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玉翻香》 第1页 [穿越重生] 《醉玉翻香》作者:海青拿天鹅【完结+番外】 文案: 严漪如从小与太子定婚,养尊处优,呼风唤雨。不料家族倒台,鸡飞蛋打,一生荣华都为人做了嫁衣裳。 重来一世,她一切跟前世反着来,远离朝堂,避免政斗商负值的老爹再度把全家拖入深渊,却无意间救下了原本应该少年早逝的长沙王世子,从此得了一个便宜哥哥。 从此,只想扮猪吃老虎的她,发现背后还站着一只披着小白兔皮的大灰狼…… 第一章 楔子 四周很吵,钹铙木鱼哐哐当当地响,还有许多人在嗡嗡念经。 好像还有人在哭,漪如仔细分辨,那些声音很远,并不在身边。 漪如知道自己大约是无救了,但这并不影响她觉得那些声音吵得心烦。 当然,她也知道,那嘈杂的道场法事并不是为她做的。 宝相庵是名刹,能到这里来包下场子做事的人,非富即贵。 至于她这样的获罪之人,名为出家,实则坐牢,无论是死是活都走不出这个寺院。 “……她要去了么?”有人似乎在窃窃私语,叹口气,“她原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也是个金枝玉叶,怎落到这般下场。” 漪如听出来,那是庵里的两个尼姑,一老一小,平日里专司给她送饭。 “自是人各有命。她这还算好了,正是曾与太子定亲,皇家须照顾颜面,这才让她到庵里戴罪出家。否则,也定然要与严氏的其他人一般被赐死。” 说罢,她又叹口气:“说来,严家也是可惜。又是勋贵又是皇亲国戚。论关系,圣上和严祺还是表兄弟,做到了左相那么大的官,怎么突然就得了个乱臣贼子的罪名,说倒就倒了……” 先前问话那人念了声佛,道:“又不是真的表兄弟,天家凉薄之事,这庵里见的还少么?谨言慎行,这话日后不可再议论,若被师父听到,仔细你的皮。” 那尼姑忙唯唯连声,少顷,又小声道:“也不知太子会不会过来看看,当年她和太子一道陪着帝后到丹凤楼观灯,那般风光……” 后面的话,漪如再也听不清,但她不需要听清。 想到太子,她只觉得可笑。 他怎么会来呢? 从前,他对她不可谓不温柔,她也不可谓不得意。那时,若论京城的高门闺秀里那最炙手可热的人,漪如敢做第二,便没人敢做第一。虽然还没有跟太子完礼,但所有人都将她视为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她也这么想。 但此事一拖再拖,她始终没有当上。 就连自己一家人获罪羁押的时候,漪如仍然相信,太子不会无动于衷。 直到她听说除自己之外,一家人都被定了死罪。而太子,将迎娶另一位太子妃,正在筹办婚礼。 漪如不知世间第一个说出万念俱灰这几个字的人,是否跟她一样的心情。 她当时怔怔的,既哭不出来也骂不出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富贵荣华,如一剂迷药。 每个人都告诉她,已故的文德皇后是严家的人,而皇帝是个孝子,会厚待严家。而她,是天生的金枝玉叶,自幼便在与皇子皇女们一起长大,将来也必定是要入主东宫的。 她虽然知道说这些话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虚情假意阿谀逢迎,却坚信这些都是真的,以至于愿意闭上眼睛,沉溺其中。 没有人告诉她,皇帝孝顺的是文德皇后,不是严家,而文德皇后早已经薨了。 皇帝需要一个引人瞩目的人,为他去做那些他不方便做的事;而朝臣们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方便他们将不能对皇帝骂出来的话像脏水一样泼过去。 于是,严家就成了那众矢之的。 漪如的父亲严祺总说,他与皇帝有少年之谊,必不负他。 然而惊雷落下,严家还是从云端跌了下来。她父亲周围的那些所谓的好友和同僚,素日里亲密无间的朋党,纷纷变了脸。 漪如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悔不该当初。在勾心斗角的朝廷之中,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棋手,但除了御座上的人,其实都是棋子。 如今,这一切终于要到头了。 一年来,漪如无数次想自己把自己结果了,但是怕疼。 而现在,这一场急病倒是帮了大忙。 明天跟着她走的,兴许就是现在身下的这一卷草席,裹起来,拖到后山去埋葬了事。 这样也好。 与其苟活,不如死了干净。 但漪如仍然觉得遗憾。 这辈子,她活得太糊涂。 佛经上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可她的寂灭来到时,自己却是如此不甘。 身体在变轻,思绪在飘散,就好像一团被吹开的蒲公英。 漪如知道,这是大限临头了。 那道场诵经的声音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解脱。 从此不用再去想,再去做,不用计较得失荣辱。 尘归尘土归土,宁静恒远…… 第二章 重生(一) 承露二年。 京城北边,围绕在皇城边上的,是贵胄官宦之家。 一处接一处的宅子,无论大小,都齐齐整整,犹如棋局。道路开阔平整,绿树如茵,干净体面。尤其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家宅,占地开阔,雕梁画栋在高耸的院墙后面若隐若现,颇有天子脚下的气派。 -- 第2页 这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二个年头,京城之中,一切安然如故。占据人们每日谈资的,不是关于街坊邻居的蜚短流长,就是关于朝廷和贵人们的八卦秘辛。 而最近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显贵严家的一桩秘事。 传说,严家家主严祺的长女中了邪,突发癔症。 此女闺名严漪如,今年刚满九岁。据传闻说,她两日前在家中后院玩耍,攀假山时不慎摔下来,昏迷不醒。 严家自是心急如焚,又是请太医又是求神问佛,三日之后,这闺秀终于醒了过来。 可正当府中众人松一口气,惊吓接踵而至。 这闺秀见到每一个人都大声尖叫,嘴里喊着他们是鬼,接着,又昏了过去。 “而后呢?”街边的一处食肆里,闲人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那讲述轶事的人笑了笑,道:“听说严祺花重金请了一位得道高人来,传授辟邪之法,那闺秀这才终于清醒了。” 众人显然对这结局意犹未尽。 “此事莫不是编的?”有人狐疑道,“严家大女君那是何等人物,竟会中邪?” 旁人却不让他打岔,忙问:“那闺秀因何中邪,可有说法?” “那谁知道。这等丑事,能打听出个风声便不易了,细处怎能让我等小民知道?”那讲述的人说罢,却又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不过么,听人说,近来中宫皇后常派人去严府,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听他提到中宫,众人都露出心照不宣之色。 “既是中宫的人,还能为何,自是为了太子。”有人笑道,“如此说来,圣上有意让严氏继续做外戚的消息,到底是真的了……”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清咳一声。 众人抬眼,只见门前,几个衣着光鲜的奴仆正抬着一顶漂亮的肩舆经过,前面两人大声吆喝开道,两旁行人见着,纷纷避开。 不必人提醒,人们也能认出来,那肩舆上坐着的,正是严家管事吴炳。他的肩舆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上面放着几只硕大的木桶,也不知运着什么,仆人前呼后拥,颇有阵仗。 “好生风光,”有人啧啧感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官吏出行。” “那是自然,”旁人接话道,“在这京城之中,严家管事的名号,将来可与一个正六品官不相上下。” 众人皆笑,继续喝茶,又将话题转向别处。 近来入夏,天气闷热。 吴炳坐在肩舆上,手里摇着扇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说实话,他最喜欢的就是出门来办事,有人前呼后拥伺候着,见到他的人也无不 点头哈腰。 今日,也是如此。 他将扇子缓缓摇着,嘴里却不住地催着仆人,腔调拉得长长:“走快些,磨磨蹭蹭,若误了女君治病的时辰,主公可要治尔等的罪。” 第三章 重生(二) 旁边随队的管事只得硬着,一边擦汗一边让众人再走快些,心里暗自叫苦。 他们天不亮就起身,走了二十几里地,到京郊的龙泉山去取泉水。这取水之法讲究得很,要先拜了土地求告,然后正时正刻开始,用紫金钵将泉水一钵一钵注入桶中,接完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在午时之前送到府中。 否则,便是误了吉时,前功尽弃。 这般大费周章,都是为了自家大女君严漪如。她那得了癔症的事,也不知是谁将消息泄露出去,当下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说到这事,严家上下也是摸不着头脑。家主严祺一向视严漪如为掌上明珠,见女儿好不容易醒来,又得了癔症,到处求医问卜。但大女君着实癫狂得很,一个劲说自己没有中邪,不肯吃药,还把来驱邪的僧人方士都赶了出去。 不仅如此,她还拉着父母不肯撒手,又哭又笑,说什么太好了他们还活着云云。至于别的,他们这些当仆人就不知道了。 女君中邪之后,主公和夫人也吓得不轻,将大女君关在闺房里,仍去找方士来作法。 最终,还是那终南山里的方士给的办法好。 他说大女君中的邪祟非同一般,寻常的驱邪之法不管用,只能另辟蹊径。收取了重金之后,方士留下一摞蘸了鸡血的符纸,告诉他们,每日将符纸烧三张,放在清水之中给女君沐浴,不久之后,邪祟自除。 别的好说,只是这沐浴用的水颇有讲究,只有龙泉山上的泉水方位上佳,阴阳和谐,可为大女君袯除污秽。为了让严漪如快些好起来,严祺也不在乎麻烦,令管事吴炳每日领着二十仆人到龙泉山去取水。 这自是苦了一干仆人们,不过此法也确实灵验。据内宅中伺候的人说,仅仅三日,严漪如那癔症就好了。而严祺仍不放心,只让仆人们继续去取水,好让她不再犯病。 前方的街市熙熙攘攘,颇为热闹。见得吴炳一行人刚来到,即刻有人将街上的行人拨开,让出道来。 为首的人,是京兆府里管市井的小吏,吴炳叫不出名字,只坐在肩舆上朝他拱拱手。 那小吏满脸堆笑,忙在路边还礼。 吴炳望着两旁被推搡开的人群,那些人望着这边,有的人好奇,有的人不忿,各种各样的目光汇集而来,吴炳的心中不由得意。 -- 第3页 何谓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就是这么的豪横。 当今的京城之中,若说谁家与皇帝关系最亲,那么要数严家无疑。 严家本出身开国勋贵,封为南阳侯。不过子孙平庸,传了几代之后,虽然爵位还在,但已经岌岌可危。 幸好,严家除了有个威名赫赫的祖上,还有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美人辈出。 每一朝皇帝的后宫里,总少不了严家出身的嫔妃。到了先帝时,严家终于出了一位皇后,便是两年前去世的文德皇后。 第四章 重生(三) 文德皇后十分得先帝宠爱,早年也曾生育过两位皇子,可惜未及成年就先后夭折了。为了安慰她,先帝便将三皇子交给她抚养。 后来,三皇子被封为太子,便是当今的皇帝。 皇帝的生母是个寻常的宫人,很早就去世了,皇帝登基之后,追封了名号。 他对文德皇后十分孝顺,连带对文德皇后的母家严氏也十分敬重。 可惜,文德皇后的这一支,人丁并不兴旺。 她的父亲严禄在族中本是旁支,传到这一辈,只靠着一处宅子和几十亩薄田桑林过活,并不富裕。后来,先帝采选,严禄的女儿入宫,封为美人,后来又封为皇后,严禄得封高陵侯,这一支终于得以飞黄腾达。 严禄膝下除了严皇后,只有一个儿子严孝之;而严孝之又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严祺。 严禄和严孝之都不长寿,早早去了。常有人感慨说,严家父子是拿阳寿换了富贵。 三代单传,严祺则显得尤其宝贵。 严祺,字文吉,是严孝之的独子。 文德皇后在世时,对严祺十分疼爱。严祺自幼便时时常出入宫禁,在皇帝小时候就做了他的玩伴,亲密无间。皇帝登基之后,就让他当上了御史中丞,可谓前途无量。 不过对于严祺此人,无论朝野,都并无太多好评。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不学无术,吃喝玩乐倒是样样精通。在朝臣们眼中,严祺就是个靠着裙带上位的弄臣,是 私下里嘲笑的对象。 这样的人,偏偏受皇帝青睐,委以重任。更有传言说,严祺的女儿严漪如刚出生的时候,文德皇后就已经有意让她做孙儿的太子妃。 说到这个,就不能不能提严祺自己的婚姻。 严祺虽然纨绔名声在外,可对待妻子儿女,却是出了名的好。 他和妻子容氏成婚的事,当年也曾在京中曾热议一时。 容氏和严祺是南阳同乡。容氏的父亲容昉是个商贾,经营祖传的一点产业;而严禄当年则是个破落的旁支,家境平平。两家互为邻里,严祺与容氏自幼相识,算得青梅竹马。 后来,严氏在宫中得了宠,严禄封侯,严祺随着家人搬去了京城。可他长大之后,家中为他安排婚事,严祺却执意要娶容氏。 皇亲国戚,无论出身如何,总要顾及脸面,何况严家还顶着高陵侯和南阳侯的名头。如严祺这般子弟,联姻即便不找官宦显贵,至少也要是士人。 可严祺不管不顾,就算中宫出面也不肯让步,胡搅蛮缠,还闹出了绝食。 严祺毕竟是严家三代单传,严孝之虽不愿意,却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他竟然执拗起来连命也不要,只得让步,将亲事允了。 就这样,严祺与容氏喜结连理,而京城中也多了一桩关于傻纨绔不孝子的笑料。 不过让家中欣喜的是,婚后,严祺虽然仍旧一身毛病,却终于肯长进了。 他不再终日游手好闲,而是凭着跟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的交情,进东宫谋了一个差使。在家中,严祺则与妻子容氏恩爱和睦,专心生儿育女。 第五章 重生(四) 严孝之见自己一块心病解了,倒也宽慰,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将家业传给了严祺。 如今,严祺已经有两女一男。 长女严漪如出生之后,人人都夸是个美人胚子,文德皇后在世时,也很是喜爱。她常常让严祺和容氏将严漪如带入宫中,与皇孙们一道玩耍,宠眷之盛,可见一斑。 文德皇后驾崩之后,许多人猜测,皇帝或许会跟严家疏远。不料,皇帝待严祺仍旧似手足一般,甚至有意完成文德皇后的遗愿,结成儿女亲家。 在这等默许之下,无论是宫中还是严家,都已然将严漪如视为将来的太子妃,小心侍奉。 皇亲国戚,金枝玉叶。 皇帝登基不到两年,正当除旧扶新的用人之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现在,最得皇帝信任的人,就是严祺。若无意外,严家将来不但会官运亨通,还会继续坐稳后族的位置。 故而在京城之中,严祺就算放个屁,大街小巷也会有人议论这屁臭不臭。 何况是大女君中了邪。 吴炳在心中深吸口气。这等事,宫里知道了,便可大可小,只盼万万莫搅了女君与太子定婚的事才好。 正当盛夏,严府的西园里鸟语花香,树影婆娑。 精雕细琢的窗子上糊了上好的绮罗,半掩着,凉风透入,兰花吐香。 漪如瞪着头顶的流苏帐,秋香色的底子上绣着祥瑞花卉,耳边有唧唧喳喳的声音,是一群雀鸟在窗外打闹。 老人说,人死后,要跟着鬼伯去黄泉,到了阎罗殿上,该投人道还是该下地狱投畜生道自有分晓。 -- 第4页 而漪如觉得,人死如灯灭,闭眼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但无论是哪种,都必然不是现在这样。 自从醒来,已经过去了几日,可漪如仍不敢相信。 她将手举到眼前,它比从前小了许多,正是九岁孩童的模样。 再将枕边一枚精巧的小铜镜拿起来。 镜子里,漪如的脸小了一圈,也是孩童的模样,看着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了一会,将镜子放下,继续望着帐顶发呆。 现在的自己,真的只有九岁啊…… 漪如记得,当年自己确实因为贪玩,从家里的假山上摔下来,晕了过去。不过她一向身体皮实,没多久就醒了过来,教全家上下虚惊一场。 她并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日,她在宝相庵里明明咽了气。本来以为从此解脱,也不知过了多久,却突然睁眼醒来。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等这梦醒了,她会发现自己果真成了孤魂野鬼,被一卷草席裹着,孤零零地埋在土里。 身体似乎虚弱得很,十分无力。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无论漪如怎么昏睡,再醒来,仍然是这里。 漪如活了二十年,对于小时候的事,她虽记得不是十分清楚,却也知道些脉络。 这些天,她见到了许多人。 许多对于自己而言,早已经不在了的人。 以至于她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以为自己见到了鬼,大声尖叫。 第六章 重生(五) 她的父母比她记忆中更年轻。 父亲严祺仍穿着五品官服,而母亲没有发胖,没有像京中贵妇们那样精心敷上厚厚的脂粉,头上身上也没有那些珠光宝气的饰物。 没有那些招人厌的姬妾,这两人在她面前,仍旧恩爱。 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是活人之后,漪如则抱着他们又哭又笑,将他们吓了一跳,以为她又中邪了。 正当漪如胡思乱想,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早说园中那假山石不牢靠,万不可让女君去玩!你们倒好,一个个全当耳旁风!女君要做什么都由着她,莫非就不怕惹主公和夫人生气?我看还是夫人太好说话了些,教你们全不将家法放心上,若女君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全都要扒了皮!” 这声音听着中气十足,漪如怔了怔,像是自己的乳母陈氏。 没多久,纱帐突然被拉开。 陈氏看着她,神色关切:“女君醒了?当下觉得如何?” 她身后,一众小婢垂头站着,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漪如望着陈氏,有些怔忡。 陈氏本是南阳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当年生育的时候,女儿夭折,正好容氏生下漪如之后,奶水不足,经人介绍之后,将陈氏请来给漪如做乳母。 从小到大,陈氏一直陪伴在漪如身边,除了父母弟妹之外,漪如最亲近的人就是陈氏。 严府被满门抄斩,府里的仆从也难逃厄运,不是跟着受死就是被卖了。 漪如在宝相庵里听说,陈氏虽并非严家的家奴,却因为是漪如的乳母,无辜获罪。官府的人将她和别的家奴一起收监,扔到了牢里,而后,又当作官奴卖了。至于后事,漪如即便费劲气力求这个求那个,也再无法打听到一个字。可即便如此,漪如也知道,官奴的日子不会好过,落到脾气不好的主人手里,更是猪狗不如。 在宝相庵里,漪如每每想到陈氏,总是辗转难眠。 其实,就严家倒下的前一年,陈氏其实就已经向严祺请辞。 她说自己腿脚不好,想回南阳老家养老,抱抱孙子。但漪如不肯放她走,定要她等自己跟太子完婚之后再回去。陈氏拿她没办法,只得答应。 没想到,却是漪如害了她。 那等内疚又无能为力的滋味,在当下见到陈氏之时,又一下涌了出来。 “阿姆……”漪如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突然上前将她抱住,哭了起来。 陈氏愕然,又是好笑又是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身后地小婢忙小声道:“女君摔晕之后醒来,就是这样。见到主公和夫人,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还说什么以为再见不到了。” 陈氏先前也听人说起过漪如醒来之后的奇事,看着漪如,啼笑皆非, 不足漪如出生之后,容氏奶水 她抚着漪如的后背,笑道:“什么再见不到,净说些不吉利的话。阿姆不过回乡探亲两个月,怎就见不到了?” 第七章 重生(六) “倒是你,那假山是随便攀的么?幸好爬得不高,否则摔重了,或是被石头砸到了,那才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我方才刚刚回到府里,就听到了这等事,匆匆赶来看你,幸好无碍!”说着,陈氏一连念了两声佛,又数落起来,“我早说那园中的假山石不牢靠,要早日修葺,老丁总推脱不动手,这些懒仆……” 这絮絮叨叨的声音颇是熟悉,漪如从小到大,最怕她念个没完。 但此时,却觉得胜似天籁。 漪如只觉悲喜交加,抬起脸,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 “是我自己非要去攀的,不怪婢子们,也不怪老丁。”漪如小声道,“阿姆莫恼他们……” 听到她开口,屋子里瞬间安静,陈氏和一众小婢都愣住。 -- 第5页 尤其是小婢们,轮到她们露出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漪如自幼被宠得任性,闯了祸也从不认错,故而每当她闯祸,受责罚的总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如今竟然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 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料这一摔,竟把大女君摔成了好人。 小婢们老泪纵横。 陈氏则又好气又好笑,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发热。 “这等话,留着到你母亲面前去说。”她说着,松一口气,“你无事了便好,主公和夫人这些日子可是担心地寝食难安。” 听她提到父母,漪如忙问:“他们在何处?” “主公上朝去了,”陈氏道,“夫人天不亮就按着时辰去庙里给你祈福,刚刚回来,宫里又来人了,当下正在堂上待客。” 听到“宫里”两个字,漪如的心就不由提起来。 “宫里人来做什么?”她忙问。 “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陈氏嗔怪地看她一眼,“中宫对你可是关切得很,每日都派人来探望,还送补药过来。” 王皇后那张冰冷的脸,蓦地在漪如眼前闪过。 想到十年后的结局,心头犹如吊了一口巨钟,被狠狠撞上,警醒之声,振聋发聩。 “你如今无碍了,却是正好,随我去堂上见礼如何?”陈氏笑道,“今日来的是你最喜欢的崇宁侯夫人,她若见你安然无恙,定然欣喜。” 漪如望着她,目光定了定。 院子里,夏日的阳光明媚,莺啼声婉转,满园芳菲。 漪如被陈氏牵着,四下里张望,只觉一切和她在镜子里所见的面容一样,既熟悉又不熟悉。 这是她住了许多年的地方,不过跟严家倒下的时候比起来,它此时刚刚建成,草木还没长起,小溪上也没有架起玉带桥。 那玉带桥,是皇帝御赐的。 皇帝驾临严府,兴致勃勃地游览了这处园子,而后,便下旨为这园子里的玉带溪添一座白玉石桥,赐名玉带桥。将作府的工匠打造,精工雕琢。落成之后,便闻名京城。 因为也就是在皇帝逛园子的这天,他亲自定下了漪如和太子的婚事。 而如漪记得,那一年,自己也正是九岁。 第八章 重生(七) 九岁。 漪如的心中似明镜一般。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明白了。如果要避免重蹈覆辙,那么这一年,她可以改变许多。 漪如和太子的婚事,看上去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但其实,乐见其成的只有文德皇后和严家。 人总是喜欢得寸进尺。皇帝并非文德文德皇后亲生,虽然他对文德皇后孝顺体贴,但终究隔了一层肚皮,无论文德皇后还是严家,都想再站得稳一些,故而有了当年的指婚。 皇帝以孝治天下,对母亲遗愿唯命是从;王皇后以贤惠闻名,对此欣然应允。 所以这一年,太子十岁,漪如九岁,两人定了亲。而此后,漪如一直等着太子正式迎娶,直到严家突然被打入死牢。 对于皇帝而言,这婚事不过是个引人入毂的幌子。他将严家捧得高高,让严祺心甘情愿背上奸臣之名,为他铲除朝中掣肘;对于王皇后而言,严家权势愈大,便愈显得她无心争斗,端正贤良,哪怕她的母家王氏被扶持起来,天下人也会觉得这是对抗严家的忠臣。 所以严家有多风光,倒下的时候就有多惨烈。而天下人只觉得皇帝圣明,隐忍多年扫除奸臣,乃天下之幸。 而当漪如终于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在宝相庵里的两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中度过。悔自己自诩聪明,却只挂念着眼前的勾心斗角;恨自己就算知道父亲正一步步走入歧途,却仍然相 信天家不会负了他们,等她当了太子妃,让父亲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劝他辞官回乡,过清静日子…… 漪如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前堂已在眼前,她跟着陈氏往前走两步,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母亲容氏柔和的话语声。另一个声音,漪如也听了出来,确实就是崇宁侯夫人徐氏。 这位崇宁侯夫人,是王皇后亲弟王承业的妻子。 她是王皇后身边的命妇,深得皇后信赖。但凡王皇后重视的事,总是会派徐氏替她去出面。 王皇后出身京中高门,十五岁入选东宫,封为良娣,不久之后即为太子生下长子。太子妃因病早逝,皇帝登基之后,王氏母凭子贵,被封为皇后。她父亲早逝,弟弟王承业被封为了崇宁侯。 与王氏相较,徐氏的门第并不出众,但她一向说话和气体贴,每每见到漪如,都是笑盈盈的。漪如从小就喜欢她,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姨母一般亲切。 当然,那是从前。 严家出事的时候,漪如到处求告,曾找到崇宁侯府上。可与从前的笑脸相迎截然相反,漪如连崇宁侯的大门也进不去。 管事冷淡地对她说,君侯和夫人都不在。而漪如则眼睁睁地看着侯府门前香车仆人停得热闹,人来人往。 那是徐氏每年在府中办的赏花会。往年,漪如早早便会收到帖子,徐氏还会亲自登门,请她赴会。这次登门被拒之后没多久,她就得知,接任父亲左 相之职的,正是崇宁侯。 -- 第6页 往事沉浮,漪如咬了咬唇,手指在手心里攥紧。 第九章 重生(八) 容氏虽出身商贾之家,却自有读书识礼,不输大家闺秀。 今日天热,她穿着一身色泽雅致的襦裙,水晶玛瑙步摇垂在云鬓之间,望之颇是赏心悦目。 徐氏则一身命妇装扮,珠玉琳琅,见礼之后,令几名宫人手中捧着各色物什,呈到容氏面前。 “中宫一直念着漪如,今日妾入宫去,她还说多日不曾见漪如,着实想念,不知她究竟如何了?”徐氏笑盈盈道,“中宫还说,静娴照料女君,着实辛苦,特地吩咐妾带些东西过来,慰劳静娴。” 静娴是容氏的闺名,她和徐氏来往甚密,早已熟悉,以闺名互称。 “蔓云辛苦了。”容氏看着宫人们手中的物什,忙道,“妾惶恐。照料儿女之事,乃是本分,怎当得中宫赏赐。” 徐氏拉着她的手,笑道:“中宫脾性,静娴还不知晓么?最是贤明体恤。待漪如身体好了,夫人带她到宫中去探望探望,中宫定然高兴。” 容氏颔首:“自当如此。”说罢,让仆人将礼物接了。 二人正说着话,有人来报,说女君到了。 容氏闻言一惊,徐氏也露出诧异之色,目光一动。 “如此说来,女君身体好了?”她露出喜色,向容氏问道。 “好是好,却是弱了些。”容氏讪讪道,心不由提起。 她这女儿,身体是早就大好了,只是精神仍有些怪异。容氏每次去看漪如,她都会抱着她哭泣不已,问她出了何事,她却摇头不说。 容氏还算好了,漪如见到父亲严祺,又换了另一副神色。她不但对他怒目而视,见他穿了官府上朝,还跳下床来要他把官服脱了,说什么皇帝会杀了他,还会杀了全家。 严祺对这个女儿一向疼爱,听得这话面色大变,忙将她的嘴捂住。 可漪如仍说个不停,抓着严祺的袖子,说他切不可死到临头才后悔。 严祺哭笑不得,却觉得这女儿当真是中了邪,决定在她痊愈之前,切不可在外人面前露面。 幸好经过那方士地驱邪之法,漪如这几日也渐渐镇定,没有再说荒唐话。只是严祺夫妇仍心有余悸,不敢让她轻易见人。 没多久,见到陈氏牵着漪如出来,容氏心中咯噔一声响。 陈氏刚刚回到,她没来得及交代清楚,不想陈氏竟自作主张将漪如带到了堂上来。 只见漪如穿着水红上襦,一张小脸衬得白里透红,看上去,与平时无异。不过那眼睛朝徐氏望过来,却毫无波澜。 徐氏看着她,笑盈盈走上前道:“女君刚睡醒么?今日觉得如何?” 说罢,她伸出手,似乎想抱过去。 不料,漪如却仿佛见了陌生人,扭开头,只将手抱着陈氏。 容氏嗔道:“你这是怎么了?往日见到徐夫人都高高兴兴的,今日夫人还带了中宫给你的赏赐,还不快快谢过。”说罢,她忙向徐氏道,“她这些日子总是昏睡,定然是刚睡醒,使起了性子,蔓云莫怪。” 第十章 重生(九) 徐氏笑道:“静娴见外了,这是哪里话。” 嘴里这么说着,她将漪如仔细打量。 虽然严府极力不让消息传出去,但严府上上下下人多口杂,岂能做到一丝风声也没有?如今京城之中的小道消息早已满天飞,虽不乏添油加醋哗众取宠,有一条,徐氏却知道是确实的。 严漪如中了邪祟。 王皇后也得知了,还特地跟徐氏说起过。徐氏知道王皇后对文德皇后当年的指婚并不满意,又不敢公然反对,如今借着这由头,倒是可以发挥发挥。故而今日,王皇后说要赐些东西过来,徐氏便自告奋勇地揽下,借机一窥究竟。 中了邪祟的人是如何模样,徐氏不曾见过。不过方才,她看到严漪如第一眼,就已然感觉到异样。 有文德皇后荫蔽,严漪如自幼娇生惯养,爱使性子。但徐氏一向八面玲珑,严漪如再乖戾也不过是个孩童,天性纯真,总有喜欢的东西。徐氏摸准了她的脾气,在这位得宠的闺秀面前向来有些人缘。 可是今日,严漪如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全无往日见面时的热络。有那么一瞬,徐氏觉得她与从前不一样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这不过是错觉。 只见严漪如听了母亲的话,长长打了个哈欠,嘟哝道:“都是阿姆将我吵醒了,不让我睡。”说罢,她从陈氏的怀抱里下来,在徐氏面前端端正正地行礼,“多谢侯夫人。” 徐氏看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女君该谢的是中宫,快快好起来,入宫谢恩去。” 说罢,她让宫人将一只妆盒打开,里面盛着各色新制的宫花。 “这些,都是少府为公主们做的,中宫念着女君,便给女君也留了一份。”她拿起一支鲜丽的珍珠绒花,在漪如面前晃了晃,逗她,“如何?女君喜欢么?” ——“……中宫事务繁忙,岂是什么人想见就见的?” 漪如看着那绒花和徐氏的笑脸,想起了她和自己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漪如好不容易拦住了徐氏的车马,求她带自己进宫如见皇后。她端坐在香车之上,也是笑得跟此时一样和蔼,慢条斯理道:“妾一介妇人,朝堂之事,着实爱莫能助。女君与其抛头露面,东奔西走,不如回家去,劝劝令尊认罪伏法,方为正道。” -- 第7页 过往如浮光掠影闪过,漪如看着那支绒花,慢慢露出笑容。 “喜欢。”她接过来,看了看,却扭头看向容氏。 “母亲,”她说,“我这些日子总做梦。” “你自是会做梦。”容氏将她拉过去,摸摸她的额头,道,“你那日摔得不清,又高烧不止,总说胡话,不做梦还能做什么?” “这些梦与平常不一样。”漪如道,“我梦见了一个仙人,从天上飘下来,脚底踩着云雾,甚是好看。” “哦?”容氏露出讶色。 这是这些天来,漪如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说话,而非中邪一般又哭又闹,着实让人欣喜。 第十一章 重生(十) “那仙人,在你梦里做了什么?”容氏问道。 “自是带我去天上玩耍,对我说了许多话,也带我看了许多东西。”漪如把玩着那珍珠绒花,似不经意地说,“我还梦见了徐夫人。” 听她提到自己,徐氏也不由感兴趣起来。 “女君梦到了妾?”她笑道,“莫不是妾也随女君到天上玩去了?” “却不是。”漪如看着她,眨眨眼,“我梦见夫人到鸳鸯湖上去,登上了一艘画舫。那画舫上绘着凤凰,甚是漂亮。” 徐氏听着,笑意凝在唇边,目光微变。 “而后呢?”容氏问道。 “而后,仙人就将我带走了。”漪如一脸无辜,“我本想跟着徐夫人去玩,可仙人不让我去,说天上更好。” 容氏笑道:“如此说来,那仙人当真无趣,让你见了徐夫人,却不让你去找她。” “女君就梦过妾这一回?”徐氏却面色平静地问道,“可还有别的?” “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些。”漪如说罢,转身扑进容氏怀里,“母亲,我又困了……” “困了?”容氏抱着她,皱眉,“不是才醒来,怎这般易乏?” “何不请太医来看看。”徐氏盯着漪如,“妾看女君面色不好,只怕还未好全。” “确未好全,太医日日都来,药都不知吃了多少。”容氏将漪如抱在膝上,道,“中宫前番赐下的安神药也吃了,效用甚佳。” 徐氏颔首。 二人又寒暄一会,徐氏说还要回宫 复命,起身告辞。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堂外,漪如双眸沉静。 “怎不闹了?”这时,容氏忽而在她脑门上轻拍一下,“你啊,总是这样,动不动便不耐烦,总想着将客人赶走。” “她哪里是不耐烦。”陈氏在一旁笑道,“她是馋宫里送来的点心,不好当着崇宁侯夫人的面吃了,就巴不得人家快些离开,是不是?” 漪如望着她们,露出笑意。 “我就想和母亲在一起。”她把头埋在容氏怀里,轻声道,“全家都平平安安的,再无后患。” 后面这一句,她的声音很小,容氏没听清,笑嗔一声:“你啊,这般任性,将来入了宫,如何了得。” 漪如没说话。 入宫。她听着容氏和陈氏唠叨,双眸幽远。 此事,从前没有成真过。这一次,她会让它离得更远。 除了漪如之外,容氏和严祺还有一子一女。 儿子叫严楷,比漪如小三岁,今年六岁;女儿叫严玉如,如今刚满四个月,还在容氏的肚子里。 与漪如记忆中那已成了翩翩美少年的严楷不同,他此时正是猫嫌狗烦的年纪,到处钻到处跑。 漪如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湿透,脏兮兮的。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家人也是似落汤鸡一般,见到容氏,都哭丧着脸。 严楷看着母亲板起的脸,却笑嘻嘻的,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光润莹白的石子。 “这是我在池子底下找到的宝贝。”他得意道,“送给母亲,母亲收好。” 第十二章 重生(十一) 容氏又好气又好笑,将那石子接了,捏捏他的脸:“冤家,我这到底是什么命,生了你们这样烦人的姊弟!你若也像你姊姊一般从假山上摔下来,送多少石子也不够。” 严楷仍嬉皮笑脸,挣脱了容氏的手,又朝漪如跑来。幸好身后的家人一把将他抓住,按着容氏的吩咐带他洗澡去了。 到了傍晚,严祺回来了。 他穿着朝服,风尘仆仆,进门就唤了声:“敌将严楷何在?” 话音才落,严楷就跑了出来,跟严祺撞个满怀。 严祺随即将官帽摘了,扔给侍从,然后将严楷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的肩上。 看到容氏和漪如都在堂上,严祺露出惊喜之色:“漪如今日好了?” “漪如又不是得了绝症,怎会不好。”容氏看着严祺,漂亮的柳眉蹙起来,“怎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又跟宋廷机那些人饮酒去了?” “天还未全黑,饮什么酒。”严祺将严楷放下来,坐到容氏身旁,道,“我从官署出来,就回了家,不曾……” 话没说完,他打了个嗝。 众人登时闻到了一股酒味。 见容氏面色不豫,严祺笑嘻嘻地上前搂搂她:“也就方才在路上,忍不住停下小酌了两杯,静娴莫气……” 容氏瞪着他,揪住他的耳朵:“你下次再是如此,我就带上漪如和阿楷回南阳。” 严祺连声求饶:“嘶……知道了,轻些轻些……嘶……” -- 第8页 漪如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 虽然她早已经见过父亲此时的模样,但看着他,仍然不由地感到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此时的严祺,年轻英俊,与容氏一往情深。 但漪如知道,过不了两年,这一切就会变化。 当下,严祺在人们眼中不过是皇帝的亲信,但皇帝很快就会将他大力提携。 位高权重之人,身边总会围绕着各色人等,对他拉拢讨好。随着他在外面的应酬也多了起来,从前那纨绔本性也渐渐恢复。有时,他会接连几日不回家,回来的时候,则带着一位或几位美人。其中,甚至有皇帝赐下的妾。 而漪如的母亲容氏,虽然面上跟着丈夫的高升而变得风光,在府里的生活却变得忙碌而艰难。 她要学会与严祺的众多妾侍相处,还要提防别人那她那不太出众的家世做文章。严氏族中一直有人觉得严祺娶低了,要他停妻另娶。严祺虽一直没有动摇,但二人之间的感情也早已淡漠。 漪如对父亲着恼,心疼母亲,却无可奈何。她只能想,等自己当上了太子妃,母亲盼出头了,便能让母亲不再担忧,从此安安稳稳…… 可惜她不明白,这一切,在源头上就错了。 话说回来,容氏所说的宋廷机,漪如毫不陌生。 此人是严祺的好友,也正是他,在构陷严祺时出了大力。 说来讽刺,在勾心斗角之事上,严祺颇有造诣,斗倒了许多人。但是最终,他也被斗倒了,而给他致命一击的,正是那些他最信任的人,其中,就有这些所谓的朋友。 第十三章 重生(十二) 严祺在朝中,政敌不少,朋友也不少,其中,交往最深的有三人。除了宋廷机之外,另有两人,一个叫高咏,一个叫郭昌。 他们都出身京中的寻常官宦人家,虽与严氏不可同日而语,但因为与严祺气味相投,爱好游乐,在少年时就已经成了好友。 严祺受皇帝重用,也没有忘记带挈友人,这三人靠着严祺一路高升,结党敛财。可等到皇帝收拾严祺,他们瞬间就站到了另一边,拿出各色证据将自己撇清,罪状通通落在了严祺身上。 漪如想,人头落地之时,父亲一定也很困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漪如怎么了?” 正当漪如出身,严祺忽而凑过来,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莫不是还病着?” “今日还好好的,莫不是又发热?”容氏忙将严楷交给陈氏,过来摸摸漪如的额头。 严祺一下站起来,对管事吴炳道:“那神仙给的符纸和龙泉山的水,今日可为女君用过了?” “用过了,”吴炳忙道,“小人亲自烧了,送到园子里的。” 严祺还想再说,只听漪如道:“我不过是在想梦里那仙人的话罢了。” “仙人?”严祺讶然,“什么仙人。” 容氏在一旁,将今天徐氏奉旨来府中探望的事跟严祺说了,严祺看着漪如,登时饶有兴味。 “哦?”他说,“仙人与你说了什么,告诉父亲。” 漪如眨了眨眼,道:“不说。” “为何?” “仙人说,天机不可泄露。”漪如道,“若被闲杂人等听去了,我等就要受罚。” 容氏忍不住笑起来:“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天机不可泄露?” “我自是不知,仙人说的。”漪如道。 容氏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却听严祺让陈氏将严楷带回房去,又令吴炳领着一众仆人退下。 “现在无闲杂人等了。”严祺无事容氏嗔怪的目光,微笑地看着漪如,将一块饧糖递上前,“跟父亲说说,那仙人与你说了什么天机?” 漪如看着他,思索片刻,道:“仙人说的话一阵一阵的,我时而能记起来,时而记不起来。” “无妨。”严祺道,“你方才想到的那些话,是什么。” 漪如接过饧糖,放进嘴里:“我方才听母亲提到宋廷机,仙人也说过这个名字。他说此人不久便会做上秘书郎,还会想父亲借钱修一处宅子,就在东街。” 严祺脸上的玩笑之色凝住,愣了愣。 夜色正浓。 颐安宫里,王皇后刚刚沐浴出来,身上披着寝衣,徐氏则坐在她身后,将巾子替她擦拭头发上的水。 “你说,严祺那女儿,是真的好了?”皇后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开口问道。 “看着是好了。”徐氏道,“只是大约昏睡许久,看着不大精神,但说话应答皆是无碍。” 王皇后淡淡一笑,目光清冷。 “如此说来,却是可惜了。”她说,“那什么邪祟之事,也好了?” 徐氏刚想回答,蓦地想起严漪如嘴里说出的话。 ——“我梦见夫人到鸳鸯湖上去,登上了一艘画舫……” 舌头一下打住,白日里的心慌,重新又弥漫开来。 第十四章 重生(十三) 鸳鸯湖,画舫,凤凰。 谁人都能拿这些当作童言无忌,徐氏却不能。因为她知道,这都是真的…… “此事,妾看不出来。”她随即答道,“不过妾听说,严祺曾寻了一位高人去为严女君驱邪。” 说着,徐氏稍稍停顿,道:“中宫可想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王皇后摇头:“还不是时候。圣上对严家倚重得很,莫与他们作对,一切当从长计议才是。” -- 第9页 徐氏了然,道:“妾知晓。” 对于王皇后的心思,徐氏一向清楚。 严漪如和太子的婚事,是当年文德皇后的意思,王皇后并不喜欢。但在面上,她从不曾表露,相反,王皇后与严家的关系很好,至今仍然像文德皇后还在的时候一样善待严家。 这其中的缘由,与王皇后当下在宫中的处境有关。 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自是王皇后,但最得宠的,却是贵妃韦氏。 这韦贵妃的母家韦氏,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名门,祖上是开国功臣,族中光三品以上的重臣就出过十几位,还出过两位皇后,在朝中根基深厚,可谓首屈一指的望族。 相较之下,皇后的母家王氏则显得平平无奇。若非皇后的父亲曾当过太子太傅,才识深受先帝赏识,王皇后当年也不会入选东宫,当上太子妃。 除了家世出众之外,韦贵妃的肚子也着实争气。侍奉皇帝以来,她接连生育了三子二女,对于子嗣不甚兴旺的皇帝而言,可 谓功勋卓著。 再相较之下,王皇后只有太子一个孩子。 处处不如人,在这般对手面前,自是如履薄冰。王皇后幸好她多年来处事周到,从无失德之处,在朝野之中颇有贤名,就算韦贵妃咄咄逼人,王皇后也还是站稳了脚跟,儿子顺利地被立为了太子。 除此之外,王皇后也极力拉拢盟友,严氏身为皇帝关系亲近的外戚,自然就是重要的对象。 所以对于严漪如与太子的婚事,王皇后从不曾反对。 “若摔得再重些就好了。”王皇后看着镜中,将眼角的一条淡淡的细纹抚了抚,轻轻叹道,“可惜。” 徐氏微笑:“或许这也是天意,知道她对中宫还有用处。” 王皇后不置可否,又与她说了一会话,没多久,一名宫人隔着鲛纱帐,在外面向王皇后禀告:“圣上今日去了韦贵妃那边,不过来了。” 片刻地沉默之后,王皇后道:“知道了。” 她看向四周精心摆置好的灯烛,锃亮的香炉里烟气淡淡,里面正燃着皇帝最喜欢的香品,是她亲自调制的。 落寞之色,在那张保养得法的脸上一瞬即逝。 “你今日辛苦了。”她对徐氏轻声道,“回去吧。” 徐氏应下,行礼告辞。 夜风缓缓拂过,夏虫的鸣叫声,在宫苑中此起彼伏。 女官命妇在宫中也有住所,离颐安宫不远。徐氏在这里自有一处宫室,叫兰苕院。 才进院门,徐氏忽而见里面闪出一人,吓了一跳。 第十五章 重生(十四) 再回头,自己身后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没了身影。 “怎现在才来。”那人低笑,一把将徐氏揽到怀里。 徐氏抚着胸口,只觉心烦意乱。 “怎么了?”那人察觉到徐氏心不在焉,道,“心中有事?” 徐氏嗔一声,都:“无事,不过有些乏了。” 那人笑了笑,在她臀上用你捏了捏,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这就为你解乏……” “你发的什么疯。”将儿女们都哄睡之后,容氏回到房里,对严祺道,“漪如说个梦罢了,你竟把旁人都撵走,传出去,又是捕风捉影。你也知道府里这些人的嘴是个什么德行,前阵子传她中邪还闹得不够么?” 严祺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只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聚精会神地翻书。 “放心好了,仆人么,下重手管一管,自是能管住。日后谁再胡说,我就将他们的牙都拔了。”他说,“我却觉得,漪如所言颇是有趣……” 话没说完,案上的书被容氏劈手夺了去。 她翻看封面,赫然写着“解梦方要”二字。 “你要看书,便要看些正经的才是。”容氏只觉气苦,道,“整日钻营这些歪门邪道,结交的净是宋廷机那等一看就不正经的人,朝中如何看你?要立足长久,须得将名声挣回来才是。” 若在从前,严祺定然要说,宋廷机他们都是高门大儒之后,与他们结交,有甚不正经。可现在,他没有出声, 却若有所思。 “静娴,”他说,“你可还记得,前番漪如醒来见到我之时,说的那些话?” 容氏道:“她说的话多了,你是说哪些?” “她说。”严祺缓缓道,“我们全家都会丧命。” 容氏望着严祺,忽而以袖掩口,笑了出来。 “你莫非也魔怔了。”她斥道,压低声音,“她还说圣上降罪杀了我们。小儿的言语怎可放心上,不是说好了不提了,传出还不要命。” “自是不与旁人提,只你我二人说一说。”严祺拿起那本书晃了晃,道,“此书,乃是我向高人讨的,说梦中千言万语,皆有解法。” 容氏睨着他,颇是无奈。 严祺不爱读书,对鬼神之事却是热衷得很。京中的贵胄圈里,热衷清谈玄学求道问仙的人不少,严祺也被带着对这些有兴趣,还曾经花重金买些所谓的仙丹回来,被容氏好一顿训斥。 “莫不又是那个什么终南山来的高人。旁门左道,你还是少信些,空费资财。”容氏叹口气,劝道。 严祺摇头:“这你便不知了,这书上说了许多小儿重疾转生,得道通灵之事。漪如那时醒来性情大变,我是越看越觉得像。” -- 第10页 “如此说来,你也信她说的那些,圣上会将我们全家杀了?” “这……”他有些讪讪,“自须从长计议。这书上还说,梦里带出来的话,不可照言语直解。譬如,梦中被蛇咬了,那并非是真会有蛇来咬,而是财运上身。” 第十六章 重生(十五) “这与漪如何干?”容氏不耐烦。 “自是有关。”严祺振振有词,“你想想,漪如年纪小,知道什么玄机,自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我等切不可照她原话来解。” 容氏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些迟疑之色:“是么?” “我先前也觉漪如那是梦中受惊所致,可今日她说起见到神仙,却教我警醒过来。” “怎讲?” “我今日饮酒之人,确是宋廷机。”严祺道,“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 他目光灼灼:“他说想觅一处宅子,向我借钱。” 容氏讶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漪如也觉得,自己不再似先前那般,每日昏昏欲睡。 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和身体,就像一株刚移栽的苗木。初时水土不服,苗木病恹恹的,待得日子长了,与土壤适应,便重新扎根生长起来。 见漪如恢复过来,严府上下自是欢喜,可仆婢们却觉察出了不寻常。 这位闺秀的性子,竟是变了许多。 比如,她从前喜欢乱发脾气,一个不顺心就又哭又闹,还会把状告到夫人面前去。可现在,她说话和声细语。 前番,一个小婢打碎了她最喜欢的杯子,本以为会被责罚,却听漪如问:“你的手破了,且去包一包。” 那小婢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比如,她喜欢吃香甜的小食,正餐却挑得很,这不爱吃那不爱吃,无论什么山珍海味,呈到她面前,总有大半会原样退回。庖厨中的人每日 最操心的,就是如何讨好女君,连夫人也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无论庖厨中做什么呈上来,女君都会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又是还要再添一些。 其余之事,不一而足。 严府所有人都觉得,当下这位女君跟原来大不一样,说不定是真的被邪祟上了身。不过这邪祟显然是个品行优良的邪祟,且应该还是个饿死鬼。 这些事,仆人们不敢到漪如面前来问。不过对于众人的反应,漪如心知肚明。 她知道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性子。 严祺是从小被溺爱长大的。严孝之和文德皇后的这一支只有严祺这么一根独苗,百般呵护,将他惯出一身毛病。而对于子女,严祺也自然照葫芦画瓢。 漪如自出生起,一应用物无不是最好的,无论做什么,严祺都放任不管,予索予取。家中唯一能约束漪如的,就是容氏。但容氏毕竟也疼爱女儿,又独力难支,漪如闹得凶一些,她也管不了。 如此一来,漪如在严府之中,可谓霸王,说一不二。 漪如想,若非从云端落下,在宝相庵过了两年衣食无着受尽冷眼的日子,只怕自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仔细反省。 感觉到异样的人,也包括了她的父母。 不过他们关心的与仆人们自是大不一样。他们向漪如问起那仙人究竟说过些什么话,严祺甚至找来了许多神仙卷,让漪如照着画中的神仙,辨认是哪一位。 漪如觉得啼笑皆非。 贵胄们大多迷信。比如,她的曾祖父严禄和祖父严孝之,都是迷信入骨的人。 第十七章 重生(十六) 据说,当年采选,许多人家知道这条路艰难,不想让女儿入宫,便早早定了人家嫁了。严禄则去找方士算命,得知女儿是大富大贵之相,一咬牙,也不顾女儿哭闹哀求,将她送进宫去。 那时,许多人都嘲笑严禄,说他猪油蒙了心。进宫去的女子,能得幸天家飞黄腾达的,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不是默默无闻地做活至死,就是辛劳半生被逐出来,无依无靠,还须得兄弟姊妹接济。不是走投无路的人家,断不会为了那一口饭,心甘情愿地让女儿入宫。 但严禄的女儿却当真争气,入宫没多久就被皇帝看中,得了封赏,后来,竟成了皇后,连带严禄也封了高陵侯。 从前嘲笑的人,个个变了脸,悔之莫及。而严禄则扬眉吐气,从此更觉得鬼神可靠。 严祺自己对于鬼神之事,原本并不十分在意,不过毕竟自幼耳濡目染,见神便拜,遇到不决之事就找人算一算,乃稀松平常。平心而论,跟京中那些迷信地似神棍一般的贵胄比起来,严祺不过平常拜拜神,偶尔被人哄着买几颗仙丹罢了,其实并不算出格。 不过漪如知道,她若想让严祺听自己这个九岁孩童的话,托借鬼神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看着那画卷上的神仙,看了一位又一位,都摇了摇头。 严祺颇有耐心,不断将别的画卷摆过来让她看,道:“莫着急,是便是,不是 便不是,切莫认错。” 漪如心想,画的人又没有真见过神仙,怎会知道神仙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过她仍然摆出认真的神色,等到一位长髯仙人出现在面前时,她恍然大悟,道:“就是这位!” 严祺和容氏闻言,忙凑前去看,只见那画卷边上写着“东方长乐世界大慈仁太乙天尊”。 -- 第11页 “是他了。” 严祺将一本书翻着,神色明了,笑一声,对容氏道:“漪如梦中的仙人,正是这位太乙天尊。” 容氏将信将疑:“何以见得?” 严祺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将书翻给容氏看:“如这书中所言,太乙天尊或住天宫,或降人间,或居地狱,或摄群耶,或为仙童玉女,或为帝君圣人,或为天尊真人,或为金刚神王,或为魔王力士……” 容氏打断:“这些书上,哪个神仙不是这么说?” 严祺又往下指:“这才是要紧之处。书中说,太乙天尊长髯白须,青袍鹤裳,乘云驾雾,周游天地。神通无量,功行无穷,寻声救苦,应物随机,常托梦于凡人,示以神谕。这岂非正合漪如所言?” 容氏也将那书中字句仔细查看,道:“就算对上了,你待如何?” “对上了,便说明漪如可通神灵。”严祺道,“我家自此有了神灵护佑,岂非大善!凭着她,日后我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乃势不可挡!” 容氏看着他,心中叹了口气。 她这丈夫,待她殷勤体贴,自是无可挑剔。但他的短处,容氏也是心知肚明。 第十八章 重生(十七) 严祺从小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这等出身,定然不能被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比了下去,建功立业,将高阳侯的门楣发扬光大。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对他毕恭毕敬,不会再有人嘲笑他是个外戚纨绔。 然而这志向虽大,奈何严祺确实是个外戚纨绔。他有许多小聪明,却不肯放在正道上,只想着与高门结交,互相吹捧。严祺自己也知道,自己当下的官职,是皇帝看在少年之谊的情分上给的,可他对此沾沾自喜,觉得这也是自己的本事。 “既如此,你可想好了,漪如说的那灭门之祸,又当如何去解?”容氏毫不客气地将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严祺愣了愣,不由看向案头那本当宝贝一般捧着的《解梦方要》。 容氏叹口气,将那些神仙画卷和书都收起来。 “你啊,”她说,“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果真有捷径,也要你凭本事去走一走才能知道。天下第一,岂有在家抱着女儿就能赢过别人的?” 严祺一时说不过容氏,见她绷起脸,只得讨好道:“道理我自是知道,不过想一想罢了,急什么。” 容氏见他摆出一副赖皮脸,颇是无奈。 她心里念着漪如,也不多言,起身走到漪如房里。 如容氏所料,漪如还未睡去。 她向来如此,到了晚上总要缠着陈氏或容氏,让她们讲故事,哄着入睡。 不过今日却是不一样。陈氏在外间已 经睡得沉沉,漪如躺在里间,仍然睁着眼。 “怎还不睡?”容氏和衣躺下,问道,“可是帐中进了蚊子?” 漪如望着她,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不过是太热了,睡不着。”她说。 容氏笑了笑,将一旁的葵扇拿起来,轻轻扇动。 凉风在纱帐里流动,带着容氏身上的香味。 漪如呼吸着,忽而有了些恍惚之感。 这情景,似乎并非在眼前,而是隔了许多年。 那时,容氏就是这样轻柔地说着话,伴着她入睡。漪如每每闭上眼睛,总是说不出的安稳。 她忍不住,伸出手,环在容氏的腰上,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怎么了?”容氏笑嗔道,“方才说热,贴着母亲便不热了?” “不热。”漪如道,“母亲,我想以后日日这么跟着你睡。” “冤家。”容氏道,“你跟着我睡,阿楷怎么办?腹中还有你三弟,你们姊弟三人挤在一处,母亲便要热死了。” 你腹中的不是三弟,是三妹。漪如不由地在心里道,脸上却露出笑意,将容氏抱得更紧。 容氏一手打着扇子,一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片刻,轻声道:“漪如,你在你父亲面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漪如抬头。 容氏看着她,目光认真。 漪如知道,母亲和父亲不一样,不容易被唬住。“自是真的。”漪如委屈道,“母亲不相信我?” 容氏低低叹了口气。 “母亲怎会不信你?”她说,“你虽总惹祸事,但在母亲面前未曾说过谎话。我是怕你心里藏了什么事,不敢跟母亲说,却拿那什么仙人来唬人。” 第十九章 重生(十八) 漪如不由讪讪。 她自然不能说实话。如果告诉容氏,自己是十年后死而复生来的,容氏恐怕会更愿意相信她是真的中邪了。 “我不曾唬人,”漪如道,“心中也不曾藏什么事。” “不曾么?”容氏意味深长,“你不喜欢太子,不愿要那亲事,故而说圣上会杀了我们,是么?” 漪如一愣。未几,她忽而想起来,这确实是个理由。 她听陈氏说,就在不久之前,太子惹了漪如。 那是在宫里玩耍的时候,漪如穿了一身新裙子,本是心情大好。不料,在宫苑里,她遇到太子跟一众玩伴蹴鞠。那些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蹴鞠踢过来,将漪如撞到在地上,新裙子溅满了泥水,漪如也气得大哭起来。 因得这事,漪如回家就对父母说,她死也不会嫁太子。 -- 第12页 这事自然做不得真,在容氏的好生劝说之下,漪如没有再闹。日子久了,她也就再记不得了。 如今旧事重提,漪如不由心生感慨。 没想到,自己当年这般竟慧眼识人。这太子,确实死也不能嫁。可惜她明白这道理的时候,自己也的确要死了。 漪如知道,她当初刚醒来的时候,实在太过惊愕和激动,在容氏和严祺面前直接把将来的事说了出来。如果她能够像现在这样想明白,冷静下来,大概会从长计议。不至于把父母惊吓过度,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中邪了。 正当漪如斟酌着,是不是要 顺着容氏的猜测,将自己那番话语改一改,忽然,闺房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母亲何在?”这是严祺的声音,“母亲果然撇下阿楷,来找姊姊了。” 说话间,纱帐被拉开,严祺穿着寝衣,抱着严楷站在了床前。 严楷小脸哭得皱起来,见到容氏般伸出手要抱。 “怎么了?”容氏问。 “做了噩梦,非要寻你。”严祺答道。 陈氏忙上前,道:“让妾来带小公子。” 严楷却不肯,只搂着容氏的脖子不松手。 严祺也不着急,将陈氏打发去取枕头来,自己却也钻到了床上。 “漪如这小楼倒是凉快。”他颇是惬意地躺下,笑道,“我们一家人许久不曾同寝了,漪如过来,将母亲让给阿楷,父亲抱你。” 容氏看向严祺,怒道:“你带阿楷过来做甚,四个人挤在一处,热死了。” “睡下来便不热了。”严祺笑嘻嘻地拿起那把葵扇,一面扇风一面道,“这小楼我从前住过,便是到了三伏天,夜里也要盖薄被。” 说罢,他转向漪如:“漪如,还黏着你母亲做甚,快躺下。” 容氏安抚着哭闹的严楷,不理严祺。 漪如左右看了看,只得在严祺身旁躺下来。 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挨着父亲睡下,只觉怪异无比。严祺却一把将她搂住,啧啧叹道:“不知不觉,我女儿都这般大了,到了明年,你定了亲,父亲只怕连闺房也进不得了。” 第二十章 重生(十九) 听到“定亲”二字,漪如的心头微微一动。 她知道,严祺说出这话,定然是皇帝那边已经有了口风。 “父亲,”她随即道,“我不定亲,就留在家里。” “鬼扯。”严祺捏捏她的鼻子,笑骂,“女大当嫁,我的女儿,若不是要嫁太子,早就被不知被哪家高门早早定下了,岂有有留在家中的道理。” 