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捅了皇帝一剑》 第1页 [古装迷情] 《那天我捅了皇帝一剑》作者:七句流言【完结】 简介: 【随性妄为暴躁事业脑剑客×温柔恋爱脑后期轻微白切黑狗勾】 #所谓狗勾,就是你冲他笑一下,他便会摇很久尾巴。 京城风云骤起,裴雁晚在云州郊外救回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把人带回了澄意山庄。 少年极顺裴雁晚的心意,俊俏、黏人,一声声地唤她为“姐姐”。 朝夕相处,裴雁晚却对同门师姐妹道:“江允并非我的情郎。” 她忽一回头,竟见江允立在和煦的春光里,身姿如松,双眸洇着春水:“那你的情郎是谁?” 算了,争做天下第一剑客的路上,不如带上一只听话又黏人的俊俏小狗罢。 * 江允深知裴雁晚剑法过人,能自保一世安稳,但他仍一步步往上爬,只为能尽自己之力护她无忧。只是江允未料到,最后阴差阳错间爬过了头,竟登上至尊之位。 裴雁晚将撕碎的庚帖交还给使者,让其转达新登基的皇帝:“他无法抛弃身份,便不是与我同心。过往情谊,于他于我,都只有七分真。” 数年后大殷北境烽烟忽至,新帝亲征,义士北去。 闹市再度重逢,世人只见到一锦衣公子脚步轻快地越过人群,朝澄意山庄裴小庄主走去,笑问:“裴庄主可还记得故人?” 世人没有见到,月明星稀时,裴雁晚咬牙切齿冲江允骂道:“王八蛋,老娘给你来一剑!” ———————— 【小剧场1】 裴雁晚:“我志在手中剑,不在女男情爱。” 江允:“我志不在江山,只在你。” 裴雁晚:“?” 裴雁晚:“好恶心,快滚。” ———————— 【小剧场2】 新登基的永宁长公主某日修书一封,遥寄云州,信中直问弟弟弟媳生育之事。 那假死的“先帝”拿着来信沉默良久,终于提笔写道,我有困难,生不了。 ———————— 【阅读指南】 *女非男c 女主有前男友 *文如其名 女主真的把男主捅了 注意避雷 *本文称呼女老师为师母 女徒弟为徒女 *全文架空 私设如山 不要考据 设定为剧情服务 权谋约等于没有 ————————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雁晚,江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狗皇帝吃我一剑! 立意:做自己想做的事 第1章 、救人(捉虫) 入秋之后,天高气爽。每逢晴天,云州的天幕便如翡翠般一般,蓝得清透,意欲吸引人往天的另一头仰望。长风从天幕往四周散去,簌簌吹在脸上,也吹动了信鸽丰盈的羽毛。 京城与云州虽相距千里,但惠王起兵谋反的消息还是随着信鸽传到了坐落在云州的澄意山庄。 裴雁晚从藏书阁管事岳知节的手中接过信,把信封内折叠数次的纸笺反复看了几遍:“京中生变,惠王起兵。即日回云州。” 字迹龙飞凤舞,行云流水,落款处画了一朵小小的芙蓉花,此信应当出自她的师姐程芙之手。 “这倒是件大事,”岳知节与裴雁晚向来不和,他与雁晚的交谈里,多半带了尖锐的刺,但今日却不同,“惠王忍不住了?” 本朝皇帝近年缠绵病榻,膝下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太子之位始终空悬,朝臣屡次上书,但国本之事不仅依旧未定下来,反而还触怒了龙颜。 三位皇子中排行第二的惠王此时起兵,八成是怕皇位落到他人头上,等不及圣人驾崩,急着要逼宫了。 雁晚不愿多给岳知节脸色看,她冷笑一声,敷衍道:“也许是罢。” 那酒囊饭袋的惠王,哪来的胆子和智慧起兵造反?她心中波澜不惊,将信笺收纳进了藏书阁密室。 澄意山庄自百年前建立起,便有一张遍布大殷的情报网。 第一任庄主原本也只是个普通富家子,不知为何竟一掷千金在云州盖了座山庄,起名“澄意”,取澄澈本心做解。他广发英雄帖,招揽天下名士,一步步把山庄做大,边做情报交易,边铸造武器传于武林。 待第一代庄主故去后,庄主之位传给了他在武学上天赋异禀的幼女……如今这位置传到十九岁的雁晚这里,已是第四代了。 雁晚在密室的书架之间穿梭,终于把新信笺归进了它该存在的位置。 百十座书架被细致地分门别类,内容繁复,宫闱秘事、他国纷争,甚至了哪座城里的首富莫名其妙地暴毙,也能在澄意山庄的密室中阅览一二。 但,裴雁晚并不在乎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 更何况,山庄中人身在江湖,虽广纳世间杂事,但向来不涉朝堂。对于惠王造反,雁晚也仅限于知悉即可,无心再留意。 黄昏将至,若再不进山,天就要黑了。 雁晚提剑上马,朝云山飞驰。 * 她这次进山,是为了将云山的矿脉分布图对着实物再确定一遍。山庄靠着铸剑技艺闻名于世,矿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了解矿脉的分布是雁晚份内职责。探寻矿脉本该今日白天就做,只是她严苛的师母不知怎的忽然要问她的剑法,京城的信笺又意外地传来,才延误至了黄昏时分。 -- 第2页 云山秋季的满山红叶是当地名胜,吸引来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数,云州也因此得名。 雁晚驱马顺着溪水慢行,凉风习习,她正是惬意之时,马儿却停蹄不前了。 马首流连处,一枚小小的玉佩正静静躺在落叶堆中。 什么人丢了东西? 雁晚翻身下马,将玉佩拾起,拿在手中细看。玉质通透,是块不可多得的好玉。玉佩正面刻着两个娟秀的小字——信之,想来是主人的名字。 可更让她在意的,是流苏上尚未干涸的血渍。 紧接着,她在如火如霞的红色落叶上发现了更多的血迹,这血迹一直延伸到远处。若流血的是玉佩的主人,必定是受了重伤。 雁晚心头一紧,连马也不拴,便握紧腰间剑鞘循着血迹奔去。 不出几十步,雁晚便来到一处山体转角,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岩壁那头的声音。 “小殿下,我也是替我们殿下杀你。” 是男人的声音。 她捡起地上的石子,朝前迈了一步,好将血迹主人此刻的境地窥个明白。 只见一清瘦少年艰难支撑着自己的躯体,鲜血从他捂在腹部的手指缝间汩汩躺下。与他对峙的是一个蒙面人,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 这蒙面人举起剑,漠然道:“你虽无辜,但主命不可违,请恕我——” 就是此刻! 雁晚迅捷出手,数枚石子眨眼间全部打中了蒙面人的后脑勺,令蒙面人目眩一瞬,险些趔趄跌倒。 但他显然训练有素,顾不得身后现状,眼前最重要的,是取少年性命! 蒙面人欲提剑再刺时,那受伤的少年忍着剧痛,拼尽全力朝旁边闪躲。而雁晚也已经冲到蒙面人的身后,清冷剑光一剑封喉! 电光火石间,蒙面人双目失神,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甚至连雁晚的眉目也没看清。 雁晚踢了蒙面人一脚,以确认他的死亡。见人果然死了,便坦然地归剑入鞘,神色无虞。 江允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来不及开口,便昏死过去。 惠王起兵前,几乎算尽了一切。 或者说,是有人替他算尽了一切。 他请生母淑妃将武将的女眷召入宫,美曰其名赏花宴,实则是形同软禁。再串通好看守皇宫西门的禁军,命禁军放叛军进入宫城。 他手握兵权的长姐永宁公主远在青州,即使插上翅膀,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天内飞回京城。而他的长兄端王在天子榻前侍疾,一网打尽便是;刚满十六岁的三弟身在宫外,不足为惧,只需派人诛杀。 只是,惠王算漏了一件事。 先皇后的侍书女官对故主忠心耿耿,不知从何种途径得到消息后,竟趁惠王起兵前便将先皇后的幼子——惠王的三弟送了出城。 * 云山中无猛兽,夜来凉意逼人,雁晚升起了一堆篝火用来照明取暖。 江允伤势不重,又恰巧山中长着几味止血的药材,这才保住他的命。 雁晚手中掂着玉佩,揣摩少年的身份。 按大殷礼制,何人可称殿下? ——皇后、太子、皇子、公主。 显然,不可能是皇后与公主。再考虑到少年的年岁,那么就只余下一个答案——三皇子。 若再将惠王起兵一事考虑进来,那么雁晚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眉目。兄弟阋墙,争储夺嫡,而眼前昏迷的少年幸运地逃出了皇城,一路奔波,竟辗转到了云州。 雁晚拾起一根燃烧的木柴,照亮了少年的面庞。为了替少年处理伤口,雁晚除去了他上身的衣物,少年附在骨骼上的薄薄一层肌肉便展现在了她眼前。 她再用手帕沾湿了溪水,替少年擦拭脸颊,让少年露出原本的面貌。 少年生得眉目如画,约莫十五六岁,虽稚气未脱,但已能窥见日后的英俊潇洒。唯有衣物上的污渍和脸上的青色胡茬,美中不足。 雁晚从不以貌取人,但也爱世上一切美丽的东西。不知不觉间,竟已欣赏少年的面目许久。 她正细细端详时,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时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二人皆是哑口无言。 雁晚立刻移开了视线,尴尬道:“你醒了?” 江允头脑发懵,四处张望,好了解自己现在的境况。此时已经入夜,四周唯一的光亮,就是眼前的篝火,唯一的活人,就是方才救下自己的女子。而今日忽然追上自己的杀手,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他虽不再流血,但伤口处仍旧疼痛难忍。他因这疼痛急促地呼吸,心有疑虑道:“这位姑娘……方才是你救了我。” “应该做的。”雁晚淡淡应下,朝杀手尸体的方向撇了撇嘴,问出了一个她已有七成把握的问题:“你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你?” 江允看了看杀手冰凉的躯体,倒吸一口凉气,暗叹道自己真是福大命大。但是,眼前女子身手不俗,又凭空出现在山中,他不得不防备。 他抚平呼吸,将母亲的姓氏搬了出来,为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份:“我姓黎,是京城人……家族利益,他们杀我以绝后患。” 雁晚在心中冷笑,刻薄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毛还没长齐,一阵风都能把你吹跑。是怎样的纠葛,值得那杀手对你穷追不舍?” 什么叫毛还没长齐!!! -- 第3页 江允青筋直跳,虽说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可这恩人的口舌,也太刻薄了些!然而事已至此,眼下想要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便是获得这女子的信任,求她为自己救治:“他死了?你杀了他?” “我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这女子表情淡淡,一丝情绪也看不出,仿佛杀人不是什么大事。 要么是蔑视生命,要么是惯于杀戮。 江允浑身战栗,立时察觉到眼前人不可惹怒。 他因浑身无力而压低声音,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灼灼,炽热地看着雁晚:“家丑不可外扬,姑娘莫要多问了,日后若有机会,再细细说与你听。你今日救我一命,我还未问过恩人姓名。” 他生来如此,双目炯炯有神,如星辰璀璨,有如炬火跳动。 这与生俱来的炽烈目光,倒让雁晚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裴雁晚,亭亭似月,嬿婉如新。不过,不是‘女’字部的‘嬿婉’。” 江允摸摸自己脸上冰凉的水渍,追问道:“那是?” “断雁孤鸿,相逢恨晚。”裴雁晚身子前倾,用剑拨动柴火,让火烧得更旺。她解释完,忽觉得这样的话听起来略显矫情,便咳嗽两声,继续往下讲。 火苗温暖映照着周围的一切,为雁晚的面庞平添了几分妩媚艳丽。 “我幼时学写字,总觉得女字部的那两个字难写,便自己做主,把名字改成了易写的。” 第2章 、雁晚(修) 裴雁晚从前叫做“亭亭”,她有记忆时,已经在京城慈幼坊住下了。 慈幼坊的孩子,多是自幼失恃失怙的,也有一些是遭父母抛弃、与家人走失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慈幼坊的,但她常听人说,人都是有爹娘的。 “妙心姐姐,我也有爹娘吗?”亭亭抓住孙妙心的衣裙,疑惑地问道。孙妙心年长亭亭许多,两人亲如姐妹。她天生一张温柔端庄的脸,就连性子也如水一般,柔和娴静。 孙妙心蹲下来,轻柔地笑道:“亭亭当然有爹娘啦,只是呀,他们暂时不能照顾亭亭啦。” “哦,这样啊。”亭亭撇撇嘴,微声咕哝道,“既然爹娘是人人都有的东西,那我才不稀罕……”别人都有的东西,她才不在乎!偏偏那些难以得到的,她才要争一争! 孙妙心被她的话逗笑,捏了捏小妹妹的脸蛋。 亭亭长到六岁的时候,坊中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管事唤她为“周照”。 周照生了一对凤眼,长眉入鬓,不似好相与之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紧紧环绕在她的四周。她浑身上下,若说还有一处是温暖的,便只能是腰间剑柄上挂的红色流苏了。 亭亭小心翼翼靠近周照,踮起脚,想要抓住那根流苏。 而当她抬起眼时,周照沉静的眸子正盯着自己,嘴角浮起了笑意。 周照收她为徒,把她从京城带到云州,又让她选择一个属于自己的姓氏:“姓是你自己的东西,由你自己来定,并无不妥。” 小姑娘用周照刚削好的小木剑在书本上随手一指,剑尖恰巧落在“裴”上。 “裴亭亭?”周照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似是在问,就叫这个名字了吗? 裴亭亭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亭亭是慈幼坊给我取的名字。我虽在慈幼坊长大,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我是有师父的孩子了!所以徒儿不要原来的名字了。更何况……更何况,裴亭亭真的很难听!” 周照故作严肃地纠正她:“我虽是你的‘师’,但不是你的‘父’。我仅年长你二十多岁,是称我为‘师母’还是‘师娘’,亦或者是‘师姐’,你自己定一个吧。” 女童眨眨眼睛,想起了自己素围谋面的爹娘,便抱住周照的胳膊摇晃,脆生生地喊道:“师母!徒女明白啦!师母,您给徒儿取几个名字,让徒儿自己选吧!” 周照忍俊不禁,无奈地提笔在纸上写下“嬿婉”二字,并耐心为“徒女”解释为何要取这二字。 小姑娘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道:“师母,可还有比这两个字更容易写的字吗?” “……有。” * 至于裴雁晚随着周照学剑十三年,如今接手澄意山庄庄主之位,跻身江湖武林一流高手行列的事,已是后话了。 当下重要的事,是“审问”江允。 雁晚察觉到江允对自己的防备,只能抽丝剥茧细细问:“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作为交换,你不能仅让我知道你姓什么,这不公平。” 江允抬眼想要观察雁晚的神色,却无法从那张冰冷的脸上看出更多。 高鼻薄唇,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却也明艳动人。身着劲装,长发用头绳高高束起,干净利落。 江允琢磨着恩人的身份,打扮既然不似闺阁小姐,那么难道是猎户?可猎户哪里会有方才一剑封喉的好身手? 又或者说,是军旅之人? 大殷北境的青州由江允的长姐永宁公主率兵驻守,她是大殷第一位女将军,手下的女将士骁勇善战,守卫大殷多年。 缘分使然,裴雁晚和她的师父周照一样,都生有一对深邃凤眼,如夜空点星,似乎能窥探清楚人心。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此刻死死凝视着江允。眼睛的主人握住剑鞘,恶狠狠道:“真想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她与江允完全不熟悉,若是换了旁人,她也许还能忍受几分。但江允只是一个陌生人,却以炽热的眼神盯着她,她当然浑身不舒服。 -- 第4页 江允终于回神,正对上裴雁晚怒意隐隐的双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裴雁晚看了太久,礼数不周,慌忙道歉:“对不住,裴姑娘,在下失礼了!……我姓黎,黎允。” 允,信也。 与玉佩上的名字对上了。 天子也不姓黎,而是姓江。至于“黎”,是已故皇后的姓氏。 所以,这人是帝后的幼子,江允! “黎允小弟,”雁晚松开剑,解释道:“现在已经入夜,你的伤势不能立刻骑马。所以明日一早,我再带你回山庄治伤……” “什么山庄?” 女子面色稍霁,她轻抚自己的剑鞘,神采奕奕道:“此处是云州,山庄当然是——澄意山庄。” 作者有话说: 又摸了希望排版没事 第3章 、玉佩 东方晨光熹微时,雁晚拆下发带,对着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又重新束了一遍马尾。她的面庞只能称“中上之姿”,且不爱在“美貌”上下功夫,几乎日日素面朝天,唯有逢年过节时与同门师姐妹游览灯市,才会换上裙装,在眉间点一枚花钿。 雁晚俯下身子,平静的水面清晰地映出她眼下的两抹乌青。她因担忧身后仍有追兵,会趁夜对江允下手,从而也危机到她的性命,故而一夜未眠。 现在天色已明,该回去了。 “黎允,醒醒。”雁晚回到熄灭的篝火边,伸出两根细长手指,无声息地靠近沉睡中的少年,然后轻柔地、慢慢地,在江允脸蛋上一拧! “什么人!”江允因这一拧惊醒,还以为是有人要取他性命。他鲤鱼打挺般挺身,欲从地上跃起,又因腹部发痛的伤口重重跌了回去。 雁晚眼疾手快,立刻将手掌放在江允脑后护着,生怕他磕到后脑勺而再受一次伤:“天亮了,我们上路。” 见捏自己脸是“罪魁祸首”是裴雁晚,江允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道:“裴姑娘,你要吓死我了。” 雁晚引人注目的乌青眼圈落入江允眼中,引起少年的困惑。江允睡眼朦胧,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昨夜没睡好?” “我不敢睡。我怕我一睡着,有人来杀你。”雁晚轻松打趣,起身牵过了马缰绳。 昨夜江允安睡后,雁晚便把马从溪边牵了过来。一人一马睡得安稳,唯有她瞪着眼睛数了一晚上凋零的枫叶。 江允闻言“啊”了一声,几分感动油然而生,连忙致谢。 他娇生惯养十六年,无论是养在母后膝下,还是母后去世后自己单独住在重华宫,入眠是都是有宫人守着的。宫人替他守夜,是因为要在宫中谋生,职责所在。而裴雁晚替他守夜,是为了护他性命。 他逃离京城的五个日夜,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唯有昨夜,久违地做了个美梦。 雁晚见江允眼中泛红,似乎有泪光隐隐,只当是他睡意未消。但此刻显然不适合补觉,若再不寻大夫,只怕江允的伤口会恶化感染。她朝江允伸出手,问道:“能站起来吗?能站起来就上马,回去处理完剑伤再睡。” 江允点点头,但没有去回应雁晚的搀扶,而是独自扶着身后的树干慢慢站起。他与雁晚独处,时刻将“男女授受不亲”记在心底,唯恐冒犯。 雁晚这才发现,江允站直后,竟比她矮上几分。她个子高挑,在同辈中是佼佼者。不过江允年岁轻轻,尚不知道日后能长多高。 “上得去吗?”雁晚抱臂打量着江允,关切地问。 她的白马与她的个子相配,外加江允有伤在身,若江允上不去马,只能由她来抱了。 江允在马背上轻抚,面露难色,沉默不语。 “呵呵,小兄弟,我看你身上的料子也不便宜,难道家中伙食不好,才让你长不高?来,姐姐帮你上去。”雁晚如此说着,一只手搭到江允腰间,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臂膀,将少年“提”了上马,自己也坐到了江允身后。 “多谢。”江允耳后发烫,声音细如蚊蝇。他的后背感受到了女子才有的曲线,过于亲密的距离令他局促不安,双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红着脸僵硬地朝前挪了挪自己的身体。 雁晚没有发觉少年的异样,也未察觉这样的亲密有何处不妥,只问了一句“黎允小弟”这样坐着是否会扯痛伤口,得到答复后,便策马徐徐前行。 澄意山庄占地广阔,乃第一任庄主请工匠仿照水乡的制式,在云州城郊偏僻无人处开了一大块地而建。山庄依山傍水而建,红瓦白墙,清丽典雅,老庄主特意在庄中栽了大量的修竹翠松,希望弟子们也如竹如松,行得端坐得正,能做“君子”。 江允因坐在马背前方,无物遮挡,视线开阔,远远地便望见了山庄所在。他虽是皇子,但从未出过京城,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类建筑。 他为这美丽的筑造而吃惊,讶然道:“那便是……澄意山庄?” “正是。”雁晚听出江允的惊讶,一股自豪油然而生。她在澄意山庄长大,自然把山庄当做家。远到的“客人”夸赞自己的家,她怎么能不喜悦? 未过一会儿,二人已来到山庄门前。 守门的两个男弟子一眼就认出了雁晚的坐骑,见自家庄主慢悠悠骑着马回来了,先是暗忖着,这慢哉逍遥的态度与庄主雷厉风行的脾性大相径庭。但他俩再定睛一看,居然看到庄主怀中抱了个人! -- 第5页 他们大惊失色,快步上前相迎,错愕问道:“师姐,这是怎么了?这位公子是谁?” 雁晚翻身下马,向两位师弟嘱咐道:“这是我的朋友,山庄的客人。他受了伤,我带他回来修养。劳你们将他带我我院中的空房安置,我去请许大夫。” 师弟们如鸟啄般连连点头,目送着雁晚飞奔进门后,便将江允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稍矮的师弟见江允相貌不凡,又与裴雁晚亲密地同乘一马,还以为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成了真。他险些合不拢嘴,一字一顿地问道:“美救英雄?” 个高儿的另一人白眼上翻,一个暴栗扣在小师弟脑门上:“我看你是又欠师姐的打了!” 江允本就头脑发昏,听这对师兄弟如此谈论,不禁怔愣了几个眨眼的功夫,才将裴雁晚和他们口中的“师姐”对号入座。 看来裴姑娘,不是温柔之人。 他会心一笑,道:“有劳二位了。” 师兄弟这才一人牵起缰绳驭马,一人护着江允不让他跌落马下,三人一同去往雁晚院中。 雁晚风风火火地去寻许成玉。 许成玉年岁成谜,明明数十年前“鬼医”的名号就在江湖中声名鹊起,但当传言中敢同阎王爷抢人的“鬼医”许成玉来到澄意山庄时,居然是一幅双十少女的模样。 她做澄意山庄的客卿已有数年,医术高明,雁晚十分信任她。 太阳渐渐升高,许成玉正在树下晾晒她的数十本医术药典。她娇小玲珑,身量纤纤,一副禁不起风吹的模样。 当年山庄中的人们见到许成玉时,都不相信眼前看起来体弱多病的女子,是闻名江湖的神医。难道,医者真的无法自医吗? 雁晚走到许成玉跟前时,眼尖地发现许成玉腰间系着一枚血玉。瞬间,她猛地想起江允的玉佩还在自己这里! “雁晚姑娘,找我何事?程芙今天天不亮便回来了,方才从我这里拿了副治女子月事腹痛的药,刚刚才走呢……你莫不是也要那药?”许成玉见来人是雁晚,上前亲切地拉起雁晚的双手,莞尔一笑,自顾自说了许多。 待她听完雁晚的解释,泰然自若地轻笑,道:“这有何难,你放心便是。伤者既在你院中,那我即刻就去。” “多谢许大夫。”雁晚心怀感激,朝许成玉抱拳致谢。 当下,她还有急事要办。 许成玉走远后,雁晚拿出了江允的玉佩,借着阳光观察。 玉佩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更加通透纯净。 纵使雁晚向来自信,但对于江允的身份,也只局限于怀疑。既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她当然不但妄断这种大事。 澄意山庄弟子遍布天下,现在只有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门们代为打探了。 雁晚进了藏书阁,潦草地于信笺上写下几个字,又将其绑在信鸽腿上,放飞了鸽子。 ——“查探三皇子,事急从速。” 她在世为人,天赋异禀处都体现在剑术上。周照再用心地教她,也未能教出一手好字。 信鸽振翼远去,翅膀扑簌,轻轻落下一枚羽毛。 澄意山庄有一间近水的院落,小巧雅致,便是雁晚的住所。她只住了其中一间屋子,另一间空置数年。 许成玉赶来时,江允已经被安置妥帖了。她方一进门,便见到少年忐忑不安地在更换下的衣物中寻找着什么,似是丢了件宝贝。 “在找什么?”许成玉径直走过去,二话不说便把江允按回了床上,“我受雁晚所托,来替你治伤。” 她命江允敞开衣物,语气不容置喙。一旦让她回归了医者的身份,她便会化身活阎罗,坚决不许病人不听她的话。 江允心里七上八下,回避了许成玉的问题。他“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不体现在医者与伤患的关系中,皇宫中也有医术出色的女医官替他看过病。为此,江允对医患的“亲”早已习以为常。 许成玉低头细致地处理伤口,喃喃道:“你命真大,这一剑刚好避开了要害。而且,还幸运地遇到了雁晚……” “我很感激裴姑娘。”江允看向窗外,窗外尽是秋日里也依旧青翠的茂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 “她和寻常女孩子是不一样,首饰胭脂都不要,连生辰也不过。”许成玉抬眼,淡淡扫了眼江允。 就是这一眼,使许成玉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她停下手中动作,眯着眼道:“小兄弟,你长得有两分像雁晚的旧情郎。” 作者有话说: 希望排版没事!错别字没事! 旧情郎,男小three!!!! 第4章 、叛乱 江修远登基已经许多个年头。 他膝下子嗣单薄,唯有长子端王江柏和幼子江允是发妻所出。 唯一的女儿永宁公主江卓到了年岁不愿嫁人,居然在和亲北晋的路上大闹一场,跑到青州隐姓埋名做了军人。 江卓的治军才能在这时展现出来,等江修远再有她的消息,她已经率兵击退了几波北晋的敌军,当上了青州营的校尉。 江修远从此放下了要让独女嫁人的念头,只是,他之所以放下,不全然是为了父女之情——而主要是怨江卓的叛逆丢了大殷的脸面,再是想起了逼迫女子嫁人,会带来怎样的惨剧。 他已故的发妻、明德皇后黎采薇,就是死于与他的婚姻。 -- 第6页 黎采薇少女时冰肌玉骨、顾盼生辉,京中世家公子皆爱慕她的容颜,其中,也包括太子江修远。江修远求父皇赐婚时,并不知道黎采薇已心有所属,但圣旨已下,哪怕黎采薇到东宫哭求,也没能取消数月后与太子的大婚。 自两人成婚,黎采薇便终日郁郁寡欢,长子和幼子的两次生产伤了她身子的根本。江允出生后不过五年,黎采薇便撒手人寰,江修远的身体因思念亡妻而每况愈下。 他喜欢立在皇宫最高处远眺,这里能看到风云变幻,看到世事无常,甚至他还能隐隐预感到皇后病情的回天乏术。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惠王江竞会谋反。 江竞是淑妃所生,虽不聪慧,但江修远却喜欢他的乖巧。 几日前,江修远正在勤政殿处理朝政,殿前侍卫心急如焚地进殿告知他,惠王,反了! 江修远顿感头昏目眩,他不明白,次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子! 伺候他的太监平荣连忙上来搀扶,江修远沉声传来暗卫,道:“司影,想法子出宫报信,请宋将军来护驾。” 暗卫司影鬼魅般出现在殿里,接过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 江修远再这时想起了做父亲的责任,皱眉问平荣:“朕的其他孩子在何处?” 平荣略一思索,回道:“端王殿下应该身在王府,小殿下今日一早便去南山跑马了,这会儿还没回城呢。” “切勿让他回城!先在京外把允儿安置好,待京中平定,再接回来。允儿不可涉险。” 平荣以为江允是出城跑马,实则却有人抢先一步,早在惠王江竞带领叛军入城前,便送走了江允! 明德皇后黎采薇出身书香门第,被困在宫中后,常以读书作消遣。为此,她特设了“侍书女官”一职。此番送走江允的,即是昔日对黎采薇忠心耿耿的侍书女官文璧! 那日天不亮,代替旧主明德皇后守在江允身边的侍书女官便唤醒了小主人,她语气舒缓,谦卑地说:“殿下,皇后殿下生辰将近,她从前最爱南山秋季的红叶。殿下您何不趁着晨时的清爽,再尽一尽孝呢?” 就这样,女官文璧把江允“哄骗”出了城。待主仆二人到了南山,文璧却拿出藏了许久的“圣旨”来:惠王欲谋反,三皇子无需留京护驾,望远离京城。 江允起初难以相信,二哥怎会谋反?父皇怎会提前得知?但当他接过“圣旨”,见到父皇的字迹时,才真的相信确有其事。 他合上明黄色卷轴,忧心忡忡:“可若我走后,父皇有了危险,我愧为人子,我必须现在回宫。” “殿下!”文璧跪在地上,眼中泪水点点,急切解释道:“您是皇后的幼子,若您有危险,臣如何面对皇后!陛下与宋将军已谋划好一切,只待捉惠王一个现行。若您打乱了计划,才是真的置陛下于险地!” 文璧的声泪俱下和江修远手书的圣旨,令江允不得不相信。他接过文璧准备好的衣物盘缠,照文璧的嘱托朝西逃亡,想必到了荇都一带,就会安全。 然而江允刚到荇都不久,便有人朝他放了一记冷箭。他惊骇地穿梭于人群中,未曾预料,居然有杀手追杀他到了荇都!他武功拙劣,要想活命,只有继续逃亡! * 江允回想完这几日的坎坷经历后,裴雁晚也已经处理完了与京城的联系,前来看望江允。 许成玉见院落的主人回来,立刻向她抱怨:“这小公子好生呆傻,我同他说话,他居然一直在发愣。” 这话说完,江允仍未回神,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翠竹。他这幅样子既显得呆愣,又好像有重重心事。 “想什么呢?”雁晚见了江允的模样,觉得他有三分好笑、三分可爱,于是迈着大步靠近床沿,轻轻敲了敲江允的额头。 江允被雁晚的手敲醒,一仰头,便看见雁晚浅浅的笑颜。他摇摇头,满怀歉意道:“方才在想事情,走了神。这位大夫,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许成玉抄起床头落灰的铜镜递到江允手中,让少年看着镜中的影子,继而冲雁晚笑道:“我说,这小弟弟长得像你昔日的情郎!” “什么情郎!”雁晚与江允同时傻了眼,一个朝后猛退一步,另一个险些从床上弹起。 雁晚捂住许成玉的嘴,粗声粗气道:“许大夫,你不要乱说!黎允哪里像那王八蛋了!” “你看小弟弟的鼻子,绝对有两成相似!” 江允目瞪口呆地看着嬉笑打闹的俩姐妹,对着铜镜抚摸上自己的鼻梁,茫然无措地心想:“裴雁晚看起来十分痛恨她昔日的情郎,如若真的如许大夫所说,那么裴姑娘会不会把对另一个人的恨转移到我的身上?” 这想法,太惊骇世俗! 江允为自己的惊人想法感到羞耻,鬼使神差般给了自己一个轻轻的巴掌。 手掌与脸庞相击的声响传进裴、许耳中,二人皆是疑惑地扭过身子。 雁晚蹙起细眉,问到:“黎允,你疯了?!” “我……我长得像你的故人?”江允朝前坐了一些,好让雁晚将自己看得更加仔细些。 他与雁晚相处了一天多,从交谈中知晓了雁晚年值十九岁,年长自己三个春秋。假若结过亲事,或者与心仪的男子交往过,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 第7页 想到这里,江允又责怪自己思绪跳跃,没有桎梏。裴雁晚是他的救命恩人,哪怕要他以命相报,也不算过分。而自己居然在这里揣测恩人的过往,不知将礼仪丢去了何处。 “我是医者,对人的五官自然会敏感些。你们别太在意,只当我是随口一说罢。”许成玉已处理完了江允的伤,便起身收拾药箱,临走前叮嘱了许多:“我开几幅敷在伤口的药,每日需换新。这几日忌生冷辛辣,忌酒。可以外出走动,但不能累着……” 许成玉的叮嘱虽像是说给江允听,却是对着雁晚讲的。雁晚不置可否,将许成玉送出了门。 * 这间屋子不大,但采光极好。而且雁晚的院子处在山庄偏僻处,十分清净,正适合养伤。 江允他的命暂时无忧,唯有担忧京中的父兄情境如何。 按文璧所说,父皇和宋将军早就知道二哥的异心,提前布置下了天罗地网。只是父皇怕二哥攻城时不顾及兄弟情谊,伤害到他,才命文璧送他出城。 在云州,江允是外来客,人生地不熟,又无人脉。如此看来,只有将叛乱一事连同遗失的玉佩一起,请裴雁晚为他打探了。 “裴姑娘,我有一事,能否请你为我打探?”江允穿好了衣服,恳切真挚地请求。 雁晚关好门,坐到床边望着江允,神色平静如常。她猜,江允不是要问遗失的玉佩,就是要问京城的近况。 果然,江允摸摸鼻尖,开了口:“我是从京中逃来的。我家中生了变故,不知现状如何,而我也不能一直借住在这里,总归是要回家的。我在逃亡的路上,听说京城那边似是打起仗来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竟有此事?”雁晚故作惊讶,凤目微瞪。她的惊讶之态因刻薄的长相而显得平淡,脸上只有微微的波澜,“既你牵挂家中,待我得了闲,便替你打听。” 江允见她应下此事,又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事。我本有一块玉佩,是亡母所赠,意义非凡。我进云州地界前,它还挂在我腰间,如今不知何时丢失了。” 他话音未落,雁晚已从袖中拿出那个绿色的小物件:“可是此物?” 小巧的玉佩躺在女子手心,于晨光下反射出耀眼的暖芒。 江允大喜过望,笑逐颜开,连连向雁晚致谢:“你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你可有心爱之物,待我回京,请人转交与你!” 雁晚见少年笑容清俊独绝,不禁多看了几眼,连自己的心情也灿烂起来。 她始终不以美作枷锁来束缚自己,但不能阻止她有一双爱欣赏美的眼睛——若美人就在眼前,何不多看几眼? 就连她恋上曾经的情郎,也是因为面如冠玉的那张脸。 只是朱颜辞镜花辞树,万物都会凋零,美人也会老去。若是腻了,果断地分开、丢弃便是。 几日前,江允还未逃到云州时,二皇子惠王江竞就已兵变失败,在勤政殿前自刎,鲜血染红长阶。 在这场谋逆中始终守在皇帝身边的大皇子端王江柏,离皇位了又进了一步。 夜色浓重,江柏进宫昏定完回府时,特意绕了远路。 无人的死胡同里,文璧按照约定在等他。 他眸色沉沉,道:“你做得很好,将三弟骗出了城,让我能将他讲成不忠不义之徒。但你做得又不够好——文姑姑,你可知道假传圣旨是什么罪?” 作者有话说: 女鹅:好喜欢帅哥,但帅哥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 很久以后,小允问女鹅当初为什么喜欢他 女鹅眨眨眼睛,答道:见色起意 第5章 、铸剑 “练剑是人生头一等要事。” ——此乃裴雁晚自拜周照为师后的信念。 江允为了感激她,询问她可有心爱之物,她却摸摸腰间几乎不离身的剑,答:“此物即我此生最爱。它是我亲手铸的,其他的绝世宝剑,都比不上。你不必费心送我什么东西了。” 面对这般答案,江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要如何报恩。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今日雁晚尚未执行她的“人生头等要事”,故而答完江允的问题,便进院练剑了。 江允跟在她身后,坐在廊下“品鉴” 她的剑法。 对于武学,江允的水平撑死了也只能称平平无奇。他在这方面既无天赋,也无兴趣,从前学习武功,仅是为了应付功课。 雁晚身着深红色武袍,英姿飒爽,剑招迅捷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锋利的剑身搅起阵阵气浪。 江允托腮看着,试图看出一些门道来,却受到自己本领的局限,只能看出一个“快”字来。 正在此时,院墙之外骤然“飞”进来一名女子,手中轻剑直指雁晚! 好高明的轻功!江允由衷惊叹,来人的轻功,毫不逊色皇宫里的暗卫! 雁晚尚未不速之客的容颜,便从她的轻功身法和握剑直刺自己的行为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她后撤一步,作出反攻的姿态,高声唤道:“程芙!” 两把剑碰撞在一起,连院内的竹叶也为激昂的剑气而簌簌摆动,甚至惊起了院墙外的野鸟。 被雁晚唤作程芙的女子起初还是满满的攻击之态,但雁晚的剑法显然比她更具有攻击性,故而十几招过后,两人的攻守就颠倒了过来。 -- 第8页 程芙并未放弃进攻,她算计着雁晚的疏漏之处,每一次出招都直击雁晚面门。她的剑,是充溢着智慧与计谋的剑,因为基础的夯实,所以不怕被敌人抓住弱处,还更能反过来把握住致命一击的机会。 雁晚和程芙师出同门,剑风当然有相近之处。不过,一个出类拔萃的剑客,不能对着剑谱和老师的教导按图索骥。 她要有自己的理解。 她要把自己的思想、品性融进剑里。 使看客看剑如看用剑人。 雁晚的剑几乎没有章法,她是这场比试里的主导者,出剑速度比程芙快出许多。若她想让程芙露出下盘的弱点,便会如此引诱,然后借机进攻。 她以攻为守,以凌厉的进攻代替防守和算计,往往能让对手手足无措地败下阵来。她要快到让对手无从进攻,无法谋划,只能做被动的防守者! 将近百招过后,雁晚的剑尖悬停在了只离程芙要害一指近的地方,宣告了她的胜利。 院中茂密的修竹因两股凌厉剑气的剧烈交战,竟落下大量竹叶。 一侧的江允为这场精彩的比试心潮澎湃,不知不觉间已经站起了身,鼓着掌连连夸赞。 程芙扫了鼓掌的江允一眼,全然当江允不存在,她的眼中只有刚才击败自己的对手。 “今年的对局,你赢十五局,我十一局,我略逊你一筹,但下次赢的一定是我。”程芙以袖口擦去了额头的汗渍,收剑入鞘。她眉毛细长,双目含情,却不爱笑,生人看了都会觉得她不好相与。 程芙说完这话,便一改严肃之态,挽过了雁晚的手臂:“吃过早饭了吗?我俩吃早饭去。” “走,练了会儿剑,是有些饿了。”雁晚回过头,冲江允招了招空出来的那只手,笑道:“黎允,快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去。” 江允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 程芙从前和雁晚亲密挽手并肩而行时,雁晚总是走得很快,连带着程芙也习惯了快步前行。 但今日,雁晚却做了行得较慢的那个人。 程芙侧目看她,质问道:“你今天怎么走这么慢?” 雁晚回眸看看江允,见他正捂着伤口周围,便向程芙解释道:“他肚子上受了剑伤,走不快,我想等等他。” 江允闻言,无奈地干笑两声,心底却是暖暖的,道:“程姑娘,我新伤未愈,伤口会痛。你若是介意,便和裴姑娘走得快些,我能跟上……” “你一口一个‘姑娘’,姑娘长姑娘短的,我耳朵都要听起茧了。”雁晚停下脚步,等候江允追上师姐妹二人的步伐,三人并肩而行,“我救你一命,又带你到庄里治伤,我已把你当做朋友,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啊?”江允因突如其来的关系转变小吃一惊——自他离开京城,已经为裴雁晚这些江湖客吃了许多“惊”。 雁晚看出他的顾虑,便解释道:“我们江湖不像你们富裕到雇得起杀手的大户人家,要讲究那些礼仪规章。我也叫了你的大名几次,见你并无异样,还以为你不在意称呼之事。” “我!我当然不在意!”江允抬高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可是要直呼姑娘家的闺名,对他来说到底有几分不自在,他因伤痛和此刻的窘境的迷糊起来,居然开口喊道:“我知道,雁晚姐姐!” 双姝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允,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笑逐颜开,最后纷纷露出了笑意。 程芙性格清冷,即使是笑,也是淡如水的浅笑。她捏捏雁晚的手掌心,道:“裴雁晚,你不仅要给庄里的一群小孩子做师姐,还要给这小公子做姐姐,可真是辛苦你了。” “小弟弟,姐姐劝你管好你的嘴!”雁晚眉眼弯弯,笑容艳丽如阳。她虽面上如此,手上却做着“恶毒”的事,竟轻轻提起了江允的一只耳朵:“把‘姐姐’两个字去掉,懂了吗?” 江允捂住耳朵,夸大其词地叫道:“欸!疼疼疼,雁晚,疼!” “疼就对了。”雁晚松开手,温和地揉了揉方才对江允下毒手的位置。她明知自己用力不大,但还是调笑道:“不疼不长记性。” * 澄意山庄的伙食是弟子轮流负责的,既然众口难调,那么就由来自天南地北的弟子们做自己最拿手的吃食,好让人人都有选择的余地。 今天的早饭里,雁晚最偏爱皮蛋瘦肉粥,便让江允也试试。江允已经好几日未饱餐一顿,一进厨房就为菜肴的香气而心动,几乎是放下风度,狼吞虎咽了一顿。 “你从前在家锦衣玉食,见你吃得惯,我便放心了。”雁晚早晨一向食欲不高,一碗粥下肚就不再动筷子了。 江允见此时气氛和谐,趁机问道:“雁晚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不让我报答你的恩情,我实在过意不去……” “报恩?”程芙敲开一个鸡蛋,结合方才雁晚和江允的谈话,已经猜出了几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你雁晚姐姐不爱身外之物,你能诚心对她这个朋友,便已经很好了。若是想送东西,不如编个花环折朵纸花?” “铸把剑如何?”江允听到这里,萌生了送雁晚一把剑的想法,既是投其所好,也是一份亲力亲为的情意。 雁晚方才和程芙比过剑,便直接朝厨房而来,未卸下剑。听完江允的想法,她将剑身抽出剑鞘,放到了干净的饭桌上。 -- 第9页 她的剑为她亲手铸造,虽见不得铸剑的技艺有多高超,但已融入了她的心血,甚至可以说,剑也是她的“亲人”。 “好美的剑……”江允在经过雁晚允许后,情难自禁地抚摸上银色的剑身,立时感到了它的锋利,“它有名字吗?” 雁晚的眼神柔和下来,骄傲地道:“它叫‘明心’,明心致良知。” 正志明心,心不染尘。 见江允连连点头,雁晚又补充道:“你若是想学铸剑,便去求我身边这位,拜她为师。她铸剑的本事之高,令人拜服。” 程芙郑重其事地咳嗽几声,看向江允,道:“不必拜师了。既是传铸剑之道,我乐意之至。” * 山庄做着兵器上的生意,自然在庄里设了剑庐。 雁晚知道江允对山庄的布局一无所知,便在第二天清晨练完剑后亲自带他去了剑庐。 程芙已经在剑庐等候。 她是名铸剑之道上的严师,直接切入了正题,向江允介绍铸剑的工序。 制范、调剂、熔炼、浇铸、加工,每一道工序,程芙都要求江允做到最好。 剑庐酷热,江允有伤在身,不能多呆。雁晚嘱托道,今日只需让江允画张图纸,学学如何制范,便不必继续呆在剑庐了。 这几步下来,江允居然显露了几分铸剑天赋,程芙不吝夸赞,直言若江允愿意,日后可做铸剑师。 江允不置可否。 他志不在铸剑。身为皇子,从小便被教导要忠孝仁义,求太平盛世,这些教导他自然会去履行,可这也不是他的志向。 十六年的人生,江允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不像裴雁晚,理想坚定,立志做天下第一剑。 * 江允把供浇铸用的型范留在剑庐里,抱着自己设计的新剑图纸回了住处。 他的住处,和雁晚是在同一个院子的。 远远地,江允便看见了立在门口与人交谈的雁晚,心里想道:“雁晚姐姐长得可真高啊,若是我能长得比她还高……” 雁晚原本正和师妹相谈甚欢,无意朝远处看了一眼,恰好看见江允孤身一人回来,便送别了客人。 她倚靠在门框上,笑道:“不错不错,还能找着回来的路。” 江允羞涩地抿抿嘴,将展开的图纸送到雁晚眼前,忐忑问道:“姐姐,等我将这把剑铸出来,你会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女鹅身高有一米七五,小允现在只有一米七,但小允日后还能长! 第6章 、周照 少年的耳根红得莫名其妙,这抹红色在雁晚眼里,源于初学一门手艺的惴惴不安。 她与江允并非心有灵犀,怎会知道少年的羞怯不仅来源于方寸图纸,还源于那句主动叫出口的“姐姐”。 “姐姐”不是姐弟情谊的蕴含,而且江允表达亲昵的一种称呼。江允倾佩雁晚的爽朗果决和对理想的坚定,又感激雁晚的恩情,理所当然地想她更亲厚,想做她的友人。 “好姐姐,你快看看罢。”江允直挺挺站着,急道:“你可喜欢这幅小样?” 雁晚未接过图纸,索性就着少年摊开图纸的手欣赏。 白纸墨笔,纸上所绘制的剑比寻常的剑短上几寸,剑柄处别出心裁地雕刻了木兰花纹样,剑鞘上亦是镂空的木兰花环绕。 “为何是木兰花?” “木兰花有君子之魂,深谷幽香,世上贤达。”江允一本正经地解释,殷切地望着雁晚深邃的双眸,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赤子之心里的一腔钦佩,也希冀能借她的双眸猜透她的所思所想。 君子之魂? 雁晚生平第一次,把自己与“君子”联系到一起。从前,她只决心做英雌,竟没想到,会有人以君子来称她!纵然她的居所种满了“花中四君子”之一的竹,而她也佩服竹清雅澹泊的品格,但从来未将“君子”一词和自己相联。 雁晚对自己、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她在周照、许成玉、程芙乃至于相识的所有同门身上皆学到过东西,今日因为江允所开阔的思维,令她对江允也有了几分感谢。 她低头摩挲着图纸上的小样,为江允的巧思而受到感触,竟忽视了江允方才唤的那两句“姐姐”。她比江允高一些,以至于二人贴的如此近时,有数根发丝落在了江允的肩膀上,江允甚至闻到了竹叶的清香,耳后根的红晕倏得一下转移到了脸上。 “你为何又脸红?今日也不热啊。”雁晚发觉少年的异样,满心疑惑地问道。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江允在心底无声地嘶喊,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 他纠结且拧巴,一边想靠近雁晚,一边拘泥于所谓礼教。于是他迅速地收起图纸,不再与雁晚做过多的解释,如寻常女儿家一样红着脸跑进自己房间,扑通关上房门。 但就在他关门的瞬间,还忍不住朝站在不远处的雁晚投去视线,二人四目相对。 女子正是亭亭玉立的年岁,静静立在暖阳之下,纵使她不是什么美人,可已经足够江允心弦撩动。 或许,这样的悸动与女子容貌如何毫无关系。 连江允自己都未察觉,少年人的初次心动能如抚落肩头落花一样,简单而纯粹。 雁晚目送江允一溜烟跑开,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对上了与江允关门前的最后一眼。少年的眼神像春水般柔软,反而给雁晚的心头又添了一丝疑惑。 -- 第10页 不过,江允红脸的样子倒是俊俏极了,雁晚舔舔下唇,暗自想道,待他再长几岁,定是蓝颜祸水。 雁晚去见师母周照的路上,心中还念着江允的容颜,以至于叫周照看出了她脸上的春色。 周照异常怕冷,已经到了秋天就要生一小盆火取暖的地步,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才舒适。她原本正在往香炉中添香料,一抬头便看见了面上洋溢着春色的徒女,竟一个手抖将手中的香料洒到了香炉外。 师徒二人都长了眼尾上挑的凤眼,周照知道这不是善于表达情思的眼睛,但她更深深知道,自己的徒女虽开朗豁达,也鲜少有今天满面春风的时候。 “你今天心情倒好。”周照招呼徒女坐在自己对面,为雁晚倒了杯热茶。 雁晚嫌弃茶水太热,没有立时饮下,而是向师母解释道心情大好的原因:“徒儿昨天救了一个小公子,品貌非凡,他居然唤我‘姐姐’。” “竟有此事?”周照的瞳孔略微放大,担忧起雁晚的心思来:“你莫不是,又动了情?” 雁晚为这话险些打翻茶杯,急切地回道:“怎么可能!那小毛孩长得还没我高!” 周照淡淡看她一眼,笑而不语:“你从前与秦渊分开的时候,他是怎样要死要活的,你应该还记得。为师只是不希望你耽于男女情爱,反倒失了本心。” 怎么又提起秦渊来了! 雁晚因秦渊的英俊,和他短暂的相处了三个月。秦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时间一长难免烦腻。 如此倒罢了,可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处处管制着雁晚!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管到姑奶□□上来了!以此为由,雁晚斩断了与秦渊的联系,将他一脚踢开。 雁晚不悦周照的说教,脸上的喜悦似流水般迅速收敛干净,道:“徒儿没有……就算是从前与秦渊相好,也不曾忘记手中剑……” 周照不再接徒女的话,而将话锋一转,道:“那品貌非凡的小公子,来路可明晰?”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静了下去,江允的身份来路,正是雁晚唯一的顾虑。若江允真的出身皇室,那雁晚身为澄意山庄庄主,与皇子交好,多多少少意味着山庄与朝堂有了更多牵连。 澄意山庄作为大殷的一份子,理所当然地履行自己的家国之责,每年都会将一批兵器送往边境,作戍敌之用——这是山庄和朝堂仅有的联系。 江湖庙堂过多的联系,会掣肘山庄,亦会掣肘裴雁晚! 雁晚生平最恨别人管教她,周照教导她时之所以严格,是真诚地为了她好,她心怀感激。但换作旁人约束她,多半是因为闲着没事干! 若与江允做朋友会限制她的自由,那她宁肯不要这个朋友。 周照从屋中的沉默里看出了问题的答案,她对雁晚向来放任,除了严厉地教授徒女剑术和在徒女幼时传授做人的道理外,只要徒女身体康健,便不再多管,唯恐压抑了雁晚张扬恣意的天性。 毕竟周照此人,也曾有过张扬恣意的可贵岁月。 十数年前,周照还是京城一家镖局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的父母对独女多为溺爱,少有约束,养成了她随心而行的性格。 镖局里的镖师来自五湖四海,人人都有一身本领。在镖师们的耳濡目染下,少女时期的周照领悟到了剑器的魅力所在,渐渐醉心于剑术,便辞别父母,拜入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澄意山庄。 她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气,学有所成后便游历四方,而灾祸也在这时降临。 周照某日为了救人,不知得罪了哪门哪派,竟为自己全镖局招来了灭顶之灾。一个雨夜里,周照赶回京城家中,却只看剑十数具死相惨烈的尸体。 她悲痛欲绝,在雨中跪倒痛哭。既痛恨自己姗姗来迟,更恨藏在暗处的仇家。 然而,周照一刻也不曾怨过自己的恣意。如果人人都因为恐惧,而放逐罪恶肆意生长,世上哪还有对错可言? 她心中敞亮,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性情在俗世女子身上有多难能可贵。 若世间女子都惧怕流言和恶果,压抑对自由的向往,便只能终身活在黑暗里。 数年后,周照接过第二代庄主的衣钵,成为了澄意山庄第三代庄主,并决心选择一个女孩,把剑术传给女弟子。 二十七岁这一年,周照回到故里京城,在慈幼坊里带回了一个大胆靠近她的女童。她蹲下身子,解开佩剑上的红色流苏,递到女童手中,笑道:“想跟我学本事吗?” 女童用天真无邪地眼神望着她,点了点头。 她把女童带回云州,帮助她起了世上独一无二的名字,传授她自己的一身剑术。 她只比这女孩儿年长二十一载,如姐如母,松弛有度地将女孩教养大。 如今,女孩儿已经长到了十九岁,和周照年少时性情相仿,频频让周照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周照回过神时,雁晚已经坐到了自己身边,轻轻靠在自己肩头。她拍拍徒女的脸蛋,语重心长道:“又来闹我?师母不会多管束你,只是我们女子若为了男女情爱而放弃理想,实在太不值了。” “亭亭,”周照与雁晚贴地更紧,柔声唤道徒女的小字,“我希望你能把我传授于你剑术传给他人,也希望你能快乐幸福——但若你的快乐幸福要靠男人才能得到,为师不会答应。” -- 第11页 雁晚深以为然,天底下的权力多在男人手中,这些掌权的男人甚至还会以此压迫女子,挤压女子的生存空间,理所当然地夺走本属于女子的一切。 大殷朝堂之上,只有永宁将军江卓一位女子。其他的女官多被困于后宫,没有见过朝堂上更广阔的天地。 江卓的这份自由,是她凭借自己的本事争来的。 女子的困境,只能靠女子自己才能冲破。 何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女子既能上战场厮杀,保家卫国,难道不能在别的地方大放异彩? 雁晚捏捏周照的手掌,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若无心朝堂,那么便在江湖上,杀出一片属于女子的天地来! 第7章 、鸿雁 岁月稀松平常地往前奔,秋季除了是万物萎靡的时节,还是澄意山庄启用所有铸造炉,开始打造预备送往大殷北境青州的兵器季节。 岳知节知道庄主裴雁晚这段日子多半在剑庐中帮忙,便带着京城来的信笺往剑庐去。 从岳知节任职的藏书阁到剑庐有一段距离,他数次对着光源举起密封的信笺,试图透过信封看清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居然要在信封上工整地写下“裴小庄主亲启”几个字。 然而,写信之人没有力透纸背的笔力,但有一颗会隐藏秘密的慧心。信封厚实,内里的信笺更是折叠了数遍,把承载的秘密保护得密不透风。 岳知节嗤之以鼻,将信封一角在手中反复揉捏,以此泄愤。 剑庐中的所有铸造炉都启用了,闷热难耐。岳知节眯起狐狸眼睛搜寻裴雁晚的影子,很快便找到了想找的人。 剑庐中的弟子为了避热,都将袖管、裤管挽了起来,雁晚也不例外。她因常年习武而拥有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此时小臂和小腿都裸露在热气里,展现出了一种健康有力的美。 “小庄主,有你的信。”岳知节快步走过去,但没有立刻把信交给雁晚,而是高举手臂扬了扬手中的物件,狐狸眼却盯着雁晚,心想,这女子的肌肉能打死一头牛。 若雁晚知晓了岳知节过于夸张的想法,必会扬起一掌打在他脸上。 澄意山庄常年习剑的女弟子几乎都有肌肉,这是她们勤奋而健康的勋章,就算今日所有展示出“勋章”的女弟子们排着队给岳知节来两拳,也是理所当然。 至少坐在一旁休息的江允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他没有读心术,想要岳知节挨顿打的想法也不是出自岳知节心底的小九九,而是因为岳知节对雁晚的戏弄和轻佻的眼神。 雁晚也从岳知节的细长眼睛里读出他的内心必在想不光明磊落之事,又愤懑于岳知节高举信笺戏弄自己的行为,竟在怒火中烧之中凌空一掌袭向了岳知节的面门! “小庄主莫要生气!”岳知节侧身躲开来势汹汹的一掌,站定身子,笑道:“喏,给你。” 雁晚接过信一看,便知道了信的来历。她朝岳知节抱拳,语气愤愤:“多谢师兄,方才得罪了。” 岳知节摇摇扇子,狡黠一笑:“无妨,无妨。信里写了什么,能否给我看看?” “女儿家的私事,师兄不必看了。”雁晚侧过身去,不想再看到岳知节这个烦人精,“剑庐酷热,师兄不要多待了。” 岳知节皱眉轻哼,不屑于再和雁晚做纠缠,而是回想起两年前的那场比试。当时他只输裴雁晚三招,三招!居然让庄主的位子被一个小小女子给夺去! 他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地出了剑庐。 江允目送岳知节远去,茫然地望着雁晚:“姐姐,那是你的师兄?” “嗯,他和我有过节。身为男子不追求疏阔豁达,一味记挂与我的恩怨,令人恼火。”雁晚细致地以剑拆开信封,没有抬头,故而未看见江允脸上稍纵即逝的阴沉。 江允以为信中写的是自己托雁晚打听京城近况的事情,便想凑过去一观,不料雁晚灵巧地转了身,道:“上面有替你打听的事,也有‘女儿家私事’,你可不能看。” “哦,那你看完了给我讲讲。”江允闷闷不乐,重新坐回一边。 雁晚看信时面色渐渐转阴,非要把江允叫到剑庐外僻静无人处才肯开口。江允因她的举动忧心忡忡,唯恐听见噩耗。 “惠王是圣人的第几个儿子?”雁晚紧紧攥着信,故意问道。 江允不敢大声出气,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告诉雁晚惠王排行第二。 雁晚明白江允的忧虑,但为了让少年心底的大石快点落地,于是干脆地道:“他死了,殿前自刎。” 二哥死了! 江允瞠目欲裂,冒着冷汗撞上身后的白墙。他虽与二哥惠王关系平平,但二哥对他也有叮嘱自己要勤于功课、为父皇分忧的关爱,他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信之?你可还好?”雁晚见江允如此惊慌,便上面扣住少年的肩膀,柔和地安慰道:“我知道你为惠王的惨死受惊,但兵变只祸及宫墙之内,京城中的平民百姓并无大碍。” 雁晚说这话,是出于江允要保命时道出的权宜之计——他姓黎,他不是权贵之子,只是居住在京城的普通人。 “那……圣上?”江允惊魂未定,恍惚地点点头。 “圣上无虞,你且放心。你既受了这样的惊吓,今天就回去休息罢,我送你。”雁晚像安慰孩童一样摸了摸江允的头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 第12页 二人相伴回了小院,雁晚为江允倒了杯白开水,安抚他的情绪。 雁晚在世上没有骨血亲人,无法体会血亲离世的痛楚。而先是皇后,再是惠王,眼前这个小小的少年居然已经遭受了两次骨肉分离之苦。 “雁晚姐……我想一个人静静。”江允的指节扣在桌沿,泛出无力的白色。他竭力调整着呼吸,不想让雁晚觉得自己太过异常。 “这样也好,你睡一觉罢。许大夫的药好用,你的伤基本痊愈了,如果想家……就回家看看。” 雁晚见江允依旧心绪不平,索性不再与江允交流,让他一个人呆着,也许能更好地让他缓过来。 她离开小院,再次拿出岳知节交给她的信。信上除了简略地叙述京城叛乱的来龙去脉,还有两行小字: “三皇子江允,字信之,年十六,帝后幼子。惠王谋乱前,由一女官带出京城,不知所踪。” 夕阳照进江允的房间时,他恰好从梦中醒来。 心头的惊惧已经消散一些,现在,他更想回到父皇身边去。 他翻开枕头,将藏在其下的簪子拿了出来。 簪子由木雕刻而成,做工粗糙,显然是初学者所刻,不过竭力做到了栩栩如生,模样更是别出心裁——一只鸿雁骄傲高仰着头颅,振翅欲飞。 澄意山庄本次铸造的兵器要送到青州,将来若有战争,那便要用来御敌。 大殷朝廷鲜少干涉江湖事宜,唯有在涉及到边境安稳的时候才会适当与江湖合作。如果这批兵器在质量上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雁晚今日直到月亮升高才离开剑庐。她原本身心疲惫,脚步沉沉,然而在看到小院外一盏烛火时,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是江允在等她! 江允见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小跑到了雁晚跟前,吞吞吐吐道:“姐姐,我、我……” 雁晚本想问他怎么地特意在门口等自己,但看到江允一副忐忑的模样,便猜到了几分少年的心思:“怎么?想回家了?” “嗯……我想念我的父亲了。”江允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烛火映射下扑闪扑闪,居然有几分莫名的妩媚。他的足尖在地上磨来磨去,犹犹豫豫道:“可是,我想送给你的剑,还没铸好呢。” “哦?程芙说你天赋尚可,铸到哪一步了?”雁晚轻声问着,话虽在剑上,心却飘至了少年美丽的面庞。 “我之前伤口未愈,每日待在剑庐的时间不长,程师姐教得又面面俱到,时至今日,才刚刚成型。” “那便很好了,待你离开山庄,我继续把你铸了一半的剑铸完,岂不是意义非凡?”雁晚从江允手中拿过蜡烛,假装无意地照亮了少年面庞的阴影处。她不会知道,自己心猿意马间的一句话,竟如星芒一样照进了少年的心口。 江允为雁晚的话猛一抬头,一时有千百股暖流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心底有一朵微末的花朵,在这个夜晚悄悄地无声绽开。 于是,他大胆地拉住雁晚袖口,不顾及女子可能会萌生的恼怒,坚定道:“但我有一件别的东西要送给你,你跟我来。” 雁晚由江允拉着自己,随他跑入院内。 自江允恢复了伤口,青春的无限活力又注入了他的躯体。他拉着雁晚进了自己的卧房,从绣花枕头下捧出一个小巧的东西来,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雁晚手中。 “这是……雁鸟?”雁晚睁大凤目,欣喜地手中“别致”的木制簪子。 “我问过许大夫和程师姐,她们都说你不喜欢胭脂水粉和首饰。可是,我实在担心铸不出一把好剑,便趁着闲时刻了一只鸿雁。礼物虽轻,但它毕竟是我亲手做的,情意深重,和首饰铺中售卖的簪子不一样。木工是我小时候学的,现在生疏了,所以簪子粗糙你不要在意……” 江允眼里有跳跃的烛火,也有灼灼的热情。 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救下我的那天晚上,说你名字里的‘雁’是‘断雁孤鸿’的雁。我觉得这解释太悲情,与你的洒脱潇洒全然不符。雁的鸣声虽悲,但无拘无束、随性自在……” 屋里橘黄色的烛光映照在雁晚棱角分明的脸上,她的心思已经飘远,做不到细细思索江允说的话了。 那日的“断雁孤鸿”“相逢恨晚”只不过她为图省事随口一说,江允居然记在了心里。 她借着微明烛火,把鸿雁形制的簪子,轻轻插在了江允的发冠上。 作者有话说: 写嗨了我必定速速写完() 第8章 、生产(上) 江允送完簪子的第二日,即是他动身回京的日子。 这半个月里,江允不像从前那样一切生活起居都有人事无巨细的打理,凡事只能靠自己亲力亲为。雁晚知道江允是个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故请了几个师弟教会江允洗衣甚至做饭的本事,好让他自力更生。 无论是从洗衣做饭这些已经内化的本领来说,还是从雁晚程芙等新朋友来说,江允此行都可谓收获颇丰。 雁晚当他此去便不会再相见,又担忧他是第一次“出远门”,归家路上恐会遇见不测。再加上雁晚与慈幼坊的管事孙妙心十三年前惜别时做了约定,以后每年都要回去看望故人。她长大以前是周照领着回京,后来便是孤身一人上路了。 -- 第13页 综上种种,她便提出要与江允结伴而行。 江允欣然应下。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马?牵一匹回京城养着。”雁晚边用手指为自己的白马梳理鬃毛,边询问江允。 江允看着雁晚挺拔的肩背,不假思索地回答:“白色的吧,和你的一样。”他在云州呆了将近半个月,二人同在一个院落起居,已经算是熟稔,即将踏上分别的路,江允难免不舍,兴致缺缺。 雁晚点头,解开另一匹白马的缰绳交给江允,二人这就上路。 她预计此行要花费十天左右,已把剑庐的一切事务托付给信任的程芙,好安心出行。 要从云州回京城,先得经过荇都,再穿过蜿蜒的山路和零星村落。雁晚二人出发甚早,离开荇都时,太阳刚要落山。二人一商议,决定继续赶一段路,入夜后寻个村落住下。 夕阳西下,雁晚悠悠骑在马上,好奇地问道:“你先前辗转一路,人生地不熟,路上在何处休息?” “住客栈或热心肠百姓家,也有时候幕天席地而眠,到了荇都以后遇见有人冲我放冷箭,便不敢休息了。” 雁晚皮笑肉不笑,压低了嗓门:“然后就遇见了我?是吧?我俩可真有缘,如果那天我不是要摸索矿脉,便不会进山,兴许你就死在了山中,人头被割回去领赏,将来做个无头鬼……” 她越说声音越小,语至结尾时,声音已经缥缈难捉。 忽地,群鸦厉声尖叫着从树林中腾飞,气氛顿时变得阴森恐怖了起来! “你不要再说了!!!”江允杏目圆瞪,为山林中诡秘的气氛而发抖,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一仰,眼看就要跌落下马! 雁晚见状,轻喝一声“小心”,然而两匹马虽是并行,却隔了一段距离,她伸出手臂也无法把江允捞回来。 于是,雁晚从马上跃起,借马背做发力点,转眼间便腾挪到江允身后,将他稳稳抱在怀中! 两人稳稳当当一前一后地坐在马背上,同时松了一口气,雁晚原本一下子就提起来的心跌落回去,唯有江允的心还未平息。 江允见雁晚没有要回到属于她的马上的意思,便朝前挪了挪自己的身子。 雁晚敲敲江允的脑袋瓜,爽朗地笑道:“你的胆子怎么如此小,将来哪个姑娘会愿意跟你成亲?” “姐姐,你怎么用爱取笑我……”江允低下头,手指不安地交叠在一起缠绕,声音细如蚊蝇:“昨天也是,居然把我送你的簪子插在了我的头上,哪里有男子头上戴那东西的呀。” “男子头上戴簪子怎么了?你送我那簪子不过是花哨一些罢了,我看你长得俊才给你戴。再说了,我自己虽不爱打扮,但我爱看别人打扮。”雁晚为江允整理凌乱的发丝,愉快地补充道:“姑奶奶我生平就爱看英俊潇洒的男子打扮得花枝招展!” 雁晚快言快语,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何处不妥。 ——不妥之处就在于,江允的脸烫得更加厉害了。 什么无头鬼?什么和姑娘成亲?什么叫就爱看英俊男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天边乌云渐渐滚到了正头上,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势猛烈,结伴的两人不得不避。好在不远处就有几户零星的人家,可以就地避雨,若能借宿一晚,再好不过。 雁晚率先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应当是个农夫。她抱拳致礼,语气和重:“这位大哥,我和小弟路经此地,却遇到大雨,能否容我们在此借宿一晚?” 农夫堵在门口,面露难色,他还未回答,雁晚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道女声:“谁呀?谁要借宿一晚?” 话音刚落,屋里的卧房便走出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农妇,显然是怀了孕。农夫见孕中的妻子出来,立刻上前去扶,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这样一来,雁晚和江允便看清了屋中的陈设。此时天已经黑了,这户农家却只点了两根蜡烛,虽然简陋,堪堪能避风日,但还算干净整洁。 江允微微踮脚,凑近雁晚的耳朵,小声道:“女主人怀孕了。” 雁晚白她一眼,用指尖狠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长得有眼睛。” “……哦。” 雁晚扯出一个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对那农妇说:“大姐,外面下了好大的雨,我与小弟无处可去,想借您家借宿一晚,您可否行个方便?” 农妇的一双眼睛漆黑精明,见了雁晚后竟露出喜色来。她甩开丈夫的手,转而来握雁晚的手,将雁晚拉近了屋里。她的丈夫因已知道妻子的决定,便不再说话。 江允见状,将两匹马拴在了围栏上,也跟了进去。 “小妹妹,快来!”农妇亲热地拉着雁晚的手,细细摩挲着修长的手指,道:“哎哟,妹妹,你的手上怎么和我一样,有这么多的老茧?” 雁晚虽不喜欢被陌生人如此亲热对待,但面对一个孕中妇人,不忍心抽开手,只能由农妇拉着自己。她尴尬地笑笑,道:“我自小练剑,一日复一日,磨出来的茧。” 农夫见两位客人浑身湿透,而妻子全然没意识到这回事,便开口提醒:“媳妇儿,快让他俩换身干衣服吧!” 农妇终于注意了客人的窘境,便松开雁晚,让二人先去换身衣服,再将头发擦干。 -- 第14页 幸好雁晚和江允的行李中都带了衣物,待借卧房换上干衣后,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坐下。 农妇不知为何对雁晚喜欢得紧,居然牵着雁晚的手覆在自己隆起的孕肚上,笑眼弯弯,眯成了一条缝,道:“呀,你可真是有本事。我只盼着我肚子里的女儿生出来,能跟你一样,学一门本事哩。” “孩子还未出生,您怎么知道是女儿,而不是儿子?”江允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农妇的小腹随着呼吸起伏。 原本平整的小腹之下,正孕育着一个即将降临人世的生命。 雁晚和江允都感受到了生命的跃动,一股微小的兴奋蔓延上两人心头。 农夫听到江允如此问,险些急了眼,粗声粗气道:“小伙子,你可别乱说!我和我媳妇儿都盼着是个女娃娃呢!” 农妇连连点头,道:“嗯嗯,女娃娃好!我就是喜欢女娃娃,和这个妹妹一样,聪明!” 雁晚听到她夸赞自己,居然不好意思起来,附和道:“那祝你们夫妻得偿所愿。” 江允偏着头,暗暗在心中嘟囔着:“女儿是很好,但儿子也不差,我可听我父皇的话了……” 他始终在听两个女人的谈话,借着昏黄的烛火,不禁将视线落在了雁晚的面容之上。 脸是人外在的皮囊,各有不同。江允先前在京中,见过许多天生丽质、月貌花容的女子,若论貌美,她们或许在雁晚之上,但花会凋零、人会老去,唯有心会始终鲜活地跳动,直至生命完结。 他所珍视的、倾慕的,唯有裴雁晚独一无二的心而已。 雁晚发觉了江允的凝望,便转过头来看他。江允擦干了湿发,任乌黑的青丝自然垂落,居然染上了几分男子身上少有的妩媚。 他长得可真好看啊,人间绝色,赏心悦目。 雁晚呼吸一滞,把江允的容颜收入眼中。 夜深以后,雨愈来愈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茅草小屋里的四个人正在商量着让农夫睡地板还是睡桌子的时候,天上轰隆一声,猛地落下一声惊雷! “啊!”农妇原本心情愉悦,瞬间便因这向雷受了惊,骤然感到下腹垂垂地剧痛。 她捂住小腹,使劲掐了一把丈夫的手,痛苦道:“我、我,我好像要生了!” “什么!?” 其他三人犹如晴天霹雳,深更半夜的,怎么就要生了! “生、生、要生了!“媳妇儿,你莫慌,我这就给你叫产婆去!””农夫惊慌失措,立刻把妻子扶到草床上躺好,柔声安慰,拿了纸伞就准备冲出门。 雁晚却拦住他,飞快地道:“你告诉我去哪里找产婆,我去帮你找,你留下陪你妻子!” 农夫一愣,如热锅蚂蚁般地跺起脚来。他知道雁晚是骑马来的,若是骑马去寻产婆,远比自己的双腿要快,急道:“往东五里地有个大一些的村子,那里的医馆门口挂了块巨大的招牌。姑娘,你快去快回!” 江允见夜色浓重,雨势又大,不放心雁晚一个人去。更何况,他的母亲也是因为生产落下病根,才英年早逝,他当然不愿意看到另一个女人因为生产而陷入险境! 作者有话说: 目前的女鹅对小允:他长得好好看,我好喜欢他的脸。 目前的小允对女鹅:她好厉害,她好洒脱自在,她什么都很好,我好喜欢。 (QAQ给我个评论吧求求你们辣!!!) 第9章 、生产(下) 雁晚几乎是踢开了门,粗风暴雨顷刻卷了进来,把她的长发吹得凌乱不已。她正欲用发带束住头发时,江允握住了她的手腕。 少年仰着脸,心急如焚道:“我和你一起去。” 若能帮上她的忙,哪怕只有七八分,江允也要去试试! “你去做什么!给我好好呆在这儿!”雁晚迎着风雨怒喝,女子生产是过鬼门关,她没有余力在这样的天气里,在找产婆的路上,再去照看一个江允。 狂风骤雨之中,两人为了能让彼此听清,几乎是用吼来交谈。 江允知晓雁晚已经被惹恼,手上的力反而加重了三分,坚定道:“这么大的雨,我能帮你!” 农夫见雁晚和江允站在门口争执了起来,整个人傻了眼,催促道:“快去呀,快去!实在不行,我自己去!” 雁晚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息下来,面色稍霁,道:“你若真想帮我,就留下来,烧几盆热水备着。听话,我很快就回来。” 话已至此,江允知道不能强行再跟随,只有语重心长道:“路上小心。” 雁晚点头,将农夫递过来的蓑衣披戴好,跨上马消失在了雨幕中。 按农夫的指引,往东五里地便是一个叫桃花村的村落,村中既有医馆,还有客栈、茶馆等等。雁晚过去奔波于云州和京城之间,不曾在此驻足,竟不知道桃花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真如农夫所说,桃花村的医馆门前挂了一块大招牌,上面写道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她顾不得拴马,摘了斗笠便叩响了医馆的门。 秋天的戌时,天色早就完全变黑,雁晚不知道郎中是否已经歇下,只能在门口焦急地踱步。方圆数里都没有其他的城镇村落了,无处再可寻郎中产婆。如果这家医馆不应门,那么雁晚打算硬闯,把郎中从床上硬拉起来! -- 第15页 她闯门的盘算只过了一瞬,门便“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开门的是位女郎中,她衣着整齐,屋内灯火通明,显然她还没有入睡。她见雁晚身披蓑衣,裤脚湿了大半,又见雁晚身后毛发湿漉漉的马驹,便知道来客遇到了火烧眉毛的事,只能冒雨而来,关切询问道:“何事?可是有病人?” “西去五里地,有产妇临盆。事出紧急,您可否为她接生?” 女郎中听完,知晓了事态的严重,迅速地收拾工具后,便和雁晚同乘一马,往回赶去。 “此地人烟稀少,不过百人,我在这儿行医许久,从未见过你。”郎中抱紧雁晚的腰坐在马背后侧,饶有兴趣地发问。 雁晚忙着驱马,唯恐雨天路滑,她和郎中会一齐倾翻倒地,便匆匆回答:“我赶路路过,在产妇家借宿。” 正在此时,暴雨骤然减小,夜空竟一丝雨也不在往下滴。 雨停了。 雁晚在心中暗骂,狗老天,早先怎么不停! 还未至农妇家,雁晚便看见茅草屋檐下围了五六个人,男女老少皆有,江允也在其中。这些村民也许是知道邻居临盆,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白马稳稳停下,郎中二话不说冲进了屋里。雁晚没有跟进去,而是走向檐下的江允,安慰道:“我四肢健全,一根毛都没少。” 江允原本难看的脸色因雁晚的安抚而稍稍转好,却垂下了头,细声回道:“你安全就好。我只是担心你,不是非要跟着你,专门拖你后腿的,你不要嫌弃我……” “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雁晚瞪大眼睛,为自己辩解道:“雨这么大,万一你再出个什么好歹,你让我如何是好?” 此话一出,江允的脸色又重新灰了下去,甚至将头埋地更低。 难道他因自己的无能,成了裴雁晚的累赘、拖累? 雁晚见本欲安慰少年的话起了反作用,心中隐隐自责。她不擅长安慰人,可江允如此失落的原因却在她身上,让她不能视而不见。 雁晚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抬起少年的脸庞,僵硬地微笑道:“你担心我,我也担心你,懂不懂?” 她担心我!她担心我!姐姐担心我! 江允欲言又止,心中忽地射进万束月光,而裴雁晚就是那个倾洒光束的人。 他碍于皇子身份,又生性不爱热闹,朋友寥寥。裴雁晚是第一个平等地对待他,与他分享喜怒哀乐的人,甚至是他第一个交付真心的朋友。 江允百感交集,一是因为雁晚的“担心”,二是因为自己的谎言。他欺骗了雁晚自己的经历、身世,连名姓都是虚假的…… 如果雁晚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抛弃他?这个谎能持续多久?继续欺瞒,会不会让后果愈发严重? 雁晚见少年脸上阴晴交加,还以为是自己随心的亲昵举动让江允难堪,便松开了捧着江允脸庞的手,奇怪道:“信之,你怎么了?” 江允定定心神,道:“雁晚姐,我、我有事要……” 他还未把话说完,茅草屋里生产的农妇便惨叫起来,叫声凄厉,令在场的所有人心惊胆战,前来围观的村民们也议论起来。 一个扎总角发髻的小孩子捂住耳朵,喊道:“哎呦哎呦,生小孩好痛的啦!” 另一个粗壮大汉摸摸后脑勺,疑惑道:“我媳妇儿生了俩,好像也没有像这样疼啊……” 雁晚素来厌烦小孩,听见小孩喊叫便觉得心烦,而这大汉无关痛痒的话更让她恼怒。她把剑抽出腰间,冲大汉呵斥道:“你懂个屁!既然没疼在你身上,就把嘴给老娘闭好!” 村民们大惊,唯恐雁晚的剑落在自己身上,纷纷作鸟兽散。 转眼间,茅草屋门前只余雁晚和江允二人。 江允吞吞唾沫,扶住雁晚的剑鞘,柔声道:“冷静些,姐姐……” 忽地,他又想起了自己逝去多年的母后,神情悲伤起来。母后生育他和大哥时,也是这般惨痛吗? 自他出生,宫中就不再有孩子降世,今日是他人生中初次见到妇人生育,才切身知道女子生产的艰难。 江允见雁晚收起了剑,便感叹道:“没想到女人生产,是如此地惨烈。” 雁晚瞥他一眼,道:“你以为如何?我和许成玉交好,常听她四处行医救人的经历。女子生产如同过鬼门关,有些人甚至要付出性命。我娘和你娘,生你我时必定也……” 雁晚猛然想起来,中宫皇后病逝数年,江允早已没了母亲。“黎允”与她交谈时,也提到了“亡母”。 她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对生父生母毫无感情,对他们的死活全然不知。可江允不同,江允曾得到过母亲的疼爱。 原本拥有的东西一朝失去,远比从未拥有过更令人心痛。 “信之,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雁晚心中愧疚,赶忙向江允致歉,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的无心之语。 江允勉强笑笑,他知道雁晚没有恶意,道:“无妨,你不是有意的,我明白。” 数个时辰之后,郎中已经命农夫换了数次热水,农妇的肚子却仍不见动静。 雁晚蹲在檐下,想着今天兴许要过个不眠之夜了,喃喃道:“本姑娘就不会生孩子。” 雁晚尊重每一个有勇气做母亲的女人,但她自己不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她的母亲、父亲曾经拥有一个女儿,最后却失去了这个历尽艰苦才得来的女儿。她的同门师姑、师姐,也有许多一生不打算成亲生子。 -- 第16页 对她来说,生下孩子只是人生中的选择之一,不是必经之路,不是非试不可。 她将一生都只为自己而活。 江允听到了雁晚的喃喃之语,柔情悄悄爬上自己心头。 他也曾想过,自己长大后会和怎样的姑娘成亲,会有怎样活泼可爱的孩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想法渐渐被抛到了脑后。 江允和雁晚蹲在一起,偏头看着女子深邃的眼睛,赞同道:“嗯,你自己的身体,谁都干涉不了。人并非都要结亲生子,尤其是要承受生育痛苦的女子,更是如此。” 雁晚听到江允这样说,感到了惊诧。大皇子端王王妃早逝,二皇子惠王曾有过婚约,不知为何取消,永宁公主也险些去往别国和亲。皇室子女的婚事多为了联姻,有谁能够彻底逃过? 她凝视着江允美丽的杏眼,道:“没想到能在你这个……京城阔少爷的嘴里听到这些话。等你在家中长辈的威逼下娶了夫人,你的想法也许就变了。” “我不会变的。”江允果断坚决,握紧了拳头,道:“我认定的事和人,永远都不会变。” 天色即将破晓时,屋中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昏昏欲睡的雁晚、江允喜上眉梢,雁晚正要进门看看时,那辛苦了一夜的郎中却开了门。 郎中深思疲惫,淡淡道:“是个女孩儿,母女平安。” 再看惊魂未定的夫妇俩,纷纷笑成了两朵花。 农妇辛劳一夜,此刻笑逐颜开,对着丈夫道:“我就说是女娃娃!” 农夫抱着女儿,傻乐着说:“女娃娃好,女娃娃好!”他大喜过望,想让女郎中和雁晚、江允都抱抱自己的宝贝女儿。 雁晚没有学过怎么抱婴儿,但抵不过夫妇俩的热情,只能硬着头皮抱了一会儿,便将女婴递给了女郎中。 女郎中接过小婴儿,在怀中轻晃,赞叹道:“好可爱的孩子,长得像她母亲。” 她年过五十,膝下无子,可她拯救过无数的生命,见证过无数生灵的脆弱与坚强。 这些被她拯救的生命,和被她接生的孩子,虽无血缘,却亦如她的亲人。 作者有话说: 恋爱脑他上头了,上头了! 生了,生了!是个健康女宝! 联动文案里的小剧场2() (观众姐妹们给条评论吧我求求你们辣!) 第10章 、返京 京城今日天朗气清,江柏为皇帝江修远侍疾已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江修远的次子惠王兵败自杀,惠王生母淑妃也用三尺白绫结束了性命。 惠王费尽心机、赔上性命想要夺过来的东西,终究没有得到。 而江柏,反倒趁这个机会搏得了“忠孝两全”的美名。 太极殿内,江柏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坐到榻前,道:“父皇,今日的药熬好了。”他与他的母亲明德皇后长得有五分相似,即使不笑,嘴角也带着几丝悦色。 江修远看着长子的脸庞,神情恍惚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倒不像朕。” 江柏温和地笑着,“父皇,天底下哪有儿子不像父亲的。儿臣只是像母后多一些。” 父子俩之间鲜少有这样的温情,甚至江修远与他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曾有过温情脉脉的时分。 江修远把汤药一饮而尽,轻轻拍了拍长子的手,道:“你回府吧,朕服了药,想小睡一会儿。今晚不用来昏定。” “父皇近日心情不悦,是在怪三弟那日没有来护驾?” “你就非要提那日,让朕想起惠王的死吗?还不快出去!”江修远佯装嗔怒,重重拍着床榻,剧烈地咳嗽一阵。 时至今日,江柏居然还妄图在江允头上安不忠不孝的罪名! “父皇息怒,儿臣失言了。您多保重身子,儿臣告退。”江柏为父亲的震怒而诧异,他慌忙起身跪下请罪。但见江修远已闭上双目,便自己出了太极殿。 数日前,江柏凭仅存的理智,放过了文璧的性命。他幼时也曾跟着侍书女官文璧识字读书,知晓一个人若陪同你长大,会得到你多大的信任。 自明德皇后去世,文璧便作了江允身边的掌事姑姑,照顾旧主的幼子长大。十数年来,文璧几乎就是江允最信任的人。 这种信任,在文璧哄骗江允出京城、假传圣旨时得到了验证。 那份圣旨,并非出自皇帝江修远之手,而是文璧瞒着江柏,模仿皇帝的字迹所作,是文璧冒着假传圣旨之罪为江允造出的保命符。 她既骗了江允,又早为江允谋好了生路——留在京城,只有一死;远离京城,或还有生还的希望。 太医院的药有安神定心之效,服下后令人昏昏欲睡,江修远虽不喜,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待江柏走远后,江修远的暗卫司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殿内,沉声禀告道: “陛下今日所服之药的药渣,仍未查出异样。小殿下的下落,属下已经查到,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江允归心似箭,故而没有和雁晚在农妇家多待。 两匹白马的马蹄踏进京城城门时,太阳刚刚升到头顶。 雁晚此行来京城主要是为了问候故人,一进城门,便是与江允分道扬镳的时刻。自她确定了江允的身份,便知道会有分别的时刻,并且这一别,可能就难在相见。 -- 第17页 她勒住马缰绳,心中略有不舍,道:“信之,你可是直接回‘家’?” 江允虽有不舍,却不觉得这是永别。他望着雁晚红衣上洒落的金色阳光,恳切道:“姐姐要去慈幼坊探望故人,可否让我知道,是哪家慈幼坊?待我得了闲去寻你,带你游遍京城。” “城西那一家,门口有株银杏树。我三日之后便踏上归程,你若要做我的向导……”雁晚眉眼含笑,却不知为何喉头一动,不再继续说话,眼神也绕过江允看向了远处。 江允疑惑不解,顺着雁晚的眼神看去,便看见一个蓝衣女子在马车上探出了头,正朝这边看过来。 蓝衣女子只薄薄涂了一层口脂,为面庞增添了几分血色,除此之外,再未有其他的粉饰。尽管如此,也难掩她的美丽。 原来雁晚是为蓝衣女子的美貌所吸引,才移开了视线。她爱世上所有美人,不禁由衷赞叹道:“她可真美……” 那蓝衣女子虽未看见雁晚,却看见了离自己更近的江允,迟疑道:“小殿下?” 江允心中警铃大作,他隐瞒了快一个月的身份,莫非要因为这句“小殿下”败露? 本在农妇家中时,江允就起了向雁晚坦白一切的心思,然而却因种种事情耽搁了下来。此后回京的一路上,也始终未找到合适的时机。难道所有真相,都要在此刻明晰? 雁晚耳力甚好,当然听见了蓝衣女子的那句“小殿下”。但她见江允一个月来都没有表明身份,便对“小殿下”三个字按下不表,装糊涂道:“她唤你什么?你们相识?” 江允当然认识! 本朝护国将军的女儿,原与身死的惠王定过婚约的宋家小姐,宋骄! 宋骄以为江允没有听到她的话,正欲再开口时,江允却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的马车下,飞快地低声道:“我与友人一同回京,她不知道我的身份,劳宋姑娘为我保密。” 这句话,也飘进了雁晚耳中。 宋骄冰雪聪明,心中了然。她虽是将门之后,却无心刀枪剑戟,一心只往诗书上扑。宋将军知道女儿的志气,在女儿年满五岁时,便把宋骄送进皇家书院,和京城的其他贵族子女一起读书。 当江允到了读书开蒙的年纪,便与宋骄成了同窗。 宋骄身在京城,一个月来听到过些关于江允的流言蜚语,且顾念这同窗情谊,便道:“我刚从青檀寺上完香回来,正要去醉仙楼喝茶,你可要和我同去?不会耽搁你太久。”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牵着白马的女子,会心一笑,道:“同那姑娘一起。” 醉仙楼声名远扬,日进斗金,是京城第一酒楼。宋骄是楼中的常客,店小二一见她,便轻车熟路地将三人往里引,热情道:“宋姑娘平日里常坐的位置,今天刚好还空着,您这边请。” 雁晚望望宋骄纤细的背影,又望望身边比自己略矮一些的江允。眼前同时存在两位容颜极美之人,令雁晚心神荡漾,她笑道:“小信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呀?” “我才十六,还能长!”江允的身高在同龄人中尚可,而雁晚生得高挑,远远胜过同龄女子,甚至男子也不如她。 江允对雁晚的“取笑”全然不恼,甚至为此再次坚定了“长高”的决心。他知晓雁晚是顶尖的剑术高手,凭自己的天赋难以在武学上靠近雁晚。 那么,他至少要让自己在别的方面能与雁晚比肩,不再做雁晚的累赘。这种比肩,不是身世与出身的尊卑,而是性情与才能,是两颗心的靠近。 店小二带领三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殷切道:“三位想来点儿什么?” 宋骄轻摇折扇,望向雁晚,笑道:“姑娘远道而来,我做东,你想吃什么?” 雁晚初次来醉仙楼,对楼中有何佳肴一无所知,便摆了摆手道:“我都可以。” 江允与雁晚早晨匆匆进京,未用过早饭,他揉揉饥肠辘辘的肚子,让店小二上了几份能填饱肚子的菜品。 醉仙楼共有四层,是四周唯一的高层建筑。从三楼靠窗的位置向外望,能将附近的景色尽收眼底。雁晚无心去听江允和宋骄的寒暄,便靠在栏杆往外望。 京城繁华无比,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雁晚远远地望见了一处连成片的高阁,好奇问道:“那是何处?” 宋骄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江允,眼见少年整个身子忽地挺起来,明显是因雁晚的问题而拘束,可宋骄却偏要无视少年的拘束,笑着答道:“皇宫。永宁公主府和端王府也在那一带。三皇子年少,还未封王,尚未出宫立府……” 雁晚与宋骄相视一笑,她们虽心意不通,却同时生出了捉弄江允的想法。 “噢,我每年都来京城探望我的义姐,也曾听旁人提起过圣人的小儿子。”雁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云淡风轻道,眼角的余光却偷看着江允。 江允因这话紧张不已,他屏气凝神,眼中含光,追问道:“怎么个提法?” 雁晚眯起凤眸,嘴角却是笑意,道:“说三皇子……不学无术。” “啊?”江允诧异地张着嘴,心头油然生出一种愤怒与惊慌,竟不知如何再往下说。 到底是谁在外面造他的谣! 宋骄也为雁晚的话吃惊,但终究克制住了自己的惊诧。她从江允的一举一动看出了端倪,知道江允对身侧的陌生女子绝对不是普通友人的感情,便轻言细语替多年同窗辩解道: -- 第18页 “这是谁说的?我与三皇子相识数载,对他有些了解,他并非不学无术之人。虽武艺差些,但射得一手好箭,写得一手好字,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宋骄这话句句属实,让江允心生感谢。 雁晚点点头,毫不掩盖眼中的笑意。她这笑落在江允和宋骄眼中,各有含义。而这一桌上的三个人,也各怀心思。 她并不在乎江允何时才肯说把身份全盘托出,毕竟与一普通人相交,远比与皇亲贵族交好能更使他自在。 醉仙楼是酒楼,自然有替客人解闷的说书人。只听堂中惊堂木一响,那书生打扮的说书人便开了口: “话说本朝,有个避世的江湖帮派,名曰蚀火教!” 说书人话音一落,雁晚的便仰起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似是话中有什么让她在意的东西。 宋骄心思细腻,察觉了雁晚的异样,关切道:“怎么?裴姑娘听过这段书?” 雁晚摇头否认,解释道:“没听过这段书,但听说过蚀火教。毕竟我是江湖人,对那些江湖门派会有些了解。” 蚀火教原处大殷边陲,近年来因想在中原扩展势力,便慢慢北迁,如今已在鹤州扎稳了脚跟。然而蚀火教中人多擅用毒,被中原江湖所不容,视为“邪│教”。 在雁晚眼中,因为教徒擅用毒便给人扣上“邪│教”的罪名太过夸张。毕竟许成玉也曾在蚀火教短暂地待过两年,她身上哪有无恶不作的样子? 三人对说书人今日的本子都无甚兴趣,边简单寒暄着,边品味着楼外人来人往的烟火气。 但见楼下一团人聚在一起,忽又散开,其中一人吆喝道:“今日于城中摆擂,胜者可得玄铁匕首一把!” 雁晚双耳一动,身心被这声吆喝所吸引。她探出头去,一眼便见到那把玄铁匕首,正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炫目的银辉。 擂台! 她为此心潮澎湃,冲江允笑道:“姐姐给你赢个好东西回来!” 语毕,雁晚双手撑住楼边栏杆,足下轻功发动,如飞鸟一般迅速利落地翻身下楼,只在江允眼中留下了翻飞的红色衣袂。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菩萨们!!! 今天在wb看到了德牧小狗勾,江信之你就是德牧小狗勾叭! 明天捋全文时间线,不更新,后天更新。 第11章 、擂台 江允与宋骄皆是错愕,赶忙趴在栏杆往下看,只见雁晚已经没入了人群之中。 宋骄为雁晚过人的身手大吃一惊,她以团扇遮住下半张脸,笑道:“她身手真好。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方才她的眼神始终飘向我……难道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江允瞥了眼宋骄精致的眉目,心知肚明雁晚对美人的偏爱,却怕这理由在宋骄听来太轻浮,故而没有挑明,只是淡淡道:“应该是你的错觉。我要下楼去找她。” 即便宋骄曾经几乎就要成为惠王妃,但江允对她除了几分同窗之谊,便再没有其他的情感,两人实在不算熟悉。奈何宋骄是个活泼热情的性子,见了相识的人便要上去搭话,这才相邀江允与雁晚在此一聚。 宋骄见江允迫不及待地就要奔下楼,便急匆匆地冲着少年的背影说出自己的小心思:“她看我,你看她。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欸,小殿下,等等我啊,我有要事要告诉你!” “何事?”江允停下脚步,心却牵挂在擂台之上。 “方才有别人在,我不便同你讲。你过去的一个月,去了何处?” 一个月前,江允被侍书女官文璧哄骗出宫,接着便是一道“圣旨”,让他远离京城。文璧和皇帝江修远让江允离京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他们一人是在防备端王江柏,另一人是防备明面上叛乱的惠王。 可三皇子于叛乱中失踪一事落在外人眼里,便成了谜团,成了三皇子不顾父兄的“佐证”。 宋骄对自己看人的本领向来自信,她笃定江允不是流言中所传的那样,才会在今日于城门口看见江允时出声唤住他。 正是这种本领,让她在许久之前拒绝了与惠王的婚事。在她眼中,惠王既无本事,也无智慧,哪怕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子,也配不上自己。 护国将军高瞻远瞩,给自己的女儿取了一个好名字。 江允驻足,将文璧是如何将他带出宫的,让他逃离京城一带的,以及自己是如何辗转的,略有保留地告知了宋骄。 宋骄一时失语,将京中流言拣了几条告诉江允,随后语重心长道:“小殿下,你该尽快进宫见陛下才是。我已误了你一些时辰,你自己切莫再耽误了。” 她言辞恳切,本以为江允能把话听进去,却见到少年面露难色,便又道:“那你去同那姑娘说一声,便赶紧回宫吧。我替你招待她,定不会委屈了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 江允喉头一动,扔下一句“你莫要胡说”,便飞奔下楼。 醉仙楼身处闹市,四周本就人来人往。方才雁晚从三层一举跃下,更是引人注目。然而她没有立刻提剑上擂,反而是抱臂站在一侧,充当一个看客。 原来这场擂乃京城最大的武馆所设,一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名气,二是为了招收学徒,于是才精心铸了把玄铁匕首,当做奖励,打算赠给擂台的胜者。 -- 第19页 有些擂台会提前安排数个“擂托儿”,先派较弱的擂托儿吸引路人攻擂,再安排强者将攻擂之人一一击败,即满足了人们想看强强对决的心理,又保证珍贵的奖品不会落入外人之手。 雁晚不知道武馆是否会用“擂托儿”作手段,纵使用了,她也不在乎。 她想用剑赢得的东西,一定会赢到手。 第一位登场的守擂人,是武馆的教头,他体量适中,平平无奇,看起来并无过人之处。武馆之所以安排他做第一个出头的人,无非是想让看客们不要望而却步,大胆上擂便是。 紧接着,便有人飞身上擂,高喝道,自己要做第一个挑战的人。 就在此时,江允终于在人群中寻到熟悉的背影,穿过层层人群来到雁晚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姐姐,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居然从三楼往下跳……” “我见有擂台,想与人比试,实在等不及了。”雁晚微微俯身,在江允耳侧轻声回答。她温热的吐息拂过江允面颊,惹得少年耳垂一热,红潮一起,竟蔓延到了少年的面庞上。 这抹潮红不曾被雁晚捕捉到,却落入随后而来的宋骄眼中,让宋骄喜眉笑眼地打趣道:“江公子,都入秋了,怎么还热得脸红呀?” 她刻意改了对江允的称呼,却没有压低声音,似是不怕雁晚听到。 而雁晚正全神贯注于擂台上的比试,竟真的没听到宋骄的话。 江允再次拍了拍雁晚,急促道:“姐姐,我家中出了些事,需要赶快回去,不能再陪你了。” 雁晚心底还惦记着那把要给江允作临别礼物的玄铁匕首,但她明白京城的风云诡谲,便点了点头,道:“多保重,一路小心。” 她语气淡淡,江允却听出了几分关切之情。少年冲宋骄做了个鬼脸,牵起拴在醉仙楼的马匹,朝皇宫奔去。 擂台之上,守擂的武馆教头以剑为武器,攻擂人则持一把阔口大刀。 宋骄是将门之后,对剑与刀虽有了解,却不深入。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好奇问道:“妹妹觉得谁会赢?我看这刀客一身横肉,更有胜算。” “我同你一样。”雁晚斩钉截铁地下了判词,但她不是为了刀客的体格,而是自信笃定武馆采取了小手段,必定会在第一局故意落败。 擂台上刀剑相撞到了一起,兵刃相接的声音让百姓们默契地陷入了缄默。 刀客来势汹汹,提着刀便直攻敌人,那教头身形灵动,速速朝后撤了几步,不愿正面相抗。刀客手中大刀再横劈数次,意欲逼迫教头与自己实打实的较量。 剑与刀是两种套路不同的武器,前者以刺为主,后者以劈砍为主,一个轻盈,一个大开大合,风格迥然相异。 短短数招,雁晚已经看出了两人的破绽,并在心中推演出自己若在擂台上会如何应敌。 忽地,那刀客连将大刀直挥三下,将武馆教头逼到了绝出,险些跌下擂台。第一场对局只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分出了胜负。 把擂台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连连叫好,宋骄却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她一头雾水之际,见雁晚没有要上擂的意思,心生一计,便试探道:“我今日听我母亲的话,去青檀寺上香,听说那里的菩萨求姻缘最灵。妹妹若有兴趣,也可去试试。” 雁晚满腹狐疑,实在无法理解初次见面的宋骄怎会让她去求姻缘,冷漠道:“我无心求姻缘。” 啊,难道小殿下与这姑娘,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宋骄摇头轻叹,不再说话。 擂台继续,刀客成为擂主,迎战一个持双兵的年轻人。年轻人手中双剑犹如浑然一体,防守兼备,短短二十多招,刀客便认了输。 这才是我的对手! 雁晚的斗志燃起,待刀客一走下擂台,她便抽出腰间明心剑,足尖轻点飞跃至擂台之上! 众人惊呼,在台下窃窃私语。 一书生打扮的清瘦小生疑惑道:“怎么是个女人?能不能行啊?” 宋骄听到这话,扎觉得这书生实在是丢了读书人的脸,便立刻投去一个眼刀,冷冷道:“管好你的嘴。” 跟在宋骄身后的嬷嬷见自家小姐难得恼怒,也跟着怒瞪那书生。书生一阵瑟缩,不再说话。 持双剑的年轻人来自江湖,知晓江湖中有不少高手都是女子,他对雁晚的性别毫不诧异,拱手道:“请出剑吧。” 雁晚完全不跟年轻人客气,提剑便朝对手刺去。 好快的剑! 年轻人连忙弯腰躲过,同时左手出剑朝雁晚刺去,而雁晚早在出剑时,便算到了对手可能随之而来的招式,巧妙地侧躲了这一剑。 雁晚与程芙做了近十年的对手,即针锋相对,又惺惺相惜。程芙的剑以谋算为基,与这样的对手朝夕论剑,雁晚如何能学不到程芙的长处! 自这年轻人用双剑做武器以来,最得意的便是双兵给他带来了攻守兼备、进退自如的优点,而今日自己的优点居然被雁晚见招拆招,甚至自己无从还手。 这样的困境令他方寸大乱,疏忽之间只觉得左手的重量猛地一送,长剑竟被雁晚夺了去! 台下霎时间人声鼎沸,宋骄喜色难掩,为新朋友拍红了手掌。 而雁晚与年轻人同时怔愣住——一个剑客若是被敌人夺了剑,与失去性命有何差异! -- 第20页 雁晚刚才兴致高昂,只想着赢下对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夺剑的举动。她身为剑客,与年轻人感同身受,便归明心入鞘,双手把年轻人的武器递还回去,满怀歉意道:“少侠,多有得罪。” 年轻人急促呼吸着接过剑,他真心拜服雁晚的剑术,问道:“敢问姑娘师出何门?” 雁晚抱拳,坦然答道:“云州,澄意山庄。” 澄意山庄扬名在外,不少人都曾听闻。但雁晚年纪尚轻,刚接过庄主之位不久,又没有游历过江湖,故而鲜少有人能把“裴雁晚”三个字与她的脸对号入座。 她既要做天下第一,自然不能放过每一个与高手过招的机会! 年轻人心中了然,再次赞扬了雁晚的剑术,便匆匆走下擂台。 此后雁晚做擂主,接连击败八人,场场都是速战速决,出剑如雷电,迅捷猛烈,无一场拖沓。 那把玄铁铸的匕首,理所应当落到了擂台胜者手中! 宋骄摇着扇迎雁晚下台,江允的“心上人”剑术如此之高,她实属意外,不禁夸赞:“原来你身手如此好,如今这宝贝匕首是你的了,恭喜恭喜。” 雁晚用袖口擦了擦匕首,笑道:“这是送给信之的。” 她攻擂是为了自己的豪情与求胜心,赢下的美名属于她,匕首则属于江允。 宋骄沉默片刻,心中暗道,回头我得让小殿下去青檀寺拜菩萨! 作者有话说: 我又摸了一章! 知识点回顾,女鹅的剑叫明心,明心致良知,正志明心,心不染尘。 我今天发现萨摩耶狗勾也好像小允哦,狗勾暂时下线几章,女鹅要去帮义姐揍渣男啦。 第12章 、姐妹 城西的慈幼坊早在五十年前便已经建立,此时是秋天,门口栽种的银杏树正是硕果累累的季节。这株银杏挺立在此,一是慈幼坊的象征,二是希冀坊中长大的孩子们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雁晚年幼时,与慈幼坊现在的管事孙妙心关系甚笃,两人情同手足。 她被周照领回云州之后,常常深夜思念义姐以至嚎啕大哭,后来此事借周照之口传到了孙妙心耳中,孙妙心便更频繁地往云州去信,每月一封,从未间断。 雁晚赢下擂台后与宋骄暂别,又为孙妙心选了几件首饰作见面礼,便直奔慈幼坊而去。孙妙心去岁与年纪相仿的赵仁成亲后,夫妻俩便一起在慈幼坊旁边的民居住下。 眼下快到正午,雁晚叩开了孙妙心的家门,前来迎门是却不是孙妙心,而是孙妙心的丈夫赵仁。 赵仁觉得眼前女子略微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他将雁晚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你若是来劝我和离的,那倒不必再劝了。孙妙心不把手中的铺子转两间给我,我绝无可能在和离书上签字。” 和离?铺子?雁晚心头燃起狐疑与怒意,赵仁显然已经忘了孙妙心有她这样一位妹妹,而她也从赵仁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孙妙心的遭遇,更是看清了赵仁的嘴脸。赵仁夫妻俩定亲时,雁晚远在千里之外,对赵仁一丝了解也无,只知道他家祖上做些小生意,到他这一代反而没落,将手里的田产铺子全部赌输了出去。 雁晚为了姐姐的婚事匆忙赶回京城时,才知晓了赵仁这好赌的品性,她当然是坚决反对这门婚事。然而孙妙心心意坚定,雁晚好说歹说也没能劝住,只得看着姐姐与赵仁成了亲。 她克制住怒火,假笑着试探道:“你如此坚持不与孙妙心和离,总得给我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否则,我便日日上门来追问你,逼迫你妥协。孙妙心雇我的那些钱,半个月足够了。” 她说到此处,将剑从鞘中抽出一半,剑身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似在显示剑的主人“逼迫”赵仁妥协的决心。 赵仁听完雁晚的话,惊愕道:“孙妙心哪里还有钱雇你?她的钱不都替我还赌债了吗!” 蠢货! 只听一声闷响,雁晚飞起一脚踹向赵仁小腹,将人踢进屋中,屋内原本整齐的桌椅倒了一地。赵仁捂住肚子痛苦□□,而雁晚仍不依不饶,上前又是飞起一脚,把赵仁踢到了角落里。 赵仁又惊又骸,他生怕雁晚要拔剑杀自己,赶紧屈起身子保护自己的要害,同时声嘶力竭道:“救命啊!杀人了!有人要杀我!” 雁晚回身将门关好,大步走到赵仁跟前,居然一下子跨坐在赵仁身上,举起手便朝赵仁脸上招呼,咬牙切齿道:“没人来救你。天底下怎有你这样无用的男人,自己作死,却要别人替你还钱。我今天替我姐姐教训你,你一日不同意和离,我便如此待你一日!” 这女人是孙妙心的妹妹! 赵仁这才想起来,孙妙心有一个在外学艺的妹妹。孙妙心每每提起这个妹妹,都满脸自豪。 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试图去抓住雁晚的手,不让巴掌再落下来。 然而雁晚早就看准了赵仁的举动,便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桎梏住赵仁的手腕,又啪啪两掌扇在赵仁脸上,愤愤道:“混账东西,算盘居然敢往我姐姐身上打,我看你是没听过老娘的威名。” 她自幼习武,虽算不上强壮,但仍有一层肌肉附在骨骼上,体格远远胜过赵仁这个没有学过武功的窝囊废,在力量上完全压制住了赵仁。 “我要去官府告你!我一定要去告你!”赵仁大哭起来,口中咒骂不停。 -- 第21页 雁晚为赵仁污秽下流的咒骂感到恶心,毫不留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又是重重一掌落下,道:“你只管去告我!我不取你性命,大不了在牢里关几个月再放出来。可你只要活着一天,哪怕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揪出来。” “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你不得好死!”赵仁毫不怀疑雁晚的话,而他又无力反击,只有一边挨打一边口出恶言,以此做些徒劳功。 雁晚不愿再在赵仁身上浪费力气,打算暂时放过他,于是站起身冷哼道:“你下地狱,我上九重天。” 她虽不信鬼神之说,但仍顺着赵仁的话威胁。此话一完,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雁晚与赵仁齐齐往门口看去,只见孙妙心一袭青色衣衫,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孙妙心怀中抱着一篮衣物,瞠目结舌望着义妹和痛哭流涕的丈夫,欲言又止,进退不得。她只不过是去为慈幼坊的孩子们浣洗衣物,义妹怎么就忽从云州跑来了?又怎么将赵仁打得鼻青脸肿? 雁晚见姐姐回来,喜笑颜开地跑上去拉起姐姐的手,道:“阿姐,我好想你!” 赵仁彻底傻了眼,这疯女人居然一见孙妙心,就把刚挨完打的自己抛到了脑后!他扶着墙艰难站起来,指着孙妙心的鼻子道:“你妹妹是哪里来的泼妇!我要去告官!” 孙妙心刚要开口为义妹辩解,便被雁晚打断。孙妙心仍处在茫然之中,却听妹妹冷冷讥讽道:“有胆子就去,谁不去谁出门被马车撞进阴沟里淹死。” “你、你!”赵仁哑口无言,举着手不知往何处指,只得捂着发肿的脸灰溜溜跑了出去。 孙妙心见丈夫狼狈逃走,竟丝毫不因雁晚的妄为而恼怒,只是拉着雁晚坐在长椅上,戚戚道:“你怎么把他打成这样?失手打死了怎么办?” 她只恨自己当初一意孤行,被男女情爱冲昏了头脑,居然自食其果,令自己掉进了火坑。 “我下手有轻重,不会出人命。”雁晚又恼又急,但还是先让孙妙心安下心来,才轻言道:“他那样欺负你,你有没有反抗过?你每个月都给我写信,怎么不在信里告诉我?” 孙妙心从义妹话里听出几分责备,但其中的关怀急切又是实打实地传递进她的心坎了。她为此既自责又难过,竟簌簌落下两行清泪来,颤抖着道:“亭亭,你当我不想在信中向你倾诉吗?可你远在云州,离京城那样远,若是收了我诉苦的信,必然要匆匆赶来,令你烦心,你教我如何写?” “起初赵仁与我也还算和睦,他当初那样海誓山盟地向我许诺,说要戒赌,说要一生对我好,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 “我们成亲不久,赵仁便原形毕露,被我在赌坊抓住好几次。他欠了债,无钱可还,于是盯上了我的嫁妆……” 雁晚听到此处,怒不可遏地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骂道:“方才没有打断他的腿,真是下手轻了。” 她见孙妙心脸上一片哀戚,又温言安慰:“阿姐,你放宽心,我定不会让你再受他的气。等他回来,我让他在和离书签字。” 孙妙心知道妹妹的脾气,只恐妹妹见了赵仁,又要大打出手,便劝道:“那你不要再下重手打他了,当心吃牢狱官司。” “他个废物草包,不敢把我告到公堂上。”雁晚擦干孙妙心的眼泪,担心姐姐为这事继续忧愁,便转移了话题,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袱,笑道:“我给你买了两件首饰。我自己不用这些,不知道什么样的才好,你且看看,喜不喜欢。” 一对耳环和一根玉钗被雁晚从包袱里取出来,小巧精致,戴在身上不会太过招摇。而孙妙心却眼尖地发现雁晚包袱里还藏了另一件东西,便好奇地伸手将那物拿出来,居然是一支尾端雕刻成雁鸟的木簪子。 是江允亲手雕刻给雁晚的那一支。 时间在这瞬间回溯,雁晚脑海中浮出江允把簪子赠给自己那晚的景象。 晃动的烛火,俊美的少年,木兰花的君子之魂,鸿雁的无拘无束…… 孙妙心认出簪子上的动物是鸿雁,笑而不语地望着妹妹,静候一个解释。 “啊,我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雁晚拍拍自己的脑袋,嫣然笑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的,也许是我收拾东西时太过匆忙,竟没注意到它也被我塞进了包袱中。” 孙妙心抚摸着簪子,问道:“是什么朋友?这只雁鸟虽生动,但并不精致,莫非是你那朋友亲自动手,专门给你做的?” 她瞬间便生出了无限遐想,若送雁晚簪子的人是男子,她可得好好警醒一番,莫让妹妹遇到赵仁那样的渣滓。 “我救他一命,他赠我这个做谢礼……”雁晚话还未说完,便意识到了孙妙心的发问意在何处。她嬉笑着捏捏孙妙心的手臂,佯装怒道:“阿姐!他没有喜欢我!我与他只是普通朋友,而且以后,再难再见面了。” “别生气,亭亭,我是担心你遇人不淑。”孙妙心摸摸雁晚的面颊,柔声道:“你当初‘挑’秦渊的眼光的倒好,他是百里挑一的玉面郎君,只是你嫌弃他爱管着你做这做那……” 那江允该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雁晚生平不爱听说教,她见孙妙心颇有滔滔不绝之势,便捂住了姐姐的嘴,道:“饿了吗?饿了的话我请你吃饭去,我的马还在外面呢。” -- 第22页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菩萨们!求求大家给个评论啦! 这一章告诉我们要揍垃圾人得拒绝白幼瘦做个像我女裴雁晚一样的猛女() 第13章 、和离 慈幼坊不远处,有一家生意兴隆的茶楼,虽然不如醉仙楼那样全天都红火,但每到正午时分,也算是座无虚席。 雁晚让孙妙心把和离书带好,待会儿若碰巧遇见赵仁,再让他签字试试。她把马拴在慈幼坊外的银杏树下之后,姐妹俩便在茶楼找了个空着的位置坐下。 “亭亭,你到京城来,也不给我说一声。我好在家里做些饭菜招待你。”孙妙心与雁晚坐在同侧,轻轻依偎在妹妹身上。 “我送一个朋友回京。行程定得匆忙,来不及写信告知你。” 孙妙心来了兴致,坐直身子追问:“哪个朋友?赠你簪子的那个?” 雁晚朝外挪了挪,无奈地摊开手,道:“阿姐,你不要总是想着当红娘。我若心悦他,压根用不到别人牵线,我自己会主动表明心迹。” “那我问你,你和秦渊相好的时候,是他重要还是剑重要?” “姐,你不要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雁晚在感情一事上看得清楚,喜欢就是喜欢,厌弃就是厌弃,爱憎分明,从不优柔寡断。当初无论是与秦渊相好还是分开,都是她做了先开口的那个人。 在她与江允相处的一个月里,她看出江允的心思澄澈而真诚,然而她的归宿在江湖,与江允注定不是同路人。 可做挚友,不可做情人。 孙妙心闻言不再说活,默默往妹妹碗里夹了一筷子桃花鸡。 茶楼的说书人在此刻拍响了惊堂木,讲起永宁公主的轶事来。 永宁公主的母亲是将门之后,因此公主也有将帅之才。她身为皇帝独女,本来要成为大殷和北晋联姻的“工具”。然而公主钢铁心肠、胆气滔天,在和亲队伍行至大殷边境时趁夜逃走,女扮男装、隐姓埋名混入了军营。 北晋当然恼怒,两万铁骑横在边境线要问大殷要人,战争一触即发。两军战况焦灼之际,战场上冲出一个银甲小将,一箭射中了敌方将军的胸膛。 这一发从暗处射出来的箭矢宣告了北晋的落败,而射箭之人,便是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深知此战因自己而起,愧疚难耐,便留在军营中“赎罪”,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久而久之,她屡立战功,凭着真才实干做到了将军的品级。 说书人说到此处,惊堂木又是一响,将一杯清茶灌下了肚,将故事里的“永宁公主”改口称为“永宁将军”。 自此,北境青州建起一坐永宁将军府,与京城的永宁公主府遥相呼应。而人们提起“永宁”二字,想到的往往是她等身的赫赫战功,而不是公主头衔。 即使永宁将军江卓的故事口口相传、妇孺皆知,但茶楼里屏气凝神听书的百姓们还是发出阵阵掌声,为这段荡气回肠的故事叫好。 孙妙心听得热血沸腾,连连鼓掌,问道:“你以前可听过这位女将军的故事?” “大殷哪个女子没听过她的故事?连我们山庄里五六岁的小师妹,都说将来要拜入她的账下。”雁晚点点头,这段故事传唱于大殷每个角落,她从小到大已经听了无数遍,个中细节或有不同,但总体脉络基本一致。 正如她所说,大殷没有女子未听过永宁将军的故事,没有女子不倾慕她的勇敢和志向。 大殷公主往往在出嫁时才定封号,皇帝为女儿选“永宁”做封号,是盼望女儿的婚姻能为大殷换来永安长宁。但他彼时不会想到,女儿没有选择和亲,也仍完成了父亲的夙愿。 不过她借以达到永安长宁的工具不是婚姻,而是凭领军的才能与手中枪剑。 只听说书人咳嗽两声,声音洪亮道:“据传,永宁将军与北晋太子,曾经还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 孙妙心不以为然,道:“为何这些说书的人,总爱给故事里的女子配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情郎?才子佳人,好生俗气。” 雁晚咂咂嘴,心中暗道,缠绵绯色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不一定,但永宁将军江卓还真的与北晋太子是旧相识。 她曾在澄意山庄的藏书阁密室中看到,永宁将军江卓曾与北晋太子相约与青州的一颗百年老榕树下,北晋太子为江卓摘了三片榕树叶子,自此二人再未相见。 说起来,永宁将军江卓与江允是姐弟呢。 雁晚不知怎的又想起江允来,江允今日于她分别匆匆,想必早已进了宫见他父皇。除非江允真的如在城门时所说,要去慈幼坊寻她,否则二人如要再见,想是机会渺茫。 可惜雁晚竟一件东西也没留给江允,北晋太子尚且留给了永宁将军江卓三片榕树叶,而她在擂台上赢下来的匕首,也不知有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时间一长,江允怕是要忘记她这位云州故人。 孙妙心见雁晚用筷子反复捣着碗中的那块桃花鸡,似是没听见自己的不解,便挠了挠雁晚的手掌心,笑道:“你怎么了?姐姐跟你说话呢。” “没事,愣住罢了。”雁晚把桃花鸡喂进口中,开始盘算起赵仁与孙妙心和离的事情,她问道:“阿姐,你替赵仁还了多少赌债?” 她这话本是问孙妙心,却无端勾起自己的恼怒来。于是正了正神色,沉声责备:“你怎么能心甘情愿替他还债?” -- 第23页 孙妙心因雁晚的话,在倏忽间生出悲凉。她听出雁晚的恨铁不成钢,知道妹妹是恼怒是因心疼她而生,只有深深叹一口气,哀哀道:“我并非心甘情愿,你只需看一眼,便明白了。” 她将袖口的衣物撸上去,露出一截原本应该白皙光洁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深浅不同的乌青。 赵仁居然敢打她! 雁晚顿感气血上涌,若非孙妙心拉着她,她险些从椅上蹦起来。她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许久才平复心情,不容置喙道:“你跟我到云州去。” “不可!”孙妙心蹙眉,收敛起脸上的哀伤,急忙解释道:“如今慈幼坊全靠我主事,我那两间铺子也是我由我自己经营多年,我的心血和事业全在这里,你居然让我放弃?”她拍拍雁晚的脊背稍作安抚,才接着说:“若我因外物阻碍劝你放弃手中剑,你作何想?” 雁晚抚上腰间剑鞘,其上熟悉的纹理早烙印进她心中。她缄默良久,终于悠悠开口道:“赵仁那种色厉内荏的东西,我知道他最怕什么。” 她见说书人已经说完了这段书,便招了招手,将人唤了过来。 说书人以为这是客人要打赏小费,谄笑地小跑过来。雁晚果然在桌面上排开一列铜钱,道:“帮我说个故事,若是说得好,我再多给你些。” “您只管说!”说书人满脸堆笑,把钱全部囊进了手中。 因是茶楼,正午过后楼里仍有客人,他们或是闲来无事打发光阴,或是品茶,或是特来听说书。 只不过,今日下午的书,似是头一回讲。 说书人灌了自己一大壶茶,拍惊堂木的气势远远胜过以往任何一次。他气势昂扬,怒目圆睁,道:“话说本朝,有一个姓赵的生意人!” “这厮祖上代代经商,盛极一时。然富贵传家,不过三代,果不其然,家业到了这厮手中,竟全给败光了。” “一日,他在梦中梦到亡父,其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此生碌碌无为,更是犯下三条不可饶恕之罪。” “败光祖上家业,实乃不孝,此为一。湖吃海赌,视家风教条为无物,此为二。殴打妻子,觊觎妻子财产,不仁不义,此为三……” 那说书人唾沫翻飞,语气抑扬顿挫,愈来愈激情昂扬,以至于茶楼里没有听他说书的人,也不得不分神,听听他究竟在讲什么。 见自己引起了众多客人的注意,说书人恰当地放慢了语速,故作沉思道:“哎哟,我隐约记得这个赵某,叫什么赵……赵不仁?” 这时,楼上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冲下楼,暴怒地冲到说书人跟前掀翻了桌子,恶狠狠道:“你说的什么稀巴烂!” 雁晚与孙妙心皆是讶异,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赵仁正坐在茶楼二楼! 说书人抬起双臂自卫,防止这对自己破口大骂的男人一气之下给自己来两拳。他看了一眼坐在茶楼门口的红衣女子,见女子点头示意,便心神领会,大声叫嚷着:“这就是赵不仁!这就是赵不仁!他见我揭露他的丑事,要杀我灭口!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事情!” 茶楼里人声鼎沸,议论纷纷。茶楼老板见势不妙,赶紧把自己花钱雇的说书人远远拉走,独留赵仁在原地。 有人认出了这是住在城西慈幼坊附近的赵仁,便道:“他好像是慈幼坊孙管事的丈夫,没想到居然是个人渣,果真‘不仁’。” “孙管事的丈夫?她那样菩萨心肠的人摊上这么一个东西,真是倒霉。” 赵仁恼羞成怒,胳膊一伸,将邻近桌上的茶具碗筷一股脑扫到地上。这时,他终于看见了坐在不远处孙妙心俩姐妹,于是嘶吼道:“是你!是你们!把我的事全部抖了出来!” 他因为恼怒和先天的蠢笨,竟全未意识到自己这话彻底坐实了说书人的故事。此时茶楼中的人都已经知道,方才说书人列出的“三大罪状”条条属实,纷纷向赵仁投去鄙夷不屑的眼光,更是有人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故作呕吐之声。 赵仁抄起一把椅子就往孙妙心面前冲,而雁晚就在孙妙心身侧,岂能让赵仁得逞。 雁晚把孙妙心牢牢护在身后,连剑也不拔,待赵仁冲过来,便拉着孙妙心闪身一躲。赵仁因失去了目标,一个趔趄冲过了头,被茶楼门槛那么一绊,咣的一声摔在了大街上。 茶楼里哄堂大笑,嘲讽着赵仁四肢伏地的狼狈丑态。路人也围了过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雁晚却神色如常地举起双手,无辜道:“这可不是我推他出去的,是他自己要打我们姐妹。”她又转头温声安抚受惊的孙妙心:“阿姐,把和离书拿出来备着,我让他按血手印。” 说完这些话,雁晚轻盈一跃,跳到赵仁身侧,幽幽道:“和不和离?” 赵仁大口喘息,正又要骂,却在看清来人不是柔弱的孙妙心,而是前不久狠狠揍了自己一顿的女人后,便大惊失色,抱着头哀声道:“我和离!我现在就和离!” “来,在这儿按手印。”孙妙心微笑着走过来,将和离书递到赵仁跟前。她的笑容温暖和煦,却让赵仁觉得不寒而栗。 赵仁颤栗着咬破手指,终于在和离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 孙妙心还不解气,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前夫,朝前夫后腰踢上一脚,道:“赶紧回去把你的脏东西收拾走。我的铺子,一间都不给你。” -- 第24页 作者有话说: 收拾渣男真的好爽哇。 求个评论QAQ 第14章 、暂别 深秋已至,凉风瑟瑟,江允晨起后被文璧拦着多加了件衣服,这才去给皇帝江修远请安。 太极殿外的石榴树结了果子,宫中为了防火,除了在御花园栽种奇花异草和秀木青树外,在别处只种了极少的树木。“多子多福”的石榴树便是为数不多的那一类。只可惜它没有为皇帝江修远带来兴旺的子嗣,而江修远甚至在前不久永远失去了二儿子惠王。 江允路过树下,见石榴果实硕大,便顺手摘了一颗才进殿。 江修远在卧病期间,不让儿子们行那些虚礼,江允便径直跑到榻前,把石榴果递进了父亲手中,笑道:“父皇,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江修远将石榴放在床头,又对江允道:“今天起风,可添衣了?” “文姑姑提醒儿臣了,您放心吧。”江允解开胸口的一颗扣子,把新添的衣物展示给江修远看,“儿臣本来觉得不冷,可是文姑姑说不添衣服,便不让儿臣出门。” 江修远神色动容,文璧侍奉已故的明德皇后多年,今日听到这个名字,令他不得不想起逝去的发妻。他轻抚江允的发顶,以听不出悲喜的语气缓缓道:“文璧对你倒好。你今日便重新回书院读书吧,一个月未去,功课肯定落下不少。” 两日前江允终于回宫,将自己是如何离京的过程尽数告知了江修远,其中当然包括那副让他离京暂避的圣旨。 江修远在那瞬间便明白了“圣旨”的真相,但他不仅没有去追究亡妻的旧仆,反倒在内心感激文璧的大胆保住了江允,于是便默认那封圣旨出自自己之手。 听到让自己重新回书院读书的话,一直徘徊在江允脑海里的影子再次浮现出来,令他摇了摇头,扭捏地说:“儿臣还有其他事。之前送儿臣回京的那个朋友,今日就要离京了,儿臣想去送送她。” “你心里记挂着她的恩情,是好事。那便快去快回罢。”江修远颔首同意,他听暗卫司影提起过,江允回京时确实有一个女子陪同,且这女子剑术极高,进京第一日便连胜数人,赢下了一场擂台。 江允得了父皇的准许,正欲策马出宫,可他刚跑出太极殿,便与他的大哥端王江柏撞了个满怀。 江柏扶住弟弟,脸上似笑非笑。江允从前几年的某一日起,忽地觉得哥哥的笑容不像从前,总给自己一种笑里藏刀的寒栗。 他想不明白同母的哥哥为何发生这样的变化,壮胆问了一次,得到的答案仅仅是江柏摸摸自己的头,并笑着答的一句:“过些年你便知道了。” “大哥,你来给父皇请安了。” “嗯,”江柏还是摸了摸弟弟的头,笑道:“哥哥先进去了,你去罢。” 江允对哥哥近几年的疏离淡漠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并不把江柏今日的冷漠放在心上。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去见另一个人。 江允往日甚少来城西,对城西的布局并不熟悉。但只要提起慈幼坊门口半百岁的银杏树,那么京城中鲜少有人不知道。 慈幼坊门口有不少孩子在追赶嬉戏,他们见江允骑马而来,感到新鲜无比,居然有个大胆的孩子上前要拽马尾巴。江允顿感不妙,生怕马儿发了性子,踢伤那幼童,于是跳下马将那小孩儿捞进怀中,笑道:“马尾巴拽不得,当心它踢你。” “拽得拽得!坊里前几天来了个骑白马的姐姐,她的马就能给我们拽尾巴!”小孩儿不停蹬着腿,终于如愿以偿挣脱了江允的怀抱。 江允双眸一亮,拉住这小孩儿不让走,心急如焚道:“什么样的姐姐?” 小孩儿张开双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咧开他那漏风的门牙,道:“梳了个辫子的姐姐,她有把细长的剑!” 是裴雁晚!江允喜上心头,迫不及待地追问:“她在哪儿?” 另一个流着口水的小女孩跑过来抱住江允的腿乱蹭,把口水全部抹在了江允的衣摆上,大声喊着:“是孙管事的妹妹呀!孙管事今天一早就送她妹妹出城啦!” 出城了!江允大惊,顾不得小女孩把自己的衣摆变得湿漉漉的乌龙,他按住小女孩的肩膀,急道:“她出城多久了?” “啊,这、这,差不多是红红吃完三串糖葫芦的时间!”小女孩红红说完,再次抱住了江允的腿,笑容可掬,“大哥哥,红红还想再吃糖葫芦,你有没有糖葫芦呀?” 牙都快烂了还敢吃!江允顾不得应付这天真烂漫的三岁小童,他提起小女孩,将她放到慈幼坊门前的台阶上,便策马朝城外追去。 裴雁晚此去云州,与他便是天各一方,再想见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他必须赶在裴雁晚离开前,再见她一面! 京郊不比城中繁华,除了进城出城的行人,就只剩下道路两旁的野草野花和秋天落叶的树木。 孙妙心与雁晚并排而行,口干舌燥地叮嘱了妹妹一大篇话。纵然这些话雁晚每年都要听,耳朵都起了茧,但正因是暖心的临别之语,她才能不厌其烦地全数应下。 孙妙心舍不得妹妹,自打出了城便泪如雨下。她抬手擦擦湿漉漉的眼睛,沮丧道:“亭亭,姐姐舍不得你,不想让你走。” “不要哭了,阿姐。”雁晚不知道怎么哄深陷哭泣之中的人,她只能笨拙地把姐姐搂进怀里,柔声道:“你有了时间,也到云州去看看。就在明年春天好不好,到时候我带你去河里摸鱼……” -- 第25页 孙妙心被雁晚的话逗乐,一改悲伤之态,道:“我才不下河摸鱼呢。” 雁晚见姐姐破涕为笑,于是也舒展开了眉头:“你不哭了就行。我给我在京城的同门嘱咐过,如果赵仁敢上门骚扰你,你只管去找我的同门。” “好,我都记下了,你一路保重。你放在我这儿的匕首,等那小公子寻来,我便交给他……” 忽地,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响,离姐妹俩越来越近。二人一同朝远处望去,只见一位锦衣少年策马而来。 少年离得越近,许成玉当初说的那句话就越清晰地浮现在雁晚耳边—— 这小弟弟长得像你昔日的情郎。 或许是因为天底下的美丽皮囊多有相似,才让江允和雁晚的“昔日的情郎”秦渊果真有一两分像,她竟到了现在才发觉。 随着马蹄行到雁晚跟前,江允也翻身下了马,急切问道:“姐姐,你怎么这就要走?” 孙妙心诧异地看着亲切唤着雁晚的少年,掐了掐妹妹的胳膊,甚是疑惑不解。 雁晚反掐回去,眼睛却是望着江允,笑道:“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江允微微仰起脸,神色很是焦急。他擦掉额头的汗珠,解释道:“我去慈幼坊寻你,他们却说你一大早就出城了,我当然要追!” “山庄还有事,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那你怎么能不等我!我、我……”江允因为心中的忐忑刚刚平复,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雁晚拍拍他的脊背,让他先把气串匀。待少年定下心神,脸上的潮红褪去一些,才又开了口:“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讲。” 孙妙心心神领会,默默将妹妹推出半步,自己踱步去了稍远些的树下。 雁晚见姐姐主动走远,便问道:“什么话?” “姐姐,我本想前两天就去找你,但是我……我爹人在病榻上,我不能一回家,就往外跑。”江允朝雁晚凑近了一步,一本正经地同她讲。 “这又没什么,我不会放在心里。”雁晚抱起手臂,忽地想起少年于不久前的欲言又止来,于是便反问:“你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要给我讲?” 在从云州回京的路上,瓢泼大雨忽至的那个雨夜里,江允曾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似是要告诉她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其实那时她便十分自信,已把江允要说的事猜到了七八分。但江允一天不说,她就会一天装作不知道,只待江允主动开口。 江允喉头一动,把话提了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开口。他陷入进退两难之中,担忧自己一直以来的“欺骗”会让雁晚厌弃他,又不愿自己与雁晚始终隔着一个虚假的名字。 他当初为了自保撒谎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谎言居然会成为烫手山芋。 “罢了,信之,你说不出口就罢了。”雁晚偏着头,她试图去揣摩江允此刻心中的忐忑,无非是怕她生气罢。 若让雁晚在普通的富家小公子“黎允”和皇帝的小儿子江允中选一个做朋友,她当然是选择前者。 普通人和皇室之间的天堑不可逾越,她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 江允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如蝶翼在他的脸上忽闪忽闪,美得像画卷一般,牵动雁晚的心弦。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雁晚深深呼吸,把手搭在少年肩头轻拍,道:“没有关系,信之。那一定是让你为难的话,你不说也无妨。我们会再见面的。” 江允蹙眉,为雁晚的话动容不已:“真的会有再见那日吗?” “那当然。” 其实,雁晚的话只是为了安慰江允,行在两条道上的人再相遇是如何艰难,她心知肚明。见少年在临别之际依旧情绪低沉,她只有又绞尽脑汁想了一套说辞:“好好吃饭,下次见面,要长得比我高啊。” 这话说完,雁晚便翻身上马,忽略了江允脸上的喜色,此时刮起一阵风,吹动她两鬓的发丝,而江允的心也为眼前神采飞扬的女子倏忽一动。 “阿姐,我走了!”她冲远处树下的孙妙心喊道,便策马而去,前方大道坦荡。 孙妙心鼻子一酸,险些又掉下眼泪,她单手捂住下半张脸,依依不舍地朝雁晚挥了挥左手。 马蹄扬尘而去,消失在官道尽头。孙妙心见妹妹的背影小到再也无法望见,便从怀中掏出一物,走近仍伫立在路边的少年,问道:“公子可是家妹姓黎的那位友人?” 江允方才急如风火,把雁晚身边的这位青衣女子完全忽略了。他意识到礼节上的缺失,便抱拳道:“黎某刚才失礼了。” 孙妙心朝他点头,展开了手中的帕子。只见一柄锋利的匕首卧在手帕上,寒光泠泠,正是雁晚在擂台上赢下的那一把。 “雁晚说,这是她赢来的‘宝贝’,让我转交给你。” 江允接过匕首,露出一个含春的笑容,他乌黑有神的眼睛中,渗入了两滩春水。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宝们!给我个评论吧求求啦! 修狗上线了,下一章又要暂时下线了!不过没有关系,很快会再见面的! 【女鹅:可是你没有我高诶! 第15章 、劣兵 尽管已经到了深秋,只要稍微穿得单薄些,便会被习习凉风冻得寒入骨髓。但剑庐中只要多开几个炉子,又会让人如处盛夏,挥汗成雨。 -- 第26页 澄意山庄此次预计铸一千把兵器送往北境青州,其中利害,剑庐中的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一旦出了岔子,即会招来灭顶之灾。 程芙挽着袖子在剑庐中来回巡视,她凭一双精敏如鹰的眼睛做监工,很快便发现了疑似的劣等品。 “这一把剑尺寸似乎不对,略长了一些。”她拿起了一把已经铸好的剑,食指与拇指张作一拃,用来测量剑长,果然证实了自己的发现,于是冷声问道:“这是谁铸的?” 旁边的一位男子抬起头,惴惴不安地举起了手。 程芙把劣剑递给男子,冷面苛责:“张玄,你也是使剑的,应当知道顺手的武器用起来才是好的。这是要送往军中的武器,若是尺寸有了偏差,士兵用起来就会不顺手,也许会因此陪上性命,甚至会打败仗。这个后果,不仅是要你一个人承担,而是要山庄上下的所有人连坐。” 她惯以淡漠的口吻去指出别人的不是,令张玄如芒在背,连忙把劣剑扔进剑庐融解,打算重铸,并向程芙解释,说他想着半个月后就要带队护送兵器北上的事,并为此心花怒放,难免分了心。 “你年年都去,往年怎么没见分心。”张玄解释完,身后便响起一个脆若银铃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熟悉无比,回头一看,居然是离开山庄数日之久的庄主。 程芙挑眉,冲终于回来的裴雁晚点点头,便离开了此处,到别处检查去了。 张玄惊喜若狂,小庄主回来了,他终于不用被程芙冷言嘲讽了! 裴雁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玄跟前,将张玄已铸好的几把剑都检查了一遍,摇摇头道:“张玄啊张玄,你长脑子的速度,怎么跟不上长个子的速度啊。今年剑柄上要刻四朵半祥云,你倒好,直接刻了五朵完整的上去。” 为了区分兵器年年的不同批次,澄意山庄每年会在剑柄刻上不同的图案。今年所刻的,就是四朵半祥云:一是表明这把剑产自云州,二是以祥云的吉祥寓意为将士们祈福。 至于为何是四朵半,则是开庐时程芙心血来潮定的数字。 “……”张玄立刻钳口不语,傻傻笑了起来,只顾低头锤炼铸剑台上的武器。 现在要被小庄主和程芙联合起来冷嘲热讽了! 张玄铸剑的手艺的确平平,但因为脚踏实地、勤于练习,山庄才会年都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把亲手铸造的武器送往北境,以此激励他奋进。即使前不久他因冶铁的温度太高烫伤了手,留了一道疤痕,也没有中止铸剑的任务。 雁晚看见张玄沮丧的神情,立刻想到了远在京城的江允。江允沮丧失落的时候,也会像张玄这样,把眉毛、眼角一齐耷拉下去。 她与张玄多年同门,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于是心有不忍道:“剑庐里太热,你若是热糊涂了,便出去透透气,回来再忙,也是一样的。” 张玄摇摇头,他深知自己的天赋不如他人,而澄意山庄中的天才屡见不鲜,他付出加倍的汗水,也只能刚刚追赶上别人的脚后跟。 雁晚见张玄重新拿起了冶炼锤,便不再相劝了。她一回山庄就赶来了剑庐,见程芙如往常一样把铸剑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半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已经精疲力竭,现在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小院子里,安稳睡上一觉。 流光瞬息,深秋匆匆过去。云州每年的冬天都来得相当早,当第一声冬雷劈开灰云时,便是澄意山庄护送兵器的队伍启程时。若再晚些,只怕北境大雪封路,来回都难。 张玄带着十几个人的队伍出发时,山庄里许多人都来相送。令他甚至是所有人吃惊的是,岳知节居然也破天荒的赶来了山庄门口。 岳知节掌管藏书阁,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有十个时辰都在藏书阁中藏匿着。这样深居简出的习惯让岳知节生得白皙惊人,他又偏偏长了双细长的眸子,且惯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雁晚想起藏书阁里的书籍中记载的银狐。 据传银狐生长在极寒之地,大殷境内无处可寻。但你只要曾听过银狐这种东西,再看见岳知节,便好像看见了那伺伏在雪地里的狡猾生灵。 张玄讶异地用拳头碰碰岳知节胸口,打趣道:“老岳,你怎么出来了?” “我哪里老了?裴雁晚是‘小’庄主,我仅比她大三四岁,轮到我就是‘老’岳?”岳知节伸手拦住张玄热情的拳头,往后退了半步。 雁晚暗暗嗤笑眼前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不知岳知节深夜入梦,脑子里是否都是输给她的那三招。 人们喊她“小庄主”,是因为她年岁轻轻,的确配得上一个“小”字。而张玄今天称呼岳知节为“老岳”,则是因为张玄同谁都愿意亲近,性格使然。 她厌恶岳知节的狭隘心胸、斤斤计较,不愿再与他吹同一处的风,生怕与岳知节在一起呆久了要折损自己的寿数,便扔下一句“祝各位一路平安”,转身进了山庄大门。 众人对雁晚的随性早习以为常,未把她的离开放在心上,唯有程芙紧紧跟了上去。 岳知节见心头刺离开了,便长长舒出一口气,微笑着祝福即将上路的十几个同门,朗声道:“一路平安,快去快回,莫要被大雪堵住了。” 张玄点点头,惋惜道:“可惜周师姨今年又没有来。” -- 第27页 周照卸下庄主的担子后便居住在后山,不问世事,当然不会管北上送兵器的事情。而张玄巴不得山庄里的每一个人,乃至小猫小狗都来送送他,所以才会惋惜连连。 人群中,一位师妹笑声爽朗,道:“你别管周师姨来不来,我们这么多人送你,还比不上周师姨?” “是呀师兄,你记得给我的小猫带、带,带那个叫什么来着……” “老张,赶紧走吧!千万照顾好大家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张玄一行人送上了路。 护送兵器的队伍姗姗来迟,青州等待这批武器已经许久了。 大殷的江湖门派盛行,虽说侠以武犯禁,但大殷朝廷没有禁止这些“侠”私铸兵器的行为。只要详尽地报备,便不会去追究。 何况澄意山庄与青州军营多年合作,早已获得了信任。 军营门口的将士是今年才上任的,他从未见过澄意山庄的人。而且将军先前给他交代,若澄意山庄送来了兵器,需要先去通报,再将人放进来。 “你叫什么?”小将士询问领头的大汉,严肃紧张,唯恐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张玄。”来人抱拳致意,高大的身躯几乎把小将笼在了阴影中。 小将士得了答案,朝张玄拱手道:“哦,张少侠稍等,我去通报将军。” 他年轻力壮,即使身着轻甲也跑得飞快。不一会儿,营中便快步走出一个劲装女子,正是永宁将军,江卓。 江卓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又在深宫长大,姣好的面庞也曾艳若桃李、耀如春华。但自她投入军营,这种得天独厚的美貌便渐渐逝去了。风吹日晒令她的肌肤日益粗糙、黝黑,高强度的训练使她的身躯摆脱了纤细窈窕,变得健壮硬朗。 不管是谁来,都不会把现在的江卓和京城中养尊处优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张玄一眼便看见了江卓脸上显眼的伤疤,居然为此一惊,轻轻“啊”了一声。 “吓到了?”江卓见澄意山庄的领头人一见到自己便忽地战栗,立时知道了原委。她指指横贯自己左眼的疤痕,解释道:“饿狼抓的。” 曾在一个深夜里,一只饥饿的野狼潜进她的营帐,欲饱腹一顿。江卓拼死与饿狼搏斗,最终以胜利取胜,可脸上也永远地留下了一道狰狞疤痕。 张玄躬身行礼,致歉道:“哦,无事。只是我胆子小,惊扰公主殿下了。” 江卓皱起眉目,她十年前逃婚后,便不再喜欢别人称她为“公主”。但张玄仅是来送兵器而已,故而她没有追究,只是道了一句:“有劳澄意山庄了。客人远道而来,路途劳累,不如在官驿歇几天吧。” “不必,张某怕大雪封路,回不了云州,这便带同门兄弟姐妹们踏上返程。” 江卓抬头望望天空,只见乌云滚滚,便道:“天色阴沉,马上就要下雪。阁下还是等这场雪停了再走,我派人领你们去官驿稍歇。” 张玄神色为难,思虑良久才道:“那便多谢公主殿下。” 方才进去通报的小将士见状,便上前领张玄一行人离开,往官驿的方向去。而江卓见他们走远,立刻挥手招来几个士兵,厉声道:“快!把车驾拉去练武场,好好验验这批兵器!” 青州营的练武场宽大开阔,江卓从澄意山庄送来的利剑中挑了一把,向假人挥去,剑气破空而响。 并无异样。 她挑出另一把剑,再次用力挥向假人。 “铮”的一声,这把剑在砍到假人身上的瞬间,便应声而断!如此劣等的剑,如何在战场上应付敌人的铠甲! 围在一起的将士们大为错愕,只听江卓冷笑一声,下令道:“找一队人,一把一把地试这批兵器,数数有多少把不合格。” 她看向颇得自己信任的一位女兵,嘱咐道:“你带几个人,把澄意山庄的人追回来。” 如果,还追得回来的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伤疤是女人的勋章,将军我喜欢你! 第16章 、牢狱 按照正常的速度,张玄一行人本该在十月中旬就回到云州。但眼下已经是十月末,今日在澄意山庄门外轮守的乔岱、乔川俩兄弟没有等到完成任务后回家的同门,反而等到的是朝廷的官差。 乔氏兄弟俩第一反应当然是北上的十几个同门出了什么岔子,赶紧上前询问。 领头的官差却把腰牌一亮,彰显出自己的特殊身份,道:“我找你们庄主,带我去见他。” 做哥哥的乔岱更加冷静成熟,他小声叮嘱弟弟,先跑快些去通知庄主一声,由他将几位差役大哥带进去。 乔川一听,拔腿就往庄里跑,他虽不知官差为何突然造访,但他得赶快把这个消息告知庄主,让庄主做好准备。 他奔至裴雁晚的住所,却只看见了孤坐着的程芙。程芙今日本想来和裴雁晚比剑,偏偏迟来一步,扑了个空,裴雁晚早就去找周照闲谈了。 程芙见乔川着急忙慌,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疾不徐地上前询问。乔川却扶着腰,急道:“山庄外面来了几个官差,说要见裴师姐。我哥哥领着他们,朝这边来了。” “官差?”程芙疑惑不解,快速盘算着最大的可能性。裴雁晚是犯了什么事,居然引来了官差?亦或是,山庄惹了什么事?莫非是张玄他们…… -- 第28页 她领着乔川跨出院门,正巧看见乔岱引着三个不速之客赶来,便道:“我们裴庄主不在这里,找她需去后山。” 数人面面相觑,只得又往后山辗转。只不过此次带路的不是乔氏兄弟,而是程芙。 程芙的轻功卓越,走路时微微踮起脚后跟,步伐轻盈迅捷,几个官差险些跟不上她。偏偏后山又有一段路,故而到了周照屋前时,除程芙在外,余下的人都气喘吁吁。 “各位稍等,我进去知会一声。”程芙毫不顾忌官差们的疲态,扣门得到应声后便进了屋。 茶香氤氲,周照与裴雁晚师徒二人正对坐在在茶桌前,齐齐诧异望向突然造访的程芙。周照与程芙交情浅浅,两人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程芙今日怎地忽的来了? “周师姨好。”程芙关上门,先向周照颔首道好,再转头向雁晚问道:“裴雁晚,你闯了什么祸?外面有三个官差找你。” 雁晚一头雾水,起身从门缝中往外一看,果真有三个官差模样的男人。她回头与周照对视一眼,索性直接打开门,看向官帽最高的那人,道:“找我何事?” 领头人清清嗓子,再次展示出自己的腰牌,振声道:“你们山庄运送到青州的兵器,一碰就断!永宁将军上报了朝廷,我特来羁押犯人回京!” 这绝不可能! 那些兵器主要是程芙监管铸造,每一把她都曾细细检查,怎么会出岔子! 周照为这荒诞的话语站起身来,护在了雁晚跟前,厉声回应:“把事说仔细。” 她因为爱徒身上忽来的脏水而恼怒,甚至未去追究真相,便以厉色相待。虽未高声言语,但仍以气场唬住了官差。 官差稍稍定神,往前迈了一步,大胆道:“因事故调查未明,我们只抓你们管事的庄主回去候审。裴庄主,请吧!” 程芙细眉蹙起,拉住雁晚的手腕,低语道:“这当中有问题。张玄他们早半个月就该回来了,就算路遇大雪,也不该这么慢。” 她不相信自己主管的一批兵器会被判为劣等品,更不接受旁人替自己受牢狱之灾。若官差一定要带走“犯人”,首当其冲的理应是她自己! “那批兵器由我负责,我跟你们去!”程芙说话此话,正欲走下台阶,却被雁晚和周照一齐拉了回去。 雁晚明白程芙的顾虑,她按按程芙的虎口,以一种只有周、程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道:“我是庄主,若山庄出了事,我来负责是理所应当。程芙,先前铸剑的事,你最清楚,这件事只有你来查。另外,张玄和十几个同门迟迟未归,我怀疑也和此事有关。” 此语一毕,周照倍感欣慰。她把雁晚从六岁起带大,视雁晚为妹妹、女儿,见徒女已经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如何能不感触? 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搭在雁晚身上,神色动容道:“你且放心,师母不会让你有事。冬日天寒地冻,你千万保重。” 雁晚点点头,把佩剑卸下,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师母。她此番是要进京做囚徒,当然不能带利器。程芙本还有话要讲,但见到雁晚连佩剑都卸下了,便更感查明真相的重要性,只有把指尖紧紧嵌入掌心,不再言语。 官差见几位女子一番私语,生出许多不耐烦,高声催促道:“各位不用顾虑,事件调查清楚前,裴庄主性命无忧!” 江允今日照旧为江修远侍疾,他近日早晨去书院听夫子的教导,下午去武场练习骑射和武艺,唯有太阳初升的这片刻,才有时间与父亲相处。文璧笑他学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其中缘由。 江修远见江允心情尚可,便知道儿子还未听说新的传言。 宫中暗卫打探消息的本事举世无双,虽不如澄意山庄那样“来者不拒”,连某县的首富何日出殡都能纳进耳里,但暗卫胜在一个“快”字,故而江修远已经知晓了那位女子的事情。 那位和江允成为挚友,一路保护他回京的女子。 他因对江允的未来充满期许,不得不密切关注儿子的一切。他要知道江允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也要知道裴雁晚对江允的意义。 于是,当江允乖巧地坐到江修远榻前时,老皇帝沉吟道:“吾儿近日勤学,可有听闻京中流言?” “流言?”江允替江修远掖好被角,静静地等父皇继续往下讲。 “是关于你姐姐的事。你姐姐驻守的青州,每年都要收几批江湖门派的兵器铠甲,你可知道?” 江允当然知道! 他向程芙学习铸剑时,澄意山庄便已经大开剑庐,预备打造今年缴给青州营的兵器。但他没有急着承认,而是装作迟疑,道:“儿臣……似乎曾听说过。” “云州今年上缴的剑器出了大问题,他们的掌门已被当作嫌犯,今日便押送进京了。”江修远不紧不慢地往下讲,他戴了一副钢铁般的面具,掩盖住了自己所有的情绪。 然而江允却因为年少不经事,轻易地就把慌乱惊讶写在了脸上,险些打翻了茶杯。 江修远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太极殿外狂风忽起,江修远把儿子的惊惧看在眼中,无奈道:“你若是受过她的照拂,就去看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雁晚已经活了十九岁,还是头一番坐囚车。 幸好周照解了披风给她,才没让她在四面漏风的囚车里冻出眼泪。押送她的官差对她还算客气,因此她一路上除了吃不饱穿不暖,几乎没受委屈。 -- 第29页 押送“犯人”行进缓慢,等进了京城,已是七日之后。 雁晚进天牢前借地上的水滩审视自己的面目,只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不免嫌恶自己。 她七日里断断续续整理头绪,依旧没摸着“幕后黑手”的眉目。而如今就要被关进大牢,更无从出手探明真相。于是她只能指望周照和程芙把事情查清楚,还自己清白自由之身。 一个狱卒从官差手里接管了雁晚,将她带进属于她的牢房中。天牢阴冷,而她不得不换上囚服。