手官场之事,只怕不妥吧……” “就是因为不妥,才不会惹人怀疑。”江逾明直接道,“年家每年往府上送了这么多次冰敬碳敬,他想让我帮衬他,就得先向我证明他的实力。” 杜衡击掌道:“对哦,陈鹏能收买青家,我们为何不能收买年家?前头茶场的事,年万三没争过青家,又丢了个儿子,如今他对陈家就是大写的恨之入骨……”杜衡沉思片刻后,觉得这法子可行,“……可光是恨,能成事吗?” 江逾明自然不会让年家单打独斗,他昨夜没睡,便是往江南那儿,去了封信。 - 循州渡口。 温以清同恩师宋一刚从船上下来,他手里抱着件大氅,给宋一披上:“天冷了,前头河道要结冰,往宜州去,得走陆路了。” 温以清是在萧家的诗会上,遇到宋一的,当初温容从都察院辞官后,便带着温以清去了江南,投奔好友宋一。 宋一也算大梁诗坛的妙手,年轻时多次科举不第,后来才改行专习作诗的。 说起来,温以清习文作诗的天赋还是宋一发现的,温容擅史,不大懂这些,索性让儿子拜在宋一门下。 这次出游,是因为宋一多年没回故居了,到底是思乡亲切,便压着温以清一道从奉京游山玩水过来,玩得太疯,路上耽误了点时间,到循州,都已经年底了。 宋一扶着温以清的手上马车:“今年冷得太早咯。” 温以清笑道:“可不是,连循州的鹿角海棠都还没来得及看。” “你爹可是好不容易才放你出来一趟,若不是我灌他那二两酒,如今你还在修史料呢。” 温以清对着宋一掬了一礼:“多谢老师救命之恩。” 两人乘着马车回了客栈,刚做休整,温以清便收到了店小二传来的信。 他给了点赏钱,拿着信回了客房,拆开来看,竟是江逾明的手迹。 江逾明不是矫情的人,此时来信,定是有急事,他来不及坐下便把信拆开,越读,眉头皱得越厉害。 这日晚膳,客栈上了好酒好菜,温以清却没动筷,宋一好歹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看他这神色,便知他是有事:“怎么了嘛?饭都不吃了?” 温以清淡声道:“老师,学生可能不能陪你去宜州了。” 宋一皱眉:“出什么事了?” “学生得去一趟潮州。” - 入冬之后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因为白天很短。 姜辞的生日过后,很快便到了冬至。 冬至那日,姜辞让厨房做了好些饺子,先是送去姜府,给爹爹还有大哥大嫂。 大嫂的身子已经很大了,眼看着还有几个月便要临盆了——前世大嫂因为难产过世,所以最近姜辞跑姜府跑得很勤,除了叮嘱曲文茵一定要仔细身子,便是和大哥商量着寻好大夫,特别是有接生难产妇人经验的稳婆和大夫—— 前世曲文茵生产时,除了自己身子底子薄之外,还因为当时接生的稳婆第一次遇上难产的孕妇,一时间乱了阵脚,到最后,只把孩子保了下来……姜辞在这事上尤为上心,便是京外的大夫都下了帖子,说是新年之后,要把人请到府里来住着。 江逾明知道姜辞担心,特意跟皇上请了道旨意,届时请宫里的太医帮忙。 事情都安顿好之后,姜辞才稍稍放心。从姜府出来,她又去了一趟都察院,也是送饺子。 她听说上次杜大人没吃到红茶饼,便特意带了一份,这事被江逾明知道了,他吃饺子时没说,晚上回去后也神色如常,直到吹了灯,姜辞心惊胆战地睡,刚闭眼,就被江逾明扯进了怀里—— 解了她的中衣不让穿不说,那日她穿的是系带的小衣,江逾明是用牙解的,以致后来,后颈那处全是红痕,第二日被云霜看到时,云霜还以为世子打人。 后来几日,云霜看江逾明的眼神都怪怪的,明显到江逾明本人都发现了,江逾明奇怪了好久,才想起来问姜辞:“她怎么了?” 姜辞哼哼着:“她在替我表达对你的不满。” “……?”江逾明捏了下她的脸。 姜辞在吹腊八粥,刚鼓起脸,被这么一捏瞬间漏了气,发出的声音让她忍不住笑起来,她扯了扯自己的领子,旧伤刚好,又添新伤,“她看到我的脖子了,以为你在榻上打我。” 江逾明点了点头,想把批好的案牍放上去,刚伸手,就压到了那只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猫,自从它在江逾明的宣纸上睡习惯之后,对于进书房这事,比长笺还轻车熟路,它现在已经从一只充满奶香味的猫猫变成一只浑身书香味的猫了。 姜辞还夸它:“这事随它娘。” 只不过这回,江逾明没把猫赶走,而是趁着放案牍的功夫,不经意间露出手腕上的半个牙印,一人一猫对视,江逾明说:“这回不是你咬的。” 姜辞吃粥呢,听到这话,忙把江逾明的手扯回来:“少猫不宜。” 江逾明点头,又说:“你娘亲打我。” 姜辞喂他吃粥,讲道理:“咬人这事,怎么能只怪我一人呢?分明都叫你不要那么用力了。”姜辞说完,想到她咬他的次数很多,“要不,你今晚把我的嘴绑起来……” -- 第179页 江逾明挑眉看她:“不要亲了?” “……不亲了。”姜辞用力摇头。 “今晚试试。” 姜辞心里“咯噔”一声。 - 腊八过后没多久,就是年了。 今年是姜辞第一次在侯府吃年夜饭,晚膳做得很丰盛。 一年过去,府里办了好几件大事,首先是家里添了人,江逾明成亲了,再就是两个女儿也定了人家,过年就要嫁人,万事和美。 侯爷高兴,拉着江逾明喝了两杯,姜辞顾及着江逾明不会喝酒,就趁爹不注意,偷偷往江逾明杯子里掺水。 除夕夜是要守岁的,但侯府没有一家人一起守岁的规矩,晚膳过后,一家人散得七七八八,侯爷出门寻了旧友,姜辞便和江逾明在府门前散步。 今日下了雪,侯爷没让人扫,说是瑞雪兆丰年。 江逾明怕姜辞滑倒,便牵着她的手走,让她踩他的脚印。 刚踩时很好玩,江逾明的脚印比她的大上许多,姜辞每一个都踩得很准,她扶着江逾明的手,想到晚上下人放在他面前的菜都是清淡,又想到众人看到她给江逾明夹辣菜,而江逾明神色如常地吃了之后,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以后家里应当不会再让你吃素了。” 江逾明牵着她的手,她手心还有些凉,但比以前好很多了:“吃什么都行。” “那不行,有机会也得让你尝尝地道的荆州菜。”姜辞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笑意,仿佛从前的那些深夜人不知,都离她很遥远,遥远到从未发生。 江逾明又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跟着承诺:“处理完陈家的事,我们一起去。” 信誓旦旦地聊以后,这种感觉叫做,未来可期。 两人牵着手,在这番话里,渐渐笑了起来。 姜辞想起什么:“方才爹在家宴上说,你小时候是学过功夫的。” “是学过,但我爹觉得我比他小时候差太远,嫌我给他丢人,把我撵去习文了。”江逾明解释道,“但现在习文也不全是因为我爹嫌弃我的缘故,还是因为喜欢。” 姜辞还是第一次听到江逾明说,他有喜欢的东西,她忽然问他:“那你怎么不科举?” 江逾明心口颤了一下,步子也跟着停了。 两人站在雪地里,天地茫茫皆一色,只有他们两人,和地上拉长的倒影。 过了许久许久,江逾明才道:“走科举考状元进翰林,想要升官,需要的时间很长,如果当年我考科举,现在在翰林,可能还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今年才到升迁的年纪,比不得如今……” 姜辞看他不愿意看她,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她说:“这可不是江逾明会说的话。” 江逾明垂眸看她,见她眼底映着白雪,像是剪了些碎光存在眼底:“那我该说什么?” 姜辞抬手,揉在他的心口上,笑起来像冬日的暖阳:“七品如何?三品又怎样?其实在我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你是江逾明啊,他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做不到。” 就在这时,午夜到了,举家各户放起了鞭炮,天地万象都在辞旧迎新,碎红铺在雪地里,像是落梅沾雪。 沉寂的夜色被烟花点燃,一团一团的紧簇,热烈而又灿烂,它们相继开放,像是从不辜负每一个看不见星光的夜晚。 他们没有去看烟花,执手依偎在这安静又热闹的雪景里,江逾明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很轻的吻,重复:“他没有什么做不到……” 第79章 压祟压岁 除夕的烟花一放便是三夜。 雪是大年初二停的, 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半个奉京都在睡,只有城南雷家依旧灯火通明——雷呈的孩子要生了。 雷勇焦急地等在门外, 隔着人隔着窗,听里头稳婆的响动和女人的呜咽, 薄汗涔涔浮在额上。他有过一个小妾, 便是难产死的, 连保大保小都没来得及问,就一尸两命了, 不过好在稳婆说,她肚里的那个是个女孩。 他抬手用帕子拭了汗, 轻吐一口气。 乌云悠散, 月上梢头,巢中乌雀出来透气, 在苍白凉月下,低啼三声。 紧接着, 一声嘹亮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 一阵兵荒马乱,惊飞了走雀。 稳婆抱着孩子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出, 高兴着嚷道:“老爷!姨娘生了!是个公子!公子!母子平安!” 雷勇乐得瞪大了眼睛,连忙把孙子接进怀里,看他是鼻子是眼, 眉心还有一颗红痣,虽然脸还皱巴巴的, 但雷勇觉得他像个菩萨, 是他们雷家的菩萨。他连声道了三声好, 赏了稳婆十两银子, 又让人把碎红照顾好,转头,带着孩子离开了厢房。 碎红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 在她房中侍奉的丫鬟从两个变成了四个,还都是一等丫鬟,碎红半眯着眼,怔愣着出神——这半年她在雷家,虽没得过好眼色,但也没受过苛待,可她也知道,这一切,多亏了她肚里的这个孩子,若不是这个孩子,她早死了…… 丫鬟笑笑看她睡醒,扶她起身,趁着喂她喝水的功夫,把昨日的喜讯告诉她:“姨娘给老爷生了个孙子,老爷可高兴了,昨夜每个下人都得了半贯赏银,姨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笑笑得了赏,待碎红的态度也亲切了不少。 只可惜碎红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神色,只问她:“孩子呢?” -- 第180页 “昨夜就被老爷抱走了。” 一句话,让碎红垂了眸,那是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可她甚至连一眼都没能见到…… 她呆呆地坐在榻上,心里从没有这个期盼过一件事,那就是见她的孩子一面,哪怕只是一眼……可这个念头刚出,她的目光瞬间灰暗了,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不是她配提的。 一连几日,小院风平浪静,除了送饭的小厮,几乎没人会来,这个地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也是,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谁会关注? 碎红戴着护额,坐在窗边看外头的雪景,眼底同雪一样素白,了无生气,如今只怕谁见到她,都不会以为,她就是当年奉京的头牌歌技,可也是这样,才是最安全的。碎红的目光落在窗沿结冰的冰花上,看它们凝固、破碎直到消失。 这日是直到黄昏,才忽然热闹起来的。 雷夫人和少夫人抱着孩子闯进她的厢房,雷夫人边走还边斥责儿媳:“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我宝贝孙儿都哭了一日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少夫人泪眼汪汪,可到底是没办法,她没生过孩子,自然也不会带孩子。可偏偏老爷和夫人对小少爷都宝贝金贵得很,只准她上手,不许下人碰,她已经连着两日没睡了…… 雷夫人看她那娇滴滴的模样,便忍不住翻白眼,自打这女人嫁进门后,她儿子就死了,不是克夫是什么!她高声骂:“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 说完这话,雷夫人刚巧跨进屋门,对碎红说话时,瞬间换了语气:“锦儿哭闹一整日了,谁哄都不管用,我想着母子连心,兴许你有办法。” 自从雷夫人进门的时候,碎红的手就紧了,她没想过她会有见到儿子的机会,直到现在——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看他眉心一点红,漂亮得像个瓷娃娃,一眨一眨的眼睛像是拨动了她的心弦。 她颤着手,把孩子接进怀里,目光细细描过他的眉眼唇瓣,而后,无师自通地轻轻摇了摇,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孩子的哭声便小了,像是认得她似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她,却又亮堂堂的,看得人心软。 雷夫人见孙子不哭了,脸色一下就好了,同乳母道:“原是想姨娘了。” “……可不是嘛。” 碎红把孩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摇,侧头轻轻靠在他身上,低低地给他唱起歌来,她的声音很好听,婉转而悠扬,只是如今唱给儿子,还多了几分慈爱。 孩子在歌声里,渐渐安静下来,没一会儿,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哭了一夜,早就累了,只是他在睡着前,忽然从襁褓里举起小小的手,虽只是抬了一点,却是向着碎红,像是想要碰碰她…… 雷夫人心中的大石落地,见孙儿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带着儿媳和乳娘退了出去。 雷勇刚下早朝,一回府就要见孙子,知道夫人把孩子带到碎红这来后,匆匆赶过来:“锦儿呢?” 人是见着了,但孙子却不在。 “老爷莫急,锦儿就在里头。”雷夫人拦住他,“昨夜老爷走后,锦儿便一直在哭,方才才算停下来。妾身担心锦儿这般哭下去,嗓子受不住,人就要烧起来,到时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好了,只能把锦儿带到这来了……” 既是为了孙儿好,雷勇自是无话可说。 雷夫人接着道:“妾身看锦儿聪慧,方才他一见碎红,立马就不哭了,兴许是母子连心,有感应吧,而且锦儿很喜欢听碎红唱歌……” 音落,雷勇皱了眉:“娼妓做派!我雷勇的孙子成日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如何能行!”他这样说着话,直接推门而入,想要把孙子带走—— 可刚一进去,就看到这样的画面:未施粉黛的清丽女子一脸慈爱地抱着孩子,轻声哼唱,哄他入睡,眼底的温柔和静谧温馨挡都挡不住,也只是一瞬之间的冲击,却让贸然闯入的他,感觉自己像个坏人。 雷勇轻咳一声,到底是退了出来:“锦儿还小,确实不能没娘……”他说着,扫了一眼儿媳妇,“既然锦儿喜欢听歌,你就跟碎红好好学学,什么唱歌弹琴,只要能把我的孙儿照顾好,通通都要学会。” 儿媳妇战战兢兢地应承。 雷勇又道:“你即使呈儿明媒正娶的正妻,家里自是不会亏待你,等锦儿身体好些,往后肯定是要过继到你的名下,只有你,才是锦儿唯一的娘。” 儿媳福礼答应了。 雷夫人轻声问:“那碎红……” 雷勇的声音骤寒:“呈儿是怎么死的,我可没忘。”他把十指摁了个响,恶狠狠道,“如今看着锦儿的面子上,我暂且饶她一命,待日后,我定要她挫骨扬灰!” 寂冷的庭院里,依稀还能听到厢房里的歌声,它悠扬又静谧,像是一首摇篮曲。 - 年初二,也是各家拜年串门的好日子。 这也是姜辞第一次拜见江家族中的长辈——不似高门大户人家的规矩森严,江家的长辈各个都很热情,见江逾明带着人来,伸手就要给她红包。姜辞摆手说不要,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表姑婶婶们就笑:“都没有娃子呢,咋就不算孩子咯?” 姜辞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直接羞红了脸。 江逾明看她不自在,知道她是被吓到了,就把人护在身后,接过红封,替姜辞道谢。 -- 第181页 从亲戚家出来,姜辞的面上还有些热:“没有觉得冒犯,就是没见过罢了。” 江家这边的亲戚,从前大多是武将出身,性子都大大咧咧的随性,姜辞从前还说自己不拘小节,今日一见,倒是觉得自己有些班门弄斧。 江逾明就道:“他们是喜欢你。” 姜辞知道,她刚进去,就被姐姐妹妹的拉着各种夸——长得好看、眼睛漂亮、身段好,就连衣裳图案都能夸出花来,姜辞捏住自己的脸:“我都十九了,他们还说我是小孩子。” 江逾明揉她的发顶:“你不是吗?” 姜辞撅起嘴:“你说是就是咯。” 二人回到家中,又去给爹爹拜年,主要是说一声,他们回来了。 江进亦笑着受了,也给他俩发红封。 姜辞刚接过便觉得不对,这红封摸起来很薄,像是装了银票,她疑惑地问:“我还以为咱家的习惯是封金叶子。” 她这两日给晚辈发的,都是这样封的。 江进亦想起什么,笑起来:“你小时候给你的那回,不是我给的。” 姜辞却一愣:“那是谁给的?” “自然是逾明了。” 音落,江逾明轻咳一声,江进亦意识到什么,朗声笑起来:“让逾明自己给你讲。” 爹点了引线就跑。 姜辞只得眼睛滴溜溜地围着江逾明看,见他不主动交代,就问:“那次的红包,是你给的啊。” 江逾明闭了闭眼:“是。” “你怎么专程给我红包啊?”姜辞算了算年岁,那时江逾明也才八九岁。 江逾明带着人往外走:“那年爹去你家拜年,又知道你家的规矩是包铜板,爹就包了五枚,我正好看到,便随口问了,爹就说是要给妹妹的。”傍晚时,又下起了一点雪,江逾明把伞撑起来,把姜辞遮起来,“我问他,为何只包铜钱?” 姜辞走在一旁,安静地听。 “他同我说妹妹家规矩多,只能收铜钱,我点了头。”江逾明顿了一下,“后来我就趁爹不注意,把里头的铜板换成了金叶子,摇起来声响是一样的,当时爹没发现,岳父也没发现,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姜辞听出他在转移话题:“好端端的,你换红包作甚?” 江逾明没答,催她:“走了,待会儿雪要大了。” 越是不说,就越是心虚,姜辞抿唇想了一会儿:“你不会那时就认识我了吧?!” 江逾明没答,推着人走。 姜辞走在他前面,回过头笑他:“你真认识我了!” “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在哪里认识我的,我怎么不知道!” “说说嘛……” …… 两人一路走一路闹,江逾明撑着伞,姜辞就围着他说话,像只关了一个冬天的小麻雀一样,直到走进琇莹院的院门,江逾明低头亲了她一下,承认:“是很早就认识你了。” 姜辞美得眼睫弯弯:“所以呢,为什么给我金叶子?” 因为,她有了继母,江逾明担心她会被继母苛待,自己又鞭长莫及,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做的,就是借着过年的功夫,多给她些压岁钱——钱虽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却能够解决很多问题。 江逾明没把原因说出来,怕她想起伤心事,就说:“因为想要收买个妹妹。” 姜辞笑他贪心:“你不是有妹妹了吗?三个呢!” “……嗯。”江逾明背过身,“但还是想要别人家的妹妹。” 姜辞踮着脚,琢磨这话,觉得他奇怪:“想要别人家的妹妹做什么?” “叫哥哥。” 第80章 我在训猫 姜辞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小心思这般多, 我大哥他知道吗?” 江逾明怕她被雪淋到,等了她一步,冷清清地说:“那就不告诉他。” “你说不告诉就不告诉?”姜辞微微仰头, 脸上无言地写着四个字“我要告密”。 江逾明收了伞,问她:“那要怎样才不告诉?” 姜辞发现他现在好聪明, 直接提了要求:“你收买我。” 江逾明带着她去了偏厅, 刚进门, 就看到厨娘端了道糖蟹放在桌上,姜辞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奉京也会有这个吗?” “除夕那晚, 听你说到荆州菜,我便想着你是想吃了, 就请先前来过的那个荆州厨子来了一趟, 他说荆州那边,过年很喜欢吃糖蟹。” 姜辞开心起来:“这么好吃的东西, 没有给爹送去吗?” “送了。”江逾明坐下给她剥蟹,“每个院都送了。” “这个真的很好吃, 你一定要多吃些。” “好。” 用膳虽早, 可这一顿,却是吃到了月朗星稀, 因为有大半的时间,姜辞都在看江逾明剥蟹——江逾明不管是剥虾还是剥蟹的动作都很好看,他的指节修长, 微微用力时,就可以看到手上的青筋, 让人觉得很有力量。 喜欢的菜, 好看的手, 姜辞磨磨蹭蹭多吃了半碗饭, 后来因此实在吃得太多,还被江逾明拉着在小院里散了一小会儿步。 过年总是闲暇居多,姜辞年前就把旧事处理完了,这会儿晚上,只能陪着江逾明去书房处理案牍。 江逾明提笔,姜辞逗猫,两人各坐一边,互不打扰。 姜辞闲来无事,最近教会了阿狸一个动作,只要她一伸手,阿狸就会把头埋在她手心。 -- 第182页 今晚大概是在巩固和检验成果,姜辞一晚上都忙得不亦乐乎,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直到最后屡试不爽,玩累之后,才想着歇一歇,也让猫歇一歇。 可就在她倒茶的功夫,江逾明忽然冲她翻了手掌。 姜辞心领神会地枕上去,侧头对他笑:“我在训猫呢,你做什么?” 江逾明的手很大,也很暖,摸着她脸时,手指忍不住摩挲,似是觉得触感很好,摸了之后就一直没停,直到很久很久,才意犹未尽地收手,他说:“我也在训我的猫。” 姜辞在这句话里,蹭了蹭他的掌心,学了一声:“喵~” 江逾明笑起来,拇指揉蹭着她的面颊,像是在摸那三根不存在的胡须。 这日夜里,江逾明刚熄灯上榻,姜辞便翻过来,指尖在人心口画了个圈,问他:“训猫吗?” 江逾明训了她两次。 江逾明在床事上,表现得一点都不温润如玉,他总是要进得很深,给的浅又很短,以至于刚开始没多久,姜辞就受不住了,她抱着他的肩讨饶,却一点用也没有,只能在颠簸里喘息,然后在下一次他吻上她的脖颈时,偏头在他耳边吹气,坏心眼地轻轻叫:“哥哥……” 脖颈上被吮得一痛,小腹就湿了。 她抱着江逾明不撒手,听他埋在颈边低哼,很性感,她问他:“为什么不在里面?” 江逾明又亲了亲她的肩窝,在她身上亲昵地磨蹭,好久才说:“还不想要孩子。” 姜辞一愣:“为什么?” 他把她濡湿的发全都抚开,捧着她的脸:“因为你身体不好。” 姜辞却蹭了蹭他的掌心:“我觉得已经好很多了。” “嗯。”江逾明像晚上那样揉她,“明年好不好……” 姜辞看他的神色认真,想着可能是先前大嫂的事,把他吓住了,她摸了摸他:“我的手冬天是热的,这两个月的月事都有按时来,晚上也睡得很好,我没有东想西想,心情也很好……” 江逾明呼吸渐沉,亲了亲她:“我知道。” “我还可以吃药。” “不吃药。”江逾明吻在她的掌心,他说,“再等一等。” 姜辞勾着人不放:“我不是说我重生了吗?我们成亲三年都没有孩子的,你不用……” 姜辞还没能说完,江逾明就把人抵住了,方才暂停的动作继续,剩余的话全变成了喘息,这一场比上一场还要激烈,甚至到最后,姜辞低低呜咽时,江逾明也没放过她,反而是压着她的腰,把人紧扣在身上,把她所有想要的,都给了她。 夜色昏沉,飘雪纷扬。 凉风从没封好的窗缝边溜进去,吹动帐幔,让影子落在榻上不敢睡着的人身上。 碎红不敢睡,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地盯着睡在自己榻侧的雷锦,那明明是她的孩子,可她却不敢闭眼,她无时不刻不在害怕,只要自己一闭眼,孩子就会不见。 她睡不着,甚至眨眼都是害怕,这还只是夜晚。白天时,她甚至不想听到周围的响动,因为一旦有响动,就意味着,有人要带走她的孩子。 日近三竿,雷夫人和少夫人又来了,她们看到雷锦气色不错,总会随口夸她两句,好像只需要两句话,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把孩子带走。 碎红也不是日日都能与雷锦同睡,只有他哭个不停的时候,他们母子俩才能见上一面,幸运的话,雷夫人会开恩,让雷锦在她这睡上一晚。 有时候碎红会想,若是儿子能天天哭该多好啊,可是她又舍不得,因为她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不敢表现得太过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 时间悄悄过去了不知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几个日月,可就是这短短的几个日月,雷锦到她这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碎红开始慌了,她知道这意味着雷锦不需要她这个娘了,意味着有人将要替代她了,一个母亲,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被旁人替代?碎红不能,孩子或许不需要她,但她却只剩这个孩子了…… 乌雀登上枝头,空洞地啼鸣着比夜色更瘆人的摇篮曲,直直叫来了夜黑风高。 这是个甚至不知道初几的夜晚。 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枯燥的光,门扉“吱呀”作响,成了唯一一点照应它的闲趣,碎红抱着孩子跑了。 她从雷府出来后的每一步,都不敢回头,连影子都不敢拉长,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可呼吸却很淡,仿佛只要屏住呼吸,就可以有多远跑多远。 这是一场掩耳盗铃的出逃,她一路心惊胆颤地跑到陈府,才停下步子—— “有人吗——” “有人吗?” 几声着急又激烈的拍门声和叫门声后,沉重的木板后面来了响动,守夜的小厮骂骂咧咧地开门:“谁啊!大半夜不睡觉,还敢来陈府敲门,你是活腻歪了吗!” 他骂了两声:“你谁啊!” “我是碎红!”她急切道,“麻烦小哥跟阁老通报一声,就说是我回来了。”碎红说着,往那人手上放了些银钱。 小厮握着钱,又困又犹豫,到最后替她去找了王管家。 王管家刚睡下,听人说是碎红,赶忙出来了,他见着人,先是语重心长道:“碎红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我人也杀了,孩子也生了,还请阁老救救我!”碎红把孩子递到王管家跟前,双眼悲戚,“就算阁老不喜欢我,也该心疼心疼这个孩子吧,这可是他的亲骨肉啊……” -- 第183页 王管家叹了一声,到底是允了碎红进来,他没有通报,也没有再说旁的,而是轻车熟路地把人带去西苑,熟练得不像第一回 做。 蓦然被惊扰的大门又合上了,凄冷的长街像是忽然点了一根火柴,热闹一闪而灭,声嚣都是暂时,可就是这一瞬,巷口一道意外闯入的黑影倏然跌倒在地,他就像火柴熄灭时的那缕黑烟,飘了一下,就没了…… 翌日,雷勇还没睡醒,就听下人着急忙慌地闯进来,说是小公子丢了! 雷勇瞬间醒神,从榻上跳起来,还未更衣,就匆忙赶去——院里的下人丫鬟跪了一地,各个战战兢兢,连说话都在抖。 “小人真不知小公子去哪了,这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连姨娘也不见了……” “昨夜睡前还好好的,奴婢就守在门外,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小人是真的不知!” “还望老爷和夫人饶命啊!” …… 雷勇撵开这些人,挤进屋亲自去看,结果屋里干干净净,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气急败坏,险些晕过去,想着方才下人说的话,姨娘和儿子,这个奇妙的关联让他一下联想到前阵子,杨进观也是这么丢了儿子,丢了小妾。 雷勇又想到杨进观至今没能把儿子找回来,顿时两眼一黑。 就在这时,下人匆匆来报:“老爷,这是在窗边发现的。” 雷勇低头一看,竟是安神香,难怪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他扫视一圈,低吼道:“给我找!通通给我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贱人还有我的宝贝孙子找回来!” 众人无一敢语,忙不迭地去了。 这日直到傍晚,整个雷府都笼罩着一层阴郁。 无人敢说话,也无人敢用膳,除了出去找人的下人,所有的夫人姨娘都在正堂里等着,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 眼看夜色越来越低,始终一无所获,雷勇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就当他准备动身要去兵马司借调人手时,雷府的管事揪着一个下人的耳朵,把他推到堂前—— “老爷,这个伙夫想逃跑!” “没有没有!老爷我是冤枉的!”那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 “还说没有!”管事把他身上的包袱夺来,里头的东西全被抖落至地,铜板金银和衣裳,“东西都收拾好了,还敢狡辩!快说,小公子的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冤枉啊!小人真的冤枉啊!真不是小的把公子带走的!” 雷勇坐在主位上,显然早已没了耐心:“为什么要逃走?” 伙夫两股战战:“……小人,小人昨夜外出吃酒,回来的路上,好像……好像是匆匆看见过小公子一眼……” 雷勇腾的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到那人跟前,两只手把他提起来:“你再说一遍!” 伙夫两腿脚不着地,无助地晃着,像是突然被捞上岸的鱼:“小人……小人也不敢确定……但碎红姨娘好像是抱着小公子,往,往陈府去了。” 雷勇皱眉:“陈府?” “对,就是陈阁老的府邸,里头还有人跟她说话……” 雷勇低喝着问:“说什么了?” 后面的话,伙夫更是不敢说,刚一要开口,便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下一秒,直接屁滚尿流,他被嫌弃地扔到地上,又满额是汗地跪着:“……说说说,说人她已经杀了,还说,孩子,孩子是阁老的……” 话音一落,雷勇一阵眩晕,立马便要栽倒下来,雷夫人连忙扶住:“老爷——” 雷勇眼底一片金光,艰难地支撑着一言不发,脸色白得吓人:“然后呢?” “然后,然后,陈家的人,便把她请进去了……” 雷勇在这句话里,直直栽了下去。 一场始料未及,一场兵荒马乱。 次日晨阳渐生,隔着昏沉的云,升上晴空,企图拨云见日,只可惜收效甚微。 卯末辰初,雷府的车轿停在了陈府门前。 管事扶雷勇出来时,两眼尽是浑浊,然后比他更艰难的,是雷勇的一夜白头。 王管家出来迎接时,见他满头白发却是半句未言,语气熟捻地把人请进府去。 陈鹏到了这把年纪,觉少,所以很早就醒了,这会儿刚过辰时,已经在站在湖边等着喂鱼。 雷勇走上湖亭时步子一顿,余光间刚巧看见一个赤着上身的下人趴在湖面上,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扒着冰面。 