这话说得颇为得意,容氏却挖苦道:“你日后可再多多留在外面饮酒不归,你女儿嫁人了都不知道。” 严祺“啧”一声,没有反驳,却随即又笑了笑:“等那小儿出生了,我等一家人便成了五口。到时,我做一张大床,我们一家五口便这么睡着一处,热热闹闹。” 漪如僵直地依偎在父亲怀里,被夫妻二人夹在中间,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心中的感觉奇妙又怪异。 从前,父亲曾造过那样一张大床么? 她使劲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了,过些日子便是端午,入宫地物什都备好了么?”严祺忽而问道。 容氏道:“早备好了。都裁了新衣裳,只是给宫中的贺礼,着实不知送些什么好,我左想右想,总是不妥。” 漪如听着,怔了怔。 这是文德皇后生前留下的习惯,每逢端午等佳节,严家上下都会入宫去,与皇家一道庆贺。 说来讽刺,就在严祺被杀的前几日,严家还去宫中过了仲秋。人情和美,歌舞升平,没有人想到,皇帝在 与严祺谈笑风生之时,早已经备好了刀。 “有甚不妥。”严祺道,“实在想不出,你就亲手做些南阳小点。” 容氏“嗤”一声:“那是文德皇后喜欢吃,她在的时候,可糊弄糊弄。如今宫中主事的可是皇后,怎好这般寒酸。” 严祺想了想,道:“府库中应该还有些宝货,是从其那父亲留下的。你明日去看看,择些有趣的做礼物。皇家什么都不缺,我等臣子要送礼,总比不过他们的,无非是看个喜庆心意。” 在这等小事上,严祺一向精明,连漪如也不得不服。 容氏应下,道:“如此,便都妥当了。就是我看漪如又长高了,鞋子小了些,不曾预备下宽松的。前两日,我吩咐管事找人去做,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做好。” 听到这话,漪如随即道:“做不好就算了,我不入宫。” 严祺和容氏都诧异。 “为何不入宫?”严祺问。 自是不想见到宫中那些牛鬼蛇神,也不想与他们虚与委蛇。 “我病还未好。”漪如扯着瞎话,“到时候若是说了胡话,如何是好……” 话没说完,她的鼻子被严祺刮了一下。 “我看你如今清醒得很。”他说,“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容氏也只当她是在记恨那日太子的事,道:“你生病以来,圣上和中宫都甚是关心,还赐下许多物什。你不入宫谢恩,如何说得过去?” 说罢,她也摸了摸漪如的头:“到时候你乖巧些,父亲母亲不让你说的话,不许胡说,知道么?” -- 第13页 漪如只得应下。 第二十一章 重生(二十) 严祺虽是纨绔脾性,但对于在朝中的正事,倒也一向认真。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就已经起身离开。漪如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母亲和弟弟,不见了父亲。 到了夜里,严祺回来,一脸振奋。 他等不及脱下官服,就快步走到容氏的屋里,摒退左右之后,对她说:“你猜,我今日在官署中听到了何事?” “何事?”容氏问道。 “宋廷机调任了秘书郎,他的新宅,正是定在了东街。” 容氏愕然,手里的绣帕一下掉在了地上。 “是真的?”她忙问,“你亲自问过了?此事确实?” “问过了。”严祺口渴,拿起案上的杯子,仰头将茶水灌下,道,“我得知了以后,便即刻去了一趟秘书省,宋廷机已经在里面了。我又问起他那宅子的事,他说正是在东街。他还颇是诧异,说此事他刚刚定下,本想修整好了再请亲友去吃酒,问我如何得知这般迅速。” 容氏面色不定,再想到漪如说过的话,目光定定。 先前,漪如只说中了宋廷机借钱,容氏觉得那宋廷机本就是个铺张性子,借钱实属寻常,不以为然。但现在,她说的三件事都一下印证了,不偏不倚,已然并非随口胡诌。 “我就说漪如这场病,定有缘故。”严祺转而喜道,“我看,她不是中邪,而是真的通神,能得天机。” 容氏却皱眉:“那便还须说回那灭门之事,你说着话不能直着解,那 为何宋廷机的事却说一是一,处处成了真?” 严祺挠挠头,叹道:“我亦为此烦恼。”说罢,他转身出去,唤来仆人,道,“去将大女君请来。” 仆人应下。没多久,漪如被陈氏抱了进来。 严祺让陈氏退下,将漪如拉到跟前,问道:“漪如,你曾说圣上会将我们家的人都杀了,这些话,你也是听那仙人说的?” 漪如看着他,心想,果然来了。 那些话毕竟吓人,又扯到了皇帝,夫妇二人自然颇是谨慎。那日漪如说出口之后,严祺和容氏就变了脸,即刻喝止。 严祺对漪如说的仙人很感兴趣,却唯独没有向她问起过严家灭门。不过,漪如知道他们很是在意。因为就在昨夜,容氏还试探地向她问起来,试图弄清楚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而现在,两人终于一道开口,向漪如问起。 看着父母认真的神色,漪如知道,必是宋廷机的事被印证了。 宋廷机是严祺的至交,对于他的事,漪如知道许多,包括他如何发迹。 此人也是个大家子弟,与严祺自幼相识。不过,宋家的家教比严家好多了。宋廷机读书不错,靠家中举荐入朝,做了个七品小官。然而他父亲的这一支,跟严祺祖上一样,是个没落旁支,并无许多钱财可支撑场面。宋廷机的出路并不太宽,若无意外,这辈子也就在五六品之间徘徊。 幸好,他有严祺。靠着严祺,宋廷机结识了不少人脉。 此人精明,在严祺帮助的帮助下,多方运作,渐渐得势,后来更是站在了严祺麾下,为他出谋划策。 当然,最后捅严祺一刀的时候,他下手也是十分爽快的。 这些话不提,漪如望着父母,摇摇头:“不是仙人说的。” 严祺和容氏皆错愕。 “那是谁说的?”容氏忙问。 “是我亲眼所见。”漪如平静道,“我梦见父亲在朝堂上被当众脱了官服,圣上让人押了下去,没多久,我们一家五口都被推到了闹市之中斩首了。” 严祺和容氏面面相觑。 容氏捂着胸口,念了声佛,却似想到什么:“一家五口?如此说来,你三弟也在其中。” “不是三弟。”漪如眨眨眼,“是三妹,那时,她和阿楷都长大了。” 严祺即刻又问道:“长大了?多大?” 漪如想了想,道:“这我不知,阿楷就像后院那个阿腾一样,瘦瘦高高的;三妹小许多,年纪约摸与燕儿相仿。” 阿腾是府里的花匠,今年十五岁;燕儿是一名稚婢,今年八岁。 容氏显然被吓住了,手里绞着绢帕,不安地望向严祺。 严祺面沉似水,道:“我与你母亲呢?在你这梦中是何模样?” “父亲和母亲么,”漪如思忆片刻,道,“比现在胖多了,不过都披头散发的,也看不清许多。” 严祺又问:“可知我是何罪名?” 漪如掰着手指:“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君罔上……” 说了几个之后,她望着严祺:“父亲,还有许多,可我记不全了。” 记不全自是漪如胡说的,她知道就算全说出来也没什么大用,因为前面这三个,只要皇帝想重判,每一个都够全家掉脑袋。 严祺又向漪如问了许多,漪如一一答来,以做梦为由,只挑要紧的说。 比如,办案的都有谁。当严祺听到宋廷机等人的名字时,脸白了一下。 “除了这些人,你还梦见了谁?”严祺紧问道,“都是何人害我?” 多了。漪如想。 “我记不得许多。”她说,“不过那些人都是奉着圣上的旨意,父亲说要面圣,却一步也离不开牢房。” 严祺看着漪如,目光沉沉。 -- 第14页 夜色已深。 但严祺和容氏仍坐在榻上,各不说话。 容氏拿着绣绷做着女红,却心烦气躁,一不小心还扎了手指。 严祺听到她轻哼出声,回神,忙将她的手拉过去查看。 容氏看着他,踌躇片刻,道:“漪如说的那些,你觉得都是真的?” 严祺没说话。 他心中也疑惑不已,想不出头绪。 原本,他听漪如说那是梦里见到的,还松了口气。 毕竟她梦里那仙人的话已经得了印证,如果这事也是仙人说的,严祺怕自己会睡不着觉。 没想到,他现在更睡不着了。 漪如说的虽是梦里所见,但其中处处所言,都让严祺细思极恐。 她虽经常入宫,但最多只在那两三处宫室中打转。朝堂是怎么样的,天牢是怎么样的,还有处决人犯时是怎么样的,一个九岁孩童怎会知晓? 第二十二章 重生(二十一) 至于那些罪名,从漪如口中出来,一个一个有模有样。每一个下面,严祺都能说出几个获罪倒霉的大官来。这些,一个九岁孩童又如何编造?更别提,漪如还说出了好些人的名字。 宋廷机什么的,他们与严祺来往甚密,会被提到并不稀奇。但其中还有那么两三人,严祺不过刚刚认识。 他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在漪如面前提过他们?接着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喝醉了酒的时候,跟容氏说话,说过朝堂、天牢和刑场的事,被漪如听了去? 容氏见严祺不答话,催促道:“说啊。” 严祺叹口气:“她也说了那是做梦,我怎知是真是假。” 容氏“哼”一声,道:“你啊,先前宋廷机真升了官修了宅子,你高兴得似得了宝似的。如今听说要满门抄斩,却又说那是做梦不知真假。你不过是巴不得,好事都是真的,坏事都是假的。我却觉得,你将漪如所言当作真事,倒也无妨。” 严祺讶然:“怎讲?” “自是要你远小人亲贤人。”容氏语重心长,“我早说过,宋廷机此人,既街坊风评不佳,那必不是什么好人。你再看看你那一干酒友,全都在漪如说的人里面。他们每日对你追随左右前呼后拥,难道真是喜欢你么?不过是见你使钱大方,又跟圣上亲近,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罢了。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真性情,全是惯于逢场作戏的。 你好的时候捧着你,你不好的时候便落井下石,古往今来,这样的人难道少么?” 严祺一向不爱听这话。 在他看来,这些人是看中了他的好处才贴过来的,没错。但人生在世皆以利往,也只有能让别人有利可图,别人才会聚过来。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谁不如此?能让人看得上,心甘情愿跟随,那就是了不得的本事。 但现在听得容氏的话,他也觉得有些踌躇起来。 他自来到京中生活,与宫中来往频密,知道许多事。从小到大,倒台的权臣他见过不少,世态炎凉也见了许多。不过,他一直觉得自己当下是刚刚起步,正当笼络人手之时,当广纳贤才来者不拒。 至于以后会如何,等以后再说。 现在,严祺也这么想。 但当有人跟他说,自己或许会死在这些人手上的时候,那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严祺想到漪如诉说的梦境,脊背又是一阵发凉。 容氏看着他那变幻不定的脸色,道:“怕了?” 严祺“啧”一声:“她言之凿凿,岂有不怕之理。” 容氏道:“我且问你,若这梦境是实情,你待如何?” 严祺张了张嘴,好一会,讪讪道:“总不好造反。” 容氏的嘴角抽了抽,笑出声来。 “造反自是不可行。”她给严祺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道,“你又不是啸聚山林的好汉,使不得刀弄不得枪,如何造反。我问你,你可算过命?” 严祺看着她,摇摇头。 他虽然敬重鬼神,逢庙必拜,但一向对卜问之事敬而远之。 “算命做甚。”他说,“算好了欢天喜地,算不好便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一切自有天意,我不做那等蠢人。” 容氏嗤笑:“那你为何听了漪如的话这般紧张?她也不过是跟算命的一样,说了件坏事罢了。” “那不一样。”严祺随即道,“算命的只会说是凶是吉,却不会把全家人如何获罪如何赴死都说出来。” “说得再清楚,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容氏道,“你不曾听漪如说么,那时,阿楷和老三都大了,就算成真,也还有许久。” 严祺愣了愣:“你的意思……” “老人常说,天机不可泄露,为何?”容氏道,“乃是因为天机一旦示人,人得了预兆,便会做出趋吉避凶之事,那天机便也就不灵了。如今这事也是一样,知道了哪些人要害你,你便离得远远的,这梦中之事自然也就不会成真。” 说罢,她叹口气:“文吉,我方才在想,这或许便是文德皇后和你父亲他们在天有灵,怕你前途有难,托漪如给你警醒。你既然觉得该信,便莫辜负这一片深意才是。” 严祺闻言,露出豁然开朗之色。 他站起身,搓了搓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未几,又看向容氏,目光灼灼,露出笑意,上前抱住她,用力在她脸上亲一口。 -- 第15页 “静娴,你果然是我贤内助。”他高兴道,“什么都难不到你!” 容氏唬了一下,满面通红地瞪他一眼,却也不由地跟着笑。 “这些话,你父亲当年与你说了不少,我也与你说了不少。”她嘴上仍不饶人,嗔道,“你全听不进去,到头来,还不如女儿做了个梦。” “我怎会听不进去,我时时都记着。”严祺赔笑,“女儿这梦,充其量是将那最后一点茅塞拨开。若无夫人长久教诲,我又岂有如此慧根。” 容氏被他哄得终于心情舒畅,得意道:“那还用说。” 严祺确实把容氏的话听了进去,从此之后,宋廷机等狐朋狗友招呼他去玩耍喝酒,他都推辞了。 平日里在官署或别人家里见面,严祺虽仍然客客气气,却不再与他们深交。 许多人都诧异不已,还有人受了宋廷机等人的委托,登门来找严祺,向他打听可是出了什么事。 严祺自不会将实情告知,只说自己近来身体不适,又想多看看书,故而闭门在家。 “他要看书?”酒局上,高咏一手搂着歌伎,笑一声,将牙箸放下,“确是该看,他肚子里的书,只怕连乡塾里的七岁小儿也不如,不知论语看全了不曾。” 郭昌握着酒杯,沉吟片刻,看向喝闷酒的宋廷机:“你前阵子不是向他借了好些钱,他问你还了么?” “那倒不曾。”宋廷机道,“我前两日派人送了些利钱去他府上,倒是被他退了回来,说不必给。” “那不就好了,”高咏摆摆手,“放心好了,严祺严文吉,此人我们难道是第一天认识?看着吧,过不了几日,他便会出来找酒喝。” 第二十三章 重生(二十二) 高咏和郭昌,也和宋廷机一样,与严祺是自幼认识的朋友。 京城的高门大族爱好交游,子弟们自然也会凭兴趣玩到一起。严祺小时候跟着父亲搬到景城里来,首先结识的就是他们三个。 高家和郭家在京城中都算得有头有脸,家族渊源也算深厚,自然不大看得上严祺这样乡下来的小儿。然而严氏很快就被封为了皇后,严家一下风光起来,众人趋之若鹜,高咏、郭昌和宋廷机就跟严祺愈加交好起来。 “也不是没人能管住文吉,”郭昌却道,“他家里的妇人,可是有手段的。” 提到容氏,高咏和宋廷机都露出些嘲笑之色。 陪伴宋廷机的歌伎在一旁倒酒,道:“郎君说的可是容夫人?妾听闻,这位夫人可是十分了得,严郎对她一往情深,为了她,当年连文德皇后的话也不听,直到现在也不曾纳妾,真乃羡煞我等。” 宋廷机没说话。 高咏却冷笑一声:“什么一往情深,不过是没遇到好的罢了。”他说着,拍拍郭昌的肩头,“你不是在别处也认得好些美姬名姝么,文吉身为我等好友,怎么眼见他受制于人而无动于衷?去寻些好的来,让文吉开开眼。省得他吊死在一棵树上,将我等兄弟都抛下了。” 郭昌也笑了笑:“这有何难。”说罢,他招呼众人,“吃酒吃酒。” 天气愈加闷热,转眼就到了端午。 京城内外,颇是热闹,到处张罗 着过节的用物,家家户户门前挂起香草和五色丝绦,到处可闻见雄黄的味道。 一大早,漪如就被容氏唤醒,穿戴齐整入宫去。 “母亲,”想到宫里的那些人,漪如仍然感到厌恶,对她说,“我定要去么?” 容氏正为她梳头,微笑道:“为何不去?莫非还是想着你那噩梦,觉得圣上会一声令下将我们都杀了?” 说着,她将王皇后赐的宫花簪在漪如的发髻上,将她转过来,看着自己。 “漪如,”容氏语重心长,“你既已经将此事告诉父亲,便该相信他并非懦弱之人,定然会保护我们,让那噩梦成不得真。” “圣上和中宫有多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容氏继续道,“遑论你和太子将来还要结亲。今日去了,一来是探望他们,二来也是让他们看看你。自从你生病,宫中对你有诸多关怀,你可要好好谢恩。” 漪如皱眉,索性把话说开:“母亲还想让我嫁给太子?我那梦里,徐夫人冷言冷语,严家倒下之后,他们王家便受了大益。圣上和王皇后才不真的想让我嫁给太子,他们对我们好,都是装出来的。圣上笼络父亲,是为了让父亲替他铲除异己。圣上决定动手之后,太子妃就换成了别人,我们不过空空盼了一场。” 不料,容氏看着漪如,却一脸意味深长。 “我听阿陈说,她前不久,曾偷偷带你去市井里,看俳优演戏,是么?”她问道。 漪如愣了愣,望着容氏,不明所以。 容氏接着道:“那戏叫柳毅传,里面说的洞庭龙女,本是嫁了泾水龙王太子,却被太子厌弃,又被龙王和王后刻薄,困苦不堪。阿陈说你那时看了之后,每日对龙女心心念念,闹着要再看,可对?” 这事大约是在她从假山上摔下来之前,哪里记得。 “你每日都缠着阿陈,要她给你讲那柳毅传里的故事。”容氏道,“阿陈无法,为了哄你睡觉,就只得添油加醋,给你说那龙王和王后多么歹毒,本不喜欢龙女,却笑里藏刀。为了霸占洞庭龙王的好处,让太子将龙女娶了,将她迎过去之后,却处处虐待;还想得寸进尺,将洞庭龙王一家也杀了。漪如,阿陈跟你说的,是不是这些?” -- 第16页 漪如无言以对。 她一向知道陈氏讲故事有一手,没想到她竟然给自己编过这么带劲的。 “我……不记得了。”漪如嗫嚅道。 “什么不记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明明都带到梦里去了。”容氏嗔道,“我问了阿陈才知道,她竟给你讲了那么些乱七八糟的。” 漪如忙道:“我那梦里所见,与这些无关,都跟真的一样!” “也不全然是跟真的一样。”容氏道,“我问你,你跟着我们全家一起被斩了,又如何在事后得知谁是主谋?” 漪如有些结巴:“我……那是梦里么,说不定都是仙人安排的……” “那便是了。”容氏道,“既然是梦,便有虚实真假相掺。许多事你说出来,都有些矛盾之处,可见不能全信。父亲和母亲都知你不曾说谎,可你毕竟还小,不知分辨。故而此事不必纠结,我们自有主张。” 漪如心中长叹。 她知道自己确实心急了。 为了让父亲醒悟,那天夜里,她和盘托出,却又不能说自己是死而复生,所以仍然只能说这些都是梦见。然而她越是想说清楚,破绽就越大。 比如当初朝廷去严家拿人,漪如因为已经跟太子定亲,另行关押,被带走之后就不曾在见过父母弟妹,他们被处决的消息,都是在宝相庵里听说的。这些事,漪如为了说得真切些,只能说自己也在场。没想到容氏听得仔细,发现了诸多疑点。 宋廷机、高咏、郭昌那些人,一看就是些酒肉之交,容氏看不上他们,自然相信他们不是好人。 可皇帝皇后和崇宁侯这些人,无论是在严祺还是容氏眼里,此时都似亲人一般。莫说现在,就算十年后,在皇帝没有降罪之前,严家无人不将他视为可倚仗的靠山,以为只要有他在,严家就能继续安安稳稳锦衣玉食,就算严祺犯下大错,凭着他的忠心以及文德皇后留下的亲情,也断然不会失了性命。 没有死到临头,没有人能看穿眼前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你啊,定然还在记恨着太子,是么?”果然,只听 容氏道,“不想做太子妃,又听了柳毅传,故而圣上和皇后他们在你梦里都成了坏人。” 第二十四章 端午(一) 漪如撇了撇嘴,道:“就算那梦里的事不能全然作数,圣上也是坏人。下令杀严家的不正是圣上?父亲和母亲既然相信严家会落难,便该看清圣上。” 容氏闻言,面色微变,即刻唬了她一眼。 “不可胡言。”她说,“就算杀严家的是圣上,那也是他受小人蒙蔽,错杀了忠臣。就算梦里都是真的,只要你父亲远离小人,走上正道,圣上又怎会杀你父亲?切不可部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了好人。再说了,说圣上的坏话可是要杀头的,你若不想那噩梦成真,日后便不可再这么说,知道么?” 漪如看着容氏认真的眼睛,终于败下阵来。 皇都乃天下首善,偌大地京城之中,皇城伫立在正北,高高的城墙,远远便可望见。 漪如坐在香车之上,透过纱窗,看着外面热闹的街市,恍如隔世。 上辈子,严氏倒台之后,她就在宝相庵里关着。在那些日子里,她只能望见四角的天空。外面所有的消息,都是那同情自己的老尼打听来的。漪如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的墙根下,晒着太阳,一边捉身上的虱子,一边结合老尼说的话反思过往。 她还记得把虱子捏死时的感觉,用那长长的指甲掐着,微微使劲。 虱子就爆开,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这是那处冷僻的小院里,她唯一能找到的让自己稍微开心的事。每一只虱子在手上死去,她就仿佛向一个人报了仇,生出些微微的畅快来。 也是因此,如果虱子捉得太勤,突然没有了,她还会十分失落。因为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空虚和伤心。 而如此往复许久之后,漪如也终于想明白了一些道理。 皇帝、皇后、王家、宋廷机等等那些人,自是可恶,但归根究底,让严家落到如此田地的,其实并非他们。 靠着皇家恩惠而来的平步青云,三代荣华,让严家的所有人都飘飘然。 严祺的罪状,每一条其实都不冤枉。是他的所作所为,给皇帝递了刀子。 ——“……你总这般盛气凌人,即便身在囹圄,也不知悔改。” 漪如的闺中好友温妘看着她落魄而不甘的模样,嘲讽的目光里带着怜悯:“你总以为一切皆理所当然。别人理所当然对你好,捧着你,事事让着你。你知道你最可恶之处是什么么?你将别人踩在脚下,挡了别人的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那时,漪如大怒,要跟温妘分辨。 温妘却不屑再与她说话,转身而去。 没多久,她就听老尼说,那取代自己当上了太子妃的人,正是温妘。 漪如愈发觉得,人是个十分奇妙的东西。 他们在一帆风顺时,往往心浮气躁,诸多不满。而在难过绝望的时候,却能够平心静气地思考,真正地认清自己。 恼怒,不甘,屈辱,悲恸……这一切重重袭来,漪如生了一场大病。这场大病,没有让她死去,但教会了她如何去想。 给她送饭的两位比丘尼看她可怜,知道她识字,就给她送来佛经。那里面的字句,漪如从前曾跟着母亲看过,从不走心,而在宝相庵里,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字句,终于有了另一番滋味。 -- 第17页 然而漪如不是六根清净之人,读经不能使她忘却,却让她认真回想自己的一生。 念经之人,总爱说今日因明日果。 而漪如看过往的一切,亦是如此。 “皇宫!”马车里,阿楷指着窗外闪过的城楼影子大叫道。 “小声些。”容氏嗔道,让他坐好。 漪如则望着窗外,静静不语。 皇宫如同一块香甜地蜜糕,吸引所有心怀欲望的人趋之若鹜,然后用那高耸的宫墙将他们困住。 而这些人,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在其中相互攻伐,却全然不知自己不过是棋子,任由驱使,生杀予夺。 这辈子,她会让严家远离此处,不会再循着那可笑的因果,重蹈覆辙。 严祺一家与宫中来往甚密,入宫一向便捷。 车马驰到宫前,守卫远远望见,便已经满面笑容地躬身等候。车马只微微停顿片刻,亮过严家的牌子,守卫们走个过场,便朝两边让开,放行了。 今年的端午,是先帝丧期过后的第一个大节。皇帝有意与朝臣及宗室皇亲们拉拉关系,于是大操大办,皇宫里颇是热闹。 但凡与皇家沾亲带故的贵胄,以及朝中重臣,都被请入宫中,与皇帝一道游乐宴饮。 漪如刚跟着容氏从马车上下来,早有宫中的内侍迎上前来见礼。 严祺和容氏是宫中的常客,周围宾客也都是熟人,一路打着招呼,才到宫门前,就听到有人唤道:“静娴。” 看去,只见一个与容氏年纪相仿的美妇款款走来,笑容可掬。她手里牵着个女童,与漪如一样,穿着鲜丽的新衣裳,头上簪着宫花。 望见这两人,漪如的目光定了定。 那妇人散骑常侍温远的妻子曹氏,而她手里牵着的女童,正是温妘。 温远的祖上和严家一样,都是开国功臣。不过温家比严家争气些,子弟一直在朝中做官,不曾靠着荫蔽坐吃山空。温家出过几位贤臣,名望累世,是京中高门。 与严家这样凭圣宠崛起的外戚相比,温家是清流,一向名声在外。 曹氏待人和蔼,容氏也一向希望漪如能多多与这些门第中的闺秀来往,故而漪如也就与温妘自幼成了好友。 见到漪如,温妘也颇是高兴,先是端端正正地与容氏见了礼,又走过来,牵过漪如的手:“漪如,许久不曾见你,你还好么?” 她比漪如只大几个月,也是因此,漪如一向觉得她与自己性情相合,喜欢跟她玩。 ——“……你总以为一切皆理所当然……挡了别人的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耳边,似还徘徊着她说过的话。 漪如看着她,慢慢露出笑意。 “是啊。”她说,“许久不见了,我一切都好得很。” 第二十五章 端午(二) 天气炎热,众贵胄大臣聚宴之处,设在了一处凉殿里。 漪如跟随着父母入内,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许多熟人。 见到严氏夫妇,他们无不笑脸相迎。 严氏夫妇二人也一路忙着见礼,与这边寒暄,与那边说笑,好不热络,连带着陈氏怀里抱着的严楷也被人一路夸着,众星捧月一般。 只有漪如,看着眼前这些人,兴致缺缺。 “漪如,”这时,容氏忽而指指不远处,“你怎不去跟阿妘她们玩耍?” 漪如顺着望过去,只见温妘正跟几个同样出身的高门闺秀有说有笑。 那些面孔,漪如大约都认得。京中的闺秀们也自有名利场,各色出身,各色背景,都有不同的圈子。谁和谁走得近,谁和谁不对付,各种秘密,蜚短流长,总是永恒不变的话题。 而作为早已定好的太子妃,无论哪个圈子,都要卖漪如面子。漪如不喜欢谁,谁就会被排挤。她说了谁的好话,谁就会与有荣焉。 所以在漪如面前,无论年幼还是年长,每个人都是笑脸相迎。 温妘的话其实不错。她的确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直到失去之后才明白,其实全然不是。 漪如还没回答,就见温妘走了过来。 “漪如,”她笑盈盈道,“那边有一对孔雀,是南诏进贡来的,甚是漂亮,我带你去看。” 漪如瞥了瞥那边,方才那些与温妘说话地闺秀们也正往这边张望,似乎盼着她过去。 若是从前,漪如大约会欣然而往,仿佛公主一般,享受众人前呼后拥。 “孔雀罢了,又不是不曾见过。”漪如淡笑,“你们去看便是。” 温妘露出讶色,看着漪如。可大约是见她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又笑了笑:“如此,你且歇息,我若看到了有趣的事再来唤你。” 说罢,她走开了。 容氏嗔笑:“你是怎么了,从前不是最喜欢孔雀?” 漪如却望着她,问道:“母亲,你一向觉得阿妘懂事,是么?” “自然是。”容氏随即道,“你看阿妘多会说话,与你一般年纪,却知书达理。母亲上次听她背女则,流利通顺,一字不差。哪里像你,背一首古诗半个月背不下来,在人前说话也不知轻重。见贤思齐,你要多向阿妘学一学才是。” 漪如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温妘确实懂事,虽然与她一样的年纪,却知道如何迎合。漪如不喜欢的东西,她从不问为什么,事事顺着她,久而久之,漪如永远能在她这里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 第18页 而漪如却以为,她与自己心意相通。 宫苑之中,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越往里走,人越是多了起来。 没多久,漪如就见到了崇宁侯夫妇。 崇宁侯王承业,身形不太高,微微发胖,一张脸红润白皙。可惜,鼻子边上却长了一颗大痣。 徐氏站在他身旁,身量几乎同高,今日穿得珠玉琳琅,风姿绰约。 两家一向熟稔,见礼之后, 寒暄起来。 “漪如今日看着,气色可比那日好多了。”徐氏看着漪如,眼睛微微弯着,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想来是恢复如初了。” “正是。”容氏道,“她服了蔓云送去的补药,第二日就精神了许多,妾还未道谢。” 徐氏道:“静娴哪里话,那些都是中宫赐下的,妾不过借花献佛,如何受得谢。” 漪如听着她们说话,不期然抬眼,发现徐氏一直看着自己。 她自然明白这是为什么,也看着她,天真无邪地弯了弯唇角。 正寒暄着,忽然,王承业轻咳一声,示意众人看向宫门。 众人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汝南侯韦襄一家正走进来,笑容可掬地与宾客们一路见礼。 看到他们,严祺露出些不屑之色。 严祺虽与皇帝关系亲近,但做人也懂得些世故圆滑,并不轻易得罪人。若说有谁跟他关系明着不对付,那么韦襄要做第一,无人敢做第二。 汝南侯韦襄,是韦贵妃的兄长。虽然跟严祺和王承业一样,他也是外戚,但汝南侯这个爵位却并不是靠做外戚得来的,而是韦氏祖上凭借开国的功勋,一代一代传下的。 也是因此,韦贵妃虽然不是皇后,但在朝野的心目中,韦襄的地位比严祺和王承业高出一大截。 而韦襄对严祺和王承业也一向看不起,尤其是严祺。 他曾公然鄙视严祺,说他是南阳乡下来的村夫;严祺也不甘示弱,讥讽韦襄不过是 个靠着祖上荫护才吃上饭的蠢材。 两人反目,朝野皆知。 不过当下,皇帝正是用人之际,对韦氏这样的大族拉拢有加。严祺再是讨厌韦襄,也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在这般场合里遇到,最多假装没看到,并不会当众撕破脸。 只有漪如知道,韦襄其实不会风光多久。 过没几年,他就会因为一桩科举弊案,被皇帝下令查办。这桩弊案牵连甚广,将韦氏族中的许多人都卷了进去,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韦氏从此在朝中不复往日风光,韦贵妃也在宫中失了宠。 当然,这是将来。 纵然严祺不想看到韦襄,两人还是无法避免地经常遇到,就像现在。 见韦襄走过来,严祺的脸上挂着笑,假地就像戴了个面具。 韦襄也是一样。 “文吉别来无恙。”他说。 “甚好,”严祺不冷不热,“伯建别来无恙。” 两边的问候都毫无诚意,客套两句之后,谁也没有继续。 韦襄又跟王承业等人见了礼,却不忙着离开。 他看了看严祺,微笑道:“我听闻府上近来不安宁,原想着今日文吉是来不了了。不想文吉到底心怀宫闱,万难不惧,真乃可喜可贺。”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自是在讽刺漪如受伤引起的风言风语。 严祺神色从容,也笑了笑。 “端午佳节,蒙圣上召唤,纵有万难,自当赴宴。”他说,“倒是伯赞,我原以为风光上任去了,不想仍舍不得京中,当真故土难离。” 第二十六章 端午(三) 韦襄的面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严祺说的,是他去当淮南道巡察使落空的事。 淮南道原巡察使冯立年老,将要卸任,致仕还乡。淮南道富庶,去做巡察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不但油水少不了,还能得一个极好的资历,回到朝中少不得高升。 韦襄盯这个位子盯了许久,没少让妹妹韦贵妃帮忙,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可当他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那新任淮南道巡察使的人选下来,却不是他。 这件事,让韦襄十分恼怒,并且认为从中作梗的就是严祺无疑。 但漪如知道他这是错怪了严祺。当淮南道巡察使这样的好事,朝中盯着的人不是一个两个,韦襄不过三十多岁,轮不到他乃是寻常。至于严祺,或许有在别处暗暗推了一把,不过若说他是主谋,那确实冤枉。 韦襄显然不这么想,盯着严祺,似乎要发作,却碍于大庭广众,只能生生按捺着。 幸好这时,一名内侍赶来向严祺等宾客禀报,说帝后就要驾到了。众人不敢耽搁,转而纷纷朝殿上而去。 没多久,皇帝、皇后和太子在仪仗的簇拥之下,已经登临殿阁之中。 乐声堂皇,苑中众人纷纷下拜,山呼万岁。 在漪如看来,当下皇帝的模样跟将来相较,只不过看着清瘦一些,与她父母算得同类。如果说谁一点没变过,那就是皇后。 她本生得珠圆玉润,却比她兄长好看许多。修得弯弯的长眉, 看谁似乎都和颜悦色,教人永远猜不着那面容底下的心思。 至于皇帝,他向来颇有天子威仪,看人的目光不辨喜怒。 作为最亲近的外戚,严祺一家的座位离皇帝不远,见礼之时,皇后看着漪如,唤她上前来,仔细端详。 -- 第19页 “许多日子不见你,如今身体大好了么?”她问。 容氏在一旁忙帮答道:“已是大好了。漪如顽劣,劳中宫惦念,着实惭愧。” “孩童么,磕磕碰碰总是难免,无事便好。”皇后道。 漪如听着这些话,虽心中全然无动于衷,却知道不可做傻事。她乖巧地行礼,照着严氏之前交代她的话,拜谢皇后赏赐。 皇帝看了看漪如,对身旁的内侍吩咐道:“从库中挑两支益州新进贡的仙芝,赐给严女君补补身子。” 那声音颇是和缓,不疾不徐,像极了长辈在叮咛,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漪如知道,他杀严家的时候,也是这副腔调。 漪如强忍着心头的不适,跟着父母下拜谢恩。 好不容易礼毕了,漪如以为能走开,却听王皇后对漪如道:“我听闻,上回太子蹴鞠,弄脏了你最喜爱的衣裙,可有此事?” 漪如还未开口,容氏忙道:“孩童玩耍,难免脏了衣物,中宫莫挂怀。” 王皇后却笑道:“小女儿家,最是喜欢俏丽,既是太子弄脏了,自当补偿。”说罢,她看向一旁。内侍会意,忙让身后宫人上前。 那宫人手里捧着一只锦盒,里面是一身新制的宫装。 “前些日子,扬州进贡了绫罗来,我见今年这色泽花样都甚是好看,便让他们也为你裁了一身。”王皇后对漪如微笑道,“你穿上,定然好看。” 容氏笑着对漪如道:“还不快向中宫谢恩。” 漪如只得再度跪下,朝王皇后谢恩。 王皇后颔首,又与容氏问起漪如的身体。 漪如站在一旁,心里正烦躁,忽而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听说你摔坏了脑子。” 她转头看去,是太子。他今日也穿得光鲜,头戴金冠,显得眉清目秀。虽比漪如年长两岁,此时,身量却相差并不太多。 那张漪如日后熟悉非常的脸上,此时挂着淡淡的笑意,其中的目光却颇是让她不自在,带着嘲讽:“还中了邪,被妖邪上了身,是么?” 这话声音不高,周围嘈杂,只有两人能听到。 漪如看着他,从前,这张脸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经历了期盼到破灭,恼他,恨他,咒他。可是如今,她却只有一种奇异的啼笑皆非之感。 他现在还小,到底耿直些,不喜欢她也毫不掩饰。再过两年,为王皇后与韦贵妃的争斗愈加激烈,需要严家出手帮忙,太子也就会终于变得懂事起来。 漪如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对他生出好感,是十三岁那年的生辰。彼时,她和太子早已经定亲,却相处得不咸不淡。可这一天,太子却突然到严府里去找她,问她想不 想去看波斯人过节。 他是微服而来,身上的衣裳不甚华丽,却别有一番清新俊秀,让人眼前一亮。 那时,他们已经订婚,漪如身为未来的太子妃,出入都被盯得死死,每日过得极其无聊。她本是喜欢新奇喜欢热闹的人,对这样的日子早已经不耐烦,曾经几次三番让弟弟严楷带她偷溜出门,都不得成功。没想到,太子这始作俑者居然出面。 他是太子,自是无人敢拦。那日,漪如玩得十分开心。也是从那时开始,太子时常会带她溜出门,且对她变得温柔起来。而漪如也渐渐觉得,跟他在一起并非什么坏事,并期待起将来成婚之后的生活。 现在想起来,仿佛一场荒诞的梦。这个人,明明不喜欢她,日后却要装出情意绵绵的模样;而她,明明早见过他恶劣的一面,却选择忘掉,告诉自己不要多想,相信眼前的一切。 说到底,大家都在演戏。只是有人一直清醒,有人却入了戏。 而现在,神奇的是,这一切已经时过境迁,却还未开始。 太子见漪如盯着自己,定定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些怪异之感。 未几,却见她并非露出恼怒之色,而是同样露出微笑,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正是,我不仅中了邪,还会吃人,你可要小心。” 太子的目光定住。 漪如却已经把头转开,不再理会,跟着父母离开。 “怎么了?”王皇后发现他一直盯着别处,轻声问道。 太子随即转回头来,目光淡淡:“无事。” 第二十七章 端午(四) 在宫中负责接引的内侍,都是通晓世故的人精,严氏一家周围,都是平日里交好的皇亲国戚和宗室。众人见了面,各是寒暄行礼,其乐融融。 “方才漪如又得了许多赏赐?”徐氏对容氏道,“圣上和中宫对漪如当真疼爱得很。” 容氏笑道:“说得仿佛圣上和中宫偏心似的,府上方才也得了不少,圣上还说要到府上去看看新修的莲池。” 徐氏嫣然一笑:“区区莲池有甚好看,圣上不过是亲善皇亲,说说罢了。” 王承业则望着皇帝那边,意味深长:“圣上也不是人人都亲善,总有人要冷清些。” 众人望去,只见韦襄一家正在拜见帝后。 今日跟随皇帝来这里与群臣同乐的,除了皇后和太子,还有其他的皇子公主,但韦贵妃等嫔妃不得露面。 每当这种时候,平日被韦氏气势压了一头的王承业便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心情大好。 严祺也看了看韦襄,淡淡一笑,不屑地收回目光。 -- 第20页 这时,旁边凑过一人来,说:“文吉可听说了,今日,宫中有稀客。” 严祺道:“哦?哪位稀客?” 那人笑了一声,道:“你定然猜不到。是长沙王。” 听到长沙王三个字,众人的目光都变了变。 漪如也怔了怔。 对于她而言,这是个从前时常会听到,却不那么熟悉的名字。 长沙王,名箴,字子诫,是先帝的二皇子,皇帝的兄弟。 说起他,其实还要说回先帝。 在文德皇后之前,先帝其实还有一位皇后杨氏。长沙王,就是杨皇后的儿子。 他虽然排行第二,但按照嫡长之序,该是李箴做太子。然而还没等到立嗣,杨皇后就出了一桩巫蛊案,被人在宫中搜出诅咒之物。 先帝震怒,将杨皇后废黜,打入冷宫。 没多久,严氏被立为皇后,而她收养的皇长子则被立为了太子,李箴则被封为了长沙王。 虽然没有让长沙王继位,但这个儿子的才能实在卓越,让先帝很是喜欢。 长沙王自幼聪慧,早有贤名。成年之后,曾奉皇命到江淮一带治理水患,大有成效。而后,先后在西北的秦州、陇右以及百越作乱的岭南出任刺史,主政之时,政通人和,无论夷狄都还是南夷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 这样一个人,对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而言,自是莫大的威胁。甚至有传言说,先帝会把太子换掉,扶长沙王上位。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究其原因,其实并不难猜。 杨皇后的父亲杨奎,当年是先帝的辅政大臣。到杨皇后生下皇子的时候,杨家已经到了权倾朝野,连先帝都忌惮的地步。 幸好没多久,杨奎就死于一场暴病。而先帝旋即抓住机会,打压杨家的势力,因此,杨皇后被废,乃是顺理成章。为了防止杨家东山再起,长沙王即便再优秀,先帝最终也只是让他做了个藩王。 然而就算已经登基,对于皇帝来说,长沙王这个二弟,也并不让他省心。 先帝去世的时候,长沙王已经当上了岭南五府经略使,牢牢掌握了广州、桂州、邕州、容州、交州军政大权。从岭南到交州,自成一体,兵强马壮,富可敌国,而长沙王虽挂着个经略使的名头,却俨然一个翻版南越王。 皇帝自是将他视为眼中钉,继位之后,曾两次尝试夺权,不是将长沙王调任他职,就是要将岭南五府裁撤。 但岭南之事与中原迥异,当地无论汉番人士,均尊崇长沙王。加上山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每回有所动作,岭南总要出些事端。为了安抚边境,皇帝也每每也只得作罢。 这些事,漪如只知道个大概。 因为皇帝这心病,很快就会消失。 长沙王只要一个儿子,名叫李霁。 此子早慧,五岁能文,与其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键的是,他还生得十分好看。 这年头,民间相术兴胜,最负盛名的,是名士周彦。周彦祖上就是黄老之学集大成者,兼通周易。论玄学造诣,天下无出其右者。就连先帝也常常将他召入宫中,听他讲授玄理要义。 传说他见到李霁时,原本是坐在榻上,一见之下,竟惊得从榻上跌下,旋即在李霁跟前深深伏拜。 旁人问他何故如此,他说:“谪仙降临,岂有不拜之理。” 这些话语流传开去,李霁也随之名声鹊起,人们谈到“谪仙”二字,定然就会提到李霁。 而长沙王对这个儿子也是宝贝得很,将他立为世子,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他。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这位世子十岁就夭折了。在一次外出游玩的时候,被野兽袭击。世子的坐骑受惊,将他颠下马背,脖颈折断而亡。 长沙王夫妇悲痛不已,却祸不单行。 长沙王决意要将世子带回岭南安葬,途径黄河时,遇河水暴涨。载着世子棺椁的舟船翻覆,长沙王执意要救,不幸命丧于河水之中。 “长沙王在岭南好端端的,怎会到京城来?”这时,漪如听严祺问道,“他就不怕圣上办了他?” “这你有所不知,并非圣上要他来的。”崇宁侯道,“是他自己上表,说他在岭南日久,想回京拜谒先帝陵寝。圣上准了,他这才入京。” “哦?”严祺诧异不已,“竟有此事?” 这边正说着话,忽然,殿上传来内侍的唱喏,说长沙王入见。 殿上喧闹的说话声登时低了下去,连乐伎们弹奏的声音也似乎收敛了许多。 无数目光纷纷望向殿前,只见长沙王身形魁梧,身着亲王袍服,步履生风。身后跟着长沙王妃,也身着礼衣,仪态万方。 待他们进殿,漪如听到周围隐隐传来一阵赞叹之声。 让众人惊讶的,却并非长沙王,而是跟在长沙王夫妇身后的世子。 只见他头戴玉冠,白皙的皮肤如雪般剔透。双眉天然如剑,一双凤眸大而清亮,熠熠动人。双唇似点 朱般红润,整个人走入殿中,竟似从画里出来一般。 第二十八章 端午(五) 生得可爱的小儿,京城之中从不罕见,可称为美人的,漪如也见过不少。但看到这世子之时,她仍怔了怔,目光定住。 倒果真是名不虚传。她心想。 -- 第21页 “那便是长沙王世子?”容氏忍不住向徐氏道,“传言竟是不虚。” 对于周围汇集而来的目光,世子却似早就习以为常。 他跟在父母身后,脸上神色毫无波动,平静从容。 漪如和众人一道望着那一家三口行至皇帝面前见礼,听着皇帝用他那温和得不知真假的声音和他们说话,心里好奇不已。 她上辈子,对这世子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其中原因,她倒是知道。 因为后来容氏跟别人聊起长沙王世子李霁的时候,总有些遗憾之色,感慨他英年早逝。那么俊美的人,如果长大,也不知要让多少女子趋之若鹜。 有一回,漪如插嘴说,这世子长得十分好看么,她怎么不知道。 容氏则告诉她,是她不喜欢在殿上看别人应酬,跟温妘她们跑到别处玩去了。等她们回来,长沙王一家已经离开了。而那之后不久,世子李霁在京郊游玩时落马而亡,长沙王夫妇也跟着落水薨了,漪如当然是再见不到。 照上辈子的模样,这一家三口,很快便要大难临头。 想着这些,漪如心里勾起些异样的心思。 她过去常听人说,如果长沙王还在,定然会成为皇帝莫大的威胁。 这话,漪如知道并非没有道理。 皇帝理政,不可谓不勤勉。不过他自太子时,就喜欢跟在先帝后面跑,总是待在京城里,在庙堂上治国。 这本没有什么,过去许多皇帝也是这么当太子,这么治天下的。 但有长沙王作对比,就大不一样了。 先帝当政之时,何处有难解之事,都会先想到长沙王。而每每将他派去,他总是能将事情办好。久而久之,长沙王在外面的名望远超皇帝。那些别处州郡里的民人,自然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子民。可问他们皇帝是什么人,他们未必说得出来;而问起长沙王,八成会有人回答,那是当世之英杰。 就连朝臣们之中,支持长沙王的也大有人在。尤其是先帝留下的重臣和老臣,即便对皇储之事保持中立的,对长沙王的本事也是无人不服。 长沙王虽坐镇岭南,在朝中的势力却不容小觑,甚至有一个名字,叫长王党。 这也是皇帝为何登基之后便提拔严祺的原因。他急需将自己的人培植起来,以清除长沙王的影响。 其实严祺最后被杀,跟长沙王也有莫大的关系。 从先帝到现在的皇帝,他们其实只热衷做一件事。那便是翦除过于庞大的势力,平衡朝政。 先帝废黜杨皇后,扶立严皇后,面上是杨皇后失德,先帝宠爱严皇后,背后真正的原因却是杨氏的权势之大,已经让先帝不满。 而长沙王这等在明面上已经威胁到了皇帝的人,更是不会被放过。所以,他 培植严祺,拉拢韦氏,让他们与自己一道对付长沙王。 长沙王死后,严祺依仗着皇帝,用手段将不少人整了下去,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曾是长王党。皇帝对长沙王的猜忌,可谓深入骨髓,就算他早早死了,也仍然认为他的人不可信,非全部清除不可。 严祺做得不可谓不尽力,也因此招致了朝中广泛的痛恨,将他视为奸臣国贼。 但皇帝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激。 韦氏和严氏,其实仍是同理。韦氏根基太深,皇帝定然会下手,而严祺虽是他一手扶起来的,但他也不会容忍严祺成为真正的权臣,看着时机来到,就会像园丁修剪那些长得过于茂盛的枝条一样,毫不留情地除掉。 他让严祺和韦襄互斗,揪出韦襄的弊案。打压了韦氏之后,严氏风光没几年,也跟着倒了霉。 有时,漪如回想起来,觉得常言有云伴君如伴虎,确实没错。忤逆皇帝,给皇帝找不自在的,自是个死;可严祺这样乖乖当狗,百依百顺的,最终却仍然是个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皇帝铲除了心头之患,就将恶名给严祺全背了,自己则摘得干干净净,仍是明君。 漪如打定了主意,在心中冷笑一声,忽而站起身来。 正与旁人说这话的容氏见状,道:“你做甚?” “我想去找阿妘玩。”漪如眨了眨眼睛,笑得纯真。 温妘今日跟随母亲到宫里来,本以为漪如会像从前那 样缠着自己,要自己跟她去别处玩。可出乎意料,漪如今日格外沉默,甚至话也没说两句,与从前判若两人。 连曹氏都问她,漪如怎么不来找你,莫不是起了争执? 温妘有些茫然。 曹氏看着她,有些不快,低声吩咐:“你坐一会便是,稍后便去找漪如玩耍,不可冷落了她。” 温妘正将手伸向面前的小食,听得这话,抿抿唇,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正当温妘思索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地方让漪如不高兴的时候,忽然,她发现漪如走了过来。 “阿妘。”漪如望着她,似乎又恢复了从前喜欢缠着她的模样,“我们去看孔雀,如何?” 漪如的打算很简单,她想把长沙王保住。 上辈子,严祺第一次高升,就是在长沙王去世之后。因为长沙王突然薨了,朝中的长王党顿失依托,阵脚大乱。皇帝借此时机,进行了一轮清洗,主事的,就是严祺。 严祺当下是御史中丞。 这正五品官,在朝堂上,自是不算大,但能做的事却不少。严祺翻旧案,查底细,没多久,就把皇帝要办的人都送入了狱中。皇帝见严祺得力,大加提拔,还顺手将漪如和太子的婚事定了下来。而严祺从此踏上云端,从弄臣变成权臣,开始了呼风唤雨刀尖舔血的营生…… -- 第22页 但如果长沙王还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皇帝不敢轻举妄动,严祺还会继续做他的御史中丞。 这当然不会一劳永逸。皇帝为了对抗长沙王,还会使出别的招数,也仍然会重用严祺,让他成为自己的鹰犬。 但只要能让着一切来得不那么快,漪如愿意出手一试。 第二十九章 猎苑(一) 然而漪如悲哀地发现,自己当下只有九岁,就算使尽全力,也无法将父母直接说动。 尤其严祺。他对皇帝的信赖可谓全心全意,要让他远离朝堂,只怕还需要另想计策。 这一切的第一环,正应在了长沙王世子李霁身上。 漪如记得,他出事的地方,是京郊的一处猎苑。长沙王与昔日京中的至交好友到那猎苑里去猎鹿,世子跟随,在追逐猎物之时出了意外。 当下,漪如没有别人可帮忙,要救这世子,就只能靠自己。 而她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到那猎苑里去。 容氏自从怀孕之后,甚少出门,也不去参与那些贵胄交游之事。 严祺自是个喜欢玩乐的,但鉴于长沙王和皇帝的关系,他自是不会去。故而漪如只能从别处想办法。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温妘。 温妘的母亲曹氏,一向人缘上佳,交游甚广。 京中的游乐,无论是宫中的还是高门贵胄的,无人会将她忘记。 果然,端午过后没两天,漪如就听严祺和容氏说,长沙王要去京郊猎鹿。 “他不是回来谒陵么?”容氏道,“还要猎鹿?” 严祺“哼”一声,冷笑:“这猎鹿,就是用准备谒陵祭品的名义。他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怎肯规规矩矩?京中这么多拥趸,自是要找缘由都会一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容氏想了想,道:“他也是大胆,莫不怕圣上将他扣在京城,来个擒贼先擒王?” “圣上也有顾忌。”严祺道,“长沙王的能耐,可不仅仅是在岭南。从前他经营过秦州和陇右,那边的兵马仍掌握在他的人手中。岭南虽远,可若是西北发难,兵马抬脚就可杀来长安。遑论突厥在北边仍虎视眈眈,若见中原生乱,会趁火打劫也说不定。” 容氏皱眉:“如此说来,圣上就拿他无法了?” “其实这些也都不过是些纸面上顾忌,若真要行事,却也并非不可。”严祺道,“圣上近年与突厥修好,只要有突厥这般强敌在,谅秦州和陇右不敢反。” “那……” “我昨日向圣上提起,他却说和为贵,手足相残,将来愧对先帝。”严祺说着,颇是忧虑地叹了口气,“圣上到底还是太过良善,我着实担心,他会被奸臣所害。” 漪如正在旁边喝水,听到这话,几乎喷了出来。 如漪如所料,长沙王虽送来了邀约的帖子。 但严祺当然不会赴约,推说朝中公务缠身,不得闲暇,好言推辞了。 而温妘的父母这边,也同样得了邀约。 漪如到温府里玩耍,状似无意地与温妘说起此事,露出向往之色,说她在家闷得很,想去看猎鹿。 “可是母亲不让我去。”漪如问,“阿妘,你想去么?” 温妘看着她,有些犹豫。 她知道,母亲曹氏会去。温妘的父亲温远,少时跟长沙王有些交情,长沙王此番也送了帖子来。 温远自然知道皇帝对长沙王的忌讳,并不敢答应。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在朝中有清流之名,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有所偏倚,为了讨好皇帝不念旧情。 幸好,这游猎会,长沙王妃也去,邀请了女眷。 温远既不方便去,让曹氏出面,是再合适不过。 “带你去,自是也可。”温妘道,“可若你父母不去,又如何会许你跟随?” “故而我才想来找你。”漪如眨眨眼,拉着她的手,“阿妘,你带我偷偷去,如何?” 温妘吃一惊,目光迟疑。 漪如看着她,露出失望之色。 “你也不帮我,”她轻叹一声,“我还想着,到时见了太子,能带你与他一道玩耍。” 听漪如提到太子,果然,温妘的目光动了动。 皇帝虽然不喜欢长沙王,但面上的和睦还是要维持的。于是,这场猎会,他让太子太傅刘昭带着太子观瞻。 温妘此时毕竟年幼,她神色间的变化,逃不过漪如的眼睛。 “阿妘,”漪如颇是体贴,“你既是不愿,那就算了。” “怎会不愿。”温妘轻声道,“漪如,你若是想去,我自会想办法。漪如,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这声音很温柔,她的手放在漪如的手背上,手心软软的。 漪如望着温妘,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她说,“阿妘,你对我最好了。” 猎会当日,是个难得的凉爽天气。 夜里刚下了雨,还刮了大风,暑热全消。郊外凉爽宜人,明明正值五月,却有些入秋之感。 这日,严祺一大早就去了官署,容氏则在乳母陈氏的陪伴下,到庙里礼佛安胎。 家中无人管束,对漪如而言恰是正好。 她让侍婢将糕点小食送来,说自己今日就在房里睡觉,谁也不许来打扰。侍婢们自不敢忤逆,纷纷应下。 -- 第23页 漪如关上房门之后,就即刻动了身,从后窗溜了出去。她对家宅了如指掌,知道后园有个隐蔽狗洞,能钻出外面。果然,那狗洞依旧在,漪如钻出去之后,直奔温府。 温府离严府不远,温妘早已经在里面接应,让漪如扮作小婢,钻到了她乘坐的马车里。 待得马车辚辚走在了街上,漪如知道开局顺利,舒了口气。 温妘每逢出门,打扮的都颇是讲究,且别出心裁。在京城闺秀之中,她如何穿着,也向来总被同龄人瞩目。 漪如第一次学着大人点唇脂,就是温妘带的。 今日,温妘不曾身着纱裙,却似大人一般穿了一身胡服。不过那胡服显然做得用心,精致的蜀锦,靴上缀着珍珠玛瑙,教人望之眼前一亮。 漪如想起来,太子自幼就爱好田猎,出门驰骋时,最喜欢的,也是胡服。 而跟她不一样,漪如此时不但穿了一身小婢的衣裳,脸还画得花花的。 这是时兴的妆式,从西域传来,名叫红黛妆。用黛色画眉,把眉毛连在一处,再涂上胭脂,贴上花鈿,整个人看上去连亲生母亲都认不出来。 第三十章 猎苑(二) 不过说是时兴,贵人们却不爱画,一般都是让侍婢打扮。因为这妆要画得好,所用的妆物都须得上乘,就拿那胭脂来说,西域出产的上等红膏,一两至少可卖一金,价钱越往上,色泽越是明丽。 这在喜好攀比的贵人们看来,这自然是个显摆的机会。故而他们十分乐意让自己身边的侍婢们涂上这等奇怪的妆容,将那些贵重的妆物不要钱一般抹在她们脸上,以表示自己家境豪富,不落人下。 有了这些东西,漪如自然也就能瞒天过海,除了温妘,无人知道她是谁。 “可你到了猎苑之中,太子又如何能认出你来?”路上,温妘忽而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不过漪如知道,她关心的并非太子能不能认出自己,而是自己能不能带她见到太子。 “放心好了。”漪如笑了笑,“太子怎会不认得我。” 猎苑在京郊,原是古时上林苑遗存,林木茂密,水草丰美,是野物上佳的栖息之地。 长沙王的面子不小,赴会的人,连同女眷和仆从,足有近千。浩浩荡荡,牵黄擎苍,猎苑中鼓声隆隆,旌旗猎猎。 太子李璘的车驾来到时,众人纷纷行礼,跪拜一地。 不出意料,太子太傅刘昭将李璘从车驾里扶出来的时候,漪如望见他穿了一身胡服。 在太子面前,长沙王可谓毕恭毕敬,领着王妃和世子在车驾前相迎。 这般场合,李璘向来应付地从容周到。 他看着长沙王,口称“皇叔”,面带笑意地向他行了叔侄礼,又与王妃和世子见礼。 长沙王世子立在父亲身旁,今日,他穿了一身猎装,看着颇是利落。虽然与太子同龄,但他站在太子面前,个头稍稍高一些,看上去全然不输气势。 不出漪如所料,这世子的容貌,再度引起众人的瞩目。她站在温妘身旁,听到几名闺秀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太子和长沙王世子哪个好看。 “论容貌,自是世子好看些。”一人道,“可那是太子……” 漪如在心里翻个白眼。 再看向温妘,她没有参与,只将目光盯着那边,似乎全神贯注。 仆人们早已经在野地里搭起望台,拉起帷幔,围起壁幛。地上丝毯铺陈,案几茵席一应俱全,摆上各色珍馐美食。 宾客分男女坐下,乐伎们卖力地奏乐,歌声悠扬。 长沙王妃端坐主位,与女眷们见礼谈笑。 上辈子,漪如不曾见过长沙王妃,端午那日在殿上,也不过远远一瞥。因得长沙王与皇帝那微妙的关系,严祺一家不曾去与长沙王一家见礼,漪如便也无从到近前看个究竟。 今日却不一样。 温妘的母亲曹氏一向八面玲珑,看到长沙王妃之后,即笑意盈盈地带着温妘上前见礼。 长沙王妃的年纪看上去与容氏差不多,慈眉善目。据说她身体不大好,面容有些苍白,却有几分柔弱之态,望之引人怜爱。 看到曹氏,她也露 出笑意,见礼之后,向她寒暄起家事。 “这是阿妘?”她注视着温妘,道,“这么大了。” 温妘乖巧地站在母亲身旁,落落大方,对答如流。 王妃露出赞许的神色,微微颔首。 猎场上钟鼓齐鸣,万马奔驰,带着鹰犬朝林中驰骋。 女眷这边,自是不似男子们骑马追逐,有的在望台上翘首张望,有的赏景宴饮,各自扎堆闲聊,言笑晏晏。 温妘望见太子先开了弓,也在前呼后拥之下,驾着车马走去猎场去了。 她想问漪如打算怎么办,如何去找太子。转头,却忽而发现方才一直站在她身后漪如不见了。 温妘错愕不已,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漪如从家里出来之前,在仆人那里找来了一套男仆的衣裳。这是家中僮仆穿的,身量跟自己差不多,能用。 那壁幛围得如同棋局一般,漪如好不容易才钻出去,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把衣服换了,再找一条小溪,把脸上那像打翻了妆盒一般的眉黛胭脂洗去,将头发束起来。 等她在走出来,已然是个僮仆的模样。 -- 第24页 这猎场之中宾客众多,每家都会带上许多仆人,僮仆并无稀罕。 那长沙王世子的去向,漪如方才在望台上看得分明,是跟着长沙王一道骑马往猎场里去了。 若一切无意外,他不久之后,就会在某一处山林里摔断脖子。 漪如不再磨蹭,溜去马厩。 既是猎场,自然少不得马匹。临时的马厩就设在 聚宴之处不远,漪如来到之时,一股马粪味迎面而来,只见有好几个马夫正在伺候马匹,喂食喂水。 不等那些马夫询问,漪如拱拱手,张口便道:“薛常侍三公子的马方才受惊,几乎将主人颠了下去!主人遣我来寻一匹好的,万莫误事!” 她张口便是中气十足,一副豪奴的派头。 这些马夫本看不上这么个僮仆,但听她提到薛常侍家,都不敢怠慢。 薛常侍不但是朝中的高官,还与长沙王是好友,若是得罪了他家的人,他们这些做仆役的自是吃罪不起。 贵人家的得宠仆人,在外人面前也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恰似这僮仆。这马厩里的马,本就是长沙王放着给宾客们备用的,马夫们也不作分辨,忙去签了一匹壮的来,交给漪如。 “这位小郎君,”一人打量着她,“你会骑马么?可要小人给三公子送过去。” “谁不会骑。”漪如轻哼一声,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流利地翻身上马。 漪如却是会骑马,并且还骑得不错。 太子喜欢田猎,上辈子,漪如投其所好,也去学了些骑射。从前,她还养了两只猞猁,每每骑着自己的大宛良驹出门,总有一只猞猁会蹲坐在她身后的马背上,从大街上驰骋而过,享受无数人的瞩目。人们或夸赞她飒爽英姿,或诟病她不修妇道,漪如从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太子喜欢…… 漪如晃了晃脑袋,将那些讨厌的杂念摒除,专注于眼前。 第三十一章 猎苑(三) 再厉害的马术,也是上辈子。此时的漪如,年方九岁,手脚还短,连马镫也踩不到。她只能将双腿夹紧马腹,弓起身体,不让自己被马颠下来。 这些狩猎的人马,出发时看着浩浩荡荡,可分作几路之后,便在原野中消失不见,只偶尔听到狗叫和马嘶声。 不过漪如对田猎并不陌生,知道如何找人。 她循着长沙王离去的方向一路疾驰,没多久,就望见了长沙王的旗子。 可到了近前,却发现世子并不在这里,和长沙王一起的,竟是太子。随从们正在长沙王的指挥下摆开架势,敲击锣鼓云板,放出浓烟,将林子里的野兽赶出来。 向随从打听,漪如才知道,长沙王到底觉得儿子年纪小,怕他田猎时出了意外,让他在一里外的山坡上观望。 漪如闻言,觉得诧异。 长沙王原来这般谨慎,那么世子又是如何遇了难。莫不是长沙王跟她一样,预知了什么? “你是何人?”那随从看了看她,“看服色,不是王府里的,也不是宫里的。” 漪如照葫芦画瓢,笑了笑:“我是薛常侍家的,本跟随者我家三公子,可不惯骑马,落在后面迷了路,只好四处看看。” “这猎场可不是随便走的,若遇到落单的野兽,怕是要出事。”