那狱卒甚至想把披风也带走,雁晚本想拒绝,但今时往日大有不同,她只能把火气吞进肚子里,将披风扔进狱卒怀里。 狱卒愤愤地啧了两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不屑地离去了。 天牢昏暗,只有一扇透气的天窗可以揽进光线。雁晚从铺在地上的麦秸里捡起一根稍长的,将其作剑,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划起圈来,压制住她心底的暴怒。 从囚车到牢房,不过是从一间牢笼进了另一间牢笼! 劣兵案是关乎边境战况的大案,雁晚不了解刑讯之事,猜想此案应当由刑部或兵部审理。也许是今日,也许是明日,她便能见到主审官。 夕阳透过天窗射进牢房里的时候,雁晚起了困意,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了数声咳嗽。 咳嗽之人或许是被牢里的灰尘呛到,随着他愈近,雁晚也愈发觉得这声音耳熟。她从角落中直起身子,终于等到一抹玄色衣衫出现在牢门外。 来者不是江允,又能是谁? 江允显然为雁晚的狼狈所惊,他扶着牢门栅栏蹲下,朝里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角落里蜷缩的女子,却受制于距离,只能悻悻地收回手。 他因相见而惊喜,也因雁晚今日的处境而愁眉不展,一时心绪难解,唯有沉默。 雁晚为这突如其来的造访睁大眼睛,她的双足遭铁链束缚,行动不便,只能亦步亦趋地靠近门边。她缓缓蹲下,与江允对视,惊愕道:“你来做什么?” 仅从这一个疑问里,江允便知晓了一切,他将怀里抱着的绸衫从栏杆缝隙塞了进去,垂眼轻叹:“你都知道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雁晚抱紧绸衫,立时感受到了它的温暖舒适,心底也泛出一股暖流。她眼神柔和,笑着回应:“信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从捡起你那枚玉佩的时候,就猜到了你的身份。” 原来从那么久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是谁。江允的心砰砰跳起来,他抬起含春的眸子,迎上了雁晚眼底的笑意,便忐忑试探道:“你不生我的气。” “你我互相欺瞒的事,我不会怨你……你也不要怨我。”雁晚把鬓发整理到耳后,让江允完全看清了自己的脸。她的面颊上沾着灰尘,将原本就不算美丽的面容遮去了更多的姿色。 然而这样一张脸落在江允眼里,却与昔日并无二致。裴雁晚永远都是神采飞扬,不会让一丝一毫的失落爬上她的脸庞。 少年轻轻拉住雁晚的袖口,急色解释道:“我怎么可能怨你!我只是吃惊!姐姐,你……我隐瞒自己的身份,起初是为了自保。后来三番五次想告诉你,可都没能找到机会。” 他见雁晚神色无虞地听他所讲,便鼓起勇气,继续问道:“在你心里,江允和黎允,是否不同?如果不同,那让你选一个呢?” 这句话如大片迁徙的蝴蝶,慌乱无章地钻进雁晚心窝。忽地,一个猜测在雁晚心底冒出来。这个猜测来得太迟太迟,令她惶惶不安。 她怕自己越过了那道红线,离江允靠得太近! 雁晚静默下来,这样的沉默如利刃一般,无声无息割向江允心底,虽不致命,却足以让他呼吸一滞。 她谁都不选!不管是黎允还是江允,她一个都不要! “我知道了。”江允咳嗽几声,将带来的食盒从栏杆缝里递了进去,勉强笑道:“我猜牢里条件艰苦,便给你带了两样东西。这是鱼汤,我自己熬的,你快尝尝。” “你自己?”雁晚打开食盒,一股浓浓的鱼香扑鼻而来,她难以置信道:“真是你自己做的?” 江允点点头,柔声抱怨着:“我在云州学过的,你怎么忘记了。我的事,你是不是全忘了?” 雁晚数日没有吃过一顿好饭,只顾贪婪地喝完这碗汤。待鲜美的鱼汤下肚,她终于摇了摇头,笑说:“信之,我记性很好的。关于你的事,我什么都记得。” “那我明天再来?”少年面露喜色, “我是嫌犯,你是……你往后不要来了。”雁晚话音未落,便敏锐捕捉到了江允的失魂落魄。她不知道自己与江允以友人的身份相处下去,会否酿成大祸,但她向来见不得别人的伤悲,于是又温言抚慰道: “信之,我离开云州之前,已经交代了程芙。你若想帮我,便去寻我阿姐,让她带你去澄意山庄在京城的接头处。等有了什么新的消息,你再来见我。” 她仅需只言片语,便能让江允的心在山巅海底间沉浮。 江允的面色由沮丧到喜悦,为终于能替雁晚尽的一些力而笑逐颜开。他心头春意荡漾,坚定地许诺道:“雁晚,你相信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作者有话说: 【女鹅:等我出去就把你们都鲨了.jpg】 TAT我在写什么垃圾鸭!!!! -- 第30页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巧求评论! 第17章 、永宁 长乐大街是京城最繁荣的主街道,其中有一间客人络绎不绝的脂粉铺子,便是澄意山庄在京城的接头处。 江允跨门而入时,掌柜傅纤纤正与几个妇人交谈,向她们推销最新的樱粉色口脂。傅纤纤笑靥如花,一见气度不凡,身上衣料更是不凡的江允进来,便将笑容绽放地更加绚丽。 “公子,您需要些什么?”傅纤纤的两只耳朵可作多处用,她边听着妇人们的话,边等江允回答。 江允闻不惯扑鼻而来的脂粉香,他半掩口鼻,道:“我找程芙。” 内间的门帘应声而起,一位白衣女子出现在帘后,正是程芙。傅纤纤见状,明白了这位男客人来此的目的不简单,便不再理会,继续和妇人们侃侃谈道樱粉色口脂的绝妙之处。 “我半个时辰前才为裴雁晚的事进京,你来得倒巧。”程芙把桌上的茶壶推出去,示意江允若有需要,自己倒茶。 她无心了解江允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因为江允与山庄的联系便只有裴雁晚一个人而已。于是程芙笃定道,江允与天牢有特殊的人脉,能深入狱中,亲自见到裴雁晚。 接着,江允便以一句话证实了程芙的猜想:“我昨日去了天牢,见了她一面。她让我去寻孙妙心,由孙妙心带我来这里。” “孙姐姐也来了?” 江允倒茶的手一顿,尴尬道:“……她方才大哭一场,双眼发肿,不愿出门见人。我是自己单独来的。” 他心下的牵挂只在雁晚一个人身上,于是便直奔主题,道:“你可查到什么消息?” 程芙素来冷面冷心,鲜少流露情绪,但事已至此,她的脸上居然浮现出几朵阴暗的愁云来。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你从前跟我在剑庐学过铸剑,还记得也常在剑庐里待着的张玄吗?” 张玄?江允略一沉思,便想起了那个身量矮小,面上总挂着憨笑的男子来。他为雁晚雕刻鸿雁簪子的时候,张玄还曾指点过他两句。尽管那些指点几乎无用,但江允还是对张玄心存感激。 “张玄死了。”程芙吐出一口气,哀叹道:“我们山庄十六位护送兵器北上的同门,全都死了,死在朱雀山中。连那一千把品质合格的利剑,也被发现在了尸体不远处。” 江允大惊失色,错愕之下几乎失声,他握紧拳头,于悲愤交加之中追问事情的原委。 八日之前,裴雁晚坐上了押运犯人回京的囚车。同日,周照便修书一封寄往京城的故人手中,希望借些许多年前的人脉帮她看顾狱中的徒女。而程芙则与乔岱一路北上,行经朱雀山一带时,听闻山中发现了十数人的尸骸和上千把兵器。于是,乔岱上报当地官府,把同门的尸体送回云州安葬。程芙则借当地府衙的兵力,把合格的兵器安然无恙送到了青州。 可当程芙赶到青州营时,却听闻永宁将军江卓早已动身回京。她轻功绝世,到底迟来了一步。无奈之下,只有再赶往京城。 “我请朱雀县的仵作、县令和青州营的副将各写了手书作证,你可能把手书呈送主审官?”程芙虽不知江允的身份,但江允既然能进天牢探望雁晚,保不准就有呈上手书的本事。 江允接过程芙递来的两封信,小心翼翼把信笺收入怀中,道:“你放心,我必尽全力保下雁晚。” 程芙扫了一眼江允,见他面色坚定,便道:“这不止是裴雁晚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澄意山庄……” 但若你只在意雁晚一个人,也并非不可。这后半句话,程芙欲言又止,干脆直接将其咽进腹中。 此时,脂粉铺老板傅纤纤从门帘外探进头来,她耳力极佳,于嘈杂的闹市里也能轻易听到屋内二人的谈话。 傅纤纤灵动的双眼咕噜噜地打了一个转,笑道:“大殷女战神回京啦!刚进城门,朝这边来喽!” 她表面是在宣扬新闻大事,实则是告知似有人脉的江允,若有必要,即可动身。 “若有事,随时可来找我和傅纤纤。”程芙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江允见门口的妙龄少女朝自己点头,便知晓了她的名姓。 长乐大街是从城门回皇宫最近的一条街道,江允见街上忽地人头攒动,猜想是长姐江卓就要来了。 江卓回朝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自她将劣兵案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后,很快便接到了江修远准她回朝的手书。 她是皇帝的独女,大殷唯一的公主,亦是百姓心中的女战神。因此,她回城这日,京城的百姓们几乎都探出了头,想要一睹江卓的风采。连傅纤纤也挽起程芙的胳膊,走到了铺子外。 然而江卓身骑骏马一路疾驰,无心接受百姓们倾慕的眼光,直到她一眼发现站在路边的幼弟江允,才放慢了驭马的速度。 江卓两年未归京城,没想到弟弟的个子窜得如此之快。她朝江允颔首,示意他跟上自己,朗声道:“走!” 江允顾不及与程芙道别,立刻吹哨召来自己的马,翻身跃上马背,跟随江卓的背影纵马而去。 “小芙,那就是永宁将军,好威风啊!”傅纤纤双眼放光,毫不吝惜对江卓的钦佩。接着,她又觉得江允骑的白马甚是眼熟,尤其是马尾巴上的那一抹棕,于是追问道:“那位俏郎君又是谁?怎么将军一唤他,他就跟着去了?他的马,怎么如此眼熟?” -- 第31页 程芙摇摇头,挣脱师妹的手进了里屋,独留傅纤纤一个人伫立在门外。 长乐大街很快恢复如常,可傅纤纤的圆眼睛却越瞪越大,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朝屋内高声喊道:“那是本姑娘喂在山庄的小马!啊!!!” 江允的马从小由傅纤纤喂大,比不上江卓的战马骁勇善奔,他连连叫了几句“长姐”,才终于在快到天牢时追上了江卓,不由埋怨道:“长姐,你跑这么快,也不等等我!” “我急着查兵器的案子,事出紧急,耽误不得。”江卓下了马,细细端详许久未见的弟弟,感叹道:“你长得真快,已经跟我差不多高了。” 可是有人嫌弃他矮! 江允僵硬地笑了两声,又道:“你不先去见父皇?” “我回京是为了查案,不是为了见他。”江卓冷声回答,她十年前逃婚时,与父亲江修远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当时江允仅有六岁,不了解她对父亲的感情倒也正常。 江允听出长姐的不悦,便不再追问了,而是拿出程芙交给他的信笺,递进江卓手中,道:“朱雀县的仵作、县令和你营中的副将所写的手书,我想你提审犯人之前,要先看一遍这些。” 江卓狐疑地拆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其上所书的内容。这两封加盖了官印的手书可做有力的证据,与她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但她仍问道:“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嫌犯’是我的恩人,二哥谋反,我流落云州,受过她不少照顾,认识了几个她的同门。长姐,你可要用刑?” “不必。” 看守天牢大门的狱卒迎了上来,他认得前些天才来过的江允,却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江卓,于是抱拳行礼,道:“小殿下,您今日怎么又来了?您旁边这位是?” “你之前来过?”江卓回头盯着弟弟,诧异地询问。 “她是我的,恩人。”江允答完便岔开了话题,向狱卒说道:“这位是我姐姐。” 狱卒恍然大悟,只恨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您二位里边请,劣兵案的犯人就在里面!早上刑部的尚书大人来过,现在您二位又来了,我们小小天牢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在前方提灯引路,拐过几个弯,便到了关押裴雁晚的牢房。 江卓扫视一眼卧在草席上小憩的女子,不等狱卒开口介绍,便拂袖转身离去,只扔下一句:“我要提审她,带她来审讯室!” 她的话惊醒了雁晚,待雁晚揉开惺忪的睡眼时,狱卒已经打开了门锁,而江允正站在门外,担忧地望着她。 雁晚眯起凤眸,狐疑地看向江允,笑道:“干什么?我要上刑场了,你来给我送终?” “这时候了还开玩笑!”江允迈进牢房,走至草席前屈起膝盖,严肃道:“我不会让你上刑场的。” “小殿下,公主在审讯室该等急了。”狱卒见江允颇有要和犯人亲厚攀谈的模样,差点傻了眼,赶紧出声催促。 “知道了,这就去。”雁晚把长发束在后颈出,跟随狱卒快步往审讯室去。 天牢的审讯室为了营造低沉的气氛来给犯人施压,在昏暗的密室四角各点一只蜡烛,受讯的椅子背后更是放了一大盆烈火。 无论是忠臣良将,奸佞鼠辈,还是驸马爷、探花郎,都曾坐过雁晚此刻坐着的这张椅子。江卓就坐在雁晚对面,两人双目相对的瞬间,仅凭眼神,居然分不出谁才是阶下囚。 而江允立在江卓身侧,为审讯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紧张不已,仿佛他才是受讯的那个人。 江卓清清嗓子,道:“我们不耽误时间,我只有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第一个问题,澄意山庄今年铸造的剑器,剑柄纹何纹样?” “四朵半祥云。” “前年三朵,去岁四朵,为何今年是四朵半?” “剑庐总管一时兴起。” 数量不对! “队伍何日出发?当时青州至云州一路无雪,按正常脚程,队伍何日到青州营?” “九月二十出发,九月三十可至青州。” 时间不对! “领头人是?” “澄意山庄弟子,张玄。年年如此,将军您不认识?”雁晚觉得江卓的这个问题非常奇怪,张玄年年带队北上,江卓怎会询问领头人? 是按审讯流程正常询问,还是意在别处? 江卓拍响审讯桌,激起灰尘阵阵,甚至惹得烛火也跟着跳动,她横眉怒道:“本将不曾见过什么张玄!贵山庄来的十六人中,无一人是熟面孔!” 这不可能!雁晚亦是蹙起眉毛,莫非是江卓在诈他?还是说,北上的十六人,连那一千把剑一起,都被人调了包! 对坐的两名女子再次对视,而事情的真相,也在这一瞬间水落石出! 按两封手书所写,县里的药农进山采药时,竟从地里挖出了一只人手,手上还有烧伤的疤痕。他吓得惨叫连连,马上报了官。 接着,县衙便在药农挖出人手出挖出了另外十五具尸体,以及无数把剑器,剑柄上皆纹有四朵半祥云。而青州营接收到的劣等兵器上,刻的祥云居然是整整五朵! 仵作验尸之后,断定这些被埋进土中的尸体已死了五日之久,身死的那天,约莫就是九月二十五左右。那么,九月三十江卓见到的那十六个人,到底是谁?! -- 第32页 雁晚的心扑通狂跳,她看向江允,而少年也望着她。她按着桌沿,指节用力到泛白,低声试探道:“我的同门兄弟姊妹……不在人世了?” 江允不忍告诉她答案,他与张玄有一丝微小的交情,想来与另外十五个山庄弟子也应曾有数面之缘。 “江允,你回答我。”雁晚难以置信地追问,那样活生生的十六个人,怎会变成冰凉的尸体!她不敢相信! “雁晚,我今日见了程芙。她说你的同门们,已经被带回云州安葬……你不要太难过。”被雁晚第一次唤起大名的少年捏紧拳头,慢慢道出残忍的真相。 江卓此刻与雁晚感同身受,她也有过死在战场上的同袍,切身明白生者的摧心剖肝之痛。她清晰地看见雁晚眼底的水光,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雁晚手背上轻轻掠过,作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抚:“我向你许诺,定不让他们枉死。何况此事关乎边境安危,我定义不容辞。” “我认识张玄,而那日易容成‘张玄’的人技术太过拙劣,因此我当时便有所怀疑。我向父皇呈递的书信里明确提到,因疑团重重,故而只需先押送一个人回京即可,没想到……押回来的居然是小允的故人。” 这话说完,江卓抬头看了一眼江允,只看到弟弟凝望着对面快要流泪的女子,满脸情凄意切。她恨铁不成钢,于是便怒道:“小允,你先出去,我有话和裴庄主说。” 江允却坚定地反驳,沉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雁晚于悲痛中生出许多恼怒,她剧烈地咳嗽几声,居然厉声道:“滚出去!” “……”江氏姐弟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做姐姐的因初次见到雁晚的脾气和胆量而吃惊,做弟弟的则是没想到雁晚会突然恼火。 江允惘然若失,匆匆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这话不是说给江卓听的,而是说给雁晚听的,两名女子都心知肚明。 见弟弟把审讯室的门关上,江卓终于开了口,道:“我听闻刑部尚书早晨来过,他铁面无私,可有对你用刑?” 雁晚扶着额头,显然还沉浸在悲痛中,便低声答道:“我的师母曾救过他的性命,为此还身陷囹圄。尚书大人是知恩图报之人,不曾对我用刑。” “我父皇只有三个儿子,如今死了一个。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皇位不会传给老大,那么就只剩下小允。”江卓见雁晚抬起了脸,又接着说道:“我朝历来不限制江湖门派的发展,你可愿动用你的力量,助小允登基?” 天窗里骤然吹进一阵风,几乎要把烛火吹灭。雁晚的发丝随风而动,遮住她的半张脸,她干笑几声,似有什么话想说。 江卓站起身,踱到雁晚背后,道:“不用担心,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以自己的血脉起誓,不因你的话而迁怒你,包括你的门派。” 雁晚也站了起来,禁锢在她身上的锁链随之叮咚作响。她比江卓高上一些,需要略低眼眸,才能与江卓对视。她扯出一个笑容,把千头万绪都融进自己深邃的眸子,低声道:“将军,我钦佩你的志向和勇气,并以你为榜样。恕我大不敬之语,将军,我若真有本事助江允登基,何不自己来做这个皇帝?” 江卓不动声色,力图把所有心绪都掩藏起来。但又一阵风吹进来时,她看见了雁晚黑色眼珠里映照出的那个自己。 她身负皇族姓氏,流着皇族血脉,手掌兵权,她何不自己来做这个皇帝! 审讯室里沉寂良久,江卓才笑道:“我早有此意。” 作者有话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宝,我又更新啦,乖巧求评论! 下次再也不写要探案的剧情了,压根不会写,差点把我自己绕进去。 昨天左手腱鞘炎有点复发的嫌疑,今天戴着护腕码的字,明天要是还疼就贴请假条啦。 【江卓:哈哈哈我早就想当皇帝啦! 小允:快!皇位传给你!我要跑路QAQ!】 第18章 、殿下 江卓率先出了审讯室,却未与弟弟做过多的寒暄,她道了一句自己要进宫见皇帝,便匆匆离去了。由她做主,把裴雁晚放出了天牢。但由于不能完全排除劣兵案与澄意山庄的关系,故而若有需要,她及刑部随时可能再提审山庄的任何人。 雁晚走出审讯室时,江允正站在不远处等着她。她停下脚步望去,少年即使置身昏暗无光的阴影里,也仿若有光芒万丈。 但在少年眼中,闪闪发光的那个人是裴雁晚。 狼狈的女子思绪万千,她既难以从同门的死讯里自拔,又不能忽视守着自己的江允。她为此无法从少年澄澈的眼神里揣摩出什么东西,只有强颜欢笑道:“你真的在等我。” “你去哪里,我跟着你。”江允为停滞在雁晚眼眶的泪水而哀痛,他走近眼中含泪的女子,将她轻轻搂在怀中,颤声道:“不要哭了。” 他从前在雁晚的脸上见过愤怒、张扬、喜悦,独独未曾见过雁晚失落甚至流泪的样子。原来裴雁晚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并非天神。 雁晚没有抗拒江允的拥抱,明明豆大的泪珠就打在少年肩头,而她却不肯呜咽出声:“我该和他们一起去,我若同他们一起,他们就不会死……是不是?” 死去十六个人与她有多年同门之谊,唤她一声师姐或师妹,更有亲近者曾拉着她的裙角喊她的小字,怎会在短短一个月里忽赴黄泉? -- 第33页 “不怪你,雁晚,这不是你的错。”江允触及到雁晚身上单薄的囚服,便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女子身上。他轻拍雁晚的脊背,感受着雁晚的每一次的呼吸,每一颗滴落的泪水,这一切将他的心扯地疼痛不已。但他也清楚地明白,若论起伤痛之情,他远不及雁晚的十分之一,他唯有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做雁晚此刻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雁晚终于抬起红肿的双眼,往后退了半步,离开了江允温热的怀抱。她痛心入骨,将泪水擦干后才低声恳切道:“我要去找我姐姐。” 孙妙心是她是义姐,也是她的心乡。雁晚曾窝在姐姐怀中撒娇嬉闹,如今突逢变故,京城里最亲的人便是姐姐,她理所应当地想回到姐姐身边去。 “我带你去。”江允见雁晚稍稍平复了情绪,自己心底的阴霾也略散去一些。他未等雁晚反应过来,便拉起了雁晚的手,领着她从昏暗天牢朝外奔去。 天光倾洒在两人头顶,雁晚惊愕地看着少年清俊挺拔的背影,任由他将自己牵引出这座囚牢,仿佛是要奔赴一场逃亡。 她与少年初见时,还曾开过少年身量年轻,不如自己高的玩笑——江允是什么时候长到这么高的? 江允带着雁晚上了马,他感到雁晚将额头抵在他的背上,竟忘了要怎样握马缰绳。他微微侧过头,确认雁晚坐稳当之后,终于驱马前进,朗声道:“走了!” 入冬之后,万物枯萎,慈幼坊门前的半百银杏树也脱光了叶子,光秃秃地挺立在孩子们中间,任一群幼稚小童围着自己玩耍。 江允策马直至孙妙心家门口,他唯恐雁晚因为失去手足的痛苦而失神,会不小心跌倒。因此他下马后便伸出了手,欲把雁晚也搀扶下来。 “不用,我自己可以。”雁晚又想起自己在狱中冒出的那个令自己惶惶不安的念头,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否因为自己的大胆自信才滋长。 但待她从悲痛中稍微脱身,她便能更加深深明白,若江允真的如她所想,那她必须遏制。 于是雁晚忽视了江允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孤身跃下马,并解开江允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递还给它的主人,坚定道:“我们就此别过,您请回吧,小殿下。” 若说雁晚拒绝江允的搀扶只是在江允脸上轻轻扇了一掌,那么这刺耳的称呼则无异于以利剑贯穿了他的身躯。 “你唤我什么?雁晚,你叫我什么?”江允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他为裴雁晚交付喜悦与哀乐,居然只换来一句“就此别过”与“小殿下”? 原本正在不远处嬉闹的孩子们见一男一女伫立着,好奇心油然而生,纷纷跑过来把雁晚与江允围住。有一个眼尖的小女孩认出了雁晚,知道这是孙妙心的妹妹,于是便砰砰敲起孙妙心的家门,嘴里叫嚷着:“孙管事!你的妹妹来啦!红红认出了管事的妹妹,红红要吃糖葫芦!” 屋里的孙妙心听到声响,将门一开,便看见了身穿囚服的雁晚和“黎允”僵立着,而慈幼坊的孩子们则围着两人嬉笑打闹。孙妙心见到妹妹形容憔悴,心疼不已,立刻冲过去把雁晚抱进怀中,不停问道:“怎么了,亭亭?是不是受了好大的委屈?你告诉姐姐,你有没有事?” 雁晚摇摇头,抬手揉了揉孙妙心红肿的眼眶,柔声道:“我没事,阿姐,我们进去吧。” 她仿佛完全无视了江允,撂下这话便自顾自进了屋。而孙妙心虽不知妹妹和江允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出雁晚不愿多看到江允。她只有朝江允微微点头,作临别的示意,便转身跟着雁晚匆匆进了门。 孩子们依旧围着江允大喊大闹,而江允却无心回应。他攥紧雁晚方才递给自己的绸衣,胸腔中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令他浑身的神经感到刺痛。 “哥哥,红红记得你,你今天有没有给红红带好吃的哇?”红红扯扯江允的衣服,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大哥哥。 而大哥哥恍若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木讷地扶着孙妙心家门前的台阶坐了下来。孩子们觉得无趣,纷纷散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落山,孙妙心家的门才终于再次打开,江允猛一回头,看见的不是一身劲装的雁晚,而是穿着粉红色长裙的雁晚。 雁晚自己的衣服留在天牢中,来不及带出来,她身上这件长裙是孙妙心的,只能垂过她的小腿肚。她洗完了澡,小憩一觉,已经准备去长乐大街的脂粉铺寻程芙与傅纤纤了。她自知往事已矣,若继续颓废,便是亲者痛仇者快,难以揪出幕后的施计者,不能为同门雪恨。 ——可是江允怎么还在这里? 于是她叹一口气,道:“小殿下,你该回去了。” 江允几乎要为雁晚的话流出泪,他站起来走到雁晚跟前,屏住呼吸问道:“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江信之。”雁晚束手无策,她向来恣意妄为,喜厌分明,却在面对江允时,不知该把江允往哪边推。她看清自己的心,现下的纠结在当初面对秦渊时,居然一刻都不曾出现过。 “信之,你是皇帝的孩子,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要再异想天开了。”雁晚理好自己的袖口,又缓缓道:“我感激你送我的剑和簪子,感激你在天牢对我的照顾——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江允强行忍下剖心之痛,背过身去强颜欢笑道:“是我一厢情愿,不小心越界了。我快年满十七,可以出宫立府。以后江湖路远,你若有需要,只需一封书信,天涯海角,我必来寻你。” -- 第34页 夜深之后,江修远命人传幼子前往太极殿。 江允赶来的路上被风沙眯了眼睛,当江修远问起他为何眼眶发红时,他便如实相告,江修远却不信。 老皇帝这些日子身体好转,不再像先前那样缠绵病榻,他约江允于太极殿前赏月,二人对立而坐。 “父皇这么晚找儿臣,只是为了赏月?”江允推拒了父亲递过来的酒,道:“儿臣才十六岁,不会喝酒。” 江修远笑而不语,他饮下杯中玉液,观察着儿子的神色,道:“你再过几个月便年满十七,到时候就能出宫立府,现在喝杯酒也无妨。府邸一立,接着就是娶王妃。你的府邸想定在哪里?公主府旁的宅院可好?” “儿臣不想留在京城。”江允脱口而出,这等荒诞的答案,把他自己都吓得一惊,何况是皇帝?可他在江修远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惊讶,仿佛江修远对这个答案早有准备。 江修远不再试探儿子的心思,而是直言道:“你长姐今天进宫,说前几日被关进天牢中的姑娘虽相貌平常,但心有沟壑,不是凡夫俗子。” 他见儿子身体紧绷,便继续往下说:“你现在想去哪里立府,想喜欢哪个姑娘,父皇都不管你。父皇只管你几年之后身在何处,又要娶哪家的千金。” “父皇……”江允惴惴难平地看着与自己不算亲近的父亲,迟疑地唤了一声。知子者莫若父,纵使他与父皇的关系平平,但父皇还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浅尝一口辛辣的酒,随即就被酒呛到,剧烈咳嗽几声。 江修远拍拍江允的背,为儿子抚平喉咙中的刺激。他与明德皇后的婚姻以悲剧结尾,为此他希望儿子能在婚姻中得到一些慰藉。但他是皇帝,对江允给予厚望,他需要自己和江允都做出妥协。 于是老皇帝望着天边的冷月,沉声道:“一个寻常人家的平民女子,能做你的妾室,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江允也望着夜空上高悬的月亮,月色柔和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必定也映照着远处的的雁晚。他替江修远斟满酒,在心中暗道,绝不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作者有话说: 【女鹅:我呸!】 第19章 、景王 下起初雪的时候,乔岱将十六位同门带回了云州。 既然已魂断他乡,当然该回归故里。 十六人的年岁不一,既有而立之年的女人,也有未及弱冠的男子。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都在心底把澄意山庄当做“家”。山庄将他们的佩剑投入剑庐,熔炼成牌位,摆进了祭灵楼。 待裴雁晚与程芙、傅纤纤三人回到山庄时,见到的便只有十六座新铸成的铁牌子。三人为故去同门上了香,便打算各自散去。她们各有事情要处理,没有时间再沉溺于悲痛之中。 劣兵案已经全权交由刑部审理,由于事涉重大,京中甚至派了钦差奔赴青、云两州,其他人无权再插手。 傅纤纤还记挂着她被江允骑走的马,便倚在程芙身上打探,那日进了脂粉铺的锦衣公子到底是谁。 程芙费了好大劲,才将傅纤纤从自己身上拽下来,她旋即便以足尖点地跃身而起,轻功略一腾挪,借树稍头作发力点,身轻如燕地飞远了。 “……她什么意思?晚晚,芙芙她到底什么意思?”傅纤纤大失所望,她个子矮小,又爱粘人,非常喜欢手脚并用往人背上爬。 见程芙残忍地抛弃了她,她便换了个狩猎对象,转而去折腾快步前行的雁晚:“晚晚,你告诉我,那位俏郎君到底是谁?我的宝贝马儿到底还能不能要回来……” 雁晚了解傅纤纤,傅纤纤不是在意“俏郎君”,而是在意被俏郎君骑走的白马。她拦住傅纤纤意欲往她身上爬的举动,道:“对不住,我以为那是山庄的马,才让他骑走的。但你手里有七八个赚钱的铺子,还有年年丰收的田产,那么在意一匹毛没长齐的马做什么?” 傅纤纤急了眼,涨红小脸要同雁晚争辩:“我养大的小马,那就是我的亲人,说句亲女儿也不为过!更何况,我的马是‘雪中一把灰’的千里马,你知道值多少钱吗!” 她是云州一商人的女儿,继承了母亲做生意的头脑。前几年她的母亲积劳成疾,最终病逝,便将铺子与田产全部交给了女儿。傅纤纤从此积蓄渐丰,对赚钱的热爱远胜于他人。 雁晚听到这里,恨不能也同程芙一样发动轻功离去,但傅纤纤已经拉住了她的手来回摇晃,令她无法脱身。她万般无奈,但又已经与“俏郎君”“就此别过”,于是只能哄道:“等我再攒些钱,赔你一匹便是。” “啊,你不是得了周师姨的准许,过完新年便去四处游历,与人比剑较量了?到时候还要花钱,哪来的钱攒起来?还有还有,你到时候满天下地跑,咱们山庄怎么办?芙芙替你管?还是周师姨替你管?总不能是岳知节吧?” “不要你多操心,快闭嘴!”雁晚因傅纤纤太过聒噪,难以抑制住心烦意乱,这也令她终于横下心挣开傅纤纤的手,嗖的一下以与程芙同样的方式飞身离去。 “……” 金色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傅纤纤身上,她气急败坏,只能在空无一人地竹林中愤愤跺脚。 裴雁晚的庄主之位不是周照凭师徒感情硬要塞给她,而是她自己赢来的。 -- 第35页 一年多以前,周照旧疾复发,自觉管理山庄事务力不从心,于是便办了一场较量,门中任何人都可参赛,最后的胜者承袭庄主之位。 澄意山庄人才辈出,有的人是奔着庄主的名头,有的人则单纯是为了与同门高手较量——雁晚是后者。 她本无意于做庄主,打算若能进到决胜局,便会故意败下阵。但当她握住剑的时候,心境忽地一变,既然手中握剑,便不能故意输阵,她必须要赢! 于是在与岳知节的决胜局中,雁晚以绝对的实力差距压制了对手,赢了岳知节三招,也赢下了下一代庄主的位子。 澄意山庄恰好需要一个她这样的天才,作山庄在江湖上的象征。 然而她天性厌恶被束缚,“庄主”无异于把她捆在了澄意山庄这一方寸之地。好在山庄分工明确,各项事务在山庄建立之初便定了由专人直接负责的传统。因此雁晚需要做的更多是统筹,不必面面俱到地管到每一处,这也为她不久之后就去四处游历的愿望提供了可能。 她要做剑客里的翘楚,不能只留在云州,应该放眼天下。 新春将至,云州被雪打扮了银装素裹的模样。于是,数只信鸽也自大殷各地回到了澄意山庄,在万物寂静的冬季里结束了它们一年的任务,也带回了各地的闲闻轶事。 与雪一同而来的,还有北方雪灾致使民不聊生的消息。 雁晚要去藏书阁看这些消息,自然要遇到岳知节。她与岳知节互无好感,本以为此行又要受挖苦,却不想岳知节居然直邀她比剑。 “与我比剑?”雁晚觉得莫名其妙,自一年多之前岳知节输给自己后,两人便再未交手,岳知节怎么今日突发奇想? 岳知节解开身上的大氅扔到一边,提剑便往前冲,轻蔑道:“来,你我许久没有较量,你来看看我进步了多少。” 雁晚措手不及,将剑一横格挡住岳知节突如其来的进攻,连连后腿几步,才发力拆解了岳知节的快攻。 两人师出一门,用剑的风格却大相径庭。岳知节不仅人像狡猾的狐狸,连剑招也让人眼花缭乱。他的一些招式在别人眼中实属画蛇添足,但由他自己运用起来,反而成为了迷惑对手的障眼法。 岳知节躲开雁晚迎空刺来的一剑,眯眼笑道:“天下雪了,小庄主也不穿厚一些?” “我不冷,多谢你关心。”雁晚的剑招行云流水,凌厉迅捷,三两下便让岳知节只顾防守,难以使出进攻之招。 可岳知节并非等闲之辈,他快速调整了姿态,又道:“我听闻北方雪灾,朝中派了位王爷前去扶助灾民。” “端王?他野心勃勃,事事都想赶在前面。”雁晚口中不假思索,手上利剑果断地破开了对手的虚晃一记。 岳知节“呵呵”笑了两声后,便立刻收敛起悦色,细长眼眸里绽出精光,温言细语道:“不是端王,是景王。” 景王? 哪里来了一个景王? “别分神!”岳知节抓住雁晚恍神的瞬间,猛地出剑刺向雁晚右手,他这一剑几乎使出了全力的速度,竟真的在雁晚手臂上划出一道浅而长的口子。 岳知节见雁晚因疼痛而本能地扔了剑,连忙归剑入鞘,上前查看雁晚的伤势,在剑伤处轻轻一抚,作痛心疾首状,道:“哎呦,小庄主,对不住,我出手太重,竟伤到了你。” 而雁晚也万万想不到,一场普通的比试居然会见血光。她拒绝了岳知节的“善意”,怒目横眉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剑客比试有直接伤人双手的。” 对于剑客来说,握剑的手便相当于生命。若非生死对手,非要分出高下,何至于伤人双手? “我出招太急,来不及收手。”岳知节因雁晚对自己的抗拒,也不再热脸相迎,而是重新端起了惯用的笑容,道:“不过,你也有错。今日若是生死关头,那你方才的分神,已经能让你命丧黄泉了。小庄主,可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教训?” 他心中澎湃万千,既是为了雁晚今天的败阵,也是为了雁晚从自己这里学到的“教训”。 一个女人,怎么能踩在他的头上!他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证明自己才配得上万人的景仰,证明当年输给裴雁晚的那三招,不是因为他技不如人,而是因为他的一时疏忽! 雁晚暗骂岳知节的卑鄙和惺惺作态,不想再多给他一丝眼色,捡起剑快步进了藏书阁。她用袖口的衣物止住了伤口往外渗出的血,思索着大殷何时多了一个“景王”。 莫非,是江允? 她在近日的信笺里一目十行地挑选,终于选中了自己想看到的。 原来北方暴雪导致雪灾,三皇子主动请缨前往赈灾,皇帝欣然应允,并破格提前加封小儿子,定了“景”字做封号。 雁晚还记得天牢审讯室里与江卓“大不敬”的话,若论起野心,江允的哥哥姐姐远胜过他,他怎会转了性子,主动担起这个责任? 忽地,有人从背后打断了她的聚精会神的思考。傅纤纤娇俏的声音响起,雁晚长叹一口气,暗道不妙。 傅纤纤对雁晚一时疏忽,致使江允带走了自己心爱的小马一事耿耿于怀。她为此隔三差五地来找雁晚“请教”剑法,却因实力不济屡战屡败。 今天,她居然找到藏书阁来了。 -- 第36页 雁晚乐意与傅纤纤比剑,但十分抗拒听傅纤纤无止境的唠叨。她因自己在“丢马”一事里也有责任,才忍下了傅纤纤的纠缠,蹙眉道:“我俩现在就去马市,我给你买匹新的,你以后不要再折磨我了,行不行?” 傅纤纤笑逐颜开,推着雁晚便往外走。她的声音如百灵鸟一般悦耳,且因为大好的心情更加高昂,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我的好晚晚!” 山庄不在云州的主城区,而是在郊外。姐妹俩因为下雪路滑没有骑马,代以步行,一路上还能欣赏雪景。 “晚晚,这是快开张的新武馆吧?” “晚晚,这是我家卖古玩的铺子,你要是喜欢古玩,就来找我买。” “晚晚,你……” 傅纤纤的话怎么如此多! 雁晚忍无可忍,她抓住傅纤纤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好妹妹,你让我的耳根子清净点好不好?” “哦,哦。”傅纤纤脸上立刻布满了愁云,她怯生生拽着雁晚的臂膀,指着不远处的一处豪华宅子鼓起勇气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给你讲,看到那个人进人出的宅子没有。那是新定的景王府,等景王从北方赈灾回来,就会住进去。我朝从来没有亲王之藩的先例,咱们云州又不是繁荣富饶的地方,景王来云州做什么?” 傅纤纤说第一个字时,便做好了承受雁晚的怒意的准备。但当她说完,雁晚却没有任何动静,便使她疑惑地抬头打量。 雁晚神情冷漠,双眼却盯着写有“景王府”三个字的牌匾,长长出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在评论里选几个小天使发小红包叭,如果有人评论的话! 第20章 、新春 腊月三十晴空万里,山庄里有家可回的弟子早些天为祭灵楼的先辈、同门们上完香,便陆陆续续离开,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几十号“无家可归”的人留在山庄里过年。 岳知节博学多才又写得一手好字,年年都要写上那么几十副对联,张贴到山庄各处。他今年照旧给雁晚也送了一副过去,贴或不贴全凭雁晚的心意。 “来,今年的春联,祝你新年健康快乐。”岳知节将颜色喜庆的春联递进雁晚手里,漫不经心道:“小庄主可有听说,这几日天公作美,北方没有下雪,沽阳的灾情缓解了许多,真是件好事。” 春联上的文字祈求来年平平安安,雁晚就算不准备贴在门前,也没必要在此时与岳知节过不去。她接过春联,致谢道:“多谢你的春联。我的消息不如你灵通,若没有你来告诉我,我自然不知道灾情的事。” 岳知节点点头,不仅毫无离去的意思,反而继续与雁晚攀谈:“朝廷也是看年节将近,想让百姓们过个安生年,所以腊月底还在勤勤恳恳地忙,景王还为此摔坏了腿。” “景王?摔坏了腿?”雁晚神色如常,心中却不禁担忧江允的近况。她上次为了江允而在岳知节面前分神受伤,此后便更加警惕岳知节的一言一行,生怕他悄悄地给自己下套。今日她强行压下眉头的忧虑,仿若无事发生。 “那可不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景王府又要空置许久了。”岳知节见雁晚无动于衷,便将话锋一转,又道:“你手上的伤口好了吗?有没有找许大夫看过?” 雁晚警惕地瞥了一眼笑容款款的男子,索性撸起袖子将痊愈的伤口露给岳知节看,道:“一点小伤,现如今已经全好了,我懒得去寻许大夫。您若是没什么事,就去忙您的吧” “呵呵,你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便安心了。”岳知节轻拍几下手掌,表示对雁晚的祝贺,便带着院落主人的逐客令翩然离去。他答应了年幼的师妹师弟们要一起去山庄门口放鞭炮,可不能迟到。 雁晚再看手中红火喜庆的春联,暗赞岳知节的字确实力透纸背,如游云惊龙,相对她自己的字来说,可谓云泥之别。 但比起春联,她更在意江允的事,江允兴冲冲跑到沽阳去,还为此摔断腿,是为了图皇位?可照江卓的话,若江卓不抢,皇位迟早得落在江允头上。莫非江允已经察觉了江卓的心思? 她不会读心,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但手中祈求平安的春联,还是贴起来吧。 除夕夜对雁晚来说,总是充满荒诞的色彩。 曾经在慈幼坊过节,她领着几个小孩子无意间把孙妙心最喜欢的衣服烧了个洞,那年孙妙心梨花带雨地过完了腊月三十。 前年除夕雁晚喝多了酒,竟在后山的一块大石头上睡了半晚,随后便发了三天高烧。去年除夕周照心血来潮要试徒女的剑法,引来众人围观,厨房的饺子无人看管,竟全部煮破了皮。 今年她只想好好过个年,贴完岳知节给她的春联便直往师母的住处奔,下定决心要同师母一起守岁。 周照畏寒,屋里非要暖融融的才能令她感到舒适。换作旁人一进来,便会立刻解件衣服来对抗这种过度的温暖。 “还没到中午,你怎么就来了?”周照等不及大年初一便换上了新衣服,深蓝色的绒袍把她的脸衬托得更无血色。 绸庄的伙计再三建议暖色才衬她,她却坚定地选了更为喜爱的深蓝色。 “今天我闲得很,早点来陪您,您还不乐意。”雁晚贴着周照坐下,与师母紧紧靠在一起,弯着眼眉道:“我来帮您写春联呀。” -- 第37页 “就你那一手烂字,别给为师丢人了,岳知节早给我送了一副过来。”周照不以为然,她牵起徒女的两缕长发,笑道:“为师来给你编小辫子,祝你的剑法来年像辫子一样,节节高升……” “……师母,好像没有编辫子能节节高升的说法。” “为师说有,那就是有!不许顶嘴。”周照轻轻一掌拍在雁晚后脑勺,假意呵斥,实则面色带笑,没有一毫怒意。 雁晚不再说话,任由周照在自己头顶上随意折腾。 此番折腾的时间太久,直到她因屋内的暖意而昏昏欲睡时,周照才满意地鼓掌,宣告自己的大作光荣问世:“为师今天的手艺不错。” 雁晚对着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只见周照为她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发丝一丝不苟地被收拢在了一起,便好奇问道:“这叫什么髻?” 周照略一沉思,收回了语气里的所有喜悦,道:“不知道。小的时候我母亲常给我梳这种髻,我没问过名字。” 她的亲人死于非命多年,凶手成谜。雁晚的话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屋中原本的暖意好像瞬间便消解了。 “徒女说错话了。”雁晚起身,满怀歉意地抱抱失落的女人,道:“您还有我呢,我永远陪着您。” “你年纪轻轻不去想着怎么名扬天下,难道天天在这儿陪我?志向到哪里去了?”周照心知徒女的话是在安慰自己,但她仍出言警醒,严肃道:“等开春,我的身体便会好一些。到时山庄的事有我替你看着,你只管去找寻‘天命剑’。” “为师见过他的剑,与他交过手,输多赢少。”已经四十岁的女人拉着徒女的手重新坐回暖桌边,语重心长地叮嘱:“你虽不一定能赢过他,但对你来说,不管输赢,这是一次宝贵的历练,所以你一定要去。” “天命剑”萧连溪年近六十,剑术出神入化,定居在江南一带。他虽快到花甲之年,却从不拒绝任何挑战者。对‘天命剑’来说,不论成败输赢,若能成全对手参悟‘天命’,便是他今生积来的福气。 雁晚不理解萧连溪“参悟‘天命’”的说辞,唯有亲眼一见,才可知道其中奥妙。她低头望着周照苍白的手,回以紧紧一握。 周照见徒女忽地意兴阑珊,便想了个兴许有用的法子 :“走,咱俩出去,比一场。” “啊?师母,我今年不想吃煮破皮的饺子。”雁晚话虽这样说,却还是拿起剑跟在周照身后奔了出去,笑逐颜开道:“我今天要是赢了,您明天得多给我发点压岁钱!” 沽阳与青州相距不远,江允为青州的姐姐和远在京城的父兄都寄去了新年贺礼,这才安心地卧在塌上养伤。 江修远把暗卫司影安排在了江允身边,做幼子远行的护卫。司影生得高大而纤细,往江允榻前一站,几乎挡住了一半的烛火。 江允无奈地后仰倒下,埋怨道:“司影,你挡着亮,我没办法看书了。” 司影闻言,立刻撤了身子,让大半天光倾泄进屋中。他沉默寡言,在皇帝身边时便秉承着“能不张嘴便不张嘴”的天性,如今跟在景王身边,反而要日日陪着小主人说话了。 他酝酿了一下言辞,淡淡回应:“属下是来给您送除夕夜的饺子的……王爷,这已经是县令家中最好的房间了。” 江允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哪里是在嫌弃房间不好?他是嫌司影挡了他的光! 司影见江允陷入沉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江允不悦,他当然不愿意得罪小主人。 但他知道江允天生好脾气,全然没有架子,私下里常以“我”自称。于是他便觉得江允与性情古怪的皇帝不一样,哪怕他说错了话,也是能拗回来的。 因此,司影又道:“王爷,等您养好身子,回了云州的王府,都快开春了。”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江允的脸庞忽地染上春光与悦色,他将书挡在脸上,不让司影看见,笑着说:“嗯,王府都收拾好了吧?” 司影先是点点头默认,随即意识到江允的脸上蒙着书,看不见自己的“默认”,便开口回答:“收拾好了,牌匾都挂起来了。” 江允为此更加喜悦,既然挂起了牌匾,那她会不会看到? 几日前他去灾情严重的地方巡视,竟一时失足,从高处跌落下来,为此伤了骨头。他本以为“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足足在床上躺够三个月才能起身,大夫却说他伤势不重,一个多月即能起床走动。 他原本灰蒙蒙的心为此立刻恢复了生机活力,如今灾情大有缓解,而他也快回到云州,回到她身边去,不禁心情大好。 江允伸出臂膀,示意司影把自己扶起来,问道:“饺子是什么馅?” “韭菜鸡蛋,猪肉白菜……厨娘每个味道给为您捡了些,您快尝尝吧。” 江允艰难地撑起身子,喂了一个饺子到口中,果然美味。他喜笑颜开,无心地向司影道:“从前我在宫里过年,大哥总是骗我,说他吃到了包有铜钱的饺子。他一说,我就信,急得我直哭。” 司影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默默地干笑两声。江允知道他不善言辞,便吩咐他不用陪自己守岁,早些歇息便是。 司影点点头,待江允吃完饺子后收拾完碗筷,便无声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 第38页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天命剑”萧连溪参悟天命的梗我得再想想() 明天就能写文案里的“不是情郎”啦,我好开心!!!! 第21章 、不是情郎 春分那天,裴雁晚见到了“天命剑”萧连溪。萧连溪年近花甲,白发远多于同龄人,但他的身姿如劲松般挺拔,未显疲态,面容上隐约可见从前的非凡品貌。 萧连溪在江南买了一个大院子,在其中辟出一个园子专门做擂台,甚至连观赛的桌椅板凳都一应备齐。上门找他挑战的人络绎不绝,雁晚混在其中,终于在黄昏时分开始了对阵。 雁晚在台下观赛时,便觉得萧连溪的剑招直来直去,白纸一般干净纯粹地展现在对手眼前。她甚至发现了萧连溪的漏洞破绽,且前来挑战之人并非碌碌平庸之辈,想必与她一样也能发现萧连溪的弱点。 但为何这些人一旦开始与萧连溪交锋,就会失了分寸,如同迷失在雾中? 待雁晚接过萧连溪的第一剑,她才犹如醍醐灌顶。在看客眼里,萧连溪的招式平平无奇,甚至破绽频频,但人一旦拿起剑,与萧连溪成为对手,便会明白为何他会得到“天命剑”的雅号。 “天命”,是天的意志,是上天主宰之下的万物的命运。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是人常常深陷的陷阱。 萧连溪的剑法看似无甚可圈可点,只有与其交过手,才知道被一个人牵着走是何等的恐怖。 雁晚欲一剑直刺萧连溪左侧腋下,待出剑后恍然明白,这是对手故意露出来的破绽!如此过了几十招,雁晚尚未落下风,然而就在数次进攻都被化解后,萧连溪突然发力,赢下了这场比试。 萧连溪不是一开始就展示出惊人的压制力,而是以丰富的经验应敌,待对手陷入“当局者迷”的困境,再迅捷地将其击败。 围观的人们掌声连连,赞叹这场精彩纷呈的较量。 “晚辈学艺不精,多谢萧前辈赐教。”雁晚不喜萧连溪欲扬先抑使剑的风格,她厌恶极了对手先示弱,再展露真正实力的别扭谋算,更厌恶冠在此种谋算头上的“天命”二字! 但此次失败,确实是雁晚技不如人,她虽有怒气,但也心悦诚服。 萧连溪认出雁晚的剑招路数,笃定道:“小友师出澄意山庄。” “晚辈澄意山庄,裴雁晚。” 萧连溪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小友是周照的徒弟,裴庄主。我曾与你师父交手,你的剑得你师父真传,一样的凶狠、不服输。” 雁晚回以礼貌一笑,拱手道:“晚辈从您的剑法里受益匪浅,只是不解‘天命’二字。人若信了天命,便只顾混吃等死,听命安排就行,哪里还用向上爬?” 夕阳回光返照,把最后的一抹余晖放大,再洒在萧连溪的身上。他年轻时也曾风流倜傥,策马观花,高歌纵酒,如今不得不服老,窝在这江南一隅传人剑招。 他年轻力壮时打下来的名气,如今成了别人的跳台。谁若能胜过他、惜败于他,更或者得到他的一番夸赞,那么谁第二日便能成为茶馆酒肆里故事的主角,成名在望。 萧连溪看着眼前神情倔强的年轻姑娘,他看出来这姑娘与周照的脾性如出一辙,一是真心想求剑道,不求以他的名声做跳板,二是不信命,只信自己。他广揽天下对手的目的,就在使人明白,命数不在天地之间,而是在自己手中。 他志得意满地放声大笑,道:“裴庄主这不是明白了吗!方才与你的较量,我已使出一身本事,真是后生可畏!回去吧,裴庄主!” 他的笑声爽朗,传遍院内的每一个角落,惊起树上的倦鸟。 雁晚珍惜此次江南之行,除了挑战萧连溪外,一路上还与许多另外的高手做了比试,输赢皆有。甚至还抽空去京城看望了孙妙心,路遇已经如愿做了学堂领慧的宋骄。 待她回到云州,已经是三月份了。 她一进山庄大门,程芙便逮住了她,并难得诧异道:“听说你惜败‘天命剑’,只差他五招?” “我没有惜败,我是技不如人,压根儿不敌。”雁晚许久未见程芙,很想同她亲近,便挽着她的手一同往前走,同时为毫无凭据的流言而不解,道:“这是哪里来的谣言,我有没有只差他五招的本事,还有谁比你清楚。‘天命剑’萧连溪见了谁都是夸,光我听到的,就有五六个。” 两人做了多年对手,彼此有几斤几两,心中自然有数。程芙料想凭雁晚的天赋,本次历练必定长进不少,便催着要与她比剑。 雁晚却不急,反问道:“我这么久不在,我师母的身体好些了吗?” 程芙只想与雁晚比试高低,她略一思索,将雁晚可能会问的问题想了个遍,于是快速道:“周师姨的身体好多了。劣兵案有了些眉目,查出来‘外应’是北晋,至于‘内奸’,依旧毫无线索。” 劣兵案的蹊跷之一,在于幕后黑手几乎清楚地知道一切——澄意山庄护送兵器的队伍为十六人,且领头人叫“张玄”,队伍行进的具体日程。由此种种,才能做到近乎天衣无缝的“掉包”。若非江卓多留了个心眼,便能就此瞒天过海。 另一个令雁晚捉摸不透的,是北晋为何要千里迢迢地针对山庄下手?若是想招致大殷的灾祸,何不针对咫尺相领的青州采取行动? -- 第39页 这些疑点,雁晚与程芙能想到,办案经验丰富的刑部当然也能想到。 枉死的十六人虽有外伤,但致命原因却在中毒。这样的手段和残忍又把线索了指向了远在鹤洲的“邪魔歪道”蚀火教,再加上许成玉曾在蚀火教呆过两年,刑部理所应当地怀疑许成玉便是那个出卖澄意山庄,与蚀火教和北晋相勾结的内鬼。一番纠缠后,许成玉的冤屈才被洗清,她为此气得卧床三天。 既然内奸的线索到了许成玉这里便完全无迹可寻,刑部只有先往别处查,于是便揪出来了青州营中潜藏的北晋内鬼。江卓为此勃然大怒,将营中内鬼的尸身挂在城墙上晒了半个月才放下来。只可惜青州营的内鬼对澄意山庄的内鬼一无所知,线索再次断掉。 程芙对“外应”的调查过程不算知悉,只挑了几条她觉得重要的讲出来,便将细眉一蹙,说道:“原来你那从外面捡回来的黎小公子不姓黎,而是姓江。他骗了我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你如何晓得?”雁晚毫不惊讶,既然景王府落在了云州,那程芙见到江允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更在意的是其中的过程,“他来云州了?” “三月刚开始没几天就来了云州,他说要把马还给山庄,便上了一趟山庄的门,把傅纤纤激动地吱哇乱叫。他原本还想隐瞒身份,但被他的随从说漏了嘴。”程芙语气平平,脸色平平,吐出来的话却不平平:“景王那天来先提起的不是马,而是先提起你。他曾为你铸过剑,雕过簪,在你蹲大牢的时候替你奔走。所以综上种种,我合理地怀疑,他是你的情郎。” 此话一出,雁晚终于瞠目结舌地拔出半截剑,难以置信道:“程芙,我深深相信,就算哪天有个大石头砸你脑袋上,你也是这么云淡风轻,不屑一顾。这是你的真本事。” “我没有这么夸张。只是我上次说出这话时,已经同傅纤纤笑过一轮,因此今日便不再笑了。”程芙为了表示自己不是任何时刻都“云淡风轻”,极其僵硬地扬了一下嘴角,便恢复如常,继续道: “你喜欢英俊男子,如同秦渊,但秦渊不够听话,于是你抛弃了他。景王不仅生了幅好皮囊,看你的时候眼睛里还会发亮。凭你的行事作风,肯定不会与皇室贵胄定终身,但若只是相处一段时间,也是能愉悦身心的……” 虎狼之词! 雁晚大惊,她将剑又抽出几分,解释道:“江允并非我的情郎……” “那谁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做你的情郎?”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令雁晚与程芙身形同时一僵。这声音如清冽的泉水,却被阳光柔和地暖了一遍,才顺着崎岖的山石缓缓流下,一直往雁晚心底流去。 二人并未回头,程芙默默地按下雁晚拔出一半的剑,道:“呵呵,裴庄主的警惕性有待提高。来的若是你仇人,咱俩都要死于非命。” 雁晚白了一眼程芙,回言轻嘲:“这么个大活人站后面你没发觉,你绝世的轻功学哪去了?” “哼,他找的又不是我。”程芙只顾着撺掇好姐妹,哪里还能操心背后的事。她淡漠一笑,飞身跃上院墙,道:“我晚上找你比剑,你把时间留给我。” 她说完此话,便再往空中轻轻一跃,只留下背影,很快消失了雁晚的视线中。 雁晚终于回过头去,正视阔别已久的少年。少年清俊依旧,但个子窜了一截,已经与雁晚不分上下了。 春风很和适宜地吹起来,拂过两人的面颊,让江允心神荡漾。他瘦了一些,仿佛是被风吹到了雁晚跟前,又在风里开口笑道:“说呀,谁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做你的情郎?秦渊吗?” 少年站在春日和煦的阳光里,俊美无匹,他因年岁的渐长而拔高了个子,明朗了轮廓,嗓音如同能蛊惑人心的咒语一般,轻轻又叹了一句:“雁晚,我没有不学无术。” “什么?”一直沉默在如画景色中的雁晚终于开口,怔愣地问了一句。 江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在她心中激起如此大的涟漪? “雁晚,你去年在京城醉仙楼说的话,说听闻我不学无术。”少年轻如蝶翼的眼睫轻颤着,眼神柔和如春日暖阳,“我的骑射是长姐教的,书法是母亲的侍书女官教的。回京后,我甚至还学了一些武艺,虽然比不上你,但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传闻中的那样……我想离你近一些。” 又来了一个说虎狼之词的! 裴雁晚直来直往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轰的一下撞在心上。 她背过身去,抬手遮住自己发烫的耳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恨不能把今日所有美好的春色都揽进胸怀,道:“去我那儿坐会吧。” “好,来了。”江允莞尔一笑,跟上了雁晚的脚步。 雁晚的小院几十天无人居住,窗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但院中翠竹已抽新,反而以勃勃生机将灰尘的死气比了下去。 江允见雁晚房门外贴了一副对联,他清楚地记得,去年这里还是空无一物,并不存在什么对联,于是便好奇问道:“这字写的倒好,是谁的手笔?” “岳知节。”雁晚去院中水井里打了一盆水,把桌椅全擦了一遍,甚至递给江允一个抹布,让他也帮忙擦擦。 这活儿江允曾经干过,如今再做轻车熟路。 -- 第40页 “岳知节?”江允想起来了,他跟着程芙学铸剑的时候,在剑庐里遇见过的狐狸眼的男子,便是叫这个名字。他走到门口又将对联欣赏了一遍,忿忿道:“他的字虽好,但不如我。往后过年,我帮你写春联。” “……”雁晚闻到些许醋味,为少年的幼稚而无奈,但也因此想起岳知节送她对联那日说的话来,便问:“我听闻你之前摔坏了腿,现在好了吗?” “好了,全好了。”江允见雁晚关切自己,不管她是真心实意,还是出于礼貌,都毫不吝惜地把喜悦堆在了脸上,“我刚摔下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做一辈子的瘸子,愁坏我了。” “你若成了瘸子,今天肯定不能来见我。” “好在我没有成瘸子,今日还是来见你了。”江允又是一笑,他今日与阔别许久的雁晚见面,只想把自己最好看的模样显示出来,“就算真成了瘸子也不要紧,我还是要来的。” 雁晚为这话又是心头一动,她知晓自己与江允之间的鸿沟,也认可程芙“短暂相处以悦身心”的话,但江允如此赤诚,那么她也非把话掰开了说给他听不可。 她虽不忍,但仍将指尖掐进皮肉中,提醒道:“江允,你还记得我出狱那天,同你讲的话吗?” 江允脸上的慌神稍纵即逝,却还是被雁晚捕获进眼里。他勉强勾了一下嘴角,道:“你说过你的记性很好,我也是,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雁晚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要问,比如江允如何劝动皇帝让他在云州立府,又为何要主动去北方沽阳赈济雪灾,但眼下,这些问题都被她搁置在了一边。 她与少年对视,双目含情,道:“那你可知,你我身份,如隔天堑?” 少年喉头一动,果决而坚定地回答道:“我知。” “那你可知,我爱慕无暇容颜,而人会老去?” “我知。” 雁晚百感交集,她把剑放到江允肯前,指节紧扣剑柄,道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志在手中剑,不在情爱,不能全心全意对你。” “我知。” 江允杏眸含情,望着眼前的女子,他不怕世俗眼光,不怕色衰爱弛,只怕自己连做“情郎”的机会都得不到。 雁晚别过脸去,不愿让江允看清自己的脸。若江允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她此刻便已经拉起江允的手,轻轻吻在情郎脸颊。 而她偏偏要顾忌江允的姓氏,做不到坦荡开始新的感情。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看着自己手心的纹路,喃喃低语。 她心头有千树万树的花,在云州的这个春天里得意狂放地开着。 雁晚抬起脸,神色是江允从未见过的柔和,她靠近少年,笑说道:“信之,你容我再想一日,若我想要新情郎,明天必定去寻你。” 作者有话说: 【女鹅:老娘打了二十年的直球,今日第一次被人打直球,把我给整不会了……】 “领慧”是代替学堂“先生”“夫子”的词,不是我原创的,谢谢赋予这个词新意义的友友! 我终于想起来这本的分区是言情了!今天写完甜饼心情好,在评论里抽几个宝送小红包叭! 第22章 、女儿 公鸡刚刚打鸣,一位中年妇人叩开了慈幼坊的大门。她满头的白发与四十余岁的年级极不相称,诉说着病态的沧桑。 前来开门的是昨夜宿在坊中的孙妙心,她睡眼朦胧,神思混沌,看不清妇人的长相,却在恍惚之间隐约看见了妹妹裴雁晚的脸。 孙妙心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眼前这妇人,与裴雁晚长得有五分相似! 妇人见到孙妙心脸上的惊色,便猜想她已经猜到了自己身份,于是微微一俯首,道:“我姓谢,谢泽兰。我来寻我失散的女儿。” 女儿?在孙妙心记忆里,慈幼坊收养裴雁晚的那一年,雁晚还是个一两岁的小娃娃。厨师清晨出门买菜时,发现小娃娃正孤零零坐在银杏树下大哭,便将她带进了慈幼坊。 慈幼坊当时的主管为新收养的小童取名为“亭亭”,亭亭一问三不知,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慈幼坊,更不知道父母是谁。 眼前这个叫谢泽兰的妇人,凭借与雁晚五成像的脸,让孙妙心相信了她的话,并邀女人妇人进正厅一叙。 谢泽兰在扣门时便开门见山,讲明了自己“寻女”的目的。待她一坐进正厅,茶水还没倒进她眼前的杯中时,她便又开口道:“我女儿今年约莫有……二十岁了?我们母女分散已有十八年。” “我还没问过您,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孙妙心没有立刻将雁晚“供”出来,而是先与谢泽兰周旋,“我们坊里收留的女孩子,但凡能活到二十岁的,只有极少几个还在坊里帮忙,其余的要么自立门户,要么嫁做□□。不知您的女儿,是哪一位?” “前些日子在江南,输给‘天命剑’的那一位。”谢泽兰端起热茶,饮了一口下肚,又接着道:“我对‘天命剑’这样的江湖人一无所知,但我某日路过酒肆时,被人拦下,说我与方才结完账的一位客人长得像。只是我的脚程慢许多,只能追到这里。” 孙妙心仍无动于衷,她知晓雁晚对“爹娘”可有可无的态度,不愿让眼前这目的不明的妇人叨扰妹妹的清闲。于是继续道:“如今坊中,似乎没有与您像的女孩子。” -- 第41页 谢泽兰聪明机警,在初见孙妙心时,见到对方脸上的惊讶之态,便明白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一定与孙妙心相识。 “没有关系,”谢泽兰优哉游哉饮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与孙妙心作别:“我只是脚程慢,追不上她。干脆我这便去找个车夫,送我去云州。” “照你的话,你和令媛已经失散十八年,如今为何突然要寻她?”孙妙心放心不下,一个箭步拦住了谢泽兰的去路。 谢泽兰的脚步忽地黏在原地,接着便毫无预兆癫狂起来,她抓紧孙妙心的臂膀,咆哮道:“除了她,没有人能救我的小儿子!” 云州今日惠风和畅,乔川一个人蹲在山庄门口逗流浪猫玩。他的兄长乔岱不喜小动物,早就不知道跑哪躲懒去了。 谢泽兰便是在这时拍了拍乔川的肩背,吓走了乔川的小猫。妇人半蹲身子,撩起鬓发,意在让乔川看清自己的长相,笑道:“我来找我女儿,她姓裴,跟我长得很像。” 乔川被妇人的笑容瘆得汗毛倒竖,他从未听说裴雁晚有什么在世的亲人,可眼前妇人的长相,偏偏应证着她与裴雁晚的密切关系。 “少侠,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求求你。”谢泽兰见乔川无动于衷,便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他手心,紧紧攥住他的手,居然流下两行清泪来:“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带我去见我女儿。我命不久矣,只想她能认我这个娘!” 乔川着急忙慌站起来,把银子塞了回去,推拒道:“大娘,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带你去见裴师姐就是了,您不要哭了。” 谢泽兰一听,立刻把眼泪收敛干净,亦步亦趋跟在乔川身后进了山庄大门。她见山庄红瓦白墙,气派雅致,便夸当初设计山庄建筑的人心灵手巧。 乔川不经夸,他听谢泽兰褒扬山庄,便觉得与有荣焉,仿佛赞美之词也落在他自己头上,于是加快了脚步,急着想让谢泽兰母女团聚。 临近雁晚的小院时,乔川指着高出院墙许多的一排翠竹,道:“那儿便是裴师姐住的地方,她这会儿应该练完剑了吧。” 他正想着待会儿母女相见是如何的感人时,雁晚却先一步迈出了院门。雁晚先是看见个子更高的乔川,接着才看见乔川身边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女人。 她今日心情大好,练完剑后便换了件裙子,打算去赴昨日的约定。可她知道,当眼前这个妇人出现时,她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谢泽兰凭雁晚的长相断定了自己与她的关系,她心中的胆气狂放滋长,竟使她的嘴角向下一垮,扑倒雁晚面前,通的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嘶吼道:“囡囡,娘终于找到你了!你救救娘吧,救救娘的命吧!” 雁晚和乔川皆是大惊失色,乔川意识到自己一时糊涂,闯了大祸,连忙上前想要制止扒着雁晚不放的妇人。而雁晚也竭力挣脱着“母亲”,可陷入绝望中的人一旦抓住救命稻草,哪会轻易放手? “你起来说话!”雁晚一头雾水,她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娘”来,还跪着哭求她相救性命! 谢泽兰一改先前的端庄大方模样,目眦欲裂地重复着央求的话语。雁晚头脑发懵,她觉得谢泽兰无理取闹,双手发力和乔川一起将妇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狐疑道:“你真是我娘?” “囡囡,你看看你自己的脸,再看看娘的脸!”谢泽兰双眼放光,急于让雁晚相信自己真的是她母亲,“我不是你的亲娘,谁还能是!” 谢泽兰这么一通闹,山庄的其他弟子也循声而来,渐渐围成了一圈,窃窃私语起来。而谢泽兰偏偏要等围观的弟子多了才肯往下说,她胸中凝聚了一口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囡囡,娘生你的时候不容易,你不能这么狠心,见死不救!” “把话说清楚,别搁这儿添油加醋。你来找我,是为了认女儿,还是因为命不久矣,想抓救命稻草?”雁晚冷着脸色,对妇人的哭闹毫不动容。 她自幼不缺少关爱,哪怕父母在她的人生里缺失了十几年,她也不曾有一丝记挂。而谢泽兰今日突然出现,显然不是要认女,而是目的性极强烈地要她搭救性命。 与她而言,谢泽兰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雁晚完全不能从谢泽兰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母女情分,于是又问:“我在慈幼坊长大,无父无母。那么我当年是与父母走散,还是你们抛弃了我?” 谢泽兰被问住,但她精明的凤眸中眼波一转,顿时又有两颗泪珠落了下来,哭道:“囡囡,这不能怪我和你爹。娘虽然把你生了下来,但我们养不活啊!娘无能为力,才把你送走的!” 她试图用这话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助的母亲,以此来博取同情,果然如她所愿,立刻奏了效。 人群中有一个叫方珂的弟子开了口,方珂心肠柔软,又不知内情,只觉得谢泽兰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可怜极了,便说道:“好可怜,裴师姐,你帮帮她吧。” 雁晚的额角为方珂的话一突一突地跳,她瞪了方珂一眼,怒道:“要你多管?她要我以命换命,我也答应?” 方珂被雁晚的眼神唬住,不再说话,默默退回人群之中。 谢泽兰见有人为自己说话,便道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我不要你拿命来换!你弟弟生了怪病,快要死了。娘寻了个神医,说要以兄弟姊妹的手指头做药引才能治好!” -- 第42页 此话一出,包括雁晚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大为惊骇。谢泽兰居然要雁晚的一根手指头!方才替谢泽兰说话的方珂也惊讶地捂住了嘴,为自己的天真和愚蠢暗暗自责。 寻常人失去手指,生活尚且要受到影响,何况是视剑如命的雁晚? 雁晚因震惊而沉默,她忽然觉得衣角被人轻轻一拽,扭头一看,原来是刚刚轻功落地的程芙。程芙蹙起两道细长眉毛,轻声说道:“别答应她。你先离开这儿,我来处理。” 她说这话,是怕雁晚受制于母女情谊,一时心软。哪怕雁晚只有一成的可能答应谢泽兰,程芙也不允许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一个剑客,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双手,程芙如何能不知道? 谢泽兰一听雁晚要走,立马慌了神,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抱着雁晚的腿不放,哀嚎道:“你不能走!娘走投无路,才来寻你!那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忍心?” “我是你亲女儿,你尚且忍心抛弃我。那我为何不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冷心冷血?”雁晚冷笑,一根一根掰开谢泽兰缠着自己的手指,“你若是想要钱,或许我还能借你,但你想要我的手指头,简直异想天开!” 春日的太阳渐渐升高,轻轻炙烤着在场的所有人。正在此时,人群外围忽地传来一阵喧闹,接着,不知是谁高喝一声:“景王殿下来了!” 随着这声高喝,围观的人们居然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纷纷看向负手走来的“景王”。接着便有人认出他是半年之前被裴雁晚捡回来的“黎允”,一时间议论的中心又转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谢泽兰原本嚣张的气焰立时萎靡下去,她在越来越近的少年眼中看到了愤怒、厌恶,她仿佛要被少年的眼神生吞活剥。 而雁晚也更有底气,在场的没有一个同门支持谢泽兰,都不愿意雁晚以手指为代价去换素未谋面的弟弟的性命。 更何况是江允。 她又感到身后的程芙拉了了她的衣角,听程芙低声说道:“跟他走,这里我来处理。” “你疯了?我走去哪?”雁晚眉头一皱,轻轻在程芙手臂上掐了一把。 江允今日起了个大早,在王府里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雁晚的影子。他心烦意乱,索性亲自来找雁晚。没想到一进山庄大门,便看到几个弟子急切地往前跑,他拽住一个询问,才知道雁晚从天而降了一个母亲,要取雁晚的一根手指做药引。 他没有立时去关照雁晚,而是看着跪倒在地上谢泽兰,皱眉道:“本王初至封地,这里是怎么了,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她辜负养育之恩,违背孝道!”谢泽兰听江允以“本王”自称,以为他能为自己主持公道,便抓住江允的衣服下摆,哭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只要她一根手指而已,便能救她亲弟弟性命,她怎能如此薄情!” “一根手指而已?”江允为妇人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震怒,他俯下身子,咬牙切齿道:“你既口口声声说着母女之情,不如你也剁一根手指,才显得你们母女连心,同甘共苦。” “我的手指头若能让她答应我,换回我儿子的命,那又算得了什么!”谢泽兰声嘶力竭地尖叫着,说完就将自己的手伸进口中,居然真的要咬断一根手指头下来! 雁晚见谢泽兰疯疯癫癫,唯恐她真的咬断了手指头,便一记手刀打在谢泽兰脑后。谢泽兰双眼往上一番,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乔川方才闯了祸,现在想竭尽所能地弥补,于是伙同几个弟子把谢泽兰弄到自己背上,嚷道:“找许大夫看看去,兴许他儿子也能有救。” 他又冲雁晚点头致歉,道:“师姐,我犯糊涂了,给你添乱了。” “再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山庄里领,我打断你的腿。”雁晚捏紧双拳,凶神恶煞地呵斥道。 乔川尴尬地笑笑,背着昏倒的谢泽兰一溜烟跑开,程芙也跟随乔川一起离去。 雁晚见还有人围着不愿走,便清清嗓子,怒道:“都围着干什么!自己的事情做完了?” 其他的弟子畏惧雁晚的火气,纷纷陆续散开,其中还有人诧异地回头望了几眼江允。 江允见人们都各自离开,便上前拉起雁晚的手,眼神坚定,语气却柔和如春风,道:“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在评论区抽几个宝送红包。 这一章感觉修文的时候要大修,嗯,写得什么玩意儿。 第23章 、亲吻 跟他走? 雁晚见四下无人, 便没有甩开江允,而是任江允握住她的手,问道:“你带我去哪?我还有些事, 需要弄清楚。” “我等了你很久, 但始终没等到你来。我以为, 你不愿来见我, 便上门来见你了。”江允微微加重手上的力度,摩挲着雁晚指腹与虎口上的茧子,“你不能一直让我煎熬着……” 雁晚忍俊不禁, 晃了晃被江允握着的那只手,笑说:“我都这样了,你还煎熬什么?” 忽地,一阵春风拂面,江允就站在这阵春风里笑了起来。他松开雁晚, 转过身子, 以双手覆住自己喜不自胜的面庞。 原来真心日日聚沙成塔,是这样的感觉。 “江允,你乐疯了?你把手放下, 让我看看你乐疯了是什么样。”雁晚见江允乐得说不出话, 便强行掰下他的双手, 蜻蜓点水般在江允面颊上啄了一下,“我去许大夫那里看看, 你等着我啊。” -- 第43页 她趁火打劫般吻完江允的脸, 又飞速地撂下一句话,便脚步轻快地去追随程芙一行人的脚步。 江允僵愣在原地, 抚上自己滚烫的脸。 许成玉诊治病人时不喜人多, 她将能赶的人都赶了出去, 只留下程芙与乔川做帮手。 她为昏倒的谢泽兰施了几根针,谢泽兰立时便醒了过来,仰面躺在床上流泪,虚弱地喊着:“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 程芙闻言,往痰盂中淬了一口,冷笑道:“裴雁晚怎么如此倒霉,摊上你这个娘。” 雁晚一跨进门槛,就听到程芙没好气地骂。她没有理会程芙,而是坐到谢泽兰跟前,望着那张与自己五分相像的脸,问道:“你叫什么?” “谢泽兰。”女人自知此行希望不大,只有木然地仰望天花板,行尸走肉般回答。 “那我呢?我叫什么?”雁晚点点头,问出了盘桓在心中十几年的疑惑。她从前叫做亭亭,后来叫做裴雁晚,那么从前的从前呢? 谢泽兰沉默了,她瞪大眼睛,呜呜哽咽着,终于想起眼前的女子不仅是自己的“救命稻草”,更是身体里流着自己血的亲女儿。 “没有名字,是吗?是来不及起名,还是没有必要起?”雁晚攥紧床单,冷静地询问着生母。她知道许多父母不会在孩子一出生便赋予孩子名字,而是以小名相称,而是待孩子稍长大一些,甚至到了该读书的年岁,才会考虑起名的事。 她之所问“来不及”还是“没有必要”,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曾在谢泽兰心里有一席之地。原本,她对谢泽兰没有任何情谊,但此刻当她看向谢泽兰的面容,居然生出几分好奇来。 谢泽兰猛地抽泣几声,她抓住雁晚的袖口,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是来不及起。我和你爹是真的养不活你,无能为力,不是故意抛下你不管的。” “那你们就养得活我所谓的弟弟?” 谢泽兰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又道:“我们把你扔……送走没几年,你爹便死了。我再嫁给别人,你的弟弟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孩子。如今我和他已不能生育,可你弟弟的病一定要兄弟姊妹才能救。所幸我找到了你,可没想到你如此狠心。” 许成玉听到这里,忍不住出言打断:“你儿子生得什么病?” “浑身发青、抽搐,一天只有两三个时辰清醒……我寻了位神医,他说,要兄弟姊妹的一根手指头做药引,才能救我儿子。” “什么神医?”许成玉惊诧地放下药罐,愤愤一掌拍在床头,“简直丢尽医者的脸!” 谢泽兰见她年纪轻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料定她是个不经世事的绣花枕头,便出言讽刺:“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小丫头片子?许成玉又是一掌重重拍下,怒道:“我叱咤江湖那会儿,你们一屋子人都没出生!” “鬼医”的名号鹊起数十年,谢泽兰不知江湖事,更不知道何为“鬼医”。许成玉的年岁,在场的人中除了谢泽兰,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数,他们并不为许成玉的话惊讶,反而向她投去几分信任的眼神。 谢泽兰小儿子的病,说不定许成玉能治。 “我要见病人,但我不会跟你走。你这就给你家中人写信,让他们想个办法,把你儿子给弄过来。”许成玉揣起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但我有个条件,你自己出去找个地方住,不许住在山庄里,不许扰雁晚清净。否则,我便把你和你儿子一起……” 她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是再说下去会暴露她的真面目和昔日的作风,便不再往下说了。 谢泽兰因许成玉胸有成竹的样子,而在眼中燃起了跃动的火光。她见新的救命稻草出现,便要下床去跪许成玉,许成玉却厉声呵道:“不许跪,否则不治。” 始终沉默的乔川因自己闯下的祸得到了解决,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待江允一进门,看到的便是乔川感天谢地作揖的模样。 许成玉没有经历刚才的风波,不知道江允的身份,只当他是当初受了剑伤由自己医治的普通人,如今又回到了山庄而已,于是诧异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雁晚看了一眼刚进门的少年,朝许成玉淡淡道:“ 我的新相好。” 屋内陷入寂静,只听得到药炉上咕嘟咕嘟的水声。 程芙早就“合理地”怀疑过此事,因此她没有一丝波澜,又因眼下事情已经解决,便拂袖离去了。只有许成玉和乔川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许成玉按住雁晚的肩膀,无视了雁晚的生母谢泽兰还在此处,激动道:“我当初就说他和秦渊长得像。你就是喜欢长成这样的,是不是?” “我没有!”雁晚瞥了一眼江允,担忧江允因许成玉的话误会自己,急于替自己解释。 江允笑了笑,默默退到门边。他透过窗户上的明纸往外看,更加在意起雁晚的前一个“相好”秦渊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而谢泽兰在雁晚冷漠的相拒后,便对多年没有谋面的女儿生出几分恨意。现在她一听江允是女儿的“相好”,不由想起许多年前算命先生的话来。 于是,她的眼中渗出泪水,仰起脖颈诡异地朝江允笑道:“你和她?哈哈哈哈哈……算命先生说,她是天煞孤星,如今她已经克死了她爹,又差点克死她弟弟,依我看,下一个便是你!” -- 第44页 雁晚因谢泽兰的话而头脑发懵,谢泽兰对她果然没有一丝情谊!这样的想法在过去十几年里,她便猜想过无数次,但如今得到印证,依旧让她头疼欲裂。 许成玉欲过来问几句,却被江允抢先一步。江允把雁晚从床前拽起来,狠狠瞪了一眼笑容渗人的妇人,道:“再让本王听见你胡说八道,饶不了你。” 而雁晚因为脑中空白一片,竟然就任江允这么拉着她,跌跌撞撞不知往前走了多远。 直到两人出了山庄大门,雁晚才回过神来。她扫了一眼山庄的牌匾,将短短半天内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但心情依旧没有平复。 比起谢泽兰对她浅薄的情分,她更在意“天煞孤星”四个字。纵然她不相信命,但这四个字还是狠狠扎在她心头。 尤其是当她抬起眼,就望见温柔望向自己的江允时。 江允将雁晚带到自己的黑色骏马前,先一步翻身上马,再朝雁晚伸出手,笑道:“我带你去云山跑马,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好不好?” 雁晚咬住下唇,借江允的手一发力,便落在了马的后背上。她环住少年的腰,轻声催促道:“快走。” 骏马应声往前奔去,风驰电掣之间,已经到了云山脚下。云山漫山遍野的枫树在春季里换上绿衣,和江允初至云州时所看到的大不相同。 “心里还难受吗?”江允放慢了马速,让马匹顺着溪水缓缓前行。 雁晚的脸贴在少年脊背上,声音模糊不清,喉咙中极微弱地放出一点声响:“她说我是天煞孤星,我难受。” “她是骗你的。”江允下了马,朝雁晚伸出双臂,欲把雁晚也抱下来。雁晚顺了他的心意,扑进少年怀中,稳稳当当站在了地上。 “我当然不信,只是不敢相信,她一个做母亲的,会对我说出这样恶毒的话。”雁晚拉着江允在溪边坐下,轻轻倚靠在江允肩头,道:“她是我生母,却往我身上泼这样的脏水,我忍不了。” 江允搂住雁晚,和她脸贴着脸,柔声道:“没有关系,还有很多人爱你。你姐姐,你师母,你的同门,和我……你怎么会是天煞孤星?你在云山救了我,你是我的小福星。” “小福星?”雁晚被江允的话逗乐,她捧起少年英俊的脸,再次吻在少年面庞上,“真的吗,小允?” 春色因这一吻蔓延上江允的脸庞,更显出少年的俊美无俦。他见雁晚又要凑过来,便机敏地偏头躲开,红着脸道:“姐姐,你唤我什么?” “我唤你小允,你不喜欢?那我唤你什么?信之?还是三郎?”雁晚见到江允如画的眉目,立刻就把把谢泽兰抛到了脑后,她不肯放过脸红的江允,决心想再逗逗情郎。 她双手轻轻一用力,逼迫眼神恍惚的江允与自己对视,笑道:“说呀,你喜欢我唤你什么?” 江允深吸一口气,乌黑的瞳仁不再忽闪,他抓住雁晚的手,严肃而认真地问:“从前,你对秦渊也是这样?” 雁晚暗骂一句许成玉没把门儿的嘴,扯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耐心解释同江允解释:“小允,你听我说。我从前喜欢秦渊,现在喜欢你,与你长得像谁没有任何关系……来,再给姐姐亲亲。” 作者有话说: 【许成玉:我在想着救你弟,你跑到山里嘚啵嘚啵嘴??? 女鹅:就嘚啵就嘚啵,略略略略>3<】 乖巧求评论!这一章也会修很多的,写得什么垃圾玩意儿! 第24章 、纵火 两人在溪边坐了好一会儿, 雁晚担心她再撩拨下去,江允红透的脸庞会真的滴出血,便不再在江允身上折腾了。 她安分下来, 盘腿而坐, 道:“你不能每天都来找我, 我担心有人盯着你。到时候流言传出去, 就是景王私会江湖女子,我虽不在乎,难道你也毫不在意?” 江允偏过头, 望向雁晚的双眼,轻轻开口:“我能在意什么?我不是私会你,而是心悦你。去岁冬天,我主动请缨去沽阳赈济雪灾,是为了你。” 为了我?雁晚坐直了身体, 听江允继续往下讲。 “你深陷牢狱之灾,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长姐却能保下你。所以,我才想在父皇面前争一些东西……我希望我能有那个能力, 能让你永远平平安安的。”江允的声音虽小, 但语气十分坚定。他的眸子如春水, 话语亦有滋润雁晚内心的力量,令雁晚险些沉沦在他的眼眸中。 雁晚下意识摸向自己腰侧, 却只摸到一片空空。她今日出门是为了见“新的情郎”, 所以没有拿上剑。再经过谢泽兰一番折腾,让她把未带剑的事彻底给忘记了。 她不喜欢“被保护”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如同温暖的囚牢, 会让人的羽翼渐渐失去翱翔的力量, 并且囚牢中的人不会察觉到力量的变化。于是,雁晚尴尬地笑了两下,沉声回应:“我能保护好自己,你不用操心。” 江允靠近雁晚,两人额头相抵,他甚至能闻到雁晚发间的青草香,他的好奇心和嫉妒心跳动多时,现在终于敢开口问道:“那你给我讲讲秦渊,好不好。” 他好奇秦渊的一切,秦渊是什么样的人,生了幅什么模样,雁晚当初有多喜欢秦渊。每每想起这些问题,江允都心烦意乱,焦躁不已。 雁晚和秦渊分开后,并不避讳提起他——尽管每次提到秦渊时,她的语气都相当愤愤不平。 -- 第45页 况且许成玉和程芙数次提起秦渊时,都被江允听到过,为此雁晚更能明白江允对秦渊的在意。她贴在江允的耳侧,轻声一笑,把温热的气息吞吐在江允脖颈之中:“他是我同门师兄,个子比你高,肩背比你宽,武功比你好。” 话到这里,她注意到江允突然将肩背挺起,连双拳也紧紧相握。于是,雁晚便故意与身边人贴得更近,嘴唇险些咬上了江允的耳垂,又道:“但是,他没你长得好看,所以姐姐最喜欢你……” 江允听完,默默地把头低下,几乎埋进自己双膝之间,以蚊蝇细语般的声音询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怎么知道他死哪去了?我甩了他之后他就到处跑,他爱死哪死哪,最好永远别回来。反正,现在我只跟你好。”雁晚拍拍江允的脊背,示意他把腰挺起来,“送我回去吧。” “这就回去?”江允嘴上这样说着,双腿却乖乖地站了起来。他的双眼泛红,让雁晚怀疑他马上就要掉下眼泪,但他的表情偏偏又是喜悦的,倒让雁晚摸不着头脑了。 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黑色骏马上,江允故意将马驱策地很慢,慢到雁晚发觉了他的心思,但雁晚却不明说,反而将手一伸,从路边不知名的花树上摘下一朵红色的小花,卡在了江允的发冠上。 江允忽然觉得自己脑袋上多了什么东西,正想去碰,立时便被雁晚制止了。雁晚禁锢住江允的手腕,假意呵斥:“不许摘下来,就这样。” 她见江允不再有动花朵的心思,便心满意足地笑出了声,称赞道:“这样多好看呐。” 马匹依照雁晚的意思,没有行到澄意山庄,而是在景王府外便停了下来。雁晚刚翻身跳下马,便被江允抓住了手腕,她狐疑不解时,江允郑重其事地道出了想提许久的请求:“我认你做老师,以后每天去找你学剑好不好?” “不好,我自己都还没出师呢。”雁晚甩开江允的手,耐心同他解释:“你若是想来找我,又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便直接来就是了。” 她莞尔一笑,转身跑着离去。江允目送雁晚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舍得把视线移开。出乎意料的是,文璧竟然就站在王府门前,笑意吟吟,似是已经站了很久。 “文姑姑?您在这儿看什么呢?”江允瞬间有一种秘密被人看破的怪异感觉,他下了马,快步走到文璧跟前。 文璧跟随江允一同来到云州许久,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雁晚。她踮起脚尖,从江允的发冠上摘下那朵无名的小花,笑道:“这是那姑娘别在殿下发间的?” 原来是朵花。 文璧把花放在江允手心,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继续说:“殿下瞒臣瞒得好紧,若不是臣今天看见,您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我瞒您什么了?”江允没有去看文璧的脸,他只顾捧着花一通傻笑,边笑边往府中走,“姑姑,这花好看吗?” “好看。”文璧轻轻捂住嘴,不让自己欣慰微笑的模样落入江允眼中。 她喜欢好看的人,比如我。 “那就好。”江允双手拢在一起,细致地呵护住稚嫩的花朵,快步朝前奔去。 虽已经是春三月,习习凉风依然能席卷整个澄意山庄。春风轻柔温和,却带来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危机。入夜之后,原本静谧的藏书阁中忽地绽放出一点火星,这火星愈来愈嚣张,竟流窜到了周遭的书架上。 随着火势渐旺,半个山庄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藏书阁燃了!!!” 藏书阁走水了! 此时时辰不晚,山庄的弟子们多数没有睡下,便纷纷赶去灭火,将一桶又一桶的水往藏书阁运过去。 待雁晚匆忙赶到藏书阁外时,岳知节正一手提着五岁的小师妹,一手抱着小师妹心爱的小猫从火场里往外赶。 岳知节狼狈不堪,原本白净的脸上多了几抹烟灰。他放下小师妹和猫,怒斥道:“不是让你在外面待着,我进去帮你找猫吗!你乱跑什么!” 小师妹从未见过岳知节发这样大的怒,她惊惧不已,竟然屁股地上一坐,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雁晚没时间管这场小乌龙,所幸火势不大,她与其他弟子将火扑灭后,才去抱起仍旧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师妹,耐着性子哄了几句,道:“琳琳乖,受伤没有?” 见琳琳摇了摇头,雁晚才粗声粗气地去关怀与琳琳大眼瞪小眼的岳知节:“你没事吧?呵呵,你肯定没事。” “神经病!”岳知节在自己灰扑扑的脸上抹了一把,狠狠骂了一句雁晚,便大步迈地进了藏书阁。 雁晚跟随岳知节的背影,也再次进到阁里,想要检查火势的起源。藏书阁历经四代庄主,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其中收纳的除了奇书异志,在密室内更有浩如烟海的情报。如果是意外起火,那么必须杜绝意外再次发生;如果是人为,那么纵火人又在哪里? 岳知节先雁晚一步,已经判断出了大概的局势。他今日离开藏书阁前,按部就班地熄灭了所有的烛台,并关紧了门窗。春季不是自然火的多发季节,因此,当岳知节发现一扇窗户上的锁有被人撬开的痕迹时,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数。 “所以,纵火人在哪里?”雁晚敲敲坏掉的窗锁,与岳知节面面相觑。 “我怎么知道!”岳知节重重一拳砸在墙上,击落了零碎的墙皮。他方才已经检查过,被焚毁的书架上摆的是些较为常见的书,再去市场中寻觅便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盛怒难平,原本儒雅的风度仿佛随着烈火一起被焚烧干净。 -- 第46页 雁晚见岳知节如此反常,如同吃了火药一般,心中疑窦丛生,正要询问时,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闷响,一个黑色的身影撞倒几排书架,直挺挺闯进了藏书阁中。 或者说,这个身影是被别人用力踢进来的。 雁晚和岳知节疑惑地望向门口,只见程芙提着剑气势汹汹从门口走进来,两人便去查看,到底是谁受了程芙重重一踢。 此人看身形是个女子,雁晚揭开她的面巾,一眼便道出了她的名字:“红月?” “红月?”岳知节诧异无比,他以剑鞘抬起了女子的半张脸,问道:“你放的火?” 雁晚点点头,抬起红月的另半张脸,将红色的蛛网状胎记展示给岳知节看:“鹤州蚀火教的人,我曾见过她。” 被唤作红月的女子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角甚至渗出一丝鲜血,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冲程芙笑道:“居然被你追上了。” 而程芙只愿意扮演一个追捕凶手的角色,并不想过多理会这件事,于是不屑地看了红月一眼,归剑入鞘,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经过这样一场大火,除了独居在后山的周照,山庄中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藏书阁前,而且都看到了程芙提着一个女人,并一脚把这女人踢到裴雁晚面前的场景。他们中五成热衷于看热闹,五成真心想要搞清楚火情,因此除了程芙,居然没有一个愿意离开。 “怎么样,应该能活得下去?”雁晚用袖口擦干红月嘴角的血迹,又摸了摸红月的肋骨,简单判断出她的伤情,并逼迫她与自己对视,笑道:“没关系,断了一根肋骨而已,程芙下手算轻的。但你得告诉我这场火是怎么回事,否则下一个踢断你肋骨的人,就是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巧求评论! 看够了雌竞不如来看看雄竞吧,秦渊出场的事已经提上日程了。 第25章 、审问 红月当晚便被关了起来, 她只断了一根肋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受伤的迹象。关押她的地方是澄意山庄的“禁闭室”, 一旦有弟子犯了大错, 就要在此面壁思过一日。山庄初建时, 第一代庄主本没有考虑过要修建一个让人思过的地方, 直到山庄招收的弟子愈来愈多,犯错之人也渐渐增加,老庄主才特意挪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子, 当禁闭室来用。 因为蚀火教善用毒的名声远扬在外,故而雁晚先将红月浑身搜了个遍,确认只有一包怪异的药丸后,才将岳知节从门外喊了进来。 红月下手烧的是岳知节心爱的藏书阁,他当然要来。而许成玉又曾是蚀火教教徒, 所以她也被邀请, 但许久才姗姗来迟。 “我不认识她。”红月听闻许成玉以前是自己的同门,所以在许成玉一进门时便盯着那张娇俏可人的脸端详,最后得出了“不认识”的答案。 许成玉围着红月转了一圈, “啧啧”感叹两声, 解释道:“我也不认识你。我做蚀火教的教徒, 是四五十年前的事。当时蚀火教还不叫这个名字,也没有乔迁到鹤州一带。” “四五十年前?”红月难以置信, 眼前的许成玉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怎能在四五十年前便做了蚀火教的教徒! 而且,她居然还能从教中全身而退! “当时我约莫与你现在一般大, 稍微儿大一些也有可能, ”许成玉嫌站着太累, 便搬了把椅子,与红月面对面坐下,“时间太久,我记不清。” 雁晚和岳知节对许成玉的话毫不惊讶,反而是红月错愕地张了张嘴,问道:“驻颜术?还是易容术?” “都不是,这两个说法不够严谨。这牵涉到我的过去,我不能告诉你。”许成玉摸摸自己脸庞,向雁晚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的话已经讲完。 “看看这是何物。”雁晚将从红月身上搜出来的怪异药丸递给许成玉,许成玉接过后便放在鼻下一闻,脸上的神色渐渐惊恐起来。这种惊恐稍纵即逝,只存在短短一瞬,雁晚捕捉到了许成玉的情绪波动,却按下不提。 许成玉很快平复完情绪,不动声色地将药丸收进怀中,道:“不是毒药。但具体是什么东西,需待我回去验验。” 岳知节无法再等下去,他冷笑一声,开门见山地向红月提了问:“烧藏书阁是你一人所为,还是你教中人派你来烧?” 他眼神冰冷,不再似狡猾的狐狸,反而像捕猎时的毒蛇。红月不禁怀疑,自己若说错一个字,岳知节就会立刻掐断她的脖子。 “你们藏书阁中,有太多我教的秘密。”红月轻轻闭了闭眼睛,将空荡荡的禁闭室幻视了一圈,又道:“我不得不烧。” 雁晚听到这里,心中的疑云膨胀得更大。她看过密室里每一条有关蚀火教的情报,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五六条而已,几乎全是无关紧要的历史秘闻。蚀火教迁徙的时间太晚,纵使是澄意山庄,也难以一时半会儿将它挖个底朝天。 况且,面对蚀火教这样的大帮派,若真想抽丝剥茧地深究,澄意山庄怕是要招来不小的麻烦。 岳知节欲再次开口,却被雁晚打断,她凝视着红月的眼睛,问道:“你潜入我们山庄来放火的胆量,那么自然少不了智慧。藏书阁层数之高,占地之广,你如何保证,刚好能烧毁你想要烧毁的东西?莫非,你夜夜都来此打探?” -- 第47页 雁晚说完这段话,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了一遍屋内所有人的神色,才继续道:“更何况,若在火势蔓延之前,我们便将火扑灭了呢?你岂不是功亏一篑?究竟我高估了你,你实则空有勇气,没有头脑,还是你的借口太拙劣?” 红月咬紧下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若说岳知节阴冷似毒蛇,那么此刻咄咄相逼的女子便像一团火,毫不留情地将她烧了个干净。她低下头,欲作最后的挣扎,道:“我初次做这种事,缺少考虑罢了。” 苍白无力的辩解! 雁晚上前一步,抬起了红月的下巴,冷声道:“其实你生得很美,功夫也好,应当很有本事,何必替蚀火教卖命。数月前澄意山庄护送兵器前往青州,一行十六人全被毒杀,与你们可有关系?” 十六个同门的死,是雁晚心底极深的痛。她做不到释然和忘怀,除非始作俑者死在她的剑下。 红月一个怔愣,茫然地摇了摇头,矢口否认:“你今晚已经见识过我的‘头脑’,就算教中真的那样做过,也不会让我知道。” “你前半句话说得对。就算你知道此事,也只有机会做个打手而已,没有本事做掌舵的那个人。”雁晚松开了红月下颌,扫了一眼沉默许久的岳知节,道:“想做大事,起码要有岳知节那样聪明。” 岳知节不悦雁晚突然提到自己,他摆出惯例的笑容,表示自己的不满。 “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编造借口,明日清晨我再来看你。若到时候还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可别怪我没有手下留情。”雁晚把捆在红月身上的绳子又紧了紧,再次确认无误后,便拉起许成玉走出了禁闭室,岳知节也随后走了出来。 雁晚嘱咐守在门口的两个弟子,让他们看好红月,不可松懈。两个弟子连连点头,毕竟,谁都不想挨庄主的骂。 许成玉被雁晚拉着走出很远,踌躇多次,才犹豫道:“你弟弟……谢泽兰儿子的病,你不用担心,我能治好。” 雁晚诧异地看了一眼女医者,笑道:“我担心什么?我可没承认她是我娘,她的儿子更不是我弟弟。” 医者点点头,忽地想起来了什么,便又问道:“你先前前往江南,见到了萧连溪,他是不是已经很老?” 这下子雁晚更加诧异,她把许成玉的面容打量了好几遍,缓缓道:“萧连溪已经快六十岁,但容姿焕发,显然不服老。他是你的故人?” 许成玉点点头,竭力按下心中的波澜,以平静无波的面色向雁晚解释:“我与他都是鹤州人,他曾是我的邻居,屡次嘲笑我丑陋不堪,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俩结下深仇大恨。但听你说他容姿焕发,明显不是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我好伤心。” 雁晚深深看了一眼许成玉,什么话都没说。 野猫叫了几声春后,岳知节又折返回禁闭室。他以“庄主之令”为借口,命守门的两个弟子退下,才缓缓推开了门。 月光随岳知节的脚步倾洒进室内,映照出他病态的俊美。红月眼中的星火渐渐明亮起来,她灿如朝阳地笑着,道:“你来救我了。” 岳知节关好门,坐在许成玉方才用过的椅子上,与红月四目相对,冷着脸道:“我是来审你的。” 审我!他是来审我的!红月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凝滞住,转而成为一种凄惨的笑,她因肋骨的疼痛而止不住地咳嗽,竭尽全力控诉道:“你骗我,你骗了我!” “其实裴雁晚说得对,”岳知节前倾身子,好让低着头咳嗽的红月看清自己的面容,“你长得这样美,又有好身手,何必在我身上吊死?” “你答应过我的!”红月疯狂挣扎着,想要挣脱绳索的束缚,但绳索反而愈来愈紧地禁锢住她,令她在挣扎中朝后仰去,随着椅子一起,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她明明目眦欲裂,却拼命压低了声音,道:“你答应过我,我把蛊给你,待你将蛊下给裴雁晚,便来鹤州带我走!你答应过我,你又骗了我!” 岳知节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姑娘,笑道:“所以你便日日来寻我,我不愿见你,你便想一把火烧了藏书阁,诱我上钩?” 红月喉咙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她想不明白,岳知节怎么会骗她!怎么可能会骗她! “傻姑娘,来,不要哭了。”岳知节终于肯把红月扶起来,他动作轻柔地为红月斩断绳索,仿佛他本来就该是拯救红月的那个人,“我放你回去,你好好地养完母蛊,好不好?下次不要再做这样傻的事。” 岳知节的声音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红月的心霎时便软了下来,充满生机活力的眼神又回到了她眼中。她搂住心上人,喃喃祈求道:“下次不要骗我了,我求求你。我会乖乖在鹤州等你来救我,你一定会来的,是不是?” 男人点点头,轻抚红月满是泪痕的面颊,柔声道:“这是最后一次对你撒谎了,我发誓。” 红月恋恋不舍地与岳知节作别,她自幼遇人不淑,误入蚀火教,而后便难以脱身。直到遇见岳知节,才于岁月的波涛里乘上一叶可浮水的轻舟。 他不会再骗我的,他很快就会来带我走。 红月最后回望了一眼高耸的藏书阁,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女鹅:???等我蛊毒解了就把岳知节鲨了。 -- 第48页 红月:等我脑子清醒了就给岳知节补两刀。】 我也想写高智商反派,但我的脑子做不到啊QAQ! 今天发现前面二十多章的排版有点问题,体现不出情景or时间的转换,我无语凝噎。 第26章 、秦渊 “我让你们给我看着的人呢?”晨光熹微, 雁晚负手立在禁闭室前,用最后一丝耐心询问着昨夜看守红月的两个弟子。 两人畏畏缩缩,终于有一人敢张嘴解释:“岳知节说是奉了你的令, 让我俩先回去休息, 他要单独和红月谈一谈。” 岳知节!雁晚把指节捏得咯吱作响, 她忍无可忍地抬起一根手指, 指向早就空无一人的禁闭室,冲这两位弟子吼道:“给老娘滚进去,天黑了再出来!” 那两人被她吓得瑟瑟发抖, 拔起腿便争先恐后地往屋内挤,扑通关上门的声响震耳欲聋,仿佛他俩只要多犹豫一刻,雁晚的拳头便会砸在他们身上。 雁晚气得一脚踢向墙壁,她必定要去找岳知节问个明白, 到底是奉了她哪门子的令! “大清早的, 火气不能这么大。”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雁晚回过头时,这声音的主人刚巧走到他跟前。来人身形高大, 面如冠玉, 他不是别人, 正是雁晚曾经的情人,秦渊。 原本就在气头上的雁晚一见秦渊, 怒意便又多了三分, 其中夹带着几分惊讶,一齐表现在她的脸上。她围着秦渊转了一圈, 挑挑眉毛道:“你断掉的鼻梁, 长好了?” “……”秦渊先是沉默, 随后便恢复如初,微笑道:“其实你那一拳,打得并不重。”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雁晚生着气,脑子已经不算清醒,故而她语无伦次地问了几个问题,全被秦渊稳稳答下。 “这里是我师门,我想回来,用不着谁允许。”秦渊生得高大,往雁晚面前一站,几乎挡住她一半的视线。男人不急不忙地拿出一包绿豆糕,柔声询问雁晚是否要尝一块,雁晚却一推双手,嫌弃无比地拒绝道:“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你不吃绿豆糕,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位小公子是谁?”秦渊说完,让出了半个身子,让雁晚看到站在不远处树下的人。 雁晚顺着秦渊的视线望去,一眼便看见江允立在树下,一片落花落在江允的头顶上,把他衬得像画中人。雁晚醉心于美丽的画卷,沉默片刻后,才回应了秦渊的话:“啊,江允怎么来了?你遇到他了?” 秦渊从雁晚的面色看出端倪,便解释道:“我和他一起进的山庄大门,他说他是来寻你的。我还听到乔川和乔岱兄弟俩唤他‘殿下’,他是新来云州的景王?你的新欢?” “既然知道他是我的新欢,那你还不快滚。”雁晚白了秦渊一眼,不愿再理会她。她急着要去质问岳知节,但在那之前,她需要去关怀一下她的“新欢”。 秦渊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旧情人奔向江允时一晃一晃的长发,眼里升起一团怒火。 * “小允,你怎么来了?”雁晚见了江允,心情不由得舒缓了几分。她抬手拂去江允发丝间的落花,把它放在江允的手心里,又道:“你见着秦渊了?” 江允朝雁晚身边蹭了一步,故意将圆圆的杏眸睁得大了一些,来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他瞥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的秦渊,解释道:“我今日听说山庄昨夜着了火,我怕你有事,所以来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你的老相好。” 他方才就站在树下望向禁闭室,但秦渊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纵使他心中急得抓耳挠腮,但仍要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便只能站在这里干着急。 雁晚见江允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料想秦渊必定是给了他气受,于是更加厌恶秦渊。但她又为江允的可怜模样心动不已,若不是秦渊看着此处,她险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用管他。我还有些事,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去我的院子里等我,乖。”然而手上的事不能因为受了美色||诱惑就停止,雁晚按捺下发痒的心,无奈地摸了摸江允柔软的头发,便与他暂别,前去寻岳知节的影子。 * 秦渊静静地站着,把雁晚和江允的亲密互动全部看在眼里。嫉妒的火在他心里越烧越旺,被裴雁晚拂去落花的人,本该是他,被裴雁晚轻柔抚摸的人,本该是他! 这个江允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他险些忘记了自己早就被雁晚抛弃的事,仿佛自己与她依旧是对眷侣。于是他拂拂衣袖,快步追赶上江允,唤道:“殿下,请您等等。” 江允本欲装作没听见,奈何秦渊已经算是与他并肩而行,他只有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问道:“什么事?” 秦渊先礼后兵,他朝江允行了一个拱手礼,便仰起了脸,以既谦卑,又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道:“想必您已经知道,我和晚晚的关系?” “知道,”江允听到秦渊对雁晚的昵称时,立刻扯出一个假笑,打碎了醋意往肚子里咽,“雁晚甩了你。” 他说完这话,便重新启动了脚步,想快速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秦渊不依不饶,再次追上了江允,眼含着笑意,继续往下说:“不过没有关系,我此次回山庄,便不打算再离开。近水楼台先得月,月亮丢了,我再抢回来就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第49页 江允懒得理会秦渊,却不得不纠正这奇怪的话:“雁晚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物件,什么抢不抢的?” 秦渊咂咂嘴,又欲说些什么,却不料江允再次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两人纠缠之间,已经走到了雁晚的院门前。 “啊!”秦渊浮夸地叫了一声,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讶异道:“我这么久不在,晚晚的门前怎么贴了副对联!她以前从来不贴!” 起初鲜艳的对联经过几个月的风吹日晒,略微褪去了一些颜色。这是雁晚听说江允在沽阳摔断腿后才特意贴上的、祈求平安的对联,她没说过,江允和秦渊当然不知道用意。 “这字真丑。以后每年,我替雁晚写对联。”江允听出了秦渊的意思,他无非是要炫耀自己曾经来过雁晚的院子,了解雁晚的脾性罢了。于是,他便说了如此的话,表面漫不经心,实则心中嫉妒地发痒。 秦渊见江允颇有些小孩子脾气,故意气一气他的主意便更加浓烈。他仗着体型的差距,离江允近了一步,沉声道:“殿下,我虽与她只好了八十多天,时间不长。但她说过爱我,为我流过泪,为我挡过刀……” 他的声音愈发小下去,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听一听江允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什么叫说过爱他?为他流过泪挡过刀? 江允判断不了秦渊的话有几分真,他因胆怯和嫉妒稍微低了低头。但是,旋即他又抬起了头,因为他瞬间便想明白了自己的资本——裴雁晚现在厌恶秦渊。 他索性转身坐在台阶上,伸出两条修长的腿,不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道:“你把她做过的事拿来炫耀,难怪她会讨厌你。” “晚晚讨厌我只是一时的事,就像她现在喜欢你一样。”秦渊微微俯身,在江允耳边放低了声音,幽幽笑着,一字一句道:“我身上共有一十九道疤痕,每一道疤痕在什么位置,长什么样,她都清清楚楚。殿下,您年纪小,需要我把这句话再重复一遍吗?” 他说完这话,便偏过头观察江允的神色。只见江允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胸口的起伏难以平息。在这短暂的观察里,秦渊发现了另一件事。 江允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绽放,他挺直腰背,道出今日最后一句说与江允的话:“您不过是凭着与我的几分相像,才讨来晚晚的欢心而已。您看看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条小狗。” 秦渊的话近乎是一种羞辱,而江允却并不因此恼怒。色如桃花的年轻人松开衣角,微笑着仰起脸,道:“万一她就是喜欢小狗呢?而且,还是比你好看的小狗。” 秦渊的脸色刹那变得惨白,他被江允一句话道破了弱点。若是与旁人相比,他最大的优势便是百里挑一的皮囊。但若与眼前俊美无俦的江允比,他原先的优势顷刻间就会显得微不足道! 他正恼羞成怒时,雁晚一脚迈进了院门。她方才与岳知节争辩一场,岳知节凭借扯谎的能力与丰富的打太极经验,将雁晚呛得哑口无言。于是,她只有提着剑匆匆赶回来,想从情郎那里寻求一些宽慰。出乎意料的是,她一进门,就看见自己此生仅有的两个相好剑拔弩张地相对着。 雁晚狐疑不解,并理所当然地忽视了秦渊,她走到江允跟前,一把将情郎拉了起来:“小允,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江允摇摇头,他有意要显出弱势,好让雁晚同情自己,故而他耷拉下脑袋,声音也细弱蚊蝇,“我们进去吧。” 雁晚怒瞪了一眼秦渊,以剑尖指着院门,冷声道:“滚出去。” 秦渊看出旧情人是真的生了气,他不愿,也不敢再杵在这里,只有舔舔下唇,走出了这方小院。 * 雁晚目送秦渊离开,才和江允进了屋。她把江允拉到床前坐下,捧起年轻人的脸,问道:“他到底有没有欺负你,跟我说实话,否则我会生气。” 方才她果断地护住江允,不过是出于她和江允特殊的关系。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当然要好好问问。 “他、他……”江允因这亲密的举动而脑子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从脑中揪出一个秦渊欺负自己的证据,便道:“他说我是小狗。” “啊?”雁晚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出声,乃至于浑身发抖,甚至笑弯了腰,把脸埋进江允的脖颈中才能缓解。她摸摸江允发烫的耳垂,笑道:“可你就是姐姐的乖小狗呀,姐姐最喜欢小狗。” 她骂我是狗! 江允脑子发热发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雁晚不是在骂他,而是在说喜欢他。他拍拍雁晚的脊背,继续诉说着委屈:“你之前说得对,他个子比我高,肩背比我宽,但我才十七岁,我还能长……他倒是不可能再长了。” “我知道,你才十七岁,慢慢长,不着急。”雁晚环住江允的腰,轻轻啄了一口他的耳垂,又道:“秦渊还说什么了?” “他、他还说……”江允回顾着秦渊的话,但每回想起一个字,都助长了他心底熊熊燃烧的火苗,他嫉妒得快要发疯,死命才能将这种情感控制住,“他还说,你说过爱他,为他哭过,替他挡过刀……我嫉妒他,讨厌他。” 江允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他因为雁晚的脸埋在自己肩头,而看不见雁晚的表情。但他能清楚感受到,雁晚似是愣了一下,随后他才听女子说道:“我没有为他哭过,更没说过爱他。至于替他挡刀,那是因为当时情况危急,我和他彼此交付后背。” -- 第50页 “那他还说,他身上有多少多少道疤,你知道长什么样,也知道在哪……”江允深深呼吸,终于道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他对雁晚的过去相当无所谓,他有所谓的,无非是秦渊罢了。 雁晚从江允怀中坐了起来,温柔地轻抚情郎面颊。她的长相并非倾国倾城,但置身于窗外暖阳营造的春光里时,倒也显得有几分艳丽。而这样的好春光,显然更能将一个原本就眉目如画的人塑造得更加俊朗美丽。 雁晚望着江允完美的面庞,在他的唇角轻轻一吻,笑着引诱道:“今天春色真好……你晚上留下,不要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允秦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评论里抽几个宝送红包! 我决定以后用星号做时间和场景的转换提示啦! 顺便来个人帮我off一下灯。 第27章 、取悦 因为已经到了春日, 天边金轮早早便升了起来。雁晚往往随着日出一起起床,今天却贪睡了一会儿。待她练完一遍剑,见江允还缩在被褥下酣睡, 便故意捏住江允的鼻子, 以此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江允一睁开双眼, 就看见雁晚坐在身侧, 双眸带笑地望着他。他酣然的睡意忽地消失殆尽,竟一把扯过被子将脸蒙住,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了一起。 “起床了, 看看都什么时辰了。”雁晚因江允的羞怯而笑出声,她轻轻扯了扯江允露在被子外面的长发,再次催促。 谁料江允把脸蒙得更紧,糯糯的声音含糊不清从被子下面出来:“我不要起床……我不要出去见人!” “你怎么就不能出去见人了?”雁晚抑制着笑意,索性俯下身靠近江允的耳侧, 故意沉声道:“其实你只是身板太纤细, 肌肉太薄太薄。除此之外,你不仅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而且还年轻……” “裴雁晚!”江允大为惊骇地掀开被子一角, 强烈控诉雁晚的话:“你不要再说了!我这就起!” 雁晚忍俊不禁, 以指尖轻轻拂过江允的鼻梁,道:“那你穿好衣服, 自己出来打水洗漱。我在外面等你。” 江允的动作很快, 等他整理好一切站在雁晚面前时,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雁晚蹲在廊下, 她抬头看向年轻人时, 一眼便发现了异常, 于是眯起眼睛试探道:“信之,你刚才,有没有仔细照过窗台上的铜镜?” 她见情郎茫然地摇摇头,便站起身,蜻蜓点水般地触碰江允脖颈上的痕迹,笑道:“快回你的王府去,换身衣领高一些的衣服……或者,今日索性别出门了。” 江允脸色骤变,他冲进屋内拿起铜镜一照,立时明白了雁晚为何要这样说。他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条缝钻进去,再也不要见太阳。而雁晚也走到了门口,边欣赏起情郎羞怯的模样,边道:“我这几日忙,你不要来找我。” “那你何时得空?”江允往门口走了一步,眼神却飘忽向别处,同时还不忘用手遮住脖子,“我在府里喂了很多锦鲤,你什么时候来看?” 雁晚感叹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长得飞快,也许再过几个月,江允就要高过她。她盘算了一下日子,答道:“五日之后,我会空出一天时间来……你要邀请我去王府做客?” “那我们说好了,好姐姐,到时候我来接你。”江允点点头,他因一梦初醒,且仍浸在难为情的余波里,故而说话的声音也是软趴趴的,不再像温暖的清泉,反而有几分甜腻。 他说完这话,便朝院门口奔去,临了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雁晚目送他远去后,自己也回到屋里端起铜镜照了一遍,再三检查没有任何不妥后,才敢前去后山见周照。 * 周照所居住的地方虽在山脚,但仍然被院墙圈进了山庄之中。她的屋外栽种了一大片紫藤,眼下正是得意绽放的季节,雁晚顺手折了一枝才进屋。 “今天太阳这样好,您也不出去晒晒太阳,成天窝在屋子里做什么?”她将紫藤插进周照的花瓶中,贴着师母身侧乖乖坐下。 周照亲昵地摸摸徒女的脊背,柔声道:“外面风大,我才不出去。秦渊昨天来关照我的身体,我没见他,隔着门与他寒暄了几句。” “您怎么不见?”雁晚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周照瘦削的脸庞。她知晓师母由于自己的原因,也不待见秦渊其人,但她更明白,周照说这话不是无缘无故,必定是为了引出其他的话来。 “他又不是真的关心我,无非是想借我的面子,挽回他在你心中的形象罢了。”周照把热茶推到雁晚面前,示意她饮下,又道:“你把你的新相好带回来了?听说,还是位不得了的人物?” 雁晚把头偏了回去,僵硬地咳嗽两声,心道,若说江允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倒也不错,皇帝和先皇后的幼子,无比尊贵。况且,如果如江卓所说,皇位最后真的落在江允头上,那更是不得了。 想到这里,雁晚已经盘算起日后要如何和江允一刀两断,才能让江允少流几滴眼泪。 毕竟,他一哭起来,就会哭个没完,根本哄不住。 周照见她若有所思,便敲敲她的额头,严肃道:“发什么愣?为师问你,他在你面前,有没有架子?” 雁晚摆摆手,否认了周照的问题。她把江允捡回来的时候,江允身上便没有一丝矜贵,她起初以为那是江允为了自保而装出来的假面具,后来才意识到,这位出身特别的“小少爷”是真的没有少爷脾气。 -- 第51页 “是吗?”周照点点头,又关心起徒女在这段感情中的角色来,“那你有没有对他发脾气?” 她毫不担心雁晚和“不得了的人物”将来会如何,毕竟雁晚对待感情,几乎全部着眼于眼前,甚少去管日后的事。 “我对他发脾气作甚?”雁晚慌忙摇头,矢口否认:“我在您面前这么乖,您对我是不是有误会?” 周照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撕开雁晚的掩饰,道:“是啊,当年一拳打断秦渊鼻子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雁晚这下不说话了,她撇撇嘴,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周照却不肯放过她,又问:“七月份论剑,你准备好了?” 论剑大典五年一届,虽无实质的奖励,但赢下论剑后获得的名声,和参赛时收获的成长,远比物质奖励更加可贵。五年前雁晚年岁尚小,没有参加的资格,今年七月份的这届论剑大典,她无论如何都会去。 “我这不是来找您特训了吗?”雁晚扯扯师母的衣角,咧开嘴撒娇。她只有在周照和孙妙心面前,才会显露出这般姿态,但显然,周照并不吃这一套。 年长的女人挪开徒女的手,严肃道:“到时候可别给为师丢人,为师当年可是连夺两届魁首。” 彼时,周照的身体尚是康健之态,她先前对雁晚说自己与“天命剑”萧连溪过招输多赢少,并不包括那两届论剑大典。在那两场最终的对局中,周照都以数招的优势赢了下来,战斗的过程酣畅淋漓,令她现在回想起来,也仍心潮澎湃。 她也曾神采飞扬,扬名天下,如今把一身的本事都传给另一个年轻的孩子后,便只能缩在在尘世一隅里安养身体了。正如屋外恣意盛放的紫藤一样,再过几个月,便会回归到尘土中去。 雁晚从周照的眉间看出师母的遗憾,便沉默着低下头,不再出声。 * 五日之后,按照约定,是雁晚去赴赏鱼之约的日子。但天公不作美,一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远处的山幕灰蒙蒙一片,把澄意山庄也笼罩进其中。 来找雁晚的人不是江允,而是江允的侍卫,司影。司影不露声色地向雁晚解释,因为去年冬天江允在沽阳摔断了腿,虽然骨头已经痊愈,但每逢阴雨天,仍旧疼得厉害,这才派了司影来接人。 雁晚撑着伞站在雨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司影的解释。江允主动请缨去沽阳,主要的原因便是她。她原本就因江允的意外而内疚,现在听司影这样一说,心中更是愧疚难当。 司影揣摩不出雁晚的意思,便只有催促她早些出发:“在下驾了马车来,请吧。” 一路并不颠簸,马车很快便行到了景王府门前。景王府不是为了江允特意建造的,而是选了一处结构巧妙 、错落有致的大宅子,请匠人改建一番,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王爷在前面等姑娘,您顺着这条走廊穿过去,就能看见。”司影停下脚步,为雁晚指了一条路,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雁晚狐疑地看了一眼迅速消失的司影,猜想他的轻功应该与程芙不相上下,也许比程芙稍逊一些……她来不及想完这些,便觉得有人正蹑手蹑脚靠近自己,随后她的眼前即陷入了黑暗——有人从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心下了然,以极快的速度转身掣肘住来人的双手,推着江允一直退到了墙根处,笑道:“敢偷袭我?” 江允额角冒出一滴冷汗,他此刻被雁晚两条长长的胳膊圈在墙角,完全没有可脱身的方法。 雁晚见江允一副紧张拘谨的模样,愈发想加重这暧昧的气氛。她的脸离江允近了几分,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了一起,但她偏偏就停在这里,不肯再靠近一丝一毫。 这样的气氛对她来说是有趣,对江允来说却是煎熬。 江允不知道雁晚会不会下一个瞬间就吻上来,便只有僵硬地贴着墙,忐忑不安地把眼睛睁开又闭上。 雨声原来越大,甚至有些雨丝顺着风飘到两人的睫毛上。江允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干脆学着雁晚从前的样子,浮光掠影之间啄了一下雁晚的嘴角。 “……你的胆子变大了。”雁晚先是发懵了一瞬,随后便把江允禁锢得更紧,刻意把温热的气息吐在情郎耳侧,“脖子上没事了?” “没事了!早就没事了!”江允想起前几天晚上的事情,生怕雁晚又给自己来一口,便马上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并且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有没有发现,我哪里不太一样?” 他挺起胸膛,想让雁晚好好看看自己。 雁晚果真后退了半步,仔细地观察起眼前的年轻人。然而她左看右看,也难以说清江允与平日有何处不同,只有胡乱猜测道:“脸上抹粉了?换新衣服了?还是怎么了?” 在话音落地时,她忽地发现了什么,便眯起眼睛,再次与江允贴近,举起一根手指在江允眼角轻轻划过——指尖居然粘上了一抹浅浅的红。 方才她见江允眼角红红,只当他是昨晚没有睡好,没想到是真的“不太一样”。 这一抹浅红在江允眼角安静地停驻着,没有任何不和谐之处,仿佛他本就该有这样风情多娇的一面。 雁晚攀上江允的肩膀,心中燥热难耐,轻声道:“好看,我喜欢。” 年轻人垂下眼眸,低低地浅笑着,他的回答险些被愈来愈响的雨声遮掩住,但因他就在雁晚跟前,雁晚还是听清了他的话—— -- 第52页 “士为悦己者容。” 作者有话说: 开灯开灯! 看多了女为悦己者容不如来看士为悦己者容吧! 乖乖求评论QWQ 第28章 、野心 景王府的锦鲤养在水池中, 每逢雨天便浮到水面上。当下时节荷花未开,池中除了一座假山和碧绿的荷叶,只有色彩缤纷的锦鲤。 雁晚起初还觉得锦鲤美丽可爱, 趴在石制栏杆上欣赏了许久。但时间一长, 她便觉得锦鲤也不过如此, 于是偏过头, 光明正大地端详起江允的侧脸来。 文璧一绕过院墙墙角,看见的就是江允和雁晚亲昵的模样。她倍感欣慰,却不得不出声打断:“殿下, 有您的信。” 就在刚刚,文璧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江卓,另一封来自江竞。其中,江竞的那封信隐去了寄信人的身份, 是特意给她的。她正诧异于姐弟俩为何如此默契地寄来信件时, 却发现自己的诧异为时过早。 江竞目的明确,他要文璧再下一次手,尽快解决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信中说文璧已经拖得太久, 若非念及她是生母的旧仆, 便早连她也一同除去。 这话说得不实诚, 文璧暗自腹诽,把信件放在油灯的火苗上烧成了灰烬。江竞敢一箭双雕, 先除去惠王, 再对江允下手,哪里需要顾及文璧一个小小女官的性命?若是早早杀掉知道自己秘密的文璧, 岂不是更加无忧? 她琢磨不透江竞诡谲复杂的心思, 于是只能一日一日地往后拖延。 文璧在宫中多年, 宫外早已没有亲人,江竞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她的东西。但是,她不能保证,景王府中的其他人和自己一样忠心耿耿,并且也没有后顾之忧,能不受江竞的胁迫。 或许,她该早一些让殿下打起戒心。 “文姑姑?”江允挺起身子,疑惑地接过文璧手中的信,扫了一眼信封,“这是……长姐的信?” 文璧微微行礼,歉意笑道:“姑娘初次来王府,臣本无意叨扰。但是公主的信,实在不好耽搁。” 她打点着景王府中的一切,自然也包括江卓自京中寄来的信。她因担心信中有要紧事,才不得不打扰雁晚与江允二人,既然信已经交到江允手中,那么她也能安心地退下。 雁晚看着文璧的背影,不禁疑惑道:“那位姑姑是谁?” “原先是我母后的侍书女官,我母后去世之后,她便照顾我。”江允提起已逝的母亲时,眼中闪过一丝哀痛,但很快就将这分哀痛掩藏住。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字是她教着写的?”雁晚拽拽江允的衣领,笑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写几个字给姐姐看看,让我看看你写得好不好。” 江允整理好领口,承诺下次有机会,一定写给雁晚看。接着便拆了开信,毫不避讳地与雁晚一同查阅。 信上寥寥数言,道明了江卓写信的目的。她去岁因劣兵案回京后,便始终未离开京城,把青州军备事务全部交给了她的副将。如今过去了数个月,江卓当然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并且,江卓还要特意绕路云州,来探望自己的弟弟。她寄信的第二日便动身离京,约莫明天便能到达景王府。 江允看完信,与雁晚面面相觑,道:“长姐明天就来,那你要不要见见她?” 雁晚没有合适的立场与江卓相见,便摇头拒绝,轻抚江允的面颊,笑道:“我明天有事。你姐姐若是提起去年的案子,你记得告诉我。” * 黄昏时,江卓终于坐进了景王府的正厅。她一路奔波,疲倦劳累,一开口便省去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我在你这里歇一日,后天便再启程。” 江允把精致的糕点推到姐姐面前,疑惑道:“你不多玩两天?父皇和大哥身体好吗?” “父皇和江竞一切都好。”江卓不爱吃这些华而不实的小点心,她复将碟子推了回去,挑眉道:“你让我多玩两天,青州军营的事情你替我管?” “别别别,我可没那个野心和本事。”江允一听,连连摇头否认,连忙塞了块桃酥进自己嘴中,为自己的沉默找了一个借口。 江卓不屑地冷哼,她比江允年长许多,是江修远第一个降世的孩子。对于宫中秘辛,她所知道的,远比江允更多。因此,她才敢在天牢审讯室里斩钉截铁地对雁晚说,皇位只能传给江允。 然而,她对那些话仍有隐瞒。她隐去了江修远的大儿子江竞做不了皇帝的原因,也隐去了自己潜藏的野心。既然她能破天荒地做了女将军,且远胜过许多男人,那么若她能做皇帝,当然也能胜过男人! 唯一横亘在江卓眼前的障碍,便是眼前悠闲吃着糕点的江允,和远在京城龙椅上的父亲。如果她做不了下一个皇帝,那么就做再下一个! 江修远信任女儿,愿意给女儿重兵之权。可他轻视了女儿的勃勃野心,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江卓一个女儿家也会有如此大野心。 而且,他亲手交到江卓手上的兵权,居然成了江卓滋生野心的强大资本。 “父皇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要是说你没有野心和本事,他老人家可是要伤心的。”江卓不动声色地说出这句话,表面是调侃,实则是试探。 江允果然听懂了姐姐的话,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大哥不让他伤心就行了。” -- 第53页 更何况,还有你这个女儿。 他吞下心声,默默地听江卓往下说:“哦,那你的意中人呢?你如何知道,她也没有野心?” 年轻人的心思难以掩盖,尤其是在危难关头。昔日天牢之中,江允把全部的感情都融进了眼神中,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江卓面前。江卓不是迟钝痴傻的人,当然看得清楚弟弟的心思,也看得清裴雁晚不简单。但是,江卓对裴雁晚的了解也仅限于审讯室里“大不敬”的那段交谈,她无法排除裴雁晚借江允做跳板的可能。 “她当然有野心,但是,靠她自己就能争到。”江允饮下一口温水,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我听说,去年的案子,刑部揽下了所有的事,居然过去这么久,还没有任何动静?” 江卓瞥了一眼弟弟,淡淡道:“青州的内鬼死了,澄意山庄的内鬼没找着。其实若想抓住他们自己的内鬼,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多逮几个人拷打便是——但你舍得?” 江允缩了缩脖子,又问道:“那北晋的主谋是谁?” “管你什么事,你不是没有野心和本事吗?这些轮得到你来管?”江卓在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一个虚无的人影来,竟因这个多年未曾谋面的影子而渐生怒意,重重在八仙桌上拍了一掌。 “随便问问罢了,别生气。”江允见姐姐勃然大怒,料想姐姐的怒意必然来源于“北晋主谋”,而非他自己的野心、本事。他曾经听说过,江卓与北晋太子关系匪浅,那么江卓今日的怒,是否与北晋太子有关? 江卓拍拍胸口,把胸中的怒意浇灭。她既想起了那道人影,便想问问已经年满十七岁的弟弟,笑道:“我看裴雁晚的个子,比你稍长几岁?你打算什么时候娶王妃?” 江允瞠目结舌,他缓缓偏过头,凝视着微笑的江卓,怔愣道:“长姐,您想得可真远啊。” 他只有在前几日被雁晚欺负的时候,才想到过娶亲的事情。对雁晚来说,归宿可以在高山,在大漠,唯独不在一纸婚书上。他只愿做个闲散的王爷,推拒父皇可能会指给他的每一门亲事,追逐雁晚的背影罢了。 * 午夜时分,窗外夜鸦几声鸣啼,把江竞从梦中惊醒。他遣退了闻声而来的侍卫,独自起身,打开了书柜上隐匿的隔层。 这套书柜由他请工匠定制,并在将其搬进端王府的第二天,便派人杀害了制造的工匠。书柜其上有一个隐秘难以发现的隔层,需要正确启动机关,才能打开。随着一阵微小的机械转动声,隐匿的隔层应声打开。 在方寸大小的隔层中,居然摆着一方小小的牌位! 牌位上没有刻字,但其后挂起来画像却表明了这方牌位所祭奠的人是谁。江竞取下画像,把画像中的男人与铜镜中的自己细细对照,他发现,自己因为年岁渐长,眉目居然越来越像画中之人。 江修远怎么会说,他长得真像母亲?难道江修远不曾亲眼见过,画像中的探花郎? 数年前,江竞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从外地卸任回京的昔日探花,在震惊自己与那人形貌相似之余,居然打听出一段昔日的宫闱秘辛。 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何必担心自己的来路,何必担心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江允抢走! 江竞越往下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越觉得自己离至尊之位又远了一步。他胆战心惊地从桌上掀起画像,把纸张撕得粉碎,甚至拿起剑朝书柜隔层中的木制牌位砍去。 端王府内再次回归寂静,江竞拾起一地的碎纸屑,娴熟地重新取了张画纸,再次将原来的画像画在了白纸上。 作者有话说: 【江卓:我要当皇帝。 江竞:我也要当皇帝。 江允:我要谈恋爱!!!】 救命这章写得好艰辛,三千字写了一下午,我还是写甜甜的恋爱比较快QAQ 第29章 、刺杀 月明中天, 云山中寂静无声,偶尔响起几声昆虫的鸣叫。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响。 雁晚与江允各骑一匹马, 慢行在从山庄至云州城的小路上。两匹马贴得很近, 雁晚时不时就要伸手扶一把江允, 生怕他从马上跌坠下来。 今日是十五, 两人坐在山庄房顶上赏月饮酒,江允明明不会喝,却硬要逞强咽了两杯下肚, 居然醉了酒。他这么一醉,便被雁晚占尽了便宜,修得他险些从房顶上摔下去。 雁晚闹腾够了之后,才埋怨江允硬逞能,又因江允没有告知府中今夜可能不会回府, 为此不得不亲自把他送回景王府去。 明明四周无风, 树影却突然摇曳作响,惊起野鸟啁啾。雁晚因异动而警惕起来,她盘算一番, 决定就地解决尾随之人。便跳下马, 拽着江允的胳膊往自己怀中, 让江允稳稳落进他的怀抱里。同时,雁晚嗖得一声拔出剑, 脚下一转, 迅捷地朝身后刺去。 血肉随雁晚的这一剑而绽开,来人应声倒下。雁晚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而是“仁慈”地留了一口气, 她瞥了一眼因醉酒还在发愣的江允, 以确认他的安全,接着又把剑尖指向刺客的脖颈处,寒声问道:“谁派你来的?杀他还是杀我?” 出人意料的是,那刺客居然轻蔑一笑,将舌尖朝后槽牙一推,把顷刻间使人毙命的毒药吞进了喉咙——他死了。 雁晚为自己的一时大意而气恼,树枝婆娑声却在这时再次响起,她用左手抵住江允的后背,把江允朝前猛地一推,再次朝身后刺出两剑。 -- 第54页 江允一个趔趄往前,险些摔倒在地。但他也为此清醒了一些,惊恐地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震撼道:“有刺客!” 他说完这句话,树林中的声响便躁动起来。制造出声响的人们似乎终于察觉了江允身旁的剑客有多可怖,索性倾巢而出,避免被人挨个解决。 雁晚向江允投去“明知故问”的眼神,小声叮嘱道:“紧紧跟着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允点点头,像是同意了雁晚的话,但他却没有往女子身后站,反而是朝前走了一步,将雁晚护在身后。雁晚见他功夫稀烂还要逞强,便拽住他的臂膀朝自己身后一扔,怒斥道:“滚一边去。” 江允揉揉被捏痛了的肩膀,不禁用他那还在被烈酒侵袭的脑子思考着,他到底该跟着雁晚,还是该滚一边去。 雁晚蹙起眉毛,捡起尸体手中的武器递给江允,示意江允若有意外,可以以此自卫。她见江允的眼神渐渐清明,便朝异响愈发密集之处朗声道:“快点滚下来,我急着回去睡觉!” 于是,盘踞在树梢上的另外几个刺客应声跃下,举起手中利刃朝树下的二人刺去。两匹马受了惊,扬起前腿嘶吼一声,便撒开蹄子朝四周奔去。 雁晚为如此大的阵仗一惊,暗叹道若自己不在,江允怕是要被人捅成筛子。而江允也在震惊之余背过了身,做出防备的姿态。 冲在最前面的刺客几乎是贴着江允的脸把剑刺了出去,而下一刻,他的剑柄便被雁晚用力握住,剑居然转眼间便被雁晚夺了去!他大惊失色,一时疏于防备,胸口挨了雁晚重重一踢,身体腾空朝后摔去,竟然撞在了同伙身上,两个刺客便这样齐齐倒在地上。 雁晚手中握着双剑,她没有练过左手使剑,所以只能频频用右手使出杀招,左手仅做一些必要的格挡。她见已经有两个刺客摔在地上,便使唤江允道:“去,给他俩补两剑!” 江允一愣,他长这么大,只因缺乏经验养死过兔子,如何要他去给大活人补两剑!但他清楚地明白,他若不给地上的两个刺客补两剑,那么也许待会儿自己和雁晚身上就会多出两个窟窿! 权衡过后,江允在雁晚双剑的庇护下,以剑柄在两个刺客的脑门上重重砸了几下,将人砸昏了过去。 他做完这件事,忽地听见身后的雁晚喊他的名字。原来刺客中有一人力气颇大,竟压制住了雁晚的力量,令她以双剑相抵抗,抽不开身再去应付其他人。 眼看一柄剑朝自己刺来,而另一柄则刺向雁晚后腰,江允竟毫不犹豫地扑向雁晚,以最简单、最愚笨的方式,握住了凌空而来的利刃,掌心霎时鲜血如注。 雁晚怒骂了一句“王八蛋”,便扬起腿朝掣肘住自己的刺客双腿之间踢去。那刺客虽蒙住半张脸,但骤缩的瞳孔已经展露了他身体的剧痛,他捂着被雁晚踢中的要害,痛苦地蹲在了地上。雁晚迅速转身,剑朝身后刺客的脖颈上一刺,了结了他的性命。 很快,地上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一块,树林中恢复了寂静。雁晚半蹲身子,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着,她为这场酣畅迅速的战斗感到力不从心,正当她怀疑自己时,江允的哀叫却从耳畔传来。 原来江允松了一口气之后,便看见雁晚愁眉不展,于是索性躺在地上捂住掌心的伤口哀叫,想引起雁晚的注意。雁晚果然“上当”,她查看了江允的伤口,骂道:“你疯了?” “我怕你出事,顾不上那么多了。”江允缩缩脖子,委屈地替自己辩解。 雁晚喉头轻动,她从刺客的尸体上扯下一块布料,教江允如何包扎伤口,严肃道:“你最近不要来找我,你影响我练剑。我没跟你好上之前,不该是今天这个水平。” 江允撇撇嘴,欲言又止,乖乖地跟着雁晚上了马,问道:“是谁要杀我们?” “去年你在云山被人刺杀,你怀疑是你谋反的二哥派来的人。但现在你二哥已死,难不成是他的亡灵?”雁晚放低声音,不紧不慢地分析给江允听,“你和你大哥关系好吗?” “我们是同母兄弟。”江允否认了雁晚的话,他连连摇头,道:“虽然我们这几年,有些隔膜,但他不会害我。” “怎样的隔膜?为何有隔膜?”雁晚勒住马缰绳,在夜色里凝视着江允的脸。她见江允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寒意,便继续往下说道:“另外,端王与你是同母兄弟,但将军可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个个心怀鬼胎,怎么你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这话如千根银针一般,扎进江允心底。他从小被保护得太周全,甚少见到人心险恶,但今日雁晚的一番话却重重打醒了他。或许,从惠王谋反意图弑君的时候,他就该清醒了。 江允咬紧下唇,他实在想不出,除了与他有利益矛盾,觊觎皇位的江竞,甚至是江卓,世上还会有什么人要几次三番对他下毒手。 “不过没有关系,我就喜欢你做个闲散人。”雁晚不忍看江允失落,便牵起他的一只手,先柔声抚慰,再细细替他谋划:“小允,你今日回去,需要把此事告知文姑姑和司影。再写密信给你父皇,一五一十地把两次遇刺都交代清楚。以后出门,千万让司影跟着。你不害人,但也不能干坐着等死。” 雁晚深知,如若幕后黑手果真是江允的兄姐,那么江允写给皇帝的一封信,无疑是加大了他继位的可能性,以后再难做“闲散人”。 -- 第55页 但她望向天边圆月的时候,却只想让江允活着。 * 两人趁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进了城,文璧果然守在景王府门口,焦急地等待江允回来。她见江允和雁晚一人一骑策马而来,便欣喜地提灯迎了上去,道:“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裴姑娘也来了,可要在府上歇息一晚?” 城门已经关闭,江允扯扯雁晚的袖口,想让雁晚同意留宿。他这么一扯,就被文璧看见了掌心的伤口。文璧惊呼一声,关切道:“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一些小伤,不碍事。”江允本能地不想让文璧担心,便不假思索地撒了个谎。 雁晚轻轻打了江允的后背一下,皱眉催促道:“什么不碍事?你快把我交代你的事给文姑姑说清楚。” 文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将两人引进府中,静静听着江允讲述今夜的惊魂事,不由得生出一层冷汗,道:“臣明日便换掉府中所有的仆从侍卫,只留信得过的。殿下,您近日无论去何处,身边都不能离了司影。” 她在名义上与江允是君臣、主仆,实则把江允视作亲子,便唠叨了许多话,险些在旁听的雁晚耳朵里唠叨出茧子。 她先把江允带回了正院,便打算去唤侍女,为雁晚安排住处。“裴姑娘,臣派人为您在偏院收拾一间房出来,您稍等片刻。” 江允见文璧离去,便拉住雁晚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意中人。他正欲开口时,雁晚却抢先一步,笑道:“我月事来了。” 月亮渐渐往西去,江允哑口无言,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你还喝酒!” 作者有话说: 【刺客:你不讲武德,你不仅抢别人的兵器,还踢别人的(消音)! 女鹅: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巧求评论! 第30章 、小狗 季月烦暑, 热浪滚滚,碧蓝的天从云州城上空往四周蔓延。 从四月十五对酒饮月,再到五月中旬, 江允乖乖地听了雁晚的话, 整整一个月没有去找她。景王府所有的仆从都重新洗牌, 江允亦给父亲修书一封, 讲述自己的遭遇。江修远虽未回信,但心中已然有数,对大儿子的防备又多了几分。 景王府离傅纤纤家的古玩铺只隔了半条街, 江允得闲时,偶尔会去铺子里淘几件宝贝。 傅纤纤虽是澄意山庄在京城的接头人,但此事并非由她一人承担。毕竟她在云州还有家业,山庄不能命她一直留在异地。故而当其他的同门顶替上傅纤纤在京城的业务后,她便会照看自己在云州城里的铺子。 今天, 傅纤纤选择了亲自经营古玩铺。 她守在柜台里拨弄算盘, 忽地听到门口风铃一响,便笑靥如花道:“客官您需要点儿……啊,怎么是你?” “我常来, 今天第一次见到你也在这儿。”江允倚在柜台外, 开门见山地问:“我想问你雁晚的事。” 傅纤纤笑弯了眼睛, 伸出两根手指与江允讨价还价:“一个问题,二钱银子。” 江允不了解傅纤纤的脾性, 但仍爽快地掏出几钱银子摆在柜台上, 道:“她最近好吗?” “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傅纤纤边腹诽景王殿下真是没有生意头脑, 边摸走了属于自己的银两, “她若是不好, 还能瞒着你?” “我就是怕她瞒着我。”江允始终觉得,雁晚虽然待她亲昵,但亲昵之中总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疏离。于是,他又问道:“她从前待秦渊也这样?” 傅纤纤又摸走二钱银子,抬起眼皮思索一番,终于答道:“晚晚最亲的人是她师母和京城的孙姐姐,秦渊且往后稍稍罢。至于您,我就不清楚在晚晚心里有几斤几两了。” “晚晚?你也叫她晚晚?”江允注意到傅纤纤的措辞,便想起秦渊也曾这么称呼雁晚,顿时醋意横生。他不想让傅纤纤看出自己脸色变化的真实原因,便搪塞道:“这也太……亲切了。” “这算什么?你没听过她以前称呼秦渊为……”傅纤纤突地摆出了生意人的良心模样,把脑袋摆得如拨浪鼓,“算了,我还是不挑拨你俩的关系。” 江允却觉得傅纤纤是在欲擒故纵,急着又掏出些银两来,追问道:“她叫秦渊什么?” “您放过我罢,万一被晚晚知道了,是要出人命的。”傅纤纤唯恐惹毛了雁晚,又不愿得罪江允,“您看中我店里什么东西,直接拿走,我不收钱。只求您别再问了!” “那你知不知道,她最近在忙着什么?” “忙着七月论剑大典呐。你若是想她想得紧,就每日清晨早点去……”傅纤纤把论剑的事细细说给江允听,终于解了江允心头的疑惑。 待江允走出古玩铺,手中只多了一方典雅的砚台,心中却多了几分患得患失的忐忑。他把砚台扔到司影怀中,头也不回地朝王府中走。 江允因盛夏的燥热而烦闷,更因秦渊而苦恼。他既不能时时刻刻待在雁晚眼皮底下,那就得让雁晚每时每刻都念着他。 * 澄意山庄临水而建,一条无名小河贴着河岸流淌往东。夏天是汛期,河里的水涨高了许多,鱼苗更是活跃。此时下水不仅不冻人,反而还能捞到许多小鱼上来。 偏偏山庄里小孩子多,他们对水的热爱几乎是一种天性,然而庄主明令禁止,小孩子不许随便下水,他们对水的向往便一次次望而却步。 -- 第56页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躁动的心,大清早堵在雁晚房门口,求她带自己下水。雁晚穿戴整齐后一开门,便看见五六个小孩子蹲在门口,眼睛骨碌骨碌地望着自己。 雁晚虽不喜欢小孩子,但念在这些都是自己的师妹师弟,便常常压抑住脾气,和颜悦色地与他们交谈。她学着孩子们的模样蹲下来,浅笑道:“何事?” “师姐,您……”带头的小女孩琳琳鼓起胆子,一字一句地说着,“您再带我们下河摸鱼去罢!” 下河摸鱼?雁晚哭笑不得,纵使每年盛夏,她都会带着孩子们去河里玩,但下个月便要论剑,她哪里有时间。 “好师姐,求求您了,带我们去罢!”琳琳见雁晚迟疑踌躇,索性扑到雁晚怀里,嗲声嗲气地撒娇,“我把我的猫猫借给您玩几天,好不好?”她瞪大眼睛,好让自己的双眸看起来红通通一片,若能掉下两地泪,那便最好。 雁晚揉了揉琳琳的脸蛋,耐心地解释:“师姐要去练剑,不然要被师母骂的。而且,师姐不喜欢猫猫。” “周师姨不会骂您的!我们去问过师姨了,”琳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塞进雁晚手中,“这是周师姨的字,您看看。” 雁晚展开纸条,其上果真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小字:快去快回。她与周照相处十几年,几乎心灵相通,这是周照要遣她放松,才允许她今日不必再去练剑。 太阳渐渐往高处升,雁晚眯起眼睛望了一眼天边的金轮,无奈点了点头。 * 夏日清晨,河面波光粼粼,刚好浸没五六岁小孩的半截小腿,映照出漫天的蔚蓝之景。河滩上遍布着各色小石头,雁晚随手捡起一颗,手腕一动,小石子便在水面上漂出很远。 她虽挽起了裤脚和袖口,却没有下河,而是蹲在岸边守着孩子们玩水,心中还在盘算昨日输给程芙的最后一招。 那一剑,若是换个角度刺,是否就不会被格挡? 七月越来越近,雁晚对一招一式的追求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今年的论剑拿不下头筹,便要再等五年。可五年后的事,谁说得准? 她正全神贯注冥思着昨天的较量时,眼前却突然一黑,一只温暖的手从背后覆盖住她的双眼,手的主人轻笑一声,道:“你让我好找。” 雁晚握住这只手,回头一望,恰好与也蹲了下来的江允对上了视线。江允年纪轻,长得快,才短短一个月不见,雁晚觉得他的眉目又俊朗了几分。 而江允的怀中,正抱着一条黑色的小狗,眼珠漆黑,红色的小舌一吞一吐,好奇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女子。 “你养狗了?”雁晚接过小狗,温柔地摸摸它的脊背。小狗温顺听话地卧在雁晚怀中,轻轻吠了几声,便趴着不动了。 江允有些不痛快,他见雁晚和小狗如此亲昵,居然吃起了醋:“你明明先看见的是我,却只问小狗……难道我还不如它吗?” “啊!”雁晚还未开口,琳琳便哒哒哒地跑了过来,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指着雁晚怀中的小黑炭,兴奋地叫道:“难怪师姐说不喜欢我的小猫,原来师姐喜欢的是小狗!” 雁晚把小狗抱在自己胸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闷闷不乐的江允,笑道:“对,我最喜欢小狗……你说是不是,三郎?” 她的三郎终于肯抬起眼睛,殷切地望着她,眼中浸润着一层朦胧的水汽,语无伦次道:“那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见到它,就好像见了我;见了我……那还是,见了我。” 江允原本仰着脸,但越往下说,头反而低得越狠,脸颊竟漫上一层浅红色。雁晚见琳琳跑开了很远,才敢低头,吻在江允的眉角,哑声问道:“姐姐说最喜欢你,你不高兴?” “我高兴,我当然高兴!”江允猛地抬起脸,急切地解释,“我昨天去找傅纤纤,听到她和秦渊一样,都唤你‘晚晚’。” “三郎,你莫不是醋坛子做的?吃完小狗的醋,又吃傅纤纤的醋,顺便连秦渊的醋也吃了?”雁晚虽嫌弃江允幼稚,却因他的幼稚生出许多喜悦来,“他们虽然唤我唤得亲切,但姐姐跟你最亲……你说是不是?” 她说完,便将小狗放在了地上,小狗亲人又懂事,伸着四肢去找琳琳她们玩,把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留给了雁晚与江允。 雁晚见四周无人,便拉着江允站了起来,故意与江允离得很近,二人几乎贴在了一起。她裸露出来的小腿和小臂在烈日下白得透光,江允却不敢多看,沉默着望向河中的水流。 “三郎,怎么不看着我?”雁晚的指尖划过江允耳垂,她可以把声音压得很低,让自己的话在江允听来如同咒语,“傅纤纤还说了什么?” 江允果然受了她的蛊惑,细声细语地答:“她说,你从前唤秦渊,唤得更亲。” “是,傅纤纤说得对,”雁晚虽然笑着,却给傅纤纤记下了重重一笔,她决心要逗逗情郎,便继续往下道:“秦渊比我年长,我除了喊他‘师兄’,还喊过‘哥哥’。” “哥、哥哥?!”江允错愕地喊了一声,吓跑了孩子们刚抓住的一条鱼,“我……你都没这样叫过我!” 孩子们站在河里惨叫,江允站在岸上惨叫。雁晚捂住江允的嘴,一个眼刀飞了过去,道:“那怎么办?谁让你生得比我晚?我‘小允’‘信之’‘三郎’换着法儿地叫你,你还吃秦渊的飞醋?” -- 第57页 “我把小狗送给你养,好不好?它是小土狗,很好养活的,只要饿不着,就能活蹦乱跳。”江允冷静下来,他毫不在意孩子们投过来的眼神,大胆地往前半步,得寸进尺地把意中人揽进怀里,语气柔柔,如同盛阳下的清冽水流,“我会越来越好的,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个子拔得飞快,肩背也越来越宽厚,已经快长到一个男子最英俊挺拔的年岁。 雁晚不仅不像从前一样,能轻而易举地搂住江允,反而几乎被江允笼罩在怀抱之中。她从江允的颈窝抬起脸,迷醉地欣赏眼前美如冠玉的容颜。 她不会等的。 她要永远往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再看不到评论我真的会闹QAQ! 今天在wb看到一句话说,修狗勾的灵魂不在乖乖听话,而在得寸进尺。 我只能说,太对了!!!! 第31章 、论剑 论剑大典每逢五年才办一次, 年年都要选在酷暑。常有武林人士抱怨,夏天太过炎热,人心烦闷, 如何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可论剑的主办门派知夏阁阁主却倔强地不肯妥协, 她道知夏知夏, 当然该每逢夏日才举办武林盛事。 对于这样的诡辩, 江允哑口无言,默默从雁晚手中接过“小黑炭”。他听闻雁晚此次离开云州,也许要等七月才能回来, 便火急火燎地前来相见,顺便把小黑炭接回去养着,免得无人看管。 “小黑炭听不听话?”江允摸摸小狗的下巴,小狗被摸得舒舒服服,挺起身子就要舔江允的脸, “它好粘人。” 雁晚笑笑, 也伸手摸了摸江允棱角分明的下巴:“小黑炭粘人,小允也粘人。昨晚它非要贴着我睡,把我热醒好几次。”她因长了对凤眼, 故而每次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时, 眼睛便会眯在一起, 但这也恰巧证明,她的心情晴朗灿烂。 江允虽沉默着, 但他的心思已在脸上昭然若揭。雁晚了解他, 把他的想法猜得透彻清楚:“你不要总是这样,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耿耿于怀。小黑炭只是条小狗, 你可是活生生人。” 她拍拍江允的脊背, 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与你在一起一日, 便是喜欢你一日。等哪天不喜欢了,必定马不停蹄地告诉你,你不要患得患失。” “好。”江允点点头,隔着小小的幼犬拥抱了雁晚一下,他知道雁晚人虽在自己眼前,但心已经飘到了论剑的赛场上,“我等你赢下魁首。” * 七月初五,骆都知夏阁群英荟萃。骆都地处大殷的北部,相对其他地区,已经算是凉快。但诸多侠士还是摇着形态各异的扇子,祈求一些凉爽的风光顾自己。 论剑的擂台为知夏阁特意搭建,四周有三面环山,山势低矮连绵,山腰上修了一道道牢靠的栈道,作观赛用。擂台四周也修建了一圈圈阶梯,亦能供人将擂台上的情况观看清楚。 澄意山庄愿意来论剑的弟子共有十几个,与雁晚相熟的只有程芙、秦渊和乔岱三人。周照嘱咐刀剑无眼,便请许成玉也一同跟随。许成玉已经治好了谢泽兰儿子的病,一身轻松,无事牵挂,欣然应允了周照的请求。 程芙跑了个无影无踪,雁晚又不愿与秦渊、乔岱待在一起,便和许成玉两个人寻了一处阶梯坐下,窃窃谈论着周遭形形色色的江湖客。 “你看,那棵树下站着的独臂老太太,知夏阁阁主。”许成玉将折扇一扬,为雁晚指明了方向,“年轻的时候徒手打死过一只老虎,为此丢了右胳膊,从此左手使剑。” “你再看,往前数三排,头顶秃秃的女人。无门无派,江湖散人,人赠雅号‘无云天’。当她头上还有头发的时候,曾行刺过我朝丞相,失败告终,但全身而退。旁人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只有我知道,她花了十年时间改头换面,又打出了新的名号。” …… “啊,蚀火教的人怎么也来了?让我看看上次火烧藏书阁的姑娘在不在……”许成玉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正当他准备站起来扫视全场时,雁晚却拍了拍她的大腿,激动道:“萧连溪,萧连溪!” “哪儿呢!”许成玉花颜顿失,飞快地跌回座位上,用折扇遮住脸,斜着眼问,“哪儿有萧连溪!” 雁晚听过一些许成玉与萧连溪的昔日“恩怨”,她之所以如此激动,不仅是因为她钦佩萧连溪的剑法,还因为萧连溪的“死对头”就在自己身侧。但她见许成玉畏畏缩缩,不禁诧异,低声道:“你怕什么,你如今长这幅模样,她又认不出你。” 许成玉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恼,她咳嗽两声,大大方方地端坐住,以轻晃的折扇掩盖自己的尴尬。 但萧连溪耳力极好,他不仅听到了雁晚的激动之语,还听到了许成玉躲在扇子后面的嘀咕。他坦然一笑,越过人群走了过来,道:“裴庄主,好久不见。” 雁晚起身与萧连溪寒暄了几句,许成玉却像粘在了座位上,不动声色地遮住自己半张脸。 与昔日相比,他的确已经很老。从前的萧连溪,会意气风发地翻上墙头,摘下最大最红的桃子,再扔进许成玉怀中——然后被许成玉佯装愤怒地砸烂。 “这位小友是?”萧连溪见雁晚的友人沉默不语,便心生疑惑,“在下姓萧。” 许成玉没有站起身,而是放下折扇,露出了自己的面容:“澄意山庄,许成玉。” -- 第58页 “原来是鬼医,久仰大名。”萧连溪早就听过“鬼医”的大名,可没想到鬼医居然是个二十岁模样的年轻女子,他正惊于许成玉的年纪和“鬼医”传闻的年头极不相符时,却鬼使神差地说出另一句话来:“我有一故人,与你同名,却不同姓。” 许成玉摇摇扇子,不屑道:“玉汝于成,我的名字倒也不算罕见。” 萧连溪见她似乎心情不佳,便不再与她交谈,转而去问雁晚:“裴庄主第几日上场?你师父周照没有来?” “晚辈第三日上场。家师嫌路途奔波,不愿来。”雁晚面上饱含歉意地向萧连溪解释,心中却是自豪。毕竟她的师母周照曾两度击败眼前的绝顶剑客,连夺两届论剑魁首,如此的荣光仿佛也落在雁晚的头上,令她与有荣焉。 萧连溪点点头,关切了两句周照的身体,便与二人辞别。他今年来骆都,不是为了与人比试,而是专门来“凑热闹”的。若能遇见故人,那便最好,但可惜只遇见了与故人同名之人。 “你看,我就说他认不出来你。”雁晚又拍拍许成玉的腿,稍作安抚,“一个男人而已,你怎么记这么多年?” “你懂个屁,我许成玉与萧连溪不共戴天。”许成玉白了雁晚一眼,不愿再与她谈论自己的昔日宿敌,“别说话了,第一场马上开始了。” * 知夏阁阁主陈寻秋年岁越大,脾气越倔。继她执意要在盛夏举办论剑后,她又犟着脾气邀萧连溪作开场的比试,萧连溪拗不过她,只有勉强答应。 陈寻秋与萧连溪,相差十几岁,一人年近古稀,一人年近花甲。当二人手持利刃站上擂台时,人们似乎透过二人脸上的风霜,看到了几十年来的江湖风云变幻。 片刻过后,萧连溪率先出招,他敬佩陈寻秋的品性与剑术,不因陈寻秋身体的残缺而有一丝的懈怠。 萧连溪连刺三剑,一剑往陈寻秋眉心,一剑往左边心口,最后一剑往下腹,居然全被陈寻秋避开。而陈寻秋亦非等闲之辈,她把剑在空中横劈数次,逼得萧连溪连连后退,不得不轻功跃起,来躲避对手的进攻。 然而陈寻秋年事已高,她虽没有任何破绽,但终究因为体力不支而败下阵来。她于观赛席的呼声中朗声大笑,朝萧连溪道:“还是得让周照来治你!” “周照若是来了,今日与您比剑的便不是晚辈了。”萧连溪躬身作揖,朝陈寻秋表达他的敬意,接着便拂拂衣袖下了台。 这场战斗时间不长,却酣畅淋漓,展现出了两代人的顶尖水平。雁晚刚放下鼓掌的双手,便听见身后的秦渊叫自己,她侧过半个身子,冷漠地望着秦渊:“何事?” “晚晚,你能不能拿魁首?”秦渊虽然生得健壮高大,实则娇弱,一不能冷,二不能热。在这样的炎日下,他险些昏倒,方才是去躲凉了。 “她不能,”程芙也在此时赶了过来,她刚刚在山顶观赛,本想一览好景色,却发现站在山顶,压根看不清擂台上的比试,“因为我会打败她。” 程芙与雁晚关系虽好,但若到了剑术上,却是针尖对麦芒,处处针锋相对。她说这话,既是自信,也是因为她真的有打败雁晚的本事。虽然在程芙和雁晚的历次较量里,她输多赢少,但擂台上的事,没有绝对可能。 “你的状态,调整得如何?”程芙坐在雁晚身边,发自真心地询问,“你该拿出十成十的好状态来。” 对于此事,雁晚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近来状态起伏不定,原以为是江允令她分了心,但足足一个月未与江允见面后,她的状态居然还是那样的不稳定。 论剑夺魁原本踌躇满志的事,却一下子成了雁晚心中的无底洞——但她仍然要拼一次。 * 论剑第二日晚上,雁晚私下与程芙比剑,再次败给了程芙。接下来的两日,雁晚才终于恢复到正常的水准,迅捷利落地赢下所有比试,与程芙一起挺近前六甲。 这是雁晚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于武林众人面前展示身手,人们纷纷赞誉她的天赋与剑法,说她不负澄意山庄的盛名。 第五日傍晚,日临西山,她与无云天交上了手。 无云天手持一柄巨大重剑,雁晚与台下的许成玉都难以相信她曾是刺杀过本朝丞相的杀手。杀手该用匕首,用丝线,用一些轻巧的东西,绝不是重剑。 只听一声怒喝,无云天双手举起重剑,竖着朝雁晚劈来。她这一招气吞山河,知夏阁阁主陈寻秋立刻安排人准备修缮擂台一事。雁晚身法灵动,灵巧地躲开了这一招。 然而无云天的武器如同盾牌一样,周全地护住自己身上每一个角落。雁晚边与她缠斗,边留心着她防备薄弱处。 终于,雁晚在无云天转身轮剑的瞬间飞身刺向对手的后腰,而无云天也精敏地察觉了身后的危机,立刻反向轮剑。雁晚措不及防,来不及回护,竟被无云天雄浑的剑气震飞出去,直接落到了擂台之下! 看台上忽地爆发出一阵倒喝声,说此场比试甚是无趣。山庄一行人虽在心里暗骂,但更为重要的是雁晚的伤势。他们和陈寻秋见雁晚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立时慌了神,一齐朝雁晚奔去。而赢下这场比试的无云天见对手昏迷过去,也急忙扔了重剑,上前去关照对手。 许成玉离擂台最近,她从无云天怀中接过失去意识的雁晚,试探雁晚的鼻息与脉搏,紧张道:“性命无碍。无云天,这里不用你多费心。她不会有事,你放心罢。” -- 第59页 无云天的急切,来自于她不想再背负人命,让自己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听许成玉这样说,她便送了一口气,捡起剑离去了。 秦渊最是急切,他接连唤了好几声,但雁晚仍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陈寻秋身为东道主,当然不能让论剑染上血光,他知道秦渊和乔岱两个男子是雁晚的同门,便嘱咐他们先将雁晚带下去,又准备喊来几个知夏阁的弟子帮忙。 程芙却拦住陈寻秋,婉言拒绝道:“陈阁主,有我们几个人便够了,不劳贵派多费心,多谢您。” 她一说完,便将雁晚扶上了秦渊的脊背,一行人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说: 【女鹅:……………】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32章 、思虑 骆都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客栈, 在论剑期间几乎住满了人。客栈掌柜迎合论剑的气氛,在门口挂了六串红灯笼,寓意六六大顺。他人机灵, 又会来事儿, 一见秦渊背着昏迷不醒的雁晚进来, 便迎了上去, 问道:“哟,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去寻个大夫?” “不必,”乔岱摆摆手, 回应掌柜的殷切,“我们随行的有大夫。劳你打盆热水,弄着吃的,送到二楼左转最里间。” 掌柜连连点头,他知道对于这些江湖客, 还是少招惹为好, 只需做自己份内的事。除此之外,再献上一些恰当的殷勤,便能保自己人财两全。 二楼左转最里间, 是雁晚与程芙同住的客房。秦渊把雁晚平放在床上后, 自己也欲坐在床沿, 但许成玉却一把挤开了他,怒道:“别跟本大夫抢地儿。” 医者边沉心替雁晚搭脉, 边询问在场的数位剑客:“我不懂剑, 看不出无云天与雁晚的实力究竟有几成差距。但我清楚雁晚的能力,你们觉得, 凭她的本事, 果真拿无云天束手无策?” 无云天能进论剑六甲, 身手必然不凡。但裴雁晚数月前还曾在江南得到过“天命剑”萧连溪的盛赞,萧连溪为人耿直,眼光狠辣,他说别人有十成本事,那此人必不会只有九分,他说别人只有三成本领,那此人必不可能再往上攀。 他给雁晚的“判词”,是凶狠、不服输、后生可畏。 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怎会折在六甲? 当雁晚被无云天的剑气震飞出去时,看台上的观众既有唏嘘,也有震撼,这些人的情绪全部出自雁晚的失利。然而其中不乏寥寥骂声,他们的愤怒则来自押进赌坊的银两盘缠。 程芙与雁晚针锋相对多年,最熟悉雁晚的斤两。可以说,她是除了周照以外,最了解雁晚实力的那一个人。 在历年的比试中,她年年是输得多的那一个,但近两个月来,形势却发生倒转,雁晚几乎要尽全力,才能勉强赢一次程芙。她以为雁晚的实力只是正常的波动,便没有放在心中。 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上心了。 一场失利的战斗,可能会毁了一个剑客。 程芙立在角落中,冷声道:“无云天的确很强,但若凭裴雁晚的真本事……我原以为她能进最后一轮。” 秦渊与乔岱亦点头称是,他们二人虽无缘六甲,但剑术也都是一流的水平。许成玉见状,疑窦丛生,道:“你们剑客比剑,没有绝对的输赢。乱拳尚能打死老师傅,一个力大无穷的无云天为何不能打败矮她两个头的裴雁晚?” 她的言论话糙理不糙,堵住了屋中其他三个人的嘴。秦渊欲为雁晚辩解,却被许成玉横眉倒竖堵了回去。许成玉一番诊脉,什么都没诊出来,便笃定道:“忧思过甚,好好休息即可,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她身上也许有些淤青,程芙替她检查一下,若不严重,便连药也不用上。” 忧思过甚?所忧为何物? 是至今仍居住在云州城的谢泽兰,还是悬疑未解的劣兵案,亦或是纵火逃窜的红月? 问题在于,裴雁晚根本不是个会忧思过甚的人! 但许成玉在为人诊病一事上脾气相当古怪,她立下的结论,绝不容许人质疑。她交代完程芙一些事,便回自己屋补觉去了。 秦渊依依不舍,不愿离开,他再三祈求程芙,今夜能否让他留下来照顾雁晚,最后只得到了程芙冷冷的眼刀。乔岱连拖带拽把秦渊弄了出去,口中还嘀嘀咕咕着:“人家和景王殿下甜甜蜜蜜着呢,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吧你……” * 夏天的太阳贪玩,走得相当慢。在它散发出最后一丝余晖时,雁晚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见程芙坐在床边擦拭剑身,瞬间就响起无云天挥向自己的那一剑,迟疑道:“我出局了?” “嗯。”程芙合上剑鞘,淡淡道:“一场论剑而已,不影响你做天下第一。如果你能活到八十岁,那就还能参加十二届论剑……” 雁晚揉揉还在发痛的胸口,在程芙的帮助下坐了起来,笑道:“然后全天下人都为我八十岁还在练剑的自强不息精神感动,我裴雁晚的传奇故事将口口相传。” “什么意思?难道你八十岁就不练剑了?”程芙明知雁晚是玩笑话,但还是严肃起来,把两弯细长眉毛皱在了一起。 “胡说八道,我就算死了,也要和我的剑葬在同一口棺材里。”雁晚抚平程芙的眉头,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我输了论剑,但你会赢。” “你如此笃定?” 雁晚本欲下床,却被程芙一把按了回去。她钳住程芙的手,强行下了地:“那当然,你一定会赢……哎呦,无云天也太凶狠了,我胸口好疼。” -- 第60页 “你明明不高兴,却还要强忍着。”程芙非常了解雁晚的秉性,她知道雁晚每逢出剑,便是奔着赢而去,可是论剑才开始五天,便以区区一个六甲,终结了雁晚五年的努力。 窗外骤得跃起一朵烟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雁晚没有理会程芙,而是走到窗边,指着烟花笑道:“明天是乞巧节,他们这便开始放烟花了。” 程芙终于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何不妥。裴雁晚就算因为论剑失利而有千般失落,但她的失落也会如窗外烟花一样,升至顶端,再无声息地坠落、消失。 “你放心,我不会耿耿于怀。”雁晚与程芙并肩立在窗边,把最灿烂的那朵烟花指给程芙看,笑道:“我还要做天下第一呢。” * 骆都的七月七乞巧节,从七月初六晚上便热闹了起来。适逢论剑大典,商贩们赚钱的热情被熊熊点燃,入夜后便推着货摊上了街。 程芙被雁晚赶走,和许成玉一起看花灯去了,独留雁晚一个人在屋中小憩。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睡梦中想起从前在慈幼坊被周照带走的事情来,梦里周照的脸模糊不清,唯有剑鞘上的一抹红色流苏鲜艳无比。随后入梦的,还有跪在地上哭求的谢泽兰,女人哭哑了嗓子,甚至周围的一切都因她的嘶嚎声而扭曲。 最后一个入梦的,是远在云州的江允。她在虚无的幻境里,看到江允送鸿雁木簪子那晚的烛火,烛火微微一跃,便烧光了一大片木兰花…… 雁晚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头脑仍旧沉浸在梦魇中。但是,她好像真切地看到江允就站在自己眼前,清俊的脸庞因月光而更显柔和。 小允怎么会在这里? 雁晚朝眼前的人影伸出手,喃喃道:“姐姐心口疼……” 那人影果然上前一步,与雁晚十指相扣,紧紧攥紧雁晚的指节。 雁晚轻笑一声,脑子却还是一团浆糊:“心口疼,帮姐姐揉揉……小允……” 又一朵烟花猛然升上天空,砰得炸开,照亮了客栈临窗的每一个房间。雁晚在这一声轰响中彻底惊醒,她一惊,随后迅速地抽回手,握成一拳打了出去。 秦渊挡住雁晚的拳头,吃了黄连一般苦笑道:“我不是你的小允,我是秦渊。” 他半蹲身子,依偎在床沿,恨不能飞回云州去,将心上人梦中呓语的对象撕个粉碎。他心中虽有怒火,眼神却柔情似水,道:“你想他了。” 雁晚怒上心头,胸口为这怒意又疼了起来,她抽回手,一双凤眸瞪向秦渊:“何事?若是来说闲话,就从窗子跳下去,说给阎王听。” “别这么大火气,”秦渊慢声细语,想要以哄一哄雁晚的暴脾气,“你做梦的时候,可曾唤过我的名字?” 他不理解,不在情情爱爱上留太多心思的裴雁晚,怎会在梦靥之中,唤江允的名字?莫非真的动了真情? 雁晚坐了起来,欲再打出一拳,但她受无云天的重击,力量不似平时。 这一拳软绵绵的,再次被秦渊拦截住。秦渊仗着雁晚的虚弱,大胆地与她再靠近了一些:“你放弃他,回头看看我。他是皇帝的孩子,将来会立王妃,娶侧室,不能全心全意对你。若他能做皇帝,难道会许你皇后的名分?我与他不同,我向你许诺……” “滚!”雁晚捂住发疼的心口,一声暴喝,将秦渊吓了个激灵。她急促地喘息着,怒道:“我最烦你一天到晚管这管那,你算老几,也配来管我!” 她只要只言片语,便能让秦渊痛切心骨。纵然她早与秦渊割袍断义,但对秦渊来说,这条沟壑,他无论如何都要跨过去。 “秦渊,我讨厌你,再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把你打出去?”雁晚不顾秦渊的阻拦,拿起放在桌上的明心剑,把剑尖悬停在离秦渊喉咙仅有一寸的地方,手腕止不住地颤抖。 男人后退半步,终于肯妥协。他今日若执意死缠烂打,那么雁晚必定会真的把剑刺进他心口。 秦渊关好门,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红纸,其上工整地写着三个小字,一笔一划,都藏着写字人的情意。寄信之人算好了信使从云州到骆都的时间,特意让雁晚在乞巧节这两日收到它。 他冷笑一声,把红纸撕了个粉碎,让那三个小字再也无从辨认—— “念卿卿。” 作者有话说: 【小允:QAQ我的信,我的信,我的信………………】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巧求评论! 秦渊这个男小three还能怎么作啊我实在想不出来了…… 另外收藏涨太慢我要不要改个文名呀~ 第33章 、红月 论剑的第六日是乞巧节, 主办论剑的知夏阁阁主陈寻秋身为女子,当然知道乞巧女儿节的特殊意义。于是,她便宣布七月七停赛一日, 初八再继续论剑。 蚀火教虽被大部分人视为邪魔外道, 但陈寻秋认为, 剑客只论剑术的高低, 不该论人的品性。况且,她向来不是一杆子打死一棒子人的老顽固,因此她愿意给蚀火教一个参与论剑的名额, 而拿到这个珍贵名额的人,便是红月。 她的功夫在教中不算上乘,但她到底是在一众擅用毒与匕首的教众中剑术最好的那一个,所以才能到骆都来参加论剑。 名额难得,哪怕拿一个三十二甲、十六甲, 对蚀火教来说也弥足珍贵。毕竟, 他们想要在中原扎稳脚跟,不得不先从改变世人的“偏见”开始。 -- 第61页 红月早些年跟着岳知节学过一段时间剑术,她把岳知节给的一切都视作珍宝, 日日温习所学, 果然不负所托, 一直进到三十二甲才出局。 这日清晨,夏蝉照旧开始鸣叫。红月花了些银子, 从掌柜那里打探到了许成玉住哪间房, 便流连于许成玉门外,来回踱步。许成玉能“四肢健全”地脱教, 且不被教主派人追杀, 必定有她的原因。 红月一早来寻许成玉, 便是为了询问其中原因。她反反复复的脚步声终于吸引了许成玉,医者一打开门,她便笑脸相迎:“许大夫,早。” 许成玉不记得“红月”的名号,但却记得红月脸上蛛网状的胎记,以及从红月身上搜出来的药丸,她以半掩的门回应来人的热情:“何事?” “晚辈有事想求您,可否进屋一叙?”红月轻言细语,眼神飘忽,显然不是能见天光之事。 而许成玉与红月少有的交集中,值得对方找上门来的,便只有蚀火教,她略一思考,便道出了红月的目的:“你若是想问我当年是如何脱离蚀火教的,那便回去罢。其中波折太多、机缘太巧,你不能承担。” 门扑通一声关上,将红月与许成玉隔绝开,她欲扣门时,走廊中的另一扇门开了。 * 节日这天,雁晚本有一整日的时候在房里睡觉。程芙却担心她不愿说出心中的苦闷,从而就此颓废下去,硬是把雁晚从床上拽了起来,美曰其名“陪练”。 两人刚迈出门槛,便看见了红月站在走廊里,神情慌乱,似乎心事重重。 雁晚一看见红月的脸,心口险些又疼起来。她围着红月绕了一圈,笑道:“你还欠我一根肋骨,记不记得?” 这下,要换红月心口疼了,她对雁晚在禁闭室中说的狠话记忆犹新,更铭心刻骨地记得程芙狠狠踢来的那一脚。她为此既尴尬又心虚,声音怯懦而微小:“肋骨早就长好了。我听闻裴庄主昨日受了些伤,特意来看看。” “假惺惺。”程芙觉得红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甚是看不惯这幅模样,便骂了一句。 红月为她这话羞愧难当,竟然红了脸,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是真心来看裴庄主的!我知道,她不是坏人!” 她把雁晚与程芙都说得一头雾水,到底是谁胆大包天烧了山庄藏书阁?若论这三个人里必有一个不是好人,那也该落在红月的头上才对! 雁晚颇为不解,答道:“只是受了一些轻伤,没有大碍。你来见我,就为这个?” “其实,还有别的事,”红月打量四周,声若蚊蝇,“我先去找了许大夫,但她将我轰了出来,我不敢惹她。我是想问她,是如何从蚀火教脱身的……” 原来,她真正的目的在此处! “这种事,你该找机会去问她,而不是来问我们。”程芙抱臂将红月与雁晚隔开,她听说过蚀火教的残忍手段,人一旦入教,便终生难以脱身。像许成玉那样的特例,实在是罕见。 “她、她若愿意回答我,我怎会来劳烦二位!”红月心急如焚,终于把话说得更深了一些,“我是为了心仪的人,才想脱教的!二位姐姐难道就没有心仪之人吗!” 程芙与雁晚面面相觑,个子稍矮些的那位一挑细眉,指了指雁晚:“她有,我没有。” 红月一听,料想雁晚必定能与自己感同身受,便握紧了雁晚的双手,言辞恳切:“裴姐姐,我若能脱教,便能嫁给他。您若能帮帮我,您的大恩大德,我……” 雁晚本就不喜红月,现在心中更是腾起一阵恶心,她甩开红月的手,冷声道:“我还以为你如此诚恳急切,是为了自己,没想到是为了不值钱的情情爱爱。其实我早先便对你说过,你一身的本事,又胆量过人,不必替恶人卖命。可没想到,你想抽身泥淖的原因不是自己,而是为了嫁给男人。” 程芙深以为然,她身边的女子多半奋进向上,鲜少有红月这样稀里糊涂的。于是,她便沉着脸色,讥讽道:“你简直丢尽女人的脸。” “我……”红月哑口无言,她以为裴雁晚和程芙同为女子,必定能体会她的一往情深。 她把万般委屈都写在脸上,肝肠寸断地控诉雁晚与程芙的恶言:“世人的感情寄托无非是理想、亲友、爱人、仇家,喜、怒、哀、乐。难道我选择了爱情,便是丢人,便是低人一等?” 她情绪激动,引来客栈中不少人的侧目,甚至秦渊与乔岱也开了门,想要一探究竟。雁晚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红月交谈,便试探道:“程芙将来几日还有比试,她让我做陪练。可你也知道,我昨日被无云天的剑气所伤……” 雁晚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去看程芙的眼色。她见程芙点头默许,便继续道:“你是三十二甲,剑术肯定不差。你可要与我们一起寻个地方,陪程芙练剑?” 她本意是一箭双雕,既能让自己的担子轻一些,又能让红月不在客栈中苦恼。 红月迟疑片刻,答应了下来。 三人结伴走过长长的走廊时,理所当然地忽视了秦渊与乔岱。 秦渊却贼心不死地探出了头,亲昵唤着:“晚晚,早饭还没吃呢,这是要去哪?” 他语中带笑,令红月惊恐地回了头。红月这一回头,便看见乔岱更加惊恐地捂住了秦渊的嘴,嚷嚷道:“咱们裴师姐爱吃不吃,你算老几,敢管我师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 第62页 秦渊:“……” * 骆水清澈,骆山秀美,在此等美景中游历一番,甚是心旷神怡。 红月本以为,雁晚的“练剑”只是一个私下交流的借口,却不想,自己是真的给程芙做陪练来了。她的剑法在蚀火教中是一流的,在论剑大典上凭着扎实的基础和好运气,也能勉强打进三十二甲。但若与程芙交上手,只能被打个落花流水。 “我累了,放过我罢。”红月不愿再比,她扔了剑,掬起一捧溪水洗了把脸,又想起客栈中的秦渊二人来,“方才你们的同门,倒是有趣。那位叫秦渊的公子,论剑时身姿如鹤,我曾见过。他便是裴庄主的心上人吗?” 雁晚轻笑一声,坦然解释:“曾经是。但我现在换人了。” “换人了?”红月十分讶异,她只听说过雁晚的潇洒,却没听过她的多情,“换成谁了?” “一个能让我高兴、自在的人。”雁晚也弯下腰,双手浸入清凉的溪水,来回拨弄了好几次,激起涟漪阵阵。她不禁想起上个月在云州下水摸鱼,却被江允找上了的事。 江允的眸子漆黑如星,若是站在阳光下,便更能显示出他双眸的美丽…… “傻笑什么呢?”程芙也欲玩一玩水,但一蹲下身子,便看见雁晚满脸春色地浅笑着。她心生好奇,出言把雁晚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雁晚摇摇头,把笑意如流水般迅速收敛干净,道:“我们来谈一谈正事。比如,红月姑娘欠我一根肋骨的事。” 她曾为红月逃出禁闭室一事与岳知节争辩,却得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答案,为此她气得够呛。 眼下“逃犯”就在身侧,她当然不能放过。 红月脑子发懵,但仍清楚地知道,此时无论是逃还是打,她都只有“死路一条”。情急之下,她咬了咬牙,真假参半地扯了一个谎出来:“我与情郎打赌,若能烧掉你们的藏书阁,他便、便……” “娶你?”程芙见红月吞吞吐吐,便想了一个借口,立刻开口告诉她。 红月大喜过望,握紧双拳,笑道:“对!娶我!” 她话音一落,便笑不出来了,如此拙劣的借口,任谁都不会信。 “那岳知节为何审完你之后,你便逃走了?”雁晚暂且忽视了红月的病急乱投医,而是问起另一件事,“那晚你和他,到底说了什么?” 一提起岳知节,红月便慌了神。她不能让雁晚与程芙知道,自己和岳知节私下的往来。 岳知节出身名门正派,前途无量,若与她一个魔教妖女扯上关系,岂不是会身败名裂! “我烧了藏书阁,岳知节怀恨在心,想继续审我。但他禁不住我苦苦哀求,便放走了我。”此等理由,把岳知节塑造成了一个融狭隘与宽宏心软于一身的人,如此矛盾,如此复杂。 但人性本就如此,岳知节愿意进火场帮琳琳救猫,未必不肯放走红月。 程芙用手肘碰了碰雁晚,问道:“你信吗?” “信五分。” “我也是。” 红月见两人都不肯信,眼眶一热,两行热泪顺着面庞流了下来。她揉揉眼睛,哽咽道:“你们不会明白的,我教教徒若想脱教,如同赴一次刀山火海。我这才想请教许大夫。” “我与我心上人,原本是偶遇。可他让我知道,世上除了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还有肝胆相照、生死相随,大殷之外还有北晋、西朔,高山之外还有大海……” 如果是换作一个心肠柔软的人来,没准能被红月的话感动肺腑。 但程芙与雁晚偏不是那样的人,没受过情爱的波折,体会不了红月的痛苦。她俩不约而同捂住耳朵,听一半堵一半,才按捺住想拔腿就跑的心。 红月见自己的肺腑之言被人糟践,竟眼泪决堤,放声大哭。 程芙依旧冷面,雁晚却慌了神,她如同哄江允那样,一遍遍地轻抚红月脊背,愧疚道:“不哭了,我错了,你不要哭了……我错在,呃,不该不把你的真心话当回事。” 红月蒙着脸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她抽泣几声,真诚问道:“裴庄主,若你刚才所说的能让你高兴、自在的那个人不愿意娶你,你会怎么想?” 那岂不是更好吗!老娘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一身轻松! 红月见雁晚无动于衷,便继续往下说:“我相信你是至诚至善、用情至深的人,若你的情郎命悬一线,想必你豁出性命,也会救她……” 那我不是有病吗!我师母和姐姐把我拉扯这么大,我却为了情情爱爱就去死?我还没拿过论剑魁首呐! 雁晚掐住程芙的手,才艰难地把心里话吞回腹中。程芙虽被雁晚掐得生痛,但为了让红月不被雁晚的刀子嘴再弄哭一次,她唯有默默地掐了回去,以此纾解心头愤恨。 眼看红月的嘴唇又微微翕动,雁晚连忙松开程芙,转而去握红月的手。她恨铁不成钢,愤愤不平:“红月,我是薄情的人,但真心倾佩你的一往情深。你如此赤诚坚韧,做何事不能成?你放火那日,我从你身上搜出来一包药丸,许大夫说那是永葆花颜的药,你若要用青春美丽来留住男人的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雁晚说到“永葆花颜”时,不禁借平静的溪水观察自己的容颜,暗暗疑惑道,我喜欢是江允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但我的脸如此平平无奇,他究竟喜欢我什么? -- 第63页 程芙意味深长地看向“以貌取情郎”的雁晚,冷冷呵了两声。 太阳越升越高,三人为了躲避暑热,便从溪边跑到树林中去。 红月听进去了一些雁晚的劝慰,对雁晚生出几分好感来,她忽地想起什么,便问道:“裴庄主,天越来越热,你可有觉得嗜睡、乏力?” 岳知节下的蛊是子蛊,母蛊在她自己这里。若无法得到母蛊,岳知节催动子蛊的方式便寥寥无几,雁晚没有身体不适,也是情理之中。 她见身体里藏着子蛊的女子摇了摇头,便放下了心,不再问了。 作者有话说: 【乔·专业捂嘴·岱:秦渊,我的好兄弟,求求你不要再作死了。你一作死,就得挨打,你一挨打,我就害怕……】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对话很多的一章,写得我晕晕糊糊的。 警惕渣男花言巧语,大女人不做恋爱脑。 第34章 、念卿卿 景王府的鲤鱼池中死了一尾红鲤。 文璧抱着小黑炭路过时, 好奇心旺盛的小狗被水面上一动不动的红鲤所吸引,居然纵身一跃扑进了池中。偏偏小黑炭不会凫水,一下水便“汪汪汪”叫个不停, 惊散了一池的鲤鱼。文璧立刻唤来侍卫, 才将小黑炭从水里救了出来。 她这时才发现, 鲤鱼池中不知何时有一尾鱼翻出了肚白, 显然是失去了生命。 明德皇后生前礼佛,坚守慈悲为怀,将文璧也带成了信佛之人。见原本生机勃勃的红鲤此时孤寂地浮在水面上, 文璧心生怜悯,将那红鲤捞了出来,欲将其葬在柳树下。 小黑炭抖抖身上的水,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围在文璧脚边打转。文璧嫌小狗碍事,便一只手拦着乱转的小家伙, 一只手用铁锹铲出一个浅浅的坑。 “姑姑!您忙什么呢!”文璧刚填平土壤, 便听见身后传来江允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江允正遮着刺眼的阳光, 朝自己奔过来。 小黑炭看到主人, 完全不顾自己湿漉漉的毛发, 拔腿就往江允身上跳。而江允不知小黑炭刚出水,本能地把小狗往怀中一接, 胸前衣物上的竹叶暗纹就此湿了一大片。 “……”江允看看小黑炭, 又看看慌张的文璧,沉默地把小狗放回了地上, 用平静似水的眼神代替发问。 “鲤鱼池中死了尾红鲤, 这小家伙被吸引住, 便跳下了水。”文璧见小黑炭依旧活蹦乱跳,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便撸起袖口把它抓了起来,“臣去给它擦擦。多在太阳底下晒会,毛发很快能干。” 江允拦住扭头便要离开的文璧,微微张开双臂,问道:“您就没发现,我今日有些不一样?” 文璧蹙起眉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终于得出了结论:“殿下的新衣做好了?您个子长得快,每过段时间便要做新衣服。深蓝色沉稳,很衬殿下。” 深蓝色的衣袍勾勒出江允挺拔的身躯,衣摆、袖口与胸前皆用金线绣了竹叶暗纹,设计别出心裁。 女官欣慰着看着已经高出自己许多的年轻人,抽出一只手,以干燥的手背拍了拍江允的肩膀:“您刚出生的时候体量比一般孩子都小,皇后殿下那时总担心您将来长不高。臣便安慰她说,男孩儿到了二十岁尚且要窜一窜个子,让她无需多虑。没想到殿下还未到二十岁,就已经这么高了……” 她提到先皇后时,声音和脸上的笑意一同低了下去。 明德皇后虽逝去多年,但她毕竟是让文璧从普通宫女做到女官,完成人生剧变的那个人。若非挂念旧主的恩情,文璧早该揭露明德皇后长子江竞残害手足的丑事,而非小心翼翼地周旋于江竞、江允兄弟之间。 江允听文璧提起母亲,情绪也止不住地低落。他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尽管有画像以供怀念,但画师的技法只能求三分神似,做不到无虞描摹。 “殿下来找臣,只是为了让臣看新衣?”文璧意识到自己的多言,便立刻换了个话题,想让江允稍稍高兴一些,“难道就没有别的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是想问姑姑,女子发髻一事。”江允兴高采烈地来寻文璧,是因他听闻情人之间为表亲昵,男子会为女子描眉。但雁晚向来素面朝天,连每年逛一次灯市时画花钿的脂粉都是问同门借的,要为她描眉,显然不够现实。 可换成梳头编发呢?雁晚三千青丝,若有足够的工具,为她梳个发髻应当不算难? 文璧眨眨眼睛,会心一笑:“殿下,臣与裴姑娘见过数次,她从来都是利落清爽扎个马尾。您与她相识已久,可曾见过她醉心打扮?您送她的簪子,她喜欢的到底是寓意独特的鸿雁,还是簪子本身?您先前还能‘士为悦己者容’,今日怎地就不知道要投其所好了?” 她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见江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继续道:“臣要带小黑炭去擦干身子了,否则小狗生了病,还真不知道怎么照顾。您也赶紧换身衣服去罢。” 小狗生病?江允摸摸胸前的水渍,对着文璧远去的背影思索了片刻,竟从“小狗生病”四个字联想到了自己身上,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江允换下湿漉漉的衣物,打算去澄意山庄借剑庐一用。文璧说要投其所好,他何尝不知道?只是除了“投其所好”,他还想做些别的。 自从六月底雁晚启程前往骆都后,他便隔三差五地往剑庐去,揪过乔川教自己铸完去年只铸了一半的剑。雁晚原本说要亲自把那剑铸下去,但她始终忙着,久而久之便搁置了。 -- 第64页 既然事由江允而起,理应由他来结束。 云州城中有数家酒馆,往往从旭日初升,开张到夜色弥漫。江允每次路过,都会放缓脚步,他虽然不会喝酒,但很爱听寻常百姓闲时的谈天,从其中品一品烟火气。 他今日带着司影,路过酒馆时照常走得慢了些,恰巧听到几个饮酒的醉客谈起了骆都论剑的事。江允因不能随意出封地,便没有跟着雁晚去骆都,而雁晚又懒得天天写信给他,他便只能听些流言,来了解论剑的近况。 “小二,一壶酒。”江允为了多听几句,与司影坐在了酒馆窗边。 这壶酒是专门点来给司影喝的,店小二见江允衣容华贵,却只点了一壶酒,心里难免觉得江允是个小气的主儿。他甚是不屑地上完酒,将汗巾往肩上一搭,连个笑容也不给,便大步流星地回到了柜台之中。 酒馆里嘈杂吵闹,江允竖着耳朵,才勉强把两位酒客的话听清楚。 今日是七月初九,快马加鞭从骆都到云州,也不过一两日时间。故而初六那天的战况,随着来往两地的行人之口传了回来。 个子稍壮的酒客喉咙沙哑,捂着半边脸叫嚷道:“我押了裴雁晚五两银子,却要倒赔三十两进去!我爹骂我是败家东西,脸都给我抽肿了,你瞧瞧!” 江允投了视线过去,心中打起鼓来。那酒客押了雁晚银子,却要倒赔,莫非是雁晚出了局?他挪了挪椅子,继续听酒客讲。 与壮汉酒客同席的书生叹气连连,明明摆出苦大深仇模样的人是他自己,但他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安慰壮汉的话:“我早与你说过,裴雁晚年纪轻轻,空有名声。况且她的名声,全来自于她的师门。她本人没有多大本事,绣花枕头罢了。” 书生悠然自得地侃侃而谈,他刚闭上嘴,便听隔壁桌传来一声暴喝:“司影,替本王揍他!” 突然,一只手随着这声暴喝掐上了书生的脖子,将他连人带椅子一起掀翻,牢牢地扣在了酒桌下。壮汉大惊失色,正要出手相救同伴,却被司影一拳打中小腹,嗷嗷叫着蹲了下去。 酒馆里的其他客人见有人打架,唯恐殃及无辜,纷纷逃到了门口站着。他们既想保自己周全,又想看一看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书生被司影掐得面红耳赤,眼珠子都快突了出来。壮汉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便连滚带爬地钻过人群逃走,扔下书生不管了。酒馆掌柜和店小二生怕出大事,连忙去求方才下令的锦衣公子,求他高抬贵手,不要惹出人命。 江允盛怒未消,不愿让司影放手。他推开掌柜与小二,大步走到书生跟前,剑眉怒挑,冷笑道:“这位兄台,方才说谁是绣花枕头?” 那书生感觉脖子快要被掐断,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他蹬着两条腿,粗声求饶:“我、我是……我是绣花枕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罢!” “再让本王听见你背后说人是非,你就滚出云州城。”江允恨不能给书生来两拳,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必须克制住愤怒,便只能怒目切齿地警告。他冷哼一声,拂袖踏出了酒馆,司影也跟随他离去。 壮汉瞅准时机,重新溜了回来,他扶起还躺在地上怨声载道的好兄弟,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你……你没听见他自称‘本王’啊?”书生颤颤巍巍地坐回椅子上,灌下一口酒来滋润喉咙,抱怨连天:“我今天真够倒霉的,呸,晦气!” * 正午时分,太阳炽热。它明明是竭力发光,普照万物,却因无比的炎热令万物厌恶它的温暖。 司影心底忐忑,殿下平日轻言细语、脾气温和,今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动这么大火气,不知流言要如何相传。适才江允下令,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出了手,来不及思考江允动怒的原因,更没考虑到贸然打人的后果。他走出酒馆才终于想明白,原来江允之所以发怒,是因那书生的舌头太长,说了不该说的话。 江允猜出司影的疑虑,便停下脚步解释:“他的话那样难听,怪不了我生气。今日不去山庄了,直接回府。你去打听打听,骆都论剑到底发生了何事,事无巨细地告知我。” 司影点点头,大着胆子追问道:“先前在京城,殿下听到那些诋毁您……诋毁您‘不忠不孝’的混账话,从未生过气。您的脾气,如今是随裴姑娘了。” “流言怎样诋毁我,我无所谓,但我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江允温声回应,心思却落在司影的最后一句话上——妇唱夫随罢了。 他的情绪沉了下来,若那两个酒客说的是事实,那么雁晚在准备许久的论剑大典上受了挫,不知该有多难受。远在云州的人们尚且把话说得如此难听,更遑论骆都了。 待江允回到王府,小黑炭浑身已经干透,摇着尾巴在卧房前转圈儿。小狗爱扑人,它见到主人回来,欢叫着便往江允身上扑,稳稳落进主人怀中。 江允抱着小黑炭跨过卧房门槛的瞬间,忽地想起了他放在书桌上的画。若是文璧替他收拾了屋子,必定看见了那画。他脸庞一热,急忙往书桌前奔。 紫檀镇纸下,十几张红纸被整齐地摞在一起。数天前,江允纠结许久,才从十几张“念卿卿”中选出写得最好的那一张,派信使送到骆都去。算算日子,她早该收到了。 -- 第65页 其他的乞巧节礼物,等她回来再补。 书桌一角,一副画卷被小心翼翼地压在笔筒下。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明纸,在画卷中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画中女子虽只有背影,却被精细的线条勾勒出了神韵,让人能想象出她的英姿。 “你想她吗?”江允摸摸小黑炭的耳朵,浅笑着相问。小黑炭不会说话,只有轻轻呜了两声来回应,两颗黑豆般的眼睛炯炯有神。 江允笑如暖阳,轻轻抚上画卷。 作者有话说: 【女鹅:啊,我是卿!】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嘚啵嘚啵嘚啵! 第35章 、魁首 七月初九, 云州晴空万里,骆都却暴雨倾盆。灰云从昨日夜里便铺满了天,天亮以后不仅不肯散去, 甚至变本加厉地召来了雷鸣电闪。 天气糟糕, 地面湿滑, 陈寻秋苦着脸望了半日的天, 只好宣布论剑再次延期。 雁晚搬了把靠背椅坐在窗边,她敞开窗户,让屋外清凉的夏风拂进屋里。她闷闷不乐数日, 又无处发泄,只有借睡觉缓解愁苦,但若再睡下去,人怕是要荒废了。 一天不练剑自己知道,三天不练程芙知道, 五天不练师母知道。周照对雁晚极严, 小时候徒女练不好剑招,她必定用戒尺抽雁晚左手手心。雁晚疼到受不住时,便求师母改抽右手, 但周照说右手是要握剑的, 应好生宝贝着。 雁晚趴在窗台上发了会儿呆, 终究还是决定出门找个清净的地方练会儿剑。而她一打开门,便于秦渊撞了个满怀。 秦渊今日特意选了一身花青色衣衫, 因为他牢牢记得, 他要找的人曾说过爱看他穿花青色。他站稳身子,笑道:“这么巧, 你要出门?” “出去练剑。”雁晚抬头看着秦渊, 实则是透过秦渊的脸看另一个远在云州的人。骆都今日大雨, 不知云州是何光景,江允的腿疾是否会发作? 她想到这些,眼底难免少了几分神采,多了几分担忧。秦渊却把她的担忧曲解成脉脉情意,兴奋道:“程芙既然不在,那我陪你练剑罢。” “你若是闲着没事,便回去睡觉,不要来烦我。”雁晚诧异地眨眨眼睛,抬脚便要走,秦渊却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正要拔剑时,秦渊低声开了口,并顺手合上门:“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 雁晚收回剑,她不愿在小小的屋子中与秦渊独处,只想快些离开,便警惕地抱臂站着,嘲讽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秦渊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第三个人听见:“但你难道敢否认,你喜欢江允,就没有他些许像我的缘故在?” 雁晚为这骇人的话后退半步,她眯起眼睛,道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我在认识他很久之后,才发觉你们的相似。再者,若他多像你几分,我便必不可能心悦他。” 秦渊听懂了雁晚的话,他浑身血液犹如倒流,令他在七月打了一个冷战。但他仍不死心,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他狠下心,窃窃道:“正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才明白我处处不如江允,不如他俊俏招你喜欢,也不如他高贵有权势。但我愿意为你受委屈,哪怕是……是见不得光的关系,我也绝无怨言。” 雁晚大为吃惊,一时说不出半个完整的字来。她以为秦渊虽惹人恼火,不是完人,但好歹是个有风骨的正人君子,怎会摆出一副甘愿伏低做小的姿态? 而秦渊见雁晚呆傻地立着,便朝她凑近了一些,稍微俯下身子,以浅浅的笑意引诱道:“现下无人,你若愿意,不如我们做些快活之事……” 下一刻,秦渊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身子随这阵剧痛朝后跌去。他没有任何防备,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砸出沉闷的响声。 未及秦渊反应过来,雁晚便毫不客气地踩住男人的胸膛,用冰凉的剑尖挑起他的下巴,怒道:“老娘就算脚踏两条船,也得是两条招人喜欢的船。你师父一生光明磊落、铁骨铮铮,怎么教出你这样死皮赖脸的徒弟?你若再恶心我,我便给你一剑,让你去地底下见你师父!” 她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只留秦渊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潮湿的地上。秦渊心如刀绞,他死盯着灰白的天花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才艰难爬起来走到门口,目送雁晚的背影离开。 * 第二日,烈阳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将地面晒干。陈寻秋老太太急匆匆去论剑擂台一看,当场便宣布论剑继续,不可再拖。 知夏阁弟子们奉阁主的命,分头通知各路侠士,终于在太阳落山前集齐了参赛者和大部分愿意观赛的江湖客。 高手过招,局势变幻莫测。既有可能一招制敌,也有可能走过百招还未分出胜负。雁晚早就出局,最后的胜负已经与她无关,却与程芙有关。 论剑的最后一轮,胜负将在程芙与双星山袁淮波间决出。决胜擂台上站着两位年轻的后起之秀,令人惊讶,甚至有观众议论着中老一辈的剑客是否已经被后浪赶超,淹没于岁月的洪流之中。 澄意山庄的数人寻了前排的位置坐下,静静等候开赛。观众席人声嘈杂,居然有人认出了雁晚的背影,悄悄指着她的脊梁骨低声笑道:“这就是被无云天打到台子下面去的那个。前几天她的师姐却淘汰了无云天,如今已经现在擂台下面备战了。依我看,她就是不如她师姐啊……” -- 第66页 语毕,澄意山庄的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回了头,齐齐盯着说话的陌生男人。乔岱嘴最快,他见陌生男人人非常面生,便咧嘴一笑,大胆道:“兄弟,你论剑排第几啊?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呗?” 陌生男人的脸色顿时煞白,许成玉抓住他心虚的时刻,也开口道:“或许能进四十八甲,对这位兄台已经算是祝福。”她一说完话,便优雅端庄地回过了头,自顾自摇起扇子。 “你、你们仗势欺人!”男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山庄一行人结结巴巴地指责。 雁晚心中不快,当然要直接说出来。她轻蔑地扫了陌生男人一眼,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只不过询问你的名次,甚至还好心送上祝福,怎么成了仗势欺人了?你若不服,便上前来,咱们好好理论。” 那人羞愧难当,愤愤地朝地上淬了口唾沫,似是为了表示自己有些勇气,便夹着尾巴逃走了。 围观的人们目睹这场小风波,纷纷笑了起来。他们中虽有人觉得澄意山庄的确以多欺少,但毕竟是方才的男人口无遮拦挑起的事端,便把矛头指向了那个男人。 秦渊的视线越过乔岱的身体,侧目看着雁晚,柔声安抚道:“不要生气。” 乔岱一看秦渊又在与雁晚套近乎,顿觉不妙,若雁晚急了直接把秦渊揍一顿,那还了得!他一掌拍在友人后背上,挺起身子隔绝了秦渊的眼神,笑道:“去去去,一边玩去!我师姐是那种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人吗?她怎么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 秦渊:“……” * 陈寻秋人到晚年,仍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她站在擂台中央,高声宣布本局开始,便昂首阔步走了下去。 台下的许成玉啧啧羡慕,道:“等我活到七十岁,也要像陈老太太一样,精气神儿十足。” 众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他们都知道,许成玉的真实年龄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年轻。但具体的岁数是多少,许成玉本人都无从记起。 乔岱怂怂鼻子,幽幽发问:“万一您今年的岁数,已经比陈阁主大了呢?” “不不不,我与萧连溪同年同月同日生。”许成玉因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外人听去,便把声音放得极轻。 雁晚点点头,答道:“萧连溪今年五十五岁。” “啊,那周照打赢他的时候,岂不还是个小丫头?”许成玉低下头,试图借玉骨扇柄看清自己的面容,却只看到光滑的扇柄上映出的太阳光晕,“真好,我才五十五岁,我一定要把萧连溪这老不死的给熬入土……” 其他人不知许成玉与萧连溪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便不再理会她,而是全神贯注地关心擂台上的比试。 程芙的对手袁淮波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却出身于四年前才成立的新门派双星山。他的双星剑法套路招式亦不为世人所熟悉,但是对程芙来说,在观看数场袁淮波的比试后,已经能把他的路数摸个一清二楚。 银辉映日,烈风骤起。 程芙出剑时,直接奔袁淮波的弱点而去。但袁淮波毕竟是能进决赛的人,不会轻易被人攻击弱点,他原地腾空转身,躲过了程芙这一剑。 “袁淮波的剑软绵绵的,我不喜欢。”雁晚蹙眉,小声评价着台上二人第一次交锋。 乔岱瞥了她一眼,打趣道:“你凶巴巴的风格最克他。” “那当然,”雁晚得意地仰起头,已经在心中盘算出数种击败袁淮波的方式,“只可惜我自己不争气,输给了无云天。” 接着,袁淮波反客为主,轻晃手腕,在程芙眼前虚晃一剑,意图骗过程芙。程芙没有上当,但她也在这一剑中发现,袁淮波很会变通,面对不同的对手,采用不同的攻守方式,绝非按图索骥。 于是,程芙放慢了进攻的速度,转为防守姿态,便于重新摸索袁淮波的招式。 如果是裴雁晚,会如何应对袁淮波柔若无骨的剑招?她会从一开始便以灵敏的身法、迅捷的速度压制袁淮波,凶狠地让对手节节败退。 虽说“以柔克刚”,但若真的凶猛到一定地步,再温和似水的柔也无法破解。 那便这样做! 程芙突如其来的的进攻完全在对手意料之外,令袁淮波只能横剑阻挡,但程芙攻势不减,连续劈砍数次,逼袁淮波连连后退。 她如蛰伏的雌狼一般,下盘发力,在空中腾跃而起,重重一剑挥向猎物。 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分。 两位剑客,一位手握剑器,端立如松,另一位气喘吁吁,慌乱不已。 胜利者,是程芙。 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程芙等不及陈寻秋宣布谁是魁首,便将剑一扔跑了下去。她冲向为她欢呼的数位同门,紧紧抱住自己的多年的对手。 雁晚拍拍程芙的肩背,真诚地微笑祝福:“恭喜你。”她发自内心地为程芙高兴,同时不免失落,为自己前几日的失利追悔不已。 程芙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相拥许久。 陈寻秋见状,未曾把程芙召回台上,她知晓人人都有与众不同的脾气秉性,或许程芙便是那种更愿与亲近之人分享喜悦的类型。老太太因论剑新魁首的决出而乐开了花,竟然大笑到咳嗽不止,最后被两个同门晚辈搀扶了下去。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程芙一皱眉头,扔下一句“我先走了”,便借看台座位做发力点,跃向空中,毫不犹豫地发动轻功远去。 -- 第67页 她就此“残忍”地抛下同门,令不熟悉她的人目瞪口呆,惊叹道:“这便走了?” 雁晚身为庄主,只有硬着头皮替程芙收下祝福。 在前来祝贺的人群中,许成玉眼尖地寻到了红月。她挤过人流,把红月拉到僻静无人处,掏出一封信,道:“我思虑了很久,决定给你一封信,你转交给陆珩。” “转交给教主?”红月不敢接信,她把双手背在身后,唯恐许成玉要强行把信塞给自己。 “如果陆珩愿意看我的面子,这封信能帮你从教里脱身。就算他不愿意,也不会再派你做危险的事。”许成玉语挚情长,眼中流露出几分哀戚。她见红月迟疑不决的模样,便及时收回自己异样的面色,把信塞进了红月手中。 作者有话说: 【秦渊:啊,我不是卿,而且不能做莞莞QAQ。】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晋江不让写np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我女鹅爱干啥就干啥的性格完全可以做一些晋江不让写的事(),恨不相逢在XX。 脑阔疼,已经在学打戏怎么写了,写打戏太费脑子了。 第36章 、护短 程芙拿下论剑魁首, 按理来说山庄该为她办庆功宴庆贺,但她本人极力反对,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她的师父喜极而泣, 竟哭了半日, 直喊终于教出了个能成大器的徒儿。 一行人回到云州时已是下午, 程芙在见到山庄门口围了乌泱泱一大片人时便绕路跑了。程芙这一跑, 遭罪的便是雁晚与秦渊、乔岱三人。而雁晚奔波劳累,受了些暑热,便借口头晕眼花与众人暂别, 秦渊欲叫住她问问,却被乔岱无情地打断。 仅仅十几天的功夫,雁晚竟觉得山庄中的一切都不似从前。她脚下生风,将路上的景色匆匆阅过。那里的砖石何时裂开,此处的翠竹又是何时被闪电劈断, 她在山庄里生活十几年, 怎么从未注意过? 是否因为心境的变化,才致使双眼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雁晚揉揉太阳穴,转眼间便已行至自己的住处外。她忽地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院内响着, 其中一个是江允, 另一个是岳知节。这令她停下脚步, 屏气凝神地静听二人交谈。 “你做不了庄主,只因你是她昔日手下败将。”这话出自江允之口, 明明是极熟悉的声音, 雁晚却听出几分不一样,“你若是来冷嘲热讽她的, 便请回吧。本王人在这里, 如果还让她听到难听的话, 教她为此伤心,那岂不全是本王的过错?” 岳知节照旧把笑意融入语气中,显得尾音轻佻:“殿下,您是在下逐客令?” 雁晚又听见江允笑了笑,声音沉沉:“是,若岳管事觉得本王亲口下的逐客令份量太轻……” 江允话未说完,便看见院门口出现一抹浅蓝色的影子,他喉头一动,立刻慌了神,连忙把眼底的戾气与怒意收了回去。他因面对着院门口,故而在雁晚进门的瞬间,便立刻与雁晚来了个对视。见雁晚神色如常,应当是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也没有看见自己方才冰凉的眼神,他才放下了心。 岳知节亦回过头,他见素日不和的雁晚略显颓色,只当她是因为论剑的失利而伤痛,丝毫不知她其实是受暑热影响,便笑道:“恭喜你,喜提六甲。其实你一个小丫头,六甲已经算是很好。” “岳知节!”雁晚还未来得及说话,江允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他压抑着怒火,以简短有力的三个字提醒岳知节继续放肆的后果。岳知节自知情况不妙,啧啧两声,识趣地离开了。 雁晚没有马上去管江允,而是先关上小院的木门,把门闩紧紧上好,这才扑过去抱住情郎。她心中温暖,弯起眉目笑道:“他说什么了,让你这样生气。原来小狗急了,也会咬人。” 江允轻抚雁晚的长发,柔声解释:“我平日不是这样,你知道的。”他担心自己难得阴戾的一面被雁晚看见,影响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便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极力挽回。 “这里太阳大,咱们到阴凉底下说。”雁晚笑弯了眼睛,暗道江允只会用这一招。此时刮起了夏风,燥热的风浪中蕴含着老天的怜悯,给雁晚带来丝丝凉意。 两人快步走到连廊下,雁晚率先坐上栏台,拍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来,姐姐抱你!” “不要闹……”江允脸颊微红,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雁晚的撩拨。他的手被雁晚拉着,既舍不得挣开,也不愿就此坐到雁晚腿上。 他渐渐长高,甚至已经超过了雁晚丝毫,更何况他还是个男子,哪有坐到姑娘腿上去的道理? “我闹什么了?”雁晚把江允拽得离自己更近,并学着江允惯用的技俩,把眼角与嘴角一齐垂下去,以此来博取“同情”,嘟囔道:“现在不给我抱,等你再长高些,我就抱不动了……” 江允以为她真的难过失落,急着要哄她,但却在下一刻便猝不及防地被用力一拉。江允大惊,转眼间便与雁晚的身体便触碰在了一起,稳稳落入雁晚怀中,坐在了她的腿上。 热风凝滞了一瞬,不知该往哪处吹,索性在院中胡乱刮了一通,把雁晚两鬓的发丝吹得凌乱不堪。她嫌弃发丝糊了满脸,难受不已,但双手却要环住江允,不让他有任何逃离的机会,便仰起脸,道:“帮我整理一下头发。” 江允从未经历过这样荒唐的事,他呼吸紊乱,双手不知要往何处放,心中却是七分甜蜜,三分羞涩。他边为雁晚整理发丝,边磕磕巴巴道:“你、你……” -- 第68页 “别乱动,给我抱会儿。”雁晚的姿势,刚好能把脸埋进江允的胸膛中。她终于有了一个心安之地,能让她细细回顾十几天中经历的一切。 在过去几日里,雁晚曾数次因梦靥惊醒,醒来之前,眼前看到的便是无云天的挥剑一劈。在她醒来后,不禁细想,阿姐会怎样安慰她,师母会怎样对待她,而江允又会怎样哄她——江允一定会抱抱她,把所有的云雾都拨开,只给她看最和煦的暖阳。 “没事的,雁晚……”江允敏锐地感受到女子的异样,自己虽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却心疼她落下来的眼泪:“不要哭了。” “我没哭。”雁晚倔强地狡辩,声音含糊不清。她撒气一般,重重把拳头锤在栏台上,皮肉霎时红了一层。 江允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他自知不会用甜言蜜语哄人,便只能把最真挚的话说出来:“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有多么想赢。你还年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再伤心了,好不好?” 语毕,雁晚抬起了脸,露出红红的鼻尖。风不再吹拂,她觉得夏日炎热,便松开了江允,两人并肩而坐。 “岳知节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等我,碰巧遇见了你。你会生气,是因为他说了难听的话,对吗?”雁晚问完这些,便抿起双唇,静候一个回答。 “他巧舌如簧,定会把话说得很难听。”江允原本正含情脉脉望着雁晚,但一听见岳知节的名字,不禁又有几分气恼,“我不想让你听见,所以要撵他走。” 雁晚心情大好,她“哦”了一声,笑道:“景王殿下仗势欺人,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江允愣了片刻,严肃道:“若我的‘势’能供你仰仗,让你免受苦恼,我被人议论又如何?” 他说的是真心话,却让雁晚有几分不高兴。 雁晚白眼轻翻,强忍住脾气,她不愿仗谁的“势”,只愿仗自己。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要不要去见我师母?我俩处了这么久,你从未见过她。”她未等江允回话,便一转话锋,温声笑着:“天好热,你陪我睡觉去。” “睡觉?”江允还未从要见周照的事情里回神,便又陷入了另一番困境。怎么突然就要见雁晚的师母,又怎么突然要进去午睡? 他拘谨起来,朝后撤了撤身子,红着脸道:“真的只是睡觉?” “来,”雁晚直接跨过栏台,打开了卧房门锁,回头笑道:“我有些头疼,需要好好睡一觉。” * 夕阳西沉时,雁晚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因长时间的睡眠,仍有些晕眩,却在感受到手上的触感时清醒了一些。她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探去,哂笑一声:“小狗长腹肌了,什么时候练的?” 江允的脸庞再次红透,他被雁晚抱在怀里,后背虚虚地贴着雁晚的胸膛,因炎热的天气和暧昧的姿势出了半身细汗。他一听雁晚醒了,便喃喃抱怨:“你说是睡觉,其实一点儿都不安分,到处乱摸。你睡了一下午,我睁眼睛睁了一下午……” 雁晚因江允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脸,但已能想到他的面颊此刻是怎样的潮红,便继续逗道:“我和秦渊一起去骆都,你就不问问,路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江允立刻转过了身,两人的鼻尖贴在了一起。他明知秦渊要与雁晚同行,怎能不在意!但他害怕路上真的有难言之事,便极力忍下好奇与嫉妒,不愿提起。 “秦渊他说……”雁晚轻笑一声,凑在江允耳边,说出了一句让江允的脸彻底熟透的话。她话音一落,江允便从床上弹了起来,结结巴巴地怒道:“他、他无耻!” 雁晚见江允气恼的模样,心满意足地笑了一阵,起身把江允揽进怀里,哄道:“别担心,我意志坚定,没被他引诱。你快把衣服穿好,我们去见师母,千万不许苦着脸。” * 七月是紫藤结果的季节,雁晚拉着江允在紫藤花架下踌躇许久,才下定决心要进周照的屋门。踌躇犹豫的不是她,而是江允。 江允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生气”为由,在花架下踱了好几趟,死活不肯往前再走一步。他初次见周照,便是空手而来,且听说雁晚师徒俩脾气相近,他唯恐惹周照不痛快,会被毫不留情地轰出去。 “你放心,我刚输了论剑,”雁晚语重心长地拉起江允袖口,安抚道:“师母就算要骂,也得先骂我。” 她几乎是把江允拽进了门,一跨过门槛,便对着端坐在茶桌前的周照脆生生喊了一句:“我回来啦!” 周照被突然进门的二人吓到,她先是看见走在前头的雁晚,再看到了跟在后头的年轻人。霎时间,周照便明白了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是谁,她燃起怒火,长眉一蹙,道:“滚出去。” 江允原本忐忑不已,却因周照的驱逐多了几分勇气,他上前一步,与雁晚并肩,沉声道:“周前辈,初次见面……” “我知道你是谁,”周照打断他的自我介绍,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中怒火依旧未平,“我是让我的徒儿滚出去,你留下。” 雁晚与江允对视一眼,面露担忧之色。她方才装出一副活泼热切的模样,便是为了让周照的心情好一些,可没想到居然适得其反,点燃了周照的火气。她拍拍江允的胳膊,低声道:“我就在外面,你别害怕。” -- 第69页 我不害怕。江允没有说出口,只是回以雁晚一个坚定的眼神,再顺着周照的眼神,坐在了她的对面。 作者有话说: 【小允:我不要睡觉!我也不要去见周照!!!】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好想日更十万赶紧结局然后去写甜甜的恋爱番外啊……啊…… 第37章 、质询 周照的住处僻静清幽, 便于她养病。室内装潢典雅朴素,时而氤氲着香料气息,时而充满清雅的茶香。 今日, 小屋的主人煮了一壶浓浓的茶, 原本是要与徒女分享的, 却被江允给捷足先登。 室内茶香弥漫, 周照盯了江允多久,江允便凝视了她多久。她把江允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完全能理解雁晚为何会喜欢此人——清秀俊朗, 宽肩窄腰,双眸明澈如水,任谁见了都要多看几眼。 “你的模样,虽生得好,但终究是要衰败的。” 这样的话, 周照从前也对秦渊说过。美丽的面容就如她屋外的紫藤一样, 年年春天抽枝、开花,盛夏结果,秋冬凋零。但花尚有重开日, 人一生却只能拥有一次年少时光。 她清楚雁晚喜欢江允什么, 更清楚雁晚的秉性, 便十分笃定道:“不过无大碍,我徒儿除了练剑, 干别的事都是三分钟热度, 尤其是找情郎。” 她话音一落,立刻察觉到了窗外的异样, 于是迅速拿起茶杯扔向窗框, 怒斥道:“走远些!” 江允顺着周照的视线望去, 只见雁晚的影子在窗外晃了一下,很快便消失了。他抿抿嘴,回应周照的话:“起初她就告诉过我,与我的感情不会长久,我始终牢记。为此,我无比珍惜每一瞬。” “我待雁晚如亲骨肉,明白她是怎样的人,但我对你一无所知。若你为人低劣,岂不是雁晚要受委屈。”周照看向窗外,确认偷听的雁晚远离了窗边。她猜想雁晚必定又躲去了别处,但懒得再次驱赶,便又对江允道:“所以,我要你发誓,无论如何,不许辜负她;若她抛弃你,不许纠缠她。” 江允果真举起四根手指,郑重其事道:“我发誓,我若辜负她,令她受半分委屈,便短折而死。且分开以后,绝不纠缠她,免得让她烦心。” 周照瞥了坦然沉稳的年轻人一眼,对他的话甚是不屑:“她在男女之情上堪称凉薄,若她负了你,她顶多伤心三日。但我听你的话,你似乎与她截然相反,到时岂不是要伤心三年?” 她一生不曾婚嫁,更没有过倾慕的男子,实在无法理解世上有长久的情爱。再者,雁晚才是她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她当然不会在意江允发了怎样的毒誓。 “雁晚过去只有过秦渊一个人,您如何断定她凉薄?”江允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雁晚是先讨厌秦渊,再与他分开,并非是先厌恶、再分别。” “你的意思,是要事事让着她、讨好她?我知道你的出身,高贵特殊,自然从小便有无数人奉承。如今让你调转身份,做一个卑微之人,处处取悦别人,你居然肯?”周照刻薄惯了,即使是面对“景王”,也没有半分客气。而且,她越看江允,越觉得不顺眼。因此,就算她的想法本没有如此犀利,却偏要用烈火烧火一遍才说出口,滚烫灼人。 江允因她的话有几分不适,但仍保持着平静的面色,道:“晚辈与雁晚,在相识的时候便是平等的。出身的不同,在我与她之间并非鸿沟。再者,她是我心上人,我当然该让她时时高兴。” “雁晚能做庄主,是因为她用剑赢了选拔。但她那时并非是冲着庄主之位,而是为了比剑。”周照凝视着江允漆黑的双眼,要把江允神色的一切变化都收入眼中,“她本是不愿做庄主的,因为事务繁多,限制自由。所幸我派分工明确,她只需做决策,不算辛劳。没准哪天,她便扔下担子跑了——她连庄主都懒得当,就乐意当景王妃,去守你皇家的规矩?” 江允不假思索,坚定道:“她不乐意也无妨,我不娶旁人便是。父皇若指婚,我便拒婚。总之,我一直在云州,除此之外哪儿都不去。” 提起“云州”二字,周照便火气更盛。她捏紧了指节,面色阴沉,声如冰泉:“她本该一回云州,便立刻来见我。可竟一直拖到傍晚才来,原来是思你情切,先去见了你。” 江允哑口无言,他从周照的话里揣摩出了两种意思。一是怨他令周照师徒生分,二是怨他让雁晚耽搁了正事。 正在他琢磨如何答复时,周照继续道:“她近几个月,用剑的状态始终起伏不稳。她日日勤劳,从不偷懒,我心知肚明。那么,有七成的可能是你让她分了心……” 周照说至此处,房门忽地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两人齐齐向门口望去,便看见雁晚急切解释道:“不是的,不是因为他!” 她方才躲在在门外,把字字句句都听得真切,心中既感慨又紧张,一听到周照往江允身上泼的脏水,立时急了眼,连忙进门替江允辩解。 周照猛地吸了一口气,抓住桌上仅存的一只茶杯,准备砸向门口。江允也慌了神,他几乎是从座位上蹦起来,把周照手中的茶杯扣回了桌上,急道:“您别打她!”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三人僵持了片刻。周照被夺门而入的徒女和着急忙慌的江允气昏了头,跌回座位,喘起了粗气。 雁晚见状,连忙上前轻抚师母的脊背,轻声道:“我错了,您别生气了……您就算要打我,也不能放着江允的面打呀。”她抬眼扫了一眼江允,见江允已经拘谨地坐了回去,便同周照解释:“我技不如人,输了论剑,您怪江允做甚?” -- 第70页 “你还护着他!”周照平复了呼吸,却没有消减怒火,“为师当年痛斥秦渊的时候,你怎么不护着秦渊!” 她一道出当年事,便后了悔。这句话无疑是在告诉江允,他在雁晚心中的份量,远比秦渊更重。 果然,周照再去看江允时,真的在年轻人眼底看见了喜色,那年轻人甚至忍耐不住,连嘴角也扬了起来。 周照一时无言,只有拽着雁晚的胳膊让她坐下,怒道:“你有几斤几两,我难道不清楚?程芙能打赢无云天和袁淮波,难道你就打不过?你今年二十岁,学剑十四年,我决不允许你的事业为了谈情说爱而荒废。” 江允本想替雁晚辩解,但又担忧会适得其反,让周照怒上一层楼,便只有缄默。雁晚低着头,乖乖听周照训斥自己,她原本就闷闷不乐,一听周照的话,更是郁结于心。 周照看出雁晚的低落,这是她悉心看顾十四年的孩子,她怎能不心疼?她无奈叹了一口气,轻抚雁晚脊背,柔声道:“一场论剑而已,输赢无常,别太放在心上。为师对你的要求,从来只有勤奋而已。我只是,怕你辜负自己寒来暑往十四载的汗水罢了……去吃饭罢,明日为师陪你练剑。” 此话一完,雁晚竟把脸埋得更低,双肩也微微抖动。她回云州之前,以为周照定会狠狠责怪她的失败,未曾想更多的居然是温言抚慰。 周照伸手在徒女眼下一抹,抬头看了一眼江允,见年轻人正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的徒女,便一转神色,冲年轻人冷冷道:“你陪雁晚回去罢。” * 最后一抹夕阳映长了两人的影子,雁晚急匆匆走在前面,江允跟在后头,只能看见雁晚数次抬起来的右手。他数次想走上前去为心上人抚泪,却被无情地推了回去。 终于,雁晚回过头,面色如常,眼角隐约可见绯色两抹。她耸耸鼻子,笑问:“你今天回王府吗?” 江允摇摇头,道:“我本就打算一直粘着你的,明日再回也不迟。” “我饿了,咱们去吃晚饭罢,”雁晚凑过来,刮了刮江允的鼻尖,又道:“算了,想吃你做的鱼汤。现在厨房人多,等晚些人少了,我们再去,好不好?” “好,我做给你吃。”江允确认四下无人,便飞快地啄了一下雁晚的眼角,把轻浅的水渍吻干。他眼神温柔,仿佛能容纳进落日,而声音亦如晚风一般和暖:“七月七那几日,你有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信?” 雁晚茫然不解,细想七月七那几天,的确从未收到任何东西,便回道:“信?什么信?我什么都没收到啊。” “……约莫是信使失职,回头我问问。”江允瞬间失落,整个人都伴随夕阳的余晖消沉了下去,“但那是我第一次写字给你看,我有些介怀。” “没关系,别打蔫儿了。”雁晚摸了摸江允的发丝,温声安慰他,“方才你和我师母说的话,我躲在门外,听了个一清二楚。” 雁晚笑着把江允推到墙边,禁锢住他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也不觉得羞吗?我还以为我在看你俩演话本。” 江允垂下眼,浓密轻盈的睫毛轻轻颤动,羽翼一般扑打在他的眼睑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我再问问你,你喜欢我什么?你在京城见过那么多闺秀,难道就没有心动的?” “没有为什么,”江允握住女子的一只手,认真回答:“我心悦你,没有任何理由。那些京中贵女,的确没有令我……” 话未说完,他便被雁晚堵住了嘴。当下,太阳完全落了山,天边的圆月渐渐放出了清冷光辉。 月亮遥不可及,月光冰凉明亮,却在此刻被江允牢牢攥于手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很快就能继续跑剧情了!!! 这几天高强度打游戏,只能晚上躺床上在用手机奋键盘疾书。游戏真好玩! 第38章 、谢泽兰 细雨连绵, 谢泽兰拾起紫藤架下被风打落的数片叶子,又马上扔回了泥淖之中。她与第二任丈夫的儿子已经病愈,过两日便要启程返乡。周照在昨晚给她抵了口信, 邀她今日来此一叙。 在此之前, 周照从未见过谢泽兰, 只听前来送饭菜的山庄弟子方珂提了几句, 说谢泽兰母女长得甚是相似。 但周照今日亲自一见,才知道方珂所言不假。她提前备好了温热的茶,谢泽兰却嫌茶水太浓, 只轻轻抿了一口。 “我本不想请你来,因为你的亲女儿不喜欢你。”周照把谢泽兰的嫌恶尽收眼底,她并不介意客人的礼数,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但我最近见了一些其他的客人, 所以不妨请你也来相见。” “何事?”谢泽兰本担心会撞见雁晚, 所以不愿来,直到周照派人花银子去请,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她在云州客栈居住了数月, 花费不少银钱, 周照给她的一笔银子, 解了燃眉之急。 “我听山庄中另一位女弟子说,你前来闹事……寻女那日, 解释道你抛弃雁晚的原因, 是养不活?既然如此,为何要生。” “听闻你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谢泽兰避开周照的视线, 以手背触碰茶杯的外壁, 声音却底气十足:“难道只有你们富人才配生育子女,我们穷人便不配?” “我并非此意。” -- 第71页 谢泽兰冷笑,端起浓浓的茶水一饮而尽。一杯温热茶水下肚,她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又道:“你是怪我做了她的娘,却不负责任,残忍抛弃她。她没有选择母父的自由,既然投胎到我的腹中,那便是她上辈子没积德的报应。” “这样伤人的话,待会儿不要再说。”周照放下手中的刺绣,朝敞开的窗外瞥了一眼,只看到细密的雨幕和满眼青绿,“我唤了雁晚,她应该马上便到。” “她来作甚?” 周照没有回话,只是揣着双手,沉默地坐着。两人便便这样久久不语,直到雁晚出现在门口,谢泽兰才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你怎么在?”雁晚看见谢泽兰后,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又把视线移到周照身上,问道:“您请她来的?” “来,坐为师边上。”周照拍拍自己身侧的软垫,示意雁晚坐下。雁晚起初不愿,犹豫再三后才挪动步子,翻着白眼坐在了周照旁边。 谢泽兰再次感叹自己与女儿的面容有多么相像,血缘中的联系让她心头一颤,竟温声细语道:“许大夫治好了你弟弟的病……” “你不是我娘,你儿子更不是我弟弟。”雁晚连眼也不抬,便果决地打断了谢泽兰。她对这个抛弃自己、向自己索要手指的母亲,实在没有好感。若非是看在周照的面子上,她根本不会踏进这间屋子半步。 她的态度在谢泽兰预料之中,且这样的话谢泽兰先前也听过。为此,中年女人并未恼火,而是继续道:“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云州,今日是你师父请我来,我才来的。” “废话少说。”雁晚侧脸看向周照,拉了拉她的衣角,道:“您到底什么事?” “我把你从京城带回来的时候,你只有一个慈幼坊为你起的名字。”周照摸摸徒女的面颊,柔声道:“难道你就不想问问,自己原本叫什么?” 雁晚脸色一变,几乎要把下唇咬破,道:“我问过。她说,来不及取名。” 若谢泽兰能坦诚地说自己不爱这个女儿,那么雁晚还能坦然接受。名字虽是身外之物,但对雁晚来说至关重要——她为自己选了姓,选了名,十几年如一日地爱着自己的姓名。 但被她视若珍宝,甚至紧紧与生命相连的的东西,居然被亲生母父视作草芥,她当然耿耿于怀许久才释然。 周照见到雁晚的异样,心生后悔,只怪自己没有提前探查,让徒女伤心了起来。谢泽兰则轻笑几声,道:“你生父姓杨,我该唤你一声杨……” “住嘴。”雁晚眉头紧皱,打断了谢泽兰的话,她的生身父母不曾给过她名字,那么她的生父当然不配把“杨”冠在她的名字前面! “雁晚,”周照握住徒女的手,温声提醒道:“问她你的生辰……”周照带回雁晚十几年,从未为徒女庆贺过生辰,就连孙妙心也不知道,这个捡回来的妹妹到底是那日出生。 “正月初三,大雪丰年。”谢泽兰未及周照的话音落下,便抢先答了话。她垂下眉目,眼神柔和:“你是在晚上出生的,难产血崩,差点要了我的命。” 屋内被沉默包围,雁晚想起去岁秋天前往京城的路上,在桃花村附近遇到的那位农妇。农妇生产时凄厉的叫喊声犹回荡于雁晚耳侧,她不禁猜测,谢泽兰难产时是否痛过农妇数倍? 她为此面露哀色,一时没有遮掩住,被谢泽兰看了去。谢泽兰挑眉轻笑,道:“心疼我?呵呵,等你嫁了人,做了母亲,才知道我哭求你那日对你的恨。” 周照揽过徒女的肩,威声警告谢泽兰:“我徒儿不嫁人,不受那样的苦。” “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谢泽兰听到这荒唐滑稽的话,瞬间一愣。她与这个女儿缘分浅薄,但早在女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便想过将来要觅得一个怎样的女婿。 只可惜,那样的天伦之乐,谢泽兰今生无福再享了。 对此,谢泽兰只展露出一霎的悲哀,旋即便调整好了情绪,淡淡道:“我还要去感谢许大夫,便不再此多叨扰了。” 她今日端庄娴静,气质如兰,与初来云州那日的癫狂模样大相径庭。雁晚还在发愣时,谢泽兰便已走到了门口,没有任何想回头再看一眼的意思。周照推推徒女的脊背,道:“去送送罢,她对你有两年的养育之恩。这最后一面,就当是报恩了。” 雁晚仿佛就是在等周照这一句话,等一个把她推向谢泽兰的契机。她站起身,追逐谢泽兰的背影跑了出去,却不知用什么样的称呼来唤住妇人。 谢泽兰听到她的脚步声,终于驻足停下,回头与女儿相望,笑道:“还有事?” 细雨之中,雁晚因为仓促而没有撑伞,她快步走上前去,审视着妇人额头与眼角的纹路,心中生出一股悲凉,道:“你要走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赠与你。你可还缺银子?” “你师父给过我一些银子,我不缺。”谢泽兰百感交集,颤声道:“你师父待你极好。你比我有福气,能拜入这样的师门,一生无忧。我和你爹读过的书少,若是换作我们,给不了你这样的好名字。” 雁晚将指尖掐进手心,她不止如何回应眼前的妇人。她本该敬她爱她,让母亲安度余生,但若不是谢泽兰的儿子生了怪病,她怕是连再见一面母亲的机会都没有。 她终究是被抛弃的那个。 -- 第72页 “我常听别人说‘雁过无痕’,一开始我还弄不懂是何意。”谢泽兰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便更深邃,她已生育过两个孩子,又受了许多年的苦,当然不像周照那样能挽留住青春的尾巴,“现在才懂,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女儿,有我这样的母亲,只能给你拖后腿。” “我从未这样想过!”雁晚拽住谢泽兰的袖子,急道:“我也从未怨恨过你们!我只是不解,你能抛去颜面救你的儿子,为何当初要抛弃我!” 她的声音愈发颤抖,眼中也渐渐漫上红色,见谢泽兰怔愣在原地,雁晚又道:“是否因为我是女孩儿,才不值得你们珍视?” 谢泽兰仰着脸,凝视了女儿许久。她透过女儿的脸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她风华正茂,觉得还有无限的将来岁月以供遐想。她初次有孕时也曾想过,生下来孩子的无论男女,都是手心里的宝贝。 但是,终究还是偏心儿子多一些。 “雁晚,”谢泽兰捏捏雁晚的手腕,柔声道:“你是有出息的女孩儿,世上有很多人爱你,你不缺娘的疼爱。所以,不管你嘴上怎么说,心里都不要怨恨娘,明白吗?” “那日娘骗了你,我的确请人给你算过命,但你并非天煞孤星的命数。娘不敢让他往下算,怕天道无常,欢喜落空……” 她没有再往下说,而是拔下发髻上的一根钗子,轻轻放在雁晚手心,浅笑道:“这东西留给你作纪念。此别,即是永别。雨下大了,别再送了,快回去罢。” 谢泽兰踏着雨离开,走远之后,她终于敢捂着脸发出几声呜咽。雁晚学说话特别晚,直到送走雁晚的时候,她也没能听到女儿唤一句“娘”。 她无比感谢,雁晚生了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凭着这张脸,她才能一路来到云州,儿子的病才能治愈。 也是凭着这张脸,谢泽兰才能寻回掩埋于血液里对女儿的几丝爱意。 “罢了。”谢泽兰喃喃一句,伸手去接从天幕落下的澄澈雨水。随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雁晚的双眼中,那滴雨水也消失在她的掌心。 * 入夏之后,太极殿的冰便没有断过。纵使是夏日,殿内也常是清凉怡人的。 江修远数月没有上朝,日日卧在塌上理政。他表面上容光焕发,看似身体渐渐好转,实则只有他自己与太医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小太监平荣佝偻着腰,连滚带爬地跪倒了榻前,结结巴巴道:“陛、陛下!真的出事了!” “讲。”江修远看了一眼慌张的平荣,把事情猜到了七八分。 “您刚才假意服下的药,李太医已经验过药渣,发现里面……有一味‘九日寒’。”平荣不敢抬头,颤颤巍巍解释何为“九日寒”,“那是西域的一种奇药,连服九日,就、就会……暴毙而死,尸首如坠冰窟,遍布寒霜。” 江修远冷哼一声,并不为此吃惊。防备数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他放下奏折,语气里居然满是欣慰:“朕替皇后养了个好儿子。” 平荣听不懂这话,只有把头埋得更低,道:“陛下,可要传召端王?” “结党营私,残害手足,谋杀君父,”江修远轻轻阖上双眼,长叹一口气,“封锁端王府,不许任何人出入,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清了清嗓子,叫住了平荣的背影,沉声道:“把景王给朕叫回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我又来打滚求评论啦QAQ!好久没有新评论了,蛮伤心的,有人回复的话就发个红包叭。 总之我觉得谢泽兰是不配做雁晚的母亲的,她死掉的老公也不配做雁晚她爹!最后捡起了一点点母爱又怎么样!我超级讨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略略略! 为什么只写了谢泽兰而没有写雁晚她爹,是因为母亲和女儿的联系更紧密,生孩子是女人受苦,男人不受苦。 另外女鹅女婿快分手啦,好耶!!!! 第39章 、庚帖 京城的圣旨传得再快, 也抵不过白驹般奔驰的时间。江修远下旨传召景王回京的第三日,江允尚且什么都不知道。 景王府中栽种了许多垂柳,待垂柳叶子一黄, 云山的枫叶便要红了。 江允把身体伸出窗外, 折了一支柳条插进花瓶中。这花瓶表面虽平整光滑, 但实在算不上精致, 若非江允软磨硬泡,雁晚万万不会答应他的请求——雁晚在瓷窑里泡了一日,才终于学会如何烧一个勉强能看的瓷瓶。 瓷瓶细长而净白, 江允精心地画了几笔木兰花,作为点缀。他收到瓷瓶的那几日高兴坏了,恨不能时时贴在雁晚身上,直到雁晚瞪着眼睛作势要揪他的耳朵,他才极不情愿地撒开手。 月亮快要升起来时, 雁晚终于踏进了景王府的门。门口的守卫认识她, 知道她是景王殿下的心上人,对她相当客气。她却极不自在,尴尬地笑着寒暄两句, 便快步跑去看江允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两位守卫们对这样的幽会见怪不怪, 面面相觑一眼后, 便重新站直了身子。 雁晚奔跑着,一路无人阻拦, 她很快便看见了灯下守候的情郎, 索性加快了脚步,硬生生撞进江允怀中, 笑道:“三郎!” 江允被雁晚的冲撞吓了一跳, 好在他及时调整好了姿态, 才不至于被撞倒在地。他摸摸雁晚的耳垂,无奈埋怨:“也不怕摔着。” -- 第73页 两人携手坐在台阶上,江允率先开口道:“我认识你……都快一年啦。” 这话他今日反反复复练习了许久,但真到了说出口的时候,居然还是磕磕巴巴,甚至红了脸。他说话时,把一年以来与雁晚的每一件事都迅速回忆了一遍,从初遇时的狼狈到如今的花前月下,竟然过得如此快。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脸上糊得跟个小花猫一样。我当时想,这人肯定相貌平平。”雁晚撑着下巴,与渐渐脱去稚气的年轻人对视,眼中流露出悦色。她拉过江允的手,手指在情郎温热的手心中打转,道:“没想到,居然长这么俊,而且还偏偏喜欢我。” “我哪里像小花猫了?你不是不喜欢猫吗?”江允长得飞快,他如今与雁晚对视,已经需要微微垂一下眼了。 “你别乱动,我给你看看手相。”雁晚扫了江允一眼,便重新低下头,食指顺着江允的掌纹一遍遍描摹,“你知道吗,谢泽兰她……” 距离她送走谢泽兰,已经过了许久。但谢泽兰的背影常常入梦,她虽然想忘记,却难以做到。 “她怎么了?”江允看见雁晚提起谢泽兰时的失神,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便想岔开话题:“我们不提她了。” 雁晚掐掐他的小指指节,浅笑道:“无妨。谢泽兰曾说我是天煞孤星,其实是骗我的。她说,算命先生给我算的是极好的命。但她怕空欢喜一场,便不让先生往下说了。” “我不是早就说过,你是小福星呀。” “诶,别乱动啊,我还没看完手相呢。”雁晚紧紧禁锢住江允的左手,对着月光装模作样看了半天,故弄玄虚道:“景王殿下,您可是大富大贵的命啊……啊,您已经大富大贵了,说错了,说错了。那您便是一生平安顺遂的命!” 她说完,便摊开了两手,正色道:“给钱吧,殿下,看一次手相十两银子。” 江允压下她的双手,放在自己手心,笑意盈盈道:“裴庄主还信这些东西?我以为你凡事都信‘人定胜天’,不会相信民间迷信的东西。” “乔岱跟江湖骗子学的,我跟乔岱学的,”雁晚眨眨眼睛,解释道:“我一学会,就来跟你卖弄了。况且‘平安顺遂’这样的事,若是为了你,我信几分又怎样?你不仅不给银子,居然还怪我。” “我哪有怪你!”江允急了,险些就要从地上跳起来。他每次一急,耳根便要红。每到了这个时候,雁晚便会捏捏他的耳根,再轻轻吹上一口气,火上浇油般地将他的耳根变得更红。 但今夜,江允及时地阻止了雁晚的恶作剧,他心中挂念着更要紧的事,不能在脸红害羞上耽搁时间。 今夜八月十五,花好月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你先别闹,我有话问你。”江允把雁晚重新按了回去,让她坐在自己面前,吞吞吐吐道:“裴庄主会看手相,可会算姻缘?不如替本王看看罢。” 雁晚怔愣住,怎么忽然就要“算姻缘”了? 她一早便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她与江允分别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并且,她极有可能成为那个辜负江允的薄情人。 难道,江允便陷得如此深? “看来裴庄主不会算。”江允的心骤然往下沉,他已经相当了解雁晚,甚至能猜中雁晚的心思。如此看来,自己交付出去的十成十真心,应当只得到了七八成的回应。 “没关系,雁晚。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等我一下。”他吻了一下雁晚的额头,起身走进屋内。 雁晚的心砰砰直跳,她曾想了许多种与江允分别的场景,并数次希望那一日晚些来。若江允真的拿出什么她承受不起的东西,那么今夜一见,怕是要成最后一面。 很快,江允便走了出来,手上多了两件东西。一件呈方形,似乎是个小盒子,另一件呈细长状,即使月色朦胧,雁晚也一眼便认了出来——一把剑。 江允坐回雁晚身边,郑重其事的把剑交到雁晚手中,笑道:“你心真大,你的卧房里丢了这样大的一件东西,难道就没发觉?” 雁晚借着月色欣赏这把剑,剑身轻盈,剑柄上雕刻着精致蜿蜒的木兰花,与去年江允给她看的图纸上所画的剑一模一样。她惊喜万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笑眼弯弯地看着江允,双眸眯成了一条缝。 “我给你说实话,你不要生气。这把剑的剑坯留在你卧房里,七月份你去骆都,我偷偷把它取了出来,请乔川教我铸好的。”江允靠近雁晚,两人的额头贴在了一起,“木兰是花中君子,我却偷偷摸摸做小人。姐姐,你可会怪我?” 雁晚心情复杂,她曾许诺,这把剑由江允完成一部分,自己来完成另一部分。但万事缠身,铸剑一事竟搁置了将近一年,令她成了毁约的那个人。 “还有此物,听我说完再打开。”江允撤回身子,把方形盒子也递到了雁晚手中,柔声道:“我听闻男子会为心爱的女子描眉,但你不爱施以粉黛。我便去请教文姑姑,想让她教我编发……但她却说,我该投其所好。” 描眉?编发?投其所好?雁晚摸摸后脑勺,她原本正为了江允铸好的剑感动不已,现在却陷入了一种茫然。她捂住江允的嘴,思索了片刻,笑道:“描眉而已。现在天色不算晚,文姑姑应当还未歇下。我去寻姑姑一趟,你乖乖等我。” -- 第74页 * 文璧的确没有歇下,雁晚扣门时,她刚刚合上书。一见来人是雁晚,文璧便喜笑颜开,道:“裴姑娘来寻臣,是有要事?” 她爱屋及乌,殿下喜欢的姑娘,她当然也喜欢。 “姑姑好。我来找您,想借画眉用的东西。”雁晚扭捏地将手背在身后,难为情地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文璧会心一笑,她想起盛夏时发生在鲤鱼池边的事,莫非殿下终于开窍了? “姑娘稍等,臣去取。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姑娘若喜欢,便自己留着,算是臣的一点心意。”很快,她便从妆台中寻出一枚青黛,轻轻放在雁晚手心,道:“见到殿下与姑娘这样好,臣便放心了。殿下喜欢你喜欢得紧,还望姑娘莫要辜负他。” 雁晚心悦江允,并期盼尽可能地延长这段关系,希望晚一些再分别。她欲言又止,没有回应文璧的话,而是勉强笑了笑,颔首致谢。 待她回到江允面前时,江允仍旧乖乖坐着。月华如水,把江允衬托得更如画中人,她忽有些不忍打破这宁静,故而即使已经坐到江允身边,也仍沉默了许久。 直到江允吻了她,她才回过神,并意识到方才的一瞬发生了什么。她装作气急败坏,双手在江允身上一通乱摸,非要江允哀叫着求饶才肯罢休。 两人闹完这一场时,雁晚的发带竟松散了。她索性一把扯下发带,任长发随意地披撒在肩头,再指着小盒子问道:“我现在可以打开了吗?” 江允点点头,默许她打开。 随着盒子前方的小锁被打开,盒中精致而生动的木雕便展现在了月光下。 “这是……小狗?”随着月上中天,月辉也越来越明亮。雁晚借着光亮,看清了栩栩如生的木雕,一条垂着耳朵的小狗正卧在树下,静静酣睡着。她抬起脸,正对上江允期待的眼神:“你雕的?” “你不是喜欢小狗吗?这是用木兰树的枝干雕的,花了我很多功夫。”江允与雁晚靠在一起,眼神柔得快要化成一滩水,“这个时节不适合植树。明年春天,我寻两株木兰树苗,一株栽在王府,一株栽在你院中。” “我不喜欢小狗,”雁晚心里温热,于月夜下映进了灿阳,她拿紧小盒子,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攀上江允臂膀,与情郎紧紧抱在一起,“我喜欢小允。” 江允为雁晚的话酸了鼻子,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他轻抚雁晚的脊背,提醒道:“盒子底层有个东西,拿出来看看。” 雁晚按江允的话,果然发现小狗与木兰树的底座是可以移动的,她揭起底座,在其下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红纸:“这是何物?” “我的生辰八字、籍贯,甚至往上数三代的名姓,都在这张纸上。”江允过了变声期,声音不再清脆如铃,而是像年幼的劲竹一样,即青涩,又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浑厚。 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如琴师一般,一点点拨动了雁晚的心弦。雁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错愕惊讶之中听江允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七月七乞巧节,你在骆都,本该收到我给你写的情信,上有‘念卿卿’三个字。”江允顿了顿,继续道:”那是我第一次写字予你,但你没有收到。眼下是第二次——我予你的庚帖。” 雁晚终于清醒了一些,她的脑子向来清晰明白,今夜竟糊成了一团。她如星般璀璨的眸子紧紧凝视着江允,道:“男女结亲,才互换庚帖。三郎,我心悦你不假,但论到结亲……” ——根本不可能。 她不忍心说出后半句话,唯有蹙起眉毛,希望江允能体谅自己的心思。她有未完成的理想,有向往自由的天性,如何能应下江允的请求? “我知道你不愿!但你听我说!”江允急切地想解释一切,他万分害怕雁晚会在此刻残忍抛下他,便握紧了雁晚的手,道:“我给你庚帖,并非是想与你结亲——会妨碍你、束缚你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做!我只求你收下它……” 江允说至此处,眼角竟落下一颗清泪,如同莲花般绽放在手背上。他见雁晚始终无动于衷,以为希望就要落空,便咬着牙喃喃道:“我本想着,你收下它,我从今往后,便不与你分开——我把自己交给你。” “小允……”雁晚无奈地摇头轻笑,她心魄颤动,竟恍惚之中看见一大片无垠的花田,正悄无声息地盛放着。 她揭开折叠好的红纸,认真地看完了每一个字。而江允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连呼吸也为此停滞。 雁晚忽地发现了什么,她望着江允,问道:“景王殿下,您的生辰是哪日?” “正月初三,怎么了?” 雁晚耳边响起谢泽兰的话——正月初三,大雪丰年。她低下头,笑容越来越灿烂,以至于把脸埋进江允肩窝时,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抖。 江允不知她为何发笑,便捧起她的脸,疑惑地看着。 雁晚被迫与江允对视,她背朝月光,可江允的面庞却被月亮照了个明白。她不动声色地收起红色纸笺,忽视了江允如春日一样和煦的笑容,道:“殿下,我问文姑姑借了描眉用的青黛,可不能浪费了。既然您说要‘投我所好’,那便进屋罢,我替您画眉。” 雁晚挽起情郎的臂膀,引着他来到书桌前,并坐在了他的腿上。江允揽住雁晚的腰,任她在自己眉尾落下一笔。 -- 第75页 昏黄的烛火与月色一齐照向江允绯色的面庞,令雁晚痴迷。 这样温柔痴情的绝色少年,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提笔描眉,明明该是需要光亮的事,雁晚却一扬手,笑着熄灭了烛火。 作者有话说: 【某电视剧女配角:三阿哥又长高了!! 我:三皇子又长高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今天爆肝八千字是因为我真的好想写分手的剧情啊!!! 第40章 、传召 八月十七, 太阳依旧升得早,却被乌云笼罩在了身后。 京城的信使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正午前见到了江允。她是司影的同僚, 皇帝的暗卫之一。江允曾经在太极殿见过她的脸, 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因她是女子, 在一众暗卫中相当特殊, 才被江允记进了脑中。 信使单膝跪地,转述了江修远的口谕:“陛下思念景王殿下,召您即日回京。” 江允一惊, 还以为是父亲身体有恙,便问道:“父皇身体如何?” “陛下身体康健。殿下最好在午后便出发。”信使没有道出江竞下了“九日寒”意图弑君的真相,言多必失的道理,暗卫中人人都懂。 暗卫主事在挑选苗子时,便偏爱那些沉默寡言的闷嘴葫芦。做他们这样的隐秘危险的事, 最要紧的是忠心, 接着是本领——而保守秘密、择取该说的话与不该说的话,便是“本领”的体现之一。 既然如此紧急,那么绝不可能是因为“思子心切”这样的理由。江允审视着眼前的信使, 追问道:“京中可发生了什么要事?” “殿下, 您回去便知。”信使不愿多言, 只有以最简洁的语言回应。 江允思索片刻,决计先赴一趟澄意山庄, 与雁晚告别, 便答道:“多谢你来告诉本王,辛苦你了。但本王还有些事要处理, 待处理完这些事, 午后必定出发。另外, 你的名字是?” 信使终于抬眼,与江允漆黑的眸子对视:“属下千灵,隶属暗卫左司。” 待江允走远,千灵才从地上站起身。她一站稳,同僚司影便唤住了她,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眼,千灵率先开口:“你往京中寄密信倒是勤快。” “陛下的交代,殿下的事要面面俱到地呈往京城。”司影确认江允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后,才低声与千灵交谈:“若非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倒也寄不出去如此多的密信。” 千灵瞥了同僚一眼,淡淡道:“端王府被封了。” “那景王殿下回京,岂不是要……”司影一愣,不敢再往下说。他只眨了眨眼睛,便把自己未说出口的话传递给了千灵。 千灵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话。 身形高大的暗卫恢复了平静如水的面色,沉声道:“我要陪殿下出一趟门,午后一定赶回来。你应当知道殿下的去处。” 千灵把答案猜了个七八成,嗤笑道:“我有幸瞥过你寄往京城的画像,画技实在勉强。” “我只是个暗卫。”听到千灵的嘲笑后,司影仍旧面无表情,他的画技粗浅,能把裴雁晚的鼻子眼睛画清楚,已经算是他有本事。 “话说回来,小殿下居然会喜欢江湖女子,真是不可思议。”千灵见司影像块木头,不愿再与他打趣,而是自顾自地说着,“但若殿下真能……那他喜欢谁倒也不重要。” 语毕,司影已经抬起了拳头,轻轻在千灵额头前敲了敲,提醒她莫要多言。 * 每逢阴天,藏书阁深处便要点灯才能看清东西。岳知节生怕哪个莽撞的弟子失手打翻油灯,重演先前红月酿成的悲剧,便一连数月紧跟着进入藏书阁的弟子,让他们谨慎小心,切莫引起火情。 即使是雁晚,也成了岳知节的警醒对象。 “小庄主来寻什么?”岳知节今日殷勤,竟主动替雁晚掌灯,“近日信鸽来得不勤,你可要去密室看看?” 雁晚受不了他的殷勤,便把油灯夺了过来,解释道:“寻剑谱。老庄主留下来的那一套。” “那套剑谱,你不是烂熟于心?” “我最近练剑心不在焉,你该晓得。”雁晚的指尖在书架上划过,留下一排指印,“师母让我找最原始的剑谱,看看能不能从中寻点儿灵感。” “小庄主,你已经‘心不在焉’好几个月了,否则何至于输给无云天?”岳知节轻蔑地笑着,他自己为了躲红月,没有去参加、也不屑去参加知夏阁办的论剑大典。但他却把雁晚的落败当做谈资,从那以后,每次遇见雁晚,都要把话往论剑上扯。 雁晚瞪了岳知节一眼,懒得争论此事。她能坦然面对失败,岳知节却做不到,若论这一点,更没必要与岳知节斤斤计较。 岳知节往前走了几步,与雁晚并肩而行,挑起两道眉毛,细声问道:“你与景王的来往那样亲密,莫不是……有了罢?” 一道凌厉的声响迎空劈开,岳知节应声拔出腰间玉笛,挡住了雁晚横空劈来的一剑。他既然敢说这话,便早有防备,若要再晚一瞬,他怕是要被雁晚砍出一道大豁口。 “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雁晚怒不可遏,但若在此处动手,藏书阁中的书架必然要遭殃。为此,她只能强忍怒火,一字一顿道:“我准了你回乡探亲的假,明日便滚罢!” “哟,多谢小庄主。您既然心不在焉,便好生歇着。”岳知节笑容可掬地收回玉笛,将其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句,美曰其名“安抚小庄主的怒火”。笛声悠扬动听,但落在雁晚耳中,却成了噪音。岳知节要维持与红月的联系,并非全靠书信,偶尔也会编造出“探亲”等理由,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呆在云州。 -- 第76页 雁晚很快寻到了老庄主的剑谱,便匆匆离开了藏书阁。每和岳知节多待一秒,她都觉得要折寿数月。 岳知节见雁晚远去,便横起玉笛,吹出了一曲悦耳的小调。这首小调来自于一本古书,他寻觅许久,才勉强将其凑成了完整的曲子。 小调在旁人耳中能悦人心神,但对岳知节来说,远不止这一条用途。 * 从景王府策马至澄意山庄所需的时间不长,司影在山庄大门外静候,江允独自进去寻人。 他今日气运不佳,没走出几步,便被秦渊拦住了去路。 “你来寻晚晚?”秦渊堵在江允面前,皱眉道:“晚晚练剑呢,她练剑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江允诧异地扫了一眼男人,居然温和地笑了起来:“那你恐怕不知,她只喜欢被我打扰。” 秦渊哑口无言,眼见江允就要越过他,他连忙跨了一步,再次拦住了江允:“您日日来寻她,可曾听过云州城里的流言蜚语?您是王爷,是男子,晚晚却不同。她一个姑娘家,那些风言风语迟早会毁了她!” “秦公子,你是雁晚的青梅竹马,怎么在她身边混得连我还不如?她生来最不在意流言。”江允负手站着,蹙眉望着秦渊,眼神倏得阴沉下去,声音亦随着变低:“至于那些背后议论她的人,本王见一个,揍一个,见两个,揍一双!” 他见秦渊瞠目结舌的模样,便知秦渊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于是趁其不备,拔腿就往雁晚的院里跑,任秦渊在身后唤了几声,也始终没有回头。 一跨进雁晚的院门,江允便扭头插好了门闸,唯恐秦渊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打扰他与雁晚的道别。 他见雁晚抱着小黑炭坐在廊下,索性直接奔了过去,在雁晚讶异的眼神中拎起小黑炭的后颈,把小家伙往旁边一扔,自己钻进了雁晚怀中。 “……”雁晚白眼轻翻,心中却是晴空万里,笑道:“你干嘛?跟小黑炭争宠?” “姐姐,早知道你跟它如此亲,我便不送你了。”江允撇撇嘴,按住了小黑炭蠢蠢欲动的爪子,可怜兮兮道:“它哪里是条狗,分明是只狐狸精,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他又气又悔,送小黑炭给雁晚的本意是让雁晚一看见小狗,便能想起他自己。谁料现在天天窝在雁晚膝头,趴在雁晚怀中酣睡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条货真价实的狗! 小黑炭听懂了他的话,装模作样朝江允吠了几声,便安安静静地伏下身子,不再动弹了。 江允见小狗终于安分,便说明了来意:“父皇急召我回京,午后便要出发。我来与你告别。” “京中有事?” “澄意山庄藏书阁的消息,不比我灵通?”江允坐直了身子,手仍环着雁晚的腰,与她紧紧依偎在一起。 雁晚抚上江允的面颊,趁机轻啄一口:“我刚从藏书阁回来,未曾看到什么京中的传闻。岳知节一直嘟嘟嘟吹他的破笛子,吹得我心烦,难听死了。” 江允轻笑一声,安抚道:“我也会吹笛子,肯定比他吹的好听。待我回来,吹给你听。你在云州,我归心似箭。” 他说完“归心似箭”四个字,雁晚心中便浮现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详之感。雁晚捏住江允的两只耳朵,缓缓道:“三郎,我总觉得近日嗜睡,心神不宁,浑身难受……我怕你出事。” 她知晓皇帝的身体连年抱恙,更时时惦记着江卓在天牢中的话。如果江允此去,便会接下一个要捆绑他到死的担子呢?如果此次一别,便是永别呢? “姐姐,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江允明白雁晚的担忧,他温声细语,想尽可能安抚恋人的情绪,“我的庚帖你都收了,我还能跑去哪?我一定早些回来。你记得好好吃饭睡觉,好好练剑。” 他想起了方才所遇之人,便又道:“我有些害怕,怕秦渊真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到时你便不要我了。” 雁晚笑了一声,决心逗一逗他:“没准儿兜兜转转,我会发现,你真的只是秦渊的替身……” 她正欲往下说,却忽地被江允堵住双唇。雁晚感受到唇齿间温热的触感,便得寸进尺地探向江允腰间,轻车熟路地解开了他的腰带。 江允只觉得腰间骤然一松,低头看去时,发现自己的腰带已经到了雁晚手上。他连忙拽住腰带的一端,并眼睁睁地看着腰带另一头在雁晚手中越缠越紧,只有无奈笑道:“司影还在等我。” “那我可不管,让他等着。”雁晚以腰带为牵引,把江允拉进了卧房中。她关好门窗,吻住江允的耳垂,柔声笑道:“我情郎要出远门,尚且不知何时回来。我要与他亲热,可不管谁在等。”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江允唇角,故弄玄虚道:“方才我去藏书阁,岳知节知道了我身子不适的事情,你猜他怎么说?” 未等江允回答,雁晚便轻轻道出了答案,并饶有兴味地看着江允红一阵白一阵的面色。江允脑子发懵,他虽不知岳知节是否真的说了这样的话,但仍为雁晚暧昧不明的笑容心动:“他胡说八道,我、我根本……” “姐姐逗你的,别羞了。”雁晚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江允羞怯的模样,笑得更加灿烂。太阳在此刻探出了头,透过窗棂在雁晚的面庞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尽管她不算美人,但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也显出了几分动人的艳丽。 -- 第77页 江允心头一动,他抱住雁晚,两人齐齐跌向柔软的床榻,在雁晚唇边落下一个绵长的吻:“姐姐,咱俩先说好,你不许乱咬,我还要出门见人的……既然你身子不爽,那今日,我来伺候你。” 作者有话说: 【司影:谢邀,人在澄意山庄大门外,刚磕完乔岱递给我的一把瓜子。太阳好大,乔岱好吵,乔川更吵,但小猫咪很可爱。殿下呢,我家殿下怎么还没出来,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感谢看到这里你! 恭喜小狗长到了一米七六,下次再见面就长到一米八六啦!!! 来个小天使在评论区夸夸我叭求求啦!!! 第41章 、变故 江允日夜兼程, 回京时正是一个暴雨天。他摔坏过的左腿一到阴雨天便疼得厉害,雁晚在临别时嘱咐了他好几次,回京后务必要寻个好大夫看看, 莫要落下一辈子的伤病。 他胸中怀着这样一份暖意, 一直熬到京郊才忍受不住疼痛。然而眼下情境, 耽误不得入宫的时间, 所幸前面不远便有辆马车,看起来似乎是大户人家的规制。 千灵上前一打探,竟发现轿中坐的是江允的同窗, 护国将军府小姐,宋骄。 宋骄虽不认识千灵,但她掀开窗帘朝后一看,便认出了身披蓑衣的江允。她未曾料到再见江允时,昔日同窗竟会是如此狼狈的模样, 一时惊得花颜失色, 急唤江允上了马车。 马车上没有可以擦干水渍的东西,宋骄唯有递出手帕,想让江允借此擦擦头发。 江允见宋骄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便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的提议:“男女有别, 还是算了罢。我无碍, 进宫收拾一下便好。” 宋骄唯有妥协,她用团扇遮住半张脸, 低声道:“殿下, 您回京的速度,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那京中的变故, 可有出乎你的预料?”江允略一整理鬓发, 反问宋骄。他一路上数次询问千灵, 父皇到底为何急召他回京,但千灵始终缄口,不肯吐露半个字。 “您不知道?”宋骄难以置信,短短数日里,京城几乎变了天。现在与他同乘马车的,说不定就是天下未来的主人。 她收敛回惊讶之色,声若蚊蝇地同江允解释:“端王府,被封了。您的哥哥,端王殿下,形同软禁。” 江允倏地怔愣住,他淋雨受了凉,又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所震撼,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宋骄念着他的那句“男女有别”,犹疑数次后才敢替他拍拍脊背:“我来京郊,是要去青檀寺拜菩萨。我娘说,只要我还没嫁出去,便月月都要来此。没想到这样巧,即碰见了暴雨,又遇见了殿下您。” 江允去年秋天回京,亦是碰上了从青檀寺出来的宋骄。可他今年秋天再回京,身边却少了一个人。他深吸几口气,追问道:“我哥哥为何被软禁,你可有听闻?” 宋骄变了脸色,她掀开轿帘,扫了一眼驾车的车夫和坐在帘外的嬷嬷,又看了看策马行在前方的司影、千灵二人,才敢以极轻的声音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我担忧祸从口出。您一旦知晓此事,便会知道端王再难有翻身之日。真到那时……我要您全当未听过今日的话。” 她话中的“那时”,指的不是端王的“结局”,而是指江允的“新起点”。 江允听懂了宋骄的话,却迟迟不愿给出回应。寒凉刺透他的骨髓,也提醒着他即将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剧变。若端王真无可翻身之日,病榻上的皇帝会把皇位传给谁?身在青州的江卓又有几分把握将皇位夺走? “殿下,您若不愿听,便罢了。”宋骄见江允缄默的模样,只当他不愿听,没有想到他心中竟是在做如此盘算。 江允蹙眉,点头默许了女子的话。女子微启朱唇,她虽没有发出声音,却把自己听到的秘闻准确传递给了江允—— “下毒弑君。” 轿中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雨珠敲打在轿顶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江允捂住剧痛的心疼,脸色煞白,如坠万丈深渊。自己若承袭皇位,该如何面对刚刚分别的裴雁晚,该如何回到她身边去! 他不该回来,不该回这个是非之地! 又一阵强烈的痛楚袭来,江允只觉得喉头漫上一股腥甜,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首先看到的便是数月未见的父亲江修远。血腥的气味仍在他唇齿间停留,他头脑昏沉,一时忘了礼数,只低声唤了一句:“父皇。” 此处的陈设江允相当熟悉,正是他在皇宫中的住所,重华宫。方才他在宫外的车轿上昏倒,是宋骄将他一路送到宫中。司影前去禀告江修远此事,皇帝便匆匆赶来。 江修远凝视着儿子璀璨漆黑的双眸,从中隐约窥见发妻的模样,心中陡然发痛。沉默良久后,他才沉声道:“太医说你是急火攻心,朕倒要问问,你所急何事?” “儿臣只是旅途奔波,太过劳累。”江允眼神闪烁,他知晓司影一直寄密信回京,但信中到底交代了多少云州的事,他却无从得知。 他虽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司影,切莫详实地转述每一件事。但若妨碍太多,极有可能引起江修远的猜忌,为自己召来灾祸,甚至牵连到裴雁晚。 面对江修远的话,江允唯有扯谎,希望父亲不再追问。 “信之,你年岁越长,父皇越看不透你。听闻你在封地时,为了那女子与人起过争执,还不止一次。”江修远的语气极其轻柔,竭力显示出身为父亲的慈爱,但他毕竟做了多年帝王,眉宇间不怒自威,难以让人感受到温情,“你自小长在父皇身边,脾性温顺,从不急眼。怎会为了裴雁晚,就与别人打架?” -- 第78页 他话音一落,侯在殿外的千灵便替司影起了一身冷汗。司影在江氏父子之间扮演着一条纽带,表面上他是由皇帝的暗卫做到了景王的护卫,但实际上,他真正的主人一直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如若大殷真的易主,那么龙椅上所坐的人,便不再是江修远——未来的新帝,会如何处置司影? 千灵瞥了一眼身侧高大静默的暗卫,却见他神色如常,不知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强行隐藏起慌张。她冷哼一声,很快便不再思索此事。两颗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她何必替司影操心。 江允亦朝窗外的暗卫投去了视线,他心头漫上一股寒恶,眉头也为此紧皱,笃定道:“儿臣的事,司影毫无保留地全告诉了您。” “朕命不久矣,将来天下落在你手中,你为何还要愁苦。别太挂念儿女情长,你在云州与裴雁晚度过的这大半年,已经算是父皇恩宽。如有必要,朕会派人杀了她,好断了你的念想。至于你哥哥,”皇帝如鹰的眼眸骤然眯起,好似发现了猎物一般,发出凶狠警敏的光。他语速和缓,仿佛所说的不是两个活人的生死,而是在娓娓道来地讲述故事:“父皇希望,赐死他的诏书,由你来下。” 听完这话,江允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渍如花朵般在锦被上蔓延。他踏上归京旅途时尚且心情愉快,但短短数日时间,裴雁晚与江竞的性命居然都握在了他的手上,系在他一念之间! 江修远用袖口擦去儿子嘴角的鲜血,笑着拿出两份明黄色卷轴,把较陈旧的那份塞到了江允手中:“文璧的字虽能以假乱真,成功骗过了你。但她在起落笔的习惯上,终究与朕不同。来,信之,看看你周岁宴那天父皇便已拟好的立太子诏书。” 他说的话,是何意?! 江允止不住地咳嗽,迅速揣摩了一遍皇帝的意思。莫非文璧去年在京郊交给自己的圣旨,是假的?莫非皇帝早在十几年前,便打算将皇位传给自己? 江修远瞬间收起了笑容,他掐住江允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吾儿,你的母后早在你尚未出生时,便为你取好了名与字。允,信也。她希望朕信任你,不要像对待你哥哥一般,戒备、猜忌你。朕也如她所愿,把大殷托付给你,没有辜负你母后的嘱托。” “父皇,为何不是大哥?他是长子!”江允颤抖着松开手中的卷轴,他想不通,为何在十几年前,江修远便越过了江竞这个嫡长子,意欲让他接手天下! “看来你仍有顾虑。朕让你在京立府,你非要去封地,让你在京过年,你非要去沽阳赈灾。既然如此,朕便斩断你的顾虑。”江修远怒意隐隐,他站起身,冷冷看了一眼塌上虚弱的幼子,向窗外唤道:“司影!” 被唤起名字的暗卫垂首走至门边,单膝跪在地上,忐忑地听皇帝沉声下令:“即刻去云州,杀了裴雁晚,把尸首带回来。” 这话是圣旨,也是司影的催命符。无论司影做何抉择,都难逃一死。暗卫咬住下唇,想再拖延片刻,看看是否会有新的指令。 “父皇!”江允几乎是从塌上跌了下来,慌乱地扯住了皇帝衣角,肝肠寸断地哀求道:“您不能杀她,儿臣求求您了!她若死了,儿臣亦不能独活!” 在短短时间里,他便犹如经受摘胆剜心之痛。远在云州的,是他好不容易才追逐上的月亮,怎能因他而坠入尘泥之中! 江修远见不得儿子的这幅模样,他阴着脸,毫不留情地踢向江允胸口,扔下一句话,便大步走出了重华宫的寝殿:“已经晚了,她非死不可!你给朕留在宫里,不许外出,更不许往外递信。否则,朕要裴雁晚整个师门的性命!” 他的口气不容置喙,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得不相信,江修远真的能做出此事! 江允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的胸口受了重击,与左腿一齐迸发出剧痛。但他仍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把揪住仍跪地未起的司影的领口,厉色警告道:“你若敢伤她,来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司影不费分毫力气,轻而易举地掰开了江允的手指。他能看出,江允已经十分虚弱,不能再动怒,便温言道:“属下的命不值钱,您的命却金贵。您多保重身子。” 失去了支撑的江允,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再难站起来。此时,千灵出现在了门口,先是不动声色地望了眼已经远去的同僚,再瞥了眼跪卧在殿中的江允。 她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并对江修远的无情嗤之以鼻。 于是,千灵搀扶住倒在地上的江允,低声道:“殿下,属下可以替您拦住司影。但有一个条件,若您继承大统,需得还我自由。” * 入夜之后,暴雨没有任何要止歇的意思。太极殿中灯火通明,尽数照在江修远理政的书桌上。太监平荣替江修远多添了一盏灯,他犹豫再三,才道:“陛下,外面还在下雨……” “朕不是聋子,听得见。”江修远心不在焉,他胡乱在奏折上圈了几处,问道:“景王还跪在外面?” 平荣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道:“自您早上从重华宫回来后不久,殿下便跪在外面了。殿下的腿疾每逢阴雨便要发作,今日又吐了几次血,您要不……” “让他跪!谁都不许再劝!”江修远恼火地嘶吼,他实在不解,江允堂堂皇室血脉,怎会沦落到如此狼狈卑微的地步!他重重地在桌子上落下一拳,吓得平荣立刻俯首跪在地上。 -- 第79页 江修远的发妻明德皇后是他抢来的,夫妻间缘分浅薄。而他与后宫嫔妃以及四个子女的感情更是稀疏寥寥,长女与他几乎没有父女情分,长子、次子更是意图弑君,不孝至极,幼子亦是如此令他心烦。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即使没有江竞的“九日寒”,他也活不过三月——也许,明日的太阳他便无法见到。他既然要把皇位传给江允,便不得不斩断江允身上的青丝。 无情者才能做帝王。江修远微微阖眼,合上了最后一本奏折。 * 几日后,云山的枫树林里红了今年的第一片叶子,而朝中册立太子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云州。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乖求评论,难道你们看完剧情都没有想法的吗QAQ 这一章写嗨了,应该没有错别字吧。 第42章 、丧钟 云州秋日多雨, 雁晚从方珂手中夺过信笺时,天际恰巧传来了一声惊雷。这声雷即劈向的即是团团乌云,又是雁晚鲜活跳动着的一颗心。她快速地扫过信笺上的内容, 淡淡道:“今天又是你在藏书阁?岳知节还未回山庄?” “岳管事此去探亲, 约莫还要四五日的功夫才能回来。”方珂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雁晚的面色, 细声关切道:“师姐, 你没事罢?” 她先雁晚一步看到了册立景王为太子的消息,便犹豫着是否要将信笺递给雁晚。谁料雁晚竟直接将信笺夺走,方珂手足无措, 她惴惴不安地站着,静候雁晚的反应。 “我无事,”雁晚强忍着心头不平,甚至反过来拍拍方珂的肩膀,强颜欢笑道:“你仔细盘算一下, 我和太子之间, 明明是我赚了。” 太子论容貌论脾性,都是世间上佳,甚至还把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雁晚面前……所以, 理应是她裴雁晚赚了。 方珂抿抿双唇, 轻轻地抱了抱自家师姐, 又道:“他还会回来找你吗?” “不会了罢,”雁晚不假思索地答, “即使回来, 我也不要他。” 她把伞遗忘在了藏书阁,一路淋着小雨回了住处。小黑炭听话懂事, 每当雁晚出门, 它便独自在院中玩耍。有时琳琳会带它出去玩, 但它也记得要按时回“家”,从不让雁晚操心。 今日,小黑炭依旧蹲在门口,翘首企盼主人的影子。当雁晚出现在视线里时,它便冲了上去,熟练地跃进主人怀中。雁晚看着小狗圆滚滚的黑眼睛和嘤嘤撒娇的模样,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一天到晚可怜兮兮的,也不知道向谁学的……肯定是向哪个大骗子学的。” 她抱着小黑狗进了屋,脱完外套与鞋袜便躺倒在了床上。小黑炭见状,也欲往被褥里钻,却被雁晚一把拎起后颈皮,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小狗不解,唯有咕噜咕噜叫着,来表达自己的疑惑与委屈。雁晚点点它的鼻尖,道:“不许出声,否则晚上不给饭吃。” 语毕,雁晚便用被子蒙住了脸,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竭力捂紧薄被,想借此对抗彻骨的寒冷,却无济于事。 她怎么会相信江允?怎么会真的以为江允还会回来? 但如果江允真的有苦衷呢,如果他是被逼迫的呢? 雁晚用力掐向自己的虎口,她猛地坐了起来,望着自己错综复杂的掌纹,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因江允才产生的转变,若食言的不是江允,而是其他任何人,她都不会瞬间颓丧下去,竟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卧房中。 她对江允,终究与对秦渊不一样。 这两段感情都起源于“及时取乐”的心性,但她却只在与江允的感情里生出了六七分真心。若继续颓丧,她的真心便会成为冤鬼,把她硬生生拖进泥淖里,荒废掉她全部的事业。 一个男人而已,不要也罢! 雁晚骤然想通了这一点,她推开窗,见细雨朦胧轻柔,一片竹叶随着秋风落在了泥泞的水坑之中。她咬咬牙,重新穿好衣物,提剑走进了雨幕之中。 * 瓢泼大雨冲刷着端王府的房檐,江竞被囚禁在府中已有十几日。 他立在长廊尽头,抬手接了几滴雨水在掌心。自从被囚禁那日起,他便对府外的风声一无所知。宫中的口风甚严,无论是贬谪的圣旨,还是赐死的毒酒白绫,他在端王府中既未听过,也未见过。 江竞直到几日前才想通,原来江修远对他的戒备绝非开始于近几年,而是在他出生后的第一日起,江修远便处处提防他。他之所以能得到皇子亲王应有的殊荣,竟全是江修远看在明德皇后的面子上才给的恩赐。 他迎着风,再次踱到了王府门口,一如既往地被拦了回去。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塞给守卫一些银钱,问道:“朝中可有新事?景王有何动静?” 两位守卫掂了掂银钱的重量,迅速交换一个眼神,道:“您说错了,如今朝中已无景王,只有太子。” 江竞闻言,鼻腔中发出两声冷哼。他继承了母亲与生父的面容,英俊潇洒,但那近乎完美的面容此刻却扭曲了起来,彰显着他内心的痛苦。江允前不久回京回京,便意味着江竞再无登上皇位的可能,他那时便已经料想到了江允坦荡的来路——先是封为太子,待皇帝驾崩后,便能顺理成章继承皇位。更甚至,越过封太子这一环节,江修远一旦驾崩,他安排好的朝臣会立刻拥护景王上位。 -- 第80页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得如此快。江修远病重,怕不是再过一段时间,朝中便会多出一位新帝。 江竞再将一些碎银塞进守卫手中,又问道:“那本王,岂非死期将至?” 守卫回绝了这次的恩贿,他们无话可答,唯有朝江竞拱手致礼。 * “选一个罢,”江修远在纸上潦草地写下几个字,把纸笔一起摆在江允面前,“朝中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你选一个,挂个虚衔,趁朕还未驾崩,进去学学如何做事。” 江允因在大雨中跪了一天一夜,接连数日高烧不提。今日稍有和缓,江修远便来到了他的病榻前,他的视线在纸上游移,轻声询问:“儿臣对六部事务全不了解,父皇可否为儿臣解惑?” “解惑?”江修远颇不耐烦地敲了敲儿子的手背,他惊讶于江允演戏的本事,若非他早有了解,便真的会被蒙骗过去,“吾儿,你太小看暗卫的本事。你暗中与朝臣的来往,真以为朕不知道?” 江允克制住讶异,既然江修远已经知道,那便没有解释的必要,他漫不经心地在“刑”字上画了个圈,道:“刑部罢。” “不妥,”江修远忽地后悔,提笔划掉了“刑”字,并悠哉道:“你的心思昭然若揭。表面上你是看中了刑部,实则是要借刑部的便利,替你心上人查去年草草了结的旧案。” 江允敏锐地编造出了一个借口,他正要把此案往“大殷安危”上扯时,江修远却寒声打断了他:“无人证,无物证,你更深入不了江湖门派内部。连他们自己都难以揪出内贼,更遑论是你。你若不与朕顶嘴,待司影带回裴雁晚的尸首,朕会给她留全尸。” 江允蹙眉看着中年男人,他承认江修远从来不是一个多么慈祥的父亲,但直到此次回京他才发现,江修远的本性居然如此狠毒。 “你不必如此看着我。信之,你该好好想想,裴雁晚入狱时,你是如何为她做的打算。就连你请赴北方赈灾,也是为了博得一点护住她的威信与权力。”江修远说至此处,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你以为,你暗中与朝臣通信的事,朕一概不知?你为一个女人,做到这般地步,而她又为你付出了什么?” 他的这番话,终于显现出身为父亲对儿子的关心。但这样的关心来得太迟,江允毫不动容,他垂下头,胡乱在纸上重新画了一个圈,道:“便这个罢。” “兵部?”江修远满意地点点头,一副欣慰模样,“提起兵部,朕想起来前几日送你回宫的护国将军府小姐。她娴静知礼,过些时日,朕为你们赐婚。” “父皇哪里是看中宋小姐,您看中的是除裴雁晚之外的所有千金小姐。”江允没有抬头,而是用笔在纸上随意涂着,严丝合缝地覆盖住江修远所写下的每一个字,“没有宋家的小姐,还有李家的、赵家的。” 从小到大,江允极少与江修远顶过嘴。他乖巧懂事,不像江卓那样叛逆,又聪颖孝顺,远远胜过已死的江柏。更何况,他是明德皇后与江修远唯一的骨血,这些条件让生性冷漠自私的江修远给了他最多的疼爱——即使是这样,相对寻常人家的父子来说,这些疼爱却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江修远忍住脾气,冷声道:“你真要与朕争执,与朕顶嘴?”他方才还拿裴雁晚的性命威胁过江允,怎地江允如此不长记性! “宋家小姐曾为了不嫁给二哥,以死拒婚。她敢做第一次,就敢做第二次。”江允对上了父亲冰冷的视线,他一对含春的杏眼继承自母亲,素日里温柔和煦,如包含着暖泉一般,但在此刻却充满了嫌恶与失望,“一旦她身死,她的父亲还会忠于大殷吗?” “护国将军府不会为了女儿而背叛大殷。就像朕,不会为了父女之情而挽回你姐姐。司影已经动身,朕会努力活到裴雁晚的尸首进京那日。”老皇帝站了起来,他背过身去,留给江允一个佝偻的背影,“信之,无论你怎样恨朕,朕都不后悔。” 江修远叹出一口长气,他在这瞬间一下子苍老了二三十岁,即将奔向死亡的关口。他壮年时被发妻和女儿怨恨,中年时被儿子背叛,临死前不久,又被小儿子厌恶。想到这里,他停驻在了重华宫外的长阶之上,望了一眼远处的天。 这天晚上,宫中的丧钟时隔多年再次鸣响,回音震透天际,宣告大殷换了新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救命啊我已经四五章没有新评论了,谁来救救我拔凉拔凉的心qwq! 过渡章好难写,头好痛!!! 第43章 、殊途 京城中的变故只能靠信使往外传, 传信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事情发生的速度。故而当江修远已崩逝时,云州景王府的文璧才刚刚收到新立太子的消息。 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下,文璧喜极而泣。但是, 她接着便想到了等在澄意山庄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 也会和自己一样喜悦吗?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 文璧来到了澄意山庄。在她说明身份和来意后, 乔岱便带她见到了裴雁晚。彼时雁晚刚从许成玉的医庐回来,手中抱着几副沉甸甸的中药。她身体不适许久,许成玉替她把脉后, 只道是心思郁结、疲累劳神,便开了几副药让她慢慢调理。 雁晚觉得许成玉的诊断莫名其妙,她虽有烦心事,但哪里到了“郁结”的地步?练剑虽累,但早就在十几年里慢慢习惯了, 又怎会突的“劳神”?奈何许成玉在诊疗的结果上已经偏执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 不许旁人有任何质疑。这既是许成玉的自信,也是鬼医的古怪之处。 -- 第81页 当文璧出现时,雁晚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药, 她一见这位女官, 便想到了女官跟随多年的主君。但她还是邀请文璧进了屋, 倒了一杯温凉的水:“姑姑,我不爱喝茶, 您将就将就。” 女官闻见了中草药的香气, 以为雁晚身体不适,便关切道:“姑娘生病啦?” “没休息好而已, 吃几副药调理调理。姑姑不用为我担心。” “那可得多保重身子, ”文璧牵起雁晚的手, 摩挲着她手指间的老茧,试探道:“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你身体不适,可是要心疼的。” 雁晚敬重文璧,因此她没有露出轻蔑的神色,而是回握住女官布满纹路的手,镇定道:“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没有时间为我心疼。” 文璧霎时愣住,她在宫中多年,见过不少人的脸色,当然也能轻易听懂雁晚的话。但在她与雁晚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她断定雁晚是洒脱之人,是值得江允托付真心的人,难道是她的定论太过片面?她不死心,干脆斩钉截铁道:“姑娘是要与我们殿下分开了?” “哪里是我要与他分开?姑姑,你回去问问太子殿下,我是否早就把话跟他讲清楚了。我与他身份如隔天堑,本就不可能长久。”雁晚顿了顿,为文璧的杯中添了一些温水,继续道:“只是,在我还思索他何时回来的时候,他便已入主东宫了,这道天堑从此更不可能逾越。所以,不是我推开他,而且他推开了我。” “你在怪他?他或许只是身不由己……” “我当然想过他可能是身不由己。姑姑,即使我孤寡一生,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了。无论我是否怪他,都不要紧。”雁晚抽回手,声音高了半分,“您若是没有别的事,便请回罢。” 文璧的心彻底凉下来,她忽然明白,眼前的女人冷心冷情,眨眼间便能从旧情里抽身。而那旧情到底有几分是真的,文璧猜不透,也不愿猜。她提起裙角,眉目间不经意露出一股哀愁:“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你多保重。” * 澄意山庄的房顶一律用青瓦,老庄主执意仿者江南建筑的风格修建山庄,盖好的屋子冬暖夏凉。 当瓦片响起第一声异响时,雁晚以为是野猫之类的野物。但当第二声异响传来时,她直接抄起了剑,从窗户飞身上了房顶。 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高大挺拔,练得是极高明的轻功。借着月色,雁晚看清了他的脸与他腰间别着的匕首,不禁诧异道:“你是替谁来杀我的?皇帝?”她略一停滞,又笑道:“莫非是太子?” 司影没有回话,而是拔出匕首,径直朝前冲去。他右手持住匕首,左手则用来施以掌法。当匕首在半空中划出圆弧时,左掌便趁机劈砍。 雁晚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司影的第一轮攻击,却在后几个回合的交锋时被司影的掌法击中了手腕,整条右臂顿时酥麻不已。她立刻把剑换到左手中,剑尖贴着司影的脖颈碾过,令暗卫的皮肉上渗出点点鲜血。她再趁机踢向司影胸口,随着瓦片碎落的声音,男人跌落下屋顶,滚进了地上的水潭里。 “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闲人,真把我澄意山庄当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雁晚紧随其后跳下房顶,把剑抵在了司影的胸口,笑道:“有遗言吗?” 她无比庆幸,自己今日状态尚可,若司影换一日来,没准她就要殒命于此。 司影接下了江修远的指令后,便自知性命难保。他本就不是裴雁晚的对手,极有可能死在这场刺杀中。即使侥幸得手,江允也不会放过他。 在此种情境下,暗卫唯有凝视着夜幕里的点点星辰,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你杀了我,不怕召来灭门之祸?” “你不过是枚小小的棋子,生与死,没那么重要。”雁晚的笑容瞬间消失,她蹙起长眉,忽地明白自己也是皇帝眼中渺小的存在,若皇帝想让她死,大可以再次下手。这让雁晚更加无法接受江允的身份,若江允登基,那么天下人的生死,全都在他一念之间。 只要上位者愿意,任何人的生死都不重要! 她讨厌被人掌控生死! 在思忖的刹那,一柄小刀嗖的一声自房梁上飞了过来,它划出清冷的银辉,贴着雁晚的剑蹭了过去。与此同时,气喘吁吁的千灵跃下房顶,急切喊道:“不可伤他!这是圣旨!” 司影看准了机会,从地上跃起,捡起地上的匕首退到了同伴身侧。 雁晚虽从未见过千灵,却从她的衣着打扮上猜出了她的来历,便问道:“你想拿圣旨压我?” “我并无此意。”千灵亮出腰牌,表明了自己暗卫的身份,她又看向司影,道:“陛下命你回京。” “陛下突然改了心意?”司影有些疑惑,江修远下令时斩钉截铁,怎地忽然就要放裴雁晚一命? 千灵哑然片刻,司影的脚程太快,她晚一步出京,若非日夜不止,根本来不及阻拦这场刺杀。但是,正由于她出发的迟缓,才令她早一步听到了先皇崩逝的消息。 她扫了一眼院中的另外二人,缓缓道:“因为下令给你的那位‘陛下’,已经驾崩。而下令给我的,是新帝。” 新帝! 司影面上无波,轻易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没有多问几句做求证。雁晚却不同,她险些要咬破下唇,才忍住惊愕。一股寒意在秋夜里包裹住她,她握紧剑柄,生怕露出一丝怯态。 -- 第82页 “我有话要转达给裴庄主。”千灵瞥了一眼司影,示意他走远些,自己则来到雁晚跟前,凝视着女子难掩惊异的双眸,道出了新帝的名讳:“他说,这话要以江允的名义传达给你。” 以江允的名义,不是太子,更不是新承继皇位的新帝,而是喜欢黏在裴雁晚身边、笑着唤她“姐姐”的江允。 千灵见雁晚的额头冒出细汗,便直接道:“他说……请你再等等他。” 话音一落,雁晚便抬手遮住了半张脸,此举不为掩盖失态,而是为了掩盖她的冷笑。 真是可笑。 她弯下腰,笑到身体颤抖,才恢复了平静:“你稍等片刻,我也有东西,劳你交给他。” 很快,雁晚便从屋里取出了几样东西,一股脑塞进千灵怀中:“这是他送我的簪子、剑、木雕,如今我全部还给他。请你告诉他,我裴雁晚大好青春,不可能浪费在他的身上,我永远不会等他。他既然与我彻底殊途,无法抛弃身份,便再难同归,不能算与我同心。” 她又从木盒子里取出一张红色的薄纸,用剑尖轻轻一划,薄纸便成了两半:“麻烦姑娘一字不落地转告陛下,我祝他儿孙满堂。” 屋门扑通一声合上,屋内的烛火也骤然熄灭。月色之下,唯有千灵与司影不知所措地对视着,身量稍矮些的暗卫望着自己怀中的物件,喃喃自语:“她真绝情。” 司影俯身捡起了碎成两半的红纸,疑惑道:“这是订婚用的庚帖?” “该改口唤‘陛下’了,”千灵腾不开手,只能用手肘碰碰司影,提醒他莫要再用错了称呼,“陛下为了这女子,病得差点死了,她怎么如此绝情?” 千灵亲眼见过江允在重华宫哀求江修远的模样,更见过江允在太极殿前长跪不起。若是换作她自己,多多少少也要流下一滴眼泪,以表自己不是铁石心肠。 很快,两名暗卫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月光还是透过窗纸,照向了雁晚的床榻。方才被司影击中的手腕依旧酥麻不止,她唯有边揉着手腕,边哄小黑炭继续睡,口中自言自语道:“明天就把你送给琳琳。坏小狗,一天到晚只会粘人,做什么都要让人哄,跟江允一模一样。” 江允怎会为了她而死!她就是绝情,就是铁石心肠!江允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月明中天,小黑炭已经均匀的打起了呼,雁晚却靠在窗前,不肯解衣入睡,她想起云山的红叶、天牢的暖裘,和景王府中“士为悦己者容”的年轻人…… 直到几声叩门声响起,雁晚才回过神,她警惕地询问:“谁?” “是我,小庄主。” 岳知节?半夜三更,他为何来此? 雁晚满腹狐疑地开了门,只见岳知节立于月辉下,浅笑着吹响了竖笛。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今天我能求到几条评论吗QAQ!!! 第44章 、谋害 笛声轻轻响起,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雁晚的脑中便爆发出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很快又蔓延至心脏, 在她的浑身游走、放大。 她猝不及防, 因如此滔天的痛苦而跌倒在了地上, 双眼却死死盯着吹奏笛子的男人。随着笛声的奏响, 雁晚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缠在了一起,又被人用利刃一点点剖解。她捂着小腹,虽微启双唇, 却因强烈的疼痛而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是岳知节要害她,要取她的性命! 院中的树影化作张牙舞爪的鬼影,伴随风声嘶吼着,如同厉鬼一般,要做岳知节的同谋。 雁晚扶住墙壁, 艰难地捞过了床头的剑。随后她便意识到, 自己的右手因受了司影的掌击而不能掌控兵器,甚至连握紧剑也做不到!若要反击,她唯有左手握剑! 此时, 岳知节终于停下了吹奏。他居然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仇敌”, 扬了扬手中的笛子, 笑道:“这蛊虫在你身体里养了九个多月,效果出人意料。” 随着笛声的停止, 雁晚身体里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这让她有力气慢慢站起来, 双手一齐握住剑柄,思虑着岳知节所说的话。 九个多月的蛊虫?岳知节何时何地有了下蛊的机会?痛感未完全消失, 雁晚无法站直身子, 也无法抑制浑身的颤抖, 但她仍从记忆深处寻出了蛛丝马迹:“去年冬天……你我比剑时,你在我手上割出了一道伤口……” 那样细浅的伤口,若想塞只蛊虫进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蚀火教当然能研制出微小到无法察觉的蛊虫,”岳知节替雁晚解答了未曾问出口的疑惑,他出气般朝雁晚的膝盖踢了一脚,令女子原本就不稳的身体跪在了地上,“你若是当初找许成玉处理一下伤口,她或许还能察觉。只可惜时过境迁,神仙来了也意识不到。” 雁晚疼得冷汗直冒,她不愿跪在岳知节面前,便试图强撑着站起来:“你与蚀火教有勾结……原来红月的心上人,是你?” “红月太过善良,不肯把母蛊交给我。否则,你在我吹响笛子的时候就该死了。”岳知节上前一步,一拳将虚弱的雁晚放倒,他收起了惯有的笑容,冷面道:“但我又想了想,要毁掉一个人,不是让她死去,而是让她失去最得意的东西。” 雁晚大惊,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本能地朝后缩了缩身子。