王管家给雷勇解释:“阁老今日想钓鱼。” 雷勇收敛目光。 若是跟着雷勇前来的人,是那个伙夫,他一定能认出趴在下头的人,就是那夜给碎红开门的人。 陈鹏坐在湖亭里品茶,等人走到面前,才抬头:“雷尚书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雷勇攒了一夜的勇气,如今走到陈鹏面前,不说开口,就是抬脚都不敢,他面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强笑道:“家中突发变故……” 热茶一杯递到手里,陈鹏请他坐:“尚书节哀。” 雷勇哪里坐得下,可又不能不坐下。亭里安静了一息,以至于底下那人趴在冰面上哆嗦和嘶吼的声响激得人头皮发麻,他战战兢兢道:“听闻阁老家中除了夫人外,还有六房妾氏,各个貌美如花?” 陈鹏抿了一口茶:“……也算不得貌美,中人之姿罢了。” -- 第184页 雷勇又道:“我还听闻这些妾氏特别好生养,阁老家中便是庶子,都已有二十有四了。” 陈鹏笑起来:“尚书这消息只怕是落后了,新年一遭,双喜临门,我昨日又添了个儿子,如今已有二十五了。” 雷勇手都紧了:“……这样啊,不知令郎是哪位姨娘所生,样貌如何?” “就算作六姨娘生的吧。”陈鹏随口道,“样貌不错,眉心一点朱砂痣,长得跟菩萨似的,我看着是有福气的。” 雷勇按着心口,险些一口气缓不上来。 陈鹏又给他续了半杯茶:“如今雷兄官运亨达,当上了刑部尚书,想来往后定是一帆顺遂,子嗣之事,莫不要操之过急,这种事贵在顺其自然……” 他连独子都没了,还有什么顺其自然!雷勇牙根都紧了,到头来却只是沉默地坐着。 “令郎的死,我亦是痛心,但人还是不能沉湎于过去,尚书说是不是?”陈鹏目光落在了湖心的人影上,“我看雷尚书还年轻,再要个孩子也是来得及的,今年可是瑞雪啊。” 雷勇听完这话,便知是何意。 拜别陈鹏,心里的火却更胜,可起身临走前,他无意地往湖下瞥了一眼,他进来时,那人尚且活着,如今也依旧扒着冰面,可原本低低挣扎的呜咽早就没了,他一身青紫,没了声息。 雷勇刚出陈府,站在石阶,还没来得及站稳,便直接从阶上滚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留了一句话:“……把杨大人找来,我要见他。” 第81章 宾主尽欢(二合一) 雷勇醒来, 已经不知更时几何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屋里全是人, 有他的夫人,还有他的儿媳, 几房妾氏, 他病恹恹地收回目光, 却眼睫一闪,忽然看到了站在角落的杨进观。 雷勇瞬间醒神, 记忆回笼,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 撑着床榻就要起身, 大夫忙把他拦住:“老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老爷气急攻心,昏睡两日不醒, 如今这身体,只能静养……” 雷夫人适时上前, 温声劝:“老爷就听大夫一声劝吧, 有什么事,等身子好了再说。” 雷勇看到夫人也是眼下一片青灰, 眼底满是血丝,知道她这几日也是受苦了,他长叹一声, 躺在榻上久久出神,渐渐稳住心绪, 才同他们道:“你们先出去吧。” “老爷……” “我自有分寸。”雷勇安抚地碰了碰雷夫人的手背, 转而道, “还请杨兄留步。” 众人只得出去了。 杨进观看他满头白发, 语气里带着担忧:“年前同雷兄吃酒,雷兄还一脸喜气,说要给孙儿办满月酒,怎的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孙子?”雷勇冷笑,“满月酒?” 杨进观道:“雷兄何至如此?” “我连孙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宴席可办……” 杨进观大惊:“令孙怎会……” 雷勇知道他想差了:“没死呢,活得好好的,只是那人根本就不是我孙子。” 杨进观更是震惊:“那孩子不是你亲眼看着那技子生下来的吗?怎会不是?” 雷勇紧闭双目躺在榻上,语气里尽是疲倦:“因为从一开始那孩子就不是我雷家的,不是呈儿的……我这大半年的殚精竭虑,全是在为他人养孩子!” “不是雷呈的……那谁的?” “当今内阁阁老,陈鹏。” 杨进观呼吸一滞,语气里尽是不敢相信:“阁老这个年纪……” “我亦是不敢相信,上门去问,谁知他直接承认了……”雷勇也觉得这事荒唐至极。 他回想起阁老的话,他说要把雷锦算在六姨娘名下,这便是在承认孩子不是他妾氏所生了。雷勇回想起奉京百姓间常说的那些话,说阁老有儿孙福,说他那几房妾氏如何能生养,还说找媳妇,就要照着阁老的那几房妾氏的模样去找…… 事到如今,雷勇算是明白了,阁老是有儿孙福,但那些妾氏却并不是什么好生养,他只是会把外头那些女子生下的孩子都领回来,再记在她们名下…… “阁老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杨进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阁老把雷勇的儿子绿了,为着这事,雷家和陈家算是掰了,可雷勇一倒,不就轮到他了吗? 如今阁老在朝中行事低调,很多家族不敢在明面上跟陈家来往,除了杨家和雷家。雷勇会来事,爬得比他快,在阁老身边几年,便已是刑部尚书,现在出了这档子事,雷勇不行了,可不就轮到他了? 雷勇深深看了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杨兄就不好奇,我为何把你叫来吗?” 杨进观一愣。 “我说了这般久,杨兄竟半点没想自己?”雷勇冷冷地看着他,“那贱人连夜带着那孩子跑了,这事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杨进观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的胡子跟着在颤:“雷兄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儿子,也是……”雷勇还没来得及答,杨进观就道,“我不信!” “我那小妾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可能和旁人……” “不可能!不会的!”杨进观越说越不确定,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雷勇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面色越来越冷。 昨日去,陈鹏叫他的第一声,便是雷尚书。 -- 第185页 单单一个称呼,便让他不敢再说话,因为雷勇知道,那是威胁。 他的身份地位全是陈鹏给的,他给得干脆,淮安伯府那么多条人命都能随手付之一炬,陈鹏给他的恩赐,背后全是尸山血海。 淮安伯府为什么死? 陈鹏选中他们,便是因为那琉璃盏,可倘若有一日,雷勇成了下一个琉璃盏,那陈鹏自然也不介意让雷府成为众多尸山血海中的一个。 雷勇当时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与冰面上那人何其像?他的每一句答话,在陈鹏面前,都像是蝼蚁濒死前的呜咽与嘶吼,只不过他比那人好些罢了,陈鹏给了他看见火光选择绕道的权利,因为飞蛾扑火必死,蚍蜉撼树必亡。 他自认懦弱,事到临头,还是绕了过去,至于杨进观…… 杨进观跌跌撞撞跑到陈府。 可刚一进门,便看到一个粗衣下人被绑在长木凳上,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旁边王管家正提着鞭子,似是还不肯罢休,可那人早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了…… 他站在门边,一时不知该如何过去,遥遥看到陈鹏正抱着孩子在玩,那孩子眉心一颗红痣,可不就是雷勇给他说过的那个孙子。 陈鹏像是很喜欢那孩子,抱着他问:“锦儿说,还要打几鞭啊?” 那孩子半月不到,哪会说话?听到有人跟他说话,就发出了一声:“唔。” “好,听锦儿的,打五鞭。” 惨叫声骤然在院里响彻天井,每一声都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打完了,还要不要打?” “唔唔……”孩子饿了,小脸皱了起来。 陈鹏却道:“还要打多少,锦儿才能开心啊?” “唔……” “那就再打五鞭。” 院里又是一阵惨叫。 也是直到这时,陈鹏像是才看到杨进观:“杨大人新年吉乐。” 杨进观原本火急火燎的心情,因为那一串惨叫,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寒到了脚,他其实比雷勇胆子还小,雷勇刑部出身,也是审过犯人的,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可杨进观全然就是个文弱书生,他这一生最大的勇气,就是在背后说人坏话。 他站在远处,头上出着一层冷汗,哆嗦道:“阁老岁安。” “杨大人怎么过来了?” 杨进观逼自己笑起来:“阁老这是家中又有了喜事?” 陈鹏倚在榻上:“六姨娘刚生了个儿子,怎么样,长得漂亮吧?” 杨进观垂着腰,不敢看:“……漂亮。” 陈鹏一脸遗憾:“杨大人年纪也不小了,看着也不是不喜欢儿子啊,怎的就没生一个呢?哦……想起来,听说前头是生过一个,只是那孩子被个妾氏拐跑了。怎么,如今找回来了吗?” 杨进观被人踩到了痛处,面色不好看,但他余光看见下头那浑身是血的人,却是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低声道:“还,还没有……” “那真是太遗憾了。”陈鹏笑起来,“不过,既然今日杨大人来了,不如去后宅看看,说不定孩子见得多了,沾上了福气,明年就能生了。” 在一个生不出儿子的男人面前炫耀自己有很多儿子,是一件残忍的事。杨进观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跟着王管家去了西苑。 西苑是陈家六房姨娘的厢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房,王管家带着杨进观,待在了院子里的屏风后。 透过屏风,他看到院子里有几个穿着素衣的女子,她们或是在带孩子,或是在做些刺绣,总之整个院子全然不像高门大户中姨娘的居所,倒像是总有一群女人围着纳鞋底的巷口。 就在这时,杨进观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出来,那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锁掉到了后面——那是他的儿子! 他瞬间就想过去,可王管家把他拦住了。 杨进观跟王管家对视着,目光里的气势迫人,可王管家像是全然没有感觉到一半般,杨进观只能放弃。 因为紧接着,他便看见那女子把孩子扶着抱了起来,以至于他一下子就看清了他的眉目——那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从前皱成一团的小脸,如今眉目清晰,可全然不是三个月前在他怀里的那副模样——这孩子长得太像陈鹏了! 雷勇把这件事告诉他时,他不信,方才陈鹏的暗示,他也可以自己骗自己,可如今亲眼见到,他才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真的不是他的儿子! 王管家看杨进观握着屏风的手,上头冒出青筋,心里觉得此人到底是不如雷勇沉得住气:“这些女子都是来投奔阁老的,她们什么都不要,只求能同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没旁的念头,所以这些年来,陈家的后宅也一直和睦。” 他看着杨进观又道:“其实后宅之事,就像朝堂,顺之则生,逆之则亡。杨大人既已找到了潮头,可不要走错了方向啊。” 杨进观知道这是威胁,也明白了雷勇为何会气急攻心。 他一路沉默着,回到府里,四下无人,他到底是忍不住了,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周围的下人齐齐跪了下来,无一人敢吭声,连杨夫人都被惊动了,可到底是连半句话都没能说上…… 杨家几代单传,一直都是儿子,所以他早有怀疑…… 那个念头在他生下女儿之后,不断发酵,让他觉得难堪,他还记得子蒹出生那年,他纳了四个妾氏进门,可终究没有子嗣。 -- 第186页 杨进观为此颓废了很久,直到去年小妾怀孕了。 他欣喜若狂,觉得从前那个猜测是假的,他们杨家还没到绝后的时候,他有了儿子! 可还没高兴多久,儿子就不见了,连小妾也失踪了。 他拼命地找,找了好几个日夜,到最后只找到一具尸体,事到如今,孩子也不是他亲生的。 他们杨家彻底断后了…… 杨进观在屋里坐了很久,下人听见没动静了,才发现他是醉了。 这一觉,杨进观睡得不好,他在梦里,见到了那个小妾,那妾氏怀孕之后,他还挺喜欢她的,身材圆润,说话也温柔,连掌心都是胖嘟嘟的,可后来她死了…… 为什么? 她给陈鹏生了个儿子,为什么会死呢? 院里这么多女人,有的他见过,有的他没见过,都是生了儿子跑回去的,为什么只有她死了? 杨进观越想越清醒,脑子里开始回想今日在那里见到的那些人,他越想越觉得害人,整个人头皮开始发麻,他像是一一在那些人面前走了一遭,才发现那些人长得何其相似——柳叶眉,樱桃嘴,圆脸…… 他皱着眉,觉得自己好似在哪见过这人。 杨进观倏然醒了过来,把外头的下人叫了进来。 “你立刻去查奉京近二十年里,家中出过妾氏和儿子一起消失的事。”他说着顿了一下,“那些女子的画像也要一份。” - 午时将过,都察院。 今日十三,开始当职了。 这几日休沐,杜衡在家中躺得都要没骨头了。这会儿见到江逾明来,勉为其难直起身,浅浅同他拜过年:“潮州的事情如何了?” “如今潮州百废待兴,以工代赋税办得如火如荼,不少商贾往潮州跑,年万三的人已经到潮州了。” “我看他这人还挺有胆识的,你说让他干,他就干……”杜衡是想说江逾明会识人。 结果江逾明就道:“无利不起早,当初皇上想给他南方的茶场,那个机会他没把握住,我在信中告诉他,这事我能办。” 杜衡急了:“你这不是信口开河,诓他吗?” 江逾明睨了他一眼:“如今南方茶场的生意落在青家头上,陈家一倒,吃过的东西早晚得吐出来,而且茶场这事,皇上本就属意年家,到时候也不过是物归原主。再者年家若是成了事,就是在皇上面前又卖了好,年鸿的事,皇上亏欠他们,商人重利,可这事却办得有情有义。总之这事若成,皇上对他们的奖赏只多不少,年万三若是个明白人,这事他就一定会干,而且,他比我们更想成事。” “你这是算计了皇上,又算计了年家啊。”杜衡啧啧作叹,感叹江逾明聪明,转而讲起另一件事,“你可还记得先前让我调查的,跟杨进观那事相同的案子?” 江逾明垂眸,想起这事好像是在当初仇齐把孩子运进奉京来时,他便让杜衡去查的,如今都过年了……江逾明心想着杜衡效率变低了,嘴上却问:“查出什么了?” “你扶稳桌子啊,我说出来,吓你一跳。”杜衡卖了个关子,“跟杨进观相同情况的事,在奉京近二十年间,共发生过十八次!” 江逾明一愣:“什么……” 杜衡徐徐道:“而且发生过这事的人家,还都不是一般人家,有的是官宦,有的是商贾,而且还都是大商大贾!”他肯定道,“我怀疑,那些小妾进到高门大户人家,根本就是另有图谋!我又大胆推测,那些小妾之所以会跑,只怕是因为她们所生的那些孩子,不是这些商贾老爷的!” 江逾明神色有些凝重,就见杜衡站了起来:“我查的时候,还顺带收集了那些女子的画像,不是很全,但足以发现不寻常之处。”杜衡把带来的几副画卷展示在江逾明面前,“你不觉得她们长得都很像吗?” 