那随从指了指来路的方向,道,“跟不上了就回去。” 漪如笑眯眯应下,正调转马头,忽然,她发现太子似乎正朝这边看来。 她忙将脖子一缩,策马离开。 随从说的那处山坡,漪如很快就找到了。这里也围起了壁幛,搭起凉棚,是让贵人们在中途歇息的。 果然,没多久,漪如就在山坡脚下看到了长沙王世子。 他被侍从们簇拥着,骑在一匹白马之上,漂亮的脸拉着,似乎很是不快。旁边,一名亲随模样的人在对他说着什么,似乎是劝谏。 漪如望着,正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忽然,远处想起角鸣之声,那是发现了鹿的报信。 一抹兴奋之色在长沙王世子的脸上浮现,他随即策马,朝那号角声传来的方向驰去。 “世子!”侍从们都已经下了马,阻拦不及,乱了片刻之后,连忙跟上。 漪如见得这番情形,心高高吊起。 她知道,变故或许就要来了。 可她现在要追上去,只怕是追不上了。 漪如四下里张望,这处猎苑,她从前来过几次,地形倒是有些熟悉。听那号角声的方向,她心中明白,大约跟这边隔着一片林子。如果她不曾记错,有一条近道,就在不远处。 想着这些,漪如一踢马腹,朝山坡的另一侧奔去。 正合漪如所想,那小路确实有。 这猎苑是为贵胄们准备的,道路常年有人护理,将多余的树枝杂草辟开,以免贵胄们因为这些东西落马或崴了脚,扫了雅兴。 这处小路也是一样。漪如策马在小道上一路疾驰,不曾遇到阻碍。 那号角之声持续传来,漪如一边策马奔跑着,心中一边觉得纳闷。 这个地方,林木稀疏,并非野兽出没之处。是什么人会在这里围猎,而不是去别处兽物更多的地方? 正当她疑惑,迎面,已经有马蹄声传来。 她抬头,只见这小路正正接上了前方另一条路的岔口。透过稀疏的林木,可远远望见一匹白马正疾驰而来,四蹄生风。马背上坐着的,正是长沙王世子。 -- 第25页 那一看就是上好的宝马,脚力强健,发起力来,能将后面的随从通通甩在后面,此时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长沙王世子看着生得美,骨子里却是个莽人。漪如心里想。若不是他一心想着猎物,不管不顾地抛下随从,应该也不会遇上那丧命之事。 不过腹诽归腹诽,见他此时安然无恙,漪如悬着的一颗心登时松了松。 按当前之势,她可一举冲到岔路库上,将长沙王世子截住。不管用什么手段,拖着他,很快,那些随从就会赶到,一切便也就有了转机。 而只要他不死…… 心里正转着念头,突然,一道影子从前面闪过,朝漪如直扑而来。 胯下的坐骑登时受惊,四蹄扬起。 漪如几乎被马颠下来,死死地抓住缰绳,定睛再看,心头不由凉了半截。 那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豹子,浑身毛皮倒竖,背部弓起,橘红的眼睛盯着漪如,喉咙鼓着低低的吼声。 漪如的脊背上蹿起一股冷气。 这个地方,竟是真有这等猛兽! 那豹子一扑不成,旋即绕到侧面。漪如的坐骑惊惶不已,不住嘶鸣,转身边狂奔而逃。 风声在耳边呼呼刮过,坐骑跑得飞快,且全然不受漪如辖制。它带着漪如跑过一段小路,竟又冲入一片林地之中,朝山坡跑去。 漪如被它颠得几乎坐不住,只能紧紧拽住缰绳。心中慌张不已。她知道,马匹受惊之后最是危险。马上的人若非骑术极其精湛且经验丰富,极其容易落下马背,摔死,拖死或撞死等等,无一例外都十分难看。 耳边的掠过地风声之中,漪如隐约听到另外一阵声音,似乎有什么在靠近,不知是不是那头豹子。 正当她心慌意乱,突然,望见前方横着一段大树的枝干,眼看就要撞上。 漪如大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旁边有什么一跃扑过来,抱着她滚下马去。 四面八方颠倒缭乱,漪如落地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想,完了。自己怕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想着来救人,却反而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但当身体打着几个滚落地,漪如却没有感觉到预想中那恐怖地撞击,相反,触感柔软。 后背传来一声闷哼,却不是自己的。 漪如睁开眼睛,忙爬起来,却见身下躺着一个人。 长沙王世子皱着眉,疼得龇牙咧嘴,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她。 “你是石头么,这般硬。”他恨恨道。 他……竟然救了自己? 漪如趴在他怀里,也瞪着他,一句话说不出来。 第三十二章 猎苑(四) 一场惊险,在长沙王世子的随从们赶到之后,终于平息。 众人惊慌地喊着“世子”,纷纷下马,朝长沙王世子围拥过去,将漪如挤到一边。 “世子!”一个亲随几乎哭了出来,将他仔细查看,又问这问那,见他安然无恙,这才如释重负。 漪如站在一旁,心跳得飞快,仍惊魂未定。 四下里看看,这地方是一片松林,与前面乱石嶙峋的山坡不一样,地上落了厚厚的松针,人摔在上面,应该并不疼。 心中稍稍松下一口气,她盯着长沙王世子,仍有些不敢相信。 他这就把命捡回来了? 还有,是他救了自己? 对漪如而言,后面这条,更让她吃惊。 她本想着或许能趁着这件事,在长沙王这边留下个人情,日后他跟皇帝斗起来,严家也好有个情面。 没想到,倒是变成她欠了回去…… 正当漪如怔怔地想着这些,忽然,她见长沙王世子推开前面的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何人?”世子看着她,冷冷问道。 漪如张了张口,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不可说实话,否则不但严家欠人情,自己怎么来这里的也要牵扯出些烂帐。 “小人是薛常侍家三公子僮仆,迷路走失,来到此处,不想遇到了野兽。”漪如随即装出感激不尽的模样,“幸得世子相救,小人没齿难忘!” 世子没有说话。 旁边的随从忙道:“世子,还是先回去吧,不然要是被大王和王妃知道,只怕要教他们担心。” 这话出来,众人都附和。 世子应下,少顷,终于将目光从漪如身上挪开。 漪如看着那些人簇拥地将世子扶上马,心中堪堪松口气,突然,却见另一彪人马紧接着赶到。 骑马在前的,一个是长沙王,另一个,竟是太子。 漪如愣住。 见他们来到,长沙王世子和随从们也连忙行礼,漪如正要跟着一起装模作样跪拜,突然,听到一个叫声:“漪如!” 她抬眼,却见温妘从太子身后的马背上下来,跑到漪如面前,又惊又喜地看着她:“你总算是无事,太好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一下汇聚到自己身上,越过温妘的肩头,她触到长沙王世子狐疑的目光。 然后,她看到太子正坐在马上,盯着自己。 漪如觉得脑袋里又“嗡”地响了一声。 被带回去的时候,在路上,她看到了那豹子的尸体。 它的眼睛上插着一支箭,看着甚微骇人,随从说,那是世子射的。豹子受伤之后逃走,被随从们找到,将其捕杀。 -- 第26页 “女君当真是命大。”护送漪如的随从感慨道,“这豹子一看就是饿了许久,埋伏在草丛之中等着吃人。若非世子赶到,一箭将它射中,只怕女君要躲不过。” 另一人道:“还有女君那坐骑,受了惊就疯跑,世子唯恐要出人命,就追了上去。幸得世子的马跑得快,追上女君,及时将女君扑倒,这才免于受伤。” 众人说着,啧啧称赞,得意于自家世子英明神武,聪颖无双。 漪如听着,仍觉得一切不真实得很。 按照他们所说,结合上辈子的事,如果不是她先出现,被豹子埋伏袭击的就是世子。 上辈子,他没这样的好运气,跌下马去,折断了脖子。而这辈子,因为漪如这个替死鬼横空出世,他不但躲过一劫,还露了一手箭术以及救人的本事,成了别人景仰的英雄。 造化当真弄人。漪如无语。 “你当真顽皮,我才转眼,就发现你不见了。”旁边,温妘泫然欲泣,对漪如嗔道,“我以为你去找太子了,便急忙跟过去,见到太子,他却说不曾见你。我着急不已,幸好太子也觉此事不妥,便带着我一道四处追寻。漪如,你日后切不可再这样,若是你出了事,如何是好……” 她说着,朝太子那边瞥了瞥,眸光流转。 漪如嘴里应着,却问:“你发现我不见了,便直接去找太子么?曹夫人可告知过?” 温妘怯怯地小声道:“自是不曾,你说不能让母亲知道,我怎敢告诉她?” 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温妘不说,也注定会人尽皆知。 当长沙王和太子领着人浩浩荡荡地来把世子和漪如带回猎苑的大营,众人听得此事,皆大吃一惊。 不仅因为王世子遇到野兽救人的义举,还因为他救下的人,是严祺的女儿。 严祺夫妇今日都不曾来,他们的女儿却 偷偷跑到了这猎苑里,还独闯荒林,遭遇野兽。 这每一环,都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得知她是为了来看太子之后,众人又露出了心领神会之色。 不过,她没有把温妘供出来。 别人问起,只说是自己溜进来的,无人帮忙。 “你这孩子,怎这般贪玩。”曹氏将她拉过来,用绢帕擦擦她脸上的脏污,露出心疼的神色,“若真出了意外,你父母该如何是好?若非阿妘及时察觉,告知了太子,我等都险些蒙在了鼓里。日后,你切不可再这般胡闹。” 漪如笑了笑,看了看温妘。 她也看着漪如,脸上虽带着笑,目光却有些不定。 这厢说着话,长沙王那边,自也早得知了漪如的身份。曹氏才说罢,长沙王和王妃就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世子。 与他们走在一起的,还有太子。 长沙王的神色并不像其他人一般轻松,他打量着漪如,向她向她问起方才那事的经过。 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并不关心她如何被那豹子追逐,又如何被世子救下,而是问她为何会出现在那荒野之中,遇到那豹子的时候,周围如何。 漪如仍一口咬定自己是贪玩,骑马迷路走到了哪里。至于遇到那豹子的情形,她也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长沙王听着,沉吟不已。 “那山林之中,你不曾看到别人么?”他忽而问道。 这话,引得漪如心中狐疑。她看到一旁的世子脸上也闪过些异样的神色。 第三十三章 猎苑(五) “我那时只顾着骑马看路,不曾见别人。”漪如老实道。 “荒山野岭,就算有人,也是各家随从。”这时,长沙王妃走上前来,看着漪如,神色关切,“听闻女君摔下了马来,必是受惊了,且去用膳更衣,歇息歇息。” 听得这话,长沙王也终于露出和善之色,转而对一直不曾说话的太子道:“当下已是午后,今日太子猎获颇丰,依臣所见,不若就在大营里歇息,烹煮猎物,犒劳宾客。未知太子意下?” 太子看着他,微笑颔首:“便如皇叔之意。” 漪如是个孩童,又是严祺的女儿,自不会有谁来责备。不过出了这等事,终究搅了兴致,长沙王也不再去巡猎,只留在大营中与宾客们饮酒畅谈。 长沙王妃派来好些侍女,给漪如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尘土,又给身上的擦伤上药,可谓无微不至。 漪如自是从善如流。从早晨出来大半日,她水米未进,食物塞到口中,格外香甜。 无论如何,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已经达成,长沙王世子活得好好的,余下的事,她便无从插手了。只盼长沙王的命能好一些,别在涨水事行船,继续保住一家人性命。 不过,仍有一件事,让漪如觉得好奇。长沙王特别向她问起那豹子冲出来时,周围可曾见到别人。这话里的意思,可是 正当她坐在帷帐里大快朵颐,忽然,她听到外头传来行礼的声音。 没多久,她就看到了太子李璘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干净得很,一尘不染。漪如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熟悉不已。这是他最喜欢的沉冰香,宫中特别调制的香方,以前,漪如也曾甚为拿手。 味道又勾起过往的回忆,漪如看着他,目光冷淡。 “你今日,果然是自己偷偷来的?”摒退左右之后,他问道。 -- 第27页 “正是。”漪如大方承认。 太子冷哼一声:“我都查明了。你谎称是薛常侍家的僮仆,还从马夫手里骗了一匹马。” “我既然到这猎场来玩,没有马怎么行?”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李璘也不与她啰嗦:“你到底来这猎苑里做甚?” “自是来玩耍,还能来做什么。”漪如看着他,却是一笑,“殿下该不会觉得,我平日在宫里还不曾将殿下看够,要大费周章跑来这里来看?” 李璘一愣,脸上闪过些不自在。 “谁要你来看。”他随即道,“我身为太子,自要问明。” 漪如道:“那我便向殿下禀明好了。我听说,长安城中但凡有大胆些的贼人,扮成仆人混到这等场合来,只消随便报一家贵胄的名号,说是去找主人的,便无人敢拦。” 她眨眨眼,“我觉得有趣,便来试试。” 看着她泰然自若的神色,李璘一时语塞,心中狐疑不已。 这严漪如,似乎与从前大不一样。 李璘自幼就对她很是厌烦。 从前,她仗着文德皇后的宠爱,任性护卫,喜欢乱发脾气,但偏偏严家与皇家的关系十分亲近。无论是文德皇后,父皇还是母亲王皇后,都对漪如宽容有加。 王皇后曾经对他陈明利害,要他容忍。 她告诉李璘,父皇对严家这样好,并非无缘无故。一来,父皇继位不久,正是用人之际,严家是不可多得的忠臣;二来,父皇以孝治天下,李璘和漪如的婚事,既然是文德皇后主张的,父皇不可违背。 但越是如此,李璘就越讨厌严漪如,文德皇后在时,她就占尽宠爱,宫中所有人都纵容她;而他这个太子,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稍有差池,便会被写进起居注,被父皇知道。这样一个顽劣的人,竟然将来要做太子妃。 所以,李璘一向喜欢弄些恶作剧,让严漪如出些丑。比如上次在宫苑里,他故意将蹴鞠朝她身上踢,看到她摔倒在雨后的泥地里的模样,他和玩伴们尽情大笑。 每当看到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露出生气愤怒的神色,或者委屈地大哭起来,李璘就会感到无异伦比的畅快。 可现在,她却似变了个人。 从前,她多少还是怕他的,惹下这等事端,他也自可发挥发挥,将她羞辱一番。不想,她全然不以为意,倒仿佛是自己在大惊小怪。 “如此,记住你的话。”李璘不想与她纠缠,道,“今日之事,父皇很快便会知道。” 漪如不以为忤,脸上却笑得愈加人畜无害。 她没有在多言,只向李璘一礼:“多谢殿下教诲。” 李璘盯着她,忽而觉得她陌生的诡异,继而想起那天她在殿上说的话。 ——我不仅中了邪,还会吃人,你可要小心。 身上登时起了一层恶寒,他没有逗留,忙大步走了出去。 漪如则留在帐中,继续享用她的食物。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定然会让李璘感到冒犯,对她更加厌恶。或许,这毛还没长齐的太子会跑到皇后或者皇帝面前告她一状。 但漪如并无所谓,相反,她希望他真的这么做。最好皇帝龙颜大怒,斥她无礼,将那婚约撤了。这样,他们大家都可以不必再演戏,而漪如定然喜出望外,拜谢天家放过之恩。 猎苑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严家,自是也引得那边一阵鸡飞狗跳。 漪如才用过膳,严祺就带着一大群家人,匆匆赶到了。 他大约是直接从官署里来的,身上还穿着官袍。 看到漪如,他似松了口气,随即面色一沉。 说实话,看到父亲,漪如多少有些心虚。不过她知道他不会责打自己,讨好地望着他,露出笑容:“父亲……” 严祺瞪她一眼,让身后仆人将她接过去,而后,看向长沙王。 “小女顽劣,冲撞了殿下。”他行礼道,“在下惭愧。” 长沙王笑道:“小儿心性,固是如此,文吉何必挂怀。再说了,若非女君活泼,闯来这猎苑之中,孤与文吉也不得见面,如此想来,岂非天意?” 第三十四章 猎苑(六) 这话说得颇是周到,给足了严祺台阶。 严祺对于应酬之事一向八面玲珑,自然乐得接受,又客气地说了一番好话,宾主皆欢。 长沙王又邀严祺留下来,品尝猎宴。严祺见太子太傅和太子都在,也不推辞,欣然入席。 严祺先前只听人大约将漪如偷溜到猎苑里被发现的事说了说,便匆匆赶来了。直到在宴上坐下,听长沙王谈起前后之事,才知道竟是险些伤了性命,大吃一惊。 他忙将漪如细看,见她手上有些擦伤,心疼不已。而后,他又向世子细问经过。 世子并不推辞,随即细细说来。 他年纪虽不大,说话却全无小儿之态,言语缜密,叙说流畅,紧要之处,都说得通透。 众人听着,皆露出赞许之色。 他嗓音清澈,不疾不徐,漪如听着,也觉得赏心悦目。 就是为人清冷了些。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想,但凡爱笑一点,想必会让闺秀们痴迷不已。 正想着,忽然,她发现坐在上位的太子李璘正将目光瞥来。漪如装作没看见,低头继续吃东西。 严祺仔细地听着长沙王世子陈述,眉头微微蹙起。 -- 第28页 “小女遇袭之处,不知是那片山林?”他问道。 长沙王随即让人将猎苑的舆图取来,将那个地方指给他看。 严祺也喜好游猎,这处猎苑,他不知来过多少次,甚为熟悉。 “世子方才说,那袭击小女的野兽,是一只豹?”他问。 “正是。”长沙王道, 说罢,又令人将那只死豹抬进来,让严祺过目。 严祺走上前去,将它细看,沉吟良久。 漪如望着他,只觉那神色似颇为凝重。 “文吉可有甚见解?”长沙王手里拿着酒杯饮酒,忽而问道。 严祺抬起头来,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意,叹道:“不想世子小小年纪,竟能勇搏恶兽,一箭射中。果然虎父无犬子,后生可畏。” 长沙王目光一动,也笑起来。 “区区箭术耳,出门行猎,若连野兽也对付不了,岂非贻笑大方。”他说,“文吉实谬赞。” 严祺叹道:“在这般山野中行猎,遇到野兽也是寻常,小女不懂事,只身一人……” “并非寻常。”话没说完,突然有人出声打断。 众人看去,却是长沙王世子。 他望着严祺,俊美的脸上神色冷峻,道:“此豹无病无伤,却饿得瘦骨嶙峋,当是人为所致,绝非天然。” 这话出来,众人一时诧异,连漪如也不由有些刮目相看。 没想到,这世子倒也是个机敏的人,能从些许蛛丝马迹里看出些名堂。 严祺看着世子,却笑了笑,道:“却也未必。兽物荤生不忌,与人迥异,身上带的病,肉眼总看看出来。”说罢,他话锋一转,叹口气,向长沙王道:“小女骄纵惯了,实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若非世子搭救,小女性命难保。此等大恩,某实无以言表,还请大王及世子受严某一拜。” 说罢,他郑重上前,向长沙王父子一拜。 见他做出这等举动,长沙王随即放下酒杯,将他扶起,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文吉言重了。” 严祺神色真挚:“世子救下小女,乃见义勇为,实少年人之典范。此事,某定当表奏朝廷,为世子请功。” 长沙王笑起来,道:“文吉若真是要谢,孤却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文吉意下。” 严祺忙问:“大王请讲。” 长沙王看向漪如,神色和蔼,道:“实不瞒文吉,孤今日见到女君,甚觉面善。小儿碰巧将女君救下,亦两家缘分。多年来,孤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盼女儿不得,曾向高人卜问。那高人说孤命里无亲生女儿,却有义缘。此番入京,遇逢凶化吉之事,便是时机。今日看来,岂非正应了此谶?” 说罢,他微笑地注视向严祺:“孤有意将女君认作义女,未知文吉意向。” 严祺愣住,帐中亦鸦雀无声。 霎时间,包括长沙王世子、太子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漪如身上。 义女? 漪如没料到竟会变成这么一出,错愕不已。 夜里回到家中的时候,严祺气急败坏,进门之后,就让漪如到祠堂上跪下。 漪如乖乖跪在蒲团上,一脸无辜。 “拿家法来!”严祺吩咐管事吴炳。 吴炳讪讪,有些犹豫:“主公,这……” 严祺瞪他一眼,吴炳忙应下,转身而去。 所谓的家法,是一柄戒尺,长长的,与书塾中的无异。 “知道错了么?”严祺看着漪如。 漪如抿抿唇:“知道。” “伸出手来。” 漪如犹豫片刻,把手伸出去。 看着严祺的脸色,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上辈子,这戒尺虽然也一直在祠堂里放着,可严祺十分少用,即便要用,也是用来对付严楷。至于漪如,无论她做什么,这事也轮不到她。 没想到这辈子,自己竟有幸领教。 严祺看着她,手里拿着戒尺,正要朝掌心打下去,突然,祠堂的门被推开,容氏的声音传来:“你要做甚?” 听到这声音,漪如如获大赦,忙可怜兮兮地望向她:“母亲……” 见漪如跪在蒲团上,容氏瞪向严祺:“到底出了何事?” “你问问她!”严祺“哼”一声,暴躁道,“天不怕地不怕,她当下成了别人的女儿了!” 容氏愕然。 严祺气不打一处来,让漪如在堂上跪着,让容氏跟他去旁边厢房里坐下。摒退左右之后,他将今日猎苑里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容氏听着,亦是大吃一惊。 不过她比严祺冷静,没有急着责怪漪如,皱着眉问严祺:“你答应了?” “我说此事须从长计议,容后再商讨。”严祺道。 容氏埋怨地朝堂上那边望一眼,叹口气,道:“此事不好推拒。那长沙王世子对漪如有救命之恩,长沙王不向我们要回报也就罢了,却要认漪如做个义女。于情于理,推拒不妥。” “救命之恩?”严祺冷笑,“谁救了谁也未可知。” 第三十五章 猎苑(七) 容氏讶道:“怎讲?” “那猎苑我去过许多次,有什么东西最是熟悉。”严祺道,“那里面的猎物,其实都是放养的,大多是些鹿、麂之类易获的猎物,豺狼虎豹等凶兽,多年前就已经绝迹,又何来那么一只疯豹?” -- 第29页 容氏吃一惊,不由压低声音:“你的意思,那是有人故意为之?” “只怕八成是如此。”严祺道,“我在猎苑之中,听长沙王世子和在场之人描述当时情形,回来的路上又向漪如细问,乃疑点重重。且不说这凶兽何来,光说出事的时机,就十分巧合。那世子别处不去,偏去那片兽物稀少的山林里;那恶兽别处不去,单单埋伏在了王世子的必经之路上。” 容氏皱起眉,道:“可王世子不是一时兴起走上那条路的么?” “一时兴起?”严祺摇头,“只怕未必。他是听到那边传来号角之声,以为有人围到鹿了,这才跑去的。我又向在场之人询问,究竟是哪路人马发信,各处问遍了,都说不知。” 容氏听着,露出了悟之色。 “故而,那疯豹,其实就是冲着世子去的?”她忙问。 “也未必是世子,也可能是长沙王。”严祺叹口气,“只不过长沙王一直与太子一起,行凶之人有所顾忌,故而改向了世子。偏偏恰在这时,我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闯到了圈套里。那疯豹是兽不是人,岂可分辨谁是正主,自然见谁咬谁。这 般阴差阳错,不但长沙王世子安然无恙,我家反而欠下了长沙王的人情。” 说罢,他神色郁闷,苦笑:“你说,上天怎如此弄人?” 容氏沉吟,道:“你说那疯豹并非天然出没,却不过猜测,可有凭据?” “行事之人设下如此缜密的圈套,又怎会有凭据。”严祺道,“不过,我观察那疯豹尸首时,倒是窥出了些蛛丝马迹。” “哦?” “那豹子瘦骨嶙峋,一看就是饿了些日子。那猎苑之中兽物众多,怎会少了吃的?此乃其一。”严祺道,“其二,我从前看过斗兽。驯兽之人为了激发兽物凶性,往往会喂些猛药,最常用的,名曰龙末。此物犹如人服的五石散,却毒性更大,兽物服下之后,眼底充血,桔红骇人。今日那疯豹,一只眼被长沙王世子射穿,另一只眼却完好。我查看了一下,正是服了龙末的模样。” 容氏颔首,神色间却仍然谨慎。 “那依你看来,这些又是何人所为?” 严祺看着她,意味深长:“这还用问么?长沙王或世子薨了,对谁最有好处?” 容氏了然。 “如此,我还有一事不明。”她说,“这长沙王,又为何定要认漪如做义女?莫不是真想拉拢你?” “拉拢我?”严祺笑了一声,“我不过一介外戚子弟,无兵无权,何处值得他拉拢?” 正堂与隔壁厢房之间,有一扇关着的木板窗,漪如将耳朵贴在上面,听到这话,不由哂然。 严祺此时对自己倒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不像后来那样,听两句奉承便飘飘然。 “长沙王非寻常人,我能看出的这些疑点,他怎会看不出。”只听他继续道,“只怕这遇袭之事才出来,他就已经知道是何人下的手。” 说罢,严祺又叹口气:“故而我这般恼火,定要教训漪如。长沙王要将她认作义女,不过是冲着她将来要做太子妃,借她来恶心圣上。” 容氏目光怪异:“他人还在京城之中,就敢如此?” “为何不敢。”严祺道,“他们兄弟二人,从小斗到大,搅出的事多了去了。莫忘了秦州和陇右的兵马都听命于他,当下上头暗算不成,他底气可是足得很。” 他“哼”一声:“今日在那宴上,他千方百计将话头往疑点上引,幸好我机敏,不曾上当。” 容氏听罢,思索了好一会,道:“我看,对付这等人,你也不必硬来。他既是冲着圣上去的,这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若就用文德皇后赐婚之事做由头,说你亦有意成全,可惜于礼不合,不好答应,他自然也不能硬来。至于世子的救命之恩,我等奉上重礼,面子到了,他也无话可说。” 严祺听得这些,目光一亮,随即笑逐颜开:“如此甚好。” 夫妇二人在厢房中商议妥当,回到堂上。 见漪如仍老老实实跪着,二人的神色已经和缓了许多。 但严祺却仍不放过,拿起戒尺走到她面前。 “知错了么?”他说。 “知错了。” “日后还敢擅自贪玩乱闯么?” “不敢了。” “伸出手来。” 漪如老老实实地伸出去。 严祺将那手捉住,高高抬起戒尺。 将要落下之时,漪如不由地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那戒尺在她掌心上打了三下,轻轻的,如同羽毛落下。 “这严漪如,当真是个闯祸精。”曹氏洗漱过后,倚在榻上,身体疲惫不已。 侍婢在榻旁为她打着扇子,一位贴身仆妇在旁边给她揉着肩,一边揉一边道:“夫人说得甚是。唉,妾是从未见过这般胆大包天的闺秀,从家里跑出去,擅闯猎苑不说,还惹下这么多事。” 另一个给她捶腿的仆妇道:“妾还听说,她今日是专为去偷看太子?”她摇头啧啧两声,道,“当真是不知羞耻。” 曹氏地唇边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没有答话。 过了会,她让仆妇侍婢们都下去,将温妘唤了进来。 温妘刚梳洗一番,身上穿着薄绢寝衣。 她来到母亲房里,小心翼翼地对曹氏道:“母亲唤我?” -- 第30页 曹氏看着她,露出笑意。 “且坐下。”她说着,将温妘拉到身旁,道,“我唤你来,是想问你今日猎苑里的事。” 温妘的心不由提起,道:“母亲先前不是问过了?” “那都是些不想干的话,我还想问问别的。”曹氏说罢,看着她,“今日将严漪如带去的,是你,对么?” 第三十六章 猎苑(八) 温妘心中“咯噔”响了一下,忙道:“母亲,我……” 曹氏抬了抬手,让她止住。 “你是我的女儿,什么事我不知道。”曹氏道,“我问过了,你的侍婢,今日都留在了家中,一个也没带走。那么跟着你去的那个人,便定然是她假扮的无疑。我早就觉得奇怪,你回来时,身边怎会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想一想,便能想明白。” 说罢,她微笑:“此事,母亲不责备你,你做得很对。” 温妘露出讶色。 曹氏抚了抚她的手,道:“你很聪明,发现漪如不见,便借着这由头去找了太子。方才,太傅夫人那边遣人来告诉我,说今日太子回到东宫之后,曾向随从问起你。” 温妘听着这话,脸上一热,低下头来。 “母亲说过,让我多想办法在太子面前露面,我都记着。”她说。 “记着就对了。”曹氏神色宽慰,“那严漪如就算有文德皇后作保,也没什么可怕的。如今文德皇后已经不在,宫中主事的人,可不是她。什么遗愿,嘴上说说罢了,不曾真的谈婚论嫁就做不得数。中宫很喜欢你,你这般品貌,谁人不夸,岂能让严漪如比下去。” 温妘听着她教诲,没有说话。 “不过我今日看到严漪如,倒是想起一事。”曹氏道,“明日,我就去找一位女骑师来,教你骑马。” “骑马?”温妘不解。 “太子喜欢田猎,平日里出去游玩,也都喜欢骑马。”曹氏道,“你看严漪如,今日就是自己骑马去的找他。” 说罢,她轻哼一声,“看着娇憨任性,全无心机,却早早把这个学会了,存的什么心思,你还不明白么?” 温妘想了想,想说她未必是真去找太子,看触到曹氏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只答了一声:“嗯。” “此事,便这般定下了。”曹氏也不多言,道,“天色不早,你去歇息吧。” 温妘应下,向母亲行了礼,退出门去。 外面,月色如水,清辉满地。 ——“是我自己扮作僮仆混进来的,无人帮忙。”今日猎苑之中,漪如面对大人们询问时,那镇定自若满口鬼话的模样,似乎又浮现在面前。 温妘望着月色,目光幽幽,只觉心情复杂。 温妘知道母亲的野心。 在京中的众多高门之中,温氏可谓名望卓著,无论家世还是功绩,皆为人津津乐道。 太子还是皇太孙的时候,先帝曾经有意为他将太子妃定下来,听说那时,他属意的正是温氏。认为从温氏这样的门第择选后妃,乃上佳之选。 温远是温氏的家主,而温妘则是温远的长女,她的年纪也与太子正好合适,若在温氏的女子中择选,非温妘莫属。 但天不遂人愿,严皇后却看中了严漪如。她虽然走在了先帝的前面,但先帝并没有反对她的意见,没多久,先帝驾崩,皇帝即位,将严皇后尊谥为文德皇后。 而文德皇后生前的遗愿,也就这么保留了下来。 对于这个结果,曹氏自是不忿。不过她并没有放弃。 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曹氏八面玲珑,没有她交不到的朋友。她一面与严祺的妻子容氏交好,一面与崇宁侯夫人徐氏走动,借着她的关系,与王皇后也来往密切。 对于王皇后的心思,曹氏早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王皇后的母家王氏,在京中虽不是显贵,却也算有头有脸。外戚的本钱,无外乎宫中的人。严家因为文德皇后上位,风光了许多年,如今换成王氏当了外戚,自然想着取而代之。 也是因此,王皇后并不乐意要一个严家的人来做儿媳。 曹氏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在王皇后面前百般讨好,为温妘争取机会。 而对于温妘,曹氏又另有一番主意。她让温妘与漪如成为好友,不为别的,只为漪如能够常常进宫,温妘可以跟着她,在宫中多多露面。 说实话,温妘其实不太喜欢跟漪如玩到一处。 她自幼被母亲严格教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每次跟随母亲会客回家,母亲总要将她唤道跟前,告诉她,今日何处说得不对,何处做得不对,应该如何去做,才能让别人喜欢自己。就算遇到让自己不高兴的事,也不能将心思表露出来,失了体面。不体面的人,会让人看不起。 也是因此,每个人都夸温妘小小年纪却聪慧懂事,乃闺秀典范。 可漪如却与她大相径庭。 漪如甚是任性,喜欢或不喜欢,都会写在脸上,与她家中那被长辈宠坏的小弟一样顽劣。 纵是如此,曹氏仍要她与漪如好好相处,事事顺着漪如,讨漪如欢心。 对此,温妘深感不公。有好几次,明明是她喜欢的东西,母亲见漪如喜欢,却强要她让给漪如。漪如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无理取闹,温妘却不行。 只要她露出一点点有悖大家闺秀的举止,就会遭到母亲严厉的责备。 -- 第31页 为了不让母亲生气,温妘只能忍耐着,让自己无时无刻不摆出笑脸来,假装跟漪如玩得高兴。 端午那日,漪如没有来找温妘,温妘其实觉得颇为解脱。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有些不大习惯。 别的闺秀们,都各自扎堆在一处说说笑笑,而温妘身边没有漪如的时候,她们并不会围过来打招呼。温妘虽然与漪如年纪差不多,却比她知道许多事。 比如,那些贵妇人和闺秀,面上对容氏和漪如笑脸相迎,处处奉承,转过脸去的时候,没少嘲笑。在她们眼里,容氏出身商贾,不过是倚仗夫家当上了侯夫人。至于严家,若非文德皇后,他们至今还在南阳乡下,一介暴发的外戚,又如何与京中真正的高门大族相提并论。 跟曹氏一样,她们追捧的,其实是严家背后的皇家面子。 当然,温妘也知道,这不是该她来计较的。她要做的,是好好完成母亲的吩咐,回去之后,能舒舒服服歇息,不被挑出刺来。 第三十七章 猎苑(九) 温妘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委曲求全,连真心话也不能说。 她不知一次问过自己,明明不喜欢一个人,却要装模作样地跟她做朋友,这样对么? 至于答案,她也给过许多,无一例外都是对。 她觉得,漪如不曾拿自己当朋友。她那样的任性,无论什么事,别人都要好好哄着。她需要的,不过是个应声虫。 可就在今日,当温妘以为她定然会将她出现在猎苑的原因都推给自己的时候,漪如没有。 她说过不会牵连温妘,于是说到做到,将所有的事都揽到了她自己身上。 温妘知道,这事一旦传开,所有人都会嘲笑漪如,指责她像个毫无教养的乡野女子一般任性荒唐。 她一向这样,只凭心意做事,不管不顾。 但莫名的,温妘又觉得她不大一样了。 温妘走在廊下,有些迷茫,是错觉么? 如严祺夫妇所料,第二日,那猎苑里的事,就传得朝野皆知。 严家的女儿严漪如,又凭着本事,成了京城街头巷尾的谈资。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她并非独占鳌头,因为有一个人,比她更受闲人们追捧,那便是长沙王世子。 这长沙王世子堪堪十岁,与太子同龄,不但生得宛若谪仙,还武德充沛,一箭射死疯豹,将严漪如救下。 在赞叹之余,许多人表示遗憾。严祺这般膏粱子弟,纨绔弄臣,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也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可惜当真是命好,如果 命丧豹口,到不失为一桩警醒天下未出阁女子遵守妇德的好材料。 一正一反,靠着漪如这绿叶,长沙王世子在人们的心目顿时愈加添姿加彩,光芒万丈。 这些话,经过漪如的贴身侍婢小娟绘声绘色的描述,传到了漪如的耳朵里。 在各路添油加醋之下,长沙王世子已然神乎其神,不但一箭将那疯豹射死,还抽出刀来,与山中群狼大战八百回合,杀得狼尸无数。 而她严漪如,是个犯了花痴,一心想当太子妃,偷偷跑到那猎苑里企图黏着太子的愚蠢闺秀。 漪如一边听着小娟说,一边吃着瓜,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 这也怨不得人家,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京城的那些闲人最是可恶,只要有人听,怎么胡说怎么来。”小娟仔细观察着漪如的神色,“不过女君莫生气,他们什么事都要嚼嚼舌根,谁家坏话都说。” 漪如淡淡地应了声,脸上没有一丝愠色。 这事的发展,全在她意料之中。长沙王世子本来就有个谪仙的名声,那日只在端午时露了一回脸,就已经让许多人热议不已,现在出了这事,自然更要备受追捧。 出身高贵,容貌出众,英明神武,年方十岁,并且还是长沙王的儿子。每一个词,都是京城闲人们喜闻乐见的谈资,如今凑到了一处,自是奇香无比。 小娟看她果真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说实话,这些日子,小娟忽而觉得,自己干活变得轻松了。不必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唯恐这不安分的女君又弄出什么让人头疼的事。 当然,她也的确弄出了。现在街头巷尾正热议的这件就挺大的,害得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又挨了一顿训斥,说她们没有好好将女君看着。 但这一次,事情虽大,却并没有让小婢们头疼。 因为女君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告诉家里,侍婢们是她撵走的,是她不许她们来打扰,她离开的时候也无人知晓。如此一来,管事就算要责罚,也找不到责罚的人,只将她们训了一顿,可谓不痛不痒。 昨日,小婢们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人忽然说,你们觉不觉得,女君从假山上摔下来会后,就变得懂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觉得有理…… “女君,”小娟将思绪拉回,好奇地问,“那长沙王世子,真的像外面说的那样好看么?” 漪如吃着瓜,想到长沙王世子那张脸。 “确实好看。”她如实道。 “那……”小娟眼里闪着光,忙又问道,“他们说,女君是世子舍命救下的?” 这个问题,漪如也答不上。 说实话,对于长沙王世子的这番举动,她也有些吃惊。 -- 第32页 他本是出来打猎,见到有豹子行凶,出手相助,乃在情理之中。漪如吃惊的是,他救人竟是做了全套,射伤那疯豹之后,即刻又骑马追上漪如,在千钧一发之时将她救了。 要知道,他上辈子遇到那疯豹的时候,其实并非被疯豹所伤,而是被受惊的坐骑颠下马背摔断脖子。这一次,他的坐骑没发疯,漪如的坐骑发疯了。 漪如常想,要是两人摔下去的时候,脖子一起折断,那可谓天意。 故而世子救她,说是舍命,倒也不为过。 想来想起,漪如觉得,这个世子竟然会为一个素不相识且穿着仆人衣裳的人做下这样的事,倒可谓本质良善。 “女君,”小娟又问道,“他将女君救下之后,有何表示?” 漪如道:“无甚表示。他将我救下之后,随从就到了,长沙王和太子他们也到了,我除了多谢,还能做什么?” “他如此奋力救下了女君,莫非不曾与女君说话?”小娟忙又问。 漪如想了想世子那清冷寡言的脸,摇摇头:“不曾。” 小娟一脸失望。 二人正说着话,另一名小婢从外面匆匆走进来,道:“女君,主公回来了,似乎有大事。” 严祺回来,确实带回了一件大事。 今日,长沙王在朝堂上当堂上奏,要皇帝彻查猎苑里疯豹伤人的事。 长沙王可谓是有备而来,将此事疑点,桩桩件件都写在了奏报之中,还声称在那猎苑中附近搜到了一只兽笼,上面散落的皮毛,正是豹子的。 据长沙王的意思,那疯豹是有人故意安置在猎场之中。要谋害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子。 这话一出来,朝野再度震动。 谁也没想到这事竟会有如此进展。 第三十八章 猎苑(十) “圣上如何回应?”容氏忙问。 “既然长沙王口口声声扯到了太子,圣上自是不可忽视。”严祺道,“在朝廷上,他就令廷尉接手此事,限一个月内查清。” 容氏了然,奇道:“这长沙王也是怪哉,既要咬着此事不放,又为何拿太子做由头?圣上就算将此事查清,确认系有人蓄意谋害,那也是谋害太子,而非长沙王父子。如此一来,圣上岂非就把自己摘清了。” 严祺笑道:“长沙王又不是傻子,怎会要圣上认罪?他当堂奏报之时,说有人包藏祸心,挑动他和圣上兄弟不和,想让太子在他名下的游猎中遇险,诬他谋害太子。这哪里是要向圣上讨说法,这是要借题发挥,逼圣上承认他是个忠臣,对他毫无芥蒂。” 容氏颔首:“这长沙王,倒是个知道变通的。” 严祺却叹口气:“只是此事到底牵扯到了漪如,只怕廷尉也少不得要上门来盘问。” 容氏听得这话,神色不快,念声佛,道:“漪如可是差点丧命,那日在猎苑之中,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还要盘问什么?我还想着,过两天日子好,带她到庙里去拜神收惊,廷尉却来旧事重提,没完没了。” 严祺道:“这是无法,圣上交代的事,就算要过过场,廷尉也要悉心做好。放心,他们不敢拖延,定然很快就会过去。” 容氏看他眼睛转着,似欲言又止,道:“可还有别的事?” “是有一桩,不过长沙王那边的。”严祺道,“他处死了世子身边的一个随从。” 容氏道:“哦?为何?” “面上的由头是偷窃,”严祺道,“不过我听说,其实是为那日猎场中的事。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那日世子听到猎鹿的号角,故而急着去追。鼓动世子的,就是此人。” 容氏了然,心照不宣。 严祺猜得不错,廷尉的行动确是迅速。不到一个月,廷尉就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向皇帝复命。 照廷尉的说法,那疯豹确实是有人故意放入猎苑之中。廷尉按着长沙王的线索,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人。 此人名叫梁五,本是市井无赖,曾私设斗兽场,开赌局敛财,被官府查封之后,怀恨在心。就在长沙王将去游猎的消息传出之时,一个在京中做生意的突厥人找到梁五,拿出三百两黄金,请他潜入猎苑之中,对太子下手。除此之外,那突厥人还许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梁五债务缠身,见到这么大笔钱财,自是动心。加上对朝廷和官府心怀不满,他一口应下,随即从别处斗兽场里弄来一头豹子,饿了三日,又喂药激发凶性,将其放到了那猎苑之中,设下圈套,等太子过来。然而事不凑巧,严祺的女儿严漪如竟是无意间闯入此处,被疯豹袭击,幸而长沙王世子出手,将她救下。 此案的过程,与严祺猜想的大致不差。不过重点并不在阐述各处细节上,而在破案。廷尉大张旗鼓地四处拿人,最后一共有十三人被判了死罪,都是市井中的流氓,以谋逆大罪凌迟处死。除此之外,还有上百人连坐,不是下狱就是流放。 这事,又让京城上下轰动一时。 不过,议论的风向变了些。 那些嚼舌根的人惊讶地发现,严漪如在此事之中,并非是那惹祸的人。相反,那原来要用来暗算太子的豹子,因为她的贸然闯入,冲着她去了。换而言之,她竟是替太子挡下了一场灾祸。 于是结合着严漪如先前那中邪疯癫的传闻,街头巷尾又有了另一般说法。这严漪如是得了些神通,看似疯癫荒唐,其实都是天意。 -- 第33页 这等传言,让整件事平添了一股玄乎的意味,却让好事者们愈加感兴趣,故而传得比先前更加凶狠。 漪如再度从小娟嘴里听到的时候,啼笑皆非。 这虽听着像胡诌,却最是接近真相。只不过主角变了,若是将太子换成长沙王世子,便算得全对。 对于廷尉的破案,长沙王表示欣然接受,而皇帝也为了表示兄弟之谊,在宫中设宴,请长沙王一家入宫共膳。 而因为漪如,严家也得了宣召。 漪如想,长沙王世子没有死,长沙王也就不必急着回岭南去,遇不到黄河涨水舟楫翻覆,他的性命大概也就能保下来了。 有他这个心腹大患在,皇帝自不敢对朝中的长王党下手, 严祺便也没有了大展宏图的地方。附带的,皇帝大约也就没有了正式将漪如和太子的婚约定下来的心情。 当然,她知道,皇帝必然是很不高兴,尤其是对于自己这个坏了他好事的罪魁祸首。 严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宫中的人来告知的时候,他看着漪如,长长叹一口气。 “你啊。”他摸摸漪如的头,“净给我出难题。” 漪如忙赔笑,心想,你该谢我。 漪如从前很喜欢入宫。在她眼里,宫中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天下人想要的所有东西,都能在宫中得到。 从小到大,她出入宫中,就像家中一样随意。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那样一个温良无害的地方,有一天会把她全家都吞掉。 回到九岁之后,漪如对这个地方有深深的恐惧,自从那日端午之后,她各种推脱,一次也没再去过。 但这次宫宴,是皇帝召见,漪如无论如何也推拖不得。 “为何穿这一身旧衣?”入宫前,容氏来到漪如房里,看着她身上的衣裙,讶然问道,“端午节时,中宫赐下的新衣呢?” 漪如道:“我让小娟放回了府库里。” “为何?”容氏问。 漪如自是纯粹的不想碰,不过这话,在容氏面前说不得。 “那可是中宫赐下的,宫宴上我难免碰盘翻杯,若沾了污渍,岂非不敬。”她振振有词地答道,“这身虽是旧衣,可只穿过一回,崭新得很,再穿无妨。” 第三十九章 家宴(一) 陈氏在一旁听了,只觉好笑,忍不住道:“你何时有了这般计较?从前宫中赐下之物,你拿到就迫不及待要用,仿佛怕人不知似的,如今竟也知道了不敬二字。” 这确实漪如从前的做派。 至于道理,也简单得很。从小到大,漪如的玩伴就是一群高门闺秀。这些人与漪如差不多年纪,当下,在大人们眼中也不过是一群孩童。但孩童也有孩童的世界,虽然玩在一处,但在大人们的耳濡目染之下,到了九岁的年纪,也知道了何谓门第。 严氏跟皇家走得近,却只能说是显贵,在那些世代居住在京城之中的高门大族眼中,不过是个暴发户。漪如自然知道,这些玩伴之中,不少人其实看不起她,背地里坏话不少。 可她自有傲气,并不是那等会被人随意欺负的人。她们说严家不过是仗着皇家的恩宠,漪如就索性每次都将御赐之物带在身上,让那些自诩为金枝玉叶,却八百年也进不了一次宫的闺秀们看看什么叫皇家恩宠。 每当看到她们露出不屑又嫉妒的神色,漪如都觉得有趣得很。 而现在,漪如觉得自己当初也傻得跟那些闺秀们不遑多让。皇家的恩宠,再浩荡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想要依靠它永远笑下去,不过是妄想。 “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漪如不以为然,“母亲不是要我见贤思齐,让我像阿妘那样知书达理么?” 陈氏道:“那也不该穿一身旧衣,主公若是见了,只怕要有话说。” 容氏看着漪如,目光动了动,微笑:“罢了,此言亦是有理。你父亲在堂上等着,出去吧。” 到了堂上,严祺看到漪如的打扮,果然问起。 容氏答了之后,他不满地挥挥手:“我们家是穷到要让女儿穿旧衣了么?阿姆,到府库里将中宫赐下的衣裳取来,给漪如换上。” 漪如看着严祺身上的装束,从头上戴的到脚上穿的,无一不是宫中御赐。 心下腹诽,这果然是亲的…… “换什么,”容氏道,“当下是何时辰了?再晚些,长沙王、崇宁侯、汝南侯他们都到了,岂非显得你失礼。” 她不提别人还好,提到汝南侯韦襄,严祺随即警醒起来,吩咐仆人准备车马。 到达宫中之时,已是黄昏。 先帝的子嗣不多,除了皇帝和长沙王,还有三个儿子,都在封地里。 故而为了让家宴热闹些,除了长沙王一家和严家,皇帝还召来了崇宁侯王承业一家和汝南侯韦襄一家。 都是熟人,到了殿上,众人纷纷见礼。 长沙王见到漪如,倒是随和,微笑道:“女君那日受惊,不知别来无恙?” 漪如行礼,答道:“漪如无恙,多谢大王关怀。” 严祺也看着长沙王世子,道:“世子那日摔得比小女重多了,这些日子,某一直担心,不知可好?” 长沙王道:“亦无大碍。文吉实在客气,孤还未道谢。” 这话,说的是严祺送去长沙王府的谢礼。他出手甚为阔绰,珠玉金银,各色珍玩,以及一匹价值万金的西域名驹。除此之外,严祺还花重金从太医署请了一名精通治疗跌打疼痛的名医,天天上门为世子嘘寒问暖。 -- 第34页 严祺微笑:“世子救了小女一命,区区心意何足挂齿。若还有什么短了的,告知一声,某定当办到。” 二人寒暄着一番,各是客气非常。 漪如看着他们,只觉严祺的语气虽热络,却莫名地各透着一股防备。他看着长沙王,眼睛笑得弯起,却实则皮笑肉不笑,假惺惺的。 幸好没多久,王承业和韦襄等人也来到,又是一番见礼。 漪如这件事,韦襄自是将始末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看上去颇是幸灾乐祸,笑得阴阳怪气。 “我原以为端午之后无甚大事,不得机会入宫来向圣上请安,心中正是惆怅,不想圣上这家宴的宣召就到了。”韦襄感慨,“当真是托了文吉府上的福。” 严祺自不在他面前吃亏,也笑了笑:“伯赞当真客气,你我何等关系,我家的福气自当有伯赞一份,断不会漏了。” 二人每逢见面,一向如此,旁人皆见怪不怪,各自见礼。 漪如百无聊赖,正在心里估算着这宴席何时能结束,忽然发现长沙王世子在看着自己。 见漪如瞥过去,他的目光随即移开,看向别处,一脸淡漠。 没多久,皇帝来到,皇后和太子跟随在侧。殿上众人随即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一身燕居常服,看上去颇是随和。 “众卿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他说,“朕久不曾设家宴,如今二弟难得回京,乃是真好。聚首不易,都且坐下。” 众人应下,这才纷纷落座。 宫中的乐师敲钟击磬,丝竹悠扬。内侍宫人捧着各色珍馐,鱼贯呈上。 宴上的气氛确是家宴一般,众人觥筹交错,先是祝皇帝安泰,而后,便说起些家常来。 皇后看了看长沙王世子,微笑道:“妾听闻了世子那日在猎苑中救下漪如之事,虽不曾亲眼所见,也甚觉惊险。世子英雄少年,果然名不虚传。” 长沙王妃谦道:“分内之事罢了,中宫谬赞。” 今日这宫宴既是为这事而来,严祺难免要当众自省。他倒是全然无所畏惧,早已准备得妥当,见时机到了,他向容氏使了个眼神,容氏带上漪如,随他一道离席。 三人走到殿上正中,向皇帝跪下。 “猎苑之事,是臣教女不严,实惭愧不已。”严祺一脸痛定思痛,“日后,臣定当深以为戒,对小女严加管教。” 说罢,他和容氏向皇帝郑重一拜。 漪如跪在容氏旁边,也连忙跟着伏下身体。 皇帝淡淡道:“此事,也并非全然坏事。若非漪如,这桩阴谋无以为人知晓。卿等无罪,起来吧。” 这话,自是给一切定了音。严祺全然在意料之中,露出感激之色,再拜道:“谢陛下。” 待他们回到席上,坐在皇帝身旁的王皇后也道:“陛下所言甚是,此事虽出了一番波折,却也是好事。”说罢,她看着漪如,正色道,“可尽管如此,漪如也当好好自省。大家闺秀,自当贞静守礼,岂可贪玩胡为。此番若非长沙王世子救助,一旦出了性命之忧,家人又当何其伤心?日后切不可再重蹈覆辙,你当谨记才是。” 漪如听了,觉得有趣。 皇帝口口声声说她救了他儿子,却只说无罪,毫无谢意。而王皇后则跟着话锋一转,说她不该乱闯。 二人夫唱妇随,似乎一点也不希望这桩谋害太子的阴谋被及早发现。 她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老实,在席上向皇后一礼:“漪如谨记中宫教诲。” 一番表态,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众人继续宴饮,气氛和乐。 严祺端起酒杯,正要向帝后敬祝,忽而听汝南侯韦襄对长沙王道:“那日之事,某还听得了一桩传闻,未知其实,想向长沙王求证。” 长沙王道:“何事?” 韦襄不紧不慢道:“某听闻,世子救下严女君之后,大王有意将女君认为义女,不知可有其事?” 这话出来,众人露出讶色。 严祺的面色则微微一变。 “此言不假。”只听长沙王答道,“孤正是有意将女君认为义女。” 这话出来,众人露出讶色。 严祺的面色则微微一变。 “正是。”只听长沙王答道,“以当日只情 形,若无女君,吾儿或为那凶兽所袭。女君恰恰赶到,岂非天意?孤见女君聪明伶俐,甚为投缘。故而有意将女君认为义女。” 这话出来,堂上一阵安静,目光再度汇聚到了严氏一家的身上。 韦襄提起这话头,自是不怀好意。 他自恃家世出众,又得皇帝青睐,其实也一直打着太子妃那位置的主意。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八岁,虽比漪如年纪小些,但与太子配对却也正好。 严家有文德皇后生前作保,许多人都不敢肖想替代之事,但韦襄并不这么以为。在他看来,只要不曾定亲,一切就都有转机。故而皇帝登基,韦氏被立为贵妃之后,韦襄便频频弄出些事来,又是让女儿入侍宫中陪伴公主,又是暗地让帝师等人劝导皇帝,在韦氏这般德高望重的世家大族之中挑选太子妃。 而与此同时,所有能让严家在皇帝面前丢脸的事,他任何一件也不会放过。 比如现在。 第四十章 家宴(二) 严祺岂不知道韦襄的心思,随即道:“大王实过誉。小女卤莽,闯入猎苑,能得世子救命,乃是她的福气,岂敢反而居功?至于认作义女之事,实不敢高攀,还请大王见谅。” -- 第35页 “高阳侯又来自谦,严氏乃南阳望族,又是文德皇后血脉所系,何言不敢高攀。”韦襄却笑了笑,向皇帝道,“陛下,臣以为长沙王所言有理,女君以一己之力,为太子和世子挡下一场灾祸,无论如何也该有个奖赏。且除此之外,臣还想起了一人,思忖亦暗合其中道理。” 皇帝看了看他:“哦?卿想起何人?” “便是前太史令余峙,”韦襄道,“不知圣上可还记得他留下的千字书?”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其余人,包括严祺在内,皆面面相觑,不知他意欲何为。 说到余峙,自是无人不知。 他通晓天文地理,尤其擅长观测星象,活了百岁,须发皆白,无病无灾而亡,在朝野之中被传为神仙一般的奇人。 据说,当年先帝曾经为立储之事,向余峙问计,希望他观测星象以窥天意。无人知道余峙对先帝说了什么,不过先帝从太史局出来之后的第二日,就把当年的皇帝立为了太子。 而更让人传得玄乎的,则是另一件事。余峙在临终之前,曾经留下一篇千字谶言,便是韦襄所说的千字书。 只听韦襄道:“那千字书中,有一句,曰‘紫微七子,朱雀成双,琴瑟和鸣,国寿永昌’。臣当年看到时,百般琢磨,不得其解。而那日闻得长沙王要将严女君认为义女之事,忽觉茅塞顿开。” 皇帝露出些感兴趣的神色,问道:“怎讲?” “紫微,乃天帝居所,正应陛下。陛下如今共有皇子公主共计七人,正合紫微七子。至于朱雀,其乃南方之意,以地理论,正应长沙王。以前文推论,长沙王当有二子。可如今长沙王只有世子一位,还缺一子。”他说着,看了看严祺,微笑,“若严女君成为长沙王义女,岂非就合了这谶言?如此以来,后文那‘琴瑟和鸣,国寿永昌’亦为大吉之兆,岂非祥瑞?” 漪如听着他这些话,知道他此番是有备而来。 这番鬼扯,想必花了不少功夫,连余峙那去世多年的人都被扯了出来。 皇帝当年因为余峙的一席话而坐稳了太子之位,自然对余峙的话推崇有加,继位之后,还特地下旨翻修了余峙的坟墓。韦襄显然是考虑了这一层,没有提到长沙王那便的什么高人谶言,而是直接搬出了这尊大神。 漪如怀疑,这韦襄说不定顺便也拿了长沙王的好处,一个为了恶心严家,一个为了恶心皇帝,一唱一和,狼狈为奸。 不过说实话,如果长沙王不是长沙王,漪如并不介意给别人做义女。只要能借此被皇帝看不上,破了文德皇后的遗愿,她给人做义孙女都无妨。可惜,这长沙王不是善类。 漪如救下他,只想让他跟皇帝斗个痛快,自己则好趁机拉着严家远离皇宫争斗,而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严祺显然听得这话,严祺的面色已然剧变。 不等皇帝等人开口,他讥讽:“汝南侯所言,某闻所未闻,莫不觉牵强?太史令那千字书,先帝寻了多少精通玄理之人来解,无人可说出个所以然,倒是汝南侯,言之凿凿,竟比那些饱学之士更似得道高人。” 韦襄笑了笑,不以为意,却看向皇帝,道:“臣所言亦不过愚见,今日家宴,权且一说,卤莽之处,陛下勿怪。” 皇帝的神色仍旧平静,没有丝毫起伏,却看向长沙王:“汝南侯之言,子诫以为如何?” 长沙王微笑:“臣以为,此言不无道理。为社稷安稳计议,还望陛下成全。” 看着皇帝的神色,严祺心中登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忙道:“陛下……” “朕亦觉此事可遂长沙王之意。”皇帝打断道,“严女君为太子和世子挡下灾祸,乃大功一件,长沙王为表谢意,诚心之至,文吉不必推脱。” 严祺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漪如却觉得好笑。 虽然长沙王的义女,说不定能加封个郡主,论起来确实算她高攀。但她上辈子加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为了感谢别人,就要将别人收为义女,当真咄咄怪事。 还是容氏回神迅速,暗自用手肘碰了碰严祺。 严祺的神色闪了闪,只得硬着头皮,勉强地行礼应下:“臣遵旨。” “漪如,”皇后微笑地开口,“既然圣上都允了,还不快快上前,拜见义父。” 漪如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自己不情愿,此时也只能跟严祺一样,暂且应下。日后如何,再做打算。 她起身上前,向长沙王一礼:“漪如拜见义父。” 长沙王含笑答了,亲自将她扶起,对严祺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将女君收为义女,岂可草率。待孤择选吉日,入庙堂行礼,正式落定,再改口不迟。” 严祺脸上笑得僵硬:“大王所言甚是。” 漪如站在两人中间,不由地将目光看向前方。 长沙王世子看着她,神色仍旧清冷,看不出长沙王那样的信息。目光才碰到,他随即淡淡地移开。瞥向别处。 大约是不想突然平白添了个妹妹吧。漪如心想,巧了,她也不想。 宴上之事,如同一场风暴,席卷严府。 回到家中之后,严祺怒不可遏:“韦襄匹夫!我有朝一日,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不食其肉寝其皮,誓不为人!” 他的声音很大,将前来伺候的侍婢仆人吓了一跳。 -- 第36页 容氏挥挥手,让众人退下,帮他将外袍宽下。 “这般恼怒,方才怎不将这话在殿上说?” 严祺瞪向她,容氏神色疲惫:“好了,不过是长沙王要将漪如认作义女,有甚要紧。” “怎不要紧!”严祺道,“她真当了那什么义女,岂非就成了长沙王 世子的异姓姊妹?如此一来,还怎么嫁太子?说出去,若被人非议乱伦如何是好!” “非议便非议,圣上不在乎,别人能管什么事?”容氏好笑地看他,“再说了,你不曾看清圣上的意思么?他愿意成全此事,为的是什么?可不是什么长沙王,而是那余峙留下的谶言。” 严祺看着她,有些不解:“你是说,此事还有余地?” “自是有余地。”容氏道,“长沙王再怎么说也是宗室,那般身份,要认亲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认的?当下漪如也不过只叫了声义父罢了,慌什么。我问你,长沙王在京中能留多久?” 严祺想了想,道:“却不会有多久。” “那不就是了。”容氏唇角微弯,“此事,光是宗伯那边的繁文缛节,便不知道要准备多少。你打点打点,将此事拖延下来,又有何难,莫非他们还能将漪如绑走了不成?” 第四十一章 对策(一) 严祺目光炯炯,思索了好一会,点点头,眉毛却没有松开。 “我何尝不曾往这些地方想。”他叹口气,道,“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你说,圣上答应此事,果真只是为了应那余峙的谶言么?” 容氏露出些异色:“你何意?” 严祺道:“圣上是何等聪明之人,韦襄为何在此事上拱火,他怎会不知道。今日这番顺水推舟,只怕他是真觉对太子的婚事有了他想。” 他说着,又叹口气,颇是烦躁地拿起茶杯灌一口茶。 “漪如这讨债的。”他无奈道,“当真不省心。” 容氏看着他的模样,也明白了此事确实并非他自寻烦恼。 从严祺的祖父严禄,到父亲严孝之,再到严祺自己,他们家三代的荣华富贵,都是外戚二字带来的。 所以,无论是在已故的文德皇后眼里还是严祺眼里,让漪如当上太子妃,是让严家保住位置,继续风光下去的保证。这些年来,严祺也一向觉得此事已经稳妥,而今日之事,则难免让他感到不安。 容氏看着严祺,犹豫片刻,却道:“我倒觉得,若圣上不想让漪如做太子妃,也未尝不可……” 见严祺瞪着眼看向自己,容氏忙道:“圣上自不会如此,我不过说说。文吉,你难道真觉得,不想让漪如当太子妃的,只有韦襄么?太子是将来的天子,谁当上太子妃,谁家就是将来的后族。你祖父和父亲因文德皇后而起,眼红的多了去了。” “自是自然。”严祺“哼”一声,“如韦襄那般,为何处处与我作对,就是眼红。” 容氏道:“文吉,我一向觉得,宫中那等处处规矩森严的去处,以漪如脾性,只怕要过得辛苦。前番太子欺负她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若不得他喜欢,即便当上皇后也定然要受气。