她与岳知节的龃龉起于庄主都选拔,那么岳知节最痛恨的,与她最得意的,当然是她握剑的那只手! -- 第83页 果不其然,岳知节俯身夺过雁晚手中的剑,将其远远扔开,随后,他居然冷笑着拨开剑鞘,将利刃指向雁晚右手的经脉,用力一挑,鲜血便顺着雁晚的手臂淌了下去。 “别……别碰……”雁晚近乎绝望,她狼狈地卧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岳知节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狰狞,而她却因为痛苦使不上一丝力气,甚至连开口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紧接着,男人又抬起一条腿,重重碾在了雁晚的手指上。十指连心,雁晚因为岳知节的举动骤然间又白了脸色。她感受到男人逐渐加重了力量,她的手指几乎快要碎裂! 竖笛声再次响起,它激起了蛊虫的活跃,让雁晚浑身如同被千斤坠碾压,痛不欲生。但雁晚此刻最在意,还是被岳知节死死踩住的那只手——那是她用来拿剑的、被她视作生命的右手! 忽然之间,岳知节惊呼一声,居然猛地朝后倒去!雁晚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只见不知何时醒来的小黑炭正弓着背,死死咬住了岳知节的肩头,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呜咽。 蛊虫受笛声驱使,既然岳知节无法再吹奏笛子,那么雁晚身上的疼痛也会消散大半。雁晚瞅准了被岳知节扔远的剑,努力朝那处挪动身子,终于把剑柄握在了手中。 小黑炭的体型已经长得很大,它靠体重与满嘴的尖牙暂时压制住了岳知节。岳知节需要双手才能抵挡小黑炭的攻击,他见雁晚已经摸到了剑,便慌忙抽出一只手,拽着小黑炭的脊背将它甩了出去,怒骂道:“哪里来的狗!” 他的肩头被撕咬下一大块血肉,汩汩地流着鲜血。而雁晚也终于能勉强站直身体,她的右手已经握不住东西,唯有靠左手拿着剑。 此刻正是深夜,雁晚的院子周围没有住人,而且她没有施展轻功的力气,已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若想保住自己的右手,并且活下去,她必须了结岳知节的性命!就算死在这里,她也要让岳知节陪葬! 岳知节看见了雁晚眼中熊熊的怒火,暗道不妙,他毫不怀疑,如若眼前这个女人活下去,怕是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他眯起了眼睛,准备再次吹响笛子,他要裴雁晚死在无尽的痛苦里,死在自己的手中! 谁料,小黑炭居然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它瞅准岳知节疏忽大意之时,以惊人的速度高高跃起,竟一口咬住了岳知节的后颈。岳知节恼羞成怒,他在痛苦之中扔了笛子,转而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接朝背后捅去。 霎时间,雁晚便看见黑色小狗的腹部血流如注,红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地上。但小黑炭仍不愿意松口,依旧攀着岳知节的肩背,令岳知节不得不分神应付。 雁晚心一横,她用双手握住剑,如困顿中的雌虎一般,要为自己做殊死一搏。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有未完成的理想,还有师母、阿姐,甚至还有京城中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于是,她伏低身子,朝窘境中的男人奔去,岳知节反应了过来,横剑做格挡。此种情境下,雁晚的力量、速度都大大受了限制,尤其是她使用的还是左手。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场困局。 但她偏偏不相信自己的命会就此终结,故而当岳知节轻蔑冷笑时,雁晚狠狠踢向男人的膝盖。 踢中了! 岳知节脸色一变,险些滑倒,他如此一晃身子,小黑炭也从他的背上掉了下来。但小狗不依不饶,再次咬住了男人的小腿。男人急了眼,一脚踢向小狗的头颅。小黑炭这么往下一滑,尖锐的爪子割断了岳知节腰间的香囊,小小的香囊立刻落入了雨后水坑中。 而岳知节不知为何,居然敢伸手去捡! 趁此刻,雁晚再次出剑,银色剑身没入了岳知节腹中,男人痛苦的嘤咛一声,眼睁睁看着插进自己腹部的剑器染上鲜血。 岳知节直到此刻,仍然在轻蔑她,仍然不相信她有绝地一击的决心。 “去死!”雁晚又是一剑,直接刺向岳知节胸膛。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支撑战斗,若岳知节依旧死撑,她必定凶多吉少。 所以,当岳知节捂住伤口时,雁晚忽地暴起,一把将岳知节扑倒在了地上!而小黑炭也扑了上来,与雁晚一起压制住了岳知节。 “杂种,老娘能赢你一次,就能赢你第二次,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手下败将。”雁晚反客为主,她把拳头砸在男人的鼻梁上,骂道:“红月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个衣冠禽兽! 岳知节想不通,裴雁晚一个女子,怎会有在此种情境下还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坚韧气度与力量? 他身上中了两剑,自知性命难保,但仍不服气:“那时我本来能赢你,能赢你!我比你早入门那么多年,凭什么输给你一个女人!” 雁晚又给了岳知节一拳,她的声音因为痛苦而低沉无力,眼色却狠厉如修罗:“你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你没娘?红月受你蛊惑,被你利用,难道她不是女人?你看不起女人,还要利用女人,最后死在女人手上,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每说出一句话,她便要喘几口气。尽管她快要筋疲力尽,拳头落在岳知节身上不痛不痒。但方才实打实刺进岳知节身体中的两剑,已经能让男人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岳知节的口中渗出鲜血,他感到视线模糊,约莫是死期将至,但他仍挣扎着,道:“红月被我利用,是她自己傻,是她……心甘情愿……” -- 第84页 雁晚蹙起眉毛,她浑身疼得厉害,本欲尽快解决这场争斗。但岳知节此语一出,令她胃里泛出一股恶心。岳知节轻视她、谋害她,欲废她右手、夺她性命,更甚至嘲讽天真的红月,简直不可饶恕。 她忍无可忍,便望向了岳知节下半身的要害,笑道:“你投胎投成男人,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那老娘今天就让你做不成男人。你下辈子投胎投去畜牲道,既别丢男人的脸,也别来丢我们女人的脸。” 岳知节大为惊骇,他欲撑起身子看看雁晚的举动,却在刚抬起头时便被小黑炭一爪子按了回去。他心头凉得彻底,裴雁晚居然如此狠毒,要在他死之前让他受这样的屈辱。 一阵凉风吹来,岳知节死死望着天空中惨白的月亮,他知道雁晚铁了心,又不愿第三个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只有缄口等死。 很快,他便觉得下半身一阵剧痛,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腿根流向地面。雁晚没有做这事的经验,只能双手握住剑,毫无章法地切割一通。但她也发现,自己的右手几乎没有了知觉,要废很大的力气,才能让岳知节的皮肉分离。 “生死关头,居然为了一枚香囊分神?”雁晚对岳知节方才的举动狐疑不解,开口询问。 岳知节感受到生命被人渐渐地抽走,胸口、腹部、胯间的疼痛一齐袭击着他,他扬扬嘴角,解释道:“……是红月给我的。” 雁晚一愣,她没有再说话的力气,便在心中暗骂竖子难成大事,若非岳知节为香囊分神,也许今天的赢家便不会是她。 凉风刮起,岳知节对着夜幕眨了眨眼睛。论剑法,裴雁晚胜过他,论绝境反击的能力和勇气,裴雁晚也胜过他——他一生都输给这个女人。 但,有一件事,他一定要胜过裴雁晚。 悠扬的曲调响起,却不是笛声,而是临死前的岳知节吹起的口哨声。雁晚诧异地看着男人,忽然,她的身体里袭来一阵远比先前更猛烈的痛感,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 痛楚在她的喉咙间被无限放大,似烈火炙烤、万蚁啃噬,她险些就要认为自己的脖颈快要断裂。 她拨弄了一下卧在岳知节尸身上的小狗,却发现小狗不知何时竟断了气息。 雁晚目眦欲裂,伤痛之余唯有自救。她已经不能再站起来,只能在泥泞的地面上朝院门口爬去,如果有人能从此路过,如果…… “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远处传来夜虫的鸣叫,雁晚双目涣散,如雨的汗珠顺着鬓发淌下。在她终于靠近院门门槛时,她忽地想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为何如此狼狈,自己要做什么? 她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脑海变得空空如也。在又一阵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迸发之际,她握住朝夕相处的利刃,横在了自己脖颈之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今天我能等到评论吗QAQ 垃圾人一律骟掉,大女人有仇当场报。 第45章 、蛊毒 天边还未泛起晨光, 秦渊便穿戴整齐,准备去为他的恩师扫墓。每逢他师父的忌日,他都会起个大早, 浇一壶酒在师父坟前。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两年, 今年依旧得到了履行。 秦渊要出山庄, 最近的那条路本不必经过雁晚的住所。但他隔三差五地便要来此晃一圈, 有时会见到雁晚在翠竹下习剑,有时则会好巧不巧地看见雁晚与江允靠在一起的亲昵模样——但他已听说江允做了太子的消息,想必按雁晚的脾性, 必不可能再与江允来往了。 想到此处,他的脚步便轻快许多。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那个人,终究是他。 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秦渊的双眼也倏得睁大。他一眼就认出,倒在小院门口的那人, 正是自己要寻的人! 秦渊的心跳得飞快, 他疾奔过去,先试探雁晚的鼻息,以确认她的性命是否无虞。只见雁晚的佩剑掉在一旁, 而她的脖颈与右手手腕都布着一道凝固的血痂。秦渊一惊, 她是被割了喉咙、废了右手经脉?既然是割喉, 她怎会还有一息尚存? 随后,秦渊才去看了一眼躺在院中的岳知节。血泊中的岳知节早已没了气息, 尸首惨不忍睹, 更甚是失去了男子最基本的特征。他□□狰狞丑陋的物件淹在水潭中,与岳知节腹部、胸膛和肩头、小腿的大滩血渍一起诉说着岳知节生前的遭遇。 如此惨烈的死状, 倒像裴雁晚做得出来的事。 而伏在岳知节身侧的黑色小犬, 也浑身冰凉, 不能再动弹。 秦渊吸了一口凉气,赶紧跑回去抱起雁晚,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回床上,唤道:“晚晚?晚晚,把眼睛睁开。” 见雁晚紧闭双眼,没有任何要醒来的意思,秦渊便不再执着于唤醒她,而是立刻去请了一趟许成玉。许成玉的武功十分蹩脚,待她一路跑到雁晚屋前时,她的喉咙干得快要起火,甚至扶着门干呕了两声。 “许大夫,快替她看看。”秦渊焦急万分,他担忧每耽搁一刻,雁晚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 许成玉白了一眼秦渊,示意他噤声。依着,医者熟练地搭上了雁晚的腕脉,略一思索,得出了结论:“蛊毒。” “蛊毒?”秦渊蹙眉,疑惑道:“什么蛊毒?” “唯有把蛊虫引出来才知道。”许成玉望了一眼不远处岳知节的尸首,对秦渊道:“你去请周照过来,悄悄的,快去快回。” -- 第85页 秦渊走后,许成玉便坐在了床沿,再次搭住雁晚的手腕。渐渐地,她的神情越来越不自然,原本如花的面庞居然成了惨白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自负,可能又害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固执了许多年,怎么就改不了! 片刻之后,周照便跟随秦渊进了门。她火急火燎地赶来,一见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徒女,便死死咬住了下唇,心如刀绞,但仍镇定道:“怎会如此?” 秦渊指指屋外死去多时的岳知节,答道:“要么是岳知节与晚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周照面前,不适合用如此亲昵的称呼来唤雁晚,便又改口道:“要么是岳知节与雁晚起了龃龉,要么是有第三个人对他俩下了手。” “是怎样的‘第三人’,才能既杀了岳知节,又把我徒儿伤成这样?”周照愤怒地质问,她相信雁晚与岳知节的剑术,故而十分怀疑秦渊的推论。她坐在床沿,心疼无比地看着毫无生气的徒女,眉头渐渐锁在了一起。 “你徒儿身上的伤,唯有脖颈与手腕才有。这两道伤都不致命,真正让她昏迷过去的,是她身体里的蛊毒。”许成玉在此刻开口,她拉着周照坐下,坚定道:“你放心,我一定保住她的命。” 周照唤了两声徒女的名字,却无济于事,便又道:“她脖颈上的伤口,似是不重。” 许成玉点点头,解释道:“脖子是人最脆弱的地方。这条口子从锁骨往上两指一直蔓延到下颚,怕是要留疤。” “那她手腕上的……”周照牵过雁晚的手,她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错愕道:“伤到了经脉?” 剑客伤到手腕的经脉,约等于废了一只手。周照深切地明白一只健全的手对剑客有多么重要,如果换作她被废了经脉,怕是要觉得前途渺茫暗淡,再难有起色。 许成玉沉默一瞬,道:“她不是还有左手吗?” 周照不悦,若要让一个惯用右手的人换作左手,重新拾起剑,约等于从头再来。其中的苦楚,自然是不用剑的许成玉理解不了的。她咬住牙,又问道:“何时能把蛊虫引出来?” “差点忘了,你身上未清的余毒,也是一种蛊毒。”许成玉瞥了眼前的中年女人一眼,浅浅笑着回答:“一切要等她醒了再说。我替她施针,两三天便能醒。” 周照闻言,冲秦渊使了个眼色:“去把岳知节埋了。此事不要声张,悄悄地去做。别人若问起雁晚,就说她病了。” 秦渊本欲留下来等候雁晚转醒,但他惧怕周照的威严,只得乖乖照做。 若要悄无声息地埋掉一个大活人,最佳的地点便是城郊的乱葬岗,他策马驮着岳知节的尸身,趁着天色大亮前一路往东去。 待他回到山庄时,雁晚已经迷迷糊糊有了醒转的痕迹。许成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雁晚昏迷之中还在骂你?” 秦渊咂舌,指指自己的鼻子,疑惑道:“骂我?” 许成玉抚上雁晚滚烫的额头,为她又换了一遍浸透冷水的毛巾,答道:“她骂你多管闲事,让她不痛快。” “我那是关心她。”秦渊急着辩解,却在对上周照的目光时哑了火,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她既然已经说梦话,是不是快要醒了?” 没有人回答秦渊的问题,因为雁晚再次有了动静。她虽轻轻咳嗽了两声,双眼却依旧紧闭着,周照握住她的手,轻声唤了两句,仍然没能唤醒她。 许成玉见状,懒得再等下去,她提起药箱,作别道:“我不愿再等。若她醒了,通知我一声,我便赶过来。待会儿她可能还会说胡话,你们不用担心。” 周照摆摆手,默许了她的离去。 忽地,雁晚回握住了周照的手,她似陷在深深的梦靥中,额头渗出细密的喊着,满脸痛苦之色,口中含糊不清地低语:“阿姐……阿姐,我不是故意闯祸的……” 周照与秦渊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地打起了鼓,这是烧糊涂了?还是蛊毒的作用? 很快,昏迷中的雁晚又喃喃道:“唔……师母,您今天怎么不给我讲故事……” 周照鬓边的青筋一跳,她给雁晚讲故事,起码要追溯到雁晚十岁之前,是十年之前的事——莫非雁晚在梦中追忆起了往昔? 屋内清醒的两人屏住气,静候雁晚是否还有其他的反应。果然,雁晚很快又微启双唇,轻轻道:“疼,阿姐,我好疼啊……” 话音一落,雁晚的眼睛居然缓缓睁开了一条缝,周照与秦渊皆是一惊,纷纷叫了几声雁晚的名字。只是,雁晚对这样的呼唤并没有反应,而是朝秦渊伸出了胳膊,手在空中无力地垂了下去。 秦渊又惊又喜,他在周照的注视下大胆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雁晚的那只手。 谁料,雁晚接下来说的话,让秦渊的心如坠冰窖。她那样虚弱地卧在床上,口中道出的却是伤人之语:“你为什么骗我……王八蛋江允,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回来了……王八蛋!” 秦渊立刻甩开了雁晚的手,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把茶桌碰得一歪。 这不是雁晚第一次将他认成江允,在骆都客栈中,雁晚将醒未醒之际,也曾对着他唤江允的名字。 周照面色平静如水,他扫了一眼满脸哀痛的秦渊,轻叹道:“你先回去罢。雁晚受伤的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 第86页 秦渊得了准,几乎是逃亡一般向外奔去。他不明白,裴雁晚与他分开时那样的决绝,今日怎会在梦靥中如此深情地提到江允? 难道,他真的永远要被江允压一头? 他扶着院墙剧烈喘息,倔强在心中安慰自己,惨笑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秦渊,你和她来日方长。” * 这天正午时分,太阳把昨日雨后留下的水痕炙烤得干干净净。澄意山庄门口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暗红色的蛛网状胎记附着在她的面庞上,令乔川打了一个寒颤。 乔川不认识红月,乔岱却认识。身为兄长的乔岱扛下了打招呼的“责任”,笑道:“红月姑娘,自骆都一别,已经数月未见了。” 红月回以礼貌的微笑,询问道:“我找裴庄主和许大夫有急事,你能带我先去见谁?” 乔岱想了想,答道:“你烧了我派藏书阁,还想进我派的大门?大白天的便开始做梦,不好吧?” “此事人命关天。若真的出了事,你替裴庄主赔命?”红月敛容屏气,她严肃的模样让乔岱不得不让步,唯有将她带到离山庄大门更近的许成玉处去。 许成玉的医庐药香缭绕,她摇着蒲扇煎药,在看见红月时,险些失手打翻药罐:“你来作甚?” 乔岱将人带到后便翩然离去,眼下只有红月与许成玉二人。红月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将一支小小的窄口瓶子交到许成玉手中,低声道:“我若不来,裴庄主身上的毒何解?我是来送母蛊的。” “你知晓此事?是你下的蛊?”许成玉难以置信,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红月,不仅有胆子烧藏书阁,还有胆子给裴雁晚下蛊?先前在骆都,她未曾看出红月和裴雁晚有半分不和! “不是我,”红月不愿说出岳知节的名字,她不知岳知节身死的悲剧,只当那人仍活在世上,“我想,你可以先看看瓶子的是何种蛊虫。” 许成玉将瓶子倾倒过来,轻扣瓶口,小小的蛊虫便掉到了蒲扇之中。那是一只半个小指甲盖大的虫子,漆黑的身体上遍布着红与白的斑点。 “这是……”许成玉掐住红月的手腕,眼中的震撼溢于言表,“你们教中还在培育这种东西?陆珩疯了?” “与教主无关,”红月冷静地望着医者,解释道:“这是我自己偷看了教中禁书,私底下弄出来的。我想,许大夫您应该认识,这种蛊虫。毕竟,它是你离开蚀火教前,亲手培育出来的,天底下无人比你了解它。” 红月见许成玉为自己的话双眸凝滞,便又道:“只要引出子蛊,便能保住裴庄主的命。但只要余毒还留在体内,于她便是一辈子的痛苦。” “找个人替她把毒渡过去即可。”许成玉眨眨眼睛,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找谁?谁愿意替她受一生的痛苦?就算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裴庄主岂能愿意?”红月今日才知,许成玉为何被称作“鬼医”——只管救人性命,绝不计较后果与过程,即使违背了医者的本德,也愿意一试。 许成玉沉默许久,她照顾着周照的身体,知道周照之所以连年病着,就是因为体内余毒未清。这样的病痛将会相伴周照一生,直到她死去。 “裴庄主的一席话把我从泥潭中拉出来,我要回报她的恩情,所以才到云州来。”红月把蛊虫收回了瓶中,道:“此事因我培育的子母蛊而起,我理当为她解忧。”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女鹅下一章就醒! 岳知节的尸体会被女婿派人挖出来出气!! 第46章 、周全 千灵与司影日夜不休, 终于在离开云州后第三日的午夜回了宫。午夜时宫门已锁,但有江允的口谕在,守宫门的侍卫依旧为他俩放行。文璧经不起夙夜兼程, 她再心急, 也需要再过两日才能进京。 夜深人静, 江允的寝宫太极殿依旧燃着灯火。他的长姐江卓于今日傍晚回宫, 姐弟俩已经坐着对弈数个时辰。 两名暗卫在太极殿外踌躇,千灵问道:“你可要与我一同进去?”司影摇摇头,他怕自己一进殿, 就接到江允要处斩自己的圣旨。哪怕只有一瞬,司影也想多活一会儿。 千灵无奈,唯有硬着头皮独自进殿。彼时,江允正巧把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他因连日的心神愁苦和不退的低烧清减许多, 千灵再见他时, 已经看不到当初景王府中灿如朝阳的小郎君模样了。 如今的江允如一滩死水,静静地坐在大殷最尊贵的位置。他支开了随侍的所有下人,只留江卓一个人与自己对弈。不知他是不愿被人扰了清净, 还是特意在等千灵的归来。 江卓瞥了一眼已经立在阶下的千灵, 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你要等的人来了。” 江允早在千灵进殿时, 便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影子。但他担忧千灵会带来糟糕的消息,故而迟迟不肯正视千灵。直到江卓开了口, 江允才勉为其难地稍稍扭了一下头, 旋即,他便微微阖眼, 避开了千灵手中的捧着的三样东西:发簪、剑、木盒。 这些东西, 裴雁晚竟一件都未留下, 全部还了回来。 “呈上来。”江卓替弟弟挥了挥手,示意千灵再上前几步。千灵闻言,小心翼翼地把三件东西放在棋桌上,向江允道:“这是裴庄主让属下转交给您的东西。” -- 第87页 江允没有说话,而是凝视着小小的木盒子。木盒里本容纳着他亲手刻好的一方木雕,木雕之下还曾藏着一张红色的庚帖。如果,他今日没有在木盒中发现那张庚帖,是否代表着雁晚愿意多等等他? 抱着这样的想法,江允颤抖着打开了木盒。倏忽间,那张红色的薄纸便映入眼帘。庚帖静静躺在木盒底部,一道不规则的裂口将它一分为二,如江允鲜活跳动的心脏一般,被人硬生生割成了两半。 江允捻着红纸,似死去一样沉静。江卓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弟弟眼角逐渐渗出一滴泪,问道:“没事罢?” “无事。”江允垂着头,默默拂去眼角的泪水,他扫了眼千灵,颤声询问:“裴庄主还好吗?她可有……让你带话给朕?” “裴庄主她……”千灵自从云州启程,便时时刻刻默背着裴雁晚决绝的话。她起初觉得那话残忍刺耳,但随着一遍遍的默背,渐渐地也适应了下来。可是要如何把原话转达给江允听?千灵极不自然地抿抿嘴,若再犹豫下去,怕是要惹怒江允,索性一次性把话说了个明白:“她说,殊途难同归。她还祝陛下……儿孙满堂。” 太极殿里骤然安静下来,千灵甚至能听见烛台中火星的爆裂声。忽地,一阵棋子簌簌落地的声音爆发出来,她抬头再看时,只见棋盘已经被掀翻,黑白棋子落了一地。而她方才呈上去的三样东西,也掉在了桌脚。 而原本端坐于棋桌前的年轻帝王,正弯着腰,把脸埋进双臂之间,遮掩自己痛苦的神色。 江允“嘶”了一声,沉声道:“朕要听原话,一字不落!” 千灵无奈,只能把裴雁晚的话一字一句转给江允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忽听见一道极轻的啜泣声从前方传来,于是,她把头低得更加厉害,不敢再发生一丝声响。 她从前做江修远的暗卫时,从未见到江修远露出本分失落之情。而江允做了她真正的主子不过数日,她便已经见了好几次江允的狼狈模样。 江卓绕到弟弟身边,拍拍他的脊背,柔声哄道:“不要哭了。”这位铁血多年的女将军,在听到千灵转述裴雁晚的话时,也不免一惊。从那些话中,她听不出裴雁晚对江允的任何情分,难怪江允会悲痛至此。 不一会儿,啜泣声便戛然而止。江允掐住自己的手臂,好抑制住哭声,他用泛红的眼睛望向千灵,道:“朕答应过你,你替朕拦下司影,便放你离开暗卫。那么再替朕办最后一件事。” 他顿了顿,又道:“去暗卫里寻一个靠谱的,最好是女子。朕现在就要见。” 千灵疑惑不解,只有如实回答:“陛下,暗卫之中,唯属下一人是女子。” 暗卫的选拔、培训十分严苛残酷,千灵能熬到进太极殿这一步,实属不易。在前几代暗卫中,尚有几位与千灵一样,也是女人。但随着更新迭代,暗卫中的女人便只剩下了稍年轻的千灵一人。 “男子也行。”江允脸上掠过一瞬的尴尬,他清清嗓子,收回了视线,“把司影叫进来。” 随着千灵踏出殿门,司影便出现在了门口。他垂首前进,行至江允面前时,便直接双膝跪下,道:“属下前来领罚。” 江允扫了他一眼,见他面色苍白,显然不好受,便问:“裴庄主没杀了你?” “……本来是要杀的,被千灵拦下了。” “你伤到她了?”这才是江允最关心的问题,他曾信誓旦旦地威胁,司影如若敢伤雁晚一丝一毫,便要了司影的性命。然而他并未暴戾到这个地步,更何况司影跟随他许久,多少有些情分在。既然雁晚活着,他便没有杀掉司影的必要。 司影缓缓开口,道:“击中了她的右手,应当无碍。” “右手?”江卓刚刚咽下一口茶,便听见司影如此说。她在军中多用□□,偶尔也会用刀剑,知晓一只健全的右手,对自己和裴雁晚这样的人来说有么重要。她虽没有煽风点火的意思,但还是看向了司影,道:“若是受你的掌击,她的右手哪怕不废,也得麻上半日。” 司影后背冷汗直冒,他忽觉得有一柄利斧悬在自己头顶,随时都会砍下来。 果不其然,江允的心火骤起,他重重拍在桌子上,怒道:“去找你师父领罚!三十棍!” 司影一听,知晓自己的命暂时得以保全,便立刻退出了太极殿,生怕江允待会反悔,要给他更重的惩罚。 很快,千灵便带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江允面前。但她还未开口介绍,就听江允叹气道:“不要容貌俊秀的,要长相平平无奇的。” 找一个俊秀的男子放到雁晚面前,那还得了! 殿中的其他人顿时哽住,怎么江允选个“眼线”还要求容貌的美丑? 千灵傻了眼,她只有再找了一个寻常长相的,带到了江允跟前。 江允对此人的外表显然满意,禁不住微微点头,问道:“叫什么名字?” 年少的暗卫初次见到新帝,有些扭捏不安,他低着头,答:“属下是新来的,师父还没取名字。” “记得本姓吗?” “姓佟。” 江允又点点头,他咳嗽数声,笑道:“那朕赐你一个。‘冬,十二月,陨霜不杀菽’。朕准你无需避朕的名讳,便叫做佟陨罢。” 话音一落,江卓诧异无比,她挑起半边长眉,放下了手中的棋谱:“你疯了?你让他出门怎么跟人解释?” -- 第88页 “我是皇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借口,让他自己编。”江允素日无架子,却破天荒地在此刻摆起了谱,他捡起脚边的木制发簪,看向阶下的暗卫。道:“回去收拾收拾,尽快出发去云州,想个法子拜入澄意山庄。裴庄主若有难处,你务必帮衬。如果山庄无大事,便不用往宫里报信。” 被赐名叫“佟陨”的年少暗卫把嘴张了数次,才敢问道:“那属下还能回来吗?” “……想回便回罢,朕又不是让你监视她。”江允没有看着他,而是与满脸惊异的江卓对视着,话却是说给千灵与佟陨听:“都下去罢。” 待两名暗卫离开后,江卓才淡淡开口:“你便这么宝贝她?即使她说了那样狠心的话,你也要护着?” 江允喉头微动,他看向跳跃的烛火,轻声道:“长姐,既然我坐着这个位置,便要尽些力量保她周全。除此之外,再无所求了。” 他在亲近之人面前,仍习惯以“我”自称,似乎是没有习惯身份的转换。 江卓百感交集,又言道:“你去见过端王没有?打算放过他?” “我病成这样,哪里出得了门?”江允瞥了她一眼,摩挲着手中的发簪,道:“这是我亲手雕的雁鸟。听闻雁鸟一生只认一位伴侣,甚至会为伴侣殉情。当初她很喜欢,现在却不要了,连我都不要了。” 江卓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坐着,打算继续听江允诉苦。但江允非但没有继续往下说,更是直接站了起来,道:“天色晚了,长姐若是觉得出宫不便,就在宫里歇下罢。” “你要去哪?” “我出去看看月亮。”江允冲江卓笑了一下,以示江卓不要担心。 几乎是在他别过头的一瞬间,两行泪便顺着面颊滑了下去。早从今年的春天起,他便时时刻刻做好了要与雁晚分别的准备,日日患得患失,生怕哪天一睁眼,便听到了令人痛彻心骨的消息。直到八月十五那天晚上,雁晚接过他一笔一划写下的庚帖,他才敢许“一生”的愿望。 江卓默默了捡起地上的白色棋子,重新坐回棋桌边。她一听到京中生变的消息,便不顾武将不得轻易回京的规矩,直接往京城奔。但还未至目的地,大殷的新格局便有了定论。 她唯有边与江允下棋,边生着闷气。 江允温和善良,纠结于儿女情长,这样的人能做她弟弟,却不能做她的主君。 江卓想到此处,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有小太监慌忙来报:“公主,大事不好!陛下从长阶滚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江允:随机抽一个人保护我前女友,首先不要长得帅的。】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打滚求个评论qwq 激情加更一章,明天再写女鹅醒的内容。 查了一下新帝登基的资料,给大家复制粘贴一下。 “按照古代的礼仪制度,皇帝驾崩了,太子不可能着急去登基的,不然会被说成不孝,所以应该是先守孝后登基。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后政治上肯定会受到影响,而且先帝的守孝期太长,怕有些皇子夺位或者外敌入侵,所以必须要确立新君,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既不能不尽孝道,也不能让皇位空悬着,因此才有了灵前即位这个程序。 灵前即位,也就是在先帝驾崩当日或者两三天内,新皇帝按照遗诏在先帝的灵前完成权力的交接。这个时候新皇帝虽然接管了权力,大臣们也都认可了,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讲,还只能算是个“代理皇帝”,因为“即位”和“登基”并非同义,新皇帝要想正式主持朝政,是需要举办登基仪式的,也就是“登基大典”,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只有有了登基仪式,新皇帝才算是正式登基,而登基仪式会在守孝仪式完成后进行,这样就不会违背礼制,朝代更替除外。 当然各朝代的登基大典举行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毕竟是登基是大喜之事肯定不能在国丧期间举行,所以大部分朝代都是在老皇帝死后一个月之内择吉日举行。据记载汉代一般要等一个月左右,而唐宋两代是先帝死后第二天就举行登基仪式,明清两代往往是半个月左右(康熙比较特殊,顺治死后第三天就举行即位仪式)。汉代和明、清两代是先继位再举行登基大典,而南北朝和唐、宋时期是即位和登基大典同时举行。” 你们就当江允也比较特殊吧反正本文全文架空经不起考据(。) 第47章 、苏醒 晨鸟叫了两三声, 雁晚也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她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中一切都是惨白色,她在大片的荒凉中, 走马灯般看过了从小到大的所有事。 当她睁开眼时, 正看见周照站在窗前, 放进了一屋的朝阳。她浑身依旧发痛, 没有一处能使上力气,唯有极轻地唤道:“师母。” 周照虽不再年轻,但还是听见了雁晚的呼唤。她惊喜地走到床边坐下, 关切道:“饿不饿?身上有没有哪里疼?你这孩子,睡了三四天了,快把我急坏了。”这几日她始终守在雁晚床前,唯恐雁晚醒来时只看到满目空空。 雁晚头疼欲裂,便将半张脸埋进枕头中, 不愿让师母看见自己的痛苦:“我杀了岳知节。” “果然是你, ”周照毫不吃惊,她轻抚雁晚的面颊,宽慰道:“把你伤成这样的, 也是他?” -- 第89页 雁晚点头默认, 她对杀害同门一事毫不愧疚, 但现在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便连忙扯住周照的袖子, 面露急色:“师母, 我养的狗呢?它、它是不是……” 见周照默认了自己的话,她悲上心头, 把脸埋进周照的掌心, 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喃喃道:“那是江允送我的。他的狗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都亏欠他。” 周照相当反对此话,她掰正雁晚的脑袋,正色道:“雁晚,你睡了一觉,把脑子睡糊涂了?你没有亏欠他。你也救过他的命,此事你们算扯平。从此以后,你该更无挂怀地往前走。” 更无挂怀地往前走。 雁晚没有接话,她微微抬了一下右手,却发现手腕和手指全部使不上力,这令她瞬间想起岳知节对她的所作所为。她慌了神,道:“岳知节挑断了我右手的筋脉。” 后半句话她不敢问,只怕听到周照真的肯定了她的猜想,而周照却道:“你还有健全的左手。况且,你的右手的伤残只是暂时的,别太介怀。” 她要把雁晚的真实情况快速带过,免得雁晚追问。周照见雁晚平静下来,便将她扶起,好让她靠在床头:“你昏迷一事,山庄里除了我,便只有秦渊和许大夫知道,其他人只当你是生了病。另外,山庄里来了一位客人,你认识,红月。” “红月?” “她被岳知节欺骗,饲养了两只蛊虫。子蛊被下进你体内,母蛊留在她那里。她此来,是为了把母蛊送过来,好引出你体中的子蛊。” “我杀了他的心上人。岳知节死的那样惨,红月不恨我?”雁晚用左手端起热茶一饮而尽,润湿自己干燥的嘴唇。 “若非是红月强硬地不肯把母蛊交给岳知节,你以为你还有几分能活?更何况,她也不是不辨是非之人。”周照为她满上茶杯,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温和笑道:“你再躺一会儿,我去请许大夫过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房门再次被推开,跟在周照身后的除了许成玉,还有满脸急色的红月。红月一见到斜倚在床头的雁晚,便冲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哀切道:“裴庄主,是我养出来的蛊害了你,我对不住你。你是否怪我?” 雁晚因红月的急切感到不适,反问道:“我杀了岳知节,难道你不恨我?” “我当然恨!”红月不假思索地答,她在许成玉口中听到了岳知节的死讯,霎时间便觉得天地都要倾塌,但她那时已从对岳知节的感情中慢慢抽离,即使再悲痛,也不至于糊涂到不辨是非。 于是,她眨了眨红肿的双眼,又道:“但我更恨他玩弄我的感情,将我蒙在鼓里,骗我说你是十恶不赦之人。若非是你和程芙姐姐在骆都对我说的话,我怎能想明白?” 雁晚烦躁地抬起左手,指了指敞开的房门。她依旧虚弱,即使想发怒,身子也不允许,她唯有用此刻能发出的最狠厉的语气怒道:“那我也恨你!我做不到你那样宽容,所以此刻不想看见你,请你出去。” 红月怔愣住,她虽早做好了被雁晚痛斥的准备,但无论如何,雁晚到底也欠了她岳知节的一条命。周照在此刻拉扯一下红月的袖子,低声道:“你先回去罢,我徒儿脾气不好。” 周照此言,是为了稳住红月,让她先从雁晚面前消失。她是雁晚的师母,当然要把全部的错误都加到岳知节和红月头上。若不是红月主动送来母蛊,她早便把人打出山庄。 红月耸着肩一走,许成玉便挪了数步,立在了红月方才站着的位置,笑道:“我来替你把脉,别乱动。你身体底子好,很快就能下床行走。只是我想不明白,岳知节既然割了你的喉咙,为何割得那样浅,根本不能杀死你。” “不是岳知节割的,是我自己。”雁晚静默了一会儿,才清楚地回想起那晚的事。她垂下双眸,轻轻道:“当时我痛不欲生,头脑空空,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觉得脖子里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便稀里糊涂地选择自刎。没想到我当时已经连割断喉咙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把话说得轻巧,但被周照听去后,却觉得痛彻心骨。周照不愿再听下去,便冷哼一声,重重关上门离去了。 许成玉被身后的巨响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口,安抚自己许久,才对雁晚道:“你对自己真狠,难怪对情郎也那么狠。秦渊和龙椅上坐着的那个,都为你伤透了心。” 雁晚被许成玉的话逗笑,却因为胸口的疼痛不敢笑出声,只能强行把笑声压下去:“你怎知江允会伤心?没准人家刚做了皇帝,权力满怀,乐还来不及。” “哦,只可惜他要守孝二十七日,来不及立刻封后立四妃,否则岂不是喜上加喜?”许成玉乐了,她拍拍手,取出药箱中的玉骨团扇,遮住自己的笑颜。 “呵呵,”雁晚皮笑肉不笑,接过了医者的话茬:“那你让江允立块贞节牌坊,为我守贞。” “这玩笑可不兴开呀,皇帝舍不得杀你的头,但没准舍得杀我的。”许成玉收敛住笑意,把话引回了正题,语气陡然低沉:“岳知节给你下的,是许多年前,我亲手培育出来的一种蛊,叫‘萤茧’。” 雁晚讶异地微瞪双目,她甩开许成玉的手,并毫不怀疑许成玉有培育毒蛊的本事,咬牙切齿道:“那我也平等地恨你。” “你当然可以恨我。但你轮到如今的地步,原因有三。一是因为当初被岳知节所伤时不肯来找我医治,细小的伤口,有时也能致命;二是因为你身体不适数月,亦不肯来寻我,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待你肯来寻我时,一切已经太晚;三是因为我太过自负,一意孤行,不肯多花时间替你看病。所以,你的恨,除了分我给我,也应该余几分留给自己。”许成玉站起身,在不大的卧房中边踱步,边冷静地同雁晚解释:“素日里有人病重,若难以存活,那么医治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这样的病人,我往往选择一掌打死。既不让他痛苦,也不蹉跎我的时间。但你与别人不同,我要分担你被岳知节谋害的责任。所以,我会尽心治疗你。” -- 第90页 许成玉与程芙类似,都能以最平缓的语调说出令人吃惊的话。区别在于,许成玉的惊人之语如刀剑,让人感到寒芒刺背。她提起自己培育的“萤茧”害了雁晚时,提起自己一掌打死昔日的病人时,神态都是那样的无所谓。 便是这样一位医者,曾在谢泽兰听信庸医的话,前来索要雁晚的手指时,怒骂那位庸医“丢尽医者的脸”。 雁晚偏头看着眼前的女子,觉得她脸上的假面具有老树皮那么厚实,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尽管如此,雁晚却从许成玉直白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别的意思:“你是说,我的身体难以痊愈?” “我知道你最在意你拿剑的手。”许成玉伸出自己的右手,把错综复杂的掌纹展示给雁晚看:“你右手的五指中,断了两根,筋脉更是被无情地挑断。如此一来,换作旁人,便要休养半年之久——我有个疑问,你的右手似乎还受过一种伤,是掌法所致?” “宫里的暗卫奉旨来杀我,给了我右手一掌。” “奉谁的旨?刚坐上皇位的那个,还是先帝?” “先帝。”雁晚咳嗽两声,把视线移向了别处。 “那便是了。他下了重手,让你的情况更加严重。‘萤茧’有一个特别之处,便是能让人的病痛加剧。比如,一个病原本三天便能好,但在‘萤茧’的作用下,可能要拖到一个月、两个月。”许成玉踱步到了窗边,望向渐渐高升的太阳:“如此一来,你的右手至少要修养两年才能恢复如常。现在,你可以再分几成恨给那名暗卫了。” 她隐去了事实,像“萤茧”那样一旦发作,便凶恶无比的蛊所带来的后果,哪里是两年时间能消除的?但她在周照的百般恳请下,选择妥协,要把雁晚紧紧瞒住。 终于,小院子中不再有人交谈的声音,唯有折返回来的周照把雁晚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徒女的脊背时发出的微小闷响。雁晚要咬住袖口,才能不让啜泣声从喉咙间溢出来。 作者有话说: 【女鹅:颗颗,我就是心狠,怎样!】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台词很多的一章,应该没有错别字叭。 啊,有没有看到这里还没有评论过的宝贝评论一下给我看看~~~ 第48章 、怒意 是日晴空万里, 长乐大街生意最佳的脂粉铺迎来了一位少见的男客人,他亮出自己的腰牌,开门见山道:“傅老板, 可否借一步说话?” 傅纤纤彼时正亲自抄着算盘算账, 账本上白花花的银两令她笑靥如花。但司影的出现却让她变了脸色, 她重重合上账本, 白眼一翻:“恕我眼拙,不认识客官您的腰牌。” 司影失语片刻,他有任务在身, 不得不完成,便压低了声音,又道:“傅老板再眼拙,也不至于认不出曾天天跟在陛下身后的我。” “有话快说,本姑娘忙得很。”傅纤纤听司影搬出了皇帝, 心里虽愤愤不平, 但也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唯有指指被黑色门帘隔开的里间,道:“进那儿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间, 傅纤纤自顾自坐在了椅子上, 司影却站着。暗卫轻轻掀起门帘, 扫了眼铺子里络绎不绝的客人,才细声道:“听闻你们庄主前些日子生了病。” “小病, 已经痊愈了。”傅纤纤十分不自在, 她抱臂坐着,警惕地打量眼前高大的暗卫, 悄悄思索着是何处传出来裴雁晚生病的消息。 “没那么简单。是什么样的小病, 让裴庄主多日不曾露脸?我还听闻, 你们的藏书阁主管失踪了,两件事可有关联?” “给钱,”傅纤纤暴露了商人的本性,伸出五根手指,笑道:“一百两银子。” 对于此事,她的了解甚少,便想打发了司影,才随意报了个数字,想让司影知难而退。但司影有备而来,他将一张银票砸在茶桌上,想让傅纤纤继续往下讲。 傅纤纤没想到司影如此大方,立时后了悔,她清清嗓子,佯装嗔怒:“本姑娘岂是见钱眼开的人!” 她虽爱钱,但知晓何事可说,何事不可说。更何况,司影前来询问的事,她是真的只知道寥寥。眼见暗卫的表情愈发阴沉,傅纤纤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你休想威胁我!也不看看我的老大是谁!” 她的“老大”是裴雁晚! 司影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没有收回银票。 他敢搬出江允的名头,傅纤纤就敢搬出裴雁晚。 一物降一物。 既然这条路已经被堵死,那他唯有再换一条。出人意料的是,他欲在慈幼坊找寻的那条路,也被堵死了。 慈幼坊的厨娘抱着一筐菜把司影拦在门口,她怕司影身上的戾气吓着坊中的孩子,硬是不肯让他进门。 司影无奈地后退半步,道:“我找孙妙心孙管事。” “孙管事不在,”厨娘嚼着半截白萝卜,口齿含糊不清,“她妹妹病了,她去云州照顾妹妹。今日天不亮便启程了。” 果真病了?司影见厨娘关上了慈幼坊大门,便抬头望了眼门框上的匾额,苦苦思索着如何交差。 * 端王府的大门时隔多日再次打开,是为了迎接一位贵客。而端王府的主人江竞正坐在明堂之上,安心等候自己的命运的终点。 他与江允对视的瞬间,疑惑便填满了他的心头,不禁率先开口:“陛下登基是大喜,面色怎么比臣还憔悴?” -- 第91页 江竞的话里满是关心,实则连眉头都不曾一皱,他巴不得看到江允如此惨淡。 而江允只是淡淡看了江竞一眼,解释道:“病了而已。” 他心病难解,与身体的病痛一齐折磨着他,让他日渐憔悴、消瘦许多,哪有半点平日活泼开朗的影子? 江竞微微眯眼,本想感叹弟弟长大了,却又咽了回去,而是道:“陛下准备如何送臣上路?白绫?毒酒?” “大哥,”身着玄色龙袍的年轻人垂下了眼,声音里尽是疲惫,“我还没蠢到弑兄的地步。‘不忠不孝’的罪名早先你已经让我背过,现在还想让我背新的罪?” 江竞听到眼前的新帝如此自称,不由得吃惊三分,但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笑道:“既然你并非来送我赴死,那来作甚?”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江允抬起眼来,与兄长对视:“二哥耳根子软,人又天真,听了你的谗言和怂恿才敢起兵谋逆。而我在那场谋逆中被人追杀到云州……若非得人相救,早便命丧黄泉。你是中宫嫡出的长子,为何要残害手足,来保自己的前程?” 江竞更加讶异,他狐疑地望着幼弟的眼睛,问道:“父皇没有告知你?” “若父皇告知了我,我今日便不会来见你。” “小允,”江竞站了起来,如往日一般亲昵地唤了声。他撩起鬓发,把自己的脸庞清清楚楚地展示在江允眼前,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长得像母后,那你看看,我与父皇,可有半分相似之处?” 江允蹙眉,他心中生出几分不解,身为人子,若不像父母中的某一方,倒也不算罕见事。但江竞今日非要说自己长得不像先帝,是否在暗示什么? 忽地,一个大胆疯狂的想法在江允心头萌芽。 为何江修远生前所说的话里说他猜忌江竞?为何十几年前他便拟好了立江允为太子的诏书? 眼见江竞的笑容愈发扭曲,江允几乎是跌跌撞撞逃出了端王府。他心中的某种东西陡然轰塌,毫不留情地碾压过他每一寸血肉,让他无法喘息。 他虽坐在回皇宫的车驾上,心却不知该往何处奔逃。直到江卓忍无可忍地敲了敲他的额头,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太极殿。 江卓进宫探望已经做了太妃的母亲,顺道也来看看江允。但她听闻江允去了端王府,便选择留在太极殿中等。 而江允一回来,就是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令她猜到了几分端王府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她既无把握,便只能装傻,笑道:“自我从青州回来,次次见到你,你都是愁眉苦脸。你才十七岁,不要整天苦大仇深的,想办法让自己高兴点儿。” 见江允依旧魂游天外,江卓便继续装傻,把“罪魁祸首”推到了情爱上:“你可想过去找她?腊月二十八朝臣便要休沐,正月初八才重新开朝。中间的几日,足够你一个来回。” 这一言,果然把江允的深思拉了回来。他顺着江卓的话茬,轻声道:“长姐,你不了解她。既然她说此生都不愿再看我一眼,便会言出必行。她没那么爱我。” “那你今日的愁苦,果然是为了裴雁晚?” “不是,”江允揉揉小腿,解释道:“我腿疼。” “那还不是怨你自己?半夜三更,非得出去看什么月亮。看月亮便看月亮,一个侍从都不带,居然还从十几级的台阶上摔下去。”江卓指向横贯自己左眼的狰狞疤痕,悠悠道:“你眉骨上摔出来的那道疤痕,与我眼睛上的这道疤痕,倒是相配。这才像亲生的兄弟姊妹。” 你可想过去找她。 亲生的,兄弟姊妹。 这两句话是江卓故意抛出来的刀子,并被她装作无意地精准扎进了江允的心口。江允果然微阖双眼,把痛楚埋藏了起来。 金殿静如水,司影却在此时打破了沉静。傅纤纤处和慈幼坊打探到的两条消息微不足道,但佟陨从云州寄来的信却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 江允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把话说完。 司影毫不拖泥带水,直言道: “佟陨的信来了。他说,自己已经拜入澄意山庄,但多日未见到裴庄主的影子。听说裴庄主与藏书阁主管事恶斗一场,裴庄主受了些小伤,准备闭关修养了。” 江卓见弟弟黑着脸,便替他问了话:“需要闭关修养,还叫小伤?” “澄意山庄口风紧,不好探。”司影又把自己今日在京城探道的消息说了清楚,才又缓缓道:“信中还说,云州城里有位早起的药农,多日前看见澄意山庄的秦渊策马驮着一个人去了云山深处。佟陨往那个方向探查,居然是乱葬岗。他还发现了几个较新的土坑,把土坑一一挖开后,发现了一具特殊的尸首。这尸首埋在土里,腐烂得没有那么快。他右手布满茧子,应当常年习武,身上有两处剑伤,肩头和腿上有犬齿咬伤的伤口。而且,他若还活着,没准能直接进宫做太监……佟陨从他身上搜出来一块佩,上面刻着‘知节’二字,与藏书阁管事同名。” 江允深深吸了口气,额头青筋直跳,沉声问道:“岳知节的尸首呢?” 司影嘴角一抽,如实答道:“佟陨心眼实……又给埋回去了。” 只听笔杆被拧断的咔哒声响起,江允背过脸,捏住残余笔杆的手指指节泛出白色,怒道:“挖出来,挫骨扬灰!” -- 第92页 挫骨扬灰! 岳知节这是刚好倒霉地撞在了刀口上! 司影和江卓同时震撼,连随侍的小太监平荣也大吃一惊。平荣扶了扶帽子,下巴差点落到了地上——陛下居然会发脾气,居然会发脾气! 暗卫接了旨意,迅速地消失在太极殿中。江卓则哑口无言地望着余怒中的江允,良久才道:“她的仇,你也要替她报?没准人家自己便有报仇的本事,否则哪来的尸首?” “朕不管。”江允忽然变了自称,却未抬眸。他平日温柔如水的杏眼此刻被怒意填满,江卓这才觉得,他是真的成为了大殷的皇帝,不再是当初温柔平和的小殿下了。 她合上书卷,腹诽着掌权的好处和自己的来路。该如何从一个初尝到权力甜头的年少帝王中,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在此刻,江卓最想看的,是江允今日为了裴雁晚而发怒的那颗心,在权力的日益腐蚀下,能否如初剔透。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巧求评论QAQ! 你以为我不想写高智商反派和权谋吗?我这不是写不出来吗!我脑子不够使所以写不出来啊! 但是我已经把女鹅女婿重逢后的甜饼在脑子里写好了,我果然是甜文写手!(叉腰) 第49章 、闭关 澄意山庄的后山不止仅有周照一人的屋子。她的屋子坐落在山脚, 可若沿着山路往上走,在半山腰处还能看见一间孤零零的木屋。此为老庄主晚年躲清闲时盖的小房子,冬暖夏凉。周遭遍载四季青翠的修竹, 古朴雅致。 后山矮小, 三面皆是陡坡, 唯一能抵达木屋的必经之路自周照门前路过。因此, 若成天不爱出门的周照拦路,旁人便无法轻易上山。 这样一来,木屋就成了雁晚闭关地点的最佳选择。 她既要闭关, 便不会再见周照与许成玉之外的人。故而秦渊早早地堵在了小院外,要与她作别。 雁晚左手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剑鞘也从腰右侧换到了左侧。她昨日才能下地走路,今日便要去闭关,未给自己留下一丝喘息的机会。 见到秦渊时, 她先是愣了一瞬, 随后便大方上前,问道:“你来送我?” “我猜你闭关时除了周师姨和许大夫必定谁都不见,便决心要做你见的最后一个‘外人’。”秦渊笑得温和, 柔声道:“哪怕你一看见我便烦心, 那凭你闭关的时日, 也该消弭这些烦闷了。” 雁晚轻轻笑了一声,她不知秦渊何时也如此幽默, 又不愿接过如此风趣的话茬, 便换了个话题:“听闻,那日是你第一个发现昏迷中的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该感谢你。” “不必谢我, 换作别人, 也会做与我相同的选择。但他们的心情,一定与我大相径庭。”秦渊比雁晚高一些,他往这儿一站,几乎堵住了一半的光,“我当时在想,你若死了,我该怎么办。” 他的情意表露地相当清楚,已经引起了雁晚的蹙眉,当他捕捉到雁晚神色变化的时候,便抢先一步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你昏迷在病榻上的时候,曾经稍稍睁开过眼睛,却又把我当成了江允。我与他并未相似到那个地步——你是否思念他了?” 雁晚思索一番,她连自己做过的长梦都记不清晰,哪里还记得自己睁没睁过眼睛、说了什么话?而且,秦渊的这番话令她感到些许难堪,若秦渊所言是真,岂非她无意间暴露了自己对江允残存的感情? 秦渊见雁晚面色暗淡,却不曾起要住口的意思,而是继续道:“你在迷迷糊糊之中说,你那么喜欢他,为何他不回来了。当时,我的脸上如同被人扇了一掌,火辣辣地疼……晚晚,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说你‘那么喜欢他’?” 雁晚的眼睛越睁越大,明明秦渊正处在心灰意冷的失望之中,她却只能体会到自己的恼羞成怒。于是,她烦躁地与秦渊拉开了一步距离,冷声道:“秦渊,人做梦时说的话,算不得数。我除了剑法便一无是处,如今连剑法都废了,已是世上最微不足道的那类人。” “你不是一无是处、微不足道!”秦渊抬高了声音,果断打断了雁晚的自贬之语。 雁晚笑了一声,解释道:“我话还没说完。假以时日,我便能把剑术重新拾起来。也许是一两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只要时间一久,水滴石穿。” 她从未觉得自己要做永远的废人,既然从前发过光,将来又何尝不能? 她藏起笑容,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又道:“时间一久,你便不会再念着我了。正如我从前爱吃绿豆糕,现在却不再喜欢了。” 这话是雁晚说给秦渊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日久天长,她对江允的感情归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静静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那你对我的厌恶呢?”秦渊忽然觉得雁晚就要化作抓不住的粉尘,从自己眼前飞散消失,便慌忙地抓住了她右手袖口,“是否也会随着时间消散?” “不会。”雁晚直截了当地道出答案,瞬间浇灭了秦渊心头刚燃起来的希望,她并非要故意伤秦渊的心,而是要说真心话:“我讨厌一个人,必定延续一生。即使你救我一命,也不能相抵。待我出关,一定寻机会报答你。” 她留下失魂落魄的秦渊,施施然踏上了前往后山的路。这条路很长,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身上残余的疼痛。 -- 第93页 晨光扯着她的影子,也照着她将要踏上的每一步。 忽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年轻而有活力,唤道:“裴师姐?” 雁晚应声回头,只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年轻人朝他奔来,又在她面前稳稳停下。 年轻人豁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我是山庄新招的弟子,初次与师姐见面,还望您多多指点。” 山庄招收新弟子的事不由雁晚直接负责,再加上她数日不曾踏出院门一步,周照也没有告知她此事,她当然不知道山庄何时多了个新弟子。 雁晚“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仿佛被戳中了痛处,立时紧张起来。他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神秘兮兮地轻声道:“师姐,此事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从最近起,便不得了了。” “少卖关子,快点说。”雁晚懒得听他多言,便边往前走边催促。 年轻人见她往前走,索性一股脑地说出了早就练习多次的话:“我姓佟,单名一个‘陨’字!” “啊?”果不其然,雁晚立刻停下了脚步,诧异地挑起眉毛,以为自己听岔了,便追问道:“你叫什么?” 一朵小花倏忽盛开在她心头,但这花朵意会错了时节,竟把秋日当成了春阳,绽放在了错误的季节。 雁晚为此失神,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江允,甚至有一瞬把眼前的年轻人看成了江允。然而年轻人与江允的形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仅仅是名字同音而已。 “单人‘佟’,双耳‘陨’。”佟陨见目的得逞了一半,心中顿时轻快,又故作夸张道:“从前我叫这名儿,无甚大碍!只是眼下,这名儿犯了圣讳。稍有不慎,便不得了啊!” 雁晚心不在焉,淡淡道:“那你改名啊。” 改什么名都可以,总之不能既姓“佟”,又叫“陨”! “这不是还没想好改什么名嘛。从小我娘便喊我‘小陨’,听了十几年了,突然改名多不习惯呀。”佟陨摸摸后脑勺,露出一副羞涩模样,“听说师姐你要去闭关,得闭多久啊?” 好家伙,怎么还叫“小陨”! 雁晚心中五味杂陈,江允的脸就如同散不去的阴魂,在佟陨自报姓名的那一刻起便浮现在了雁晚面前。她不得不分散精力应付自己的心魔,便敷衍道:“说不准。我身上有些伤病,起码得把病养好。” “什么伤病?脖子上这个?”佟陨指了指雁晚脖颈上醒目的疤痕,这道疤痕因雁晚自刎而起,但她力气太轻,虽割破了皮肉,但未割破喉管。尽管如此,一道狰狞的疤痕也留了下来,好似蜈蚣一般,自她锁骨上两指的位置一直攀爬到下颚骨。 雁晚既介怀佟陨的名字,又介怀他接二连三的问题,便继续敷衍道:“不是。” “哦哦,原来如此。我已拜白霓裳为师,此后我在咱们山庄学艺,得靠掌门师姐你照拂。”佟陨走快几步,超出了雁晚半个身位,笑着提醒道:“裴师姐,你千万别忘了我的名字。” “白师姨?”雁晚斜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她择徒严,教得也严。” “她说我有些天赋,便收了我做弟子。”佟陨说到此处,心虚地揉了揉鼻子,“我能有什么天赋呀,上树摘个果子都怕摔了。” 佟陨一路叽叽喳喳,如麻雀般聒噪。雁晚想着他既是白霓裳新收的弟子,总得给点儿面子,忍着不好发作。 两人终于行至后山脚下,雁晚欲与佟陨作别,佟陨却抢先笑道:“我佟陨不会是师姐闭关前见到的最后一人罢?” 雁晚不想承认此事,便冷冷瞅了笑眯眯的年轻人一眼,不悦道:“我先走了,告辞。佟师弟多保重。” 佟陨在雁晚转过身后,立时把灿烂的笑容敛了起来。他抱臂目送女子远去后才转身,思索着裴雁晚正式开始闭关是否算陛下口中的“大事”。前几日,他便递了“打算闭关”的消息回京,如今可要再递一次? * 周照在半山腰等候雁晚,她迎了上去,递给雁晚一把崭新的剑,温言道:“程芙送你的剑,昨晚才出庐。” 这把剑没有剑鞘,剑身极薄,拿在手中觉得轻盈若羽,却有削铁如泥般的锋利。雁晚端详了一遍,欣慰道:“程芙怎么不亲自来找我?” “为师与她不熟,这话应当问你自己。”周照挽起徒女的右臂,与她并行在山路上。 雁晚在心底感激程芙,并问道:“白师姨新收了个弟子,师母可知道?” “白霓裳的弟子?”周照斜睨徒女一眼,摇头否认。 “走路微微踮起脚后跟,与宫中暗卫练的是同一种轻功。右手虎口和指腹有茧,看其程度,少说也学了七八年的武功。白师姨不是看中他的天赋,而是看中他练过武功的底子。”雁晚停下脚步,望了眼冉冉升起的朝阳,道:“更令我在意的,是他的名字,犯了江允的讳。” 她未等周照出声,便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垂眸道:“江允想让我刻刻念着他。” 周照摸摸她的面颊,叹出一口气:“哪怕你想起他时会伤心,他也要这样做?” “我已经不伤心了,”雁晚笑了笑,“他一定猜得到。” 作者有话说: 【佟陨:记住我的名字了没?记住了没?记住了没? 女鹅:886闭关刷经验升级去喽!】 -- 第94页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狗勾的字典里只有十五个字:希望你天天开心,希望你天天想着我! 我这周又轮空没榜了,这收藏每天+1-1+1-1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受不鸟辽QAQ 第50章 、明心 太阳初升时, 雁晚已经坐在了铜镜前。今日是她闭关的第五日,她已经慢慢习惯用左手代替右手去完成所有事。 铜镜映出她的面庞,这张脸上未见任何的丧气、憔悴, 一如既往地神采奕奕, 唯有脖颈上丑陋的疤痕让人无法忽视。 雁晚以左手拂过疤痕, 一种酥酥麻麻的触感自脖颈飞速传向全身。许成玉虽给了她祛疤的良药, 她却执意要将疤痕留着,以此警醒自己是如何沦落到今日的困境,是如何荒废了十四年的汗水。 疤痕可做勋章, 也可做警告。 许成玉要求她再修养半个月,周照也以医嘱为由不肯教她剑法。但雁晚已经学剑十四年,已经有了出师的水准,即使周照不教,她也能自己摸索着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人生来便有双手, 谁说仅有右手才可握剑?知夏阁阁主陈寻秋被猛虎咬断右手后, 不也仅剩一只左手? 为何她裴雁晚不行? 当秋风轻轻吹起时,雁晚已经立在了竹林之间。她左手持剑,朝劲竹劈出一剑, 却只劈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力度不够, 速度亦不够。 雁晚安慰自己, 换了惯用手后,出现这样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但此等情况, 已经足够把她的信心消磨几分。 忽地, 一声鹧鸪鸣啼传来,凄凉悠长, 提醒着雁晚当下已经入秋。 她分了神, 心思不再凝聚在手中的剑上。 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月十六。 * 孙妙心急匆匆前往云州, 没有提前告知澄意山庄的任何人。因此,当她被方珂领进山庄时,只看见了一座空空的院落,没有看到日思夜想的妹妹。 方珂见她容色消沉,想她一路奔波必然劳累,前来寻妹妹但又扑了个空,心里必然不是滋味,便温声安抚道:“我去找周师姨,请她转告裴师姐,说你来了云州。裴师姐知道姐姐来了,一定会相见。” “周师姨?”孙妙心原本暗淡的眸子顷刻有了光,她满怀期待,道:“可是雁晚的师父周照?” 自雁晚长大后,周照便不会再特意领她去京城探望姐姐,故而孙妙心与周照已经数年未见了。听方珂这么一提,孙妙心当然想去见见故人,若能详细问问妹妹的事,那便是最好。 方珂答应了她的请求,把她带到后山山脚便离去了。而她一踏入周照的住所,便觉得暖意逼人,原来屋里生了一盆火,令整个屋子暖意如春,没有半点秋日的萧瑟与寒凉。 周照一眼便认出了她,知道这是徒女的姐姐,于是连忙起身相迎,浅笑道:“你怎么专门跑一趟云州?” 孙妙心握住周照的双手,神色哀戚,仿佛快要落泪:“我收到了你的信,当然要来看望雁晚。若非你告诉我,不知她要瞒我到何时!” 两人在桌前坐下,周照任孙妙心拉着,始终未将手抽回:“雁晚不愿让你操心。但你是她姐姐,我怎能瞒着你。” 她欲把雁晚被谋害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孙妙心,但话说至一半,孙妙心清澈的双眼便泛起了水雾。周照见状,自知罪魁祸首是自己,她哄也不是,再往下讲也不是,唯有拍拍孙妙心的肩头,宽慰道:“雁晚虽受了些苦,但性命无忧,身子慢慢便能好转。有好大夫替她医治,你无须担心。” 这话对孙妙心相当受用,她虽未止住眼泪,但面色稍霁,隐见悦色。周照见她如此,便又问:“我听雁晚说你现在是慈幼坊的管事,手中更是有两三家铺子要经营。你如今跑到云州来,难道不管那些事了?” 孙妙心擦擦眼泪,道:“慈幼坊是朝廷与民间合办的,他们若嫌我当甩手掌柜,直接撤了我职务便是。至于我的铺子,自然有伙计替我打点。可若我妹妹有三长两短,我还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做甚?” 她说完此话,又接着道:“雁晚现状如何了?我可能见见她?” “她独居在后山的半山腰上,一切都好。”周照垮下眉眼,如实相告:“只是她的右手没有知觉,这对剑客而言,是蚀骨之痛。况且,不久之前她与情郎分别……” “情郎?”孙妙心骤然呆住,她捂住嘴,露出一对瞳孔微缩的眼睛,“她哪来的情郎?怎么未在每月都写给我的信中提过?” 周照也愣了一瞬,道:“她虽说已不再为情郎伤心,但女孩子到了这个岁数,总有心事不肯说。我怕她为此郁结,你来了倒好,我带你去见她。” * 九月中旬,云州的气候已经有些发凉了。雁晚却穿了身单薄的衣裳,她倚靠着劲挺的翠竹,席地而坐,怀中抱剑。一片竹叶随风飘至她发间,又打着旋儿落在她抱剑的臂弯中。 她的双眸紧紧闭着,犹如死去一般寂静。 若非她的胸膛因呼吸而起伏着,证明了她依旧存活,孙妙心真的会放声而哭。 周照不愿打扰姐妹重逢,便默默离去。孙妙心忍着心酸,缓缓靠近了熟睡中的雁晚,轻抚她触目惊心的伤疤,唤道:“亭亭,醒一醒,别在这儿睡。” 雁晚果然应声睁开了眼睛,但她神思恍惚,还以为自己犹在梦中,便又轻轻闭上了眼。 -- 第95页 阿姐?阿姐怎么会在这儿? 倏而,她又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孙妙心在此刻再次唤了一声,终于彻底把雁晚从梦中拉了出来。她索性也跪坐在一旁,轻轻揽住妹妹,强颜欢笑道:“睡糊涂了?还当自己在做梦?” 雁晚看见姐姐的笑容,鼻子忽地一酸,她前倾身子,把脸埋进孙妙心的肩窝。 她虽一言不发,孙妙心却能感知到她的委屈,便将她搂得更紧。而孙妙心明明自己才刚刚哭过,却不得不安慰雁晚,道:“姐姐在这儿,你有什么委屈,全都告诉我,好不好?” 今日是雁晚闭关的第五日,她浑身的疼痛终于缓解了一些,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拾剑。许成玉虽已经告诉她,她的右手起码得调理两年,但就在剑柄从她右手滑落的瞬间,她忽地意识到两年的日日夜夜无比漫长。 漫长到,她完全有可能忘记十几年来学过的一招一式。 这样的绝望与恐惧席卷了她,让她孤身抱剑眠在竹林之间,竟忘却了时间。 雁晚松开了孙妙心,她的鼻尖发红,眼角也隐见泪光,低沉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我收到你师父的信,是专程来看你的。”孙妙心亲昵地摸摸雁晚的鬓发,哀愁道:“你长大了,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此事发生得突然,我根本来不及……” 孙妙心打断了她的话,恼火道:“就算来得及,也要在信里紧紧瞒着我,是不是?” 雁晚未作回应,算是默认了此话。她不愿在信件里叙述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更不愿让姐姐为自己担心,因此总是略过一些话。 但在此刻,她看着孙妙心泫然欲泣的脸,自己心中竟然也泛起阵阵酸楚——有些事,不说给姐姐听,又能说给谁听? 雁晚再次扑进孙妙心怀里,终于把苦楚说了出来:“阿姐,我怕我再也不能如从前一样……” 孙妙心为妹妹的惊骇,她捧起雁晚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细声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 她俯身去拿雁晚的剑,剑鞘上工工整整地刻着“明心”两个字,道:“当初是你执意要跟着周照来云州,若早知你要受这样的苦,就算是死我也要拦下你。但十几年已经飞逝,无法回头。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的剑,想想它叫什么名字!” 明心剑,正志明心。 雁晚以右臂的手肘发力,带动毫无知觉的右手拂过剑身。一颗血珠顺着剑身落在了地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 她的志向,在攀登高峰。 她懂事之后便很少哭,在最近的记忆里,她在天牢中为同门哭过一次,在江允怀中为论剑失利哭过一次,前些日子在周照面前也流过泪。但今日的泪,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因为九月十六日子特殊——九月二十五,是她十六位同门的周年忌日。 雁晚有时也会想,自己当初若不与岳知节争输赢就好了。这样庄主的位子就不会落在她头上,岳知节更不会谋害她。 只是,既然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她便得坦然接受。 刑部草草结案,态度强硬地不许任何人再插手,据传背后还有永宁将军的推波助澜。若想再查旧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雁晚本就快要忘掉此事,但忌日相近,再没心没肺的人也该想起来那样的惨剧。并且,她又想起,十六具尸首上皆有中毒的痕迹,刑部甚至为此调查过许成玉。 然而,与澄意山庄有关的蚀火教弟子岂止许成玉一个? 雁晚凝视着剑柄上的刻字,下定了决心——若红月是从犯,那她得送红月上刑场。 作者有话说: 【江允:我帮你查,我帮你查!!! 女鹅:?不好意思差点把你忘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救命,最近状态不对,感觉这章被我写崩了,日更三千好难啊。 第51章 、旧案 红月应许成玉的邀请在山庄小住, 跟随许成玉学习一些医术。她本以为要两三年甚至更久见不到雁晚时,周照却提着她的臂膀把她带到了后山。 雁晚在闭关前就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但今日红月看见她, 却仍觉得她如要凋零的花朵, 随时要被风吹散。再一想到她曾生机勃勃、恣意张扬的模样, 红月便更愧疚, 自责险些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木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配上数把椅子、几副柜子, 一切都是那么简洁。红月从桌下抽出一张椅子,与雁晚对立而坐,她一看见眼前的女子,心中就不免发怵,忐忑道:“你寻我何事?” “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有些事当时想不明白, 要过许久才懂。”雁晚神情淡漠,她面对间接害了自己的红月,本该愤恨, 但她需要竭力控制情绪, 才不至于把红月给吓到颤抖, “如果论谁更适合做领导者,死去的岳知节的确比我合适。但他是我的手下败将, 至死都是。” 红月双唇微颤, 手心冒汗,她见雁晚稀疏平常地提起岳知节, 就好像与岳知节全无仇恨一样, 便更觉得这个女人有多可怖。她点了点头, 细声道:“我为了不交出母蛊,深深激怒了他,已经与他恩断义绝。” “即便如此,你也曾被他蛊惑、欺骗。既然你亲自与我接触,才知晓我不是恶人。那么是否有更多的错事,是他蒙蔽你的双眼,诱导你去做的?”雁晚注视着如坐针毡的红月,试图一字一句剖开红月的内心,“你是否记得,在山庄的禁闭室里,我提起过我的十六位同门全被毒杀之事?” -- 第96页 她见红月沉默着,便继续道:“也许你没有亲自下手,你只是被当成棋子。而执棋人岳知节利用了你,从你那里弄到了毒药。当然,也有一种,你与岳知节皆为棋子,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从始至终,雁晚都以最平淡的语气叙述着,仿佛在扮演一个木偶。她不是不愤怒,而是没有力量让她激情地质问。而这样的平淡恰恰起了作用,把红月推向恐惧的深渊。 红月撕扯着手指上的倒刺,不敢看雁晚的眼睛,声若蚊蝇道:“我知道那个案子。但你为何会怀疑他?” “我一直怀疑他,但我没有证据。而他巧舌如簧,轻易便能敷衍我。”雁晚敲了敲桌面,示意红月抬起脸,又继续道:“我派每年送往边境的兵器,都会刻上独特的纹样。既刻过竹叶,也刻过阴阳图,但从六年前起,便改为刻祥云。第一年刻一朵祥云,第二年刻两朵,去年是第五年,理应刻五朵。但剑庐主管程芙偏偏一时兴起,要求刻四朵半。而那批劣等兵器上,却刻了五朵祥云。如此一来,所有负责铸造兵器的弟子便洗脱了嫌疑。” “再者,每年有多少人北上护送兵器,也是不固定的。幕后主使要‘掉包’所有北上弟子,就得知道弟子的数量领头人的名姓。所以,我与调查此案的刑部,甚至是每一个了解案情的人,都知道山庄里有内鬼。” “然而我们没有开天眼,要找这样一个内鬼,如同大海捞针。可在岳知节暗害我后,我便想到了他。他聪明睿智,当然能做好‘内应’。可他太过自负,既然他的自负让他轻敌,死在我手中,那么也能让他不去查证剑柄上该刻几朵祥云。更何况,他成天都在藏书阁中,要与何人传信、私会,都再便利不过。” “还有一点,他痛恨我,恨到让他失去了做人的本心,甚至蒙骗你。他若在劣兵案中得逞,首当其冲遭受刑罚的一定会是我。”雁晚说至此处时,略顿了顿,又道:“你一定不会想到,那晚我是如何抓住机会,于绝境中捅了他一剑的。他身上的香囊掉进了水潭中,听说是你送的。” 红月浑身的血液在此刻凝固,她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唯有抱住自己的头颅发出绝望的低吼。 而雁晚丝毫不同情这样的红月,她站了起来,稍稍抬高了声音:“他因为恨我,不惜让你的手间接染上血。因为恨我,不惜让山庄背上骂名,让我身陷牢狱——也许,此案主使还许诺他一些别的好处。红月,通敌叛国的罪在我朝,按律当凌迟处死。若你真的给过岳知节能毒死十几个人剂量的毒药,那我要你承认。” 红月几乎哭出了声,她跌进岳知节为捡起香囊而被刺死的悲痛中,迟迟不能回神。直到雁晚平静如水地把话说完,她才意识到,岳知节居然还有可能背上通敌叛国的骂名!而她自己,就是那个共犯! 她抬起脸,用溢满泪水的双眸与雁晚对视,问道:“我会有怎样的下场?” “定罪是朝廷的事。”雁晚拿出一张事先备好的纸,纸上工整写着一行字,缓缓道:“此案已拖了一年,是我裴雁晚有愧于同门。如今忌日将至,我得让他们瞑目。我要你在此画押,承认你给过岳知节毒药。” 红月把脸埋进臂弯中,良久,才咬破手指,在纸上按下血手印。 雁晚看着红月头顶的发旋,不禁想到眼前这个姑娘本性的天真纯粹,怜惜道:“这张纸会寄往京城。你放心,刑部尚书刚正不阿,他一定合理量刑。” 她曾劝醒红月,让红月不再沉溺于对岳知节的感情。但自从她间接被红月所害,她心中便多了对红月的恨。 哪怕红月因这封信走到末路,雁晚也不会有半分惭愧。 * 周照写好了寄往京城的信,便拿给雁晚一观,她摸摸徒女的耳垂,道:“要重申牵涉到通敌叛国的旧案,皇帝十有八九会知晓,甚至插手其中。” “皇帝?”雁晚微眯双眼,实言道:“自我闭关前与佟陨作别,已经好几日未曾想起皇帝了。” “那便好。”周照甚感欣慰,又摸了摸雁晚的鬓发,“这封信会寄往我一位旧友的手中,她的夫君是刑部尚书。” 雁晚困惑不解,她把信还给周照,问道:“您曾经救过的人,不是刑部尚书?而是他的夫人?” “你听岔了罢?”周照敲敲徒女的脑门,解释道:“迷迷糊糊的时候听睡前故事,的确容易听岔。我是因为救了他的夫人,才为全家召来灭门之祸。” “您就不想报仇?”雁晚更加困惑,追问道:“换做是我,掘地三尺也要把灭门仇人揪出来,一剑一剑剁碎喂狗。” 周照冷哼一声,笑道:“你怎知为师没有报仇?我若有菩萨般宽宏气度,怎能教出你个锱铢必较的徒弟?” “我没有锱铢必较!”雁晚急了,她明明是有仇必报! “你现在就在锱铢必较!”周照瞪了雁晚一眼,好奇地问道:“红月若真因此事被定了死罪,你可会为她求情?你若开口,皇帝没准会听。” “您把他说得像个昏君,把我说得像个祸水。”雁晚不满周照的话,她虽不至于期盼红月去死,但也不会替红月求情,“他做了皇帝,高高在上,坐拥天下,哪里还会惦念着我?” 雁晚一顿,仰起了脸,把伤疤展示给周照看,云淡风轻道:“而且,若不是红月养出来的蛊,我怎会在此闭关。无论她要受怎样的惩处,都是她该得的。” -- 第97页 每一份恨,她都记在心底。 * 云州阴雨蒙蒙,今日政事难得的少,江允刚在太傅的指点下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终于得了片刻清闲。 刑部尚书蒋士诚急匆匆进了太极殿,一行完礼,便又喜又急道:“陛下!出大事了!” 江允此刻正悄悄地盘起发痛的左腿,一轻一重地拍打着。见向来风风火火的蒋士诚如此急切,江允料想定不是什么急事,便慢悠悠问道:“何事?” 蒋士诚俯身欲呈递信件,道:“去年的云州劣兵案!” 话音一落,江允几乎是从龙椅上弹了起来。蒋士诚低着头,没看见这一幕,平荣却看了个清清楚楚,正在平荣纠结着是否要替蒋士诚呈上信件时,江允自己便迈着大步走了下去,一把夺过轻薄的信件,问道:“谁写的信?” “拙荆在云州的故人。”蒋士诚只觉得双手上骤然一轻,便抬起了头,可他未曾料到,江允正眯着那双温柔的杏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特别的答案。 蒋士诚见状,不禁冒出一滴冷汗,他“啊”了一声,又道:“正是此案所涉江湖门派的庄……不,是上一任庄主,周照。” 他说话中途略顿了一下,以作改口,但就在改口后,他看见江允脸上的喜悦徒然被什么东西浇灭,令他一头雾水。 江允立在蒋士诚面前看完了信,亦看到了红月按下血手印的画押书。他按捺住失望,轻声道:“蒋尚书,你先回去罢,朕有事再传你。” 蒋士诚见状,以为江允不愿重查此事,便大胆进言:“陛下,此事牵涉大殷边防。先皇在时,臣便不愿就此结案,奈何……” “蒋尚书,”江允蹙起眉,冷声提醒:“朕在云州做亲王时,与你通过信,问过你此案的内情。你怎会觉得,朕不会重查此案?” 他当然会查!若澄意山庄一直存在一个暗中窥视的内鬼,他怎能放心! 蒋士诚听令退了出去,两盏茶后,江卓代替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太极殿。 太极殿今日没有摆棋桌,姐弟二人自然也不会在棋盘上对弈。江卓在客座上坐下,接过了平荣递来的一摞书册。 “这是去年敷衍结案的兵器案卷宗。”江允未等江卓翻阅书册,便先开了口,“长姐,我本已将此事抛到脑后,但今日又想了起来。这样一个背刺同门,甚至犯下叛国之罪的人,怎么让他安生活着。” 江卓挑眉,笑着附和:“是,治不了北晋的主使,起码得把大殷的内鬼找出来。” “但是,朕有一事想不通,”江允改变了自称,转用君臣的身份与江卓对话,“你治军铁腕,为何在此案的了结上转了性子,劝父皇不要再查,尽快结案?” 江卓抿抿双唇,道:“陛下,此案已经查出主使是北晋朝廷中人,若再查,不利于两国邦交。更何况,此案是父皇同意不再查下去。您若要重查,便是在打父皇的脸。” 江允望着长姐,冷声回答:“你不必搬出父皇来。既然证词交到了我手上,我便定会查下去。” 哪怕澄意山庄的内鬼,已被他下令挫骨扬灰。 那么,他便把岳知节的名字昭告天下。 江卓轻笑一声,揭露了江允的心思:“陛下,您哪里是为了真相,您明明是为了裴……” “你又哪里为了两国邦交和父皇的脸面!”江允毫不留情地打断江卓的话,怒声道:“你曾经与北晋太子明青琅的来往,以为朕一无所知吗!” 江卓听他如此言,神色便随之严肃。她忽地明白,江允不是对朝政毫不关心,而是不愿关心。若江允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早把心思放在皇位上,哪还有其他人的事。 “臣就算与明青琅有私情,也已经一刀两断。”江卓不卑不亢地为自己辩解,美丽的双眸中笑意盈盈,“但陛下是用情至深的人,定做不到与臣一样果断斩情丝。” 她在江允冷漠的注视下站起身,朝新登基不久的年轻帝王行了一个拱手礼,淡淡道:“陛下,您曾对皇位兴趣乏乏。但如今坐在龙椅上,定然尝到了以权力满足私欲的甜头……臣就不信,日久天长,你对那个人的情意还能一如既往。” “长公主说的是,”江允偏过头,发出一声冷笑,沉声道:“朕必得把皇位坐稳了。” * 这年九月三十,红月踏上了流放至北境的路。她遭人蒙骗,罪不当诛,但活罪难逃。 十月初一,岳知节的名姓被贴在了大殷各州府的布告栏上。像这样通敌叛国之人,理应受万人唾弃。 裴雁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天边弦月,饮下了一壶温酒。 作者有话说: 【女鹅:掏出小本本,把红月的名字划掉。】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乖求评论! 感觉状态又回来了,我又能写了555555,好开心。 时间很快会过去的,女鹅女婿预计在下下章重逢。(原来已经十章没见过面了吗这么快啊) 北晋太子明青琅,专栏预收《算计驸马很多年》女主的倒霉侄子,感兴趣可以戳进去看看。 第52章 、流转(捉虫) 冬日一到, 大殷便少不了下雪。雪来得汹涌,一夜间便覆盖住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皇宫银装素裹,一派寂寥。年关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喜庆的时节, 更何况正月初三便是新帝的生辰, 即使国丧期不能见舞乐,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冷清。 -- 第98页 腊月二十八日起, 朝臣便开始休沐。 江允在书桌前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文璧拿着几张正丹纸轻咳一声,才将他的神思唤回来。 “您登基后的第一个生辰, 真不打算过了?”文璧轻轻把纸张放下,她回京后便领了尚宫一职,手头繁忙。好在平荣做事周全,能分担她原本的责任,让她专心自己的事业。 江允抬头看了女官一眼, 摇摇头, 惆怅道:“不想过。年宴也不办。朝臣要休沐几日,朕便在太极殿睡几日觉。” “也罢,”文璧知道他意已决, 索性不再相劝, 她展开正丹纸, 把笔递进江允手中,“陛下, 还是先把对联写了罢。只是, 信使也如何日夜兼程,也不能在除夕前把它送到云州了。” “怪朕前几日忙忘了。对联晚几日送到也无妨, 朕答应过她往后年年为她写这东西, 不能食言。”江允垂首提笔, 一笔一划地写好每一个字,又细细端详了一遍,问道:“还需要改吗?” 文璧是他的书法老师,老师看学生的作品,总得挑点儿什么毛病出来。但江允今日写得这副字,的确是无可挑剔。文璧欣慰地点点头,笑道:“您昨日练了好几次,当然不必改。臣去交给信使罢。” 她对江允写春联给裴雁晚一事虽十分介怀,当初裴雁晚的那番话如针一般扎在她心头,她选了几句要紧的说给江允听,本想让江允死心,却全然没有奏效。文璧在那时才发现,江允的脾性,竟不知何时被裴雁晚带着走了,倔强不改意。 文璧出殿后,太极殿便又恢复了如水般的寂静,唯有碳笼中火星爆裂的滋滋声还在活跃着。江允的腿疾因曾在雨中长跪而难再治愈,要跟随他一生,故而入冬以后,天气阴寒,太极殿中便少不了兴旺的炭火。 他随手抽出一本游记,接着折痕处往下看,借此打发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有道声音急切地唤着:“表小姐,此物不可……”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红色冬衣的少女便跑进了殿,手中还拿着两张正丹纸,笑容可掬地冲江允道:“表哥,嫣然给您拜年来了!” 文璧紧随其后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脸无奈地望着少女与江允。江允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多半是自家表妹顽皮劲儿上头了,从文璧手中抢了对联,又兴冲冲地跑进来给自己“拜年”。 他见黎嫣然行完礼,便如在自己家中一样挑了把椅子坐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才腊月二十八,你来拜哪门子年?” 小丫头捂捂领口,解释道:“臣女今日午后便要随母亲去外地外祖家过年,特意来给表哥提前拜个年。” 她说完,便展开了手中两张正丹纸,把其上所书的字脆生生念了一遍,又道:“臣女方才问文姑姑索要此物,姑姑不愿给。若臣女直接问表哥要,您可否把它赏给臣女?” “不可,朕不愿。”江允毫不迟疑地拒绝,他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黎嫣然面前,拿回了红色的长纸,严肃道:“这是送给朕一位故友的,不能给你。” 黎嫣然的父亲是江允亲舅舅,她只比江允年幼三岁,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但她甚少看见江允如此严肃的样子,这位表哥无论何时,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如春风一般让人温暖。无奈之下,黎嫣然只能乖乖地交出对联,但她漆黑的双眸未停止转动,好奇道:“臣女今天在家中,听见爹爹说要给表哥您选皇后呢……” 她话音一落,太极殿又跌进了静寂之中,就连碳笼里跃动的火星都仿佛停止了一瞬。 只见江允极其僵硬地勾起唇角,面上带笑,语气里却全是冷漠:“你回去告诉舅舅,让他别操心。” “啊?”黎嫣然天真烂漫,从未为婚事发过愁,更未想过自己会与怎样的人成婚。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大胆道:“听您这样说,臣女不会已经有了位未过门的表嫂了罢?” 文璧呼吸一滞,她恨不得冲上前捂住黎嫣然的嘴,把这位胆大而无邪的表小姐从太极殿中拖走。她见江允因黎嫣然一语而哑然,便从江允手中接过对联,微笑道:“表小姐,您想要什么样的新年礼物?臣带你去库房挑罢。” 黎嫣然的心思立刻被带跑了,她跳起来,亲昵地挽住文璧的胳膊,喜道:“那臣女先随文姑姑走了!表哥,您多保重身子!” 江允跟了出去,他望着黎嫣然和文璧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便重新坐回了舒适的龙椅中,把大氅围得更紧。 像这样孤独冷寂的春节,他不知还要过几次。 江卓与他已有龃龉,更何况姐弟俩本就不算亲密无间,如此一来,便更难有人与他对弈。他回想起江卓某次说的一番话,他已是皇帝,若想留一个女子在身边,哪里算是难事。 他彼时落了一枚黑子在棋盘上,缄默于口,未发一言。 * 正月初三,云州又下起大雪。 积雪满地,人踏一步进雪中都要担心滑倒,自然不能再练剑了。 入夜许久,雁晚愁得搬了把椅子坐在木屋门口,愣愣地仰望着鹅毛般落下的雪花。即使她在身后生了一盆大火,更是需要被褥裹在身上取暖,仍不肯回到屋中去,非得把半个身子露在风口里。 忽有一个女声响起,那声音淡漠道:“作死。” 雁晚循声看去,程芙正提着两坛酒走来,在雪地中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她挪出半个身位,示意程芙自己搬把椅子出来坐,两人便这样坐在风雪中对饮。 -- 第99页 像这样的私会,周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曾有人用着轻功从她屋顶上掠过。 “今日大雪,不能陪你练剑了。”程芙斟满一杯酒,递到雁晚手中,又为自己也斟了一杯,“新酿的酒,后劲儿浅。” “那有什么好喝的?”雁晚白了程芙一眼,笑道:“烈酒才好喝。” 程芙亦是把白眼一翻,嘲讽道:“就你这破身子,喝这白水般的酒我都怕你会昏过去。” “萤茧”的子蛊虽已被引出来,但余毒未清,雁晚要花几十年乃至一辈子的时间去养身子。若再偷偷喝几口烈酒,免不了遭受许成玉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我今天遇见你阿姐,她说我师父写的春联字迹行云流水,她很艳羡。”程芙淡酒入喉,便嫌弃地吐进了雪中,眉头紧锁不欲平。 像写春联这样的事,往年都是岳知节来做。这本是他一时兴起,但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山庄的一项传统。但今年是他死后的第一个春节,白霓裳便主动接过了他的担子,写了几十副春联送人。 白霓裳有意要显出自己的书法造诣,便变着花样写了好几种不同的字体,再打发新收的徒弟佟陨分到山庄各处。这正合了佟陨的心意,让他能把京中寄来的春联亲自贴在雁晚的小院中。 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既是雁晚的生辰,又是江允的生辰。雁晚饮下一口酒,心中止不住地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该问谢泽兰自己的生辰。 往后年年正月初三,她总免不了要想起江允来,更得想起江允说年年为自己写春联的承诺。 两坛酒终究没被饮完,但雁晚的头脑已经有些昏沉,她脸色绯红地望向程芙,喃喃道:“其实我除了练剑什么都不会。不像你,轻功和铸剑的本领也是出类拔萃。” 程芙面如静水,心中却是骇然,她偏头看向自己的多年对手,镇定道:“裴雁晚,别说胡话。那是我师父教得杂,我才学得杂。你一心扑在剑术上,天赋又远远比我高。平心而论,若非你中了蛊毒,论剑魁首哪里轮得到我来捡。” 她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而她夜夜偷来此处做雁晚的陪练,也是不忍见亦敌亦友的同门空有天赋,却难以再跻身翘楚之辈。 霎时间,四周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雁晚进了屋,把数月前程芙赠与她的轻铁剑扔了出来,笑道:“给我重新铸一把,不要这样轻飘飘的。” 程芙亦以浅笑回应,她足尖轻点地面,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雪花继续翻飞,明心剑的寒芒在雪夜里愈发清冷。雁晚借着月色与火光,在银色的剑身中观察自己的容貌。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眉角、鼻尖,最后落在蜿蜒的疤痕上。 夜风忽起,吹乱了她两鬓的碎发,令她不得不抽出手整理发丝,好让双眸免于被遮掩。 她再凝视向剑身时,脖颈上的疤痕竟淡去许多,时间已经过去三年。 作者有话说: 【江允:你怕冷,我也怕冷,咱俩贴贴就不冷了!嘿嘿,姐姐贴贴! 女鹅:爬。】 过渡章好难写长啊,给我个评论吧555孩子快冻死了。 女鹅闭关三年里发生的事番外里再写吧,先跑跑剧情,下一章就能重逢了。 第53章 、裴庄主 光熙三年九月初, 大殷北境忽然起了烽烟。北晋太子明青琅架空了晋帝的权力,在掌权后将兵戈直指大殷最北边的防线——青州。 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事,永宁将军不得不阔别京城, 回到三年未归的青州去。她留在青州军营的副将虽身经百战, 为人可靠, 但大军压境, 总得有主将镇场。 鏖战两个月后,青州城内几乎弹尽粮绝,直到皇帝御驾亲征, 为战场带来了援军与粮草,守军绝地反击,一举退敌数十里。 这一年的十一月,澄意山庄的庄主闭关三年后终于出关。 她出关这天冬阳和煦,秦渊特意来接她。 裴雁晚把秦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浅笑道:“你一点都没变。” 秦渊依旧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清俊挺拔, 他走在雁晚身侧,柔柔地望着与自己并行的女子:“你脖子上的疤,没有用药吗?” “没有, ”雁晚不照镜子、不用手摸, 已能在心里勾勒出那道细长疤痕的模样, “一道疤而已,它安安分分长在脖子上, 又不会妨碍我。” 她的话并无射影含沙之意, 可秦渊不这么想。男人以为雁晚在指桑骂槐,便“啧”了一声, 道:“你闭关我来送你, 你出关我来接你。你不仅不领情, 还嫌我碍事。” “我今日何时嫌你碍事?”雁晚听懂了秦渊的误解,她停下脚步,瞪了一眼身边高大的男人,愤愤道:“你先走!” 秦渊有要事需讲与雁晚听,当然不会就此离去。他亦停下步伐,微微俯首与雁晚对视:“青州战事吃紧,各地不少义士前去驰援……” “你为何不去?”雁晚抱住双臂,避开了秦渊的视线。她的右手刚恢复知觉不久,还不能提起重物,只能勉强拿起斟满茶的瓷杯,这便急着出关。纵然许成玉骂她不知死活,余毒未清,身子虚弱,但她偏偏要与医者作对,硬是从后山搬回了自己的小院落。 秦渊淡淡一笑,答道:“我在等你。” 家国有难,自然人人心系战事。然而奔赴青州的江湖义士一旦太多,便免不了出现鱼龙混杂的局面,朝廷为此数次强调“量力而为”。 -- 第100页 “等我?”雁晚因秦渊的答案头皮发麻,她咂咂嘴,轻蔑道:“秦渊,我已闭关三年,你的心思怎么还在我身上?莫不是准备当一辈子的鳏夫?” 秦渊为此哽住,他尴尬地轻抚自己鼻尖,恳切道:“你说的虽对,但也不全然如此。白师姨早先已经带着程芙北上,她听闻你快出关,便让我问问你可否愿意为朝廷出一份力。你若能答应,于大殷也是一笔不小的助力。” “白师姨怎会让你来问?” “因为我也打算北上,”秦渊眨眨眼睛,又问道:“你如今改用左手使剑,剑术恢复了几成?” 雁晚莞尔一笑,明心剑随秦渊的话音结束而出鞘,她摆出进攻的姿态,神采飞扬道:“你来试试!” 寒光迅猛地扫向秦渊的胸口,若非秦渊及时闪避,这一剑已经削烂了他的衣物。雁晚的斗志已经燃起,不会就此熄灭。她给足了秦渊喘气的机会,见秦渊亦拔剑出鞘,便又往前刺了一剑。 未过几十招,秦渊已经气喘吁吁地求饶。他虽体格高大,又是男子,但其实身体娇弱,面对雁晚猛虎一般的攻势,在未做足准备的情况下,能接几十招实属不易。 他撑着墙,艰难喘息道:“约莫恢复了七八成的样子。速度一如既往,力量却不如从前。” 雁晚劈来一记眼刀,骂道:“废话!” 她的剑术底子深厚,又有惊人的天赋傍身,用三年时间把已经练习十几年的东西再学一遍,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的剑术远比三年前更加老练成熟。 唯一阻碍她的,只有虚弱的身子而已。 “你收拾妥当了吗?我们何时北上?”雁晚继续朝前走,不忘回头看一眼累垮了的秦渊,“你这副模样,不会累晕在半路罢?” 秦渊深吸了两口气,赶紧追了上来:“最好明日天不亮便走。你今日好好休息,与周师姨和你阿姐作别。咱们把佟弈也带上……” “佟弈是何人?”雁晚蹙眉,茫然地望向秦渊,“新来的?” 她此语一毕,便听见一个朝气磅礴的声音在院墙另一侧响起,这声音道:“是我啊,裴师姐!” 声音的主人随即身手矫健地翻过了院墙,稳稳落在秦渊与雁晚跟前,用豁了一颗牙的嘴巴发声道:“我,佟陨!你三年前闭关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外人,你不记得了?” 秦渊错愕,在心中默默问道,雁晚闭关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不该是他吗?怎么换人了? 若只给雁晚看佟陨的面容,她当然想不起来此人是谁,可若要提起来那特殊的名字,她一瞬便能想起。 顺便,还能想起佟陨右手的老茧与竭力掩盖的卓越轻功。 雁晚笑了笑,道:“你改名了?改成佟弈了?” “是呀,我师父帮我改的。”佟陨一副热切模样,紧紧跟在雁晚身边,“不过,师姐你若是觉得我原来那名儿顺耳,私底下唤我旧名也并非不行……” “不能唤,这是大不敬。”秦渊出言打断,他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令雁晚与佟陨都萌生了各自的心思。 雁晚瞥了一眼佟陨,笑着回应他:“‘佟陨’哪有‘佟弈’好听?白师姨给你改了个好名字。” 两名男子霎时愣住,秦渊努力地把笑意憋了回去,佟陨却笑得咧开了嘴,极不情愿地附和道:“哈哈,裴师姐说的是。” 他们二人把雁晚送回属于她的小院后,便各自回去收拾行囊。而雁晚则在院门口驻足,久久望着院中那棵未曾见过的高大木兰树,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待我将这把剑铸好,你可会喜欢? ——木兰花有君子之魂。 ——明年春天,我寻两株木兰树苗,一株栽在王府,一株栽在你院中。 眼下是冬天,木兰树上空无一叶,雁晚却能想象出它春日盛放的美丽,必定花枝繁茂,自成一树花海。 她定了神思,快步从树下行过,却不能抑制地想起许诺为她栽木兰树的人。 还未走出几步,雁晚便又是一愣。她门前的对联何时换了?而且还是如此熟悉的字迹? ——以后每年,我替雁晚写对联。 江允是大骗子,说他会回来,可再也不可能回来,但他却做到了除此之外的每一句承诺。 雁晚突然痛恨自己的好记性,她若不去想一件事、一个人,必能轻易做到。可一旦想起来,江允的面容、声音便不可避免地萦绕在她心头。 他是一个,既无足轻重,又令人念念不忘的心魔业障。 孙妙心在此刻发现了站在门外的妹妹,便出来相迎,笑道:“怎么傻站着不进来?” 她为了照顾妹妹,在云州长住三年,仅回过数次京城。 “我在看这对联,”雁晚并未抬头,视线仿佛要将对联烧出一个洞,“和院子里的木兰树。” “你认识那光秃秃的树?” “一眼便能认出。”雁晚回头看了眼错综交错的树木虬枝,问道:“谁栽的?何时栽的?” “光熙元年春天,佟陨弄来的树苗。他们家做些花草鱼虫生意,送你棵树,劳你今后多多照拂他们的儿子。”孙妙心笑着抚上陈旧的对联,答道:“这也是他贴的,他说春联出自他的师父之手。年年春节,都要换副新的。你看这字,写得真好。” “哦,那我还得谢谢他。”雁晚淡淡回应了一声,眉目平静如月。她还得收拾北上的行装,没有心思再纠结江允许了多少诺,又履行了多少诺。 -- 第101页 若在青州城遇见他,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不拜他,二不看他。 * 十一月中旬,澄意山庄迟来的三人终于进了青州城城门。他们一路上既要顾及娇气的秦渊,又要顾及虚弱的雁晚。若不是佟陨念着自己的脑袋,早便一个人跑了。 战事已经告一段落,城中守备处于休整状态。城门的守卫严格核实了他们三人的身份,才把人放进城。 城中的百姓既然暂时脱离了战火,便得想办法维持生计。于是,街上的店铺与小摊便开张了许多,希望能在乱世里谋得一些心安理得的钱财。 三人未吃早饭,待在客栈中打点好一切后,佟陨便催着出去吃些当地小吃。北地甚冷,雁晚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才跟在佟陨与秦渊身后出了门。 她奔波数日,又饥肠辘辘,难免头晕眼花,若再不吃点东西,估计会直接晕在客栈中。 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不住吆喝,雁晚便递给她几个铜板,换来了三串艳红的山楂果子,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糖衣。 秦渊主动接过一串,佟陨却不敢接,他自出了客栈,便浑身不自在,身上犹如有虫子在爬。雁晚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好奇询问,却得到了一个敷衍的答案。 她猜到了什么,忽而狡黠一笑,笑容胜过春风,惊得秦渊目瞪口呆。而她故意要把戏演下去,便举起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佟陨唇齿边,一字一顿柔声道:“小陨,师姐喂你。” “啊?这不好罢?”佟陨急了眼,他惊恐地后撤一步,双□□叉护在自己身前,“男女授受不亲。” 雁晚却收回了笑容,凤眸中绽出冷漠的精光,恶狠狠道:“给老娘张嘴。” 秦渊呆立在一侧,眼睁睁看着佟陨吞下一颗山楂果后,又一头雾水跟着雁晚往前走。 雁晚不知从哪里来了活力与生机,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全然不像病中之人。越往前走,街道便越热闹,摊贩的吆喝也越嘈杂。她为此觉得心烦,索性越走越快,以至于身后的二人怀疑她要跑起来。 终于,晕眩感又冲上了雁晚的头脑,她强撑着身体,在一座卖纸风车的小摊前停下,向小贩道:“要红色的那个。” 小贩喜笑颜开地接过钱,正欲把风车递至雁晚手中时,却不知为何停滞了动作。 雁晚顺着他的视线朝身后看去,便能看见与嘈杂闹市格格不入的那个人。 那人倾长高大,被玄色大氅紧紧裹着,衬得他面上血色寥寥,而漆黑如星的双眸中却含着温和的笑意与惊喜神情。 任谁见了他俊美无双的脸,目光都得恋恋不舍地流转于他的面庞之上。 他一步步走到雁晚跟前,清冽的嗓音自他唇齿间倾泄,雁晚听他轻轻笑了一声,柔声道:“裴庄主,可还记得故人?” 这句简简单单话,江允在过去三年里预演了无数次。若某日与裴雁晚重逢,他是该坦然一笑,还是该恨裴雁晚三年前的绝情? 可事实是,江允会在裴雁晚进青州城的那一刻便追随她,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她跟前。他的神情不是坦然自在,也不是怨恨凄怆,而是情难自抑之下久别重逢的欢喜。 ——他不仅想要久别重逢,更想要失而复得。 但他在下一瞬就变了神色,脸上的喜悦被惊愕取代。他看见雁晚颈间的疤痕,也看见了雁晚苍白瘦削的脸庞和无力垂下的右手,心头为此酸涩不已,惊慌交集道:“你怎么了?你……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 雁晚要仰起脸,才能与眼前的男人对视。自她看见这人起,便浑身血液倒流,双腿不能再动弹。她再如何豁达,胸中长的也是一颗凡心,会为世上所有的美丽心动不已。 但更令她在意的,是与江允的重逢。 江允果真在这里,果真一路跟着她! 天幕又下起雪,闹市中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了挺拔俊秀的江允身上。 只是,江允的双眸中却仅看得见雁晚一个人。 刹那间,雁晚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江允立刻慌了神,他把雁晚打横抱起,竟觉得怀中这人如鸿羽般轻飘飘一片,随时要被风吹走,便心急如焚地唤了两声:“雁晚?醒醒。” 见得不到任何回应,江允只有抱着雁晚往回走,他在此刻瞥见了人群中的佟陨,于是沉声下令对年少的暗卫道:“滚回京城去,不许再出现在她跟前。” 而后,江允又睥睨着脸色惨白的秦渊,冷冷低声:“你不许跟来,这是圣旨。” 作者有话说: 【女鹅:啊,他好帅,但我头好晕,我要昏倒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庆祝五一劳动节和女鹅狗勾重逢,评论区随机揪几个宝发红包(如果有的话)! 同样是时隔三年没见面,秦渊再见到女鹅会问她怎么不用祛疤药,江允却会问女鹅受了什么委屈。有些人只能变成前男友,而有些人却能成为女婿,都是有原因的。 第54章 、夜话 雪渐大如鹅毛时, 江允抱着雁晚进了永宁将军府的大门。他此次亲征,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江卓的府邸。 凭他万里挑一的外表,要抱着一名女子从闹市行至将军府, 免不了受众人侧目。而他视这些视线与议论如无物, 只顾着往前走。 一跨进门槛, 江允便对门口的守卫道:“去请楚大夫, 到朕的卧房来。” -- 第102页 那守卫摸不着头脑,唯有按旨照做。 江允独居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内冬柏挺立, 郁郁葱葱。他把雁晚抱到榻上,轻柔为她解开发带,褪去鞋袜,又因担忧冬季寒冷,甚至亲自把碳笼中的火升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 门吱呀一声而开。江允本以为进来的会是将军府的大夫楚榆, 但来人偏偏是方才受了他冷声训斥的佟陨。于是,他的嘴角霎时垮了下去,眼底泛起寒意:“你真有本事。朕让你去云州帮衬她, 你帮衬到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喂你吃糖葫芦?” 佟陨闻言, 背后冷汗直冒, 他单膝跪在地上,颤声道:“属下不知为何她会……” “朕不愿听你的解释。”江允先前隐在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把雁晚是如何笑靥如花地与佟陨亲昵看得一清二楚。他隐约猜出了其中的原因, 但仍嫉妒得发疯——雁晚知道他在,故意气他。 他瞪了一眼俯首垂跪的佟陨, 怒声道:“从今往后, 别让她再看见你。” 佟陨得了令, 立刻落荒而逃,一刻都不愿多呆。楚榆与佟陨擦肩,在下一瞬进了屋门,她与江允对视一眼,便去查看自己的病人。 这样一来,雁晚颈间和右手手腕的伤疤便要由江允再看一遍。那些伤疤已经淡了许多,远不如三年前那样狰狞可怖。但在江允看来,这些伤痕则意味着雁晚或许险些死去。 她该受多少苦,受什么样的委屈,才会留下这样的疤痕,瘦成这副轻飘飘的模样! 江允思虑着,双手轻颤,心中止不住地酸涩。楚榆唤了他好几次,他才回过神,茫然道:“啊?” 女医轻抿双唇,眉目愁苦,道:“这姑娘约莫是因奔波劳累,又饿着肚子,才会昏迷不醒。待她好好睡一觉,便无大碍……至于她身上的疤痕。” 楚榆举起雁晚的右手,把数道疤痕展示给江允看:“陛下,您瞧。这些疤痕为利器所伤,且都伤在筋脉处,兴许是被挑断过筋脉?” 右手的筋脉被挑断,她该如何拿剑? 她又微微翻开雁晚锁骨处的衣物,继续解释道:“如此长的伤口……她居然还能活着,真是福大命大。” 楚榆医治病人,向来严谨,恨不能把病人身上所有的陈年旧疾都一一看过。待她说完这一切,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多嘴了,便满怀歉意道:“臣多言了。” “无妨,你去忙罢。”江允摆摆手,示意楚榆离开,自己则在床沿坐下,替雁晚掖好了被角。 他的指尖顺着雁晚颈间的疤痕而下,从下颚骨一路抚到锁骨。这里他曾吻过许多次,如今仍记忆犹新。 所以,江允清楚地记得,雁晚的锁骨在过去并非如此突出。雁晚身上原有多少伤痕,抱起来该有多少重量,他心里都有数。 他缓缓俯下身子,双唇最终停在离雁晚的嘴角仅有一寸的位置。他虽想吻下去,但又不愿“趁人之危”,便只有艰忍。 * 到了傍晚时,雁晚才缓缓睁开眼睛,她这一睁眼,便少不了与江允对视。 原本就静默的气氛又延续了几瞬,最终由江允打破了沉默:“你醒了,饿不饿?” 雁晚攥起被角,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她的心绪百折千回,既惊艳于江允更胜从前的容颜,又为此刻不明的气氛而拘束。 雪天时,屋内远比平日要亮堂,雁晚便借这光看清了江允面容的变化。他依旧青春年少,却褪去了稚气,眉眼从被四月春泉浸过般的柔和,长成了初春时才有的清冽。 雁晚最初恋慕上江允,就是为了这张脸,而后才是为了火热跃动的真心。她已经不喜欢江允此人了,却还在为江允的脸心动。 就在她快溺死于眼前的容色时,江允浅笑着道:“你若是饿了,我便让人做些吃的来。刚好快到用晚饭的时间了,你想吃什么?” 雁晚摇摇头,依旧用被角遮住自己的脸,问道:“我师弟呢?” 江允轻笑一声,明知故问:“哪个师弟?” “你安插在我派,做你眼线的那个。” “他不是我的眼线,”江允略显急色,他生怕雁晚误会自己,把他当成暗中监视她的小人,“我担心你遇到难处,想让他帮帮你。” 雁晚喉头轻动,从榻上坐了起来,把厚实的被褥紧紧裹在自己身上,如实道:“我闭关三年,困难重重,他没有一处帮上了我。你白费心了。” 她说得字字属实,在过去三年里,帮衬她的是周照和许成玉,甚至是孙妙心与程芙。而自她闭关,便再未见过佟陨,何来的“帮帮她”这一说? 江允为她的话一愣,垂下了眉目,脸色渐沉:“这三年,他只寄回寥寥几封信。我便猜到你一切安好。” 雁晚冷笑一声,又道:“既然我一切安好,那我便先回去寻我同门。不然,他们该担心了。” “他们担心何事?”江允忽地站起身,掐住雁晚的手腕,把她禁锢在了榻上。而他自己则微倾身子,与雁晚贴得极近,神情阴郁道:“你是我一路抱回来的,整个青州城谁没看见?谁又敢多说一句话?” 下一瞬,江允便稳稳接住了雁晚轮过来的拳头,他从这软绵绵的一记拳头里更深地了解了雁晚的身体情况。当下情境,江允心知肚明,自己不该逼问雁晚任何事,而是该安抚她的情绪。 -- 第103页 于是,江允松开了雁晚的手,恢复了昔日的神色,柔声道:“我有话对你讲。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雁晚迟疑了一下,再次明白什么叫做“色令智昏”。她为江允故意耷拉下去的眼角妥协,勉强答应了江允的请求。 天黑以后,将军府的小厮送来了一桌香气逼人的饭菜。两人对坐在桌前,旁边虽有碳笼,雁晚却仍觉得冷。她随意夹了几筷子菜,来填饱饿了一整天的肚子,静候江允开口。 江允未动碗筷,他收敛着灼灼的目光,道:“雁晚,我要与你解释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他被急召回京,紧接着便被两封诏书绊住了脚,先帝更是以雁晚的性命做要挟,将他推向再也不能回头的境地。 然而,江允的话音一落,雁晚便回应道:“陛下,我不愿听。即使您解释得细致周全,也不能把一千多个日夜抹去,更不能填平你我间的天堑。” 她凝视着江允的双眸,坦然沉稳地变了对年少帝王的称呼。 江允为称呼上的转变心头一震,他忽有些后悔,自己或许不该在今日挽留眼前的女子。这样强行的挽留,没准会把雁晚推得更远。 紧接着,江允便见雁晚严肃了表情,听她说道:“陛下,您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过去对您的感情,是男女之情。我可以身殉理想和道义,为师母、姐姐去死。但让我为了男女之事而死,那我绝不愿意。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雁晚轻轻巧巧地便说完了这话,犹如一呼一吸那么简单。而江允却无法不去体味个中深意,他低下头,乌黑的睫羽轻轻颤动,指尖亦在掌心掐紧。 “我只是您一生中的赶路人,将来史官记史,谈起大殷的第六位皇帝,最多只会提起他做亲王时,曾以云州为封地,绝对不会提起我。我与您或在民间有流言、传闻,但也仅此而已了。”雁晚看不清江允的神情,但她猜出江允此刻必定不好受,于是便铁了心,要一次性把话讲完:“您和我,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殊途。我曾与您在一起,是因我坚信活在当下,及时取乐,并非是因我有多么多么地爱慕您。就算作是我薄情,辜负了您的真心。您是一国之君,不应拘泥于情爱,尤其是不应拘泥于我。” 若她选择慢声细语地说出这话,于江允而言便是千刀万剐的凌迟之痛。而她毫不怜惜江允,竟把世间最锋利无情的话利落地吐了个干净。 江允坐在她跟前,脸庞由昏黄温暖的烛火映衬,脸上却看不见血色。他恍惚之间看到三年前的雨夜,自己在太极殿前长跪不起的场景,又想起千灵转达的那句话——祝陛下儿孙满堂。 难道他受的苦痛,费的心思,只能换来一句不切实际的祝福吗? 他把头垂得更低,双肩也轻颤起来。直到一滴泪顺着他的面庞落下,他才痛苦道:“裴雁晚,你不是薄情。你对别人的情谊深如瀚海……你只是,不愿意爱我罢了。” “我在过去,对您也是有真心的。可惜,现在没有了。”雁晚神色动容,她本想拍拍江允的肩膀,却在抬手的一瞬间又收了回去,“天色晚了,我该回去了。陛下,您多珍重。” 语毕,她站起身,捞起了枕边的发带和佩剑,并且从容地忽视了江允的惨状,打算离开此处。 江允也抬起脸,双眸含泪,目送雁晚走向门口。他望着雁晚瘦削的背影,忽然觉得,今日一旦放这个人离开,以后便真的不会在见面。 想到此处,他顿时慌了神,从座位上跃起,大步奔过去,拽住了雁晚的手。 雁晚狐疑地回过头,却看见江允满脸泪痕,眼尾微红,容颜在烛火照耀下艳得惊人。她难免怀疑,江允是否真的已经做了三年帝王。 帝王该沉稳持重,该杀伐果决,绝不会像眼前的江允一样卑微而狼狈。 她喉头一动,道:“陛下还有何事?” “你留下来,陪陪我。”江允的声音轻若蚊蝇,他在皇位上坐了三年,本已习惯高高在上,今日却顷刻间就放低了姿态,“只这一个晚上……” 雁晚仰起脸,凝视着这个如今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年轻男人。她的情思需要时间去培养、消磨,但春心却只要片刻便能发芽。她思索良久,终于愿意扬起手,捧住了江允的脸庞,轻柔笑道:“陛下,我在山上住了三年,消息不灵通。斗胆一问,您可有后妃吗?” 江允摇摇头,虽数次有朝臣上奏要为他选妃,但他全部推拒,甚至为此发了脾气。几次三番后,这样的奏本便寥寥可见了。 “那好,我正是喜欢干干净净的人。”雁晚满意地啄了一下江允的下颚,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往后再见,我只当你是陌路人。” 陌路人?江允咬咬牙,他忍住悲痛,暂且默认了雁晚的话,并把雁晚拦腰抱了起来,二人一齐跌进柔软的床榻上。 雁晚及时偏过脸,避开了江允即将落下来的吻,淡漠道:“不许亲我,忍着。”她今日与江允是见色起意的一时冲动,并非一对有情人间的温存,当然不愿被江允亲吻。 她的神情在短短时间内便由浅笑过渡到了冷漠,如此之快,令江允捉摸不透。江允唯有乖乖听她的话,克制住了想要吻她的冲动。 他一旦听起话来,便只能凭雁晚随心摆布了。就连他的情绪,也被牢牢掌控住。 -- 第104页 待他眼中湿润时,他终于看见心上人的莞尔一笑。 江允的脸颊在寒冷的冬日里发烫,他轻轻拉住雁晚的手,羞怯道:“手松开,别碰……” 他不是在命令,而是在乞求。 雁晚当然不会听他的话,她也想蛮横不讲道理,却受限于女子的身份,仅能让江允捂着脸啜泣几声而已。 “别捂着脸。”雁晚轻啧一声,捞过自己发带,用其禁锢住江允的双手。 深红色的发带与江允白皙清瘦的手腕交叠在一起,灿艳绮丽。 她餍足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终于依从了江允的请求之一,蜉蝣掠水般地吻了一下江允的耳垂,低声道:“好乖,这是奖励乖小狗的。” 江允食髓知味,便更殷勤地要讨好心上人。但他被束缚住了双手,手段便只剩下得天独厚的容颜与嗓音。雁晚喜欢看他眼角垂泪的模样,喜欢听他甜腻啜泣的声音。 他一一照做,并得寸进尺道:“还有奖励吗?” 唯有在裴雁晚面前,江允才会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完全不像一国之君。即便他如此卑微,还是听眼前的心上人答道:“没有了。以后都没有奖励了。” 直到雁晚蜷缩着身子钻进江允怀中,她也没允许江允吻她一下。在江允昏昏欲睡之际,雁晚温柔地抚摸了他的面颊,细声道:“你若是未生在皇家便好了。” * 冬天的夜十分长,江允醒来后往身侧一捞,却只触摸到冰凉的被窝。他慌了神,急匆匆披上大氅便赤足奔出了门。 江允忽视了司影投过来的诧异眼神,捏住暗卫的肩,急切问道:“裴雁晚人呢?” 暗卫酝酿了一下语言,答道:“属下天未亮便来了,未曾见到裴庄主。” 江允一愣,随即气得踢翻了走廊上的花盆。 裴雁晚跑了! 还是连夜跑的! 作者有话说: 【女鹅:睡完就跑真刺激。】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打滚求评论啦!!!! off灯,off灯。 第55章 、究诘 只需一个夜晚, 积雪便能覆盖青州城。 秦渊晨起后下楼买早点,口中吞吐的寒雾缭绕,令他起了兴致, 一路吐着气下了楼。待他一走出客栈大门, 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秦渊曾在江允身边见过, 他艰难地想起, 来人是个叫做司影的护卫。 而司影似乎也是为了秦渊而来,他上前几步,堵住了秦渊的路, 道:“秦公子,我的主人请你往将军府一叙。” “将军府?”秦渊警惕地后退了半步,昨日江允当着他的面带走了雁晚,更是威胁他不许跟随。尽管他为此嫉恨得牙齿发痒,却无能无力。直到今日凌晨, 他听见隔壁房间的窗户吱呀一声, 才知晓雁晚趁夜跑了回来。 雁晚不在的这些时辰,当然是与江允在一起。 甚至,还过了一个晚上。 司影点头, 微微侧身, 为秦渊让路:“请吧。” 他因身后有人撑腰, 全然不担心秦渊会驳他的面子。 秦渊自知无法拒绝,唯有被司影引着踏上了前往将军府的路。 将军府的荷花池因为气候而失去了生机, 一片萧瑟之景。在荷花池边的亭台外, 秦渊看到了三年未见的江允。 江允已从一个纤细青涩的少年,变为了成熟高大的男人。他静静坐在亭中, 手中把玩着一枚油得发亮的核桃, 眼神如身后的荷花池一般, 平静无波。 秦渊离他越近,越觉得疑惑。早在三年前,江允尚是一个朝阳般开朗温和的少年,如今怎回是一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模样? 是他在三年里转了性子,还是昔日的开朗温和全是伪装? 江允亦看到了秦渊,他在秦渊的眼中察觉到了困惑、恐惧,甚至是烈火般的嫉妒。于是,他轻轻笑了一声,朝不知所措的秦渊道:“就站在亭子外面,别进来。” 秦渊停下欲往前迈的步伐,尴尬地朝亭中独坐的帝王拱手。他正思索着要如何周全礼数时,江允却先开了口,戏谑道:“不用拘礼了。你昔日对朕冷嘲热讽时,怎么未记挂着礼节?” 秦渊的脸色骤然一白,不禁想起他初遇江允时剑拔虏张的场景。彼时他只想着要压过江允一头,甚至狂悖到出言羞辱的地步。当时的他哪里会料到,自己得罪的是将来的皇帝! “罢了,朕不与你计较此事。”江允饶有兴味地看着秦渊的表情,又道:“我要问你有关裴……庄主的事,你如实回答,不许隐瞒。” “……陛下请问,草民必然知无不言。”秦渊站直了身子,视线却望着前方的砖石。 凭他的身份,不得仰面视君,况且,他极其不愿看见江允卓绝的容颜。若把秦渊丢进人堆里,他的容貌绝对算是鹤立鸡群,可若把他放到江允身边,那么他的长相便会瞬间黯淡无光。 他最引以为傲能够博得裴雁晚欢心的东西,却被江允轻而易举地胜过,他当然不服! 江允注视着秦渊脸上的风云变幻,直接切入了正题:“她颈间与手腕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手伤来自岳知节的暗害,至于颈间的伤……是晚晚自刎。” “自刎?”江允暂且忽略秦渊用了“晚晚”二字,他震颤不已,把玩着核桃的右手骤然一停,瞳孔亦本能地缩紧,“快往下说!” -- 第105页 裴雁晚怎么会自刎!她那样一个骄傲自信,又身负理想的人,怎可能自刎! “陛下,人若到了绝境,选择自我了结,也是有可能的。”秦渊把自己所知的事一一告诉了江允,他不是要躲避欺君之罪,而是拿准了江允的心理,要以雁晚的遭遇换江允的痛苦。 江允听至末尾时,只能侧过脸来掩饰自己的痛苦,仿佛那些痛苦在他身上也上演了一遍。他为此痛心切骨,睫羽轻晃,颤声道:“裴庄主是因中了蛊毒,才会瘦弱体虚?” “正是如此。” “为何不解毒?” 秦渊假意为难,实则是在酝酿如何回答。他往前上了半步,故作深沉道:“陛下,此蛊名为‘萤茧’,药石无医。唯一的办法,是以另一人的身体为容器,把蛊毒渡到他体中。被渡蛊之人,将一生畏寒,体弱易病……” 他顿了顿,悄悄看了一眼江允,又道:“即使能找到一个心甘情愿当容器的人,晚晚又怎会答应让别人替她受苦?” 江允沉默着听完了这些话,他要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臂,才能控制住仪态。见秦渊已经缄口,他便站起身,理了理大氅,将手里的核桃朝秦渊怀中一抛,朗声道:“赏你了!” 秦渊愕然,本能地接过了江允抛过来的“赏赐”。一颗被盘得油光水滑的核桃卧在他掌心,错综的纹路似一张丑恶的鬼脸,在张牙舞爪地嘲笑他。 他的脸色一绿,正巧与朝他走来的江允对视。 江允眼神明明黯然无色,嘴角却扬起了讥讽的笑:“秦公子,您那‘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说辞,似乎未曾起效啊?” 他说这话时,不经意间偏了偏身子,衣领为此微微滑落。 如此一来,秦渊便能看见他颈间的红痕。这些红痕是谁留下的,不必江允多说,秦渊也猜得到。 秦渊在江允离去后,仍呆立在原地。 良久,他狠狠捏碎了那枚核桃。 * 即便是雪天的夜晚,城中仍有络绎不绝的行人。北晋的军队不知何时会再次攻打过来,但这并不影响青州城的居民们在战火间歇中作乐。 唱皮影戏的艺人用的是方言,唱腔婉转如莺,雁晚和程芙却只能听个一知半解,她们每听上几句,便要对视一眼,问道:“你可有听懂?” 如此东拼西凑,倒将皮影戏的唱文内容理了出来。 艺人操纵着纸偶,兴致昂扬地讲述着永宁将军的故事。他把永宁将军如何从将要和亲的公主,一路攀登到威震一方的守将讲得绘声绘色,但讲至此处,却突然扔了纸偶,横眉叉腰道:“永宁将军与北晋太子的私情,可谓是一段风流韵事……” 路人纷纷变了脸色,此人敢在永宁将军的地盘说出此话,莫不是活腻了! 眼见那人唾沫横飞,振振有词地“讲”起了故事,说辞愈发不堪入耳,立时便有一队夜间巡逻的守卫将他擒住,把人带去了府衙。 “好恶心。”程芙嫌恶地瞪着皮影戏艺人的背影,在雁晚耳边窃窃道:“要毁掉一个女人,只需造她的谣,说她放荡风流,不讲妇道。” 即使是个有权势、有出身的女人,也逃不过世人的偏见。 “风流二字放在男人身上,便成了褒奖。”雁晚深以为然,她轻轻踢了脚皮影戏艺人留下来的小戏台,不屑道:“永宁将军驻守的青州城,怎会有这样的风言风语?” 若只论永宁将军与北晋太子的传言,听过的人不在少数。但方才的皮影戏艺人居然敢以“风流”二字为此传言定性,以这样的恶言诋毁一军主将,可谓胆大包天。 “青州城鱼龙混杂,你怎知那名艺人不是北晋的细作,要故意扰乱军心民心?”程芙放低了声音,淡淡道:“这还仅是你我听到的,那你我未听到的呢?北晋战场上打不过我们,便偷偷做这些龌龊之事……” “罢了,”冷风忽起,雁晚打了一个寒颤,亦出声打断了程芙的话,“好冷,咱们早些回客栈罢。” 程芙点头,挽起了雁晚的手,踏上回客栈的路。她忽地想起什么,便问道:“你可知道我那个姓佟的小师弟去哪了?我师父担心他。” 佟陨自昨日早晨出了客栈,便再未回去过,白霓裳当然要担心。 雁晚哽住一顺,道:“……我晚些去找你师父解释。” 两人很快便行至客栈楼下,正欲进门时,程芙却被一家卖荷包的小摊吸引住了。她扫了一眼摊上五颜六色的荷包,道:“等会儿。我买一个,回去哄我师父。” 小摊贩甚是热情,滔滔不绝地向程芙介绍每一个荷包上的图案。程芙被他搅得心烦意乱,随手捞起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付完钱便打算跑。但她见雁晚的目光仍在流连,便以为雁晚也起了兴致,于是道:“你慢慢选,我先走了。” 雁晚点点头,默许了程芙的话。她孤身站在小摊前,最终选中了一枚与她的名字相契合、绣有雁群纹样的荷包。 她正欲付钱时,便听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替这姑娘付钱。” 雁晚错愕地仰起头,正巧与那双温柔似水的杏眸对视。她皮笑肉不笑,履行着昨日“陌路人”的说辞,道:“不劳公子破费。” 语毕,她转身欲走,却不料江允居然紧随着他,一直跟到客栈门口的红灯笼下。雁晚忍无可忍,她烦躁地回头,一字一顿道:“你跟着我做甚?闲得慌?” -- 第106页 江允脸上闪过一瞬的失落,他随即笑了笑,柔声道:“你今日怎么天不亮便走了?真的不愿再要我了?” “如此明显的答案,公子为何还要问。”雁晚拢紧外衣,视线飘向别处。 “我不死心罢了。”江允靠近她一步,垂下眉目,深深望着她,“我以为你会和从前一样,只要我耷拉一下眼皮,落几滴眼泪,你便会来哄我。” “哄你?你是权倾天下的皇帝,你若不高兴了,除我在外,全天下人都会来哄你。”雁晚冷笑一声,又嘲讽道:“你生来什么都有,多么幸运。”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江允眼底渐渐结出一层冰。眼前这个女人冷漠、残忍,一字一句都如利刃般在他心口翻搅。 他叹了一口气,做了今夜最后的挣扎:“我唯一真心想要的,已经失去了。” “你知道便好,”雁晚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双唇微启,道:“趁我还未厌恶你,滚罢。” 她瞥了一眼江允,决绝地转了身。 她说得对,江允权倾天下,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她还活在世上,江允便能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过渡章好难写! 明天或者后天就写书名,给小皇帝来一剑。 嘻嘻,好期待。 想看怎么虐小皇帝可以评论区告诉我…… (男女主有对手戏,24小时末点是19。 男女主没有对手戏,24小时末点是8。 第56章 、误伤 楚榆领了江允的令, 阅遍自己房中的医书,也未寻到一种叫“萤茧”的蛊。她虽略听过解蛊之法,但由于年岁尚轻、见识尚浅, 不曾知晓具体的操作。 无奈之下, 楚榆只能如实回禀。 江允彼时正手持一张大弓, 箭矢自弓弦上流星般飞出, 精准地射中了靶心。他扭头欲再取一支箭,却看见了不远处面露难色的楚榆。他以为楚榆必有收获,便流露了几分悦色, 示意年轻的女医上前,道:“楚大夫,可查到了?” “臣无能,”楚榆向他行过礼后,便始终俯首, “此蛊稀奇, 臣翻遍医书,也未能查到只字片语。” “那你可知如何渡蛊?”江允略显失望,但未在脸上流露, 而是不动声色地又放出了一箭。 这一箭, 竟直接脱了靶。 楚榆错愕地看了眼掉落在草靶下的箭矢, 她听闻小皇帝箭法出神入化,居然也会有脱靶的时候?她更有听闻, 江允清冷持重, 不易动怒,可一旦起了怒意, 便是滔天之怒。 前日江允抱回来一个姑娘, 楚榆替那姑娘查看病情时, 竟不慎逾距。她为此后怕不已,生怕稍有不慎便激怒皇帝。 而当下,楚榆却要回答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定了定神,颤声道:“臣不敢欺君,臣的确听过渡蛊之法。但此法残忍,违背臣做医者的道义……” “所以?”江允淡淡瞥了楚榆一眼,道:“即使是朕命你用此法,你也要坚守所谓道义?” “是。”楚榆竟直接跪在了雪地中,低低俯首,她险些吓出眼泪,但仍坚持道:“即使陛下要取臣的性命,臣也不会……不会做出违背本心与道义之事!” 江允立在楚榆跟前,他清楚地看见了女医因为惊惧而轻颤的肩背,便又问道:“你可听过‘鬼医’?” 鬼医! 楚榆猛地抬起眼,正对上江允冰凉的神色。天底下哪个行医之人,没听过鬼医的名号?他们既夸赞鬼医的医术,又唾弃她寥寥的医德。 鬼医既敢与阎王爷作对,又敢送人去见阎王。 “看来是听过,”江允摆摆手,示意楚榆不用再跪着,“鬼医可有本事行那法子?” 楚榆迟疑半晌,细声道:“臣不行医蛊之道,所以不通。若是换一个懂蛊之人,即使不是鬼医,也比臣更了解如何渡蛊。” “下去罢。”江允转过身,把一根新箭置在了弓弦上。他听见楚榆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又听见平荣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平荣躬身请安,道:“陛下。官府昨夜抓了一个在大街上诋毁长公主殿下的皮影戏艺人,知州大人担心背后有北晋在搞鬼……让奴才来禀报您一声,想请陛下定夺。” 江卓近日一直住在军营中,甚少回将军府。考虑到背后涌动的暗流,青州知州只能派人先来告知江允,不敢私自处置。 正午的太阳耀眼夺目,渐渐融化了积雪。江允眯眼看了看太阳,道:“去躺官府。” * 青州城地处北方,冬日苦寒。青州的百姓们为此深谙取暖之法,譬如此刻披在雁晚身上的厚实冬衣,便是她今日一早买下的。 她原本是不怕冷的,但“萤茧”的余毒却让她像周照一样,冬天离了火盆和厚实的衣物便活不下去。而且,昨夜和程芙在冰天雪地里逛了太久,她今日一早醒来便觉得神思困倦、头脑昏沉,这亦是“萤茧”的功劳。 正在她抱着汤捂子取暖时,有人扣响了她的房门。 来人身着官差制服,一见面便道:“请问,阁下可是澄意山庄裴庄主?” “正是在下。”雁晚狐疑不解,她何时惹了大事,居然要官差来捉拿? 那官差清清嗓子,正色道:“昨夜有人当街诋毁永宁将军,嫌犯已被缉拿。但他一口咬定没有人证——知州大人审理此事,听闻您昨夜在场,想请您往官府一躺,做个人证。” -- 第107页 雁晚听完,更加诧异,她轻掩门扉,问道:“何人说我在场?” “青州城此刻江湖人多,总有几个认识裴庄主。”官差后退半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时间不等人。裴庄主,请罢。” 雁晚自知难以拒绝,她想着只是做个人证,很快便能结束,便脱去大氅,换了一身稍微轻薄、利于行动的外衣,跟在官差身后出了门。 官府离客栈不远,没过多久,雁晚便在公堂上见到了昨夜的皮影戏艺人。 艺人戴着枷拷,躬着身子跪在地上。雁晚打量了几遍他的脸,努力从混乱的思绪里寻找线索。终于,她道:“昨夜,似乎正是他演的皮影戏。” 青州知州端坐于堂上,严肃道:“似乎?” “草民身子不适,易犯糊涂,所以拿不准。”雁晚微微俯首,如此解释。 “那他昨夜说了什么?” “他说,”雁晚喉头轻动,思索着如何把话复述地婉转些,且又不耽搁她回客栈的时间,“他说,北晋太子与……与咱们将军,屡次幽会,韵事风流。” “仅此而已?” 雁晚略带歉意,解释道:“后面的话,裴某未用心听。” “你再仔细想想,”知州略不耐烦,轻轻咂了咂嘴,“我们本欲寻你那位叫程芙的同门。她曾拿过什么什么比试的第一名,名气稍大一些,认识她的人也比认识你的多……若非未寻见她的影子,我们也不会找到你。” 他这一招激将法,不仅未起到作用,甚至适得其反,让雁晚原本的歉意转变为了火气。雁晚冷哼一声,不屑再停留于此:“她来去无影,凭你们的本事,当然寻不到。而凭我的本事,昨夜听到的也仅有这些。我的话说完了,我该走了,告辞。” 简直放肆! 青州知州气得脸色发青,他重重拍在桌子上,令官府内的所有守卫一惊。 眼见雁晚已经走出数步,知州刚要开口挽留时,一个高亢尖细的声音却响起来:“圣驾至!” 江允来了。 雁晚的心骤然一沉,她听见身后众人慌乱的声响,似乎已经纷纷跪下。可她自己却像枯木一样,双腿生了根般死死插进地中,难以再迈出一步。 自她来了青州城,便日日都能见到江允。即使在两人亲密无间的早些年,她也不是每天都能让江允见面。 她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厌烦。这种厌烦不是在针对“阴魂不散”的江允,而是恨此刻无法动弹的她自己。 顷刻间,身着月白色龙袍的男人已出现在她眼前。江允在浅色龙袍外套了件黑色大氅,这样的衣着更显出他的身量倾长。 雁晚抬眼与江允对视,她忽地疑惑,江允怎会在短短三年里长得如此之高。当初在云山救下江允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能依偎在她怀中的清瘦少年。 她见了陛下,居然就这么直愣愣站着! 官府内的旁人皆是一副愕然,其中不乏几个胆大的,敢悄悄瞥一眼皇帝与这个江湖女子。他们讶异地发现,传闻中不苟言笑的皇帝,此刻竟似是在强忍笑意,眼神温柔得快要涌出繁花。 江允垂眸,视线紧紧锁在眼前女子的身上。他先是惊喜于和雁晚的缘分,又注意到了雁晚衣衫的单薄,最后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目光犹如灼灼的火,暖着雁晚身上每个角落,温声道:“裴庄主,好大的胆子啊。你见了朕,不拜吗?” 若非雁晚的头脑还有些许清醒,她险些就要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她认识江允后的第一个冬天,她在云州,江允在沽阳;第二个冬天,她仍在云州,江允却坐在了皇位上。 这是雁晚与江允一起经历的第一个冬天。 她不明白,自己闭关一千多个日夜,明明只有在年年正月初三那几日才会想起江允。可此次重逢,怎么差点昏了头? 雁晚的心头蓦然一痛,她垮下脸,避开了江允的视线,冷冷道:“我先走了。” “去哪?”江允不顾旁人的疑惑视线,干脆地抓住了雁晚的右手。雁晚这只手无法发力,她就此被江允轻而易举地拽了回去,几乎要摔进男人的怀抱中。 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的江允竟然出现了两个重影——这个人骗了她,说要回去找她,实则再未回去过;说要永远护着她,实则由她孤身过了遭鬼门关。 而这个人,在此刻堵住了她的去路! 官府中忽然响起难衰的喧闹,这阵喧闹把雁晚从混乱的思绪中扯了回来了一半,她又听见江允无力的声音响起:“不许碰她。” 雁晚的眼神恢复些许清明,再定睛一看时,竟看见江允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如星的杏眸中蕴着两泓清泪。 紧接着,她又看见与江允随行的护卫和官府内的守卫围住了她,手中的武器齐齐指向她。 江允的眉尾明明因悲痛而垂了下去,嘴角却不合时宜地扬起。不知为何,他竟朝雁晚走了半步,痛不欲生道:“我视你若珍宝,你为何要……” 裴雁晚怎么舍得这样对他?他握住雁晚捅进自己肩头的剑,手心瞬间鲜血如注。平荣慌忙扑了上来,欲把他带走,他却忍着疼痛怒喝一声:“滚远点!” 平荣惊惧交加,竟一下子跌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雁晚瞠目茫然地看着手中染血的剑,她做了什么?她刺了江允! -- 第108页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捅了江允一剑! 雁晚忽地松开手,剑霎时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虽欲与江允诀别,但从未想过以这样的方式去伤害江允。 “江允……”雁晚手足无措地唤了声,她的脑中一团浆糊,不知要做什么才能弥补已经捅出去的这一剑。 被她唤到名字的人又惨笑一声,冲跪在地上的青州知府道:“把她……关起来。” 把她关起来。 把这个他曾立誓要守着的人,他朝思暮想三年的人,却又一次次用言语伤害他的人,甚至莫名其妙刺了他一剑的人,关起来。 雁晚于惊愕慌乱之中被护卫和官差们擒住了双手,但她仍挣扎了几下,朝只留下倾长背影的那人喊道:“江允!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的!” 而江允并未回头,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着。 他心如刀割,捂住不断渗血的肩头,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伤心之地。平荣小跑到他前面,为他掀开轿帘,道:“陛下,咱们得赶紧回去,让楚大夫给您瞧瞧。” 此处已经听不到官府里的动静,江允回头望了一眼,亦未看见雁晚追出来的影子。他亲口下的令,那样多的护卫,怎会让一个丢了剑,又身在病中的人追出来? 江允失望地站了一会儿,仿若肩头的疼痛荡然无存。终于,他解开身上的大氅,交到了平荣手中,忍着心中的痛楚,道:“此物给她。你去打点一下,别让她受委屈。再派人问问,青州城可有懂蛊之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巧求评论qwq 我不是文案诈骗犯!文案里那个“老娘捅你一剑”是快复合了的糖并且没有真的捅!这一章是真的捅了。 女鹅捅江允是因为头脑发昏+青州知州招惹她+江允堵她路+她对江允有怨气+她的性格就是一言不合就拔剑。她不是故意的,不要骂她! 另外女鹅的毒快解啦,谁来当那个解毒的工具人呢~~~ 第57章 、出剑 “她是来蹲大狱的, 还是来享清福的?”江卓推开房门,只见室内窗明几净,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两个火盆烘得一室暖意逼人。 这不是官府的牢房, 而是空置的一间屋子, 暂时充作“关押”裴雁晚的“大狱”。而昨日胆大“弑君”的恶徒, 正懒洋洋倚在桌侧,悠闲地翻着一本书册。 青州知州见状,颤巍巍地弯下了腰, 解释道:“这是平荣公公安排的。” 江卓瞪了他一眼,命他在屋外静候,并随手关上了屋门。距离她上次和雁晚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年。眼前的剑客变化颇大,唯一未变的是, 这两次见面, 裴雁晚都是阶下囚。 雁晚凭江卓眼边的疤痕认出了她,便朝她拱手,道:“多年未见, 将军别来无恙。” 江卓挪动步伐, 与雁晚同桌而坐, 并瞥见了雁晚手中老旧的书本:“《四海图志》?看到哪里了?” “刚开始看。书上说大殷西方的大漠浩瀚无边、广阔无垠,若有机会, 我想去看。 ”雁晚指着《四海图志》上颇为写意的大漠插画, 与江卓一同鉴赏起来。 “咱们今日不说这个,”江卓敷衍了几句, 便扭转了话题, 她轻挑眉目, 道:“你真是胆大如斗啊。我原以为,你在京城天牢里说的大不敬之语,已算是狂悖。不曾想,你居然还有更让我吃惊的举动。” 早先在京城天牢,江卓曾试探雁晚的心迹,假意让雁晚扶住江允登基。雁晚却果断地拒绝了她,并说道,若自己有这样的通天本事,理当自己来做这个皇帝。 也是在那一次的交谈中,江卓毫无忌惮地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雁晚合上《四海图志》,笑道:“剑已出鞘,我无话可说。” 她在官府中好好睡了一觉,捂了本身细汗,一觉起来神清气爽,便悠闲地翻起了这本书,并畅想着自己若有机会,该先从江南游到漠北,还是直奔漠北而去。 “剑已出鞘,那你可有后悔?”江卓按住书册,凝视着雁晚的双眸。 雁晚似在与江卓作对,她废了些力气,把《四海图志》从江卓的掌下抽出,沉声道:“我出剑,从不后悔。” 室内霎时静默,只能听见未掩好的窗户外传来的风雪声。寒风卷起火盆里爆裂的火星,发出滋啦滋啦的杂音。江卓顺着这杂音望去,便看见角落中扔了一件她颇为眼熟的黑色大氅——那是江允的所有之物。 她昨日下午听闻了江允遇刺一事,本还在感慨自己这个弟弟真是命途多舛,屡次三番遇到刺客。但紧接着,她便又听说本次行刺的凶徒,是澄意山庄的庄主。 江卓彼时舌桥不下,热茶险些泼了北晋使者一身。她直到昨日夕阳西下,才抽出时间从军营回将军府。今日一早先处理完皮影戏艺人口出狂言一事,才来见雁晚一面。 她见雁晚的神情语气皆淡定从容,便直奔正题,道:“眼下有一个让你出剑、一展风姿的机会。北晋派使臣议和,他们民风彪悍,要在议和的宴会上论武。他们在战场上逊我军一筹,便想在议和宴出风头。” 这北晋使臣,为何听起来如此小家子气?而且,敌军这便要议和了?雁晚默默腹诽了几句,道:“输了大头,所以想在小头上搏面子?” “你若能答应我的请求,我现在即可接你出去。如此一来,你我未互欠人情。”江卓顿了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本想说,若雁晚拖到江允来放人,便会欠下江允一个人情。但她转念一想,裴雁晚既“出剑无悔”,应当也不会在意捅江允的那一剑。 -- 第109页 雁晚心底发痒,她深居山中数年,已许久未与旁人交过手。北晋与大殷的议和宴上,对方必会派出一等一的高手。若只是寻常交战,她此刻已一口答应。可既然要上升到两国邦交的层面,她便需要考虑更多:“您是统率一方的将领,营下不乏高手。青州此时更是高手云集。为何选中了我?” “我当然知道你的情况。需要休养三年的病,必然不是小病。且我见你右手处有伤疤,方才翻书用的又是左手,便猜想你连使剑的手也换了。”江卓在雁晚的眸子察觉到了隐隐的兴奋,便知晓她已经动心,便继续道:“北晋有位持巨剑的剑客,与你有缘。你曾在论剑大典上输给了她。” “无云天。”雁晚微微蹙眉,缓缓吐出了这个名字。昔年论剑,无云天气势磅礴的一剑击飞了她,令她败北。在她知晓自己体内早埋有“萤茧”后,她便对那场比试更加介怀。 若无“萤茧”,她有十成的把握赢下来! 雁晚低头思索着,议和宴上的比武,于大殷而言关乎脸面,于她自己而言,则是个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的机会。即使她受余毒侵扰,但只要能发挥出全力,未必会再次败北。 她想为了自己再比一次。 “你赢下她,那么此场便会成为佳话。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大殷,都是一段美谈。”江卓见雁晚眉目不展,便以为她在踌躇不决,于是道:“裴庄主,不必担心。若你不敌她,我们还有……” “我不会输,”雁晚莞尔一笑,神采奕奕,“我会赢。” 她哪里是在盘算输赢的结果,她是在脑海中模拟着若再次与无云天交手,该如何去赢! 江卓亦笑了起来,她做了多手准备,雁晚仅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她见雁晚已经应邀,便愉悦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做此事。你替大殷出战,我替你解毒。” “替我,解毒?”雁晚舒展不久的眉眼又皱了起来,她不知自己中毒一事是如何传到江卓耳中去的,但比起这个过程,她更在意的是结果。 替她解毒,让她不再受孱弱之扰。而且,因余毒而迟迟难以痊愈的右手,也会很快复原。 江卓看出她的疑虑,便解释道:“天底下,不止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治病救人的方法,更不止一种。我也是习武之人,知晓你的执念。” “何日议和?” “十日之后。” “何日可解毒?” “明日即可。剩下的九日,留给你养身体。” “不行,”雁晚眨眨眼睛,与江卓谈起了条件,“今日便解。” “好,我答应你。”江卓果断地应答,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笑道:“此物算作提前庆贺你赢下论武的彩头。今日午时,你来将军府寻我。” 雁晚把匕首端在右手中,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把匕首做得精致轻盈,即使是她的右手,也能将之握住举起。 她不禁赞叹道:“玄铁匕首?” “好眼光,玄铁虽难得,但这匕首从现在起便是你的所有物——它由你处置。”江卓在雁晚的脸上只看到了夸赞和惊喜,未见半分异样:“裴庄主,你可以回去了。就连这本《四海图志》,你也可以带走。” “多谢将军。”雁晚站起身,朝江卓再次拱手,便施施然朝门口走去。 “你不问问皇帝的伤?”江卓连忙叫住雁晚,抬眼与她对视。 “皇帝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能活着出去?”雁晚并未回头,而是直接走向门边,抽开了门闸。 她在刺向江允的时候,的确为之愧疚懊恼。但今日她已想明白,她说再多的话,都不如结结实实地给江允来一剑,好让江允彻底死心。 至于为此可能会付出的代价,她在出剑时丝毫未考虑。 青州知州一直侯在门外,未曾离去。雁晚今日神思清明,更是因为要和无云天再次交手的事亢奋不已,她的凤眸中的亢奋落在知州眼里,居然被曲解成了嗔怒。 雁晚比知州高出几分,身高上的优势让她要微微垂眸,才能看清知州脸上的心虚。她变了脸色,伸出手,冷冷道:“知州大人,草民昨日落在公堂上的剑呢?” “在这儿。”知州颤巍巍从背后掏出一柄剑,双手呈到雁晚眼前。他本以为眼前的女人胆大妄为,难逃一死,未曾想雁晚只被关了一天,便被放了出来。 他畏惧雁晚的背景,却更畏惧雁晚此刻的神情。 嗖得一声,知州眼前寒芒一晃,再睁眼时,雁晚居然冷笑着,一手提着剑柄,一手握着剑鞘,把明心剑横在了他的颈间。他双腿一软,毫无气势地呵斥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你岂敢杀我!” 仍坐在屋内的江卓冷眼目睹了这一切,暗暗道,她裴雁晚有什么不敢的? 而雁晚只是嗤笑一声,道:“给大人开开眼,看看我的宝剑长何模样,日后千万别忘了!” 知州被吓得魂飞天外,他需要扶住门框,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他看看屋里的江卓,又看了看雁晚挺拔的背影,唯有在心中骂道:“真是个疯子。” * 雁晚出了官府,直接踏上回客栈的路。今日是个好晴天,与她久不能平的心绪相契合。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传来,勾起了她的口腹之欲。 她立在酒馆门前,摸摸口袋,竟一文铜板也摸不出来。但就此一摸,却让她摸到了江卓给她的玄铁匕首。 -- 第110页 匕首在太阳下泛着冷光,耀眼夺目。雁晚用右手掂了掂它,索性转身,走进了酒馆边门可罗雀的当铺中。 当铺掌柜不识玄铁,只肯伸出五根手指,正色道:“敝店生意艰难,只能出五两银子。” 如此有眼无珠,难怪生意做不起来! 雁晚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答应地干脆:“成交。” 她收下碎银,立刻便要去隔壁的酒馆。当铺掌柜叫住她,问道:“姑娘何时来赎回匕首?” “本姑娘不要了!”雁晚心满意足地抱了一坛酒在怀中,朝掌柜摆了摆手,便消失在了长街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女鹅准备进化成二刀流(?)了。 好喜欢典剑沽酒的梗,于是狠狠写了! 第58章 、解毒 正午时分, 白雪消融,雁晚畅通无阻地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她避开了积雪融化后留下的水潭,前去寻允诺为她解毒的江卓。 忽地,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砖瓦响动, 便本能地望去。这一眼, 她看见了数年前的月夜中击中她右腕的暗卫, 司影。 司影如染了墨的鹤一般,一袭黑衣,逆光站立在院墙上。雁晚眯起眼睛, 足尖一点地面,便跃至院墙之上,与暗卫呈对峙之姿。 而暗卫显然不愿维持这种局面,他后退半步,道:“陛下不在将军府中。” “我不是来找他的, ”雁晚的手已经按在剑鞘上, 她蠢蠢欲动,随时都可能拔剑,“我来寻将军。” 