江逾明皱着眉,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画卷,上面的女子皆是圆脸细眉小嘴,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的眉心都有一颗痣! 两人看了一会儿,过了片刻,忽然异口同声道:“这不是温夫人吗?” - 江逾明今日当差,姜辞也忙。 她受萧夫人所邀,去了今年的梅赏。 所谓梅赏,其实就是奉京城每年元宵节前,官家小姐和夫人们的一个赏梅、品梅香、吃梅酒的活动。 今日姜辞是和江素卿、江涟一道同行的。 到梅园时,萧夫人已经在了,同姜辞讲过几句话后,还问起江世子怎么没来。 姜辞解释是都察院尚有要务要忙。 萧夫人就道:“都察院纠察百官,确实是比大理寺辛苦些。” 姜辞倒是觉得江逾明能去都察院挺好的,若是走了科举,进了翰林,以他从前的性子,只怕是要宅在家十天半个月都不出门,他本就没什么朋友,倒时候只怕是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就像他从前一样,十几年来吃的菜色也就那几样,其他菜明明也能吃,但他却从来不碰,姜辞觉得他是一个很不喜欢变化的人。 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江涟被方夫人叫走了。 姜辞和江素卿陪着萧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几人就分开了。 听说梅园这里,最好赏梅的地方就是在后院的小山上,姜辞和江素卿往上走了几步,就看到满山的红梅相拥开放,鲜艳而又明丽。 -- 第187页 世人盛爱梅花,想来就是因为它虽颜色动人,却偏偏寒时开放,遗世独立。 姜辞看着江素卿站在一片素梅旁,皎洁而又清丽:“月末便要大婚了,成亲了,便是大姑娘了。” 提起这事,江素卿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堂嫂莫要打趣我了。” “哪里是打趣,我只是觉得高兴罢了。” 江素卿柔柔地看着她。 姜辞就说:“嫁人了,也要常回来看看我。” 江素卿握着她的手:“我会的,堂嫂。” 这小山才走到一半,竟是又开始下雪了,今年奉京的雪,似乎比往年多了许多。不过这处的梅香馥郁,雪过之后,却淡了不少,整座山腰都变得好闻了起来。 两人正商量着要不要走,忽然一个侍女从一旁走了过来,她拿着伞,对她们行了礼:“夫人,小姐,下雪了,我家公子说,可以把前面的亭子,让给二位。” 姜辞听完,上下打量面前这人,这丫鬟的穿着打扮看着朴素,可衣衫料子却是比旁人家的要好上几分,肯舍得在丫鬟的穿着打扮上花银子的……姜辞略略一想,觉得自已已经猜到了她口里的公子是谁。 这雪到底是越下越大,附近也没有可避雪的地方,回头淋湿了,说不定又要被江逾明念叨,她前几日才同江逾明说过,自己已经好多了,这时候生病,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姜辞和江素卿答应了这个邀请,去到亭中,发现里头还有热茶。 她看了一眼,不仅有白芽奇兰,还有红糖姜茶。 江素卿觉得这人心细,像是熟人,便问:“堂嫂可是认识这位公子?” 姜辞没喝茶,说不知。 江素卿温柔地笑:“那就暂且当是遇上好心人了吧。” 亭子在山脚,视线盲区的半山上,还有个小亭,里头坐着一个青衫公子。 阿无提着茶过来,随着自家公子的目光往下看,这个位置很好,刚巧能看到姜辞的背影,他呜呜地发出一些声响。 青胜兰看了他一眼:“怎么?问我为什么不下去?” 阿无点头。 “我下去干嘛?她这么讨厌我,看到我也不会开心。” 阿无不大懂,因为在他印象里,姜辞和青胜兰关系挺好的,而且姜辞若是会不高兴,那也应该是自家公子做了让她讨厌的事…… 阿无对自家公子讨人厌这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又呜呜了一番,意思是:做错事的人,就要先道歉,公子若是给姜辞姐道歉了,姜辞姐一定会原谅你的。 青胜兰轻笑一声:“你就是个小孩,你懂什么?” 阿无比划道:我不小了,十六岁已经能算个大人了。 他们这么比比划划了半天,忽然听到后头的响动。 青胜兰一愣,旋即放下杯子起身。 “这皑皑雪景奇妙无双,青公子却一人孤饮,怎的把自己弄得这般寂寞。” 青胜兰摇头笑:“我素来喜静,哪有什么寂寞的……” “是吗?”陈子酬走上前,在小亭这处一览梅园雪景,“此处景致倒是非同一般。”说着话,他的眼神悠悠越过青胜兰的肩膀,往下扫了一眼。 青胜兰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既然有幸能与陈二公子遇上,不如一道喝一杯吧,我近来得了瓶菊花酒,闻起来一绝。” 陈子酬笑起来,欣然答应。 只是临行前,他又往底下瞧了一眼——两个女人…… 他眯起眼,示意小厮去看看。 因为下雪,这梅赏的赏梅一项,早早便结束后,众人在小院里尝了梅花酿,又吃了些梅花饼,时间才堪堪到傍晚。 “今日天色,不尽人意,但这品梅赏梅,还算宾主尽欢,多谢诸君光临。” 这便是主人家在说,可以散了。 姜辞吃了份梅酒,临行前随走了份酒酿丸子,她刚刚尝了一下,很好吃,想让江逾明也尝尝。 江素卿和江涟各有未来夫家要作陪,姜辞拜别了几位夫人小姐后,只能自己回夫家。登上马车后,她闲来无事,又把那点心匣子打开来,闻闻酒味重不重,只是酒酿丸子,应该不能吃醉,不管了,让江逾明尝半口也是行的。 马车行了好久,越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越大。 姜辞原在闭目养神,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她掀开车帘去看,这不是回府的路! 她无声示意了云霜她们,趁着马夫没留神,云凛一个手刀,把人敲晕,接管了马车。姜辞探出头去,果然看到后头有人在跟着她们! 她拿走了马夫放在一旁的长刀,在云凛旁边道:“快些——” 后头的人看到前头马车突然快了起来,就知道是出了事,连忙追了上来! 马车在暮色中嘶鸣,背对着身后的“万马千军”。 姜辞眉心紧蹙,还没想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瞬,她猛然心口一悸,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紧接着人开始出汗了,她觉得不对劲,连忙蹲下身去。 云霜一转头,见夫人蜷在那里,忍不住低呼:“夫人——” 姜辞有些头晕,感觉到身体里的热意一层一层的,她明知是云霜在靠过来,却感觉她人一直在晃,她靠到窗边,迎着冷风,让自己清醒些。事到如今,她就是傻子,也知自己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了。 -- 第188页 是谁? 青胜兰吗? 与此同时,梅园别院处,天色昏暗,陈子酬刚行了一场云雨,再出来时,竟看到青胜兰还在!他先是一惊,随后释然地长叹了一声:“看来青公子是没有这个艳福了。” 青胜兰脚步一顿,以为他说的是他自己,转身就要走。 谁知陈子酬在后头补了句:“人家送我一桩姻缘,我也要还人家一场不是?” “陈二公子这话是何意?” 陈子酬对着他吹了个口哨:“谁知道呢?” 他方才让小厮去看了山下小亭的人是谁,谁知下人回来禀告说,那人竟是姜辞和江素卿。 陈子酬挑了眉,想到青胜兰从前去过潮州,又想到他今日坐在那里吃酒,他是混惯了风月场的老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青胜兰,喜欢江逾明的小娘子。 啧,那小娘子,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就是胆子太大了些,前有酒楼的那一脚,后有长安街的玩笑,最后还把林婉仪送到了他的床上。 她送了他那么多份大礼,他总得还一还吧。 不过现在看来,青胜兰是没有这个福气了,那可真是便宜了他,毕竟,旁人家小娘子的滋味,他已经许久没尝过了…… 陈子酬走后,青胜兰越发觉得不对。 方才席间有一个侍从一直要端梅酒给他喝,奈何他先前喝过太多,已经喝不动了。后来他喝得有些头疼,阿无问他要不要去休息,旁边又有侍女来说可以带他去旁边的驿馆休息。 青胜兰没有在外面住的习惯,一一拒绝了,现在看来,越想越不对劲。他连忙让阿无去查姜辞的下落。 谁知两人刚走到门口,旁边的竹筐忽然倒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粗布麻衣的男人从里面滑了出来——那是江家的马夫! “赶紧去找人!”他说是这般,自己已经回头骑上了马。 后头“追兵”太多,姜辞她们根本无路可去,拐了好几个窄巷后,让云霜和云若下了马车,姜辞抱着刀,立在身前。 汗一直在出,她只能咬着下唇让自己清醒,同她们说:“……去找逾明。” 第82章 暗潮涌动 石过马蹄响, 风掠松涛动。 姜辞坐在马车里头昏沉沉的,不知是因为颠簸,还是因为药。 她身上开始越来越热, 整个人像是正在装热茶的杯盏,热意一层一层翻涌而上, 不知何时会溢满而出, 姜辞用力掐住自己的虎口, 企图让自己清醒些。 就在这时,前头驾马车的云凛忽然伸过手来, 一把攥住了云秋的领子,头都没回:“会驾马车吗!” 云秋早慌了, 哆嗦着声音:“不, 不会……” “那就行!”云凛说完这句话,直接把云秋拽到了前头, 缰绳一塞,“一直往前跑, 能有多远跑多远, 看到岔路就转弯,往哪转都行!” 云秋握着缰绳, 在马车的颠簸里,心底慌成一片,她感觉她握在手里的这只牲口像一只横冲直撞的野兽, 根本不是她能驾驭得了的,但她没放手, 而是咬紧了牙, 这么惊惧的时刻, 她想到的却是云霜走前, 留给她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很深,也很沉,仿佛是在说,夫人就交给你了。 云秋在自己的虎口上用力地咬了一口,勒紧缰绳,在下一个岔路口前,猛得往右一拽,整个车身向右拐去,车厢擦过石壁发出沙沙声响,她们有惊无险地渡过了第一个岔路—— 马车里,云凛挡在了姜辞身前,握住了她握住的刀:“夫人,还好吗?” 姜辞浑身都很热,已经看不清了,但她点了头:“我很好。” 云凛无视了她手心的颤抖,在身后的人企图扒上马车后门时,给了那人当胸一脚,那人猝不及防,直接滚下了马车,撞倒了后面疾行的马,暂时阻挡了他们追击的脚步。 但这只是暂时的,云凛之所以会到后面来,便是因为她发现后头追来的人越来越多,她们势必跑不了多远,没过多久,云凛听到前面的马一声嘶鸣,接着是云秋的一声惊呼:“云凛姐——” “继续!” 后头的一群人中,有两个人跃马而出,他们很快就赶上了姜辞的马车,齐头并进地跟在她们马车后面,在近在咫尺的靠近中,扒着车厢,就想上来! 云凛从姜辞手中的刀鞘中抽出长刀,速度之快,在那些人靠近的瞬间,直接刺破了他们的胸腹,那人痛叫一声,直接翻了下去! 还在追击的人都惊住了,他们全然没想过他们奉命带走的这几个弱女子,竟还会拿刀杀人! 那些人面面相觑地犹豫了,直到不知是谁,忽然紧咬着牙低吼一声:“这人可是陈公子要的!” 音落,他们瞬间改了主意,一拥而上—— 云凛的长发在黄昏落地时四散,四五个人迎来撞上了她的刀,她喘着粗气,在交锋的空隙里有了判断,这些人也就是稍稍会点功夫的混混而已。 这个念头刚一起,对面后来的人不知从哪抄了把大刀,直扑而上,抵上了云霜的刀锋,两人刀锋相接,刀刃间闪过火花。 好大的力气! 这人虽不会刀法,但就是这样的横劈直来,震得她双手发麻。云凛低喝,旋腿而起,就要横腰踢去! 可想象中的力道没有落到人身上——她的对手不止一个,刚一抬腿,后来的人就把她的腿抱住了! -- 第189页 云凛重心不稳,一面抵着刀,一面又要挣扎着推开那人,险些就要摔下去。 就在这时,一截刀鞘从后头飞上来,直直打在抱着云霜的腿的人脸上,那人吃痛着别过脸,分了心,云凛连忙定住身,再抬腿,把那人横扫马下! 马车激烈的动荡起来,握着大刀的人手开始吃力,也是这时,一柄短刃一样的东西飞了出去,刺中那人的眼睛,他痛呼一声,再也握不住刀,后仰着滚到车下。 姜辞把云凛拉了回来。 她现在手里什么都没了,就剩一盒酒酿丸子,她靠在马车里重重地喘气,身体里的热意随着马车的颠簸来回激荡,每一次呼出的气息都能让她感觉到炙热。云凛稍稍回头看她,姜辞迷离着眼睛解释:“是扇子,扇子丢了……” 云凛汗涔涔地喘气,脸上还带着血珠,她想帮姜辞压制一下,奈何却不会这样的功夫。到最后只能握着刀上,站在门边。 她的功夫胜在功法和身手,碰上力气大的莽夫,着实是让她有些为难,但不管如何,只能顶上了,希望云霜那边能快一些…… 下一次交锋来得很快,兵刃刮擦出刺耳的动静,再砍再接,每一次的进攻与防守,都让云凛觉得虎口发麻。 在云凛的双手快要震得失去知觉时,她手中的长刀被砍出了豁口,碎裂的一响动摇了云凛的脚步,她身形一晃,露出瞬间的破绽,那人顺势而上,挤开她,就要往里进—— 变生肘腋间,侧向破空而来的一只飞矢,穿云破雾,箭羽带着寒霜的凌厉,一瞬之间,射穿了那人的心口! 云凛站在那处仓皇转头,看见了那道素白的身影,她惊呼:“夫人,世子来了!” 姜辞在这一声中,散了气力。 外面嘈杂一片,姜辞却感受不到太多,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热,再就是渴,她想喝水,从内到外都想喝,可她又冥冥觉得,好像光凭喝水是不够的—— 姜辞无力地抵着车壁,眼神慵懒而迷离,身体里泛着的一层又一层热意快要把她撞散了,可又好像没有,一次又一次,在她濒临窒息前,给她喘息。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时,一股淡薄的清檀香倾了过来,把她整个人围住,她好像看到了绿洲,奋不顾身地靠了过去,得偿所愿地暂且偷生。 “逾明……” “是我。” 姜辞落进了他的怀里。 外头是长笺在收场,八.九个粗衣男子跪在地上,被近卫围住,有些甚至已经跪不起来,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长笺正打算回禀,一转头就看到世子抱着夫人下了马车——大氅把人全遮了起来,连一片衣角都没落下,可长笺依旧能看出世子怀里的人在轻轻地发抖。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到世子的目光落在了他脸上,长笺瞬间背过身,心有余悸,只觉得世子方才的目光像是被侵犯了领地而凶狠的狼。 “处理干净。” “……是。” 恰在这时,远处一阵急切的马蹄声,震得四野具动,却在靠近时,霎时勒紧缰绳。 江逾明抱着人,遥遥跟坐在马上的人对视。 青胜兰激烈地喘气,一团一团的白雾散在冬日里:“她怎么样了?” 江逾明抱着人走了,甚至没留下一个眼神。 姜辞整个人趴在江逾明怀里,软成了一汪水,靠在他肩上不住的沉沉的呼吸,她的气息热得烫人,悉数洒在了江逾明的颈侧,把那里呢喃得一片潮湿。 江逾明抱着人回家,一直在她耳边低声说话:“难受吗?” 姜辞根本回答不了他,因为这样其实是很痒的——江逾明的气息洒在她耳畔侧,像是顺着竹竿滴进井里的溪水,从耳处滑进肩颈,然后往下,她整个人险些因为这解不了渴的水化掉,难受又窒息,没一会儿,便抱着江逾明低低地抽泣起来。 江逾明心疼得不行,却也只是隐忍地一点一点亲她,企图暂缓她的难耐,可偏就是这般,宛如抱薪救火,越亲越燃。 回到府里,绾妈妈就来了,她连忙给姜辞诊脉,到最后,松了一口气说,只是一般的情药。 江逾明跟着松了一口气,让绾妈妈去煎药了。 姜辞本就坐在江逾明腿上,如今见人走了,更是肆无忌惮地挤进他怀里,她仰着头看他,眸里泛着的秋水乱晃,像是要连着眼尾以及上面的那颗痣,一起流出来,她伸着舌尖去找江逾明的唇,像是醉了一样,求江逾明吻她。 江逾明很大方地给了她吻,他在这方面,对她从未吝啬。 