严家的前程,总不能总靠做外戚来撑,只要漪如能过得舒畅安心,她便是嫁个寻常人家,我也高兴……” “什么寻常人家,”容氏话没说完,严祺嚷道,“我的女儿,只要太子配得上。严家子弟自是要争气,可圣上那边的亲事也不可丢了,这可是文德皇后的遗愿,圣上也不能违背!” 容氏瞪他一眼:“好好说话,这么高声做甚?” 严祺的嘴角撇了撇,少顷,将语气放缓些,劝道:“我知道你对太子那事甚是不满,我也不满,可当下,漪如九岁,太子十岁,小童玩闹做出些冲撞之举,又有甚稀奇。过两年,他们长大了,自会好的。” “三岁看老,十岁也不小了。”容氏反驳道,“太子一向对漪如不冷不热,莫非会哪天突然中邪了一般,突然就喜欢她了?” “那可难说。”严祺忽而一笑,道,“我从前也处处欺负你,可后来不也是跟了你……” 容氏的脸突然红起来,嗔怪地打一下他:“说正事,嬉皮笑脸的。” 严祺搂着她,哄道:“放心好了,你以为漪如真不想做太子妃?她若不想,那日巴巴地跑去猎苑看太子做甚?你现在看她不服管教,担心她入了宫受委屈,那是现在。还是那话,孩童心性轻浮不懂事,人之常情。跟她好好说说道理,过两年长大些了,明理收心,那定然又要变成另一个人了。” “那若是再过两年,太子还是不喜欢漪如,漪如也不喜欢太子呢?” “那便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严祺才开口,见容氏瞪着他,忙道,“这太子妃不当就不当,我定然不会让漪如受委屈!” 容氏看着他,脸色终于缓下来。 虽然她觉得,严祺还是想得太好了些,但将来之事确实谁也说不准,也只能不再多言。 “那么长沙王那边,你如何打算?”容氏道,“你去跟宗正寺打交道,也要小心。我等不过是借宗正寺阻挠阻挠,切不可弄巧成拙,真让他们把这认亲办了,让漪如平白成了别人的外姓女儿。” 严祺道:“我岂是那等蠢人。不必担心,一切定然办好。” 说罢,他冷笑一声:“漪如是我女儿,我倒要看看谁敢拿走。” -- 第37页 夫妻二人计议到半夜,第二日,严祺就到宗正寺卿李荣家中登门拜访。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路过坊间仍热闹的酒楼,严祺忽而听到路边传来些熟悉的声音。 他让随从停车,撩开车帏看出去,果然,宋廷机和郭昌正在酒楼前有说有笑,似颇是热闹。 “这不是文吉?”郭昌眼尖,一下看到了严祺露出的脑袋,笑着上前见礼。 严祺今日在李荣家中商量得顺利,此时心情大好,见得二人,也露出笑容。 “牧之,叔茂。”严祺好些日子没见过二人,索性从马车上下来打招呼,道,“别来无恙。” “自是无恙。”宋廷机笑道,“多日不见你,我方才还跟叔茂说也不知你近来如何了,不想竟就见了面,岂非巧合。” 严祺道:“我方才听得外面声音耳熟,心想莫不是你二人?停车来看,果不其然。看你们这模样,今日可是有何喜事?” “能有何喜事?”郭昌道,“今日是牧之的生辰,我和子成正好无事,便来与他小聚。” “哦?”严祺这才想起来,今日确实是宋廷机的生辰。 他看向宋廷机,随即露出笑容,道:“看我这记性,着实忙碌,竟是忘了。今日出门不能备上礼物,改日再送到府上,牧之见谅。” 宋廷机微笑:“文吉哪里话。” “既是凑巧,文吉不若也上去,与我等喝杯酒再回家。”郭昌随即道,“我等都已多日不见,择日不如撞日,既有机缘,何不就顺其自然?” 严祺虽在容氏面前保证,与这些酒友远离,但当下盛情难却,又确实已经多日不见,应酬应酬还是必须地。他想了想,让仆人回去禀报一声,说今晚回去迟些,而后,与两人到酒楼上去。 迎宾的伙计颇是热情,一路将三人迎到楼上的雅间。待得门打开,一股香风扑鼻而来,严祺看去,不由愣了愣。 果然好个排场。 第四十二章 对策(二) 只见这雅间里,明灯萤萤,乐伎摆弄丝竹,舞伎长袖妙曼,一派赏心悦目之景。 几位盛装美人迎上前来,纱裙曳地,美艳妖冶,衣香鬓影,莺声燕语温柔款款。 “这不是文吉?”已经在雅间里的高咏见到严祺,搂着一个美人走过来,笑道,“今日怎有雅兴,来与我等共饮?” 严祺干笑一声,道:“牧之生辰,自不可缺席。” 宋廷机随即道:“在门口说话做甚,今日难得相聚,入内坐下。” 郭昌也随即招呼美人们上前,前呼后拥地将严祺迎进去。 主宾落座,严祺坐在席上,一边坐着一个美人,用纨扇为他扇风去暑;还有两人给他斟酒布菜,温声软语,伺候周到。 郭昌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秦楼楚馆里的英雄,才坐下,就一手搂着一个,调笑逗趣。高咏亦是左右拥抱,雅间中一派靡靡之声。 宋廷机接过身旁美人递过来的酒,喝一口,瞥向严祺。 只见四个人里面,唯独他坐得端正笔直。虽然手上也拿着酒杯,却只端在胸前,低着头喝酒,对身旁的美人看也不看。一个美人见严祺在外头热出了汗,要用绢帕为他擦拭,却被严祺抬手挡住。 郭昌见状,忍不住笑起来:“文吉这是做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挟持了,这些美人个个是悍匪。” 高咏鼓噪道:“就是。文吉,若被别人看到了,岂非要笑你有名无实,连美人也不敢碰。” 宋廷机见严祺局促,解围道:“你二人莫玩闹太过,文吉自有家规,你们又不是不知。”说罢,他招招手,让美人们离开,到边上去伺候。 美人们将樱唇撇了撇,高高低低地娇声答了“是”,乖乖离开严祺身旁。 严祺看着周围空了,这才松口气。 “我等原不知你今日要来。”宋廷机又向严祺解释道,“叔茂说许久不见,定要玩个痛快,便自作主张安排了这些伎乐美人,文吉莫怪。” 严祺笑了笑:“是我不请自来,何怪之有,牧之莫这般客气。” 气氛和乐,宋廷机又举杯相邀,严祺也不客气,与众人说了一番吉利话,把酒饮下。 郭昌与高咏交换着目光,各是意味深长。 其实严祺成婚之前,这等聚宴,对于他们而言是常有的事。严祺与他们少小相识,在他们的带领下,什么懂得都比寻常人早,少不经事之时,也曾有过些风流账。 但在严祺的父亲严孝之要给他娶妻的时候开始,他就变了。 严祺一心念着南阳老家的容氏,定要娶她为妻。严孝之和文德皇后不允,他就跟家中大闹,出走绝食,搅得鸡飞狗跳。家中最终只能遂了他的愿,去向容氏提亲。 可容氏嫁进门之前,却向严祺提了一个条件。他须得一心一意待她,不许在外面沾花惹草,若是做不到,她就不嫁。 严祺指天发誓,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容氏才终于点头,嫁入了严家。 而从此之后,严祺竟然也真的守诺。每回再与他们这些人聚宴,虽然也吃酒玩闹,却不再沾女色。四人以他为尊,他不碰,其余三人自然也不想自寻无趣。故而这么些年,他们聚宴都见不到半点脂粉,郭昌和高咏称之为素宴。 除此之外,容氏对宋廷机、郭昌和高咏三人也颇有些看法,觉得他们心术不正,不愿意严祺与他们来往。他们三人自然识趣,甚少到严府登门。 -- 第38页 严祺从前倒是没有将容氏的这些要求放在心上,与他们几个玩乐照旧,回到家对容氏一哄了事。但是近来,每个人都觉得他变了,各种聚宴推脱不来,在官署或者别处遇到,也总是敷衍地说说话就告辞。 不用问,这定然是容氏从中作梗。郭昌和高咏每每说起,皆是不忿。 “听说文吉家中近来出了些事,”郭昌喝一杯酒,对严祺道:“我等知道你忙碌,也不便打扰,不知可有我等能出力之处?” 想到漪如,严祺苦笑。 “不必。”他说,“一些家事罢了,我自可解决,你们帮不上。” 众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事,确实帮不上。郭昌这么问,也不过是客气客气。 “今日见文吉气色,似是心情不错。”高咏道,“想来,那些烦心之事都了结了?” “也不算全然了结。”说起这个,严祺便有些得意,道,“不过可暂且放下,不必操心罢了。” 宋廷机看着他,笑道:“ 如此甚好,今日这酒宴,也正好为文吉庆贺,不醉不归。” 其他两人也纷纷举杯,跟着附和起来。 严祺虽然并不打算在这酒席上久留,却也心情大悦,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严祺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宋廷机将他从马车上搀下来,他连脚也站不稳,嘴里嘟嘟囔囔地嚷着要再饮一杯。 仆人入内通报,容氏匆匆迎出来,见严祺醉成这般模样,大吃一惊。 宋廷机一边扶着严祺一边颔首行礼:“容夫人。” 见到他,容氏的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但也随即行礼:“宋公子。” 容氏今日穿了一身藕色的衣裙,发间只有两支玉簪,侧面堕堕地垂下珍珠步摇,虽素净,却自有几分温柔娇美。 宋廷机看着她,心中像被什么撩着,动了动。 容氏让仆人将严祺从宋廷机手上解下,严祺却仍然醉醺醺,扯着宋廷机的袖子不放手,嘴里笑着说:“牧之……再饮……拿酒来……” 听着这话,容氏就没好气,让仆人将他搀走。 心里虽不高兴,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容氏看向宋廷机,道:“多谢公子将文吉送回,夜深了,进去用些宵夜如何?” 宋廷机行礼道:“夫人不必劳烦,夜色已深,夫人还须照料文吉,在下不打扰了,告辞。” 容氏也不挽留,又客套了两句,吩咐管事送客,行礼离去。 她步履缓缓,未几,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宋廷机张望了好一会,这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第四十三章 劝说(上) 漪如知道严祺又跟宋廷机等几人喝酒去了。 仆人回来报信的时候,家中已经备好了一大桌子菜,容氏正等他回来用膳。听到禀报,漪如看到母亲的神色倏而沉了下来。 她向仆人们询问了严祺的去向,而后,就一直坐在厅里等着。 “母亲何不寻个由头,去将父亲请回来?”漪如问道。 “请回来?”容氏轻哼一声,“请回来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罢了。” 说罢,她看看漪如,似乎觉得跟孩童说这些不妥,轻咳一声,道:“漪如,你带你弟弟歇息去吧。” 严楷正在一旁玩一只新做的木偶,听得这话,随即道:“我不睡,我还要……” 见母亲凌厉的目光瞪来,他剩下的话留在了嘴边。 漪如把木偶塞到一脸不情愿的严楷怀里,拉着他的手离开。 当夜,漪如不曾回小楼里睡,就在侧室里跟严楷睡在一起。这屋子比她的小楼热些,漪如睡得不踏实,半夜里,忽而被一阵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吵醒。 她坐起来,旁边的严楷抱着他的木偶,跟着嘟哝一声。 漪如将薄褥盖好他的肚子,轻手轻脚的起身。 那声音,是容氏发出来的,她坐在卧房的前厅里,正在抽泣。陈氏站在一旁,正安慰她。 “……夫人放宽心些,这衣裳上沾的,也未必是什么女子的。”她说,“男子么,饮酒玩闹的时候总爱弄些花活,有人摆弄印章,将朱砂蹭上去了也未可知。” “什么印章……”容氏哭哭啼啼地抬起泪眼,道,“你看那衣领的痕迹,分明是个嘴唇地形状……什么印章会印成那般,又为何会在衣领上……” 陈氏没了话说,只得道:“夫人还是且往宽处想,要理论,也该等主公醒来了再理论才是。当下什么也不知道,就这般凭空猜想,万一真猜错了,岂非自找烦恼?” 容氏仍哭泣着,道:“错什么……我是女子,我还会看不出来……” 却听陈氏叹了口气,幽幽道:“夫人,有句话,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容氏擦擦眼泪:“此处没有别人,你说便是……” “夫人,”陈氏道,“当下,京城之中到处都说,严府阴盛阳衰,夫人悍妒,主公被夫人管得死死的,身边一个妾侍也没有。” 容氏一怔,看了看陈氏:“你何意?” “夫人,妾是跟夫人亲近,才敢说这些。”陈氏语重心长,“高门大户之中,最讲家风家声,哪家主母不是以贤德立身?夫人也知他们素日做派,再小的错处,揪着说三道四起来,也足以把人名声毁了。夫人是个明白人,不可不防。” -- 第39页 容氏的面色微微变了变。 她自然是知道这所谓名声的重要。严家在这些高门大户眼里,向来不过是个靠外戚裙带一步登天的暴发户,即便严祺当上了御史中丞,也不曾改变。 而陈氏这番话,针对的并非严祺,而是容氏自己。 容氏是个商贾之女,严祺为了娶她,闹起来的风波人尽皆知,让他成为了京中笑柄。而容氏虽然有了侯夫人的名头,宫中和京中贵胄们的聚宴,总少不得她,但她也知道,自己必是被人看不起,背后也不知被人议论了多少。 她是个有志气的人,不甘如此。这些年来,她行事力图周全,除了做好严府的当家主母,还一直鞭策严祺,让他摆脱那靠着祖荫吃饭的纨绔名声,上进起来。 严祺也不可谓不努力,在皇帝那里挣到了五品官职。 但即便如此,要将这一切改变,仍然艰难得很。容氏知道,如果没有皇家,严家什么也不是。 容氏嫁给严祺之前,曾经对严祺提过,要他对自己一心一意,这些年,严祺也确实做到了。除了容氏,他没有别的女人,在外面也从不拈花惹草。 这在容氏心中自是感动,可在外人眼里,确实她悍妒,严祺惧内。 京城的高门大户们,个个富贵不缺,官宦辈出。最喜欢拿出来说事的,便是所谓的家风家声。此物看着虚幻,却可影响品评。若哪家被人认为惧内悍妒,那么连同子女也会被人笑话,乃至于影响他们日后的升迁和嫁娶。 “我岂不知这些。”容氏也叹口气,“可嘴生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什么,我阻拦不得。” 陈氏摇头:“且自是知道主公对夫人一往情深,他也一向计较这些。可夫人莫忘了,严家能有今日,都是因为 皇家。大女君若嫁给太子,那便是将来的皇后,夫人总不会希望别人议论起严家,就扯出什么善妒的名声。这无论是对大女君还是对夫人,都没有半点好处。” 容氏看着她,目光动了动。 “你的意思,我该如何?”她问。 “似今日这事,夫人便不该闹了。”陈氏劝道,“夫人也知道,那些贵胄们的酒席,哪处少得了女色陪侍?主公是做大事的人,在外面免不得应酬,他今日又喝醉了,碰些蹭些总在常理。夫人若闹起来,外面如何评说倒是小事,若主公也委屈起来,倒彻彻底底成了夫人的不是。” 容氏的手指绞着绢帕,没有说话。 漪如一直站在门边偷听,只觉陈氏说话越来越不对路,不由皱起眉头。 现在又听到她说起自己,漪如忍不住,正要上前去说话,却听陈氏话锋一转:“还有另一件。前几日,南阳老家那边不是来了人,捎信说南阳侯要到京中来一趟,夫人可做好了准备?” 容氏再度抬眼。 南阳侯? 漪如也不由一怔,定住脚步。 只听容氏道:“自是准备好了,我将南边院子收拾了出来,那里宽敞,可让他们好好住下。” 陈氏却道:“妾说的可不是他们下榻何处。夫人,他们二人到了京中,会说些什么,想来夫人心中也有些预料。上次他们说要为主公纳妾的事,这次,只怕又要重提了。” 漪如心中“咯噔”一响。 到底是来了。 第四十四章 劝说(中) 对于严家而言,南阳侯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严氏起于南阳,当年辅佐高祖开国,功成名就之后又封在了南阳。 严祺的祖父严禄,本是南阳侯旁支,只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家产不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但与严禄不同,南阳侯的正房仍然家财万贯,在南阳本地是首屈一指的望族。文德皇后当年入宫之时,自然也多少沾了南阳侯族人的光。而对于南阳侯,文德皇后也不曾亏待,后来严禄被封为高陵侯,南阳侯这里也得了封赏,与严禄同辈的族兄弟,都得了不少好处。 虽然严禄也封了侯,但毕竟同族也是手足,高陵侯与南阳侯两家同根同源,来往一向密切。 现在的南阳侯,名叫严寿,与严禄同辈,严祺在他面前要叫一声叔祖。严禄去世得早,对于严祺而言,他就是族中最大的长辈。 而严寿也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每到京城来,定要住到严府里,以示亲近。 对于容氏而言,见到严寿,却并非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当年她嫁给严祺的时候,严寿曾经以她出身商贾为由极力反对。他甚至还将容氏的父亲容昉叫到跟前,斥责他教女不严,容氏小小的商贾之家,居然妄图攀上高陵侯的高枝。 后来严祺和容氏终于喜结连理,严寿自然无话可说。但对于容氏,他仍没有许多好脸色, 严祺的父亲严孝之还在的时候,严寿曾经蹿?过给严祺纳妾,理由是严孝之就只有严祺这么一个儿子,要壮大高阳侯府,必定多给严祺找几房,子嗣兴旺才好。 严孝之当年确实被严寿说动了心,奈何严祺坚决不肯。 这在严寿眼里,自也成了容氏的不是。 从漪如记事以来,严寿每当来到家里,容氏便总是愁眉不展。哪怕是后来,容氏真的让严祺纳了妾。 而在她上辈子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大致可分作两段。 第一段,大致是在她与太子定婚之前。漪如记得那时,二人甚为恩爱,每次看到父亲母亲在一起,他们总是有说有笑,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 第40页 第二段,则是她与太子定婚之后。 严祺从当下御史中丞升至刑部侍郎,又任吏部侍郎,皇帝向他委以重任,他手中的权力也就一天一天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周围人的态度。从前,别人虽然对严祺讨好,是因为他在皇帝面前是个红人。而有了大权之后,许多人是真心实意的有求于他,宾客盈门而至,络绎不绝,送的礼物也越来越贵重。 其中,不乏女色。 在京城之中,容氏的贤惠乃是有口皆碑,但漪如并不觉得母亲幸福。在她与太子定婚之后,母亲脸上的笑容就一天比一天少,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母亲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整日语重心长,告诫她要抓住太子的过来人。 从前,漪如并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容氏也 从来不跟她说这些。而现在,漪如终于探明了些许脉络。 “我岂不知南阳侯打的什么主意。”容氏闷闷道,“他一直想让他妻舅的女儿嫁给文吉,文吉当年却娶了我,让他好生恼怒。他不死心,又总鼓动文吉纳妾,也不知还想把什么人家的女儿塞进来。” “南阳侯妾侍不少,裙带众多,主公若要纳妾,他有的是人选。”陈氏道,“高陵侯和南阳侯本是同族一家,当下老主公不在了,主公又在南阳侯面前还要叫一声叔祖,他自然想把这边的好处都揽过去。” 说罢,她语重心长:“夫人,无论是从此事计较,还是为女君计较,夫人都不好再这般执拗下去。依妾愚见,夫人不若就真摆出那贤妻的架势,寻那可靠的人家,为主公纳妾进来。她们生下儿女,都是夫人的。严府子嗣兴旺,对内堵了南阳侯的嘴,对外可让京中那些嚼舌根的无话可说,岂不两全?” 漪如听着这话,心中有些着急。 后来,容氏大约就是得了这般开导,不再要求严祺对她一心一意。随着严祺步步高升,由容氏做主,各路送来的美人也不再推拒,通通收进来…… 容氏望着陈氏,目光复杂,好一会,道:“此言亦是有理。” “什么有理?”一个声音忽而传来,二人皆是一讶。 转头望去,只见漪如走进来,两只眼睛清亮地望着她们。 “怎就醒了?”陈氏笑嗔道, “莫不是帐里进了蚊子,咬了你?” 漪如摇头:“睡不着就醒了。” 容氏将她拉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后背,并没有出汗。 漪如望着她:“母亲,你们方才说什么,南阳侯又要来了么?” “正是。”容氏道,“南阳侯的孙子,就是你叫族叔的,近来生了个儿子。南阳侯高兴,便亲自到京中来看一看。” 漪如了然。 这位族叔,她当然记得。 严祺对南阳侯一家颇是尽心,严寿的儿孙到京城来,也都是严祺帮忙安置,谋取官职。然而严祺出事之后,漪如四处求助,也曾派人去找他们。但这些人全都闭门不见,像一夜间消失了一般,毫无音讯。 “南阳侯为何每次都住到我们家里来?”漪如好奇问道,“他在京中也有府邸,何不住到他家里去?” “那府邸不大,且当下是他儿子住着,也有几十口人,南阳侯随从众多,住进去挤了些。”容氏道,“我们家南院宽敞,正好空着,也有许多厢房可安置随从。商议之下,你父亲觉得还是让他住到我们家里来为好。” 那还不是故意的。漪如心中冷笑一声。南阳侯家资雄厚,却一辈子吝啬贪财,能往这边占便宜,就绝不会放过。如陈氏所言,他张罗着插手严祺后院,其实也都是打着把手伸过来的算盘。 “南院?”漪如却皱了皱眉,道,“父亲不是说,要将南院辟了,给我做花园么?南 阳侯住进去,我那花园怎么办?” 第四十五章 劝说(下) 容氏道:“做花园何时不能做,等南阳侯离开之后,再择吉日动土不迟。” 漪如心里叹口气。 容氏就是被这强装贤惠的想法困住了,才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屈自己。明明讨厌南阳侯,却仍然千方百计地让他住进来。 她曾想过,要不要像刚开始那样装神弄鬼,说自己得了什么神仙的启示,让严祺和容氏一步一步地将上辈子走错的地方绕开,避免重蹈覆辙。 但考虑了一番,漪如觉得这是下策。 上次,她借着这由头,对父母说了许多话,不可谓不掏心掏肺。结果却不尽人意。严祺和容氏信了一些,但又并不全信。比如对于皇帝,严祺仍然忠心耿耿。而对于宋廷机之流,严祺虽有意疏远了,今夜却仍还还是凑到了一处喝酒。 说一千道一万,那杀身之祸仍远在天边,没有人会为不知真假的事,舍弃眼前的荣华和安逸。 漪如望着容氏,目光浮动,忽而计上心头。 “你在想什么?”容氏见漪如有些怔忡,捏捏她的脸,“大半夜不睡觉,却跑来听大人说话。” “并非我不不肯睡觉,我是被吵醒了。”漪如道,“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哭,是母亲在哭么?” 听得这话,容氏和陈氏的脸上都浮起些复杂之色。 陈氏正要说话,容氏对她道:“今夜,你去照看阿楷,我带漪如睡。” 陈氏应了一声,起身离开,往侧室而去。 -- 第41页 漪如望向母亲,还没开口,忽而见容氏望着她,眼睛红红的。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漪如都从未见过容氏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神色。 心头莫名地发虚,漪如小声道:“母亲怎么了?” 容氏没说话,却突然将漪如搂到怀里,紧紧抱住。 “漪如……”她哽咽着,声音细碎,不复素日仪态万方的模样,“我等女子,怎这般命苦……” 漪如怔了怔。 不知是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太难过,还是心中那深埋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漪如的鼻子也跟着一酸。 从前,她一直觉得母亲是家中真正的梁柱。 她操持内外,撑起了整个家。即便是后来这家中多了许多人,一切也都管得井井有条。 严祺在外面的风光,都是因为容氏在背后默默操持,为他打理一切。 而漪如知道,母亲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她和弟妹们。无论何时,母亲在漪如面前总是万事不惧,哪怕是天塌下来的时候。 ——“不怕。” 漪如仍记得,她被宫里的人带走的时候,母亲曾这么对她说。 “我们都会无事,过不得多久,便会回来。”她拉着漪如的手,虽然面色苍白,手心冰凉,双眸却依旧坚定。 可惜那一次,母亲食言了。漪如再也没能回到家里,也再也没能见到母亲。 漪如闭了闭眼,脸上凉凉的,那是眼泪淌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漪如,”片刻之后,容氏擦擦脸上的眼泪,用手扳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为了你,母亲什么都愿意做,知道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如果漪如真真正正是个九岁孩童,她应该会懵懵懂懂,不解其意。 但现在的漪如,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知道。”她轻声道,“母亲,为了你,我也什么都愿意做。” 容氏怔了怔,却以为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故意这么说。 “稚子之言,”她轻轻叹口气,却破涕为笑,用绢帕擦了擦漪如的脸,嗔道,“说什么愿不愿的,你少闯些祸,母亲就安心了。” 第二日,严祺在榻上醒来,怔忡了好一会,才想起昨夜做了什么事。 他练满起身穿衣,走到前厅,却见容氏正坐在案前,教严楷认字。 “起来了?”她抬头看见严祺,神色如常,“先去洗漱洗漱,庖厨里做了你爱吃的山药炖鸡。” 严祺应了一声,望着容氏,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昨夜,他原本只想喝两杯意思意思,就告辞回府。不料宋廷机等几人着实热情,拉着他说话,一杯一杯灌下来,后面的事,严祺就不记得了。 他前番得了容氏劝诫,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与这几人厮混,也在外面烂醉。本以为容氏会对他发火,不料,她却似乎全然没有这样的打算。 然而毕竟做贼心虚,容氏越是表现得毫无芥蒂,严祺就越是不安,总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容氏就会变了脸。 “你吃过了?”严祺揣着小心,凑到容氏身 旁坐下。 容氏却皱皱眉毛,推他一下:“嘴里还是酒臭,快去洗漱。” 严祺低头以袖掩口,呵一口气。 果然有味道。 他只得讪讪地起身,回房洗漱。 等到他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再回到容氏面前,仆人们已经将早膳端了出来。 严祺一边用膳,一边殷勤地跟容氏说话,话里话外全是试探。 容氏终于忍不住,看着他:“我听说,昨夜是宋廷机生辰?” 严祺忙道:“正是。我本来不知,不想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当面邀约,也不好推却。”说着,他赔着笑,“不小心喝多了两杯,你放心,定然下不为例。” 容氏叹口气,正色道:“该说的,我都与你说过,利弊是非,我也知你自有分晓,争执无益。只是这宿醉最是伤身,你这官职的上任是怎么走的?便是饮酒不加节制,得了酒痨,年起轻轻,走时还不到四十岁。当下漪如他们还小,我腹中还有一个不曾出来,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却依靠谁去?文吉,你当下是一家之主,不可再事事任性。” 严祺听得这话,亦露出愧色,忙拉着容氏的手:“我都知晓,说了下不为例便是下不为例,绝不食言。” 容氏的神色恢复和缓,嗔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谁要听你逞这口舌之快。羹汤都要凉了,快些吃。” 严祺眉开眼笑,应一声,忙低头喝汤。 容氏看着他,目光却黯了黯,想起昨夜陈氏 说的那些话,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 过了一会,严祺忽而想到什么,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望。 “漪如何在?”他问,“怎不见她?” 第四十六章 劝说(下) “漪如一早就去温府了。”容氏答道,“说是他们家今日宴客,有许多玩伴。” 提到漪如,容氏的心暖了暖。 昨夜,她最难过的时候,是漪如陪着她。容氏也不知自己怎那般动感情,听到漪如说她为了容氏什么都愿意做的时候,竟是鼻子一酸。 明明是小儿的言语,可容氏却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恍然觉得这女儿长大了。 虽然过了一夜,漪如还是贪玩本性不改,起床之后就闹着要去温妘家里玩。 -- 第42页 严祺了然,一边吃鸡汤一边说:“我想着,她已经九岁,总往外跑也不好。毕竟是将来要做太子妃的人,择日找一位女先生来,好好识识字读读书是正经。” 容氏看了看他,道:“漪如不是字都认全了么,书也读了好些。过些时候,她一旦与人定了婚,想到处走也不行了,还不如就先让她玩一玩。” “越早收心越好,她那性情,再野了就管不住了。”严祺说着,叹口气,“她聪明是聪明,先前虽学得马马虎虎,但识字看书比正经每日上学的儿郎还好,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儿,我严祺也不愁日后无所依靠了。” 听他提到“男儿”二字,容氏的神色微微黯了黯,片刻,淡淡道:“你当年也不见好好读书,如今却要来压着女儿。” 严祺笑嘻嘻,拉着她的手:“我这不是为你打算么?她当上了太子妃,将来再当上皇后,臣民见她雍容 得体母仪天下,定然也对你甚为景仰,到时候朝廷封你个国夫人,岂非大好。” 容氏看着他,唇角终于弯了弯。 “说这么多话做甚,先把汤喝完。”她催促严祺。 严祺依言低头喝汤,可吃没两口,他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 “你方才说,漪如是去温府?” “正是。”容氏答道,“温常侍今日在家办雅会,请了好些人去。你前些天不是收了帖子,说无趣得很,让人辞了么?” 却见严祺眉头一皱,把剩下的汤喝完,而后,令仆人给他去备车马。 “怎么了?”容氏问。 “我听说,温远还请了长沙王。”严祺“哼”一声,道,“我须去盯着,免得他靠近漪如。” 盛夏的天气,正是炎热。不过温府之中仍是热闹,宾客们不辞炎热,携家眷而来,在温府的园子里欢聚一堂。 温远是个名士,喜好风雅,诗文出众。 每到盛夏,他会在府中办雅会,名曰“清凉会”,将各路名士好友请到府中来,吟诗作对,赏花畅饮。 如名字一般,这清凉会,乃是有避暑之意。温府里有远近闻名的大冰窖,每年冬天,将上好的泉水冻成坚冰,存入冰窖之中,可数月不化。到了清凉会之日,就将这些冰块取出来,放置在各处案几坐具之下,堆起在亭台楼阁之间。风吹来,四处生凉,暑热渐消。各色冰镇的美食美酒,果物糕点,应有尽有。 而风流雅士们则可在炎炎夏日之下挥洒才情,而不必担心汗流浃背有辱斯文,可谓完美。 漪如到温府里来,自不是为了看那些名士贵人们互相吹捧,也不是来找玩伴。 她来这里,是为见一个人。 水榭边上,冰雕成的坐具摆成一排,底下铺着丝毯,上面铺着绣垫,供女眷们闲坐纳凉。 漪如和几个年纪相仿的闺秀倚在阑干上,给池子里的锦鲤投食。那些锦鲤养的很是肥大,色彩斑斓,阳光下甚是漂亮。 没多久,漪如听到有人说,惠康侯夫人到了。 好些上了年纪的女眷纷纷起身,朝回廊迎了去。 漪如望去,一个头发花白,气色红润的妇人走了过来。她体态雍容,虽上了年纪,步子却稳当。见到众人,她不紧不慢地见礼,笑容可掬。 见她走过来,漪如也迎上前去,向她一礼:“拜见阿媪。” 严家的亲戚,除了皇家和南阳的本家之外,其实还有些旁的。 南阳严氏出美人,天下皆知,每朝皇帝的后宫里,总会有严氏出身的嫔妃。而因外戚封侯的,自然也并不止严祺这一支。 比如,惠康侯严笃。他的姊姊曾在皇帝的祖父景皇帝宫中侍奉,因生下皇子封为贵妃,父亲便也封为了惠康侯。父亲死后,爵位便也就传到严笃这里。 论辈分,严笃与南阳侯严寿同辈,族中排行第五,严祺都要叫一声五叔祖。不过他年事已高,不喜欢京城喧嚣,常年在京郊的庄子里住着,颐养天年。 而今日来到温府的,是严笃的妻子,惠康侯夫人许氏。 许氏今年六十多岁,平日爱好礼佛,跟温远的母亲是好友。这清凉会,她每年都来,今年也不例外。 严笃虽是惠康侯家的家主,但身体不好,又常年在别业休养,并不管事。家中主事的,其实是许氏。 因为夫妇二人常年住得远,严祺和惠康侯家的来往不算十分频繁,多是逢年过节时送送礼,在严笃寿辰时登门贺贺寿。 不过在众多本家亲戚之中,严祺夫妇对惠康侯夫妇最有好感。 当年严祺为了娶容氏跟家里闹翻的时候,是许氏出面,在严孝之和文德皇后面前说了容氏的好话。也是因此,容氏对许氏格外感激,虽然住得远不便上门探望,但时常派人问安,礼数周道。 终于为何当年许氏要帮严祺夫妇,其实原因甚是简单。许氏也是个小户出身,父亲是乡塾里的教书先生。严笃元配早逝,看上了许氏,娶进门来做了续弦。京城是个喜欢攀比门第的地方,容氏进门之后,里里外外受过的委屈,许氏也曾经受过。 不过相比容氏,许氏的性情更为要强一些。她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将惠康侯上上下下治得服服帖帖,在那些贵人们面前,也向来不忍气吞声。故而在京中,许氏可谓毁誉参半,有人说她直爽公义,有人说她不识礼数。 -- 第43页 而对于荼靡而言,最重要的一点,是许氏和南阳侯家互相看不顺眼。 第四十七章 清凉会(上) 南阳侯严寿,是南阳严氏的长房,也是宗族中的族长。 故而无论是严祺和严笃,虽然也都封了侯,但族中事务,论理都还要听严寿的。 吝啬的人总免不得贪财,严寿就是如此。南阳侯名下的家财虽然不少,但并不妨碍他看到好处就想捞一捞。平日里,他没少干恃强凌弱侵占族产的事。 在严笃的父亲老惠康侯还在的时候,严寿鬼迷心窍,打起了他们家在南阳的田产的主意。 惠康侯家当年不曾发迹的时候,日子其实算得殷实,家中有数十顷上好的良田和桑林。后来,老惠康侯受封,举家迁入京城,并在京城附近也添置了许多产业,日子自是今非昔比。不过,南阳老家的田地房屋虽然远比不上京城的,但老惠康侯也一直留着。 到了晚年之时,老惠康侯得了痴呆之症,总会忘事。而此时,严寿看上了他们家的水田。那片水田在水源上游,如果能弄到手,便能与严寿家的连成一片。严寿眼馋了许久,见老惠康侯身体不好了,便动了心思。 一次,老惠康侯回乡祭祖,刚好下了一场大雨,家中的老屋年久失修,有些漏水。严寿得知之后,即刻殷勤地将老惠康侯一行都接到自己家来,好吃好喝招待,还替他准备祭祖所用的牲口和各色物什。老惠康侯自是高兴不已,将要离开之时,严寿又设下酒宴,单独和老惠康侯饯别。酒至半酣之时, 他谈起了那些水田的事,一番甜言蜜语之后,哄着老惠康侯在一张远低于市价的契书上画了押。 此事,老惠康侯回京之后就忘了,但许氏是个心细的,在老惠康侯的随从口中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起了疑心。顺着一查,即刻发现了此事。 许氏大怒,当即杀回南阳。那时,严寿已经将契书交到官府,只待官府落印,便是大功告成。 不想生米将要煮成熟饭之时,许氏突然来到,与严寿在官府里当场对质。 严寿是当地大户,县令本不敢得罪,但惠康侯府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于是缩回去,让两家商量好了再来办事。 就这样,严寿不但煮熟的鸭子飞了,还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的脸,气得小病一场。而两家的不和,也就此结下。 此事,当年在严氏族人中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因为许氏平日直言直语,驳过不少人的面子,故而虽然严寿吃亏大快人心,但也有人说此事是许氏的不是。 其中,就包括漪如的祖父严孝之。 他当年与严寿交好,平日里也得严寿不少奉承,故而这件事上,他听了严寿的一番诉苦,便全然站在了严寿那边,斥责许氏不该目无尊长。 许氏倒也不客气,当面驳得严孝之哑口无言。 严孝之一怒之下,也跟许氏翻了脸。 这让严祺和容氏很是为难,两家来往淡了好几年,等到严孝之去世之后,才重新又走动起来。不过到底先前 的芥蒂还在,许氏虽并没将前嫌跟儿孙辈计较,但她爱憎分明,严祺的宅子是严孝之留下的,她就再不曾登过门。 即便她回到京城来,也是严祺和容氏登门探望。 而在漪如眼里,这脾性不大招人喜欢的老妇人,却比任何人都可靠。因为上辈子严祺出事的时候,惠康侯家是为数不多帮了忙的。 那时,惠康侯已经去世,许氏也远离京城,到五台山中做了一处宅院,在那里吃斋念佛,颐养天年。因此,漪如长大之后,其实两家已经来往很少了。但闻知严祺一家被处斩,许氏虽年迈不能远行,但还是写信让在外地做官的儿子赶回京城,四处疏通关系,想把漪如保出来。 当然,这无济于事,因为皇帝既然杀了严祺一家,就不会放过漪如。 当今的许氏,仍然身体康健。 她自是见过漪如,一年前,严氏和容氏曾带着她登门去探望。 看到漪如出现在面前行礼,许氏露出讶色,将她扶起来:“这不是漪如?今日怎这般凑巧,在此处见到了你?”说着,她朝漪如身后望了望,并不曾见到容氏。 曹氏走过来,笑道:“容夫人有孕在身,今日不曾来。漪如是小女请来的,小女儿们凑在一处玩耍,也正好热闹热闹。” 许氏了然:“原来如此。”说罢,她看着漪如,露出笑容。 “上次见你,还是一年前,如今看着却是又长高了些。”许氏拉着她在凉榻上坐下来,道,“你父亲也不曾来么?” “父亲公务缠身,无暇赴会。”漪如乖巧地说着,将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阿媪到了京城,也不派人与我们说一声。昨日母亲还念着,说不知今年这清凉会,阿媪来是不来。” 许氏笑道:“我刚到京中,气也不曾喘上一口就到温府上来了,也该让我先歇息歇息不是?” 说罢,她问起严祺和容氏近来的情形,又问起了漪如的弟弟严楷。 漪如一一答来。 “听说你前番在猎苑中遇了险,被长沙王世子救下了?”许氏将她打量,道,“我在乡中日久,听不得许多消息,你母亲在信中也说得不多。如何?那时可曾伤着?” “不曾。”漪如道,“不过手上破了点皮,早就好了。” -- 第44页 许氏念了一声佛,对一旁的温远母亲和曹氏叹道:“也是佛祖有灵。漪如虽卤莽,却无意间为太子裆下一场灾祸,岂非良缘注定。” 温远母亲颔首称是,曹氏唇边的笑意却微微凝起,没说话。 “只是你日后切不可再这般顽劣。”许氏又道,“不然真出了万一,你父亲母亲不知要如何伤心。” 这话,漪如早已听得耳朵生茧,忙道:“漪如知道了,阿媪放心。” 正当她盘算着要如何将南阳侯过来的事告诉许氏,说动她插手,这时,一个仆人走过来,向许氏一礼,禀报道:“长沙王到了。他听说夫人在此,想见夫人一面,特令小人来请。” 听到长沙王的名号,漪如愣了一下。 再看向许氏,却见她露出笑意:“是么?那是正好,多年不见,正好相叙。” 第四十八章 清凉会(下) 漪如着实错愕不已。 她没想到,长沙王也会到这清凉会里来,更没想到,许氏和长沙王竟有交情。 曹氏也有些诧异,道:“夫人与长沙王相识?” “也是多年前的旧缘了。”许氏道,“我家君侯年轻时,曾想着到行伍里挣一份军功,恰先帝要镇压五岭蛮夷叛乱,君侯便去了广州,被编入了长沙王帐下,与长沙王颇是相善,结下些同袍之谊。后来君侯被南岭的瘴气所染,病倒了,妾就赴广州照料他。那时,长沙王和王妃都对妾一家甚是亲切,故而也就认识了。” “原来如此。”曹氏道。 许氏对温远母亲嗔道:“你也不早告知一声,妾若知道长沙王要来,定然劝君侯一道赴会,让他们见上一面。” 曹氏在一旁忙解释道:“我等也不知长沙王会来。前番那猎会,长沙王邀了我们家过去,妾丈夫忙于公务,抽不开身,便由妾代为出面。今日这清凉会,我们虽也往长沙王府送了帖子,不过那边说长沙王一家要回南方去,清凉会之时,或许已经离京。故而今日长沙王来,我等也是意外。” 许氏颔首。 漪如看了看曹氏,只见她虽微笑着,却有些勉强。 心里丝毫不觉得意外。 温远虽然与长沙王有些交情,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皇帝不待见长沙王,故而不敢表现得太过亲密,也不敢得罪了长沙王。于是上次的猎会,他让妻子女儿过去,算 是避了嫌,又给了长沙王面子。 礼数上,长沙王既然请了温远,那么这次温远府里办雅会,自然也要回请一番。而上次是女眷去了猎会,论理,这次长沙王最多是让长沙王妃过来。 没想到,来的居然是长沙王本尊,可谓面子巨大。 至于这面子是不是温远夫妇想要的,那便是两说了。 许氏对来人道:“知晓了,妾稍后便去拜会长沙王。” 那仆人却看了看漪如,微笑道:“长沙王听闻严女君也在,亦想见严女君一面。” 漪如觉得,这世间是不是果真有一种规矩,叫有得必有失,一报还一报。 她成功的让长沙王活下来恶心皇帝,自己却要平白多了个非要认自己当义女的野父亲。 而这长沙王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仿佛就是不肯放过她。 严祺或容氏如果在,他们应该会拦住。 但许氏大约不知道这事,对漪如道:“如此,长沙王世子既然救你一命,你也该去向长沙王见礼。” 长沙王是一尊大神,事已至此,漪如自不好当众说不去,只得干笑一声,乖乖道:“是。” 今日宾客之中,长沙王算是身份最高的人物。 他甫一出现,就在清凉会上引起了一番震动,所有宾客,不管喜不喜欢他,都到跟前来与他见礼。温远亲自陪着,一道去园子的花厅里落座。 漪如跟着许氏来到花厅的时候,只见这里笑语声声,宾客们将长沙王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中间,甚是热闹。 许氏虽是女眷,到了人前,却全无羞涩忸怩之气。 看到长沙王,她笑盈盈走上前去,施一礼:“大王别来无恙?未知大王驾临,妾有失远迎。” 见到许氏前来,长沙王亦露出笑意,道:“夫人别来无恙。” 漪如跟在许氏身后,看了看长沙王,意外地发现长沙王妃不曾来,他身边却站着另一个人。 长沙王世子。 她怔了怔。 长沙王世子也看到了她,目光直直地瞥了过来。 今日,他穿得并不像那日进宫时一般华贵。宝蓝色素纹锦袍,腰上用带钩系着一根绦绳,清爽简洁,没有显示世子品秩之物,看上去,与这府中的别家少年并无太大区别。 但即便站在堂上各色衣饰华贵的人群中间,他仍然会被人第一眼发现。 漪如从前听人说,真正的美人,身上乃自有光华。哪怕蓬头垢面披个麻袋,那也是个蓬头垢面披个麻袋的美人,让人一见难忘。 或许是漪如从小到大美人看得多了,从前,她总觉得这些溢美之词言过其实。 人靠衣装,无论是皇帝后宫里那些国色天香的嫔妃,还是京中号称第一美人天下无双的名媛,她都见过不少,并没有谁当真是离不开衣装打扮,随便收拾收拾就能艳压群芳的。 女子尚且如此,男子则更是稀少。漪如每每看到那些被人夸赞什么佳公子什么当世潘安宋玉再临的所谓美男子,都会觉得乏味。这 -- 第45页 些人,固然出众,但如果让他们穿上寻常的衣服,再把脸上那些脂粉擦了,最多也就是人堆里长得好看些的人而言,说不上什么惊艳。 而若说她觉得谁算是真正的好看,倒还应该把太子算到首位。从小,太子的容貌就曾被许多人夸赞,且并非因为他是太子,而是他生得实实在在的五官秀致。漪如甚至觉得,自己当年之所以会选择忘掉他小时候的恶劣,被他甜言蜜语哄骗,一大原因就是他长得好看。 毕竟最难消受美人恩,谁能拒绝一个俊朗翩翩少年对自己献殷勤呢?何况那个人还是太子。 漪如不由地想,如果自己当年曾经见过这长沙王世子,知道真正的美男子应该是什么样,她还会不会傻兮兮地上当? 不过没等她打量多久,长沙王世子就淡淡收回目光,瞥向了别处。 还是那般小气,别人多看一眼也不让。 漪如也跟着收回目光,不看他。 “夫人将严女君也带来了?”长沙王也看到了漪如,与许氏见礼之后,微笑道。 许氏道:“妾随君侯长居乡间,与这侄孙女也是许久未见。今日托了温常侍的福,得以相见,又知晓前番世子救命之恩,故带她来见礼。” 说罢,她对漪如招招手,道:“来向长沙王问安。” 漪如往四周扫一眼,果不其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些饶有兴味心照不宣的神色。 她硬着头皮上前,向长沙王一礼:“漪如拜见大王。” 第四十九章 雅会(上) 长沙王倒并没有向漪如想的那样,对她表现出十足的兴趣,或者把那认干女儿的事在众人面前重提。 漪如见礼的时候,他微笑颔首,便让她和许氏一道落座。 如许氏所言,长沙王跟她确实熟悉,问起了严笃的身体,还说出了她几个儿女的名字,一一询问儿子们如今在官居何职,女儿嫁在了何处,有几个孙子孙女。 “伯坚当年征战,何其勇武,若非在岭南落下了这病根,如今定然仍康健如初。”长沙王感慨,“孤每每思及此事,都自责不已。” 许氏有些动容:“君侯若知晓大王如此体恤,定是欣喜。” 漪如在一旁看着,刚才还揣度长沙王为什么要到这清凉会上来,现在,有些明白了。上辈子,即便在长沙王一家去世多年之后,她也仍然时常听人说起长沙王最大的本事就是笼络人心。凡是跟他有交情的人,他都从不亏待,礼贤下士,广交朋友。如今眼前就已然是个例子。 严笃虽然有爵位,但因为身体不好,早已经辞去所有官职,在乡里养病。他的儿子们,都在外地做官,官职最大不过州郡里的六品;女儿们嫁的也并非什么显赫的一等门第,都是些故交旧友联姻。论起来,这清凉会里的宾客,随便找一个也比严笃在朝中声音响亮。 而长沙王并不因此轻慢,而是认认真真地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一桩一桩问起惠康侯这忘年之交的家事,让众人都看得明白,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这么一想,他到这清凉会上来的道理,也就通顺了。温远也是长沙王的故交,他堂堂亲王,封疆大吏,到这里来赴会乃是纡尊降贵。那平易近人的模样,任何人看在眼里都不会有恶感。 再看陪坐在一旁的温远,那脸上虽然带着笑,却不时将目光闪向四周,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花大价钱大力气办了这么个清凉会,到头来被长沙王喧宾夺主拉拢人心。且不说温远亏是不亏,更要紧的,是这事传到皇帝耳朵里,要把他归到长王党也不一定。 想着这些,漪如心情忽而舒畅了许多。 幸好父亲没来。她庆幸地想。严祺是皇帝的亲信之人,长沙王若想表示自己宽宏大度,心无芥蒂,一定也会拉着严祺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漪如虽然希望严祺离皇帝远些,并不愿意他早早受到皇帝的猜忌。 可正当她这么想着,一名迎宾的管事匆匆走上堂来,向温远禀报:“主公,高陵侯到了。” 这话出来,堂上众人显然都吃了一惊。 漪如脸上的笑意僵住。 “哦?”温远仿佛摔倒之人得了个垫背,起身笑道,“快请!” 没多久,严祺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 他与任何时候一样,穿着光鲜,身上自有一股意气风发之势,脚步轻快,仿佛一只漂亮的孔雀,教人一眼就能望见。 “某昨夜宿醉,起得晚了,竟险些错过 仲遥盛会,多有失礼。”严祺春风满面,进门就笑嘻嘻地向温远拱手行礼。 温远亦笑:“文吉哪里话,难得你拨冗前来,某高兴还来不及。”说罢,他将严祺迎入花厅之中。 严祺看到上首端坐的长沙王父子,毫不意外。倒是看到许氏也在这里,露出欣喜之色。 他先向长沙王行礼,道:“不想在这盛会之上再遇大王,某幸甚。” 嘴上说着幸甚,脸上却笑得平静,一点喜色也没有。 长沙王道:“文吉客气。孤在岭南日久,对京中雅会甚是想念。今日得仲遥相邀,岂可错过。” 严祺颔首:“仲遥雅会,京中闻名,谁人不心向往之。” 说罢,他笑了两声,长沙王也笑了两声,堂上众人也跟着笑起来,一团和气。 未几,严祺十分适时地转向许氏,笑眯眯行礼:“未知五祖母到了京中,侄孙多有怠慢,还请五祖母恕罪。” -- 第46页 许氏笑道:“是我不曾告知你,何罪之有?本想着今日在府中住下才给你送信去,如今确是正好,先见到了漪如,又见到了你。” 严祺笑盈盈:“五祖母说的是,真乃缘分。” 说罢,他瞥了瞥许氏身边的漪如。 漪如只觉被父亲那目光狠狠剜了一眼,讪讪看向别处。 一番寒暄之后,严祺又从容地与堂上的一众宾客泛泛见了礼,挨着许氏坐下。 这些宾客之中,有些人与严祺素日交好,也有不少人面面相觑,露出些心照不宣之色。 说实话,严祺今日到清凉会上来,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 清凉会是个雅会,来的人都要吟诗作赋,留些墨宝,日后集结成册,可流传扬名。故而来的人,无论世家大族出身,还是寻常士人,素日都小有才名。就连长沙王,也是有些诗作闻名于世,受人称赞的。 相较之下,严祺则全然是个异类。 在他们眼里,严祺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只不过得了圣眷成了显贵。严祺自然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喜欢跟这些人打交道,甚少出现在这等舞文弄墨的场合。 但今日,他不知是打了什么心思,竟不知天高地厚的跑了来,让许多人颇是不屑。 漪如也为父亲捏了一把汗。身为女儿,她自然知道严祺肚子里的墨水有几斤几两。她看过严祺在家诗兴大发时的写下的字,书法尚勉强,但若说文采,不能说一无是处,只能说狗屁不通。 文人相轻,众人到雅会上来,说是以文会友,其实就是要攀比挑刺的。严祺写的东西若敢拿到雅会来,势必第二天就会被全京城嘲笑。故而从前,这等雅会,严祺从来不现身。 至于今日么……漪如小心地瞥向严祺,只见他仍面带微笑,一副泰山将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架势。 果然,没多久,一个名士向温远道:“时辰差不多了,某看园中已经摆好了纸墨,不若请各位贤达移步?” 温远颔首:“我正有此意。”说罢,他笑盈盈起身来,邀请众人到园子里去。 “文吉请。”长沙王起身,对严祺道。 “大王请。”严祺道,一派云淡风轻。 第五十章 雅会(中) 到温远这清凉会上来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只有一个名头,那便是文人墨客。 既是文人墨客,自然要有风雅之姿,那么身上的衣饰无论多么名贵,都必以清雅为上。 而严祺,从来不在乎这些。崭新的锦袍,纹理细腻,花色光鲜,却质料极薄,行走间,自有光华流动。嵌玉的金冠,八宝琳琅的腰带,上面缀着的各色精巧饰物,一看就是出自宫中,并非凡品。 故而在这一众仙风道骨的装扮之中,唯严祺贵气逼人,如鹤立鸡群。 宾客们看着他,大胆的不掩脸上的嘲弄之色,不想得罪人的也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漪如跟在严祺身后,心也不由提起,莫名尴尬。 但严祺似乎全然无所察觉,仍面带笑意,从容自在,一会与这个见礼,一会向那个问安,仿佛这满园子里的都是熟人。 不仅如此,他还非要把漪如的手拉上,和气的脸上,眼神透着杀气。 “就待在我身边,不许乱走。”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出来。 漪如不敢造次,乖乖地跟着他。 温府的这个园子,一看就是为了雅会这等交游之事特地造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互相之间有回廊相连,绝不让宾客们晒到一点太阳。庭中绿树如茵,流水送爽,加上无处不在的冰案冰榻,行走在其中,颇是宜人。 除了许氏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女眷,其余女眷们坐在阁楼上,四面敞开,纱帐和水晶帘子垂下来,聊为遮掩,可将园子里的各处景致一览无遗。 男宾们的乐趣则大了许多,可以曲水流畅吟诗作对,可到备好了笔墨的亭子里比试书法,也可在摆满了美食美酒的案席上坐下来,闲坐观景。 纵然是出现了严祺这等异类,在清凉会上也只能算是个小小的意外。 漪如发现,更让众人感兴趣的,不是温远,不是严祺,甚至不是长沙王,而是长沙王身旁的世子。 无论他走到何处,周围的目光都会汇聚到他的身上,仿佛一件横空出世的宝物,每个人看到他都会露出惊叹之色。 而他走到园中最大的亭子四季轩时,漪如听到了阁楼上女眷们正发出一阵骚动,赞叹伴着笑语声声,似乎正热闹地说着什么。 世子则仍是一贯不为所动。他仿佛十分不喜欢这等场合,那眉眼如画的脸上一点得意之色也没有。就算见礼,也依旧淡漠,惜字如金。 漪如听到有人议论说“少年持重,将来必有大出息”的时候,觉得世人大约都多多少少有些贱骨头。 若是换做别人家的孩童,只怕会被说教养缺失。美貌的人果然做什么都是对的,脸多臭都是风情。 待得宾客们齐聚园中,雅会便也就开始了。 这雅会,每年都有个规矩。将许多诗题写在纸上,叠成一只只的方胜,盛在一只硕大精美的水晶琉璃盘里,由温远养的鹦哥从中啄一张出来。 那纸上写的是什么,今日的所有诗赋便以它为题目,让宾客们尽情显露才情。 没多久,一名容貌娇美的侍婢打扮得似仙娥一般,迈着莲步,将水晶琉璃盘捧出来。那鹦哥也早已经带到,羽毛艳丽,站在屋檐下的栖架上,精神抖擞。 -- 第47页 管事将鹦哥带下来,让它站在琉璃盘边上。它低头,在盘里啄了啄,未几,衔出一张来。 待方胜打开,管事高声念道:“清泉濯尘艳日明。”说罢,他笑盈盈地向众人一拱手,道,“诸位贤达,今日诗作,便是以泉、日、明三字为题。” 众人都是平日舞文弄墨惯了的,这题目不难,自是手到擒来。 几位德高望重的名士首先开场,或挥毫泼墨,或当众吟,旁人都纷纷发出赞许之声。 温远身为主人,亦不推辞。 他祖上就是书法大家,本人亦修为深厚,就连皇帝也时常让他入宫写上两笔。只见他以笔蘸墨,在纸上挥洒一通,未几,几句诗文就跃然纸上。 旁边的人一字一字跟着念,待得写完,交口称赞。 “温常侍不愧当世之才,这诗作,笔力透纸,形容兼备,定然又是脍炙人口的名片。”有人奉承道。 温远一脸谦逊,微笑这谢过。 有人又对长沙王道:“大王难得回京,又恰好逢此盛会,我等皆久仰大王才名,还请大王赋诗一首,以解我等眼馋才是。” 旁人皆纷纷附和。长沙王抚了抚须,笑道:“孤久耽于 庶务,懒于钻研,才情匮乏,今日不宜献丑。”说罢,他却低头看了看世子,道:“你前些日子不是也学过了五律七律?可试上一试。” 世子神色平静,向长沙王行礼应下,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中,走到案前。 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中狼毫,蘸了墨,随后便在雪白的纸上一笔一划书写起来。那笔触落下,如行云流水,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一首百字长诗呈现于众人面前。 在他书写的时候,早已有人跟着念了出来。写好之后,再念一遍,园中宾客皆哗然,就连其中几位颇有恃才傲物之名的诗赋大家,看罢之后,也露出赞许之色。 “这长沙王世子竟这般聪颖。”温远的母亲对许氏道,“听说他五岁能文?果然名不虚传。” 许氏微笑:“后生可畏。” 漪如望着世子,也有些吃惊。 在长沙王一家来到京城之前,世子的才名就已经跟他的容貌一样,被世人所知。不过对于漪如而言,那些什么聪明早慧、五岁能文之类的溢美之词,她早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但凡有点名气的人家,总想着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早早赚些名声,这种几岁能干什么的名头,是最好吹的。别说五岁能文,就是三岁能诗的神童,京城里也一抓一大把。实际上,他们说不定只是像鹦鹉一样,能学着大人说两句像样的话罢了。 别人不说,就说太子。从小到大,没有人不说他宽容仁厚,贤德兼备,可事实上呢? 呵呵。 相较之下,这长沙王世子的名声倒是一点水不掺,让漪如颇感意外。 而正当众人称赞世子的时候,有人道:“严御史今日亦难得赴会,不若也赐诗一首,如何?” 第五十一章 雅会(下) 说话的,是一位名士,叫黄瑞。此人年过六旬,写下过好些名篇,在今日这雅会上专司品评,是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 漪如自然知道这话是想让严祺好看,以为严祺不会接招,三言两语推了便是。 不料,严祺笑了笑,道:“某才疏学浅,岂当得赐诗二字。不过今日入此盛会,方才又见诸位贤达佳作累累,某亦起了些诗兴,既然黄公相邀,那便献丑了。” 这话,莫说漪如,也出乎了在场的所有人的意料。 “哦?”黄瑞笑一声,抚须道:“如此甚好。” 严祺却道:“不过,某有一请。”说罢,他看向温远,道,“某昨夜宿醉,早晨起得迟,手指紧涩。还请仲遥代为执笔,以全雅兴。” 温远道:“这有何难。”说罢,他站到案前,铺开白纸,取了笔来。 周围响起一阵嗡嗡的说话之声,每个人都似乎被勾起了兴致。漪如也盯着父亲,心里忽而有些七上八下,不知他究竟会作出个什么东西来。 严祺则一副胸有成竹之态,在众目睽睽之下,煞有介事地负起手,踱到四季轩的边上。他举目望着园中的景色,似乎在酝酿,少顷,他朗声吟诵起来。 那声音颇有些抑扬顿挫,快慢合宜,听上去倒是有几分韵味。 但众人吃惊的并不是这个。 他这诗,以泉为题,由景及人,描写的是今日这盛会的清凉,宾客的优雅,以及主人温远的好客,竟是颇有些深厚的功力,文意俱佳。事实上,就在他吟出第三句的时候,周围已然出现了一股诡异的安静。每个人都似乎正在细听,仿佛生怕漏过一个字。 待得严祺吟诵完毕,未几,温远也已经写好了。 不少人站在他身后,将纸上的诗句细看,似在回味。 有些人仍面面相觑,有些人却已经点起头来。 脸色最精彩的,莫过于先前那些不掩嘲讽的人。黄瑞和几个出身世家高门的名士站在一起,脸上透着一股不自在,仿佛说好也不是,不说好也不是。 而在场的宾客,已经有人称赞起来。 “以孤所见,文吉这诗,虽是新体,语句却颇有古诗之风。”只听长沙王道,“未知今日竟可欣赏文吉诗才,当真教人喜出望外。” 得了他的牵头,旁人终于也不再藏掖,纷纷附和。一时间,有人夸奖严祺的诗好,有人夸奖温远的字好,四季轩里又热闹起来。 -- 第48页 “你父亲,平日在家中也爱作诗?”许氏侧过头来问漪如。 漪如讪讪,只得敷衍地说偶尔如此。她看着严祺那洋洋自得地接受众人恭维的样子,心中颇是纳闷。她十分肯定上辈子并不曾见过严祺作出这么一首诗来,今日这是怎么了?莫非他真的突然通了灵性? 这种诗赋之会,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漪如都不感兴趣。从前她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这通常也会有女眷过来,她可以会会朋友,听听近来闺秀 圈子里的八卦,看看谁得意了谁倒霉了,享受享受被人围绕的感觉,颇有些乐趣。而现在,她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个傻瓜,对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自然也没了兴趣。 昨夜,漪如陪着容氏,等她心情好了终于睡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夜。漪如想着从前,则几乎整夜未睡,一早又赶到这清凉会上来,困倦不已。 她坐在许氏身旁,听着她和温远母亲谈起些家中的琐事,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正当她捂着嘴,忽然,她发现长沙王身旁,世子的眼睛正看过来。 漪如愣了愣,随即收住。 世子则似乎只是也正无聊地四处张望,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停留,淡淡地扫了过去。 而阁楼那边,传来一阵闺秀们骚动的嘻笑声。 大约是世子往那边看了几眼。 你们都要谢我。漪如心想。 天气毕竟炎热,这么多人挤在四季轩里吟诗作赋,就算有冰镇之物送爽,也难免汗流浃背,有辱斯文。温远是个懂得做事的。园中有一道曲折的溪水,边上搭建起了长廊,也设下了案席,还有绿树花荫。温远随即请众人移步,继续作那曲水流觞之乐。 有人又请严祺再赋诗一首,严祺却笑笑,拱手向众人一礼。 “某家中还有些事,今日着实不便再逗留,就此告辞,还请见谅。”他说。 温远挽留道:“文吉辛苦前来,还未好好招待。不若稍坐片刻,品尝些美酒佳肴,再走不迟。” 严祺道:“仲遥客气,还是不叨扰了。” 