司影盯着雁晚放在剑鞘上的手, 脸上难得有了些情绪的起伏, 道:“你要与我比试?” “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有何好再比的?”雁晚未松开剑鞘,眉目却舒展开了。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道:“只不过我当时疏忽大意, 中了你一掌,手酥麻许久。” 甚至, 那一掌还影响了她右腕的痊愈速度。 司影又后退半步, 似是要立刻逃走。他的神情极不自然, 辩解道:“那一掌,陛下已经替你‘报仇’。他罚我挨了三十棍。” “我的恩怨,轮不到他替我报。”雁晚拧起眉毛,不假思索道:“今日我有要事。过些时日,我必定奉还昔年一掌。” 语毕,她轻轻从墙头跃下,衣角霎时溅上点点泥水。 雁晚本以为此行只需见江卓一个旧相识,却不想一进将军府不久便遇见了司影,更未曾想,她还能遇见别的旧识。 她沿着守卫的指引,行至某间偏僻的院落。此处寂静冷清,太阳不爱光顾,雁晚一踏进院子,便觉得寒意刺骨。她扣开了房门,恰巧与前来开门之人对视。 这一瞬,雁晚愕然睁大眼睛,唤出了那人的名字:“红月?” 怎会是她! 红月早先便知道要与雁晚见面,她并不为此惊讶,反而为雁晚的消瘦吃惊。她侧开身子,让雁晚进屋再谈:“将军忽有军务缠身,所以这里只余我一人了。我是来替你解毒的。” “你不是……被判了流刑?怎会在将军府?”雁晚拉住红月的袖口,要把话问个明白。 青州偏远苦寒,是大殷流放犯人的备选地之一。雁晚虽知道红月服劳役的地方是青州,却未想过会在将军府里重逢。 红月笑了笑,耐心与她解释。 原来,红月的确是在青州服劳役不假。但江卓听说她懂些医书与蛊术,甚至粗通刀剑之后,便觉得她是个人才,值得一用。于野心仍未消弭的江卓而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帮衬一把红月,来日或有大用。 再加上她是个女人,若真放之不管,不知做了流刑犯后会受怎样的坎坷。江卓便又做了她庇护,命红月在军营中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便可,不必去别的地方做苦力,更不必与人为奴。 雁晚听完此番解释,心不觉沉了下去。她当初只想着要让红月付出代价,一意要让律法来惩罚红月。至于那些琐碎的细节,她的确欠些考虑。 “那你……可有被人欺负?”雁晚看着红月的眼睛,关切地问。 “一开始会被人欺负,我又不好意思麻烦将军替我出头。到了后来,再有人欺负我,我便打回去。一而再再而三,已无人敢欺侮我了……”红月似是有些难为情,她瑟瑟缩缩地说着这些话,让雁晚无法把她跟“打回去”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娇娇弱弱的红月被逼急了,也是会打人的!她会用蛊,更会使刀剑,为何要被别人欺负! 红月拍拍雁晚的肩头,笑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开始解毒罢。” “过程会有些长,有些痛。你得睡着了我才能操作。”她指指屋中沸腾的药炉,又道:“待会儿你服下汤药,好好睡上一觉。再睁眼时,便无恙了。” “如此简单?”雁晚相当狐疑,她之所以数年未清余毒,便是因为若照许成玉的法子,必得有另外一人做“容器”,再把她体内的毒转移到“容器”体中去。 这样损人不利己、一损便损人一生的事,她做不出来。 “我不用许大夫那个法子,”红月不自在地眨眨眼睛,走向了火势渐熄的药炉,“许大夫曾给过我一封信,助我脱离了蚀火教。我曾在教中的禁书里看到过今日要用在你身上的法子。” “何种法子?” 红月脸上漫过一丝慌张,她顿了顿,道:“‘萤茧’是从你的手臂进入身体的,我便在那处的皮肉表层再种一只蛊虫……待它吸饱了血,再将它弄出来。你再服几日药,身体慢慢便能恢复。这种蛊虫相当特殊,若换作别的蛊虫吸血,你暴毙的可能有十成。可它是绝对安全的,绝不会让你受苦。” -- 第111页 雁晚觉得此种方法如同儿戏,她把怀疑的视线投向红月,问道:“我是否该相信你?” “你当然该信。”红月端起药壶,把深棕色的药倒进瓷碗中。她因背过了身子,雁晚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见她十分坚定的声音:“那样古老的禁书,世上不止我一个人看过。但是,我却是那些为数不多的人中与你最有缘的。” 红月走了过来,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裴庄主,我虽怨你,但并不恨你。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的。” * 院落之外,江允与江卓并肩而立。女子扫了一眼身侧愁眉不展的弟弟,轻轻道:“像这样的事,您大可让别人来替。” 亲自遭这个罪,简直可笑。她吞下了后半句话,也藏住了轻蔑不屑的眼神。 江允没有偏头,而是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长姐,你不必再劝了。我再为她做最后一件事……等我回京城,她回云州,便再也见不到了。” 他已经三年未在江卓面前以“我”自称,突如其来的改变令江卓讶异地偏过了头。他们姐弟不是一母所生,年岁差了八九岁,更是聚少离多。二人之间稀薄的姐弟情分,全靠姓氏和血脉在维系。 江卓沉默片刻,又道:“她早晨翻起《四海图志》,说是想去漠北看看。好巧啊,那也是你心之所向。” 漠北广阔无垠,长河落日之景甚美。若江允还是从前的闲散人,当然随时可以踏上游历漠北的路。而现在,他只能把这样的愿望寄托在梦中了。 他抬起左手,轻触自己的右肩肩头,立刻感到了一阵彻骨的疼。他因疼痛“啧”了一声,问道:“你把匕首还给她了?” “还了,”江卓点点头,“我说,这是提前庆贺她在论武中获胜的彩头。那匕首跟了你三四年,说还就还,你也舍得?” “你编的借口倒好。”江允哑然失笑,道:“我送给她的东西,除了一条狗,她不也一样不落地还给了我吗?我替她忍受蛊毒,谢她两次救命之恩,往后与她两清。” 他说着违心的话,被江卓瞬间识破。女子无奈地摇摇头,又问:“她那一剑让你死心了?” “我不死心,但的确该放手。”江允此语一完,红月便出现在了院落门口,示意他可以进去了。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道:“她以后平安健康,安心追她做天下第一的理想罢。” 江卓留在原地,默默注视江允进了院门。她忽地萌生一个念头,在这个一直被情爱困扰的年轻帝王心中,情爱与皇位哪个重要?江允为了提防她的野心,把她“留”在京城三年,是否为了稳稳掌权,好做裴雁晚的依仗? 这样的依仗……裴雁晚似乎不需要,也不稀罕。 江允做的一切,能打动裴雁晚之外的所有人。 她轻快地吹了声口哨,也走进了院中。 * 红月见到皇帝,显得有些瑟缩。她垂着眉目,将一把小刀递进江允手中,颤声道:“您自己在掌心划个口子罢……需得划得深一些。” 她已经向江允叮嘱了这样做的后果,譬如畏寒、易病,就连肩头的剑伤,也得花十天半个月才能愈合。包括江允的腿疾,以后再发作时,会痛苦过现在的数倍。 江允坐在床沿,他没有立刻用刀划开掌心,而是凝视着熟睡中的雁晚,眼神柔得快要滴出水。他扬起修长清瘦的手指,从雁晚的额角颤抖着游移至唇边,却始终未触碰到梦中人的脸庞。 他克制着心头的妄念,不敢逾距分毫。 终于,江允收回了手,在右手掌心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霎时滴落。他问道:“会疼吗?” 红月思索片刻,答:“裴庄主不会疼,她只会做个很长的美梦。一觉醒来,又是从前那个活蹦乱跳、意气风发的姑娘……但您会很疼,生不如死。” 从前那个,活蹦乱跳、意气风发的姑娘。 “好。”江允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的悦色浓得化不开。他明明听见了“生不如死”四个字,却毫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一切完成之后的雁晚会如何。 屋内渐渐寂静无声,江卓悠闲地为自己泡了一壶浓茶。忽地,她听见榻上的江允发出一声痛苦的□□。 □□声显然被隐忍所束缚,它险些就要冲破喉咙,在屋中肆无忌惮地回响。 红月递给他一方帕子,让他咬在口中,莫要不慎咬到了舌头。 江允咬住帕子,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他浑身犹如被烈火灼烧,又像经受着剜心剔骨之痛。痛觉自他的掌心源源不断蔓延自全身,滔天洪水一般难以阻挡。他脸色惨白,五官亦为疼痛而扭曲,身体好似濒死的虫子一般,紧紧蜷缩在了一起。 事实上,他毫不怀疑,自己要因为痛苦而死在今日。 然而他还不能死。 他喘出一口气,艰难地朝雁晚伸出一只手。 好想触碰她,哪怕只是一根发丝也好。 但这只手刚刚扬起,便无力地垂了下去。江允眼前模糊不清,竟就此失去了知觉。 红月吓了一跳,她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江卓,唤道:“将军,陛下他……昏过去了。” 江卓平静的脸上泛过一丝惊讶,她未起身,而是问道:“他俩何时能醒?” “陛下待会儿便能醒。至于裴庄主,她所服之药的药效得持续到晚上了。” -- 第112页 “那便好。”江卓倒了两杯茶,朝红月笑道:“辛苦你了。来,喝杯茶歇歇罢。” 现在,她还不能让裴雁晚知晓江允做的一切——还未到那个时候。 * 月亮升起时,雁晚轻轻跃上了将军府的房顶。 她借着月光,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皓白的右腕。红月的方法,真有那样神奇吗? 她还未来得及惊喜,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问:“你要回客栈了吗?” 雁晚应声回头,看见被月光衬谪仙般清俊的江允立在屋下。她忽视了江允发白的脸色和毫无血色的双唇,只当这是月光的作用。接着,她转了转自己的右腕,笑道:“将军帮了我大忙了。昨日怪我一时冲动,我对不住你。你无碍了罢?” “无碍。多亏你手下留情,伤得不深。”江允咬住下唇,隐去了眉目间的失落。裴雁晚刺了他一剑,他为此痛切心骨,裴雁晚怎能把话说得如此轻巧?难道他在裴雁晚心里,真的无关紧要? “那便好。”雁晚站在房梁上,身姿挺拔,夜风吹动她的鬓发。她将鬓发理到耳后,道:“你若出了事,我有十颗脑袋也不够赔。” “……不让你赔。”江允偏过了脸,不愿看雁晚的眼睛。他掐紧指尖,心怀侥幸地问道:“你今日怎么不让我滚了?” 雁晚这才想起来,前几日晚上,她的确在客栈门口对江允说了一句“滚”。她无奈地轻笑一声,如实答道:“本姑娘今日解了毒,心情好。” 语毕,她便欲飞身离开。江允看见她发动前轻功的姿态,急着嘱咐道:“那你多保重身子!” “你放心罢,不用管我。”雁晚转过身,没有任何要转头再看一眼江允的意思。她本有些歉意,但今夜看见江允,心中的歉意便随之消解了。 夜色浓重,雁晚身姿轻盈,在夜幕中如飞鸟一般迅捷,朝天边的月亮奔去。 作者有话说: 【女鹅:掏出记仇小本本,翻出司影的名字。】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如果是低魔设定,解毒的过程我还能编得具体点。但这篇是无魔设定,太难编了。其中的逻辑大家就不要纠结了,不影响剧情,不重要。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女鹅以后健健康康的喽!撒花!!! 第59章 、胜负 十日时间过得飞快, 雁晚这些日子过得畅快无比。她的身体渐渐爽利,早就该痊愈的右手也已经能拿起重物。昨日她用右手给了秦渊一掌,秦渊竟捂着心口哀叹许久。更甚是用右手握剑与程芙比了一场, 她虽败北, 但程芙仍为她的好状态错愕了一番。 若连程芙都为某事瞠目, 那么此事必定是世上一等一的要紧事。 而当雁晚以左手再与程芙比试时, 竟以半招的微弱优势赢了下来。 白霓裳站在一边观战,急得垂足顿胸。她敲敲程芙的脑门,怨道:“你这么久没输给过她, 为何今日输了!” “我一直赢她,是因为她身在病中,我占了便宜。”程芙摸摸额头,解释道:“她恢复得也太快了……约莫是真的遇到了好大夫。但话说回来,无论什么事发生在她身上, 都不是怪事。” 雁晚的天赋和底子摆在那里, 她又倔强地不肯放弃练剑,故而即便她的状态调适得如此快,程芙也能很快想通。 程芙甚至觉得, 她这个亦敌亦友的多年对手, 会更上一层楼。 * 议和宴定在午时, 在将军府举办。 府中的宾客与仆从来来往往,雁晚亦是受邀的宾客之一。因眼下还未到开席时分, 她便在宴会厅外寻了个既清净, 又能看见来往人群的地方,安安心心靠墙站着。 雁晚对军政了解甚少, 她不理解起初来势汹汹的北晋怎么忽要议和, 便只能往北晋突然发难、后备不足的方面去想。可江允尚且能为大殷带来援军和粮草, 北晋为何会后备不足呢? 她思索到此处时,忽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唤她:“裴雁晚?” 雁晚转过头,便看见了一个身负巨剑、强壮高大的女人。这个女人最醒目的特征不在身材和武器,而在她剃得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头顶。 此人便是击败过雁晚的剑客,无云天。 雁晚仰起头打量着无云天,笑问:“你如今替北晋卖命了?” “我是遗孤,不知自己是哪国人,替谁卖命都是一样的,讨些赏银和名声罢了。”无云天也倚到了墙边,与雁晚对视:“听闻你因病闭关数年,是哪种病?” “罕见病,潜伏了八九个月才突然发病,我只能闭关休养。” 雁晚随意糊弄的理由引起了无云天的在意,高大魁梧的女剑客拧起眉毛,回忆起雁晚闭关的时间点,询问道:“八九个月?那我昔日赢你,岂非胜之不武,占了这病的便宜?你如今该痊愈了罢?” 无云天虽曾做过拿钱杀人、不择手段的刺客,但当她摒弃小刀,拿起巨剑时,便只想做个坦荡取胜的人。为此,她相当在意雁晚的话。 “你待会儿试试便知。”雁晚扬起一个自信的笑,眼神却望向别处,她朝宴会厅外的一位陌生男子投去视线,低声问道:“那位穿黛色衣物的公子是谁?” 无云天顺着雁晚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瞅见了雁晚所说的公子。那人风姿出众,站在侍从中堪称鹤立鸡群。 -- 第113页 她不屑地瞅了瞅雁晚,轻蔑道:“付我佣金的北晋太子,明青琅。怎么,你看上他了?” 雁晚骇然,连忙摆了摆手,含笑解释:“他长得出众,引人注目。” “北晋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多了去了,只可惜他早就娶了太子妃,那些姑娘只能黯然神伤喽。”无云天微微俯身,靠近雁晚耳侧,笑道:“我听说,明青琅与此座将军府的主人有故事,此话当真?” “我哪能晓得。”雁晚她不愿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堪称陌生人的无云天谈论此事,便一口否定。 无云天见雁晚神色如常,便挑起眉毛,问:“听你的语气,你没看上他?” 雁晚点头,含笑回答:“谁见了英俊的男子不想多看几眼?我裴雁晚便是这样的人……” 她话音一落,便听见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满含笑意女声:“裴庄主,该入席了。你们二人在聊何事呢?” 两名剑客齐齐回头,竟看见江卓姐弟俩站在背后,身侧还跟了几个随从。江允未曾朝雁晚投来视线,而是望着远方。江卓却把雁晚和无云天打量了一遍,笑道:“裴庄主方才说什么?喜欢英俊的男子?” 她放低了声音,又道了一句:“不如在我府上选个合你心意的小倌,带回云州去罢。” 语毕,周遭霎时寂静,唯有一种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的声音传来。三名练过武功的女子耳力极佳,齐齐把视线投向了缄默着的江允。 江允亦在此时扭过了头,轻轻扫了一眼笑容意味深长的雁晚,又迅速收回了视线。他咳嗽两声,道:“长姐,走罢,该迟了。” “你急什么?明青琅还在宴会厅外面站着赏花呢。”江卓假意惊讶,并亲昵地拉起了雁晚的一只手:“你二十出头了,还没有夫婿。既然你我有缘,若你今日真的看上哪个小倌、护卫,只管告诉我,若他配得上你,我替你们牵线。” 无云天惊得合不拢嘴,她唯有背过脸去,把错愕的神情遮掩住。 这大殷赫赫有名的永宁将军,怎么如此执着于当红娘? “多谢将军美意。只不过,”雁晚僵硬地扯起了一个笑容,悄悄地去看江允的侧脸,“在下没有寻个夫婿的念头。” 她亦没有寻江允做夫婿的念头,之所以投去这一眼,是因为她收过江允的庚帖。 此话一出,江允竟漠然道了一句“寻常人哪里配得上裴庄主”,便迈开步子,抛下三人独自走了。 “那真是可惜。”江卓慨叹了一句,她如此言语,仅是为了逗逗江允,当然不会执意要雁晚挑个人带回去。更何况,她也认可江允的话,将军府的寻常小倌和侍卫,的确不配与雁晚相提并论。 她松开雁晚的手,望向江允的背影,嗤笑道:“陛下似乎心情不佳,我追上去瞧瞧。” 她瞧了眼满头雾水的无云天,便紧随江允而去了。 无云天狐疑地望着离去的姐弟俩,问道:“那是大殷的小皇帝?怎么看起来病怏怏的?说话还阴阳怪气的?” 雁晚也为此事诧异,江允今日面无血色,眼底甚至还有两抹乌青,总不能是她十几日前捅在江允肩头的那一剑,至今伤口未合吧?她摇摇头,猜测道:“约莫是操心劳神?” “咱俩还是尽快入席罢,”无云天反手摸摸自己的剑柄,又拍了拍雁晚的肩头,“让我瞧瞧,你真正的水平。” * 因国丧期已满三年,议和宴上可见舞乐。舞姬腰肢款摆,席上却没有几个人在用心欣赏。譬如,明青琅的眼神在厅中来回逡巡,除了不敢盯着主位上高坐的江允看,在场的其他人几乎被他端详了个遍。再譬如,江允仗着没人敢看他,便大胆地把目光锁在雁晚身上。 雁晚坐在宴席末端,她欣赏不来管弦舞乐,便低着头把玩小巧的酒杯。就连议和宴的正题——两国群情激昂的辩论,她也未听进去一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江卓唤起了她与无云天的名字。她知道,属于她的场合该来了。 两名剑客在宴会厅中央相互抱拳致意,引起了某位北晋使臣的私语:“今日论武,出战的居然是两名女子?” 江卓听到了他的话,便端起酒杯,笑道:“本将也是女子。” 这句话让宴会厅中北晋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挑起本次战争的是他们,被女人领兵打回去的又是他们,他们忽觉得颜面尽失,便不再说话了。 先出剑的人,是无云天。她在劈出第一剑的瞬间,雁晚便料到了此招的攻击轨迹,遂侧身闪躲。 无云天的巨剑不仅宽阔,重量也不容小觑。她不仅有力拔山河的力量,也有擅长借力打力的巧技。眼见第一招劈了个空,无云天便借一招的力量转了个身,横着劈来第二剑。 若让雁晚的轻剑与无云天的巨剑正面相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故而雁晚先以灵巧的身法躲避,准备伺机而动。 宴会厅虽然宽广,但对无云天来说,实在不足以让她施展真正的实力。她束手束脚地挥了几剑,生怕哪一招没控制好,给某个看客的脑袋上开了瓢。 雁晚看出她的难处,便向席间高坐的江允微微颔首,道:“陛下,不如让我们出去比。” 江允未询问缘由,只是垂下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宴会厅前是一片宽阔的场地,两侧栽着数棵松柏。厅里的所有人都涌了出来,对即将重新开始的比较翘首以盼。 -- 第114页 无云天到了这样较为空旷的地方,便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她于是又砍出一剑,与雁晚缠斗起来。 这样的缠斗落在行家眼中是步步为营、你来我往,可落在外行人眼里,便成了无趣的追逐与闪躲。人群之中,有位从不习武的北晋文臣低声问道:“她们为何不正面相较?” 明青琅笑了笑,低声了句“蠢货”,未作过多的解释。 此时两人已经自场地中心,辗转腾挪到了场地的边缘。无云天额角渐渐冒汗,略显力不从心。雁晚则淡定从容,灵动地躲闪过了对手的每一次进攻,握剑的左手始终负在身后,未曾莽撞地出剑。 忽然,雁晚终于发现了攻守兼备的无云天弱点所在。她不禁想起上次和无云天的比试时,她也是发现了这样的一个弱点,正欲攻破时,却被对手猛烈的剑气震昏了过去。 此种错误,她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雁晚抿唇轻笑,忽往后一跃,竟朝身后高大的松树躯干上瞪了一脚,借着反作用力猛地冲向无云天。 借力打力这一招,她也会使。 无云天被雁晚突如其来的攻势吓了一惊,她迅速地判断出雁晚这一剑要刺向何处,并立刻把巨剑横在了腰际,要格挡雁晚的进攻。 便是在这一刻,站在宴会厅门前的江允悄悄道了一句:“她赢了。” 果然,雁晚的眼中忽然染上悦色,她飞快地把左手中的剑置换到了右手中——她最熟悉、最引以为傲的右手——如此一来,她进攻的位置和角度便瞬间改变了。 这一次,她不去刺无云天的腰际,而是要刺眉心! 眨眼之间,无云天的眉心便出现了梅花般殷红的血点,她愣了一瞬,手中的巨剑直接脱手,轰的一声砸向了地面。 两人明明还在对峙,紧张的气氛仍萦绕在场上,看客中却爆发出一阵欢呼。再外行的人此刻也该看出来,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雁晚收了剑,难掩脸上的神采与光芒,向对手道:“承让。” 她溜着无云天跑了半个场子,却只用电光火石的一招便结束了这场鏖战。甚至,许多人根本没看清,她决胜的剑招是如何刺出去的。 无云天输得心服口服,她亦朝对手抱拳,道:“受教了。” 江允拢紧了外套,把半张脸埋进了毛茸茸的衣领中。即使盖住了下半张脸,他眉眼间的欣慰和喜悦却被雁晚一览无遗。 他的心上人闪闪发光,恣意又张扬。 好烦啊,江允啧了一声,在心中暗暗道,又不想当这个破皇帝了。 作者有话说: 【狗勾:我好烦,好想跑路去谈恋爱啊。】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没时间捉虫了,改论文去了,忙死我了这几天!!!! 下一本书再写打戏我就是狗,打戏太难学了。 第60章 、叙旧 北晋的面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驳, 明青琅再会装模作样,脸上也挂不住了。他见论武的结果已出,干脆在宴会厅门前向江允道了几句客套话, 便打算带着使臣和随从离开。 临别前, 他甚至下意识地瞥了江卓一眼。这个眼神落入其他人眼里, 便引人浮想联翩。可江卓却毫不在意, 她坦然地回以一笑,再别过了脸。 雁晚在此刻回到了厅前,她当无人会在意自己, 便打算默默钻进人群中,找个机会离开。明青琅当然会在意这个出尽风头的陌生剑客,他停下脚步,把雁晚浑身打量了个遍。雁晚彼时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她虽极力克制着表情, 但仍被明青琅读出了她内心的欢愉。 这场打量只持续了一呼一吸的时间, 江允却为此黑了脸。他再次把拳头捏作响,引起了周围数人的疑惑——哪里来的咯吱咯吱声? 眼见明青琅一行人已经走远,江允轻轻道了一句:“散了罢。” 雁晚一听, 马上便想离开此处。她答应江卓来议和宴, 本就是为了再与无云天再交手一次, 既然心愿已经达成,她便没有再留在此处的理由。 她正欲三步并两步跳下宴会厅前的台阶时, 江允叫住了她:“裴庄主, 朕有话与你讲。你随朕来。” 江允话一说完,便转过了身, 还不忘回头看雁晚一眼, 示意她跟上来。江卓居然也在一旁附和, 笑道:“快随陛下去罢。” 雁晚垮下嘴角,极不情愿地跟在了江允身后。她敢驳江允的面子,却不好让江卓尴尬。毕竟江卓替她解了毒,让她余生不必在我受苦。这样的恩情,远远大过她对江允的抗拒。 两人穿过几道拱门,来到了观鱼亭边。江允生怕他迟一秒开口,雁晚便要飞走,干脆在四下无人时直言:“恭喜你,了却一桩心事。” “你把我叫到此处,只为了说这个?”雁晚听江允一开口便是废话,不由蹙起了眉。 江允垂目望着她,眼神柔和:“青州已无战事,你白跑一趟了——你何时回云州?” “等个大好的晴天罢,雪天不便赶路。”雁晚抿抿嘴,抬头与江允对视:“……你怎么长得这样快?才三年不见,竟比我高出这么多。” 江允为雁晚的话笑起来,打趣道:“二十岁再拔一拔个子,不是什么怪事罢。” 他笑意温和,叮嘱时的语气亦是温温柔柔:“冬季积雪多,路滑难行,你回去的路上慢些——实在不行,不如等开春再走?” -- 第115页 雁晚不以为然,道:“我得赶在年关前回去,师母和阿姐在等我回去过年。阿姐好些年没有和我一起守岁了,我归心……” 她归心似箭。 ——你在云州,我归心似箭。 像这样的话,江允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却再也没有回去过。 两人同时沉默,最终是雁晚咳嗽了一声,打破死一般的寂静:“你若没有其他的事,我便先走了。有缘再见罢。” 她语气淡淡,仿若这只是一场世间最寻常的离别。但她立刻就见到,江允的眉目忽地被痛苦侵蚀——再这样下去,江允没准该落泪了。 雁晚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她后退半步,及时制止住了江允还未夺眶而出的眼泪:“哪有你这样当皇帝的?这才多大点事,你皱什么眉头?” 又不是我非要当皇帝的。 江允揉了揉眼睛,他心头的死灰刚刚被重新点燃——他所贪恋的东西之一,便是眼前人的潇洒和自信——若他刚才没有目睹雁晚的胜利,此时便已经忍痛送走雁晚了。 他上前半步,深深凝视着雁晚的双眸:“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我的真心,有几成?” “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雁晚嘴上虽如此说,却依旧回答了江允的问题:“六七成。我对情人能有六七成的真心,已经算是难得了。” 江允偏过脸,双手不住颤抖。他虽不曾指望雁晚能付出十分的真心,但仍要听雁晚亲口承认。 “你仍有疑问?”雁晚紧紧看着江允的脸,一字一顿:“我的确有过等你回云州回来的心思,也为你伤心过一段时间……我捅你一剑,令你为此伤心,是我有错在先,我再向你道歉。言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江允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把自己三年前受到的胁迫说出来。先帝以雁晚的性命威胁他,拿捏住了他的死穴,以此把他“锁”在宫中。待先帝驾崩后,千灵又从云州带回那样残忍的话……他就算有心,也不敢去找雁晚。 更不敢把真相说出来。 哪怕雁晚仅有一丝心烦、愧疚、自责的可能,江允也得杜绝。 他摇摇头,颤声道:“我疑虑已解,你走罢。若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 雁晚果然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离去。她在穿过拱门前,莫名地回头望了一眼,却只看见江允单薄的背影。她不禁疑惑,江允这么高的个子,怎会瘦得像张薄纸,即使是穿了厚厚的冬衣,也撑不起来? 她走出几步,透过院墙的窗柩再次回头。这一次回头,竟与同样转过身的江允四目相对。江允漆黑的双眸深邃似海,仿若要把雁晚溺在海中。 雁晚怔愣一瞬,旋即加快步伐,离开了此处。 * 江卓站在将军府的楼阁高处,静静赏完了观鱼亭边的离别。她当然听不见这对昔日的情人说了什么,却能清楚地看见雁晚的两次回头,和江允落寞孤单的影子。 可真有意思啊。 她敲了敲栏杆,笑容凉如霜雪。她平生酷爱品鉴人心,淡漠凉薄的、一往情深的,忠诚者背叛的、天真者堕落的,她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看过太多。 但像江允这样,掌权者对普通人求而不得,并为之黯然神伤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少女时便豢养过面首,自她做了威震一方的守将,府中形形色色的“入幕之宾”便更多。美人、名望、权势,凭她如今的地位,除了还未得到皇位,旁的要什么没有? 江卓望着远方的天,正出神时,一位清秀纤弱的青年出现在了她身后,这青年生得妩媚,俯首道:“将军,那名在夜市中说疯话的皮影戏艺人……今日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自尽?”江卓镇定地回眸,她未为此事过多地诧异,而是挑起了青年的一律鬓发,暧昧地笑道:“你发间有花香。” “臣还有一事,”青年乖巧地任江卓抚摸,眼神飘忽不定,“那位派人给您捎了口信,约您在老地方一见。” 明青琅的口信? 江卓微微蹙眉,小指的指甲一不小心在青年眼下划出了血痕。她毫不愧疚,向青年道:“你近日是否吃得多了些?似乎不如往日轻盈……” 那青年慌了神,竟无言以对。江卓见状,又以轻飘飘的嗓音补充了一句:“你要柔弱无骨、腰肢纤细才好看。否则,除了我,世上谁还会要你?” “是,臣知道了。”青年喉头轻颤,美丽的睫羽蒙上一层水雾。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主人”,又道:“将军今日回来,不如去臣房里歇息罢?” “我今日应了小舟的约,要去他那里过夜。”江卓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解释:“他入府不久,比你年轻多了。我就算多宠着他些,也是理所应当的罢?” 小舟,是江卓“新宠”的名字。 青年面色煞白,唯有紧紧咬住唇齿,目送江卓远去。 * 在青州这样入冬早、开春迟的地方养活一株巨大的老榕树,堪称奇迹。老榕树因此成了青州百姓心中神一样的存在,树下甚至摆有香案,供人上香。 明青琅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缓缓驱马而来的江卓。江卓不紧不慢,牵着心爱的马驹走到明青琅面前:“何事?” “阿卓,你好冷漠。”明青琅的眼中闪过悲凉,他故意把这份悲凉的尾韵拉得极长,好让江卓看个清楚:“你我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怎忍心?” -- 第116页 “少来这一套。”江卓毫不动容,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旧相识:“在城中演皮影戏的艺人,该是你的手笔?” “除我之外,还能有谁?”明青琅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笑容可掬:“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一点一点地啃咬,总能撕开一个大口子。你我的往事或为流言,或为佳话,再经过捏造,便能细水长流地削减你的威信……”、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即又重新响起:“阿卓,你今日怎敢一个人来?不怕我安排人暗中伏击你?” 江卓嫌恶地瞅了明青琅一眼,扭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树林,笑道:“让你在我的地盘伏击我?多可笑啊。林中藏了数十名弓箭手。你若有异动,即刻便会被扎成筛子。” 明青琅有些诧异,他捂住心口,愁眉道:“好狠的心呐,阿卓。你总是这样,不肯给我任何信任。” 江卓冷笑一声,甚是不屑地盯着明青琅:“当年我刚拿到军衔,营下便多了一个年轻的士兵。我与那士兵对月酌酒,畅谈风月时,哪里想到他将来会是北晋的太子?你也配得到我的信任?” “我总该来看看,那个不愿嫁给我,半路逃婚的女人,是各种面貌。你知晓我的身份时,可曾后悔,在和亲路上逃婚?”明青琅忽地激动起来,他捏住江卓肩头,语无伦次地逼问:“你若不逃婚,便该嫁给我。我与你做一辈子夫妻,你就是我的妻子……你、你可曾后悔!” 江卓依旧冷着脸,眼中露出不屑,用力掰开了明青琅的指节:“即便我当初没有逃婚,北晋太子妃的位置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异国女子?我逃了婚,争来将军之位,权势滔天,不用看人脸色。乐还来不及,哪里会纠结往事?” 她见明青琅瞪大了眼睛,便又道:“你之所以气急败坏,是因你不能接受,我居然不像旁人那样顺从你、奉承你你,而不是在惋惜你我浅薄的缘分。我身边美人无数,个个都会曲意逢迎、甜言蜜语,我为何还要沉溺在过去?我的脑子有病吗?” 明青琅剧烈地喘了几口气,他被江卓说中了心思,面色倏而阴沉了下去:“阿卓,念在我们的旧情上,我借兵给你,你去夺你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是更大的权势。 “旧情?借兵?”江卓挑起长眉,笑道:“我念在旧情,替你摆平了劣兵案的‘蛇尾’。你谢我还来不及,便想着让我做你在大殷的傀儡了?” 江卓在劣兵案中对明青琅的浅弱维护,耗费掉了明青琅赠给她的最后一片榕树叶。在传闻中,北晋太子在青州老榕树下赠与了永宁公主三片榕树叶,世人以为那是太子许给公主的诺,实则恰恰相反——那是江卓许给明青琅的诺。 随着第三片榕树叶被火烧毁,两人间的最后一丝情分也荡然无存。这最后一丝情分,不是故人之情,而是江卓的“君子一诺”。 “你该庆幸,如愿坐上了太子之位,成为你朝的国本,不用亲自挂帅上阵。”江卓抬头望了眼光秃秃的榕树枝干,又道:“否则,你早该在战场上被我一箭穿心了。” 作者有话说: 【江·pua大师·卓to自己的男||宠:你长胖了,快去减肥,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公主殿下自己养小帅哥玩儿,明青琅那样的脏黄瓜不要也罢~~~ 第61章 、伎俩 北晋的使臣们虽还未离开青州官驿, 但城中的百姓已经庆贺了起来。议和结束,便意味着烽烟也随之结束。这天晚上,青州城便摆起了灯会。缤纷的灯笼映着雪色, 气氛热闹, 仿佛提前过起了年底的节庆。 雁晚不顾秦渊的劝阻, 拍了十文银子在桌上, 向老板确认道:“五文钱,一支箭,射中的东西归我?” 老板点点头, 笑嘻嘻地揽过了铜板:“只要姑娘射得中,东西便归姑娘了!” “就你那射箭的水平,”秦渊拉拉雁晚的袖口,担忧不已,“还是别凑热闹了。” 雁晚十分不悦, 朝秦渊胸口推了一把, 愤愤道:“少管姑奶奶的事,既然要跟着我和程芙逛灯市,就闭好你的嘴。” 程芙冷眼旁观, 她目睹了秦渊的神色是如何从担忧到失落, 又很快恢复了寻常的。这出戏在她眼里无甚值得品味, 于是,她便指了指草靶上挂着的折扇, 对雁晚道:“射扇子。” 雁晚的确不擅长射箭, 她今夜纯属心血来潮,才会拉着程芙在此驻足。箭已在弦上, 她抬高了手臂, 轻轻松开弓弦——嗖的一声, 利箭不仅未射中折扇,甚至连草靶都未插进去,而是直直落在了地上。 周围的气氛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了几声倒彩与叹气。老板连连摇头叹惋,欲放一支新的箭在雁晚手中:“姑娘可要再试试?五文钱。” “再来。”雁晚出手阔绰,又摸出了五文钱。 秦渊学乖了,不再相劝,反正也没花他的银钱。程芙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见雁晚再次射空,不禁也劝道:“要不算了罢,你又脱靶了。” “我不服,”雁晚怒音隐隐,决定再试一次,“再试最后一次,就算射不准东西,也不能脱靶。” 她刚把箭搭上弓弦,便觉得有人站在了自己身后,与她处在一个相当暧昧的距离。来人托起她持弓的右臂,无意间把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在她发际,柔声道:“手稍稍抬高些。” -- 第117页 雁晚未作多想,直接拉动了弓弦,利箭划破寒气,精准地射中了折扇上方的标记。围观的路人们纷纷惊呼,雁晚一转头,便看见了江允笑盈盈的脸。 不知为何,她竟笑了一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出来看看热闹,没想到这么巧。”江允抬起手,替雁晚接过了老板双手递来的折扇。他思索了一下措辞,把“还想要什么东西”吞了回去,而是问道:“想学吗?我把你教会——起码往后不会再脱靶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直接送裴雁晚东西,不如教她如何射箭。 江允死死拿捏住了雁晚的心思,莞尔一笑:“但你得自己出那五文钱。” 程芙略偏了偏脑袋,终于看清了这人是谁。她摸摸自己的下巴,疑惑不解,没道理啊,江信之如今长成这副模样,更应该把裴雁晚迷得神魂颠倒才对。 为何裴雁晚像个没事人一样? 她再偏过脑袋,去观察秦渊的神色。秦渊不知何时退回了人群中,面色相当不悦。 这戏好看,程芙爱看。 雁晚咂咂嘴,她不服输的好胜心开始作祟,让她暂时放下了过去:“那我自己出钱,你有本事便教会我。” “好。”江允站在雁晚身后,他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未触碰到雁晚的后背,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几乎是把雁晚拥进了怀中。 他见雁晚全神贯注地把箭上弦,便趁机扭过头,飞快地对人群中的暗卫做了个口型:“赶他走。” 这个“他”指的是谁,司影不用问也知道。暗卫轻叹一口气,唯有向秦渊走过去,在程芙的注视下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吧,秦公子。” 秦渊冷哼一声,恶狠狠瞪了眼江允,道:“我若不肯呢?” “由不得您,”司影挪了一步,挡住了秦渊的视线,“若有必要,在下不介意与您动手。” 秦渊见他不容置疑的神情,自己也不愿在灯市街头与人动手,只能选择妥协,迈着大步离开了。 太好笑了,程芙望着秦渊远去的背影,暗暗道。 随着又一声破空的利响,雁晚又射中了了一箭。这一次,她射中的是块玉坠。江允望着雁晚眉目间的喜色,自己亦心情大好,道:“要不要自己试试?” 雁晚瞥了眼眉眼含笑的故人,从箭筒中再抽出了一只箭:“嗯,我试试。” 话音未落,小摊的老板便急了眼。若再让两位客人闹下去,他今夜还赚不赚钱了? 雁晚的心思全在弓箭上,不曾看见老板脸上的急色,江允却眼尖地发现了老板的窘境,他默默褪下手上的白玉扳指,放在桌角,示意老板安静一些。 老板识人眼色,更识得这白玉扳指不菲的价格。他满心欢喜,不再纠结于要两位客人会令他损失多少。他捧着白玉扳指,咧着嘴退至一旁。 程芙见状,料想今夜已无她什么事,便悄然离去了。 雁晚离了江允手把手的指点,第一箭射偏了,好在没有脱靶,已经算是进步。她气鼓鼓地跺了跺脚,准备朝口袋里再摸五文钱出来。忽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立刻用眼神去寻程芙的影子——当然没有寻到。程芙若要半路逃走,却不与她打商量,也算是件常事。 江允猜出她的难处,便眨眨眼睛,道:“我借你银子——不是白借,你得还我的。” 若他白借,雁晚十成十不会答应。 “不必了。”雁晚摇摇头,笑道:“我玩尽兴了。” 她要把摊位让给旁的客人,便拿着赢来的两件彩头朝人群外走去。江允当然跟在她身后,视线不曾移开一瞬。 雁晚扬起手中的折扇与玉坠,淡淡笑道:“谢谢你教我射箭。你选一样罢,当作我给你的酬劳。” 江允因她的话变了脸色,笑意流水般收敛了个干干净净:“我不是为了这个。” “这个玉坠子衬你,我……”雁晚抬眼望着眼前人俊美的容颜,这容颜似能蛊惑人心,竟让她险些忘记如今的境况,差点就要把“我替你戴上”说出口。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她陷入了窘迫,亦未料到江允会接过她的话茬,竟然真的微微倾了倾身子,笑着试探道:“你替我戴上?” 江允又开始做他最擅长的事了! ——得寸进尺! “滚一边去。”雁晚从齿缝里轻轻挤出四个字,索性把玉坠戴在了自己的颈间,青坠红绳与疤痕和谐地融在了一起。 江允全然不恼,欲跟着雁晚继续朝前走,还不忘回头再对司影作了个口型——“你先回去”。 司影点点头,翩然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好奇怪,雁晚。”自重逢后,这是江允第一次当面叫出雁晚的名字。这两个字,与这两个字的主人,对他而言颇为珍贵,他视若珍宝。 “哪里奇怪?” 江允上前两步,堵在了雁晚的路上:“你先前对我的态度,明明冷至冰点——你不厌我吗?” “厌你?”雁晚错愕地张了张嘴,问道:“我为何要厌你?我厌恶秦渊,是因他事事都想管着我,你又不似他一样。” 江允不是事事管着她,而是事事惯着她,几乎百依百顺。 她轻啧一声,继续往下说:“我先前没想明白,如今已经想通了。我只当你是个余情浅薄的旧相识。大街上遇到你,若你给我打招呼,我便坦然回应。若你对我视而不见,我当然也不会理你。” -- 第118页 江允听雁晚这么说,心头不禁蔓延上几分寒意。他宁可雁晚憎恶他,也不愿雁晚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他眼神闪烁,声音低了几分:“青州寒冷,我腿疾未愈,每日都疼。肩头也疼。” 江允在搏同情? 雁晚眯起双眸,端详着眼前委屈又可怜的男人,道:“江信之,你此刻接近我是何意?你该知道,我只需等一个好晴天,便会踏上回云州的路——在将军府的那一面,就该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 她言尽于此,未说出口的意思却被江允准确感知到了。她的意思是,若不是今夜的巧合,江允便没有机会亲昵地教她射箭,也不能“得寸进尺”和“博取同情”。 那么,江允今夜的这一切又是出于各种目的?若非是与她射箭一样,皆为“心血来潮”? “雁晚,”江允又唤了一声心上人的名字,“快过年了,我想借此次出京的机会重游故地。我要去云州过年,过正月初三。” 胡说八道! 雁晚蓦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将军府分别那日,江允之所以情绪平稳,是因他早有预谋! “我做了三年皇帝,年年新春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过。”江允垂下眼,语调哀愁:“宫里只有文姑姑……和长姐,只有她们与我亲近,与我有话可谈。” 孺子不可教,江信之亦不可教! 雁晚气得朝路边的墙壁来了一掌,怒骂道:“那你便守一辈子活寡,当一辈子鳏夫罢!” 这一掌拍完,两人默契地抬了头,要看看墙内是何处。 竟是青州官府。 此时时间已晚,官府前已经没有其他的行人。官府前的灯笼已经熄灭,就算有孤零零的雪花飘落下来,也难以用肉眼察觉。 江允刚要说话,便被雁晚一个眼刀打断了。雁晚拍拍官府的墙壁,挑起了一侧长眉:“你们朝廷如此压榨手下的差役?三更半夜还让人在官府里干活?” 她知晓官府深处有数间牢房,半夜有狱卒守夜也不算怪事——可墙内奇怪的声音,为何会响起在大门口? “啊?”江允一头雾水,不知雁晚为何这样问。他学着雁晚的样子,也拍了拍墙壁,什么名堂都没拍出来:“你莫非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北晋使臣还未离去,他们的太子那般小家子气,要私下搞些小九九也不是没可能。”雁晚撸起袖子,轻轻一跃便跳上了院墙:“陛下,草民进去替您看看,马上便出来。您稍等啊。” 她身姿轻盈,又是一跃,轻而易举翻进了院墙之中。 江允茫然地看着雁晚翻进去的位置,忽地后悔让司影提前回去。他因替雁晚承受了蛊毒,变得比从前更畏寒,身上的衣物也穿得比从前多。 眼见雁晚进去便没了动静,江允只有咬咬牙,把厚重的大氅脱了下来,费了些力气,也攀上了院墙。 还好还好,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底子没有丢。 待他跳进官府内,瞬间便知晓了雁晚为何不再有动静。 如水的月色之下,十数个戴着面具的蒙面人持武器而立,虎视眈眈地盯着雁晚。雁晚的剑亦出了鞘,泛出寒芒阵阵。 而偌大的官府之中,藏匿在暗处未露面的黑衣人,不知还有多少。 官府里没有价值连城的东西,却放着一份城际布防图与附近数座城池的水源分部图——区区两张图纸,何以调动如此多的人手? 青州城,还真是热闹非凡啊。 江允上前一步,欲把雁晚拉到自己身后。雁晚却反擒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你出门为何不带护卫?” “……我让司影先回去了。” 雁晚几乎就快气笑了,她叹出一口长气,默默在心中又记下了司影一笔:“若我让你再翻墙出去,由我为你断后,你一定不肯,是不是?” “那当然。”江允望着雁晚的侧脸,坚定道:“我不能抛下你。” “若我与你齐齐翻出去,去街上呼叫救兵,这些贼人要做的事兴许便会趁机得逞。我认得他们其中有些人的眼睛,与明青琅身侧的随从一模一样。”雁晚掐了一把江允的手,把她的怨气发泄了出来:“我好倒霉,每次和你在一起,准没好事。” “那你要如何?” “留几个活口,剩下的,统统杀掉。”雁晚左手握着剑,右手则紧紧握着江允,她偏过脸,双眸如繁星般明澈,笑道:“你学过的那些功夫,没有还给老师罢?” 她见江允摇头否认,便轻声叮嘱:“既然如此,姐姐帮你抢把剑过来,你尽你的力,帮我杀几个贼人。江信之,想活命的话,就跟紧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你的! 复合还早,先写点女鹅打怪升级完成进化(?)的剧情,再掺点儿吊桥效应进去,为复合做点铺垫叭! 明天要答辩,所以明天不一定更新~ 第62章 、恶鬼 从青州官府的大门进去, 先能看见一方空旷的院落,正前方便是公堂,两侧则是连廊。顺着连廊再往前走, 又会出现一方四合院落——雁晚上次便是被关在这方四合院中的某间厢房里。 这些, 便是雁晚对官府格局的全部了解。至于再往里走是各种光景, 她不得而知。 面对被十数人包围的危局, 雁晚丝毫不紧张,反而兴奋地摩拳擦掌,要检验自己养病的成果。她唯一的忧虑, 便是护不好身侧的江允——若江允有个好歹,大殷岂非又要变天? -- 第119页 雁晚转转左腕,眼中明明含满了奕奕的神采,眉尾却是下垂的。她看了眼小皇帝,轻轻问:“我若杀了他们, 是否会影响两国邦交?” 江允笑出了声, 他的双眸映出雁晚微蹙的眉,沉声道:“殷晋两国,原本就无邦交可言。他们夜袭官府, 意欲不轨, 我还得找他们算账呢……天塌下来, 我替你撑着。” 他见跃跃欲试的女剑客眼中的烈火更加炽热,便又给雁晚喂了一剂定心丸:“我会护好自己的。” 二人对话时, 为首的蒙面人亦在和同伙私语。他们不知达成了各种共识, 竟盯着江允悄声指点了两句。 话音一落,为首者便提刀冲了过来。他如猎豹般敏捷, 出手却没有杀心, 雁晚为此疑惑, 自己既已经撞破他们的行动,为何不杀了她和江允灭口? 然而雁晚杀心已起,根本不愿多想,索性跨出一步,一脚踢在为首者的脸上,并顺势缴了他的刀,把这刀插进了他的胸口。 雁晚把染血的刀塞进江允手中,嘱咐道:“谁靠近你,你便抡谁。” 余下的蒙面人见首领身死,个个义愤填膺,竟一股脑冲了上来。雁晚一把夺过其中一人的剑,反手割了这人的喉管。 上回逢这般月色,她也是两只手各握剑一把。但眼下的情形,已与她和江允上次遭难时大不相同。 上次的危难,是早有预谋的刺杀,雁晚尚且只会使右手剑。而这次,则是她和江允误打误撞,闯进了这起莫名的纷乱。 况且,此时的雁晚无论用哪只手拿剑,都令人畏惧。 雁晚看准了蒙面人出手的时机,先解决那些出手快的,或是割喉,或是刺入心脏,有不少血渍溅在了她的身上,但她毫不在意,只管享受战斗。 忽地,有一蒙面人欲从雁晚的目光死角处偷袭江允,却被江允漠然地在头顶砍了一刀,天灵盖顿时开了花。 雁晚终于察觉了身后的异样,回头看时,只见江允脸上的漠然瞬间变成了惊恐,他甚至发着抖道:“我杀人了!” “……”雁晚没有在意江允奇怪的变化,而是急着去刺另一人的眼睛,剑尖把这人的眼珠子给带了出来。 很快,地上便躺了十几具尸体,江允轻轻瞥了他们一眼,重新牵起雁晚的袖口,道:“咱们去里面看看。” 雁晚为自己的表现心满意足,她点点头,暗道这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原来两把剑一起使,是如此地凶猛! 两人一同穿过连廊,欲往公堂后面的院落中一探究竟。谁料,他们刚在四合院中探头,雁晚便用力推了一把江允,急道:“躲开!” 同时,雁晚朝江允原本站着的位置砍了一剑,又一个蒙面人应声倒地。 随着这一声闷响,四周的房梁上竟冒出了更多的黑衣人。雁晚略一数,这些人与死在前院的十一人加起来,刚好二十个。 到底是什么事,弄出如此大的阵仗? “我不能跟他们打车轮战。我有一计,你随我来。”雁晚轻皱眉头,暂且归置一把剑入鞘,随后拽住了江允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跑了几步。 雁晚只使出了寻常的力气,却在无意间拉扯到了江允的肩伤。江允疼得龇牙咧嘴,仍要装作无事发生:“什么计策?” “我的计策就是……”雁晚惊喜地发现,关押过她的那间厢房居然没有锁上屋门。这正合了她的心意,她突然夺过江允的刀,用力推了江允的肩背一把,把人推进了厢房中,喊道:“计策就是,你给老娘滚进去呆着!” “裴雁晚!你疯了!”江允霎时慌了神,他被雁晚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铁锁响动的声音,江允忽地明白,雁晚是要把他关起来! 江允急忙扑到门口,胡乱扯了几下门闸,却无济于事。雁晚已经在门外用剑鞘插好了门,他只有冲门外吼道:“放我出去!裴雁晚!” 他不能,留雁晚一个人在外面! 雁晚见计谋得逞,便得意地解释给门内人听:“你在外面,我会分神。” 她一说完,就有蒙面人冲下了房顶。雁晚朝前上了几步,将剑一横,挡住了其中一人的攻击。但她也因这一招防御而暂时失去了攻击的机会,竟被人推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厢房的门上。 “你有没有事!”江允听见声响,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明明不似从前弱小,明明可以替雁晚分担一些压力,可他却被雁晚锁了起来,只能白白听着门外传来打斗声! 雁晚见另一人挥刀要砍过来,立刻往下一蹲,这一刀只在门板上砍出了一道痕迹。借着下蹲的力量,雁晚突然从地上暴起,并把腰间的另一把剑抽了出来,手中的两把剑瞬间没入两名黑衣人的小腹。 方才她一蹲一起,本就因打斗而松动的发带就此散落,如瀑的长发瞬间倾泄下来,迎着寒风飞舞。 雁晚无暇顾及此事,她咬咬牙,又了结了一人的性命,并朝门里答了一句:“我无事。你安心等着,姐姐很快便放你出来。” 江允见正门不能打开,便去查看屋里的唯一一扇窗户。但这窗户也被紧紧上了锁,江允面色蓦得一寒——他得尽快把门砸烂,从这里出去! 他在昏暗的夜色里扫视一了圈四周,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只有一把木头椅子。 于是,江允只有抄起椅子,向房门狠狠砸去。他用了很大力气,门不仅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他肩头的剑上甚至为此再次发痛。 -- 第120页 这阵疼痛牵动了江允的浑身,令他本能地跪在了地上,捂住肩头的伤口处,冒出几滴冷汗。 如若没有“萤茧”,他的伤早该愈合了。 但江允没有时间去管身体上的痛苦,他心急火燎,只想寻一个出口。 正在此时,乌云散开,雪也不再下。官府的四合院中倾泄进一抹惨白的月光,既照亮了再也不能开口的尸首,也照亮了雁晚的背影。 女剑客逆着月光而站,她的脸藏在发丝的阴影处,可她浑身的血迹却那么醒目。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把十九个人送上了黄泉路。 四合院的角落里,只剩下一个蒙面人还活着。他跌坐在地,惶恐地看着杀死自己同伙的女人缓缓靠近自己。 她出剑的速度是何等可怖,割喉的角度又是何等刁钻,剑身捅穿人的心脏时,又是何等果决。 那女人的长发迎风飘扬,手持双剑,鲜血顺着她的剑汩汩淌下。而她胸前佩戴的玉坠形状,正是一只张开大口的凶兽穷奇。这只凶兽身上亦染了血,原本通透的玉坠为此变成了一块血玉。 随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蒙面人看清了她的脸。高鼻薄唇,凤眸微挑,脖颈间更是斜亘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女人不知为何,竟露齿微笑,阴气森森,声音寒意浸人:“狗贼,你可还有同伙?” 厢房之内,江允终于离破门只有一步。就在他连砸带踢地在门上弄出一个洞,迎月光入屋时,官府里突然响起异常凄厉的几声嘶吼: “鬼啊!有鬼!!!” “鬼!!!” 嘶吼声太过凄惨,刺痛了江允的耳膜,也令他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把手从洞中伸向门外,好打开门锁。 门破的一瞬间,月光毫不吝惜地照在了江允身上,把他衬得清俊出尘,与一派肃杀之气格格不入。 而那如同从地狱归来一般的女剑客,正缓缓转过身,杀意未歇的双眼刚好对上江允慌乱的眸子。 寒凉的月色之下,一人浑身染血,而纤尘不染的另一人则奔向前者,把她用力揽进怀中。 她是恶鬼,也是照在江允心头的月亮。 雁晚吃了一惊,想要挣脱江允的怀抱,冷声道:“陛下,您逾矩了!” 江允却不管不顾,把雁晚抱得更紧,他把脸埋在雁晚颈间,几乎快要啜泣出声:“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一个人涉险?!” 雁晚为江允的失态而眉目轻动,但她脑海中的理智显然多于江允。于是,她果断地推开了江允,指着身后形状疯癫的蒙面人,语气从容不迫:“陛下,我闯祸了——唯一的一个活口,被我吓疯了。” 这便是了,月亮是抓不住的,地上的行人只有去追。 江允的心绪难以平息,他忍着失落,望着仍在哭喊的黑衣人,强装镇定道:“你去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我去街头看看,兴许能碰见夜巡的守城队伍。” 他说完此语,又问雁晚:“你浑身是血……” “这些不是我的血。”雁晚抚平领口,神色如常道:“我身上只有几道小口子,不碍事。您快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巡城兵罢,我去找绳子,再看看官府中有无其他活人。” 她挽起了袖口,便于寻找东西。江允见她神情冰凉,便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唯有去官府门口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极好,刚巧碰上一路巡城兵。领头的士兵见半夜三更的,居然有人从官府大门中走了出来,不禁疑窦丛生,主动上前询问:“什么人?为何三更半夜在此鬼鬼祟祟?” 江允让出身位,令巡城兵看清了门内的惨状。那巡城兵大为惊骇,理所应当地认为江允就是屠戮者,便一声令下,道:“把他给我擒住!” “谁敢?”江允不慌不忙,他漠然地睥睨着这队士兵,语调冷冷,一如寒凉的冬夜。他这般神情语调,和身上不凡的气度,真的把士兵们唬住了。 仍旧是领头兵先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江允拆下腰间刻着“信之”二字的玉佩,把它扔到领头兵手中,寒声下令:“去传永宁将军与知州董亮,朕在这儿等着。” 作者有话说: 【江允:啊我杀人了,我好害怕,嘤嘤QAQ 雁晚: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我带着更新走来了,明天见! 二刀流,好爽!!!!!! 第63章 、两面 雁晚在四合小院中找了一圈, 也未找到能捆人的绳子。官府自然不缺这东西,只是她困顿于对格局的陌生,寻不到要寻的物件。 她唯有忍痛割爱, 用自己束发的发带暂且充当了捆人的麻绳, 捆住了独活蒙面人的双腿, 又把人拖到了前院的公堂上。 雁晚做完这一切, 江允也恰好重新进了大门,身上已经多了一件被他仍在院墙外的外套。 二人对望一眼,雁晚解释道:“没找着绳子, 只有牺牲一下我的发带了。” 她踢了踢满口胡言的蒙面人,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问道:“你看,是否在明青琅身边见过?” 江允茫然地摇摇头:“我没见过。” “那你在议和宴上看何人去了?”雁晚愤愤地白了江允一眼,果断地折了蒙面人的双手, 弄出一声清脆的“咔”声:“现在他双臂脱臼, 双腿被捆,应当威胁不到你了。你就在这儿候着罢,我再去后头看看——有事便大喊我的名字。” -- 第121页 她拍了拍手, 见江允神情复杂, 便又问道:“你有话说?” “没有, ”江允僵硬地笑了笑,面色稍霁, “你小心些, 我在这儿等你。” 他见雁晚的背影已经远去,胸中猛地涌出一股恶心。在恶心感的驱使下, 江允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 终于在跌倒前坐进了公堂上的太师椅。 他强忍着难受, 望向堂前横七竖八的冰凉尸首。 江允曾见过比这残酷数倍的杀伐。 光熙二年的正月初三,被软禁一年有余的端王往太极殿递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重病垂危,命不久矣,只想在死前再见弟弟一面。若能如愿,死而无憾。 那天正是江允的生辰,他与兄长已两年未见,十分乐意满足兄长的遗愿。但当他踏入封府已久的端王府大门时,数十只冷箭居然齐齐对准了他。 端王贼心不死! 江允侥幸活了下来,他为此失望愤慨,并在端王做殊死一搏,提刀扑向他时,本能地把利刃反刺进了端王的胸膛。 三个月后,与端王形貌肖似的已致仕官员死于水患的洪流中。 随着脚步声响起,江允从记忆深处醒了过来。他迅速地藏起阴沉的面色,换了副寻常的表情。紧接着。他便看见雁晚带了一个人回来。他看清了这人的脸,错愕道:“董亮?” 被唤到名字的青州知州痛哭流涕,五官拧曲在了一起,当即跪扑在江允跟前:“陛下!” 江允没有立时做出回应,而是走到雁晚跟前,柔声提议:“天色晚了,你要不先回客栈罢。” “我刚帮大殷抓完贼,你就想赶我走?”雁晚拧起眉毛,忍下了揪住江允领口怒骂一通的冲动。她知晓江允并非此意,但她却相当在乎,江允不能给她听的是何事。 江允无奈地叹了一声,道:“那你去偏厅等我……困了就睡会儿。” 仍旧跪在地上的董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男一女,这个十几日前提剑弑君的“凶徒”,她和陛下说话为何没大没小?眼前这个温声细语、笑意浅浅的男人,是陛下? 莫不是我上了年纪,认错了人! 董亮揉揉眼睛,确认了眼前倾长高大的男人正是大殷的皇帝。 他以更加惊异的眼神,目送雁晚极不情愿地走向了偏厅——若官府中血腥屠戮是此女所为,那么即便再多来几个陛下,也不够她捅啊! 江允因董亮的视线一直盯着雁晚,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火气。他重新坐回太师椅,轻轻咳嗽一声,道:“给朕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董亮的神思终于回到了正题,他吸吸鼻子,如泣如诉地解释了他今日的遭遇。 今日夜色刚至,董亮正欲在家中小饮一壶酒时,忽然冲进一个蒙面人,打晕了他的妻小,又把他擒至官府,逼他道出大殷北境三州的水源分布图藏在何处。董亮宁死不从,便被蒙面人绑起来、捂住嘴扔进了官府大狱中。 他在被雁晚从狱里捞出来后,看见满院的尸体,才知晓绑架自己的蒙面人竟有如此多的同伙。 江允清瘦纤长的指节敲了敲太师椅的扶手,语气泠泠:“他们为何不杀你?董亮,欺君是死罪。” “臣不敢欺君!”董亮惊慌交加,重重在地上叩了个头:“臣也不知他们为何不杀臣!” 雁晚在偏厅中来回踱步,始终注意着正厅中的声响。她听至此处,忽地生出几分好奇,便悄悄站在了偏厅门口,屏气凝神地望向江允与董亮。 穿堂风掠过正厅,吹得雁晚打了一个冷颤。她在看见江允的瞬间,便明白了江允为何要“赶”她走。 那个高高在上、神情冷漠,眉眼中怒意隐隐的人,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江允。 雁晚恍了片刻神,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从前温温柔柔的江允来——一个做了三年皇帝的人,怎会丝毫不变呢? 她闭关三年,消息阻塞,对外界一无所知,对大殷新帝的风评更是无从知晓。江允的这个皇帝,做得究竟是贤良温和,还是暴戾易怒? “这岂是北境三州的水源分布图!”突然,一声怒喝传进了雁晚的耳朵里,惊到了原本静心沉思的她。 只见江允抄起桌案上的惊堂木,重重朝董亮掷去,分毫不差地击中了董亮的脑门,董亮的额头顿时鲜血如注。 江允气得发抖,他大步上前,揪住了董亮的衣领,逼迫董亮看这副所谓的水源分布图:“附近城池州府的水源分布,朕烂熟于心!董亮,你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董亮不顾额头的伤口,慌忙从地上捡起被江允揉作一团的纸张,他草草看了一眼,便又叩头道:“陛下,臣不知啊!” 水源分布图虽藏在官府中,但董亮哪里记得到底是怎么画的! 江允终于想起雁晚还在偏厅,他惊慌地朝偏厅门口看了一眼,见门口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对董亮怒道:“你是不知水源分布的实况,还是不知此图纸已被人掉包?” 话音一落,官府大门外便传来了马的嘶鸣声。董亮不敢抬头,江允却能看见来人是谁。 江卓眉头紧锁,边端详着一地的尸首,边往里走。她今夜宿在新欢房中,忽被人打搅了好事,心中难免有怨气。可一见官府里的情境,她再有怨气,也该被惊讶给替代了。 她快步走至公堂上,俯首道:“臣来迟了。” -- 第122页 江允看了她一眼,命董亮把方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又把被掉包的水源分布图递给了她,讥讽道:“你那北晋的旧知己,可真是位‘正人君子’啊。” 江卓咬咬下唇,暗自诅咒明青琅早日去死,且开口便为自己撇清:“此事与臣无关。既然北晋假意议和,又偷走了大殷北境三州的水源图,岂非又要打仗?” “大殷不怕与他们打,”江允深吸一口气,面上的嗔怒褪去了几分,“只是,快过年了,不能再打了。” 烽烟一旦再起,首当其冲要受苦的,便是无辜的百姓。 江允审视着江卓的脸,道:“城中的布防由你负责,你……”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公堂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蒙面人,又道:“这人已经疯了。你派人把官府里收拾收拾料理一下,再派人盯着北晋使团的动向。” 此事没有证据,就算是江允提着唯一存活的蒙面人找上明青琅,明青琅也能一口咬定与北晋无关。但如果水源分布图落在北晋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三更了。臣去料理这些尸首,您早些回将军府罢。”江卓点点头,双眼却望向了侧厅,轻笑道:“……您那心尖尖上的旧知己,已经等您多时了。” 江允猛地望去,正对上雁晚沉静的双眼。因这一眼对视,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暴怒被雁晚看了个干干净净。这令他心头一凉,大步朝雁晚走去。 雁晚静静立着,她不想听江允的辩解,便率先问道:“有重要的东西丢了?” “是,”江允点头承认,眼神柔和如水,与方才的模样大相径庭,“水源分布图,相当重要。” 如今的江允,变脸比雁晚出剑还快。 雁晚觉得江允的双眸尽是欺骗性,但仍要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觉得那物此刻会在哪里?明青琅身上?” “十有八九罢。我会处理好的,你别担心。” “我是凡俗人,你们朝堂上的风云诡谲,我算不透。”雁晚走出偏厅,正见江卓派遣的几个士兵正搬运着满院的尸首,她拢了拢长发,继续道:“所以,我没有你们那些复杂的手腕。但我知道,这场仗,不打最好。所以我要问问你,若已被偷走的水源图再次失窃,北晋是否会搁置下一场战争?” “……你此言何意?”江允微眯起双眼,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何让水源图‘再次失窃’?” 雁晚领着江允,踏出了官府大门,笑道:“皇宫里的暗卫,轻功卓越,个个独步天下?” “让暗卫去偷?”江允亦笑了一声,为自己与雁晚的默契而惊喜:“他们善于跟踪、暗杀,可若提起偷东西……” “不让他们去,”雁晚眨眨眼睛,在墙边停下了脚步,“我请位行家帮忙。” * 夜深人静,客栈的屋檐下,唯有三人在窃窃私语。 程芙扫了一眼雁晚和江允,淡淡道:“我已金盆洗手十六年。” “十六块玄铁,朝廷出。”夜风刺骨,江允咳嗽两声后,说出了要给程芙的酬劳。 “呵呵。”程芙闻言,竟冷笑了两声。她细眉轻扬,道:“我五岁死了爹娘,九岁拜入师门。中间孤苦无依的四年,在大街上做小乞丐。若想吃饱饭,‘偷’是一妙计。” 她轻蔑地扫了眼讶异的江允,语调依旧平平:“你以为我只会打架打铁和飞檐走壁,其实我还有一招绝活——‘偷’。若不是师父捡了我,没准我如今已是名扬天下的侠盗……” 程芙怎么不与乔岱一起去说书啊! 雁晚听程芙已经应下,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切道:“要不我与你同去,跟你做个照应?” “不必,”程芙正了正束发的发冠,做最后的确认,“那北晋太子长何模样?” “眼角一颗泪痣,英俊潇洒,你一看便知。待你把那东西偷回来……” “裴雁晚,请注意你的措辞。”程芙竖起两道长眉,寒声提醒:“我此去是为国效力,不能称为‘偷’。” 她轻抚衣袖,飞身跃了出去,只留下一道凉飕飕的寒风和无言以对的裴江二人。 江允为雁晚的最后一句话介怀,他犹豫再三,轻声问道:“在你眼里,明青琅英俊潇洒?” 雁晚瞥了眼谨慎发问的江允,啧了一声,答道:“我说他英俊潇洒,主要是因为我长得有眼睛。” “需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明青琅外有你?” “……”江允哑口无言,他垂下了眉目,忽地发现雁晚黑色的鞋面上落了几片鹅毛大小的雪花。鬼使神差之下,他竟蹲下身子,轻柔地拂去了那些雪花。 雁晚沉默地注视着江允,她为此震撼至不能动弹。方才在公堂上勃然大怒的皇帝,此刻竟温柔地垂首,为她拂去鞋面上的落雪? 她往后退了半步,声线是难以发觉的轻颤:“你送我的小狗死了。” 江允站了起来,他察觉到雁晚的不自在,更为雁晚所说的话而震惊。那条黑色的小土狗,死了吗? 他捏紧双拳,问道:“我再送你一条,好不好?” 雁晚望着他此刻沉静的双眸,难免又想起自己在公堂上看到的一切,她摇摇头,说出了真心话:“我不要。我偏觉得从前的那条小狗最好,你新送的小狗再好,也不及它。” -- 第123页 她难得地为自己的话藏进言外之意,而这些言外之意,江允全部听懂了。 江允拼命克制住自己,才不至于把雁晚抱进怀中。他蹙眉,急切道:“可我还是从前的江允!” “从前的江允,会面不改色用刀杀人吗,会用惊堂木把人砸得鲜血直流吗?”雁晚的声音极轻,与夜的宁静相当合衬。但她的字字句句又尖锐如剑,一寸寸剥开了江允的心。 她见江允的呼吸愈发急促,眉目间的痛苦也愈发浓烈,便不再往下说了,而是道:“程芙很快便能回来。我上去换身干净衣服,你等着我。” 雁晚跃上客栈二楼的窗台,速度极快,令江允失去了说出“多穿件厚衣服”的机会。 江允仰起头,看了看二楼随风摇摆的木窗。他有一瞬间的后悔,后悔答应了江卓,让雁晚在议和宴上与北晋比武。 否则,他就不会再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裴雁晚,因遭了裴雁晚一剑而沉寂的心也不会复燃。 他左手的掌心隔着厚实的衣料,轻轻盖在了右肩的伤口上。一阵锐利的疼痛迅速传遍他的全身,他因这种痛苦而脱了力,唯有靠在墙壁上才能勉强站住——但也为此更加清醒。 现在已是十二月,京城的政务有人替江允打理,他只需在明年正月开朝前回京。 他站直了身体,喃喃道,她不讨厌我,我还有时间。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我答辩很成功,撒花撒花! 虽然快复合了但是我刀子还没发完,嘻嘻嘻嘻嘻嘻嘻。 第64章 、纠缠 清晨时大雪纷飞, 雁晚与程芙前后出了房门。程芙确认身后无人,便再次低声叮咛:“皇帝许诺我十六块玄铁,你得时时提醒他, 切莫忘记了。” 昨夜程芙的行动相当利落迅捷, 事后她暗自得意, 自己当年谋生的“本事”未被完全遗忘。尽管如她所说, 此事是“为国效力”,但事情过去之后,她更在意的还是上好的玄铁。 “我如何时时提醒她?”雁晚要去挠程芙的掌心, 笑骂道:“他是他,我是我。” 程芙桎梏住雁晚的手,眉毛一扬:“话虽如此,但我昨夜在射箭摊前一见他教你射箭,我便怀疑……” “闭嘴罢!”雁晚的声音蓦然一寒, 警告程芙赶紧打住。上次程芙曾有理有据地怀疑江允是雁晚的情郎, 并道出了自己的怀疑,果然一语成谶,没过几天, 江允真的成了雁晚的情郎。 “我怀疑你俩在偷情。”程芙当然不会因为雁晚的警告而闭嘴, 她说得云淡风轻, 仿佛只是说了世上最寻常的一句话。此语一完,她便抱臂欣赏起了雁晚舌桥不下的模样。 雁晚横眉倒竖, 她一翻白眼, 不再理会程芙,而是直接从楼梯拐角跳了下去。 她落地的声响清脆短促, 引起客栈大堂中其他人的瞩目。紧接着, 便有人认出了她, 这人问道:“这不是裴小庄主吗?” 此人鬓边白发无数,显然上了年纪。雁晚虽不认识,但还是尽了该有的礼节,朝此人微微鞠躬,笑道:“正是晚辈。” “你昨日出尽了风头啊,”老人拍拍雁晚的肩头,满脸欣慰,“后生可畏。” 雁晚以为老人是在讲议和宴比武一事,便又笑了笑,谦逊无比:“您说笑了。” 这时,大堂中又传来另一道惊讶的声音:“裴雁晚不是死了吗?” 雁晚一听,立时扭头寻找这道声音的来源。程芙亦朝说话的人投去了视线,冷声道:“我们庄主好端端站在你面前。阁下,休要胡言。” 那人不依不饶,非要讲清自己今晨听到的传闻:“我今日天不亮便下楼沽酒,听人说裴雁晚变成了恶鬼。我一想,这话不就是在说,她已不是活人了吗?” 雁晚一步步逼近这人,她心里虽恼火,却不好在光天化日下发作,唯有保持着僵硬的笑容,道:“兄台,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昨夜被雁晚吓疯了的蒙面人此刻已收押入狱,他疯了多久,便嚷了多久的“有鬼”。江卓派去料理尸首的城防兵听到了疯子的话,竟一传十十传百,把雁晚比成了恶鬼。 而这话传进了客栈,居然变成裴雁晚已经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雁晚气得捏响了指节,脸上却要假意微笑,道:“误会,误会。这样的谣言,兄台莫要再传了。” 那人点点头,朝雁晚道了句“对不住”,便专心去数碟里有几颗花生了。 “你生气,是因为他们把你比作恶鬼,还是因为他们以讹传讹,说你已经身死?”程芙用手肘碰碰雁晚,如此发问。 “把我比作恶鬼又如何?”雁晚边说边往外走,漫不经心道:“恶鬼虽凶残,但天底下谁敢欺负鬼?还有人说过我是母老虎,可你见过有人欺负老虎吗?” 她是在生气,居然有人未经查证,便拿她的生死来造谣。对于曾真的过了遭鬼门关的雁晚来说,她难以接受——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怎会轻易死去? 二人同步跨过了客栈的大门门槛,便见到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疾驰而来,马车后方跟随了策马而行的数人。雁晚认出了马车,便低声对程芙道:“北晋使团要出城了。” “他们吃了个哑巴亏,居然就这么回国了?”程芙不愿被马车扬起的灰尘侵扰,抬手遮住了口鼻。 -- 第124页 雁晚压低了声音,在程芙耳边道:“不回国能怎样?足足二十个人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地去寻水源图,水源图最后还被你给偷了,明青琅难道要告到江允面前,说有人屠戮他的手下、偷窃他的财物?” 更何况,偷窃水源图一事,还发生在议和宴当晚,此事一旦闹大,北晋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究竟是北晋假意议和,亦或是议和之后又起了贼心,雁晚不得而知,她只能暗叹自己撞见此事,是多么地凑巧。 “北晋应该来请我,”程芙见车队已经远去,便挽起雁晚的胳膊往外走,“起码我不会与你硬拼。若打不过你,我便跑。” 两人寻了家卖馄饨的小店坐下,一路上不少人认出雁晚,并窃窃私语她昨日做过的两件事。话虽不过分,甚至多是褒奖之语,但雁晚仍旧听得头皮发麻,便打包了一份馄饨,先程芙一步回了客栈。 而当雁晚看见竖在客栈门口堵她的那个人时,当即便后悔不该回得这般早了。 秦渊笑吟吟地上前,与雁晚对视:“我昨夜困得厉害,没能等到你回来——你一整夜都与皇帝在一起吗?” “与你有关?”雁晚手中拎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不愿在此与秦渊纠缠。她侧身避开了秦渊,急匆匆要往楼上奔。 秦渊不死心,唤了句“晚晚”,便跟在她身后也上了楼。 客栈大厅中的其他人见这对男女拉拉扯扯,又听见秦渊亲昵的称呼,不免要多想几分,有人道:“小两口吵架了?” “小两口?裴小庄主至今未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已二十多岁了。” “少说几句罢,别让她听见了。你知道官府昨夜流了多少血吗?” 雁晚的耳力当然能听见这些话,她却无暇顾及。因为秦渊死皮赖脸地跟在他身后,她必须得先应付秦渊:“不许进屋,有话就站门外说。” “方才我已经说过了,”秦渊果真停在了门外,脸色十分难看,“你一整夜都与皇帝在一起吗?” “我在丑时与他分别。”雁晚自顾自地坐在小桌前,喂了个馄饨到口中,连半个眼神也不曾投给门外的秦渊。 昨夜丑时,程芙从馆驿里“偷”回了水源分布图,并再三确认,明青琅房内没有分布图的拓本,才放心地回了客栈,把分布图还给江允。 便是在那时,司影终于担忧起迟迟未归的江允,最后在客栈屋檐下寻到了人,把人护送回了将军府。 “你还记得你许过的诺,说要报我的救命之恩吗?”秦渊合上门,严肃道:“那么便今日报罢。” 雁晚警惕地抬起了头,沉声回应:“秦渊,别太过分。” 秦渊冷哼一声,走进了屋,双臂撑在小桌上。他生得高大,如此一来,便把雁晚的视线堵了个严严实实:“今晨你与程芙说的话,我无意间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说,你与皇帝……在偷情。” “满口胡言!”雁晚厌恶这种压迫感,更为秦渊的言行而恼怒。她咣当一声踢翻了椅子,拎住秦渊的领子便把人往身后猛推,怒道:“程芙总是云淡风轻地夸大其词,实则说的全是玩笑话,你岂非不知!” 秦渊猝不及防地承受了这场盛怒,他被雁晚从桌边狠狠推到墙角,后脑在墙上撞出了闷响。他的衣领在雁晚用力的拎扯中垮了下去,白皙的胸口为此露出一小片。但他全不在意,而是低头凝视着怒气滔天的雁晚,面露惨笑:“小皇帝少不经事,他难道能比我更会伺候你吗?” 他见雁晚一愣,便继续往下说:“你当初和我处我三个月,不过是为了我的脸,和床笫之欢……” “我警告你,”雁晚怒不可遏,她扬手捏住男人的下颚,几乎要捏碎那块骨头,“我有权力把你逐出师门。” 秦渊被迫仰起了头,他忍着下颚的剧痛,咬牙道:“我行事稳妥谨慎,向来不落人口舌。小庄主,你要以各种理由把我逐出师门?以我不合你的心意……下了床便不知如何讨好你吗?” 他又感到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瞬间头晕目眩,竟贴着墙跪坐到了地上。 雁晚亦蹲了下来,她的剑已经出鞘,剑刃紧紧贴在秦渊姣好的面颊上,寒声道:“你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你哪里不如江允。你以为,仅仅是这副皮囊比他差吗?” “原来他这样好?他居然这样好?好到你与他分开这么久,还要用他来压我一头?”秦渊浑身发抖,他捏住剑刃,往下移了两寸,好让雁晚轻轻一划,便能割断他的喉管:“小庄主提了剑,是要指点我的剑法吗?好哇,你我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比比剑法,便当作是你报答救命之恩……” 他松开了剑,艰难从地上爬起来。雁晚以为他会整理好松垮的衣领,却未想到,秦渊居然一颗颗解开了胸前的口子,露出精壮的胸膛,并以极温柔的声音引诱:“就去榻上,可好?” 下一瞬,雁晚的剑硬生生顺着秦渊锁骨而下,她拧着眉毛,双目凛凛,在秦渊身上割出一道细长的血口。这道口子如纤长的红色花朵,静静盛放在秦渊皓白的身躯上,像是一副浓艳的画。 秦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他以为自己放低身段,用容貌和身体引诱她,她便能上钩。 接着,雁晚收回了剑,满脸嫌恶地警告:“我澄意山庄只要君子,不要小人。再有下次,谁为你求情都没用。” -- 第125页 她抛下秦渊,推开了房门。二人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竟吸引来了数个围观的群众,他们看着怒气未消的雁晚,和屋里衣衫不整的秦渊,脸上竟浮现出奇怪的笑。 “散了罢,有什么好看的!”雁晚瞪着这些无聊的人们,再次抽出半截剑。寒光一现,人们立时作鸟兽散,生怕雁晚的剑会落在自己头上。 秦渊看着雁晚远去的背影,默默咬破了下唇。 * 冬季太阳落山早,许多客人早早地便回了客栈。随着桌子被掀翻的声音响起,大厅里两位起了口角的客人扭打在了一起。 打斗声与辱骂声愈来愈激烈,竟吸引了厨房中烧菜的厨子。厨子为了凑这个热闹,竟忘记了锅里的饭菜。忽地,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句:“起火了!厨房起火了!” 众人一看,厨房竟已冒起了一人多高的火舌,并呈现往外蔓延的态势。一时间,客栈里的人们纷纷慌了神,既有仓皇逃命的,也有去寻水源的——可四处都是木制的桌椅,仅凭这些人,哪里能抑制住旺盛的烈火? 二楼的程芙见了火势,便急匆匆叫上白霓裳,师徒二人分别扣响了雁晚与秦渊的房门,皆无人回应,理所应当地以为他们已经脱身。于是,她们师徒便从窗口直接跳了下去,暂寻安身之地。 秦渊早就逃出了火场,他嫌大街上人群熙攘,便往小路上绕。 客栈的后门,刚巧也在这条小路上。但起火时,客人们多聚集在离前门更近的前厅,且上楼的阶梯也建在了前厅,故而此刻人们几乎都挤在前门所属的大街上,小路冷冷清清,仅有两三个行人。 秦渊这一绕,竟让他看见了个不得了的人。他望了望身后冲天的大火,毫不犹豫地朝那人奔去,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他在看清江允脸上的急切之态后,便更加坚定地声泪俱下道:“陛下,晚晚还在里面!她还在火场里!” 作者有话说: 【女鹅:不会真有人上了秦渊的当吧?不会吧不会吧! 狗勾:我上当了QAQ】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厨师为了看人吵架而放下锅铲,最后引起火灾,是作者亲身经历(站在大马路上围观的那种)。 第65章 、皮囊(小修) * 夜色渐沉, 江卓在屋外踱了数圈,终于等到了提着药箱出来的楚榆。她上前几步,问道:“陛下伤势如何?” 楚榆垂着头, 眼露哀戚:“陛下的手臂烧坏了一大块, 甚至……” 她迟疑再三, 见江卓实在等不及了, 才往下说:“甚至,烧到了脸。” “脸?”江卓瞳仁一凛,她抓住楚榆的手, 神色复杂:“可有望恢复?” 烧到了脸!人活在世上,与人交往,最先被人纳入眼底的,可不就是脸! 楚榆点点头,她抽回手, 把食指和拇指握成一个圈, 示意江允脸上疤痕的大小。她放低了声音,道:“伤情不严重,但陛下体内有蛊毒, 要想痊愈, 可能得花一个月的时间。若留了疤痕, 再用祛疤的药即可。” “劳你费心。”江卓欣慰地拍拍了女医的手,并目送女医远去。 她摸了摸自己眼下的疤痕, 此疤痕来自于一头凶猛的饿狼。她之所以放任疤痕留在脸上, 是因为这道疤痕里暗含着她的勇气,她以此为傲。 但江允是不同的。 江允不需要用伤疤来证明什么, 这样一道疤的存在, 只能提醒他, 他不顾安危,冲进火场救一个根本不在险境之中的人,是多么天真可笑。 裴雁晚能为此感动几分呢? 江卓瞅了一眼跪在院中请罪的司影,道:“别跪了。去把那个姓秦的抓来,我立刻便要见人。” 说完这些,江卓还是决定迈进屋里。古朴雅致的卧房未点蜡烛,只有月光映进来。江允却坐在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口。 江卓凝视着江允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别进来,就在那儿说。”江允刚上完药,只穿了件单衣。声音寒意浸人,听不出任何情绪。他随着年岁的增长,肩头渐渐变宽,可背影却单薄得惊人,令江卓怀疑,他会飘摇倒在夜风中。 江卓未听他的话,执意进了屋,并反手关上了门,隔绝屋外的凉气。她叹了口气,道:“裴雁晚无事,客栈起火时,她在城中武馆与人比剑。您受伤的事,要瞒着她?” “瞒着。”江允把铜镜倒扣在了桌上,他缓缓抬起手,以指尖勾勒面颊上深红色的痕迹。不经意间,他触碰到了脸,一股袭山倒海的疼痛霎时包围了他,令他痛得冷汗直冒。 “臣还有话要说。”江卓立在原地,她也曾被火箭所伤,知晓火焰能给人带来多大的痛楚,而这样钻心的痛,被“萤茧”放大数倍后,又会是各种感觉呢? 江允以最简短的话来回应,他身心俱疲,没有力气多说:“讲罢。” “臣替您不值,”江卓面色凝重,她派人查了裴雁晚的下落,却也查出了一些流言,“您不顾安危,冲进火场救她。而她今晨,却与那姓秦的……在屋中缠绵。” 话音未止,铜镜便被人狠狠杂碎,吓出江卓一个寒颤。她看到眼前那人埋下了头,双肩亦不住地颤抖,约莫是被她的话所刺激,又开始落泪了。 江允弓着背,猛烈地咳嗽一阵,吼道:“朕不相信!” -- 第126页 先帝驾崩,江允未落泪,亲哥哥死在自己的刀下,他亦是一滴泪都没流——今日怎会如此失态呢? 江卓铁了心,要继续观察下去。她轻言细语,镇定自若地往江允心口扎刀子:“今日早晨,她与秦渊在客栈门口起了争执,秦渊追着她进了屋……再开门时,秦渊衣衫不整,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此事,客栈中约莫有七八个人看见。” “我不相信!”江允再一阵咳嗽,他身体上的痛已经彻入骨髓,心里的痛楚却更占上风。忽地,腥甜漫上他喉头,他竟在一声咳嗽后,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不相信,裴雁晚那样爱憎分明的人,会与秦渊旧情复燃! 但他忽地意识到,在与裴雁晚重逢的那日晚上,他们不也“复燃”过一夜吗? 江允忍住浑身的疼痛,发疯般扑到江卓跟前,他捏住江卓的肩,目眦欲裂道:“长姐,我不相信!你去找她,我要听她亲口说!” 这些话,他一定得亲耳听到裴雁晚说。 江卓这才看清了弟弟脸上的伤,她惊异地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允左脸可怖的红痕,踌躇道:“你要让她,看见你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 江允怔愣在原地,豆大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灼痛了他脸上的伤痕。他如今的模样,哪里能让雁晚看见? 他抬手擦擦嘴角的血迹,喃喃重复着“这幅模样”,重新跌坐回茶几前。 良久,他才捂着左半边脸,低声道了一句:“我真是蠢。” 这声自嘲伴着江允轻轻的冷笑,在寂静的卧房中响着。他蠢到做了三年的锯嘴葫芦,受的苦、做的事,半个字都没说给裴雁晚听。如果裴雁晚听到他的经历,是会感动,还是会嘲笑他? 江卓就这么静静站着,既不上前安慰,也不担心江允吐出来的那口鲜血,更无要离去的意思。她等了许久,才等到司影叩门的声音:“陛下,长公主,属下带来了秦渊。” 秦渊? 江允闻声,缓缓转过了侧脸,恰巧与跪在门口的男子对视。他藏起了自己被烧伤的左脸,以完美无缺地另外半张脸对着秦渊,亦把自己的痛苦给藏了起来,淡淡问道:“你想选哪种死法。” 死?秦渊脸上没有任何慌乱,他紧紧盯着端坐在阴影里的男人,暗叹道,原来这个素日里灿烂如朝阳的男人,也会像这般落魄。 他目睹江允冲进了火场,也看见了江允被司影强行带出来时脸上的伤痕,这些于他而言,都是能令他快乐的良药。 秦渊被司影按着,双腿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抿抿唇,从容说出了自己底牌:“您是皇帝,您想杀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晚晚欠着我不得不报的恩情,您若杀了我,她便内疚一辈子,更会恨您一辈子。” “什么恩情?”江卓长眉一蹙,替江允问道。 “她被奸人所害,提剑自刎,险些死在路边时,是我第一个发现了她,她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秦渊不疾不徐,底气十足:“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是大于天的救命之恩呢?” 屋中沉默了许久,江允终于站起身,从阴影中走到了月光下。即使月华灼灼,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庞,他揪住秦渊的衣领,怒道:“裴雁晚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屡次欺骗我、刺激我的工具!” 秦渊被江允迎面而来的一拳打了个晕头转向,他正欲再说时,却听见居高临下的皇帝开口道:“押送回京,挑个好日子,处死。” * 青州城中发生了如此猛烈的火灾,一时间,整条街上的都难以入睡。望火楼虽及时灭了火,阻止了人员死亡,但挽救不了已经造成的损失,客栈还是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事已至此,原本的客人们便打算另觅他处,更甚有人打算趁城门关闭前尽快离城。若非秦渊在城中消失不见,此时雁晚已经跟上了白霓裳和程芙的脚步,早便出城了。山庄的弟子突然不知去向,她当然该把人找到。 然而,江卓先一步找到了她。 “您有事?”雁晚狐疑地跟随江卓来到了无人之处,道:“我的师兄不见了,我得找他。” 江卓神情严肃,她望着雁晚的眼睛,解释道:“你的师兄?秦渊吗?他犯了欺君之罪,已被我扣押在将军府了。” 雁晚错愕不已,她知晓秦渊向来看不惯江允,可秦渊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犯死罪? “他骗陛下,说你在火场之中。”江卓点点头,强行为自己的眉目添上了几分愁色:“你也知道,陛下珍视你,他听见这样的话,脑子一昏,司影根本拦不住……” “江允疯了!”雁晚的心蓦然一沉,她不顾礼数,慌忙握住了江卓的手腕,急道:“他可有事吗?” 江卓打量了雁晚一眼,慢慢道:“你到底不是冷血之辈,对陛下多少有几分关心。那样大的火,他怎可能毫发无损 ?” “伤得重吗?” “不重,只烧到了两处。”江卓轻轻眨眼,学着楚榆的样子,用手指比了一个圈出来:“这样大的一个疤,烧在了左脸。” 她的实现从未离开过雁晚的脸,在雁晚的脸上,她看到了震惊、急切,却看不到任何的悲痛。这令江卓心生疑惑,问道:“裴姑娘,你果然只喜欢陛下的脸吗?你该透过陛下的皮囊,看看他的真心。” -- 第127页 江卓演出了一副关爱弟弟的长姐模样,在她心里,她对江允的心疼仅有一二分,远远比不上她对雁晚的好奇。她打定主意,要趁热打铁,把江允这个锯嘴葫芦说不出来的所有话,都在今夜一股脑告知雁晚。 她要看看,若裴雁晚知晓了一切,会作何反应——会感动痛哭,还是鄙夷不屑? “将军,我向你坦诚。在最开始,我对江允的确是……见色起意。”雁晚皱着眉毛,回答了江卓的话:“但一个人若空有皮囊,很快便能使我厌倦。可我,半分也未厌倦过他。” 江卓起了兴致,她握住雁晚的双手,笑道:“这么说,你不止在乎他的容颜?你对陛下还有情?” “不是您理解的这个意思。”雁晚摇摇头,未做过多的解释,而是问道:“我能去见他吗?他为了救我才受伤,我不能装作若无其事。” “陛下令我瞒下此事,我自作主张,才把这件事告诉你。”江卓哀叹一声,婉拒了雁晚的请求。 她已经暗中撤了一部分将军府的布防,凭雁晚的功夫,若是相见一个人,当然轻而易举。 雁晚百感交集地望着眼前战功赫赫的女将军,她昔年在天牢中感知到江卓的野心,不知江卓如今是否把一切都准备妥当——若政变再次发生,江允能否活下来? 她上前一步,沉声试探道:“江允很好,只是不该做皇帝。他若不做皇帝,一切都会不一样,也不用受这些苦……” “陛下注定要为你受苦!他不愿说,就由我这个做长姐的来说。”江卓立刻打断了雁晚的话,她见机会已经来临,便迅速地把话吐了个干净:“我父皇用你的命要挟他,逼他做这个皇帝。他若不肯,父皇便令人带你的尸首回京,不留全尸。” 雁晚握紧了拳头,原来司影趁夜刺杀她,意在此处?原来江允的皇位,是受人胁迫? 江卓见雁晚一言不发,便继续道:“裴姑娘,你刺他一剑,他虽痛切心骨,但仍在为你做打算。你以为,世上真有什么禁书,记载着医治蛊毒的妙方吗?你的那道‘妙方’,是陛下他本人啊。” 语毕,雁晚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她把指尖嵌入掌心,仿佛看见了当初痛不欲生的自己——那样的苦,如今全要由江允来受? “他为你长跪不起、高烧吐血、经受蛊毒,如今更是毁了容颜——你可有为他,有半分感动吗?”江卓的话如风一般,很快百年消散在了夜色里,她生怕自己把话说得不够浓墨重彩,击痛不了雁晚的心,不能让雁晚义无反顾地去见江允一面。 她牟足了耐心,势必要看看,这可有可无的情爱,能把江允折磨到何种地步。 “我不感动,我只觉得江允天真单纯。”雁晚平视着这个逐渐诱导她,意图让她失态的女人,平静道:“我会去见他的。” * 城门已经上锁了,雁晚坐在青州城最高大的塔楼顶端,撑着下巴沉思。 她在体会到用双剑的好处后,便在街头随意买了把新剑。如今,两把剑交错地负在她背后,与蝴蝶骨密切接触着。 雁晚抽出自己亲手铸的剑,在月色下细细抚摸,银色的剑身一如既往地照出她的面庞。她给这柄剑取名为“明心”,意在希望自己能看清自己的心。 她吹够了寒风,终于肯站起了身。自她解完了毒,身体便恢复地飞快,已不似从前那般消瘦。今夜月明星稀,既照着她挺拔顷长的身躯,也照亮了她跃动的心。 作者有话说: 【女鹅:有人想造我的谣,还有人想道德绑架我,没门儿。】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巧求个评论呀=3=! 我用我的小短手比了一下,狗勾脸上的疤比矿泉水瓶略大一圈。 男小三这几章尽挨打了,狗勾这几章尽浑身都痛了。不过狗勾得痛好多好多年。 第66章 、私会(小修) 已快到子时, 雁晚跃上将军府的房顶时,她还未对稀松的守卫安排感到诧异,便先看到了倚在墙边小憩的司影。司影黑袍加身, 露出一截小臂, 那处刚涂完医治烧伤的药, 尚且不能覆盖衣物。 原来世上真的有人, 站着也能睡着。 雁晚落地的声音极轻,但仍惊醒了时刻戒备着的暗卫,二人在这一刻对视。她未拔剑, 直接以手掌直击司影的面门,掌风划破寒气,被司影迅捷地躲开。 她见状,又斜着劈出了一记手刀,神采奕奕地笑道:“我来报昔日一掌之仇。” 司影善于掌法, 他若使出全力, 未必不是雁晚的对手。可他念着先前三十杖的教训,不敢与雁晚正面相抗,只能频频闪躲。 如此比划过几轮后, 雁晚看出来了司影对实力的保留, 便重重朝司影的手腕击出一掌, 再飞快地腾挪足尖,跃到暗卫身后, 一记利落的手刀将他打晕, 口中埋怨道:“无趣。” 她做完这事,视线便看向紧闭的房门。房中没有灯火, 江允应当已经睡下。雁晚拨弄了两下门闸, 最终决定翻窗进去。 屋内一片沉寂, 连呼吸声也没有。雁晚走近床边,正欲掀起紧闭的床帐时,帐中那人却突然坐了起来,并惊唤道:“是谁!” “是我。”雁晚柔声应答,她清冽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竟令江允警惕地挺起了脊背。她发觉帘幔动了动,约莫是帐中人捏紧了帘幔,不愿让她掀开。这令雁晚的心沉坠许多,她本设想了数种今夜再见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 第128页 江允的情绪由惊吓转为了害怕,他听见雁晚声音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能让雁晚看见自己的脸。于是,他唯有捏紧帘幔的缝隙,颤声道:“你怎么来了?” “把帘子拉开,让我看看你。”雁晚未急着回答,而是坐在了床沿。她拧紧了眉头,语气却是柔和的,甚至带了几分哄劝的意思。 如她所料,江允果断地拒绝道:“不能给你看。” 借着半屋月光,雁晚能隐隐约约看清江允的轮廓。这道轻薄的纱帐如座大山,横亘在她和江允中间。她说我要到山的那边去,山那边的人却铁了心要躲起来。 雁晚吸了一口气,明知故问:“为何?你从前明明万事都听我的,如今不听话了吗?” “我以哪种立场听你的话?”江允剧烈地咳嗽几声,他今夜吐了一口血,喉咙中的灼痛感仍未褪去。或者说,他从腿到肩头,再从手臂到脸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便是因为浑身的疼痛,才在深夜迟迟未眠。 他平静下来,又道:“以你过去的情人?还是陌路人?亦或是以君臣的身份?” 雁晚陷入沉默,她取下负在身后的双剑,将其放在了床头,又重新坐回了床沿。她这么一起一回,把江允吓出半身冷汗。江允唯恐雁晚要强行掀开帘幔,好好看看自己脸上的疤,然后露出失望、讶异的眼神。 他仅仅是这么想了想,便犹如受了一道剥皮拆骨酷刑。 良久,雁晚才再次开口。尽管她与江允彼此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她还是挂了抹浅浅的笑,以满怀期待的温和语气,道:“我答应你,不掀帘子。但你得把手递给我,让我碰碰你。你若不答应,我即刻就走……” 她果真装出一副要离开的模样,而就在她刚刚站起时,帘幔忽然如水波般一晃,从纱帐中缓缓递出了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来。 雁晚心头一喜,立刻将其握住。她在感受到这只手冰凉如水时,心中的喜悦又立时消散了。在她的记忆里,江允的手虽然骨节分明、纤细修长,但绝不是这样的清瘦,每一根青筋都曲折地盘桓着。 中了蛊毒“萤茧”,远比常人要畏寒。更何况冬天如此寒冷,屋外竟一盆火都没有。雁晚清楚的记得,自己在过去的三个冬天里有多么难熬,她不禁发问:“你的手这样凉,屋里怎么不生火?” “我不想看见,任何关于火的东西。”若没有今日的大火,江允便该坦坦荡荡站在雁晚跟前,既不用畏惧,也不用卑怯。 他恨火,也恨能映照出自己容颜的镜子。所以,他不仅未命人生火,更是砸烂了屋中的每一块镜子。 忽然,一阵锁眼转动的声响传来,雁晚料想是司影醒了,便抬眼朝门口望去。她为此分神,竟未发觉帘幔被人猛然拉开。下一瞬,雁晚的半个身子都朝帘幔内倒去,她如在风中迷路的蝴蝶,被江允用力拉近了怀中。 “嘘,别说话。” 江允的声音微弱响起,雁晚回过了神,她感受到江允冰凉的怀抱,也听见了门口传来暗卫慌张的问话:“陛下!您、您可有看见什么人?” 江允为了装出被人惊醒的模样,甚至深深地一呼一吸。他合上帘幔,把雁晚的下颚轻轻放在自己肩窝,但他又担心雁晚要为自己的冲动之举恼怒,便一边拍着意中人的脊背以作安抚,一边冷声回答司影:“朕不曾见过任何人,除了你。” 卧房中除了月光,便无其他光亮。司影不敢睁眼细看,只怕会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人。他闻江允如此言,便垂首退了下去。 深色的帘幔紧紧合着,只透进一丝微不足道的光。江允的心跳得极快,他既要搂着雁晚,又要用手捂住雁晚的双眸,轻声哀求道:“别偷看我……我求求你……” 这样的温存时刻,若是换作旁人,哪怕只有几个眨眼的时间长短,也足够令人喜悦了。但对江允而言,除了喜悦,更多的则是恐惧。失去了帘幔的阻挡,雁晚要想看到他的脸,便更加容易了。 他如今的脸不能被雁晚看到——雁晚只要看上一眼,或许便再也不会回头了。 江允本以为,雁晚会在司影离去后立刻从他怀中坐起来。毕竟,雁晚昨日才说过他的拥抱“逾距了”——他还未想好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便听雁晚问道:“你在发抖,你很冷吗?” 他当然冷。 他为了能把雁晚拉进帘幔之中,下意识地掀开了厚厚的棉被。此刻覆在他身上的,仅有一层不足抵抗严寒的里衣。 但雁晚的怀抱是暖和的。 两人之间,仅隔了几件衣物而已。 雁晚未遂江允的料想,而是有意加重这个拥抱。她肆无忌惮地把上半身的重量倾在江允身上,笑道:“你的心跳得好快。” 江允的耳根红得像鸽子血,他糯着声音,道:“那你坐起来……” “我不要。”雁晚更加大胆,她索性如以前一样,轻轻环住了江允的腰。尽管她的眼睛仍被江允捂着,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的心确是明亮清澈的:“这样好的月光,我却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江允的呼吸骤然一沉,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他还是能猜出雁晚的心思:“你要问秦渊的事,是不是?” “是。他是我门中子弟,我不能不问。”雁晚感到江允的身子瞬间紧绷,她连忙轻抚怀中男人的后颈,道:“他会死吗?” -- 第129页 “我已经下了旨,把他押送回京,择日处死。”江允愈发难过,他不能接受雁晚在此刻关心秦渊的生死。尽管他紧绷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他,但他还要装出镇定的模样,道:“雁晚,秦渊想害死我,他死不足惜。” “若我为他求情呢?” 江允愣住,他的脑海空空,唯有雁晚的话在回荡。 若是雁晚替秦渊求情呢? 他不禁想起秦渊“衣衫不整”的传言。雁晚趁夜而来,不惜“逾距”,像现在这样亲密地紧紧抱住他,是为了替秦渊求情吗? 江允濒临绝望,他忽然感到喉中又蔓上腥甜气息,但他只能选择默默咽下这口血,并抱着微弱的希望问道:“雁晚,你对秦渊,还有情吗?” 雁晚霎时恼火不已,若非江允死死搂着她,她又挂念着江允的伤,她此时已从床上直接跳下去。 她正欲骂几句,却听江允先一步开口:“你若是重新喜欢上他,我……等你们好事将近,我赠你贺礼。” 这人是不是疯了! “混账!”雁晚忍无可忍,她挣脱了江允的怀抱,努力伸长臂膀去碰床头的利剑,怒目圆瞪道:“老娘再给你来一剑!” 江允见状,连忙忍着伤痛,把雁晚紧紧按回怀里,满怀歉意道:“我错了,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我三更半夜跑来关心你,若早知你如此气人,我死也不来!”雁晚为了出气,咬牙切齿地砸了一拳在了床上,又道:“秦渊是山庄弟子,他冠上欺君弑君的罪名,你让山庄的脸面往哪里摆!” 她在江允怀中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在气得喘了几口粗气后,她声音忽然柔和,继续往下道:“他当然该死。但他是我青梅竹马的师兄,还救过我的命。出于私心,我到底希望他能留一命。” 雁晚的话未说完,江允的眼泪便已经落了下来。他啜泣着,如要抓住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急得连雁晚的眼睛也不去捂了,猛地咳嗽几声,牢牢抱住了雁晚的肩背,泣不成声: “你难道不清楚,若你为他求情,我一定无法拒绝!你每说一个字,我便多嫉恨他一分。秦渊配不上你,你不要重新喜欢他……你回头看看我,再看看我!我为你受了那么多苦,你为什么不愿意爱我?” “什么苦?”雁晚的声音寒凉无比,她还未提到这件事,江允竟先说漏了嘴。她威胁一般摸了摸男人的耳垂,笑道:“信之,我们有一晚上的时间。你好好给我讲讲,你受了哪些苦。” 雁晚佯装要从江允怀中离开,并轻声道:“你是想让我看你的脸,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乖,你尽管告诉我。” 她不讨厌丑陋的人,但却讨厌一味默默付出,还美曰其名“为她好”的人。这不是爱,而是江允无意之间缚在她身上的枷锁。若不是她头脑清醒,也许真的会愧疚一生。 江允缄默许久,在这个夜晚,比起世上其他可怕的事,他更怕永远地失去雁晚。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慢慢说给你听。” “每一件事我都要听。” “好。”江允嘴上答应了下来,心里却不是如此想的。 他只讲先帝要取雁晚的命,而不提他雨中久跪和一身的病痛。只讲他睹月思人,而不提太极殿前长阶上的跌落。就连前不久才发生的渡蛊一事,他也隐去了自己的剜心之痛。 这些话由江允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像针扎一般刺在雁晚心里。她结合江卓故意透露的话,几乎拼凑出了所有的事。无论她再如何冷心冷情,也无法不为之动容了。 “萤茧”入体,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她眸光轻动,手掌数次抬起,又数次放下,最终落在江允的鬓发上:“以后再有事,不许瞒着我……我一点都不喜欢遮遮掩掩的人。” “你说‘以后’?”江允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的双眸忽然绽放出欣喜的光芒,“什么叫做‘以后?’” 雁晚又摸了摸他的耳垂,暧昧的笑声如云雾一般,撩得江允心痒:“你不回云州过年了?你回云州,难道能忍住不去见我吗?” “我回,”江允亦笑出了声,他发烫的耳朵蹭了蹭雁晚的脸,欣喜若狂,“我当然要去找你。” 雁晚抬手掀开了帘幔,月亮已经转了个方向,把它柔和的光亮全部洒进了这间屋子。她看看窗外,道:“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换了一家客栈住,离将军府最近的那一家,门前挂了一串红灯笼。” “你……这就走?”江允惊讶万分,他再次蒙住了雁晚的双眸,并趁着正好的月色,轻轻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若无这只手,他本该轻轻吻在雁晚的脸上。 雁晚不知江允偷偷做了些什么,她的视线自觉地避开了江允的脸,把身体挪下了床——既然江允不愿意,她便不会硬要看江允的脸。 “你好好养伤罢。”帘幔被重新放下,雁晚拿起了自己的双剑,打算走正门离开。她正欲转身时,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 帐中的江允喉头轻动,怯生生地问道:“雁晚,你……明日还来找我吗?” 雁晚忍俊不禁,她回握住江允清瘦的手,笑道:“看我心情。” 隔帘携手夜话,更是在帐中相拥许久,江允拉紧了雁晚,不愿让她离开:“那我们,现在是何关系?” -- 第130页 雁晚重新滋生出来的情感刚刚萌出嫩芽,她不想揠苗助长。听完这话,她便松开江允,走向了门口:“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狗勾:这算复合吗? 女鹅:诶?我还没有答应哦。】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67章 、偷情 雁晚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云山红叶翻飞, 而她迟疑一步,未能救下从京城逃亡至云州的江允。 画面再一转,地点依旧是云山, 时间却是满月之夜。她受了美酒的侵扰, 在面对数名杀手时, 竟因行动的迟缓, 而和江允双双殒命。 梦境的最后,她梦见了客栈的大火。火舌好似张牙舞爪的恶鬼,一点一点蚕食着江允的生命。她本可以阻止江允的死亡, 却迟了一步,只看到了客栈的残垣断壁。 随着晨鸟的鸣啼,雁晚从梦中惊醒。她出了一身冷汗,直到她奔向窗边,看见纷纷扬扬的大雪, 才意识到自己发了梦靥。 从窗户探出上半身, 一眼便能看见将军府恢宏气派的大门。她倚在窗台上,发现此处看不见江允居住的院落,顿时失落三分。 这样大的雪, 江允又不愿生火, 该受不少冻了。 程芙和白霓裳昨夜便出了城, 如今还留在青州的澄意山庄之人,只剩下雁晚和秦渊了。雁晚为秦渊头疼不已, 他犯下卑劣的滔天大错, 万万不可再留在山庄里。而他到底能否留一命苟活,则要看江允的心意。 自大火过后, 雁晚还未见过秦渊的面, 听闻他被关在将军府中, 总该去见一见。 * 积雪踩上去软绵绵的,雁晚专挑那些未被行人车辆压过的软雪行走,留下一串新鲜的脚印。将军府门口的守卫曾在议和宴那日见过她,便直言道:“将军说,若是裴庄主来,直接请您进去。” 雁晚诧异地眨眨眼,守卫见她如此疑惑,便将她引到一间偏僻的屋前,解释道:“此处原本是柴房,现在用来关押您的同门。” “多谢引路。”雁晚朝守卫微微颔首,以示感谢,并正色提醒道:“阁下说错了。他从昨日起,不再是我派弟子了。” 那守卫一愣,未作多言,匆匆退下了。 柴房的门需从外部打开,雁晚拉开门闸,眼前便映入了秦渊的身影。即使是在布满灰尘的柴房里,秦渊也保持着一副翩翩公子的做派。他抬眼,笑道:“你来了。” 雁晚发现了秦渊脸上的乌青,她清楚记得,自己昨日不曾给过秦渊这么一拳:“你的眼睛怎么了?” “皇帝打的,”秦渊走到雁晚跟前,笑容凄惨无比,“他为了维护你,往我脸上打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你怎么能置他于死地?”雁晚发声质问,她凝视着眼前讪笑着的男人,乌青再显眼,也掩盖不住秦渊的俊俏。 “你心疼他了?” “是,我心疼他。”雁晚皱起了眉,不假思索地回答。江允为了她变成如今病怏怏的模样,她暗骂过江允的天真,却不能不为这种天真而痛惜。 她咳嗽了一声,又问:“你的佩剑呢?我把它带到你师父的墓前。” “皇帝果真要杀我。”秦渊沉下了声音,他在做出欺骗江允的决定时,便隐约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他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拖江允给自己垫背。 他好像总缺了一些运气和天赋。恩师早逝,剑术难以突破瓶颈,死后难归故里。 雁晚面无表情,淡淡道:“我替你求过情了。你未必会死。” “皇帝恨毒了我!”秦渊上前一步,他垂首立在雁晚跟前,表情狰狞,仿佛要把雁晚生吞活剥:“他恨我先一步认识你、占有你……” “你在说什么?”雁晚后退一大步,几乎退到了门口,她仰起脸,眉目紧紧拧在一起:“什么叫做‘占有?’我只属于我自己,谁能‘占有’我?” 秦渊恼怒的心忽地被泼上一盆凉水,他艰难地扯扯嘴角,露出悲凉的苦笑。 雁晚的面色依旧沉沉,她略抬高了声音,道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你长久以来的纠缠,只是因为不服气,对不对?” “对。我不是对你旧情未了,我只是不服气,要再搏一搏。”事已至此,秦渊不再隐瞒,他一字一顿,眼里的不甘几乎要汇聚成汪洋。 雁晚沉默地盯了他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唤起秦渊的表字:“秦寻光,我再问你一遍,你的佩剑呢?” “被将军府的人收走了。”秦渊已恢复了平静,甚至不为雁晚的这声“寻光”触动。 “寻光”是他的恩师为他取的字,他本名为“渊”,恩师却不希望他只需学深渊的沉静,而不是一生都活在深渊里,应当奋发向上,去碰一碰天光。 雁晚点点头,轻声道别:“你行小人之举,已不能做山庄弟子了。我们就此别过,你多保重。” 秦渊见她就要离去,急忙追了几步,低声嘱咐道:“我这样的人,不配做我师父的徒弟。他老人家的墓前,不该有我的佩剑。你把它丢进熔炉,焚化了罢。” 他的师父一生铁骨铮铮、光明磊落,有他这样的徒弟,简直令恩师蒙羞。 雁晚心绪复杂,她木然点点头,又听见关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于是转身锁上了门闸。她迎着飘雪,未走出几步,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霎时喜上心头,边朝那人旁边跑边笑问:“你怎么在这儿?” -- 第131页 江允怕她跑过了头,索性朝前走了几步,急道:“别过来。” 他听人通报“裴庄主来了”,便急着来寻人。没想到“裴庄主”来的地方居然是关押秦渊的柴房,他唯有在外面等候。 雁晚知晓江允的忌惮,便停在了江允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她扯扯江允的披风,道:“我是来见秦渊最后一面的。” “他不会即刻就死的。”江允站在冷风口,冻得瑟瑟发抖。他朝身后伸出了手,并心满意足地感到雁晚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于是,他笑着牵起雁晚,一步步朝前走去:“关进天牢里,关到死为止。” 这样的结局对秦渊而言,已经算是好的了。 雁晚轻轻捏了捏眼前男人的掌心,轻轻笑道:“谢谢你。” “你不必为了他谢我……” “我不是为了他。”雁晚拉住了继续往前的江允,她摩挲着江允的手,一点点把冰凉的手捂热:“我是要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又上前一步,驻足在一个令江允心惊胆战的位置:“我方才见了被你揍得鼻青脸肿的秦渊,这才知道,原来本就生得好看的人,即使受了伤,也还是好看的……你晚上给我留道门,把司影赶走,我来偷偷与你相会。” * 今夜无月,伸手难见五指。好在雁晚对如何潜进江允的卧房已经了然于胸,她欣喜地发现,江允果然为她留了一道门。 她钻进房中,双眼还未适应漆黑的一切,便觉得眼睛被人从身后蒙住了。 江允的手冰冰凉凉,胸膛却是暖的。他用一只手环住雁晚的腰,另一只手则覆在雁晚的眼睛上,忐忑地问道:“你昨天答应我的,今日见面,要说清我们是何种关系。” “这……”雁晚懊悔地咬住了牙,痛恨自己一时嘴快。她欲搪塞过去,却突然想起了程芙的话——“我怀疑你们在偷情”。 她豁了出去,极其僵硬地答:“你是我的……情夫?” 这样的答案像惊雷一般在屋里炸开,让屋中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江允的呼吸瞬间沉了下去,连抱着雁晚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他期待了一天一夜,竟只得了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答案,当然委屈得不行:“你好过分。” “我哪里过分?”雁晚暂时失去了视觉,也为此失去了一些安全感。她唯有把江允的手臂握得紧紧的,来寻求一些安心。 皇帝和某江湖门派的庄主夜夜私会,不是偷情是什么?她这样的答案,又有什么问题? 江允暂且藏起了委屈,换了一个同意令他在意的话茬:“我白天去寻你的时候,听见你唤秦渊为‘寻光’?” 雁晚白日如此唤秦渊时,正站在柴房门口,江允当然听得见。她点点头,却起了逗逗江允的心思,笑道:“我以前唤他‘寻光’哥哥。” 此语一出,屋里的气氛更加冰冷。雁晚全然不为此内疚,她得意地敲了敲江允的手臂,轻声发问:“生气了?” “嗯,气得快死掉了。”江允的话虽如此说,但听起来却像气得快哭了。 雁晚揉揉他的掌心,当作抚慰,又道:“今天是腊月十三。雪天难行,我再不回云州,便赶不上除夕了。最迟后天,我就得出发。” 江允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拆下了雁晚的发带。雁晚的长发倾落至肩头,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便感到自己的眼睛被发带蒙住,并听江允轻轻柔柔地问道:“你想不想要我?” 雁晚想起昨夜做的噩梦,她在梦里总是犹豫踌躇,为此失去了太多了东西。既然已经摆脱了梦,她便万万不能学梦中的自己了。 她眉眼含笑,答道:“可是我看不见。” “这有何难?” 江允见她同意,便把她领到了榻上,让她坐在自己怀中。雁晚俯在江允身上,他扣住江允宽而薄的肩,轻轻道:“就这一次。”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只能随意摸了摸,问道:“这是什么?” “……我的耳朵。”江允禁锢住雁晚的手,他生怕雁晚没轻没重,朝自己烫伤的疤痕狠狠来一爪子。 但雁晚哪里是这样不小心的人,她的动作相当慢,给足了江允及时制止的时间。她顺着江允的耳垂一路往下,又问道:“哦,那这个呢?” “锁骨。”江允怀疑她在明知故问,但他乐意陪雁晚这样玩,便将烧伤了的手臂撑在背后,用完好的另一只手去护雁晚的腰。 雁晚垂首亲吻江允的眉骨,手则一直往下探去。她的动作轻柔,很快令江允的双眸浮上了一层水雾。 江允哭泣的声音犹如琉璃般剔透易碎,让雁晚觉得他下一瞬便要消散,她不得不停下动作,柔声哄道:“不哭了,三郎。” 她说这话时,心里想的却是再哭狠些,我爱听。 凭她的经验,以往每一次“不哭了”的哄劝,都未起到作用,只能让江允红着脸哭得更加梨花带雨而已。 然而,江允却趁此机会拽过了雁晚的手,两人在瞬间颠倒了位置。他如今已经长到最高大、最俊美的年岁,他凭借这样的体格,轻轻松松便能把雁晚覆在身下。 江允低低笑了一声,指尖拂过雁晚颈间醒目的疤痕,道:“我来罢。我怕你一不小心,为我的伤口雪上加霜。” 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起身点一根蜡烛,蜡烛的光亮霎时填满了小半间屋子。 -- 第132页 烛火悦动,雁晚要咬住江允的肩头,才能不让自己的啜泣声溢出来。她于昏沉之间感到每一寸肌肤都被吻了一遍,尤其是颈间被人数次流连。 这次,轮到江允温柔地来哄雁晚了。但他偏要故意贴在雁晚耳侧,喘息一般轻轻吐出每个字,把唇齿间温热的气息洒在雁晚颈间。 他如此说话时,明明是“哄”,却更像是在“诱惑”。 江允的肩头抬高,雁晚顿时失去了可供咬住的东西,甜腻的声音自她喉咙中逃逸,令她恼羞成怒,指甲在江允胸膛留下一道红痕。 直到白烛只剩下一小截,雁晚才被江允搂入怀中。她感到自己的蝴蝶骨被人吻了一遍,并且听那人沉声问道:“这里会生出双翼吗?用来从我身边飞走。” “会的。”雁晚咬牙切齿,在床单上攥出深深的褶皱:“你个王八蛋,老娘明天就飞。”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文里没有可以怀上崽崽的那种doi行为,否则人设会崩。 第68章 、打理 雁晚言出必行, 江允第二日醒来时,只在床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他的第一反应,便是雁晚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心里懊恼不已。第二反应, 才是看看纸条上写了什么。 那一行小字写得相当认真, 已经尽了落笔之人最大的努力: “已踏上归路。” 江允把这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才发现背面还藏着另一行更细小的字: “有疤的样子也很好看。” ——裴雁晚怎么能把字写成这样! 他为此无奈发笑,但他心中的石头也同时落了地。这两件事令他埋起了脸,低低笑了一阵。直到他笑到小腹发痛, 才朝门外唤了平荣的名字。 平荣应声推门,昨夜,他与司影一齐被江允打发走了。直到太阳初升,他才回到屋外。他见江允自己穿好了衣物,便问道:“陛下, 现在便用早膳?” “不急, ”江允扯了扯领口,又瞧了一眼小太监,“你去传长公主过来一趟。再吩咐下去, 明日启程去云州。” “明日便去?”平荣微微抬起了眼, 见江允笑容灿烂, 便立刻把眉目又垂了下去。江允要回云州过年的事,平荣已经着手打点了几日。一是派人先去收拾空置的景王府, 二是通知京城陛下要晚几日回京。 但他没有料到, 江允居然这么急。他听江允轻轻“嗯”了一声,便垂首退下了。 没过多久, 江卓便看见了一个满面喜色的江允, 她为此失语, 唯有照礼数行了一套礼。裴雁晚夜夜在她的府邸顶上飞来飞去,竟让江允开心成这样? 她在茶桌边与江允对坐,问道:“陛下明日就要离开青州?” 江允点点头,他算好了日子,正月初四天不亮便启程回京,快马加鞭,完全能在初八开朝前进宫。 他更算到了江卓此刻的想法,便微笑道:“长姐当然是与朕一起过年了。” 这不是邀请,而是一道命令。 江卓扣在桌沿的指节泛白,她心中恼火,面上却要保持着平和:“臣与陛下一道回云州,再一道进京?” “那当然。”江允自己把药膏涂在了手臂上,凉凉的触感立刻传遍全身。他未抬头,而是观察着手臂上深红色的创口:“自朕登基,咱们从未一起庆祝过节日。今年,总该一道过个年了。” 他哪里是未与江卓一起庆祝过节日?除了年年祈求风调雨顺的祭典,他是任何的节日都不曾庆贺火,任何的宴会都不曾摆过。 江卓笑了笑,她敲敲桌沿,大胆道:“陛下从前只想要美人,现在想美人与江山兼得了?” ——朕必得把皇位坐稳了。 江卓想起江允在劣兵案尾声时说过的话,她一度以为,江允说这话的意思在于,没有稳稳当当的皇位,便护不住美人。 可如今再看,这句话似能有新的解释。 江允并不为江卓的大胆之语而恼怒,但他却收敛起了笑容,沉声道:“长姐,你与你的母妃,得时刻呆在朕的眼皮底下,朕才放心。” * 雁晚回云州这日,正是腊月二十七,云州的天碧如水洗。 她策马至山庄门口,仍未起要下马步行的意思,而是当着乔家兄弟的面一溜烟冲进了大门,马蹄扬起沙尘阵阵。 乔岱指着雁晚飒爽离去的背影,对目瞪口呆的弟弟忿忿道:“她自己定的规矩,不许骑马进山庄大门,她自己为何不守?她大胆,她放肆!” “我不知道,哥。”乔川亦死死盯着远去的雁晚,捶足顿胸:“我只知道,她冲得太快,吓掉了我的一把瓜子!” 雁晚回了“家”,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她未先去马厩停马,而是骑着马一路奔向自己的小院,并飞身下马,一头扎进姐姐孙妙心的怀中:“阿姐!我回来啦!” 云州不像北境严寒,冬季十日有九日都在下雪。既然近日无雪,天幕又蓝得惊人,那棵木兰树便在晴日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美丽。 雁晚站在树下,眯眼望去,忽觉这颗树远比上次见到时更加秀丽。她想应当是“情人眼里出美人”,才让她的知觉有了这样的变化。 姐妹二人亲热地寒暄了一阵,孙妙心既问了雁晚的身体当下如何,又问了青州之行有哪些乐子。雁晚撒了谎,说自己遇到了神医,毒已经全部解了,如今身体康健。孙妙心喜极而泣,雁晚万般无奈地哄好了她,才有机会去见周照。 -- 第133页 周照的房中照样生了两盆火,茶香在温暖的环境里更加肆意地氤氲着。雁晚在感受到逼人的暖意时,不禁想到了曾同样畏寒的自己。 她心里酸涩,规规矩矩地坐定,道:“徒儿回来晚了。” 周照打量了她好几眼,疑惑不解:“你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面对周照,雁晚如实交代了江允的替她解毒的事,并低低垂下头,等候师母的一句应答。良久,周照才淡淡开口:“你千万别又犯糊涂,觉得自己欠了他。” “我明白,我不会犯傻的。”雁晚的两根食指在一起纠缠,她几乎要把头埋进膝盖里,细声道:“但是,江允要来找我过年。”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若非周照见了不少风吹雨打,她此刻已经被气昏过去。她恨不能用戒条抽雁晚的手心,奈何雁晚早就长大,戒条也不知去向多年。 周照只有用力一拍桌子,怒道:“你与他旧情复燃?” “差不多罢。”雁晚一个激灵,竟在周照的盛怒之下坐直了身子,她在答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畏惧周照的盛怒,并接着道:“享乐需及时。” “那我岂不得给这位贵客包个大红包?”周照磨牙凿齿地瞪着雁晚,若非有这张桌子拦着,她必得拎着雁晚的耳朵说这句话。 她无心在雁晚的私人感情上消磨太多精力,只是多叮嘱了雁晚几句,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听说你在殷晋两国议和宴上出了些小风头?” 雁晚笑逐颜开,既是为了周照不再纠结自己与江允的事,又因回想起了取胜的喜悦。她的脸上漫上春风,脑袋连点直点:“您的消息好灵通。” “我还听说,青州官府因你血流成河,你一夜杀了一百多号晋人?” “胡诌乱道!明明只有二十个!”雁晚大惊,这谣言怎么越传越邪乎! 她激动时,胸前的穷奇玉坠摆个不停。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夜,这块被刻成凶兽穷奇模样的玉坠,曾染上了数个晋人的血。 周照摊开了手,云淡风轻:“这两件事谁不知道?你上街问问,人们昨日还说我周照的徒儿为国争光,不辱门楣。明日便能说你是恶鬼在世,嗜杀成性。” “无所谓,爱怎么说怎么说。”雁晚右手托腮,弓起了脊背:“我又不会少块肉。” 她见周照的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便决定说出秦渊的事。她咳嗽了几声,道:“秦渊回不来了。” “此话怎讲?”周照眉头一皱,将身子往前倾了几分,她的心颤了颤,第一反应便是秦渊死在了青州,她不知百年后如何向秦渊的师父交代。 “客栈失火,秦渊骗了江允,说我在火场里。”雁晚酝酿许久,故而能畅快地说出这番话。 周照一愣,她坐到雁晚旁边,拍了拍徒女的后脑勺,轻声问:“那秦渊呢?岂非犯了死罪?”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江允要把他扔进天牢,关到他死。”这是雁晚求情后的结果,她已经尽了努力,给秦渊一个尽可能体面的结局。若刑罚再轻上几分,则与秦渊犯的错不相称。 周照沉默了一会儿,她顺着雁晚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声音难得地轻柔:“此事是秦渊自己活该,你已经尽力保全他了。那么皇帝呢,他又如何了?” 雁晚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神情也逐渐寒凉,她扬手指指自己的左脸,道:“江允的脸上烧了一小块疤,手臂上烧了一大块。” “你嘴上不说,实则心疼他?” 雁晚未直面这个问题,算是默认。她的情绪低沉了一会儿,很快便恢复如常,坚定道:“师母,我不能在此多待了。我得去发道庄主令,告知所有人,秦渊不再是山庄弟子了。” 这是她必须做出的决定。她怕秦渊会拖累山庄的名声,便不得不撇清。若秦渊所犯的只是小错,她必会念在同门之谊而竭力保全。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只能舍小保大,尽快撇清秦渊与山庄的关系。 “去罢。”周照捏捏雁晚的脸,不忘叮嘱一句:“你哪天得了空,去一趟秦渊师父的墓前,把此事告诉他。他生前很欣赏你。” 雁晚应下此事,快步离开了后山。她出关的第二日便北上,中间三年的山庄事务全是周照与白霓裳替她做决策。既然她的身体已经康复,理当该把责任揽回来。 她很快下完了庄主令,便一身轻松地走进了藏书阁密室,要把三年里所有的情报密信都看一遍。方珂贴心地替她指出了存放近三年密信的柜子,道:“师姐,你得花好几天时间呢。”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雁晚的视线在柜中逡巡,随手抽了一张纸出来,要看看哪条消息与她最有缘。 坏了。 雁晚眸光一滞,心里暗道不好。 有缘倒是有缘,只是,江允的大哥怎么偏偏死在正月初三啊?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败露 寒冬腊月, 一个惊雷般的消息炸开在云州。 北境的战争结束后,皇帝决定回到自己当初的封地过年,约莫要待上四五日。与皇帝一起前来的, 还有刚刚击退敌兵的永宁将军。 早在雁晚回云州前, 此消息便传已在云州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百姓们是想看看皇帝, 还是想看看永宁将军。 到了銮驾进城那日, 翘首以盼的老百姓们兴高采烈地出门,遗憾满怀地回家——他们只远远见着了两辆华丽的马车行至景王府门外,皇帝与永宁将军先后下了车, 在亲卫的簇拥下进了王府大门。 -- 第134页 而这两位贵客的脸,谁也没看见。 人群中有人问着同伴,你可见过皇帝陛下的脸? 同伴点点头,答道,陛下还是景王的时候, 不是常在咱们城里行走吗? 那人不屑地反驳, 说景王又不曾在脸上写着“吾乃景王”四个大字,他哪里晓得? 澄意山庄的弟子们对皇帝长何模样兴趣泛泛,他们更关心永宁将军的模样——皇帝嘛!整得跟谁没见过一样! 腊月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往年的今日, 雁晚都是同周照一起过的。今年则不同, 即使今年孙妙心也在云州,雁晚也未抽出时间来享受节日的氛围。 她在藏书阁中泡了三四日, 尚未将过去三年里天底下或大或小的事顺完一遍。直到傅纤纤拉着程芙来找她, 雁晚才从信笺中抬起脸。 傅纤纤眉语目笑,递出一枚红包到了雁晚手中:“祝你新年快乐, 万事如意。” “傅大老板, 今年又赶在除夕发红包啊?”雁晚接过红包, 掂了掂其中的份量,觉得今年的铜钱比往年略重了些。 傅纤纤的母亲虽病故数年,但家中其他亲人尚在,她当然不会留在山庄里过年。而像这样给“留守”山庄的同辈师兄弟姐妹们发红包的习惯,则是自她接管了母亲的生意后养成的。 礼轻人意重,她期盼大家来年顺顺利利。 傅纤纤点头如捣蒜,笑道:“晚晚,我把过去几年没能发给你的铜钱在今日一齐补给你!连同祝福也一齐补给你!” 雁晚为傅纤纤真挚的话而发笑,她与傅纤纤聊了没几句,便听一直缄口的程芙寒声道:“你的老相好来云州了,他莫不是来找你的?” “这么快?”雁晚脱口而出,她话音一落,程芙锐利的眼神瞬间亮了三分。 程芙隐藏起自己的得意,她抱着手臂,半眯双眼,演出一副心无波澜的模样:“原来我当真有一语成谶的本领。我怀疑他是你的情郎,没几日便成真了。我怀疑你俩在偷情,如今也成真……” “快,芙芙!”傅纤纤咧开了嘴,她不顾“偷情”等令人咋舌的字眼,亲热地捧起了程芙的双手,央求道:“你快说傅纤纤明年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快说呀!” 程芙面色不动,脚下先动,她猛然甩开了傅纤纤的手,逃命一般从地面“弹”了出去,三两步便逃离了此处。傅纤纤见状,哭笑不得地追了出去,留下雁晚一人在此。 打闹声很快消失在耳际,雁晚重新坐回了桌边。 她闭关便罢,为何要连耳朵也给闭了! 她后悔! 雁晚愁眉苦脸地朝后仰去,她如此一恍神,心思便飞远了——到底是她先去夜会江允,还是江允先来寻她?江允来的时候,不会从要大门进罢? 鸡皮疙瘩从她的手臂上落了下来,她龇龇嘴,重新把视线转移回了书桌前。 * 云州天气甚佳,江允的心情亦万分畅快。他策马驱驰,还未行至澄意山庄大门口,便对紧随其后司影摆了摆手,道:“你走。朕明日再回。” 暗卫得了指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澄意山庄门口栽着大片挺拔的翠竹,乔氏兄弟却如失了脊梁骨一般,懒懒地坐在小板凳上。守卫山庄正门的差事由弟子们轮值,偏偏在大年三十这一天轮到了他俩。 他俩可以在责任上恪尽职守,却不肯在履行责任时的仪态上下功夫,仅在有客到访时才会挺直腰杆。 随着马蹄响传来,乔氏兄弟坐直了身子。黑色骏马嘶鸣一声,一名男人翻身下马,渐渐被乔氏兄弟看清了脸。 乔岱与乔川目瞪口呆地盯着甚是眼熟的男人,不知作何反应。男人脸上红色的疮疤也让他们心生疑虑,唯恐自己认错了人。乔岱的心情更加复杂,他与秦渊交好多年,而秦渊便是因眼前的…… 江允笑得温和,道:“我找你们庄主。” “我去通报!”兄弟二人异口同声,甚至默契地迈开了腿,一齐朝前奔去,要为谁去通报争个头破血流。 他们都不愿面对来客,万一说错了话,人头落地,可如何是好啊! 乔岱知晓雁晚今日上午要在藏书阁里过,便引着弟弟直奔藏书阁而去。他踢开密室的门,大喊一句:“师姐!不得了!” 乔川高声附和:“你的老相好来了!” 两人的声音在密室中回绝久久,雁晚此时正埋头书案,原本沉静的心被两位不速之客吵得浮躁起来。她倒扣上本册,给乔氏兄弟来了两个暴栗:“不许在藏书阁里大吼大叫!” 雁晚喜形于色,却要冷着声音叮嘱:“你们得装作他不曾来过,千万别说漏嘴。” 兄弟二人坚定地点头,他们知晓何事该说,何事不该说。 雁晚脚步轻盈,她出了藏书阁后,先是快走了几步,接着便奔跑起来。若非此处不顺马厩的路,她必然得再去牵匹马。 而乔家兄弟就紧跟在他身后,连走带跑地追了一路。 他们眼见自家庄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做哥哥的乔岱便低声道:“咱俩这个月只当五日差,一日遇见她骑匹马驾嘚儿驾,一日遇见她奔着老相好跑啊跑。明年得跟她商量,争取一个月只当一日差,免得尽遇见些破事……” 乔川深以为然,但他刚要提醒哥哥,雁晚的耳力极佳时,便看见江允跨过了门槛,笑盈盈地站在了雁晚跟前。 -- 第135页 雁晚见江允脸上的红痕好转了许多,不禁捧起江允的脸,欣慰道:“你如今愿让我看了?不捂我眼睛了?” “你不嫌弃便好。”江允原本还有几分忐忑,却在看见雁晚的笑脸时安下了心。 雁晚又笑了笑,他不打算带江允从大门进去,便推着江允的背往外走,轻声道:“咱们出去说。” 二人刚走出没几步,雁晚忽地转过身,指着乔岱笑骂:“把门口的瓜子壳扫干净!过几日我亲自试你的剑法!” 她骂完后,立刻换了副脸色,脸上的怒意眨眼消失不见,改成了一副浅笑模样。江允回头望了眼舌桥不下的乔氏兄弟,很快便不再在意此二人了。 乔岱委屈无比,他牵起被江允抛下的马,又望了眼骏马主人的背影,心绪难平,末了轻声嚷道:“他勾引我师姐。他大胆,他放肆!” “你清醒一点,哥。他在三年前便勾引成功了。”乔川拍拍哥哥的肩膀,语重心长:“还有,裴师姐的耳朵可灵了——咱俩准备明年每个月当十日差罢。” 这些话的声量虽小,雁晚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戳戳江允的胳膊,问道:“你猜乔岱乔川在私语何事。” “何事?”江允垂首看着她,眼中柔情浓如水。 雁晚望着前路,把江允望小河边引,缓缓道:“他们说你勾引我,你大胆放肆。” “他们才是胆大包天,”江允笑了笑,不为此介怀,“但他们说得对。我是你的‘情夫’,我先勾引了你。你意志不定,才落入我的圈套。” “情夫”二字让雁晚咋舌,她随意搪塞的两个字,居然让江允如此介意。而她更讶异的,是江允如今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 她接过江允的话茬,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你下次来找我,不要走正门。改成翻墙,直接翻进我的院子——你究竟懂不懂何为‘偷情’?” “……嗯。”江允轻言轻语,算是应下了此事。澄意山庄临水而建,雁晚的小院又刚好盖在山庄外沿,他只需绕到小河边上,便能翻进院墙:“乔岱似乎不太喜欢我?” “他和秦渊是好友。秦渊锒铛入狱,他当然不太痛快。” 江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雁晚,把尾音拉得长长的:“哦,秦寻光啊。” 他极少这样说话,更是首次用表字来称呼秦渊。雁晚不禁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因我比你小了几岁,你欠了我好多句‘信之哥哥’。”江允笑意款款,坦诚地解释着自己的醋意来自何方:“这个仇,我得记在秦寻光的头上。” 凭什么裴雁晚从前称呼秦渊为“寻光哥哥”? 怎么不喊他一声“信之哥哥”! 雁晚撇撇嘴,她知道江允说的是玩笑话,断不会为此再给秦渊记一笔,但她仍要同江允讲几句道理:“你应该知道,正是因为我比你年长,我这辈子都不会像那样叫你。” 江允的心沉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两人沿着围墙走了一阵,终于,那棵挺拔的木兰树映入了两人的眼。 雁晚不慌不忙,她见四下无人,竟按住了江允的肩膀,把人轻轻推向了墙边。随后,她望着江允眼中的慌乱,笑道:“我阿姐也在云州呢,与我住同一间院子。” “你阿姐?”江允与孙妙心只见过一面,他已经忘记雁晚的这位义姐长何模样:“我今天可是空手来的。” 正月初一才是要拜年的日子,他只命人备了给周照的那份礼。周照愿不愿收是一回事,他有没有这个心思则是另外一回事。 “你想怎样?”雁晚轻轻给了江允胸口一拳,她拉下了脸,语气里却满是欢愉:“先不提你欲从山庄大门进来的事,你是我见不得光的情人,也想去见我阿姐?” “那么,敢问裴庄主。”江允低下头,无心之间瞥到了雁晚雪白的后颈,为此凝滞了一瞬呼吸,又道:“……我该如何做,才配与你并肩?” 雁晚因耳畔温热的气息而心痒,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勾勒着那块日渐愈合的疮疤。 这样一张完美的脸,为何要受这样的罪? 她在江允眼里看见了最炽热的星光,心头为之一热,情不自禁地便要吻上去。 江允应下了这个吻,却不能应下雁晚不安分的手。他用仅存的理智拽住了自己的腰带,轻声埋怨道:“你想让我冻死在荒郊野外?” 雁晚这才回神,她再抬眼时,从江允眼中隐约看见了几分委屈。她尴尬地笑了一声,替江允整理好了凌乱的衣襟,连腰带也替他重新系好。 最后,她才微微踮起脚,在江允的耳垂上啄了一下,笑意盎然:“我阿姐和我师母今日去逛集市,整个白天都不在。” * 天边漫出第一缕晚霞时,孙妙心终于回了院。她在集市上逛了大半日,筋疲力尽,心里却满是欢喜。正当她打算看看妹妹是否回来了时,却听见妹妹的卧房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不要闹了,你放过我……” 这声音甜腻又暧昧,甚至混合着浅浅的喘息。 在静寂的院落中,男人显然在竭力克制,才未让声音传得更远。 但孙妙心的耳朵紧贴着房门,把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全部听了个一清二楚。她的脑海中警铃大作,一咬牙,猛地推开了房门。 -- 第136页 作者有话说: 【孙姐姐:???????】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发点小糖,捉点小小地下情,且嗑且珍惜。 嗑完开始异地恋,女鹅要搞事业。 昨天我意识到江允或许是黑白相间的斑点狗,但斑点狗的样子我不太喜欢,所以他应该是陨石边牧! 第70章 、捉奸 “啊!” 孙妙心的尖叫声锐利短促, 木门结结实实撞在墙上的声音沉闷喑哑。而相拥于榻上的一对男女惊慌地抬起头,只看见孙妙心捂着脸夺门而去。 出大事了! 雁晚从余韵里回神,第一反应便是扯过被褥, 把自己与江允一齐蒙进黑暗中。她俯在江允身上, 脸庞埋进了男人的肩窝, 悔恨的字句从齿缝间溢出来:“我忘记锁门了……” 江允闻言, 轻轻啧了一声。他的眼角方才还淌着泪,此刻已恢复了常态。他掀起被角,好让光亮照进被窝, 又揉了揉雁晚的后脑勺,不慌不忙道:“没关系。把衣服穿好,我们一起出去。” “怎么没关系?”雁晚抬眼,难得的红了脸颊。她捏捏江允的耳垂,声音轻颤:“我阿姐这个叫做……捉奸在床!我该怎么面对她!” 被孙妙心看见, 和被别人看见是不一样的。 她是真的着急了。 江允努力绷紧了嘴, 才能不让笑容露出来。纵使人有七情六欲,雁晚也从未在他面前羞怯过——脸红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他。 他点了点头, 柔声安慰:“我和你一起面对。快起来罢, 穿衣服了。” 雁晚虽坐直了身子, 却用棉被捂在胸口,丝毫没有要穿上衣服的意思。她凝视着面色如常的江允, 轻轻道:“你的确与从前不同。” 换作从前的江允, 这会儿该惊慌失措地扑在她怀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镇定从容。 “那你喜欢哪个?”江允凑了过来, 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孙妙心闯进来时, 他仅仅惊慌了一瞬。而此刻, 他的心却狂跳不停。 他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胜过了期待世间的一切。 雁晚没有立刻作答,她因知道江允用情至深,便必得斟酌出一个既不会伤害到江允,又足够真诚的答案来。 良久,她微微朝后挪了一下身子,便于看清江允的神色。 桃花眼远比凤眼更适合表达情意,但在此刻,她眼里的柔情竟浓得如墨,难以化开。 “从前的江允真的很好,我非常喜欢他。”雁晚声音轻轻,但每个字眼落在江允时,却化作了重重的一击。她捧起眼前最俊美的一张脸,道:“喜欢过他之后,我便不可能再以那样浓烈的感情去喜欢另一个人了。” 江允的心沉了沉,他天真地以为,一向会撩拨人的雁晚会说出一个甜蜜的答案。他垂下眉眼,颤抖着的双手死死攥住了被角。 “你听我说。”雁晚皱起眉,轻轻捧高了江允的脸庞,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江允急促的呼吸声,这样的等待像是一种酷刑,要把他剥皮抽骨。 雁晚却不着急,她因要欣赏江允落泪,而暂时忘记了屋外的阿姐。直到晶莹的泪水就要触碰到江允的疮疤,她才用指尖轻轻拂去情人的泪珠,柔声道:“我得先爱我自己,才能去爱手中的剑和朋友至亲……你得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学会如何去爱你。” 江允霎时愣住,眼前曾对他说过最决绝的话,一剑刺向他肩头的女人,竟在今日说出了世间最温柔的情话。 他已做了数年帝王,见过难测人心与诡谲谋划,可他却在此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雁晚的话。 雁晚见江允一副怔愣模样,不禁失笑。她伸长手臂,捞起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道:“我们出去罢。你得瞒着你的身份,我阿姐禁不起吓。” 直到雁晚关上了院门,又牵着江允的袖子站在孙妙心面前,江允依旧神情恍惚。雁晚没有精力唤醒2,因为孙妙心正坐在石凳上掩面哭泣,她得赶紧哄好姐姐。 她坐上另一把石凳,轻轻拉开了孙妙心的双手,她见姐姐的两眼通红,便赶紧安抚:“阿姐,不要哭了,没事的。” 孙妙心泪眼婆娑地看着雁晚,她怂怂肩膀,哭道:“那是女孩子家家的清白呀!” 新春之际,她的好妹妹送了份大礼给她! 江允回过了神,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朝孙妙心微微颔首,随着雁晚的叫法,唤了句:“阿姐。” “我不是你阿姐!”孙妙心恼火地站了起来,紧接着,她看见了江允俊美无匹的容颜,也看见了那块醒目的疮疤。她本想问这疤的来历,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江允的痛处,便转了话锋:“你、你叫什么!” 雁晚站到了江允身侧,轻轻一扯情郎的袖口,示意他注意措辞,不要说漏了嘴。江允心神领会,他注视着孙妙心红红的眼睛,道:“我姓黎,黎信之。” 孙妙心亦站了起来,她把江允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忽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我是否见过你?” “四年前,雁晚托您赠给我一把玄铁匕首。”江允说至此处,自然而然地扫了一眼雁晚,而雁晚也默契地看向了他。 两人的目光黏在一起,却在孙妙心的注视下不得不分开。孙妙心醍醐灌顶,她翘起食指,指着妹妹的鼻子,惊讶万分:“你俩从四年前就……你、你要把我气死呀!” -- 第137页 雁晚往前上了半步,解释道:“阿姐,我们是三年前才好上的。” 孙妙心的记忆如泉水般涌出,她又想起来,在她为了雁晚的伤病赶到云州时,周照曾说过雁晚“刚与情郎分离”。 算算时间,那位“情郎”便该是眼前的“黎信之”。 她的怨气多出几分,令她又指向江允的鼻子,冷声质问:“你三年前为何要与我妹妹分开?” 这个问题相当尖锐。它于雁晚而言,只是人生路上的一道小坎,迈过去便是;于江允而言,却是折磨了他上千个日夜的心魔。 雁晚在孙妙心的话音停止时便接了话,她拉下姐姐悬在半空的手,飞快道了一句:“当初是我不要他了!” 她未经思考,直接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而把江允撇得一干二净。 此事解释起来太复杂,若孙妙心硬要听一个解释,只能编造为“信之家中出了变故”。可如果真的如此回答,刚受了惊的孙妙心必然会把责任推在江允头上。 江允诧异地看向雁晚,随即出声否认:“不是这样的,阿姐。三年前,是我辜负雁晚,是我对不起他。” “你何时辜负了我!”雁晚大惊失色,她拽住江允的胳膊,急道:“你发什么疯?” 孙妙心全未听清雁晚的话,她的神思被江允口中的“辜负”二字锁住,再也思考不了其他的事。她弯眉倒竖,居然伸出双手,把江允推了个趔趄:“你混账!在雁晚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你居然辜负她!” 雁晚看一向温柔的姐姐竟然对江允动了手,知道姐姐是真的气急败坏了。她连忙把孙妙心抱进怀里,轻抚姐姐的脊背,温声哄道:“阿姐,他是骗你的。从来只有你妹妹辜负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辜负你妹妹?” 她说完,又朝江允挤了挤眼睛,暗示江允不要再说话了。 孙妙心被雁晚圈在怀里,泣不成声:“你才在骗我!你找了新的情郎,不告诉我,你险些丧命,又不告诉我!别人的妹妹报喜不报忧,你居然喜忧都不报!” 雁晚费了些力气,才能把激动的孙妙心牢牢按住。她不报“险些丧命”,是因不愿让孙妙心担心,不报“情郎”,是因她与江允本就不可能长久,没有必要特意相告。 她没想到,自己的“没有必要”,竟令孙妙心这般在意。 正在雁晚愁眉不展,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时,江允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他谦卑而坚定,缓缓道:“我也想与雁晚,光明正大。早在她赠予我匕首之前,我便爱慕她。” 随着江允的话,姐妹二人一同看向了他。 雁晚眼神复杂,让人琢磨不透。孙妙心的眼里则尽是疑惑,她眨眨眼睛,开口发问:“你们为何不‘光明正大’?” 她顿了顿,看向“黎信之”,道:“你有难言之隐?比如,出身?” 一语道破天机,便是如此。 雁晚握紧孙妙心的手,要阻止这场可能会越滚越大的“骗局”:“阿姐,不要问了。天快黑了,我们去吃饺子罢。” 她一阻拦,竟适得其反,令孙妙心对江允的误会更大了。 孙妙心在雁晚怀中无用地挣扎了几下,含泪的双眸却盯着江允,恶狠狠道:“既然你的出身不好,为何要来招惹我妹妹?她已二十多岁,还未嫁人,你毁了她的清白,让她今后怎么办?” “阿姐!” “我当然愿意娶她!”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把孙妙心的脑子闹得嗡嗡作响。她一定神,却发现眼前的两个人都未看着她,而是在无言之中彼此对视。 因为错愕,雁晚松开了孙妙心。她看着目光灼灼如朝阳的男人,指尖不由在手心握紧,掐出深深的指印。她咬了咬牙,冷声道:“可我不愿嫁你。” 她怎么可能,与皇帝“光明正大”? 她怎么可能,“嫁给”皇帝?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江允瞬间寒了心。裴雁晚明明方才还说要学着慢慢爱他,现在便一口否定了他的勇气——她是这样去爱人的吗? 雁晚见江允的哀戚因自己而起,不免有些惭愧。她拍了拍孙妙心的手,轻声道:“阿姐,你若是饿了,便先去厨房等我罢。” 孙妙心听懂了妹妹的话,她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离开。她一步三回头,担忧地看着这对被沉默包围的情人。 终于,她走出了小院,并轻轻带上了门。 雁晚上前两步,环住了江允的腰:“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饺子?我带一份回来。” “我不饿,你去吃罢。”江允温柔地抚着她的脊背,藏起了自己阴恻恻的面容。 雁晚听见他低落的语气,便把他环得更紧,且抬起脸来,自责地吻在了江允下颚:“对不起,你别难过了……” 江允不愿让雁晚自责下去,便假装放下了雁晚的话。他笑了笑,问道:“你今夜能否和我一起守岁?” “啊?”雁晚为江允如此快的变化而讶然,但她很快又为难起来。以往的除夕,她都是与周照一同守岁,今年已多了个孙妙心,难不成还要多个江允? “就这一次,行不行?”江允垂眼凝视着怀里的人,鸦黑的睫羽浮上了水雾:“雁晚,你和你的师母、姐姐,有整个余生可以相守。那么我呢?我和你,能共度几个新年?” 他哀声祈求,艰难地说动了雁晚。 -- 第138页 这天晚上,雁晚在屋里生起了两盆火,把四周烘成了暖洋洋的小火炉。她坐进江允怀中,一边摩挲着江允的耳垂,一边说道:“刚才我看见你哭,居然头脑发热,想往后年年都与你一同守岁。” 江允没有说话,他本能地无视了两盆旺盛的烈火,把眼神锁在雁晚的颈间。 他得想个办法,把雁晚的想法变成真的。 雁晚也不再说话,她也得想个办法,明天按时起床练剑。 作者有话说: 【女鹅: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 狗勾:我好急我好急!】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打滚求个评论!么么么么! 第71章 、初一 深冬的夜漫无边际, 大年三十虽要“熬年夜”,但有些人却熬不到早晨的太阳升起,早早便睡去了。