夜色已经来临,今晚的天色是紫红色的,落在厢房里的人身上,连旖旎都像是醉了红霞。姜辞吻了他很久,她似乎一直都很喜欢这件事,可她其实并不会吻,她只会不断地拿唇蹭他的唇,连启开的舌尖也从来都只是伸出一点点,她明明喜欢,却一直表现得很懒。 江逾明为此生出几分报复的心情,于是他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很重,也是难得很重,以至于让姜辞在迷离中,睁开了眼,她的睫毛蹭上他的,鼻尖的汗蹭在他鼻尖。 可江逾明忘了,姜辞虽不会接吻,但她很会咬人,而且关于咬人这事,她学得很快。 唇齿相依间,带着梅酒的甜腻,津液交换很快便带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姜辞把江逾明的唇咬破了,然后又下意识地舔砥,她从来把这当作道歉,然后又纵容自己下一次的撕咬。 -- 第190页 昏阳落地,厢房内尽是唇舌交缠的水声,江逾明让她咬了一会儿,觉得再这样下去,明日就不用见人了,他扬起脖子不让人亲,抱着她起身,在里室的枕头下,拿出了一条丝带,他把它压进她的唇缝,绑住了姜辞的唇,在她的脑后系了个漂亮的扣。 这让姜辞很不高兴,但上回姜辞这样不高兴时,江逾明却觉得心情不错。 姜辞吻不了他,唇瓣的摩擦根本满足不了,她主动攀上江逾明的肩,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讨饶。姜辞从来都是很好看的,烟柳画眉,明眸皓齿,如今香腮染红,青丝乱尽,原本就明艳的姿色因为情动染成了妖冶,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不带一点羞涩和遮掩地磨蹭,像是静夜里,求人采撷的花朵。 江逾明抱着人去了净室。 他解开了她的衣裳,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落进眼底,像是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鸡蛋,带着明亮的光泽。他把人放进了浴桶,自己跟着坐在了进去。 江逾明从她的下巴吻上她的眉眼,连眼皮上那点红色都没放过,一只手扶着姜辞坐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却不断地揉搓着她的后颈,以至于后来,上头的那颗红痣被捏得可怜到发红。 姜辞倚在水里,靠近又不断靠近,水放大了触感,她有时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江逾明的吻,可江逾明不给她,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这对姜辞来说,无疑是饮鸩止渴,因为她根本亲不了人。她呜呜地求着江逾明把丝带解开,可江逾明没有,他把她捞到矮凳上,独品芬芳。 芙蓉乱颤,鸳鸯戏水,低.吟破碎,压抑不止,被钳制住的手无力地乱动,只能靠蜷缩的脚趾,出卖自己濒危的欢愉。 江逾明有时是吻她,有时是吮,姜辞都无力招架,她给不了回应,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肆无忌惮,以至于到最后,渐渐散掉了声息。 净室的迷蒙里,一声小小的瓷碗放在桌面的响动,惹得江逾明把人盖住,姜辞不安地在他怀里喘气,又焦急得像一只等待交尾的鱼。 只可惜她求欢的对象不为所动,过了半晌,竟放开了她,披着中衣出去了。 江逾明端着药进来,看姜辞趴在浴桶边,面色酡红,眼波乱颤,他仰头喝了一口药,解开丝带,捏着她的下颌,给人喂了进去。 姜辞抿了下唇,像是觉得这药的味道不错:“还要……” “要什么?” “要喝药。”她话是这样,眼睛却一直看着江逾明的唇。 江逾明喂了三口,让她把药喝完,才把人翻过去,给了她想要的鱼水之欢。 这夜直到月上梢头,姜辞才彻底睡过去。 江逾明把人洗干净后,给人穿好衣裳,又认真检查了一遍没有伤口,除了吻痕,才悄悄退身出去。 云凛和长笺还在等。 情潮褪去,江逾明的脸上挂着寒霜,声音里还带着孤寂的冷:“查到了吗?” 长笺道:“是陈子酬的人。” 江逾明想到先前的几件事,接过姜辞弄丢的那把竹扇,上面一半已经沾了血迹。他丢到云凛怀里:“再给她做一把吧,她很喜欢。” 云凛接过之后,江逾明就走了。 长安街十二巷,陈子酬喝到午夜才从里头出来。 他本是在等人给他把姜辞送来,可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他便知道是出了事。可出了事又如何?江逾明还能杀了他不成? 他爹可是阁老,连皇上都要让着他们三分。 陈子酬出了驿馆,随便找了个青楼,安置己身,只是这会儿已经喝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夜色肃穆,只挂着灯笼的长街散发着黝黑的诡异,他迷离着眼色走不动道,想叫侍从过来扶他,可朦胧之间,好似听到马蹄声疾来—— 陈子酬的侍从还没来得及把公子拉开,那疾驰而来的马已经把陈子酬掀翻在地上,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破空黑夜,那鲁莽的马不止没有绕开他,还一蹄踏在了他的肋骨上! 陈子酬一口血喷了出来,吃痛得险些要昏过去,可就是这时,马上的人跳了一下,用一把匕首直直穿过他的肩胛,力气之大,直接把他钉在了地上! 深夜里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痛苦的低吼,陈子酬躺在地上不住地嚎叫,却只能轻微地颤抖,可哪怕是这样,也根本挡不住痛意的席卷,他全身细密地发抖,双腿不住地哆嗦,他甚至不能晕过去,因为疼痛敲打着他的神经,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流淌,生命离他远去…… 可纵使他千万般痛苦,却是谁都不敢靠近,被吓得抵在门上的侍从僵硬地转过脑袋,他看到了后头远远坐在马车里漠视一切的人,他的目光深幽,黑不见底,明明是一身白衣,却带着冷漠的肃杀。 钉—— 又是一声,刀锋刺进血肉,侍从直接吓晕得了过去。 “走了。”江逾明低沉的声音里还带着半分哑意,像是雨天滴进深井的一滴雨水。 他和长笺走过街巷,路过一盏又一盏红色的灯笼,直到在街口,与另一个人碰上。 青胜兰骑着马坐在暗处,他青玉色的衣裳难得被夜色泼了墨。 两个人在寂月下对视。 江逾明能感觉到这人就是姜辞先前说过的,那个在酒楼结账的,荆州的朋友。 青胜兰也明白,这就是姜辞从前说过的,那个远在奉京的,当官的,心上人。 -- 第191页 “久仰大名。” 对峙之下,青胜兰先说话了:“都说江公子温润如玉,可竟是也有这般心狠手辣的时候。” “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我。”江逾明垂着眸,没有人能永远温润,他温润,只是因为还没有被触犯到心中的冷冽而已。 青胜兰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他第一次听姜辞说,她有喜欢的人时,他便去调查过了,清润如竹,朗朗如玉的世家公子,有才学有样貌,他暗自和他比较了一番,发现自己哪里好像都比不过。 他琢磨了许久,才想到一样——像江逾明那样的世家公子,相处起来,肯定规矩颇多,姜辞嫁给他,没有自由,还要为他改变,整日为后宅的琐事烦忧。而他不用,他可以给姜辞自由,什么都愿意为姜辞做,哪怕背弃自己。 他用这个借口安慰自己,哪怕来了奉京,想的也是姜辞肯定过得和深宅大院里的怨妇差不多,但好像并不是。 她成日都能出门,还能时常回娘家,她的夫君甚至会陪她去街边的小摊上买糖葫芦和放河灯,就连去陈记用膳,吃的还是烧鸡…… 他一直郁闷这个江逾明到底什么来路,今日见到才知,他哪有什么来路?他恰好有姜辞的一点喜欢,又恰好也喜欢姜辞,还愿意为了她,不惜得罪权贵,背弃自己的本性…… 青胜兰握着缰绳的手微顿:“是吗?阿辞倒是常提起你。” 他说了一句挑衅的话,意思是:姜辞说你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如今看来,似乎与传闻并不相同,江公子,你今日所作所为,敢同她说吗? 可江逾明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他因为青胜兰对姜辞的称呼,愣了一下,随后说:“我倒是从没听过你。” 青胜兰被噎了一下:“那你知道我喜欢她吗?” 江逾明这才正眼看她:“你若是真喜欢她,就不该让她身陷囹圄。” “我……” 江逾明不欲与他多说:“青公子,处理好你自己的事,若是再有下回,该负责的,便就不只一个陈子酬。” 两人话不投机,就地分道扬镳。 青胜兰坐在马上,看着江逾明的背影,沉默许久,半晌才道:“跟着陈子酬的侍从,全处理了。” 阿无冲他比划:那陈子酬怎么办? 怎么办? 都已经有人替她出头了。 “放着那里就行,是死是活,就看他的命数了。” 一马蹄下去,估计肋骨全断了,就是脏肺都不一定会好,穿肩的剑钉在那里,若是一晚上没人发现,流血过多,指不定就死了。 陈鹏是翌日才知道自家儿子出事的消息,连忙派人把陈子酬救回了家中。 大夫忙活了一日,整个人脸色泛白,战战兢兢道:“看看能不能熬过这些天,若是不能……” 陈鹏怒瞪着一双眼,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压在他身上,大夫不敢说话,最后含着哭声跪下来:“最好的可能是残废,最差,最差……” 陈鹏听得两眼一黑,大嚷着叫王管家:“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我要他全家陪葬!” 王管家忙去查,可打听一轮回来,就说昨日跟着陈子酬出门的人全死了。 陈鹏险些坐不住,陈子酬虽不争气,那也是他的嫡子,和那些妾氏所生的不一样,可如今一夜出去回来,人就要没了,这就是在他这个太岁头上动刀,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们查出个所以然,又有人来报:“阁老,潮州有异动。” 陈鹏脸色倏然一冷:“不是让你们盯着的吗!” 那人也慌了:“盯着了!可潮州旱灾之后,商贾来往颇多,商队更是嘈杂,这人一时没看住,就,就跑了……” 陈鹏已经顾不上其他了,一双老眼浑浊,盯着那人道:“那人现在跑到哪去了?” “怕是,怕是已经到徽州了……” “饭桶!一群饭桶!” 陈鹏在正堂里焦急地打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急道:“徽州是青胜兰的地盘,他在那有人,去请他查。” 那人为难:“青公子自从来了奉京之后,就没插手过这些事,恐怕……” 陈鹏寒了脸:“你且去问他,他还想不想要他爹娘的命!” 第83章 你是太阳 外头乱成一片, 姜辞这一觉却睡到下午。 她醒来时,浑身都在痛,像是被人里里外外地欺负了, 姜辞不舒服地动了动,忍不住软绵绵地轻哼, 还没做什么, 就被人团了团, 收进怀里。 原本姜辞没醒的,可被人这么抱了一下, 瞬间就醒了神,竟然没去当差吗?她磨蹭进人怀里。 江逾明早就醒了, 只是一直在等她, 也是直到她醒,才发觉自己看她睡觉, 竟是能了一上午,不过现下能听到她娇侬软语的撒娇, 还获得了一个抱抱, 感觉很不错,他揉了揉姜辞的腰:“还难受吗?” “……不难受。”姜辞怕痒, 往他怀里扑。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辞都摇头:“就是做得太累了。” 江逾明轻啄了她一口:“……怨我。” 姜辞在这句话里感觉到了恃宠而骄的意味,忍不住他身上蹭了蹭:“昨日的事后来如何了?我好像把人打伤了,会给你惹麻烦吗?” 江逾明捏了捏她的脸:“不会, 已经解决了。” -- 第192页 “怎么解决的?”姜辞也不是真好奇,就是想说说话, 她双手抱着人, 整个人窝进他怀里。 江逾明犹豫了一下, 才昨晚的事说了。 说完后, 厢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姜辞等了一会儿,摸摸他的手,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江逾明把人捞上来亲了一下,他说:“不知道说什么?” 他隐隐想到昨夜青胜兰话里的暗示,甚至在姜辞问起的时候,心里有过一瞬的忐忑——我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会介意吗? 姜辞猜出了大概,仰头问他:“怕我会乱想?” 江逾明说不怕,却又问:“你会想什么?” “会想……原来江逾明也是个人。”姜辞说完这句话,自己笑了,“我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跟个月亮似的,清清亮亮地挂在天边,好像离我很远,又好像很近,看得着却摸不着……但我现在觉得,你不是月亮了,你就是个人。”姜辞摸摸他,“因为是人就会不高兴,会生气,会难过,会有想要的东西和讨厌的人。” 江逾明碰了碰她的眼睛,忽然说:“我不是月亮。” 姜辞刚要说话,江逾明又道:“你是太阳。” 姜辞笑起来,感觉自己的心口软软的,像是尝了口云霞,忍不住双颊泛红:“我才不会把你和那些仗势欺人、心狠手辣的人放在一块儿想……昨日之事,本就是陈子酬不对,是他惹事在先。”姜辞抿了抿唇,“而且昨日若不是你来得及时,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江逾明一想到昨日的事,便觉得心有余悸,人明明就在他身边,却依旧会出事,若是他不在,岂非更糟?他越是想,越是觉得担忧,似乎想把人再看紧一点,或者,一直藏在家里,不让别人看她:“……我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么好的人。” “是吗?”姜辞躺在他腿上笑起来,“我觉得这样才好嘛,人都是会脾气的,若是有人算计你,我也会很生气啊,不会生气的,就是包子。” 奇奇怪怪的比喻,江逾明问她:“你生气是怎么样?” 姜辞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不怎么样吧,我也不知道。”她很少有生气的时候。 江逾明听她说话,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再问你件事情。” “好啊。”姜辞埋在他怀里,亲昵地蹭来蹭去,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 “青胜兰是谁?” 姜辞不蹭了。 江逾明因为她的反应,微微眯起眼睛:“嗯?” “啊……你见到他了。”姜辞往后挪了一点。 “还聊了几句。” 姜辞觉得他这话听起来,有些阴森森的:“……那聊得还愉快吗?” 江逾明改成捏她:“你说呢?” 那肯定是很不愉快…… 姜辞还记得这人可是好能吃醋的,她连忙解释:“青胜兰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在荆州认识的朋友。” 她把和青胜兰认识的起因、经过、结果交代了个清楚,平时的拈酸吃醋可以当作情趣,亲亲抱抱地哄过去,但这个人确实是桃花,姜辞不希望江逾明不开心。 姜辞仔仔细细说完,还竖起三根手指:“我们可是清清白白。” 江逾明的手摸到姜辞的锁骨上,那里有半个吻痕,其实颜色很深,但他还是忍不住按了按:“清清白白?” “是的!” “那他怎么叫你阿辞?” 姜辞也不知这该怎么解释,青胜兰这人:“他他他,他自来熟……我可没答应他这么叫我。” “这样啊……” 姜辞在他这句话里,挤了个川字眉,觉得他有一点难哄,已经不想哄了! 