温远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挽留,吩咐仆人去备车。 严祺又走到许氏跟前,向她一礼:“五祖母,今日孙儿先带漪如回去。还请五祖母莫急着回去,明日孙儿定携阖家登门探望。” 漪如心中咯噔一响。她今日巴巴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许氏说南阳侯的事,奈何到处是人,找不到私下说话的时机。没想到严祺突然来到掺和一脚,就要把她带回去了,这哪里能行? 眼见着许氏颔首,不待她开口,漪如道:“父亲,我想和阿媪一起玩,午后再回去。” 严祺看向漪如,眼刀飞来。 漪如却一脸无辜,搂着许氏的手臂,撒娇道:“我好久不曾见阿媪了,着实想念得很。父亲为何这般着急,让我跟阿媪好好说说话也不许?” 严祺瞪起眼,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从小到大,与许氏见面寥寥无几,去年带她到乡中去拜访的时候,她还一脸懵懂,问这位阿媪到底是她什么人。如今从她嘴里出来,倒仿佛突然有了多深的感情一般。 许氏听得这话,却颇是受用,笑眯眯地搂着漪如,对严祺道:“漪如说的是。我们祖孙二人许久未见,今日好不容易遇上,是该好好聚一聚。文吉,你家中有何急事?若不十分急,不妨也陪我坐上一坐,叙叙话,再走不迟。” 严祺目光不定。 漪如望着他,心里盼着他赶紧应下,自己先回去,好让她继续先前的计划。 可不待严祺答话,一个声音在后面传来:“若说叙话,不若将孤也带上。” 众人看去,却见是长沙王踱步过来。 “孤长居岭南,到了京城,竟有些水土不服,偶感风寒。今日与众人聚一聚,竟就有些乏了。”他微笑着对许氏道,“方才问温常侍,他说西边还有一处小园子,凉爽静谧,可供小憩。夫人若得闲,不若携了严女君,随孤一道去闲坐如何?” 许氏笑道:“大王相邀,老妇自当从命。” 长沙王又看向严祺,笑意不改:“文吉既家中有事,亦无妨碍。便留女君在此处逗留片刻,晚膳之前,孤定然派人护送女君回府。” 严祺也看着他,少顷,笑了一声。 “岂敢劳烦大王。”他说,“五祖母既要叙话,我身为孙辈,自当陪席。” 说罢,他上前一步,恭敬地向许氏一礼:“五祖母请。” 第五十二章 义兄(上) 温远家的西园,漪如从前也来过,这里虽小,景致却有趣,应有尽有,温妘常带她来小憩。 不过今日,漪如来到这里,却是别样的心情。 严祺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留下来,仿佛怕她被鬼怪抢走了一样。而长沙王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许多深情厚谊,非要跟许氏叙什么旧。 就这样,她,许氏,严祺,以及长沙王父子在花厅里坐了下来。 长沙王坐在上首,许氏次之,严祺再次,而长沙王世子坐在长沙王的另一边。 漪如则被许氏拉着坐在身旁。她朝对面看去,世子将旁边案上茶杯端起来,才闻了闻,就面无表情地把杯子放下,似乎有些嫌弃。 再看向长沙王和严祺,二人都在喝茶,似乎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 第49页 漪如知道,严祺不喜欢长沙王,长沙王虽脸上一团和气,却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而许氏则全然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喝一口茶后,笑吟吟地与长沙王问起近来他们一家人的打算。 “孤自年初离开岭南,至今已有数月。”长沙王道,“近日,孤已谒过先帝及先祖皇陵,亦无所牵挂,也该回去了。” 听得这话,正在喝茶的严祺微微顿住,扫了长沙王一眼。 “哦?”许氏讶道,“此事,已经定下了?” “定下了。”长沙王道,“近期择了吉日,禀告圣上之后,便上路。” 许氏颔首,道:“只是京城距广州着 实遥远,如今又正当暑热,大王这一路,只怕要受些苦了。”说罢,她看向世子,神色怜爱道,“世子年纪与漪如相仿,想到路上颠簸,老妇都觉心下不忍。若先王妃还在世,也而不知如何担心。” 说着,她神色间有些伤感之色。 漪如看着她,想起不久前,容氏和陈氏曾经议论过,长沙王世子的母亲,在他出身之后不久去世。当下的长沙王妃,是长沙王的续弦。再瞥瞥世子,蓦地听人提到生母,他的目光瞥过来,沉静的眉目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长沙王笑道:“夫人过虑了。小儿虽稚幼,平日却时常练习骑射剑术,些许劳顿不妨事。否则,那时在猎会之上,也不能在疯兽口中救下漪如。” 他会提起这事,并不出乎严祺意料。但他唤出了漪如的闺名,让他的目光定住,抬眼看过来。 “漪如?”严祺放下茶杯,淡淡地笑了笑,“大王莫不是在说小女?” “正是。”长沙王道,“孤将漪如认为义女之事,圣上已经应许,虽未行礼,但已是既成之事。孤以为,也不必再藏藏掖掖,日后孤便如称呼女儿一般,以她闺名相称,文吉以为如何?” 漪如听着,一阵汗颜。长沙王这话,说得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将自己认下来一样,这般热切,实教人难以理解。 严祺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 “只怕不妥吧。”他说,“礼法之义,便是为万事正名。虽圣上应许,但不曾行礼,又如何可称为既成之事?大王也太心急了些。” 许氏听得二人这话,露出讶色。 “哦?还有此事?”她说,“大王要将漪如认为义女?” “正是。”长沙王道,“不瞒夫人,孤前番曾有高人指点,说孤在京中遇逢凶化吉之事,乃合命中义女之谶。如今小儿救下漪如,漪如却也为小儿挡了一场灾祸,正应此事。孤在猎会之上见到女君,甚觉面善,觉得乃是注定的缘分。故而孤在圣前求漪如为义女,圣上也答应了。” 许氏了然,看了看严祺,又道:“那么行礼之事,又是何解?” 严祺道:“大王毕竟是宗室,这归认之事,自然也要经过宗正寺。前番李宗正说,此事须择日卜问,再备下仪礼。” 许氏颔首:“如此,不知须得多久?” “来来去去,须得小半年。”严祺说着,脸上装出些遗憾之色,却不无得意,“这也是无法,礼法在上,谁也不能逾越了去。” “哦?”长沙王也将茶杯放下,道,“据孤所知,宗正寺卿李荣,与文吉甚是相善?这些日子,文吉常到他府上去。想来,文吉必是向宗正提过此事,催促他多多照拂。” 这话,他虽然语气平和,却说得讥诮,直直戳破了严祺在背后捣的鬼。 严祺无所畏惧。 “某与宗正不过泛泛之交罢了。”他说,“宗室之事,宗正自有主张,某岂敢置喙。 这些日子,宗正棋瘾,某恰好与他棋路对盘,过去陪他消遣消遣。我等皆朝臣,克己守法,断不会公事私议。至于这归认之事,大王说得对,既得了圣上首肯,当然不可随便。宗正寺不愿敷衍,也在常理。” 说罢,他厚颜无耻地笑了笑,“大王对小女谬爱,某阖府门楣生辉,不胜荣幸。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礼数在此,便是心急也无法。以某所见,此事也只得暂时搁置,待下次大王再驾临长安,某必早早上书奏报朝廷,提醒宗正寺,将这归认之礼完成。到时,还望大王切莫又变了心意,嫌弃小女才是。” 许氏看着他,心中已然明白过来。 她纵然久居乡间,却知道长沙王和皇帝的微妙关系,也知道漪如和太子的婚事。先前她看严祺在长沙王面前阴阳怪气的,心中正是不解,如今听着这番话,终是全然回过味来。 严祺方才这番言语,似乎对这认义女的事似乎十分热衷。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些空荡荡的漂亮话。 因为以皇帝对长沙王的忌惮,长沙王下次会不会来还不好说。等到漪如和太子定了婚,长沙王还能拉着个太子妃来认义女不成? 然而长沙王似乎摆明了要找严祺的不自在,他看着严祺,笑了一声。 此人本就健壮,身形高大,说起话来比别人中气充足。 而这声落到漪如耳朵里,只觉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文吉多虑了,”他拿起茶杯,又缓缓喝了一口,“不瞒文吉,孤有意明日就入宫去向圣上求旨,准许孤将漪如带回广州成礼,拜谒亡妻,以成其儿女双全之愿。” 第五十三章 义兄(下) -- 第50页 严祺已然变色。 他看着长沙王,不冷不热道:“大王莫非以为,圣上会准许?” 长沙王的手指缓缓抚着茶杯的杯沿,道:“文吉怎知圣上不允?所谓君无戏言,漪如已经在圣前认了义父,即便还不曾经过宗正寺,亦是无改。倒是文吉,切莫心存他念,拂了圣上的美意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依旧和蔼,倒衬得严祺脸上阴晴不定。 长沙王这话,正正戳在了严祺的心事上。 他虽然在容氏面前打了包票,说这场义女风波不会妨碍漪如当上太子妃,但嘴上如此,严祺心里却是底气不足。 这些天来,严祺一直揣摩着皇帝的态度,越想越是心神不定。 韦襄固然可恶,他搬出的余太史千字书,说长沙王将漪如收为义女合乎前人谶言,自然也都是借题发挥的鬼话。 可严祺看得出来,皇帝就看不出来么? 说到底,真让严祺感到心慌的,是皇帝居然就那么答应了。 虽然严祺花心思各路打点,在这行礼之事上使绊子,让此事停在有名无实的半道上,但如长沙王所言,漪如已经在皇帝面前喊了长沙王一声义父。君无戏言,将来给漪如和太子正式议婚的时候,若有人跳出来拿这个说事,严祺将无言以对。 到了那时,便只有看皇帝的决断。若到了那时,他并不像自己期望的那样,一心一意维护文德皇后的遗愿,那么…… 严祺几乎不敢想下去。 而长沙王话里话外,也正是挑明了这一点。 “这些,便不必大王操心了。”严祺生硬道,“小女年幼,不惯长途奔波,怕不能随大王去广州,还请大王暂且打消这念头。” 长沙王微微抬眉,还未开口,忽而听一旁地许氏轻笑出声。 “大王喜欢漪如,要结这善缘,自是严氏门楣之喜。”只见她面带笑意,道,“不过漪如一个女儿家,要在这暑热之时长途跋涉,便是文吉舍得,老妇也不舍得。至于这行礼之事,大王方才也说得在理,既然已经在圣上面前得了首肯,便是无改,有无那宗正寺的仪礼,亦是无妨不是?” 严祺闻言,眉间一松。 长沙王则有几分意外,不想许氏不但站到了严祺那边,还拿用他的话反将自己一军。 许氏笑意不改,不等二人答话,继续道:“若大王实在想成全先王妃儿女双全的遗愿,老妇倒也有一法,不知大王意下。” “哦?”长沙王道,“何法?” “老妇当年在广州时,王妃曾向老妇吐露过,说她梦到仙人告诫,世子命中有难,必以女儿与他凑成个好字,方可消灾呈祥。可王妃左等右等,却迟迟不曾诞下女儿,甚为心焦。大王如今盼着将漪如带回去,应该还是为了成全王妃遗愿。” 听她提到先王妃,长沙王的目光定了定,和缓下来。 “正是。”他坦承道,“孤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可当年 王妃病逝之时仍念念不忘,那高人的谶言,亦是王妃生前求来。故如今见漪如正合此谶,孤欣喜难耐,望求成全。” 严祺先前被长沙王气势压了一头,如今听得这话,又挺直了腰身。 “原来如此。”他冷笑一声,“依大王遮掩,我家漪如,却是有幸要为世子挡灾了。” “文吉何出此言。”长沙王毫无异色,道,“漪如救了小儿,小儿亦救了漪如,于命理而论,可谓相扶相持,岂非大善。” 严祺笑得更阴:“大王方才还说不信怪力乱神。” 许氏将二人的话打断:“老妇所说的办法,便在于此。如今漪如既然已经在圣前认了大王做义父,些许礼节,倒也不必纠结。倒是先王妃的心愿,终究要还。据老妇所知,南方有个风俗。远行之人,遇得父母殁了,却不能回去守丧尽孝,就托人将自己的衣裳送回去,扎个草人,将衣裳穿上,放到父母坟前代为守灵。如今大王要向先王妃还愿,依照此法,亦无不可。” 长沙王闻言,眉间动了动。 严祺却仍不乐意,张张口,正要说话,忽而被许氏一眼瞪过来,话堵在了嘴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许氏微笑,“漪如既然认了长沙王做义父,那么她与世子便是义兄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漪如多了个义兄,文吉自然也要多个义子。按理,世子也该向文吉行一个认亲之礼,可对?” 听得这话,轮到长沙王的面色僵了僵。 漪如听着,有些忍俊不禁。 姜到底是老的辣,许氏三言两语,不但将长沙王要带她去广州的事推了回去,还反手拿住了他的七寸。众所周知,世子在长沙王眼里宝贝得似性命一般,要让他的儿子认别人做义父,只怕心里比严祺还要抗拒。 “此言甚是。”不等长沙王说话,严祺眉间舒展开来,神色慷慨,“说来,某那日在圣前却是将此事忘了,着实失礼。不过当下将礼数不上,倒也不迟,未知大王意下。” 正当漪如以为长沙王会找借口推拒,然后不再提这什么义女之事,不料,长沙王看着严祺,唇边露出淡淡的笑。 他没答话,只转头看向世子,道:“来拜见义父高陵侯。” 世子看了看严祺,神色一如先前般沉静,看不出喜怒。他应下,起身走到严祺面前,下跪一拜:“霁拜见义父。” -- 第51页 严祺的脸上终于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受了之后,伸手将他扶起。 许氏笑盈盈,却又看向漪如,拉着她的手道:“你和世子既是义兄妹,今日也该拜一拜,日后再见,便要改口了。” 漪如怔了怔,心中哭笑不得,十分想揪着许氏到旁边去问一问,她到底帮的是谁? 再看向严祺,只见他受了世子一拜之后,显然已经破罐破摔,道:“漪如,听你阿媪的话,快来见礼。” 漪如无法,只得起身,走到前面。 世子仍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也看着世子。 那一言难尽的感觉又在心头涌起。她万万没想到,说好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结果浮屠成了面前这个人的,她还平白要认个义兄。 “义兄。”她瓮声瓮气地向他一礼。 世子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少顷,也端正行礼,淡淡道:“义妹。” 第五十四章 挑动(上) 漪如觉得,这场认亲,最高兴的并不是长沙王,更不是严祺,而是许氏。 她和长沙王世子行礼之后,许氏满面喜色,对长沙王和严祺感慨道:“老妇原先听闻世子救了漪如的时候,便觉得此乃善缘。如今见两家结为义亲,更是欣慰。若先王妃泉下有知,必然欢喜。” 说罢,她眼眶微红,低头用绢帕点了点眼角。 严祺见状,微笑劝道:“五祖母这是做甚。放心好了,侄孙明日就遣人将漪如的衣裳送到大王府上去,保证不会误了此事。”说罢,他看了看长沙王,道,“以大王之见,如何?” 长沙王眉间神色平静:“自当如此。” 许氏又与长沙王寒暄了几句,没多久,一名管事过来,笑盈盈地说,午膳的宴席已经备好,请他们到前堂去用膳。 长沙王无异议,严祺如今倒也不急着走了,答应下来。 许氏捶了捶腿,从榻上起身来。 “人老了,一日不如一如,连坐久些也不舒服。”她对长沙王叹道,“将近午时了,平日每到此时,老妇都困乏得很。加上今日车马劳顿,竟有些腰酸背痛。” 长沙王道:“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这是不必。”许氏道,“小憩片刻便是。” 长沙王颔首,吩咐管事另取饭菜,送到这西园里来。 管事应下。 严祺看了看漪如:“你不是十分想陪着阿媪么?阿媪身体不适,你便去服侍她歇息。切记安静些,不可扰了阿媪。” 漪如巴不得如此,忙道:“知道了。” 许氏又向长沙王和世子告了礼,带着漪如往堂后而去。 花厅后面,有两进的屋子。外面一间是个书房,可供人闲坐看书,写字烹茶。最里面的一间,垂着珠翠帘子,里面摆置着精美的床榻,可供人歇息。 小窗半开着,凉风满室,却也舒适。仆妇为许氏宽了衣,而后,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许氏和漪如。 漪如将一杯茶捧到许氏面前,道:“阿媪,喝茶。” “方才喝了许多,且放着。”许氏摆摆手。 漪如依言将茶杯放到一旁去。 未几,她抬眼,忽而发现许氏看着她,目光深远。 “你啊,”她长叹一口气,“可知给家中惹下多大的麻烦?” 漪如讪了讪。 “阿媪说的什么麻烦?”她装傻道。 “自是长沙王。”许氏将她拉到身前,轻轻敲了敲她脑袋,道,“你惹上谁不好,偏要惹他。如今可好了,莫名其妙的,你就成了他的义女。” 又不是我要这样……漪如腹诽。 “阿媪也不赞成此事?”她望着许氏,“那阿媪方才怎还让世子来认父亲做义父,还要我跟他认那义兄妹?” “我不如此,你父亲下得来台么?”许氏道,“长沙王是什么人,可随便得罪么?况且他搬出了圣上,你父亲总不能不认。” 说罢,她又叹口气,摇头道,“当真孽缘。” 漪如知道她的心思。刚才在堂上,漪 如也能看出来,许氏面上是按着严祺的头,让他把这义亲认了,内里却是帮了严祺一把,让他跟长沙王扯平。 但归根究底,这些嘴皮子的工夫都不过是些面上的便宜,无论如何,跟长沙王认义父,在皇帝那里绝对算不上好事。皇帝如今对严祺全然信任,是因为严家的关系全在皇帝这边。如今严家牵扯上了长沙王,虽然一举一动都是皇帝看在眼里的,且皇帝也知道这并非严祺本意,但日后会不会生出枝节来,无人可保。 惠康侯也是姓严,一门所出,许氏想到这些,会感到忧心也是难怪。 漪如却对此无甚所谓。 她倒是希望皇帝能早早对严祺生出疑心来,远离他。这样,严祺就不必被他看上,去为他做马前卒,最后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至于长沙王,严祺对他的讨厌是写在脸上的,断不会转而去投了他。严祺两边讨不着好,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就算他不再做官,严家的家底也够他们衣食无忧过上几辈子。 打着这主意,漪如仍装着无辜,道:“孽缘?阿媪,孽缘是何意?” 许氏看她天真的样子,摇摇头:“罢了,跟你说你也不懂。累了么,稍后他们送了吃得来,你到榻上去躺一躺。或者出去找严家的小女君玩耍去,不必总听着你父亲的来陪我。” -- 第52页 “现下不累。”漪如笑嘻嘻,“这府里我早玩遍了,那些闺秀也都是熟人。” 说着,她心思一转,道:“我从未见阿媪去过我家,我家的园子,比这里还好看,我带阿媪去逛如何?” 提到高陵侯府,许氏脸上神色不改,道:“我从前去过,岂不知那里面好?只不过后来搬到了乡里,少到京城来,故而你不曾在家中见到阿媪。” “那等我家南园修好了,阿媪便过来看如何?”漪如随即道,“父亲答应让我来挑选花卉,阿媪喜欢什么,我也种上。” 许氏笑起来:“花卉罢了,那些开得热闹的,艳丽的,阿媪都喜欢看。” 漪如颔首,想了想,道:“那阿媪明年春时再过来看好了。我原本想着,这个月种下,秋天能赏菊花红枫,不过南阳侯要来,南园要给他住,不能动土,冬天也赏不得什么,便只有等到明年了。” “南阳侯?”果然,许氏听到这三个字,微微抬眉,“他要过来住?为何?” “说是要探望新出世的重孙。”漪如撇撇嘴角,道,“他在京中也有宅邸,却定要住到南园里。” 许氏看着她的神色,道:“你不喜欢南阳侯?” 漪如的目光闪了闪,片刻,小声道:“自然不是,父亲说,南阳侯与曾祖同辈,是德高望重之人,不过说话严肃些。” 许氏脸上的神色已是了然。 她笑了一声,道:“我也是你曾祖辈,你见了我,可觉得如见南阳侯一般?” “阿媪自然不一样。”漪如脸上扬起笑意,“我去年见到阿媪,跟母亲说,我怎从来不知家中有阿媪这般和蔼的曾祖母?母亲说我少见多怪,还说阿媪待谁都这般亲切。” 这话,显然让许氏很是舒服。她摸了摸漪如的头,忽而问,“这南阳侯,他何时过来,你知道么?” 第五十五章 挑动(下) 毕竟是暑天,即便有冰块,也不能支撑许久,到了午后,冰块化尽,清凉不再,这雅会也就散了。 严祺在会上狠狠地出了一把风头,离开之时,仍是满面春风。 而雅会上唯一让他讨厌的长沙王,凭着世子,收获了这雅会上最高的赞誉。就算那些不喜欢长沙王的人,在世子的诗作面前也无话可说。父子二人离开之时,众人前呼后拥相送,仿佛他们才是这雅会的主人。 至于那无时无刻不受众人瞩目的长沙王世子,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喜怒不外露的沉静之态。整场雅会中,他除了诵诗和见礼,说话大约不曾超过十句。 “金口玉言,方为君子。”漪如听到有人赞叹。 漪如心里也感慨,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只能摆看的闷葫芦。 “可惜今日,君侯不曾同老妇过来。”临别时,许氏对长沙王感慨道,“他总想来京中拜见大王,可这阵子身体又不好了。若他得知大王即将回去,说什么也要入京一趟。” 长沙王摆手:“伯坚既身体不好,便不可让他奔波。待得孤过两日清闲些,便到乡中去拜访。夫人放心,孤回广州之前,定然要与伯坚见上一面。” 许氏露出宽慰之色,向长沙王深深一礼:“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老妇一家上下必日日张望于门前,恭候大王。” 长沙王颔首,而后,带着世子离开。 “漪如,”当世子的身影消失在园子外,几个同龄的闺秀将漪如拉到一边,问她,“听说长沙王与你父亲到西园里坐了好些时候,你和长沙王世子也在旁边?” 漪如答道:“正是。” 她们的眼睛里放出光来,纷纷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问她问起长沙王世子说了什么话,可有打算参加近来别处的什么什么宴席,什么什么雅会之类的。 “漪如,”温妘的声音柔柔,“他们都说你在圣上面前认了长沙王做义父,那世子岂非就是你的义兄?” 这话出来,闺秀们又是一阵骚动。 “义兄?”有人问道,“漪如,你可带我等去见见他么?” 漪如看了看温妘,一脸茫然,道:“我也不知,长沙王方才只与许夫人说起回广州之事,我在一旁干听着,旁事不知。” 闺秀们皆惊诧。 “世子要回广州去了?”有人连忙问。 “何时走?” 听漪如说近期就会动身,闺秀们都露出不舍的神色。 “长沙王多年不曾回京,我还以为他会住上许久,”一人叹气道,“不想这么快便要离开。” 另一人失望道:“别家王侯都会将世子留在京中,到国子监和宫学里去上学,长沙王不曾有此想么?” 漪如眨眨眼:“这我不知。” 闺秀们见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纷纷失望地走开。温妘拉起她的手,道:“漪如,你今日到我家来,都不曾与我多说话。” 这话似嗔似怨,仿佛对此颇是失落。漪如心想,可你今日跟她们 玩得挺开心,也不曾来找过我。 “我与许夫人很久不曾见,她算得我曾祖母,自当陪陪她。”漪如笑了笑,“阿妘,下次我再过来找你玩耍。” 温妘露出笑意:“好。” 说话间,严祺也已经与温远和宴上各路宾客辞别,将漪如唤过去,而后,搀着许氏往外走。 “侄孙府邸就在附近,五祖母不若就随侄孙回府里去坐一坐,用过晚膳之后,侄孙再遣人送五祖母回去。”他说,“五祖母今日见了漪如,不若再顺便看看静娴和阿楷。静娴也思念五祖母得紧,见到五祖母过去,定然欢喜。” -- 第53页 许氏看他一眼,却摆摆手:“我今日不与你回去。你不曾听长沙王方才说的话?他不日便要到乡中去看君侯,家中还须张罗。我今日到二郎府里歇了,看看儿孙,明日便回乡中去。” 严祺“啧”一声,道:“五祖母何必这般紧张,长沙王说是要回广州,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也动身不得。再说了,乡中那宅子里什么没有,五祖母便是不回去,也不见得长沙王就会受了亏待。” “胡闹。”许氏随即沉下脸,道,“长沙王与你五祖父是忘年生死之交,我们一家当年在广州曾受他许多照料,岂可怠慢?倒是你,方才在宴上我便想好好将你教训一番。长沙王何许人也?就算你与他毫无交情,也该看在那亲王二字的面子上恭敬些。切莫以为你与圣上私交甚好, 便可对长沙王无礼。殊不知以他的能耐以及在天下人中的声望,要对付你,不过是轻而易举。” 严祺的神色有些不自在:“是他惹我在先。世子救了漪如,我自当感谢,可岂有强将别人女儿收去做义女的道理?我们严家到底也算个公猴之家,岂可受此侮辱。” “长沙王是圣上亲弟,堂堂亲王,漪如做他的义女有何侮辱?”许氏道,“别人家的女儿,求神告佛都得不来。” “五祖母。”严祺忍无可忍,瞪起眼,压低声音,“长沙王与圣上的恩怨,五祖母莫非不知道?他的义女哪里是好当的?” 许氏看着他气急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她叹口气,幽幽道:“你既然知道利害,当初为何不在圣前极力推了?还是说,圣上其实也有意促成此事?” 严祺结舌,面色变了变。 “五祖母哪里话,”他嘴硬道,“自是韦襄那匹夫在圣上面前进了谗言,圣上一时糊涂,这才坑了漪如。” 许氏摆摆手:“事已至此,是非曲直便不必多说了。便照我方才所言,今日我住二郎家里去,明日回乡。” 话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严祺“啧”一声:“五祖母再多留一日,明日,我们全家到二郎家里去拜见五祖母,如何?” 许氏瞥了瞥他,有些意味深长:“你们果真是想我了?” “当然想。”严祺即刻道,“静娴若不是怀了,定然也要去乡中探望二老。” “如此,去乡中便不必了。”许氏微笑,道,“我多年不曾去高陵侯府,既然静娴身子不便,今年,我便登门去一趟。下个月初五,我到府上去住几日,如何?” 下个月初五?严祺看着许氏,怔了怔。 第五十六章 偶见(上) 回府的马车上,严祺盯着漪如,目光怪异。 漪如也望着他,一脸无辜。 “父亲可是又为长沙王之事怪我?”她小声道,“我又不知他会来……” “我说的并非长沙王。”严祺道,“你方才陪着阿媪,跟她说了什么?” “也不曾说什么。”漪如一五一十答道,“阿媪先问我那猎会之事,又问我母亲和弟弟近来如何,我一一答了,然后,她又问我素日在家里做些什么。我说我在家里看看书,学学画,无事时到园子里去养养花……” 严祺听着,又是好奇又是好笑。 看书学画……她若真的这般一心向学,好好做些闺秀该做的事,他甘愿吃斋念佛。 “是了,”漪如又道,“说到养花,我跟阿媪说,父亲要将西园辟给我。不过南阳侯入京要住在西园,我只好等明年才能请她来看花。” 说罢,她眼睛放光,扯着严祺的袖子撒娇:“父亲,等园子弄好了,我们请阿媪过来看花好么?” 容氏在家里,见严祺和漪如回来了,忙迎上前。 漪如似乎玩得挺开心,笑眯眯的,一进门就叽叽喳喳地跟容氏说她在清凉会上见到了许氏,还说严祺在那些名士面前如何如何出了风头。 容氏听了,错愕不已。 “五祖母也去了?”她问严祺,“前番我听说惠康侯身体不好,还以为她今年不过来了。” 严祺却一脸疲惫,似乎不想说话。进门之后,他就让人替他将外衣脱了,坐在榻上喝了一会茶,又问家里可有吃的。 “那雅会上不是应有尽有么,还能让你饿着?”容氏讶道。 严祺只觉一言难尽,看了看漪如,打发她带严楷去小楼里玩。 “这个女儿,当真不让人省心。”说完了那雅会上的事之后,严祺倚在榻上,望着上方的藻井,揉着额角,“我时常怀疑,她前番那一摔,是不是真的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总是生出许多事来?” 容氏瞪他一眼,在他手臂上打一下:“胡说什么?你那时什么高人都请了,还每日拉泉水烧符纸,什么邪祟也除尽了。” 严祺撇撇嘴角:“我不过就说说。”说罢,他长叹一口气,苦笑,“南阳侯下月初五要来,五祖母下月初五也要来,两边都推不得,只怕是有好戏了。” 容氏方才听他说了一番前因后果,也知道此事麻烦。但莫名地,她却有些解脱。 至少南阳侯对许氏忌惮的很,到时候,或许能让她解脱一些。 想到漪如,容氏有些宽慰。她一个小童,若非去年跟着他们去了一趟乡中,连许氏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南阳侯跟许氏的恩怨?此事,可谓是无心插柳,倒帮了容氏的忙。 -- 第54页 “你说……”严祺犹豫了一下,道,“可要将此事告知南阳侯那边?毕竟他与五祖母不和,到时遇到,岂不尴尬?” “告诉他便不尴尬了?”容氏道,“ 南阳侯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他得知此事,说不定反而猜疑你我不高兴他登门,故而去请来了五祖母。再说了,下个月初五还有几日?南阳侯的身体经不得许多颠簸,路上定要慢行,说不定此时已经上路了,你又如何告知?” 严祺想了想,倒也在理:“那……” “倒不如就假装不知。反正五祖母也不曾说一定要来,到时候若惠康侯身体又不好了,她出不得门也未可知。”容氏瞥瞥他,“你若是不想五祖母过来,不如就写封信去,推说家中有事……” 严祺摆摆手:“使不得。五祖母就是冲着南阳侯来的,我写信劝她,岂不成了仿佛我对她不满,要拦着她?她许多年不到我们家来,就是因为当初南阳侯的事,怎好又来一次。” 说着,他叹口气,道:“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那事也过去了许多年,说不定他们见一面,两家日后能和好回来,对我们而言,也是一桩善事。” 容氏见他想通了,笑道:“我也是此意。” 二人又说起长沙王的事,容氏道:“其实你不该去。就算没有五祖母在,漪如一个小童,长沙王能拿她做什么。你去了,反而让他得了机会旧事重提,惹得五祖母也尴尬。” “五祖母有甚尴尬。”严祺笑而摇头,“你是不见她在长沙王面前多有手段,三言两语,就让长沙王世子来向我认了义父。” 看着他脸上终于恢复了得意之色,容氏觉得好笑,道:“你先前对这认亲之事可是千不甘万不愿,如今世子认了你做义父,便又无妨了?” 严祺“嘁”一声,道:“谁要做他义父?论理,这什么义父义女义子,不曾正式祭告行礼,都不过是个口头的罢了。我先前是不甘长沙王在我这边得了便宜,如今这便宜,五祖母替我讨了回来,便也扯平了。” 说罢,他饶有兴味地对容氏道,“你可知,长沙王听到五祖母说,按理世子也该认我做义父之时,他脸上的神色何等精彩?啧啧,我能笑一辈子。可惜你不曾去,不然也能受个义母之礼。” 容氏嗔他一眼:“谁稀罕。对了,方才漪如说,你在那雅会上作诗,让他们很是吃了一惊?” “那是自然。”严祺颇是自豪,“那等场合,我岂会全无准备就赴会。” 容氏讶道:“准备?你如何准备?” 严祺道:“这还是你的功劳。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我不该跟宋廷机他们厮混,要多多亲近温远这些人么?我想着,要跟他们亲近,便免不得去这会那会的,便托人去寻了个文采出众的落魄秀才来,给他些钱财,让他专门为我作诗。” 容氏听着,更加诧异。 “你是说,今日你作的诗,就是那秀才备下的?”她说,“可那清凉会上的诗题,不都是当场抽的么?你怎知抽中了什么?” “这你就不晓了。”严祺一笑, 神秘地看着他,“你以为,那些当场作出了好诗的人,当真是个个才高八斗么?” 第五十七章 偶见(下) 容氏看着严祺:“你这是何意?” 严祺凑近前去:“告诉你一桩秘密,那些雅会上,看着是抽签选题,实则那些纸笺都是一样的。温远和那几位常有佳作的名士,都是早早按照题目作好了诗。那抽签,又是摆水晶盘又是用鹦鹉,弄得花里胡哨,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容氏吃惊不已。 “你怎知?”她问。 严祺颇是得意,道:“京中的事,我有甚不知。你不是常说我狐朋狗友多么,若无这些狐朋狗友,我岂能耳目通天?别的不说,单说这诗题,就是我找人从温远身边的仆人那里买来的。” 容氏仍不解:“可这清凉会,你原本也不打算去,买诗题做甚?” “是不想去,不过我原打算测一测那秀才的本事,想看看他作出来的诗比别人如何。”严祺道,“不想临时用上了,真乃天助我也。” 看着他洋洋自得的模样,容氏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啊,净将聪明用到了这等旁门左道上。” 严祺笑嘻嘻拉着她的手:“不先用到旁门左道上,又怎能速速让夫人大计成真?夫人放心,为夫定可位极人臣,让夫人一世无忧。” 容氏嗔他一眼:“不必位极人臣,你莫走邪道我就放心了。” 清凉会过去几日之后,严祺特地派人到惠康侯府上问安,许氏让仆人带话回来,说惠康侯一切都好,长沙王去探望了他,让惠康侯十分高兴。 严祺得了信,只笑了笑,对容氏道:“长沙王这般卖力,可惜惠康侯早已经不在朝中,便是全然成了长沙王的人,也无甚用处。” 容氏摇头:“可我们家却与长沙王认了义亲,长沙王也不知究竟跟我们姓严的有什么仇,怎么也不放过。” 严祺安慰道:“怕什么,论亲,圣上岂不跟他更亲?我们跟圣上走得更近,圣上心里岂会不明白,等漪如和太子定了亲,什么义父义兄都是假的。” 说到漪如,容氏忽而想起一事,道:“前番漪如生病,那给她驱邪的高人给了一个日子,说要她到弘福寺去斋戒三日,如今是不是快到了?” -- 第55页 严祺这也才想起此事,忙将管事吴炳将那高人留下的笺子取来。 那笺子放在一只信封里,严祺打开看了看,颔首道:“幸好你记得,就在明日。”说罢,他随即吩咐吴炳到弘福寺去,将住处安排下,明日就将漪如送到寺里。 漪如得知此事,很是不乐意。 “我早好了,身体也无一点不适,为何要去那什么寺里吃斋。”她说,“我不去。” “便是好了才要去。”容氏道,“你这病,我等按那高人说的去做,事事灵验。他既然说要吃斋三日可除尽恶缘,那么就该照做。三日罢了,那弘福寺是个开阔清幽之地,你上回跟我去,不是还说那里的园子漂亮?便随你乳母去住上一住,很快就回来。” 漪如上辈子在庙里待够了,自从重新活过来,就对那些寺庙宫观敬而远之。听到要到庙里去斋戒,她一万个不情愿。 “家中也有佛堂,我在家斋戒就是,为何要专去那庙里。”漪如索性胡搅蛮缠,“母亲和父亲都不去,只让我去……” “不可蛮不讲理。”严祺捏捏她的脸,道,“你看看你母亲的肚子,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么?父亲有官职在身,每日都要去官署之中,你又不是不知。让你去就去,不许再犟嘴。” 严祺定要如此,漪如自是没了办法。当日,陈氏就给收拾了三日的细软用物,第二天一早,车马备好,容氏和严祺对漪如叮嘱了一番,送她上了马车。 弘福寺是一座名刹,坐落在城郊。它占地宽阔,寺院精美,可礼佛可游玩,素斋远近闻名,是京中贵人们喜欢的去处。 马车到了弘福寺侧门外的时候,已经有寺中的僧人等候在门前,见漪如从马车上下来,迎上前施礼,而后,将他们迎了进去。 富贵人家的善男信女,喜欢到弘福寺这样的地方来斋戒清修。故而弘福寺李除了佛殿和僧舍,还有许多的客舍。虽然没有浮华的装饰,却也做得十分干净体面,亭台楼阁一样不少,各色家私应有尽有。 严家是皇帝的亲信,漪如到弘福寺来,寺里自然也不敢怠慢。 从寺院山门到客舍还有一段长路,僧人们为陈氏和漪如备了两顶小轿,一路抬着她们穿过寺院,来到一处院子面前。 漪如下了轿子,抬头望去,只见面前是一个圆形的月门,做得颇是雅致。匾额上写着“醍醐”二字,正当盛夏,一树蔷薇从墙头伸出来,花朵似瀑布般垂下。 僧人面带微笑,恭敬地对陈氏道:“这醍醐院,虽不是寺中最大的,却是最漂亮的。京中的贵人们到敝寺小住,但凡有女眷,无不首选醍醐院。此院背靠林壑,就算伏天也不甚炎热,这般时节也正是赏花之时,景致绝美。方丈得知女君要来,特地令小僧将这醍醐院备下,迎候女君。” 陈氏向僧人一礼:“有劳师父。” 僧人随即引着二人进院子,又令其余僧人将物什都搬到里面,呈上清茶招待。 如那僧人所言,这醍醐院确实漂亮,院子里花卉盛放,处处皆是艳丽之景,倒与这寺院的清雅有几分格格不入。里面三间屋子,有书房,有睡房,还有一处小厅,也布置得各有意趣。 陈氏显然很是满意,让侍婢拿出钱来,赏了僧人们。 众僧皆喜笑颜开,纷纷施礼谢过。 这时,陈氏忽而听到大殿那边传来钟声,隐约间,还能听到僧人们的齐声唱经,似乎正有一场大法事。 陈氏对这弘福寺也是熟悉的,好奇地问领头僧人:“今日可是什么吉日?怎这般时辰了,殿上还在诵经?” “并非什么吉日。”那僧人微笑道,“那是方丈正亲自主持法会,为长沙王的先王妃祈冥福。” “长沙王的先王妃?”陈氏更是诧异,漪如也不由地看过来。 “正是。”僧人答道,“先王妃当年在世之时,亦一心向佛,给敝寺捐了不少香火,乃有善缘。先王妃在广州逝世前,曾叮嘱世子替她回到敝寺再捐些香火。今日,长沙王派世子到寺中来,斋戒诵经,为先王妃完愿。” 第五十八章 弘福寺(上) 陈氏自然知道严祺和长沙王的事,方才听到长沙王三个字,眼皮跳了一下。直到听僧人说在殿上的是长沙王世子,她才稍稍放下心。 “如此说来,到这寺中来的,只有长沙王世子。”陈氏道,“长沙王和王妃都不曾来。” “不曾。”僧人道,“世子颇有虔诚向佛之心,每日早起斋戒沐浴,而后便到殿上去跪拜供奉。” 陈氏看着他:“这场供奉,要做几日?” “要做三日。”僧人道,“世子是昨日到的,今日乃第二日。” “世子也住在这寺中?” “正是。”僧人道,“世子的居所,就在摩诃院。方才过来时,有一座小楼的那处便是。从前先王妃来礼佛,也是住在哪里。” 陈氏颔首,脸色缓下来。又说了两句话之后,众僧告辞而去。 “幸好只有那长沙王世子在此。”陈氏对漪如道,“你尚可装聋作哑,只说不知。若是长沙王在,你可就不能不顾忌礼数,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见。说不定他还会让你一起去为那先王妃祈福,你父亲若知道了,只怕又要气得跳起来。为免麻烦,你这三日切莫出去乱逛,知道么?” 漪如自然对遇到长沙王世子这个义兄没什么兴趣,不过听到陈氏说要她接连三天都待在这院子里,不由想到上辈子囚禁在宝相庵的日子,身上不由打了个寒战。 -- 第56页 “三日都不可出去么?”她说,“母亲还交代我去拜佛抄经。” “这些自不妨事。”陈氏道,“这弘福寺有专供女眷抄经的经堂,你要拜佛抄经,都到那里去,自然不会遇到世子。” 漪如知道这三天是无论如何不能逃开这佛寺了,只得应下。 上辈子,漪如也没少跟着容氏到各处名刹里斋戒小住,故而对念佛抄经并不陌生。 从前,她把住到庙里当初游玩,每次都颇有兴致,甚至会央求容氏带她去远一些的地方,好看看别样的景致。 而现在,这等兴致全无。 陈氏发现,漪如甚至对她最喜欢的漂亮花卉都无动于衷,对这漂亮的园子连多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落脚之后,就嚷着累,到床上躺着去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摸摸漪如的额头,道,“又不曾生病,怎么到了这庙里就恹恹地全无精神。” 漪如道:“那什么高人不是说我中了邪么?兴许就是我身上那妖怪怕了。” 陈氏嗔她一眼:“又胡说,若真的身上有妖怪,你遇到那疯豹的时候就该是你吃了它而不是它来吃你。” 说罢,她给漪如拉上一床薄被,盖在肚子上。又取来蒲扇,轻轻给她扇风。 “既然倦了就睡吧。”陈氏道,“睡醒了再斋戒沐浴,到经堂里去抄经。” 漪如“嗯”一声,在床上闭上眼睛。 蒲扇的风缓缓拂在身上,很是舒服。 大殿那边,诵经之声仍隐约传来,恍惚之间,漪如仿佛又回到从前。 她孤零零地躺在宝相寺那残 破的小屋里,日夜伴随她的,也只有这样的声音…… 心突然猛震了一下,仿佛溺水的人得以喘了口气,漪如一下惊醒。 脖颈上黏乎乎的,竟是起了一身冷汗。 陈氏正给她扇风,见她突如其来地睁开眼睛,脸上尽是惶恐之色,不由错愕。 “怎么了?”她好笑地说,“才睡多久,莫不是就做了噩梦?” 漪如望着她的脸,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确是噩梦…… 陈氏见她不说话,从旁边端了一杯水过来,道:“来,喝些水再睡。” 漪如却不接,只一下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怀里。 “阿姆,”她轻声道,“我以后定然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委屈。” 陈氏听着这话,只觉又是好笑又是莫名其妙,心头却是一暖。 “好端端的,又来胡言乱语。”她抚抚漪如的头,道,“可是方才梦见了什么光怪陆离之事?什么委屈不委屈,你啊,平日里若能多听话,阿姆就满足了。” 漪如知道自己的心事不可能全然说出来,只得接过她递来的水,喝一口,而后,重新躺下去。 “莫胡思乱想。”陈氏继续轻轻打扇,“睡吧。” 是啊,莫再胡思乱想……漪如在心里重复念着,少顷,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觉,漪如睡得很长,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到了午后。 陈氏也不责备,只让漪如去沐浴,用了斋饭,而后,到经堂里去礼佛。 庙里安排了几名僧人过来,为漪如唱经念祷,漪如在蒲团上起来的时候,只觉双腿几乎没有了知觉。 这经堂所在的去处,修建得玲珑别致,确实是女眷专用的礼佛之所。漪如开始抄经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隔着一道竹帘,她听到旁边两位陪着长辈过来的闺秀正小声地说着话,言语间,提到了长沙王世子。 “……也不知他在此处逗留多久。”一人道。 另一人叹口气,似无限向往:“我听她们说那世子生得有多好看,起初还不以为然,今日一见,当真惊呆……” “不害臊,他才十岁,你都十三了。” “十岁如何,十三又如何?你看吧,若是长沙王为世子议亲,那些女儿十五六岁的人家也会恬不知耻请人上门说媒……” 二人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你们差点就连他长什么样都不会知道。漪如一边听着一边想,心中长叹,忽而有些怀疑自己救下长沙王世子是造福还是造孽。她连到庙里抄经都能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以后长大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祸水。 这抄经,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漪如磨磨蹭蹭地抄了一个时辰,听得寺里报时的钟声响了,就把笔撂下,回醍醐院去。 陈氏没有过来,陪着漪如的只有她的侍婢小娟。 虫鸣伴着远处僧众晚课的诵经之声,别有一番意趣。醍醐院距离经堂不算太远,两名小和尚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走到一处路口的 时候,忽然,前方也有几人打着灯笼迎面而来。 那两名小和尚显然一眼认出了来着何人,忙站到一旁施礼,恭敬地念了声佛号,道:“小僧拜见王世子。” 第五十九章 弘福寺(中) 借着灯笼的光照,漪如定睛看去,果然,对面来的人是几名内侍,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长沙王世子。 正当漪如心中吃惊,只听一名内侍语气惊喜地说:“这不是严女君?世子,今日当真是巧,严女君也在寺中。” 漪如看去,那内侍二十多岁年纪,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有几分面熟。她想了想,记起来,这应该是世子的近侍。那日在猎场,世子将她救下来之后,头一个赶来的就是他。 -- 第57页 此时,世子也显然看到了漪如,目光瞥来。 两两照面,漪如便是想避开也没办法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世子一礼:“义兄。” 世子看着她,少顷,也还礼,道:“义妹。” 听到这两个字,漪如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料想世子也一样,因为那语气清冷得不带一点起伏,仿佛透着满满的不情愿。 不过漪如觉得,这样也好。既然互相不稀罕这什么义妹义兄,就可以省去许多的繁文缛节。恰好长沙王世子还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大约连寒暄也不会有。 于是,她抿抿唇,站到一旁,让开道。 世子走过去,这场遭遇也就结束了。 可不料,世子没有动。他看了看漪如,道:“义妹何往?” 漪如一怔,随即答道:“我刚抄了经,回院子歇息去。” 世子道:“我要到佛前替母亲进香,义妹若不弃,可同往。” 漪如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我?” 世子移开目光,看向别处,补充道:“我以为,义妹既以衣冠送到我母亲陵前代孝,为她进香还愿,亦是合适。” 漪如狐疑地看着他。虽不知他这个跟自己说话从没超过五句的义兄,究竟哪里来的心情突然要邀她一道去为他母亲还愿,但这话倒是振振有辞。漪如知道,严祺早几日已经收拾了她的一套旧衣裳送到了长沙王府上去,那么世子这话,也算是合情合理。 去便去。拜个佛罢了,他命都是自己给的,还怕他吃了自己么? 漪如她转头吩咐一名和尚,让他到醍醐院里去跟陈氏打个招呼,而后,向世子微笑:“义兄请。” 供奉了先王妃牌位的佛堂,在弘福寺正殿后的一处殿阁里。 这里面点着长明灯,香火日也不断,供奉的全是王侯家去世的女眷。兴许是因为这两日世子亲临,先王妃的牌位被摆到了佛前的香案上。 世子洗净了手,取香来,亲自点了,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而后,将香插在了香炉里。 漪如也照着他的模样,焚香跪拜。 礼毕之后,她起身来,瞥了瞥世子。只见他立在一旁,只将眼睛望着先王妃的牌位,似乎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汪全,”少顷,他对那个圆脸内侍道,“你们且退下。” 漪如看着汪全等人应下,乖乖依言退了出去,正是不解,忽见世子已经将头转过来,看着她。 “这佛堂之上,只有你我二人。 ”世子开口道,“你我也不必拘着那义兄义妹的虚礼,有什么话我想问你,你可直言不讳。” 漪如眉头动了动。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这世子反常,但如今听到他说出这话来,仍很是意外。 她也不客气,说:“世子想问什么话?” “那日在猎会之上,究竟出了何事?”他说,“你为何会跑到那疯豹出没之处?”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问过她。 漪如以为此事早已经过去,不会再有人追究,没想到居然又在这长沙王世子的嘴里听到了。 “我不是在我父亲、大王、圣上面前都解释过了?”漪如道,“我想去找太子,迷路了。” “你并非去找太子。”他却道,“我让人拿着你的画像,问过当时在猎场中的各家侍从,不少人见过你。你曾几乎到了太子的近前,却不曾去找太子,而是转头便离开了。而后,你到了我的小憩之处,又往山野里跑,最终,在那疯豹出没之处遇到了我。” 漪如听了,大感惊诧。 此事,长沙王和皇帝都派人调查过,廷尉署也曾到严府登门问过话,她每每都一口咬定自己是找太子去的,每个人也听过就罢了,并没有谁质疑。 如今,她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说她撒谎,还把她当时的确切路线摆了出来。 并且这个人,就是她当时真正的目的。 竟被他看出端倪。漪如看着世子,心中疑惑,他真的只有十岁么? “世子是说我骗人?”漪如无辜地眨眨眼,“我当时穿着僮仆的衣裳,那猎会上的僮仆可有不少,世子怎知那些人见了画像没有认错人?” “你的模样,许多人都见过。”世子却道,“当时虽不曾被认出来,但事后想起是你的人不少。就算那画像并不十分准确,他们也不会认错。” 这倒是确实。作为宫中默认多年的太子妃,漪如的名字,在京中无人不知。她从小就跟随严祺出入各等场合,那些跟随主人赴宴的随从,见过她的也自然不少。 当然,就算是这样,漪如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当时确实只是看了看太子便离开了。”她说,“我一向不喜欢看狩猎,血腥又无趣。” “那么你尾随我做甚。” “谁说我尾随你了,我不过是看着哪里人多,就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漪如说着,眨了眨眼,“世子莫非是想说,我对世子有了非分之想,故而追着世子去了?” 世子看着她,眉头仍微微皱着,俊美的脸上,对她的讥诮没有一丝动容。 “而后呢?你为何又走入那荒山之中?”他继续问道。 “我迷路了。”漪如道,“我一个九岁孩童,身边又无人跟随,哪里知道什么方向。若世子还不信,何不去廷尉署问问。他们奉圣上之命清查,连幕后主使都揪出来了,我这区区行踪更是不在话下。” -- 第58页 说罢,她停了停,望着他,有些不怀好意:“莫不是说,世子觉得圣上不可信?” 第六十章 弘福寺(下) 世子看着漪如,少顷,道:“我不曾这么说。” “那么世子不妨去问问义父。”漪如道,“义父可说了,是我救了世子一命。若世子觉得义父所言荒谬,那么我也无法。” “我并不觉父亲所言荒谬。”世子淡淡道,“那疯豹是冲着我去的,是我告诉他,你救了我。” 漪如一怔。 “你?”她尽量不将心中地吃惊表露出来,道,“你何时说的?” “那日回到大营之后,我就说了。”世子神色平静,“而后,父亲见到你父亲,说起了认亲之事。” 漪如看着他,目光仿佛在看一只怪物。那场遭遇的情形,电光石火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当下,众人对那疯豹之事已经有了定论。突厥人勾结长安的无赖,在猎场中设下圈套,企图谋害太子。但这圈套却被漪如撞破,而长沙王世子,不过是个险些被伤的路人。他勇敢无双,见漪如落难,鼎力相助,成了整场风波里唯一风头出尽的人。 而从这样一个人嘴里,漪如竟听到了最接近真相的说法,她不由错愕。念头又一转,心不由提起。 他该不会是跟自己一样,上辈子枉死之后投来了这辈子,故而知道了这些? “哦?”她故作轻松,“这说法,那时世子又是从何人嘴里听到?” “无人与我说。”世子道,“我亲眼所见,自不会错。” “怎讲?” “疯豹还未出现之时,我就已经看到了你。”他淡淡道,“你快马加鞭穿过那树林,并不似迷路,却似要急着朝我奔过来。而后,那疯豹就突然蹿出。我那时就觉得,女君此举,定然与疯豹有关。” 漪如觉得有意思,心想,这人直觉倒是敏锐,上辈子就那么死掉,确实可惜了。 “如此说来,世子后来将我救下,也是为了问个明白?” “我不欠人恩情。” 啧啧。 漪如心想,先前还觉得这人竟愿意以身试险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僮仆,心里有几分感动,对他有那么几分敬重。现在听着,原来是想扯平。 十岁的孩童,心思倒是多。 “世子还未说清楚,为何那时就断定那疯豹是冲着你去的?”漪如眨眨眼,“那疯豹扑的是我,当时无论怎么看,它也是冲着我来的。” “太子身边有众多护卫,还有我父亲跟随,区区一只疯豹,就算遭遇上,也伤不得他分毫。”世子道,“我那时水土不服,刚刚生了一场小病,父亲只许我旁观,路途中的行程早已安排好。那圈套就设在我休憩之所附近,恰在我寻猎心切之时,想起了那号角之声。” 说着,世子的目光深沉:“一个巧合,乃是机缘,可巧合多了,便定然有鬼。” 漪如不以为然:“这世间尽是巧合的事也有不少,世子未免多心。” 世子沉默片刻,唇边浮起一丝讽刺的意味:“若真可如此,我母亲也不会被摆在了灵堂之上。” 漪如一愣,不由地瞥向佛前。 先王妃的牌位镶宝漆金,静静地摆在香案上。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张张口,忽而听到佛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看去,陈氏领着回去报信的小和尚,正匆匆赶来。 看到漪如,她脸上的神色显然松了松,笑眯眯地走进来。 “妾听闻女君随世子来为先王妃进香,唯恐女君不识礼数,扰了世子,故而过来看看。”她向世子行了礼,恭敬地对他说,“不知可有妾出力的地方?世子尽管吩咐。” 世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漪如,神色恢复了平静。 “已经进过香了。”他对漪如道,“女君请回。” 陈氏微笑着应下,盈盈一礼。 瞥向漪如,却发现她一动不动,低低清咳一声。 漪如看陈氏一眼,只得也向世子一礼:“告辞。” 佛堂上还要做一段法事,世子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漪如跟着陈氏走出一段,仍然能听到咪咪嗡嗡的唱经之声。 陈氏牵着漪如的手,一路絮絮叨叨地问她,刚才在佛堂上和世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漪如自不会将那些话说出来,只敷衍地乱答一气。 “这世子也是。”陈氏皱着眉,道,“虽说他是个世子,也认了义兄,可岂有半路拦了人非要去给他母亲进香的道理?大晚上的,幸好是在寺院,若是在别处,我还以为你被掳了去。” 漪如没回答,忽而问她:“阿姆,世子的母亲是怎么殁的,你知道么?” “世子的母亲?”陈氏看她一眼,“问这个做甚?” “不做甚。”漪如道,“不过是方才看到牌位,心里好奇罢了。父亲将我的衣裳送去了长沙王府,说什么要代为尽孝。都尽孝了,我总不能连尽孝的人是如何殁的也不知道。” 陈氏叹口气,道:“说与你听也无妨。那先王妃当年去世之时,亦是一桩惊动京中的大事。” 世子的母亲,先王妃上官氏,出身经学世家,当年是京中有名的美人。经由先帝指婚,上官氏与长沙王八岁定亲,十五岁成婚,二十岁时,生下了世子。 这桩婚事,当年可称为美满,人人称羡。夫妇二人恩爱互敬,在京中也是一段佳话。先帝在时,长沙王南征北战,先王妃也一直陪在他身边。但就在世子五岁的时候,王妃突然在岭南殁了。 -- 第59页 此事闹得很大。王妃明面上的死因是病故,但其中内情却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王妃是误食了毒酒。而那毒酒,原来是为长沙王准备的。长沙王为此誓要讨还公道,曾上书先帝,要严惩凶手。可那时,先帝也已经病入膏肓,无暇多顾。此事不了了之,而长沙王也就再没有回过京城来。 直到现在。 漪如听着陈氏的话,算了算日子,距今恰恰是五年。循着方才世子的言语,那传言应该确实,先王妃并非病故,而是中毒身亡。 想到世子那深黝而冰冷的双眸,漪如不由又问陈氏:“那谋害先王妃的人是谁?可找出来了?” 第六十一章 太子(上) 陈氏嗔她一眼,道:“什么谋害不谋害,没有定论的事,不可胡言。”说罢,她语气缓下来,又道,“不过此事虽无定论,但据说长沙王树敌众多,想要他性命的人可不少。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就总听说长沙王在何处遭遇了刺客,倒是他去了岭南之后,这等事少了。不料到了再后来,又听到这等噩耗,京中的人自然也不会觉得先王妃是真病死的。” 漪如点点头,若有所思。 陈氏叹口气,道:“故而你该知道,为何你父亲这般忌惮你扯上长沙王。这家人命里有煞,你就算如今认了那什么义亲,也该有多远便离多远,知道么?” 这话倒是确实。 漪如望着她,笑了笑:“知道了。” 有了昨夜的偶遇,第二日,陈氏很是提防。 她特地派人去打听了长沙王世子今日要做什么,何时去了何处,然后,才将漪如送到经堂去。 不仅如此,她还亲自跟着,仿佛怕漪如会被谁偷走。 陈氏对抄经没兴趣。经堂里有好些仆妇,都是陪着家中主人来弘福寺礼佛的。无事之事,便凑到一处说话。陈氏让漪如在经堂的阁楼上好好待着,自己则与那些仆妇们一块闲坐去了。 可漪如还没抄满半张纸,陈氏匆匆地走了上来。 她神色颇是欣喜,走到漪如面前,压低声音:“大殿那边甚是热闹,你可知谁来了?” 漪如用笔蘸了蘸墨,边写边道:“谁?” “太子。”陈氏笑眯眯,“我方才听她们说起来,还不信,又特地派人去打探,果真是太子。” 漪如问道:“他来做什么?” “说是替圣上出巡三辅回来,路过弘福寺,来礼佛用斋。”陈氏道。 漪如“哦”一声,继续埋头抄经。 陈氏看着她,道:“你不想去看看?” “太子罢了,又不是没见过。”漪如道。 陈氏看着她无动于衷的神色,有些诧异。 “你近来入宫,太子又欺负你了么?”她问。 “不曾。” “那你怎这般冷淡?”陈氏道,“明明前番还巴巴地闯到猎场去看他,惹出那么大一场风波来。” 漪如瘪了瘪嘴角。 这些日子,她已经有些怀疑自己救长沙王世子是不是真的做对了。不但平白得了个义父义兄,还让人以为她对太子情根深种,以至于发痴一般跑去猎场偷窥。 现在,她已然成了各家教导女儿时拿来嘲笑的傻瓜,上次在清凉会的时候,还有闺秀不怀好意地问她,今日太子又不曾来,她来做什么? 漪如放下笔,道:“上回是上回。我在圣上面前认了错,亦在心中深省失德之处。阿姆常说我任性,无女子矜持,我如今决心改过,自当安分守己。除非太子召见,我断不可冒失胡为,贻笑大方。” 看着她脸上难得露出如此正经的神色,陈氏有些震惊,而后,露出欣慰之色。 “怪不得夫人近来总说你懂事了些,果不其然。”她笑 眯眯道,双掌合十念了声佛,“你能有这般见识,便不负这些日子吃的苦头。” 不过话是这么说,陈氏还是打算亲自去看看太子那边是什么动向,想办法让太子知道漪如也在这里。按她的话说,万一太子真要召见漪如,也好有个准备。 “太子不过途中经过此地歇一歇,或许用一顿斋饭就走了,阿姆何必费神。”漪如忍不住道。 “太子用斋饭,岂是随便吃吃就算了,进香礼佛,一样少不得。”陈氏嗔她一眼,“谁不知你是将来的太子妃,他要见也该见你,这风头不可被人抢了去。” 漪如很是无语。当下陈氏和她父母一样,仍对她和太子的婚事怀着期许,盼着她有朝一日当上太子妃。故而每当太子出现,陈氏嘴上要漪如矜持些,却也会不由自主地想着让他们二人靠近些。 当然,这是白费力气。 太子就算知道漪如在此处,他大概也只会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这一点,漪如毫不怀疑。不过正好,漪如也不想看到他。 至于陈氏,她自是拦不住。看着陈氏兴致勃勃地离开,漪如叹口气,继续抄经。 又继续抄了半页,侍婢小娟找了来。 “女君。”她对漪如说,“阿姆让女君回去更衣。” “为何要更衣?”漪如道。 “她说万一太子召见,女君可不必匆忙。” 漪如的嘴角抽了抽。 “不去。”她断然拒绝,继续写字,“我是来抄经礼佛的,太子召不召见与我何干。” 小娟不敢顶撞,正不知所措,另一名侍婢却又匆匆来到,对漪如道:“女君,太子要到翠微园里用斋饭,已经在路上了。” -- 第60页 翠微园是弘福寺中的名胜,远近闻名。这经堂,其实就在翠微园的边上。他过来用斋饭,一抬脚就能过经堂来。 小娟听得这话,神色一喜:“果真?那……” 话没说完,却见漪如突然站起身来。 “不是说要回去么。”她说,“快走,不可耽搁。” 走出经堂之后,漪如的步子很快,小娟几乎撵不上,一个劲让她慢些。 不远处,隔着园子里的花木屋舍,已经能听到仪仗吹打和前呼后拥的热闹声音。漪如加快脚步,钻到小径里,远远绕开。直到听不到半点声音了,漪如才缓下步子,松下一口气。 “女君……”小娟身体胖乎乎的,在后面擦着汗,埋怨道,“女眷这是做甚,又不是逃难。” 说罢,她望着四周,有些着急:“女君这乱走一气,也不知到了何处。这寺院大得很,我听说曾有人走迷路了,一整日也出不来。女君还是原路回去吧。” 漪如四下里望了望,只见自己正置身于另外一片园子里,虽然也有花木和殿台经堂,但看上去不似前方的那样光鲜。尤其是旁边的一座佛殿,建在两丈高的高台之上,颇有几分质朴之气。 弘福寺是一座几百年的古刹,营造不断,有不少古旧的去处。这里,漪如倒是从不曾来过。 小娟还在嘟嘟囔囔,抱怨漪如不该这样乱跑:“若是太子召见女君,阿姆找不到女君如何是好?” 找不到才最好。漪如想,反正太子不会待多久,不如就在这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待着,等他走了再出去。 心中打好了主意,漪如对小娟道:“我这两日都关在屋子里,早憋得慌了,你随我去走走。” 说着,她继续拉着小娟往前。 小娟万般不肯,急道:“女君再这般任性,回去又要挨训……” 话没说完,突然,旁边高台上的传来一声呵斥:“何人在此喧哗,不知世子正在礼佛么?” 第六十二章 太子(中) 这声音,让漪如和小娟都愣了愣。 抬头,只见那是个内侍,正站在高台的阑干便上,朝她们瞪下来。 漪如认出他身上的衣裳,那正是长沙王府内侍的服色。 