江允一夜未眠, 他缩在暖和的被窝里, 心中的悔意一阵胜过一阵。 他若是不长这么高, 便能如从前一样, 窝在雁晚的怀里睡一个晚上! 忽地,两声叩窗的声音传来,江允瞥了眼窗外黑色的人影, 先俯身吻在雁晚的后颈上,确认雁晚仍在熟睡中,才轻手轻脚地穿衣出门。 司影立在廊下,把珍贵的小物件递进江允手中:“您今日回府吗?” 江允道了个“不”字,他稍稍抬眼, 司影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立刻飞身离去。江允回头望了一眼榻上酣眠的人,轻轻把门合上。 当下夜色仍浓,天上无星无月, 他走得很快, 寒风烈烈地灌进他袖口, 令他一路都瑟缩着身子。 后山一片宁静,唯有周照的房中点着灯火。江允踌躇了几步, 终于敲响了房门, 待周照清冽沉静的声音传来后,他推门而入。 周照懒懒地倚在圈椅中, 守着一笼碳火过了整晚。当敲门声响起, 她本以为是“没良心”的雁晚前来“请罪”, 却不想,来的是另一人。 “贵客来了,”周照坐直身子,隐去了惊讶之态,“请坐罢。” 江允朝周照深深颔首,依言坐在了她的对面:“晚辈是来给您拜年的,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我受不起您的礼。”周照看着江允把一方砚台放在了桌上,她识得此货,一眼便知砚台价值不菲。她再未朝砚台投去任何的眼神,而是凝视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问道:“您曾向我起誓,不辜负雁晚,不令她伤心,不纠缠她,否则……” “否则,便短折而死。”江允打断了周照的话,他始终牢记那番誓言,却不得不违誓:“我怕孤单。” 周照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您有山河,怎还会孤单?” 她未等江允回答,便继续往下道:“再过几日,我徒儿便满二十四岁了。换作寻常人家,或是你们勋贵人家,她这个年岁仍孤身一人,免不了被人耻笑的。可她身在江湖,才能自由自在,不被人非议。” 纵然屋中生了火,也阻挡不住骤然冷下来的气氛。 江允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几乎要把绸帛撕碎。可他的脸色却是平静的,若无其事道:“我会守着她。” “守到什么地步?守到天底下,再无一人敢与她比剑吗?”周照怒意隐隐,她强压着火气,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此话:“她需要坦诚相待的对手,若人人都因畏惧您,而不愿与她如实相较……” 声音哽在了周照喉间,爆发为一阵剧烈的咳嗽。江允站起来,沉默地轻拍周照的脊背,为她抚平身体的不适。 周照缓了缓神,她抬起头,望着江允脸上的疮疤,又道:“我徒儿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得时刻开心快乐。” “雁晚和我在一起,常常是高兴的。”江允垂眸,望进周照乌黑的双眼。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疑惑、焦虑,甚至看到了稍纵即逝的信任。 * 小雪细细碎碎地落了下来,当雁晚迈进周照的屋中时,她的发间与肩头还粘着几片雪花。她老老实实地给周照磕了个头,道:“徒儿给您拜年了。” 周照的双手揣在怀中,她轻轻抬眼,看向身着红色新衣的徒女。雁晚已不是当初玉雪可爱的稚嫩孩童,而是一个清秀端美的女子——而且,雁晚马上就满二十四岁了。 “今年是你第一次未陪为师守岁。”周照眯起眼睛,视线牢牢贴在雁晚身上,又说起了令她十分介怀的事。 雁晚在周照身边坐下,她昨天已经亲自来了一趟,诚恳地解释为何今年不能与师母一起守岁。但到了今晨,再听见周照如此埋怨时,昨夜的愧疚又漫上了她的心头。 她牵着周照的袖口,轻轻晃了晃,声音因为歉意而失去了底气,所说的话却相当坦诚:“我想陪江允守一次岁,非常想。” “他对你很好吗?”周照偏过了脸,眼角余光扫了扫碳笼中的星火。 雁晚心头暖洋洋的,满屋的热气似是涌入了她心里。她睫羽轻颤,露出了一个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嗯,很好。” “随你罢,”周照叹了一声,从桌下取出一对鼓鼓的红包来,“他曾向我发誓,若辜负你,令你伤心,他便短折而死。我得少管你几分,免得哪日被你气死,看不见他的结局。” 两枚红包里放着数量对等的铜钱,周照选了个吉利的数字,一共放进去十八枚。 她见雁晚未伸手去接,便轻皱眉头,又道:“女大不由娘……你平安快乐,好好练剑,为师便放心。至于你跟谁好,跟几个人好,为师往后都不管了。” -- 第139页 雁晚将信将疑,她双手接过红包,朝周照深深弯下了身子:“我带他来给您拜年。” 她想把江允带来,给自己的至亲看一看。 “别,我可受不起!”周照摆摆手,眉头拧得更深。他瞒下江允在天亮前便来了一趟的事,:“你出去罢,让我一个人清净会儿。” 暖和的屋中,又只剩下周照一个人。她走到窗边,看着雁晚三步两跳地往前走,心头漫起无限惆怅。 * 大年初一,是新岁的开始。 四周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可江允平缓的呼吸声落在雁晚心头,勾得她心直发痒。她俯身,在江允嘴角落下轻轻一吻,低声唤道:“起床了,替我写春联。” 她见江允恍若未闻,双眼仍旧紧闭,嘴角却是笑着的,便知此人已经醒了。 雁晚啧啧嘴,心生一计,她再次俯身,嫣红的唇几乎就要贴在江允的耳垂上。见情郎仍在演戏,她便以极温柔的嗓音,唤起了令江允耿耿于怀的四个字: “信之哥哥。” 她此刻的嗓音柔如春水,却有着掀起狂风巨浪的力量,一下下地拍在江允心崖上,激起千重浪。 雁晚忽觉腰身被人揽住,下一瞬,她便无措地跌进江允怀抱中,唇角挨了一个绵长的吻。 ——江允上当了,她得逞了。 她成了这番亲吻的主导者,竟想顺势跨坐到男人的腰际。可江允紧紧抱着她,她唯有把双臂攀上江允的肩背,手掌在男人宽而薄的肩头毫无章法地摩挲着。 很快,江允鸦黑的睫羽便有了点点水雾,他松开雁晚的腰,埋怨道:“我昨天睡得不好。” 其实是一夜未睡。 “我很难伺候?”雁晚佯装恼怒,以指尖轻点江允的眉骨,仿佛在警告他,想好了再回答。 江允眨眨眼,避而不答。他更在意雁晚方才亲昵的称呼,便委屈巴巴地钻进雁晚怀中,细声道:“你再唤我一句。” 雁晚笑意款款,她揉揉江允的脊背,与江允谈起条件来:“你先替我写对联,写完我再考虑。” 写春联的纸张红如烈火,江允却更在意雁晚今日的新装。他拿着笔,双眼却忍不住要去看雁晚的笑容:“你笑什么?” 江允去年命人送到云州来的春联,如今正贴在门外。雁晚绕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你的字写得好看,不像我,把字写得像鬼画符。” 的确像鬼画符。 雁晚跑到江允身边,一把夺过了毛笔,道:“陛下,您教我写字。” “当然可以,”江允从雁晚的背后搂住她,两人的右手交叠在一起,“但你得把刚才的四个字,再唤一遍。” 到底谁在跟谁谈条件! 雁晚蹙眉,故意一掌拍在桌上,立刻便要挣脱江允的怀抱:“那我不学了,您也不用写了。” 江允明知雁晚是装出来的愤怒,却愿意哄一哄。他把雁晚拉了回来,轻言细语地哄道:“我错了——你想写什么?” 雁晚备了不止一张红纸,她从桌角抽出一张稍小一些的,道:“写你的名字。” 黑色墨迹浮现在平整的纸张上,所写出的字迹工工整整、赏心悦目。 雁晚满意地拿起纸,对着天光细细端详。周照也曾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效果不如人意,周照只能任由雁晚的字随心发展,最终变成了如今“鬼画符”的模样。 她可以在短短几日里重拾剑法,却不能轻而易举地告别胡画了二十多年的“书法”。 但,这不是重点。 江允见雁晚未发一言,便出声提醒:“还想写什么?要不,把你的名字也写上去?” “先别,”雁晚拒绝了他,“来,写你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 江允的心颤了颤,陷入比雁晚更久的沉默。直到雁晚咳了两下,他才回过神,如沐春风般笑道:“好,听你的。” 写完大名,再写生辰八字。 后面该写什么内容,江允熟悉无比。 江允心甘情愿地跌入陷阱,未等雁晚提醒,便握住她的手,一路写了下去。待所有的内容写完,他竟落了一颗泪下来,字迹为此氤氲散开:“我有生之年,能等到你为我写张庚帖吗?” 应该不能罢。 雁晚没有出声,而是在脑海里默默应答。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祝大家520快乐,乖乖求评论! 母胎单身五十年的我写了好几天的感情戏,人都麻了。 第72章 、衣裙 春节总是繁忙的。 孙妙心为雁晚要与“黎信之”一同过生辰的事哭丧了一个晚上, 天一亮便跑去找周照诉苦。雁晚在空落落的院中练了会儿剑,便换上了新衣,打算先去找一趟许成玉, 再去见江允。 澄意山庄在云州盘踞多年, 理所当然地有些人脉。上至知州, 下至菜市场卖鸡蛋的王大娘, 都与山庄有些交情——知州当然不会特意来一趟,热心肠的王大娘却年年都来。 “崽崽,看看咱家小母鸡新下的鸡蛋!”白发苍苍王大娘拦住了雁晚的去路, 咧嘴一笑:“你得收下!” 雁晚推拒了几番,却拗不过老人的热心,只好把沉甸甸的一篮鸡蛋拎进手中,笑道:“大娘,我得了闲, 再去您家看您——陈老四最近可有找您的麻烦?” “他不敢!好几年不曾来过了!”王大娘曾得过雁晚的照拂, 为此才逢年过节地送篮鸡蛋过来。她用枯瘦的手摸摸雁晚的面颊,孜孜不倦地重提老话:“崽崽,你定亲了吗?” -- 第140页 雁晚干干地笑了几声, 决心要打消王大娘为自己说亲的念头, 便沉声道:“定了, 我定亲了!” 江允前天才写了张庚帖给她,她的这门亲……只能算定了一小半。 王大娘一听, 眼里的光立刻消散而去, 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山庄。 山庄里的小孩子们抓着鞭炮放个没完,有个别粗心的炸伤了自己, 便哭着去找许成玉。许成玉边替他们治伤, 边胡诌着恶鬼的故事, 说每逢春节,便有枉死的恶鬼抓走放鞭炮的小孩,以填饱肚子。 孩子们哭着跑来,又哭着跑走。 许成玉的容颜虽是花季少女,骨头却上了年纪。她怨声载道地锤着后腰,终于等来了一个不是哭丧着脸的病人。 药庐里萦绕的是中药的苦涩气息,与外头刺鼻的硫磺味天壤之别。雁晚早就闻惯了药的味道,她一进药庐,立刻拾回了抱着药罐过日子的记忆。 许成玉静下心,替这位曾因自己的疏忽而被耽搁的病人仔细诊治了一番。她搭完脉,又先后撸起了雁晚的袖管和裤腿,面露惋惜:“年轻人的身子就是好,恢复得这样快。你已健健康康,与常人无异了。你原本有层漂亮的肌肉,现在得重新练了,真是可惜。” 习武之人,身上有些肌肉是常事。雁晚生病之后,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了下去,那些伴随她多年的肌肉也随着散去了。 “无妨,重新练起来便是。”雁晚话虽这么说,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原本有几块象征着健康的肌肉,现已荡然无存。 “来,放点儿血,”许成玉端来一个陶瓷药碗,碗中盛着透明粘稠的液体,泛着粼粼波光,“我看看你的毒,是否排干净了。” 两滴血落入碗中,如蛛网般散开,编织出丝丝缕缕的美丽纹路。 雁晚看着这幅红色的水墨画,忐忑道:“如何?” “干干净净。”许成玉扬手,把碗中的东西倒进了花盆中。她曾与红月合谋,隐瞒了最有效的解蛊之法。那时的她尚未想到,此法会在三年后派上用场。而且,实施之人偏是当初执意阻拦的红月。 雁晚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那江允呢?他会如何?” 此问的答案,她已亲身经历过,却要抱着侥幸的心思,要再问一次世上最熟悉“萤茧”的人。 许成玉云淡风轻,没有任何愧疚之态:“当然是与你过去的三年一样。‘萤茧’是用来折磨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他会畏惧寒冷,畏惧严冬。只要感到痛楚,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放心,不会短寿,他仍能与你白头。” “他瘦得飞快,瘦得惊人。”雁晚望着花盆中湿润的泥土,眸光轻动。 仅从江允的脸上看,全然看不出他是一个身中剧毒的病人。可雁晚却知道,他如今的脊背和肋骨摸起来是多么硌手,与在青州的第一个夜晚已截然不同了。 “那就让他多吃点儿。”许成玉甚少看见雁晚失落低沉的模样,便忍不住要打趣一句。她牵起雁晚的手,温和地笑道:“今日是初三,你已穿了红裙子,那记得再吃碗长寿面。” 二十四周岁,雁晚已在世上过了两个十二载,刚好是两个轮回。她曾痛恨“萤茧”荒废了她三年的岁月,却在此刻无比感谢那三年。 萤火虫寿命短暂,蝴蝶却能冲破虫茧,重获新生。 她要做后者,且要胜过后者。 * 景王府的主人已数年未庆贺过生辰,包括今年。更何况,今日还是端王的忌日。 雁晚在王府门口徘徊了几步,她本想隐瞒自己与江允的关系。但转念一想,她过去便频频出入此处,附近的百姓们早司空见惯。 偶有几句流言,她也未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便大摇大摆从正门进! 府中的景象与她所想的大相径庭,既无繁忙庸碌的仆从,也无华丽精美的布置——江允过生辰,何至于冷清到这个地步?是江允不愿意庆祝吗? 雁晚直奔约定好的鲤鱼池而去,一路畅通无阻。 江允听到脚步声,立时循着声音望去。身穿红裙的女子笑靥如花,正满心欢喜地向他跑来,他张开双臂,把来人接进了怀中:“慢点儿跑。” 雁晚离开他的怀抱,看向身后的鲤鱼池。 “鱼呢?怎么没有鱼了?”她诧异地敲敲石制围栏,她几乎要把身子探到围栏的另一头,看得江允心惊胆战,唯恐她要跌进池水里。 此处原是景王府最具生机的所在,红荷绿柳,千条鲤鱼来回游动。如今,只剩下半池的枯水了。 江允拽住雁晚的手臂,与她解释:“那些鲤鱼金贵得很,仆从照看不当,渐渐死掉了。” “好可惜。”雁晚斜倚在了栏杆上,她抚上江允的面颊,眼中露出缠绵的情意:“那年你唤我来王府,满池都是缤纷的锦鲤……” 她柔和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暴怒:“大过年的,又逢你我生辰!你把‘死’字给我收回去!” “你何时开始,忌讳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江允握住雁晚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与她贴得更紧:“雁晚,我现在不信这些。” “我原本也不在乎。”雁晚面色稍霁,耐心道:“自我被人暗害,我才知道……活着是多么重要。我曾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五次三番死在我面前,我未有一次救下你。” -- 第141页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眉眼也不再那么有神采了。 江允见状,连忙开口哄道:“我不会死的。我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那你为何要替我解毒?又进火场救我?”雁晚语气一凛,长眉竖起几分,冷声责备:“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你若有个好歹,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她见江允的脸上漫漫浮起寒意,便自知说了太多。于是,她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并从袖中取出一枚木梳子,笑道:“我跟乔川学的,虽然做得不怎么样,却废了我好几个晚上的时间。你喜欢吗?” 贺礼? 江允蓦然一喜,把所有的不悦尽数抛在了脑后。他接过精致的木梳,把其捧在了手心,笑得灿如朝霞:“送我的?” 木梳的做工普普通通,却倾注了雁晚数夜的心血。她腊月二十七回的云州,当夜便拎来了乔川,向乔川请教如何做木工。她料想江允什么都不缺,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才决定亲自给江允做件贺礼。 “我怎会不喜欢!”江允激动难耐,他握紧木梳,把雁晚拥进了怀中:“这是你第二次送我东西,我怎能不喜欢?” 第二次?居然才第二次? 雁晚骤然觉得,自己和江允的付出太不对等。 在她和江允之间,横着一根窄窄的孤木。是她造出了孤木,也为两颗心的贴近造出了前提。而在孤木之上,她总是走两步、歇两步,有时还要往后退几步。 江允则不同,他始终往前,不惧跌落深渊,只恐惧这根孤木被人撤走。 或许,她该多往前走一走。 雁晚拍了拍江允的脊背,满怀期待地问道:“小允,你没有东西,要送给我吗?” “有,你跟我来。”江允抑制住剧烈起伏的情绪,领着雁晚往前奔去。 * 他要送给雁晚的贺礼,竟是一条红色长裙。 “你怎么送我这个?”雁晚万分惊讶,她提起长裙的领口,在自己身上比划了几下,裙摆竟长至及地:“好长的裙摆。” 繁复的金线自领口往下蔓延,绘出一朵朵怒放的木兰。珠玉金饰点缀其间,华美精致,令人惊叹。 雁晚没有脂粉,更没有华丽的衣物。她的衣柜里除了武袍,便只有几件裙摆刚刚达到脚踝的裙子,哪里拥有过这般精美的衣裙? “它还不够美。”江允看见眼前的姑娘如此欣喜,自己也莞尔一笑:“我怕时间赶不上,只让京城的绣娘绣了三日,昨日才送到云州。” “不是你亲手绣的?”雁晚心里高兴地紧,却要故意刁难两句:“我白高兴一场。” “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江允徒然慌了神,他捏住雁晚的手腕,问道:“难道,你不喜欢?” 早知如此,他便该乖乖听文璧的话——投其所好。 雁晚一见江允着急的模样,不禁笑得更加灿烂。她把裙子扔回床上,紧紧抱住了江允:“我喜欢!只要是你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 她要的不是“投其所好”,而是要眼前的这个人。 一股暖流漫上江允心田,他终于安心,得以轻轻吻在雁晚唇边,笑问:“要不要换上试试?” 雁晚做事风风火火,换衣服也风风火火。待她新裙一加身,便迫不及待地狠狠吻了江允一口,道:“三郎,我今天好高兴。” 她的面庞在衣裙的衬托下多出几分艳丽,江允痴痴望着她,说不出任何的话。 雁晚低下头,欣赏着弋地的裙摆,轻轻赞叹道:“像嫁衣。” 像嫁衣。 江允听到这句话,不禁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起来——这本就是一件由绣娘改过形制的,嫁衣。 “你陪我在府中走两圈罢。”雁晚又凑了过来,眼中繁星点点:“这么华丽的裙子,我平日必定没有机会穿。我今天得穿过瘾。” 江允垂眸与她对视,笑容温和:“我们不是在‘偷情’吗?裴庄主敢让别人看见?” “老娘今天走正门进来的!满大街的百姓,谁不认识我?”雁晚咬牙切齿,怒道:“你给我写了庚帖,收了我师母的红包,能否别再说那些酸话了?” 她兴冲冲走到门口,回眸一笑:“你到底来不来?” “来了,”江允心中酸涩,却快步跟了上去,“我替你提裙摆,你慢些走路,别摔了。” 正月初三风和日丽,大殷年轻的国君依旧未摆生辰宴。而景王府的所有人都看见,他们眼里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帝王,小心翼翼地为一个江湖女子提着裙摆,跟在她身后笑了一路。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别人写谈恋爱,是双向奔赴。 我写谈恋爱,只有小江一个人在狂奔,裴姐想动的时候才动两步。 第73章 、坦诚 太阳西沉, 江允忽有事情要处理,雁晚便独自在府中闲逛。她身着弋地长裙,大大咧咧地自己提着裙摆, 偏偏头上梳了一个与长裙极不相称的高马尾, 府中的仆从想多看她几眼, 却又不敢看。 “你是谁?为何在府中乱逛?”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雁晚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孩站在自己身后。 这女孩等不及雁晚发问,便又低声道:“万一惹恼了陛下, 是要受罚的。” -- 第142页 她神情严肃,说话时打量着四周,甚至抬手轻轻捂住了嘴,于无心之间把自己的手背露了出来。 如此一来,雁晚便看见了她手背上惨不忍睹的伤痕。 侍女的言外之意, 在于要让雁晚怀疑, 自己的伤痕来自于江允。而雁晚到底信几分,则不是她该操心的。 她明明长着眼睛和脑子,却敢愣头愣脑地“冲撞”衣着华丽的雁晚, 就代表她的出现别有用心。 雁晚盯着女孩的手, 回想起了江允在青州官府中震怒的模样——江允会把一个粗心的侍女, 罚成这个模样吗? 她暂时判断不了此事的真假,却能接过女孩的话茬, 追问道:“陛下他, 行事暴戾吗?” 女孩凝视着雁晚的眼睛,藏起了自己的手:“把刀插进亲哥哥心口的人, 怎会是和蔼良善的呢?” 把刀, 插进亲哥哥的胸膛? 雁晚瞳孔一凛, 莫非景王府寂静一片的原因,除了今日是端王的忌日,还与端王的死因有关? 她可以相信江允会把人砸得头破血流,会把人的手臂打到青紫红肿。毕竟,她已亲眼见过江允把镇纸砸到青州知州头上的模样。 可她无法相信,江允会亲手杀了端王。 ——若江允不得不如此呢? 为何这名侍女刚好出现在四周无人时?又要说出这些话来? “你真是胆大,”雁晚捏住了女孩的手腕,略一发力,让女孩痛得叫了一声,“特意跑到我的跟前嚼陛下的舌根,不怕我告知陛下,你罪加一等吗?” 雁晚话音一落,此处便出现了另一道声音:“裴庄主,又见面了。” 她转头望去,江卓不知何时笑盈盈地站在了拐角处。 看来,江卓是来“救”棋子的。 也有可能,是来再添一把火的。 江卓缓缓走来,亲昵地牵起了雁晚的手。她瞪了眼瑟缩发抖的小侍女,解释道:“这是我的侍女,名唤蒹葭。她年纪小,不懂事,若说错了话,裴庄主别往心里去。” “她说的不止是错话,更是能让她人头落地的话。”雁晚感受到了江卓右手上厚厚的茧,这是江卓常年拿着刀枪的证明。她不顾及礼数,直接甩开了江卓的手,寒声道:“将军为何要派她来抹黑江允?我只需亲自去问问江允,便知道真假。” “哦?”江卓笑了一声,她的身高与雁晚相近,两人堪堪平视:“若陛下在骗你呢?若他在你面前温温柔柔,离了你眼前便暴躁易怒呢?” “他或许会瞒我,但绝不会骗我。”雁晚亦笑了笑,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瞬间又静了下来:“若他暴躁易怒,那岂非更好,与我的脾性般配极了。” 她心虚了一瞬,仍把每个字都说得底气十足。 江卓不再与雁晚掰扯,她收回了笑容,冷冷嘲讽:“你如此相信他,倒真对得起母后为他取的名字。” 雁晚没来由得感到了恐惧,若江卓把江允从皇位上拉了下来,会否留江允一命呢? 如果让她来做这个选择,她必定会杀死前任掌权者,以绝后患。对于见过更多厮杀的江卓来说,理应有比雁晚更坚定的心性来做抉择——哪怕,要杀死亲手足。 权力,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东西。多少人争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也要站到更高处去看一看。 雁晚回神时,江卓和蒹葭都已不知去向。她借着沉静的气氛,回想起了在藏书阁里看过的密信。 “光熙元年,永宁将军留于京中,未归青州。” “光熙二年,永宁将军留于京中,未归青州。” “光熙三年,青州战事起,永宁将军归。” …… 江卓为何留在京城达三年之久?是江允为掌控权力,而“留”住了她吗? 戴在江允脸上的面具,究竟有多么厚? * 云州的夜空,最不缺的便是漫天繁星。两碗长寿面已经下肚,雁晚与江允倚在灯下数星星。 明明是浓情蜜意的情境,雁晚心里却有根刺。她每次看向江允的脸,蒹葭手臂上的伤便会浮现于眼前,江卓的话更是萦绕在她耳侧。 ——江允到底变成了何种模样? 雁晚思索至此处时,白日里的那枚“棋子”,再次出现了。 蒹葭不知听了谁的令,颤巍巍端上一盘切好的水果。雁晚在看清了她的脸后,立刻要拉着江允离开。而那小侍女急中生智,竟直挺挺地跌了一跤,满盘瓜果顿时散了一地。 她在雁晚与江允狐疑的眼神下跪地叩头,哭腔颇重:“奴婢知错了!陛下饶命!” 她这么一跪一叩头,那截青紫的手臂便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江允弯腰,看清了蒹葭的脸,也想起了此人是谁。他心生不悦,沉声道:“你今日闯了两次祸了。” 蒹葭大惊,她连忙扑向雁晚脚边,哭声撕心裂肺:“裴姑娘,您救救我罢!我还不想死!” 这是演哪出! 雁晚与江允对视了一眼,她扶起蒹葭,假意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你手臂上的鞭痕,莫非是陛下命人打的?” 蒹葭惊惧地望了眼江允,未回应雁晚的问题。 那哪里是鞭痕,分明是棍棒所留下的痕迹。 “我何时命人打她?”江允的心颤了颤,他愕然望向雁晚,朝身后朗声唤道:“平荣!滚过来!” -- 第143页 被唤起名字的平荣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他见周遭气氛冷寂,便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陛下。” “你把蒹葭今晨做的事,给裴庄主说一遍。”江允强忍着怒火,声音清冽如冰泉:“……免得她不信任朕。” 雁晚霎时瞪大了眼,她用力扣住江允的手,把两人的手指交叠在了一起。可她却能清楚的感受到,江允的手仅是虚虚地握了握——江允在抗拒她。 她咬咬牙,暂且搁置了哄劝江允一事,而是聚精会神听着平荣的解释。 原来,蒹葭今晨失手打翻了茶杯,水渍泼了江允一身。江允难免恼火,便训斥了蒹葭几句。至于责罚蒹葭,江允的确没有下过令。 这便对了,蒹葭今日的两次现身,只是要让雁晚怀疑江允而已——蒹葭从未承认,自己的伤是因江允而起的。 “我没有不信任你。”雁晚见平荣带走了蒹葭,便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把江允握得更紧:“但我仍有疑惑,你可否为我解答?” 江允终于抬起了头,他坐得离雁晚近了些,忐忑不安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问端王的死。”雁晚的话掷地有声,结结实实往江允心坎上来了一记。 她为此事介怀许久,且再也不能忍受有一块石头压在自己心上。哪怕今日是江允的生辰,也是端王的忌日,她仍要固执地问出这个问题。 江允眉头紧锁,难以置信道:“你要揭开我的疮疤吗?你会后悔的。” “我不是要揭你疮疤!”雁晚激动了起来,她捧起江允的脸,万分认真地解释:“我见过从前快快乐乐、温温柔柔的江允,才想知道你为何会像换了一个人!” 她吻吻情郎的额头,情绪愈发激烈:“我在你面前坦坦荡荡,故而希望你也不要遮掩。你该生气便生气,该哭便哭——整天带着张假面,你不累吗?” 她想爱一个真实的人,而非爱一个虚假的表象。 江允脸庞仍被雁晚捧在掌心,明明是这般亲密的行为,他却没有了昔日的心动羞涩之感。他垂着眼,轻声道:“雁晚,明日我便启程回京了。下次再见面,不知要到今夕何夕。我希望临分别之前,给你留下一些好的记忆。” “你不愿,与我坦诚相待?”雁晚神色失落,心头更是难受。她见江允缄口不言,便也不再问了,而是把江允揽进怀中,柔声哄着:“那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有生之年,你把你的心结,全部讲给我听。” 夜无声而寂静,雁晚只能听见自己和江允的心跳声。忽地,她听见自己怀中传来一声极其的啜泣。这声啜泣记得变得清晰,竟成为了一声短促的痛哭。 雁晚慌了神,连忙去看俯在自己怀中的男人:“别哭。你脸上的伤还没好,眼泪会碰到伤口的。” 她想轻轻叩开江允的心门,并伸进一只手,把真正的江允拉到自己跟前。 哪怕那个江允虚伪自私、冷漠残暴,她也想看见一个真真正正的江允。 “我怕你讨厌我。”江允不顾伤口的疼痛,深深把脸埋进雁晚的颈窝。因为哭泣,他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但依旧往下说着:“我怕你听完,再也不要我了。” “不会的,我答应你。”雁晚胸中传来阵阵绞痛,她温柔而耐心地抚着江允的脊背,笑着安慰道:“你只管把心事说给我听。” 江允顿了顿,他蜷缩起身子,颤抖着说起从前的事:“是我亲手杀了端王……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所以,在青州官府中,江允才能淡漠地一刀劈开蒙面人的头颅。 他继续讲着,甚至毫无保留地说出了端王秘密的身世,也说出了自己要把江卓留在京城的原因。 原来手足和睦是假的,猜忌痛恨才是真的。甚至,这种猜忌不仅限于手足之间,也存在于先帝和发妻儿女之间。 雁晚听完这些,不由把怀中人抱得更紧。她与孙妙心亲昵的场景落进江允眼中时,江允会是怎样的感受? ——她和义姐,可是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啊。 江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雁晚的痛苦却越来越深。她沉默许久,用指尖划过江允脸颊,轻声问道:“若我让你选,你会选皇位,还是选我?” 没有人应答。 雁晚疑惑地看去,发现江允已经陷入了梦中。她笑了笑,对酣睡中的情郎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当然,依旧无人回答。 * 在照不到月光的地方,江卓递给蒹葭一张纸和一包银钱,道:“这是你的身契。你可以继续留在云州,做个普通人,不必与人为奴。也可以跟我一起回京,远离父兄。” 蒹葭未抬手去接,而是祈求道:“奴婢想跟着殿下。奴婢留在云州,只能挨父兄的毒打。” “好。”江卓笑了笑,坚持把身契和银钱塞进蒹葭手中:“此两物都交给你,你的去留,由你自己决定。” * 正月初四,晨露未晞,皇帝和永宁将军的车队便踏上了归程。 今日天还未亮,江允唤醒了梦中的雁晚,与她作别。谁料,雁晚竟耍赖一般抱住他的腰,死活不肯松手。 两人又在榻上闹了一番,雁晚才依依不舍地放江允出门:“你月月都要给我写信,不许忘了。” “好,”江允俯身吻她,“我会派人去傅纤纤的铺子,取你写给我的信。你记得多写几个字,好不好?” -- 第144页 来时未令百姓夹道欢迎,去时亦未令百姓夹道相送。 车队已经出了城门,即将踏上官道。江允的马车行在队伍前方,他三番五次掀开车帘,想寻找一道熟悉的影子。 他想再看一看。 正在江允为心上人没有出城送自己而失落万分时,马车外忽然嘈杂起来,有人敲响了他的车窗。 雁晚原本是不想出城来送的,但当她看见车队浩浩汤汤地出了城门时,突然心生悔意,便策马疾驰,终于追到了队伍前方。 车队中的护卫们看着她一路往前,终究没有拦下她。 “陛下!”雁晚骑在马上,把手伸进了江允的马车里。她见江允握住她的手,便赶紧说道:“我有三样东西,落在您那儿,您能否还给我?” 江允与她心有灵犀,轻易猜出了答案,可仍要故意问一问:“哪三样?” “我的剑,我的发簪,和一个木盒子!” “哎呀。”江允眨眨眼睛,松开了雁晚的手,笑道:“世上哪有归物予人,又索要回去的道理?” 雁晚吸了一口气,怒音轻轻:“你给不给?” “裴庄主,莫要无理取闹了。”江允用车帘遮住半张脸,只露一只漆黑如星的眼睛在外。他笑得胜过世间一切美景,但偏要藏起来,不给人看。 雁晚一拳砸在车窗上,从怀中迅速地掏出一张叠好的红色纸笺,怒道:“我从此物与你换!” 万籁俱寂,雁晚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看见车帘晃了一下,再彻底拉上。下一瞬,车尾的门被人急切打开,她眉目如画的情郎自车上跃下,接过了她手中的纸笺。 正红色的纸笺上,“裴雁晚”三个字写得难得工整。 “只有你的名字?”江允湿漉漉的眼里露出几分失望,他抬起脸,望着高坐在马上的女子:“你为何不写完?” 庚帖上,应写明名姓、生辰八字、籍贯和祖宗三代。而这张“庚帖”,除了雁晚的名字,便再无其他了。 “不着急,我得慢慢地写。你得多给我一些时间,日子还长呢。”雁晚伸出手去,与江允十指相扣:“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 “好。”江允用力点头,暂且放下了心中的失落,笑道:“你也要注意身体,认真练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又问:“秦寻光已经进京,关进天牢了。” “你不许提他!”雁晚眸光一闪,额角浮上几丝不快:“但你不许公报私仇,不许命人在牢里欺辱他。” 雁晚已如秦渊所愿,把他的佩剑仍进了铸剑炉,熔为一滩铁水。对她来说,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秦渊一面了。 “我记住了,你放心罢。我给你的玉佩,千万别丢了——记得来京城看我。”江允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他极不情愿地回到马车上,攥紧了梦寐以求数日的红纸。 车队终于消失在官道尽头,雁晚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影,才策马扬尘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大女人继续搞事业,女鹅冲!!! 别人写小情侣分别: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执手相看泪眼。 我写小情侣分别:好好吃饭好好练剑。 (沧桑点烟.jpg) 第74章 、死讯 今日乌云压顶, 逼得人昏昏欲睡。偶有几只不知名的冬鸟飞过,啁啾鸣啼,吵得乔岱无法入眠。忽地, 一阵马蹄声哒哒传来, 乔岱不得不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见一个陌生男子正与乔川对立交谈。那男子一手拿着把剑, 一手拎着个布包,满脸疲惫,应当是赶了许久的路。 此剑既长且细, 虽看不见剑身,却能看见极其精致的镂空剑鞘,其上所蔓延盘桓的正是木兰花的图样。 眼下未到春天,木兰已先开在了冰冷的剑鞘上。 “嗯?好眼熟的剑。”乔川眼神锐利,一眼便认出此剑是由他教着江允铸完的。 上一届论剑大典, 雁晚远赴骆都。江允便找到了当年未铸完的剑, 向乔川请教铸剑之法。他在程芙那里学了一半,又在乔川这里学完了另一半。乔川的技法虽不如程芙精妙,但按部就班地带一个“徒弟”出来, 绰绰有余。 自豪感从他的胸中油然而生, 他巴不得当着信使和哥哥的面拍拍胸脯, 哈哈大笑三声,道:“我!乔川!教皇帝铸过定情信物!” 他到底未做出如此荒唐的行为, 而是转过头, 冲着睡眼朦胧的哥哥道:“来,石头剪子布, 输了的人去请裴师姐。” 下一瞬, 乔川便气冲冲地消失在了山庄门口, 只留下乔岱和陌生的信使。乔岱看弟弟已经走远了,才低声问起信使:“此物是从京城来的?” “无可奉告。” “故弄玄虚。”乔岱喃喃一句,抱臂靠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上,眼睛却紧盯着那包袱。 未过多久,门口便响起了雁晚清脆如玲的声音:“谁找我?” 信使未答话,也未抬眼看雁晚长何模样,而是漠然地呈上剑与包袱,语气泠泠:“我家主子身体安康。” 这是雁晚向江允“索要”的三样东西。 她眼露欣喜,伸手接过两样东西,朝信使颔首,道:“多谢阁下。” 信使的任务已经完成,便迅速地离开了。 “这是从京里来的东西?那位给你的?”乔岱见雁晚脸上喜气洋洋,不禁要明知故问。他问话完这话,立刻接上了下半句:“师姐,我记挂着寻光。” -- 第145页 “你不要再记挂他。”雁晚垮下了脸,她用剑鞘拍拍乔岱肩头,正色道:“他没有廉耻道义,不配做我派弟子,也不配做你的兄弟。” 乔岱瞳孔一凛,心头隐隐震怒:“你连青梅竹马的同门之谊都不挂念?” “我已保住了他的性命!”雁晚眉头一蹙,低吼道:“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犯了什么死罪!”乔岱亦低低地吼了一声,紧紧凝视着雁晚上挑的眼尾。 雁晚在腊月二十七回到云州,当天便下了一道令,宣布将秦渊从山庄除名一事。她当然不能说秦渊险些让皇帝丧命的事,便另编了一套模棱两可的说辞。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乔川慌忙拦住了哥哥,小声劝道:“哥,你打不过她……” 乔岱额角一抽,气焰顿时哑火了。他跌坐回小板凳上,喃喃问道:“天牢好进吗?” “你别想作死。”雁晚愕然,脸色沉得吓人:“你要为你的好兄弟两肋插刀,也得看看他配不配。别为了一个秦寻光,搭上你亲弟弟的命,甚至搭上全山庄的命!” 她撂下这句话,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归路,全然不顾乔岱的心情如何。 乔岱插着腰,叹了一口长气:“小问题,都是小问题。” 雁晚气冲冲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傅纤纤仍在帮孙妙心收拾行囊。 当下已是正月十七,元宵已过,孙妙心不得不回京城了。既然妹妹已经恢复健康,她心中再不舍,也该去忙自己的事。 慈幼坊的人觉得她身为管事,却“尸位素餐”长达三年,便联合上书,把她从管事的位置上裁撤下去。又念在她数年的辛苦,“仁慈”地抛给她一个管账的职位。 雁晚为此既是恼怒,又是内疚,她直言阿姐不如就留在云州,别再管那什么破慈幼坊,却遭到了斩钉截铁的拒绝。无奈之下,她只能在今天送阿姐回京。 “你们收拾妥当了?”雁晚见孙妙心已经拿起了行囊,慌忙上前拉住姐姐的手:“我只是去山庄门口取个东西,你怎么这样快?” “再不走,天上就下大雨了。”孙妙心指指阴沉沉的天,勉强笑道:“你那姓黎的情郎呢?我好些日子没看见他。” 她依旧不喜欢“黎信之”,但她的妹妹偏偏生了倔脾气,她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雁晚抱紧了怀中沉甸甸的包袱,笑容僵在脸上:“他家里事多,早就回京了。” 傅纤纤憋不住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门牙。她乐呵呵地挽起孙妙心的手臂,道:“孙姐姐,咱们上路罢。看这天色,今日可能有大雨呢。” 她在京城做着生意,又是山庄在京城的接头人,来回奔波已是常事。巧的是,她返程回京的时间刚好与孙妙心定下的时间在同一日。于是,雁晚便托她把孙妙心捎到京城去,免得要为姐姐一路上的安全操心。 雁晚来不及拆江允寄来的包袱,而是要先把姐姐送到城外。 如此一来,她自然又得见一面门口的乔岱。 乔岱似笑非笑,用有神的眼睛哀怨地盯着她。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便忍着怒火,指着一旁的乔川,劝慰道:“这才是你的亲兄弟。” “我知道轻重。我与寻光的情谊,真是可惜。”乔岱摊开手,先前的震怒和失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招呼着乔川,帮孙妙心和傅纤纤接过行囊,把两位女子送上了马车,笑道:“两位路上小心。” 傅纤纤家底殷实,在云州城里排得上号。此去京城,少不了家中的仆役跟随,雁晚一看便安心。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雁晚已先后送走了心上人和姐姐。 这两个人,只需她奔波四五日,赴一趟京城,便能再次见面。 但有些人一旦离去,唯有在梦里才能相见了。 * 二月初,骆都下起瓢泼大雨。 知夏阁阁主陈寻秋不慎在雨中跌倒,摔坏了骨头。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摔倒,尤其是怕摔坏骨头。她浑浑噩噩地发了几日高烧,于病榻上与世长辞。 信鸽从骆都飞到云州,花费的时间不到一日。 方珂把羽毛丰盈的信鸽接进掌心,轻轻取下了缠在鸟足上的纸条。自藏书阁的上任主管岳知节身死,心细如发的她便接过了这个职务。 纸条白纸黑字,写着陈寻秋病逝的讣告。 饶是再沉静的人,看到了此消息,心中也无法不起些波澜了。 方珂放飞了信鸽,怀着沉重的心迈开步子,她要把此事写上弟子居前的布告板,好让山庄里人人都知晓。 她还未写出一个完整的字,许成玉的声音便响起了。医者今日心情甚佳,笑问:“写什么呢?说给我听听。” 方珂索性把纸条递进许成玉手中,道:“您自己看罢。” 医者脸色一变,险些站不稳。方珂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许大夫,您当心些。” “我无碍。”许成玉摆摆手,把纸条归还给了方珂。 她与陈寻秋有几分情谊,陈寻秋年轻时被老虎咬断了右臂,便是由她给治的伤。彼时她的名字还不叫“许成玉”,长相也与如今大相径庭。 她只比陈寻秋年轻七八岁,算是一辈人。陈老太太高寿而丧,下一个会否轮到她自己? 许成玉望望灰蒙蒙的天,离开了弟子居。 -- 第146页 * 周照望着窗外枯瘦的紫藤架,静默许久,她喉头卡着一股气,难以下咽,哽得面色惨白。雁晚轻拍她的脊背,关切道:“您要去参加陈阁主的葬礼吗?” “去,”周照阖上双眼,回想起有关陈寻秋的记忆,“明日便走罢。” 陈寻秋比她年长二十多岁,曾亲切地指点过她的剑法。对周照而言,陈寻秋远不止是“知夏阁阁主”这般简单。 对整个江湖而言,陈寻秋亦不止这么简单。她是屹立七十多年的一株古树,铁骨铮铮,善待后辈,桃李满天下。 她的死,是一场山洪。 雁晚伏在周照膝头,藏起了自己的脸,低声道:“您得注意身体。” “怎么了?”周照甚少听到雁晚如此低沉的声线,她垂下眼,欲看清徒女的表情。 “陈老太太身子骨硬朗,您却不一样。”雁晚神情恍惚,心里泛起恐惧:“每年冬天,我都害怕,怕您熬不过去。” 周照轻轻笑了一声,扬手解开了雁晚的发带。 纤细的发丝顺着雁晚的脖颈倾泄下去,令她不得不抬起头,看看师母要做何事。 只见周照把红色的绸缎的一端缠上自己的手腕,另一端则放进了雁晚手心,柔声道:“来,我和你结誓。” “结誓?”雁晚心里酸涩,她觉得周照要化作一缕烟,从她身边溜走,消失在世上。 “对,你得先答应师母,别忘了你的剑心。”周照把发带的另一端缠在徒女的小指上,笑得无比温和:“这样一来,我才能答应你,健健康康地活着,长命百岁。” 她擦干徒女的两滴泪,把红绸系得更紧。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给我条评论叭求求啦!!! 过渡章出现好多人啊,抠抠脑壳.jpg。 第75章 、葬礼 知夏阁盖在山脚下, 一片连绵的房屋众星拱月般围着主阁。灵堂,设在主阁之外。 陈寻秋生前轰轰烈烈、受人敬仰,死后自有无数人要来祭奠。她曾以徒手打死过一只猛虎, 以最豪壮的方式扬名, 如今竟以最悲凉的方式向江湖辞行, 令人唏嘘。 钟琪立在灵堂前, 眼中一片怅惘。她是陈寻秋最年少的徒弟,因为年岁浅、剑术差,又失去了师父的庇护, 受到门中其他人欺负,已被“逼”着在此处招呼了半日的客了。 她个子矮,体量又瘦,但偏偏撑了把巨大的白色油纸伞。狂风一起,她险些要被纸伞带上天。 “小心些。” 忽地, 一声低低的叮嘱从身后传来, 钟琪感到有人扶了一把自己的肩背。她回过头去,却只看到了来人胸前衣物上的花纹,再一抬眼, 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来人身量高挑顷长, 背后负了两把剑, 虽生了一对刻薄妩媚的丹凤眼,眸光却是炯炯有神的。 钟琪惊魂未定, 她连忙握紧纸伞, 道:“多谢阁下。恕晚辈眼拙,不知您二位是?” “澄意山庄, 裴雁晚。那位是家师。”雁晚的视线已跟随周照进了灵堂, 脚步却还停在钟琪身边。她垂下眼, 与钟琪对视,轻轻啧了一声,道:“你鬓边的花儿戴歪了。” 她因染了风寒,说话时带着些许的鼻音。 钟琪慌忙扶了一边鬓边的白花,却越扶越歪。 无奈之下,雁晚只有替她戴正了簪花。她看着小丫头肿得像核桃的双眼,又问:“你一个人在这儿招呼客人?无人帮你?” 钟琪的眸光闪烁了两下,也垂下了眼,盯着自己湿湿的鞋尖,道:“现在是饭点,我替师兄师姐们顶班。” “哦,”雁晚察觉到钟琪的伪装,她因不便多问,唯有点了点头,“那我先进去了。” 她本想再嘱托一句,让眼前瘦小的姑娘把伞撑好,千万别被风吹跑了。但转念一下,这样的话在葬礼上说出来,有轻佻顽笑的嫌疑,便改口道:“你多往屋檐下站站罢。” 钟琪欲言又止,目送雁晚进了灵堂。她的眼眶突然发烫,两行泪就此流了下来。 师父不是失足滑倒的! 她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她若把此事说出来,必定会被逐出师门,孤身漂泊,甚至被人灭口…… 想到这里,钟琪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丢了伞,竟站在雨中号啕大哭起来。 路过此处的宾客见了,皆以为钟琪的悲痛来自于恩师的崩逝,便纷纷说了些安慰之语。但他们见自己好心的安慰没有奏效,只能摇头叹惋,纷纷离去了。 “你为何哭起来了?”雁晚已经上完了香,她一走出灵堂,便看见了钟琪潸然泪下的样子:“别哭了,你的眼睛肿得厉害。” 在雁晚右手荒废的岁月里,独臂的陈寻秋充当了她的半个精神支柱。每当她悲上心头时,便会想一想如今已长眠于棺中的陈老太太。今日前来吊唁,她的心中难免酸楚。 她望着钟琪水汪汪的眼睛,暗想此人与江允一样,一旦哭了,再难哄好。 周照拢了拢斗篷,也哄了钟琪一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这样的话,钟琪近几日已听了太多。她分辨不出谁说的是真心话,谁又揣着一颗虚伪的心。但在她看来,方才扶稳了她的身子,又替她戴好簪花的雁晚应当不是坏人,便哽咽着回应:“多谢二位。” 雁晚见钟琪面色稍霁,才放心地与周照一同离开。师徒二人走出没几步,身后忽传来一个健朗的声音:“明心剑!” -- 第147页 明心剑? 师徒二人一齐狐疑回头,要看看是谁用雁晚的佩剑之名作称呼。接着,周照喉咙中发出一声冷哼,道:“萧连溪。” 萧连溪本定居江南,这几日凑巧在骆都一带游山玩水,才能以如此快的速度赶到知夏阁。一见周照在场,方才还笑嘻嘻的萧连溪笑容一滞,尴尬道:“原来是你,我险些未认出你。” 许多年前,周照蝉联两届论剑魁首,而两次都在决胜局输给她的人,便是萧连溪。 雁晚被夹在一对老对手中间,不得不感受冰凉的气氛。她眨眨眼睛,问道:“萧前辈,您方才唤我什么?” 萧连溪看准这个台阶,飞快地往下爬:“我唤你‘明心剑’。” 他看向雁晚背后交叉所负的两把剑,疑惑道:“你如今用双剑了?另一把剑呢,叫什么名字?” 雁晚反手取下刚用了不到一个月的剑,给萧连溪看剑柄底部的“鸿书”二字,笑道:“它叫这个。” 鱼传尺素,雁寄鸿书。 当她上个月收到江允寄来的“鸿书”时,剑柄底部便多了这两个小字。 “它很美,”萧连溪眼神炽热,轻轻抚摸着剑鞘与剑柄上的花纹,“只不过,‘鸿书’二字太过缠绵娇柔,不适合剑法凌厉的你。” 周照不屑地打断:“剑名,图一个好听罢了。” “呵呵,你师父说得对。”萧连溪收回了手,冲雁晚点了点头:“如今江湖上唤你,唤的是‘明心剑’,而不是‘鸿书剑’。你的第二把剑取何名字,无关紧要。” “他们为何如此唤我?”雁晚近日未在江湖上行走,山庄在各地的接头人亦不会特意把旁人对她的称呼传封信回去,她当然不知此事。 此处是道路中间,三人站在一起,难免挡住人的去路,便一同来到了僻静之处。 萧连溪清清嗓子,向雁晚道:“你一路上竟没发觉,旁人看你的眼神有所不同?” 雁晚当然发觉了,总有人频频地向她投来视线。她原以为,那些人是在看成名更早,又深居简出的周照。听萧连溪这么一说,难道是在看她不成? “这都二月份了,你竟不听一听江湖上的传闻?”萧连溪哑然失笑,道:“无非是因你去年在青州做的两件事。如今,天下人都对你刮目相看,夸你是女英雄。” 我是女人,应当唤我为“英雌”。 雁晚未说出此话,而是凝视着萧连溪的双眼,问道:“晚辈可有再向您请教剑法的机会?” 她数年前输给了萧连溪,从中受益匪浅,也期待能再从萧连溪身上学些东西。 萧连溪神色一凛,双手摆个不停:“别别别,我是你师父的手下败将,你请教她便好。” “怕了?”周照半眯双眼,又冷哼了一声:“你指点过无数后辈,偏偏不肯指点我的徒儿,可是对我有意见?” 她比萧连溪年轻一二十岁,却在气势上压倒了萧连溪。年长的剑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与雁晚相约了个晴天。 萧连溪性子跳脱,他说完了正事,必得说说“私事”。他见四下无人,便笑弯了一对清亮的眼睛,问道:“裴庄主,你……与皇帝陛下是何关系?” 话音一落,雁晚的心狂跳了起来,周照的脸色亦凉了几分。雁晚装出沉着冷静的模样,反问萧连溪:“您觉得,晚辈与陛下是何关系?” 萧连溪摸摸下巴,道:“陛下在青州,一路抱着你进了将军府……嗯……” 那时的青州汇集着诸多江湖人,他们认识澄意山庄的庄主,也认识抱起雁晚的男人身上的团龙纹样。 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对师徒,做师父的脸色相当难看,做徒弟的则云淡风轻。萧连溪见状,便继续往下说:“正月初三,陛下生辰,你又进了他暂居的景王府……” 雁晚那日大摇大摆从正门入府,被人看见也不算怪事。 萧连溪每说几个字,雁晚便要点一次头。等萧连溪的话说完了,雁晚的头也点完了,她笑了笑,解释道:“陛下在云州做亲王时,出于好奇,在澄意山庄学过铸剑之法。我荣幸地与他有了几分交情。他宅心仁厚、性情温良,带昏倒的我去看大夫,哪里算稀奇事?” 陛下,宅心仁厚、性情温良?萧连溪摸摸后脑勺,没有说出自己的疑惑。 雁晚顿了顿,又道:“陛下邀我去他的生日宴,是为了谢我赢了议和宴上的比试。” 要驳她的话,并非难事。但她与皇帝的事,终究是捕风捉影的传言,萧连溪不愿多费口舌去反驳。 三人寒暄了几句后,便分道而行了。 * 夜深时起了凉风,时值二月,钟琪不免冻得瑟瑟发抖。她知会了师姐一句,打算回屋拿件斗篷披着,再继续为师父守灵。 钟琪刚绕过一方水池,便觉得颈间一凉。有人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并颤声道:“小师妹,你到了地底下,千万记得告诉师父,我失手才推了她!” 是师兄的声音! 是那个推倒了师父的人! 钟琪拼命挣扎着,奈何她瘦小力贫,哪里抵得过身后高大强壮的男人? 那男人缩缩鼻子,淌下两行热泪,喃喃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她今日做不成死人了。” 寂静的夜色里,竟出现了另一道声音。这声音如冷泉击石,听得人心头寒意直冒。 -- 第148页 钟琪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从假山后方一前一后地走出两个人来。她定睛一看,那手中拿着双剑,脸上笑意寒凉的女子,正是最近风光无两的“明心剑”。跟在“明心剑”身后的,则是隐居多年的周照。 雁晚的双剑皆已出鞘,她不欲在此与知夏阁弟子动手,出剑只为威慑。夜色之中,她看了眼钟琪,轻声道:“我得保她的性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恭喜女鹅喜提称号,呱唧呱唧!!! 鱼传尺素,最早出自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第76章 、混乱 挟持住钟琪的男人名为吕一啸, 他自知不是“明心剑”的对手,此时已吓得双腿直抖,但他仍要梗着脖子, 作虚张声势之态:“你若是敢过来一步, 我的剑可没有长眼睛!” “好巧啊, ”雁晚轻轻咳了一声, “我有两把剑,也都未长眼睛呢。” 吕一啸为她漫不经心的态度而恼火,竟一时失手, 松开了捂住钟琪嘴巴的那只手。钟琪得了机会,猛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救命!!!” 尽管灵堂里哀乐声声,却有人捕捉到了这声稍纵即逝的呼救。吕一啸惊恐地望了一眼灵堂的方向,誓要抓住唯一的机会,让钟琪失去再说话的能力。 猎猎寒风之中, 突然起了另一阵难以察觉的风。这股风与长天之上袭来的寒风吹往两个方向, 势不可挡地灌进了吕一啸的袖管。吕一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未来得及冒头,眼前便袭来了凌厉的一掌。他向来色厉内荏,面对如此来势汹汹的攻势, 本能地松开了怀中的钟琪, 竟抱头蹲在了地上。 “……”雁晚为了不让场面难看, 便没有用剑,而是使出了掌法。她未料到吕一啸会使出此种“自卫”手段, 这一掌为此击了个空。 当知夏阁新任阁主长孙筝带着一伙人赶到时, 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夫婿韦一笑狼狈地蹲在地上,而小师妹钟琪站在一旁掩面哭泣, 澄意山庄的两位客人则淡然地立着。 长孙筝的第一反应, 便是两位外客把手伸得太长, 竟敢欺压到自己头上来了。她心里恼火,面上却挂着浅笑,道:“发生何事了?夫君,阿琪,你们这是怎么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始终盯着周照师徒俩,但这对师徒的脸色恰如月色,一丝波澜也无。 钟琪见掌门师姐来了,立刻扑上前去,说出了心底隐藏多日的秘密:“师姐!我看见是谁推倒了师父!是吕师兄,是吕师兄!” 满口胡言! 匆匆赶来的十几人中,除了知夏阁弟子,还有自发为陈寻秋守灵的别派弟子、江湖散人。钟琪话音一落,他们便齐齐朝吕一啸投去了目光。 “你血口喷人!”吕一啸从地上跃起,饿狼一般朝钟琪袭来。谁料他刚跑出两步远,朝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磕掉了一颗洁白的门牙。 雁晚若无其事地收回脚,沉声道:“吕大侠,你三更半夜谋害师妹的性命,你瞧,报应来了罢?” 长孙筝臊得面颊发烫,她赶紧上前扶起吕一啸,蹙着细眉对雁晚道:“裴庄主,你此言何意?” 她结合着钟琪和雁晚的话,冷静地分析了一遭:钟琪目睹了吕一啸推倒师父,所以,吕一啸要杀钟琪灭口,凑巧被两位外客撞破了? “师姐,你听我解释。”钟琪抹抹眼泪,略微抬高了声音:“数日前,我心有困惑,前去向师父求教。谁曾想,居、居然看见……” 钟琪抽泣了几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对不起师父!我对不起她!” 若她没有拔腿便跑,师父岂能在雨中昏倒那么久,或许还能留下一命! “你当真看见,”长孙筝咬咬牙,蹲在了钟琪跟前,“看见你吕师兄推倒了师父?” “她骗你的,筝儿!”吕一啸慌忙喊道:“你莫要听信谗言!” 长孙筝扶起了小师妹,又问道:“周前辈,裴庄主,二位可能把方才的事说与诸位听?” 雁晚望望周照,又望望面色晦暗的长孙筝,把刚刚的所闻所见说了个一清二楚。 知夏阁在阁中为部分宾客准备了下榻之处,这便是雁晚师徒俩到了深夜还留在此地的原因。而雁晚今夜望月,推断明日是个晴天,可以与萧连溪比剑,便拉着周照指点自己,碰巧遇见了此事。 “一人之言,不足为信!”吕一啸听她言之凿凿,当然要极力为自己辩解:“裴庄主与小师妹说的话,谁能作证?谁看见了?休得污我清白!” 周照闻言,愤愤道:“我不配来作证?” 她一开口,四周霎时陷入了寂静。周照虽数年未在人前露面,但她年轻时争出来的名望与威信,任谁也撼动不了。 吕一啸涨红了脸,仪态尽失:“若论清白,难道裴庄主就清白!”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又齐齐看向了雁晚。雁晚眨眨眼睛,要看看吕一啸口中能吐出什么话。 长孙筝惊得脊背发冷,她不想与澄意山庄撕破脸,便朝吕一啸低吼道:“住嘴!” 吕一啸头脑发昏,他不管妻子的劝告,甩起臂膀朝雁晚奔去。他与雁晚本就离得近,眨眼间的功夫,便已与雁晚仅隔半步,长孙筝根本来不及阻拦。 周照拉起雁晚的手,一言不发地把徒女护在了身后。雁晚却轻轻推了推周照,道:“我无碍。” -- 第149页 她看向怒发冲冠的吕一啸,淡淡道:“吕大侠,你要说什么话,直接站那儿说便是了。我的耳力好得很,不必劳烦你特意上前。” 言语之间,长孙筝已大步上前,欲把丢人现眼的夫君拉走。谁料吕一啸铁了心要“争口气”,他甩开长孙筝的手,扬高了声音:“裴庄主,你自己便与男人不清不楚,怎好意思诬我的清白!” 与男人不清不楚?! 雁晚终于被惹恼了,她为了忍住拳头,咬牙切齿地拉着周照往后退了两步,向长孙筝道:“长孙阁主,管好你的夫婿。” 长孙筝朝其他知夏阁弟子冷声下令:“把他给我带走!” 吕一啸像是疯了一般,不顾众人的阻拦,猛地扑出一步,出其不意地扯下了雁晚腰际的玉佩。 雁晚一时疏忽,令玉佩到了吕一啸手中。她不怕玉佩上镂刻的“信之”二字被人看见,只怕吕一啸弄怀了她的东西! 她正欲去抢,玉佩却啪的一声跌落在地,雁晚双眸一缩,急忙蹲下去捡:“别踩!” 周照怕旁人踩着她的手,便在一旁护着。 此时此刻,吕一啸已经被人擒住了双臂,但他铁了心,一定要往雁晚头上泼盆脏水,嗤笑道:“‘信之’是何人!裴庄主,你不仅与秦寻光有私,还与此佩的主人有私,甚至与皇帝……” 他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长孙筝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众人皆是大惊,交头接耳起来。 长孙筝心惊胆战,唯恐吕一啸再多说半个字,为知夏阁招来灭顶之灾。她用手堵住吕一啸的嘴,怒斥道:“快!带走他!” 尽管如此,含糊不清的声音还是从吕一啸唇齿间溢了出来:“裴雁晚!你的奸夫是谁!” 老娘的“奸夫”?说出来吓死你! 雁晚气得拳头咯吱作响,但因今日是陈寻秋葬礼,又在知夏阁的地盘上,她不便与人动手,只能把怒气全部憋回去。 一行人带着吕一啸走远后,长孙筝便折返了回来,她顾不上还在呜咽的钟琪,而是先握住了雁晚的手,道:“让二位客人见笑了。我夫君发了烧,犯了浑,所说的都是胡话。裴庄主,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找个大夫给他看看罢。”雁晚回握住长孙筝,沉声道:“他怎敢嚼陛下的舌根?京城虽在千里之外,但此事一旦传到陛下的耳中……” 她恰到好处的停下,让长孙筝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长孙筝急色道:“裴庄主,今日之事我会严格下令,不许任何人外传!” “你还是先去关照一下你的小师妹罢。陈老阁主身死一事,似是有些蹊跷。”雁晚点点头,看向了一旁的钟琪:“今夜,我与家师从未出现过。” 长孙筝应下了此事,又道:“夜深了,二位先回去休息罢。师父的事,我一定彻查。” * 吕一啸被绑回了与长孙筝的卧房,过了不久,长孙筝便带着钟琪赶了过来。 屋里站着约六七个人,长孙筝不顾旁人的注视,再次扬手,给了吕一啸一掌:“混账东西!你怎能在众目睽睽下说那样的话!” 他吕一啸不想要命,知夏阁上下几百人还得要命! 吕一啸已冷静许多,就连嚣张的气焰也萎靡了。 钟琪见再也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便颤声道:“我有吕师兄害死师父的证据!”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扬了扬,边哭边道:“此物,便是吕师兄推倒师父后仓皇逃窜时,遗落在地的!” 手帕通体洁白,角落里绣了一个“筝”字,正是长孙筝赠予吕一啸的。 钟琪因吕一啸与新任阁主长孙筝是夫妻,原本不敢说出此事。既然此事已破了个口子,她干脆捅穿这层窗户纸,免得更加对不起天上的师父。 长孙筝面色惨白,她摩挲着手帕上的刺绣图样,难以置信道:“果真是你……真的是你害死了师父?” 吕一啸见再无力回转,便不再挣扎了。他于绝望之中双膝跪地,掩面痛哭:“我有愧师父的教养!” 那日他本是路遇陈寻秋,与师父寒暄数句。陈寻秋见他裤脚沾了泥,便叮嘱他要多注意形象。老太太上了年纪,难免啰嗦,可她关切的话落进吕一啸耳中…… 今日钟琪在灵堂前待客时,无意露出了手帕一角,被吕一啸看见。吕一啸便想杀了钟琪,以绝后患。 长孙筝叹了一口气,寒声道:“阁中宾客众多,家丑不可外扬。待师父的灵柩上了山,我再处理你这不孝之徒。” “筝儿!你不顾及夫妻情分了吗!”吕一啸大惊,急忙去抱长孙筝的腿。 “把他的手脚捆住,嘴塞起来,不许任何人与他见面。”长孙筝瞪了吕一啸一眼,吩咐道:“另外,广告天下,从今往后,知夏阁不再办论剑大典了。” * 屋里还留着一盏灯,周照好奇地凑过来,一眼便看见了雁晚鬼画符般的字迹,不禁痛心疾首道:“你这字……你学剑,一学便会。学写字,怎么半点天赋都没有?” “所以徒儿只能做天下第一的剑客,做不了天下第一的书法家。”雁晚笑了笑,继续在纸上写着。 “这是写给谁的信?” 雁晚提笔沾墨,漫不经心道:“写给我的‘奸夫’。” 作者有话说: 【小江:她的奸夫是朕。】 -- 第150页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乖求评论,求求啦! 异地恋小情侣只能靠写信了555555这个就叫做雁寄鸿书() 明天有小江的戏份! 第77章 、接手 二月, 永宁公主府办了一场赏花宴。拜帖除了递进京中权贵家,甚至递进了太极殿。 桃花旺盛,要把天际点燃。 江卓以团扇遮面, 轻声叹道:“勇毅侯家的幺女当真貌美。” 江允未去寻那所谓的美人, 而是瞥了一眼江卓, 道:“你有话要说?” 他对繁盛的桃花兴致缺缺, 便与江卓二人寻了个清净处玩投壶。 “臣只是感叹,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竟无一能入陛下的眼。”江卓声音轻轻, 所说的话却极有份量。 她身为东道主,时不时要去看看桃花林中三两成群的客人们,再看看身边低头发愣的皇帝陛下:“前日散朝,臣遇见右相。他为了陛下空置后宫一事,急得多了数根白发。” 江允捏紧了箭矢, 把其轻轻掷进铜壶。若非江卓盛情相邀, 他本不愿来此,一听见江卓又提起后宫事,他瞬间拧起了眉:“所以, 长公主才要邀朕来所谓的赏花宴?” “朝臣一提立后选妃的事, 您便要发火, 右相只能让臣在您面前说几句了。”江卓摇摇团扇,露出嫣红的唇, 笑得如桃花般艳丽:“臣知晓, 陛下今日必定片叶不沾身。遇见右相与否,臣都是要办这赏花宴的。” 她抬眼欣赏着满园春景, 道:“如此多的美人, 除了护国将军府的宋小姐, 其余人不知偷看了陛下多少眼。” 江允终于抬眼望去:“宋骄?” 数年前他大雨中回京,路遇宋骄,竟昏倒在了宋骄的马车上。自那一别,他与昔日同窗已数年未见了。 “国丧一过,她娘亲又逼着她嫁人。听说已定了宣平侯,过几月便要下聘礼了。” 江允闻言,不禁疑惑:“她不是在城西书院教书吗?如今愿嫁人了?” “不愿又怎样?”江卓轻轻一笑:“护国将军夫人病重,唯一的愿望便是看见女儿出嫁。宋小姐再拒绝,岂非不孝?” 江允又投了一支箭矢出去,稳稳掷进了铜壶里。他在人群里寻到了宋骄的影子,问道:“宣平侯那样风流跋扈,宋骄怎么肯嫁。” 他不是在向江卓发问,而是凭着自己对宋骄的了解,在陈述事实。 宋骄原本与死去多年的惠王有婚约,但她嫌弃惠王没有本事,以死拒婚,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宣平侯还不愿娶呢。喏”,江卓努努嘴,示意江允往远处看,“他在那儿站着,与勇毅侯家的女儿有说有笑。” “他即将给宋骄下聘……” “这才不负他‘风流’的名头。”江卓站了起来,视线却盯着宣平侯,笑道:“臣去与宣平侯聊几句,先告退了。” 江允默许了江卓的离去,他望着颜色正浓的桃花,不禁想起远在云州的那棵木兰树来。眼下还未到木兰开花的月份,但那棵树应已披上了新叶。 好烦,雁晚的信怎么还没来? * 天气晴好,河边宽阔草地上,足足汇聚了上百号人。“天命剑”与“明心剑”的较量,任谁都想来看个热闹。 萧连溪掬起河中一捧清水,道:“骆都当真好山好水。” 雁晚不在乎如画的风景,她只在乎负在萧连溪腰间名为“天命”的剑。 人群中传出一道质疑声:“裴庄主,你用双剑,对抗萧前辈的单剑?此番较量,似乎不甚公平啊。” 雁晚没有寻觅声音的来处,而是转转手腕,凝视着萧连溪的眼睛:“我自当以全力相抗。” 萧连溪见她如此认真,自己也掏出了三分严肃来,沉声道:“拔剑罢。” 利剑相碰的声音恰如金石,这两人皆擅使快剑,铮鸣声为此频频响起,听得人心焦。但两人手中的动作落入看客眼中,则更能激起人心中的荡漾。 实在是太快了。 雁晚是年轻人,她能以如此快的速度进攻、防御,合情合理。可萧连溪已经年过六十,身体素质竟毫不输给二十多岁的年轻剑客,从中能窥见他的可怕之处。 二人每过几招,人群里便要发出一声惊呼,也不知是真的看出了门道,还是硬要附和。 萧连溪不仅仅是提剑去刺、去挡,更是在用花里胡哨的剑招扰乱对手。这是他“天命剑”雅号的来由——扰乱对手的判断,如同不可捉摸的天命的一般,让对手深陷迷雾之中。 雁晚今日出剑七成靠心意,三成靠章法,若她不愿被萧连溪牵着鼻子走,谁又能妨碍她? 她的“天命”是,要赢! 若对手总是搅扰她,又当如何?以招拆招便可! 忽地,她猛然归“鸿书”入鞘,同时借这股力转身,双手紧紧地握住“明心”,像挥刀一样,朝萧连溪横着劈去,搅动出猛烈的风啸。 这一剑不能相差分毫,多一寸,萧连溪怕是要血溅当场,少一寸,则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到一次眨眼的功夫,“明心”已横在萧连溪耳畔。再往前分毫,萧连溪的耳朵恐怕难保。 河畔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号。 “还没看清楚便结束了?” “我押了萧连溪十两……” “这都能开盘?” -- 第151页 一片嘈杂喧闹之中,雁晚收回了剑。她轻轻喘息着,朝萧连溪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赐教。” 萧连溪的神情由惊转阴,试图借他的实力和名气做跳板的后辈,要用许多只手才数得清。而此刻站在眼前的这名后辈,似乎真的只是要向他请教剑法…… 他的确已经老了。 他哑然片刻,坦然一笑:“我技不如人,后生可畏。” 此言一出,围观的群众里霎时爆发出一声高喝:“她用了两把剑,本就不公!” 萧连溪往声源看去,朗声解释:“比武过招,看重的哪里是武器!无论是用刀剑还是棍棒,既然我输了,那便是我逊人一筹!” 周照始终立在人群前端,她亦朝质疑者投去眼神,道:“我将我的剑借你,你去与我徒儿比试罢。” 那人顿时哑火,但仍要道:“周前辈,多年不曾见您与萧前辈比试了。” 那两场爆发在周照与萧连溪间的决战,至今仍是佳话。 当年的胜利者听闻此言,只是轻轻扬了扬眉:“不必再比,我已许久未赢过我的徒儿了。” 又是一片哗然,若说裴雁晚赢了萧连溪是侥幸,那么周照此话一出,岂非证明并非侥幸? “恭喜裴庄主!”长孙筝见局面愈发嘈杂,便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借此机会,知夏阁有要事宣布!” 她这么一开口,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雁晚借此机会,哒哒两步跑到了周照身边,笑道:“我赢啦!” 周照欣慰地轻抚徒女的面颊,与众人一同看向长孙筝。 “家师陈老阁主已逝,她老人家一手操办多年的论剑大典需耗费大量心力财力。”长孙筝顿了顿,继续道:“我无力承担此事,故而遗憾地告知各位,知夏阁从今往后,不再举办论剑大典了!” 这是闹哪出! 她的一番话,以本人的无能为由,推却了主办论剑的责任。任谁有不服,也不能强行令一个“无能之人”把武林盛事再办下去。 周照捂住了耳朵,她今日尽听别人聒噪的议论和呼号,鲜少有清净时刻。雁晚晃了晃她的肩膀,低声抱怨:“我还没拿过魁首呢……” 萧连溪在此刻也走入了人群,并且清楚地听见了雁晚的话。他两眼弯弯,道:“你已这般厉害了,何须在意虚名?” 虚名? 雁晚垂下眼,她勤于剑术、竭力攀登,追求的仅仅是虚名吗? 长孙筝大大方方地立在人群中央,如鱼得水地回应着诸人的问题。她并非是陈寻秋的徒弟中剑术最卓越的那个,却是心思最玲珑的那个。 昨晚,她迅速地安抚好了钟琪的情绪,确保钟琪再也不会说漏嘴,并决计将结发的丈夫吕一啸赶去为陈寻秋守墓。 像论剑大典这样需要付出实打实的财物,收回来的却只有虚名的事,长孙筝不愿劳心。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她已尸骨冰凉的师父,永远没有跳出来痛斥她的可能了。 人声鼎沸,既有质问长孙筝的,又有仍沉浸在方才酣畅淋漓的比试中的。 在长孙筝再三说出“知夏阁的确不会再举办论剑”之后,周照发现了雁晚的异样,她捏捏徒女的肩头,低声提醒:“你想好了再做决定。” 雁晚点点头,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看向长孙筝的方向,道:“既然长孙阁主不愿再操办论剑,那么从今年起,每隔三年的秋天,我邀诸位来云州赏红叶!” 澄意山庄要接手此事! 长孙筝愕然之余,更多的是欣喜。她正被诸多江湖人士围着质问,竟突然跳出一个裴雁晚来,解了她的困境! 她笑意盈盈,朝雁晚作揖拱手:“今年秋天,我等着澄意山庄的帖子!” 雁晚代替长孙筝,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焦点。或者说,自她与萧连溪开始比剑时,她便已是焦点。 “裴庄主,澄意山庄主办论剑大典,你身为庄主,不会要亲自上台抢魁首罢?” 陈寻秋做了多少年的阁主,便在擂台下观了多少年的战。偶有走上擂台出剑,也仅是为了助兴而已。 雁晚闻言,朝那人自信一笑:“若我在台下能赢过所有人,何必在意台上的魁首之名?” 狂妄之言!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雁晚又回应了几句旁人的质疑,没一会儿便觉得心烦了。她皱皱眉,拉起了周照的手,却忘了压低声音,竟露出几分少女的娇俏调皮之态:“师母,我想吃烤地瓜,咱们去买罢?” 周照:“……” 第78章 、恼火 又是一年夏日, 五月初的太阳还未到最焦躁的时节。司影一进傅纤纤的铺子,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盆墨绿色的粽叶,糯米香萦绕满屋, 他闻不惯这味道, 蹙起了眉。 云州的信往往在月初寄到, 但由于驿站的信使速度或快或慢, 不能保证收信的具体时间。为此,司影只好多来几趟。傅纤纤与他已经算是半个熟人——至少傅纤纤是这样想的。 “吃粽子吗?五文钱一个,八文钱两个。”傅纤纤葱白的手指捻起两片粽叶, 三两下便娴熟地办成了一个糯米粽。 司影觉得傅纤纤灿烂的笑容甚是晃眼,索性移开了视线,问道:“有云州来的信吗?” “你身为‘暗卫’,为何天天都站在太阳底下?”傅纤纤摇了摇头,不解地打量着眼前高大的男子。这个问题萦绕她心头许久, 她今日一定要问问:“我以为你们都像话本故事里一样, 平日蹲在暗处,譬如房梁之上。雇主一声令下,便嗖的一声出现……” -- 第152页 她把江允, 比作了司影的“雇主”。 司影不以为意, 而是伸出了右手, 又问:“若无信笺,我便走了。” “别啊!”傅纤纤急了眼, 连忙捞出一片粽叶, 猛然拍进司影掌心,道:“来帮本姑娘包粽子, 我帮你叫人去!” 司影垂首望着掌心湿漉漉的一片绿, 额角微乎其微地跳了跳。再抬首时, 傅纤纤的身影已从柜台后跑到了里间门口,语中带笑:“晚晚,有人找你!” 里间无人应答。 “裴雁晚!别睡了!” 傅纤纤的暴喝结束后,司影才听见里间传来了一道慵懒沙哑的声音:“谁啊……” “你的相好……” 话音未完,司影便又听见里间有什么东西落地的身影。若他没有猜错……是裴雁晚从小榻上掉下去了。 “……的护卫。” “傅纤纤!”脂粉铺今日响起了第二声暴喝,“你说话不要大喘气!” 司影虽看不见傅纤纤的脸,却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片刻过后,里间的门帘被人掀起,雁晚披着一头长发,大步走了出来。 她在看见司影的瞬间,便轻笑出声:“数月未见,你怎么显得憔悴了。” “暑热烦闷。”司影依旧握着那片粽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直愣愣站着。 傅纤纤见状,笑嘻嘻地救他于水火之中,把司影手心的粽叶拿过来扔进了废料桶,并递给了司影一条毛巾擦手,道:“呆头呆脑的。” 司影未为她的话置气,沉默地擦干了手,再望向抱臂站着的雁晚:“裴姑娘若愿意,不如进宫见见陛下罢?” 他本月已来了傅纤纤的铺子三次,前两次皆扑空,此次总不能再空手而归了。 “今日是端午。”雁晚今日穿了件黛色的裙子,连发带也换成了与衣裙相配的黛色。她把长发松松垮垮地拢至脑后,随手用发带束住,道:“宫中不摆宴吗?” 若宫中摆宴庆贺端午,她进宫做甚? “宫中多年不曾摆宴了。”司影摇摇头,让出半个身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恳切道:“陛下孤零零一个人过端午,您去陪陪罢。” 雁晚的心颤了颤,她蓦然想起去年青州雪夜,江允曾说年年春节都是“孤零零”的。怎会这样呢?江允是小太阳,小太阳照着别人,为何没有人来照照他…… 她看看傅纤纤,又看看司影,问道:“宫里好玩吗?” “在下觉得,还行。”司影见雁晚动摇了,心头难得一喜,他把身位让出更多,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您骑马了吗?” “这很重要?” 司影坚定点头:“在下不能与您同骑一匹马进宫。” 会被打断腿! “陛下能否出宫?”雁晚摆了摆手,拒绝道:“我不想进宫。我这几日都在这儿,他哪日得闲了,你让他出宫来罢?” 皇宫虽富丽繁华,但终究是座巨大的鸟笼子,她不想飞进去。 司影知晓雁晚必不可能同意他的请求了,便不再勉强,而是带着雁晚身在京中的消息,疾驰回了皇宫。 * 今日不过是五月初四,家家户户门口竟已摆了把艾蒿。 雁晚三步并两步跑上了醉仙楼,要在此处眺望远方的皇宫。 昔日她与江允、宋骄三人在楼中对坐,如今她仍在追求剑法的突破,江允坐在皇位上,宋骄的婚事却要定了。 当雁晚知晓护国将军府小姐与宣平侯婚事将定时,心里叹惋又遗憾。宣平侯风流的名声在外,无论如何都配不上傲然的宋骄。即便配得上,宋骄也八成不愿嫁。 三楼视线开阔,甚至能看见城外连绵不断的青山与天际翻腾的云海。雁晚倚在栏杆边,百无聊赖地轻哼了一句小曲。 她忽觉得腰际多了一只手……这只手不是无意地掠过,而是重重地在她腰际摩挲了两下! 哪个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老娘! 雁晚被恶心得长眉倒竖,她猛地转过身去,伸手掐住那人脖颈,把来人足足推出了数尺远。 楼中惊呼阵阵,纷纷看起了这出娇女子痛击俏郎君的好戏——但那身量高挑、力气过人的,显然并非娇女子啊! “咳咳!”男人涨红了脸,试图掰开雁晚桎梏在自己颈间的手。他显然未料到会被如此对待,脸上既有窘迫,又有震惊。 雁晚看清了这登徒子的脸,他的俊秀,与江允截然不同。若说江允的容颜是泠泠春雪,眼前的男人便是秾艳的桃花。 她把将登徒子推倒在地,毫不留情地折了男人的右手,怒道:“你活腻了?” 男人的手臂咔嚓一声脱了臼,他疼得龇牙咧嘴,大声嚷嚷着:“你放肆!我、我是庄霆!” 宣平侯! 雁晚来醉仙楼没有带剑,穿的更是裙装,宣平侯见她孤身一人,便当她好欺负。她愤愤松开了手,咬牙切齿道:“侯爷众目睽睽之下招惹小女……” 话音未完,庄霆已经从地上坐起,他无辜地摊开手,向满座宾客发问:“谁看见了?谁看见本侯调戏这姑娘了?” 众宾客知晓宣平侯得罪不起,摇头的摇头,低头的低头,无一人替雁晚说话。 庄霆方才已领教过雁晚的身手,他挑眉吹了声口哨,霎时间便有十几号家丁冲上了楼,不约而同地怒目盯着雁晚。 -- 第153页 “侯爷出趟门,这么大的阵仗啊?”雁晚赤手空拳,自知应付不了。她后撤半步,勉强笑了笑。先不提她两手空空,单是在京城里与宣平侯亮刀剑,便是做不得的事。 庄霆不依不饶,跟着雁晚往前上了半步,他拖着自己脱臼的右臂,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眼前嗔怒的女子,竟还想得寸进尺地去挑雁晚的下巴。 雁晚哪里能让庄霆得逞,她迅捷地捏住男人的手腕,低声道:“小女急了是会咬人的。” “哦?”庄霆对她更感兴趣,不禁笑道:“本侯就是喜欢会咬人的小娘子!” 王八犊子!老娘惹不起难道还跑不起吗! 雁晚看准了庄霆的位置,打出了虚张声势的一拳。此拳贴着庄霆的耳朵擦了过去,足以震慑他片刻。 趁他不备,雁晚立刻飞身奔向栏杆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楼里楼外的喧闹此起彼伏。 马车里的江允吓掉了半条命。 ——裴雁晚疯了!!! 雁晚身姿轻盈,本该稳稳地落在地上。但她被庄霆气得不轻,落地时不慎扭到了脚踝。在她半蹲着身子,愁眉苦脸揉着脚踝时,她忽然看见一人朝她奔来。 哎呀,这不是她风华月貌、俊美无双的小郎君吗? 她笑逐颜开,终于在阴森黑暗中瞥见了一点光。 若非此刻置身街头,她恨不能跳进江允怀中去。可惜此刻偏偏置身街头,她只能庆幸江允未穿龙袍,未乘豪华车驾,街上应无人认识江允。 “你把我的魂都吓飞了!”江允大步跑到雁晚身边,陪她一起半蹲下去,替她揉着脚踝。 此景落在楼上俯瞰的庄霆眼中,便是“有人要坏本侯的好事”。他怒骂一声,带着十数个家丁风风火火地往楼下冲。 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立刻围过来了许多路人,要看看京城今日又要上演什么好戏。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眨眼间便把此事说成了“烈女跳楼殉情”。 “你为何突然跳下来?”江允一听司影带回来的消息,便换了身衣服急着出宫。他万万没想到,阔别数月后与雁晚的第一次相见,竟是这般惊心动魄。 雁晚耳中虽捕捉到了路人随场编造的谣言,但在此刻,她更在意宣平侯。她戳戳江允的胸膛,嗔怪道:“宣平侯招惹我。他配不上宋骄,他配不上。” “庄霆?”江允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捏紧拳头,又问:“你可有打回去?” 见雁晚狠狠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才稍微晴朗了一些。 此时,庄霆已风风火火地冲下了楼,他一派嚣张跋扈之态,却在看见江允时规规矩矩地立在了原地。庄霆倒吸一口凉气,还未吐出完整的“陛下”二字,便被江允开口堵了回去:“住嘴!” 完了,庄霆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喘。 原来是皇帝要“坏他的好事”! 江允把雁晚轻轻拉了起来,让人虚虚地倚在自己身上。他盯着惊慌失措的庄霆,眼底漫上恼怒:“老侯爷去世不出几年,你便在外面这样给他丢人?” 庄霆刚要开口,却又被江允冷冷打断了:“你如此爱生是非,给护国将军府的聘礼便不用下了。明日是端午,去府中祠堂里跪一天,向老侯爷忏悔罢。” 他的一番话让庄霆如坠冰窟,明明是夏日,却出了一身冷汗,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走罢,别管他了。”雁晚难得听见江允如此冰凉的语调,她扯扯江允的袖口,不愿再与庄霆继续纠缠。 江允依了她的愿,把她一步步搀扶上了马车。临了还不忘回头再看一眼呆若木鸡的庄霆,并向驾车的司影嘱咐:“不许旁人议论今日之事。” 司影点点头,驱策着马车向远处驶去。 “我看看你的伤。”江允凑在雁晚身边,轻轻把她的小腿抱进自己怀中。裙角一掀,那红肿的踝骨便露了出来。他皱起眉头,责备道:“你的胆子为何如此大?敢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 “我能怎么办?”雁晚见他生气了,便把自己的语气放软了几分,委屈得不行:“我出来玩没带剑,他叫了十几号人,我怎么打得过……” “我随后便能赶到!你总是这么冲动,不肯再多等等。我若在场,就算甩给庄霆两个耳光,他敢说多半个字吗!”江允替雁晚揉着脚踝,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他既心疼又气恼,方才他掀开车帘,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醉仙楼上一跃而下,险些被吓得尖叫出声。 此话一完,马车里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允的一番轻责,虽出于好意,却让雁晚心里难受得厉害。她觉得脚踝的疼痛算不得什么,心里的疼才是最要紧的,竟用双手遮住脸,肩头轻轻颤抖起来。 她的这幅模样落在江允眼里,让江允以为她是因自己的话哭了起来,便惊慌失措地要去捉雁晚的手,柔声哄道:“我错了,雁晚……你别哭,别哭,啊?” 他怎么能把雁晚给惹哭了! “你总是让我等,”雁晚沉闷的声音自掌心传来,细细一听,她的声音竟还带着哭噎,“上次你让我等,我等到的什么?等到的是立太子和新帝登基的消息。我温温柔柔的小王爷,再也没有了……” 她话音未落,便被人用力地抱进了怀中。温柔又急切的安抚在她耳畔响起,这声音不仅令她的耳朵酥酥麻麻,更令她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你不要再哭了。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凶你。” -- 第154页 江允心急如焚,他一句重话都不曾对雁晚说过,今日居然失控了。他拍着雁晚的脊背,继续哄道:“你别捂着脸,让我看看,好不好?” 片刻之后,雁晚被哄得心满意足了,才肯松开手。然而,她面庞上仅有暑热带来的一抹绯色,哪里有半分哭泣后的悲伤? “你装哭?”江允愕然地看着女子明媚的笑脸,才知晓自己上当了。 雁晚把笑容收敛干净,食指似有若无地拂过江允的面颊。那里本有一块火烧伤后的疮疤,如今已经恢复如初了。 她看见江允璀璨的双眸中映出了自己,便道:“我虽是装哭,但我说的话却是真的——你总让我等,却从未问过,我愿不愿等。” 江允哑然,他突然意识到,雁晚有自己要追求的事……怎会为了他留在原地? 应当是他,去追逐雁晚的背影才对。 他垂下眼,轻声问:“庄霆怎么招惹你的?” 雁晚“嗯”了长长的一声,在江允后腰摸了一把,答道:“他非礼我。” 她模仿庄霆的举动,本是为了看情郎羞得潮红的脸,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后悔不已。 只见江允气得牙齿咯咯作响,面色更是沉得吓人。他长臂一捞,竟从马车顶部摸出来一把无鞘短刀。 雁晚险些就要被唬住,她赶忙抱住江允的腰,急道:“你想怎样!” “我去剁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女鹅:我哭了,我装的。】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79章 、偷藏 江允才是真的疯了! 他才是要把仇敌生吞活剥的恶鬼! 雁晚心惊肉跳, 她夺了短刀,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艰难地把暴怒的江允按回座位:“你冷静点儿!” “庄霆欺负你, 他该死。”阴云笼罩在江允的面庞上, 他气得瞋目切齿, 尽管如此, 语调却是凉的。 他懊恼地挣扎了两下,直到雁晚展开手掌,把两人的手紧紧扣在一起, 他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息。 “你是皇帝,他是宣平侯。你何至于提刀剁他的手?”雁晚知晓江允是要为自己出头,她以左手捧着江允的脸,亲密地与他额头相触,一声声地温柔安抚:“不生气了, 三郎。我们三郎最听话了, 最听话了。” 马车里挂着轻柔的纱帐,初夏的阳光钻进纱网的缝隙,一丝又一丝地落在雁晚的眉目之间。她心有余悸, 两弯长眉为此蹙起。江允与她贴得极近, 虽看不清她的脸, 却能听见她柔柔的声音。 江允压平了怒火,默默把庄霆的帐记下, 一转话锋, 埋怨道:“姐姐,我高兴不起来。” 他已许久未唤过雁晚一句“姐姐”了。 这句称呼寄托着他的依恋与倾慕, 意义非凡。 “我哄了这么久, 你多少也该好转一些罢?”雁晚听到江允如此称呼自己, 心蓦然一软,啄在了江允的下唇上,笑道:“现在呢?有没有开心一些?” “……你像在哄小孩子。”江允往后仰了仰,主动结束了这个吻。他把雁晚抱到自己腿上,睫羽微颤,低声道:“姐姐,你写给我的信太短,不够看。” 既然雁晚不愿再提庄霆,他只好迎合。而雁晚,则惦记着藏在马车里的短刀。 兵器不是用来杀人的,便是用来防身的——江允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放把刀在手边? 两人各怀心事,当然聊不了太多,雁晚干脆再次吻了上去。 此次的吻不是从江允的唇角开始的,而是先落在了额头,再缓缓吻过他英挺的鼻梁。至于他的双唇,雁晚竟只蜻蜓点水般地掠了一下。 她的吻缠绵而温热,让江允想起从前烦闷的雨天。 云州的夏日,每逢雨天,雁晚的卧房便只能洒进几寸光。光线是晦暗的,雁晚却能将其变为暧昧的。她锁死了门窗,与江允一同陷进柔软的床榻。 那时的江允什么都不会,一弄便羞得脸红。雁晚教得耐心,他学得殷勤。待他学完了所有,雁晚便撒手不管了,只顾安心躺在榻上。 她清脆如铃的声音唯有在此刻才会变得沙哑,且肆无忌惮地蔓延到房中的每个角落。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要哄劝江允,夸赞江允的声音有多么美妙,想多听一听江允的声音。 雁晚出去打水时不爱撑伞,次次回来,鬓发都是湿漉漉的。江允总要问一句,那是雨珠,还是方才的出的汗。 夏日的阴雨天,人盖不住被子,江允却要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边抽噎边埋怨雁晚没有分寸,咬得他见不了人。 在他还未练出腹肌的时候,雁晚会把手虚虚搭在他指痕斑驳的腰际,道,三郎的腰是软的。 …… 忽地,那种温热的触觉,游移到了了江允的颈间——雁晚吻上了他最敏感的喉结。他闷哼了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别,姐姐……” 酥麻与疼痛,甚至是其他的异样感觉,会被“萤茧”放大数倍——他在青州已领教过了。 雁晚不想放过他,便朝下探出了手掌,并在江允耳畔轻笑道:“陛下,为帝王者,得学会隐忍与克制。” 马车一路颠簸,待行至太极殿的长阶下,江允仿佛过了二十年那么长。他的“隐忍”和“克制”,成了一种漫长的折磨。 车驾一停,他把雁晚抱下自己的双腿,急冲冲地迈上了台阶,头也不回地往上走去。 -- 第155页 司影看着江允决然的背影,与抱臂站在阶下的雁晚,茫然道:“陛下怎么了?” “生气了,我哄哄便好。”雁晚笑答,她环视四周,不禁要惊叹皇宫的美轮美奂……和太极殿前众多的守卫。 “您还是赶紧去哄陛下罢。”司影撂下这话,迅速驾车离开了。 雁晚望望那个缓缓上行的背影,犹豫着是该唤住江允,还是该自己跟上去时,江允竟自己掉转了头,从高处快步地行至她跟前。 江允板着脸,面色微红。他虽责备雁晚在马车里的过分之举,却更关心雁晚脚踝上的伤。他扫了眼殿前长阶,淡淡问道:“你能走上去吗?不能的话,我便抱你。” 他虽想直接抱着雁晚走上长阶,但出于“克制”,必须得征求雁晚的意见。 雁晚连忙摆摆手,拒绝道:“我自己走。” 在私底下,她可以尽兴与情郎调情。但在皇宫这种地方,她得注意分寸。 “别摔了。”江允的神情依旧是冷的,他小心谨慎地搀扶着雁晚,生怕一失手,让雁晚跌落下去。 跌下长阶的滋味他曾试过,不愿让雁晚再试一次了。 太极殿外静如水,雁晚仅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与自己的心跳。江允不必凡事亲力亲为,故而他的手掌只有笔、弓、缰绳留下的茧,掌心温温热热,裹住了雁晚的手。 雁晚的心跳得飞快,犹如承受着万马奔腾。万匹骏马飞驰过后,留下的不是狼藉的草地,而是千里之外的清风与花香。 殿前的侍卫识趣地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平荣原本在殿中静候,他见江允带着雁晚一起回来,便默默地退出了殿,把门关紧,并挥退了附近的数名侍卫。 太极殿雕梁画栋,主殿用来理政,西殿用来歇息。江允把雁晚搀到榻上,欺身环住她,眼神灼灼有光:“我今日已忙完了大部分的事,只余一件事未做,便是陪你。” 雁晚轻抚意中人的面颊,她抬着手臂,在两人之间撑出了一片狭小的空隙,细声问道:“你的身体,可还好吗?” 她日日挂怀着江允的健康,可在江允写给他的信里,除了满篇流水账,便只剩句“一切安好”了。雁晚每次收到这样的信,都气得要去院里砍根竹子撒气。 “嗯,我只是畏寒,只有冬天才难熬。”江允替雁晚解着衣扣,动作至一半时,他却停住了,关切地问:“找个太医,替你看看脚踝?” “不必,我有经验,睡一觉便不疼了。”雁晚了解拽着江允的领口,把人往自己怀中拉。她笑着屈起一条腿,膝盖就此抬高:“三郎,明日是端午呢。” 她不怀好意的举动,令江允神情一变。 江允喉头轻动,眼底水波渐丰:“端午……又怎么了?” “萤茧”真是太烦了…… 雁晚的指尖似有若无划过江允的喉结,笑意极轻:“等你忙完,我们出去玩罢。” 她轻若鸿羽的笑落在江允眼里,便成了一种引诱。 “好。”江允垂下头,嗓音颤个不停,他不得不按住雁晚乱晃的腿,道:“你不要闹了,姐姐……我……” “我还有件事,”雁晚置若罔闻,她虽停下了膝盖上的动作,手却不安分了,“乔岱与我一起进京,他想见一面狱中好友。” 江允把整张脸都埋进雁晚颈间,他几乎快要哭出声,却仍竭力忍着:“你为何在此时提秦寻光……你、你就是故意的。” “好不好嘛?”雁晚心满意足地笑着,她喜欢看江允为□□落泪,更喜欢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故意招惹他:“让乔岱去见一见秦渊,我盯着,不会有事。” “你也要去见秦寻光?”江允忽然抬起脸,他本就多情的杏眸里,已溢满了水光:“那我陪你一起去。” 雁晚笑意更浓,她故意江允的唇咬成嫣红色,与那鸽子血般熟透的脸极为相称:“我走哪你都黏着?” “对,”江允垂眸,轻柔地为雁晚解开衣扣,“我得时时刻刻珍惜你。” * 护国将军府传来宫中口谕时,宋骄正提着书箱,打算去书院上课。她做领慧已有三四年,勤勤恳恳,既落得了博学多才的美名,也惹来了非议。 ——女子一二十岁了还未说着婆家,丢人呐。 ——女人怎可出来抛头露面! 即使有江卓那样身在朝堂的女人,也难以凭一己之力改变人们的偏见。 宣旨的公公已经离府了,宋骄却还愣着。直到侍女唤了她数次,她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往母亲卧房里奔。 在推门前,宋骄陡然愣住。她与宣平侯的婚事,是母亲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与宣平侯老夫人“商议”来的。 宣平侯风流纨绔,宋骄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她宁肯孤身一辈子,也不愿意天天对着一张让自己厌恶的脸! “母亲,宫里的公公来传旨了。”宋骄颤巍巍推开了门,她犹豫再三,道:“女儿……不必嫁了。” 她的母亲闻言,险些跌下床榻,嘶声力竭:“为何不必嫁了!” 她时日无多,好不容易熬过国丧,唯一的盼望便是女儿的婚事。她得把宋骄嫁出去,看宋骄后半生有了寄托,才能放心地撒手人寰。 “母亲!”宋骄慌忙扶住母亲,她搂着母亲的脊背,哭诉道:“我讨厌宣平侯,他不值得我托付后半生!” -- 第156页 “那你还能托付谁,还能托付谁!” 宋骄眼里的光渐渐昏暗,她是护国将军府的独女,没有兄弟,若父亲一逝,倒真的不知该依附谁了。她咬咬牙,握住母亲的手,沉声道:“女儿可以靠自己。” * 端午前一日,江卓进宫给母妃请安。司影把路人的嘴堵得再紧,宣平侯与雁晚的闹剧还是能传进她的耳中。 月亮东升,她有意绕到太极殿,却只见到紧锁的殿门与稀疏的守卫。平日随侍江允的平荣蹲在长阶下,漠然地抬头望月。 江卓亦扬起脸,望向天边一弯弦月。 看来,太极殿里藏人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80章 、端午 夏日初升, 暑热还未洒到大地上。江允未等平荣来叫,自己便先醒了。他迎着柔和的阳光,竟看见雁晚已坐了起身。 他原先练过腹肌, 腰肢为此变得硬挺。然而自去岁冬天起, 他那么一病, 肌肉便日渐消散了, 腰肢也恢复了先前的软。 雁晚曾与江允有同样的经历,只不过,她日日习武, 肌肉慢慢地便能重新长起来。 她的腰,是有力劲挺的。 “姐姐,你醒得如此早?”江允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拂过雁晚的腰窝,他嗓音慵懒,似一只蝶掠在雁晚的心头。 雁晚攥着胸前的薄被, 颤着心回头一望。 她的身体遵循着早起练剑的习惯, 让她本能地在太阳初升时醒来。但在回望的这一瞬,她想起了史书里“美色误国”的亡国之君。 原来除了金戈铁马,美人也能倾倒高楼。 江允是那个祸水美人, 她则是昏君。 ……亡国之祸, 错不在美人, 而在昏君。 雁晚睫羽轻颤,她不顾半屋的天光, 不顾皇宫之上窥探的神明, 直接俯身吻在美人的唇角。 江允猝不及防地轻哼了一声,他捏住雁晚想要变本加厉的手, 轻声制止:“我要去上朝。” 他不能在此刻昏了头, 让满朝文武空等着。 雁晚闻言, 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江允。她枕在美人的胸膛上,喃喃道:“原来宫里的日出是这样的。” “嗯?”江允揉揉她的后颈,听她继续往下说。 “宫里的日出是死的,是没有人气的。”雁晚抬起脸,用鼻尖去蹭江允的下颚:“你一个人在宫里,会孤单吗?” 云州的朝阳伴随着鸡鸣虫蹄,混杂着满山庄的竹叶簌簌声。她有时只在院中练剑,有时则会去演武场,路上总能遇见勤奋早起的同门。 “会,所以我才希望你多陪陪我。”江允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旋即觉得古怪,便问道:“你今日为何多愁善感?” “应当是月事快来了。”雁晚依旧箍着江允的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私密之事。 这样的事江允见怪不怪,他记得雁晚的月事本在每月中旬,约莫是因时过境迁,日子变了。他笑了笑,道:“你若觉得宫中无聊,便到宫外去玩,我让司影送你出去。待我忙完政事,去脂粉铺寻你。” 雁晚闻言,索性蒙住被子再睡一会儿。未过多久,她便听见平荣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便是悉悉索索更衣洗漱的声音。 “你去宣平侯府,盯着庄霆跪祠堂。太阳落山后,再让他起来。” 是江允的声音。 雁晚悄悄掀开了被角,朝声音源头望去,一眼便看见了江允劲瘦挺直的背影。 她的心狂跳了几下,很快又静了下来。 起床起床,练剑去! * 节庆的正午比不得旁日,老百姓们皆聚在家中,脂粉铺难得冷清,门可罗雀。 乔岱与傅纤纤并肩站在柜台后,目瞪口呆地盯着新进门的贵客。直到那贵客道了句“我的脸上有花吗”,素来机敏的傅纤纤才脆生生开口:“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啊!您要不给晚晚买点胭脂水粉?” 江允扬了扬嘴角,傅纤纤的真实目的,全在后半句话里。他朝坐在门口跷二郎腿的雁晚伸出手,又看了眼乔岱,笑道:“走了,见你的老朋友去。” 天牢晦暗干燥,雁晚不是第一次来了,乔岱却不同。他环视四周大同小异的简陋牢房,为秦渊担心不已。 狱头带着数人绕过几个弯后,前方忽地开阔许多,太阳照进来的不再是一缕缕的光,而是一大片。雁晚掐了把江允的手臂,阴森森地笑问:“我当时怎么没住这么好的牢房?” 江允委屈巴巴地耷拉着眼,解释道:“我知道你进天牢的时候,已经晚了。” 关秦渊的这间牢房,只能说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仅是更加宽敞、明亮而已。 秦渊靠坐在墙边养神,他虽身穿囚服,且置身牢狱之中,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依旧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雁晚看见他不合时宜的风度和一如既往的清俊,难免要惋惜。哪怕她讨厌秦渊,也得承认,当初的秦渊是鲜衣怒马、光风霁月的,谁会想到那个如鹤如松的年轻人会沦为阶下囚? 牢头恭恭敬敬地转动钥匙,这声响落入秦渊耳中,秦渊便抬头去望。随后,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门口站着的,是他至交好友与昔日恋人,以及他痛恨的仇敌。 “寻光!”乔岱率先冲进去,握住了秦渊冰凉的手,急道:“你一切都好吗?” -- 第157页 秦渊来不及为兄弟情感动,他的视线越过了乔岱,落在江允身上,冷笑道:“你的脸上,没有留疤?” “当然没有。”江允笑了笑:“我既没有死在火场里,也没有留下疤痕,让你失望了。” 秦渊愣了一瞬,竟沉沉笑了起来。江允没有死在火场里,甚至连块伤疤也没留下。而当初激起他嫉妒心的女人,此刻正站在江允身边。 他为执念赔进了自己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这几句话,乔岱已能拼凑出事件的全貌,他惊恐地揪住秦渊的衣襟,质问道:“你、你想害人?” 他义结金兰的兄弟,怎会害人性命! “子观,你不是我,不会理解我的恨。”秦渊沉着地掰开乔岱的手指,把视线移向了雁晚。 雁晚察觉了秦渊的目光,便拧眉往前走上一步:“你莫非是想说,你的恨,是因我而起?” “否则呢?”秦渊笑意凄惨,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雁晚。 江允欲把雁晚拉到身后护着,却被雁晚坚定拒绝了。 秦渊呼吸沉重,道:“裴雁晚,你拍拍袖子便走了,把我独自留在原地。你那般狠心,可有考虑我的感受吗?” 话音一落,他又看向了江允:“陛下,她的狠心绝情,您迟早要尝一遍。” “你在牢里关了小半年,脑子照旧一团浆糊?”雁晚隐隐恼怒,她按下了扇秦渊一掌的冲动,寒声道:“我当初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讲,你怎地就听不明白?” 她看了眼乔岱,叮嘱道:“我去外面等你,你尽快出来。” 江允任雁晚牵起自己,转身之前,他漠然瞅了眼与自己有一两分相似的男子:“秦寻光,你自己走不出往事,就不要责备别人了。” 两人携手离去,只留下乔岱与秦渊。乔岱捏住好友的肩头,轻轻晃了晃,痛心疾首:“你真是太糊涂了!” “多谢你来看我,”秦渊喉头轻动,眼神闪烁,“天牢太过晦气,你不要多待。” “寻光……” 秦渊倾身抱了抱乔岱,又道:“我做出小人行径,不配再做你的兄弟。你不要再来见我,也不要替我求情。子观,你多保重罢。” 他坐回了草席上,不久以后,牢房便恢复了安静。秦渊默默看着窗外的蓝天,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一缕光亮,却只抓到了虚无。 乔岱失魂落魄地出了天牢,差点摔上一跤。江允离他更近,便稳稳扶住了他:“小心。” 雁晚打量着面色发白的乔岱,道:“别难过了,回去吃粽子罢。” “师姐,”乔岱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她唤的是雁晚的称谓,话却是说给江允听的,“秦渊真的没有出狱的机会了吗?” “没有,”江允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能活着,已算是朕恩宽。” 面对江允如此不留余地的回答,乔岱就算仍心怀侥幸,也不能再犟。他在天牢前与雁晚二人作别,先一步离开。 待他走远后,雁晚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江允,你今日出门,又没带护卫?” “谁说我没带?”江允替雁晚理好鬓发,笑意款款:“暗卫,当然是藏在暗处。” 他还有一件更在意的事,现在便要问:“雁晚,你真的会如秦渊所说……再次抛弃我?” 雁晚给他的庚帖,只写了名字,他如何心安? 今日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来天牢见秦渊一面,已经毁了雁晚的好心情,她不愿再与江允谈论这样的问题。 她垂眼,缓缓道:“时间还长,我们两个人好好的,不要想以后。” * 慈幼坊外依旧有孩童嬉戏,那株年长的银杏身披绿装,为孩子们遮蔽烈日。 雁晚紧紧攥着江允的手,既然她口中说不出山盟海誓,只能用行动带给江允安全感。她叩开孙妙心的家门,刚巧迎上姐姐灿烂的笑脸。 在看见客人的第一眼,笑容便凝滞在了孙妙心脸上,而雁晚和江允牵着的双手,则使她的嘴角垮得更低。 她干笑了两声,先把妹妹拉进了屋,再向江允道:“你也来了?” 江允原本愁眉苦脸,现在却换上了得体的浅笑。他递出手中的礼物,略一颔首:“阿姐,端午安康。” 雁晚扯扯孙妙心的袖子,低声道:“阿姐,你让信之进来。他给你挑了好久的礼物呢。” “我不稀罕。”孙妙心嘴上这么说,却侧身让路,把江允请进了门。 孙妙心对自己的这个“妹夫”,实在没有太多好感。每每想起江允,她便能想起数月前撞破的那场私情。 雁晚察觉到了四周的尴尬,她也干笑了两声,问:“阿姐,咱们中午吃什么呀?吃小鸡炖蘑菇,好不好?” “没有小鸡,也没有蘑菇!”孙妙心瞪了妹妹一眼,她打量着眼前拘谨的男人,冷声道:“你会下厨吗?” 下厨?! 雁晚险些被口水呛到,江允养尊处优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会……他好像真的会! 她在天牢做阶下囚时,江允前去探望她,为她做了一碗香浓可口的鱼汤。 “我会,一点点。”江允笑意浅浅,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的话不假,在厨艺上,他的确只会“一点点”。 孙妙心闻言,把桌边的竹筐塞进了雁晚手中,厉声催促道:“去到城东买只小母鸡,不然你就饿着罢!” -- 第158页 “城东?”雁晚瞠目结舌,她拉住姐姐的手,撒娇道:“城东太远了,阿姐,哪里的鸡不是鸡呀?” 江允亦惊讶万分,他好像,从未见过雁晚撒娇的样子。 “那我不管!”孙妙心一改往日的温婉,怒气腾腾道:“现在就去,不然阿姐生气了!” 雁晚被发火的孙妙心吓得一个激灵,好在冲她发怒的是她亲爱的姐姐,否则,她的拳头已经抡到了半空。 “我和她一起去?”江允熟门熟路地拉起雁晚的手,征求孙妙心的同意。 孙妙心果断拒绝,她把妹妹推向门口,眼睛却死盯着江允:“你留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待屋中只剩下两人,孙妙心才搬了两把小板凳,示意江允坐下。江允规规矩矩地端坐着,问道:“阿姐,您有什么话,直接说罢。” 孙妙心咳嗽了一声,神情严肃:“你不擅下厨,那你可会洗衣缝衣?” “……只会洗,不会缝。”江允如同被拷问的犯人,他长这么大,何曾被人面对面地严声质问过? “你是从哪里来的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孙妙心不满意这个回答,她朝后仰了仰身子,道:“亭亭是个不着家的性子,你既然想和她一起过日子,便不要指望她会相夫教子……嗯,应当没有‘子’。” 亭亭?是雁晚的小字? 江允点头,附和道:“那我可以相妻教……没有‘子’。” “你不喜欢小孩子吗?你不会有遗憾吗?”孙妙心凝视着江允的眼睛,她曾有一门失败的亲事,不愿妹妹也重蹈覆辙。 江允坦然与孙妙心对视,答道:“我不会有遗憾。雁晚的想法,才是我最在意的。”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孙妙心才道:“我教你做针线。” 她找出两根针和两卷线,又拿了两块废旧的布料,认认真真地教江允如何穿针、走针:“亭亭的手是拿剑的手,不是替人做羹汤的手。” 孙妙心也是在慈幼坊长大的孤儿,她学着洗衣做饭,是为了养活自己,绝不是为了“伺候”别人。雁晚亦然,她懂一些生活技巧,仅是为了不时之需而已。 江允的手很灵巧,脑子也灵光,他看了几眼,便懂了要如何缝针:“阿姐,我明白的。” “可你是男人,亭亭是姑娘家。旁的男人都想娶个贤惠的妻子,把家务活全扔给妻子,美曰其名‘女主内’。”孙妙心顿了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怕你把她拴在家里……” “我不会的,”江允抬眼,“她想做什么事,我都支持她。” 两人不再说话了,良久的沉默之后,雁晚终于打开了门,江允拿着针线的模样随之映入她的眼帘。 “……”她手中提着一只扒光了毛的小母鸡,眼里则是满满的震撼。 我们陛下,真是太贤惠了。 江允在孙妙心家里如坐针毡,一顿午饭过后,雁晚才拉他出门透气。两人坐在门前台阶上,雁晚拽过江允的一只手,放在怀中细细摩挲:“其实,秦渊以前对我很好的。” “怎么又提他?”江允不乐意听到秦渊的名字,在此刻,他更想听些温柔的情话。他闷闷不乐,道:“你若是觉得他在狱中度过余生太可惜,我可以放他出来。” “我不是要与你说这个。你和秦渊不一样,你尊重我的意愿,什么都由着我,所以我才更喜欢你。”雁晚的声音低低的,几乎到了听不见的地步:“我不会在情爱上花费太多精力……但你放心,在喜欢过你之后,我便不可能再这么认真的喜欢别人了。” 她不是要为秦渊求情,她是要给江允安全感。 江允的心颤了颤,他正要说话时,两人面前突然冲过来一个影子,打破了短暂的美好。 看模样,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两人还未对少年的长相感到吃惊时,他便先哭喊道:“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秦渊杀青啦,以后就活在台词里吧!!! 要让狗勾用权力保护女鹅一次真的太难了……女鹅自己好像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第81章 、孑孓 “谁是你姐姐!”雁晚万分错愕, 若非江允按住了她,她已从地上高高弹起。 但她记得,谢泽兰当初哭求她相救, 便是为了她素未谋面的“弟弟”。 许成玉为“弟弟”治病, 提出了条件, 其中之一便是谢泽兰母子另寻住处, 不得住在山庄里。因此,雁晚并不知道谢泽兰的儿子长何模样。 她对生母尚且一丝好感也无,更遑论同母异父的弟弟。 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 与谢泽兰十分相似,而雁晚又与生母长得极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少年与她有着亲缘关系。 江允盯着这少年,警惕地问道:“你叫什么?为何唤她姐姐?” 少年一袭布衣,头发松松垮垮地束着, 脸上染了几抹灰, 一副狼狈模样。他也生了一双凤眼和一张薄唇,此刻正泪水盈盈、双唇轻颤地望着雁晚,啜泣道:“我姓梁, 叫梁晦, 我娘是谢泽兰。” “哪个晦?”雁晚追问。 梁晦读过的书少,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指指天上的太阳, 吞吞吐吐道:“天上的太阳……” “‘风雨如晦’的‘晦’?”江允提醒道。 梁晦乐了, 脑袋连点直点。 -- 第159页 真是晦气!雁晚不想看到梁晦的脸,索性眺望不远处的银杏。 江允见雁晚不太高兴, 便替她问话:“你方才说, ‘终于找到姐姐了’, 这是何意?你为何要找她?你的母亲呢?” 他担心又遇见谢泽兰用母女亲情要挟雁晚的事,故而绷着脸,杏眸里露着寒光。 梁晦在江允身上看出不怒自威的气度,知晓此人惹不起,他抹抹眼泪,忐忑地解释道:“我在京城谋生计,昨日在醉仙楼看见了姐姐。” 话至此处,他看向雁晚,略略扬高了声音:“我一看见你,就知晓你是我亲姐姐。你和娘长得太像了!” 雁晚皱眉,她昨日刚爬上醉仙楼三楼,便被宣平侯冒犯了。随后她便一跃而下,总共待在楼中的时间,仅能饮完一盏热茶而已。 梁晦看出雁晚的疑惑,连忙回答:“我在宣平侯府做事!” 气氛凝滞了一瞬,梁晦忽觉江允甚是眼熟,似乎是昨日罚自己主子跪祠堂的人…… 这天底下,谁能罚宣平侯跪祠堂啊? 梁晦咽咽口水,谄笑道:“这位是……姐夫?” 他语毕,立时感到了一股寒意。这股寒意不是来自他刚认的“姐夫”,而是来自不愿意认他的姐姐。 雁晚瞪着梁晦,低声呵斥:“不许乱叫。” 江允原本被一句“姐夫”哄得心花怒发,但他因雁晚的怒意冷静了下来——谢泽兰是要取雁晚手指救亲子性命的贪婪鬼,梁晦是大贪婪鬼养大的,没准是个小贪婪鬼。 他该站在雁晚这边。 于是,江允清了清嗓子,漠然看着眼前泪痕未干的少年,道:“你为何找你姐姐?” “我要谢姐姐的救命之恩!”梁晦站直了身子,严肃答道:“姐姐当初不愿见我,我一直无法亲自道谢。如今终于相见,我当然要来。” 雁晚拽着江允站起身,朝梁晦下了逐客令:“那你谢完了,快滚罢。” 她又看向了江允,一字一句道:“我们走罢,过几日再来看银杏树。” 她怕梁晦和谢泽兰一样,表面说着“认亲”,实则另有目的,故而万万不能暴露此处是孙妙心的住所。孙妙心性子软,万一被梁晦缠上,怕是难以脱身。好在屋中的孙妙心没有听到屋外的动静,迟迟没有露面,雁晚这才松了一口气。 梁晦看着姐姐和“姐夫”手挽手离去,狠狠咬了咬牙,急忙追了上去:“姐姐,你在京城,住在何处啊?” 他看了眼江允,笑问:“跟姐夫住?” “你管得着吗?”江允亦笑了笑,他的笑冰凉而疏离,与上赶着认亲的梁晦截然不同。 梁晦眼睁睁看着这对男女各骑一匹马扬尘而去,心里却丝毫不急。他昨日偶遇与母亲长得极像的雁晚,起初震撼不已。紧接着,他便知道自己的窘境有了解决之法。 手足血浓于水,他的亲姐姐是声名远扬的“明心剑”,怎会不管他? * 巍峨华丽的宫城外,雁晚停下了马,笑道:“我就送你到这儿。” “你不进宫?你不陪我?”江允慌忙跃下马,牵住了雁晚的手,委屈巴巴地拉下了眼梢:“你不能这样,我们四五个月才见一面……你不能多陪陪我吗?” 雁晚见情郎拉着自己不放,便无奈地也跳下了马。她轻抚江允的面颊,笑问:“你多大年岁了?怎么跟十六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喜欢装委屈,喜欢耷拉眼睛。” “我是真的委屈。”江允把雁晚拉近了一些,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他微微弯腰,温热的气息洒在雁晚耳畔:“你总是让我觉得,我和‘鸿书’一起掉进火炉,你会先救它。” “当然是先救我们陛下了!”雁晚装出骇然模样,她仰起脸,凤眸微瞪:“我若是对陛下见死不救,岂非成了大殷的罪人?” “你!”江允暗自握紧拳头,脸上却仍旧是委屈模样:“你不能说些好听的,来哄哄我?” 此处已是皇宫地界,四周仅有严密的守卫。雁晚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向自己后,轻轻环住了江允的腰肢,道:“宣平侯除了有风流刁蛮的恶名,还有仪表不凡的美名。” 江允闻言,脸色由微红转为了阴沉。 雁晚见状,反而笑得更加明艳,继续往下道:“昨日,小侯爷一上来便摸我的腰……不如,我把陛下和小侯爷一起收了罢?” 江允气得牙齿打颤,怒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雁晚被江允搂着腰,坦然摊开了双手:“陛下要怪罪,只会怪罪小侯爷,难道舍得怪罪我?” “他轻薄你,你不可能喜欢他。你故意气我。”江允把脸埋进了雁晚颈间,恋恋不舍地叮嘱道:“我一有时间,便到宫外找你。你若是想我,拿着我给你的玉佩进宫。” 他送出去的玉佩,牢牢系在雁晚腰间。 江允想了想,又道:“梁晦若是找你麻烦,你就揍他,我替你撑腰。” 雁晚拍拍江允的脊背,低声笑道:“您的皇权,是用来替我撑腰的?” “总得在你身上派上点用场。” * 宣平侯府祠堂外,平荣已从清晨踱步到了傍晚。庄霆每有懈怠,把腰身弯下时,平荣便会朗声咳嗽,提醒庄霆跪直身子。 梁晦端着药碗,一步蹭着一步,慢慢挪到平荣身边,恭敬道:“公公,咱们侯爷该喝药了。” -- 第160页 “侯爷生的什么病?”平荣斜睨了梁晦一眼,堵在了路前。 “胃病,”梁晦垂着首,把药碗小心翼翼端在手中,“咱们侯爷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可不得胃病发作嘛。” 平荣往前上了一步,把路堵得更加严实。他觉得梁晦话里有话,十分不悦:“你在暗讽陛下不懂慈悲?” “小人不敢!”梁晦无心之语,竟惹得平荣起了怒意,他把头垂得更低,赶紧自认不是。 “当心你的脑袋。”平荣抬眼看了看天色,夕阳已没入山的那头,便进了祠堂,弯腰扶起了庄霆:“太阳落山了,小侯爷,您请起罢。” 庄霆白眼一翻,极不情愿地甩开了平荣的手,咬牙切齿道:“有劳公公。” “奴才今日领着差事,不便向侯爷请安……” “平荣公公!”庄霆怨气冲天,不想听客套话。他抬手指向祠堂门口,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冷笑道:“您快回去向陛下复命罢。本侯身子不适,该喝药了。” 平荣守着礼数,仍把该做的该说的做足做全,才肯离开侯府。 庄霆跪了一天,双腿发颤,索性在祠堂中席地而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打听到了?” “用不着打听。小人认识昨日的女子。” “说来听听。” 梁晦半蹲身子,俯在庄霆耳畔,轻轻道:“小人有一同母姐姐,她与小人的母亲长得极为相似……” 庄霆剑眉紧蹙,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她是你的姐姐?” “不仅如此。”梁晦笑了笑,又道:“侯爷身在京城,不常在江湖行走。但您近几个月应该听过,‘明心剑’的名号?” 明心剑? 庄霆一惊,他用手指敲打地板,试图厘清其中的头绪——“明心剑”怎会和皇帝掺和到一起?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道:“你既有如此有本事有名望的姐姐,那你欠本侯的银子,总该还上了。” 梁晦恭恭敬敬地朝庄霆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了祠堂。 上个月,一挂鞭炮无意点燃了梁晦与父母居住的草屋,父亲窒息而死,母亲也烧得不成人样。无奈之下,他才来到繁华的京城谋生,想为父亲换个更好的坟茔,也替的母亲续口命。 然天不遂人愿,他在醉仙楼端菜时,无意把菜汤泼了刁蛮的宣平侯一身,昂贵的绫罗绸缎就此毁掉。他被宣平侯扣下,成为侯府的杂役, 于梁晦而言,庄霆没有直取他的性命,甚至给了他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算是大恩。可他欠的那些钱,要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了。 他需要钱——既能还庄霆的债,又能为父亲换坟,为母亲治病的钱。 正在他纠结于是否要去找医治过自己的那位“神医”时,裴雁晚出现在了京城。 梁晦看见了救命稻草。 哪怕把稻草拖下水,他也得从泥淖里爬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本章标题“孑孓”,是蚊子的幼虫。 小侯爷大帅哥的设定得好好利用一下~~~~ 第82章 、惊慌 “你与宋小姐的婚约被陛下打了回来, 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岁月。”宣平侯府老夫人拄着拐,怒气冲冲地斥骂着独子:“你得上护国将军府一趟,登门赔礼。” 老夫人中年得子, 儿子尚未及冠, 丈夫便去世了。她这才惊觉“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不假, 然而为时已晚。即便她想当个“严母”, 矫正儿子的脾气秉性,却已来不及了。 庄霆乖觉地低头,细声答话:“母亲, 儿子与宋小姐本就不睦。若非顾及着您,儿子哪会答应这门婚事。” “宋小姐与陛下皆为你昔日同窗,你与这个不睦,与那个也不睦,你到底和谁处得来!”老夫人一巴掌拍在庄霆脑门上, 止不住地咳嗽。她任儿子为自己轻拍脊背, 终于缓过了气:“你昨日跪了一天祠堂,今日歇一天罢。明日一早,与为娘赔礼道歉去。” 庄霆耳朵拉着, 腰背弓着, 乖得像只兔子。他自知拗不过母亲, 唯有先应下。 待把老夫人送回房后,他立马挺直了腰板, 挥手唤来小厮, 道:“本侯要出府玩,你应付好母亲。她若问了, 便说我去城外打猎。” 小厮忧心忡忡, 追问道:“您一个人出去?长公主那边派人来了, 您还是先看看有什么事罢。” 他家侯爷凡事都图个场面,只要是“光明正大”出府,身后总要跟十几个随从,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出身不凡。唯有在惹怒了老夫人时,才会夹着尾巴孤身往外跑。 只不过,就算要跑,也不能让长公主的手下干等着啊。 庄霆瞪了眼小厮,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候府大门。 这一带名为扶摇巷,宽广气派,背靠长乐大街。扶摇巷不仅坐落着宣平侯府,还住着其他数户权贵。庄霆未走出几步,便要感叹京城之小,他冷笑一声,对着缓缓驶过眼前的车驾高声唤道:“宋骄!” 一朵洁白的栀子别在骏马的鬓边。只有宋骄,才会在马鬓边别上时令小花。 车夫手一抖,应声勒住马缰绳,朝车里低声通报:“小姐,是宣平侯。” 庄霆本以为要看见自己刚废了婚约的前未婚妻,却不想,出现在车窗处的是宋骄的侍女。侍女听了宋骄的令,先摆足礼数,朝庄霆颔了颔首:“侯爷,我家小姐有要事在身。” -- 第161页 “什么要事?说给本侯听听。”庄霆伸着修长的脖颈,欲看一看车里的美人,却只看见一把绣着玉芙蓉的团扇。他啧了一声,嗤笑道:“美人儿本该大大方方给人欣赏,为何要遮住容颜?” 宋骄一听这轻浮无知的话,便要出声呛人。她命侍女放下车帘,冷声回应:“我是人,不是供侯爷欣赏的花儿。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车夫闻言,立刻便要策马离去。 庄霆吃了一肚子灰,哪能轻易放过宋骄。他出身将门,身手未到上战场杀敌的水平,但若想拦住一架缓慢起速的马车,不是难事。 他深呼一口气,飞身跃出,一脚将车夫踢下了马车。车夫摔得“哎哟”一声,眼睁睁看着马车疾驰而去,急嚷道:“小姐!” 车里的宋骄察觉了异样,她迅速地掀开车帘,竟看见驱车之人换了一个! 她扶住侍女的手,冷静质问:“侯爷,这里尚是扶摇巷地界,前面便是长乐大街。你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护国将军府的车驾?” 庄霆回头望了一眼,想看看美人受惊是何模样。可那美人仍端端正正坐着,仅是微蹙细眉,未露慌张之态。他的兴致更高,朗声答道:“那又如何!婚书未退,你仍旧是本侯的未婚妻!” 他扬起长鞭,重重抽在马背上。骏马嘶鸣一声,骤然往前疾奔。 车里的侍女慌了神,她抓住宋骄的手,急道:“小姐,怎么办啊?” “别怕,他再跋扈,也不敢把我们怎样。”宋骄心中虽有三分慌乱,但仍保持着沉着冷静。她扶紧车窗,同时掀起窗帘,朝窗外张望。 车夫已被甩得不见踪影,若他有些头脑,此刻应以回府求援。 马车驶过黎侯府大门,便意味着已离开了扶摇巷,正式踏上了长乐大街。作为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长乐大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庄霆势必会减速前行。 困境便在这里。 即使庄霆放缓了驾车的速度,宋骄与侍女两个弱女子,也没有跳车的本事。 “想想办法呀,小姐!” “不要吵。我们越急,宣平侯越高兴。”宋骄温言安慰,她再次掀起窗帘,欲求一个逃生的机会。 机会再渺茫,她也得试一试。 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闯入宋骄的视线。那虽然渺茫,却有九成可靠的机会,被她幸运地捕捉到了! 她站起身,朝街边慢行的故人高声呼救:“裴姑娘!救救我!” 庄霆突然猛抽了一记鞭子,骏马受惊,往前冲出数步。街边的行人骂骂咧咧让开了路,雁晚却望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马车,警觉发问:“车里坐的是谁?” 乔岱摇头,答道:“应当是位姑娘。” “我当然知道是个姑娘!她让我救救她!”雁晚箭步冲进附近的铁匠铺,眼疾手快地从墙上取下一张弓、一筒箭,朝铁匠喊道:“借我一用,即刻归还!” “此物当作抵押!”雁晚用箭头划断系玉佩的线绳,把江允的玉佩放在了桌上。 她不顾铁匠茫然的唾骂,轻功纵身跃上了房顶。乔岱见状,跟着雁晚也跃了上去。 附近的商铺连成一排,皆是整齐划一地两层小楼。那辆马车豪华雅致,在川流不息的长乐大街中万分显眼。 “你会射箭吗?”雁晚脚下生风,她边追逐着扬长而去的马车,边问着身边的乔岱。 乔岱知晓了雁晚的用意,他拔出腰间利刃,在空中用力挥了几下:“我只会使能捅人的剑!” 小楼之下,行人们纷纷仰起头,对着房顶上疾驰的一对师姐弟指指点点:“这是在做甚?” “不知,不知。” 跃过数座房顶后,雁晚二人几乎与马车平齐。她已抽出箭,准备搭弓上弦:“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对对对,你射不中人,难道还射不准那么大个头的马!”乔岱屏住呼吸,生怕影响雁晚的发挥。 雁晚猛然往前冲了几步,超过马车三四个身位,飞快地冲乔岱嘱咐道:“我若失手,射中了活人……” “我求姐夫捞你出大牢!” 谁跟你说这个了! 雁晚没时间与乔岱掰扯,她凝神屏气,张开了弓弦。 行人们识趣地为马车让路,皆避到了房檐下。此刻,马车周围空无一人,且空中无风,已是放箭的最好时机。要射活物,不比射死物,凭雁晚的箭法,必得全神贯注,借着天时地利,才有望射中。 雁晚剑术顶尖,箭法却寻常。 上次射箭,是在青州冬夜,江允手把手教的。 ——手稍稍抬高些。 那夜的场景历历在目,雁晚咬紧牙关,松开了弓弦。 “铮”的一声,箭簇划破长空,直直插进了马肚子。马腹顿时鲜血如注,庄霆勒停了马车,怒骂:“谁敢冲本侯放冷箭! 行人们惊呼道:“好准的箭!” 雁晚理理袖口,松了口气:“我原本是想射马腿的。” “谢天谢地。若你原本便想射马腹,最后中箭的岂非是马尾巴?”乔岱先雁晚一步跳下房顶,但他看着气势汹汹朝自己走来的陌生男人,恨不能再跳回房顶上。 “原来是宣平侯,我当是谁呢。”雁晚紧接着也跳了下来,她淡淡扫了眼庄霆,扬了扬手中弓箭,嘲讽道:“小侯爷,您的骑术有待提高啊。” -- 第162页 语毕,雁晚走向了马车,要看看是谁向自己呼救。乔岱紧随其后,生怕自己成了“小侯爷”的出气包。 车帘恰时掀起,露出张花容月貌的脸来。 “宋骄?”雁晚一惊,她与宋骄多年未见,今日再见,竟是此种情形。 宋骄浅浅一笑,欲走下马车。在方才的混乱中,供人上下马车的马凳丢了,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下车。 乔岱担着守卫山庄大门的职责,常帮助同门上下马车。他本能地伸出手,要扶宋骄一把,却被雁晚轻轻推开了。 “闪一边去,人家宋小姐是姑娘家。”雁晚瞥了眼乔岱,道:“你当这是在咱们云州呢。” 所谓“礼数”,对他们江湖人而言,和对宋骄这些名门闺秀不同。譬如,雁晚今年二十四岁,婚事仍未有着落,可在江湖人看来,这只是件芝麻大小的事。但在京城里,二十出头还未嫁的宋骄,已经是“老姑娘”了。 乔岱恍然大悟,尴尬地笑了两声。 雁晚展开双臂,向宋骄笑道:“来,我扶你下来,你小心些。” 由于没有马凳的助力,她几乎是把宋骄和小侍女抱下了车。 宋骄面色潮红,她劫后余生,巧被救下,仍然心有余悸。她用团扇遮住小半张脸,感激道:“我在车里瞅见一个人,似乎是你,便开口求救。没想到,竟真的是你!” 冷眼旁观的庄霆终于开了口,道:“真巧啊。” “小侯爷,您胆敢绑架护国将军府的大小姐,看来,祠堂还未跪够啊。”雁晚不愿给庄霆好脸色,她把宋骄护在身侧,冷眼看着这位无法无天的宣平侯。 此时,大街上已围过来许多行人。宋骄的车夫亦带着人赶了过来,口中急切地唤着:“小姐,您无碍罢?” 庄霆不怕旁人指点,宋骄却不一样,她向雁晚与乔岱颔首,道:“人太多了,我得走了。二位住在何处?改日,我上门答谢。” “不必谢,你快走罢。”雁晚拍拍她的掌心,看她在仆从簇拥中又上了马车,才肯扭头看庄霆一眼。 庄霆不屑地望着马车远去,笑道:“她一会儿下一会儿上的,有必要吗?” “您学的那些礼义廉耻,有必要吗?”雁晚反问,“抢姑娘家的车驾,您可有想过她的名声?” “名声?”庄霆怒极反笑,压低了声音,道:“赫赫有名的‘明心剑’居然会在意名声?既然如此,你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男人的马车?” 雁晚眯起凤眸,神情不悦。她自己的名声,只要不到恶名昭著的地步,她便懒得搭理——宋骄则不一样。 宋骄是金尊玉贵、万人瞩目的将军府小姐,是曾经的准皇子妃,也是曾经的准侯夫人。仅仅是两段作废的婚约,已能让她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恶言压不垮裴雁晚,但没准能压垮宋骄。 庄霆见雁晚沉默了一瞬,立时逼问:“你与陛下,是什么关系?” “诶诶诶,快住嘴!”乔岱把雁晚拉开,横在了庄霆眼前,笑道:“议论圣上,是要杀头的。您自己不惜命,别把我师姐拉上。” 雁晚倒是坦然,她凝视着庄霆,轻轻笑了笑:“我与陛下有幸相识,寻常友人而已。” 纵使有乔岱拦在中间,庄霆也要上前一步,他低下头,又问:“你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绝无可能。陛下若有意让我做‘凤凰’,哪里是我一个普通人能相抗的?”雁晚面露鄙夷,她拽住乔岱的袖子,道:“我们走。” 眼看二人就要离去,庄霆忙不迭地追了上去。他跟在雁晚身后,徒然变了副温和的脸色:“裴姑娘,咱们交个朋友?” “小女不敢高攀侯爷。” “你与陛下都能做友人,为何不肯与我交朋友?” 乔岱看不惯庄霆的做派,更看不惯师姐被外人纠缠。他壮起胆子,道:“侯爷,不肯就是不肯,您别死缠烂打。不如先想想,万一宋小姐把今日之事告到陛下面前,您该如何脱罪罢。” 三人声量极低,路人无法听见。但庄霆难看至极的脸色,却是人人都能看见的。 他站在长乐大街中间,神情逐渐冻结,很快,他的眼中竟又浮起了兴奋愉悦的光。 “明心剑”不比他结交过的女子美丽可人,却比那些女子都更有意思。 因为不属于自己,他才要试一试。 未能下给宋骄的聘礼,不如送到云州去罢。 作者有话说: 【女鹅:宣平侯是不是有病? 狗勾:确实。】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明天见! 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第83章 、血缘(小修) * 瓷瓶通体洁白, 江卓轻翻皓腕,剪刀一动,便除去了金樱子多余的枝叶。剔透的花瓣随之一动, 小舟的心亦随之一动。 江卓抬眼, 看了看瑟缩的小舟, 笑道:“让你去办件小事, 怎会吓成这样?” “臣怕殿下不高兴。”小舟平复好心绪,上前为江卓捏肩。他生了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十指嫩如葱段, 指节圆而钝,甚得江卓欢心。见江卓面色尚可,他便开了口:“侯爷把臣晾着,出府去了。” 江卓插花的手一顿,反问道:“他把我派去的人, 晾着?” “……是。” -- 第163页 女子眼底忽地浮上寒意, 很快又消解了。她拍拍小舟的手,来安慰这个怯懦的青年,道:“无妨。烂泥扶不上墙, 不扶便是;土养不好花, 我便不在此处播种。” 她站起身, 轻抚小舟俊秀的面颊,云淡风轻道:“去把我和宣平侯来往的信件烧干净。我不缺这一抔土。” * 庄霆回府时, 正遇见要出门的梁晦。他惊觉, 梁晦与裴雁晚长得的确相似,便把人拦下, 问道:“哪里去?” “侯爷, 小人去寻姐姐。”梁晦仰着头, 喉结轻动,双手食指不停地打着转儿。 “寻裴雁晚?”庄霆眨眨眼睛,长臂一横,把梁晦堵在了门口:“求她替你还债?” “她是小人的姐姐,不会置小人于不顾。您的银子,小人尽快还清。” 庄霆淡淡“哦”了一声,没有要放梁晦离开的意思,而是扬眉问道:“本侯欲与你姐姐结识一番,你可能请她来府中做客?” 梁晦一头雾水,宣平侯想交友,竟需要通过他来牵线?他正欲解释,自己与那位仅见过一面的亲姐姐并不相熟时,便听庄霆又道:“你若能做到,那么本侯与你的债,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梁晦喜笑颜开,道:“多谢侯爷!小人定尽力而为!” 庄霆满意地点头,撤下了横拦在半空的手臂,为梁晦指了个去处:“去长乐大街找找罢。” * 长乐大街恢复如初,雁晚回铁匠铺还弓箭时,挨了铁匠劈头盖脸一顿骂。她自知理亏,连连道歉,险些忘了把“抵押”的玉佩带走。 乔岱叉腰发问:“现在去哪?” 他进京的次数少,对京中一切都觉得新鲜。再加上他仍为故友秦渊介怀,便在今日拽上了雁晚,要一览国都风物。 “去买几盒如意糕罢。”雁晚看看天色,大片乌云正从天际席卷过来,约莫是大雨将至。 “你何时又爱吃甜食了?”乔岱摸不着头脑,他与雁晚相识十几载,彼此了解,知晓雁晚早便不沾这些东西了,为何今日要买如意糕? 雁晚掂掂手中的玉佩,意味深长地笑了:“家里的小狗喜欢吃。” 乔岱恍然大悟,道:“原来你阿姐家里养狗了?什么颜色?改天抱给我玩玩——狗能吃如意糕吗?” ……是我自己养的小狗。 雁晚如鲠在喉,缓缓回答:“是黑色的。” 江允穿黑色衣裳好看。 且江允送给雁晚的狗,也是黑色的。 雁晚想到这里,心头漫出难以消解的惆怅。小黑炭听话黏人的模样历历在目,她却再听不到一声亲热的犬吠了。 三盒如意糕,一盒分与乔岱和傅纤纤,一盒给阿姐,剩下的那一盒,留给江允。雁晚拎着糕点,刚要跨进脂粉铺的门槛,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呼唤: “姐姐?你来买脂粉?” 她身子一僵,与乔岱同时回过头,便看见一个布衣少年笑眯眯地站在街边。 雁晚轻轻点头,冷漠道:“对,买脂粉。” 她不愿让梁晦知道脂粉铺老板傅纤纤是自己的同门,免得梁晦日后上门骚扰,便顺着梁晦的话茬,谎称自己是来买脂粉的。 当年谢泽兰去云州寻人时,乔岱溜哨躲懒去了,故而他不知道谢泽兰长何模样。可梁晦往他面前一站,但凡是双眼明澈之人,也该看出来梁晦与雁晚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了。 乔岱揣摩着雁晚扯谎的用意,朗声道:“把如意糕给我罢,我先进去帮你瞅瞅什么好脂粉,你与你朋友慢慢聊。” 雁晚心神领会,把如意糕递进了乔岱手中,冲梁晦漠然道:“何事?” 梁晦抿抿嘴唇,面露为难,可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话,丝毫听不出有为难之意:“我有件难事,非说不可。我家元宵时遭了难……咱娘被火烧成重伤,需要银两治病。” 又是火灾。 雁晚的心一沉,她紧盯着梁晦的眼睛,要分辨此话有几成真假:“这是你追着我认亲的原因?我为何要相信你说的话。” 梁晦故意抬高了声音,好让四周的行人都听到他的话:“娘至今需要人照顾,我走投无路,才来京城谋生!这便是佐证!” 他咬牙,直接撸起了袖管,露出一截狰狞丑陋的疤痕。那疤痕像数条欲食人血的蜈蚣,紧紧攀附着他的手臂不放。 烈火,疤痕。 梁晦的烧伤疤痕太过触目惊心,令雁晚想起曾留在江允身上的灼烧痕迹。纵然江允的疤已经全消了,但每每想起,雁晚便觉得心里有根锋利的刺。 谢泽兰是带她降生于世、抚养她两年的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与此同时,不少行人因梁晦的话驻足,冲着这对只见过两次面的姐弟指指点点。 脂粉铺里的傅纤纤与乔岱静心听完了门外的声响,终于,傅纤纤按耐不住,竟从柜台下抽出一柄长剑,低声骂着:“狗东西,欺负到晚晚头上来了。本姑娘今天不发威,他便当我只会赚钱!” “冷静点儿,别出去。”乔岱连忙抱住傅纤纤,夺过她手里的剑:“师姐今天不把那狗东西揍一顿,就算他烧了高香,哪里用得着您老人家出手啊!” 他把脂粉铺为何不能暴露与雁晚的关系讲了个清楚,才暂时熄灭了傅纤纤心头的怒火。 傅纤纤气得一掌拍在柜台上,水杯中的清茶为此泛出涟漪。她望着门口,粗声粗气道:“不就是想要钱吗?把我逼急了,我拿银子砸死他……” -- 第164页 话音未落,门外的雁晚便扬手扔出了一个荷包,稳稳砸在梁晦怀中。她长眉轻蹙,语气平平:“这些钱,当作我报答谢泽兰生下我的恩情。拿着钱,回家照顾你娘罢。” 荷包中除了有碎银,更有数张银票。梁晦对着暗淡的阳光,把银票一张张看清,暗叹雁晚不愧是亲姐姐,出手果然阔绰。 他陷入狂喜,却忽略了一件事。 雁晚之所以给他这些钱,是用来报谢泽兰的恩,绝非是他贪得无厌、予取予求的基础。 而陷入困境中的人,只要看见一丝光线,必然把豁口撕得更大,以求得到更多的明亮,甚至借此脱困。 梁晦决定暂时瞒下要为父亲迁坟,和欠了庄霆一笔银子的事。他放下袖管,眼露哀戚:“娘日日记挂着你,京城离老家不远,你何不回去看看娘?” “谢泽兰记挂我?”雁晚闻言,冷笑一声,大步走到梁晦跟前:“对,她多记挂我啊。记挂到只有当你命悬一线,才想起来有我这个女儿!” “娘不过是提了个小请求,你不必如此记恨她。”梁晦见雁晚的火气已冒头,便煽风点火起来:“我常听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根手指头,难道比亲弟弟的命更金贵?” 雁晚双唇轻颤,心中的怒火像涨潮一般倾斜而出。谢泽兰于她有恩,她愿意花一些无关痛痒的银钱,助谢泽兰脱困。可在她眼里,梁晦的命,就是不如自己的手金贵! “对!”雁晚扬起右腕,把数条细长的伤疤露给梁晦看。她心中怒气冲天,再也扮不了冷静的“局外人”了:“我的手指,比你的命金贵百倍!” 人群中的一阵高过一阵,不少人只窥得了一寸真相,却敢对着风暴中心的雁晚大放厥词。他们道,雁晚不顾父母养育之恩与手足之情,实属不孝。 “不孝”的脏水一旦泼到人身上,便难以洗干净。 雁晚忍无可忍,她揪住梁晦的领口,怒道:“我今日给你的钱,已够谢泽兰治病了,我问心无愧!” 梁晦生得瘦弱,他此刻像只无助的小兽,被雁晚紧紧拿捏住了命脉。他想起了庄霆要与雁晚交友的话,便假意妥协,抽噎道:“我没有把话说明白,引起姐姐误会了。我那儿有娘让我带给你的东西,待我收拾好了,给你送过来。” 雁晚这才松手,将信将疑:“什么东西?” “我白日要当差,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梁晦环顾四周,记下了脂粉铺的招牌:“明日戌时三刻,我把收拾好的东西给你送来,我们就约在这家脂粉铺门前……” “说什么呢?”突然,傅纤纤带着两个伙计走了出来,只听她清清嗓子,瞪着雁晚与梁晦朗声道:“我忍你们两个很久了。不买东西,就不要耽误人家做生意!” 她冲两个伙计略一点头,下令道:“把这一男一女给我赶走!” 梁晦见状,连忙对雁晚道:“那咱们说好了,明日不见不散。那东西无比重要,必得亲手交给你!” 他怕要挨脂粉铺伙计的打,到时候又多了花钱的地方,于是拔腿便跑。他已看清了裴雁晚的脾气,知晓再无可能索要到多的钱。既然如此,不如设计搏一搏,图个一箭双雕。 ——他得抓住裴雁晚和庄霆的把柄。 雁晚装模作样地往反方向走了几步,直到看不见梁晦的影子,才原路折返。她一进脂粉铺,便听傅纤纤直言道:“司影今天来了一趟,他说你的相好这两日忙,没时间来找你。明天靖安侯生辰,陛下得去一趟。” “他的舅舅?”雁晚略一思索,从记忆深处翻出了“靖安侯”三个字——那是江允的亲舅舅。 “哎,人家舅甥情深,不像我,只跟银子情深……”傅纤纤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托腮,立在柜台后发起了呆。 乔岱戳戳雁晚的胳膊,轻声问:“陛下跟靖安侯同坐一席,谁该坐主位?” “我哪里晓得?你自己动脑子去。”雁晚白了他一眼,提起留给孙妙心的如意糕往门外奔去。 作者有话说: 入V公告挂在文案开头啦,封面也换了个新的,谢谢大家的支持!撒花撒花! 明天不更新,后天更万字,再次撒花! 第84章 、迷魂散与呓语 大雨下了一夜, 至第二天傍晚时,中途只停了数个时辰。灰蒙蒙的云海之上,太阳堪堪露出一截轮廓。尽管是夏日, 凉风却不合时宜地奔走在京城中。 靖安侯过的并非整寿, 故而未广发请帖, 独独递了张帖子到江允跟前。江允与亲舅舅关系密切, 年年都要登门祝寿。 他今日乘了辆普通车驾,别人看了,只会觉得是哪个清贵之家的公子出行, 绝不会想到马车里坐的是皇帝。 马车稳稳停住,江允正要跨进门槛时,无心往旁瞥了一眼。这一眼,让他看见了宣平侯府门前进进出出的仆从,与满满一车的铜箱。红色的绸缎作为装点, 把铜箱衬得喜庆不凡。 宣平侯府与靖安侯府同处扶摇巷, 人站在靖安侯府门外,能把另一户门前的境况看得清清楚楚。 庄霆与宋骄的婚书,不是已经退了吗? 江允心生疑惑, 向平荣使了个眼色, 道:“去问清楚。” 平荣领着皇帝的令, 去时雄赳赳气昂昂,但回来时, 江允却从他脸上看出四个字——视死如归。平荣低着头, 怯生生道:“陛下,奴才不敢说。” -- 第165页 江允笑了笑, 他垂首望着小太监, 面色柔和:“说罢, 朕又不会吃人。” “那奴才说了……”平荣极轻地咳嗽了一声,他左望望右望望,直到周围的仆从皆识相地散去了,才微声回答:“宣平侯府的人说,那满车的铜箱里,原是要下给护国将军府的聘礼。可两府的婚约作废,今早更是连婚书都退了……” 他悄悄抬眼,见江允神情如旧,便继续道:“现在,宣平侯打算把聘礼,给送到云州去……” 江允笑了。 他的笑好似初夏的一场大雪,与大雨过后的寒凉极为相称。他意味深长地眯起眼,轻言细语道:“让庄霆滚过来。” 世上最可怖的一类人,便是皮笑肉不笑的人——恰如眼前的江允,心底明明恼火,面上却如玉温润。 平荣这次再去,连滚带爬。未过多久,他便带回来一个春风得意的庄霆。庄霆早上登了护国将军府的门,毕恭毕敬地赔礼道歉,并退了与宋骄的婚书。他沾沾自喜,已把前几日才跪完祠堂的事抛到了脑后。 “庄霆,你好生得意啊。”江允未等庄霆行礼,便率先笑道:“有什么喜事,让朕也听听。” “陛下,”庄霆拱手弯腰,眉眼间尽是欢喜,“臣与护国将军府的婚约没了,但新的姻缘却有着落了,臣当然高兴。” 普天之下,除了不识好歹的宋骄,谁不想进他宣平侯府的门?裴雁晚心气高、脾气爆,他便好吃好喝、金银玉石地哄着,还怕裴雁晚不服软? 江允立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庄霆,他笑意盈盈,语气却是冷的:“哪家姑娘有如此好的福气,要与你缔结婚约?” 他话里有话,若那个姑娘与庄霆结了亲,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庄霆摸摸鼻尖,道:“前些日子,臣在醉仙楼对一位姑娘一见倾心——昨日臣又遇见她,才知晓她是您的友人。” 不生气,我不生气。 今日是舅舅的生辰,我怎能生气? 江允的笑僵在嘴角,他把左手藏至背后,好遮掩咯吱咯吱的骨头响动,道:“宣平侯,你懂不懂规矩?” 庄霆眼神飘忽,问道:“臣愚钝,请陛下指点。” “‘六礼’的前三项流程还未走完,这便下聘礼了?”江允上前一步,挡住了大片光亮:“宣平侯府高门大户,别落个不懂规矩、不守礼节的名声。” 他看向平荣,寒声道:“派人帮一帮宣平侯,把聘礼搬回去。” 庄霆一个不学无术、风流嚣张的废物,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澄意山庄送聘礼,真是异想天开。 江允说完了话,扭头便往里走,只留给庄霆一个倾长的背影。他冰凉的笑意也在转身时消失,换成了隐隐的嗔怒。 庄霆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待江允的背影消失,他才猛然振袖离去。 江允垮着脸,直到一袭粉裙的黎嫣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才稍微扬了扬嘴角,无奈道:“慢些跑。” 他的这位表妹天真活泼,人前端庄知礼,人后不守规矩,今日索性连礼也不行了,大步奔到他跟前,乐呵呵地唤了句:“表哥!” 黎嫣然比江允矮上两个头,偏偏她与人交谈时爱直视人的眼睛——反正此刻无人看见,直视陛下的眼睛一番又怎么了? 她与江允错开半个身位,低声道:“臣女今日上街玩,看见昔日同窗已梳了妇人的发髻。但父亲似乎并不急着给我说亲……” “你怎么了?”江允瞥她一眼,不禁失笑:“你心里装着郎君了?说给我听听。” 黎嫣然红了脸,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凑近江允耳畔,声若蚊蝇:“臣女小的时候说,长大了要嫁给表哥。现在臣女虽已长大,却不想嫁表哥了。” 江允陡然放慢了脚步,在他记忆深处,实在搜寻不到黎嫣然孩提时代的无忌之语:“那你若是看上哪家公子,赶紧告诉我。你们若两厢情愿,我为你们指婚。” 夜长梦多,靖安侯迟迟不给黎嫣然议婚,怕是还打着要让黎家女做皇后的念头。 江允心不在焉,他边听着黎嫣然的叽叽喳喳,边想着旁的事。方才马车经过长乐大街,他特意往脂粉铺里望了一眼,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失落萦绕着他的心头,久久不散。在候府门口遇见要送聘礼去云州的庄霆,又在他心里添了几分怒气。再听黎嫣然提起婚事,想到靖安侯的私心,他难免又烦躁起来。 “表哥,”黎嫣然忽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臣女想进宫玩儿,想去御花园看小鸟。” “御花园现在没有鸟了,”江允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我放走了。” “为何放了……” 江允撇过脸,答道:“不为什么。你不要再问了。” * 戌时三刻,长乐大街依旧热闹,门门户户皆点起了红灯笼。每到夜晚,醉仙楼顶楼便会放一只“福”字风筝。风筝系在栏杆上,夜风一吹,便飘扬起舞,“福”字也被灯火映亮。 梁晦立在脂粉铺门前,痴痴望着那只半空中摇摆的风筝。 曾几何时,他也想当一只“风筝”。风筝线拴在娘亲和爹爹手里,轻轻一拉,他便能回到爹娘的怀抱里。他有双巧手,会做草鞋、编斗笠,人人见了都要夸。等他长大,便娶个温柔的妻子……不娶也可以,但他这只半空飘摇的“风筝”,要永远和爹娘在一起。 -- 第166页 一场大火带走了爹爹的命,毁了他的家,他再也不能当风筝了。 但姐姐可以。 姐姐这只“风筝”似乎没有拴线,只管迎风击浪,往最高处飞。 ……没有拴线的风筝,就是无人记挂的风筝。世上至少还有娘记挂他,他比裴雁晚幸运许多倍。 梁晦握紧了拳头,静候雁晚来赴约。 此处是个大风口,京城又几乎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未过多时,梁晦便觉得冷了。 “梁晦。” 被唤到名字的人欣喜回头,笑道:“姐姐,你真的来了!” 雁晚今天本在铺子里帮傅纤纤的忙,天色一黑,她便进了里间小憩。直到傅纤纤发现了门口梁晦,她才万般不愿地出门见客。 即使她讨厌梁晦,也不能让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直愣愣站在冷风里。 她站在屋檐下,借着灯火系上了玉佩。玉佩像她的护身符,自从她收下此物,便日日不离身,已成了习惯。 雁晚她见梁晦双手空无一物,疑惑道:“你收拾的东西呢?” “对不住,姐姐。”梁晦腼腆一笑,解释道:“今日府中事多,我一忙完,便赶紧来见你,来不及收拾了——不如你随我去取罢。” 雁晚略一挑眉,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什么东西,收拾起来要花那么多时间?” “是信。”梁晦一本正经地解释:“新年、中秋,还有你的生辰,娘每年都在这三日写信给你……但你该知道,那些信是寄不出去的,仅能寄托娘的一点思念罢了。日积月累,足足有几十封。” 雁晚面露不屑,道:“几十封信,你竟带到了京城?” “对,在娘出事后,我原本是想去云州,求一求许大夫的——顺道把信给你。”梁晦面不改色,又编了一个谎。 “那你为何成了宣平侯府的杂役?” “我花光了微薄的盘缠,暂寻一职,解燃眉之急。” 梁晦垂下眉毛,严肃道:“娘不善言辞,爱恨从不往外说。她背地里与我念叨了许久,让我多学学姐姐。她对你若是没有半点情分,怎会让我以你为榜样?” 雁晚的心颤了颤,她曾浅浅渴求过的东西,竟在梁晦只言片语尽数倾泄进了她的脑中。她曾拉着孙妙心的裙角,问自己是否有爹娘,在得到了“人人都有爹娘”的答案后,她对亲情的渴求便更浅了——她要争独一无二的东西,譬如最强的剑客之名。 她有阿姐、师母、江允,还有许多兄弟姐妹,世上有很多人爱她,谢泽兰的爱再特殊,也不值一提。 但谢泽兰的信,她想看一看。她要看看一个为了儿子,才会寻找已抛弃多年的女儿的人,是怎样在信里忏悔、怀念、惋惜的。 沉默良久,雁晚道:“天色晚了,我在宣平侯府门外等你。” “你答应了!”梁晦喜形于色,但仍保留着几分冷静:“姐姐,你不怕我骗你?” “没关系,”雁晚迈下了台阶,率先朝扶摇巷走去,“你若骗我,我以拳头相报。” 扶摇巷与长乐大街的交界处,坐落着靖安侯府。雁晚路过时,注意到了停在门外的马车。江允来醉仙楼寻她的时候,坐的便是这辆马车。 江允现在,在靖安侯府中吗? 一天一夜的大雨,夜风寒凉,他的身子畏寒,可会怕冷? 梁晦不知姐姐在踌躇什么,狐疑道:“姐姐,前面便是宣平侯府了,咱们快走罢。” 雁晚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道:“我进去不合适,你把东西拿出来。” “有什么不合适的?”梁晦笑了笑,竟拽住了雁晚的袖子,把她往府中拉:“天色晚了,我们老夫人已歇下,侯爷不知跑哪玩去了。若侯爷回来,看见你在门口站着,那才叫不合适呢。” “别拉我,放开。”雁晚皱着眉推了把梁晦,但她太过用力,险些把梁晦推倒,又箭步上前扶了一把。 “轰”的一声,隔壁的靖安侯府炸开了一朵烟花。接着,两朵、三朵,无数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升空,引人驻足。 这是在为靖安侯庆生。 梁晦鲜少看见这样美丽的场面,他痴痴望着天,心有不舍。雁晚却不想再浪费时间,催促道:“快走。” 由于雁晚是生面孔,府门的护卫拦住了她,梁晦花言巧语解释说她是侯爷的客人,护卫才肯放人。 宣平侯府气度恢宏,回廊九曲,若非灯火通明,又有人指引,外人不出几步,便得迷路。府中修建了多方水池,水波在灯火下粼粼泛光,与色彩缤纷的游鱼共绘了副美景。 “我带你去我的住所。”梁晦摸摸后脑勺,他忐忑不安,生怕雁晚察觉了自己的异样:“再绕几个回廊便到了。