江逾明看她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但又忍住了:“他说,你之前常跟他提我。” “啊……是啊。”姜辞兴致缺缺。 “说我什么?” 姜辞翻过身去:“说我喜欢你。”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姜辞扭过头去看他,看见他眼底浅浅的笑意:“什么嘛,你是不是很满意……” “一点点满意。” 姜辞被哄好了:“哦……那要怎么样才能很满意?” “我想咬你一口。” “……!”姜辞眼睛微微睁大,“咬哪里?” 江逾明碰了碰她的脸:“这里。” 姜辞把自己的脸捂起来,皱眉看他:“为什么要咬我的脸?” 因为她的脸上有一点小小的弧度,却也不像婴儿肥,但就是看起来很好捏。 姜辞见他不说话,把手拿下来,又把脸凑过去:“……那你咬轻一点。” 江逾明眼底藏着笑意,凑近了,很轻地抿了一口。 姜辞斜着眼看他,觉得不痛:“什么感觉?” 江逾明摇头不告诉她:“起床了。” 起身后,江逾明没着急去都察院,而是去了书房,把昨日的事,告诉了江进亦。 江进亦听完,上下打量了江逾明,最后只说了句:“知道了。” 江逾明出来后,姜辞跟在旁边问:“爹说什么了吗?” “说他知道了。” 姜辞皱起眉:“爹是不是生气了。” “应该没有。”江逾明捏了捏她的脸,“若是有事,爹会说我的。” 姜辞抿着嘴,觉得也是,江逾明都报备了,爹肯定是有话直说的类型。 -- 第193页 姜辞送江逾明出门,走之前,往江逾明手里塞了团帕子,同他说:“早点回来。” 江逾明揉了揉她的发顶:“知道了,乖乖。” 马车渐远,姜辞站在府门前眼睫弯弯,才明白原来乖乖是在叫她。 马车驶过巷道,在檐角一片红梅的位置拐了弯,江逾明把帕子打开,方形的帕子上绣了两朵兰花,看着清新雅意,而帕子的中间,放着一块饴糖。 - 到了都察院时,杜衡遥遥看到某人进来,已经没了打趣的心情,同身旁的同僚道:“他最近是不是老是迟到?” 同僚跟着杜衡的目光看出去:“怎么可能?江大人肯定是有别的要务要办。” 杜衡瞅了他一眼,直摇头,心里呐喊,你们都被他骗了,江逾明哪会因为办差迟到?这人肯定是在家里陪小娘子! 等人进来后,杜衡挪着步子过去,在散德性和说正事之间,选择了说正事:“昨日的事如何了?” 昨日云霜着急忙慌地跑来官署,说姜辞出事了,江逾明便匆匆离开了,当时杜衡当时也在场。 江逾明道:“已经没事了。” 点到为止,杜衡心思通透,也不往下问了,转而说起旁的事。 “前头同你说起那些人长得很像温夫人,后来我回去想了想,发现杨进观的妾氏,长得不像。” 江逾明略略抬眸:“你怎知道?” “害,我不是老跑大理寺去吗,有一回我正巧听到那杨进观在同别人说话,别人问他,如何确定这人是他的妾氏?毕竟光凭一件衣裳,还是太草率了。然后杨进观就跟那人描述了一番他小妾的模样。” 江逾明觉得在理,而且十八个女子长得都相差无几,听起来太瘆人,他偏向于,只是杜衡搜集到的那些画像上的女子,正好具备相似性:“当初提及的十八个女子的丹青相,你可全都有?” 杜衡挠了挠头:“……也不是全都,只是我去调查的时候,有的人家还想靠我们官府帮忙把人找回来,索性就把画册给了我一份。” 江逾明道:“你赶紧让人去把这些女子的画像全部找出来。” “怎,怎么了?” “方才我在来都察院的路上,听长笺说,这事不止我们在调查。” “还有谁?” “詹事府的杨大人。”江逾明皱眉道,“你先前调查这事,已经让不少官商起疑,如今杨进观也在查,奉京城中,便隐隐多了风声。” “什么风声?” 江逾明先问:“陈鹏要给小儿子办满月宴,这事你可知道?” 杜衡惊讶:“阁老他都六十了,还……” 江逾明又道:“杨家丢了小妾和儿子,雷家也丢了小妾和儿子,再后来,雷勇和杨进观先后两次去陈府,雷勇从陈家出来时,还因为急火攻心,直接从台阶上摔下去了,你把这三件事合在一起想。” 杜衡恍然:“……你是怀疑,那些女子都与陈鹏有关,甚至连孩子都是陈鹏的?!” “不是我在怀疑,是整个奉京的大商大贾之家都在怀疑。” 杜衡细思极恐:“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岂不是大半个奉京都在替陈鹏养儿子,甚至,大半个奉京高门大户人家里,都有陈家的眼线?!” 江逾明也不敢肯定,只道:“先去查。” - 与此同时,杨府。 杨进观在看完那些丹青相后,重重地跌在椅上。 这里一共有十八副丹青,画中女子无一例外,都是柳眉小嘴圆脸,眉心有一颗痣,而且这里头中有五副丹青相,画上的女子,几乎长得如出一辙。 杨进观在看时,便隐隐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到他看到碎红,才明白这种熟悉是为何——碎红长得太像前都察院经历司经历,温容的妻子了。 陈鹏和温夫人?他们有什么关系?杨进观尚且不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陈鹏之所以会把那些女子养在后宅,应该就是因为她们长得像温夫人,不然这样的巧合,根本无法解释。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画卷,心间微动,又想起自己那个妾氏,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她会死了,杨进观的目光在她们面上一一划过——她的小妾,长得最不像温夫人! 杨进观忽然站起来,想起那日他到陈家后宅,见着的那些女子,其实人并不多,而且那个院子,也根本也住不下十八个女子和十八个孩子。 他站在窗边,看着檐上的积雪一点一点地坠下来,心里忽然觉得,他那妾氏应当不是第一被杀死的。 那被杀死的其他人呢?既是死了人,一定有埋尸地,那个地方会在哪里? - 农历元月十五,是上元节。 雪过天晴,冬日暖暖,被薄阳破开的轻云上沾染着金色的碎光。 长安街十二街巷,从城东到城西铺陈了一路的灯笼,各式形状皆有之,山鸟花卉目不暇接,临近城中的盈天灯饰热闹而喜庆,托盏上都缀着一首小诗,伸手一触,便得到一句祝福。 人与人比肩并行,欢声笑语洋溢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孩童拿着花灯在一道又一道廊桥里穿行,惊起一阵阵轻呼,泾水里川流不息的莲花灯流光溢彩,高飘的启明灯里,写尽万家团圆。 这一日,江逾明很忙,姜辞便没有去街市,但好在,在家中等他时,赶上了最后的烟火,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 第194页 两人站在院中欣赏了这场盛大的烟花,还放飞了孔明灯,许了个朴素的愿。 直到很晚很晚,喧嚣才止息,可子时方歇,城中某一个角落,又重新热闹起来,火光熊熊,人潮攒动—— “起火了!” “失火了!” “太庙失火了!” 有人敲门时,江逾明瞬间清醒过来,毕竟若非急事大事,长笺不会这么没规矩。他小心地捂住姜辞的耳朵,不想他一动,姜辞也跟着动,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等她睡过去,才用被子把人团了团,轻手轻脚地起身。 长笺候在外头,神情有些着急,看到世子出来,连忙道:“太庙失火。” 江逾明皱起眉。 “元宵节的启明灯,落到太庙里去了,那里有一大片松涛,现下全着了!”长笺压着声音,可依旧掩不住话里的激动。 江逾明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耽搁。 进去换衣裳时,却发现姜辞已经醒了,她没睁开眼睛,只是假装睡着,却不知睫毛都是颤的。 江逾明过去亲了她一下,轻声说:“太庙失火了,我得去看看。” 姜辞不装了,勾着他的衣角,因为是被吵醒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很多,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大哥可能也会去,你让他不要着急。” 姜溯是工部主事,太庙出了事,他一定会去。 江逾明一口答应。 姜辞挪过来,睡在江逾明这边,她乖乖把被子拉起来盖到脖子:“我要睡你这里。” “嗯,我早点回来。” 姜辞摇头:“你安心忙。” 江逾明又啾了她一口才走。 夜里黑漆,太庙却星火通明,燃亮了半边星宿,江逾明赶到时,火势正烈,火光扑到他面上,灼人的烫。 他接过水桶,跟着人打水往里进,这一忙,便是日色薄薄。 焦土和枯木的气息交杂在一起,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江逾明和杜衡站在一旁吃水歇息,看兵马司的人往外运送伤员。 万幸是伤亡不多,因为太庙偏僻肃静,素日里只有一些负责洒扫的宫女和轮值管事的太监。 江逾明歇得差不多了,才往里进,去看那片所谓的松林——确实已经被烧成了枯木,他衬着旁边的火光,遥遥看去,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他抬步往里去时,杜衡还没反应过来,却也是连忙跟上,然后还没等他问出声,他也看到了枯林里的东西——那焦漆的松林里头,列着七口井! 不是笔直整齐的排列,而是曲曲折折,星罗棋布,像是有什么规律或是阵法,总之矮矮的井口,在一片被烧焦的密林里“脱颖而出”,恐怖又诡异。 他们正往里靠近,紧接着却听到一声尖叫和闷响,像是谁被吓得跌倒在地,杜举起火把,往声源处靠近,火光一打,才发现那人竟然是杨进观! 杜衡皱着眉:“杨大人,大半夜的,您到这来做什么?” 太庙失火,这事如何也轮不到詹事府掺和吧。 谁知杨进观一身黑衣,跌坐在离他们最远的井口边,脸上的神色像是比被人发现还要心惊胆颤,他脸上的肉发着抖,声音哆嗦,颤巍巍地用手往下指,指着那口井:“下头有人啊!” 第84章 太庙之上 杜衡和江逾明对视一眼, 快步过去,火光一递,只见黝黑的深井倏然一亮, 井壁一面铜镜反射了火把的光,一下照到地底, 让他们看见了底下所谓的“人”——那是一具枯骨。 江逾明又查看了几口井, 发现这里的井很浅, 而且下头都有死人! 他连忙叫人把尸体搬上来,一一查过, 又是一阵功夫。 杜衡蹲在尸体前面:“看着死了有些年头了。” 江逾明却停在刚搬出来的那具尸体面前:“这具是新的……而且这里全是女子。” 杜衡啧啧称奇:“太庙的后松林里,藏了七口井, 还埋着十一具女尸……” 他们两人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杨进观却抱着丹青相哆哆嗦嗦,他本就是文官, 又不像江逾明家中有个打仗的爹,自己又会功夫, 也不像杜衡一样, 喜欢跑大理寺看人验尸。黑压压一片大火烧过漆黑,地上全是死人枯骨, 杨进观双腿一软,吓得跌倒,却恰好摔在了江逾明面前的尸体身上——他失声叫了一声, 刚要跑,又觉得那人似曾相识:“这这这, 这不是庄娘嘛……” 江逾明一顿, 倏然回头:“庄娘?杨大人在说什么?” 庄娘是那十八个女子中的一个, 还是年纪最小的, 不过杨进观认识她,主要是因为庄娘是奉京闻名的扬琴高手。 杨进观的娘亲大寿时,曾把她请到家中为寿宴助兴,只不过后来就没有音讯了,他原以为庄娘是嫁人了,如今看来,竟是死了! 杨进观连忙摇头:“没没没,我什么也没说。” 江逾明不置可否,走过来扶了杨进观一把:“杨大人官在詹事府,大半夜的,跑这来做甚?” 杨进观别过头:“我我我,我就是来散散步……” “散步?太庙失火,杨大人去哪散步不好,怎的偏偏到这来?” 杨进观一时答不上。 杜衡摇着头走过来:“杨大人甚是可疑啊……难不成今夜这大火,与杨大人有关?” “休要胡言!”杨进观被吓住了。 -- 第195页 江逾明见天色将明,再这么绕弯子,只怕会被人发现,杨进观是重要人证,他既然到这太庙来,定是跟陈鹏有关,于是:“杨大人,令郎与妾氏之事,我闻伤悲。” 杨进观微怔:“你知道什么?” 江逾明神色淡淡:“我知道什么取决于杨大人知道什么。” 他话是这般,杨进观却听出了一丝威胁,他心虚地垂下眼,不去看他。 江逾明微微眯起眼睛:“杨大人难道就不想要回自己的孩子吗?” 杨进观愣了:“你什么意思!” 江逾明徐徐道:“雷大人那日去陈府,他见到孩子了吗?” 杨进观不说,他也知道:“没有。” “同样是妾室和儿子,为何他见不着,偏偏大人您却见着了?” 杨进观在他的话里冷静下来:对啊,既然不是他的,为何还要给他看? “因为他想,他想……”陈鹏想什么,杨进观也不知道。 “这里的尸体原本应有十二具才是,可如今却只有十一具,消失的那一具,应该是您妾室的吧?” 江逾明说得对,正常来看,他的妾室应该也躺在这里才对,可并没有,他的妾室是在泾水河里被人发现的,为什么?陈鹏为什么单单对她例外? “你到底知道什么?!” “陈大人可有调查过令妾的户籍?”江逾明抛出了杨进观不知道的信息,“那女子,是陈鹏的庶妹,少时走丢,后来辗转到奉京,只是一直未与陈家相认罢了。” 杨进观心间大骇,又觉得哪里不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险些被江逾明骗了:“既然如此,她为何会被杀死?” “是啊?为何?”江逾明在他这句反问里笑了起来,“难道杨大人不想知道吗?” “你!” “做生意还讲究以物易物,等价交换,杨大人觉得呢?” 聊到这地步,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杨进观冷笑一声:“江大人到底初涉官场,陈家什么人物,我若出面指认阁老,后果是什么?江大人一句不清楚,要的就是我杨家满门的命。” 江逾明却道:“太庙重修于康乐二十年,当年负责督造的就是陈阁老,陈阁老在太庙这,修了这样的井,葬了这样的人,杨大人觉得皇上会放过他吗?” 杨进观心间一动。 紧接着,江逾明又说:“难道杨大人,真的不想要你的儿子了吗?” 他说了两次“你的儿子”,杨进观心都乱了,难不成那真是他的儿子?! 杨进观喉间微紧,心跳渐渐快了起来,在他犹豫不决时,他若隐似无地感觉到江逾明眼底“姜太公钓鱼”般的笑意,他说:“我能帮你。” - 深夜,陈府。 陈鹏刚刚睡着。 他这两日因为潮州和陈子酬的事殚精竭虑,折腾了一日才睡着,他这个年纪,已经不似从前,少休息一日,伤害都是立竿见影的。陈鹏舒服了这些年,这一场,几乎伤筋动骨,晚上是点了安神香才睡的。 以至晚上出事时,王管家在门外踌躇许久,都不敢敲门,直到听见里头有了响动,才敢发出声音。 “又出什么事了!”陈鹏语气里藏着不耐。 王管家心里一“咯噔”,但也只能战战兢兢开口:“阁老,太庙起火。” 不过须臾,陈鹏就披着大氅出来了,眉头挤成一个川字,脸色难看得吓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起火了。” 王管家也慌了:“昨日元宵节,百姓们放的启明灯,把太庙里头那片松林给点着了。” 松林一出,陈鹏面色越发不好:“宫里如何?” “还不知道,朱恒还没见着皇上,怕是要天亮。”王管家躬着身,试探着问,“阁老,那些井,还有那些女尸……” 陈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接过暖手炉,已经有了主意:“你去安排一个山水道士,道行不用很高,嘴皮子厉害就行。” 王管家不敢有异:“杨大人和雷尚书那边……” “他们还没这本事……”陈鹏一脸从容,“而且他们俩也没这胆子,否则那日到府上,也不会像耗子似的,灰溜溜地来,又灰溜溜地走。” 王管家忙道:“阁老说的是。” 陈鹏并不觉得这事棘手,只说:“这几日把后宅的那些女人给我看好了……杨家和雷家那边,也给我盯紧……” 王管家一一应过。 陈鹏没心思再睡,叫人焚香沐浴加更衣,等着皇上召见,不想他刚舒缓心神,偏偏这时,丫鬟在斟茶时,把茶盖摔碎了。 陈鹏眼皮一跳,不用吭声,丫鬟就被人拖下去了。 陈鹏对这些小事很敏感,觉得不详——太庙之事,皇上不能拿他如何,顶多贬官,可他却依旧觉得不放心,他掀了掀眼帘:“潮州那边的事如何了?” “青公子还在追查。” 陈鹏微微点头,闭上了眼:“潮州千万不能出事。” 