而那内侍旁边的人也伸出头来,是世子身边的近侍汪全。 看到漪如,汪全露出笑脸:“这不是严女君?”说罢,他回头唤了一声,“快去向世子通报,说严女君来了。” 不想才避开太子,竟又遇到了这冤家。漪如瞪着那高台,想要离开,但没走两步,汪全已经沿着石阶快步下来,在她们面前挡住去路。 “拜见女君。”汪全笑盈盈地一礼,道,“不知女君何往?” 谁要探望他。 漪如道:“我方才在经堂上抄经,有些乏了,四处走走。世子既然在礼佛,我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汪全忙道:“女君驾临,何言打扰。大王曾吩咐我等,若见到女君,必以郡主之礼相待。此地再往前,都是些荒僻无人的去处,女君不小心走远了,恐要迷路。不若到殿上去,正好用一用斋膳。” 漪如自是不肯,客气道:“多谢内官,我不过四处走走,稍后还要回醍醐院去,便不叨扰了。” “汪全所言有理,此间非闲逛之地。”一个声音忽而又从上方传来。 漪如抬头,只见长沙王世子银冠素袍,在阑干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先上来,稍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那语气不容置疑,汪全在前面笑盈盈的,对漪如道:“女君请。” 小娟也似得了解脱,在后面轻推漪如一下。 漪如无法,只得随汪全走上高台。 此地看着是个高台,其实不过是个依着山坡修筑的佛殿。 平整的石块顺着山势垒起,有些地方已经从缝隙里长出了草,夏日的阳光下,小花绽放。 漪如拾级而上,没多久,就到了佛殿之前。 只见这佛殿已然是有些年头了,梁柱上的彩绘黯淡,漆块也多有剥蚀之处。漪如看了一眼,正好奇这弘福寺里光鲜漂亮的去处那么多,为何世子会选这样一个地方来礼佛,这时,她蓦地看到了正在佛殿里抄经的世子。 汪全请漪如入内,她也不忸怩,迈步进去。 大约是有了昨晚那一番对话,二人再见面,似乎平添了些默契。佛殿里没有别人,二人见面,也互相都没有行礼的意思。 世子正在写字,看漪如一眼,瞥了瞥对面。 漪如便在他对面坐下来,跟他隔着一张案台。 “世子实不必这般客气。”她说,“我并非三岁小儿,这弘福寺也并非深山老林,岂有逛一逛便会迷路的道理。” 世子没答话,直到仔细地将一句抄完,提起笔来,才道:“逛一逛,便似那日在猎会上么?” 她看着世子脸上那稍带稚气却淡然自若的神色,忽而想起清凉会上,那些京中的风雅名士们对他的夸赞之词,说他少年老成之类的。 漪如自是对此嗤之以鼻。 一个十岁的孩童,能少年老成到哪里去。不过是摆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改的冷冰冰模样罢了,谁不会装。 而现在,漪如发现,这世子的心思果然比一般的十岁孩童要深。光拿昨夜那场交锋来说,她若真的只有九岁,未必能招架得住那一番盘问。 -- 第61页 也是由此,漪如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这世子,真是只有十岁么? 他若是跟自己一样,也是因得什么怪力乱神之事,投到了此处呢? 想着这些,漪如忽而来了兴趣。 她看着世子,微笑:“如此说来,世子仍在意那日猎场之事?昨夜我说了许多,不曾让世子解惑么?” 世子道:“我说过,太多巧合,便是可疑。” 漪如不以为然:“那么以世子之间,我为何会在那里?世子莫非以为,是我与那些贼人勾结,要害世子,却良心不忍,闯到那猎场去救世子?” 世子看着漪如,目光变得锐利。 “你自不会与贼人勾结,但你定然早已知道此事。”他说,“高陵侯与宫中来往甚密,无人不知。” 漪如明白过来,不由啼笑皆非。 他想得不错,此事确实是皇帝暗中派人做下的,不过他显然又聪明过头了些,竟以为严祺是帮凶。 “世子之意,此事与我父亲和宫中有关?”漪如眨眨眼,“我虽年幼,可也常听父母告诫祸从口出,话可不能乱说。” 世子不为所动。 “我父亲既然敢带着我到京城来,便不曾有过畏惧。”他说,“女君大可将这话告诉高陵侯。” 漪如听得这话,心里明白过来,这世子确实只有十岁。 但凡是死过一次,便不会有这般托大的想法。 “那么我又不明白了。”漪如道,“若此事真是我父亲参与,我又何必去救世子?我与世子素昧平生,更谈不上丝毫恩义,好端端的,坏他们大事做甚?” 这话,倒是将世子问住了。 他看着漪如,目光不定。 “故而我才想向女君问明,那日究竟出了何事。”他淡淡道。 漪如心想,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究竟是又回来了。 “世子想知道?”她也看着他,问道。 世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说无妨。” “可我若说了,世子定然又说不信。”漪如摇头,撇撇嘴角,“还是算了。” “佛前不打诳语,你说了,我自然会信。”世子即刻道。 漪如看着他,唇角弯了弯,缓缓道:“世子可曾听说,我前番玩耍时,从假山上摔下,昏迷不醒?” 世子怔了怔,不明所以。 “略有耳闻。”他说。 漪如道:“我那时,其实并非无所知觉,而是做了一场梦。梦中所见的,就是那猎会。我梦见我骑着一匹马,在那猎会上驰骋,还看到了太子和世子。” 世子的目光定住,道:“你梦见了我?” “正是?”漪如盯着他,“世子可知,你在我梦中如何?” “如何?” “你摔下马去,折断了脖子。” 他那形状俊逸的眉毛皱了起来,但没说话。 漪如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清醒之后,我心中常有疑虑,总觉得此事蹊跷。故而真到了猎会之时,便偷溜进去,想看个究竟。结果,一切情境竟与梦中相符。我想着,这或许是应了上天所示,便循着梦里的道路,骑马追寻,不料,便出了这样的事。” 话说完之后,殿上陷入寂静。 远处,有钟声悠悠撞响,仿佛来自世外。 “一派胡言。”世子面色狐疑不定,似憋了许久,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漪如毫不意外,笑了笑,想说你爱信不信,可话没出口,外面突然响起了汪全的声音:“恭迎太子!” 第六十三章 太子(下) 听到太子的名号,漪如吃了一惊。 他不是去翠微园用素斋么,怎会也走到了这里来? 再看向世子,他脸上也有些意外之色,目光随即扫了扫漪如。 太子来得很快,漪如和世子才起身,他就走入了殿内。 近来皇帝事务繁忙,将原本定下的巡视三辅之事交给了太子。此事,王皇后很是高兴,太子也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几乎将三辅各郡县走了个遍,了解民风,体察民情。 漪如记得在上辈子,太子凭借此事拉拢到了不少人望。在这之前,天下人对于太子的印象,不过是一个生长在深宫中不知疾苦的小童;在这之后,许多人得以见到太子的真容,看到他小小年纪竟能体恤百姓,称赞他有明君之貌。 太子那仁厚的名声,就是从这之后树立起来的。恰在这时,长沙王一家殁于水中。旧去新来,皇帝没有了对手,储君贤名在外,天下归心,不再有人对皇帝心存疑虑。 而现在,太子如她上辈子那般做好了分内之事,但世子却仍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漪如看着这两人,一股奇妙之感油然而生。 “拜见太子。”漪如低头行礼。 世子也以臣下之礼,向太子一拜。 太子身上的衣饰很是讲究,并不太光鲜张扬,甚至有几分素净,但一看就知道样样不是凡物。 跟他比起来,世子倒是真的衣着简单,与这古拙的佛殿毫无违和之处,却又将他的面容衬出 几分浑然天成的俊美来。 太子看了看二人,让他们免礼,未几,目光扫过漪如,落在了世子的脸上。 “我方才入寺时,便听说世子也在此处。思及我幼时曾与先王妃有过一面之缘,亦当为她进香祈福。”他说。 -- 第62页 世子道:“多谢太子。” 太子又看了看这佛殿,道:“这寺中佛堂不少,世子何以择选这偏僻之处?” 世子答道:“母亲在世时,最喜欢的佛殿便是此处,常来礼佛。臣前两日已经为母亲做过法事,今日在此抄经。” 太子颔首,看向漪如。 “女君也在。”他说。 不待漪如开口,世子道:“女君乃臣义妹,今日也过来,与臣一道抄经。” 听他一口一个“义妹”,漪如身上又莫名地起了一层鸡皮。 这人刚才还对她一脸嫌弃,可转过头来,却跟他父亲长沙王一样,毫不忌惮在人前提起这层假得不能再假的所谓义亲,仿佛他们真的有多好一样。 太子没说话,朝不远处的书案看了看。那上面只有一张纸,一套笔砚。 “是么。”太子看漪如一眼,淡笑一声,“倒是兄妹情深。” 漪如只得微笑:“身为义女,尽孝自是本分之事。” 太子没理她,在殿上坐下来,继续与世子说话。 漪如站在一旁,只觉太子显然是临时起意来到此处,说出来的话东拉西扯,全无要点。他一会问起岭南的事,一会又说起长沙王近期的回程之事。世子一如 既往的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尤其谈到岭南各部蛮夷的治理之时,他引经据典,太子竟一时接不上话来。 对于太子,漪如甚为了解。他本是个乖戾贪玩之人,却被太子的身份压着,非要装出一副沉稳高深的模样来。这花架子,他装得熟了,能骗过不少人。 漪如就听过好些溢美之词,提得最多的,正好与长沙王世子一样。 少年老成。 漪如每每听到都会翻个白眼。 而如今,两个被夸少年老成的人站到一起,漪如发现,显然世子装得更像。无论太子说什么,问什么,他都喜怒不形于色,娓娓道来。与他相较,太子倒显露出了十岁年纪该有的模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仿佛一个喋喋不休的学生。 没多久,一名内侍小步趋来,向太子一礼:“素斋已经备好,请太子移步翠微园。” 太子颔首,向世子道:“今日在此逢得世子,正好一道用膳。” 世子道:“臣已经用过素斋,今日礼佛,抄经未竟,不敢离开,望太子见谅。” 太子并没有非他不可的意思,颔首:“如此,便如世子之意。” 说罢,他却又看向漪如。 漪如自是心中警钟长鸣,也随即道:“我亦随义兄在此抄经,恕不能与太子同往。” “我方才听你那乳母说,你还未用膳。”太子道,“且你在经堂也有经书未抄眷完,岂可三心二意。” 漪如不由瞪起眼。 她本以为太子会巴不得她消失,从善如流,顺着就答应了。不料,他竟然反驳,这人今日是中了邪么? 太子却不再多言,正要离去,却听世子道:“臣以为,义妹还是留下为好。” 这话出来,不仅太子,漪如亦露出诧异之色。 只见世子看着太子,不紧不慢道:“臣不日将随父亲返回岭南,义妹今日所抄经书,亦是要交与臣带回母亲陵前供奉。此处已经备下斋饭,义妹可就在此用膳无妨。” 太子看着世子,目光不定,少顷,瞥向漪如。 这自是规划,虽不知世子为何会帮着自己撒谎,但两害相权,跟太子比起来,漪如更乐意跟世子待在一起。她顺水推舟,向太子一礼:“一兄所言极是,太子恕罪。” 太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少顷,收回目光,冷冷道:“如此,卿等自便。” 说罢,他没有停留,径自向佛殿外而去。 一干仪仗,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跟着太子离开,佛殿外重新归于安静。 漪如站在殿门前,伸长脖子,视线越过阑干,望着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木和屋舍掩映之中,一口气松下来。 再转头看向世子,只见他已经回到了书案前,一边坐下,一边唤来汪全。 “严女君在殿上用膳。”他说,“去取斋饭来。” 汪全应下,转身离开。 漪如看着世子,忍不住好奇地问:“世子为何帮我?” “自是因为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他说,“你说你梦到我摔 断了脖子,后面的事如何?” 漪如道:“世子不是说我一派胡言么?” “自是一派胡言。”世子目光平静,“可我还想再听。” 第六十四章 暂别(上) 漪如觉得这世子有些意思,也不着急着走,在食案边上坐下来。 汪全将素斋呈上来,在案上摆开。 漪如吃了一口菜羹,道:“那梦已经说完了,无甚后续。世子还想再听什么?” “你在那梦里怎知我摔断脖子死了?”他问,“是你亲眼所见?” 漪如看了看他,只见他盯着自己,似有几分紧张,又似有几分好奇。 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小童。漪如想。 “世子为何想知道这些?”她问,“我说世子的死状,世子不怕么?” “有甚可怕。”世子移开目光,不以为然,“你也说了那是梦。” 看着他脸上难得露出不自在的神色,漪如的唇角不怀好意地弯了弯。 “世子若想听,倒也无妨。”她叹口气,道,“只是世子那死状是不大好看。” -- 第63页 世子的眼神一紧,片刻,语气仍平淡:“如何不好看法?” 漪如道:“我先前说,世子是从马上摔下来,折断了脖子。世子可见过折断脖子的人?面容扭曲,七窍流血,殊为可怖。” 见世子面色微变,漪如忙补充道:“不过我听梦里的侍从议论说,世子摔下去之时,乃一击毙命,并不曾受苦。这一点,世子大可放心。” 但世子脸上并没有放心的神色,他看着漪如,紧问道:“在那梦里,我是怎么摔下马去的?你可见到了凶手?” 此人当真是对凶手的追寻念念不忘,连梦里的也不放过。 “我看到世子之时,世子就已经殁了。”漪如道,“只知世子遭遇不测,乃坐骑受惊所致。至于坐骑为何受惊,我却不知。” “如你先前所述,你既然是循着梦里所见的道路遇到了我,那么在梦里,你也应当见到了我那身亡之地。”世子却不放过,道,“你再想一想,可有甚殊异之处?” 漪如哑然而笑。 这话她大半是编的,哪里能说得出什么殊异之处。 “做梦做梦,岂可看得真如亲身经历般分明?”漪如说罢,忽而道,“世子方才还说我一派胡言,如今看来,却是信了?” 世子自知被她反将一军,却无愠色。 “你既然言之凿凿,我自当问清才是。”他说,“否则,又如何可全然信服?” “那现在,世子可觉信服了?”漪如道。 “自是不曾。”世子道,“怪力乱神,非我辈正道。” 漪如心想,不信你还问那么仔细…… “那么我便无法了。”漪如一脸无辜,道,“我说了世子不会信,是世子不听。” 世子的眉头微微蹙起:“若圣上问你,你也这么说?” “圣上已经问过了。”漪如眨眨眼,“我说我对太子一往情深,闯到猎会里去看他,又怕被人发觉,四处躲着,故而迷了路。圣上并不似世子这般,我说什么也不信。” 世子注视着她,少顷,淡淡道:“此言,确比胡言乱语做了什么梦可信许多。” 漪如微笑,神色更加无辜:“我早这么说了,世子也不信。” 世子不理她,继续提起笔来,抄他的经。 漪如并不觉得很饿,一顿素斋,她很快便吃饱了。 原以为世子会继续纠结那些疑点问个不停,可他似乎全然失去了兴趣,只低头抄经,让漪如这顿饭吃得很是无聊。 等到午膳用完了,漪如也就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世子也不挽留,只抬眼瞥了瞥,微微颔首。 佛殿里只有他们两人,先前那什么义兄义妹之类的虚礼,此时也无人在乎。漪如转身,神色轻松地径自离开。 “早说你不可四处乱走,你总是不听。”才走到佛殿前方的园子里,漪如就遇到了小娟带来的陈氏,她看着漪如,一脸气恼,“如今可好?不想来什么就来什么。君侯和夫人若听到今日之事,也不知如何说你。” 漪如不以为然,朝前方望了望:“太子走了么?” “太子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像你这般无事乱窜?”陈氏瞪她一眼,“他用过素斋就走了,说是要回宫向圣上复命。” 还复命。漪如在心中冷笑,不过是出来装了一圈样子。 她“哦”一声,道:“既如此,我也不必回去换衣裳了,那经堂上的经书我还未抄完,接着去抄便是。” 说罢,她便要朝经堂的方向而去,却陈氏拉住。 “这么着急做甚,话还没说完。”她说,“方才,太子也到这佛堂上了?他原本想带你去翠微园用膳,你不肯?” 漪如听着,睨一眼小娟。 小娟讪讪,即刻躲到了陈氏身后。 “正是。”漪如道。 “女君怎这般糊涂。”陈氏拍拍胸口,念了声佛,恨铁不成钢,“老妇好不容易请寺中僧人到太子面前递话,将女君也在寺中之事告知太子。不想太子仁德,竟即刻将我唤到跟前。真教人不敢置信,我不过是三年前中秋,陪着女君入宫见到了太子一面,太子竟记得我,当面唤我陈阿姆。” 她说着,一脸感动。 漪如微不可见地翻个白眼。 陈氏犹自道:“他还问我,怎不曾见到你。我即刻让人到经堂和醍醐院去寻你,可你到处都不见。”她说着,语气不善,“后来,还是寺里的僧人说见你往翠微园后面去了,又派人去寻,这才知道你竟与长沙王世子在一处。” 漪如看着陈氏的神色,有些好笑:“阿姆莫不是说,太子是专为寻我,去了那佛殿里?” “自是如此。”陈氏道,“他听闻之后,便往那佛殿去了。我还以为你会跟着他回来用膳,正是欣喜,不料,你竟是留在了长沙王世子那边。” 她越说越恼,又闭眼念了声佛,痛心疾首:“你怎如此不懂事,连太子的面子也敢驳?你从前总说太子蛮横无理,如今依我所见,太子待人体贴,无不周到。倒是你,顽劣不改,任性胡为。昨晚我是如何与你说那些利害的?你去何处不好,非要去巴着长沙王世子?太子若恼了,回去向圣上和皇后告一状,坏了婚事,你哭也没处去。” 第六十五章 暂别(下) 听着陈氏这话,漪如的心中倒生出隐隐的期待来,希望他能真的去告一状。 -- 第64页 “阿姆怎知太子是专为我去的?”漪如不以为然,“论亲疏,长沙王世子才是他亲戚,正经的堂兄弟,他得知世子也在这弘福寺里礼佛,于情于理都该跟他见上一面才是。他去见王世子,乃亲善宗室之举,到了阿姆这里,怎成了我的缘故?” 陈氏脸一沉,似乎又无处反驳,只得怪道:“你从何处学来这一套一套的强词夺理?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太子这是将你放心上了?” 漪如在心底冷笑。 太子就是不同凡响。他这等高高在上的人,下面的人全要看他脸色,皱一皱眉便足以让人如坐针毡,而稍微露出些善意,就能让人欢欣鼓舞,以为富贵有望。 如从前的自己,如现在的陈氏。 而让漪如意外的事,他这辈子比上辈子用心。上辈子,要等到她十三岁的生辰,才能有幸得他如此垂爱,而现在,她不过九岁,他这就装起来了。 究其根由,最大的根源还是长沙王和世子这变数。漪如想着,觉得自己的信心又回来了。有长沙王在,无论皇帝还是太子,便都要夹紧了尾巴。他活得越长,宫里就越需要盟友,那卸磨杀驴的日子也就来得越晚。 而严家,也就越是安全,有进退的余地。 “阿姆放心好了,太子若真像阿姆说的那般通情达理,又怎会因为我不肯跟他用膳 便回去告状?”漪如见陈氏着急,不再顶撞她,耐心劝说,“再说了,我和长沙王世子是义兄妹,我来为先王妃祈福,与世子一道用膳,乃天经地义,就算圣上知道了,又能怪罪什么?” 陈氏一时说不过她,只能干瞪着眼。 漪如露出讨好的神色,拉着陈氏的手:“阿姆放心好了,我总能时常入宫去,见见太子有何难。今日我行事不妥,下次见了他定当赔罪,他大人大量,应该不会计较。” 陈氏嗔她一眼:“那你可要记得,不可敷衍。” 漪如笑嘻嘻:“自当如此。” 太子离去之后,弘福寺恢复了平静,漪如也不曾再见到长沙王世子。 第二日清晨,她听寺里来送早膳的僧人说,长沙王世子准备回府去了。 陈氏听了,神色大悦:“算下来,长沙王一家回岭南的日子,大约也快了。” 僧人道:“具体如何,小僧不知。不过方才小僧去那边,听世子身边的内侍说,长沙王府里近来一直在拾掇行囊,分派留守之人,想来就在这两日了。” 陈氏颔首,与僧人寒暄了一会,打发他离开。 “走了就好。”陈氏双手合十,宽慰地对漪如道,“这长沙王来一趟京中,也不知搅起了多少事,连带我们家也鸡犬不宁。” 漪如却觉得有些可惜。 说实话,她十分希望长沙王留在京中,让皇帝再头疼一阵子。不过她知道,就算长沙王愿意,皇帝也不会 愿意。因为这阵子,她常听严祺对容氏说,长王党近来在朝中嚣张得很,抨击这个抨击那个;而长沙王不但在天下人心中威望不减,此番还凭着这么个出色的儿子出尽风头,每一桩,都能让皇帝睡不着觉。 也难怪皇帝要处之而后快。 漪如想着,忽而想起来,长沙王世子实在猎会里意外身亡,而长沙王却是在押送他棺椁回岭南之时,殒命在暴涨的黄河之中。 虽然据漪如所知,当下黄河的汛情已经过去,应当不至于过个河也要被卷走。但她转念又一想,如果那落水之事,也跟猎会上的疯豹一样,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心提了提,漪如的眉头皱起。 “我要回房去如厕。”她忽而对陈氏道,说罢,不待陈氏说话,起身回房。 院子边上有一处小门,漪如看着四处无人,打开门闩,麻利地溜了出去。 长沙王世子的居所,她听僧人提过一嘴,叫摩诃院,有一座小楼。那个地方,漪如路过时看过两眼,倒是记得。 漪如穿过各处院落之间的小径,估摸着方向,好一会,才终于望见了。 只见得这里很是热闹,二十几仆从在院门前俩来往往,又是搬运物什,又是摆弄肩舆,未几,漪如就看到了长沙王世子的身影。 他从院子里走出来,介于童子和少年之间的身量,显得单薄纤细,却颇有挺拔利落之风。旁人要扶他上肩舆,他全然不理会,一步登上,径自坐下。 见漪如突然出现,向这边小跑不过来,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汪全忙凑到肩舆边上,向世子说了句什么。 未几,世子探出头来,看到漪如,清俊的脸上也露出讶色。 到了肩舆前,漪如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我有话要与你说。”她看着世子,开门见山道。 一旁的汪全有些错愕,看向世子。 他似觉察到漪如此来目的不同寻常,从肩舆里下来,摆摆手,让周围的侍从们都退下。 “何事?”等四周都安静了,世子问道。 “世子一家回岭南之时,可要经过黄河?”漪如道。 世子的神色有些莫名其妙,道:“从长安返回岭南,最便捷的道路是东行洛阳,自洛阳再取道运河南下余杭,经赣州岭南。” “要经过风陵渡么?”漪如又问。 “风陵渡乃长安到洛阳的必经之路,自是要经过。”世子道。 -- 第65页 果然。漪如记得,上辈子长沙王落水之地就在风陵渡,他全家殁了之后,有敬重长沙王的百姓在风陵渡边上修筑了庙宇供奉,漪如每次去洛阳,总能望见。 “去岭南不止这一条路。”漪如道,“府上不若改取别的道路。” 世子不解:“为何?” “我昨夜梦见了风陵渡。”漪如看着他,轻声道,“那里有一座庙宇,里面供奉了世子一家。庙前有碑,说长沙王、王妃和世子在渡河之时,舟楫失坠,落水而亡。” 世子的目光定住,狐疑不定。 漪如还想再说,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小娟的声音,似乎在四处找她。 居然发现得这么快,漪如唯恐陈氏知道了又要唠叨,忙道:“世子记住了。”说罢,便要跑来。 但才迈步,胳膊忽而被一把捉住。 世子看着她,皱着眉:“你这话说得无头无脑,就凭一个梦,莫非便要我等变更行程?可知京城到岭南几千里,若……” “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世子了。”漪如打断道,“世子若信我三分,便改道,一路保重。” 说罢,她深深看他一眼,挣脱那手,跑了开去。 身后无所动静,跑到转角时,漪如不由回头看,世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这里,面上的神色不辨喜怒。 第六十六章 行踪(上) 三日之后,长沙王一家终于启程回岭南去了。 据说当日,长安城中热闹得像过节一样。据说半个长安的人都跑了出来,涌到长沙王一家的必经之路上去,站得满满当当,争相观望。 这是难怪。长沙王威震四海,拥趸不少。人人都心知肚明,下次长沙王什么时候再来,甚至还会不会来,都是未知。故而就算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人,也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到大街上一睹长沙王尊容。 不过漪如怀疑,这里面还有许多人,是冲着长沙王世子去的。 因为这之后,人们对那日盛况的议论,都落到了世子的身上,称赞他多么多么风姿无双,“谪仙”二字,到处都能听到。 甚至小娟也不例外。 漪如在弘福寺里遇到世子和太子的事,陈氏自是告知了严祺和容氏。不出意外,漪如被严祺数落了一顿。 不过小娟却因此得到了别的侍婢的艳羡。因为漪如两次遇到世子,她两次都在场,甚至得了一顿世子赐下的素斋。 “女君,”她不无期许地问道,“你说,世子还会再回长安来么?” 漪如奇怪她:“你不是跟着阿姆一起拦着我见世子么,怎么现在想他了?” 小娟红着脸,嗫嚅道:“那时奴婢也是无法,阿姆吩咐了要奴婢盯着女君,万不可再让女君凑到世子跟前去。女君不也是挺喜欢世子?听说他要走,还飞奔着去送……” 话没说完,漪如瞥来一眼,小娟忙道:“女君放心,此事我可不曾告知阿姆。” 漪如笑了笑,拍拍她的肩头:“放心,只要你听我的话,以后若能再见世子,我定然带上你。” 小娟得了这话,眉开眼笑,一口答应。 长沙王离开的事,在严祺等人的眼中,自又是另一番议论。 “圣上竟就让他走了。”几个与严祺交好的贵胄来严家做客时,一人喝着酒,摇头道,“此人是个祸患,放虎归山,岂不失策。” “这你有所不知,”严祺道,“圣上也是无法,他想放也得放,不想放也得放。” 那人道:“怎讲?” “长沙王此番敢到京城来,乃是做了十全的准备。秦州。陇右那边,可都是他的人,还有他在各地地旧部。圣上若动手,只怕清君侧就要来了。”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总不是办法。以我所见,此番长沙王到京城里来,是除掉他的最佳时机。就算他在别处有千军万马又如何,随他入京的人不过两三百,如入瓮之鳖,拿住了他,其余有甚可怕?圣上还是太软了些……” 漪如在屏风后听着他们的壁角,不由觉得好笑。 皇帝从来不手软,他的手段,比他们想象中狠多了。 上辈子,他赌赢了。除掉了长沙王一家之后,长沙王麾下的兵马并没有像严祺担心的那样清君侧,而是认清形势,纷纷向皇帝归顺。 想到此处,漪如忽而明白过来,为什么长沙王在皇帝面前说 要认她做义女时,皇帝一口应允下来。个中缘由,大概也包括事情败露之后做贼心虚,唯恐长沙王算账翻脸,便拿她来送个人情。 到底还是被皇帝卖了一道。漪如心想。 不过长沙王只是离开京城,并没有让漪如放下心来,反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愈加觉得有些紧张。 因为长安到洛阳的路程大约有十日,如果长沙王按原计划行路,那么到风陵渡的日子也就近了。 将长沙王一家救下,是漪如重生以来做的第一个大胆尝试,不过她并非多关心长沙王一家的性命。在她看来,救下长沙王世子的命,其实不过细枝末节,将长沙王救下来,才是事关严家前途的大事。 她需要赌一赌,证明事在人为,上辈子的命运并非不能改变。 漪如得到确切的消息,是在半个月之后。 这日,严祺从朝中回来,才进门,就对容氏说:“今日,朝中热议一件趣事。” -- 第66页 “何事?”容氏问道。 “洛阳那边听闻长沙王要路过,许多人争相迎接,要为他接风。”严祺道,“可你猜如何,他们左等右等,等了许久,却不曾见到长沙王一行的影子。那些人自是好奇,派人循着过来打听,可是不巧,长安的人也不知道长沙王到了何处。又一路查问,才得知长沙王离开长安之后,本是一路往东,可到了商州之后,突然不见了。” 容氏听得这话,也是错愕:“不见了?” “后来才知道,长沙王竟是去了秦州。”严祺道,“从秦州走进川蜀,再往广州去。” 漪如在一旁听着,心中一动,登时感到大石平安落地。 世子到底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原本想着,把话说得凶一些,让长沙王一家过风陵渡的时候慎之又慎,那么或许能保他们安然躲过一劫。 不料,长沙王显然是个极其小心的人,直接按照她说的,把路线都改了。如此一来,可一下将所有明处暗处已知未知的圈套全都废掉,不失为万全之举。 还说不信。漪如想到长沙王世子那张脸,不由有些得意。 那时,她在他面前说的话极少极短,点到为止,说完就走。 这并非真的是时辰匆忙,而是有意为之。所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真话假说,假话真说,越是模糊不清,越能让人信服。尤其是那等有关性命祸福之事,对于凶兆,世人往往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否则,那些半仙神汉,也不会总能凭着一张嘴便讹到许多人的钱财。 容氏不明所以,道:“从巴蜀到广州,那岂非难走得很,还要绕一个大圈子?他要回广州,从洛阳走运河南下才最是便捷,何必舍近求远?” “这你就不知了,他哪里只是为了回广州。”严祺冷笑,“秦州和陇右,他旧部最多,权势滔天,既然北上一趟,自然要到那边去看一看,与旧部熟络熟络,享受享 受万众拥趸。”说罢,他叹口气,“那些地方本就是圣上心病,长沙王这般耀武扬威,只怕圣上近来又要寝食不安了。” 第六十七章 南园(上) 容氏若有所思,却道:“可我先前听说,长沙王要去洛阳。那边也有帝陵,长沙王打算去拜谒,宗室那边还为此早早派人去准备。” “这便是长沙王的狡诈之处。”严祺道,“他放出风声去要走洛阳,临时却虚晃一枪,折往西去。这说明了何事?” “何事?” “说明他做贼心虚,早有预谋。”严祺言之凿凿,“他本就是要往西边去,又怕圣上不许,便做出这等假象,再临时变卦,让圣上来不及阻止。” 说着,他颇是得意:“哼!乱臣贼子,贪得无厌,卑鄙下流,还想将我家漪如带去广州,幸而我及时堵回去,不让他得手……” 话没说完,管事吴炳忽而走上堂来,打算严祺的话:“主公,南阳侯那边派人快马传话过来,说车马已经快要入城,不多时就能到了。” 南阳侯严寿比漪如的曾祖父严禄小一些,如今已是六十有余。 他两鬓花白,保养得甚好,虽脸型瘦长,面色却红润,精神十足。 马车在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严府,严祺和容氏已经带着儿女等候在门前,见仆人将南阳侯从马车里扶出来,严祺连忙迎上前行礼:“拜见叔祖。叔祖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南阳侯面带淡笑,看了看严祺,又看向他身后的容氏。 他的目光扫过容氏隆起的腹部,未几,看向身边的漪如姊弟,微微颔首。 “都来了。”他说。 容氏带着漪如和严楷上前见礼。 看到漪如,南阳侯眉开眼笑:“这是漪如?两年不见,又高了许多。”说罢,他看向严楷,感慨,“阿楷也长大了许多。若孝之还在,也不知何等欣慰。” 听得这话,容氏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 严祺的父亲严孝之在世的时候,最大的心愿便是抱孙子。可惜那时候,容氏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严孝之身体不好,没有看到严楷出生就撒手人寰,那遗愿也就成了一桩憾事。 严祺随即道:“叔祖此言甚是。孙儿每年都带漪如和弟弟去给父亲和祖父扫墓,他们泉下有知,必是欣慰。” 说罢,他亲自搀着南阳侯,将他扶进府里。 南阳侯出行的阵仗一向大,此来京城,虽没有带女眷,但也有七八辆牛车和马车,除了些许给严祺和他孙子家里的田产,其余都是南阳侯自己的用物。 南园的屋舍早已经收拾好,仆人们鱼贯地将行李物什摆置入内,没多久,就将屋子里摆得满满当当。 漪如看着,知道以这个架势,他只怕要住上些时日。 心中不由嘀咕,许氏先前不是说要过来么?怎不见了人影? “这园子也是多年未变,”南阳侯望着南园里的景致,又感慨道,“想当年,你祖父还是听了我的话,将此处辟出来,专为接待宾客留宿。我记得院子中间的那可紫藤,还是我与你祖父一道种下的。” 严祺道:“叔祖若喜欢,便多留些时日。” 南阳侯抚须:“我正有此意。” 严祺和容氏都微微一怔。 只见南阳侯道:“我近来在乡中,身体日渐有些沉了,脚酸背痛,腿脚不便,请郎中来看了几趟也不见好。后来从京城之中请了太医去,那太医说,我身体日后少不得要时常吃药进补,可南阳毕竟偏远,请医求药都不甚方便,不若住到京城里来,一旦不适可随即去请太医来,方为上策。” -- 第67页 严祺有些诧异:“如此,叔祖之意……” “我在京中也有宅子,可文吉也知道,年久失修,多年不曾住人了。”南阳侯道,“我上回来时,曾想过修缮,可派人去看,只见顶生蒿草,墙破狐穴,唯有重建。”说着,南阳侯叹口气,道,“想来文吉也知道,南阳这些年水旱不调,连年歉收。京中寸土寸金,要建宅子谈何容易,我一时是凑不齐这许多的。思虑之下,便想出一策,今日正好与文吉商议。” “怎讲?” “我看文吉这南园占据一隅,常年空着,一面临街。虽小了些,但我每每进京来都住在此处,早已经惯了。我南阳侯府和高陵侯府同出南阳,本是一家,不若就将这京中的宅邸并作一处。那处老宅,三倍于南园,我将它与文吉交换。南园则在临街那面开一个门,当我的南阳侯府,文吉意下如何?” 这话出来,严祺夫妇的脸上都露出错愕之色。 “叔祖之意,是要将京中的老宅来换南园?”容氏道。 “正是。” 严祺和容氏相视,一时无言。 漪如看着南阳侯脸上慈祥的神色,心里骂了一声老匹夫。 南阳侯在京中有一处老宅是不假,不过,它位于东郭,周围都是些破落杂乱之所,三教九流混杂不看。在长安城里,那是最不好的地段。南阳侯当年将那个地方买下来,据说就是图着便宜,买到手之后又觉得地方不好,便一直闲置着没有去住。 而严府却地处皇城之外,周围贵胄云集,乃确确实实的天子脚下。至于价钱,那更是有市无价。哪怕是这小小的南园,虽占地不过南阳侯老宅的三分之一大,价值却是远超了去。南阳侯拿他那老宅来换南园,乃明明白白地想得一个大便宜。 漪如记得上辈子的时候,南阳侯似乎也在这个时候来过,却不曾提出过这等荒唐的要求。想来,是因为在这之前不久,皇帝曾到严府里来游览,见得南园秀美,就亲自留书,在园中题了匾额。也就是在那时,他给漪如的院子赐了一座玉带桥。在漪如和太子定婚之后,那玉带桥也被视为皇帝给严府的聘礼之一,在京中传为佳话。 有了皇帝的御笔亲题,南阳侯自然也不会不识好歹,腆着脸来向严祺讨南园。 相反,这辈子,皇帝没有来给严府题字赏赐,南阳侯也就没有了顾忌。 这一切的根源,仍在于长沙王一家。 因为他们没死成,皇帝心烦意乱,什么游玩的兴致都没有了。 出来混,果然都是要还的。 第六十八章 南园(下) 看到父母脸上的面面相觑之色,漪如知道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南园?”她仿佛刚刚听到一般,走到严祺身旁,抬头望着他,“父亲不是说,要将南园给我种花么?我连种什么花都想好了……” 那模样,带着些委屈,双眸清澈而纯真,眼巴巴地望着严祺,仿佛控诉他出尔反尔。 严祺仿佛得了个台阶,随即道:“胡闹,大人说正事,小童插什么嘴。” “我说的也是正事。”漪如皱着眉头,小脸上满是不高兴,嗔道,“我先前还跟太子说过,等花种好了了,要请他来看。父亲常教我不可失信于人,这岂非失信?” 南阳侯听她提到太子,怔了怔。 漪如和太子的婚事,他自然一向知道。故而对于漪如,他虽然以曾祖辈自居,但一向表现得慈爱。漪如虽年纪小,我行我素了些,但在南阳侯这样的长辈面前,也一向识礼,从不顶撞。今日这般当着严祺夫妇的面发起脾气来,倒是头一回。 偏偏一口一个太子。 容氏瞥了瞥神色不大自在的南阳侯,将漪如拉过来,轻斥道:“不可对曾叔祖无礼,听你父亲的,莫在此处碍手碍脚,找阿楷玩去。”说罢,她示意身边的陈氏将漪如带走。 漪如抿抿嘴角,不情不愿地应一声,跟着陈氏离开了。 “小女顽劣,顶撞之处,还请叔祖见谅。”容氏转过头来,微笑着对南阳侯道。 南阳侯干笑一声,有些试探地看了看严祺:“太子与漪如,颇是亲近么?漪如要在南园种花,他也知道?” 严祺自是顺水推舟,笑了笑:“这我等怎知晓。漪如时常进宫去,见到太子也是常事,小儿女胡乱说些什么话,我等不在旁边,自也不会全然知晓。” 这话里里外外轻描淡写,却透着满满的浮夸,容氏不由地看他一眼。 南阳侯的目光闪了闪,颔首叹道:“如此甚好。文德皇后在时,就常将漪如和太子的婚事挂在心上,看他们都好好的,我这做曾祖的也就放心了。” 容氏听着,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严祺和气道:“叔祖这话说的,文德皇后定下的婚事,岂有不放心之理。” 如漪如所料,南阳侯没有再接着说拿他的老宅来换南园的事。当日的晚膳,严祺本来备下了宴席,南阳侯却说要到孙子家里去看刚出世的重孙,乘了车马便离开了。 “方才可幸好是女君说起了太子,不巧堵了南阳侯的嘴。”回到房里,陈氏庆幸地对容氏道,“不然也不知道他要说出什么荒唐话来。” 容氏道:“他随便说说罢了,岂能当真。”说罢,她转向漪如,“日后在南阳侯面前,你不可再似方才那般胡乱插嘴。你将来可是要做太子妃的,须谨言慎行,这事若被人传出去,可就要落下不敬长辈恶名,知道么?” -- 第68页 漪如应了一声“知道了”,心底腹诽,觉得母亲当真 是谦虚。自打出了那猎苑之事以后,自己被传出去的恶名还少么? “南阳侯既然提了出来,自是当真,不然说来做甚。”陈氏在一旁道,“夫人不见他碰了壁之后,就去找他孙子了么。从南阳到京城,多少天都走过来了,那重孙明日去看也一样,有甚等不及的。说不定就是觉得这边棘手了,要过去跟他那孙子商量。” 容氏看她一眼,道:“你怎知?” “我有甚不知。”陈氏道,“夫人就是好脾气,南阳侯家的人,谁是善男信女。别人不说,只说南阳侯那孙子,主公叫他崇郎,可在南阳侯乡下,夫人可知佃户们叫他什么?叫严拔毛。” 容氏不由觉得可笑:“为何取了这么个名字?” “还能为何。”陈氏道,“他当年靠着南阳侯的面子,先是在县里做官,那官威可不小。但凡要经过县府办事的,谁人没被他盘剥过?雁过拔毛,故称严拔毛。后来听说他手上出了什么岔子,州郡上面要来查办,县里的人无不拍手称快。也就是主公善待同族,禁不住南阳侯来求,出手帮他弹压下去,还顺手在京中找了个差使。不然,这崇郎只怕要在州府的大牢里蹲上一蹲也未可知。” 容氏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事,讶道:“哦?竟有此事?” “主公是个仁义的,只是不爱在夫人面前提罢了。”陈氏越说越有些不忿,道,“说起来,光是这件事,南阳 侯也该是欠了主公天大的人情,该感恩戴德才是。可南阳侯是如何做事?总摆着那叔祖的谱指手画脚不说,如今还光明正大占起便宜来,岂不可气。” 容氏苦笑,道:“那有什么办法,你知道文吉是个孝顺的人,他父亲临终前交代他,说他无兄弟姊妹,乡中的族人便是依靠,要他厚待亲戚。他一直记得,能帮忙的事也一向无二话。” 漪如听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上辈子,严祺也是一向厚待同宗手足。比如这个她叫族叔的严崇,严祺大权在握之后,他自称是严祺的亲弟,在京中作威作福享尽好处,给严祺招了不少的骂名。但这一切换来的所谓依靠,是半点没有。他出事之后,首先跟他撇清关系的,就是南阳侯一家,严崇更是躲得无踪无影,仿佛不曾在世上出现过一样。 容氏自然也知道严祺提携的这些亲戚,大多不成器,叹了口气,道:“不必说他,文吉的这些同族兄弟,其实也有好的。惠康侯那边的几个子弟,我看就都是些端正之人。” 提到惠康侯,陈氏赞许地颔首,却又露出遗憾之色:“上回我听主公对夫人说,许夫人原本要来住几日?却是可惜了。同是叔祖辈,她和惠康侯也比南阳侯强了不少。” “原本是要来,可不知她为何一直没有音讯。”容氏道,“我还想着,明日派人到乡里去看看。” “不必去看,应当是 来不了了。”陈氏道。 “怎讲?” “我前两日出门,曾见到了惠康侯次子家中的仆妇,她说,惠康侯近来身体又有些不好了,她家主人还亲自去请太医,送到田庄里去给惠康侯看诊。” “是这样?”容氏诧异不已。 漪如听着,心中也是一沉。自己先前一番奔波,原本盼着许氏能过来挡一挡,不想,竟是功亏一篑。 第六十九章 生产(上) 南阳侯带来了十几个仆人,除了南园之外,严祺还将另外两处院子腾出来安置。 一群人呼啦啦住进来,严家也变得热闹起来。 南阳侯在京中也有不少故旧,得知他回来,每日都有宾客登门。严祺白日里都要去官署,容氏身为主母,自当在宅中张罗一切。 她已经怀胎九月,虽然有陈氏和一众仆妇帮着,却也难免有些吃力。 陈氏看容氏辛苦,忍不住劝道:“夫人身体沉了,该多休息些,哪里有总这般操劳不停的道理。我看崇郎那边也不是没有地方住,还是让主公出面说一说,且将南阳侯接过去。” 容氏无奈道:“你以为文吉不想,他昨日还亲自过去商量过,那边只说宅子狭小,南阳侯住得不喜欢。就算他愿意,南阳侯也未必愿意。” 陈氏不满道:“这可就没有道理了。主公虽叫南阳侯一声叔祖,却也只能算个族亲,他们南阳侯家的产业也没有半分是主公的,怎就好像主公要将他供着一样。” “你也不是不知他父亲临终前的交代,”容氏叹口气,“罢了,把吴炳拨到南园去,专司南阳侯起居杂事。我这边,你帮着些,也能让我省些心。” 陈氏见她这么说,也只好应下。 但没过两日,夜里,容氏睡在梦中忽而腹痛,严祺惊醒起来,忙去唤陈氏。 陈氏是个极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容氏是临盆在即了。她不慌不忙,随即安排人手去 准备生产用物,而后,又让人去请产婆来。 这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严祺则待在房里,不住安慰在床上疼得呻吟的容氏。 漪如被吵醒,得知是容氏要生产了,一惊而起,忙穿上衣裳,匆匆赶到母亲住处。 只见仆妇和侍婢们进进出出,而容氏的声音一阵一阵传出来,似乎痛苦得很。 走进房里,只见产婆已经到了,众人将容氏架起,让她用力。 -- 第69页 陈氏则在一旁将严祺推开,劝道:“夫人又不是第一次生产,哪次不是喊疼喊死,主公着急有何用?此处不是男子该来的,主公快出去!” 正说着,她一眼看到跑进来的漪如和严楷,急道:“你们两位小祖宗怎也来了,快出去快出去!莫再此处碍着!主公,快将女君和二公子带走,小儿怎能来这等去处!” 严祺回头望了望容氏,只得一手拉着一个,将漪如和严楷带出去。 院子里,众人仍然忙碌,时不时有人将各种物什搬进去,没多久,又走出来。 相较之下,严祺带着漪如和严楷干站着,仿佛无所事事。 漪如看到一个仆妇手里端着盆出来,里面的水红红的,不由心惊肉跳。严楷听着容氏的叫声,更是一脸惊恐。 他的乳母李氏过来,劝道:“二公子,随我回去歇息吧。” 严楷却摇摇头,望向严祺,怯怯地问:“父亲,母亲不会真的疼死吧……” “胡说什么。”严祺轻轻拍一下他的脑袋,却没有都说。少顷,他俯身将严祺抱起来,继续将两眼望着屋子里,一步也不挪。 漪如的心砰砰撞着,七上八下。 三妹玉如的生辰,漪如记得很清楚,是在五日之后。没想到,如今竟是提前了。 漪如回想上辈子,其实除了南阳侯没有提出交换南园的事之外,其他并没有什么出入。当然,当年的事,漪如早已记不太清,有些疏漏也不意外。 但想了想去,漪如直觉还是跟自己有关。毕竟这辈子最大的变数就是她,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改变了一些事,别的事也会改变,玉如的提早出生就是其一。 想到此处,漪如愈发不安起来。 既然如此,那么便意味着,所有事都可能不会跟上辈子一样。上辈子,玉如出生得很是顺利,漪如在梦里迷迷糊糊听说自己得了个妹妹,翻身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才过来探望。全然不似今日这样,她跟着父亲和弟弟站在这里,听着母亲一声声的叫唤,心惊肉跳。 她从未想过,如果一些事,因为她的改变而不如从前,该怎么办。 比如,若是母亲难产…… 漪如不敢想下去。 正当心焦,忽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看去,只见几个仆人打着灯笼,簇拥着一人进来,却是南阳侯。 容氏生产的事,将府里的人都惊动起来,南阳侯也不例外。 见他来,严祺忙带着漪如姐弟上前行礼。 南阳侯问了问容氏的情形,又看了看严祺,道:“当下夜色已深,此处既有产婆仆妇,你守着也无济于事,另寻别处歇息去吧。” 严祺道:“不必,侄孙到了别处也睡不着,就陪在此处。” “这有甚可陪。”南阳侯道,“妇人生产乃晦气之事,岂有让男子陪伴之理。速速带着儿女到别处去才是。” 听到“晦气”二字,严祺犹豫了一下,将严楷交给李氏,让她带漪如和严楷回房去歇息。 “侄孙还是在此处等一等。”严祺道,“夜色已深,叔祖身体不好,回去歇息吧。” 严楷却不肯离开,抱着严祺的脖子不撒手:“我也要着母亲,哪里也不去。” 漪如也扯着他的一角,道:“我也是。” 见严祺露出无奈之色,南阳侯皱起眉,道:“你明日还要入朝,一夜不眠,何来精力。” “不妨事,”严祺仍抱着严楷,道,“明日一早,侄孙便会派人去官署中告假。” “胡闹。”南阳侯神色沉下:“堂堂高陵侯侯,竟为了妇人生产不去上朝,若传出去,别人岂不要笑话高陵侯府无人?轻重不分,你父亲若在世,定然斥你不孝。” 严祺愣了愣。 漪如在一旁听着,再也忍不住:“曾叔祖所言差矣。我虽年幼,却曾听闻一事。当年父亲出生时,祖父守在产房外,水米不进,彻夜不眠,乡中父老都称赞祖父有情有义。莫非曾叔祖看来,祖父当年所为,也是不孝?还是说,父亲只图仕宦,弃我母亲于不顾,倒可被人称道?” 第七十章 生产(下) 先前在南园里,漪如曾经对南阳侯不敬。不过她毕竟是个孩童,又是将来的太子妃,南阳侯虽不快,但也没有计较。 而当下,漪如竟然当面顶撞。 南阳侯一向说一不二,严祺和容氏在他面前也一向恭敬客气,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的小辈,漪如是第一个。 他的脸本来就瘦长,显得严厉,如今拉下来,更是难看得吓人。他瞪着漪如,气得胡子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漪如,胡说什么。”严祺面色一变,斥道。 漪如也不打算服软,转而一脸委屈,泫然欲泣地抱着严祺:“父亲,我也要陪着母亲,哪里也不去……”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眼睛红红的,知道她是在真的担心容氏,心不由软下来。 他瞪她一眼,将严楷交给李氏,随即向南阳侯一礼,道:“是侄孙教女无方,冲撞了叔祖,侄孙向叔祖赔罪!念她年纪尚幼,还望叔祖看在侄孙的面子上,饶她一回!” 说罢,他转向吴炳,斥道:“叔祖身体不好,大半夜的,怎将他惊动了起来?还不快将叔祖送回去歇息。” 吴炳汗颜,忙连声应下,到南阳侯面前恭敬地行礼,道:“君侯,天色不早,还是……” -- 第70页 “堂堂高陵侯府,便这般教导儿女?”南阳侯却正在气头上,全然不买账,指着漪如,“我今日……” 话没说完,突然,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从屋子里传出来。 “主公!”陈氏从屋子里跑出来,神色欣喜,“主公大喜,夫人生了位女君!” 话音才落下,严祺二话不说,已经快步朝产房里走去。 “母亲生了!”严楷也高兴地从李氏手里挣出来,跟着漪如一起随后跑进屋子。 只留下南阳侯仍站在原地,方才伸出的手僵在半路,神色不定。 容氏此番生产,虽然与前面两次相比并不见得困难多少,但好不容易生下来,也很是虚弱。 “恭喜君侯,贺喜君侯。”产婆将婴儿裹在襁褓里,笑盈盈地对严祺道,“府上再添一位千金。” 严祺欣喜地将襁褓接过来,看了看婴儿。只见她小脸皱皱的,不住啼哭。 他忙让陈氏给产婆和一众人等打赏,而后,迫不及待地走到容氏面前。 容氏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湿透,睁开眼睛,望了望严祺,未几,目光落在他怀里襁褓上。 “是个女儿?”她问道,声音沙哑。 严祺笑盈盈:“正是,漪如和阿楷得了一位妹妹。” 容氏眸光闪了闪,唇边的笑意苍白,又看了看他身旁的漪如。 “却是让漪如说对了……”她轻轻叹道。 “夫人才生产,切不可多说话,要好好歇息才是。”陈氏带着两名仆妇走过来,对严祺劝道,“夫人此番生得也顺遂,身体无碍。这产房里究竟不是男子待的,主公放心出去吧,此处有我等照料着,若有什么事自会去禀报主公。女君和公子也跟着守了大半夜,还 是快快歇息才是。” 严祺应了声,却看向容氏,温声地对她问这问那。 容氏轻轻推了推他:“你快去歇息。” 严祺却有些不舍,又向陈氏问起乳母之类的琐事,觉得果真无碍了,这才送来容氏的手,从床前起身。 漪如看了看容氏,道:“我不是男子,我在此处陪着母亲。” 陈氏嗔道:“夫人辛苦了一番,虚弱至极,须得好好歇息,你在此处有甚可陪。你熬得明日没了精神,又要不肯吃饭,还不如去歇着,天亮了再来探望请安是正经。” 漪如想了想,知道也是这个道理,只得对容氏道:“母亲好好歇息。”说罢,跟着严祺出去了。 “夫人当真是命好,郎君体贴,儿女孝顺。”看着他们离开,陈氏笑着对容氏道,“这福分,放到别家妇人身上,有一半也就谢天谢地了。” 容氏的目光动了动,望着身旁的女儿,没有说话。 第二日,严祺特地向朝中告假五日,留在家中。 因得容氏休养,陈氏又要在旁边照顾,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严祺接手。他本以为自己能跟着休息几日,好好陪陪容氏,不料自从一早起来,就不断有人来找,向他禀报这个那个,竟是一刻也不得闲。 “静娴平日在家中,也是如此?”他忍不住问陈氏,“坐下来就有忙不完的事?” 陈氏笑道:“这有甚稀奇。府里上百的仆人,夫人又是个心细的,事事都要过问,自然琐事就多了。除了府里的事,每日外头的应酬也不少,各家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报到府里来,也都是夫人先接了。哪家该如何应酬,送些什么过去,都须得夫人来计较。也就大些的,夫人做不了主,才会告知主公。” 严祺了然,若有所思。 陈氏看了看他,又道:“这还是原本府里的事,南阳侯如今住到了南园去,他那边的事也不少。还是夫人前两日索性将吴炳派到南园里,让他专司伺候南阳侯,这边才清静了些。” 这事,严祺倒是知道的。 他了解南阳侯的脾气,也知道他不待见容氏。前些日子,他担心容氏受南阳侯的气,还专程去跟南阳侯的孙子严崇商议,看他能不能将南阳侯接过去。至于结果,严祺并不意外,只得让南阳侯继续留下来。 严祺心里叹了口气。 容氏生漪如的时候,他父亲还在,文德太后也派来宫人帮忙,并不比严祺操心什么;生严楷的时候,严祺跟随皇帝外出巡视,也不曾在容氏身边。如今生三女,是他第一次有空闲好好陪着。 他本以为,自己在外头好好闯荡,妻子在家中锦衣玉食,便是无忧无虑。容氏也一向让他这么觉得,从不跟他提起自己管这个家有多么辛苦。想到容氏平日见他回来笑盈盈的样子,以及生产时声嘶力竭的叫喊,他心里颇是不好受。 这边正郁闷,南阳侯那边传话过来,让严祺过去用膳。 昨夜,漪如当面对南阳侯不客气,严祺自知好好赔罪是少不了的,于是答应下来,过南园去。 第七十一章 规劝(上) 昨夜之事,南阳侯似乎不曾计较,见严祺来到,他神色和蔼。问了容氏产后的情况,招呼严祺落座用膳。 南阳侯重养生,膳食一向精细。 呈上来的饭菜十余道,样样用心,搭配周到。每道肉菜都必然酥烂,却不失其鲜美;羹汤浓郁,一看就是用工用火十足。 严祺看了一眼,向南阳侯道:“侄孙这些日子着实忙碌,也不曾到叔祖这边探访。叔祖不常来京中,也不知这边的饭菜,是否合叔祖胃口?” -- 第71页 南阳侯摆摆手,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在意许多。” 严祺微微抬眉,将目光瞥向伺候在一旁吴炳。 吴炳忙道:“禀主公,夫人吩咐了庖厨,说君侯想吃什么,如何做,但凭君侯吩咐。” 严祺颔首,道:“这边的饮食,顿顿都是当下这些么?” “这是午膳,晚膳还会多几样。”吴炳道,“到了夜里,还有宵夜。” 严祺应了一声,心中已然有些不悦。 他刚从那边过来的时候,一位给容氏伺候月子的仆妇来抱怨,说容氏想喝鸡汤,可庖厨那边竟是半天也没做出来,她亲自去催,却见厨子们忙得四脚朝天。 “庖厨里说,南阳侯那边着实讲究得很,一点不合胃口就要告到夫人那里去。他们唯恐受斥责,只能尽力而为,光伺候南阳侯便要从早忙到晚。先前,他们也向夫人诉苦,夫人只说先将南阳侯这边应付好了再忙别的,他们也只得照 办。”那仆妇道,“如今,夫人的羹汤也不过做得迟上一刻半刻,府里的其他仆婢可就受罪了,这些日子,开饭无一日是准时的。” 严祺想着这些,再看看南阳侯这些饭菜,心中了然。 他虽平日不管家务,庖厨里的本事却是知道的。厚待南阳侯这边,也是他吩咐的。原以为南阳侯他们来,不过是把饭菜做多些,另给他开个小灶也就完事,不料,竟是这般折腾。 “这些饭菜做得甚好。”严祺对吴炳道,“让庖厨也给夫人那边送去一份。另外,庖厨人手不足,去多找些人来,另辟一处小灶,这些日子专为夫人做饭。此事不可拖延,速速去办。” 吴炳忙应下,转身离去。 “近来静娴生产,府中少了主事的,侄孙又免不得要忙于公务。”严祺对南阳侯道,“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叔祖见谅。” “一家人,这般客气做甚。”南阳侯微笑,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汤,却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这几日看着这府里,也觉静娴平日里着实辛苦。” 严祺的神色动了动:“哦?不知怎讲?” “据我所知,这府里上百号人,事情无论巨细,静娴都要亲自过问。”南阳侯道,“前两日,我到那边去散步,看看阿楷,恰遇静娴也在。短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三四桩事报到了她跟前。一个孕妇,这般辛劳着实为难。” 这是严祺第一次从南阳侯这里听到他夸容氏,不由神色一振。 “静娴此番生下的女儿,可取了名?” “取好了。”严祺道,“叫玉如。” “漪如,阿楷,玉如,两女一男。”南阳侯抚须,又是长叹一声,话锋一转,“高陵侯府,已是三代单传,这第四代,又是独子。孝之一直盼着你开枝散叶,只怕他在泉下得了这消息,是不得含笑了。” 严祺愣了愣。 “文吉,”南阳侯语重心长,“你还年轻,见得不多,我却是个过来人。多少富贵人家子息单薄,遇得一场天灾人祸,便连根断了,纵然有泼天富贵也无人继承,落得个香火寂寥,日后连扫墓的人也没有,岂不令人扼腕惋惜。” 严祺知道他要说什么,忙道:“叔祖放心,我和静娴身体甚好,日后还会再有。” “糊涂。”南阳侯道,“若是静娴往后再生不出男丁,如何是好?世间生十个女儿也不见男丁的,可是大有人在。我早与你说过,堂堂高陵侯府,没有几房妾侍怎像话。你看看别家王侯,京中便不说了,就算封在了别处的,谁家不是三妻四妾。你道他们都是耽于女色,贪图享乐么?那都是为了家族福泽延绵,子孙兴旺。” 严祺有些讪讪,道:“叔祖好意,侄孙明白,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这有甚可从长计议什。”南阳侯瞪他一眼,“你快三十了,我那几个孙儿,比你小的也有了五六个儿女。” 说罢,他的声音和缓些,道:“再说了,娶几房回来,不但能为府里增丁添口,还能为静娴分担家务。遇到如今之事,她也好安心养胎,过上安生日子,岂非两全?你若是怕不知如何挑选,我可帮你。南阳老家,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远的不说,就说你叔祖母那边……” 正说着,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今日是个什么日子,府上添丁,又来了贵客,好不喜庆。” 南阳侯和严祺皆是一怔,看出去。 只见一个妇人走了进来,步子稳健,红润的脸上容光焕发。 竟是许氏。 南阳侯看着她,怔在当下,神色登时变得不可置信。 严祺率先回过神来,忙站起身来,向许氏行礼:“侄孙拜见五祖母。” 许氏笑盈盈地走过来,将他虚扶一把:“我算着日子,想着静娴快要生了,便一直想来看看。不料你五叔祖又有些不适,拖延几日,昨日才启程。方才进了府里,我就听说静娴生了个女儿,倒是正好贺喜。” 严祺也笑道:“五祖母客气。侄孙未及远迎,实是失礼。” “有甚失礼,是我等不得让他们传报,便径自闯了来。”说罢,她看向上首的南阳侯,笑意不改,上前一礼,“二伯也在,倒是意外。多年不见,未知身体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南阳侯虽然与许氏有过节,但也要顾及脸面。 他压下脸上的不自在,强作镇定,淡淡道:“弟妇也来了。” -- 第72页 第七十二章 规劝(下) “静娴生产,我想着文吉是个忙碌的,这一大家子无人照顾总不像话,便过来看看。”许氏道,“二伯莫非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严祺忙在一旁替南阳侯答道:“崇郎那边得了个儿子,叔祖过来探望。” “哦?”许氏席上坐下来,道,“故而二伯今日也顺道过来探望静娴了?当真是巧之又巧。” 这话出来,南阳侯的目光闪了闪。 严祺仍在一旁代为答道:“禀五祖母,叔祖此番来京,仍住在侄孙家中,就在这南园里。” 许氏露出讶色,看了看南阳侯,片刻,微笑:“是么。想当年孝之在时,二伯来京,说京中的大宅年久破败,须得修葺才可住下。孝之于是就将这南园腾出来,招待二伯。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二伯那大宅还未修好?” 南阳侯的神色变了变。 严祺亦是汗颜,不过却并不感到尴尬。 清凉会那日,许氏跟他说起要过来的事,严祺一听日子,就知道她必是冲着南阳侯来的。 对于此事,严祺的心情可谓如海中乘舟,此起彼伏。 南阳侯和许氏都是长辈,严祺哪边都不想得罪。开始的时候,他本着和为贵的想法,希望许氏遇到些碍手碍脚的事,不要过来。后来,果然遂了他的愿。听说许氏要照顾惠康侯,可能一时来不了,心中不由窃喜,仿佛逃过一劫。而今日,当严祺见识到为了伺候南阳侯,容氏如何辛苦支撑,他颇是惭愧,却偏偏碍着后辈的面子和父亲的遗言,任凭南阳侯倚老卖老。 没想到,许氏忽然来了。 严祺看到她的时候,只觉眼前一亮。 “京中修宅子岂是随便之事。”南阳侯冷下脸,“我每回来,都住在此处,文吉尚且不觉麻烦,莫非弟妇倒要说三道四?” 许氏仍旧微笑:“岂敢,不过是觉得以二伯这般身份,又是叔祖,又是族长,到了京中,却要寓居在侄孙家里,传出去到底难免要被人议论。” “有甚可议论。”南阳侯假装镇定地喝一口茶,“文吉孝顺,见我在京中不便,将我接到家中来,传出去都是美名。” “议论的自不是二伯和文吉。文吉得了孝顺的名声,只怕崇郎却要被骂。”许氏道,“他在乡中可是声名远播,人人都说他如何有本事,在京中做了多大的官。可这般了不得,亲祖父来了,竟要将祖父送到别人家去,让别人来尽孝?二伯,可莫怪弟妇啰嗦,外面的人,谁管你是屋子住不下还是少了伺候的人手?任谁看在眼里,首先总会想是崇郎的不是。二伯一辈子最讲孝悌,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番话,竟堵得南阳侯无言以对。 他瞪起眼,旋即看了看严祺。 严祺忙道:“五祖母所言甚是,不过前番侄孙也跟崇郎那边商议过,他说确实是宅中狭小,容不下许多人,托侄孙让叔祖住到南园里来。” 许氏淡笑,却叹口气,道:“我岂不知此理。不过常言道,人言可畏。二伯一番苦心,总不能让人误会了去。二伯说,这话对么?” 南阳侯的脸色已是一阵红一阵白,将筷子放下。 严祺见南阳侯这神色,知道他若发作起来不可善了,忙对许氏道:“五祖母堪堪来到,容侄孙带五祖母去安顿,洗尘用膳。” 说罢,他向南阳侯辞别,扶着许氏离开。 许氏仍是一脸和气,从容地跟南阳侯行了礼,由着严祺带她出门。等离开了南园,她才终于变了脸,将严祺的手推开。 “又不是断手瘸腿,扶什么。”她冷冷道,“我还不曾老到那等地步。” 严祺道:“是是,五祖母身体康健,行走如风。” “莫嬉皮笑脸的。”许氏道,“我问你,这些年,南阳侯到京中来,都是住在了南园里?” “正是。”严祺道。 许氏“哼”一声,道:“那吝啬贪婪的性子倒是一点不曾变,挂着个叔祖的名,就敢真的作威作福起来。这些日子,他可为难了静娴?” 严祺忙道:“这有甚为难,叔祖过来也不过小住,我等自当招待……” 话没说完,被许氏瞪了回去。 “小住?”她说,“我看他带来了那么多仆人,家当也不少,可不像是小住。你啊,你父亲当年就是爱听别人说些拜年的话,谁的话说得好听就信谁,也不知吃了多少亏。