我们走快些,侯爷应当快回来了。” 未出多时,眼前再次出现了一个大水池。水池边,孤零零地盖了座门窗紧闭的低矮平房。 梁晦笑道:“这儿是我们下人住的地方。大通铺,热闹。” 雁晚一言不发,心里却疑惑不解。今夜虽凉,但终究是夏日,谁家住人的屋子会门窗紧闭? 她怀着警惕一路行来,记清了每一条岔路,就连路上遇见了几个护院,她也悉数记在了心里。 “来,与我同住的兄弟们全出去吃酒了。”梁晦取出钥匙,快跑了两步。 雁晚放缓脚步,她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了屋里传来了一个怪异的声音。 -- 第167页 那是个活物。 而且,还是个剧烈喘息着的活物。 在沉寂的夜色里,喘息声落在雁晚耳中,显得格外分明。可在不通武功的梁晦耳里,他只能听见自己转动门锁的声音。 雁晚的第一反应,便是梁晦“出去吃酒”的兄弟又回来了,且在做一些私密之事。紧接着,她注意到了梁晦开门的手正微微发抖,这令她心中警铃大作,立时往后退了半步。 她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梁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屋子里的蜡烛用完了,我去借一根,姐姐去屋里等我罢。”梁晦推开半扇门,笑完了眼睛,若不去看他颤抖的手,只看他的面容,便会以为他在真诚地诉说难处。 夜空无月,屋里一片漆黑。喘息着的男人似乎就处在门口,门一开,他的声音更加清晰。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朦胧的月色下,雁晚看清了他的脸,惊呼道:“小侯爷!” 惊呼声未定,便有另外一人用湿漉漉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雁晚拧眉,她先踹走庄霆,反手擒制住梁晦的胳膊,再迅速转身,逼迫他跪在地上。 梁晦膝盖触地,双臂几乎要被拧断,痛苦地尖叫,哀求道:“疼,疼!姐姐!” 雁晚双手拿捏住了梁晦,便不能顾及庄霆了。庄霆像只走投无路的野犬,猛地朝她扑来,她正欲再抬腿踢飞庄霆时,庄霆的双手却先一步触碰到了她的衣料—— 清脆的衣料破碎声传来,雁晚再定神时,她左肩的衣物已被庄霆撕开一个大豁口,肩头随之露在了夜色中。 庄霆和梁晦两个畜生! * 宋骄约了朋友,在长乐大街的戏坊中听曲儿。路途短近,她与侍女并未乘车。待曲子唱完,夜色也定了,主仆二人步行回府。 “今日似是靖安侯的生辰。”宋骄摇摇团扇,缓缓行过靖安侯府门前。她早晨去书院时遇见了出门吃茶的黎嫣然,两人寒暄一番,她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侍女望着门前的马车,道:“那陛下岂不是在里面?” “应当罢。”宋骄对江允废了她与宣平侯的婚约一事心怀感激,却碍于身份,不能亲自道谢,唯有托黎嫣然替她说一句。 二人行到了宣平侯府外时,侍女突然指着台阶下的一枚小物,道:“小姐,那儿好像掉了个东西?是枚玉佩?奴婢去捡起来看看罢。” 玉佩落在不起眼的阴影里,若非眼尖之人,难以发觉。 “且慢。”宋骄拦住了侍女,玉佩乃随身之物,如果落在阶下的刚巧是男子的玉佩,她担心一旦拾起,会惹来非议。 她环顾四周,唯见宣平侯府门前的两名护卫在看着自己。于是,她清清嗓子,朗声道:“哎呀,这是谁的东西掉在这儿?” 宋骄款款上前,俯身拾起了玉佩。玉佩小巧精致,正面赫然印着“信之”二字。她心头一紧,“信之”是陛下的表字啊?陛下的玉佩,为何会落在此处? 她握紧玉佩,向两名护卫问道:“二位可有遗落过玉佩吗?” 见两名护卫茫然摇头,她莞尔一笑,道:“应当是别人的东西。我去别处问问罢。” 宋骄离了宣平侯府,快步向隔壁走去。 靖安侯府的守卫认识她,对她躬身行礼:“宋小姐,今日是咱们侯爷生辰,您有事吗?” “我有急事,找你们家小姐。事急从速,劳烦为我通传。” 不一会儿,黎嫣然便出来了。她看见宋骄,眼神一亮,亲昵地握住了宋骄的手:“姐姐,你找我有事?” 宋骄把黎嫣然拉到一旁,递出了玉佩,低声道:“陛下的表字,可是玉佩上刻着的两个字?你把此物交给他,说这是我在宣平侯府门前捡到的。” 黎嫣然错愕不解,茫然道:“表哥的玉佩,怎会掉在宣平侯府门前?” “总而言之,你快去罢。陛下丢了玉佩,兴许正急着呢。” 黎嫣然辞别了宋骄,直接往靖安侯府的小花园跑去。 江允晚宴上喝了几杯酒,正坐在赏花亭里吹风。他畏寒,身上披了件轻薄的披风,见黎嫣然急匆匆奔来,便笑道:“说了多少次,让你慢些跑。” “表哥,”黎嫣然直接跑到他面前,扬起了手中的玉佩,“宋骄在宣平侯外面捡到的玉佩,可是您的?” 江允瞳孔一凛,直接把玉佩夺到手中。玉佩剔透晶莹,系在上面的线绳却断了。他正月离开云州时,把随身多年的玉佩交给了雁晚,为何宋骄会在宣平侯府捡到? 他想起庄霆在外的名声,以及那些未能送到云州去的聘礼,心里的不安欲发强烈。 “嫣然,舅舅方才四处找你,你快去看看。”江允勉强笑了笑,要把表妹哄走。黎嫣然知道他在赶人,一步一回首地走远了。 江允攥紧玉佩,心里的恐惧愈发强烈。 * 雁晚扬手打在庄霆潮红的脸上,将人扇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她得了空,又给跪着的梁晦来了一巴掌,骂道:“小兔崽子,你年纪轻轻,不学好的,专学着怎么算计人。” 语毕,她暂且松开了两个心怀不轨的男人,进屋摸出一根半人高的烧火棍来。此处哪里是“下人的居所”?分明是堆置杂物的柴房。 雁晚今夜没有带剑,只能以烧火棍为武器。 -- 第168页 梁晦见计划败露,眼泪也随之流出。他捂着脸,冲雁晚哭喊道:“你是我亲姐姐,本该帮我更多!” “你不愧是谢泽兰养大的儿子,竟与她说出相似的话。”雁晚怒不可遏,她不顾暴露的肩头,双手抡起烧火棍打在梁晦背上,分析道:“你给庄霆下迷情药,又把我引到这里,是想毁了我的名节,拿捏我的把柄,以此得到更多的钱。” 雁晚精准地控制着力道,既能使梁晦疼得龇牙咧嘴,又不至于把他打昏过去。 她说完,又把目标转向了面色潮红、喘息不断的庄霆,连续两棍抽向庄霆腹部:“我先替宋骄抽你一棍,再为我自己抽一棍。” 数棍打完,雁晚忽觉一阵头昏目眩。看来,梁晦淘来的药不仅有迷情药,还有迷魂散。药物被涂在手帕上,侵入了她的口鼻。而她吸入不多,没有即时发作。 这是梁晦的一场赌注。 他在庄霆的汤药里下了两种药,一种是迷魂散,另一种则是迷情药。待庄霆昏睡过去,他便把人拖到了柴房里锁着。 梁晦要赌,庄霆一定会对裴雁晚动手,而裴雁晚一定会被他的药物控制。无论两人是否真的有肌肤之亲,待他们衣衫凌乱、纠缠不清时,他突然出现在场,便能抓住这对男女偷情的把柄。 雁晚更加恼火,她背靠墙壁,猛力地把烧火棍砸向梁晦的右手,呵斥道:“心术不正的败类!你用哪只手给我下的药,是右手吗!” 十指连心,梁晦疼得钻心。他急忙把双手护在身下,声声哀求道:“不能打我的手!不能打!我还要照顾我娘!” 他的手要做草鞋、编斗笠,若被打坏了,他要用什么赚钱,用什么照顾娘亲? 雁晚一愣,她望着拼命护住双手的梁晦,猛然想起曾经的自己。岳知节把她的手踩在脚下,再一寸寸割断她右手的筋脉…… 她的手负载着抱负,梁晦的手负载着生计。 她好像,在做与岳知节类似的事——毁掉人的双手,毁掉人的前程。 可是,梁晦今夜的骗局,意在毁她的前程啊,她打梁晦几棍,有什么错? 雁晚僵在原地,她望着自己右腕的疤痕,愈发觉得头脑昏沉。 梁晦仍在呜呜咽咽地哭着,他见雁晚不打了,便抱住姐姐的腿,大声哭喊道:“姐姐,你再帮帮我罢!我不要钱了,你帮我回家去。我只想回家找我娘,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你如此想念谢泽兰,她一定很爱你,一定对你很好罢。”雁晚苦笑两声,扬起手刀,打昏了梁晦,并往梁晦的膝盖重重踢了几脚出气。 庄霆恰巧清醒了几分,他喝了梁晦送来的汤药,没过多久便晕倒了。待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门窗紧锁的小黑屋中,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而他的身体也万分燥热,欲望渐渐高涨。 就在他快要发疯时,一个女人出现了。他不管不顾地扑向这个女人,试图纾解痛苦。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救、救救我……”庄霆爬到雁晚身边,朝她伸出了手。他已经糊涂到不知此人是谁,只知道她是个女子。 “小侯爷,您中的是迷情药,让我怎么救?”雁晚为迷魂散的功效困扰,她拽着庄霆的胳膊,把人往水池边拖。 天色昏暗,看不清水池有多深,雁晚正犹豫时,附近突然想起一阵喧闹:“发生什么事了?谁在又哭又闹?” 宣平侯府的护院,循着梁晦的哭喊声,找到了此处。 雁晚见状,连忙又使劲抽了庄霆几个巴掌,再费了半身力气,才把庄霆推进水中:“您就进水里冷静冷静罢。” 庄霆落水时,水面发出一声巨响,闻声而来的护院们乱成一团,嚷道:“什么声音!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 雁晚立刻飞身跃上房顶,她见四五个护院涌到水池边,又听他们慌乱叫着:“侯爷落水了!快来人啊!” 不一会儿,更多的护院纷至沓来,皆被水中的庄霆吸引了注意力。雁晚往房顶这么一跃,便只剩下走路的力气,无法再用轻功了。她趁护院们没有察觉,右手拄着烧火棍,左手捂住肩头破碎的衣料,轻手轻脚地往府外走。 她的头脑变得混沌,眼前也渐渐模糊,这让她想起四年前的月夜,岳知节以笛声摧动“萤茧”时,带给她的感觉。 但此刻的昏沉,远不及那时的万分之一。 她今日的感觉,仅仅是“难受”而已,而非“痛苦”。 不知走出多远,她骤然撞上了一堵墙。 不对,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人的胸膛。她于迷迷糊糊之中,被来人拥入了怀里,并在此人身上嗅到了淡淡的沉香气息和沁人心脾的酒香。 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柔柔地浮动在她耳际,那声音满怀歉意,道:“我又来迟了?” 是谁? 雁晚没有答话,没有抬眼,而是扔了烧火棍,把脸埋在来人的胸膛处,贪婪地嗅着这能让她安心的气息,昏昏欲睡。 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问道:“你怎么了?站不稳吗?” 好像是,江允? 雁晚认出了江允的声音,怨气和怒意一齐涌遍了全身。她仍旧埋着头,却胡乱摆了两下手,好巧不巧,全部“打”在了江允脸上:“对,你又来迟了,又来迟了!你下次再来晚,我就把你扔进水里喂鱼,跟庄霆一个下场!” -- 第169页 江允给司影使了个眼色,而后抓住雁晚动个不停的手,轻拍她的脊背,诧异问道:“你把庄霆扔进了水里?” “他是登徒子,他不要脸。”雁晚推了江允一把,这样一来,她肩头的肌肤便露了出来。江允大惊失色,连忙脱下披风,欲罩在她的身上。她却极不情愿,甚至轻轻扯着衣料,满腔委屈:“信之哥哥,庄霆撕我衣服,他撕我衣服!” 以往仅在调情时才会喊的称呼,今日怎么轻而易举地吐出来了? 江允霎时晕头转向,强行给雁晚罩上了披风。他还没来及为黏糊糊的“信之哥哥”四个字心花怒放,便开始为庄霆的轻浮狂妄而恼怒了。 他见雁晚站不稳,索性把人打横抱起,边走边问:“雁晚,你有没有事?怎么糊里糊涂的?” 不仅是糊里糊涂,甚至……有点儿呆傻。 平荣深深低头,一不敢看,二不敢听。 雁晚的一只手无力垂着,一只手则反复抚摸着江允的面颊。她半闭眼睛,似睡未睡:“梁晦给我下了迷魂散。他没有被我扔进水里,但已被我打晕了。嗯,晕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长长地“呜”了一声,颤声道:“你不能杀死他,他要回家照顾娘。” 江允垂眼望着她的脸,心绪复杂,承诺道:“好,不杀他。” 雁晚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小狗,我给你留了份如意糕,放在纤纤那里,你要全部吃完。小狗最喜欢吃如意糕,是不是?” “是。”江允的心蓦然一软,笑意温和。 平荣跟在二人身后寸步远的地方,听见雁晚唤陛下“小狗”,差点惊叫出声。他拼命克制着讶异,并放缓了脚步,生怕再听见奇奇怪怪的东西。 了宣平侯府,平荣才快步追上去,为江允打开了马车车门:“陛下,您当心点儿。” 窝在江允怀中的雁晚,也开口叮嘱道:“听见了吗?陛下,当心。” “好,我当心。”江允的笑容更加灿烂,惊到了一侧的平荣。他把雁晚抱上马车,对平荣道:“你去知会舅舅,朕先回宫了。” 语毕,怀里的姑娘又说了起来。她的神情变了,不再是怒气腾腾或笑意浅浅,而是紧紧拧着眉目,连声音也是颤抖的:“即使是血亲,也不一定全心全意对我好。” 血亲,未必真心待你。 这样的道理,江允的体会比雁晚更深。 他的血亲,逼迫他、威胁他、暗害他,把他推上绝路。他替雁晚理了理鬓发,眸色晦暗不明。 雁晚面上有抹淡淡的绯色,一副罕见的娇憨之态:“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师母、阿姐和小允。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 爱我? “你爱我?”江允的双眼晶亮璀璨,纵然有纱帘的阻隔,但仍映出了窗外的灯火。 雁晚一根根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像初学识数的幼童般,道:“这是师母和阿姐,这是‘明心’,这是‘鸿书’。” 她思索了一会儿,旋即举着无名指欣喜道:“这是我家小允,他在我心里排第四。” 排第四…… 江允的额角轻轻抽动,暗暗劝说自己,第四也行,也行。 雁晚嘴里又嘟嘟囔囔了几句,江允没有听清,但接下来的话,他却听了个清清楚楚:“我真蠢,我怎会相信梁晦的花言巧语。我看见他胳膊上的烧伤疤痕,便想起了江允。火烧在江允身上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字字扎在江允心头。 马车里静谧无声,雁晚不再接二连三地吐着胡话,而是静静倚在江允肩头。 江允攥着她的手,逐字逐句地回温这段话,双眸渐渐酸涩。他的血是温热的,却在此刻变得灼烫滚沸。栽在他心间的树被热血灌溉,又开出一朵花来。 车窗外传来两声轻叩,司影的声音响起:“陛下,宣平侯从水里捞起来了,他似乎中了某种药物。至于裴姑娘的弟弟……” “她没有梁晦这个弟弟。”江允心生不悦,出声提醒司影的措辞。 司影思虑片刻,道:“至于梁晦,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现在醒不过来。” 江允“嗯”了一句,作为回应:“让宣平侯明日进宫。” 他拍拍雁晚的面颊,柔声试探:“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去阿姐那里,好吗?” 他记得,雁晚从天牢里出来后,首先便要去找孙妙心。或许,孙妙心是最能安慰雁晚的人。 “不要。”雁晚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阿姐看见我的衣服破了,肯定又得哭,我不能让她哭——我想去找我的小狗。” 江允笑了笑,吻在雁晚的额角:“那回宫罢。” 马车应声往前驶去,车轱辘滚滚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无比。 迷魂散的效果还在,雁晚每说一段话,便要歇许久。她既想说,又说得慢,江允唯有耐心等着,不愿漏过任何一句。 直到江允抱着雁晚进了太极殿,雁晚仍说个不停。 “我好想小黑炭,怎么办?”雁晚忽然扯住江允的耳垂,神情怆然:“它死掉了,死掉了。” 江允亦稍感失落,他把雁晚轻轻放在榻上,叹了一口气,哄道:“你不要哭。你先睡会儿,太医很快就来。” 他送小黑炭给雁晚,是为了让雁晚看见小黑炭,便能想起自己。万万没料到的是,黑色的小狗居然会为了救雁晚而殒命。 -- 第170页 “三郎,你答应我。”雁晚坐起身子,双眸半睁。她她搂着江允的脖子,认真地凝视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以后,我再遇见什么事,你千万要早点来。” 她未等江允应声,又继续道:“罢了,你晚些来也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把坏人全部打跑……等你来了,给我抱一会儿便好。” 江允的泪落在雁晚额角,他沉默许久,才笑道:“好,以后不让你等了。” 作者有话说: 【小江:我真的是男主吗?为什么我在我女朋友心里只排第四? 小裴:你要学会知足。 小江:? 小裴:??? 小江:好的QAQ】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入V啦,开心。 第85章 、开解 文璧提着裙摆赶来时, 正撞上要去上朝的江允。她望着江允眼下的两抹乌青,问道:“您怎么了?” 江允捂住下半张脸,打了一个短短的哈欠, 闷声回答:“雁晚叽里呱啦说了半夜胡话, 三更才睡着。” “您前半夜没睡?”文璧微启双唇, 离江允更近一步:“您就算把耳朵塞着, 也该多眯会儿眼睛啊。” “我没事儿。姑姑,您帮我照看雁晚一会儿。等她醒了,让她吃些东西。” 文璧迟疑不答, 仅点了点头,她目送江允远去后,才进了太极殿的门。离她上次与雁晚相谈,已经过去上千个日夜。那些锥心之话,她挑了一些转达给江允听, 本想让江允清醒清醒, 却未曾想,雁晚今日竟又在宫里了。 她搬来把椅子,无意弄出了巨响。 雁晚随之睁眼, 正巧看见文璧慌张的脸。她辨认了一会儿, 终于想起了这是谁:“文姑姑……” 文璧恢复平常, 笑容得体。她把雁晚的手攥在掌心,道:“裴姑娘, 你一点都没变。” 客套话说完, 她直接切入了正题:“臣早晨遇见平荣,他说陛下守了你一晚上, 一勺一勺喂药给你……” 雁晚推推额角, 她揣摩着文璧的心思, 为何一见面便要说这些。而昨晚发生的事,从她跳下宣平侯的房顶起,她已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身上穿着陌生的睡袍,床头放着件堆叠整齐的浅蓝色裙子——她自己的裙子被庄霆撕破了,不能再穿了。 文璧见她神情发懵,便又道:“臣对您一知半解,却十分了解陛下。他认准了你,今生都不会变。” 原来是来劝我的。雁晚直视着女官澄澈的眼眸,哑着声音道:“姑姑,我神思混沌,想不明白这些。” “那你想得明白什么?”文璧把雁晚的手攥得更紧,莞尔而笑:“我比你年长,你若心有疑惑,我愿意替你解惑。” 雁晚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她一看到文璧,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四年前说的话。紧接着,她又想起自己刺在江允肩头的那一剑——文璧若知晓了此事,不知会如何看待她。 她垂下眼,把昨夜能想起来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庄霆和梁晦…… “裴姑娘,你不信任我吗?”文璧看出了雁晚的忧虑,她离开椅子,坐在了床沿,与雁晚隔得更近。往日她以“臣”自称,今日却以“我”自称,只因她是来与雁晚交心的,要把自己与雁晚放在同样的位置上。 雁晚摇摇头,重新望向文璧的双眼。 文璧的眸子生得平平,眼神却清明透亮。她的眼里凝聚着她为人几十载的智慧与敏锐,似乎拥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我有个弟弟,约莫十六七岁。前几天,我与他见了第一面。”雁晚回握住文璧的手,声音虚无缥缈,似乎随时都要停下。 文璧凝神听着,她有意摩挲雁晚的右手,想借此宽慰雁晚。尽管她对雁晚的好感早就消失殆尽了,却仍愿意听上一二,竭力帮一帮。 她入宫前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只与文房四宝打交道,手上的茧多生长在中指与虎口处。而剑客却不同,剑客的茧,在掌心也有分布。文璧低头望了一眼,竟惊讶地发现,雁晚的右腕绕着几条曲折的细长疤痕,就连颈间,也横亘了一道疤。 雁晚时刻注意着文璧的脸色,当然也看到这股淡淡的惊讶。她抬起手,凄然一笑,道:“这便是我困惑的原因。” 她隐去了岳知节的名字,简略地叙述了自己右手的遭遇。又挑出重点,讲了谢泽兰与梁晦两人的事。 “我本想让梁晦付出更惨烈的代价,譬如打断他的手和腿脚。但他哭着求我不要打他的手时,我想起了自己。” 文璧蹙着长眉,她完全理解一个剑客对双手的珍视。这种珍视,能超越对世上任何价值连城宝物的渴求。她眉头稍展,温声道:“原来你是因与梁……与梁晦感同身受,才没有做出决绝之事。” 说话和做事,到底是不一样的。文璧腹诽着,能说出残忍之话的人,未必会做残忍之事。裴雁晚虽说了些刺痛陛下的话,但终究没有真正伤害过陛下。 “刚才,我又在想,梁晦会不会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把我骗进宣平侯府的理由是假的,求我放过他的理由也是假的。”雁晚转动手腕,视线落在伤疤了:“说到底,是我太蠢。我怎会相信,我的生母会写信给我?” 她没有看到谢泽兰在“信”里的忏悔、怀念、惋惜,却透过宣平侯府漆黑的池水,看到了自己的天真蠢钝——她竟也有如此拎不清的时候。 -- 第171页 文璧看着雁晚,如同在看一个年少的孩子。她抬起手,放在雁晚的发顶,道:“澄意山庄是大门派,我虽不知它是如何运作的,但在你的同门里,应当有许多人把你视作亲人、挚友。” 雁晚咬住下唇,默认了她的话。 “裴姑娘,我是局外人,看得比你清楚。我听见你叙说往事,只觉得心中愤懑不平,毫不觉得你亏欠了你的血亲。”文璧笑得温柔,缓缓开解着雁晚:“听说你的名号是‘明心’,竟也有蒙了心的时候。” 梁晦的病数年前便治好了,医治谢泽兰的钱也有了着落。雁晚不缺亲情,亦还完了恩,无需再为无关紧要的两个人纠结。 她眼神闪烁,随即又变得坚定:“我对他们,彻底仁至义尽了。” 谢泽兰与梁晦,休想再做她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话音刚完,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雁晚与文璧循声望去,看见平荣一手抱着两把剑,一手拎着个小盒子。 平荣快步走过来,道:“裴姑娘,这是您的剑。陛下想让您在宫里玩几天,便让奴才把您的剑取进宫了——您不愿留在宫里也无妨,奴才送您出去。” 雁晚接过剑,笑道:“多谢公公。” “这……这是何物?”平荣望着小盒子,困惑不解。 “如意糕,咱们陛下喜欢吃。”雁晚拆开小盒,精致小巧的糕点挨个罗列,香甜气息渐渐散开。她数了数如意糕的块数,向文璧与平荣笑说:“给你们二位分几块罢。” “别别别,还是留给陛下罢。”平荣连连摆手,慌忙拒绝:“奴才还有差事,先退下了。” * 江允散朝回来时,一抬眼便看见了躺在太极殿房顶上的身影。他哑然失语,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才走到屋檐下,朗声道:“裴雁晚,你想造反啊?” 今日是凉爽的阴天,雁晚拿了本书,躺在房顶上胡乱翻着。一听见熟悉的声音,她立刻纵身跃下,蹦到江允跟前,满意夸赞:“你穿朝服也很不错。” 江允忍不住了,他板着的脸在眨眼间便换了副模样,变成了羞涩的笑。他眉眼弯弯,笑声低润如春雨:“我们进去罢。” “你昨天没睡好?”雁晚看着江允俊秀面庞上的两抹灰,皱着眉发问。 “你说了一夜梦话。从你六岁开始学剑,讲到你数月前打败萧连溪。骂完秦寻光骂岳知节,骂完庄霆骂梁晦。” 雁晚瞪着眼睛,拦住了江允的路:“我有吗?我什么都记不清。” “你中了迷魂散,说话做事不分是非,下手亦不知轻重。”江允关好殿门,任雁晚把自己推到墙角。他拦住了雁晚的吻,轻声道:“你打梁晦的那几棍,足够让他卧床三天了。” “我下手有那么重吗?”雁晚咬牙,“他该庆幸,我昨日没有带上剑。” “庄霆的脸也被你的扇肿了。” “我真没觉得自己下了那么重的手……”雁晚用鼻尖去蹭江允的下颚,啄了一口情郎的喉结。她眨眨眼,又问:“我昨天稀里糊涂的,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统统忘了。” “我帮你把玉佩系好,下次别再弄丢了。”江允被蹭得心头发痒,他喉头轻动,克制住了回吻的冲动,并从袖间取出玉佩,为雁晚重新系上:“这是宋骄在宣平侯府门前捡到的。所以,我才想到你身在宣平侯府。” 说完这句话,他才俯身亲了亲雁晚的嘴角。 他的心上人是抓紧一切机会的猎手。雁晚不愿让这个吻如蜻蜓点水般短暂,竟扣住江允的后脑,加深了两人唇齿间的温热接触。江允的耳根炽热滚烫,心田亦冒着热气,他用最后一丝理智,结束了绵长的吻,喘息道:“姐姐,我还有政事……” 雁晚撇撇嘴,严肃地回应:“既然如此,今天一整天,我都不吻你了。” “不行!”江允眼里的火灭了一半,他的耳朵动了动,眉目亦垂了下去,细声妥协:“那、那最后一次。” 雁晚没有如江允所愿,而是笑了一声,居然要转身离去。 江允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慌忙无措地拉住雁晚,委屈地问:“你生气了?我只是,不给你亲而已。” 雁晚抬眼,欣赏着江允着急慌乱的表情。直到她欣赏够了,才扬手拍拍眼前俊美无双的脸,笑道:“姐姐逗你的,你又上当了。” 居然是逗他的! 江允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雁晚明亮的眼睛,确认她的确没有生气后,才抱住她,熟门熟路地把脸埋进她肩窝:“你每次戏弄我,我准会上当。” “你这副模样,如何应付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呢?” “裴雁晚是裴雁晚,别人是别人。”江允扣住雁晚的手,把人抱得更紧:“我这辈子,永远会中她的圈套。” 这一次的吻,绵延了更久。直到江允喘不过气,雁晚才舍得放开,她轻抚情郎的唇角,道:“我与文姑姑说了会儿话,她很会开解人,我很感激她。小允,旁人就算是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也不一定要亲密无间。” 她现在说的话,与昨夜所说的类似。 江允缄默着,听雁晚继续往下道:“你提防着你的长姐,是因为忌惮吗?” “雁晚,长姐若把皇位抢走……我会死在她手里的。” 鸿羽落地般的声量,却震痛了雁晚的耳朵。她倾佩江卓,也的确想看一看女皇帝所铸的盛世,但是,新帝若想登基,要如何处置旧皇呢? -- 第172页 囚禁?毒杀?还是带兵逼宫? 雁晚的指尖掠过江允的睫毛,说出了一句她曾叹惋许多次的话:“你若是不做皇帝,便会始终无忧无虑。” 坐在皇位上,要操劳天下事,要提防身边人。对江允而言,他还要担忧雁晚有朝一日会离开他。他的患得患失,是煎熬漫长的心病。 雁晚突然想问,你有没有想过假装死去,与我一同回云州呢? 刹那间,她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江卓当上皇帝时,手握大权,要找一个目的地明确的人,就像呼口气那么简单。 雁晚肩头有整个澄意山庄,她不能赌。 * 阴天沉闷,江允把雁晚支走后,静静等着庄霆出现。 庄霆双颊红肿,犹如遭受了蜜蜂的侵扰。他直接跪在太极殿中,恭敬道:“臣知错了。” “知什么错?”江允在奏折里抬起头,默默取出了几张书信。 庄霆转转眼睛,他错在不该抢护国将军府的马车,不该撕裴雁晚的衣裳。可这两件事,要他如何说得出口! “不妨这样,朕来告诉你,你错在何处。”江允走到庄霆跟前,把书信纷纷扬扬洒下,落在曾不可一世的宣平侯脸上:“庄霆,宣平侯府声望高,爵位却偏偏传到了头脑简单的你身上。下辈子,再收到结党营私、意欲谋反的书信,看完记得烧掉。” 作者有话说: 【女鹅:没有啊,我伤害过狗勾啊,不信你看这本小说的题目。 文姑姑:……】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零点过啦。这一更算3号的,3号白天作者有事,就不更新了! 作者和女鹅都是不完美的,小天使们看文的时候有什么疑惑的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如果是作者的问题我会及时改qwq;如果人设和剧情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请大家见证角色的成长。 鞠躬.jpg 第86章 、泛舟 庄霆的头本就低垂着, 如此一来,他惊恐地以额触地,颤颤巍巍道:“臣不敢!” “你自己看罢。”江允的语调漫不经心, 仿佛仅是在与庄霆谈论家常之事, 而非在质问一个有谋逆之心的臣子。 庄霆抓起一张纸, 他惶恐不安, 好不容易才把视线聚集在一起。信的右上角,赫然写着一个“曦”字——宣平侯庄霆,字无曦。 长公主暗中递给他的信, 怎会落在陛下手中? 他抬眼望去,在江允眼中看见了冰凉的霜雪。 庄霆与江允同岁,少年时同在皇家书院读书。他清楚记得,三殿下脾气极好,说话温声细语, 从不与人急眼, 更甚曾指点过他蹩脚的骑射。在他险些就要忘记,江允与自己为君臣时,先帝溘然长逝, 新帝登基了。 “小侯爷, 可还记得我朝律法吗?”江允压低了声音, 道:“背给朕听听。” 庄霆抽了口凉气,身体轰然向前倒去:“谋逆者, 斩……” 他簌簌落泪,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前些日子他还在京城里逍遥快活,今日竟颠倒了处境。 江允转身回到桌前提笔起字, 波澜不惊地宣判着:“你家老夫人年纪大了, 朕倒是可以保一保她老人家的命。但是, 于有异心的你而言,无论是否付诸行动,朕都留不得你了。” 庄霆的嘴唇剧烈抖动,他重重叩头在地,喊道:“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墨迹渲染在蚕丝卷轴上,江允专心写字,被庄霆沉闷而连续的叩头声搅得心烦,便道:“场面话,谁不会说?每个将死之人在临死前,都要声明自己的无辜。” 庄霆闻言,挪动双膝,朝前行了一步,高声道:“臣想死个明白!” 江允是何时对他起疑的,信件又是如何被人偷走的,他通通不知,绝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 “你活得糊涂,竟想死个明白?还是先想想自己配不配罢。”江允挥手唤来平荣,把卷轴递进他手中:“现在就去宣平侯府传旨。” 他停笔的一刻,便定了庄霆的结局。 庄霆嘶声吼了一句,绝望刺耳。江允揣着双手,望着这位死期将至的昔年同窗,问道:“无曦,朕可以回答你的一个问题。机会宝贵,问些有意义的。” 庄霆突然抓住了一丝曙光,信上只有收信人的名字,没有发信人的名字。是否有一种可能,江允不知发信人是谁?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庄霆依旧要问:“臣想问,与臣通信的那个人,会有何下场!”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此次机会,你浪费了。”江允走到他跟前,轻睨了一眼。 “难道她,可免死罪!”庄霆目眦欲裂,他发疯般捏住江允的手腕,哭嚎不已:“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是长公主!” 江允的手腕发痛,渐渐蔓延向全身。他咬牙推开庄霆,怒声道:“她是朕的亲姐姐,更护佑河山,于社稷有功。朕留着她的命,理所应当!”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太极殿陷入水一般的寂静。庄霆不再痛哭了,他只是端端正正跪着,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 他的躯体恍若只剩空壳,七魂六魄皆被勾走。 见庄霆满脸懵相,江允面色稍霁,轻柔地为昔日张扬跳脱的宣平侯扶正了发冠,道:“无曦,君子死而冠不免。你记不清大殷律便罢了,怎连这个也忘了?” * 皇宫里修了块宽阔的人工湖,湖边垂柳曼妙,湖底藻荇生长,把水面映得盈盈一片绿。 -- 第173页 雁晚一袭绿裙,撑船荡漾在岸边。她身边放了两壶酒,膝盖上摊着话本,每翻上几页书,便要提坛而饮。酒香浓烈,故事引人入胜,若非耳边传来石子击水声,她便要继续沉浸在书中了。 她撑起桨,惊喜地朝江允划去,朗声笑道:“陛下来了!快来,你帮我撑船!” 她的笑容难得灿如朝霞,双眸弯成了两道新月。 江允的耳尖为此微微灼烫,上船时险些踩空,雁晚连忙捞住他的腰,把人稳稳按在自己身边,打趣道:“这么大人了,你连船都不会上?” “一不小心而已。”江允偏着头,乌黑的眼中映出无限浓绿。他掐着嗓子,以年少时才有的清脆声线问道:“假若我不通水性,我和‘明心’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雁晚不假思索:“救‘明心’啊。” 江允怔了一下,随即撇起嘴、垮下眼稍,挣扎着站了起来,轻轻哽咽:“朕要下船!” 他刚迈出半步,身子便僵住了——雁晚竟然不哄他?他一点点回过头,只见雁晚沉静地抱膝坐着,嘴角满是笑意,便指着自己的脸,讶异道:“你就这么让我走了?” 雁晚欣欣自得,她拍拍身边的空位,朝江允勾了勾手指:“坐我旁边。” 又被她拿捏住了。 江允剑眉难展,他贴着雁晚坐下,出声埋怨:“原来我不如一把剑重要。” “剑是铁做的,落水即刻沉底。三郎落了水,起码还能扑腾两下!”雁晚一下下抚摸江允的耳尖,柔声安抚着。她见江允仍然愁眉苦脸,便又用指尖刮了刮情郎的下巴,最终把手掌停在了江允的发顶,笑道:“我总不能在湖面上吻你。” “那倒不必!”江允捂住下半张脸,唯恐雁晚真的要在光天化日下啃他一口。他紧绷脊背,看向甲板上的书册与美酒,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游侠话本。”雁晚把书册摊开,神情骄傲:“这里面居然有我太师父的名字。她是我们山庄的第二代庄主。” 雁晚未撤回手,她的掌心仍覆在江允的头顶上。江允凑过去,乖巧地蹭了蹭心上人的手掌,道:“再过一些年,书里就该有裴雁晚的名字了。” “借你吉言。”雁晚拆开未启封的酒坛,递到江允手中:“文姑姑怕我闷坏了,便找了书给我看。在她的珍藏里,居然有游侠话本、江湖故事。” “或许,她年少的时候,也有驰骋江湖的梦。”江允眨眨眼,稍微放松了身体,他没有仰头饮酒,而是侧身望着雁晚的双眼,问道:“宫里好玩吗?” “我正觉得宫里新鲜,当然好玩。”雁晚伸长手,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这么大的湖,水是从哪里引来的?” 江允牵过她的手,用指甲在她掌心绘了副无形的地图,耐心解释道:“这里是皇宫,这里是琼江。琼江的支流芦水自京城流过,这块湖中的水,便是从芦水引来的。” 雁晚点点头,顺着江允所绘的地图,继续往下画:“琼江跋涉万里,它自江南奔流入海,源头在海云关附近的高山上。从海云关往西数百里,便是苍茫大漠。” “我想去大漠。” 湖面上静谧无声,两人对视着,在异口同声道出了向往之地后,竟齐齐陷入了沉默。而后,他们又相视一笑,雁晚的手指点点江允领口,道:“您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去呀?” 她说完,扬手折了根垂入船中的柳枝,将其挽成一个环,套在江允的头顶:“等我得了闲,我替您去。” “雁晚,我想和你一同去看。”江允心有狂潮,他垂着头,任雁晚调整柳环的位置与大小,轻声道:“春天的时候,你院里的木兰树开了花,我一眼都没看过。云州秋日的红枫,我也错过好多年了。” 三月,他收到一朵信使加急送来的木兰花。花苞刚绽放不久,却已泛黄疲软,即将凋零。不朽的花朵,只有在画中才能看见。 雁晚弄好了柳枝,便抚上江允的面颊,道:“从京城到海云关,得花一个月——你不做皇帝、不理朝政了?” “我刚登基的时候,的确这么想过。”江允瞥向碧绿湖水,回忆起了往事:“当时,我听完千灵转述你的话,真想抛下一切去找你。但是,我不能。我得对大殷负责。” “小允……”雁晚眸光轻动,她唤了声情郎的名字,选择了静心聆听。 千灵,应当是数年前紧随司影而来的女暗卫。 江允握住雁晚的手,把其放在自己膝盖上:“从前我心中无志,只想着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不求建功立业。可是,在皇位上待久了,反倒想延续大殷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了。” “那不是很好吗?”雁晚微微颔首,回答道:“我入师门之前,每日清晨一睁眼,只想着玩泥巴。” 江允浅笑着,道:“方才,我做了一件事。” 雁晚划动船桨,让小船往湖中心游去:“你故意支开我,才能做的事,一定是大事。” “倒不是大不大的问题,我原本就是要说给你听的。”江允接过一支桨,与雁晚一同撑船:“我长姐暗中结党,结到了庄霆头上。暗卫在庄霆的书房里,找到了长姐写的密信。” 他说这话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雁晚的神情。 雁晚的心颤了颤,她抓住江允的手,忐忑道:“你打算如何做?” -- 第174页 “长姐做事缜密,她看中了宣平侯府的名望,却高估了庄霆的脑子。与她暗中通信的朝臣贵族,不止庄霆一个。”江允顿了顿,又道:“可旁人都是良臣,杀不得。” “将军她,也是良臣。”雁晚把江允的手攥得更紧,她惴惴不安,唯恐听到这对姐弟反目的消息。 小船驶到湖中心时,乌云渐渐散去,太阳露出了脸。此处无树荫遮挡,江允便撑起船上的纸伞,开辟一方阴凉:“我舍不得杀长姐,但我又害怕,哪天醒来,她带兵逼宫,我死在她剑下。” 雁晚倚在江允肩头,她默然不语,脑中却有山呼海啸。像江允这样心里怀有一丝柔软的人,本就不该当皇帝…… “长姐有才能,我让位于贤,未尝不可。只不过,真到了那一日,我能有多少机会活着?她统帅大军,比我更懂什么叫做永绝后患。” “或许,她同你一样,也舍不得杀你?”雁晚顿了顿,又道:“小允,我不想你死。我们可以天各一方、各有前途,然而,在我对你的情感消磨殆尽之前,我想让你活着。” 她捏着江允的手腕,借此压低了纸伞。淡淡的酒香自雁晚的唇齿间弥漫到了江允的嘴角,轻薄的纸伞下,隔出了另一个暧昧的世界。 “圆日高悬,纵有纸伞遮着,我仍感觉有眼睛在盯着我俩。”雁晚把江允的唇咬成了嫣红色,她欣赏着江允的眼里的水光和耳尖的绯红,觉得这张俊美的脸不像春雪了,而像当下时节最艳丽的石榴花。她又啄了一口,道:“我晚些日子再回云州。起码,我要在一个满月之夜,与你湖心泛舟。”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明天上夹子我好紧张555555。 不会写权谋所以我就一笔带过了QAQ 满月之夜湖心泛舟的拉灯剧情大家自己脑补一下。 *“君子死而冠不免”:君子即使死去,也不会使自己的衣冠变得凌乱。出自《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 开了本新预收《穿进虐女文后我手撕剧本》,求收藏 某火葬场文女主骆青月,倾国倾城,心地善良——除此之外,毫无优点。 某火葬场文男主齐殊越,冷性冷情,薄待发妻——除此之外,浑身是宝。 骆青月假死后,齐殊越幡然醒悟,抱着亡妻的灵位痛哭三天。骆青月再次出现后,齐殊越一哭二闹三上吊,美美he接俩宝。 作者珠桦:呜呜呜呜我儿好痴情,他好爱她,我写出了绝美爱情! 直到珠桦穿进自己写的书里,成了女主骆青月的贴身丫鬟。 丫鬟珠桦:就算男主为了女二扇女主巴掌,害得女主流产,把女主全家灭门,他俩的爱情也…… 于是,珠桦就成了骆青月全家灭门惨案的炮灰。她回想起女主的温柔善良,终于意识到男主是百里挑一的狗男人。 重生后的丫鬟珠桦:我的乖女儿,你不能再恋爱脑了!你得支棱起来,做大女人! * 如果能重来,珠桦要把《我死后夫君火葬场了》的一句话简介,从“齐殊越和骆青月永远在一起”,改成“骆青月和齐殊越永远不许在一起”。 * 珠桦:“从前我写的都是猪话,往后我只写珠话。” 第87章 、长夜 京城里起了大风, 浓云随风散开。未过多时,天幕中忽然落了几滴水。 梁晦挨了结结实实一顿打,正趴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地, 他听见外头滔天的喧闹和哭嚎声,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便扶着墙出了屋。 此处是下人居住的院子, 院中涌着许多提刀的衙役,既有守在院门口的,也有冲进各屋赶人的。狂风席卷, 梁晦仿佛要被风刮倒,他不知发生何事,便揪住一个较为面善的衙役:“大哥,你们忙什么呢?” 衙役不屑地推了他一把,道:“宣平侯谋逆, 我们奉旨抄家。” 梁晦听完, 霎时面如土色,他双腿发抖,难以支撑身体, 竟跌坐在了地上。侯爷谋逆, 岂非是死罪?他身为候府的衙役, 莫非要被一同定罪? “我不想死!”梁晦扑到衙役腿边,嘶声哭吼着:“我还年轻, 我不想死!” 他还未咽下一口气, 不远处便走来了一位小太监。梁晦见状,又要往这小太监身上扑。只听小太监长长得“哎呀”了一声, 把梁晦的脸再三打量, 问道:“你可是姓梁?” 平荣一问, 差点吓破梁晦的胆子。梁晦尖叫了一声,双手几乎要把眼眶扯破。平荣连忙去抓他的手,细声解释道:“你与宣平侯府又没有签过身契,还不赶紧收拾好东西,回家去。” 梁晦怔了一瞬,他望着平荣意味深长的眼神,立时调转身子,手脚并用地往回爬。 他滑稽狼狈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皆要讥讽一笑。可落在江卓眼中,更被注意到的反而是他的长相。 江卓掀起轿帘,冷眼看着宣平侯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她今日本要入宫探望母妃,却在半路听到了宣平侯府抄家的消息,便绕路来了扶摇巷,要看一看曾盛极一时的候府,是如何彻底衰败的。 或许,此情此景,有朝一日也会轮到她的府邸。 江卓凝视着与裴雁晚容貌相似的陌生男人踉跄出府,向侍女蒹葭道:“陛下当真不吝私心啊。” 蒹葭从未见过抄家的场面,她惴惴不安地问:“殿下,咱们现在进宫,岂非自投罗网吗?” -- 第175页 “你害怕了?”江卓的神情柔和沉静,她放下轿帘,温声安抚蒹葭:“你既要跟着我,便得大胆勇敢。” “殿下,夜长梦多啊。” “正因我有底气,才敢横渡漫漫长夜。”江卓拍拍蒹葭的手,笑意盈盈。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灰色的天犹如漏了一般,暴雨倾盆而下。江卓出府时,尚且是多云天。可当她撑伞到了太极殿前,恰巧是雨水丰盈时。 赏雨,当赏绵绵之雨,可坐在檐下赏瓢泼大雨的,世间的确少见。 雨声如珠落玉盘,江允以膝盖为枕,任雁晚倒在自己腿上小憩。他怕雨声猛烈,吵醒了梦中人,便用手掌虚虚遮着的雁晚耳朵。 见江卓来了,江允小心翼翼地把睡梦中的人抱进殿中。不一会儿,他再次走出殿门,指着散落在桌上的黑白棋子,笑道:“长姐,我们来对弈一局罢。” 江卓在木桌旁坐下,选中了白子:“您身边,不是有人能做棋友吗?” “她与我对弈,总爱悔棋。”江允没有遮掩笑意,坦坦荡荡地露出了自己眼中的光:“我拿她没办法。” 雁晚的棋艺师从周照,水平虽好,可若与江允做对手,免不了要理直气壮地耍赖。 “您的软肋,太过明显了。”数回合过后,白子吃掉了一颗黑子。 江允思索片刻,啧了一声:“开局不利。我好像要输棋了。” 江卓朝殿门看了看,低声问道:“您既然敢带她进宫玩儿,那么,养在宫里的两只大雁,藏去哪里了?” 雨声仿佛凝滞了一瞬,江允亦瞥了眼殿门,确认无人之后,才答道:“放走了。出笼的时候,飞得又高又快。” “身边有另一只雁,便不需要真正的雁了?”白子落在一个巧妙的位置,堵住了黑子的退路,江卓不动声色地问:“您不会,想把她拴在太极殿罢?” 江允的神色晦暗不明,所说的话却一字一顿、字字清楚:“鸟儿得飞在天上。” 他敲敲棋盘,一转话锋:“京城今日的风喧嚣无比,长姐可听到了吗?” 江卓镇定自若,她猜出江允心中已经有十成十笃定,反问道:“是自九天之上袭来的风,还是尚未扶摇腾空的风?” 她给庄霆写信,特意改了字迹,更没有写落款,就算出卖她……江允不会杀她。 江卓了解自己唯一活在世上的手足。亲情是贯穿江允心头的利刃,这柄利刃与血肉慢慢融为一体,已不再痛得钻心了。然而,只要稍稍挪动利刃,就能让江允生不如死。 她的智慧、人脉、能力,和江允的弱点,足够让她绝境翻盘了。 “庄霆自己犯蠢,哪里怪得了旁人?风势再大,也只能吹垮宣平侯府的房顶。”江允两指捻起一枚棋,轻轻落子:“长姐这些年留在京城,似乎很是悠闲。” “边关无战事,臣当然悠闲。” 边关。 海云关和大漠…… 疏忽之间,江允未拿稳棋,让一枚棋子骨碌碌地滚到了桌下。他俯身欲捡,却不慎撞到了桌角。闷响传来,他脸上的表情由漠然变为痛苦。 江卓望着他,挑眉道:“您没事罢?” “到此为止,长姐请回罢。”江允体内有“萤茧”作祟,桌角仅磕到了他的头顶,他却浑身都疼。他脸色煞白,胸中憋着一股怨气,居然扔下了江卓,拔腿便往殿里跑。 江卓不知他意欲何为,便走到门口,侧耳细听。几次眨眼的功夫,耳力过人的她听见殿里传来江允黏黏糊糊的哼唧,以及的满含哭腔的一句:“姐姐,我磕着头了!你别睡了,快帮我揉揉……” “……”江卓一掌拍在门框上,殿里细声撒娇的年轻人,与刚才漠然望着她的帝王,是同一个人吗? 紧接着,她又听见另一个懒散的声音:“呼噜呼噜毛,吓不着。乖,自己玩去,姐姐好困。” 雨势渐大,如此亲昵的话语钻进江卓的耳朵,竟令她会心一笑。许多年前,她教江允射箭,江允被弓弦割伤了手,便是由她一声声哄着。 姐弟二人的关系算不得密切,但也有几分真情在。 江卓伸长手臂,接住了几颗雨珠。她耐心等着,直到颗颗饱满的雨珠四散流去,她才对蒹葭道:“走罢,去看看母妃。” * 五月十五,天公不作美,夜幕中无星无月,仅有乌篷船中的一盏灯火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可作光源。 “你何时学会喝酒的?”雁晚又开了一坛陈酿,沁人心脾的酒香四处蔓延:“上一次,我和你坐在房顶上赏月饮酒,你一杯便醉了。然后,我送你回王府,路遇七八个刺客……你傻乎乎的,手掌挨了一剑。” 记忆开始回溯,江允想起四年前的月夜,他逞强灌了杯酒,为此付出了头昏脑胀的代价。他撇过脸去,喃喃道:“我没有傻乎乎。你给我点儿面子。” “前几天是谁磕着了脑袋,哭着扑过来让我哄?”雁晚叉起腰,笑着举出了江允的罪证:“隔墙有耳,您当时似乎并未顾及自己的面子啊。” 江允哑口无言,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把柳条放到雁晚手中,沉声道:“我不想让你走。你明日一离开,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夕了。” “我会写很长的信给你。”雁晚扣住他的手,吻吻他温凉的耳垂:“你若想在信中多听一些情话,便笑一个罢。” -- 第176页 她亲眼见到江允的耳垂是怎样变红的,却未如愿看见江允的笑颜。 江允耷拉着眼睛,道:“你下半年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山庄既要办论剑,又要做兵器的订单——你哪里有时间想念我?” “我在梦里想你,行不行?”雁晚捧着他的脸,柔柔地哄着:“我若梦不到你,便是你自己不愿入梦,怪不得我。” 江允扭过脸,嗔怪道:“你胡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梦也在练剑。毕竟我在你心里仅能排第四,‘明心’和‘鸿书’才是你的心头至宝。” 所谓“排第四”,是雁晚中了迷魂散那晚说的话,江允虽勉强接受,但无法不介怀。 “我没有!我做梦的时候没有练剑!”雁晚气急败坏,撸起袖子便要挠江允的脖颈。 乌篷船原本静静荡漾在湖中心,此刻却剧烈地晃动起来。江允双手牢牢抓着船舷,惊慌道:“我俩在水上,在水上!” 两人嬉闹之间,无意倾翻了酒坛,琼浆玉液缓缓淌出,恰似一汪刚刚冒头的清泉。 雁晚望着清澈的酒水,稍稍怔愣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等我回云州,在木兰树下埋坛酒,将来与你一起喝。” 她拍死一只蚊子,又扬手熄灭了油灯,笑道:“我俩到船舱里去,别在外头喂蚊子。” 江允的眼里融着夜色,双眸璀璨,他喉头一动,抓住了雁晚的手:“五月份,外头当然有蚊子。太极殿里没有,我们回去罢。” “我不,”雁晚反手回握,捏着江允的手腕往船舱里拽,“我说要与你湖心泛舟,便言出必行。你哪都别想去。” 作者有话说: 【狗勾:我撞到头了,要姐姐摸摸才能好QAQ】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拉灯拉灯! 呃啊啊啊我好想写御姐总裁X清纯男大学生的现代番外啊啊啊啊,好想好想好想!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天津方言,安慰孩子的一种用语。 第88章 、封剑 “宣平侯府果真被抄了?”白霓裳抓住雁晚的肩头, 瞠目结舌地问。她已四十多岁,双眸乌黑水亮,令人一见便觉得亲切。 “下个月问斩。”日头正盛, 雁晚的额角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她把马拴进马厩, 与白霓裳并肩前行:“曾经风光无限的宣平侯, 终究要成一抔灰。” 她如此说,是因她见过庄霆活蹦乱跳的模样。庄霆虽死不足惜,但足以引起她的沉思。 白霓裳斜睨了雁晚一眼, 问:“你为何突然多愁善感了?”她未等雁晚回话,便叹了口气:“我不关心京城权贵的生死,我只担心你的师姐。” 她不像周照,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徒弟。在白霓裳名下,弟子共有六个, 除去被江允勒令滚回京城的“佟允”, 如今留在她身边的,只余下五个了。 雁晚心生疑惑,问道:“我的哪个师姐?” “是我们阿芙。”白霓裳拉住雁晚的手, 愁眉不展:“前几日, 她的外婆托人写了信, 传来了她的外公去世的消息。老太太希望她能回海云关去。” 雁晚错愕不已,她与程芙同门十几年, 从未听说自己的这位师姐有亲人在世:“程芙不是孤儿吗?” 所谓“五岁死了爹娘, 九岁拜入师门”的程芙,何时多了个外公外婆? 白霓裳拧着眉, 解释道:“阿芙的确失去了双亲。你听我慢慢讲。” 海云关的戈壁广袤无垠, 五岁的程芙刚失去双亲, 便在戈壁滩里走丢了。她跟着商队几经辗转,来到了中原。程芙九岁拜入师门,经过白霓裳的帮助,才知道自己的故乡或许是海云关。师徒二人一同西行,见到了程芙的外公外婆。 两位老人先后失去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竟一夜白头。那次见面本该是场欢聚,可程芙的外公外婆听闻外孙女拜入名门,无论如何不肯相认,怕拖累外孙女的后腿。 程芙万般无奈,只能黯然离开。尽管如此,她却年年都往外婆家寄银钱,希望尽绵薄之力,保两位老人衣食无忧。 雁晚听完程芙的往事,不仅想到了谢泽兰和梁晦,她心生警惕,立刻便问:“她的外公外婆多年不肯认她,如今为何又要给她写信?” 白霓裳神色一凛,她压低嗓子,轻柔道:“老爷子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太好,弥留之际一直在喊阿芙的名字。老太太左右为难,才希望阿芙回去一趟,起码让外孙女给老爷子烧张纸钱。” 雁晚无言以对,原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被血亲纠缠骚扰过,不希望程芙也为此困扰。她望了望头顶的烈日,问道:“程芙人在何处?” “在剑庐里,吃喝照旧,睡得也香……却不怎么说话。”白霓裳心疼徒弟,几欲潸然泪下:“小晚,你若愿意,替我劝劝她。” “我放下行囊就去。”雁晚温言安慰了几句,示意白霓裳放宽心。她为了与江允“湖心泛舟”,晚乔岱几日离京。临走时,江允与孙妙心先后塞给她许多东西,她不能背着鼓鼓的行囊去剑庐。 剑庐倚着后山而建,四周遍栽翠竹。老庄主不惜钱财,在剑庐外修了一大块人工湖,湖底直通山庄外的无名河流。 湖水清澈,蓝天翠竹倒映其中。雁晚从湖边路过,掬水洗了把脸,随后径直进了剑庐。她一眼便看见孤身坐在熔炉前的程芙,朗声唤道:“不热?” -- 第177页 程芙一身利落的短打,四肢皆露出一截,仍热得汗水如雨。她望向来人,轻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留在京城,不回来了呢。” 雁晚没有回应程芙的调侃,她俯身审视滚烫通红的炉火,试探道:“你要铸剑?这火,似乎太旺了。” 按照白霓裳的话,程芙心情不佳,若以铸剑为排遣,倒也符合程芙的脾性。 “我要的就是旺火。”程芙亦朝炉中投去了视线,她本游移不定,下不了决心,但雁晚一出现,她的意志便坚定了。 她要做的事,得给庄主一个交代。 程芙拿起自己搁置在一旁的佩剑,感叹道:“它的的确确是把好剑。” 修长的剑身布满了不规则的花纹,唯有用陨铁做原材料,所铸的剑才能拥有这样天生的纹路。 雁晚随声附和:“的确,这应当是你的作品里最好的一把。” 话音未落,程芙猛然推远了她,趁她尚未站稳,迅捷地把剑扔进熔炉中,一气呵成。 “你疯了!”雁晚大为惊骇,她急忙拿起火钳,欲把程芙的剑捞出来,程芙却拦住她,沉着道:“此举,叫做封剑。” 程芙的双眼沉静如秋水,与炽热的剑庐格格不入。她凝视着雁晚,又道了一句:“我明日便动身去海云关,归期未定。我的剑在海云关没有用武之地,不必带它上路。” 她并不知晓雁晚已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且她铁了心要为外婆送终,既然说不明归期,便无需多费口舌。 “那把剑,你当初茶饭不思,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才铸好。”雁晚揪住程芙的领口,寒声质问:“你竟然狠得下心?” 于她而言,剑是知己、挚友,可在程芙眼中,似乎是件随时能舍弃的东西。 程芙的面庞一如既往地冷漠,她扬高了声音,道:“那又怎么样呢?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回到山庄,再为自己铸柄剑。要不然,你铸把好剑送给我?” “好,我答应你。”雁晚的话掷地有声,她蹙着长眉,眼中带火,要把程芙的心思看个一清二楚。 程芙的眸光动了动,她轻轻一笑,道:“我开玩笑的,不必劳你多费心思。” “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雁晚声音泠泠,不容程芙再驳:“海云关,二十多日路程而已。九月论剑,我希望一睹上届魁首的风姿。” “有你一人的风姿,足矣。我不知何时回来,剑庐主管的位置不必为我保留,选贤能者继任。”程芙捏捏多年对手的肩头,阔步离开了剑庐。 海云关远在千里之外,雁晚仅在《四海图志》上见过它的美丽——世上为它取名“海云”,以此来赞美那里素波成浪、团云翻涌的蓝天。再往海云关以西,便是无际大漠,大漠的另一头,驻足着名为“魏”的国家。 雁晚往剑庐深处走去,翻出了一块上好的玄铁。当下已是五月底,她没有时间像程芙一样,花费几个月的时间精心打造一把绝世宝剑。 从云州到海云关,一去一回,约莫花费五十日。如此一算,雁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履行赠送程芙一把利剑的承诺。 在她闭关的日子里,程芙特意为她铸了把极轻的剑,来帮助她更快地适应左手使剑。就算没有这段恩情在,她也不愿程芙就此封剑。 * 盛夏时分,永宁公主府的桃花树绿叶繁茂,蝉鸣啁啾,惹人心烦。 蒹葭举着粘竿处置这些聒噪的虫子,忽听小舟唤了她一句:“蒹葭姐姐,你怎么亲自做这事?殿下的客人来了。” 她扭过头,把“客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你随我来罢。” 小舟接过粘竿,道:“为殿下解忧的事,还是我来做罢。” 蒹葭瞪了眼容貌俊秀的年轻人,没有多言语,而是引着客人进了茶室。她轻叩室门,向江卓颔首行礼:“殿下,红月到了。” 江卓卧在榻上翻阅医书,蒹葭的声音一起,她便循声望去,正见红月摘下面纱,露出脸上的蛛网状胎记。她坐直身子,莞尔一笑:“京城繁华,你一路行来,觉得如何?” 红月眼中含泪,答道:“我初次进京,国都果然是盛世景象。” 她滞留苦寒之地三年有余,今日进京,难免情绪激动、热泪盈眶。 茶室里少不了氤氲的茶香,除此之外,还有扇轮送来的凉风阵阵。江卓与红月桌前对坐,亲手盛了碗冰镇的绿豆汤,推至红月面前:“你脸上的胎记太过显眼,不适合在京城走动——可有想过医治吗?” 红月神情微滞,她抚上自己的脸颊,答道:“如此特殊的印记,象征我在世间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想治。” “你本就独一无二,不可取代,何须胎记来佐证?”江卓见红月迟疑不定,便温言解释:“旁人只需说京城多了位脸上有蛛网状胎记的女子,陛下就能猜到是你。你被判的是流刑,我把你从青州接回来,费了不少心思。” 她又道:“你不愿除去胎记也无妨。以后尽量少出门,出去前知会我一声,不要忘记戴面纱。” 红月垂眼望着碗中的绿豆汤,水面寂静,映出了她的容颜。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殿下,您在接我回京城,绝不只因怜惜我……甚至,数年来对我的照拂,也是有用意的。” “对,”江卓坦然回应,“我要成大业,便要广揽人才。你或许不愿为我所用,但绝不会出卖我。” -- 第178页 “您想让我做何事?”红月猛然抬眼,望见了江卓唇边一抹浅浅的笑。 “我想再问问你,‘萤茧’之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乖乖求评论QWQ 第89章 、美人 * 周照得知梁晦一事后, 气得砸了—套名贵茶具。她骂完梁晦不识好歹,又责怪徒女拎不清:“你当年敢横剑自刎,今日竟只敢不痛不痒地打那小畜生几棍?!” 雁晚唯有在师母面前才有低眉顺眼的一面, 她瑟缩着脖颈, 嘤咛道:“徒儿自刎是无意识的行为……再说, 梁晦被我打得只能在地上爬, 哪能叫‘不痛不痒’啊?” 她俯身拾起茶具的碎片,听周照一字一顿地嘱咐道:“小心你的手。” 雁晚闻言,笑嘻嘻地扑到周照身边, 晃晃师母的胳膊,道:“您到底疼我更多。” “程芙明日走?” “是,海云关路途遥远,她要抓紧时间。”雁晚用手帕包住指尖,小心翼翼地继续收拾碎了一地的茶具, 她表面委屈, 实则心里冒着热气:“我一从剑庐出来,便来见您,谁知挨了您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周照冷笑一声, 道:“你可以不来。” “我来, 您要骂我不分是非;我不来, 您又要想念我,还得骂我没良心!”雁晚笑弯了眼睛, 她细心地捡完了碎瓷片, 又对周照说:“不过,我最近会很忙, 约莫每隔两三日来看您一次。” 她从周照的书柜里抽出一张素净的画纸与细头毛笔, 道:“我要为程芙铸把剑, 您帮我想想,该铸成何种模样?” 周照狐疑不解,她帮雁晚抚平画纸,开口询问:“你为她铸剑?” “我已许诺,必定践行。”雁晚轻沾墨汁,三两笔勾出一朵小花:“她要去海云关,我便追去海云关。她要去天涯海角,我便追去天涯海角。无关十数载的情谊,唯诺言而已。” * 黎嫣然与勇毅侯幺女华曦交好,她想满足友人的心愿,便眼巴巴地望着江允,哀声祈求:“表哥,臣女有个朋友……” 御花园的湖面上盖了座汉白玉拱桥,江允敲敲温凉的玉质栏杆,好奇地问:“谁?” “勇毅侯府的三小姐华曦呀,”黎嫣然急了,她也学着江允的模样敲敲栏杆,“京城响当当的大美人,您就算没有见过她的模样,也该听过她的美名罢?” 江允略一思索,倒真的想起勇毅侯府出了位有倾国之姿的幺女。今年春日,永宁公主府办赏花宴,江允远远望了华曦一眼,虽未看清那位名动京城的美人长何模样,却看出了华曦淡雅如兰的气度。他更曾听闻,京中纨绔子弟不惜在严冬跃入冰冷的河中,只为博华曦一笑。 对于美人,他向来兴致缺缺。 黎嫣然见表哥一副漠然,心里更加急切:“华曦是臣女的闺中密友,她想看看宫里的奇花异草。” “世上有什么奇花异草,是勇毅侯府见不着的?”江允偏着头,装出无辜之态,柔声拒绝:“我不许她进宫。” 他的神情与语调都是柔和的,可偏偏又用了“不许”二字,彻底堵死了华曦进宫的路。 黎嫣然如骤雨中的花朵,霎时打起了蔫儿,她垂头丧气道:“还好臣女没有答应她。既然您不肯,就算了罢。” 平荣目送这位表小姐撑着伞远去,才敢笑说:“陛下,您不肯办选秀,京中有女儿的权贵家都急坏了。” “让他们急去罢。”江允嗤笑两声,抬腿走下了拱桥:“舅舅也急,嫣然却无所谓。” 平荣为他撑着伞,紧随其后追了上去:“奴才有幸在长公主的赏花宴上见过华小姐,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再多说一个字,朕打烂你的嘴。”江允驻足回头,指着平荣的鼻尖笑骂。 平荣慌忙捂住嘴,殷勤地笑道:“您隔三差五便说要打烂奴才的嘴,哪次真的打过呀?” 当天晚上疏星朗月,江允在黄骓池垂钓到半夜,因实在受不了惹人嫌的蚊虫,才提起鱼竿踏上回太极殿的路。 “奴才帮您拿鱼竿?”平荣提着半桶鱼,弯腰伸手,笑着试探。 江允却宝贝地把鱼竿往怀里一搂,皱眉道:“不行,这是今天云州来的东西,朕不给旁人碰。” 难怪陛下傻笑了一整日,原来是因为这个! 从黄骓池回太极殿的路途稍远,江允未走出几步,便有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直挺挺撞进他怀中。 平荣大惊失色,正要喊“有刺客”,却听江允冷冷道:“勇毅侯急成这样?女儿的名节都不顾了?” 少女容颜极盛,如一朵绽放在月华中的牡丹。她扑通跪在地上,低低地垂着头,浑身发抖:“奴、奴婢是宫中的宫女,在此迷路,无意冲撞贵人!” 华曦的美丽世间罕见,江允稍微结合白日的事,轻易地猜出了少女的身份。他丝毫不为少女的美丽所动,而是握紧鱼竿,质问道:“嫣然那条路走不通,你便假扮宫女,要走一条更极端的路。” 他见华曦因为恐惧而落泪,便对平荣道:“你派个人送华小姐回府罢。朕自己回太极殿。” 小太监藏起了鄙夷,先把灯笼递给江允,再恭恭敬敬地为华曦指引方向:“华小姐,这边请罢。” 华曦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句“多谢陛下”,便跟在小太监身后离去。 -- 第179页 她委屈不已,明明是爹娘让她进宫演戏的。爹娘说,凭她的美貌,陛下必定一见倾心。可是,她竟还未对上陛下的眼睛,便被下令“请”走…… 想到此处,华曦金豆般的眼泪簌簌落下,竟忍不住啜泣出声。江允还未走远,隐约听见了她的哭声,本能地想安慰几句,可转念一想华曦的荒唐行为,便径直离去了。 平荣对华曦的行为相当不屑,只顾自己走在前头,压根不顾华曦是否跟得上。他未走出多远,忽听见身后的美人娇滴滴唤了一声“哎呀”,他转头看去,只看见一块石头朝自己砸来。 * 今夜轮守的暗卫又是司影,他接了差事,没有随江允同去黄骓池。见江允孤身回来,他正要发问,江允却抢先开了口:“你去休息,不用守夜。” 司影点点头,消失在了夜色中。 江允饮下温热的汤药,蒙头倒进榻里。他又梦见了湖心乌篷船里的温存时分,雁晚褪下胫衣垫在他的膝盖下,尽管如此,他的双膝还是跪成了青紫色。雁晚为此后悔,许诺以后不在这种地方闹了,他揉揉瘀血,深以为然。 汤药有助眠的功效,江允未过多时便觉得头脑昏沉,眼皮打架。只是,今日的药效似乎起得快了些…… 太极殿外,轮值的守卫纷纷打起了哈欠。他们个个学得精明,每到夜深人静时,只要无人发现,便靠在墙上、柱子上打盹。 正在他们昏昏欲睡时,阶下走上来一位腰肢款款的美人。美人生得冰肌玉骨,眼含秋波,她向领头的守卫使了个眼色,解释道:“妾是来侍寝的。” 领头的守卫姓陈,他与华曦眼神交汇,随后让出一条路,低声道:“放华小姐进殿。” 江允迷迷糊糊睡到后半夜,忽觉着怀中多了副温软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他在半梦半醒的混沌神思里拧紧眉头,轻轻唤了句雁晚的名字。话音刚落,他便发觉怀中之人的脊背猛然绷紧,他疑惑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太极殿的守卫是死绝了吗!!! 下一瞬,华曦骨碌碌滚到了冰凉的地板上。她本就满脸是泪,被江允这么一推,更是吓得花颜失色,无措抬头望着暴怒的君王。 江允隐忍着怒意,没有唤来侍卫,他从枕下翻出一把匕首,抵在华曦的下颌,冷笑道:“勇毅侯是否嫌命太长,竟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 华曦吓懵了,既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任何话。她见江允打开了紧锁的柜门,从中取出一方木盒,又见江允一步步朝她走来,为她展示木盒里所容的物件。 那是一方精致的玉玺,玉玺的上半部分赫然是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华曦看看玉玺,又看看江允阴恻恻的俊美容颜,霎时头晕目眩。 江允扶了她一把,震怒道:“你爹想要此物,那你就拿回去,摆在你勇毅侯府门前,最好高高挂在匾额上!” 天色刚亮时,平荣终于醒来。他挣扎着翻出了高大的灌木丛,待他意识到昨夜发生了何事后,心中叫嚣着大事不好,跌跌撞撞往太极殿奔去。 殿门紧闭,平荣扫视了一圈门外的守卫,问道:“陈侍卫呢?为何没看见他?” 一个年岁轻轻的小侍卫低声回答:“陛下罚了他五十杖,这会儿还没打完呢。” 昨夜果然有大事发生! 平荣胆颤心惊,又问:“你守了一整晚,可有看见什么人?” 小侍卫本顾忌着江允的令,要守口如瓶。但他转念一想,平荣是随侍江允的人,便点了点头,把嗓音压得极低:“我看见一个大美人进了殿。不一会儿,陛下便发了通大脾气,险些把我的魂儿吓走……” “那美人现在何处?” “进殿之后,便没有出来过。” 平荣咽了咽唾沫,畏首畏尾地推开了殿门。只见江允披着长发,顶着乌青的眼圈,孤身坐在桌案前,如一棵濒死的松,若非他手中提笔写画,证明他还有一口气,平荣得立刻唤个太医来。 小太监环视四周,并未看见华曦的影子。他上前几步,竟眼尖地发现江允颈间有一块红色痕迹,这令他呆愣在原地,脑海里嗡嗡作响。 这是昨夜黄骓池边的蚊虫咬的,还是另有他因! 平荣屏住呼吸,声若蚊蝇地问:“陛下,应当无需准备避子汤罢?” “……”江允咬牙切齿地把画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平荣的脑门:“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湖心乌篷船里的姿势看完这章应该能自己脑补了叭…… 华曦小姐姐,人不坏,但是脑子不太聪明。秉承着爱护女角色的理念,会给她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写海云关副本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一直想写一个年轻人为了侠义和诺言,奔赴边关为友人拔剑的故事,以后应该不会再写武侠,所以我这本要写个爽(。) 黄骓,是鲤鱼的别称。 第90章 、嗔怪 太医院在永宁公主的引荐下, 又多了一位女医官。这位女医官楚姓,单名一个“榆”字。旁人笑她人如其名,长了个榆木脑袋, 凡事皆出十成力, 不懂变通与躲懒。 于是, 楚榆进太医院的第二日, 恰逢院判病假,她便被撺掇着去太极殿诊平安脉。 旁人初进太极殿,难免要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殿中华美的陈设, 楚榆却不同,她的心里眼里,唯有江允的脉象而已。 -- 第180页 江允按捺住诧异,紧盯着楚榆的袖口,沉声叹道:“长姐把你弄进太医院了。” 去年冬天, 这位女医曾在青州照顾过他的身体, 他更向女医询问过鬼医与“萤茧”之事,且楚榆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以活人渡蛊的要求,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楚榆听不惯“弄”字, 便轻轻蹙眉, 为自己辩解:“长公主殿下说, 臣的医术,完全可以进太医院施展抱负。” 她说话耿直, 不懂遮掩, 江允仅是笑了笑,道:“你要施展抱负, 应当去宫外行医。宫里人口有限, 比不得宫外的病例繁多复杂。” 楚榆恍然大悟, 欣喜地脱口而出:“此言有理!” 话音一完,楚榆感到江允明显愣了一下,她抬眼望去,刚巧与年轻的君主四目相对。她慌忙垂眼,道:“臣失礼了。” “无妨——你诊完了罢?”江允未等楚榆回话,直接抽回了手:“诊出什么了?” 楚榆知晓江允体内存有蛊毒,坦然答道:“臣不了解‘萤茧’,却能诊出陛下身体虚弱……” “每个太医都说一样的话,但他们比你少了前半句。”江允朝西殿投去视线,对楚榆道:“里面有个姑娘,你也替她看看。” 楚榆神色微怔,问道:“姑娘?什么姑娘?” 陛下不是不近女色、空置后宫吗?太极殿里哪来的姑娘? 平荣为楚榆捏了把汗,楚太医进太极殿,为何犹如进自己家啊?他见江允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走在前头为女医带路:“楚太医,请随奴才来罢。” 西殿里,华曦孱弱地窝在圈椅中,泛白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她眉目间溢满了愁苦,恍若濒死的游鱼,在浅滩上瞪着眼望天。这样消极的情绪,与她艳丽的容颜极不合衬。 楚榆一看清华曦的脸,居然说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好美的头骨。” 再美丽的容颜,落进她的眼中,也只不过是副附着在骨骼上的皮囊罢了。她行医多年,虽看不透人心,却能看透人的骨相。 上一个令她赞叹绝佳骨相的人,是此刻站在她身后的江允。 华曦闻言,吓得身子发抖。而她再看见门口长身玉立的江允时,竟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甚至低低地呜咽起来。 陛下与爹娘口中的根本不一样,爹娘说陛下是温润公子,可她昨夜亲见的陛下,却用匕首指着她的脖子,把凤印砸在她的脚边…… 她窝在圈椅里哭了一整夜,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按爹娘的话,混进皇宫、买通侍卫,一切都是那么畅通无阻,却在扑进陛下怀里时碰了壁。 江允一夜未眠,本就头昏脑胀,她见华曦泫然欲泣,心头更加烦躁:“不许哭。” 华曦竭力捂住嘴,把呜咽声拦在唇齿间。楚榆已欣赏完了美人的骨相,终于切入了正题,她伸出手,柔声笑道:“让臣替您诊脉罢。” “诊脉?”华曦瞳孔一缩,连连拒绝:“不必了,我家中有大夫……” 江允看着华曦闪烁的眸光,心底愈发疑惑,他掐住掌心,寒声下令:“给她诊!” 楚榆接了圣上的口谕,毫不客气地握住了华曦的右腕——她替人看诊时,本就没有“客气”二字可言。华曦做了些无用的挣扎,绝望地瘫在了圈椅中。 不一会儿,楚榆惊异地问:“您这个月,可来了月事吗?” 江允与平荣同时吸了口凉气,齐齐盯住了华曦惨白的小脸。楚榆没有察觉身后的寒意,她收回手,向江允回话:“恭喜陛下,这位姑娘是喜脉,已有两个多月了。” “你为何要恭喜朕!”江允额头的青筋直跳,他指着几乎晕厥的华曦,厉声撇清:“她与朕半点关系都没有!” 与此同时,他也理清了勇毅侯要把女儿送进宫的理由。大抵是因华曦意外有孕,勇毅侯决计铤而走险,要利用华曦腹中的孩子,为勇毅侯府博得一个光明的未来。 此举太过冒险,只能胜,不能败。而华曦艳冠京城的容颜,就是一道保险。 只不过,这道保险,全然没有用武之地。 “臣失言了,陛下恕罪。”楚榆俯身请罪,更为自己的狭隘自责。并非每个出现在太极殿里的貌美女子,都是皇帝的嫔妃。 她把目光重新转到华曦身上,温声嘱咐了孕中女子要注意的一切事宜,华曦却直愣愣地望着她,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江允任女医把话说完,临了沉声叮嘱:“你可以走了,记得管住你的嘴。”待楚榆退出了太极殿,他又对平荣道:“把华曦送回家去,陪她爹娘一起禁足两个月。” 平荣连连点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您呢?” 他的意思是,每次写信都要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写十好几页的江允,是否要写封寄往云州的信“请罪”。 江允意会了平荣的意思,他举起手,佯装要打平荣,吓得小太监抱头喊了句“我的老天”,终究没有真的打下去。 他叹出一口长气,走回正殿的桌案前,把雁晚的画像收进匣中。 * 澄意山庄仿照江南水乡的建筑而造,自然少不了大片的湖水。最宽阔的一片湖,非剑庐外的这片莫属。 湖中无鱼,湖岸却围了一圈挺立的竹子。盛夏时分,竹子的青绿最是浓烈,满眼的绿倒映进湖面中,把一弯小船变成了绿天里的新月。 -- 第181页 雁晚仰卧在船舱中,百无聊赖地跷着腿,她口中哼的是齐句小令,手里攥着张薄薄的纸。 轻薄的纸张上,细致地画了一柄长剑。雁晚没有时间精心设计样式,便只能在技艺上多下功夫。她在芙蓉和芙蕖间细心择选,最终打算在剑鞘上刻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蕖,与程芙的名字相呼应。 一阵大风拂过,雁晚把图纸压在臂下,又解开了拴船的绳索,任船随风荡漾。齐句小令的声响渐息渐弱,她刚要陷入梦境,便听岸边传来阵轻唤:“裴师姐,你睡着了吗?” 雁晚一个激灵,双手猛地打向船舷,小船险些翻入水中。 岸上那人又惊叫一声,道:“天啊!” 短暂的风波过后,雁晚从船舱里探出了头,她望着惊魂未定的方珂,笑道:“我没事。” “没事便好,”方珂抚平心口,“有只鸽子从京城飞来。” 江允给雁晚写信,往往由信使转达——他要写的东西太多,小小鸽子承担不起。故而,雁晚已经知晓,新来的信笺不是江允写的。但她又疑惑起来,是什么样的事,竟值得方珂专程来剑庐外找她? 雁晚以手代桨,划船靠岸:“发生何事了?” “五日前,陛下下旨,勇毅侯府禁足两个月,不得外出。”方珂左右为难,竭力调整着措辞:“师姐,你也知道,咱们藏书阁的密室记载的东西太琐碎。有些话,你听听就行,不必放在心上。” “到底是何事?”雁晚心中腾升起不详的预感,她握紧拳头,催促道:“你赶紧说。” “你听说过勇毅侯府的三小姐吗?” “听说过,”雁晚飞快地回应,“倾国倾城。” “她家里采买粮食的仆人口风不严,把她……有孕的事抖了出去。” 雁晚的心颤了颤,勇毅侯府三小姐还未嫁人,怎会有孕?那种养在深闺里,处处受礼法桎梏的豪门千金,遇上这种事,岂非如同置身炼狱,要受尽流言蜚语和冷眼指责? “这便是我亲自来寻你的原因。”方珂握住雁晚的手,缓缓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会说话的只有死人。前几日,勇毅侯府三小姐趁夜进了太极殿,第二日一早才乘轿离宫……” 雁晚的神情凝固住,她下意识地掐了掐方珂的手,磨牙凿齿道:“世上哪有几日便能诊断出的喜脉?” “我也为此疑惑,”方珂点了点头,“时间线对不上。” 她凑近雁晚耳畔,又道:“话说回来,师姐,一个男人而已,你若怀疑他,咱就换一个。况且,就算没有男人,你也照样活得下去呀。” 雁晚的深以为然,她又掐了掐方珂的手,字字清楚地回应:“你说得对。你日后若找情郎,一定要找一个日日在你眼皮子底下的。他若不愿为你守身如玉,师姐替你揍他。” 方珂:“……” * 云州此次寄来的信格外厚重,司影拿在手中掂了又掂,向傅纤纤再三确认,才敢揣着信回宫。 江允第一次收到这般厚的信,他狂喜不已,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只不过,他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 他迫不及待地划开信封,要看看雁晚究竟写了些什么。第一张纸上,画着一柄长剑。江允还未感叹宝剑的精巧,便瞅见了第二张纸上扭扭曲曲的几个大字: “此剑精美,由我亲铸,赠予程芙。” 江允的笑骤然止住,他的手抖了抖,抽出了第三张纸。这张纸上的字迹张牙舞爪,他能够想象,雁晚写字时有多么恼怒: “吾将赴海云关,不携君往。” 下一张纸,雁晚的字迹更加狂妄,难以辨认。江允眯着眼睛,好不容易才认清了这几个字: “新入门的师弟,俊美不凡。” 紧随其后的六张纸,各写了一个字,它们连在一起,才能拼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气死你,狗皇帝。” 江允看至此处,眼底已结了层冰。 铸剑不是为了他,去海云关不带他,连新来了个俊俏的师弟还要特意给他说一声,更扬言要气死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哪里得罪这位姑奶奶了! 寒意在太极殿肆意弥漫,甚至令司影打了一个冷颤。暗卫无措地站着,低声试探道:“陛下,您……” 江允扯着嘴角,呵呵笑了两声。他抽了张洁白的信纸,琢磨着是以“卿卿”开头,还是以“亭亭”开头。良久,他咬着牙撕碎了信纸,怒气冲冲地倒进椅中。 作者有话说: 【女鹅:啊,我又是卿】 第91章 、诊脉 “你想去探望勇毅侯三小姐?”江允翻书的手顿了一下, 眼神仍锁在书册上。 楚榆微微颔首,坚定道:“是。臣为她搭过一次脉,那么, 她便是臣的病人。医者医治病人, 天理如此。” 自她诊出华曦的喜脉, 已经过去十几日了。太医院繁重的事务积压在她身上, 她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立刻便来太极殿请旨。 江允又翻过一页书,海云关的美景随即浮现在了纸上。《四海图志》详载各国风景名胜, 其中,颇得编书人喜爱的美景之一,便是海云关。他摩挲着书页,漫不经心地问:“若朕不让你去呢?” “臣明日会再来请旨,直到陛下答应为止。”楚榆口气轻轻, 神情却相当有力。 -- 第182页 江允终于抬起了眼, 只不过,他没有看向楚榆,而是看向了窗外碧蓝如洗的天:“你可有去过海云关与嚓卡里卡沙漠?” “臣没有去过, ”楚榆脱口而出, “臣除了勇毅侯府, 哪里都不想去。” 她的话逗笑了江允,江允锤了锤因为湿热天气而发痛的腿, 道:“你若忙完太医院的差事, 便去罢。” “陛下的腿又疼了?”楚榆记得,去岁冬末的青州, 江允便日日被腿伤折磨。“萤茧”入体后, 他的情况更加严重了。 江允的心已经飞到了边关大漠, 于是随口敷衍:“倒也还好。” 楚榆蹙起长眉,关切地问:“太医院不曾为您开过方子吗?” “开了,可惜无用。”江允瞥了眼医者,“你还是去关心勇毅侯府罢。” 他因楚榆受了江卓的引荐,始终忌惮这位一片赤诚的医者。 楚榆参不透其中简简单单的人情道理,她只以为江允嫌弃自己过多叨扰,便颔首离开了。 * 阴沉的太阳照在华曦脸上,衬得她的面庞更加苍白。她的家人被锁在府中,而她则被锁在自己的闺房里。 华曦坐在铜镜前,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抚上自己的眉心。 春日公主府的赏花宴,她精心打扮一番,在眉心点了朵精致的红色花钿。于是,那位京城中光风霁月的宣平侯便来与她攀谈,夸她色如桃花、艳丽动人。 彼时,她因娇羞而举着团扇,仅露出一双夺人心魄的眼睛。宣平侯抬手,为她压低花枝,好让她踮起足尖,摘下枝头那朵最娇艳的桃花。 庄霆与京中其他的权贵公子无甚两样,英俊、嘴甜,会讨姑娘欢心——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一位即将下聘礼的未婚妻,护国将军府大小姐。 华曦起初相当介意此事,但庄霆向她许诺,自己会解除这段婚约,并哄骗她上了自己的当。 待华曦幡然醒悟时,她已珠胎暗结,庄霆则锒铛入狱,只待问斩了。 华曦想到此处,再次留下了两行清泪。忽然,门撞向墙壁的声音传来,她应声望去,只见父亲勇毅侯端着白净的瓷碗,眼中寒意浸人。 自全府被禁足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 她还未察觉到危险,更未问父亲为何许多日不曾踏足自己的院落,而是先起身向父亲请安,乖巧道:“父亲来了。” 勇毅侯看见女儿温顺的模样,忽有些于心不忍。但当他看见女儿放在小腹上的手时,恼怒霎时压倒了他心中的慈爱。他向身后的侍从冷声下令:“去把小姐按住。” 华曦后退两步,惊恐地跌坐在榻上:“您想怎样?” 侍从力气过人,不是华曦一个娇弱女子可以抗衡的。她被拿捏住了臂膀,眼睁睁看着勇毅侯步步走向自己,并听勇毅侯说:“曦儿,你一直懂事听话,那便再听父亲一次罢。” 碗里是堕胎药! 华曦的脑子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打翻了勇毅侯手中的药碗,嘶声力竭道:“我腹中是我亲骨肉,只有我才有权决定他的去留!” “胡说八道!”勇毅侯怒不可遏,他重重扇了女儿一掌,打落了华曦的发钗:“你可知你怀的是谁的孩子?是逆贼宣平侯的孩子!你要害死你全家吗!” 数日前,他为华曦出了一计险招,让沉鱼落雁的女儿去勾引皇帝。事成一旦成功,那么无论是华曦,还是华曦腹中的孩子,都会有个名分,勇毅侯满门的荣光也有了着落。 只不过,掺进陛下碗中的□□居然未起作用,陛下更不为华曦的美貌所动。 勇毅侯铤而走险的把戏,为全府换来了两个月的禁足。他见华曦剧烈反抗,便指着女儿的鼻子怒骂:“你知道外头如何是如何议论你的吗!未婚先孕,败坏门楣,我怎会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华曦陡然愣住,像这样的话,在她初次诊出身孕时便听过一次。如今再听,她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了。她高高仰起脸,大胆回驳:“父亲让我去勾引陛下的时候,可曾想过廉耻吗!” 话音未落,华曦的脸上又挨了一掌,她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她仍未想通,她依着庄霆、依着父亲,她以为这些人爱她自己。可是,为何到了最后,自己频频受到伤害? 勇毅侯怒发冲冠,道:“若非我看重父女之情,早该一根白绫吊死你!” 他之所以久久未来探望华曦,是因他每次踏足这方小院,都会想起女儿的丑事。既然时间过去这么久,他该了结这一切了。 华曦难以置信,她指着倾倒在地的药碗,颤巍巍地问:“那是堕胎药,还是取我性命的毒药?” 孱弱的声音刚刚落下,便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家仆。他涨红了脸,喘着粗气:“侯爷,宫里来人了。” “何人!”勇毅侯双眼圆瞪,心狂跳不歇,宫里此时派人来,到底是喜是忧? 家仆低眉顺眼,跟着勇毅侯阔步往外走:“是位女太医。” “女太医?”勇毅侯嗤之以鼻,如今这世道,女人能上战场,还能入宫为官,简直荒唐可笑。 勇毅侯行至前院,终于看见了家仆口中的女太医。他抖抖袖子,竟立时换了副殷勤脸色:“有失远迎。不知这位太医作何称呼?” “姓楚。”楚榆与勇毅侯对视,开门见山:“臣是来替三小姐诊脉的。” -- 第183页 勇毅侯神情骇然,道:“替她诊脉?” “在宫中,臣已替三小姐诊了一次脉。”楚榆言辞恳切,“既然如此,她便是臣的病人,臣理应负责到底。” 她见勇毅侯满脸狐疑,又道:“侯爷,臣奉圣意而来。您若不信,待禁足一解,可以亲自问问陛下。” 楚榆既已搬出了江允,勇毅侯便不敢拦了,唯有替她引路。女医刚跨进华曦的住处,扑鼻闻到的是月季的清香,她进了屋,直接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华小姐,你不要害怕,臣是来为你诊脉的。” 她又向勇毅侯道:“请侯爷暂避。” 勇毅侯气得一抚胡须,跺着脚离开了。 华曦记得这位女太医,她缩在角落里,没头没脑地问:“外头是如何议论我的?是否骂我不知廉耻?” 她向来天真,不知人心险恶。哪怕她和楚榆仅仅见了两面,她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楚榆轻轻摇头:“臣仅知道医书中如何详述孕妇的照理,不知闲人口中如何议论华小姐的私德。” “我只是,听别人的话而已……我喜欢他们,才会听他们的话。但是,他们似乎没有全为了我好,否则,我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华曦捂住脸,失声痛哭:“我、我早就该知道,我这辈子完了。” “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楚榆冷静拉过她皓白的手腕,以三指替她搭脉。 华曦回过神,茫然问道:“这话是何意?” “稍等。”楚榆诊脉时不喜旁人出声,半晌过后,她才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宁可做一块有瑕疵的美玉,也不要做看似是美玉,实则平平的石头。” 她怕华曦仍旧听不懂,便温声补充:“做人当看重本心。” “……可我没有本心啊。”华曦咬住下唇,她说不出她的“本心”是嫁个好夫婿,索性说自己并无本心。她看着楚榆的脸,继续说道:“父亲虽请了夫子教我识字,却不让我深钻书本。他说女子能识字,便很好了。” “京城有家书院书院,里头似乎有位女夫子罢?” 华曦点头,她知道宋骄在书院里教书。 “臣每隔日,都会来一趟。华小姐若不愿要腹中的孩子,臣会为您准备堕胎药。反之,臣会为您安胎。”楚榆诊脉结束,她站起身,柔和地笑了笑:“只不过,您得想清楚留下这孩子的后果。” 华曦拉住她,几欲再度落泪:“照料我这样的病人,会丢你的脸吗?” “照料不好你,我才会蒙羞。”楚榆叮嘱了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姐许多话,要她切莫忧虑,要她好好休息。 华曦把女医一路送至院门口,道:“我还不知您的名字。” “我姓楚。楚,是一种能开出紫色花朵的灌木。” “那,此物赠给你。”华曦摘下一朵紫色的月季,递进楚榆手中:“它开得很好。我先用它报答你,日后……若我能活到‘日后’,再好好回馈你的恩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我今天拿到毕业证啦!!! 华曦小姐姐先下线,后面还有一点戏份。 海云关副本下一章开! *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出自明代张居正《辛未会试录序》。宁可做一块有杂斑的美玉,也不要做貌似美玉的石头。形容宁可做一个有缺点的卓荦之人,也不要做徒有虚表的庸碌之人。 第92章 、第五客栈 六月十五, 京城万里无云,已被革爵的庄霆终于上了刑场。 他平生浪荡妄为、胸中无谋,最终走上绝路, 怪不得旁人。 江卓在这一日策马缓缓路过刑场, 她在人群背处稍停了一会儿, 轻蔑地瞥了眼刽子手落刀时溅起的殷红血迹。 于她而言, 庄霆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不适宜栽花植树的废土。她为当初选中这样一个人做盟友深深后悔。 也是在这日,仍旧被锁在闺房中的华曦痛哭一场, 既是为了曾恋慕过的男子,也是为了楚榆送来的堕胎药。 从今往后,还会有人压低枝头,只为让她摘下最艳丽的桃花吗? 六月十八,澄意山庄的剑庐中绽出了炫目的银辉, 光芒如满月。一柄利剑, 问世了。 * 从云州至海云关,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骑马行陆路,二是坐船行水路。海云关附近有座高山, 孕育着大殷的母亲河琼江。琼江上游水流湍急, 若要走水路去海云关, 则行至途中便得换种通行方式。 琼江,这条美丽壮阔的河流, 既养育无数生灵, 又载覆过无数船只,把许多经它扶养长大的人们送上“回家”的路。它的名字常让人想起酒的别称, 琼浆。而它的壮阔之美也恰恰与酒的醇厚甘甜一样, 令人醉心, 甘愿倾倒其中。 雁晚因有要紧事,选择了先走更为迅捷的水路,中途再换乘骑马。如此一来,她只花了二十日,便踏上了海云关的边界。 海云关的戈壁苍茫无垠,仅有在最边界的地方才有大片可供人居住的绿洲。 雁晚用半壶酒向过往商队换了只骆驼,缓缓行至第五客栈外。她仅有一顶斗笠蔽日,身上则是清凉的短打衣衫,露出两截小臂和两条小腿。在许多天的烈日照晒里,她的四肢不可避免地黑了一圈。 红柳枯瘦,白云丰盈。漫天浓云如拍岸的惊涛,汹涌、纯白——海云关因此得名。而第五客栈,得名于它的主人仇五娘,仇曼。 -- 第184页 客栈外共摆了八||九张酒桌,桌上坐着形形色色的人。雁晚余光逡巡,警惕地分辨着客人们的身份。 刀客,商人,普通百姓,高鼻深目的异国人。 第五客栈鱼龙混杂,它不仅是仇曼的私产,也是澄意山庄在大殷西部边陲的接头点。只不过,因为路途遥远,客栈与山庄往往靠书信联系。 雁晚径直走向客栈柜台,拍出一枚金锭:“我找五娘。” 独眼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直到她摘下斗笠,把随身佩剑指给伙计看,且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找五娘”,伙计才不屑地冲楼上喊道:“老板娘,裴明心来了。” 此言一落,客栈内外足有十七八人看向了雁晚,窃窃私语道:“她是‘明心剑’。” 雁晚懒得搭理陌路人的议论,她顺着伙计的视线,高声道:“五姐!” 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人应声探出头,她的耳边夹了小段红柳枝条,朗笑着回应着新客:“十一娘来了。” 话音刚完,仇曼一展双臂,居然顺着楼梯栏杆滑了下来。她生了副有力的臂膀和一颗聪颖的头脑,并以此两者为武器,在匪寇横行时保全了第五客栈及附近百姓的安宁。 雁晚向她颔首致意,礼节性地微笑道:“五姐姐,你我八年未见了。” 仇曼轻车熟路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并接过她的行囊:“十一娘如今名气可大了,我因山庄的关系,沾着你的光。” “只有你才叫我十一娘。”在这一辈弟子中,雁晚的年岁排行十一,仇曼便如此唤她。 但两人已经阔别八年,雁晚有八年时间未听起旁人如此称呼自己了。再者,两人的关系本就平平,雁晚为此没有多作寒暄,她斜倚在柜台上,直接切入正题:“程芙回她的故乡,可来见过你吗?” 仇曼思索半晌,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同乡。她转转混浊的眼珠,答道:“程芙不曾来过,我与她几乎没有交集——她为何突然回了故乡?” “她家中有急事。”雁晚转念一想,程芙既急着赶路,那么不在第五客栈歇脚,也是常理。她指指柜台上还未被收起去的金锭,道:“这是陈师叔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仇曼霎时长眉倒竖,她捞起金锭,转眼间便把其捏成了齑粉:“我平生最介怀的,无非是与他的师徒情谊。” “我只是替他转赠此物,”雁晚眨眨眼睛,试图从仇曼的怒火中抽身,“五姐可别迁怒于我。” 仇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从柜台下取出一坛酒,道:“你既来了,我们师姐妹喝一壶酒罢。喝完之后,你再上路。” 美酒香醇,只不过,雁晚品酒时,总觉得口中有颗颗砂砾,让她无法痛快畅饮。她皱着眉,拍了拍仇曼的手背:“嚓卡里卡沙漠离这里有几日路程?” “骑骆驼上路,只要一日。”仇曼已经习惯了口中灌沙的日子,她托着腮,反问道:“你可知‘嚓卡里卡’是什么意思吗?” 雁晚记得《四海图志》中的文字,不假思索道:“它的意思是,美丽的脸庞。” “对。”仇曼微眯双眼,“沙漠里有一块湖,它是美丽脸庞上的蓝色眼睛。你办完事,可以去一览那美丽的脸庞与它的眼睛。” 雁晚垂目沉思,她的思绪陡然被江允给占据,便回应说:“以后有机会再去罢。” 江允也有张美丽的面庞。 她想把欣赏大漠风光的机会再往后留一留,若她与江允实在没有同游山河的机会……她再孤身前来。 仇曼闻言,不再相劝。她咕噜咕噜喝完一碗酒,再次把碗斟满,低声道:“你猜猜,在我这小小客栈里,有几个人在偷看你,又有几个人想娶你性命?” “取我性命?”雁晚不动声色,“我与旁人无冤无仇。” 两人的声音虽低,可若有耳力上乘之人在场,则她们的低语全是徒劳。 她们不怕被人听见。 仇曼忽然笑着站起身,她把满碗美酒往前一横,拦住了一位蒙面剑客的去路:“客官可是要上楼休息了?” 她在蒙面剑客的周身察觉到了凛凛的杀意,不得不拦下问问。 剑客深邃的双眼呈琥珀色,她就是雁晚方才认出的“异国人”。她摘下面纱,毫不介意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容貌:“我自大魏跋涉过大漠而来,前来挑战殷国最强的剑客。” 雁晚凝视着她,腹诽道,不知我何时配做她的对手。 剑客说完,俯首看向雁晚:“听说你就是‘明心剑’。你的名气虽已传到大魏,但终究太轻,不足为我所惧。” 她凭名气,断定了雁晚的剑法高低。 雁晚为剑客倒了碗酒,不卑不亢道:“晚辈眼拙,不知阁下的名号。” “我尚未拼搏出太过响亮的名声。” 此言一出,客栈中的客人又私语起来。“明心剑”声名赫赫,而眼前的异国剑客,一边看不起裴雁晚的名气与实力,一边承认自己的名声浅薄——她的话,为何如此矛盾? 剑客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数月前,我杀死了我的丈夫,占有了他的剑。他曾因我是妇人,而把我锁在宅院深处,不让我开辟天地。所以,我杀了他。事实证明,若我和他的手中皆有剑,我能比他强上数倍——他死在我剑下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 第185页 随着她的坦白,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种自豪的笑。她靠双手为自己搏来自由与威望,哪怕笑得再张扬,也不过分。 剑客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杀死了大魏的四名剑客,以此证明我强过他们。现在,该轮到下一个死者了。” 客栈里瞬间人声鼎沸,有人骂她是谋杀亲夫的毒妇,有人则计算着横渡嚓卡里卡沙漠需要多少时日。 “你试过之后,才知晓自己实力过人。那你为何从未与我过招,便看轻我呢?是因为我年轻吗?”雁晚则心潮澎湃,她又为剑客倒了碗酒,神采飞扬道:“我想同你一较高下。” 剑客为何而杀人、杀过多少人,通通无所谓。雁晚在乎的,仅是这位剑客万人之上的实力而已。 “小姑娘,我与人比剑,必然交付生死。”剑客抽出自己的佩剑,寒光乍现:“你若与我过招,那么,我和你之间必然有人要葬身黄沙之下。” 仇曼扯了扯雁晚的袖口,急切相劝:“十一娘,不要冲动。” “无妨,”雁晚不顾阻拦,她把要送给程芙的剑放下,随后抽出了明心与鸿书,“这是我的两把佩剑——我用双剑。” 她要在她的功名册上,再添一笔。 异国剑客的瞳仁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问道:“你年纪轻轻,前程大好,为何要与我死斗?” 长剑划破热气,发出刺耳的“铮”声,雁晚转动手腕,意气扬扬地答:“因为我会赢。海云关的黄沙虽美,却绝非我埋骨之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紧赶慢赶,赶出来啦! 第93章 、死斗 黄沙漫卷, 仇曼摸了一把脸后,手心沾满了颗颗细小的砂砾。她离开云州时,雁晚尚未当上庄主。如今再见, 她排行十一的师妹已名闻遐迩了。 殊死搏斗, 常用来解决恩怨。而仅是为了一决高下而爆发的死斗, 仇曼还是第一次见。 她拎着酒坛, 为每一位客人添酒,同时忐忑地回望立在客栈前的两名剑客。 第五客栈所有的客人皆聚集在门前,独眼伙计开了盘, 邀各位客人赌一赌今日的胜者是在大殷声名远扬的明心剑,还是素未闻名的异国剑客。 他单手端着一个沉重的大木盆,熟门熟路地吆喝道:“下注下注!一赔十!” 铜板、金银落入木盆的声音清脆响亮,伙计听着这声音,嘴角渐渐咧开至耳根。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雁晚扎紧长发, “可否告诉我?” “只有我的手下败将,才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异国剑客比雁晚矮上一个头,可她身上的气势, 丝毫不输给任何人。 “若如你所说, 输给你的对手全部都死掉。那么, 我到那时再知晓你的姓名,又有何意义?” 异国剑客约莫三十多岁, 她手持一把柳叶剑, 剑刃砍痕斑驳,证明了她曾经历过的场场恶斗:“起码, 能满足你生前的微小好奇心。” 此时, 人群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大声嚷道:“你可听说过‘天命剑’萧连溪吗?” “当然听过, 天底下谁人不知他的名字?”异国剑客与书生对视,“我还听说,他是我今日对手的手下败将。” 书生闻言,怒气冲冲地往独眼伙计手中砸了一把铜板:“押裴雁晚!” 独眼伙计鄙夷地拨弄了两下铜板,腹诽道,就这么点儿钱,也敢押第五客栈的赌局?可他的脸上仍保持着微笑,冲书生道:“多谢老板!” 越来越多的客人往木盆中扔进银两,无一人看好异国剑客。异国剑客见状,仅是微微蹙眉,她横渡了嚓卡里卡沙漠,身上、脸上皆黑黢黢一片,更是点缀着块块晒伤疤痕,让人辨别不出她原本的肤色。 仇曼接过木盆,愁眉不展地掂了掂。她暂时忘却了与雁晚师出一门的关系,只关心若十一娘赢了,她作为庄家,得赔进多少银子。 天上飘来数卷白云,遮蔽了烈日。雁晚以酒浇剑,凉酒漫过温热的剑身,发出一阵滋滋声。她笑得隐忍克制,话里却满含豪情:“速战速决,我还有要紧事。” “请赐教罢。”异国剑客的双眸里湛出兴奋的精光,她做足了礼数,抱拳、颔首、弯腰皆走了一遍。 先出剑的人,是雁晚。 与北晋相比,西魏和大殷相隔更远,风土人情的差异更加巨大。雁晚想知道西魏剑客在武艺招式上是否也天差地别,便在前几招收敛了锋芒,细心观察着对手的运招特点。 异国剑客则信心十足,招招都妄图直取对手的性命。 “你为何总是犹豫不决?”异国剑客眉头紧皱,她觉得雁晚的每招每式都稍滞一瞬,不够畅快淋漓:“‘明心剑’,只有这个水平吗?” “我有一同门师姐,她与人比剑,招招都在算计。”雁晚提到了程芙,“若你觉得我的招式不够快,看来是我尚未学到她的精髓。” “你在向我展示殷国剑客的风貌?” “那倒不是。”雁晚刺出一剑,轻声辩解:“我既然从旁人身上学到了东西,总不能不用罢?” 渐渐地,雁晚不愿再有来有回地缠斗下去。她对异国剑客的实力已心中有数——强于程芙,却不如自己。 若如异国剑客所言,她已杀死了四名顶尖的西魏剑客,那么通过此番较量,雁晚对西魏剑客们的水平有了初步的认识。 -- 第186页 “你骤然换了剑风,”异国剑客往后跳了两步,为朝前的猛然一跃蓄力,“想你现在这般,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又是在谁身上学的?” “‘天命剑’,萧连溪。”雁晚笑道:“你没有亲自与他过招的机会,是你的损失。” 异国剑客目光炯炯:“待我赢下你,立刻前去挑战他。” “你会输给他。” 在看客眼中,雁晚刺出的每一剑都直来直去。可在异国剑客眼里,对手的招式则“眼花缭乱”。 这样纷乱复杂的招数,令异国剑客在酷暑天里心烦意乱。她越想破局,就陷得越深,仿佛陷入了大漠无形的流沙中。 听见异国剑客烦躁的骂声后,雁晚再次一转攻势:“给你看点儿痛快的罢。” 她下盘发力,鞋底稳稳踩进沙地里,上半身则惊鸿游龙一般轻盈,双手交叠转动之间,猛然砍出了两剑,锋利的剑刃劈向异国剑客的腰际。 异国剑客大惊失色,她急忙挪转身体,朝后猛地一仰,躲过了雁晚的劈砍:“这又是你在谁身上学来的?” “家师,”雁晚想起周照,心里骤然一暖,“她性情直爽,剑风亦直来直去。” 在拜师十几年后,周照的风格已被雁晚内化。与其说她此刻凌厉的剑风是从家师身上学的,不如说这本就是她自己的风格。 异国剑客咬牙切齿:“令师是哪位?” “家师与你一样,也是女人。她隐居多年,不问世事。”雁晚解释道:“阁下不要前去叨扰她。” 异国剑客的剑法,论计谋,论诡异,论速度,皆有不足之处。雁晚已经笃定,西魏诸剑客的水平,不如大殷。 过招至此,雁晚也被炎热的天气搅扰得心烦,她决意立刻结束此番斗争,便陡然用右手发力,如捕食猎物的猛虎,朝异国剑客的喉管袭去。 她的速度迅捷如闪电,异国剑客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惊呼声自看客中传来,他们皆以为异国人要血溅当场时,雁晚却仅是在异国剑客的脖颈上浅浅割了一刀口子。 “一赔十,一赔十!”方才下注的客人们纷纷盯住仇曼,急切地要她拿出银两来。 仇曼笑意盈盈,默默一拳砸向墙壁,道:“诸位稍等,我这就去取银子来。” “这是死斗,”来自他乡的女人呼吸剧烈,她在自己颈间捻下一抹血,难以置信道:“你居然点到为止?” “你单方面认为这是死斗罢了,我从未认可过。”雁晚收回了剑,神采奕奕:“听闻我在西魏名声寥寥,故而劳你回一趟你的故国,把我的名号带到西魏去。” “我自不量力,多谢你放过我的性命。我在这场比较里,学到了很多。”异国剑客没有气馁失落,她心中的血灼沸滚烫,面色因潮红而兴奋:“只不过,在我们大魏,杀死丈夫的女人会被处以极刑。我要回到故国,得冒很大风险。” 雁晚神情微怔,在大殷,是否也有这样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律法,不管女人杀夫的原因,只管女人拿起凶器后的结局? “世间有杀妻证道,而我,得先杀夫,才能开始我的‘道’。”异国剑客不知雁晚为何怔愣,便继续道:“年轻人,我钦佩你的剑法。我愿意为你冒险,将你的名姓带回故国。” 她戴好面纱,朗声道:“我姓杨。因我是女孩儿,我的父母不愿为我取名,他们唤我二娘。” 雁晚如鲠在喉,她眸光轻颤,回想起了谢泽兰的话。 ——你生父姓杨。 若她如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随父姓,那么她也该姓杨。而且,她也曾是个没有名的女孩儿。 她和眼前剑客的命运,有了轻轻的重合。 雁晚冲异国女人拱手,道:“今日与阁下一战,我受益匪浅。” “我已经欣赏完了嚓卡里卡沙漠的美丽。为了节省时间,我会绕路南下,走水路回大魏。”杨二娘坦然的笑容藏在面纱后,她拍拍雁晚的肩膀,又道:“来日若你名扬列国,得记我一成功劳。” 仇曼已极不情愿地为客人们分好了银两,她见雁晚仍在与异国剑客攀谈,便高声喊着:“十一娘,你们还在聊什么呢?” “你也没有名字吗?旁人也以齿序称呼你?”杨二娘如获知己,双眸的光芒更加耀眼。 “我有名字,我叫裴雁晚。”雁晚抿唇轻笑,沉声道,“我的名与姓,皆是我自己取的。” 这下子,轮到杨二娘发愣了。半晌后,她仰天长笑:“我竟没有想到,还能这样做!” 她感激地冲雁晚颔首,道:“后会有期。” 仇曼茫然地看着异国剑客的背影,疑惑不解:“她就这样走了?” 孤身跋涉万里大漠,好不容易才来到大殷边陲,在一场比剑过后,居然立刻踏上了归路? “我也得走了,”雁晚戴好斗笠,“我得去找程芙一趟。五姐,你既和她是同乡,她可曾托你照拂过她的家人?” “海云关数十户人家,皆受第五客栈的照拂。”仇曼嫣然一笑,“这里是边塞,沙匪流荡,异国人络绎不绝,商队日日来往。我收了百姓们的好处,就得保他们性命无虞。” “你从百姓身上捞油水?”雁晚皱起眉头,不悦地盯着仇曼:“海云关戈壁贫瘠,百姓能有多少财富?” “十一娘,八年前你还没有长大,八年后你我再见,你竟和我自以为是的师父一样,总爱指点我的不是。”仇曼归还了雁晚的行囊,眼珠轻转:“所以,我不多留你了。我行你们口中的不义事,皆以仇五娘的名号所为,从未让山庄替我挨骂。你喝了我的一壶酒,结下酒钱罢。” -- 第187页 她望见了雁晚腰间的玉佩,道:“就用你这玉佩抵钱,如何?” “不可,此乃我珍爱之物。”雁晚轻哼一声,拒绝了仇曼的话:“五姐,你多保重。” 她跨上骆驼,往绿洲更深处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这一章写了被丈夫困在宅院里的女人、没有名字的女人和出生不被祝福的女人。 明天见! 第94章 、赴约 西魏不仅有横跨大漠的剑客, 更有欲行水路前往大殷国都的使团。 “西魏谴嫁公主和亲?”江卓险些拿不稳茶杯,她惊诧地合上茶盖,道:“使团已在路上?” “长姐的消息为何滞塞了?不应该啊。”江允话里有话, 他瞥了眼讶异的江卓, 又道:“约莫再过一个月, 西魏使团便能进京了。他们走水路, 快得很。” 江卓不动声色地忽视了江允话里的意味,她轻抿香茶,挑眉发问:“那西魏公主, 莫不是冲着您来的?您想封个什么位份?” 此话一出,江允竟真的暂且放下了江卓耳目众多一事,他叩叩桌面,无奈道:“青阳王世子刚刚及冠,他品貌出众……” “哦, 青阳王世子的确品貌贵重, 一表人才。”江卓点点头,谈起了另一件轶事:“臣听闻,勇毅侯府的二小姐, 因为三妹的丑事, 羞愤得在府中哭闹不止, 几欲要上吊自尽。二小姐年纪轻轻,还未说婆家呢。” “长姐常在宫外行走, 有些消息果然比朕灵通。”江允本有一枚盘了数年的核桃, 去年他把那枚油光水滑的核桃赏给秦渊后,又千挑万选, 择了一枚新的。他垂眸看着曲折的核桃纹路, 心里却为江卓的话触动。 江卓亦有心事, 她由西魏谴嫁公主一事,想到了曾经的自己。若非她毅然逃婚,那么。她便会在异国他乡度过一生,难返故土。 “欸!”江允忽然叫了一声,他不慎失手,核桃滑落至桌下。正在他俯身欲捡时,江卓柔声笑着提醒:“小心点儿。您今日若磕着头,可没人替您揉脑袋了。” 她话中所指,是两个月前江允无意磕着脑袋,疼得脸色煞白,竟果断地抛下她,冲进太极殿冲裴雁晚撒娇一事。 江卓见弟弟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知晓他心怀羞涩,便又轻快地说道:“昨日是七月七乞巧节,我府中的丫鬟尚且要多打量几眼英俊的侍卫。陛下,您从未与裴姑娘一同庆贺过乞巧节罢?” 乞巧节…… 数年前的乞巧节,雁晚身在骆都,江允则留在云州。江允寄了一封寥寥数语,却饱含情意的情信给意中人,中途竟出了岔子,雁晚没有收到。 后来的每一年七月七,江允皆是孤身在思念中度过的。 江允小心翼翼地捡起核桃,良久才道:“长姐,过去你常年在外,我与你虽算不上亲密,但关系尚可。如今能与你坐着喝喝茶、下下棋,倒也还算过得去。” 气氛凝固一瞬,江卓心绪复杂,在她的手足中,与她算不得亲密的,何止一个江允。 她共有三个弟弟,个个都关系浅薄,比不得寻常人家深厚的手足之情。如果一定要挑一个最亲近的出来,只有她亲自教过骑射的江允了。 江卓笑了笑,以遮掩自己的尴尬:“嗯,那臣便多进宫罢。” * 骆驼前行的速度相当悠闲,等它慢慢走到人烟聚集处,天空中已不知换了几波云了。 家家户户皆用胡杨枝干制成木栅栏,雁晚听闻,这些木栅栏不仅用来圈划各家的地界,还有防狼之用。她比划了一下,发现栅栏只与自己的小腿平齐,沙漠野狼轻轻一跃,便能跨过栅栏。但对生活在此处的百姓而言,这样的防卫聊胜于无。 雁晚叩开一户人家的门,略一颔首,问道:“请问,附近可有姓程的人家?” 这户主人摇了摇头,茫然回答:“海云关几十户居民,好像没有哪家是姓程的啊。” “那么,可有哪一户数月前有老人去世?”雁晚换了个问法,“如今,那户人家应当只住着老奶奶和外孙女——外孙女与我年纪相仿。” “噢,我想起来了。”主人垂目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欣喜地点了点头:“他家的外孙女,前些日子帮我们赶走了沙漠野狼。”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株高大胡杨,道:“他家就在那棵树下。你去大声喊句陈阿婆,老婆婆就会乐呵呵地出来迎接你。” 雁晚向他道谢后,直奔胡杨树而去。她没有依人所言,高呼陈阿婆的名字,而是把骆驼拴在树下,再叩响房门。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站着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她掉了门牙,说话漏风:“你是谁哇?” “阿婆,我是程芙的朋友。”雁晚露出一个柔和的笑,“程芙可在家吗?” “阿芙?你问我家阿芙吗?”老婆婆上了年岁,脑子反应不快,她挠挠鬓发,道:“阿芙去哪了?方才还在啊……” “哦哦哦,”她突然笑得咧开了嘴,“她去打水了,很快就会回来。你既是她的朋友,便进来等罢。” 雁晚摘下斗笠,微微颔首:“谢谢阿婆。” 老婆婆终于注意到她身负三把剑,好奇地问:“小姑娘,你用这么多把剑呐?” “这把是送给程芙的,”雁晚解下系在腰间的新剑,指给老婆婆看其上的芙蕖花纹,“她原先用的那把剑,出了些小问题。我重新铸了一把,送给她。” -- 第188页 雁晚隐瞒了程芙掷剑进熔炉,把剑化成一滩铁水的事。 “原来是这样。”老婆婆热情好客,她择了一把色泽艳丽的葡萄,道:“这是阿芙今天一大早在集市上买的。她的腿脚快,我去赶集,来回一趟要费大半天,阿芙只用一个多时辰。” 老婆婆说这话时,眼里溢满自豪骄傲。 海云关虽有绿洲,但难以自给自足。居民们常去附近城镇赶集,与人交易,来维持生活。 老婆婆又问:“你和我家阿芙,是什么朋友哇?” “我是她的同门。您应当知道,她在澄意山庄学艺罢?” “知道知道。那,阿芙她,没有给师门添麻烦罢?” 雁晚摆摆手,如实叙说:“程芙很争气,她在一场盛会中,夺得了魁首。” 老婆婆愣了一瞬,迷茫不解:“什么叫做‘魁首’?” “就是……”雁晚思索着措辞,解释道:“就是她最厉害,旁人都不如她的意思!” 老婆婆闻言,“哎呦”一声,拍着大腿笑了一阵。她心花怒放,乐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缝。 程芙回来时,看见的便是外婆拍腿大笑,而自己的同门则在一旁微笑鼓掌的场景。她放下水桶,冷声唤道:“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要来。”雁晚捞起新剑,往程芙怀中扔去:“我跋涉千里,只为兑现许给你的诺言。” 剑身细长且轻盈,程芙还未回应雁晚的话,便先被这把剑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把以陨铁为材料,千锤百炼铸出来的好剑。 她凝视着雁晚的眸子,百感交集:“我只不过无心的一句话,你竟然当真了。” “凭我和你十几年的交情,这算不得什么。”雁晚剥了一颗汁水甘美的葡萄,道:“白师姨很想念你,问你何时回山庄。” 程芙进了屋,坐在外婆身侧:“我临行时已向师父交代过,归期未定,让她不必为我挂怀。” “你当然得回去啦,”老婆婆拍拍外孙女的脸颊,忧心忡忡,“你那样争气,何苦要陪着外婆在海云关磋磨呢?” 她原本只知程芙拜入名门,却不曾听说过外孙女的本事有多大。若非雁晚今日来此,她便以为程芙仅是碌碌之辈。 于她而言,外孙女无需争气上进,只需平平安安。 程芙瞪了一眼雁晚,腔调冷冷如冰:“你跟我外婆胡说什么了?” 她看向外婆,换了副柔和的语气:“外婆,您别听她瞎说。她之所以夸我,是为了哄您开心。” 雁晚无言地又吞了颗葡萄,她透过石窗,看向屋外澄澈的天:“我既已把剑送到了,稍微歇歇脚,便启程回去。” “这就走啊?”老婆婆十分错愕,她抓住雁晚的手,道:“你歇一晚再走罢,把阿芙也带走!” “您嫌弃我了,是不是?”程芙硬生生把外婆的手从雁晚身上掰开,神情哀怨不已:“我在外过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回海云关,您为何急着赶我走?” 在她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只曾短暂地拥有过双亲。自她走丢在茫茫无垠的戈壁滩上后,外婆外公也与她断了联系。如果不是她幸运地遇见了白霓裳那样的好师父,怕是再难见到血亲了。 老婆婆心中腾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却因家中有客,被暂且压抑了下来。她敲敲程芙的脑门,道:“外婆想让你在外扬名,替你死去的爹娘长长脸,有什么错?” “我脑门上又没写我爹娘的名字,谁知道我是他们的女儿……” “你!”老婆婆气得失语,她再次赏了程芙两个爆栗,尖声道:“你要把我老婆子气死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程芙性情寡淡,雁晚几乎没有见过她与旁人争执什么。若旁人与程芙起了矛盾,她往往会用轻功脱身,绝不多作纠缠。 一老一少看似彼此对立,但在雁晚看来,这反倒是亲情浓厚的佐证。她托腮沉思,血亲与血亲之间,亦有差距。 * 海云关的天黑得晚,当夜幕布满繁星时,程芙为雁晚拿了件披风:“戈壁晚上凉,你别冻出毛病。” “今晚的星星很多。”雁晚接过披风,“你们这里,晚上有野兽吗?” “有狼。海云关白日有沙匪,晚上有野狼。白天倒还好,第五客栈的仇五娘会照拂我们。可一旦入夜,家家户户便只能紧闭门窗了。”老婆婆她用灶台烧着了一根火把,道:“这两日野兽少。阿芙,你不如带着你的朋友往戈壁深处去,那儿的星星又大又亮。” “去吗?”雁晚的双眸里涌入繁星,满怀期待地问着程芙:“我俩把剑带上,不怕遇见狼。万一打不过,咱俩还可以轻功跑路。” “去罢,你带她去。”老婆婆摇摇外孙女的手臂,笑道:“人家难得来一回,总得让人家看看海云关的美景,这才是待客之道。” 程芙犹疑许久,她拿起剑,对外婆叮嘱道:“您把门窗关好。” “放心罢,放心罢。我在海云关住了几十年,经验比你个小丫头片子丰富。”老婆婆笑眯眯地把两名年轻人推出了门,临了不忘叮嘱一句:“阿芙,注意安全。” 程芙一步一会望,眼见外婆的面庞越来越模糊,到最后连门也关上了,她的心底愈发不安:“我总觉得,外婆今天怪怪的。” “你若不放心,便回去陪她老人家。”雁晚仰头,辨认着天空中硕大如斗的星辰:“我自己去戈壁深处看看,不会走太远。” -- 第189页 “我再送你一段路。”程芙拢了拢外衣,把火把递给雁晚:“狼怕火。” 戈壁滩白日艳阳高照,令人汗流浃背,到了夜晚,寒意逼人的凉风便会传遍每个角落。风能带来远处绿洲的独特芳香,也能带来沙虫钻地的声响。 更能带来椅子轰隆倒地的声音。 随着咣当一声,前去看星星的两人齐齐回头。 雁晚还未把“什么声音”问出口,程芙便脚下生风,径直向家中奔去。雁晚见状,急忙跟了上去,程芙先她一步,率先打开了家门,并凄厉地唤道:“外婆!” 悬梁上吊着根刺眼的白绫,老人双足悬空,脸憋成了绀红色。 雁晚瞠目结舌,她拔剑欲斩白绫,催促道:“快把她放下来!” 两人忙活了一阵,终于把老人放回了床榻上。好在她们耳力极佳,能在茫茫夜色里辨认出异样的声音,才能及时赶回来。 老婆婆灌下几口水,咳嗽猛烈。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程芙,道:“你怎么这就回来了?外婆还以为、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程芙攥紧床单,克制着怒火:“您以为您死了,我便能了无牵挂地离开海云关!那我把话挑明了,绝无可能!” 雁晚扶住程芙的肩膀,低声道:“我先出去。” 她在门外席地而坐,听着屋里的两人激烈地争辩着,未过多时,这争辩声竟变成了一阵阵的哭声。 雁晚捂住耳朵,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亲人……错了,善待她的人,才是她的亲人。 她如此想着,竟渐渐坠入梦境。不知过了多久,程芙突然拍醒了她,她仰起脸,问道:“你俩争完了?” “今日是七月初八,重阳节论剑之前,我一定赶回去。”程芙眼尾发红,她朝雁晚伸出手,将人一把拉起:“多谢你为我铸的剑,也谢谢你不远万里的赴约。” “早些回家罢,”雁晚抱了抱程芙,“我是说,回云州的那个家。”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暑假一来我的作息全部乱掉了,以后应该会晚上7点——9点间更新QWQ。 海云关副本结束了,明天写小情侣。 第95章 、干净 八月时分, 天气依旧闷热。困扰江允的不是难耐的酷暑,而是湿气沉重的暴雨天里,他疼痛难忍的左腿。朝臣们深知, 若他们素来勤政的陛下某日忽不上朝了, 十之七八是因腿疾发作, 走不了路了。 每逢此等状况出现, 江允必得伴着安神药入睡。 白日下了整天的暴雨,夜间难免有几分寒凉。安神药见效快,江允刚躺下不久, 困意便一阵高过一阵。神思混沌之中,他恍惚置身于遥远的嚓卡里卡沙漠,黄沙烈日,驼铃声声,他为雁晚牵着骆驼。 他梦到这里时, 面庞不经意间沾染了笑意, 与柔和的月光融成一副绝色的画。他心头甘甜,手指亦轻轻动了动,喃喃道:“姐姐, 别捏我耳朵……” “嗯?” 一声低哑的鼻音在江允耳畔响起, 声音的主人笑了两声, 竟真的伸手捏住了他的耳垂,放在指尖细细摩挲:“你睡糊涂啦?” 这道声音似股春风, 催开了江允心头千树万树的花。他猛睁双眼, 几乎从床榻上弹起,伸手要把分别数月的雁晚捞进怀中:“你怎么来了!” 雁晚却不遂他的愿, 双手抱胸, 朝后挪了一步, 声音泠泠:“不许碰我。” 她的话和戒备的姿态让江允心里的花霎时枯萎一半,江允朝她伸出手,眸光轻动,颤声道:“你怎么了……你又不要我了?” “你真的睡糊涂了!”雁晚扑到榻上,一把推倒江允,随后跨坐到他的腰际,怒气腾腾地问:“我三更半夜闯皇宫,莫非仅是为了与你诀别?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那你给我抱一下。”江允悬着的心稍微往下沉了几分,眼中残碎的月芒浸了一层水雾。他张开双臂,低声恳求:“就抱一小下。” 他惶惶不安,唯恐雁晚起身要走。然而,雁晚竟俯下身子,长发发尾扫过他的面颊,也扫乱了他跃动的脉搏。 江允本以为,雁晚此举意在与他相吻,可他却听到了一句云淡风轻的质问:“勇毅侯府三小姐,有多貌美?比之三郎,谁更胜一筹?” 夜深人静,雁晚的语调无波无澜,实则在江允脑海里引出一道惊雷闪电,搅出千重巨浪。她眼含笑意,用手指封住江允微启的唇,道:“我喜欢干干净净的小狗,不喜欢旁人碰过的。” 干干净净,未被旁人碰过。 江允移开雁晚的手指,急促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干干净净的!” 见雁晚无动于衷,他更加心急火燎,又飞快地道了一句:“我、我不脏!” 雁晚心知江允的清白,却执意要逗弄几番。她忍住笑意,眨眨眼,继续追问:“一个艳冠京城的大美人趁夜进了你的寝殿,第二日才离开。整整一夜时间,陛下与她难道只是在畅谈人生吗?” 那天晚上,华曦羞愧地倚在圈椅中哭了一夜,江允则坐在批奏折的桌案前画了整晚的画。 他想要触碰雁晚的鬓发,却被雁晚避开了。他的心随之颤了颤,眼睛酸涩发疼,唯有把那晚的事挑重点托出。 “勇毅侯把女儿当件物品送给你,他这个老混账。”雁晚骂了一句,她的指尖划过江允的唇角,半眯凤眸,又道:“都说勇毅侯的幺女生得极美,你又何尝不是?三郎,凭你的容颜,若说京城里没有姑娘心悦你,我才不信。” -- 第190页 江允缄口不言,静候她往下说。 “从前你尚未及冠,那便罢了。”雁晚把食指停在江允的唇珠上,笑问:“你老实告诉我,除了勇毅侯,可有别的朝臣送美人给你?” “有,”江允果断回应,“但我向你发誓,我真的干干净净。” “当真吗?你不要骗我。”雁晚的眼神锐利如鹰,压迫着江允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寸骨骼。 她字字尖锐如刀,悬在江允头顶上。 江允喉头轻动,他迟疑再三,忐忑道:“勇毅侯三小姐抱了我一下。” “你居然让她抱!?”雁晚大为惊骇。 “我立马推开了她!” 雁晚看着江允惊慌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傻小狗,你偶尔扯句小小的谎话,把她抱你的事瞒住,又能怎样呢?” 江允严肃认真地解释:“我答应过你,若有什么事,绝对不瞒着你。” 心跳声有力地响着,雁晚望着江允急到发抖的唇与鸦黑睫羽上的水雾,终于心软了。 她一躺到榻上,江允便扭身环住了她,且把下巴埋进她颈间,含糊不清地埋怨:“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总爱看我着急,看我哭,可我从来舍不得让你受半点委屈。你怎么能这样啊?” 雁晚为江允的话而心头一紧,关切道:“你别哭,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再喜欢看情郎落泪,也仅局限于亲昵之时。 “不给你看。”江允死死捂住脸,啜泣声从指缝中溢出:“你既然嫌弃我,那便离我远些。” 他难得发这样的小脾气,倒显出了几分娇嗔与可爱。雁晚被他逗乐了,索性把心头的急切一抛,从榻上起身,笑道:“那我走了……” “你别走!”江允暗呼玩过头了,他慌张地挪开双手,直欲去抓雁晚的衣袖。 可当他定神时,竟看见雁晚一袭暗红色长裙,神情温柔如月华地站在床边,向他张开怀抱,笑着对他说:“不是要抱吗?来呀。” 江允撇下眉,不管不顾地冲进雁晚怀里。他没能把控好力道,竟撞得雁晚脚底一滑,往后倒去。于是,他连忙用手掌护住雁晚的后脑,两人如同两只被风吹乱羽翼的鸟,在漫天风暴中坠落于地。 “你有没有事?”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太极殿霎时陷入无边的静谧,江允一只手掌护在雁晚脑后,另一只手臂则撑着自己的身体,在两人中间隔出一块空隙。 他见雁晚笑如春风,心里的急切、委屈便飞走了一半,好奇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宫门,我直接飞进来。太极殿的门,我大摇大摆走进来。”雁晚拍拍腰间的玉佩,又指指自己的脸:“你明天得问问,守卫宫门的侍卫们是如何当差的。可别哪天刺客成群结队地闯进皇宫要杀你,他们还浑然不觉。” 雁晚离开海云关后,先行了一段陆路,再顺着琼江走水路而下。琼江的支流芦水因连日大雨不能行船,她便又改乘骑马,在今日黄昏进了京。 她没有直接回云州,原因有二。一是想念姐姐,二是思念情郎。 夜深之后,她飞身跃过宫门,原本只抱了四成的把握。可是偷懒的守卫们把这个几率变四为十,让她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 江允的额角抽了抽,又问:“你把平荣赶走了?” “他为你守夜,困得脑袋连点指点。”雁晚轻抚江允的下颚,“许久不见,我想和你独处。” 江允的手臂撑得酸痛,便不再维持这个姿势,而是把雁晚抱起来,自己坐在榻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你新入门的师弟,有多俊俏?” 他的嗓音于浑厚中带着清冽,完美地把少年人与青年男人的特点混在一起。如泉如松,似风似雨。 雁晚垂首,温热的气息洒在江允耳畔:“清新俊逸,却不及三郎。” “……大漠的景色,可还壮阔美丽吗?” “我没有去嚓卡里卡沙漠。”雁晚啄了一口情郎绯红的耳垂,柔声道:“那样的美景,来日我和你一起看。” 江允因雁晚口中有关“来日”的话而悸动,他想起雁晚写给自己的庚帖,不知那张小小的红纸,将来是否能补全残缺的文字。 若能有来日,能有未来的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那必定是一场绮丽幻美的梦。 他与雁晚十指相扣,低声问:“你送给程芙一把剑,那也送我一把,好不好?我不要多么精巧贵重,只要是你亲手铸的,我便欢喜。” 雁晚忽然蹙了下眉头,疑惑道:“五年前,我在醉仙楼外赢了把玄铁匕首,将其赠予你——匕首呢?” 她知道江允会在马车里藏刀,在枕下和袖中藏匕首。可是,那些被江允用来防身的匕首,似乎没有一把是她送出去的? 江允神情微怔,吞吞吐吐道:“去年冬天,我托长姐把那把匕首转交给你。玄铁匕首,世之罕见,她兴许给那把匕首安了别的名头——你是没有收到,还是没有认出来?” 话音一落,轮到雁晚羞愧难当了。她难为情地锤了锤床榻,咬牙切齿道:“我拿去换酒了。” 此时她被浓郁的酒香吸引,却困宥于身无分文,便把玄铁匕首送进典当行,换了一壶美酒。 静谧再次袭来,江允神色复杂地扣住雁晚的另一只手。 那把玄铁匕首,对他而言意义深重。 -- 第191页 匕首不仅是雁晚首次赠给他的礼物,更是他心灰意冷,欲彻底放手时,试图斩断情丝的一柄利器。 只可惜,他未能顺遂地彻底放下心上人。 但是,她怎么能把匕首典当出去,轻易地换了壶酒? 雁晚看出江允的不悦与失落,她为此自责,便安抚道:“你不要伤心,我为你铸把更好的。” “不一样的,雁晚。那是你第一次送我的东西,世间仅此一把。我收到的时候,高兴坏了。”江允轻言细语,眼中的光却灼热炽烈。他耷拉着眉目与耳朵,唯有一双璀璨的杏眸显出了生机:“我真的很难过。” 雁晚望着江允眼底盈盈的水光,抽出被他紧握着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愧疚无比:“是我的错,你别难过了。三郎,我补偿你……” “你拿什么补偿呢?”江允偏过脸,轻吻雁晚的指尖。他在此刻显得孱弱,犹如一只濒死的鱼,渴求溪水的滋润:“青州那么远,你总不能特意赶去青州。” 他找准了踏板,要借此跃得更高。最好,能一举跳进雁晚心中更深的地方。 雁晚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堵住了唇。她攀着江允的肩背,贪婪掠夺着情郎唇齿间的药香。直到江允喘着气推开她,她才道:“我补偿你一把世无其二的匕首。” “我们说些旁的罢。”江允眸色晦暗,手指挑开了她的腰带:“我伺候你歇下。” 声音悉悉索索,暧昧旖旎。 这不是雁晚对江允的补偿,而是江允对她的取悦讨好。 雁晚抬了一下膝盖,指腹搓磨着江允的耳垂,又慢慢移至他的发顶,细声叹道:“漠北星大如斗。” “姐姐,你此刻不该想漠北,应该只想着我。”江允抬起头,吻了吻雁晚腿根的红痕,道:“你骑了很久的马吗?腿根被马鞍磨红了。” “嗯,”她嘤咛一声,“我见完阿姐,立刻便赶来见你。京城和云州虽远,但我想念你的时候,一定会来寻你的。” 江允不再言语了。他想,与情人分隔两地,真是一件摧心挠肝的痛苦之事,若能常常相见,那便好了。 若她能始终留在我身边,那才是最好。 作者有话说: 【狗勾:你说的想念我就会来见我,是指咱俩过年见一面,端午见一面,快中秋的时候又见一面吗?那我感觉你也没有特别想我啊。 女鹅:……】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我评论区又没人了555乖乖求评论QWQ 第96章 、欢心 芦水, 因河岸遍长芦苇而得名。水畔最茂盛的一片芦苇荡,足有一人多高。 “把手给我,咱俩稍微走快点儿。”雁晚拖着艘小船, 欲往芦水中的一处湖心岛去。江允因腿疼, 行进缓慢, 雁晚便一手拖船, 一手拖人,总算磨蹭到了岸边。 这座湖心岛,是京郊有名的一处风景。岛上遍栽赤薇花, 每逢八月,花树如火般怒放。京中的商家瞅准时机,在岸边出租船只,以供游人上岛。江允今日闲来无事,突发奇想, 要带着雁晚来此赏花。 “我先前嘱咐你找个好大夫, 帮你把腿治好,你偏不。”雁晚递给江允一支桨,再次提起了腿伤一事:“天气一潮, 你疼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那你多心疼心疼我, ”江允笑着撑桨, “如此一来,我便不觉得疼了。” 四年前他从云州返京, 路遇暴雨, 途中腿疾复发,且又于雨中长跪, 病根扎得更深。 雁晚瞥了他一眼, 划船的速度愈发快了。 船终于停下, 她系好船,拉着江允上了岸:“那边有座小亭子,我们进去歇歇罢。” 八角亭翼角飞檐,雅致端庄,一株株花树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它。亭中并肩坐了两位少女,江允认出其中的一个背影,脱口而出:“嫣然?” 被唤起名字的少女僵硬地回过头,而坐在她身边,头戴着长帷帽的另一人,则瑟瑟缩缩地搂紧了她的手臂,似乎是受了惊。 “她是我的表妹。”江允趁黎嫣然还未开口,飞快地冲雁晚点明了少女的身份。 少女拍拍同伴的肩膀,小声叮嘱了几句话后,才走出八角亭。 江允始终拢着雁晚的手,这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哪怕黎嫣然再迟钝,也该看出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了。 她破天荒地福了福身,垂下眉目,一副端庄知礼的做派,温言细语地唤了一声:“皇兄。” 江允张张嘴,讶异道:“你怎么了?” 他的这位表妹,称他为“皇兄”的次数屈指可数,往往是为了应付场面、顾全礼数,才违逆着性子,勉强喊一喊。今日四下行人稀少,黎嫣然怎么突然守起规矩了? 黎嫣然又看了看眼前陌生的女子,恭恭敬敬又唤了一句:“……嫂嫂。” 她在叫谁嫂嫂!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雁晚惊得舌桥不下,连忙抽回了被江允紧握着的手。她看清黎嫣然姣好的容颜时,原本心情大好,可“嫂嫂”二字一出现,让她晴朗的面容霎时如遭闪电。 江允因她的话略微失落,最终把嗓边的反驳咽了回去,向一头雾水的表妹点了点头。 “啊?”黎嫣然摸不着头脑,她茫然地望着江允,喃喃道:“早知不是嫂嫂,我便不给表哥行礼了,不守那些破规矩了……” “亭中是谁?”江允轻声笑了笑,目光却投向八角亭里戴长帷帽的另一人。他猜想此人多半是表妹的好友,可黎嫣然的好友遍布京城,他实在猜不出来是哪一位。 -- 第192页 黎嫣然咬着牙,欲言又止。她迟疑再三,才声若蚊蝇道:“就是那个呀……她整日在府里哭,我担忧她会哭坏眼睛,带她出来散散心。她爹不让她出门,我俩偷偷翻墙出来的。” 近日的京城里,有哪个十几岁的姑娘会整日以泪洗面,并且被父亲圈禁在家中呢? 江允与雁晚皆沉默了片刻,末了,江允无奈道:“你自己便罢了,你怎么能带着她一起翻墙?” 是怕勇毅侯府的规矩不够多,华曦的处境不够如履薄冰吗? “呵,”雁晚忽然冷笑了一声,“翻墙而已,谁又没翻过呢?” 她语中所言,是指上个冬天,她的情夫翻墙与她偷情之事。 江允的脊背骤然一抖,缓缓把视线移向双眸明亮如星的雁晚,听她说道:“二位慢聊,我去四处逛逛。” “您帮帮她呀,表哥。”黎嫣然见雁晚走远了,便装出泫然欲泣的模样,颤声请求:“您下给她禁足令解了,她爹爹下的可还没解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万一在家里闷出个好歹,我可怎么办呀……” 雁晚离开表兄妹身边,目光投向八角亭中,只见拘谨独坐的姑娘身形单薄,洁白的帷纱随风轻晃。 她犹豫了半晌,终朝八角亭迈步,立在了离华曦不远的地方。若要试图透过纱幔,强行看清美人的容颜,太过冒犯。于是,雁晚看着别处,轻声问道:“姑娘是来赏赤薇花的吗?” 华曦绷直身子,柔柔怯怯地“嗯”了一声。尽管雁晚是女子,她也不愿与生人说话,尤其是一个或许唾骂过她的生人。 她孱弱的声音如辰时碎雪消融一般,细微难查。雁晚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回答,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与恐惧,于是温柔地试探:“我也是来赏花的。可我不慎折了手指,不便用力,若要用力,十有八|九要毁了花。” 雁晚话至此处,看了眼不远处与黎嫣然攀谈的江允。她笑了笑,柔声道:“可否劳烦姑娘,为我摘几株赤薇?我想赠给情郎。” 华曦顺着雁晚的视线望去,转瞬便收回了目光。她瘦弱的肩打着颤,惴惴难安地问:“你的情郎,莫非是亭外那位公子?” 那是陛下…… 陛下登基数年不近女色,怎会突然做了别人的情郎呢? 雁晚揣摩着华曦的心思,决定暂时撇清与江允的关系:“不是他。” “不如,待我的朋友与人谈完话,让她帮你罢?” “可我不愿让情郎多等,”雁晚殷切地请求,“你帮帮我罢,好吗?” 华曦扭扭捏捏地转着手指,她思虑良久,终于动摇:“你想要哪棵树上的?” “就摘亭子边上的罢。”雁晚见华曦站起了身,心头一喜,引着人往外走:“这儿的赤薇开得真好,艳丽如霞。红色的花,似乎都很美罢?” 她随口赞叹的一句话,引起了华曦的万千思绪。 华曦蓦然想起自己与庄霆在赏花宴结识的情景,庄霆为她压低桃花枝,让她摘了朵最灿烂的花儿。 她为此哀愁,两弯细眉蹙在一处。 雁晚透过帷帽半透明的纱,隐隐约约看见了华曦失落的神情。她略一思索,指着赤薇树顶道:“姑娘替我摘那一束,可好?” 华曦仰起脸,见树顶比八角亭的屋顶还要高出许多,便连连拒绝:“不好不好,太高了,我够不着的。” “你帮我摘一束,也为你自己摘一束。你若也觉得树顶的花开得最好,心里想要,我便带你上去。” “带我上去?”华曦狐疑不解,“高处的花确实开得旺,但你要如何带我上去呀?” 一呼一吸的时间,华曦被雁晚轻轻搂住了腰,身体瞬间腾空。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晕与失重感,吓得尖叫出声,本能地往抱紧了雁晚。再凝神时,她发现自己竟稳稳当当站在八角亭的屋顶上。 华曦惊魂未定,仍牢牢攥着雁晚的手臂。她环顾四周,但见湖心岛上赤薇团密如云,芦水汩汩东流而去,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好美……” 原来站在高处,能看到别样的景色。 她喜悦时,容颜更显艳丽。雁晚为此会心一笑,轻抚华曦的肩背,柔声道:“摘罢,摘最红的那朵。” “我害怕……”此处风景虽美,但华曦生怕自己跌落下去,便缩着脖颈望向雁晚。 “来,”雁晚明白了她的为难之处,抬手为她压低树枝,“为你自己也摘一束罢。” 华曦点头,小心翼翼地翻转皓腕,轻轻折下两株娇艳欲滴的赤薇。她耐心端详着躺在手心的花朵,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美的花。” “你舒展眉头、莞尔一笑的样子,半点儿都不输给它。” 华曦这才意识到,帷帽的轻纱不知何时被风扬起,轻轻搭在了帽檐上。她慌忙拉下纱幔,举出一株赤薇:“送给你。” 雁晚接过赤薇,再次搂住华曦的腰肢,两人重回地面:“谢谢你帮我摘花。” 她替华曦扶正帷帽,三步并两步跑到黎嫣然跟前,道:“送你朵赤薇。” 黎嫣然正为雁晚和华曦飞身跃上八角亭一事错愕震撼,现下却错愕全无,满心欢喜地接过了赤薇,脆生生道了一句:“谢谢姐姐!” 姐姐? “不许叫她姐姐!”江允眉目微蹙,他见黎嫣然与华曦皆手捧一束赤薇,唯独自己手里空空,本就不悦,难道连“姐姐”的称呼都要被人抢走? -- 第193页 “叫声姐姐怎么了?”雁晚捏了一把江允的小指,向黎嫣然道:“就叫我姐姐,我爱听。” “……你为何突然帮她摘花?”江允哽得无言,索性换了个令自己更在意的话题。 旁人都有花,仅我没有! 雁晚漫不经心地答:“摘朵花,哄小姑娘开心。” 江允垂目,凝视着面含笑意的雁晚:“小姑娘开心了,我却不开心。” 雁晚撇撇嘴,随手在身侧的花树上摘下一株赤薇,往江允鬓边一别,懒懒散散道:“来,给我们小郎君也摘一朵。” “……嗯。”江允虚虚地应了一声,他垂低了头,柔声问:“戴端正了吗?” 他虽生得清新如画,却丝毫不输给明艳妖冶的赤薇,反而胜之七八分。 黎嫣然诧异地看着他绯红的耳尖,腹诽道,表哥居然如此好哄。 “饿了,咱们回去罢。”江允心满意足地轻抚鬓边赤薇,向雁晚道。他又看了眼黎嫣然与华曦,神色愉快:“你俩偷偷溜出来,不如我送你俩回去罢?” 黎嫣然闻言,径直走到华曦身边,询问友人的意见。华曦却摆摆手,拒绝道:“我不敢。” 她有错在先,遭了陛下的嘲讽与责怪,怎敢再与陛下同乘一辆马车? 江允看出了华曦的顾虑,便扬声道:“我又不吃人。” 华曦被黎嫣然三劝两劝,扭扭捏捏地跟了过来,她始终紧攥着好友的衣袖,一言不发,连基本的礼数也忘了,只顾低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 马车缓缓启程,离城门愈来愈近。 “会翻花绳吗?”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在车里,华曦循声看去,发现雁晚放下了辫子,正披散着满头青丝,手中套了一圈红色绳结,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 “会、会一点儿……”华曦已取下了帷帽,她睫羽扑闪,糯着嗓音回答。 “那我俩来玩翻花绳。”雁晚笑着递出双手,静候华曦的回应。 华曦偷偷扫了眼坐在窗边的江允,见江允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便沉心翻起了花绳。 事已至此,稍微有些聪明的人,便能察觉雁晚在八角亭中的话漏洞百出,华曦却浑然未觉。她向来是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才先上了庄霆的当,又被父亲当成勾引皇帝的棋子。 雁晚有意让着华曦,自己输了许多次。到了最后,马车里不仅有她一人的笑声,甚至还能听见华曦低低的浅笑。 华曦心头的阴霾褪去了许多,她无意扫了眼窗口,竟看见容颜俊美的男子不再凝视窗外,而是阴沉地盯着她。 这眼神,与两个多月前陛下把凤印砸到她身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寒意瞬间侵袭了华曦的全身,让她打了一个冷颤,道:“可以了,姐姐,我玩好了……咱们下次再玩罢……” 雁晚凭直觉回望,刚巧对上江允冰凉的眼神。江允猝不及防,他的心一凛,迅速地换了副和煦神情,笑道:“怎么了?” “我跟小姑娘玩得正高兴,你打什么岔?”雁晚厉声指责,转头便笑着对华曦说:“我们不管他,继续玩。” 江允被迫偏过了脸,他骨节分明的手一片一片地拽下赤薇花花瓣,待花瓣全部零落,他又死死掐住窗沿,怒火愈发旺盛。 黎嫣然察觉到周遭的寒凉,选择明哲保身,一言不发地规矩坐着。 马车中静寂了好一阵,直到驶进扶摇巷后,华曦才突然轻轻道了一句:“姐姐,你记得把赤薇花给……给意中人带回去呀。” 意中人? 江允挑眉回望,看见雁晚的肩头明显一僵,且听她说:“嗯,我会的。” 方才雁晚在江允鬓边别了朵赤薇的场景,华曦并未看见,因此,她对两人的关系一无所知。再加上她的心思太过单纯,令她信了雁晚撇清的话,只当雁晚的情郎另有他人。 终于,马车在勇毅侯府门前停下,华曦向车中的另三人作别道谢,先一步下了车。 她刚刚落地,竟看见父亲拎着根长棍,横眉倒竖地守在门前。华曦正欲给父亲行礼,勇毅侯却先开口道:“你愈发不懂规矩了,竟敢偷偷溜出去!车上坐的是何人!” 他的语气激昂热烈,言语间已冲破华曦的阻拦,阔步迈到马车前,气势仿佛是要把马车的主人拉下来痛打一顿。 “究竟是谁不懂规矩。” 一道清冽漠然的声音响起,车帘随之掀开。 勇毅侯大惊失色,慌忙双膝跪地,又是痛骂自己有眼无珠,又是口口声声接连请罪。 江允本就心情不佳,勇毅侯此行此举,无异于撞上了他的刀口。他冷眼盯着勇毅侯,寒声道:“你若再想禁足两个月,只需托人捎上一句,朕一定答应你。” 他再看了眼黎嫣然,用一种马车内外皆能听见的声量,又道:“你先前想带华三小姐进宫玩儿?” 黎嫣然接过话茬,兴奋地点头,接二连三道:“对对对!” “那便常带她去玩。”江允放下车帘,不顾车外的勇毅侯是如何请罪如何叩头的,直接命司影驾车前行。 待黎嫣然也下了车,车中便只剩江允与雁晚二人了。 窗帘紧紧实实地拉着,车内晦暗不明,如江允的脸色一样难看。 他仍旧心烦意乱,啧了一声,欺身环住雁晚的腰,扣住女子的一只手,嗓音沙哑:“你倒是会讨小姑娘欢心。” -- 第194页 作者有话说: 【狗勾:生气吃醋红眼掐腰.jpg 女鹅:……】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大家明天见! 第97章 、荒唐 “三郎想如何?”雁晚往江允怀中挪了一寸, 两人紧贴在一起,车中霎时暧昧旖旎了起来。 她的发带做成了翻花绳的道具,三千青丝如瀑倾泄。远赴海云关的路途中, 她晒黑了许多, 却更显出眸光的明亮。 江允蹙着眉, 竟如坠陷阱一般, 陷进了雁晚的双眸中。他望着这眸光,感受着对方温软的身体,不禁急促地呼吸了几次, 憋出一句毫无底气的话:“我生气了。” “为何生气?”雁晚不喜欢被人拿捏的感觉,她抽出被桎梏住的手,反扣住了江允的软腰:“说呀,你不说,我怎知晓你为何生气?” 她如一个步步为营的猎人, 要引诱猎物陷得更深, 心甘情愿被自己捕获。 江允如她所愿,沉沦进了欲|望的泥淖中。 “这儿是在马车上呢,信之哥哥。”雁晚掐细嗓子, 拦住了江允的吻。她瞥了眼车头的方向, 娇声道:“哥哥, 司影这些做暗卫的,耳力可好得很。你想对我做什么呀?” “你疯了……”江允的心化成一滩春水, 波纹荡漾。他偏过脸, 声音颤抖如弦:“你竟用这种语气,这样唤我……” 娇滴滴地唤他为信之哥哥, 哪里像裴雁晚做得出来的事? 雁晚却忽然冷笑一声, 捏住江允的下巴, 沉声道:“你学着我方才的样子,唤声‘姐姐’来听。” 她骤然一扫娇弱依人的模样,变回了平日里掌控一切的裴雁晚。在她掌控着的东西里,当然也包括了江允。 江允明知前方的路深不可测,却凭着隐隐可见的光,跌跌撞撞往雁晚身边赶去。他咬紧牙,乖乖地细声唤道:“姐姐……” “火候未到,不够娇。”雁晚把江允的下巴抬得更高,甚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学旁的东西,皆一点就通,为何今日学不会了?再喊一声试试。” “姐、姐姐……”江允几乎快要落泪,他羞得无地自容,唯有死死攥着袖口:“你放过我罢,姐姐……” 他平日喊姐姐,情出自愿。今日却是被逼迫着,更冒着被司影听见的风险,。 “我还未做什么,陛下怎么就求饶了。方才你阴沉着脸、压制我时的气焰,到哪里去了。”雁晚终于松开了眼眶盈泪的情郎,可她意犹未尽,想听到更多。于是,她的指尖自江允的锁骨而起,一路往下肆虐,直到江允的脸彻底红透,她才低声笑道:“你自己把衣服解开。” 她的发带,捆过手、蒙过眼,今日,她倒想试试旁的用处。 “这是在马车上,姐姐。”江允学到了精髓,便用甜腻婉转的嗓音替自己求情。可他算漏了一件事,雁晚让他娇声说话,必然是因喜欢听。 这道陷阱,的确深不见底。 “那我来帮你。”雁晚扬眉,轻车熟路地解开了江允的纱衣,并从座椅上捞过细长的红色发带,哑声道:“三郎,你说,我打哪种样式的结?” 她的目的显而易见。 “别,别这样,不行的!”江允语无伦次地阻止雁晚的所作所为,他无助地并拢腿,却被雁晚用力地分开。 太荒唐了,太羞耻了。 马车外是巍峨繁华的京城,而京城的主人,竟在马车里哭着求饶,像玩偶一般任人摆布。 羞耻感是真实的,断断续续的快乐也是真实的。 江允捂住嘴,度日如年。他靠在车壁上,看着雁晚的双手灵巧地翻转,很快,便打出了一个精致复杂的结。他抽抽噎噎,难成片语,只能一声声地呜咽着。 “好了,三郎。”雁晚为他穿好衣服,并赠予泪如泉涌的他一个绵长的吻,心满意足地笑道:“不要哭了。你今日好听话,我亲亲你,当作奖励。” 江允深呼一口气,向雁晚张开怀抱,细声请求:“抱一下。” 他的眼尾染着诱人的绯红,这抹红恰到好处地为他的容颜增添了几分毒药般的美丽。 拥抱浸在无垠的春色中,马车隔出一方绮丽的天地。一丛火一旦开始灼烧,且有人故意添一抔油,那么,这丛火便会渐渐显出燎原之势。 江允隐忍着自己的欲|望,反而用手去取悦雁晚。他听着雁晚轻不可捉的闷哼,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精力克制自己。 时间稍纵即逝,未过多时,马车外传来司影的声音:“陛下,到太极殿了。” 司影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情绪,猜不透他的心思。唯有他稍稍抿起的唇角,显示着他是否听到了马车中的端倪。 车中的两人终于分开,他们皆红着脸,一眼对视后,江允先一步下了车,再转身把雁晚也抱了下来,小声地问:“我的衣服可整理好了?” 雁晚清清嗓子:“走罢。” 她脚步轻快,刚跃上一级台阶,就听身后的江允颤声道:“雁晚。” 她回过头去,看见江允的神情极不自然,并且又听见了一句:“你来扶我一下。” 雁晚恍然大悟,赶紧上前搀起了江允的一只手臂,浅浅笑道:“你慢些走。” 江允从未觉得,太极殿的台阶竟长如天梯。他无所适从地调整着前行的速度,可无论快慢,奇异独特的感觉都像无穷无尽的风暴一样,侵蚀着他的身体。 -- 第195页 “‘萤茧’会放大这种感觉吗?”雁晚半眯凤眸,好奇地问。 “……会,”江允艰难地答,“会放大很多倍。” 他此刻最渴望的东西,恰恰是此刻最无法得到的东西。身为帝王,怎能在太极殿前失态? 待两人登上最后一层台阶,殿中等候的平荣迎了出来。他见江允面色潮红、额头冒汗,关切道问了一句:“陛下生病了?” “滚,”江允瞪了他一眼,“都滚!” 平荣抖了一下身子,挥退殿前所有的侍卫,重重关紧了殿门。 门合紧的刹那,江允扑通跌倒在地。雁晚半蹲身子,欲把他扶起,可他每一根骨头都是酥麻的,双腿更是软得使不上力,口中微弱地唤着:“姐姐,你疼疼我罢,我受不住了……” “我们不能在这儿闹。”雁晚咬住江允的耳垂,笑意吟吟:“我心爱的发带往后不能用了,三郎送我根新的罢。” 江允抓住她的手,连声答应:“好,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真的好难受,姐姐……” “我们去那儿罢,”雁晚指向正前方精雕细刻的龙椅,“就在那上面,可好?” “好。”江允脑海中嗡嗡作响,只会点头道好。他仿佛站在云端,每踏出一步,都像要丛高处跌落。 他用尽力气,把雁晚钉进了龙椅中,痴迷地望着女子浅笑的唇角,道:“帮帮我罢,姐姐。” “我懂得怎样讨小姑娘开心,三郎懂得怎样讨我开心。”雁晚解开自己的襟扣,轻抚江允耳垂:“你先把我哄开心了,我再帮你。” 江允盈了一汪清澈的泪,他横下心,缓缓跪了下去。 大殷是他的江山,太极殿是他理政、歇息的宫殿,他从小被捧在高处,受人景仰奉承,如今更是站在权力的顶点。 外人眼中光鲜亮丽、权势无边的江允,会屈从地跪在这个女子脚下,向她称臣,祈求她的垂怜。 “你的腿根还是红的,”江允吻吻醒目的一圈红痕,“擦点褪红消肿的药罢。” 雁晚抚去他的泪水:“太极殿里有吗?” 江允身下胀得发疼,就算太极殿中没有消肿的药,明日也该有了。 * 江允是被痒醒的。 雁晚昨日格外难讨好,他因此被折磨到天黑,眼睛一颗一颗地往下淌。 太阳即将洒进屋中,他睁眼望去,只见雁晚俯在他身上,手提着一支蘸满红墨的笔。他睡眼惺忪,却在此刻彻底惊醒了:“你在做何事?!” 雁晚笑了笑,道:“我赠华小姐一株赤薇,三郎家的醋坛子便打翻了。不如,我赠三郎几朵牡丹罢。” 江允稍稍撑起身子,发觉有一朵艳丽的红牡丹绽放在自己肩头。雁晚看见他惊愕的神情,解释道:“牡丹要配倾国美人。” “痒……”江允坐直身子,委屈巴巴地望着心上人:“姐姐,我还要上朝呢。” “稍等,”雁晚移动毛笔,指尖轻刮江允胸前,“此处可做花蕊。” “不可!”江允急着要拦,可他动作太慢,话音还未落,他突觉得胸膛上渐渐湿濡。他喘着气,道:“你别咬,疼。” 牡丹一朵朵地扎根,他由胸到腹,皆盛开了朵朵栩栩如生的红花。他拉着雁晚的手,娇声埋怨:“你让我这样去上朝?” “陛下去上朝,又不是光着身子去。”雁晚转转眼珠,俯身趴在江允墨迹干涸的胸膛上:“我哄华小姐高兴,是觉得她无辜、可怜。人们议论她的话不堪入耳,我多少听过几句。” 