天色薄薄地亮起来,今日阴云密布。 皇上是早时才知道太庙之事,却也不妨碍他雷霆震怒。太庙是皇家供奉历代先祖和祭祀的地方,其地位意义可想而知。 赵胤在寝宫里发了好一通火,第一道令就是三年内禁放启明灯。 后来,兵马司和城防所抓了几个百姓担责,皇上的怒火才稍稍散了一些。 -- 第196页 昨日在职太庙的宫女和太监全受了牵连,连主管的官员也免不了难,这么一通顺下来,这才说起那七口井的事。 此事牵连甚大,在太庙里私建枯井,无异于践踏皇家权威,更何况这枯井里,还有十一具女尸! 大逆不道之事接二连三,赵胤彻查当年负责修葺太庙之人,查到了陈鹏身上。 陈鹏应诏入宫。 大殿之上,正闻帝赵胤目光黑沉一片,多年来养成的威严气魄从玉阶高座上直迫而下,他的目光里藏着庄严和不容僭越,第一次直呼阁老大名:“陈鹏,康乐二十年太庙重修,可是你负责督造?” 陈鹏的脊背微微弯曲,乍一看,像是一个普通的六旬老人,可再看第二眼,就知道他冷淡面容遮盖下,是吐着长信阴狠无比的毒蛇,他掀袍跪地:“正是老臣。” “昨夜太庙失火烧毁松涛密林,露出了里头七口无水枯井,既然当年太庙是你担职重修,这事,你可认?” “这事确实是老臣办的,还请皇上息怒!”陈鹏老态龙钟地跪在地上。 赵胤咄咄道:“私建无水枯井,还摆出那样的七星阵法,陈鹏!你到底是何居心!” 陈鹏磕头不起,高呼:“皇上息怒!老臣让人私建枯井,其实是为皇上、为我大梁着想!” 陈鹏真切道,“当初建造太庙时,老臣特地造访了山水名士了然大师,大师造访太庙时与老臣透露,太庙选址四面无遮,穿堂煞,晦气沉积,地面衰,正需要这样的阵法,才能稳固我皇家福袛。” 赵胤冷着脸:“胡言乱语!” “万万属实!臣今日起身知此噩耗,坐立难安,忐忑徘徊间担忧是不是这七星阵法失了效用,才叫大火降临,臣还特地把了然大师请到府上,就是想请大师再次指点,今日面圣,老臣知皇上会生疑,还把大师一并请来了。” 话音一落,一个青白道袍道士在殿中央跪下,他道:“太庙圣地,原是鸿源高耀,龙脉所在,可修缮当年,天极异象,太庙坐运东方,五行缺水,尤其是木下空悬。”了然大师徐徐而来,“贫道给阁老出了主意,便是在太庙之上,松林之内挖造七口无水之井,设成七星之阵的模样,积蓄天水,以平衡天地运势……” 那道士还没说完,赵胤便冷言打断:“妖道乱言,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陈鹏再磕头:“皇上息怒!” 殿中一寂,赵胤沉沉道:“轻信妖道,在太庙私设怪阵,藐视皇权,陈鹏,你可知罪?” “老臣也是一时糊涂,还望皇上责罚!” 在场之人在皇上这一沉声中,不敢开口,因为他们都知陈鹏必遭责罚,却不会是死罪。 江逾明沉默不语—— “臣有奏!” 大殿一旁,一道深色官袍身影走上前来,他先是行礼,而后道:“臣要奏太庙怪井中葬藏的女尸,尽是陈鹏所杀、所藏!” 陈子鹤在一旁大怒:“杨进观!你来凑什么热闹!” 杨进观置若罔闻:“皇上,在太庙中发现的七口怪井之中,还查出十一具女尸,这些女尸可并非这七星之阵的一部分,而且这些女尸的身份,是这二十年来,奉京商贾官宦人家丢失的小妾!” 这一言,才提醒人们莫要忘了那十一具女尸的事,在太庙修井可以说是平衡风水,可藏尸呢? 杨进观朗声道:“想必诸位都知年前我家妾氏和孩子丢失之事,下官的妾室还被人发现死在了泾水河里,然而,只有下官的妾室被发现了,奉京这二十年来,还有十八起相同的案件发生,人却依旧杳无音信!”杨进观面色坚毅,心却乱了一团,当堂指认陈鹏,这可是他做最大胆的事了,他深吸一口气,“下官因妾氏之死,追踪调查,夜间外出时,又遇太庙起火,惊慌间想起太庙是阁老督造,便趁乱夜探,机缘巧合之下,这才发现了那些女子的尸体,得以让这些突然消失的女子,得以重见天日。” “既是找到了那些女子,那孩子呢?”殿中有人发问,眼神里带着急迫,很显然,他便是遇事官员中的一个。 杨进观把目光转向陈欧鹏:“这就要问陈阁老了!” 此言一出,殿中炸开了锅。 井是阁老挖的,人是在里面找到的,那孩子只能问阁老了。 陈子鹤张着大手,指着杨进观:“一派胡言!我家根本没有什么别人家的孩子!” 杨进观冷笑:“那是自然,因为那些孩子都是阁老的!” 大堂之中再次哗然,一时间议论纷纷,这阵子的风声他们不是没听到,可只是听说而来,远远没有当堂听之,更让人觉得匪然—— “荒唐,荒唐之极!”陈鹏高声道,“杨大人有何证据证明那些人是老臣所杀?又有何证据,证明那些孩子都在老臣府上,又如何证明这些孩子是老臣的孩子?” 杨进观被他问得静了声,半晌:“下官证明不了。” 他话音一落,得到了一声嗤笑,可这声笑在安静的大殿中央,显得无比尴尬,因为除了陈鹏,在场不少官员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杨进观顶着重压,硬声问到:“那阁老又如何解释,那些女子葬在了太庙井中!” 天边下雨了,一声闷雷轰响—— 陈鹏的脸色有一瞬煞白,他眯起一双浑浊的眼:“那些尸体新旧不一,基本已经看不清面容,只剩枯骨一抔,你又如何证明这些人的身份?就因为一个庄娘?万一是巧合该如何论?进观啊,断案可不是光会数数就行。” -- 第197页 杨进观看着江逾明,不知到底该如何收场。 他那份无措的神态令陈鹏自得,他看着身后这些乌合之众:“回皇上,太庙枯井之事,确是老臣听信妖道谗言,全请皇上责罚!但是,井里的那些女尸的身份到底为何,是否与老臣有关,臣恳请大理寺彻查,还臣一个清白公道!” 高堂之上,赵胤面色冷得发硬,知道这是陈鹏的缓兵之计,可这也是千载难逢的一个扳倒陈鹏的机会,但显然,如今这个局势,还不足以要陈鹏的命。 赵胤寒着脸,眼底有些无助,用余光看向江逾明时,却发现他面色淡淡。 正在这时,太庙之下传来了声响—— “火烧太庙,是为不祥之兆!大梁之下,还存冤情,皇上,草民有本启奏!”这声音清新润朗,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气魄。 众人的目光往下一走,一个白衣公子顶着寒风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衣着朴素,气质却让人不容忽视。 赵胤坐在龙椅上,看不清来人:“殿下何人?” 那人掀袍跪下:“草民是前都察院经历司经历温容之子,温以清。”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独有赵胤身形不变:“你有何事启奏?” “草民要状告内阁阁老陈鹏,借助职务之便,用数万霉米陈粮换走赈灾粮,致使北郡数万灾民民生涂炭!” 雨开始下了。 两个时辰前,奉京城外,姜溯正在和木商商量重修太庙所要的木材,回来的路上,刚好遇上修远侯府的车驾,他走过去打招呼,却发现马车是空的,周围脚印凌乱,打斗痕迹明显。 姜溯觉得事情不对,派人把事报去了侯府。 江逾明不在,这事被姜辞知道了。 那日出事后,江逾明给姜辞增派了不少近卫,她听完姜溯传来的话,眉头一紧,觉得那些人估计是江逾明派去接潮州来的人证的。 现在看来,应该是出事了。 姜辞带着人,沿城外踪迹一路寻去,直到在泾水河的下游,发现了人影——场面上有两拨人,一方是江家护卫,另一方…… 姜辞突然掀开车帘远远地看了过去,她来得突兀,以至于一群人中,一个黑衣人顿时停住了脚步。 但也只是一瞬,对方很快收敛目光,重新转了回去,刀锋抵着戌安县县令徐阵的脖子,看着众人的目光含着冷煞。 但声势只是他一个人的,因为姜辞的到来,现场局势已经形成了包围,他们若是不放走徐阵,他们也走不了—— 温以清和长笺的目光紧盯对方,步子紧咬,但又不敢太过靠近,生怕对方一激动,就把徐阵给杀了。 “我众你寡,今日你们想走,就必须把人留下,否则,你们全都走不了。”温以清试图以理服人,“为了一个徐阵,留下你们全部人的命,不值当吧。” 对方握着刀,手背青筋暴起,轻笑:“值不值当?只要这人你们想要,那就值当。” 温以清顺势把刀丢了:“那我们不要了。” 长笺一愣。 对方显然也愣了。 温以清徐徐:“我们已经掌握了陈鹏霉米一案的罪证,有这人在,只是多一个人证而已,只要我们上报朝廷,皇上自会彻查,有没有徐阵其实并不重要。” 对方眯起眼睛,似是在考虑他这番话的真伪。 温以清继续道:“现下我们赶时间要走,人我可以给你们,但你们却一个也走不了,到时候把你们交到皇上面前,也是不打而招的铁证之一。” 对面的人因为温以清这话,神态有些慌了,忙转头去看正在绑架人质的黑衣人。 温以清退到后头:“如今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人多,你们人少,你们今日肯定是走不了的。” 对方咬牙道:“鱼死网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是嘛?”温以清清润一笑,“那就试试吧。” 兵刃相接,擦出的火花,切断了河畔的苇草,血腥四溅,撒在雪地上,像是病恹恹的梅花,可风过还没一瞬,对方突然把徐阵往他们那边一推—— 长笺连忙欺身,上前护住,刀锋对着对面。 对方一行人拿刀护着自己,说了条件:“让我们走。” 温以清示意长笺,交锋便停了。 双方都没有人动,黑衣人如风退散。 只是在走时,其中一人忽然往后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 “青胜兰!”姜辞站在马车边上,裙摆清扬。 那人停住了,却不敢转身。 “那日在书房,来杀我爹的人是不是你?” 青胜兰瞳孔一缩,握着刀的手一颤,不敢说话。 姜辞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要再做错事了。” 四野寂静,阴云之下卷起了风,长发凌乱,人与人的面色模糊,身侧,是杂草哗啦作响,它很乱,却又在几阵风后,声音清晰—— 地上的覆雪被风吹得微散,露出了地下迎霜而看的青草。 青胜兰走了。 他们一路浪奔到城门才停住。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吭声,只有阿无,他比划着:公子,那人我们真的不追了? “不追了。” 阿无:那老爷和夫人怎么办? 青胜兰垂了眼,回头望来路,想刚刚那个消失的倩影,忽然道:“去陈家。” -- 第198页 撤出泾水后,姜辞分出一部分人,把温以清和徐阵护送去了江逾明那儿,并让人把方才的事告诉了江逾明。 大雨磅礴而下,流水淅沥作响,温以清跪在殿中,朗声上告:“康乐二十三年,陈鹏授命到北郡赈灾,可身为监察御史的他却私与地方官员勾结,用霉米换走了数万石赈灾粮,霉米发到北郡,死了数万人,可碍于北郡山遥路远,交通闭塞,奉京对此一无所知!” 大殿中央又是一阵喧哗,贪墨赈灾银粮可是死罪—— 陈鹏终于慌了,他急切道:“无知宵小,竟敢在御前信口胡说!皇上千万莫要信他一面之词!” 温以清无视他的高声阻拦,继续道:“此是前潮州州府项伯遗手书,项大人在潮州为官三年,便是为了调查陈鹏贪粮一案!另还有当年参与此事的地方官员的签字画押,皆是指认当年之事乃受陈鹏指使。” 徐阵跪地长哭:“项大人死前,将此遗物托付给我,就是想北郡的恶事得以天下昭昭,还希望皇上能替北郡数万冤魂,昭雪!” 他声音悲戚,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赵胤冷声道:“陈鹏,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皇上,今日之事,事事针对我陈家,皇上难道还没看出来吗,定是有人在打击异己!这些证据,都是假的!皇上,当年同老臣一道去的北郡赈灾的乃是雷尚书,老臣到底有没有贪粮,一问雷勇便知!” 赵胤把目光落在雷勇身上。 殿中寂然,雷勇颤微微出列:“回禀皇上,当初赴北郡赈灾时,微臣不过八品照磨,对此事一无所知……”雷勇顿了顿,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挣扎,“不过当年在北郡赈灾时,确实死伤的难民颇多……” “胡言,一派胡言!”陈鹏急急发问,“若是当初赈灾不利,都察院中为何无人告状!” “因为就连当初的都察院,也是被你收买。”温以清冷声开口,他家便是出身都察院,这话说出,自是无人怀疑。 而都察院作为皇上都察百官的重要机构,竟能受人收买,这是公然视皇权尊严于无物。 赵胤应声道:“人证物证确凿!陈鹏,你还有何话想说?” 陈鹏站在殿中,一一看向周围的人,两件事之后,竟是再无一人肯为他说话,他愣了片刻,凄凉地笑起来:“皇上设局杀我,还要我说什么——” 赵胤在他的笑声里皱眉,却不会因此姑息,他站起身来,长吐一口气,像是多年的心愿就要得偿:“内阁阁老陈鹏,杀人藏尸,在太庙私设怪井乱阵,又与北郡地方官员,结党贪污,结党营私,如今数罪并罚——押入大牢,三日后,于午门处斩!” 陈鹏在赵胤一连串口谕中,瘫倒在地,周遭竟是三呼万岁,无一人再能顾他,众叛亲离之下,陈鹏无言地看着前路,只觉得乌云密布,下一闪雷鸣之前,他被人压了下去。 三日之后,陈鹏一身囚衣被人装在囚车里,压出地牢,游示到端午门前。 长街之上,尽是对他嗤之以鼻的人,当初他权势在手,多少人仰其鼻息,如今就有多少人对他嗤之以鼻。 江逾明和杜衡坐在酒楼里,这里是陈鹏赴到刑场的必经之路,他们在等。 杜衡道:“陈家满门刺配流放,看来皇上果然是对陈家恨之入骨。” 江逾明抿了半口茶。 杜衡两只手枕在脑后:“你说他就这么死了?” “不然如何?” “感觉不真实啊,这么一个大权臣……” 江逾明冷声问:“前头这么多事查下来,杜大人还没忙够?” “忙够了,忙够了,我这不是一下子闲下来不适应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茶都换了一盏,都没见到囚车过来。江逾明刚要问,长笺就喘着粗气就进来了。 他预感不对,微微皱眉,就听长笺道:“囚车被劫了。” 江逾明飞快起身,丢下一句“乌鸦嘴”,闪身出去了。 第85章 执手偕老(正文完) 江逾明赶到时, 囚车被劫的街道已是一片狼藉,街巷路道血迹四溅,还有几具尸体横陈。方才还在看热闹的百姓早已逃回家中, 他们死里逃生,心有余悸, 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 露出一双眼睛, 偷看外头的情况—— 不止是官兵,还死了不少百姓, 江逾明粗粗查看了一番现场的痕迹,就知来劫囚车的不是一般人。 杜衡挤开人群走上前:“应当是陈鹏之前养的那批死士。”杜衡说着, 一砸拳心, “我说他被压走时怎么一声不吭,原来是留了一手啊!果然是老奸巨猾,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江逾明见他愁眉不展,拍了拍他:“别想了, 先把人追回来要紧。” 杜衡长吐一口气:“可他们既然敢当着全奉京的面把人劫走, 就是有备而来,我们又该到哪去寻人?” 两人一时没有思路, 只能让人先查探现场的踪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但一如江逾明所想,线索寥寥,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就近先回修远侯府, 稍作休整, 谁知刚用了两口饭就听人说, 雷勇来了。 江逾明把人请进来。 奉了茶, 江逾明才问:“雷大人怎的突然上门拜访?” 雷勇一夜白头之后,整个人精神不济,不过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七旬老者,连声音都是老的:“我知陈鹏出事之后,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只求江大人帮我在皇上面前求情,求他放我雷氏一族一命。” -- 第199页 江逾明不置可否:“雷大人想说什么?” 雷勇扣着手,沉沉道:“我知你们现在一定在追查陈鹏的下落……我知道陈家死士的几个藏身之处,但有没有用,我不知,可还是想来一趟……” 几人正说着话,外头长笺又匆匆来了,他喘着气,打断他们的谈话:“宫里出事了。” 