如今你当了家,也该分清好歹才是。谁说他是你叔 祖,你就该事事听他的?须知这是高陵侯府,跟南阳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严祺素来知道许氏说话不客气。方才在南阳侯面前收敛些,尚且是夹枪带棒,惹得南阳侯一脸不好看。现在只有他在跟前,自然更是毫无顾忌。 “五祖母教训的是。”他赔着笑,“侄孙都明白。” 二人一路走着,没多久,到了容氏的院子里。 容氏正在榻上用膳,见许氏来了,露出喜色,忙要下来见礼。 “不是外人,见什么礼。”许氏笑盈盈地按住她,“如今你最宝贝,好好躺着才是。” 漪如听说许氏来了,又惊又喜。 先前她听说许氏来不了的时候,失望之极,正想着该怎么办,忽而得知许氏来了,可谓喜出望外。 她忙跑到父母的院子里,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笑语声声。 -- 第73页 走进去看,果然,许氏端坐在容氏床前,手里抱着玉如。 “漪如来了。”看到她,许氏笑道,“快过来。” 漪如走过去,向她行礼。 许氏将她拉到身旁,看看她,又看看玉如,对容氏道:“当年漪如出生的时候,我和文吉还为她到底像谁争起来。还是玉如容易认,这眉眼一看就是文吉的,嘴却是你的。” 容氏笑道:“我这三个儿女,最会挑拣的就是漪如。我和我父母,加上文吉和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都让漪如拣了,故而她看着谁都不像,又跟谁都有两分像。” 许氏笑道:“当年文德皇后也说漪如像她,疼爱得不得了。还说这般好看的闺秀,万万不可便宜了别人家,执意要将她跟自己孙儿凑对。” 漪如在一旁听着,有些讪讪。 文德皇后是好心办了坏事。她恐怕也不知道,自己造就的是一桩孽缘。 第七十三章 关爱(上) 许氏安顿在了一处别院里,虽不如南园宽敞,不过跟漪如的院子挨着,也颇有几分景致。 南阳侯原以为许氏是过府来看看容氏,不曾料,她竟是住了下来。 当日晚膳,严祺设宴,将许氏和南阳侯都请去共膳。 “不是说住在侄孙家里怕别人闲话么?”南阳侯阴阳怪气,“弟妇倒是不怕。” 许氏不以为然:“我有甚可怕。静娴产后将养,这家中大事小情都落在了文吉一人肩上,后宅里连个能帮忙的长辈也没有。我既进京来,又没有刚出生的曾孙要看望,自当过来帮一把。” 这话明里暗里是讽刺南阳侯过来不帮忙只添乱,他脸上又有些不好看。 漪如乖乖地坐在严祺身旁吃菜,心情大悦。 再看严祺,他见二人话头又有些不善,忙小心翼翼地招呼他们吃菜,将话题引向别处。 漪如心底叹口气。 严祺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还有些愚孝,将父亲严孝之去世前的嘱咐奉若圭皋,对族中的长辈秉承孝顺二字。以至于南阳侯这样的人,占起他的便宜来理直气壮,他还要笑脸陪着。 至于容氏,虽然在别的事上常规劝严祺,但在这事上也是能忍则忍,不让严祺为难。 而在漪如看来,南阳侯进京来住在他们家,里里外外捞点好处,其实并非什么大事。让她不可容忍的,是他一直想插手严祺后宅,以子嗣单薄为名,逼着严祺纳妾。 这件事,漪如其实并不觉得父亲做得不好。 在她见识过的人家里面,无论是高门贵胄之家还是小门小户,像严祺这样对妻子一心一意,相敬如宾的丈夫,殊为罕见。在与容氏成婚之前,严祺是个有名的纨绔,今日的恶名,也大多是当年留下的。而在容氏嫁给他之后,他信守承诺,虽然仍旧狐朋狗友一堆,但让容氏厌恶的习性通通改了。就算出去聚宴玩乐,严祺也从来不拈花惹草,仆人们在私下里笑他,说他被容氏管成了个柳下惠。 但就算严祺不在意,子嗣之事,也是容氏的心病。当年跟严祺成婚,她其实也是如履薄冰,严祺对她好,她心中明白,便一心一意地想要做得无可指摘。但肚皮里生出什么,向来不遂人愿。就算容氏吃斋念佛,各路神仙按时孝敬,最后也只有严楷一个儿子。 玉如出生之后,南阳侯揪着机会,拉上族中一干长辈劝说严祺,让他纳妾。见严祺不为所动,他们就从容氏这边下手。 容氏到底有心病,被各路红脸白脸轮番劝说,终是心动了。她虽然没有接受南阳侯那边的安排,却还是做主给严祺纳妾,寻觅人选。恰好有一回,皇帝到严府来跟严祺喝酒,听得此事,随即赐下了两名美貌宫娥。而后,随着严祺步步高升,各路想讨好严祺的人也不断送人过来,容氏也来者不拒,通通收了下来。 漪如记得,就是家里来了许多妾侍之后,容氏和严祺的关系就开始日渐冷淡下来。她还记得,在皇帝赐下美人之后,严祺曾跟容氏爆发了一场争执,二人许久也没有说话。 而奇怪的是,这些妾侍竟然一无所出。直到最后,就算严祺和容氏已经分居多年,他的儿女也只有容氏生下的三人。京中关于严祺的笑料,又多了不举这么一桩,传得到处都是。 话说回来,漪如并不希望容氏和严祺闹成上辈子的模样,故而决意对南阳侯严防死守。 有许氏在,南阳侯这晚膳自是吃得不大愉快,放下筷子之后,他说要到园子里走一走消消食,便回去了。 许氏也不阻拦,笑脸相送,还吩咐仆人们伺候得小心些,莫让他摔了。 见南阳侯迫不及待离开的样子,漪如觉得这餐饭是几天来吃得最香的。 许氏说自己是到严祺家里来帮忙的,说到做到。 第二日,她就从严祺手里将府里的事务都接了过来。 严祺本不擅长处置这些千头万绪的杂事,见得许氏愿意帮忙,如蒙大赦。 许氏本是治家的好手。惠康侯府虽然不及高陵侯府豪富,产业却多,一向由许氏打理。如今她坐镇此处,大事小情,在她手里一下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严祺得了空闲,便日日陪着容氏,数日之后,假期满了,便安心上朝去。 当然,并非人人乐见如此。 最不满的,就是南阳侯。 许氏来之前,容氏样样顺着他,他呼风 -- 第74页 唤雨,舒适无比。许氏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首先,便是庖厨。 她将庖厨的人分作三拨。一拨是专门伺候容氏月子的,一拨是专门伺候严祺、许氏和南阳侯的,一拨是为所有仆人做饭的。 也就是说,南阳侯的小灶没了,日后只跟着严祺这边用膳。 第一天,南阳侯就勃然大怒,亲自找了过来。 “这府里是连个厨子都找不到了?”他说,“这饭食都是些什么?” 许氏露出讶色,随即让人将南阳侯的饭食取来。 她看了看,不由哂然,道:“鸡鸭鱼肉,荤素皆有,文吉这边吃的也是一样,不知二伯觉得何处不对胃口?” “这京中的饭食我吃不惯。”南阳侯道,“我有病在身,文吉也知晓,先前派专人为我烹饪。” 许氏随即露出关怀之色:“二伯此言甚是。不瞒二伯,文吉与我说起此事,我也甚为挂心,方才特地派人去太医署请了周太医。二伯放心,这周太医乃医科妙手,对老年病症颇有心得,京中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南阳侯愣了愣。 没多久,周太医果然请来了。为南阳侯细细看诊一番之后,周太医说,南阳侯这病是消渴之症,饮食最忌精细。 “肉食不可烹饪过多,也不可多食;精白米面,羹汤糖盐亦要忌口。”周太医说,“君侯宜食粗粮菜蔬,比如原粒的豆、麦及各色叶菜,最好也不加调味,少食多餐,乃有裨益。 若不然,只怕君侯这病愈加严重。” 听得这话,不止南阳侯,连漪如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脊背一凉。 她从前被关在宝相庵里的时候,每日吃到的牢饭也就是这些。 许氏却是热心得很,向周太医问这问那,还十分细心的让南阳侯身边的仆人一字一句全记下来,以作备忘。 “如此说来,是要给二伯令开小灶才是。”许氏念了声佛,唤来吴炳,“从庖厨中分两人出来,从今往后,专司二伯饮食。切记要按太医所言烹制,若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第七十四章 关爱(下) 南阳侯一辈子最讲究的就是膳食,突然从食不厌精变成粗茶淡饭,自是不愿。 许氏不为所动,以为南阳侯好为由,只让庖厨按周太医的嘱咐去办。纵然是严祺这般好说话的,看了周太医的方子之后,也站到了许氏这边。 “这消渴之症,虽并非急病,却十分磨人。周太医说得不错,叔祖饮食确要小心。”严祺向南阳侯劝道,“叔祖可还记得寿春侯?他与叔祖同龄,去年薨了,便是这消渴所致。听他儿子说,他去世前那十年,过得十分难受,体弱乏力,疼痛交加,走的时候,瘦得似骷髅一般。叔祖这般爱惜身体,切不可大意才是。” 南阳侯无话可说。 看着他脸上那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模样,漪如觉得好笑。 她知道,南阳侯这所谓的消渴之症,大约就是装的。 因为上辈子,直到许多年后严祺倒霉,南阳侯都每日大鱼大肉吃着,从来没有闹过身体不舒服。他之所以装病,不过是想借口要在京中养病占据南园,以及逼着严祺和容氏好好伺候他罢了。 也不知道许氏是看出来了也没看出来,竟是顺水推舟,直接请了太医来,让南阳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许氏和严祺的关爱之下,南阳侯有三条路。要么继续忍下去,要么承认他装病,要么搬走。 果然,三天之后,南阳侯实在忍受不了,对严祺说,要到严崇那边去住些日子。严祺挽留再三,南阳侯却决意如此。 “文吉便莫再劝了。”许氏道,“二伯是疼曾孙,想在京中多享享天伦之乐。崇郎久不在南阳,接过去也能好好尽孝,两全其美。” 南阳侯看了看她,神色颇有些不好看。 “是啊,”他说,“人生在世,孝义为先。崇郎特地将隔壁院子也买了下来,接我去住。他自幼便听话,我但凡有规训,他都记在心中。这般儿郎,方为出色。” 这话里话外含沙射影,严祺的神色也有些异样,不过,仍笑了笑:“崇郎孝顺,自是有目共睹。” 此事,严崇那边倒是没哟耽搁,隔日,他就亲自登门接人来了。 不过,他还带着妻子于氏,以及刚出生的儿子。 登门之时,许氏刚好去寺院中礼佛未归。 那婴儿刚刚满百日,被抱在乳母怀里。南阳侯见到,似颇是高兴,嘴上却埋怨:“他才百日,怎就带了出来?在外面吹了风可如何是好。” 于氏和顺地答道:“先前表嫂得知了小郎出世,便想过去看一看,碍于月份大了,行动不便,探望不得。那时,我想索性将小郎带过来给她看,可老人说,小郎还未满百日,过来恐要冲撞,便只得作罢。如今他满百日了,崇郎又要过来接祖父,便想着岂非正好?于是,便让我将他小郎带过来,正好见一见新妹妹。” 南阳侯颔首:“如此也是妥帖。” 男子们都留在堂上叙话,于氏则来到产房 里去探望容氏和刚出生的玉如。见许氏和漪如都在,于氏笑盈盈见礼。 对于这位族叔母,漪如的印象倒是比严崇还要深刻。此人能说会道,时常过来串门。不过容氏并不喜欢她,漪如曾听容氏和陈氏说过,她是个长舌妇。 -- 第75页 不过毕竟是客人,容氏也向来喜欢孩童,看到那婴儿,颇是高兴,让人将他抱到近前。跟玉如比起来,那婴儿已经长开了许多,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可取名了?”容氏问。 “还不曾。”于氏道,“先前崇郎请高人算过,说要大些才好取名。崇郎说,正好祖父在京中,便请祖父来定。” 容氏颔首,看着那婴儿,道:“我记得,论排行,这是五郎?” “是六郎。”于氏道,“五郎是去年生的,如今已经满一岁了。” 容氏颔首,道:“弟妇和崇郎年纪轻轻,便已经有六个儿女,着实可喜可贺。” 于氏轻笑:“岂是我的功劳。我只有一儿一女,其他三男一女都是妾侍生的。六郎的生母去年才进门。本盼着她生个女儿,能乖巧些,不想,又是个儿郎。” 说罢,她叹口气,道:“崇郎和舅姑都高兴,连祖父也过来了。祖父那日过府去看的时候,还说要奖赏我。这如何受得起?我心里倒盼着日后莫再生了,这么多儿女,平日养育儿女的辛苦都在我一人身上。” 那语气虽是抱怨,脸上却带着笑,似颇为得意。 容氏看着她,目光微微定了定,少顷,淡笑:“儿女多些,总是好的。” 漪如听着她说起什么妾侍什么儿女,明白过来。严崇夫妇将这儿子带过来,就是给容氏看的。那出主意的人,不是南阳侯又是谁。 再看容氏的神色,面上虽平静,漪如却知道她是个心细的人,这话必然已经是听进去了。 “那可不一定。”漪如心里着急,随即插嘴道,“母亲常说我和阿楷让人不得安生,若再多出几个弟妹来,母亲岂非连歇息也不得闲暇?” 容氏看了看她,轻斥道:“又胡说,大人说话,小童插什么嘴。”说罢,她让侍婢将漪如带回房去习字。 漪如哪里肯,只得闭嘴,换容氏将她留下。 于氏笑了笑,道:“漪如还小,计较这些做甚。不过她这话,倒也是说到了要紧之处。儿女多了,每日操心确实也多,故而有人分担才是好的。似嫂嫂这般,更是此理。堂堂的侯夫人,掌着上百人的府邸,若事事亲力亲为,岂非劳累?有句话,我早想劝告嫂嫂,可又怕嫂嫂多心。” 说着,她神色关切:“嫂嫂已经育下三名儿女,劳苦功高自不待言。可毕竟到了现在,仍只有阿楷这一个独子,家里不少人都担心他又是单传。族中早已是议论纷纷,当下玉如出世,只怕又有人要说闲话,说嫂嫂悍妒,全然不顾侯府子嗣大计。嫂嫂是个精细的人,可要上心些才是,切莫辛辛苦苦地操持内外,却连一句好话也得不来。” 漪如听着,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来了。 第七十五章 产业(上) “嫂嫂。”于氏看着容氏的神色,叹口气,语重心长,“我素知嫂嫂品性,定然不是他们传的悍妒之人。嫂嫂为这个家不辞劳苦,我等都是看在眼里。我也知道,表兄是疼惜嫂嫂的。我等女子,就是这般无奈,好不容易有个如意郎君,却又要防着别人说三道四。嫂嫂何不想开些,为表兄纳一房妾试试?老家有位擅长看相的老妇,甚是灵验,谁好生养,让她看一看就知道了。这小郎的生母,就是她相来的,说能生儿子,就果然生了儿子。其他那几房,也都她相来,都是老实本分的良家子,也不担心她们有什么坏心思。” 容氏看着她,面色有些不定,少顷,勉强地笑了笑:“这等事,自要与文吉商议。” 于氏忙道:“这是自然,我也不过提一提,一切都由表兄和嫂嫂定夺。” 漪如在一旁看着容氏,知道要让她想开,硬来反驳不是办法,不由皱起眉头。 二人说了一会话,外面的仆人来报,说许氏回来了。 听到许氏的名号,于氏脸上的神色稍稍敛起,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来。 未几,许氏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于氏,露出和蔼的笑意。 见礼之后,许氏将于氏的儿子抱在怀里,看了看,道:“是个俊俏的郎君,也难怪二伯这样喜欢,非要从南阳赶来京中探望。我若未记错,他才出生三个月?” “正是。”于氏道,“昨日才满百日, 我想着今日正好过来,就将他带来给嫂嫂看一看。” 许氏颔首。 漪如心思一动,凑过来将那婴儿看了看,好奇地对于氏道:“方才叔母说的那会看相的老妇人,她是怎么说的?好生养是何意?” 于氏目光微变,正要说话,只听许氏道:“什么看相的老妇人?什么好生养?” 漪如随即笑眯眯地将方才于氏劝容氏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睁着清亮的眼睛道:“叔母说,小郎就是那老妇人相出来的,甚是灵验。” 许氏已然明白过来,神色变得意味深长,看了看于氏,微笑:“我上回听南阳侯说,他在老家替文吉看中了好些女子,劝文吉纳了,好为高陵侯府添丁。想来,这看相的老妇,也是早早的就相好了,单等着今日来说合?府上当真是一番苦心。” 上次南阳侯劝严祺,容氏不在场,听得这话,怔了怔。 于氏自是听得出这话里的讥讽,笑容有些不自在:“叔祖母这是哪里话,孝之伯父早逝,表兄和嫂嫂支撑着这偌大的侯府,甚是辛苦。我等身为亲戚,自当分忧才是。” -- 第76页 “这话也是道理。”许氏拿着茶杯吹了吹,忽而对一旁的侍婢道:“天色不早,该用膳了,去看看堂上备好了不曾。” 因得要为南阳侯送行,今日的午膳,格外丰盛。 南阳侯坐在上首,许氏次之,严祺和严崇夫妇分坐最下。 仆人侍婢鱼贯地将饭菜呈上,香气扑鼻。不过摆在南阳侯面前的,仍是那些粗制的饭食。 今日与往常不同,他似乎心情不错,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许氏也破天荒地破了吃素斋的戒,让人上了酒,亲自举杯,对南阳侯道:“原想我与二伯多年不见,在这府里能多说说话,不想崇郎孝顺,这么快就将二伯接了去。这杯酒,便敬二伯身体康泰。” 南阳侯对这话自是不屑,不过这般场面,也不好甩脸,也拿起酒杯,淡淡道:“弟妇有心了。” 严祺也举杯,说了一番好话,向南阳侯敬酒。 南阳侯微笑着应了,放下酒杯之后,慈祥地看着他:“这些日子,叨扰你了。” “叔祖哪里话。”严祺忙道,“叔祖好不容易来京一趟,侄孙孝敬,乃是应当。” 南阳侯颔首,放下酒杯:“叔祖年纪大了,有时说话直率了些,有些不好听的地方,你见谅才是。” 严祺听得这话,料想有后手,心不由稍稍提起。 他硬着头皮道:“侄孙不敢。” 南阳侯摆摆手,继续道:“我又何尝愿意理会那诸多烦心之事,只是你父亲离世之前,说你在世上无依无靠,托我好生照顾你。每每想到他,我就忍不住操心。可我总在南阳,又不能常来京城探望,着实挂怀。” 说着,他露出伤心的神色。 严崇见了,忙道:“祖父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说这些。” 严祺想着,他大概又会提起南园的事,一边劝慰,一边想着怎么回话,却忽而听许氏笑了一声。 “崇郎说的是。”她语气和缓,“孝之走了许多年,文吉不也是这么过了?二伯切莫总想着这些伤神之事。再说了,二伯就算在南阳不在京城,能照顾文吉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且还比京城里多了去了。” 南阳侯看了看她,道:“哦?弟妇,此言怎讲?” “孝之临终之前,忧心文吉不懂经营,便将南阳老家的田产都托给了二伯照管。”许氏道,“那些田产与二伯名下比起来,虽不算多,不过百顷是有的。前些日子,文吉说南阳老家的屋舍多年无人居住,想必是破败了,想得了空闲便回去看一看,让人修葺修葺。我说哪有何难,既然二伯在老家里照管着产业,不若就交给二伯了。这些年来,那些产业积攒了的钱粮,想必够将屋舍修上十遍八遍的,多余的还可运到京里来,二伯说,是么?” 这话,几乎让南阳侯噎住。 许氏说的不假,严孝之临终的时候,确实曾经将老家的产业托他照管,等严祺能够稳妥掌家了,再交还给他。这些年来,严祺一直在京中,虽知道老家有产业,却不曾过问,南阳侯也从未主动提及。他想着高陵侯府家大业大,财力雄厚,必然看不上这点产业,于是虽然面上是代管,实际上却是把产出都捞到了自己的名下,大不了严祺真要的时候,吐一点出来蒙混过关。 不想许氏竟如此好事,当面点了出来。 堂上的气氛,登时有了些不可名状的安静。 第七十六章 产业(下)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严祺哂然。 修缮祖屋的事,他两日前跟许氏闲聊的时候确曾提过。不过,他那时不过是随便提一嘴,更没有想过用田产。父亲严孝之将田产交由南阳侯代管的事,严祺自然一向知道。不过他和容氏都对农事不熟,且一家人都长居京城,觉得那边能有人帮着打理,也乐得清闲,故而从不过问。 不料,许氏今日竟把这事搬了出来。 他看向许氏,毫不意外地收到一记清凌凌的目光,只得干笑一声,对南阳侯道:“那旧宅,我去年回乡祭祖,看着是破败了许多,故而有此念,只是无暇去做。此事,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南阳侯听着这话,神色才缓下些,却又听许氏道:“你孤身在京城,又是朝官,自是无暇回乡,故而我等亲戚才该帮忙。” 说罢,她看向南阳侯,道:“二伯既然连那子嗣妾侍之事,都日夜为文吉操心着,这修缮修缮屋舍又有何难?那旧宅,孝之和他父亲在世时,可都是住了大半辈子的,文德皇后更是自幼在那里长大。二伯与他们情谊深厚,又舐犊情深,自然会事事帮着张罗好,不必文吉在京中操心。” 这话,虽是夹着阴阳怪气,南阳侯却反驳不得。 毕竟他在严祺面前,开口闭口就将他父亲、祖父以及德文皇后挂着。如今被架起来,一时竟是下不得来。 他盯着许氏,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才勉强开口:“修葺屋舍罢了,此事,自不待言。” 许氏露出笑意,道:“如此甚好。”说罢,又看向严祺,“有你叔祖替你操持,那边定会修整妥当,你安心在京中听信,便不必再操心了。” 严祺忙在席上向南阳侯一礼,道:“多谢叔祖。” 这餐饭,众人吃得可谓各怀心事。 尤其南阳侯。 离开的时候,仆人们原样将各色物什搬到车上去,严祺亲自扶着南阳侯登车,恭敬拜别。 -- 第77页 许氏也跟着送出门,行礼的时候,南阳侯一眼都没看她。 望着车马辚辚离去,严祺不觉松了口气。 再看向许氏,只见她望着那车马离去的影子,未几,瞥了瞥严祺。 “回去吧。”她淡淡道,说罢,转身入内。 严祺应一声,老实地跟在后面。 回到堂上,仆人们已经将宴席撤下,在案上摆了茶。 许氏在榻上坐下来,拿起茶杯吹了吹,缓缓喝一口。 再看严祺,只见他端正陪坐着,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 许氏叹口气:“你啊,外面的人都说你精明,懂得钻营,我看却不是这么回事。你既然觉得招待你叔祖,颇有为难之处,怎在他面前连个话也不敢说?” “叔祖母这是哪里话,”严祺赔笑,“我哪里话也不敢说。” “没有么?”她看严祺一眼,“他不是说,要在这里长住,还要用他那老宅跟你把南园换了?” 严祺无语。 此事,他和容氏都没有跟许氏说过。不过许氏这些日子跟府里的仆婢相处得熟悉,必是他们口风不严,在许氏面前透露的。 “此事,我不曾答应。”严祺忙道。 “换南园你是不曾答应,不过他说要长住下来养病,你可是答应了。” 严祺无奈,道:“他毕竟是叔祖,老家的亲戚,又是族长。我这宅子反正还算大,让他住一住又何妨。” “我知道你是大方,和你父亲一样,唯恐别人说在外面风光便忘了本。可你要对亲戚好,也要看人。他是叔祖是族长又如何,总大不过你祖父去。你祖父当年在世时,南阳侯也曾经想让他儿子住过来,你祖父可是不曾应许。他最是知道南阳侯品性,一向拎得清,该应许的应许,该推拒的推拒,从不含糊。到了你父亲却心软起来,处处让着,以为家业殷实了,对那边好些,便能买来个好。你也是这么想,不错吧?” 严祺被她说中,笑了笑,小声道:“父亲这主张,也无甚错处。我们对京中的亲朋故友都大方,总不好亏待了家中。” “京中的亲朋故友,你们来往看得到摸得着,他们对你是好是歹也终究能看得清,可南阳老家山长水远,可就未必了。”许氏看着严祺,“我问你,从你父亲开始,是不是每年都要送十万钱给族里,扶贫济困,赡养孤寡,开设家塾,让儿郎们读书?” “正是。” 许氏冷笑:“这钱,都交到了南阳侯手里,你猜他是如何花的?” 严祺愣了愣。 “我去年回乡去,特地到处看了看。乡塾的先生换了好几位,都说月钱被克扣得厉害,忍不了就走了。如今请来的先生,不过堪堪能教儿郎们认字,至于读经论典,吟诗作赋,那是妄想。儿郎们上学,书和笔墨都是自备。这些物什,穷人家如何负担得起?家境好的,自会另请先生,不在家塾上学;家境不好的,堪堪认点字也就辍学了,哪里学得长久。故而那家塾办得是半死不活,了无生机。”许氏道,“至于扶贫济困,赡养孤寡,如今族中贫困孤寡的人家也有不少,可他们跟我说,从不曾得过你什么好处。许多人都说,高陵侯府出过皇后出过大官,却跟他们全然无干。在高陵侯府眼里,只有南阳侯那等发达有钱的才是亲戚,他们不是。” 严祺听着,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有些不可置信。 “叔祖母所言确实?”他皱眉道。 “确不确实,你回乡一看便知。”许氏道,“不过须得瞒着南阳侯,别让他的人带着你去看。” 严祺又想到什么,连忙又问:“叔祖母方才说到我家中的田产……” “田产?”许氏摇头,“我方才那话说得还不够明白么?你那田产托给了南阳侯来管,那便是送他了。我且问你,这么多年,他可能送过账本给你看?” 这确实不曾。严祺无言以对。 “文吉。”许氏看着他,语重心长,“这些话,南阳侯在时,我为何不与你说?乃是因为我也不想让你当场与他撕破了脸。我反正早跟他闹翻了,坏人我来当无妨。我也不是想让你跟他讨还那些便宜,而是望你多想清楚。此事,费些钱财也就由他去了,你却不能再糊涂,尤其是对静娴。” “静娴?”严祺讶道,“与静娴何干?” “怎与她无干。”许氏瞪他一眼,“南阳侯逗留的这些日子,是谁大腹便便还在忙着操持?你以为南阳侯要你纳妾,静娴不知道么?你啊,当初静娴可是你要生要死闹着娶进来的,如今却由着她在背后受委屈,当真可气!” 第七十七章 争执(上) 自从于氏离开,容氏就一直沉默寡言。 玉如在一旁睡着了,她就一直盯着玉如看,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睛定定地出神。 漪如被陈氏带回院子里,跟弟弟严楷一起用膳。等到吃完了走回来,发现容氏仍是那副模样。脸上虽然平静,却怔怔的,没有一丝喜色。 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思索了好一会,终于定住神,走到她面前。 她扯了扯容氏的袖子。 容氏回头看着她,眼神却仍旧有些飘忽,似心不在焉。 “母亲。”漪如望着她,“你可是在想方才那叔母说的话?” 容氏的目光动了动,随即道:“胡说什么,我能想她说的什么话。” -- 第78页 “她说要母亲给父亲纳妾。”漪如毫不避讳,道,“母亲心中如何想?” “你知道什么是纳妾。”容氏淡淡道,“大人的事,小童莫总来掺和。” 漪如却不依不饶,瞪起眼睛,急道:“母亲切不可让步。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非要拉别人进来做甚?什么南阳侯什么叔母,他们哪里是为母亲着想,不过是想给母亲添乱罢了。无论他们说什么,母亲也只可当那是耳旁风……” “又来胡闹!”容氏终于有了恼色,目光严厉,“从何处学来的疯言疯语?我当真是太骄纵你了,由着你这般无法无天。” 说罢,她转向一旁的侍婢,道:“去祠堂里将家法请来,我要打她手心。” 那侍婢吓得定定站在远处,支支吾吾,不敢答应。 “打什么手心。”这时,严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上次都打过了,她听话了么?” 容氏一怔,望向门口。 严祺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屋里,目光在容氏脸上转了转,未几,看向漪如。 “将女君带回房里去。”他对侍婢吩咐道。 侍婢连忙应下,将漪如带走。 房里只剩下严祺和容氏二人,他们相视着,从对方眼里看到重重心事。 “方才那崇郎家弟妇来看过你?”严祺走到床边坐下来,问道。 容氏应一声,道:“叔祖和崇郎一家都回去了?” “回去了。”严祺答道。 说罢,二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静娴,”严祺开口道,“若有人跟你提起纳妾之事,你不必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容氏望着他,目光微动。 “为何?”她问。 “我们已经有了阿楷,高陵侯府不会后继无人。”严祺道,“且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儿女。我不像叔祖,总想着越多越好。于我而言,有便是了,多也无益。我们好好养育自己的儿女,让他们长大成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满足了,还有何求?” 容氏却抿抿唇,道:“可我若是再生不出来了呢?你们家三代单传,你父亲在世时,曾跟我说,你们家这一支能否开枝散叶,都在我身上。” 说着,她的眼圈倏而变红。 “你可记得阿楷前两年出的那场水痘?发热不止,命悬一线。我那时就想,若他没有了,我又再生不出儿子,岂非就成了罪人……”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拿过一块帕子,低头拭泪。 严祺忙道:“好端端的,胡思乱想什么?说什么没不没的。阿楷如今好好的,寺里的高人都说了,他会长命百岁。” “那些人只想得你的赏钱,什么好话说不出来。”容氏嗔他一眼,靠在隐囊上叹口气,幽幽道,“你不明白。我带着漪如他们去别人家里做客时,又多不自在。别的人家,哪怕远比不上我们的,家中也是儿女成群。” “跟他们比这些做甚。”严祺嗤之以鼻,“他们家中出过皇后么?跟圣上沾亲带故么?女儿要嫁太子么?一群天家的脚都摸不到的人,岂值得你神伤?你日后听到谁在你面前阴阳怪气说什么子嗣不子嗣的,就让他到我跟前来,我亲自理论理论。” 容氏瞪他一眼:“你堂堂高陵侯,圣上面前的红人,谁敢在你面前说不是?就算在背地里,他们也只会说我。什么攀高枝,什么悍妒,我都知道。” 严祺劝道:“谁人背后无人说。便是圣上,你以为天底下也人人说他好话么?想开些,在乎这些还如何过日子。” 容氏看着他,幽幽叹口气:“你不会明白。我与你不一样。文吉,我家中不过一介商贾,论出身,天然便矮了别人一头。我知道你不介意,可在别人看来,我嫁给你便已经是错。那么就算我拿出十分气力,做得万事周全人人夸赞,那也是我应该的。便是这想开二字,余地也少。” 这话出来,严祺无言以对。 当初他为了娶容氏闹出的风波,至今还在被人提起。他知道,在许多人口中,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不孝子,而容氏则是个心机深重的妖妇,哪怕容氏这些年勤勤恳恳操持内外,知书达理,也是无济于事。 容氏看着他沉默下来,继续道:“文吉,叔祖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我仔细想了想,纳两房妾进来,一来能生养儿女,二来也能帮我管管这个家。到时,不仅家中热闹些,漪如他们手足多了,日后也好有照应。” “照应什么。”严祺嗤之以鼻,“叔祖提给我纳妾,也不是今年才提,他怀着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么?” “我自是知道,故而纳妾也不必按着他的意思去找。”容氏道,“只要你喜欢,性情又和善的,都可收到家里来……” “越说越不像话。”严祺皱眉,打断道,“我喜欢谁去?我在外面有没有人,你还不知道么?” 容氏的嘴唇动了动,少顷,狠下心来,道:“你不必瞒我。那日你去宋廷机的生辰宴吃酒回来,是何人作陪?那日的衣裳我还收着,口脂印有好几处,你要看么?” 严祺看着她,瞠目结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即刻想起了那些宴上陪酒的艳丽女子。虽然他一开始就不让她们靠近,还将她们摒退了,但那酒越喝越多,醉了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想来,那什么口脂印,就是后面蹭上去的。 -- 第79页 第七十八章 争执(下) 严祺一下慌了神,仿佛是个偷窃不成却又被当场捉了现行的贼人。 “静娴,”他忙道,“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酒宴上,宋廷机他们找了许多伎乐来陪席。我本是一直不许她们近身的,可后来喝醉了,她们做了什么我也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可指天发誓,我不曾对不住你,心里更不曾藏了别人!” 容氏露出一抹苦笑。 “你便是这样,才更让我无地自容。”她说,“京中这些高门贵胄们,素日里聚宴是个什么德行,我是知道的。这些年,你为了我舍弃许多,我是知道的,心中也甚是感激。故而我尽力将家中打理得顺顺遂遂,不让你操半点心。原本想着,这样便是足够了,可偏偏在这子嗣之事上,我着实无能为力,让你被人指摘。文吉,你便听我的……” 话没说完,严祺突然从床边上起身。 他一脸怒容,在原地转了两圈,似强压下怒气。 “我早跟你说过,别人如何议论,我不在乎!”他说,“当初成婚时,是谁与我约法三章,说这个不行那个不可?我做到了么?我全做到了!可事到如今,这倒成了我的不对?” 见他变色,容氏的脾气也上来,道:“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我为子嗣操心有什么不对?不过是劝你纳妾罢了,又不是害你,你冲着我发火做甚?” “谁要纳妾!”严祺恼道,“你就是听了那些诨人 的话,连我也不信了!你我自幼相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我当初说不会纳妾便不会纳妾,我对你说过的话,何时食言过?” “我何时不信你了?”容氏也气急,“我若不信你,当初嫁你做甚!” “你就是不信我!”严祺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要纳你纳!你是掌家的,你将全京城的女人都纳进来我也随你!” 说罢,他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容氏张着口,面色不定地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少顷,眼泪忽而涌出来,大颗大颗地落在衣襟上。 虽然严祺让侍婢将漪如带走,但漪如回到院子里不久之后,又偷偷溜了回来。 她趴在窗子外面,听到严祺和容氏的争执,只觉心七上八下,砰砰乱撞。 上辈子,容氏和严祺之间的争吵,大约也是这些话。 漪如知道,他们后面还争执过几次,后来,容氏就真的做主给严祺纳了妾。 容氏的执拗,漪如并非不能理解。 正如她方才所言,虽然她操持家务不辞辛劳,但子嗣之事,终究是她的心病。容氏虽看着和善,性情却是要强。她想事事都做得完满,让那些当初反对她嫁进来的人无话可说。可越是如此,她就将自己逼得越紧。严孝之去世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摆脱单传,让严祺开枝散叶。如今容氏已经年近三十,偏偏生下的玉如又是个女儿,加上南阳侯一家来拱火,她心中的芥蒂便再也拔不清了。 方才见严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漪如忙躲到了柱子的后面,幸好他不曾发现。 没多久,漪如就听到了容氏在屋子里哭泣的声音。 她心中又是焦虑又是急躁,知道万不可让母亲将这牛角尖继续钻下去。 踌躇了好一会,漪如将心一横,迈步走进屋里。 容氏仍坐在床上,用绢帕捂着脸哭泣。 旁边,玉如睡得香甜,方才的一切仿佛跟她毫无关系。 漪如走过去,少顷,轻轻扯了扯容氏的袖子。 容氏抬起脸来,满是泪水,眼眶和鼻子都红红的。 这副模样,是漪如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头一回见。 容氏在她面前,从来波澜不惊,遇到再大的事也似乎永远有办法。而现在的她,脸上满满的全是彷徨无助,柔弱得让人心疼。 看到漪如,容氏忙侧过头去,将脸擦干净,好一会,才转回来。 “你怎又来了……”她哽咽着,道,“回院子里去……” 漪如自不会走。 她在容氏的身旁坐下,望着她:“我问母亲一件事,母亲答了我就走。” “何事?”容氏问。 漪如踌躇片刻,道:“母亲,你喜欢父亲么?” 容氏一怔,脸上闪过些不自在的神色。 “又来说疯话……”她继续用绢帕擦着眼角,吸了吸鼻子,“什么喜欢不喜欢……” “母亲快说。”漪如抓住她的手,“母亲其实不是喜欢父亲,是么?” “胡说。”容氏随即道,“不喜欢他,我嫁给他做甚。” “那便是了。”漪如望着她,“我听阿姆说,母亲和父亲自幼相识,日久生情,不像别人那般三媒六聘,成婚了才见面。父亲当年为了与母亲成婚,连宫中都惊动了,经历了许多曲折才得了圆满。” 提到当年,容氏的眼神又黯下。 “你阿姆都跟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漪如继续道:“母亲,你平日与阿姆她们说到别人家时,总不让她们说别人的不是,常劝诫说,人家日子过得究竟如何,只有人家自己知道,只要过得高兴,外人再置喙也无趣。怎么这话到了母亲身上,道理却变了?我且问母亲,母亲做这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被人指摘,还是为了那什么枝散叶?” -- 第80页 容氏目光不定,少顷,道:“自是二者都有。” “那么不被人指摘以及开枝散叶之后,母亲得到的又是什么?”漪如紧问。 容氏怔了怔,一时答不上来。 “是高兴。”漪如道,“母亲觉得,别人不指摘了,自己应当会高兴,严家开枝散叶了,自己应当也会高兴。可母亲真的高兴么?母亲明明和父亲一往情深,看着父亲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生儿育女,母亲难道会喜笑颜开么?” 这话,一下触到了容氏的心底。 她看着漪如,目光狐疑又复杂。少顷,喃喃道:“你小小年纪……谁教你这般说话……” “无人教我。”漪如认真地说,“母亲总让我多读书,说读书能明理。我看书上说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之时,便心想,虽然人不可无志向,但世间总有不完满之事,恰如那老翁的马。虽然丢了,可老翁却全然不为之沮丧,反而安然过自己的日子,对别人那风言风语不以为然。这要紧的,并非是不是有后福,而是他能想清楚心中所求,故而无论何事皆坦然愉悦。母亲吃斋念佛,读经参禅,难道还不如一个老翁看得开么?” 第七十九章 和好(上) 容氏有些怔忡,定定地望着漪如,眼底眸光浮动。 忽然,她哽咽了一下,将漪如紧紧搂住,抱在怀里。 呜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甚是激动,一通大哭,身体颤抖着,似发泄一般,泣不成声。 漪如着实被吓了一跳,任由着她哭泣,身体被她的手臂箍得生疼。 “漪如……漪如……”容氏的声音破碎,“心肝……不枉我生你疼你……” 漪如一怔,鼻子忽而发酸。 ——“莫怕,父亲和母亲都在,过不了几日,我们便去接你……” 上辈子容氏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畔。而漪如被关在了宝相寺,几日之后,等来的只有一家人被处死的消息。 眼泪也一下涌了出来。 那时候,母亲已经预感到了大事不好,却仍想着保护她,在她面前强作镇定。 而现在,容氏在九岁的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自重生以来,漪如虽然一直都想着如何拯救家人,可所哟劝说都苍白无力,甚至只能装神弄鬼,让父母对她说的话稍稍上心。 而现在,漪如听着母亲的声音,感受着她剧烈的心跳,知道这障碍要破除了。 她的母亲和父亲,都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从前,容氏只将埋在心底,不让她看见,她也并不十分关心,觉得大人自有打算,自己插不了手。 这实在愚蠢。 这所谓的大人,亦不过是从孩童成长而来,在遇到难处之时,也会彷徨无助,需要别人拉一把。 跟着容氏哭了好一会,漪如听着她的情绪平复些了,忙问道:“母亲当下如何想?那母亲不逼着父亲纳妾了?” “谁说我逼着他……”少顷,容氏抬起脸来,擦擦眼泪,倔强地说,“他若不愿,是我逼得了的么……” 可你确实逼得了。漪如心道。上辈子,正是容氏在皇帝面前主动说起要给严祺纳妾,皇帝当即就赐了美人来。说是容氏逼的,那也并没有什么错。 “那父亲方才既然说了不愿意,母亲便切莫再提了。”漪如赶紧道,“父亲方才生气,说了重话,母亲也切莫往心里去。” 提到方才的事,容氏轻哼一声,哑着嗓子喃喃道:“我岂是那等全无胸怀之人……” 漪如一喜,即刻道:“我这就去将父亲请来,母亲好好与他说说。” 说罢,她下床来,就要出去。 容氏却一把将她拉住。 “漪如……”她的神色复杂而犹疑,道,“且不必去……” “为何?” “反正你不必去……”容氏的喉咙里仍带着哽咽,“听话……” 漪如明白了她心思,暗自叹了口气。 方才严祺是被容氏气走的,现在她想通了,自是后悔。可严祺定然还在气头上,容氏又在月子里不能出门,只怕漪如巴巴地跑去叫他,他未必愿意回来。 如何让他自愿过来……漪如在心中琢磨着,未几,计上心头。 漪如借口要去如厕,走出容氏的屋子,而后, 径直到前堂去找严祺。不料,他却不在这里。 “女君要寻主公?”仆人答道,“他方才出门去了。” “出门?”漪如讶道,“可知他去了何处?” “说是去得月香。”仆人道,“主公还派人去官署找了宋郎他们,许是要做酒宴。” 漪如不由感到额角跳了一下。 怕什么来什么,都是不省心的。 得月香,在京城的酒肆之中颇为有名。 它陈设风雅,伎乐出色,到这里来消遣的人,非富即贵。将近黄昏之际,层层屋檐垂下的宫灯花烛已经点上,在街上看去,明晃晃的惹眼,颇有富丽堂皇之气。 一名胡姬面带温柔的笑容,给严祺将酒杯满上,操着生疏的汉话,道:“郎君,请……” 话没说完,严祺已经拿过杯子,仰头灌到嘴里,看也不看她一眼。 胡姬神色尴尬,宋廷机在一边看着,示意她退下。 “这又怎么了?”他将一盘小食推到严祺面前,“是你将我等从官署里唤出来喝酒,可到了此处,又闷着不说话,莫非就真的打算这么光喝酒?” -- 第81页 高咏也拿着酒杯,笑了笑:“听说文吉前阵子夫人生产,文吉为了陪伴,请了好几日的假,可谓伉俪情深。如何?可是终于觉得小儿啼哭烦人,受不了了?” 听他提到容氏,严祺的目光定了定,随即又面无表情地灌下一口酒:“今日大家喝个痛快,酒钱我出。” 宋廷机是个心细的,见得严祺这副语气和模样,知道定然与容氏有关。 他拿起酒壶,将严祺的杯子斟满,道:“我等喝个痛快自是应当,至于你么,就另当别论。再喝两杯,便回家去吧,不然天色黑了,夫人在家中等着可要担心。” “莫与我提她。”严祺烦躁地说,“她那般全无肺腑之人,我岂值得她来担心。” 听得这话,就连最为迟钝的郭昌,也品出了味道来,停住了杯子。 三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而后,高咏干笑一声。 “这说的哪里话。”高咏劝道,“夫人不担心,谁担心?你迟些回去,只怕府里的人就要找上门来了。文吉也不必抱怨夫人管得严,毕竟文吉这般如意郎君,体贴妇人,关爱儿女,在何处不是个宝贝?夫人看紧些也在情理之中。” 严祺冷笑一声,继续喝酒,淡淡道:“日后,便不劳她操心了。” 宋廷机道:“哦?怎讲?” 严祺又想起容氏方才说的那些话,脸沉下,狠狠地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她要我纳妾。” 三人不约而同地顿了顿,看着他,都露出惊诧之色。 宋廷机道:“你从前与夫人成婚时,不是有过约法三章,说绝不纳妾?” 严祺酒劲上来,愈发恼火,气哼哼地将酒杯“啪”一声放在案上:“就是此事!你们评评理,我这些年可曾食言?我说到做到,一心一意待她,从无逾越!可她倒好,现在竟反悔了,哭哭啼啼说什么她 是为了严家!她将我置于何处?要我往东就往东,要我往西就往西,我是那圈里的马么!” 三人面面相觑,未几,郭昌率先大笑起来。 “如此,岂不甚好!”他拊掌道,“文吉啊文吉,我一直以为你要当一辈子柳下惠,不想你到底驭妻有术,大喜大喜!” 高咏也道:“这是好事,不知看上了谁家女子?若不曾看上,我等兄弟可帮忙。” 第八十章 酒肆(下)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严祺无所表示,只拿起酒壶将自己的被子灌满。 正当他又要一饮而尽,宋廷机将他的手按住。 “文吉,你再喝就要醉了。”他说。 严祺不耐烦地将他的手推开,仰头把酒喝了。 “醉了才好……”他打了个酒嗝,夹起一筷子的菜塞到嘴里。 宋廷机看着他一脸不痛快的样子,笑起来。 “别人要纳妾,都是欢天喜地的。”他说,“你倒好,哭丧着脸,仿佛天塌了一般。” “谁说天塌了!”严祺随即拉下脸,瞪向他,“我乐意得很!” “就是,纳妾是好事,岂有不高兴之理。”高咏笑盈盈地将他杯子再满上,“今日这酒,就是为文吉贺喜的。” 郭昌附和,也跟着上前敬酒。 又喝了三轮之后,严祺的脸颊上酡红,眯着眼,显然快要醉倒。 郭昌坐在他身旁,语重心长道:“文吉,不是兄弟说你,虽说男主外女主内,可真正当家的,毕竟还是男子。我知你对夫人情深义重,可要紧之事,还是要自己拿主意。你看史书上的那些王侯将相,古往今来,听信妇人之言的,谁有个好结果?照我看,此事绝非坏事,文吉你从此之后也该强硬些。堂堂高陵侯,总被后宅管着像什么话?看看你这些年,连我等兄弟都疏远了。” “话不可这么说!”高咏摆摆手,道,“容夫人是文吉好不容易娶来的,自与寻常妇人不一样。平 心而论,就算在京中,容夫人也是一等一的样貌,一等一的贤惠……” 话没说完,突然,严祺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叩在在案上:“贤惠贤惠,她要贤惠我就成全她!不就是纳妾,我一年纳一个……”他打了个酒嗝,“一个月纳一个!她既然喜欢,我纳给她看!” “就是!”郭昌笑道,“文吉何许人也,这话放出去,等着看好了不多时说媒的就要盈门而至。” “似文吉这般无双才俊,又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什么样的人找不到?”高咏也道,“纳便纳!” 严祺神色亢奋:“纳!” 众人欢笑起来,继续哄他喝酒吃菜。 宋廷机则将酒肆的鸨母唤来,对她使个眼色。鸨母会意,笑盈盈地出去,没多久,只听外面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传来,未几,雕花门打开,香风扑鼻。 只见几名盛装的美人,穿着妙曼鲜丽的衣裙,款款入内,环肥燕瘦,各具风情。 严祺纵然醉眼迷蒙,却还未醉到神志不清的时候。看到这些女子,他瞥了瞥宋廷机。 宋廷机笑道:“文吉,既然夫人许你开戒,自今日起,我等兄弟喝酒,便不必再忌讳许多了。这酒肆里的美人,都是新来的,比伎馆里的还好。文吉多年不曾喝过荤酒,想必都生疏了,今日正好为文吉庆祝。” 高咏在旁边道:“文吉若是怕夫人口是心非,回去之后难以交代,我等也自不勉强,打发她们下去便 -- 第82页 是……” “怕什么!”郭昌随即道,“男子汉大丈夫,还怕个妇人?” 说罢,他招呼美人们上前,道:“这可是高陵侯,快快来伺候君侯,不得怠慢。” 美人们娇滴滴地应了,纷纷朝严祺走过来。 严祺望着她们,面色不定。偏偏酒力上来,脑子里似浆糊一般,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君侯……”一个美人走到他面前,正待坐下,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 未等她反应过来,突然,她“啊”地惊呼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女童出现在了严祺面前。 那熟悉的脸瞪着严祺,满面怒气。 漪如? 严祺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闭了闭,定神再看。 仍旧是漪如。 严祺登时酒醒了一半。 宋廷机等人自是见过漪如,见她蓦地出现在此处,也皆是错愕,不明所以。 门口乱作一团,漪如带来的仆人声称是高陵侯府的人,将酒肆的管事、老鸨和伙计挡在了门外。 “父亲怎在此处?”漪如无视周围人等,只看着严祺,神色着急,“我四处找父亲都找不到!家中出了大事,父亲快随我回去!” 说罢,她上前拽住严祺的手臂,用力要将他拉起来。 严祺脑子仍晕晕的,被她拽的踉跄了一下,道:“出了何事……” “母亲出事了!”漪如睁着发红的眼睛,急切道,“晕倒在了家中,人事不省!” 严祺面色一变,剩下的一半酒也醒了。 不等漪如再说,他随即从榻上起来,连告辞也不曾,拉着漪如就朝外面走去。 此事突如其来,从漪如出现到父女二人离开,半刻不到,留下剩余的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这……就走了?”郭昌仍有些不可置信,愕然看向宋廷机。 宋廷机盯着空空如也的门口,神色阴晴不定。 漪如是乘着马车来的,车驾就停在酒肆门前。 严祺匆匆一路跑下楼,带着漪如坐上马车,对车夫道:“快回府!” 车夫忙应下,一挥鞭子,马车就飞驰起来。 “你母亲究竟怎么了?”他忙对漪如道,“怎会晕倒?” 漪如看着他,只见他脸上那酡红的酒色虽然没有全然褪去,但已经恢复了常态,目光十分紧张,额头竟是沁出汗来。 “父亲很担心母亲么?”她说。 “什么担心不担心,”严祺不耐烦,“快说!” 漪如的唇角弯了弯,不紧不慢道:“母亲不曾晕倒,我骗父亲的。” 严祺愣了愣。 “你说什么?”他问。 “母亲不曾晕倒。”漪如道,“她如今在家中,待得好好的。” 严祺神色一松,却骤然怒起。 “严漪如!”他气急败坏地,“你敢骗你父亲!胡闹!” “我若不骗父亲,父亲怎有会从那酒肆里出来?”漪如毫无惧色,两只眼睛清凌凌地望着他,“父亲方才在做什么?那些漂亮的美人,是来伺候父亲的么?” 他知道,刚才那屋子里的一切都被漪如看见了。 一时间,心情复杂。 “什么美人什么伺候。”他强自镇定,仍沉着脸,目光却不自在地闪了闪,“堂堂闺秀,酒肆是你该去的地方么?待回到家里,看我用家法……” “家法在母亲那里,父亲要请家法,便到母亲面前将方才的事说一说好了。”漪如道。 严祺张张嘴,却终于只能干瞪着眼,哑口无言。 第八十一章 和好(上) “你方才见到的那些,不许告诉你母亲。”好一会,严祺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看着漪如,仍板着脸,强撑着父亲的威严,声音带着恐吓:“如若不然,日后的月钱就没有了。” 漪如道“月钱都是母亲给的,又不是父亲。母亲问起父亲缘由,父亲打算如何解释?” 见他气急败坏地瞪着自己,漪如却感到一阵心安。 他既然害怕容氏知道方才的事,可见他是真的在乎她,那么一切就有救。 “你究竟想做什么?”严祺不耐烦道。 “父亲不过是不想让我将方才的事告诉母亲罢了。”漪如笑了笑,“我答应父亲,不过父亲也要答应我一事。” “何事?” “回家之后,便去找母亲和好。” 严祺一愣,脸旋即拉下来:“不去!” “为何?” “不去就是不去,好好的和什么好?”严祺的脸上酒气混着怒气,仿佛要将她吞了一样,“你听哪个长舌的说我与你母亲不好?我回去剪了她舌头!” “父亲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漪如道,“我还知道,上次父亲酒宴回来,衣裳脏了,母亲哭了一夜。” 严祺看着她,登时僵住。 “她……哭了一夜?”他的神色不定,狐疑道,“你看到了?” “自是看到了。”漪如撇撇嘴,“母亲抱着我,哭得可难过了,却不许我与父亲说。她还问我,想不想要多些弟妹,让许多人陪 我玩好不好……” 严祺怔忡不语。 ——……那日你去宋廷机的生辰宴吃酒回来,是何人作陪?那日的衣裳我还收着,口脂印有好几处,你要看么? -- 第83页 容氏先前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严祺一下靠在车壁上,只觉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她还说了什么?”少顷,严祺问道。 “也不曾说什么。”漪如道,“只说父亲为了我们,每日都十分辛劳,要我好好孝顺父亲,日后懂事些,莫惹父亲生气之类的。” 严祺一时没有言语。 “父亲,”漪如扯了扯他的袖子,望着他,可怜兮兮,“你不喜欢母亲了么?” 严祺看着她,神色犹疑不定。少顷,他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搂在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路上仍旧车马如梭,都是要在城门和坊门关闭之前赶回家的行人。 马车辚辚穿过大街,在严府面前停下。严祺带着漪如下来,守门的仆人忙迎上前行礼。 “家中可有什么事?”严祺问道。 那仆人有些错愕,忙答道:“小人不曾听说府里有什么事。” 严祺应一声,瞥漪如一眼,走进府里。 二人穿过庭院,一路走到容氏的院子面前,可还未进去,严祺却收住了脚步。 “怎么了?”漪如道。 “我且去换一身衣裳。”严祺说罢,不待漪如说话,转身离开。 他并没有骗人,两炷香的功夫,他就走了回来。身上果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漪如凑上前 闻了闻,还有刚刚熏好的香气。他的嘴里显然也仔细漱过口,有兰汤淡淡的香味。 “如何?”严祺望了望院子里,小声问漪如,“可还闻得见酒气?” 漪如看着他的脸,上面似乎还敷了点薄粉,不由地觉得好笑。 果然是做贼心虚。 “闻不到了。”她答道。 严祺的神色松下,又对她严正告诫:“你不许进去,就留在外面,知道么?” 漪如笑笑:“知道了。” 严祺这才清咳一声,直起腰杆,迈步入内。 时近黄昏,屋子里很是幽暗。 玉如刚醒了一会,容氏给她喂了奶,又让侍婢给她换了尿布。玉如打个哈欠,又闭上眼睛睡去了。 容氏摒退侍婢,坐在床上,犹自发怔。 先前跟严祺吵架之后,容氏哭了一场,经过漪如劝慰,这才好了些。 可她仍就心情低落,提不起劲来。她想找漪如再说说话,可漪如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严祺…… ——“……你就是不信我!” 想到他离开时,那双气得发红的眼睛,容氏愈加懊恼。 自成婚以来,虽然二人难免拌嘴,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争吵。 而容氏知道,漪如说得没错。她嘴上说了许多,心里真正难过的,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严祺真的纳妾,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到别的女子那里去,跟她们调笑缱绻,生儿育女。 而她将这股无明业火,撒到了严祺的身上…… 容氏闭了闭眼。 正发怔,忽然,容氏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心头一动,她忙抬眼,却见严祺已经站在了门前,背着光,看不清那脸上的神色。 停顿片刻,严祺走了进来。 容氏望着他,心绪起伏,可张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来看看玉如。”严祺率先开口,走了进来。 那声音平静,不辨喜怒。 容氏微不可闻地应一声,仍坐在床上。 严祺朝容氏身边看去,玉如睡得正香,小手握着拳头,四仰八叉。 “她怎一直在睡。”严祺皱了皱眉。 “她白日里睡,夜里才会醒来。”容氏道。 那声音轻轻的,有些发涩,还有些鼻音。严祺抬眼瞟了瞟,她垂着眸不看他,长长的睫毛上,似还残留着泪迹。 容氏以为严祺看了玉如之后,就会离开。 不料严祺自顾地在床边坐下了。 “方才那事,我们不争了,好么?”沉默片刻之后,严祺开口道,“我不想纳妾,你也别逼着我。若有人敢藉此说你,我头一个顶回去。” 容氏怔了怔。 她没想到,严祺竟会首先来讲和。 严祺等了一会,发现容氏没答话,忍不住转头看她,道:“你如何说?” 容氏也看着他,开口道:“可那说我的人,若是南阳侯呢?” “一样顶回去。”严祺道,“就算全南阳的宗族都跑过来骂我,我也不怕。” 容氏的嘴角抽了抽。她自然知道严祺那爱说大话的劲头又上来了,但莫名的,心中却是一暖。 “我不信。”她小声道,“他来了,你也只会什么都应着,” 严祺看着她,定了定神,突然,站起身来。 “你去何处?”容氏忙问。 “去崇郎那边。”严祺道,“先前我不曾与叔祖把话说清,现在我就去说。我要告诉他,那什么纳妾的主意,趁早都收起来,用不着他为我来操心!” 第八十二章 和好(下) 容氏忙将他拉住:“去什么去,他走了便走了,哪里特地上门去说事的道理,亲戚还做不做了?” “不做便不做。”严祺道,“反正他也是气走的,不差这一桩。” 容氏终于瞪起眼:“那也不行,不许去。” 严祺的目光意味深长:“这可是你不许我去的。” 容氏愣了愣,少顷,收回手来。 -- 第84页 “我不过是觉得这般太失礼罢了。”她忸怩道,“反正以叔祖那脾性,定然还有下次,你要推拒,下次再说便是。” 严祺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他反握住容氏的手,坐回床边上,注视着她:“如此说来,你不气我了?” 容氏的脸泛起红晕,轻轻“嗯”一声,却也望着他:“那你呢?你气我么?” 严祺心头一热,上前将她抱住:“好男不与女斗,我气你做甚。” 容氏佯怒:“你放开我。” “不放。”严祺嬉皮笑脸,将她抱得更紧。 容氏轻轻打他一下,却没有挣扎,唇角弯弯的,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屋子里,两人轻声细语,不知在说什么。但照这情形看,应当是和好了。 漪如将耳朵贴在窗子上,屏气凝神,好一会,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回头,陈氏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一脸小心。见漪如点了点头,她也终于放下心来,合掌念了声佛。 “让他们一起待着,夫人若不曾唤你,便莫进去打扰。”陈氏转头对容氏的侍婢交代道,“稍后传膳了,我再送进去。” 侍婢应下。 陈氏随即拉起漪如的手,将她带走。 “方才你去得月香找主公去了?”陈氏问漪如,“他又与宋廷机那几人吃酒?” “父亲方才心烦,去解解闷罢了,我去到就将他拉了胡来。”漪如说罢,忙叮嘱陈氏,“父亲除了喝两杯酒,什么也没做,跟着我去那几个仆人,阿姆万万要让他们不可胡说。” 陈氏看着她,有些啼笑皆非。 说实话,自从漪如从那假山上摔下来之后,她确实觉得漪如变了。 不仅不像从前那样娇宠任性,还似乎开了窍,心思多了起来。方才的这些话,竟不像九岁小童能说出来的。 先前,漪如火急火燎地来找陈氏,让她安排几个口风紧信得过的仆人,随她到得月香去一趟。 陈氏那时吓一跳。得月香是什么地方,她自然知道。漪如堂堂侯门闺秀,金枝玉叶,那等去处岂是她能踏足的? 漪如却一副急得要命的模样,认真地对她说,如果她不帮忙,严祺和容氏这一场夫妻就要完了。 陈氏自是听说了容氏和严祺刚吵了架,也知道严祺匆匆摔门走了。犹疑之下,她还是听了漪如的话,给她找了几个靠得住的人,随她一道去闯得月香。 而后,她就真的将严祺带了回来。听那些仆人们说,漪如到了得月香之后,先让他们报了门第,让管事说出了严祺所在的地方。漪如二话不说,一溜烟跑上楼去,闯到了严祺喝酒的雅间里。 而得月香的人还来不及阻止,漪如就把严祺带走了。 “阿姆有所不知,女君方才那架势,当真杀伐果断。”一名仆人啧啧赞叹,“那得月香里的豪奴仆从,都是有些身手的,也不知道她是谁,可看着她这小小女童风风火火闯进来,想必也是生平所见头一遭,竟无人敢拦。若是生做个男子,将来说不定要当上个大将军也未可知。” 陈氏错愕不已,再想想这些日子,漪如做下的各种事,说过的各种话,愈发觉得她性情大变,不是从前模样了。 她继而又想起了漪如刚醒来时,说她在梦里遇到了仙人,给了她好些预言。什么严祺的友人升迁买宅子啦,容氏生下的会是个女儿啦之类的。那时,她和严祺夫妇一样,都当笑话听,没想到都应验了。 也是那时开始,漪如变了。虽然还是时常会做出些让人又气又恼的事,但陈氏总觉得那与小童顽劣之举不一样。 果然是被神仙开了光么……陈氏心里暗道。 “阿姆怎不说话?”漪如扯扯她的袖子,不满道。 陈氏回神,看着她,笑了笑:“知道了,他们不会胡说。” 许氏仍在严府里主持家务,漪如来到堂上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好。 严楷平日里上蹿下跳,闹腾得很。但这几日由许氏带着,竟是乖巧了许多。 漪如走进来,只见严楷正坐在许氏身旁,听她讲山里大老虎的 故事,眼睛睁得圆圆的。 “过来了?”许氏道,“怎不见文吉?听说他出了门去,可还回来用膳?” “主公回来了。”陈氏答道,“当下正在夫人屋里。我看他们说话,便不曾打扰,让仆人把饭菜送了过去。” 许氏了然,将目光扫了扫漪如。 “如此,天不早了,我等自坐下用膳。”她说。 漪如应一声,坐到了食案前。 用过晚膳之后,严楷仍缠着许氏给他讲故事,许氏笑道:“故事要一个一个听,哪里有听起来没个头的。你今日玩耍出了一身热汗,快去洗了,晚上好好睡觉,阿媪就给你讲下一个。” 