雁晚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眼与江允对视,低声发问:“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且与我行了许多次鱼水之欢。你可有与议论华小姐的人一样,觉得我不知廉耻,把我看轻吗?” “没有!”江允为她的话惊慌,便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把雁晚紧紧揽在怀中:“我只怕自己会冒犯你,哪里会觉得你不好呢?” 晨光照在两人身上,为牡丹镀上金边。雁晚静默片刻,柔柔地吻了吻江允:“你去上朝罢,我再睡会儿。” 她很快又陷入了梦里,竟梦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晚上。 彼时的江允青涩懵懂,不懂人事。那天,是他第一次遇见秦渊,吃了满满一肚子醋。两人厮磨到最后,江允竟抓住雁晚的手,泪眼婆娑地问,你到底更喜欢秦渊,还是更喜欢我。 他没有在意底线的坍塌,只在意自己的心上人,有没有把他也放在心上。 喜欢你啊,当然是更喜欢你了。梦中的雁晚如此回答。 梦至此处,雁晚突然被人叫醒。 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见文璧正站在榻前,忧心忡忡地向她道:“裴姑娘,西魏公主快进京了……臣有事想与你聊聊。”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好香好香好香,这一章没有评论我真的会闹QWQ 第98章 、噩梦 迷茫、昏沉。 雁晚睡得头脑发懵, 她眨眼数次,确认眼前之人是到底是谁。她望着那双深邃睿智的眼睛,微怔片刻, 终于意识到西魏使团不日便要进京了。 西魏公主李胭鸾, 是数月前受封的宗室女。传闻她降生时, 烈日下掠过一只红色鸾鸟, 她便得名“胭鸾”。 鸾,是凤凰啊。 李胭鸾有如此传奇的身世,怎会远嫁异国, 万里迢迢地来和亲呢? -- 第196页 “姑姑,待我穿好衣服罢。”雁晚撑起身子,她见文璧的神情,便知稍后的谈天必是严肃之事,她总不能一直卧在榻上。 她穿衣的速度很快, 当她扣上最后一粒襟扣时, 文璧不知从何处端来了一方玉盘,上盛一柄发钗、一柄步摇,笑着向雁晚解释:“陛下说姑娘的发带用不成了, 让臣为姑娘寻根新的。臣自作主张, 在陛下的私库中寻了几件首饰, 既是用在姑娘身上,想来陛下不会怪罪臣。” 发带, 用来捆…… 雁晚错愕地拢了拢发丝:“陛下的私库中, 有女子的首饰?” 文璧引她坐在铜镜前,道:“不仅有女子首饰, 还有各式宝剑。陛下与你分开的时间久, 足够他攒下这些东西了。” “可我, 从不用首饰……” “他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送给你。若能让你高兴一二分,便是值得的。”文璧挑出一缕雁晚的鬓发,娴熟地用梳高:“他对你的痴心,臣日日看在心里,急也在心里。” 雁晚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问:“姑姑急什么呢?不妨直说罢。” “西魏公主的生辰八字,与陛下十分契合。可因陛下不愿,她被许给了青阳王世子。”文璧垂眸,梳起了雁晚的最后一丝碎发:“我们陛下,二十一岁,没有皇后,没有嫔妃,更无子嗣……” “姑姑!”雁晚心头烦闷,她难以克制怒火,竟直接打断了文璧的话:“江允有他的不愿,我也有我的不愿!” 文璧早想到会惹怒雁晚,可她今日铁了心,仍要往下说:“没有后妃,难以笼络朝臣;没有子嗣,江山后继无人——陛下要如何坐稳皇位呢?” “他坐不稳皇位,便是他无能。”雁晚意识到了不该冲文璧发火,她的指节需得死死扣着桌角,以此压抑心头的不平。 她此言语出惊人,文璧的手久久滞在空中,不知要去往何处。 良久,女官才勉强微笑,为雁晚别上金色步摇:“姑娘与昔年一样,说话时爱带着锋芒。” 她不紧不慢,从容道:“臣知道陛下是长情之人,绝无另觅旁人的可能。臣今日来此,只是想问问姑娘,是否有……为陛下绵延子嗣的心?” 转瞬之间,笼罩在雁晚脸上的阳光消失了。一层寒冰漫上她的脸,再渐渐包裹了她的每寸血肉。 她忽然觉得,文璧把她当成了一件工具。 雁晚冷笑着,拦住了文璧为她盘发的手:“姑姑,我听人说过,若有幸进宫做娘娘,便能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进宫算不得什么,”文璧神色如常,“能得圣宠才算真本事。” 圣宠这东西,裴雁晚已经有了。 “您把我当成什么了?”雁晚扬起一只手,从自己的鬓边起,掠过鼻峰、唇角,最终落在颈间。她颈间的疤痕依旧存在,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指着那疤痕,笑道:“这条疤,是嫉恨我的人赠给我的。我要感谢他,若无他暗中谋害,便不会有今日的我。” 她要走的路,一眼望不到头。或许,她会为某朵花、某棵树驻足片刻,却不可能久久停留。 走到这一步,费了她太多心力。 “我不做皇城里的囚鸟,也永远不会做母亲。”雁晚顿了顿,眼前浮现出江允的脸。她看向窗外的满片天光,笃定道:“江允了解我,” 囚鸟? 文璧终于盘好了雁晚的长发,她审视着女子年轻的面容,想起了陛下曾豢养在宫中的两只大雁。 大雁的羽翼丰盈有光,却在被捆住翅膀的日子里日渐消瘦嶙峋。照顾大雁的宫人,若有半点儿疏忽,少不了一顿责罚。 陛下有以裴雁晚为囚鸟的心思吗?文璧不置可否。 * 宫中的马场虽大,但马儿撒了欢地去跑,很快便能跑完一圈。江允散朝后先回了太极殿,未能寻到雁晚的影子,向宫人一打听,才知道她来了马场。 马背上的女子红衣猎猎,腰间负了一把剑。她的发丝原本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现下却因骏马的疾驰而松散了几缕。 雁晚发现了江允的身影,策马朝他奔来。 “文姑姑替你梳了头?这柄步摇好看。”江允望着雁晚零落垂坠的碎发,拉过了马缰绳,为她牵马:“怎么突然跑来马场了?” “太极殿的侍卫,没一个能打的。” “你是要当天下第一的人,他们打不过你,再正常不过。” 白云半遮太阳,金光勾勒着男人俊美的五官。雁晚忍住了抚摸这如画眉目的冲动,唐突发问:“小允,你会逼我做一些我不愿做的事吗?” “不愿做,就不做。”江允脱口而答,他察觉到雁晚的异样,便熟练翻身上马,坐在女子身后,道:“你既然不高兴,那我带你去城外,好不好?我们去青檀寺上两柱香,兴许你便想通了。” 他控制着马缰绳,顺着马场的围栏前行,静待雁晚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终于,他听见了雁晚的一声轻笑:“青檀寺最出名的,是求姻缘啊。可惜,不怎么灵验。” “为何这样说?” 雁晚懒散地后仰,靠在江允宽阔的胸膛上。她回想起从前的琐事,答道:“我阿姐成亲前,常常去拜青檀寺的菩萨,最后为自己求来一个白眼狼相公。好在他们和离了,否则,不知阿姐要受多少苦。” 江允错愕:“阿姐成过亲?” -- 第197页 “欸,女子嫁为人妇,不是世间最寻常的事吗?像我这样一把年纪不嫁人的,才是世上少有。”雁晚笑着自嘲,她攥住江允的手,慢慢摩挲着虎口的薄茧。 “你哪有一把年纪?”江允感受着虎口的温热,柔声回应:“二十四岁,风华正茂。” “寻常姑娘家,早在十四岁,就已经盼着寻个好夫家了;二十四岁的时候,孩子都会爬树了。” 江允更加惊诧,他环紧雁晚的腰,心生困惑:“这些话与你的性情极不相称。你心事重重,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机会再同你讲罢。”雁晚的语气骤然轻快几分,“你拜过青檀寺吗?” “拜过。宋骄曾让我去拜一拜,我便去了。” “你看,青檀寺不过如此。”雁晚朗笑几声,“宋骄年年都去,什么都未求到。” “那是她心不诚。她去青檀寺,是为了应付她娘,没准求的是终身不嫁。”江允听见了雁晚的笑声,心底随之喜悦。他轻啄怀中人的脖颈,沉声道:“我向满天神佛,求了与你的姻缘。” 马场中唯有两人一马,哒哒的马蹄声与两人的谈话声交融着。江允此言一出,周遭便只剩马蹄声响了。 长时间的寂静让江允惶恐,他轻轻咳嗽一声,正欲说话时,雁晚却先开口了。 女子的声音闷闷的,叙说着残酷无情的真相:“我和你,只有‘缘’,没有‘姻’。” “只有‘缘’也很好。让你我云山初遇、青州重逢的,不就是‘缘吗?’”江允沉下心,五指微微用力,笼住雁晚的手。 “青州重逢,明明是你蓄谋已久,你算计我!”雁晚怒而回头,她对着江允的眉心,掐出一道小小的指痕:“你守株待兔,从我进青州城的时候,你便一路跟着我!” “那不能叫蓄谋已久。”江允趁机亲吻她的掌心,笑意盎然:“你若晚几个月,甚至晚几年出关,哪来的那场重逢?我和你是天注定的缘分。” “你!王八蛋!”雁晚哑口无言,她气鼓鼓地轻掐江允大腿,怒骂:“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江允语调上扬,笑容愈发灿烂。他箍紧意中人的腰,朗声叮嘱:“坐稳了,我带你去骑马!” 骏马啁啾啼鸣,猛然撒开四肢,往前奔去,扬起阵阵尘土。雁晚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受惊,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抓紧了江允的手臂,喊道:“你骑马为何这么疯!” “你得去怪长姐,她教的!”江允牢牢地圈住心爱的姑娘,眸光闪耀如烈日:“别怕,不会摔着你。” * 青檀寺游人如云,上香的队伍排出几十尺远。雁晚玩得累了,回宫倒头便睡。江允却积压了数本奏折未看,他坐在灯下,眉头紧锁地看完了最后一本折子。 又是劝他立后选妃的话。 当然,这类频频出现在太极殿桌案上的折子,都是要打回去的。 江允额角轻跳,他正欲起身,一声凄厉短促的尖叫突然响起在西殿。他为此心惊肉跳,边唤着雁晚的名字,边朝西殿大步跑去。 发生何事了?雁晚为何骤然惊叫? 他怕晚到一步,会酿成大祸。 他刚到西殿的门帘外,便有一个素衣披发的身影撞进他怀中。他搂着这身影,温柔地问道:“梦靥了?” 雁晚用力点头,没有出声。 “东殿的浴池准备好了,我们去罢。”江允神情柔和,他解开两颗襟扣,把雁晚的手心贴上自己温热的胸膛:“你在我身上画了那么多牡丹,总该帮我洗干净。” 牡丹是雍容端庄的花,可雁晚用的是最艳丽的红墨,偏偏江允今日穿着玄色衣衫。红花热热闹闹地开在白皙的身躯上,玄衣半解未解——这副画面,仿佛是碗毒酒,既能夺人性命,又令人甘之如饴。 语毕,他打横抱起雁晚,一步步走向东殿。 浴池中的水是温热的,迷蒙的水汽如雾一样浮在半空。雁晚在池边坐下,双腿浸在池水中,双臂则攀着江允的肩背不放。 她的双眼中凝了一层雾气,声若蚊蝇道:“我吓坏了。” 什么样的梦,能吓坏裴雁晚? 江允褪着她的衣物,耐心安抚道:“梦都是假的。你梦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我梦见……”雁晚费了巨大的决心,来微声描绘起自己的梦境:“我梦见,我和你有了孩子。” 声若银针入海,却有深撼人心的本事。 江允震惊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屡次三番欲言又止,直到他看见雁晚长眉轻蹙、眸光轻闪的模样,才赶紧说道:“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原来,孩子是她的噩梦。 “我舍不得你受苦。” 数年前的雨夜,江允与雁晚遇见一位农妇生产。农妇命悬一线,哭喊声凄厉,最终艰难地诞下女婴。 他年少读书的时候,曾想过长大后,要如何教导自己的孩子。现在他长大了,却不愿爱人受苦。 雁晚神色复杂地与江允对视,脸色愈发难看。 她梦到了许多人,看清了每一个人的脸,唯有独独她自己的脸是模糊的。那些人仿佛忘记了她的名字,称她为“裴氏”“江夫人”。她在梦中跌跌撞撞地逃亡,寻到了一只长方木盒。木盒之中,明心剑早已生锈蒙尘。 雁晚抬手覆面,颤抖着诉说内心的恐惧:“梦里的我放下剑,和你做了夫妻,拥有很多孩子。我温婉娴淑,受人称赞——可那不是我啊,那怎么可能是我呢?” -- 第198页 “那是梦,是假的,你不要哭。”江允挪开她捂脸的手,吻干她的泪痕:“你不会走这样一条路,我亦不会让你走。” 雁晚掐红掌心,道:“你是否觉得,我为一场梦落泪,太过可笑?” “不会。你只是有恐惧害怕的东西罢了,”江允认真地望着她,“谁是无所畏惧的呢?” 他也有担忧的东西,比如,眼前的女子离开她。 雁晚用食指刮蹭江允的下颚,道:“你想过自己儿孙满堂的场景吗?” 她曾“祝福”江允儿孙满堂…… “雁晚,我是活生生的人,我有私|欲。”江允呼出一口气,承认了她的疑问:“但是,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我更在意眼前真真切切的你。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他牵起雁晚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温言细语道:“这里曾有道疤,我费了很多心思,才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刺我的时候,是我生平初次懂得,什么叫做肝肠寸断。那时,我想了很久,决定不如放开你。” 雁晚的眉头拧得更紧:“我曾想过,若我的那一剑,能让你彻底死心……倒是件好事。” “是吗?”江允有些错愕,他褪去了雁晚最后一件衣物,带她走向池水深处:“那你险些就要成功了。” “什么?” 江允掩去笑容,严肃地答:“你用剑的时候,太过耀眼,我情不自禁地又被你吸引了。以剑取胜,张扬骄傲的模样,才是真正的你。” 雁晚恍然大悟,他的感情,是在议和宴上死灰复燃的。或者说,从未停止过。 “我等‘明心剑’得偿所愿的那一天。”江允坚定地说。 温水浸湿牡丹花瓣,红色的水墨缕缕往下淌去。花朵枯萎了,爱意和情|欲却猛烈滋长着。两人拥在一起,手指交叠纠缠。待月上中天时,暧昧的声音才消失。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99章 、坦白 “您跟雁晚说什么了?” 早晨的御花园略有寒意, 江允与文璧并排前行。他还在襁褓中,便受文璧的照顾。能提笔时,文璧亲自教他书法绘画。对他来说, 这位在宫中浮沉二三十年的女官, 既像母亲, 又是师友。 “臣与她讲了一些, 常说与陛下的话。”文璧目视前方,不卑不亢地回答。 “姑姑,我听母后讲, 您年少时也有壮志。”江允回忆起亡母,心中霎时多了几分哀愁怅惘:“为何您过了不惑之年,反而要劝解一个同样有壮志的年轻人,放慢追求理想的脚步呢?” 文璧瞥着湖两岸的垂柳,长叹一口气:“臣是为了陛下好。国本不立, 民心难安。” “过继宗室子弟, 未尝不可。” “养自己的孩子,与养旁人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文璧停住脚步, 朝江允行拱手礼:“臣是看着陛下长大的, 希望陛下能过得好……” 江允心头涌上暖流, 打断了女官的话:“姑姑,我明白您对我好。雁晚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我要尊重她的意愿。那些话, 往后不要再对她讲了。” 二人言语之间,巍峨的太极殿已立于眼前。殿前交谈的两道身影, 引起了江允的一声轻啧。他瞥了眼身侧的女官, 面露不悦:“您和舅舅轮着来?您先去忙罢。” 他拂拂衣袖, 阔步迈向殿前,朗声道:“舅舅怎么来了?” 雁晚正愁要如何得体地拜别靖安侯时,她的救星出现了。她笑逐颜开,越过挡在自己身前的中年男人,径直朝江允跑去。 江允忽视了亲舅舅,心里眼里只能看见意中人。他垂首望着雁晚,眼神柔得快要滴出水,声音更是和煦如阳:“练完剑了?” 他问完这话,竟微微蹲下,细心地为雁晚整理裙摆。 雁晚嗯了一声,答道:“纤纤今日要启程回云州过中秋,接替她的同门还未进京。我去帮她看一天店。” 长乐大街脂粉铺是山庄在京城的接头点,收入虽与傅纤纤有分红,却不能算作她的私产。 “晚上在哪儿住?”江允看见雁晚稍蹙的眉头,知道了靖安侯必定未说好话。他压低声音,极轻极轻道:“你不要生气。” “我今天去找阿姐。”雁晚俯视着江允的发顶,也放低了声量。 像是今日这般,江允放下身段,亲自帮雁晚做什么事的场景,太极殿的宫人、守卫早已司空见惯——端过茶、揉过肩,抱在龙椅上教写字,搂在怀里哄着入睡。甚至,裴姑娘还怒气冲天地揪过陛下的耳朵,陛下不恼反笑,娇里娇气地喊疼求饶。 但凡是双眼清明之人,只要多来太极殿几趟,总能看见陛下与裴姑娘亲密无间的模样。 原来陛下不是对谁都冷漠无情,分人而已。 靖安侯初见此情此景,脑中惊得嗡嗡作响,终于想起礼数尚未周全:“陛下万安。臣有事求见陛下,没想到……在太极殿遇见了这位姑娘。” 裙摆已整理妥当,江允站起身,向靖安侯介绍道:“这是云州澄意山庄的庄主,裴雁晚。朝廷与澄意山庄做兵器生意,舅舅应当有所耳闻?” 他不及靖安侯回话,便又垂目望着雁晚,温声道:“这是我舅舅。你既有事要忙,就赶紧去罢,路上小心。” 雁晚点点头,临走前不忘向靖安侯拱手辞行。她的心里憋着一团火,索性连路也不走了,居然轻功起身,眨眼的功夫便翩然远去。 -- 第199页 这里究竟是皇宫,还是她的家?靖安侯瞳光昏沉,冲视线始终追随着女子背影的江允道:“陛下,臣有要事。” “何事?舅舅不妨进殿说。”江允一见雁晚眉间隐隐的怒意,便知自家舅舅没有说什么好话,难免生出几分责怪。他撂下这句话,迈上了太极殿的长阶,靖安侯紧随其后。 江允谴退了殿里的宫人,提醒道:“舅舅请坐。您如果又是来劝朕立后选妃的,还是请回罢。” 他坐进龙椅,随手在桌案上抽了本书出来。这是本词集,雁晚翻了几页后觉得无趣,便放在了他的桌案上。 靖安侯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外甥近年来改了脾气。从前对人人都温柔和善,如今只对亲近珍视之人才有笑颜。尽管如此,他依旧为方才看到的一幕乱了心绪,久不能平。 “太极殿里藏个姑娘,怕是藏不住罢。”靖安侯扣着椅子把手,忐忑地感慨。 “朕何时‘藏’了?”江允轻声反驳,“皇宫之大,她想去哪里都大摇大摆。” 正是如此,“太极殿里藏了人”的传言不止靖安侯一人听过。朝臣们眼中的陛下不近女色,如今突然多了个女子在侧,他们连喜悦陛下终于开窍还来不及,哪里会像靖安侯一样亲自来一趟太极殿? 靖安侯咬紧牙,沉着地试探:“陛下看重裴姑娘,何不给她个名分?” “朕若给她名分,舅舅怕是要愁得一夜白头。”江允的声音如珠坠地,有力、清冽,直逼靖安侯心坎。 靖安侯瞳孔一凛,额角渗出几滴冷汗。陛下属意于裴雁晚的“名分”,竟是中宫。中宫之位,岂是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江湖女子配得上的! 他慌神片刻,又道:“她一个姑娘家,无名无分地留在陛下身边,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不利于她的名节。臣今晨路过闹市,遇见了一位‘江湖百晓生’……” 江允骤然抬起眼,疑惑地盯着靖安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从那位百晓生口中,臣听到了一些传言。”靖安侯有备而来,不怕江允察觉。他自恃特殊的身份,不信陛下会怪罪自己。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臣听闻,澄意山庄庄主放荡风流,与数个男子纠缠不清……” 下一瞬,太极殿中一声巨响,桌案上的本册、茶杯轰然落地。江允怒不可遏地一掌拍在桌上,厉声质问:“谁人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污蔑造谣她!” 雁晚不在乎流言蜚语,他不能不在乎! 天子盛怒,靖安侯舌桥不下。他极少看到外甥恼火发怒,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与几句谣言,动如此大的肝火? 江允咬着下唇,传来了司影,冷声道:“你去一趟,把人抓进宫来。” “此举不妥!”靖安侯立刻阻拦,“陛下要以什么理由,抓一个平头百姓进宫?” “与澄意山庄庄主纠缠不清的男人,从来唯有朕一人。”江允眸色寒凉,手指几乎快把桌角捏碎:“议论皇帝,够他死一百次了。” * “公子,可要照顾在下的生意?” 京城闹市人来人往,司影费了些功夫,终于找到了所谓的“江湖百晓生”。他掷出二十文钱,道:“我想打听‘明心剑’。” 百晓生咧嘴一乐,笑嘻嘻地收起铜钱:“我在闹市摆摊七八日,已有二三十人向我打听她。她真是万人瞩目。” “说些世人不知道的东西,”司影抿起嘴,“越多越好。” “今日也有一位气派阔绰的老爷如此发问。我知道人们爱听什么,无非是风花雪月的故事罢了。”百晓生笑弯了眼睛,“‘明心剑’为人风流,不守礼法,她的奸夫足有四五个。” “四五个?”司影装出愕然的模样。 “第一个,是她的同门师兄秦渊。”百晓生伸出一根手指,郑重其事道:“当年神仙眷侣,如今分道扬镳,令人唏嘘。” “第二个呢?” “这你得去看看裴雁晚腰间的玉佩,她第二个奸夫的名字,刻在那玉佩上。”百晓生再伸出一根手指,“至于第三个是谁,此处是京城,天子脚下,多说一句是要掉脑袋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话音未落,司影便寒声一句:“抓起来。” 百晓生大惊失色,他的双臂已被两个潜伏在侧的暗卫控制住,唯有双腿蹬个不停:“你凭什么抓我!” “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嘴。” * 百晓生被司影揪着领口,硬生生拽进了太极殿。几十层台阶磕磕绊绊,把他颠得头昏眼花。直到他看见玄色龙袍上的五爪金龙暗纹,才稍作清醒,跪地叩头道:“草、草民叩见陛下!” 他何德何能,死之前被陛下亲审! 靖安侯打量他一眼,向江允道:“陛下,就是此人。” 江允了然,他敲敲桌案,笑意令人毛骨悚然:“你今天向靖安侯讲了什么故事,也讲给朕听听。只要你讲得好,朕就不杀你。” “草、草民只是讲些话本故事,不知陛下此言何意……”百晓生垂首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转个不停。 “说实话不一定会死,欺君必死无疑。” 百晓生头晕目眩,缓了好一阵子才颤颤巍巍道:“我说,我说……” 他讲到所谓的“神仙眷侣”,殿中响起了骨骼转动的咔吱声;讲到玉佩时,那咔吱声骤然消失。至于“四五个奸夫”里剩下的那两三个,他语焉不详,三言两句便讲完了。 -- 第200页 太极殿寂静得吓人,江允半晌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起被生父所害、被流言所害的华曦,原本清白无辜的小姑娘,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纵然他三令五申,要宫人们守口如瓶,却挡不住勇毅侯府胆大包天的家仆。 “草民贱名,吕一啸。” 吕一啸? 这个名字似曾耳闻,江允起身进了西殿,从柜中翻出一摞信笺。他找到二月份的那一封,果然在信中找到了吕一啸的名字。 知夏阁前任阁主陈寻秋的徒弟,现任阁主长孙筝的夫婿,为何以“江湖百晓生”的身份出现在京城?信里还写着吕一啸发疯抢走雁晚的玉佩一事,江允在收到信时便气得不轻,今日竟亲见了吕一啸本人。 他捏着信,大步走到吕一啸跟前,垂眸发问:“你所说的玉佩上,刻着什么字?” “似乎是……‘信之’?”吕一啸胆战心惊地答。 江允满腔怒火,他拼命克制着脾气,居高临下地望着吕一啸:“原来你与裴雁晚早有过节,所以才污蔑她。朕不妨告诉你,裴雁晚的玉佩上,刻的是朕的表字——她的奸夫,是朕!从来只有朕!” 吕一啸惊慌失措,泪流满面地去抱江允的腿,哭着喊着“陛下饶命”。江允恶心得胃中翻涌,生怕此人脏了自己的衣服,他一脚踢在吕一啸的脸上,怒声下令:“把他的嘴打烂,赶出京城去!” 司影轻轻松松地拎起了吕一啸的衣服,把人拖出殿外。 太极殿再次陷入寂静,江允望了眼靖安侯,道:“舅舅,朕多年来一直知道,母后之所以嫁给父皇,背后少不了您推波助澜。您心心念念着靖安侯府的荣耀,连亲妹妹都能往火坑里推。” 靖安侯出了一身冷汗。 “裴雁晚是我生平最重要的人,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江允顿了顿,“我会跟人拼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100章 、高下 天色已晚, 脂粉铺马上就要关门了。雁晚百无聊赖地锁在柜台后头,品味着香甜扑鼻、色泽光鲜的糖炒栗子。 她剥了一粒扔进口中,牙齿还未将其磨烂, 便迎门走进来一位妇人, 约莫三十岁上下, 乌黑的发间点缀着华美繁复的首饰, 贵而不俗。 雁晚赶紧咽板栗下肚,朗声笑道:“夫人需要些什么?小店新进了一批口脂和香粉,您可要看看?” 妇人斜斜地睨了她一眼:“那便都拿出来看看, 我一个一个试。” “您稍等!”雁晚莞尔一笑,看来今夜遇见的是位出手阔绰的贵客。她很快便把口脂小样与香粉盒摆在了柜台上,向妇人道:“您要不先试试这盒朱红色口脂?与您的红裙极衬。” 妇人接过口脂,以无名指沾取一些,再轻轻点、匀在唇上。 “果真适合您, ”雁晚真心地夸赞, 并把一盒香粉推了出去,“朱红色口脂,当配榴花香味的香粉。” 妇人螓首轻点, 默许了她的话。 榴花香气沁人心脾, 她轻扇手掌, 将气味送进自己鼻中。两道蛾眉随即微微扬起,似是赞许此盒香粉。 雁晚见状, 默默扎起了装糖炒栗子的口袋, 她正要继续向妇人推荐下一盒口脂时,门口忽进来了另一人。 来人一袭白衣, 长身玉立, 恰似谪仙。 店内的两女子齐齐向此人看去, 妇人惊叹他的容颜,雁晚却惊诧地张张嘴,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寻你。”江允说完,扫了一眼柜台,向妇人颔首:“原来有客人。” 妇人显然被江允的容颜吸引了,她合上香粉盖子,掩面轻笑:“掌柜的,你相公来寻你回家了。” “夫人误会了,他不是我的相公,而是店里的伙计。”雁晚向妇人抿唇,同时不忘对江允投去安抚的眼神。江允果然垂着眉梢,杏眸噙满了哀怨与委屈。 妇人闻言,连连致歉:“是我唐突了,抱歉。” “无妨。您再看看这盒正红色的口脂罢。”雁晚示意江允不要傻站在门口,并敞开了一盒全新的口脂小样。 江允望着这盒口脂,不禁想起自己上个冬天送给雁晚的红裙,一模一样的正红色,明艳隆重。他此生,不知是否有机会看雁晚再穿一次。 妇人因享了眼福,心情大好。她望望“掌柜”,又望望“伙计”,竟手指一抬,语出惊人:“我要他来试。” 她的话像道惊雷,在脂粉铺中炸开。雁晚细眉微蹙,江允亦拒绝道:“夫人,我是男子,不施脂粉。” 施脂粉可以,他并非没有做过。只不过,那是他“士为悦己者容”,特意讨雁晚开心的。要让他在别的场合抹上艳丽的正红色口脂,简直强人所难。 “此言差矣,”妇人眨眨眼睛,“谁说男人不能涂脂抹粉?水云楼的小倌个个都打扮。” 水云楼? 雁晚忽然起了兴致,居然问道:“水云楼的小倌俊吗?” 她的一句话,又在脂粉铺落下另一道炸雷,轰焦了江允的心。面色不悦的男人把手藏在柜台下,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却置若罔闻。 “当然俊!”妇人如同见了知己,激动地抓住了雁晚的双手:“掌柜身在京城,又能出来抛头露面开家脂粉铺,必然不是闺阁小姐、深宅妇人,难道不曾逛过烟花巷,进过水云楼?我家的花店便开在烟花巷,日日都要抬头望一望水云楼的露台,若能看一眼他们的头牌,三生有幸!” -- 第201页 “我虽未进去过,但也看见过他们的头牌!当真是世间绝色……”雁晚话至此处,忽觉有道寒凉的目光盯着自己,她缓缓扭头,但见江允神色阴沉。她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解释:“我只是远远看过一眼。” 江允收敛起面上的寒意,看向茫然的妇人,温和笑说:“夫人想在我身上试口脂?好啊。” 到底是水云楼的头牌小倌长得俊,还是他长得俊,他今日非得让裴雁晚说出个一二。 他捞起口脂盒,塞进瞠目结舌的雁晚手中,低声道:“你帮我涂。” 雁晚嗤笑一声,食指轻取一抹红色:“真是小气鬼,动不动就要灌十斤醋。” 她无意地放低嗓音,喉舌间似有一团诱人的火。江允心甘情愿做飞蛾,主动垂首,好让她稍稍抬手,便能触碰到自己的唇,似乎是他做错了事,而非雁晚先来招惹他。 他就是鬼,贪婪自私,巴不得为眼前的女子套上金色镣铐,像曾豢养在宫里的大雁一样,把她永远锁在自己身边,让她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己——可是他舍不得,亦不能做。 口脂艳丽典重,一点一点地延展在江允软而薄的唇上。他醉心在亲密的动作中,忘了脂粉铺中还有客人,居然扬起右手,虚虚地搭在了雁晚腰际。 妇人眼露精光,捂嘴偷笑。 雁晚慢慢勾勒情郎的唇形,赞叹道:“好美。” 红色涂得越多,越能显出江允的俊美。他好似一朵红莲,有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的骨子,却偏偏抹上了世间最浓烈艳丽的红。 妇人甚为满意,眼睛锁着江允的面庞不放:“长得这样俊,怎甘心窝在小小脂粉铺里打工?不如随我回家去,我好吃好喝地……” “夫人,我有家室。”江允微抿双唇,打断了妇人的话:“妻子管得严。” 雁晚额角一跳。 妇人摸不着头脑了,既然这个小伙计与掌柜不是夫妻,为何二人方才搂腰的动作如此亲密?年轻人真是血气方刚啊。 她大气买走了雁晚推荐的所有脂粉,临了还恋恋不舍地望了眼江允。 脂粉铺中只剩下两人,雁晚的眼神仍粘在江允抹了正红色口脂的唇上,她踮起脚跟,蜻蜓点水般吻了吻情郎的嘴角,凤眸微眯:“陛下何时娶妻了?” “裴庄主又是何时去的烟花巷?”江允关好店门,扭头反问。 烛火旺盛地跃动,江允站在灯前,身形高大,把爱人笼罩在阴影中。他扶住女子的腰,慢慢地往下压,直到雁晚的上半身贴着柜台台面,他才俯身吻上去。 习武之人,腰肢灵活。 雁晚自知说漏嘴,引起了男人的汹涌醋意。故而,她虽不满江允周身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却暂且忍住了脾气,任江允扣住自己亲吻。 她伸长双臂,环住情郎的肩背,双腿紧紧箍在男人劲瘦的腰肢上。 自从寒冬过去,江允的身体日日好转,重新练出了几块腹肌。他感受着女子温软的唇,一点点把自己嘴上的口脂渡给雁晚,问道:“我与水云楼头牌,哪个更好?” “三郎更好。”雁晚得了喘息的机会,连忙回答。 “我与秦寻光。”江允怨气未消,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三郎更好。” “我与庄霆。”江允想了想,把曾想娶雁晚的庄霆揪了出来。 “三郎更好。”雁晚的三次回答一模一样,却能让江允跳动不安的心渐渐沉静。 江允看着她唇上不规则的红,这红色在旁人眼里是凌乱,在他眼里却是蛊惑。他克制不住,便继续俯身亲吻着雁晚。趁喘息的时间,他道:“我舅舅早晨与你说了些什么?” 雁晚偏着头,急促地换气:“他虽未明说,却在暗讽我配不上你。” “别理他,别为他生气。”江允俯身又吻,“是我缠着你不放,我高攀你。” 他又提及了吕一啸的事,这才从雁晚口中得知吕一啸被妻子长孙筝赏了封休书,扫地出门。雁晚骂骂咧咧,殷红的唇上泛着水光,江允难以忍耐,再次亲了上去。 厮磨好一番后,两人唇边皆染了一圈红色。江允捏着雁晚的手腕,道:“你快回云州了,我放心不下。” “为何?” “你爱看英俊的男人,可云州京城相距千里,我们一年只见数次面。我不在你身边,总怕你的心飞走了。”江允绕起她的一缕鬓发,眸光忽闪:“谁能管得住裴雁晚的心?” 雁晚低低地笑了一声,她的后腰被柜台硌得生疼,便跃下柜台,捏着情郎的耳垂安抚,柔声道:“情爱不是我的当务之急,也不是必需品。你应当知道罢?” 江允神色微怔,眼中的光瞬息间灭了一半。 雁晚捕捉到他的失落,急忙哄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欢你。” “仅此而已?”江允后退半步,紧张地握紧双拳。 “世上或许有男子胜过你,但他们一定不如你这样对我好。所以,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便一直爱你。”雁晚走上前,直把江允逼到墙角:“江允,你真的很好。” 被夸赞的青年心潮澎湃,醋意瞬间消失殆尽。他背过身,面对墙壁,额头贴墙轻笑起来。若他长得有尾巴,那他的尾巴此刻已欢快地翘上了天。 “你笑什么呀?”雁晚亦笑弯了眼睛,抱臂看着笑到双肩颤抖的江允:“你高兴成这样?你若是怕我移情别恋,就跟我回云州去。” -- 第202页 话音一落,两人皆愣了愣。 江允从前争权势,是为了能做雁晚的依仗,时时帮衬她一把。慢慢地他才明白,裴雁晚有剑做依仗,需要动用他的权势才能脱困的机会寥寥无几。 皇位,真的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江允鸦黑的睫羽在灯下轻闪,他最终吐出一句:“雁晚,我向你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到你身边去。” “你不做皇帝啦?不是想延续大殷盛世吗?”雁晚轻声笑问。 此事交由旁人完成,并非不可。他想。 * 八月十五中秋还未到,雁晚便要回云州了。她留在京城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太极殿中度过的。她此去云州,再想和江允见面,应该要等到明年了。 江允为此烦躁了一整天,白日里把朝臣骂得狗血淋头,晚上窝在雁晚怀里呜呜地哭。 倒也没有真的哭。 他只是把脸埋在雁晚肩窝中,像小孩儿牙疼时那样,虽不见眼泪,呜呜咽咽的声音却绵延不绝:“你别走,好不好嘛……” “当然不好。”雁晚抬高了腰,“来帮我解腰带。” “我舍不得你。”江允乖乖照做。 雁晚揉揉他的后脑勺,哑然失笑:“陛下今年几岁了?为何像个孩童?” 江允的话愈发幼稚,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意中人,道:“我想回十七岁那一年,我还没有当皇帝,每天都能去山庄找你。” “那可不行,”雁晚出言阻止,“我二十岁的时候,剑术不如现在厉害。” 说到“皇帝”二字,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便双手捧起江允的下颚,沉声叮嘱:“你要提防你姐姐,她……” “我知道。”江允的神色霎时严肃,“快睡罢,明天我送你出城。” 他花了一会儿功夫,终于哄得雁晚安然入眠。待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后,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捏住雁晚留有疤痕的右腕,瞳孔愈发晦暗深沉。 ——不如用她的师门亲朋作威胁,就此囚住她。我手握天下,困一个凡人在身边,又有何难?即使她会恨我,也无妨。 ——可她最恐惧的东西,就是囚笼啊。 江允快被自己疯狂矛盾的想法逼得无法呼吸,他披上衣服,走到窗边,仰望即将重圆的月亮。逼疯他的到底是这座宫城,还是身后酣眠的人? 作者有话说: 100章撒花!!!! 今天半夜睡觉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庄霆字无曦,华曦名曦,我取名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居然冥冥之中有种宿命感…… 第101章 、火枫 中秋月圆之夜, 雁晚在赶路中度过。她骑在马背跃过山岗时,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的八月十五,朗月当空, 江允在那日递给她一份红色庚帖。 如此重要的日子, 她竟险些忘记了。若让江允知道, 小狗的尾巴和耳朵怕不是要一起垂到地上。 当她进了云州地界, 云山已经零零落落地红了几片枫叶。她六月份远赴海云关,中途又辗转至京城,已离开云州整整两月。 方珂办事妥当, 广发英雄帖,相邀各路江湖人士齐聚九月份的论剑大典。待雁晚一回山庄,她便闻讯而来,递上了一封信。 此信出自梁晦之手,字迹歪歪扭扭, 难以辨认, 约莫是他请人教自己写的字。信中寥寥数言,讲明了谢泽兰已能下地走路的事,还提到自己靠编织草鞋斗笠谋生, 勉强可以养家糊口。 雁晚看完信, 将其扬向空中, 抽剑一劈,信纸瞬间粉碎。她与梁晦的感情甚至不如陌生人, 实在不解自己为何会收到这封信。 方珂错愕地望着漫天纸屑, 道:“无关紧要之人写的信?” “嗯,”雁晚轻答, “你以后再看到同样的落款, 直接把信撕了罢, 不要转交给我。” “还有一事。下个月论剑,你从明天起再安排一波人,把藏书阁密室守好。”雁晚忽地严肃起来,“共三波人,日夜轮班。若让不轨之人钻了空子,溜进密室,世上怕是要变天了。” 方珂心领神会。 * 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日,云州红枫漫山。澄意山庄陆陆续续涌进了江湖人,明明还未到论剑大典当日,他们却急不可耐地要欣赏这片仿制江南水乡而建的庄子。 除了藏书阁守卫严密,不供外人参观,其他地点皆可作风景一赏。 萧连溪赞不绝口:“你师祖挥金如土,盖的可是地地道道的水乡建筑。单是那几片人工湖,就花了不少钱罢?” “您在江南购置的大宅子,哪里输给我们山庄了?”雁晚陪萧连溪说话时,总忍不住要瞥几眼他花白的胡子,腹诽道,千万不能让江允蓄胡子。她越想此事,神情越怪异,似笑非笑。 “你在笑何事?莫不是在笑我的宅子寒酸?” “晚辈可不敢。”雁晚连声否认。 “欸,我年纪大了,总是头疼。”萧连溪话至此处,捏着额角,龇牙咧嘴,道:“你们的那位鬼医在不在,我可否请她帮我看看?” 雁晚猛然想起许成玉与萧连溪莫名其妙的仇怨,她虽不知隐情,但仍认为自己不能“引狼入室”,便解释道:“许大夫这几日忙。她若有时间,我请她去您居住的客栈。” 她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想着门都没有。万一许成玉狠下心,往萧连溪的茶水里下点儿毒药,澄意山庄岂非要背上一桩大人命。 -- 第203页 “好好好,”萧连溪的头似乎突然便不疼了,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黑色折扇,熟练地振开了扇面,“那就有劳你了。” 九月初九,搭建在澄意山庄演武场的擂台人山人海。雁晚红衣猎猎,袖口灌进了秋天的凉风。 上一届论剑大典,她尚是跃跃欲试的参赛者,江湖后起之秀。数年过去后,她的颈间多了一道疤,手中多了一把剑,已名扬大殷了。 历届论剑,皆由陈寻秋与人比剑,作为揭幕。这届论剑,雁晚方一站上众人瞩目的擂台,台下便有人问:“裴庄主,你打算与谁比试一场,让诸位看个痛快啊?” 紧接着,又有人高声吵着:“我要看萧连溪!” “那场在骆都看过了,不必再看!” “周照如何?” “你若请得动她,那便去罢!” 人声鼎沸,纷纷为谁来做“明心剑”的对手而争论不休。 正在声势愈来愈大,嘈杂如雷时,忽从人群之外划来一道人影,银色剑光紧随其身。此人身轻如燕,动作迅捷如流星,搅起呼啸的风浪。 未及人们的惊呼声收尾,台下观赛的白霓裳便捂嘴笑道:“是阿芙!” 开场之战,是上届论剑魁首,对阵六甲。 程芙脚尖还未落地,手中长剑便已刺向挚友。雁晚会心一笑,立时拔剑相应。 两人师出一门,剑法基本路数大致相同。先不说白霓裳与周照的性格大相径庭,此刻过招的这对师姐妹的脾气秉性更是迥异。故而在流传百年的师门剑法上,她们的剑招发展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对澄意山庄来说,两人恰如一朵花盘上南辕北辙的两朵花瓣,纵然彼此不同,却缺一不可。 裴雁晚善攻,程芙善谋。一人攻得越凌厉,另一人算得越迅捷。擂台下的看客们原本屏气凝神地观战,未过多时,他们皆忍不住猛烈跳动的心,交战双方每出一剑,他们便叫喊一声。到了后来,他们索性不再断断续续的叫喊了,改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突然,人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掌声轰如雷鸣。 胜者归剑入鞘,向另一人笑道:“你来得真是及时。” “勉勉强强罢。”程芙眉目舒展,“回头请我喝酒啊。” 她说完这些,向台下众人颔首执意,道:“我技不如人,惜败五招。可还有哪位侠士,要挑战我们庄主吗?” 雁晚欲言又止,默默地转了转手腕。 “我来!”这次飞身落上擂台的,是知夏阁阁主长孙筝。 数月前,她宣布知夏阁不再承办论剑大典,论剑的主办方就此落到澄意山庄手中。她的剑术仅能算是上乘,算不上雁晚的对手。她之所以上台,是以阁主身份,给江湖诸人一个交代,也给亡故许久的师父陈寻秋一个交代。 毫无悬念的,长孙筝败下了阵。 她与程芙的“突然发难”,激起了众多看客的好胜之心,竟纷纷要与雁晚一战。 雁晚咳嗽一声,坦然应战。 挑战者中既有声名远播者,亦不乏无名之辈;既有顶尖高手,也有平庸剑客。 只不过,十二场比试过后,他们无一例外,皆在人生战绩上添了一个“败”字。 十二连胜。 直到雁晚筋疲力尽地跑下场,仍有人想要与她一较高下。她摆摆手手,无可奈何地笑道:“今日不能再比了。再比下去,明心剑就要变成废铁了!” 揭幕之战已过,即使要持续数日的论剑再如何精彩,也难以超过今日酣畅淋漓的十二连胜了。 萧连溪摸了摸下巴,腹诽着周照在哪里捡了个怪物一般的徒弟,他改日也要去捡一个。 怀着这个心思,他悄然无声地钻出人群,随手抓了个面熟的澄意山庄弟子,问清了周照的住处,并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摇着折扇,慢哉逍遥地踱步。 澄意山庄中栽的多是常青植物,萧连溪一路往前,满眼葱绿。忽然,他在数棵翠竹之后瞅见了个颇为熟悉的脸。刹那间,他嘴角的笑意不见了。 蚀火教教主,陆珩。 萧连溪少年时长居鹤州,与陆珩为邻。 而和陆珩攀谈之人的背影,萧连溪更是眼熟。 他鬼使神差地朝竹林中走去,远远地便唤了一声:“陆珩。” 交谈的一男一女默契回头,萧连溪清明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望着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诧异道:“你是……鬼医许成玉?我们几年前在骆都论剑大典见过。” 许成玉强忍心头不平,云淡风轻道:“您的记性真好。” 萧连溪又看向负手而立的陆珩:“你居然老成了这样?” “萧大侠,人都是会老的。”陆珩轻轻点头。 又不是像许成玉一样披着假皮,谁不会老呢? 他又道:“萧大侠,许大夫是姑娘家。你一直盯着人家看,不是君子所为。” 萧连溪如梦初醒,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许成玉年轻的脸,沉声道:“许大夫,你的背影像极了我故去的青梅。” “我尚是双十少女,”许成玉笑答,“您已过花甲了。” “我今日看见陆教主,忽想起失传已久的一种秘术。剔骨剥皮,更改容颜,青春永驻。”萧连溪心底有个逐渐强烈的声音在叫嚣,他好像就要摸到某个问题的答案。 -- 第204页 “哦,你是否想说,我是你死了的青梅,用了驻颜术,才能葆青春。”许成玉不屑一笑,“剜骨剥皮之痛,我疯了吗?” 陆珩瞥了眼蓝天,闻言替许成玉解围:“萧大侠,鬼医曾是我蚀火教教徒。我与鬼医聊天叙旧,哪里算是罕见事?” “鬼医扬名数十年!”萧连溪涨红了脸,“可我眼前的这位大夫,才二十多岁!” 许成玉喉头轻动,答道:“第一代鬼医,是我师父。她的称号如今传到了我的头上。此处是澄意山庄,江湖情报明码标价,您若不信,花钱找裴庄主买消息便是。” “你还有事吗,萧大侠?若无事,我与许大夫便去别处叙旧了。”陆珩温言细语,神色和缓。 萧连溪脸色发白,与另外两人不欢而散。他脚步沉重,心头却愈发清亮。 既已摸到答案的门槛,就不要再深究了罢。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加速把正文完结啦!!! 第102章 、公主 西魏公主李胭鸾进京那日, 是个秋高气爽、浮云无遮的好天气。使团本该在八月便该踏进京城城门,奈何公主途中抱恙,唯有拖至今日。 贵客远道而来, 皇宫里摆了江允登基后的第一场宫宴。李胭鸾的场面话说得极漂亮, 酒量也不输旁人。她豪爽地饮了数倍后, 江允反倒遭不住了。江允从前滴酒不沾, 偶有尝试,往往头昏脑涨。他学喝酒,是为了“借酒消愁”。李胭鸾则不同, 这位豪情万丈的公主,自小在酒坛子里泡大。 殿中轻歌曼舞,江允以头痛为由,孤身往御花园吹风醒酒,且不许任何人跟着。李胭鸾见状, 心生疑惑, 她身世奇异,娇生惯养十几载,配给江允封个嫔位绰绰有余。可两国周旋之后, 她偏偏被许给了青阳王世子。说白了, 李胭鸾虽是宗室女, 但她心气甚高,看不上一个异姓王的长子。 她目送大殷皇帝出了宴会厅, 稍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后, 编了个“胃中不适”的理由,也离开了歌舞喧哗的宫殿。 皇帝走了, 宴席的主角也走了, 江卓坐在高位上, 险些失语。她端起酒杯,得体地与受邀的王公贵族们说笑,总算缓解了席中尴尬。 御花园遍植垂柳,月光明亮,微风一拂,柳树好似厅中的腰肢款摆的舞姬。李胭鸾挥退侍女,径直向坐在小船中的人影走去,轻声唤了句:“陛下。” 船拴在岸边,随风轻晃。江允循声回头,他恍惚片刻,才想起来眼前身着盛装的女子是西魏公主。他从船中站起,问道:“公主怎么出来了?是歌舞不好,还是酒菜不佳?” “妾身喝多了酒,胃里翻滚,难受得厉害。”李胭鸾福了福身,眼眸明亮如星:“酒壮怂人胆,妾身就算说了醉话,陛下也不会怪罪。” “公主有何想说的,不妨直言。” 李胭鸾上前几步,走到岸边。 江允则警惕地后退了半步,他半蹲身子,扶了一把船舱:“水边危险,公主莫要再上前了。” 夜色浓重,孤男寡女独处,若是传到某人的耳里,他又要费一番口舌解释自己守身如玉、干干净净了。 更何况,西魏公主原本是想许给他的。 李胭鸾清清嗓子,大胆直视略有拘谨的男人:“妾身是女子,婚嫁之事不由自己做主。可我也想为自己问一问,为何陛下极力阻止妾身做您的嫔妃呢。” “胭鸾”,得名于出生之日的奇异天象。传闻在那一天,西魏艳阳高照,数十万百姓都看见一只红色凤凰在太阳下飞过。如此吉利的天象,为李胭鸾的人生铺平了道路,父亲升了爵位,母亲封为诰命,她自己也受封为公主。 可是,在西魏,远嫁和亲,护佑国土,也是一种容颜。 “公主此话,的确大胆。”江允迈上水岸,往一侧走了两步,仍与李胭鸾保持着距离。他用清冽的声音撇开夜色,道:“大魏愿与大殷交好,朕也愿意成全。只不过,朕与公主的生辰八字,实在合不上啊。” “合不合得上,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李胭鸾稍稍抬高了声音,“妾身的名字暗含红鸾星动之意,何愁得不到好姻缘。” 江允斩钉截铁道:“青阳王世子便是公主的好姻缘。” 他的那颗红鸾星,追随着云州的月亮。 “可是,妾身心有不甘。”李胭鸾死死咬着下唇,又道:“我自小便立志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儿。就算不能嫁给大魏的皇帝,也该嫁给……” “公主殿下,”江允蹙起眉头,打断了李胭鸾的话,“青阳王府已在准备婚礼了。再过两个月,公主就是青阳世子妃,不要再与朕聊起婚嫁了。” 他听闻西魏礼法苛待女子,李胭鸾显然是有大胆直率的性格为底,又有醉意为辅,才敢与他说这些。 大殷的礼法,似乎也不怎么厚待女子……庄霆风流,仍有无数贵女心向往之;华曦无辜犯错,则人人唾骂。 江允在心底轻叹一声,他对李胭鸾生出几分欣赏,却不想再继续攀谈了:“公主殿下,宴席尚未结束,快请回罢。你与朕皆不在席上,传出去惹人非议。” 李胭鸾胸中忿忿,她拉下女儿家的脸面与矜持,冒着惹怒一国天子的风险问出方才的问题,可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的。她心有不甘,又问道:“陛下后宫空置,是未曾得到红鸾星的眷顾,还是另有他因?” -- 第205页 “朕的红鸾星……”已高悬五年了。 江允深吸一口气,正色看着李胭鸾:“朕有眷恋的人。她身在宫外。” “为何不在宫中?”李胭鸾困惑地问,“陛下身份尊贵,何愁拿捏不住一个弱女子?” “你远嫁故国,难道开心快乐?” “是,”李胭鸾沉声答,“维护两国邦交,护佑百姓平安,我在所不辞。” 话音一落,她恍然大悟:“您是怕您的红鸾星……熄灭了?” 江允默认了她的话。 李胭鸾轻轻笑了一声:“如果换作是我,我一定要把星星摘下来。” 她养尊处优十几载,虽无呼风唤雨的本事,可也算无忧无虑,要什么有什么。 几声虫鸣传来,江允再回神时,李胭鸾已拖着裙摆走远了。他仰起脸,望西边看去,月亮初升,尚在东天之上。他的月亮,却远在西边。 * “这便是京城,大殷国都。”江卓身为迎亲使,相邀李胭鸾共游国都。 两人仅带了随身丫鬟,悠闲地漫步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 商铺琳琅满目,行人熙熙攘攘,李胭鸾由衷赞叹:“富饶繁华,太平盛世。” “公主往后住在京中,可慢慢游玩。”江卓点点头,她瞥了眼面含喜色的西魏公主,随之一笑。 “青阳王世子是怎样的人?”李胭鸾进京两日,还未见到未来夫婿的面。人人都说世子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可哪个媒人的嘴上没有抹蜜呢? 她觉得江卓为人随和,便大胆发问。 江卓目视前方,扬起浅笑:“文武双全,品性端方,定能善待公主。” “我……”李胭鸾知道,身边的永宁长公主曾也被遣嫁异国,两人的命运原本相似,最终竟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公主请讲。”江卓侧过脸,笑容清浅得体。她对不远万里前来和亲的西魏公主抱着同情,便以一副温和的态度对待李胭鸾。 “我想请问殿下,”李胭鸾放低声音,“当年何故逃婚?” 江卓愣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她不忌惮提起往昔,便坦然答道:“我不想成为一件工具。仅此而已。” 李胭鸾清眸圆睁,低声反问:“殿下逃婚后,殷晋两国立刻开战。您身为公主,难道不愧疚吗?” 她此来和亲,身负重任,唯愿故国能蒸蒸日上,以一己之身保西魏和平。 “当然愧疚。”江卓翻转手腕,露出一截布满伤疤的胳膊:“所以,我要为我的任性赎罪。” “公主以天下养……”李胭鸾又道。 江卓引着李胭鸾走进一条无人小巷,她屏退侍女,确认隔墙无耳后,才轻声说:“真正以天下养的,是皇帝。若依你所言,和亲的工具不该是公主,而该是我们姿容绝世的陛下。” 李胭鸾大为惊骇,她扶着墙壁,凝视永宁公主漆黑的眼眸:“殿下与我,似乎不是同路人。” 小巷中沉寂无声,江卓缄默许久,才反驳道:“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同路人。” * 入秋后天气转凉,江允生了点儿小病,发了两日烧。 江卓不知弟弟发了什么疯,竟在宫宴的第二日传她进宫,递给她一封折子,道:“长姐替朕看看。” 她接过奏折,快速扫了一眼:“萍州蝗灾竟这般严重。” 秋天谷物丰收,萍州却蝗虫肆虐,百姓苦不堪言。而且,来年或许要闹饥荒。 江允抿了口茶:“这是刑部蒋士诚递的折子,你再往下看看。” “萍州知州贪了赈灾银两?!”江卓长眉倒竖,咬牙切齿:“真是该死。” “长姐既如此心系百姓,不如替朕去萍州一趟,赈济百姓。”江允亦为贪墨一事恼火,要大杯大杯地喝水来压抑怒气:“萍州知州重铐进京,待几百板子打下去,人也就废了。” “陛下让臣去萍州?”江卓有些许惊讶,要在密林中防备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最佳办法便是时刻观察猛兽,让其始终呆在自己的视线内。 她的兵权虽已上缴,可她在青州军营仍有威望,在民间的威信更不必说。破釜沉舟,未尝不可啊。 “几年前,朕刚刚封王,前去沽阳赈济雪灾,搏到了一些民心。长姐也去试试。”江允拢紧了披风,凝视江卓眼下的疤:“秋天过完,冬天便又到了。今年是严冬,朕怕熬不过去。” 江卓拧紧眉头:“陛下怎能如此讲?” “我单知道长姐有领兵打仗的才能,却不清楚你在政务上有多大本事。”江允笑了笑,“倘若今年冬天,朕果真缠绵病榻,大殷便要出一位摄政长公主了。” “臣,怎能担此大任?”江卓面色沉静,心里却激起千重浪:“更何况,陛下的龙体定然无恙。” 江允的喉咙间憋着一股气,令他的嗓音沉了许多。他审视细眉微皱的姐姐,笑道:“长姐担得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103章 、生死 此次论剑, 持续了十日。 第十日秋雨绵绵,魁首的角逐一触即发。 雁晚因是主办方的掌门,没有参赛资格, 仅在台下观赛。她见程芙拿着雕刻芙蕖的剑, 身姿灵活地辗转腾挪, 最后蝉联魁首时, 心头升起淡淡的惆怅。 她因祸得福,遭“萤茧”侵蚀,与上届魁首失之交臂, 断了右手筋脉,被病痛折磨三年。可她也因此学会了如何娴熟用左手拿剑,如今双剑合璧,如鱼得水。 -- 第206页 世上很多事,本就是祸福相依的。 在她恍惚时, 看台上有人谈论道:“程芙十天前输给了裴雁晚……两届魁首, 输给上届六甲,真是有意思。” 程芙不愿在擂台上多待,更不愿理会闲言。她朝对手微微点头, 飞身跃过人群, 翩然离去了。人们都晓得澄意山庄的程芙性情冷漠, 不爱热闹,便未有指责她此行此举, 而是向他的师父白霓裳道喜。 雁晚斜睨了说闲话之人一眼, 上台讲了几句场面话,宣布论剑的落幕。 于根基深厚的澄意山庄而言, 能够承办论剑, 无异于使它的躯干更加庞大茂盛。 而当初主动揽下此事的庄主, 该记一功。她这株险些夭折在奸人手中的木兰,竟逆风生长,枝干强韧,无人敢小瞧她。 雁晚在山庄大门口相送宾客,前来找她攀谈的人太多,嚷得她头疼欲裂。她朝迎面走来的长孙筝略一点头,道:“长孙阁主,归路平安。” 长孙筝白衣若雪,低眉浅笑:“我近日听闻京城出了位百晓生,摊子开张没几日,便卷铺盖走人了。他口无遮拦,是否为裴庄主带来了麻烦?” 她的话里说的“百晓生”,是因替陈寻秋守墓时玩忽职守,而被她休掉且踢出知夏阁的吕一啸。雁晚知晓她是担心两派关系,便摇了摇头,道:“小麻烦而已,长孙阁主不必放在心上。” 长孙筝闻言,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领着数名知夏阁弟子离开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山庄大门,傅纤纤伺机而动,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冲到雁晚跟前,圆溜溜的眼珠灵动而转:“晚晚,我们来对对账目。修缮擂台,款待宾客……七七八八的各项流水加下来,花了小一千银子,倒不算太多。” “傅大小姐,”雁晚双手叉腰,俯首看着眼前的小富豪,“在您眼里,再多的钱都不算钱。” “那哪儿能啊!”傅纤纤抱着雁晚的手臂晃了几下,笑道:“青州今年的兵器订单下得特别晚,虽说只订了五百把剑,可他们一旦补上尾款,咱们办论剑花出去的银子便翻番地赚回来了。” “你瞧,”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盖有官印的纸,塞进雁晚手里,“刚刚送到的订单。” 青州军营与澄意山庄的生意做了十几年,订单来得或早或晚。有些年份,甚至春天便送上订金了。 当雁晚拿着订单找到程芙时,程芙正与她的外婆说笑。程芙费了不少口舌,软磨硬泡,才说服老人家离开遥远贫瘠的海云关,跟她到云州来“享清福”。祖孙二人空缺了一二十年的亲情,弥补起来,居然如此之快。 老婆婆不敢看刀光剑影,便没有去看程芙的魁首之战。当她听到好消息时,乐得合不拢嘴,抱着程芙大笑一通,赞口不绝道:“阿芙太厉害了,太给外婆长脸了……” “咳咳。”雁晚敲敲门,不合时宜地打断了祖孙俩的亲近。 程芙着拍拍老人家的手心,看向突然造访的雁晚:“何事?” “剑庐主管有的忙了。”雁晚把订单转交给她,“我有件宝贝落在青州,护送兵器北上的队伍,由我来带。” * 云州的枫叶红似烈火,与之一样艳丽的,还有李胭鸾的嫁衣。十月初十,黄道吉日,西魏公主与青阳王世子的婚事定在这一天。 江允闲来无事,站在茶楼的雅间中望着青阳王府的大门。终于,新娘子走下喜轿,青阳王世子上前搀扶。 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他弓腰坐在靠椅上,左手托腮,右手娴熟地盘着核桃。直到司影出现在他身后,他才从嫉妒与渴盼里回神,沉声问:“何事?” “萍州的蝗灾稳定了,长公主约莫快要回京。”司影永远是一幅冷若冰霜的模样,双眼深如悬崖,即使是江允,也难以猜透他的想法。 他隶属暗卫,只忠于皇权。若明日大殷就要易主,他甚至能毫不犹豫地为了新主而杀掉旧主。 暗卫,就是这样冷漠无情的机械。 江允回头瞥了一眼,漠然叹道:“如此之快?” 司影点头:“萍州本就是蝗灾多发的地方,赈济蝗灾的办法多。长公主此行,多是在派遣调度百姓和当地官员……” “那便让她尽快回来,”江允站直身子,把外袍拢得极紧,“朕近日身体不好,让她回来帮衬一把。” 秋季天寒,他又勤政,接连发了数日低烧,唯望把权柄慢慢移交到江卓手中,好为自己挣一挣清闲。 话音刚落,茶楼中的说书人便拍响了惊堂木,声音传进江允所在的雅间:“数月前,大殷边陲海云关,曾有两名剑客激烈死斗。一人来自大殷,另一人来自西魏。” 他的嗓音尖利,落在本就心烦意乱的江允耳中,更显聒噪。但他所说的故事,却令江允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今日是西魏公主大婚的日子,青阳王府与茶楼同处一条街,楼中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一听故事的主角之一是西魏人,纷纷洗耳恭听。 说书人见自己已吸引了足够多的茶客,便清清嗓子,高声道:“死斗那天,乌云蔽日,黄沙漫卷,群鸟哀鸣。两位剑客方一出剑,烈日竟立时迸发出炫目的金光,数招过后,天上居然落下无数只羽毛残缺的死鸟……” 江允听至此处,不禁莞尔一笑。雁晚与他说起过发生在第五客栈的事,哪有说书人讲的这般夸张? -- 第207页 讲故事的人,总爱浓墨重彩。江允叹了口气,不知后世百姓,会如何评价自己。 *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来得凶。太极殿里烧了两笼银丝炭,江允还需抱个手炉在怀,才能胜过逼人的寒意。 自从入了秋,他写给雁晚的信中便多了“身体安康”四个字,好让雁晚别为他操心。除此之外,他的信照旧是铺天漫谈的流水账,让人挑不出重点。 雁晚给他回信时,必然要指责他避重就轻,不肯多谈自己的身体。可江允屡教不改,固执地报着平安。 银丝炭无烟,零零点点的火花迸裂舞蹈,烘得太极殿温暖如春。 平荣端了一盏温热的汤药进殿,忧心忡忡道:“陛下,您还是留在京城过年罢。您若实在想念裴姑娘,请她来躺京城即可啊……” “总不能一直让她为我奔波,还是我去见她罢。”江允接过药碗,苦涩的滋味让他眉头微蹙:“二十七下朝后,我立刻出发。日夜兼程赶过去,陪她过个生辰。明年开朝前,我必能赶回京。” “好在今年天气虽冷,却没有下雪。”殿外突然响起一道女声,随着声音愈发靠近,江允看见了江卓的深紫色裙摆。 他坐直身子,道:“长姐来了,坐罢,别行虚礼了。” 江卓依从他的话,微笑着坐在榻边:“可是云州路途遥远,臣放心不下。” 江允的心颤了颤,他捧着药碗一饮而尽后,沉声道:“我若死在路上,刚好顺了你的心意,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臣不敢。”江卓说话不疾不徐,她稍稍垂了一下头,冷静道:“臣与陛下,毕竟是亲手足。父皇的四个孩子,仅活了我们两个。臣实在没有多少亲人了。” 她的话把江允推回过去,江允骤然想起二哥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自己把刀捅进大哥胸膛的那一天。 他与父母、兄弟的缘分浅薄,这让他难以对江卓痛下杀手。像他这样始终怀了寸柔软心肠的人,要如何抵抗野心勃勃的永宁长公主? “长姐,”江允眸底晦暗,“死是简单之事,活却是件难事。我也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而你戍边多年,身陷险境的次数远多于我。世上有谁不想活着呢?” 江卓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便道:“臣和陛下,若能始终和睦,是件妙事。” 她的弟弟,不是舍不得皇位与权力,而是怕死在她手中。 “不说这些了,”江允指指床头堆积如山的奏折,“你帮我分担一些。” 江卓的心骤然翻起沸火,这火也肆虐到了她乌黑的瞳孔中:“大殷没有女子涉政的先例。” “大殷亦没有女人做将军上战场的先例。”江允声如寒冰,他深呼一口气,坚定道:“我了解你,你是能开辟天地的人。若我多给你一些时间,你甚至……” 甚至能登基称帝。 西殿的背处开了道窗缝,寒风一股一股地涌进来,江卓的发丝随之摆动。她替江允掖好被角,眸中烈火愈发炽热。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章删删写写,过渡章太难写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04章 、雪夜 天公落雪, 唯有周照的小屋暖如春日。周照数月前心血来潮,在屋里栽了一盆水仙。奈何屋内实在太过暖和,水仙虽到了开花的时节, 却始终未见开花迹象。 她为此烦闷, 就连山庄里的几个小辈给她拜年时, 也是先看了许久她发黑的印堂, 才恭恭敬敬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红包”。 孩子们来得突然,而周照往年只需给雁晚一人准备红包。她看着眼巴巴的孩子们,于心不忍, 便塞了些碎银进他们手中。 “你们怎会想到给我拜年?”周照揣手在怀,打量着乖巧的后辈们。她孤身住在后山,交情最深厚的除了唯一的徒弟,便是偶尔给她送一日三餐的方珂。 这些弟子皆是去年才入门的,年岁最大的不超过十二岁。他们略听闻过周照孤僻的脾气, 但直至今日才与“周师姨”见面。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俗语, 他们皆挂了一副灿烂的笑容,试图博取周照的好感。 领头的弟子说道:“您是长辈,我们给您拜年, 是应该的。” “哦, ”周照点点头, 若有所思,“那祝你们学有所成, 身体健康。” “师姨, 我们……”领头弟子支支吾吾,胆怯道:“我们想向您请教剑法……” 周照眉头微蹙, 脱口而出:“这不合适罢?你们的师父尚在, 我怎可越俎代庖?” “姑、姑奶奶!” 孩子们所有为难时, 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爆发,引得众人注目。周照被这声“姑奶奶”叫懵了,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扎总角髻的小女孩正瞪着眼睛,明亮的眼眸直勾勾看着她。 她骤然想起小时候也扎总角髻的雁晚,天真活泼,爱求她陪自己玩泥巴。周照当然不会同意,雁晚便小手一捂脸,放声大哭。她急着去哄时,才发现小骗子居然是装哭的。 周照打量了一眼小女孩,柔声问:“我何时做姑奶奶了?你的师父是谁?” 小女孩脆生生地报了个名字,周照略一思索,才想起来小女孩的师父是的师侄。“姑奶奶”三个字听着虽别扭,倒也不算错。 “姑奶奶!”小女孩见周照神色温和,便鼓起胆子道:“我们想向您学剑是因为……呜,您是怎么教出‘明心剑’的呀?” -- 第208页 原来是因仰慕“明心剑”,才要向“明心剑”的师父请教。 “人的天赋有高低,我运气好,捡到一个天赋异禀又勤奋的徒弟。”周照云淡风轻,把收徒说得像吃饭喝水一般轻巧。她见孩子们的情绪瞬间低落了,连忙补充道:“只要你们好好听师父的教导,何愁……” “师母!” 这是今日乍然响起的第二声呼唤。 雁晚方一推开门,便看见周照面前围了五六个豆丁大的孩子。今天是正月初一,她在裁缝铺新做了件大红色袄裙。领口与袖口围着白色毛边,暖和无比。 像她这个身高的女子,成衣店中难买到合适的衣服,唯有在裁缝铺订做。傅纤纤心情好时,也会让自己家的裁缝铺替好姐妹们做几件衣裳。 “这么多人?”雁晚大为惊骇,她给师母拜年不过来得晚了些,竟然被人捷足先登? 孩子们见仰慕之人来了,兴奋地异口同声喊了句“师姐”,唯有称周照为“姑奶奶”的小女孩,喊的是“师姨”。 “你何时也去收个徒弟,”周照冲徒女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给为师耍一耍。” 雁晚冲孩子们颔首致意,小跑到周照身边坐好,朗声笑道:“我还没出师呢,上哪收徒弟去?” 周照轻轻冷哼,端起早就备下的温茶递给徒女:“外面雪大,喝杯茶暖暖身子。”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雁晚热茶下肚,一字一顿道:“这是出师茶,你即日起便出事了。早日给为师收个徒孙玩玩罢。” “您说什么?”雁晚举着茶杯的手一抖,瞳孔凛凛闪动。她抓住周照的袖口,抱怨道:“您就算一时兴起,觉得小孩子可爱,也不该骗我喝什么出师茶啊。” 拜师时有拜师茶,出师时也该有出师茶。 一杯茶而已,改变不了师徒间的关系。雁晚全然不为此惊慌,她仅为周照突如其来的想法而不平。 “你看那小丫头,”周照睨了眼叫自己为“姑奶奶”的女孩,“你小时候与她一样可爱,越长大越不好玩。” 雁晚顺着师母的视线看去,见那名为姚莹的女孩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不喜欢小孩,却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便笑着婉拒:“缘分未到。等缘分来了,我收七七四十九个徒弟,排着队叫您师祖。” “压岁钱拿好。”周照摸摸雁晚的发顶,递给徒女一封厚厚的红包:“后天就满二十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雁晚笑弯双眼,装模作样推拒几番,实则默默地撑开了棉袄口袋,只待周照将红包丢进去:“我都二十五了,您还给我发压岁钱呀……这多不好意思呀。” 谁料周照嗖的将红包拽了回来,并冷笑道:“不好意思要,那就别要。” “师母!”雁晚急了,赶忙扑到周照怀中,,伸着够着要夺回自己的东西:“我错了,师母!您还给我,还给我罢!” 孩子们见自己崇敬的大姐姐竟有欲拒还迎、撒娇胡闹的一面,又异口同声地“哇”了一句,咯吱咯吱地笑作一团。 * 正午过后,雪势渐盛。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待黑夜沉定时,积雪已有一寸之高。 去年的正月初一,雁晚是与江允一同过的。今年新岁首日,她是与红糖姜茶一起过的。 给师母拜完年后,她不知死活地陪着一群小团子玩打雪仗——她虽不喜小孩儿,但谁会跟打雪仗过不去? 如此一来,雁晚的小腹如同被人伸进了一只手,反复搅弄,折磨得她直不起腰。奈何许成玉前去鹤州与故人相会,要再过数月才能回来。山庄虽暂且请了个郎中,可寻常郎中哪里比得上许成玉。一副苦药下肚后,雁晚惨白的脸色未有缓解。 女子来月事,情况各异。有人能活蹦乱跳,有人叫苦不迭,还有人敢喝着冰水吹凉风。雁晚则略有不同,她好似这三种类型的结合,疼痛无常,可一旦发作,便腹如刀绞,只能躺在床上。 “你没事罢?”乔岱手足无措地捧着空荡荡的药碗,他本仅是从雁晚的院前路过,却被捂着肚子挣扎出门的雁晚一把拦住,请他帮忙去厨房煎了碗药。 窗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屋里仅点了一根昏黄的蜡烛。雁晚皱眉轻哼:“我……可能要再请你帮我弄个煎药壶。” 她不知明日是何光景,若明日仍疼得不能下地,还是在自己屋中煎药罢。 乔岱点头:“好啊。你急不急?若着急的话,我去找新来的大夫借一个?。” 雁晚有气无力,虚弱道:“不、不急,人家自己还要用煎药壶呢。等明天雪停了,你进城帮我买一个罢。” 她勉强起了床,欲翻找几钱银两。乔岱见她痛苦不堪的模样,便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免得她站不稳身子,跌倒在地。 “我的银子放哪去了……老乔,你等等啊。” 话音刚止,两人同时听见一道微不可察的悉索声。 雪夜之中,这道声音格外明显,甚至令人毛骨悚然。谁会在此刻突然到访,且一言不发? 雁晚想起数年前的另一个夜晚,岳知节亦是在深夜来访,赠给她一曲悠扬悦耳、夺命无形的笛声。她为此警惕,抓住了乔岱的袖口。乔岱不知她为何警觉,便低头望着她。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打开,风雪霎时涌入,寒意刺骨。来人披着华贵不凡的玄色斗篷,双肩虽宽,却难掩身形的瘦弱。他脸色煞白如雪,唇间毫无血色,唯有一双怒意隐隐的眼睛染着生机。 -- 第209页 静谧无声的夜里,江允冷冷开口:“你们师姐弟感情真好啊。” “小允!”雁晚喜不自胜,她挣脱乔岱,急若流星地向江允跑去:“你怎么来了!” 乔岱干笑了两声,他从江允漆黑明亮的眸子里看出敌意,那眼神仿佛要把自己千刀万剐。他把手心的冷汗蹭在后背,磕磕巴巴道:“新年好……姐夫。” “我若不来……”江允心中只有恼火,看不出雁晚的异样。他把雁晚按在怀里,让她看不见自己阴沉的面容,沉声道:“我想你了,茶饭不思。” 他本想说,我若不来,你要和乔岱亲昵到什么时候。可他略一思索,把这句醋意滔天又狭隘的话咽了回去,而是说出一句温柔的情话。 江允又看向笑容可掬的乔岱,问:“天色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雁晚疼得头脑发昏,她终于意识到了江允的不悦,以及为何不悦。她捏捏江允的胳膊,急声解释:“我来月事,疼得厉害,他帮我煎了碗药!” “你就不能找个姑娘照顾你?”江允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又抬眼对乔岱冷声道:“我来照顾她,你可以走了。” “江允,你说话别这么冲!”雁晚火冒三丈,她挣扎着离开男人的怀抱,且往后退了两步,怒气腾腾地盯着男人如玉的脸庞。 她这才发现,江允竟瘦了许多,身薄如纸。 乔岱已一步步蹭到两人身边,他心里不痛快,却只能强颜欢笑:“没关系,师姐,姐夫误会我了。我先回去,你好好修养。” 他正要越过两人离开,江允却伸长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拿来。” “什么?” “她的荷包。”江允的杏眼平日最是温柔多情,现在却绽出狠厉的光,戾气汹涌。 乔岱把荷包拍进江允掌中,誓要为自己出一口气。于是,他冲疼得说不出话的雁晚温柔一笑:“师姐,你若有事,随时来找我。” “还不快滚!”江允怒声吼道。 乔岱计谋得逞,一溜烟儿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中仅剩两人,雁晚又急又气,她扶着墙壁蹲下,皱眉抱怨:“你、你凶他做甚!” “你疼成这样?”江允未直面回答,他欲把雁晚抱起,却发现比从前更费力。他因病消瘦,力量不如从前,待他抱着雁晚回到榻上,手臂已酸软不已:“你的月信一直不准,早该请大夫帮你调理……” “你别管什么大夫!你明天给他道歉去!”雁晚侧卧在床沿,指节紧攥被角。她与乔岱做了许多年的同门,感情真挚单纯。况且乔岱今日帮了她大忙,江允倒好,居然冲着她的恩人劈头盖脸发了通脾气。 屋里烧了一盆火取暖,故而窗户留了条窄缝。寒风从窗口溜进来,拍在江允身上。他挺着虚弱的身子奔波数日,原本满怀期待,想象着与心上人见面时的场景。那场景本该温馨幸福,实际上冰冷刺骨,令他寒心。 江允垂下眉眼,一点点收敛起眸中的戾气。他望着雁晚渗出细汗的额角,竭力以最轻柔的嗓音道:“我在门外听见你们说话,一进门又看见你和他……我明天去找他道歉,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雁晚听他这么说,神情缓和了三分。她伸出手,好让江允与自己十指相扣。她借着这股力,顺势把自己的侧脸贴在男人冰凉的掌心,皱眉道:“你瘦了好多。” “春天来了便好。”江允因她的关心而喜悦,眼里重新灌入星光。这瞬间,他五天的日夜兼程都是值得的。 “你自己烧些热水,洗个澡,”雁晚递给江允一个汤捂子,“然后帮我灌满热水,我要暖肚子。” “这里。”江允眨眨眼睛,指尖落在自己唇角。 雁晚心领神会,撑起上半身,浅浅吻在江允所指的位置,笑道:“快去罢。” 她待江允摇着尾巴去烧水后,从床底又挪了一个火盆出来。炭火点燃,屋中变得更加温暖。 从京城到云州,这么远,这么冷…… 雁晚想着这些,不知不觉陷入昏沉之中。她因小腹的疼痛,迟迟无法入眠;也因这疼痛,始终不够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江允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白玉发冠束起男人的一半黑发,另一半如飞瀑倾泄在他的肩头。他披了件薄衫,乌黑的眸子沾着朦胧的水汽,发梢的水珠缓缓落下,顺着他精致的锁骨,淌到衣襟半敞的白皙胸膛上。 天啊。 雁晚暗叹道。 她扯过被角,盖住自己下半张脸,好遮掩笑意。 可她亮晶晶的眼睛是遮不住的。她看看江允俊美绝伦的脸,又看看男人的宽肩窄腰以及胸膛,情不自禁地又暗叹一句,天啊。 江允望着雁晚明亮的眼睛,抱着汤捂子扑向床榻。他的笑容胜过烈日,朗声唤道:“姐姐,汤捂子给你!” “快躺好。”雁晚喉头轻动,挪到床的内侧,把外侧让给了江允。她抱紧灌满热水的汤捂子,道:“你出一次京要花好大的阵仗……” “没有,”江允摇头否认,“我只带了几个护卫。京中万事有长姐操持。” “你,要放权给她?” “冬天寒冷,我日夜操劳,容易病。”不经意间,江允轻轻托起了自己的侧脸。这个小小的举动,撑起了一片被褥,雁晚只需稍微垂眸,便能看见他的胸口。 -- 第210页 “还好你体内没有‘萤茧’了,”江允的声音极轻,甚至有些许洋洋得意,“否则你今天该疼成什么样啊?” 雁晚轻抚他的面颊,喃喃道:“可是你要受苦。” “没关系,”江允动了动,更大片的被褥自他肩头滑落,“你成天舞刀弄剑,容易受伤。我只是怕冷而已。” 江允忽然觉得雁晚眼神飘忽,便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竟发现,自己胸膛上留着几滴晶莹的水珠。他轻笑出声,倾身贴近雁晚,低声道:“姐姐,方才虽是我一时冲动、有错在先,但你为了乔岱指责我的样子,好凶啊。” 雁晚撇撇嘴,手指点在他温热的胸口:“你别勾我。” “裴雁晚,我知道,”江允笑着,再往前去,两人额头相抵,“我没有资格干涉你与谁交友。我只想问问,你能否多爱我一些。” 情话真诚热烈,铺开一屋药香。 “嗯……”雁晚拉长鼻音,微笑道:“师母催我收个徒弟给她玩。小允,我只有一颗心,若是分给很多人,岂非每个人分到的都很少?” 江允:“……”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明天见!!! 第105章 、抉择 天色未明, 寒风席卷落雪。 雁晚昨夜睡得不安分,竟嘟嘟囔囔说起了梦话:“你为什么不陪我玩,为什么呀……呜……” 她将醒未醒, 嗓音糯如雪。江允闻声睁眼, 迎面看见雁晚紧皱的眉, 便为她抚平眉头, 且惊惑地问:“玩什么?” “小泥人……嘿嘿,师母,我们去玩罢!”雁晚咧开嘴, 换了副脆生生的语气,笑容憨傻。 原来是梦见师母了。 雁晚呓语憨笑的模样甚少有人见过,江允有幸一观。他轻刮梦中人的鼻尖,不禁回忆起云山初遇的那一日。雁晚对生人与熟人全然两幅态度,生人面前疏离冷情, 熟人面前温和活泼, 以至于初遇事扬言要挖掉江允的眼睛…… 欸,似乎不对,那她为何替初见的华曦摘赤薇? 江允困惑难解, 鲤鱼打挺般跃起, 腹诽道, 她待旁的陌生人,怎地与待初遇的我不同?莫不是因为我是男人? 他托腮沉思, 或许是因为华曦深陷泥潭, 雁晚同情心疼这个无辜的女孩子?可是他从京城逃命至云州,也同样遭遇困境啊…… 正在此时, 江允发现了不妥之处。深蓝色的床单上, 染了一块扎眼的红。他叹了口气, 轻拍雁晚肩头:“姐姐,先别睡了。我帮你换床单。” 如此轻拍数遍,雁晚才恍惚睁眼。她望了眼窗户,睡眼惺忪道:“天还没亮,练不成剑,别吵。” “你自己看。”江允没好气地笑出声,拦住了雁晚的睡意:“换套新床单再睡——你把干净床单放在哪里?” 雁晚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她小心翼翼坐起身,盯着床上的一抹红,懊恼道:“我睡觉也没怎么乱动啊。” “没乱动?”江允故作严肃,环抱双臂:“腿都跷到我的腰上来了,这叫没乱动?” 雁晚轻翻白眼,“哦”了一声,谨慎地挪下床,从厢柜里翻出一张干干净净的床单,扔进江允怀中,笑道:“你换床单,我换衣裳。” 铺床这事,江允已相当熟练。屋里有两盆炭火红着,他仅披一件外衣,却不觉得冷。待他把床的四角都铺齐整,又把脏床单放进洗衣盆里用皂角粉泡好时,雁晚也穿戴整齐,红色的袄裙生气勃勃。 “来,我帮你量身。”雁晚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把皮尺,笑嘻嘻地蹦到江允跟前:“我请裁缝给你做件新衣裳,就做与我身上这件一样的颜色,可好?” 江允为她的话悸动喜悦,双眸不自觉弯成两道缝,耳尖亦一动一动,温声回应道:“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份心?” “新年,你肯定不缺名贵的东西,我便送你些饱含情意的。”雁晚拉长皮尺,测量出江允的肩宽,默默记在心中。 “可衣裳是裁缝做,不是你做。” “我不会做衣裳。但我可以画样式,”雁晚忍住了掐一把江允细腰的冲动,“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画画。师母从前也是大家小姐,她画的东西好看着呢。” 江允忍俊不禁,道:“那她怎么教你写出那样的字?” “你!”雁晚被踩到痛脚,心下一急,凤眸怒瞪:“你自寻死路!” 江允用下颚去蹭她的额头,笑语轻快:“好好好,我错了。” 两人磨蹭了好一阵,待慢慢踱到周照居住的后山时,太阳已露脸了。 周照有早起的习惯,此时她正在调一炉新香,淡淡的梅花香气氤氲半屋。她就这样盯着徒女与徒女的情郎,直到两人端端正正坐下,她才冷冷道:“你何时来的?” “昨天晚上。”雁晚替江允答。 “我问你了吗?”周照眼露凶光,她看向面色沉静的江允,不疾不徐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雁晚百依百顺、热切奔赴,不过是为了拿捏她,让她离不开你。你年纪轻轻,心思却多。” 周照说至此处,竟徒手捏断了调香的香勺。她锐利的眼睛紧盯垂头听教的两人,似是要看穿皇帝与自己的徒女所思所想。 若问天底下有谁敢这般与江允说话,除了蒙在鼓里的孙妙心,只余下裴雁晚师徒二人。 -- 第211页 江允不得不开口反驳了,他乖觉地垂着头,抬眼与女人对视,温声道:“从来都是雁晚拿捏我。她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雁晚面色骤变,一掌拍向江允后背,厉声斥责:“你大胆!居然敢顶我师母的嘴!” 她眼中含笑,江允委屈地瞥她一眼,在看见她的笑意时,霎时明白了她的心思。雁晚并非在怨怼他,而是担忧他惹得周照不快。于是他竟也跟随雁晚笑了起来,满面春风。 周照瞠目结舌,冲徒女怒骂:“你一天到晚尽顶我的嘴,竟敢让旁人不要顶?!” “那我错了嘛。”雁晚缩起脖子,声若蚊蝇:“您今天好凶啊。” “有吗?”周照重新端起茶杯,淡淡扫了眼屋中唯一的男子:“兴许是见着了令我不痛快的人罢。” 气氛凝固一瞬,江允也缩回了脖子,寄希望于雁晚为自己说话。雁晚不负他所愿,果然微启双唇,道:“你哪里惹着我师母了?” “……” 说好话不是这样说的! 周照浅浅冷笑,再次对徒女道:“他昨日敢翻墙进你的院子,明日就敢翻墙进别家姑娘的闺房……” “我不敢!”江允急切接话。 “哦,原来是没有胆子,我当是没有心思呢。看来是有贼心,没贼胆啊……” 雁晚咳嗽了几声,打断师母刻薄的话:“您从前不是说,不管我和他的事了吗?” 周照怒火升腾,把指头捏得咯咯作响。她走进卧房,摸出来几颗碎银扔到江允面前,朗声道:“我不知晓你要来,没有给你准备红包。此物就当作给你的压岁钱,回去好好养身子罢” 这是新春祝福,也是逐客令。 “谢谢师母,也祝您身体安康。”江允喜笑颜开,眸中星光闪烁:“我要礼物要送给您。” 他推出一个精致的玄色礼盒,梅花金纹其上,典雅持重。盒中放着一套鎏金香器,器皿虽小,可周照看得出其价值不菲。 爱香之人,难以拒绝这样一套名贵不失雅致的香器,周照却毫不犹豫道:“拿回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她脾性倔强,既开了口,必定不会再收。 天幕落着小雪,江允走在雁晚身侧,为她撑伞遮蔽风雪。他目视前方,娇嗔道:“天底下哪有做皇帝做成我这样的?” 雁晚抱着礼盒,心生疑惑:“说说看。” “我要替你换床单,要给你师弟道歉,还要讨好师母和阿姐。”江允喉间一滞,道:“若换个暴君,早就把你抢进宫里锁着……” “那你就不做。” “不做什么?”江允停下脚步,低头望着她:“不做这些事,还是不做皇帝?” 他真挚严肃,仿佛只要雁晚说一声,他立刻便能下一封退位诏书,把皇位拱手让人。 “我算了算,去岁一年,你我只共度了二十日。天底下哪对眷侣似你我这般……”雁晚好了伤疤忘了疼,已忘记昨日为何腹痛,弯腰抓起一抔白雪,云淡风轻道:“我一直往前走,你要紧紧跟着我,才不会被我丢下。” 江允数次欲言又止,末了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好,你只管永远往前。” * 京城银装素裹,江卓以长公主的身份涉政,权柄上移。朝堂中虽有人不服女子涉政,可她在战场上积攒多年的威信放在那里,又为了实现野心步步为营,此种不利于她的言论日渐式微。 这日,她孤身骑马入宫,路遇黎嫣然与华曦。 时至今日,华曦仍戴着顶长帷帽,遮掩自己的容颜与身份。她虽不再像刚出事时那样,栗栗危惧,可她仍然惧怕旁人冲自己指指点点。 江卓认出了黎嫣然,也猜出了另一人是勇毅侯府三小姐,便驻马问道:“嫣然,你们两个小丫头要去何处?” 黎嫣然的姑母明德皇后是江卓嫡母,两个年轻人虽不亲近,但每逢见面,总会寒暄几句。 “殿下,我们要去流光楼吃茶。”黎嫣然笑靥如花,“楼里新出了白梅酥酪,听闻口味一绝。” 江卓心头一动,她在京数年,已成了流光楼的的常客:“我可能与你们同去?” 黎嫣然征求华曦的同意,见好友点了点头,便应下了长公主的盛邀。 流光楼闻名京城,茶水香醇,糕点甘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要想包下一间雅间,实在太贵了,普通百姓望尘莫及。常有人说,茶楼掌柜开设雅间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风雅。 一张张价值不菲的字画挂在墙壁上,惹得江卓流连数眼。她认出某副字是前朝大家的真迹,甚至唤来了掌柜问这副字能否高价买给他。 掌柜千推万阻,道:“小人视字如命,望客官莫要为难小人。” 江卓见他态度坚定,不好再讲,只能悻悻地坐回茶桌前。 “我以为只有表哥喜欢字画,原来殿下您也喜欢。”黎嫣然笑道。 “名家字画,谁不喜欢?” “说起表哥,我很久没见着他了。他在太极殿里养病,不见客。”黎嫣然尝了口白梅酥酪,心满意足地笑了。 江卓心生无奈,她那假称养病的弟弟,早趁着朝臣休沐跑去云州会佳人了。 黎嫣然忽然回想起许久之前的事,而江卓就是一位能让她倾诉的人。于是,她撇撇嘴,道:“我夏天的时候,和小曦一起遇见表哥。他身边有位陌生的姐姐,我还以为是嫂嫂……” -- 第212页 华曦想起为她摘赤薇花、陪她玩翻花绳的“姐姐”,面色稍霁,露出一个晴朗的笑。 “如果是位长了凤眼的高个儿姑娘,”江卓顿了顿,“她是‘明心剑’。” “啊!”黎嫣然十分惊骇,她曾听过“明心剑”的故事,心生景仰。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与“明心剑”有一面之缘。 雅间里的两位小姑娘兴奋了一阵,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华曦竟然也一扫阴霾,喜色更盛。 她羡慕崇敬许多人,譬如身侧的好友,与自己对坐的永宁将军,护国将军府的宋骄姐姐,也包括“明心剑”。这些女子与她不同,她们自由自在,人生握在自己手中。 霎那间,华曦注意到了墙壁上的字画,细声问:“金、金……嫣然,第二个字念什么呀?” “金瓯无缺,”江卓柔声答,“‘瓯’是酒器。这四个字,是国土完整之意。” “臣女不认识。”华曦的情绪霎时低落,眉目垂低,她的声音弱而细,仿佛有什么人欺负了她。 “勇毅侯不让小曦读书,”黎嫣然递给她一块如意糕,愤愤不平,“小曦的两个姐姐也是。他们家只有儿子才配上学堂。” 江卓讶异地张了张嘴:“你家没有为女儿请教书先生吗?” 即使不去书院学,也该在家中请先生啊。 华曦泫然欲泣:“臣女认了一年字,家里就不再请夫子了。” “读书能明理。你才十几岁,再继续读书,不算晚。”江卓抿了一口茶,“学海无涯,就算五十岁再学,也不晚。” 她这才明白华曦为何天真至极,原来是因既未从书本里学着道理,又未从愚蠢的父亲身上学到任何东西。 对华曦来说,拥有勇毅侯那样心术不正的父亲,还能保持着纯良的秉性,已算难得了。 江卓看向黎嫣然,缓缓道:“你何不带她去书院?把她的两个姐姐也带上。” 华曦的心颤了颤,微声试探:“真的可以吗?我不敢……” “当然可以呀!”黎嫣然急切握住华曦的手,“你爹爹的脾气再如何大,难道敢跟长公主作对……” 她忽觉此话有奇怪之处,便僵硬地望向端坐着的女人,道:“殿下,我没说错话罢?” 江卓看着眼前亲密的一对好友,轻轻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我女鹅说梦话太可爱了555555 第106章 、鸿门 雪天路难行, 正月初三午时一过,江允便得踏上回京的路。临别时分,寒日刺眼, 骏马在铺满雪的官道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痕迹。 “我有一点点舍不得你。”雁晚抓住江允的袖口, 把亲自打的银手镯套在他苍白的腕上, 笑道:“你戴好了, 不许取下来。” “为何刻的是银杏?”江允转动手镯,银杏叶的纹路纤细精致。 “银杏寓意长命百岁,我希望你能健康。” “好, 我答应你。”江允敛眸浅笑,捏了捏雁晚温热的手心:“你好好练剑,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他意味深长的话,没有引起雁晚的怀疑,雁晚仅是再从袖中摸出另一样东西, 牢牢扣在他的掌心里, 温声细语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若三郎喜欢故者,我便为你取回来。” 江允心头蓦地一热, 他摊开手掌, 只见一柄小巧的匕首静静卧在自己手中, 正是数年前雁晚赠给他的那一把。 难怪雁晚去年十月会随山庄队伍北上,原来是为了取回此物。 雁晚见江允仅是垂目而笑, 诧异道:“你怎么不说话?青州那么远, 我专门为你取匕首,还花了我好多银子……” “我高兴, 高兴地说不出话。”江允攥紧她的手, 从虎口一路摩挲至手腕:“我会想你, 你也要想我,可好?” 两人的眼中皆涌入星芒,雁晚未回答情郎的问题,只是拍拍他的臂膀,轻声道:“趁雪还未下大,快走罢。” * 正月份,连着春节与元宵两场佳节,本该是个阖家欢聚、喜气洋洋的日子。江卓的母妃陈太妃却在一个深夜心悸而死,回天乏术。江卓在母亲的棺椁前守了一夜,她知道,自己已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她的网,该收紧了。 红月无处可去,今年留在长公主府过年。江卓善待她,甚至为她添置了春节的新衣。 元宵节大雪纷纷,红月抱着琵琶赏雪时,江卓亲自为她端了碗温热的汤圆。她接过瓷碗,颔首道谢:“天冷了,殿下怎不披件斗篷。” “我不怕冷。”江卓抱琵琶入怀,随手拨弄两下,弹出几句《长辞令》。《长辞令》是军旅之曲,风靡大殷,奏至高潮处,乐声铮如雷鸣马啼。这首曲子是青州军士教给她的,彼时她还疑惑,军营中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会弹奏乐器。 “您弹的这首曲子,我似乎曾听过。”红月轻轻哼了两句,道:“后面的旋律,可是这样?” “你哼得很好听,”江卓笑了笑,“我没想到你还会弹琵琶。” “我只会弹几首简单的。”红月望着碗中的芝麻馅汤圆,眼里渐渐蒙了一层雾:“教我弹琵琶的人,死了很多年了。” 江卓揣测道:“你的情人?” “我们为原则大吵一架,所以他身死时,已不能算我的情人。”红月眨眨漆黑的眼珠,用银筷子夹起一颗白糯的汤圆,芝麻馅流入汤水中,一副笔墨滞涩的水墨画呈现在了碗里。 -- 第213页 “不要怀念旧人。”江卓拍拍红月的肩,以示安抚。她曾身为驻守边境的武将,手下有无数将士,或胆小怕事,或赤诚勇敢。但当这些将士为国而死时,他们生平是何秉性,都不再重要了。若要江卓一一怀念,不知该念到何年何月。 红月强忍鼻尖的酸涩,调转了话题:“您让我配的东西,我已经配好了,药性也试好了。” “花了近七个月时间,真是辛苦你了。”江卓倾倒药瓶,两颗黄豆大小的药丸碌碌滚出。 “殿下,一旦服下此物,会痛不欲生。”红月咬紧下唇,脸色发白:“……那可是您的亲弟弟。” 像这样好言相劝的话,她已说了无数次。 “我当然知道,他是我亲弟弟。”江卓皱了周眉头,神色坚定:“他不曾做错任何事,他仅是被父皇逼上皇位,又为了活命把我困在京城而已。人都想活命,如果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亭外落雪纷纷,红月几乎咬破了下唇:“所以,您留了一丝余地。” 江卓凝眸望着手腕处清晰的青色血管,里面流着与江允一半相同的血:“唯有走上绝路时,才需背水一战。既然前方仍有余地,便无需破釜沉舟。” 她顿了顿,眸光愈发深沉:“如有必要,我再斩断最后一丝姐弟情分。” 话音一落,小舟便急匆匆跑进院子,慌张道:“殿下,陛下宣您进宫共用晚膳。” 江卓把药瓶藏入袖中,瞥向红月:“调酒的东西呢?” “……我去拿给您。”红月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从妆盒里找出一包药粉。她惴惴不安,眼前浮现出裴雁晚的脸庞——裴雁晚是点醒她的人,她怎能置江允于死地。 她咬咬牙,将这包药粉倾倒进花盆中,转头用石臼碾磨另一颗白色药丸,再把磨好的粉末细心倒入牛皮纸中。 “你为何如此慢?” 江卓寒凉的声音骤然响起,如道惊雷,让红月猝不及防地打翻了桌上的东西。石臼咣的一声坠落在地,里面残存的白色粉末亦随之洒落,被江卓看了个一清二楚。 如今权倾朝野的永宁长公主冷笑着,微启双唇:“哦,红月姑娘,你的心思多如漫天雪花啊。” 红月慌忙踢开石臼,跌跌撞撞奔到江卓跟前,目眦欲裂道:“殿下,这种毒药,配上我方才给你的药丸,再辅以‘萤茧’,真的会疼死人的!我已险些害死过裴雁晚,怎能再加害她的情人!” “你在我府上已住了半年之久,此时再说这些,为时已晚。”江卓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她凝视慌张的红月,突然想到曾不忍心下手杀人的自己。可她若不狠心,便无从建立军功,无从次次力挽狂澜,更不能像今日这样,如此接近她的野心。 “你心肠良善,我不怪你。”于是她轻抚供血的面颊,温柔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我一贯的作风。眼下你既已成‘疑人’,那么你给我的药丸,我不会再用。 红月惊惧交加:“你……你留了不止一条后手!” 是否自她入长公主府起,江卓就做了两手打算! “狡兔三窟,这是最常见的兵法。”江卓柔声道,“而你,蚍蜉难撼大树。随你去罢,你自由了。” 她进宫时,夜色已沉了。太极殿外无人把守,所有暗卫皆被谴退,平荣亦被江允寻了个借口给打发走了。偌大的天子寝殿,唯有江允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江卓略一沉默,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小允……?” 她最年少的弟弟未身披龙袍前,她一直如此唤。 “来,”江允笑了笑,“坐罢。” 方桌上摆着张白纸,上书文武百官的官职及姓名。江卓望了一眼,困惑不解:“这是何意?” “知人善任,先‘知’,才能‘任’。”江允坦诚道,“除去与你相交的那一批,你还想了解谁?” 看来,他今夜是要继续让渡权力。 江允见长姐半眯双眼,便又道:“我想到云州去。” “你刚回来不久,这么快便又思念佳人了?”横贯江卓左眼的疤痕动了动,她对眼前满心情爱的弟弟生出些不屑,轻飘飘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是要长久地留在那里,和心爱之人相守。”元宵节的月,圆如玉盘,江允打开窗户,抬头赏月。 他二十多载的人生里,看过无数次月亮。在母亲怀里,在中秋的景王府,在血流成河的青州官府,在轻纱帘幔的缝隙中。 江卓轻叩桌面,温声道:“小允,你走神了。” 江允终于回神,他轻啧一声,道:“我们开始罢,谈谈这张纸。” “刑部,蒋士诚。”江卓寻了一个名字,轻轻念出口。 “良臣,”江允垂眸,“蒋士诚的美名,长姐怎可能没有听过。” “我总得再向你确认一遍,这样用起人来,我才心安。”江卓在蒋士诚三个字前做完标记,假假笑着说:“我入宫前,以为元宵佳节,等着我的必是场鸿门宴。” “你手里的兵呢?”江允抬眸,“还有宋洋手中的兵。是否阵列宫门,只待你一声令下?” “你听听外头静谧的夜色,便知宫门不会有如此大的动静。若我子时仍未出宫,他们才会动手。”江卓说完这话,怔愣了一瞬,随后恍然大悟道:“你未做任何准备,难道不怕我杀你。” -- 第214页 平静如水的语气,并非质询,而是陈述。 江允瞥她一眼,淡淡道:“你若死了,江山无人托付。可我若死了……我跟你赌,我会活着。” 他的长姐,自小聪慧,胆识过人,可惜拘泥于女子身份,被先帝当成工具送往北晋。去年秋天起,他渐渐让长姐摄政,那些繁复如蛛网的政事落在江卓手中,游刃有余。 他无需担心山河社稷,只需担心自己的性命。 金殿死寂沉沉,唯一有生机之物,是烛台上跃动的火焰。江卓喉间凝滞了片刻,她忽然明白,再眼前年少的帝王心中,权力是身外之物,性命与情爱才是值得珍视的东西——他掌权揽政,是为了存活于世,护住故人。 天真,愚蠢。 江卓轻蔑一笑,朗声向殿外唤道:“蒹葭,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侍女端着食盘缓缓进殿。江允认得她,她正是去年春节,在云州景王府无意打翻茶杯,又在江卓意会下险些引起雁晚误会的侍女。 江允沉下心,朝江卓道:“长姐真是求贤若渴啊。太医院的楚榆,你藏在府中的红月,还有这个名为蒹葭的小侍女……” 蒹葭谨慎地放下食盘,两杯盛在琉璃器皿中的美酒映出了月色,波光粼粼。其中一杯浑浊不堪,显然加了东西;另一杯清透见底,是上好的琼浆玉液。 “竟有两杯酒?”江允狐疑地问。 “一杯给你,”江卓把毒酒端下食盘,莞尔而笑,“一杯送去云州。”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第107章 、奔赴 两杯毒酒明晃晃地静置在月光下, 窗外的雪色一映,光辉愈发明亮。 江允苍白瘦削的食指伸向其中一杯,他端起盏, 凝望其中浑浊的酒液, 眉目间染上苦笑:“你的心够狠。我必须承认, 你是我们兄弟姊妹间, 最适合做皇帝的人。” “考虑清楚了再喝。”江卓蹙眉,拦住了江允持盏的手:“裴雁晚在世上已难逢敌手,此酒若送去云州, 她尚有机会逃过一劫。” “我不能让她涉险。”江允垂眸,轻笑出声:“这是怎样的酒?” 江卓面色云淡风轻,轻飘飘道:“一旦饮下,数次眨眼的功夫内,便觉腹中绞痛、头颅欲裂。饮酒之人不会立刻死去, 而是要在半个月的时间里, 时不时疼痛一阵,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与此物一同服食。”她又取出一粒药丸。 腹中绞痛,头颅欲裂。 听起来, 倒有些像萤茧。 江允摩挲着自己的掌心, 当初, 萤茧的毒便是由掌心渡进了他的身体,令他痛不欲生, 为之昏迷。 他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你既想要我的命,何不直接一点。” 譬如用刀剑, 用白绫, 用即刻毙命的毒药。 江允不曾听闻, 永宁将军有折磨“囚犯”的癖好。 他想不通。 “先写封传位诏书罢。”江卓扬手,指向江允理政的桌案,她的两道长眉不画而浓,稍稍一扬,更显出如刀的锋利:“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把诏书公布于天下。” 江允仍旧凝望着杯中的酒,写封退位诏书有何难,他此刻在意的,是意中人。于是他用双臂撑起上半身,站起来与江卓对峙,眸色寒凉似雪:“我要你起誓。” 誓言是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事,违背誓言,有时只需轻轻一张口。 江卓却与凡俗人不同。 她驻守北境多年,威望等身,不曾违背过任何一则誓约。哪怕刀斩敌军俘虏,也曾将其头颅送回故土。 她喉头轻动,未及江允说要她起何种誓言,便严肃正色道:“我江卓对满天神佛、列祖列宗起誓,今生无论何种境地,绝不置裴雁晚与澄意山庄于不利。” 江允紧叩桌角,一字一句地提醒:“若有违誓言?” “君子一诺,死生不论。”江卓凝眸,神色愈发严肃:“我若违誓,待魂归九天,魂魄不得安宁,不入轮回。” 江允一拂衣袖,阔步走向堆满书册的桌案。他素日写字,极重视结构齐整,字字挺阔如松,今日写字,却龙飞凤舞:“朕病入骨髓,朝中事交由长公主全权处理。暗卫听其调遣,宫城守备任其调度。” 这是第一封旨意。 “朕若一病不起,山河社稷传于长公主……” 他念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唯有两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晕开卷轴上的墨迹。 他食言了,他又食言了。 说好“归心似箭”,却归还给她一个不尽相同的江允;说好“很快会再见”,却只能让她见到一座陵寝。 但没有关系,雁晚只是浅浅地爱我,她有剑有胸襟,有亲朋师友,余生定然多彩无虞。若能稍稍怀念我一下,那便最好。 江允的眸光落在左腕的银手镯上,他突然想着,既是银杏叶纹样,何不以金来镀呢? 他来不及想了。 毒酒温凉,灼痛心喉。 江允扼住咽喉,唇齿间迸发出痛苦的呜咽。一声呜咽尚未完,他便因非人能受的疼痛而昏死过去。 江卓俯身,急切地唤了两句:“小允,小允?” 见无人应答,她便走到金贵华丽的龙椅前,生平第一次抚摸凹凸不平的四爪金龙纹路。龙椅冰凉,她的心却是热的。 * 五日后,有两封信传到了云州。 -- 第215页 一封来自澄意山庄接头人,信中简言皇帝病重,卧床不起。此封密信,纳入山庄藏书阁密室。 一封来自红月,信中说长公主为夺权暗害皇帝,致使皇帝中毒昏迷。这一封信,特意标明由裴庄主亲启。 雁晚握着两封薄如蝉翼的信,心绪难平,指尖轻颤。看来,江允终究没有防住他野心勃勃的姐姐。而所谓的“昏迷”,到底是事实如此,还是皇帝已崩,长公主为了权力的交接,编造出了一个让渡期? “师姐……”方珂关切地握住雁晚冰凉的双手,“你别心急,陛下他吉人自有天相,会渡过这一劫的。” “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雁晚神色如常,心里却山呼海啸,冰凉胜雪。她凝视着方珂明亮乌黑的眼睛,紧紧回握住师妹的手,良久才道:“方珂,你人这么聪明,倒是很适合当庄主。” 方珂一惊,立刻明白了雁晚的心思。她慌忙摇头,劝解道:“师姐,你不能冒险。那是一条不归路,你不能去!” “别担心,我会活着回来。”雁晚柔声细语,竭力安抚着受惊的方珂。她拆下脖颈间的穷奇玉坠,郑重其事道:“世事无定数,若真有万一,我回不来,此玉坠便当作信物,你以它为证,做下一任庄主罢。” “我不行的!”方珂大惊失色,她向来冷静自持,却在被托付重任时慌了神,竟往后直退:“我的剑术,我……” 雁晚的眸底笼着两团火,灼得方珂喘不过来气。她不得不拉住方珂,语重心长道:“你的剑术虽不拔尖,可你有睿智活络的心思,我相信你。” 她轻拍方珂的、肩头,一步步走出藏书阁,踏入漫天冰雪中。脚印一直延伸到后山脚下,最终停驻在紫藤架下。 雁晚来回踱步,不敢叩门。 紫藤的花期在春末夏初,它盛放时,恨不能铺满天际。而在寒冬正月,它只剩一条条盘聚成团的枯枝。 周照听到了窗外反复响起的脚步声,好奇地出门查看。门一开,她正巧与紫藤架下的雁晚对视:“怎么不进屋?” 她今年冬天养得好,除了一场小小的风寒,再未有其他病症。接着,她在徒女的脸上看见了迟疑犹豫。她的徒女自小豁达,偶有委屈或想不通之事,会尽数与她倾诉,几乎未有今日这样踌躇不敢进门的情况。 周照索性走向紫藤架,柔声问:“你有心事?” “您看看。”雁晚从怀中抽出信笺,心怀沉重地交到师母手中。 信上的字迹娟秀细小,落款处用红色墨迹画了一轮弦月。周照垂眼,眸底浸满风霜:“你想去见他。” 雁晚深吸一口气,稍稍合眸:“我要知道江允是死是活。” “可有想过后果吗?” “最坏的后果,是死。”雁晚坦然答道,她咬紧唇齿,直直跪在雪地中,向养育自己十几载的女人叩头:“我若回不来,请您把我从山庄弟子录中除名。长公主明辨是非,不会株连。” 雪地冰凉,她的双手紧覆层层落雪,寒意侵入心底。可她漆黑的瞳仁里却噙着滚烫的火焰,似是要融化冰天雪地。 弟子拜师,行拜师礼,就有叩头这一环。雁晚身为周照最亲厚的晚辈,年年春节拜年道贺时,亦少不了跪地磕头。可今日这一拜,竟像诀别之拜。 周照静默许久,她看着眼前俯首的姑娘,颤声发问:“那我呢?” 她伸出手,抚摸徒女的发顶:“那我呢?” 雁晚抬起头,眸光闪烁:“什么……” “裴雁晚,”周照的手止不住发抖,自徒女的发顶缓缓下移,最后停在耳畔,“我辛辛苦苦养了你十九年,把你当做亲女儿亲妹妹,你要我如何同意你冒那样大的险!” 话至此处,她再也不能平平指责,而是痛心切骨地激动质问。 “师母,换成是你,是我任意一个同门——不管今日是谁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我都会为他涉险,何况那人是江允!他为我闯过火海,我也能为他闯一闯。”雁晚仰着脸,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师母,我说的‘回不来’,是不能回,而非无法回。我会活着,会牢记剑心,会达成理想。我手中着握剑,但若守不住重要之人,不如弃剑而走。” “雁晚,你永远是我徒儿。”周照咳嗽了两声,把徒女从雪地里扶起,为她拂去膝盖上的碎雪:“可你若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便不再是你师父。” “师母……”雁晚心头酸涩,紧紧攥住周照的手。 中年女人日渐苍老,眼角的纹路令人难以忽视。她轻抚徒女的面颊,叮嘱道:“早些回来。我想在屋前再栽一棚紫藤,需要你帮帮我。” 师徒二人在紫藤花架下相拥,从前这个女孩儿仅有六岁,只能够着她的腿。如今,她却能安心地把脸埋入徒女的肩窝了。她拍拍雁晚的脊背,温声道了一句:“你平平安安的,早些回来。” * 在深夜飞跃宫城,雁晚曾做过。守卫们懈于职守,为她让出了一条艰难的路。 剑客提着剑,轻轻落在太极殿的脊梁上。殿中灯火通明,不知殿中人是否入眠。 或者说,不知殿中是否有活人。 剑客身姿挺拔,手中双剑映出惨白的月光。 忽然,有一柄利箭刺破长空,逼她而来。 作者有话说: -- 第216页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这个月一定完结嗯嗯嗯嗯嗯。 第108章 、暮冬 这一箭用了六成力, 雁晚甚至未动身形,箭簇便贴着她的侧腰掠过夜空,落在她身后的房顶上。 她微皱眉头, 与屋檐下手持弓箭的女人对视。那人一袭茶色宫装, 眉间浅笑, 横贯左眼的伤疤衬得她如一只凶恶的虎狼。 晚风一起, 两人的衣袂猎猎而响。雁晚稍稍眯眼,沉声道:“你故意射偏了。” “我答应过我弟弟,不伤你。”江卓把弓箭递给侍女, 向冷漠的剑客招了招手:“你下来,咱俩聊聊罢。” “我要见江允,”雁晚握紧剑柄,眉峰扬起,“他在哪?” 江卓一派云淡风轻, 轻轻道:“你手握双剑, 是要与我一较高下吗?我认输。单打独斗,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剑客沉思片刻,把剑插回鞘中, 轻盈地跃下房顶, 与大殷最有权势的女人对视:“你想要皇位, 何不直接杀了江允,而是囚禁他。皇帝一死, 你直接登记, 没有后顾之忧。” “你怎知我没有杀他?” “皇帝若死了,而继任者又未上位, 必定朝局不稳, 天下动乱。”雁晚揣测道, “你心系天下,这不像你的作风。” “你说得不完全对。乱世中,女人才更易夺权。”江卓意味深长地点头,“他毕竟是我最后的亲人,让他多活几天,又有什么问题?” 灯火拉长两人的影子,她又道:“我听闻澄意山庄得知天下事的速度迅捷如电,果然如此。但我没想到,你会为小允涉险。” 雁晚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让我见他,现在就要见。” 过多的攀谈,无异于浪费时间。 江卓的神情忽地晦暗,她上前一步,讽刺地笑道:“你不知道罢,江允曾在宫里豢养过两只大雁。缚住双翼,关在金丝笼中。他对大雁宝贝得紧,此为睹物思人。” 她的语气轻似鸿羽,却能化作千钧之重,猛然砸向人的心房。 养了,大雁? 雁晚每听到一个字,即要多一分毛骨悚然。什么叫做豢养大雁,什么叫做金丝笼,什么又叫睹物思人? 她抬头,夜幕一片漆黑,唯有不灭的灯火勾勒出宫城的轮廓。这座上了年纪的皇宫,便是金丝囚笼,而她是笼中雁,江允则是囚笼的主人…… 不对,不是这样的。 雁晚的视线重新投向江卓,扬眉笑道:“你不杀我,却要诛我的心。你我之间,并未有如此深的愁怨罢。” “那是自然,你我不仅没有愁怨,我甚至相当欣赏你。”江卓叹气,她引着剑客来到太极殿门前,双手搭上门锁:“我备了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小允选一杯,剩下的那杯,我会派人交给你。” “江允他……”雁晚捏紧十指,忍住了挥出一拳的冲动:“他选了毒酒。” “这本就是个没有悬念的选择。我只是想看看,他能为你渡萤茧、闯火海,而到了真正的生死面前,是否还能毫不犹豫。”江卓心头忽地漫起一股惆怅,不禁想起远在北方的故人:“他做到了。” “他在里面睡,”江卓望着雁晚惆怅的眉目,轻轻拍了拍她带茧的虎口,“他每天约莫能醒一两个时辰,你可以叫醒他,与他说说话。想必他在仅剩的几天生命里再见到你,会很开心。” 寒光突然横向江卓的脖颈,一丝血迹顺着她的衣领淌落,温和黏稠。 剑客眼露凶光,寒声道:“我要解药。” 江卓冷静自持,轻轻打开了门锁:“无解。杀了我,大殷江山后继无人,你便是社稷的罪人。” “我连皇帝都敢捅,还有什么好怕的?”雁晚动了动手腕,她只需再多使两成力,便能割开江卓的喉管。 “我生平一爱权力,二爱观察人心。你和小允的心,当真有趣。”江卓从不惧怕被人威胁,她推开殿门,放出一片昏黄的灯光,接着又取出一瓶药,以极叹惋的口气说:“世间的聚首,见一次,少一次,好好珍惜。这是止疼药,他若疼得受不住,给他吃一片。” 雁晚警惕地咬牙:“你先吃。” 江卓照做。 剑客接过药瓶,向面前的女人冷冷道:“我若是你,一定把先任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绝不会让他苟活至今。” “有区别吗?十五日一过,毒性发作,他还是得死。今日已是第十一日了。我心疼他,才让他再见你一面。”江卓捏住自己颈间的利剑,把其缓缓移开:“我已拿到传位诏书,我的士兵随时愿为我一战。皇位,我志在必得。” “皇位而已,你拿去。可是江允,我必须带走。” “好哇,带走一个将死之人,当然可以。”江卓点头,“如有必要,我甚至能为你备辆马车。” “那便多谢长公主了。”雁晚冷笑道,“明日一早,我带他离开,你去追你的野心罢。” 她撂下这句话,转身朝殿中奔去。 太极殿里死气沉沉,烛火虽是暖色,却像染血的厉鬼一样张牙舞爪。雁晚飞奔至西殿,一眼看见了静卧在榻上的男人。她的脚步阻塞住,不敢再往前挪,生怕触碰到一具冰凉的尸体。可她的心驱使着她前进,使得她不知不觉中已走到榻边。 江允静静睡在榻上,瘦骨嶙峋,若不是他鸦黑的眼睫轻颤着,雁晚几乎要以为他没了气息。 -- 第217页 女子欲抚摸他的脸庞,却在即将碰到时收回了手。江允如琉璃般易碎,她不敢碰。她俯到熟睡的男人耳畔,轻声唤:“江允,醒一醒。” 那人未有反应。 这一次,雁晚揪住江允的耳朵,稍稍用力,再次唤道:“江信之,别睡了。” 那人动了动眼皮,仍未有要醒来的意思。 雁晚干脆掀开锦被,俯身卧在江允身上,听着虚弱的心跳,双臂环住男人细而软的腰肢。再多让他睡一会儿也好,待他一觉醒来,就与他离开囚笼,再也不回来了。 她如此想着,细声责骂:“让人不省心的笨小狗。” 忽然,雁晚感觉江允的胸膛起伏了一下。接着,有人用指尖拂过她的后腰,沿着脊背一路往上,缓缓掠到她的后颈。她听见那人气若游丝,又温柔至极的声音:“……好久没有梦到你了。” 江允以为,自己身在梦境中。否则,他喜欢的姑娘怎会不远千里地奔赴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呢? “这不是梦,这是真真切切的。”雁晚长眉轻蹙,她撑起身子,吻在江允下颌:“我在你身边,我来见你了。” 瘦削的男人猛然一怔,星光涌入了他乌黑的瞳仁,掀起一片朦胧的水雾。他扬手轻抚雁晚的面颊,心头饱含疑惑与试探。直到雁晚掐了他的耳垂,他才如梦初醒,孱弱的身躯竟有了从榻上跃起的力量,并一捞长臂,把女子拥进怀中,语无伦次道:“真的是你!雁晚,真的是你,我没有做梦!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走,”雁晚摩挲着他单薄的脊背,“你跟我回云州去。” “我……”江允的下颚埋在雁晚肩窝,支支吾吾道:“雁晚,你听我说……我可能,回不去云州了。” “长公主给你下的毒,叫什么名字。”雁晚平静地问。 江允思索片刻,答道:“酒叫做‘淬骨’。另外,还有一种药,我不知它的名字。” 雁晚从江允的怀抱里抽身,垂眸沉思:“我明白了。你先睡一觉罢,明日一早,我们离宫。” 或许,江卓是要弄垮弟弟的身体,堵住江允复位的可能。她玩顾及姐弟情分,不忍下死手,便采取了另一种方式。 “你,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吗?”江允牵住她的手腕,双唇颤抖:“雁晚,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快死了。” 她竟毫不在意? “胡说八道!我不会让你死的!”雁晚照旧平静,眸中却多了怒火:“你再说丧气话,我可要生气了。” 她已往鹤州递了一封信,召回一个老朋友。 话音未完,江允的脸突然变得惨败,五官扭曲。他捂住心口,闷哼一声,呼吸急促不已,仿若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一个字,甚至令他脑海空空,意识不到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 “你怎么了?”雁晚一惊,心头重重颤动,急忙关切道:“你是不是在疼?” 她拿出江卓交给她的止疼药,倒进江允手中:“长公主是否给你吃过止疼药?是不是这个?” 江允看见了救命稻草,立刻把药喂入喉中。止疼药见效不快,他仍承受着痛心切骨的疼。雁晚抱住他,一声声地安抚:“再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再忍忍。” 要他如何忍呢? 他咬住手臂,把呜咽与啜泣咽回腹中,泪如雨下。雁晚察觉到他的动作,竟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万分着急地劝道:“你别咬自己!” 江允却坚定地摇头,他承受着铺天盖地的疼痛,几乎快咬下自己的一块皮肉。终于,他呼吸一滞,晕倒在雁晚怀中。 “江允?江允!”雁晚心急如焚地唤了几声,她去试探男人微弱的脉搏,在确认江允还活着后,松了一口气。她从裙摆上撕碎一块布,用来包扎江允血肉模糊的手臂。 真是只笨小狗…… * 东方既白时,太极殿的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太阳刚刚露脸,光芒晦暗阴沉,可江允望着这太阳,竟叹出了生平最轻松的一口气。殿前没有守卫,仅江卓揣着暖炉,似是等候他多时。 “小允,”眼上横着伤疤的女人微启双唇,“这应当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你多保重,不要再回京城。” 她双眸清明,倒映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江允由雁晚搀扶着,向长姐略一顿首,满怀真切道:“你狠心且有手腕,会是个很好的皇帝。或许会胜过我,胜过父皇。” “当真没有解药吗。”雁晚打断姐弟二人的话,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她怀着侥幸,要再试一试。 江卓把暖炉递给畏寒的弟弟,转头向雁晚道:“裴姑娘不是认识好大夫吗?能在萤茧的剧毒下保住你的命,难道保不住小允的命?” 淬骨虽无“解药”,倒未必不能用其他办法消解。 雁晚烦躁地啧一口气,暗暗翻了个白眼。长阶下停着一辆马车,她正欲把江允扶下去时,江允竟又对未来的新帝说道:“文姑姑心有高志,从前我未意识到,望你成全她。最起码,多照拂她一二。” “我明白。”江卓颔首。 “平荣年纪小,你别为难他。” “我也明白。”江卓再次颔首,“我会照料好你的旧人。” 江允面露苦笑:“长姐,祝你开创新的盛世。” -- 第218页 他不再说话,率先迈出一步。雁晚唯恐他跌下去,赶紧扶稳他。两人未走出多远,长阶下便出现了另外一人。 女官提着官服衣摆,神色急切地奔上台阶。她额角冒汗,气喘吁吁,显然是狂奔而来。她遥望一眼江卓,最终停在了江允身侧,哀戚道:“臣扶着您,慢慢走。” 江允默许了她的搀扶。 文璧每走出几步,便要颤声嘱咐:“慢些走,慢些走,千万别摔着。” 她多希望这条台阶再长一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走完长阶后,她竟已泣不成声。 “您别哭了,姑姑。”江允为分别而哀愁,他垂眸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官,轻声道:“我随雁晚去云州,您若想我,给我写信便是。” 文璧拂去眼泪,往江允手中塞进一柄玉笛:“长公主今早告诉臣,您要离京,臣便一直在寻此物,这才来迟了。” 玉笛轻盈,温凉剔透。 “这是……”江允眸光微亮,“母后的东西?” “她让臣保管玉笛,希望臣能把此物交给您的妻子。”文璧说完,蹙眉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着的雁晚:“臣想,还是由您亲自转交罢。” 江允心头酸涩,道:“姑姑,您多保重身体,希望您有个好前程。” 马车扬尘而去,女官跟在车后追了几步,最终无助地停下,掩面而泣。她正觉得头痛欲裂时,江卓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头。 文璧狐疑地看着新主,不知江卓意欲何为。 “文姑姑,大殷江山要易主了,而我还缺一位堪当大任的内相。”江卓双手捧着一副明黄色卷轴,把其放进文璧掌心。她眼眶微红,道:“您若愿意,请文内相把这封传位诏书,昭告天下。” * 马车停在京城慈幼坊外的居民区,孙妙心开门时,吓了一跳:“你们怎么来了?” 她看着面色苍白的江允,诧异道:“你怎么了?” “阿姐,有些事我要慢慢与你解释。”雁晚把江允扶进屋,“我要在你这儿小住几日,等一位朋友。” 正午时分,阳光虽灿烂,但毫无温度。许成玉叩开了孙妙心的家门,她风尘仆仆地赶来,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而是直接搭住了江允的腕脉,恍若无事道:“你是否太小瞧萤茧了?你可知我为何给它取名叫萤茧?”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权谋是我瞎写的,写完这本立刻去补习权谋相关的史料书籍。 官职是我瞎编的。 后天应该能完结,最迟大后天。 第109章 、新生 许成玉漫不经心的话在雁晚脑海中回响, 剑客焦虑地咬着指尖,往后连退数步。江允却头头是道地沉着分析:“‘萤’是萤火虫,‘茧’是蚕茧?萤火虫的寿命虽短, 可蝴蝶幼虫冲破蚕茧后……” 是新生。 那种能让人痛不欲生的剧毒, “萤”为其表, “茧”才是真正的内里。 “萤茧之毒, 虽不致命,却远胜世上绝大多数的毒药。”医者的三指仍搭在病人腕脉上,低声道:“它折磨你终生, 却也能永远为你抵挡其他的毒药——它是你的茧。” 它是你的茧。 江允与雁晚默契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震撼与惊喜,后者忐忑地补充道:“有人给他下了一种叫‘淬骨’的毒,以及另一种不知名的毒药……” “淬骨?”许成玉不屑地挑眉,“淬骨算老几, 也敢在我培育的萤茧面前造次?它是一种能让中毒之人十五天后暴毙的毒, 且中毒之人毫无察觉。” “可是我,有时会浑身发疼。”江允道。 “疼,是因萤茧作祟。淬骨与萤茧相攻相撞, 才让你痛不欲生。”许成玉自信地冷声解释, “至于另一种不知名的毒药, 应当是掏空你的身体,让你孱弱无比。” 她曾因骄傲自大犯过错, 便又赶紧补充道:“我会为你好好诊治。” 话音刚完, 在外忙碌的孙妙心便猛然推开了卧室的门。室内三人警惕地向她投去视线,皆以为她听到了“萤茧”“淬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 孙妙心眉头紧锁, 唇角却是上扬的。她的上下半张脸极其矛盾, 让人判断不出她的情绪。雁晚咳嗽两声, 试探道:“阿姐,你为何这副表情?” 下一瞬,孙妙心轻轻的惊呼在屋中响起:“天啊!我听闻陛下他,他驾崩了!” “……”另外三人陷入沉默,最终是雁晚浮夸地喊了一句:“天啊,竟有此事!” “我还听闻,新皇帝是永宁将军!”孙妙心捂住嘴,眼中闪闪发光。她倾佩永宁将军许多年,此刻的心情不言而喻:“原来女人也能做皇帝!我们大殷何时出过女皇!” 江允僵硬地笑笑,言语间不忘夸赞心上人:“像你妹妹一样,很了不起。” “我得去街上逛逛,中午给你们做红烧鲫鱼。”孙妙心心里像抹了蜜,笑得合不拢嘴。她轻快地关上门,拎着菜篮上街去了。 “红月给我传了急信,研制淬骨之人,应当也是她。”雁晚确认姐姐已离开,才继续往下说。话至此时,她猛然一愣,向江允恍然大悟道:“她与你长姐联合起来害你?!” 为何红月曾在青州真心助她,此刻却要与人联手暗害她的情人?可她转念一想,红月形单影只,难以与手握大权的江卓相抗。人活着总有难处,若红月此举为求自保,倒也说得通。 -- 第219页 “先放点血试试。”许成玉从鹤州赶来,随身带着她心爱的药箱。她动作便捷,很快准备好了所需的药剂,并从江允的手指取血,滴入药剂之中。 艳红的血迹在药剂中延展,许成玉凝眸观察,最终松了一口气,向江允道:“无妨,终究没东西能斗过萤茧。只不过,你的身子垮了一半,在恢复之前,不能再生其他的病了,否则有性命之忧。” 她收起盛药剂的碗,看向了惴惴不安的剑客:“我随你们回云州,为你的小情人调理身子。” “能调好吗?”雁晚没头没脑地问。 “你在质疑我?”许成玉颇有些不悦,“我想让谁活着,谁就必须活着。阎王爷若瞎了眼,我便去闹阴曹地府。” 她发了几句脾气后,随即转怒为喜,笑道:“我去看看你阿姐何时回来。” 待她走后,卧室里便只余一对情人。雁晚背靠雪白的墙壁,目光紧紧黏在江允单薄的身躯上。她看见那双美丽多情的杏眼柔和无比,深情第望着她,便张开双臂朝那人奔去,一头扎进江允怀中。 江允没能承受住突如其来的重量,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咚得一声倒在了柔软的床榻上。他轻笑出声,一下下揉着雁晚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他曾真切害怕自己会死,在服下淬骨的十一天里,他度日如年。 死是生命的终结,江允能坦然看开。可他唯一放不下的,是此刻被他抱在怀里的姑娘。若他死了,雁晚有朝一日必会放下他、忘记他——他不想被心爱的人忘记。可是如若雁晚始终走不出回忆的漩涡,那又该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他亦不想这姑娘伤心难过。 真是件难办的事啊。 雁晚把脸埋在江允的胸膛中,闷声道:“我真的以为你没有几天活头了。” “是吗?你看起来并未有多么慌张。”江允为她的担心而心花怒放,腔调却故作严肃。 “我相信鬼医的医术,”雁晚仰起脸,认真地解释,“可我免不了担心你,我怕哪里出了岔子,你死在我眼前,我却无能为力。” 能用剑解决的事,她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可生老病死,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后也无法阻止的倾塌。更何况,她仍走在“天下第一”的路上,还未触及终点。 雁晚撇撇嘴,又道:“我为何如此倒霉。我活了二十多年,只找了两个相好。一个成天烦我,至今关在天牢里;一个整天让我操心,身中剧毒,风一吹便要倒了。” “我们能否不提秦某人……”江允虚弱地抗议。 雁晚无情地打断他,她指着江允的鼻尖,恶狠狠道:“你以后少让我操心,否则小狗就会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 “好,好,不让你操心。”江允暂且放下了雁晚忽提到秦渊一事,而是笑着答应她的要求。 两人亲昵地依偎许久,直至雁晚猛然想起了一些事。她心中有刺,不吐不快:“我听说,你曾在宫里养过什么东西。” 江允脸色一变,慌忙道:“你听我解释。” “怎么?把大雁当成我,锁起来,不让飞?”雁晚扬手掐住男人的耳垂,皮笑肉不笑:“你既有过这种大胆的心思,何不真的试试?” “我舍不得,”江允急得抬高了声音,匆匆拉住她的手,“我不能那样做。” 雁晚的手指移到江允的下颚,把他俊秀的脸捧在掌心,温声道:“我明白,你也有见不得光的那一面,多疑狠戾、表里不一、喜欢吃醋。我若多看哪个男人几眼,你恨不得提刀捅他。可这又怎么样呢?这才是活生生的江允。” “表里不一”的江允,此时统一了他的表里。他的心头热血翻涌,而这不停咕涌的血化成晶莹的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而且,还喜欢哭。”雁晚拂去江允的泪,“你在遇到我之前,也常哭吗?” 江允摇头否认:“我今生多数的泪,几乎都是因为你。” 他的答案真挚单纯,引得雁晚情不自禁俯身吻她。 这两人皆受过萤茧的摧折,为之濒临死亡。可在层层蚕茧之下,蛰伏着最丰盈最有力的羽翼,待破茧新生后,即可逆风搏击,遨游九天。 许多事,祸福相依。 正在两人双手相扣,吻到动情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呼唤:“亭亭,阿姐回来啦!” 有的人,生来就该做剑客;还有的人,生来擅长撞破温馨时分。 屋中的气氛冻结住,许成玉紧随孙妙心而来,她瞥了眼在榻上相拥,显然是呆傻住了的二人,云淡风轻道:“呵呵,年轻人真是血气方刚啊。” 孙妙心目瞪口呆,立时便要大步上前,把妹妹从床上拉起来:“这儿是我家,你们不能这样!” “年轻人嘛,情到浓时喜欢搂搂抱抱。”许成玉的武功虽差,但拦住孙妙心绰绰有余。她连拖带拽,把头晕眼花的孙妙心拉出卧房,临了不忘关上房门。 江允重新环住意中人的腰腹,他虽瘦弱,却甘之如饴地承受女子的重量:“再抱会儿。” “她们走了,三郎。”雁晚回忆起上次被孙妙心捉|奸在床的事,便难为情地看着江允,道:“我想和阿姐说清楚,告诉她你是谁。” “你可想好了?” “你曾说,想与我光明正大。”雁晚轻抚江允的鬓角,“不说在世人面前,至少在阿姐面前,我想让她知道你的名字。” -- 第220页 江允笑着答应。 厨房中饭香缭绕,孙妙心手起刀落,菜刀刀刃把鲫鱼头身分离。 江允忐忑地看着阿姐熟练用刀的模样,起了一身冷汗——孙妙心虽在杀鱼,他却觉得砧板上躺的是他自己。他看向雁晚,声若蚊蝇:“师母和阿姐似乎都不太喜欢我。” “师母怕你会辜负我,阿姐恨你玷污我清白。”雁晚心平气和地解释。 江允委屈地垂下眼角:“我没有……” “嘘。”雁晚示意情郎噤声,笑眯眯地跳到孙妙心身旁:“阿姐!” “哎呀,”孙妙心肩头一抖,她显然不太高兴,眉宇间愁云笼罩,“你吓坏姐姐了。” 雁晚因姐姐哀愁的面容,竟有丝微踌躇,唯恐姐姐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她扭头看向江允,江允正因虚弱扶着门框,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男人走到雁晚身边,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说罢。” 孙妙心一头雾水:“说什么?” “阿姐,我有件事,不想再瞒你了。”雁晚咬咬牙,声音沉沉:“你方才听说,皇帝驾崩了,对不对?” “这……有何不妥?” “他不姓黎,黎是他母亲的姓。”雁晚回握江允的手,把他往孙妙心跟前拉近半步:“他姓江,叫做江允。他已做了五年皇帝,现在不做了,要随我回云州了。” 坚定温和的解释好似一股飓风,掀得孙妙心头晕眼花。 女子的瞳孔缩了缩,木然用水冲净沾有鱼腥的手,又胡乱用衣裙擦干水渍。她面无表情地在水池前踱了两步,终于按捺不住震撼,眉头一拧、嘴角一垂,从眼眶释放出几颗泪珠,颤声道:“我不相信。” “是真的,阿姐。”雁晚上前牵起姐姐的双手,“从前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如今再也不能瞒了。” 江允亦真诚地自认:“阿姐,雁晚所言,字字为真。” “你们、你们怎能这样!”孙妙心舌桥难下,她曾殷切地希望妹妹不要万事都瞒着自己,可当她面对妹妹坦然道破的秘密,竟一时无法接受。她掐着雁晚的肩,瞠目结舌道:“你、你!” 直到雁晚从六年前开始,把事情首末给姐姐顺了一遍,孙妙心才勉强点了点头。她不明白,这个会因收到妹妹赠予的匕首而落泪,会乖顺地跟她学缝衣做菜,会在新年时分亲自送来贺礼的人,怎会是皇帝? 数日后,淬骨的十五日期限已到,江允依旧活生生的,没有任何要赴黄泉的迹象。 该回云州了。 临别时分,孙妙心抓住雁晚的袖口,潸然泪下地叮嘱:“亭亭,你要好好的,多给姐姐写信,多回来看看姐姐。等我哪天得了闲,去云州寻你。” “我知道的,阿姐。”雁晚眼底酸涩,“你照顾好自己。” 江允坐在马车里,惆怅地看着这对姐妹依依不舍分别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兄姐。他摸摸鼻尖,叹了一口长气。 * 光熙五年的正月末,皇帝因病驾崩。永宁长公主手持遗诏,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帝。朝中许多大臣这才意识到,原来长公主暗中培养扶植的势力,早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 二月初,澄意山庄庄主从京城带回一个俊美孱弱的男人,藏进了自己房中。山庄弟子知晓这男人是谁,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 庄主把这男人领进自己闺房时,笑着说道:“金屋藏娇,你往后便安心当我的小娇夫罢。” 男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回收“萤茧”的伏笔!!!! 明天见!!!! 第110章 、暖春(正文完结) 天幕澄澈如洗, 眼下已是冬季之尾,太阳虽还是惨白,但再过些时日, 春天就要来了。雁晚驱车越过山庄大门台阶与门槛时, 车轱辘剧烈颠簸, 车中坐着的青年男人与女医者险些颠得摔跤。 乔川停下嗑瓜子的嘴皮:“她疯了?” “你看看她笑容满面的模样。”乔岱深以为然, “马车里莫不是藏了人罢。” “你是说皇帝……啊,先帝,没有死?” 乔岱从弟弟掌心抓过几颗瓜子, 有理有据地分析:“若先帝死了,师姐还能笑成这样,那她十成十是疯了。” 马车绕过半圈山庄,把许成玉送回医庐,再折返回种植着木兰树的小院。 “来, 抱。”雁晚一脚踢开轿凳, 居然意图把江允抱下车。 “我自己下去。”江允心头发痒,他虽想被意中人抱一抱,但总有些拂不开面子。紧接着, 他看见了雁晚竖起的长眉, 这让他心口骤然一紧, 于是连忙柔声道:“姐姐,你抱不动我的。” 雁晚笑容明媚, 张开怀抱, 静侯江允的同意:“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坐我腿上。你现在正是瘦得皮包骨的时候, 现在不抱, 以后真的抱不动了。” “……那好罢, 你小心些。” 剑客笑得更加灿烂,她学着江允平日抱自己的样子,一手穿过男子的腿窝,一手穿过腋下,轻而易举地把人抱下马车:“可别小看姐姐,姐姐一二十年武功不是白练的。” 江允耳根发烫,双臂牢牢攀附着女子的肩背。 “你个子高,是有些重。”雁晚略费了些力气,从院门一路抱到屋门口才罢手。她打开门锁,故意压低了声音:“旁人用金屋藏娇,我用瓦屋藏。从今往后,你便安心当我的小娇夫罢。” -- 第221页 “什么小娇夫,你胡说什么呀……”江允的耳垂红如鸽子血,嗓音哽咽在喉间。他上个月还在太极殿前睥睨山河,今日怎地就要给人做“小娇夫”了? “这样不好吗?”雁晚扯着他的腰带进屋,笑语盈盈:“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便一直爱你。” 她的声音清如风中铃,似林中雨,让江允的每一寸肌肤皆不可抑制地荡漾。 江允暗道,完了,自己一辈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他喉咙轻动,捻起雁晚的一缕鬓发,凝眸发问:“你是浅浅地爱我,还是细水长流地爱我?” 他在拟写“遗诏”时,一遍遍地安慰自己,雁晚不会沉溺于情爱。就算他死了,雁晚也能很快抽身。 “爱也有区别吗?”剑客眨眨眼睛。 江允的心颤了颤,轻轻拥她入怀:“譬如我,抛却生死地轰烈爱你。” 他深知何为克己复礼,却在遇见裴雁晚之后,忘了个一干二净。正因如此,才会越过礼法,热切追逐一个没有媒妁之言的人,把“爱”字挂在嘴边,早早地便与她欢好在床笫间。 他总是为了此人冲破底线。 “我爱很多人,很多事。在那些人里,有一个是你。”雁晚用指尖勾勒男人优美的唇形,末了,情不自禁地吻上去。 明明是冬日,屋里却氤氲着春光。有些事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美妙,却比虚无缥缈之事更真实。 它本就真实地存在。 六年前云山的秋枫是真的,两年前青州的剑伤是真的,如今拥在怀里的人亦是真实的。 亲吻未延续太久,一道敲门声中断了它。门一打开,方珂与程芙齐齐探头进屋,前者拎出穷奇玉坠轻晃,笑道:“师姐,你的玉坠子。” 前来开门的雁晚微微弯腰颔首,任方珂为自己戴上玉坠:“你们怎一起来了?” “我听闻你回来了,来归还你的东西,顺道看看客人。”方珂瞥了眼站在书架前的江允,又对雁晚支支吾吾道:“我还有一事,想知会你一声。” 她来之前,已酝酿许久措辞。可她要说的事似乎有些难以说出口,让她几番欲言又止。 程芙推了她一下,催促道:“快说罢。” “师姐,”方珂的面庞洋溢着兴奋的光,“我听闻女皇推行新政,要开女子科考,我想去试试。” 她博览群书,做官的志向虽浅,但仍想竭力一试。 雁晚先是怔愣一瞬,随后欣喜道:“这是好事啊,你只管去!你若抽不开身顾及藏书阁的职务,我便寻旁人替你。你自己的理想最要紧。” 她又问:“何时开考?” 屋中的江允幽幽开口:“往年的科举,八月秋闱,三月春闱。” 方珂的下巴连点直点,她郑重其事地握住雁晚双手,道:“我没有旁的事了。师姐,你路上奔波辛苦,好好休息。” 她一走,便到了程芙说话的时候。 程芙夏天在海云关晒黑的皮肤仍未恢复,她乌黑的双眼因此更显明亮。只见她轻轻扬眉,漠然道:“我以为你去寻你的相好,必然要在宫里大闹一场。我听你与周师姨和方珂告别时的情景,以为你此行视死如归,凶多吉少。” 可她见雁晚活力迸发的模样,便知此人仍是昔日全须全尾的裴雁晚,并为此松了一口气。 江允闻言,不由自主地往门口走了几步,要听一听雁晚是如何“视死如归”的。 可是这对师姐妹偏偏不如他的愿,雁晚笑道:“我虽是去做险事,却从未觉得自己会死——我的前程还未走完。” “那好,我过几天来找你比剑。”程芙意味深长地扫了眼垂头丧气的江允,微启双唇:“我祝你俩百年好合,早……” “住口!”雁晚大惊失色,慌忙捂死了程芙总是一语成谶的嘴:“这些风花雪月的祝福就不必了,你还是祝我早日成为天下第一罢!” “那可不行,天下第一的位置是我的,你还是屈居第二罢。”程芙的面色一贯冷漠,她向江允颔首致意,并得到了男人的回礼。 小院里重归安静,雁晚拎了桶水进屋,招呼江允拿抹布擦净窗台上的落灰:“以后可没人伺候你。衣服脏了自己洗,饿了自己去厨房,凡事都靠你自己。” 江允乖乖点头。 他两手空空地离宫,只带走了江卓递给他的暖炉。孙妙心嫌弃他不够体面,竟自己掏钱给他添了两件新衣服。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有些人却说自己家的小狗披件麻袋都好看。 江允按部就班地擦干净窗台,忽然凑到雁晚身边,撒娇般问道:“春节时你替我量身,说要找裁缝给我做衣服。我的衣服呢,姐姐?” “哎呀,”雁晚如梦初醒,一拍脑袋,“还没做好呢。云州城最好的裁缝铺,逢年过节不开门,正月十五过完才重新开张。” “可是我迫不及待。”江允眉目低垂,耷拉着耳朵。 “慢工出细活,你不要急。”雁晚踮起脚,意图擦干净书柜顶部的灰尘,她的书柜窄而高,其上除了几本诗词集,便是话本、游记与剑谱:“我改天请乔川吃顿饭,让他帮忙,给你定做个大书柜。” 江允笑着点头,帮她拂去柜顶的灰尘。 待两人扫完屋里的落灰,赶到后山脚下时,周照居然破天荒地站在屋外,教姚莹和琳琳如何踢毽子。 -- 第222页 中年女子眼尖,一眼便看见了高大却瘦弱的江允。她掩藏起讶异,道:“你一顿该吃两碗饭,多长些肉。” 周照又望向雁晚,忽有些感慨。 雁晚在平安离宫的那日,便写了封急信报平安。信上叙说自己此行是如何的平淡,力在让师母不为自己担心。 女行千里母担忧,周照怎可能不挂心徒女? 而此刻,她的徒女正意气风发地站在她眼前。 周照终于放下了心。 姚莹不认识江允,琳琳却脆生生地喊了句“哥哥”。琳琳今年已经十岁,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的裴师姐与眼前俊秀的哥哥存在一种特殊的关系。 “你看,多可爱。”周照调节好情绪,指着两个豆丁大的小女孩冲徒女笑,“你给我收的小徒孙呢?” “他行不行?”雁晚不假思索地推出了江允。 “休得胡言!”周照横眉倒竖,心底生出几分烦躁:“为师要的是小丫头、小姑娘,不是人高马大的臭男人!” 她见徒女与“人高马大的臭男人”默契地以一种委屈的眼神望着自己,便对雁晚厉声下了逐客令:“你给我练剑去!明天试你的剑法!” “我这不是怕您担心我吗?刚一回来便见您来了。”雁晚上前抱住周照的手臂,放在怀里慢悠悠地晃着。她稍稍掐尖了嗓子,要博取师母的心软:“我一点儿伤都没受,您还是我师母。等天气暖和了,我俩一起栽紫藤呀。” 师徒二人笑着争执了数句,雁晚迟迟不肯离去。她最终屈服于周照高高扬起的巴掌,拽住江允一溜烟儿逃跑了。 “你似乎从未对我撒过娇。”江允闷闷不乐,他见过许多次雁晚向师母和阿姐撒娇,而他自己从未当过被撒娇的对象。 他不服气。 “你那样听话,哪有我需要撒娇的时候?”雁晚十分诧异。 江允默默抽出被雁晚攥紧的手:“那我以后不听了。” 雁晚面露不悦,眉峰一横。 江允:“……我还是听罢。” * 二月底,澄意山庄广招弟子。 明心剑与她连夺两届魁首的师姐便是活招牌。 “你可曾听说过明心剑去年在大殷边陲与西魏剑客比武的事?当时的太阳,旺得就像咱们山庄剑庐里的炉火。 狂风一起,两把剑激烈相撞,铮鸣作响——裴雁晚使双剑,故而应当是三把剑。两人越打越激烈,激起遍地黄沙,周围的人们竟看不见两位剑客的影子,唯见风沙漫漫。 此战酣畅淋漓,从日出打到日落,待一切结束,地上竟多了数十只金乌的尸体——这可不得了,这是把太阳给打下来了啊!” 乔岱摇着折扇,激情高昂地讲述着从酒楼里听来的故事。他极懂得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每说几句,前来报名的群众们便要鼓掌叫好。 他从雁晚首次论剑失利讲起,娓娓叙说了雁晚是如何遇害受挫,如何在青州议和宴为大殷挣脸面,如何杀死一百来个北晋密探,又是如何豪取十二连胜的。 极尽浮夸,大肆铺排渲染,几乎要把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夸成了神仙。 白霓裳对乔岱“说书”的效果颇为满意,而当事人裴雁晚不知何时来了现场,似只鬼魂般绕到了乔岱身后,咬牙切齿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娘拔了你的舌头。”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有一男子举手,朗声道:“那裴雁晚与她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相好呢?说说呗,大家爱听!” 乔岱本因雁晚的威胁毛骨悚然,他清清嗓子,颇为鄙夷地向这人道:“这位兄台,我在讲我们庄主顶尖的剑术,你居然只关心她的私人感情?人活一世,不能只关心风月故事嘛!” 雁晚亦寒声解释:“我没有七八个相好,我只有一个。” 她冷着容颜,方才看热闹的男子立刻知道她惹不起,便畏首畏尾地缄口了。 招收弟子的场所定在演武场,这是雁晚颇为熟悉的地方。她在此处摔倒过无数次,无意弄伤自己无数次,可她坚持挺了过来,并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雁晚留下来帮忙,未过多时,傅纤纤便抱着一个扁平的黄杨木盒子前来寻她。 阔气的傅掌柜神神秘秘地把盒子放进雁晚怀中,低声笑道:“晚晚,你没有找我家的裁缝铺做衣裳,我很伤心。不过,你找的这家铺子,是咱们云州最好的裁缝铺,倒情有可原。我喊它们的喊掌柜一声三姨……” 傅纤纤的家业大,母家出了许多商人。即使她与云州城所有的生意人沾亲带故,雁晚也不会诧异。 “三姨一听是我的姐妹做衣裳,特意减了你二十两银子的尾款。现下,你只需付一百五十两的尾款啦。”傅纤纤摊开双手,笑眯眯地问雁晚索要银子:“来,交给我罢!我妥妥贴贴地把银子交给三姨!” “我还是亲自去送银子罢!”雁晚抱起黄杨木盒,欲阔步离开演武场。 傅纤纤见状,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她身上攀,嗔怪道:“你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私吞我三姨的银子!你好过分!” “我没有不信任你。人家帮了我大忙,我得亲自道谢。” “原来如此!”傅纤纤终于罢休,从雁晚脊背上跳下来:“那你去找黎某人罢,我替你留在演武场帮忙。” 江允抛弃了从前的身份,用回了“黎信之”此名。 -- 第223页 山庄中人打趣时,要么唤他为“姐夫”“妹夫”,要么戏称他一声“黎某人”。 雁晚回到小院时,发现院中竟多了五个巨大的箱子,以及一个面容冷峻的暗卫。她走到江允身边,看向司影:“你来送东西?” “是,”司影略一点头,“陛下命我把公子的东西送过来。” 江允已与旧属攀谈许久,便不再留客。他向暗卫颔首,道:“辛苦你了。” 暗卫很快离去,院中仅剩一对眷侣。 “手里拿的什么?”江允盯着雁晚怀中的木盒子,心里预感隐隐。 “先不能告诉你。”雁晚快步把木盒放进屋里,又兴冲冲跑出来:“我帮你把箱子搬进屋。” 两人合力搬箱进屋,雁晚累得趴在大箱子上,手还不忘拔下箱子的闸栓:“里面装了些什么?我要看看。” 江允心头一颤,慌忙阻止道:“你还是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长姐把我留在宫里的东西收拾打包,给我送来而已。” “不行,我就要看。”雁晚飞快地吻他一口,弄得他头脑发昏,趁机掀开了箱盖。 第一箱,装着江允的衣物。他从前养尊处优,一件衣服穿几次便扔了。而这一箱绫罗绸缎制成的崭新衣裳,居然是江卓特意命人做给弟弟的。 “你长姐真奇怪,她待你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雁晚困惑地拿起一件绸衣,搁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她毒垮你的身体,却还记挂着做衣裳。” 其余的箱子中,装着些琐碎的东西。譬如,江允珍藏的各式宝剑与女子首饰。雁晚曾从文璧口中听到过这些东西,今日一见,才知晓江允往日有多“闲”。且她亲手做给情郎的木梳,也在其中。 “这些我用不上呀,三郎。”雁晚捡起一根碧玉簪,插在自己发间,笑道:“最后一箱最轻便,我看看里头装了何物。” 江允无可奈何,只能任她检查。 最后一箱里,放着江允珍藏的字画与文房四宝,件件价值不菲。而当雁晚打开一个精致的匣子时,江允却突然变了脸:“姐姐,还给我,你不能看!” 雁晚看清画卷上的女子后,亦神情一变。她推搡着面色绯红的江允,朗声笑道:“啊!居然偷偷摸摸画我!还画了这么多!” “人家没有偷偷摸摸……”江允低下头,鲜活的心狂跳不止。 这一匣子画,自他还是景王府的主人时便开始积攒。到了如今,足有两三百张。他的画笔下,雁晚仅有背影,长发轻扬,身姿挺拔,腰间负剑。 “这里面又是什么?”雁晚欲打开最后一匣东西时,江允已不再阻拦了。 满满一匣纸笺,字迹工整,纸边泛黄。 “我写的信,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随笔。”江允揽住雁晚的肩,在她耳畔温声道:“你已看过我的画,不妨再看看我的字。长姐看见这些东西,必定笑过我。” 雁晚百感交集,凝眸赏着行云流水的字迹:“你既写了信,为何不寄?” “有些话是你闭关那三年里我写的,有些话太过矫情绵长。” “那你今日又肯让我看了?”雁晚轻抚江允的耳垂,“我要看到猴年马月,才能看完。” 江允吻她,以最温柔的腔调轻声道:“快看罢,我陪你一起看。” 雁晚没有按次序看,而是随心地抽出几张。 “云州裴姑娘,展信安。八月分别,已一月有余。我与姑娘,本非同路人。姑娘为天上月,我为涧中草。且我负姑娘在先,事已至此,无怨恶言,唯遥祝安康。太昌二十三年九月,于太极殿顿笔。此信勿寄。” “云州裴姑娘,展信安。姑娘近日常入梦,不知姑娘梦我否。光熙元年正月,于太极殿顿笔。此信勿寄。” “云州裴姑娘,展信安。青州烽烟,我将亲征。刀剑无眼,前线纷杂,我若一去不回,不知是否合姑娘心意。惟愿与姑娘重逢。” “利剑入肩之痛,痛心切骨,魂销肠断。她厌我。” “我与卿卿,月下私会,携手低语。纱帐之外,月色朦胧;纱帐之内,卿卿乱人心怀。吾心如水澄明,得明月一刻相照。却愿此情不如水中月,长久和美。” “雁晚吾妻,展信安。青檀寺香火旺盛,我虽不信神佛,却要向神佛求今生与来世的姻缘。光熙四年正月,于太极殿顿笔。此信勿寄。” …… 阅完许多纸张后,雁晚难以抑制心头的骇浪。她又细又长地闷哼一声,捧起了江允美如冠玉的脸:“你尽在信里满口胡诌。唤‘卿卿’便罢了,怎地连‘吾妻’都叫出来了。我可不想与你成亲。” “我心里,始终把你当成我的妻子。”江允乌黑的睫羽如蝶翼轻颤,他怔愣一瞬,补充道:“你先是你自己,先是裴雁晚,再有旁的身份。” 雁晚心有狂潮,她蜻蜓点水般啄着江允的面颊,细声道:“你这么乖,我有东西要奖励你。” “什么奖励?”江允闻言,耳尖立刻动了动,双眸发亮。 雁晚伸长手臂,捞过傅纤纤交给她的东西。 深褐色的黄杨木盒子里,静置着一件正红色广袖外袍,精贵华美。胸前用金线细密绣着怒放的牡丹,衣摆则围了一圈含苞待放的木兰。 绣娘说这搭配不伦不类,雁晚却坚持如此。 “这是……衣裳?”江允眼眶蓦地一红,不敢置信地欣赏着华服。 -- 第224页 雁晚急着要扒他的领口,焦声道:“你快换上给我看看。” 量身裁制的精美红衣罩在江允身上,恰如其分地勾出他的身躯,衬出他俊美绝伦的容颜,宽肩窄腰,长身玉立。他的身体缓慢好转,不再瘦骨嶙峋,可仍显得像张薄纸。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样俊俏深情又听话的小狗,去哪里找第二只? 江允原地转了一圈,窃喜着试探:“姐姐,这似乎是……喜服?” “我原本不知你送我的裙子是改制的嫁衣。山庄里的师兄师姐成亲,我才明白。”雁晚抱臂冷哼,而她的眉眼却满含欣喜:“你送我嫁衣,我送你喜服,合情合理。” 她从衣柜里找出江允所赠的衣裙,明眸璀璨地笑道:“你来帮我换上。” “好。”江允摇摇尾巴,殷勤地为她更衣。 喜服加身,可惜没有拜过天地与高堂。 “我方才寻到个东西,你可能帮我写完?”江允替雁晚系好襟扣,俯身吻在她额头。 “我给你的庚帖?” “帮我写完罢,姐姐。你从前只写了名字,今日能否把生辰八字写上?”江允取来庚帖,含情脉脉地恳求:“多写一个字也成。来日方长,你慢慢写。” 他心里的烈火愈发旺盛,已有滔天之势。 雁晚莞尔一笑,道:“你去磨墨。” 江允丛身后环住她,攥紧她握笔的右手:“一笔一划地写。” 两人依偎在一起,黑色墨迹既落在庚帖上,也落在他们的心里,悄悄绽放成一朵花。 雁晚按捺不住心绪,写了没几画便丢了毛笔,转身欲亲吻江允的唇角。可她刚触碰到情郎柔软的唇,屋外忽传来一声高喊:“裴雁晚,有人找你!一男一女一小丫头,说是想让女儿拜你为师!” “我不收徒!”好事被坏,雁晚烦躁气闷,压着火气向屋外喊。 “别啊,人家说是附近桃花村的,自称是你的旧识!” 桃花村?一男一女一小丫头? 屋中二人忽然忆起前尘往事,相视一笑。雁晚揉揉江允的脑袋,笑意款款地哄道:“三郎,我出去看看,你等我回来。” 她提起曳地的裙摆,阔步往屋外走。 江允拽住她,讶异地提醒:“欸,你穿着这身出去见人?” “这有什么,一件衣服而已。”雁晚拍拍江允的脸颊,让他放宽心。 剑客拎起裙摆,轻盈地奔跑起来。江允立在门口,目送雁晚的背影远去。 忽然,他看见雁晚的身影在木兰树下驻足。 天气传暖,木兰花垂在枝头,热闹肆意。不知为何,雁晚又提着裙摆跑了回来。待她走近,江允才看见她手里握着一株花蕊初开的木兰花。 雁晚春风满面,轻轻把这株木兰别在情郎鬓边:“江允,春天来啦!” 她很快又转身远去,脚步轻快,似是要去某个很远的地方——她奔赴理想终点的路,是条漫长曲折的坎途。 剑客再次路过木兰树下,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花香。她仰头望去,把白色花朵收入眼底。 木兰花在风中轻晃,不染纤尘,好似她的剑心。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