杜衡一愣:“宫里能出……” “是宁王!”长笺看向世子,“昨夜宁王趁醉,轻薄了太妃娘娘!” “什么!” 宫中一片大乱,赵胤让赵禛跪在殿前,一时间怒不可遏:“你自己说,你到这宫里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臣弟……我……”宁王也觉得难以启齿,咬牙道,“臣弟是来照顾母后的!” “照顾母后?照顾母后会照顾到太妃宫里去?” “这这这……”赵禛哑口无言,低低喃,“臣弟哪知道她是太妃……” 赵胤对着这个弟弟,只觉得两眼一黑:“不然你以为她是谁!” 赵禛嘀咕着:“以为,以为是宫女……” “放肆!” 按理说,宫女都是皇上的女人,王爷和朝臣若是对宫女上了心,必须向皇上请旨恩赐,所以赵禛此举无疑是在以下犯上。 赵禛也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犯了大错,他连忙磕头:“皇兄,臣弟知错了!还请皇兄饶命!” 赵胤冷笑:“求朕饶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轻薄的是何人?那是启元王的遗孀!曦和太妃!” 曦和太妃,是启元王的遗孀——启元王是当初大梁开国时,和先皇一起打下江山的大功臣,在朝中甚至在大梁,声望颇高。 他在世时,打退过的匈奴,守卫过的疆土,都留下过他的威名,功绩累起来比江进亦还丰。 只是这样的战神,年近而立还未娶亲——启元王担心自己战死沙场,怕耽误女儿家,所以便一直未有娶亲。 曦和太妃还是启元王在战场救下的姑娘,后来渐生情愫,也一直没有成亲。 曦和太妃是在启元王战死之后,才向先皇请旨冥婚的。 成婚后,曦和便留在了宫里,先皇过世后,便成了如今的太妃。 启元王民望所向,百姓们对曦和太妃更是爱戴有加——启元王去世后,先帝供养兄弟遗孀,有情有义。 可是如今,跟先皇打下江山的元勋、保家卫国的战神,他的遗孀竟被人轻薄了!这是欺我大梁无人! 赵胤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狠声道:“此番不是朕要罚你,而是若不重罚,朕难跟天下人交代!明日,你就给朕守皇陵去!” 赵禛大惊:“皇兄!” 太后也急了,急忙护在赵禛身前:“不行,哀家不答应!皇陵凄苦,禛儿他受不了的!” 赵胤只觉得荒唐至极:“堂堂七尺男儿,连皇陵都守不了?” 太后如今失了陈家做依仗,已经没了可以和皇上谈判的条件,只能一个劲儿地护在赵禛面前:“哀家不答应!” 前朝争执不下,宫女却是大惊失色,跑进宫门来时,甚至摔了一跤:“皇上,太妃上吊了!” 宁王和太后具是脸色一变,完了,全完了—— 这日没到晌午,事情便传遍了奉京。 这事比陈鹏案闹得更沸,不止朝臣和国子监,就是百姓都纷纷上书要宁王偿命。 不过半日,皇上便扛不住重压,把宁王拿进了宗人府。 这日夜,宫里一连下了三道旨意,说是一定会为曦和太妃做主,并严惩宁王,连太后都被幽禁在宫中了。 青山东坡之下,陈鹏刚安定下来,就听说宫里出了事。 如今陈家满门刺配流放,宁王和太后已是陈家最后的底牌,可如今宁王和太后也完了,陈家往后何去何从?陈家百年荣耀就要葬送在他陈鹏手里了吗? 他不甘心! 陈鹏静默良久,忽然想起一个人——四皇子。 四皇子是他们陈家后人,如今太子昏聩,三皇子残疾,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便是四皇子! 只要四皇子能继承大统,那他们陈家,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皇上因为陈家之事,怎可能愿意让四皇子即位? 想让四皇子登顶大宝,除非——太子死了。 陈鹏揪住王管家的领子,冷声道:“去把太子掳来!” 太庙被烧,修葺重建之事如火如荼,工部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太庙是皇家供奉历代先祖和祭祀的地方,突遭大火确是不祥之兆,所以动工前日,皇上为示诚心,协太子一道在太庙之前祭祖上香,这一祭,就是三日。 祭祀需得素服简餐,还得日日诵经祈福,太子本就心性不坚,跪了一日,便跪不住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父皇这么多儿子,怎就偏偏只让本宫来守太庙!就是因为本宫是太子吗?要是早知当太子要吃这么多苦,我才不当这太子呢!”太子刚出殿门,便忍不住跟自己的小太监抱怨。 小太监最近很得宠,听到这话,连忙宽慰太子:“还有两日,太子再坚持坚持,很快咱们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到时候,奴才一定帮太子安排得稳稳当当。” 太子被他这话说得心动:“还等什么以后,本宫今日就要吃香的,喝辣的!” 小太监吓坏了:“这怎么能成?” -- 第200页 “你赶紧给本宫想个主意,不然等本宫回了宫,还要打你的屁股!” 小太监红了脸:“奴才尽量办!” 得了他的应承,太子才稍稍满意起来,掐了他一把,满意离开。 这日夜,是轮到太子诵经,周遭静得很快,太子心中越是欣喜和期待,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三声布谷鸟叫。 太子张望四周,见已经没人了,悄悄起身往侧门去,谁知他刚推开门,还没见着小太监,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宫中又是大乱,禁军和兵马司一同出马,连夜搜寻,却是不敢声张,结果一日过去,却迟迟未见踪迹。 皇上心急如焚,杖毙了很多宫女太监,江逾明却知道,这事定与陈鹏有官——因为只要太子没了,继承皇位的,便只能是四皇子。 这一番动静闹得极大,奉京城也是人心惶惶,这几日变故太多,大人已经不让孩子出门了。 萧睿把大理寺中会寻痕的能人找来,调派到了禁军那里,帮忙寻找太子的下落。 在众人满城乱跑的时候,江逾明回了太庙。 “你觉得这里会有踪迹吗?”杜衡跟在后头。 “不知道。”江逾明是真不知道,“先找找看吧。” 松林起火之后,太庙被烧了大半,太子和皇上祭祀的前殿和侧室是唯一完好无损的,所以太子那夜溜出殿里,只可能往这两个地方去。 江逾明顺着太子可能走动的位置走了一圈,最后在前殿小侧门门槛的细缝里,看到一点绿色粉末。 他蹲下身,轻蹭一点闻在鼻尖,他这几日常在宫中走动,知道这是内宫才会用的香料。 江逾明找来宫女问了一圈,确定这是太子那日所戴着香囊的气味。 他想,应当是太子殿下企图溜走的那日,香囊不小心遗落了,但也可惜被掳走他的人发现,对方把东西捡走时,遗落了这些粉末。 江逾明问宫女拿了香料,把这交给了大理寺,石破就带着犬,循着味道去找。 人马一直跟着猎犬往青山跑,刚到半山腰,便看到了很多脚印,他们放轻了声音,仔细搜寻。 这两日刚下了雨,山路泥泞,每一步都不好走。 山洞里,陈鹏绑着太子,太子不安地呜呜吭声:“阁老,你千万别杀我啊!你不就是想活命吗,你放心,本宫一定跟父皇求情,只要你肯放了本宫,本宫愿拿向上人头担保,一定求父皇饶你一命!” 陈鹏笑他天真:“我既然都把你绑来了,我还怕什么活不活命吗!我就是想要你的命!” “阁老!”太子悲怆大吼,还没能说出什么,就被人捂嘴拖走了。 追兵来得太快,他们必须赶紧走! 陈鹏和王管家带着几个死士兵分两路,一路带着太子,另一路迷惑官兵的追击。 他们从青山西侧绕着小路跑。没过多久,就听到山东侧,兵刃相接的声音,他们只得加快步子。 谁知好不容易下到山脚,却发现官兵把路全都围住了,他们连忙换了一条路走,可依然有重兵把守! 陈鹏抹了一把脸:“娘的!他们竟把整座山都围住了!” 王管家也有些慌了:“阁老,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陈鹏扶着山壁喘气,“想活命,就躲好了。” 他们又试了几条山路,果然每一处都有重兵把守,眼下逃是逃不出去了,敌众我寡,陈鹏一行人到最后,只得乖乖退回山上。 他们在山上待了两日,没米也不敢升火,陈鹏从小锦衣玉食,哪受过这样的苦,更何况如今年事已高。 太子早已饿得没了挣扎的气力:“阁老,把我放了吧,跑不掉的,整座山都被父皇的人围住了。” “是吗?那我死之前,不如把你给杀了!” 太子双腿一哆嗦,给阁老出主意:“阁老,您挟持我,跟父皇谈判,说你想活命,我自愿给你当人质!” 陈鹏薅着他的头发:“你给我看清楚了,你本来就是人质!” 话音一落,一支带火的箭倏然射在了他们藏身的山洞口遮掩的杂草上,大火一瞬之间就烧着了! 陈鹏大惊,忙拖着人出来—— 外头全是人,江逾明骑着马立在远处。 青山太大,他们确实找不到人,但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江逾明索性让人往山上类似山洞的位置放火箭,总能把人逼出来。 果然! 无路可退,陈鹏握着匕首,抵着太子的脖颈:“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皇上还要太子活,江逾明也不敢轻举妄动,他驱着马,在原地打转:“陈鹏,只要你把太子放了,尚有一线生机。” 陈鹏在他这句话里冷笑出声:“江世子,不要把人想得这么蠢,把太子放了,我便走不出这山!” “你想要什么?”江逾明眯起眼睛。 “我什么也不想要!”陈鹏拖着太子往后一直走,官兵只得步步紧逼,却又不敢靠近。 陈鹏知道今日他必死无疑,但太子一定不能放回去,只要太子没了,一切尚且还有机会! 他退往后退,一直走到悬崖边上,太子往身后一瞥,瞬间慌了:“阁老!阁老!我还不想死啊!” “闭嘴!” 太子哪里肯闭:“阁老,我从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父皇和母后对我严厉,最疼我的就是你了,你真的要杀我吗!” -- 第201页 陈鹏有过一瞬的犹豫,这犹豫让他在靠近悬崖边时步子一滑—— 江进亦带着追兵赶到了,在陈鹏定身的须臾,利箭出弦,破空而去,那箭直穿过陈鹏的肩膀,陈鹏右臂一震,匕首顺势一松,让太子有了逃跑的机会! 陈鹏由于箭力,倾身就要摔下崖去,就在这时,江进亦又是一箭,横腰刺穿,让他斜倒在了悬崖边上! 众人忙围上去,把太子救下来,深林之处的角落里,推着轮椅躲在角落的陈子酬一下子跌到在地,却难得不管不顾地爬过来,想看看他爹是不是真的死了。 混乱之中,只有江逾明注意到了他。 他走了过去,把陈子酬吓了一跳,他趴在地上,扒着土在躲:“你做什么?!” 江逾明却停在他身前半步远的位置,把遗落在地上的那个荷包捡了起来:“这是我的。” 日出东山,青山染绿。 终于,陈家一事至此落下帷幕,江逾明进宫述职,皇上很是高兴。 “江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江逾明认真想了一会儿,同皇上道:“臣想休息三个月。” “休息?” “臣想去荆州看看,可以顺便监察荆州等地的地方事务。” 皇上自是应允了。 出来时,江逾明碰上了杨进观。 杨进观这两日得意,因为他的儿子回来了,这半年一直在照顾他儿子的那个奶妈告诉他,这孩子确实是阿萦给他生的。 原来阿萦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以为自己和碎红她们一样,都是陈鹏的眼线,她之所以跑到陈府,也是因为杨夫人说要过继她的儿子。 后来阿萦在那个院子里知道了真相,就想带着儿子跑,但是被陈鹏发现了,阿萦是在逃跑的路上被杀的,但又因为阿萦是他的庶妹,陈鹏便把那个孩子留下来了。 杨进观把阿萦重新安葬,还给她抬了平妻,儿子取名,杨子萦。 一路从宫道出去,江逾明在路上碰到了三皇子的车驾,他静立一边,让道而行,两人都没有正眼相观。 也是后来,江逾明才转头看他,问长笺:“三皇子是为何残疾的?” 长笺想了一会儿:“听说是和陈家二公子一起打了场马球,后来马场的马惊了,他想救林家小公子不成,还把自己伤了,真是可惜,三皇子从前也是少年英才来的……怎么了世子,怎么突然问起三皇子来了?” 江逾明摇头,只是想起当初林鸿鸣把琉璃盏送给陈鹏,再转送给皇上的事,是怎么传到皇上耳朵里的;再然后就是宁王入宫之事。 如今这局势,皇上是不可能让四皇子继承大统的,太后没了威胁,太子和三皇子之间,天下要入谁手,还说不准呢。 江逾明出了宫门,温以清已经在等他了。 “你去面圣了?” 温以清笑:“是啊。” “怎么?想跟皇上讨个官做?” “我老师还在宜州等我呢。”温以清浅笑着,“只是把太后和郑太傅的一点东西,留给了皇上。” 江逾明点了头:“那日杨进观进宫,我让他把一些事情隐下来了,比如,陈家的那些女子,长得很像温夫人……” 温以清道:“陈鹏确实喜欢我娘。” 江逾明静静地听着。 “我爹不过经历司经历,本不该被言官之乱牵连,当时被捕入狱,便是因为我娘。陈鹏拿我爹的性命威胁我娘委身于他,后来我爹被放出来后,我娘觉得对不起我爹,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了。” 江逾明恍然,难怪当初温容带着温以清离开奉京这么坚决,皇上几次请温容出山,他也避而不出。 “所以我这次出面,不光是因为你的信,还有我娘。” “我知。” 对话言简意赅,却交换了心底。 这日到最后,两人相约荆州再见,分道扬镳。 - 圣旨下来那天,江逾明才知道姜辞被封了诰命。 姜辞很惊讶,和江逾明走在街市上时,问他:“我这算不算沾了你的光?” “是我沾了你的光。”江逾明牵着姜辞的手。 姜辞欣然接受:“那作为诰命夫人的夫君,你要不要巴结一下本夫人?” 江逾明眼底缀着笑,看到前面有卖面具的铺子,就问:“要不要买一个。” 姜辞侧头:“你买给我?” 江逾明却摊手:“没有银两。” 姜老板倒是很大方,她掏出荷包,晃了晃给他听响,意思是她有很多钱:“想要哪个?” 江逾明往铺子里扫了一眼,指了指挂在最上头的那个青面獠牙面具。 姜辞掏钱时看了一眼,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拿到手后才反应过来了:“啊!是当初那个……你那天认出我了!” 江逾明帮她把面具戴上:“你太好认了。” 姜辞在面具后面撅着嘴,想着这人小时候就知道她了,能认出来一点都不奇怪:“好吧,什么糗事都让你知道了。” 江逾明笑起来,觉得这样很不错:“嗯,确实都知道了,比如放风筝的时候,把风筝放到了夫子头上。” “这你怎么也知道了!”姜辞一张小脸皱起来。 “因为当时我正好在。” “……那你怎么不帮我说话,我那时可是抄了十遍的《礼则》!抄得手都断了。”姜辞躲在面具后面,让自己看起来很凶。 -- 第202页 江逾明却笑,怎可能没说,原本夫子是要让姜辞抄一百遍的,他反问她:“那哪是你自己抄完的?” 姜辞一愣,瞬间把面具放下来。 她记得那时她抄了整整两日,抄着抄着就睡着了,但每次醒来之后,都感觉自己抄的东西变多了——她以为是自己睡懵,或是记糊涂了。 原来:“你帮我抄的啊?!” 江逾明从面具摊子上,又拿了个面具:“好像是吧。” 姜辞抿着嘴,回忆那日见面的场景:“我那天跟你说的话,会不会显得很傻?” “不会。”江逾明替她拨了拨鬓发,“但如果能重新回到那一天,我一定跟你说很多话。” “是哦,你很不主动。”姜辞嘲笑他,“那我重新给你一个机会吧——你想许愿吗?” 江逾明垂眸看她,觉得她的眼睛像那时一般明亮,眼里缀有灯火星河,熠熠璀璨。 他说:“想。” “那,什么愿望?” 他说了那句他最想说的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姜辞闭起眼睛,含住了眼底荡漾而出的笑意,像是一点都不想让它溢出去:“我也要许愿。” 江逾明也问她:“许什么?” “我要一直喜欢你。” 江逾明刚想答她,但除了喜欢,好像还可以说些别的,比如:“我爱你。” 姜辞笑起来,比如:“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