严楷虽神色不舍,却知道许氏说到做到,也不纠缠,乖乖地跟乳母回去了。 陈氏要到容氏房里伺候,漪如本想跟着去,却被许氏留了下来。 “你父亲母亲,当下无事了?”她问。 “正是。”漪如道。 许氏颔首:“如此,我便也无所牵挂了,明日便回乡去。” 漪如讶然:“阿媪这么快便要回去?不是说要帮母亲掌家?” 许氏嗔她一眼,道:“我那宅中还有许多事料理,岂可在此久居。如今南阳侯离开了,这宅中也不会有许多麻烦事,不须我来操心。再说了,我是来当救兵的,如今退了敌,自当功成身退。” -- 第85页 漪如听得这话,愣了愣,随即有些讪讪:“阿姆这是哪里话,什么救兵。” “不是么?”许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当初在我面前说起南阳侯要住进来,前几日又将那南园之事告知我,可不就是图着我来出面,将南阳侯请出去?” 第八十三章 弥月(上) 漪如不由汗颜。 她以为自己这番明里暗里的挑拨,做得滴水不漏。不料,许氏都看在眼里,心底明镜一般。 漪如讪讪,也不否认,道:“阿媪既然看出来了,怎还由着我?” “看出来便不能由着你了?”许氏道,“你父亲母亲当年是我主张撮合的,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南阳侯来兴风作浪。” 漪如忙道:“我正是想着阿媪真心关照父亲母亲,想着阿媪或许会愿意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故而将那些事告知了阿媪。若有失敬之处,漪如甘受责罚。” 许氏叹口气,道:“你是为了你父母操心,又何罪之有。我提起此事,不过是好奇罢了。你小小年纪,怎会有这许多心思,谁人教你的?” 漪如道:“无人教我。” 许氏微微抬眉,看上去并不相信:“真的?” “我可不曾骗过阿媪,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所作所为,俱是我自己所想。”漪如道,“阿媪也知我父亲脾性,最是孝顺,将我祖父的遗言捧在头顶不敢放下,对南阳侯毕恭毕敬。我虽年幼,却看得出来南阳侯不喜欢我母亲,他从前每次来,我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我不过是不愿意看着父亲和母亲每日烦扰,自己又帮不上忙,情急之下,才想方设法请阿媪来帮忙。” 听得这话,许氏的目光微动。 她原来是真的不相信漪如这般孩童能明白多少事理,有多少主张。以为她背后定然有陈氏 或者容氏在教她行事。不料,当下听得这话,竟是谈吐清晰,有理有据,让许氏不得不刮目相看。 她心中很有些震动。漪如这般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见识和心思,乃是殊异于常人。她和太子的婚事若是成了,将来执掌后宫,必是颇有手段。 从前,文德皇后极力促成她和太子的婚事,就是希望严氏能继续在皇家面前立足。对此,许氏一直抱着些犹疑。 严祺是个纨绔脾性,容氏虽是个能干的,对儿女却颇是宠爱纵容,将漪如养得娇惯任性。 在京城人的眼里,高陵侯家不过是个凭着嫁女儿青云直上的外戚,面上风光,却没什么根基。似这般家族,一旦出了失德之事,倒台可谓是一夜之间。 许氏的担心也正是在这里。宫里是个人人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勾心斗角层出不穷的地方。漪如这般娇宠长大的闺秀,往往脾气不好而心思浅薄,在宫中就是个任人宰割的羔羊。故而出身高贵而下场凄凉的嫔妃,从来不罕见。 但现在,许氏觉得自己安心了许多。 漪如这模样,一看就是不好欺负的。 “你这孩童。”她将漪如拉到身前,嗔道,“阿媪是那般不好相与的人么?你要我帮忙,何不明说。日后再遇得这等事,万不必遮遮掩掩,知道么?” 漪如忙笑笑,乖巧道:“漪如知晓。” 第二日,许氏就真的回去了。 她对严祺和容氏说起此事的 时候,二人又是惊诧又是不舍,极力挽留。 “留不得了。”许氏对严祺道,“你也知道你五叔祖的身体,我不回去照看着,万一有个什么事如何得了。见静娴产后无碍,我便也放心了。” 二人见许氏去意已决,也不好再挽留。 许氏回乡的时候,严祺亲自相送,还备下了一车礼物,让她带回去。 “这是做甚。”许氏嗔道,“这般客气,仿佛是欢天喜地恨不得我离开。” “侄孙岂敢。”严祺笑嘻嘻道,“这都是些上好的补品,乡中买不到的。侄孙多时不曾过去探望五叔祖,心中愧疚,还请五祖母替侄孙带个好。” 许氏叹道:“偏你最有孝心,不枉他疼你。” 说罢,她看向一旁的漪如,道:“你母亲如今还未出月,家中大事小情纷杂,你能帮上的,便帮一帮,学学料理家务,知道么?” 严祺听着,不由嗤笑:“五祖母这话说的,她才多大,能料理什么家务?” 许氏白他一眼:“漪如虽年幼,本事可不小。她将来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不早些历练历练,更待何时?你啊,切不可像别家那样,只让女儿读些女则女诫,以为再读个五经就是人上人了。读书是为了明智,能明智之事,远不止读书。” 严祺忙道:“侄孙记下了。” 许氏又叮嘱了一番,这才登上马车。 望着那马车的影子,严祺目光深远,未几,忽而瞥向一旁的漪如。 漪如发觉,也瞥着她。 “你是不是跟阿媪说了什么事?”他目光奇怪,“她怎会让你帮着料理家务?” 漪如一脸无辜:“这我不知,兴许是阿媪觉得我聪明。” 严祺素知这女儿如今是鬼精得很,叹口气,捏捏她的脸颊。 南阳侯和许氏相继离开,府里重新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严祺将许氏的话告知容氏,容氏想了想,果然按照许氏的交代,使者让漪如帮着料理家务。出乎夫妇二人的意料,漪如竟做得颇有些章程,便是让仆人修缮洒扫之类的小事,也有条有理。 -- 第86页 而容氏将要出月的时候,严崇那边来了消息,说南阳侯在京中住不惯,要回南阳了。 听到这个消息,漪如丝毫不觉得意外。 南阳侯嘴上说要长住京中养病,那其实不过是打南园主意的借口。如今看着没捞到什么好,严崇那边又不比严祺这里住得舒服,他自然就要回去了。 虽然对南阳侯已经有所不满,但严祺一向惯于将表面功夫做到。故而南阳侯离开之时,他也备下了整车的补药送了过去,样样贵重,让南阳侯挑不出毛病来。 而正当众人庆幸着这麻烦终于过去,宫里却来了使者。 那是王皇后身边的近侍高欢,见礼之后,对严祺微笑道:“中宫闻得小女君弥月,甚是欣喜,十分想见一见。为此,中宫遣小人来问一声,夫人身体可安好?下月初十,中宫设宴,特请君侯一家到宫中叙话。” 第八十四章 弥月(下) 既然是皇后相邀,严祺和容氏自然要去。 这之前,玉如弥月,严祺在府里办了一场酒宴,就亲朋好友都请过来,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初十一早,一家人穿戴整齐,入宫去了。 皇后的宴席,设在了御苑中的文心斋里。 这处殿阁,是文德皇后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后面傍着一片矮丘,茂林修竹,泉水潺潺,花树掩映。前面则是太液池。坐在斋中,视野开阔,尽赏春花秋月,可谓美事。 这宴席,是特地为玉如设的。除了严祺一家,崇宁侯王承业和妻子徐氏也带了儿女一道赴宴。 白日里,严祺和王承业都在官署里,先到宫里来的的都是妇人和孩童。 崇宁侯夫妇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长子和次子是徐氏所出,剩下的一子二女,都是妾侍生下的。 他们的年纪都比漪如小,却跟严楷相仿,小童们凑到一处,端坐没多久就跑了开去,跟着内侍在在庭院里玩蹴鞠。 漪如无处可去,只得陪着容氏坐在殿内,陪皇后叙话。 王皇后从容氏手里接过襁褓,将玉如仔细看了看,颔首:“这眉目,看着是静娴的,果然也是美人。” 容氏微笑:“中宫过誉。” 王皇后道:“那日闻知你生了个女儿,我本有意过去看看,可宫中的事着实多,每日缠得脱不开身,只得且赐些贺礼过去。还是蔓云记得这事,前几日告诉我,说玉如该满月了。我这才 想起来,忙让安排这宴席。” 许氏在一旁嗔道:“中宫又胡说,明明是中宫让妾好生记得,到时候提醒。” 容氏忙道:“谢中宫惦记。” 皇后将玉如抱了一会,交还给容氏。三人坐在一处,又说起了些育儿之事。 “我听闻,前些日子汝南侯得了一个儿子,是么?”皇后忽而问道。 徐氏道:“正是,也正好就是上月,与玉如差了小半月。过几日便要弥月了,汝南侯似乎要大操大办,半个京城都几乎要请了去。” 皇后的唇边露出一抹冷笑:“毕竟是命根子。” 汝南侯韦襄,是皇后的死对头韦贵妃的兄长。身为京中一等一的世家大族,韦襄本就颇有些眼高于顶的傲气,加上韦贵妃在宫中得势,更是风光。 唯一不如意的,大概就是子嗣了。韦襄妻妾众多,但生下的都是女儿,盼了多年也不见有个儿子。 直到今年,他时来运转,一个新进门的妾侍终于生下了男婴。此事,着实是让韦襄喜出望外。漪如曾听陈氏说过,那位生下了这宝贝儿子的妾侍,连同她的家人以及所有伺候她的人都得了重赏。侯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仿佛过年一般。 徐氏望着皇后,也笑了笑,柔声道:“妾听宫人说,贵妃那边也甚是欣喜,想到崇宁侯府去探望探望。她向圣上提起此事,中宫猜,圣上如何说?” 皇后道:“如何?” “圣上说,后宫之事,皆由中宫执掌,让贵妃来请中宫示下。”徐氏道,“不过这些日子,贵妃来向中宫问安,也不曾见她提起此事,想来是不去了?” 皇后唇角微弯。 少顷,众人又说起了别的事,都是些关于孩童们的家长里短。 “太子今日可是到宫学里去了?”容氏道,“妾许久不曾入宫来,也不知太子近来可安好?” 说到太子,皇后的神色变得好看起来,却叹道:“他有什么好不好,每日早出晚归,我见他一面也难得很。” 容氏讶然:“哦?怎讲?” “静娴有所不知,圣上近来对太子愈发严厉了。”徐氏在一旁道,“太子不仅要到宫学里去,下了课,还要到勤政殿去见圣上。圣上亲自过问太子学业,每有要紧的朝议,还总让太子旁听。中宫担心太子的身体,每日都想着如何换着花样为他进补,当真是操劳得很。” 容氏了然,微笑道:“太子毕竟是储君,圣上对他严厉,可见是寄予了厚望。太子如此上进,将来必是一代明君。” 皇后叹口气:“可称为明君者,自古罕有,太子将来若能不负圣上栽培,无愧列祖列宗,踏踏实实做一位守成之君,我也就心安了。” 这话听着谦逊,其实颇是得意。 守成之君,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漪如想。 再看皇后神色,只见她眉间带着笑,似乎心情甚好。 -- 第87页 这自是太子的缘故。如方才所言,皇帝对太子上了心。而他越是 上心,则说明太子的地位越是稳固,皇后当然是乐意的。 对比上辈子,皇帝对太子的教导确实严厉了许多,皇后也幸运了许多。 那时候,皇后每日操心的,是皇帝为何总不教导太子处理政务,却总将韦贵妃的儿子带在身边,为此愁眉苦脸。 至于原因,当然还是要归到长沙王一家的身上。 长沙王名望深远,世子又是那般被誉为谪仙般的人物,且两人至今健在,皇帝自然不可能像上辈子那样高枕无忧。为了不在长沙王面前输了阵,他便只得将太子的教导狠抓起来。 上辈子的皇后若是知道让这父子俩活着竟有这样的好处,必然会跟漪如一样,想方设法将他们的命保住。 妇人们说了一阵子,眼看到了中午。内侍来报,说皇帝在勤政殿用了膳,晚膳时再过来。 皇后便在文心斋里传膳,用膳之后,让容氏带着儿女去偏殿歇息。 漪如对宫中并不陌生,上辈子,这文心斋也是常来的。但自从重生以来,她已经对皇宫全然没有了向往之感,每次来到,都浑身不自在。 现在也是一样。 容氏带着玉如去歇息了,漪如和严楷则在旁边的厢房里。 严楷是小童心性,玩一整日也不知道累,闹着要去园子里玩蹴鞠。内侍无法,只得带着他出去。而漪如躺在床上,也一点都睡不着。闭上眼,她就不由地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些事,心跳不稳,阵阵发慌。 忽然,那个陪严楷出去玩的小内侍匆匆回来,神色着急。 “女君,”他说,“小公子不见了踪迹,小人到处找也找不到。” 漪如怔了怔,一下坐起来。 第八十五章 秘密(上) 据小内侍说,严楷闹着要玩蹴鞠,他就只好陪着严楷玩。就在刚才,严楷一脚把蹴鞠踢飞了。小内侍去捡,可当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严楷不见了踪影。 “小人担心小公子是不是掉到了水里,忙跑去找,什么也找不到。”小内侍的年纪也就十岁出头,刚刚入宫,吓得脸色煞白,急得快要哭了,“女君,还是快快禀报夫人才好!” 漪如听了,虽诧异,却不着急。 她向小内侍询问了严楷在何处不见了踪影,以及前后的细节,想了想,摇摇头:“我母亲刚刚歇下,不必惊动她,我随你去找。” 说罢,她朝门外而去。 这处宫苑,严楷也很是熟悉。从小,他每年都会来几回。 文心斋周遭没什么好玩的地方,除了后面的那处小矮丘。 那上面,建着些零散的殿阁,错落点缀,颇是精巧。四周的园景亦是营造独到,被先帝称为小阆苑。 不过严楷对美景不感兴趣,他喜欢的是里面养着的各种各样的珍禽异兽。为了做成书上说的阆苑的模样,这里也放养着好些仙鹤、孔雀之类的百鸟,还有鹿、麂之类的小兽。有一回,严楷还看到了蛇。旁人吓得要命,严楷却比谁都兴奋,每回来,都嚷着要到那里去找蛇。 上辈子加这辈子,严楷趁人不备钻到这里来,不是一回两回,漪如可谓经验老到。故而当小内侍说他不见了,漪如一点也不皇庄,笃定只 要到那小阆苑上去找一找,八成能把严楷找到。 今日的天气不大好,有些阴凉,似乎要下雨。午后,宫人们不是在屋里伺候,就是偷闲歇息去了,到处也不见半个人影。 从文心斋到小阆苑,有一条小路,上面用光滑的鹅卵石铺成各式图案,意趣横生。 漪如和小内侍走在路上,没多久,就瞥见地上落着一样物什。 看去,漪如即刻就认出来,这是严楷身上挂着的香囊。 小内侍一脸解脱,拍着胸口:“还是女君聪慧,小公子果然在此!” 这小道在前方分成一左一右两条岔道,漪如指了指左边,道:“你去这边找找,若找到了,就将旁边这小树枝桠折断,而后带他回文心斋里去,不许他再出来。我见到了这记号,自会回去。” 小内侍见漪如竟一副老到的模样,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连声应下,按她说的分头去找。 漪如顺着那小路前行,一路唤了几声严楷的名字,无人答应。她在心里骂了一声那贪玩的小童,只得继续往前走。 严楷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这小阆苑的半山之处。这里有一处先帝的书斋,花木也最是茂盛,严楷第一次看到蛇,就是在那里。从前好几次,严楷都独自溜到这里来,最终被容氏或宫人逮了回去。 路上,羽毛鲜丽的鸟儿在树梢上展翅飞起,几只小鹿从花树下钻出,确有些精致的野趣。不过漪如无心欣赏。她 穿过堆叠高耸的假山,堪堪能望见书斋的时候,忽然,半路跑出一个人影,差点跟她撞了满怀。 定睛一看,不是严楷是谁。 漪如瞪起眼睛:“你……” 严楷却急忙垫脚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 “怎么了?”漪如嫌恶地拿开他那脏兮兮的小手,“鬼鬼祟祟……” “不可说话。”严楷压着声音,“圣上在那书斋里。” “圣上?”漪如不由地往那书斋瞥了瞥,“你看到圣上了?” 严楷“嗯”一声。 -- 第88页 漪如看着他那一脸神秘的模样,愈加狐疑:“圣上在做什么?除了他还有谁?” “还有……”严楷道,“还有徐夫人。” 漪如一愣。 “姊姊,”严楷扯着她袖子,小脸上眉头紧皱,“圣上和徐夫人在打架,你说,我等要不要回去告诉母亲?” “打架?”漪如盯着他,“你见到了?” “见到了。”严楷道,“他们纠缠在一处,哼哼唧唧的,衣裳都打得不见了。” “你可让他们发觉了?”她揪住严楷的衣领,忙问道。 严楷被吓一跳,赶紧摇头:“不曾。太子让我悄悄离开,不许我打扰。” 听到太子二字,漪如的心猛地提起,随即看到了严楷身后一个正走来的身影。 正是太子。 天边有隐约的雷声,似乎要下雨了。 漪如一路快步拉着严楷出来,仿佛后面有鬼怪追着一样。 “方才的事,你知我知,谁也不许说,知道么?”路上, 漪如的神色严肃得吓人,叮嘱道,“就算父亲母亲问起,也不能提一个字。他们若知道你又偷偷跑出来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定然要让你跪到祠堂里,还给你用家法。” 严楷曾经因为闯祸,被严楷狠狠打过手心。听到这话,他小脸一白,点头如捣蒜。 走到那岔路口,漪如一眼就看到了那名小内侍。 他看到漪如身边的严楷,如释重负,连忙迎上来,对漪如千恩万谢。 漪如又交代严楷记住自己刚才说的话,道:“你且回去,若母亲问起,便说我出来散散心,稍后便会。” 严楷应下。 看着他跟着小内侍回去,漪如暗自咬了咬唇,转身往回走。 太子正站在一处亭子里,手里拿着一包饵料,不慌不忙地给一群孔雀投食。 见漪如走回来,他收回目光, 那神色若无其事,可那只投食的手却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快。 饲料一把一把地扔下去,毫无怜惜,仿佛在泄愤。 看着他,漪如忽而觉得有趣。 上辈子,她以为这事只有自己知道,小心翼翼,守口如瓶。 没想到她以为的秘密根本不是秘密,至少对于太子而言不是。 在上辈子,皇帝和徐氏的关系,漪如也是无意间得知的。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并非九岁,而是十五岁。 而究其缘由,说起来,与太子亦不无关系。 太子喜欢田猎,上辈子,漪如跟他定婚之后,打定主意要做好太子妃。为了拴住太子的心,她投其所好,请了教习的女师,常到京郊的田庄里去小住两日,练一练身手。 第八十六章 秘密(下) 那一日,漪如从田庄里回京城,路上不巧遇到了大雨,耽误了脚程。见不能在城门关闭前回到,漪如便索性到附近的白莲寺里住上一宿。 这白莲寺,占地宽广,虽不算名刹,却因为风景极好,颇得贵妇人们喜欢。 徐氏就是其中之一。她长年为寺中捐献香油,并常去斋戒礼佛。 那日,漪如到了白莲寺里,安顿下来之后,无所事事。侍婢们都在收拾屋子,摆置物件,漪如便独自到寺里的鸳鸯湖边去观赏夕照。 对于白莲寺这等佛门之地而言,鸳鸯湖这名字,着实不大六根清净。但它景色绝好,湖上还有一艘画舫,供贵客消遣。 不过这日,那画舫显然有人捷足先登,已经开到了湖中去。 而栈桥上,立着一人。 漪如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徐氏的贴身侍婢阿清。 容氏和徐氏来往甚密,这个叫阿清的侍婢,也经常跟着徐氏登门做客。 漪如不知徐氏也来了,颇是意外,正想过去说话,忽然,她发现一辆马车正辚辚驰来。阿清见到,即刻从栈桥上下来,快步迎上去。待得那马车停住,她连忙行礼,颇是恭敬。 心中登时感觉的异样,漪如忙收住脚步,藏身到一棵树后。 只见那马车上下来一人,径直踏上了栈桥。桥边有一艘小船,一名随从将那人扶到船上,而后,划着桨,将那人送往画舫上。 虽然隔得稍远,但皇帝的身姿和面容,是漪如从小 看到大的。即便他穿得像当下一样朴素,漪如也能即刻辨认出来。 那时,漪如只觉心神俱震,脑子里一片混沌。 她唯恐自己弄错,留在远处一直等着。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天色擦黑,那画舫驶回了岸边。 先出现的,仍然是皇帝。随从手里打着灯笼,将他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待得皇帝乘马车离去,没多久,徐氏也走了出来。 她的衣裳有些凌乱,阿清忙上前去,为她整了整头发,而后,扶着她离开了栈桥。 那日,漪如走回自己住处的时候,侍婢们都一脸着急,问她去了哪里,到处找不见人。漪如则怔怔的,一语不发。 那天夜里,徐氏来看漪如,拉着她的手,热切地问长问短,又埋怨她,到了寺里怎么不去找她。 漪如则神色如常,笑嘻嘻地说,她不知徐氏也在寺里,东扯西扯,敷衍了过去。 她知道利害,无论有意无意,得知这般秘密都不是好事。此后的日子里,她守口如瓶,不敢让人看出半点端倪。 但最终,这到底也没换来什么好处。 -- 第89页 而现在么…… 漪如曾在刚重生后不久,用鸳鸯湖和画舫试探过徐氏。从她的神色上看,漪如笃定那画舫上的鬼,现在已经有了。 看着太子那阴沉的侧脸,漪如的唇角弯了弯。 说来真是处处惊喜。 她虽然不知道太子是如何发觉这件事的,但料想他跟当年的她一样,必然也是憋得十分辛苦。每每看到徐氏作为皇后宫中的命妇,一本正经地出现在皇帝面前听训回话,漪如都觉得有些恍惚之感。 这宫里,每个人都在假装。可笑她总觉得自己会是例外,直到刀落到自己头上,才真正幡然醒悟。 “殿下投食,为何这般用力?”漪如不紧不慢地在亭子边上坐下来,道,“孔雀都要吓跑了。” 太子看着前方,脸上仍是那副高傲的神色,“你若是来求我,怕是打错了主意。” “求殿下?”漪如眨眨眼睛,“我是来谢殿下的。” 太子瞥她一眼:“谢我何事?” “二弟顽劣,趁大人不留心就四处乱窜,寻也寻不见。”漪如道,“若非太子帮忙,只怕我还要费力寻找一阵。为了此事,我自当道谢。” 太子的目光定了定,露出嘲讽之色:“你回来,就是为了道这谢?” “不然还能为了何事?”漪如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此乃皇宫,圣上仁德,殿下贤明。二弟方才去的书斋,是先帝留下的藏书之处,除了花草鸟兽,还有那一屋子的书,什么也没有,不是么?” 太子与她对视,神色狐疑不定。 少顷,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此言不假。” 说罢,他继续抓起一把饲料,朝低头啄食的孔雀砸下去, 几只孔雀被吓一跳,扑棱着翅膀逃开。 “不过你莫得意太早。”他淡淡道,“父皇若知道你二弟午后曾去书斋里玩耍,可知他会如何?” “圣上为何会知道?”漪如反问,“莫非太子打算告诉他,太子和二弟都在那里?圣上若是不高兴,太子猜,他会恼太子还是恼我二弟?” 太子目光一般,脸色终于沉下来。 漪如欣赏着他脸色的变化,忽而觉得这个时候的太子,当真比日后好多了。 毕竟他有什么龌龊心思,还肯当面说出来,而不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 而这个念头起来,漪如又觉自己上辈子当真是中了邪。 三岁看老,这么一个浅薄又无聊的人,她怎么会相信他会转了性子,对自己深情款款? “严漪如。”太子终于不再假装若无其事,将手里的饲料放下,怒目而视,“你莫猖狂!莫以为你真能当上太子妃,也莫以为你能拿捏哦!” 这话,他上辈子倒是从不曾当着漪如的面说过。 以至于漪如感到一阵解脱,他们可终于能说出真心话了。 “此言差矣。”漪如道,“我从不曾想过当太子妃,也不曾想要拿捏殿下。既然殿下不想要我做太子妃,殿下莫非就不曾想过,这两件事上,我与殿下其实其实是在一条船上?” 听得这话,太子的目光变得狐疑:“怎讲?” “既然殿下不想我做太子妃,我也不想,那么从今往后,但凡有人提起这婚事,你我皆想方设法推拒。”漪如道,“至于今日那书斋,殿下不曾去过,我和二弟也不曾去过,无论何人过问,都是这么说。此法,于你于我皆是大好,殿下不觉得么?” 第八十七章 坦诚(上) 太子怔了怔,看着漪如,神色愈发阴晴不定。 “你为何不愿做太子妃?”他忽而道,“是长沙王世子教你这么说的,是么?” 轮到漪如怔了怔。 他能把这事扯到长沙王世子身上,她是万万不曾想到。 “太子何以觉得,是长沙王世子教我不做太子妃?”她问。 “不是么?”太子冷哼道,“莫以为我不知,你在那弘福寺里三天两头找他,认了长沙王这义父,你可是高兴得很。” 漪如觉得有些好笑。 平心而论,他十分理解太子。 长沙王父子没有死成这事,确实遗毒甚深。不但皇帝要继续面对长沙王的压力,太子也要时常被人拿出来跟那谪仙一般的长沙王作比。这些日子,皇帝对太子可谓期盼深切,揠苗助长,而太子过得可谓辛苦,换做是漪如,她提到长沙王世子也会咬牙切齿,拿他当仇人一般。 鉴于能让太子不痛快的事,都能让漪如感到痛快,她倒是十分想大方在她面前好好夸夸长沙王世子,说他人中龙凤,百年难遇之类的,太子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更精彩。 然而她忍住了,知道不能这样。太子毕竟是太子,当下仍是她惹不起的。跟长沙王认下这门义亲,其实是无奈之举,漪如希望让它成为阻止自己跟太子定婚的把柄,而并不希望因为它而全家倒霉。 “这何须别人来教。”漪如道,“不瞒殿下,我一向自知才疏学浅,教养粗鄙,站在殿下面前,常自惭形秽。殿下乃储君,将来的天子,能做殿下身边那中宫的女子,必是贤良淑德缺一不可。殿下若娶了我,不但天下人议论,我亦无地自容。” 太子显然没料到漪如竟会说出这般道理来,神色狐疑地看着她,一时答不上话。 好一会,他的脸色才定了定。 -- 第90页 “高陵侯可不这般想。”他厌恶道,“他总在父皇面前旁敲侧击,劝父皇将婚事定下。” “殿下这就是错怪我父亲了。”漪如道,“这婚事,是文德皇后定下的,圣上和我父亲都不过是在遵循文德皇后遗愿。至于我,婚姻之事皆父母之命,我再是不愿,也不可自己做主。不过太子既然与我一样不愿这婚事成真,日后不若同心协力将其阻挠,一散两宽,各生欢喜,岂非正好?” 她说得头头是道,太子终于没有了言语。 未几,不远处传来宫人呼唤的声音,大约是容氏派来找漪如的。 漪如也不再逗留,起身道:“方才的话语,望太子三思,漪如告退。”说罢,她向太子一礼,转身离去。 太子立在远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花树深处。少顷,他收回目光,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将剩余饲料一下泼洒出去。 这一下,不光几只孔雀,树上别的雀鸟也飞下来,纷纷啄食。 看着那些名贵光鲜的鸟儿为自己投下的一点食物而争抢,太子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将食盒放到一旁,拍拍手,自顾走开。 因得宫中设宴,严祺和王承业都早早离开了官署,入宫而来。 太阳西斜之时,文心斋里摆好了宴席。 皇帝也拨冗前来,身旁跟着太子。 他身着常服,神色颇是随和,看到容氏怀里的玉如,还颇有兴致地看了看,问了名字。 “圣上今日心情甚好……”漪如站在严祺身边,听到王承业对严祺说。 她不由地瞥向徐氏,只见她带着儿女们与容氏坐在一起,如往常一般面带笑容。 皇帝心情好,皇后自也跟着和颜悦色。 玉如中午睡了一觉,吃饱了奶水,当下颇是给人面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无论谁人抱在怀里也不哭不闹,嘴里不时咿咿呀呀地叫唤两声,引人发笑。 皇后将她抱了一会,问容氏:“府里可还有什么缺短之物?若是有,便向宫中说一声,我自遣人送去。” 容氏微笑:“府里什么都有。中宫忘了?妾还未生产时,中宫就让蔓云赐下了许多物什,应有尽有。好些妾不曾想到,那里面都有,妾还未向中宫谢恩。” 皇后听得这话,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看向徐氏,道:“还是蔓云精细。” 徐氏微笑,欠身答道:“都是妾分内之事,中宫谬赞。” 那声音温柔,漪如不由地瞥了瞥皇帝,只见喝一口茶,神色从容。 再看向太子,他站在皇帝的边上,一脸漠然,似乎正望着殿外,又似在神游,什么也没看。 忽然,他的眼睛转了过来。 漪如不动声色地把视线挪开。 皇帝号称日理万机,在文心斋用过膳之后,便要回勤政殿去。 “你跟随在陛下身边,切不可懈怠。”皇后对太子叮嘱道,“见了大臣,亦当虚心有礼,多学多问,方不负圣上苦心。” 太子应下。 徐氏在一旁看着,道:“待到夜里,妾送些宵夜过去,不知太子可有什么想吃的?” 太子没有看她,也不答话,只对皇后道:“母亲,父皇与臣工议事,常废寝忘食,直到深夜也水米不沾。儿臣愿随父皇同甘共苦,不受这例外照顾。” 这话出来,严祺和王承业即刻纷纷夸奖太子懂事,溢美之词一套接一套。 皇后露出疼惜之色,却并非对着太子。 “圣上也该爱惜身体。”她蹙起眉头,对皇帝道,“妾早劝过陛下,不可操劳过度,陛下总是不听。熬夜伤身,陛下又不爱用宵夜,腹中空空,如何耐得?长此以往,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皇帝摆摆手:“不过是时而阅卷晚些,朕非老残,何来伤身之说。” 说罢,他吩咐摆驾,在众人的恭送之下,带着太子离开了。 徐氏向皇后安慰道:“中宫放心,圣上到底是疼惜太子的。妾已经跟勤政殿的张内侍打了招呼,若见圣上和太子劳累,便向这边知会一声,中宫再派人送些滋补羹汤送去不迟。” 皇后颔首,看着她:“还是你周到。” 徐氏低眉,抿唇微笑,嗔道:“中宫又来客气。” 第八十八章 坦诚(下) 玉如毕竟是个婴儿,严祺夫妇还想陪皇后叙话,不料,她哭闹起来,怎么也哄不住。 严祺无法,只得带着全家告退。 皇后今日心情舒畅,微笑着答应了,让身边内侍送他们出宫。 玉如弥月,能得宫中设宴庆贺,对严祺来说自是面上有光。 从宫中回来,他一路都是笑眯眯的。 回到家中的时候,严祺似忽而想到什么,夸奖起漪如和严楷来。 “你们姊弟二人今日在宫中甚是安分。”他笑眯眯道,“不似崇宁侯那家一般,吵吵嚷嚷到处乱走,几个宫人也按不住。日后,你二人当以此番为楷模,在人前庄重些,我与母亲面上也有光,知道么?” 漪如应了一声,再看向严楷,只见他目光躲闪,少顷,也应一声。 自从容氏生产,为了方便照顾,严楷搬到了漪如的小楼来,跟她一起住。 回到小楼,漪如即刻将严楷拉到自己的房里,关上房门。 “今日之事,你再与我说一说。”她一脸严肃地问道,“你不是去那园子里玩耍么?怎会跑到了书斋里,又怎么遇到了太子?” -- 第91页 严楷小声道:“姊姊不是不让我再提……” 漪如捏捏他的脸:“我说此事你知我知,不许你跟别人说。在我面前,你自是不可隐瞒。” 严楷挠挠头,老实道:“我本是去那园子里找蛇,见到一只狸猫,我便去追,便到了那书斋里……” 说着,他望着漪如,面色通红:“姊姊,圣上和徐夫人为何不穿衣裳打架,一点也不害臊。” 漪如神色不改:“这我怎知。后来呢?你如何遇到了太子?” “是太子走到了我身后,还将我吓了一跳。”严楷撇撇嘴角,“若非他捂住我的嘴,我便叫出来了。” “而后呢?” “而后,太子拉着我悄悄走开,离得远些,便告诫我不得打扰圣上,也不许我对任何人说,让我回去。” 漪如看着他,有些狐疑:“他只这么说?没有别的?” 严楷摇头。 漪如有些诧异。 太子这么做,显然是不想让严楷被发现。换而言之,他其实帮了严楷一把。 他这么讨厌漪如和严家,为何要帮严楷?毕竟他全然可以不管严楷,由着严楷将皇帝的秘密撞破,那么皇帝自然会对严家生出芥蒂来。 但他没有。 有那么一瞬,漪如几乎怀疑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脑子里浮起上辈子太子那张虚情假意的脸,她随即打消了念头。 哪有什么君子,到底不过是年纪小,心眼还没长好,不懂得作恶罢了。 “此事,虽然太子在场,可你日后见到他,要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可说出一个字,知道么?”漪如对严楷叮嘱道。 严楷望着她,似懂非懂。 漪如于是教他:“你现在就当我是太子,我问你,今日在小阆苑的书斋里,你看到了什么?” 严楷:“圣上和徐夫人……” 话没说完,漪如拉过他的手,打了一下手心。 严楷吃痛,叫了起来。 “你忘了我方才的话了?”漪如瞪着他,“就算是太子亲自问你,你也要说不知道。” 说罢,她看着严楷:“你仍当我是太子,我问你,今日看到了什么?” 严楷不敢大意,忙道:“我什么也不曾看到。” 漪如盯着他:“真的?” “真的。” “那我再问你,我今日在小阆苑里遇到你……” “我不曾去过小阆苑。”严楷灵机一动,斩钉截铁,“也不曾见过太子。” 漪如道:“那你今日人也不见,去了何处?” 严楷想了想:“我去了……去了小阆苑下面的溪流边上,找小蛇。” 漪如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摸了摸他的脑袋。 见漪如松开他的手心,不再打他,严楷也松了一口气。 “以后再到宫里或者别的地方,你不许再这般乱走。”漪如告诫道,“好端端的,钻到那等人迹罕至之处做什么?就算你真想去,也该让大人跟着去,否则你若是被蛇咬一口,小命还要不要?” 严楷嗫嚅道:“无人陪我去……我若跟母亲说,她会训我,跟内侍宫人说,他们会告诉母亲。崇宁侯家的那几个小童,他们听说我想去看小蛇,都笑话我……” 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漪如一时无言以对。 说来,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漪如其实都不大了解严楷这个弟弟。 并非是因为她不关心,而是严楷毕竟比她小了几岁,又是个男孩,平日里玩不到一处去。在漪如的记忆里,严楷小时候顽皮好动,惹出来的祸事比漪如多多了。也是因此,小时候,漪如对容氏和严祺颇是不满,时常向他们抱怨,说明明严楷比她顽劣,为何大人们总是训她,而不怎么管严楷。 那时,容氏笑她小气,说她是比严楷大,自然要做个表率,不训她训谁?再说了,她是个女子,自当端庄些,怎能跟男子比? 漪如听了,十分不服气。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严楷个子越长越高,也越长越好看。漪如跟太子定婚的时候,坊间流传的什么长安四公子天下五才俊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单里面,已经开始出现了严楷的名字。每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总是会吸引来一片倾慕的目光。 而严祺被处死的时候,严楷作为他唯一的儿子,也没有躲过,漪如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想到日后,漪如只觉一阵心悸,看着仍然稚嫩的严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日后若找不到人,便来找我,我带你去。”她说。 严楷眼睛一亮,却狐疑道:“姊姊又不喜欢蛇……” “我自是不喜欢。”漪如道,“我跟着你,是为了防着你被蛇咬了,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 严楷讪讪。 “记住了?”漪如道,“日后若被我发现你瞒着我乱走,我就连同今日的事也告诉父亲。他定然饶不得你,不但发你跪祠堂,还要给你用家法……” 严楷忙道:“我记住了,姊姊别说。” 第八十九章 欢会(上) 深夜里,各处宫室已经落钥,寂静十分。 夜风带着秋意拂过,一轮明月高挂,从敞开的窗子里落下,照着榻上纠缠的两人。 皇帝喘着粗气,少顷,躺到一旁。 徐氏软在他怀里,散乱的头发铺在枕席上,月光下,皮肤洁白。 -- 第92页 “这么快便受不了了?”皇帝将她搂过去,咬着她的耳垂,“在中宫面前,不是还镇定得很?” 许氏嗔他一眼,在他怀里声音软软,带着埋怨:“陛下总这般作弄人,白日将妾召了去,夜里又来……若被中宫知晓了,妾只怕死多少回也不够……” “有朕在,怕甚。”皇帝意犹未尽,手指在她保养光滑的肌肤间游走,“朕许久不曾会你,想得紧。” 徐氏轻哼一声,气息温软,撩得皇帝心头一动。 “妖精。”他看着她媚眼如丝的模样,手上愈发用力,“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可人……” 说罢,他再度将她压下,亲吻她柔软的身体,在上面留下红红的斑点。 徐氏娇喘着,忙将皇帝推了推,嗔道:“陛下又胡来,妾落下这一身痕迹,如何见人?” “见人?”好一会,皇帝将她松开,不以为然,“见什么人,你能见的,不过就是承业。那矮子不是对朕赐给他的美人爱不释手,流连忘返,鲜少到你那里去么?” 徐氏幽幽轻叹:“他总是妾的丈夫。” 皇帝的手在她身上流连,少顷,道:“他不是想去扬州做巡察使么? 皇后求了许多次,朕也不曾答应。明日,朕就让他去。如此一来,他便有个小半年回不来了,如何?” 徐氏望着他,目光微亮。 巡察使,是皇帝差遣往各地巡视政务,考察吏治的使节。入夏以来,扬州洪水频发,朝廷拨了大笔钱粮赈济。而如今灾情过去,朝廷便会再派出巡察使,到事发之地实地寻访,探明赈灾后效如何,各项钱粮是否落在了实处等等。 话虽如此,可对官场之事稍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些职责,都不过是明面上的罢了。 但凡遇到赈灾这等事,朝廷的钱粮下来,各处截留在所难免。而赈灾之后,如何应付朝廷派下来的巡察使,就成了讲究。 所以,巡察使其实是个肥缺。只要他们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处孝敬的钱财宝货就会源源不断地送上门。至于朝廷,那不过就是交交奏章,向皇帝覆命罢了。能当上巡察使的人,一般都极得皇帝信赖,也自然有本事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见徐氏露出喜色,皇帝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长:“朕为了你,又赐给王家一次恩典,你高兴么?” 徐氏嗔他一眼,将皇帝的手捂在掌间:“陛下明知妾高兴的不是这个。” 皇帝的唇角弯了弯,道:“从明日起,你就住在宫里。七公主的母亲李嫔近来身体不适,朕跟皇后说一声,收拾一处宫室出来,你搬过去照顾她,如此一来,就有了由头。” “万万不可。”徐氏连忙道,“这宫中到处都是皇后的人,切不可大意。” 皇帝知道她的心思,毫无愠色。 相反,他喜欢她这样,这也正是这么多年来,他跟徐氏没断过的原因。 这在皇宫里,每一个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占有的女人,其实都有价码。无论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她们都盼着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而作为她们的丈夫,这也是他必须给的。 虽然这些东西,都冠以了恩宠的名义,并且对皇帝而言,着实都不算什么。 但当他今日睡在哪里,跟谁共膳都成了要算计的事之后,时日长了,难免惹他厌烦。 因此,徐氏跟后宫里的女人们大不一样。 徐氏韵味十足,知情识趣,并且还十分懂事,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妄求,不妒忌,也从不需要他考虑一夜春宵之后要表示些什么。 皇帝和她欢会,全然不名正言顺,却让他感到无比放松,也让他在繁冗无趣的庶务中寻得些刺激。 “既如此,朕到行宫里住些日子,你到白莲寺去。”皇帝把玩着她的一缕散发,“仍如上回一般,朕到那画舫上去找你,嗯?” 提到画舫,徐氏的心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半闭着的眼睛睁开来。 ——“……我梦见夫人到鸳鸯湖上去,登上了一艘画舫。那画舫上绘着凤凰,甚是漂亮。” 她想起了严祺的女儿严漪如不久前对她说的话。 虽然严漪如说,她只梦见徐氏进了那画舫,别的什么也没说,但徐氏每每忆起,总觉心神不宁。她将此事告诉皇帝,皇帝却笑她谨慎太过。去过白莲寺乘画舫游湖的人,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严祺全家都曾去过。严漪如跟徐氏又甚是熟悉,做梦梦到此事有甚稀奇。 徐氏想了想,觉得有理,才放下心来,却又听到了另一件传闻。 据她的贴身侍婢阿清告诉她,说仆人里都传开了,严漪如自从摔昏了之后,梦见了仙人。那仙人告诉她,严祺的一位好友会升官,还会买宅子。她一五一十地将那友人的名姓、官位、宅子在何处说了出来,没多久,竟然就真的应验了,分毫不差。 徐氏虽然对神佛并不十分虔诚,但对一些命理谶言之类的事,还是信的。尤其严漪如这事,她越想越觉得玄乎,心中总是不舒服。 “怎不说话?”皇帝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徐氏望着他,道:“陛下,白莲寺毕竟是佛门清静之地,去那里不妥,还是换个去处为好。” 皇帝的眉梢微抬:“你如今是愈发谨慎了。” 徐氏嗔道:“妾为陛下祈求福泽,日日礼佛,做了什么,菩萨都是知道的。总不好面上一套,背后一套。” -- 第93页 “那你说去何处?” “君侯在行宫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田庄,宅子冷清得很,鲜有人过去。”徐氏想了想,道,“妾近来身体不适,到那宅中去将养将养……” 皇帝明白 了她的意思,笑了笑:“便如卿所言。” 第九十章 欢会(下) 虽然玉如已经满月,容氏的身体也已经恢复过来,但仍然十分忙碌。 据容氏埋怨,漪如这三姊弟里面,最好带的是严楷,夜里不怎么醒来,就算醒来也不怎么闹;其次是漪如,闹不闹,怎么闹,看心情。 而最不好带的,当属玉如。 容氏醒的时候,她睡觉,容氏睡觉的时候,她就醒。日夜颠倒,还非要人抱着哄着,许久才肯睡。 纵然有仆婢乳母帮忙,玉如出世之后,容氏也难得睡上好觉。漪如每每去看容氏,都会发现她一脸憔悴。 上辈子是如何,漪如早已经记不得了。不过这辈子,她倒是能帮上些忙。 前阵子,在许氏的提议下,容氏试着让漪如帮她办些家务,发觉漪如虽小小年纪,竟也能安排地有条有理,心中不由欣慰。陈氏也将这些看在眼里,跟容氏商议,说漪如将来是要当太子妃和皇后的人,有这般才干,且不可浪费。不若现在就让她学学管家,日后到了东宫以及宫中,也能独当一面,得个贤能的名声。 容氏听了这话,亦是赞许。于是,当漪如向容氏提出,自己能分担更多的时候,容氏虽觉得她为免好高骛远,但想了想,还是让管事吴炳将府里的账册拿出来。 严府的账册,向来由吴炳掌管着,容氏每个几个月或者大半年过目一次。近来因为得了玉如,容氏没有许多闲暇,就让吴炳带着漪如学着看一看。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漪如都学过算数。并且跟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比起来,漪如对算数的兴趣更多,学得也更好。故而当她翻开账本,看到各种各类眼花缭乱的名目以及下面记着的数字的时候,她并不像陈氏那样看了一会就喊头晕,而是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在榻上坐得定定的。 吴炳奉了容氏的命令,在旁边伺候着,为漪如答疑。他本想着,漪如一个小童,能把字认全就不错了,断然不会有什么难应付的。可过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这一项,府里采买衣料,为仆人们添置冬衣,前面不是已经有过了?”漪如翻着账册,将前面那条找出来,道,“不过是写法不一样,一个是添置冬衣,一个是裁制厚衣,二者有何不同?” 吴炳看了看,答道:“二者确实都是冬衣。府里仆人多,分了等次,置办起来各不一样。单是这冬衣,男仆女仆不一样,内宅仆婢和粗使仆婢不一样,管事的与下面的又不一样。如女君所见,前面的那次,是先为主公夫人和郎君女君院子里服侍的人先做了,急穿急用的也先做了,后面的,才是为剩下的人添置。” 漪如了然。 她翻了翻,未几,又看到一处,道:“修缮了南园?南园何时修缮过?” “南园一直都在修缮。”吴炳答道,“不仅南园,宅中的各处屋舍,经常要拣一拣屋瓦,补一补漆工彩绘,方 能保持光鲜。当年府里各处屋舍营造之时,无论用料还是工匠,都是最好的。修补的时候,自然也要原样照做,花费也就上去了。每年花在这上面的钱财,少说也有数万。” 漪如微微颔首。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容氏喂饱了玉如,正哄了她入睡,忽而见漪如走进来,小脸上神色严肃。 “怎么了?”她问。 漪如望着她,道:“我清点了一番库房,家中的钱财,不过只有三万余钱。”说着,漪如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容氏面前,道,“库房里各色物什的账目也记得混乱,我索性自己清点了一番,都记在了这上面。” 容氏讶然,将那小册子翻开看,只见条条目目都用小楷写得清楚,无论是器物还是宝货细软,分门别类,倒是一目了然。 她本是见漪如胃口大,存心将这最繁琐的事交给她,好让她明白管家并非随便摊派别人做事那般容易。不料,漪如倒是较起真来,居然亲自去清查账目,让容氏刮目相看。 “你这几日总不见人,就是做这个去了?”她问,“这些是你亲自清点出来的?” “正是。”漪如道,“我翻看府里的账目,觉得到底都是纸面上的,又记得混乱,不如亲自去看一看。故而让吴炳开了库房,带上小娟仔细清点。” 容氏颔首,又看了看她整理出来的账册,问:“而后呢,可发觉了什么出入?” “出入倒是不大,一些物什不见了,都是仆婢们挪到别处不曾记下,仔细找寻也都能找回来。”漪如说着,皱起眉头,“可就算是这样也不对。母亲,我们家不是号称巨富么,怎如今能动的现钱就剩了三万余?” “谁说我们家是巨富。”容氏嗔她一眼,“你既然看了账目,我也不瞒你。除了这些现钱,我那里还收着些宫中赐下的金子,值几十万也是有的。” 漪如听着,稍稍松口气,却仍然不解。 “那些都是宫中赐给母亲的体己,除此之外,就没有别处攒下的么?” 容氏看着她,终于叹了口气。 于是,漪如终于知道了严家的财力是个什么底细。 -- 第94页 严祺这一支,本来落魄,是因为文德皇后得宠,才得以飞黄腾达,在京中拥有一席之地。 不过虽然封了高陵侯,这个爵位却跟南阳侯之类的不一样。高祖在开国时就定下了规矩,将侯爵分为两类。一类是实封,一类是虚封。 所谓实封,就是除了名号之外,还有大片田土采邑,子孙都能够以田土产出过活;所谓虚封,就是除了名号和受封时的赏赐,什么也没有。 能得实封的,都是开国的勋臣,比如南阳侯。高祖当年得了天下,严氏因功受爵,封在南阳,得到了大片田土,子子孙孙聚族而居,故有今日的南阳望族。 至于虚封,最为典型的,就是严祺的祖父严禄。他受封的原因,并非建功立业,而是当上了先帝的外戚。按照祖制,就算先帝对文德皇后再是宠爱,也只能给严禄一个虚封。 第九十一章 账目(上) 虽然是只有个头衔的虚封,不过从严禄以来,严家一直有皇家照拂,赏赐不断。加上严禄置办了大笔的产业,严孝之和严祺都在朝中有官职,每年岁入颇是可观。 然而与此同时,严家的开销却是不少。 虽然严禄、严孝之父子早年生活拮据,严祺幼时也在南阳住过一阵,但进京之后,严府门面撑了起来。光是营建府邸,花费的资财就已经相当可观。如吴炳所言,这些屋舍的用料工匠都是上乘,每年光维护各处宅子园子,花费也是个大数目。 除了屋舍,严家还要养上百的仆婢。 这个数目,在京中的高门大户里其实不多。不过当下这府里只住着严祺夫妇和三个儿女,摊下来,比许多人家排场都大。当初严禄受封之后,雄心勃勃,誓要振兴门楣,让自己这一支也成为一方世家大族。所以他寄望于严孝之和严祺开枝散叶,于是大力营造屋舍,买入仆婢。 可惜直到他去世,严孝之也只有严祺一个儿子。而直到严孝之去世,严祺也只有漪如一个女儿。于是,这偌大的宅子和上百的仆婢,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摆设。 养这么多人,本身就是一笔大花销。偏偏京中的贵人们,喜欢让自己仆婢也穿绸着锦,就差把“豪奴”二字写在脸上。严家作为显贵,自然也不想落个下风,被人比了下去。于是在仆婢们的吃穿用度上,严家也按着显贵的做派来,颇是大方。 因此,用在仆婢们头上的钱,又成了另一项大开销。 既然仆婢如此,主人家则更是不可缺省。 严祺早已经养成了脾性,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都是上乘。出门在外一掷千金,更是常有的事。 容氏出身小户,知道钱财得来不易,比严祺俭省些。但她毕竟也要与贵眷们来往,还要时常入宫去,再朴素也朴素不到哪里。 对于漪如和严楷,夫妇二人更是从不亏待,什么都给最好的。 凡此种种算下来,如今府库中能拿出来的余钱只有三万多,也并非什么怪事。 “你看到的,也就是账面上的罢了。”容氏却不慌张,拉着漪如在身旁坐下,道,“你若是仔细看了账本,须知晓我们家原本也有上百万余钱,只不过两个月前,你父亲取用了。” 漪如道:“我自是看到了,不知父亲取用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是拿去做了个生意。”容氏笑了笑,道,“你父亲也不是只会花钱,赚钱的心思还是有的。” 漪如错愕不已。 “赚钱?”她忙问,“赚什么钱?” 容氏道:“投的是一队商船,主人姓陆,叫陆百川,是你父亲的旧友。他家在扬州世代经商,近年做海路生意,越发红火。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些年,海外航路兴旺,一本万利。京中不少贵胄都出资投了,赚得盆满钵满。这陆百川是你父亲旧识,前些日子找来,说当下南 海的商路最为炙手可热,他去年去了两趟,利润比过去十年挣得还多。他想着将生意做大,要买些新的海船,还要买货,但苦于手头紧,做不得大的。你父亲若肯出钱,便是大东家,到时候船队只消去南海转一圈回来,便有十倍利钱。” 漪如望着容氏:“父亲答应了?” “他原本犹豫,不过前阵子,他去找了高人卜问,说这生意乃十拿九稳,便答应了。” 漪如很是不可置信。 “那可是百万巨资,”她急道,“父亲怎可寻个什么高人来卜问就定下了?” “那可不是寻常的高人。”容氏道,“他问的那位高人,正是你前番从假山上摔下来,为你问仙驱邪的那位。你父亲觉得他甚是灵验,便也将此事拿去问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仔细回忆,确定自己上辈子并不曾听说过陆百川,更不曾听说严祺把钱投到了什么海路生意里去。 想来想去,这到底还是跟自己有关。 一来,上辈子长沙王薨了之后,皇帝就动手清除朝中的长王党势力,大力提拔严祺。一个平步青云大展宏图的高官,自然无暇去琢磨做生意挣钱; 二来,就是那什么高人。漪如醒来之后,在严祺和容氏面前预言了一通,尤其是关于宋廷机的那些话,样样说中。严祺便因此将那狗屁高人奉若神明,向他问计。 漪如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事,难道母亲也应许?”她无奈地说,“母亲也觉得能凭那什么高人的卜问,便将这么多钱投出去?” -- 第95页 容氏苦笑:“我自是不会这么想,就算要投,也不会一出手就将家底都拿出来。可你父亲是个急性子,心血来潮谁也拦不住,可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把钱都给出去了。” “你还小,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说了你也听不懂许多。”容氏道,“不过你既然有心看账本,又发觉了此事,与你说了也无妨。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不必放心上。再说了,我们家还有些产业,就算出了这些大数目,日常花销也并无妨碍。” 漪如望着容氏,正想说话,仆人来禀报,说严祺回来了。 没多久,严祺从屋外走进来,身上穿着官府,风尘仆仆。 不过,那脸上的神色却颇是不好看。 “好个王承业。”他面带愠色,道,“我待他不薄,他倒好,竟抢到了我头上来。” 容氏讶然,一边上前替她将袍服宽下,一边问道:“出了何事?他抢了你什么?” “便是那扬州巡察使。”严祺恼道,“我向圣上提过许多回,圣上也有意要给我。不料今日在朝堂上,他竟让王承业得了去。” 说着,他将手里的笏板往榻上一丢,越说越气:“王承业定然是让皇后到圣上面前说情,圣上这才改了主意。哼,前几日,他还跟我说圣上定然会派我去做巡察使,跟我道贺,如今想来,竟是假惺惺的!” 第九十二章 账目(下) “王承业?”容氏错愕不已,“怎会是他?莫不是弄错了。” “圣旨都下了,怎会弄错。”严祺冷笑,“他眼红这差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嘴上不说,也不知怂恿着皇后在圣上旁边吹了多少风。” 容氏嗔他一眼,道:“莫无端猜测,冤枉了好人。我看,这巡察使不做也罢,听说劳累得很不说,还一去便是许久,家人连你的面也见不到。” 严祺“啧”一声,道:“妇人之见。能做巡察使的,都是圣上的近臣。虽要离开京城些日子,可回来之后,便是一个响当当的资历。日后我往上走,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垫脚石。否则,王承业跟我争个什么?” 容氏道:“就算真是王承业在背后做了手脚,事到如今,也是圣上和皇后的意思,你又有什么好不满?且不说圣上,皇后待我们家可是不薄。文德皇后和先帝去世之后,宫中每年给我们家的赏赐不曾短过,岂非都是皇后一直惦记着?她如今想提携提携自家兄弟,也在常理之中。一个巡察使罢了,他们家要,就给他们。只要圣上还惦记着你,下次总能轮到你。” 严祺的嘴角撇了撇,少顷,语气缓下来:“这道理我自是明白,我岂是那等小气的人?我就是觉得这事他办得着实难看,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他想要什么,来跟我说一声便是,以我和他的交情,我会霸着不给么?使出这等偷偷摸摸的手段,看着让人不是滋味。” 容氏瞥着他:“圣上宣旨的时候,你也是这般气冲冲的模样?” 严祺哼哼唧唧:“我岂有那般愚蠢,我还向他道贺了。” 容氏笑了笑:“那便是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莫再往心里去才是。” 听着容氏安慰严祺,漪如不由地回忆起了上辈子。 那时,严祺确实出任过扬州巡察使,一去就去了半年。 漪如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严祺倒台的时候,在扬州巡察使任上贪赃枉法就是他的头条罪状。 先是有人在朝中检举揭发,说严祺贪污了百万钱之巨,皇帝得知之后,随即令有司彻查。尽管那时已经过去了多年,牵扯出来的官员仍有数十人之多,账册上百页,甚至还有严府里的仆人作证,说当年严祺从扬州回来时,带了多少满载而归的马车,一条街都装不下。 尽管严祺否认,这罪名还是很快落了下来。而直到皇帝下旨发落之前,严祺还笃定地对家人们说,皇帝不会听信谗言,定然会还他清白。 漪如虽然知道严祺在一些事上糊涂,还为皇帝干过些脏活,但扬州巡察使这案子,是被人污蔑了。这个时候的严祺,虽然要养一大家子人,手头也有些紧,可心思却还在正道上。他想做扬州巡察使,是冲着将来升官的好处去的。她清楚地记得陈氏不止一次抱怨过,说别人做巡察使都是大把大把捞油水,严祺倒好, 两手空空回来,光给朝廷干活了。 这事,漪如一直惦记着,本打算弄出点什么动静来,将严祺上任的事搅黄,不料,它竟是自己黄了。 漪如虽然还想不出这其中的牵连,但还是松了口气。 严祺跟容氏抱怨了一通,终于舒服了。他看到漪如在边上盯着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走过去,将她的脸捏了捏:“你怎么了?可是今日在家又闯了祸。” 容氏看了看漪如,笑道:“她是在恼你。” 严祺不解:“恼我何事?” 容氏于是将漪如整理的账册拿过来,将她查账的事说了一遍。 严祺颇是意外,将那账册翻了翻,诧异不已。 “这是你写的?”他露出赞许之色,“字认得比从前多了不少,写得端正许多,有长进。” 漪如看着他,心情复杂。虽然严祺不做那什么扬州巡察使了,可那给出去的上百万钱还是实实在在的。常言道福祸相依,明明有了件好事,却又冒出一件坏事,当真让人头疼。 -- 第96页 “父亲莫打岔。”她说,“我清查了账册和府库,才知道家中只剩三万余钱。母亲说,那些钱都是父亲花出去的。” “钱么,花出去才是钱,放在家中就是一堆铜屑。”严祺不以为然,振振有词,“不过百万钱罢了,赚回来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要什么紧。” 漪如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气闷。 “父亲此言差矣,百万钱岂是小数。”她皱眉,“京中的寻常人家,一百钱已经够几口人半月粮米,能拿出一万钱的已是小富,至于百万钱,是想也不敢想。父亲有了便该珍惜,怎可随随便便就花个精光。” “大人的事,小童看看便是,莫胡乱置喙。”严祺不打算跟漪如多说,看着那账册,却仍有几分兴致勃勃,“你说,这是你整理出来的?” 漪如不说话。 严祺笑了笑,对容氏道:“你前番还说她心思浅薄,怕她入宫受人欺负。如今看,她哪里浅薄了,这账算得明明白白,再过几年,只怕宫里的人也不如她。” 容氏也笑了笑,将漪如拉过来,道:“别恼了,家中的事,有你父亲做主,难道他还不如你这小童知道得多么?” “就是。”严祺附和,“钱财之事,你懂些就好。日后进了皇家的门里,莫说百万钱财,便是上了千万,你也不会在乎。” 容氏嗔道:“又来胡说。宫中的嫔妃,哪个不是按规矩领些吃用,你见过谁大手大脚胡乱挥霍?说出去,不怕被言官骂死。” 严祺忙道:“我不过说说,当真做甚……” 见二人又说笑起来,漪如心里长叹口气。 她不打算当太子妃,也不打算让严祺继续亲近皇家,最好远离官场。在她的设想里,他们最好离开京城这等是非之地。而离开之后,他们能傍身的,便是这些年攒下来的家财和产业。 这些日子,她借着查账,仔细地考察过家中的产业。就在靠近洛阳的地方,她的祖父严孝之曾买下了大片田地。据陈氏说,那里山明水秀,颇是宜人。严孝之曾想到那里去做一片宅子,在里面住着养老,可惜无福消受,宅子还没动工他就去世了。漪如盘算着,如果将严祺夫妇说动,让他们像惠康侯一家那样也住到乡下去,她也就不愁什么时侯会突然全家掉脑袋了。 当然,想归想,漪如知道,就眼前而言,此事着实渺茫。严祺雄心勃勃,又想做大官,又想让她当上太子妃,要他平白离开京城,这绝无可能。 该如何劝他们离开呢…… 漪如只觉愁苦。 第九十三章 贵妃(上) 韦贵妃近日偶感风寒,精神不佳。 韦襄得知之后,忙亲自入宫探望。 到了殿内,只见韦贵妃半倚在榻上,脸上虽然敷了脂粉,仍不掩眉眼间的憔悴。 韦襄将自己带来的食盒交给宫人,道:“贵妃上次说,想念家中的鱼羹,那味道宫中做不出来。臣一直记着,今日特地吩咐老黄早早做好了,带进来,给贵妃尝尝鲜。” 韦贵妃看了一眼那食盒,淡淡应一声。 宫人将食盒里的鱼羹端出来,还是温热的,忙呈到韦贵妃面前。 韦贵妃坐起来,拿起勺子吃了两口,却又放下来,兴致缺缺。 她把碗交给宫人,重新倚靠在隐囊上,长长叹了口气。 旁边宫人是懂得眼色的,纷纷退下。 韦襄见得这般场面,明白韦贵妃有话要说,待得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忙问:“妹妹,可是有心事?” “在这宫中待着,哪日没有心事,重些轻些罢了。”韦贵妃眉头轻蹙,“偏偏我这身体又总是病一阵好一阵,当真教人烦闷。” 韦襄知道韦贵妃脾性,平日里在宫中处处小心,就怕被皇后那边寻了错处,即便有了不快,也只好对着他这个兄长来发泄。 他笑了笑,安慰道:“不过是风寒罢了,谁每年不得个一两回。妹妹切莫伤神,好好养病才是。” “怎会不伤神。”韦贵妃看他一眼,“我听说,扬州巡察使让王承业得了去,是么?” 提到此事,韦襄的脸色僵了僵。 对于巡察使的差使,韦襄一向眼红得很。不久前那淮南道巡察使的位子,他盯了许久,眼看要到手了,皇帝却给了别人。这一次这扬州巡察使虽然是临时设的,但也是个肥缺,韦襄想着总该轮到自己了,不料,最终还是别人的。 并且那最终得了的人,还是他的死对头崇宁侯王承业。 “妹妹都知道了。”他干笑一声。 “朝中都传开了,我岂会不知道。”韦贵妃轻哼一声,拉下脸看着他,“兄长性情就是太过软糯了些,圣上说过会照顾兄长,兄长便该去要,怎会让王承业占了先。” “自是皇后那边出了大力。”韦襄道,“妹妹有所不知,这位子,圣上原本是要给严祺的。可不知皇后使了什么手段,让圣上改了主意。我看严祺也是十分意外,今日离开官署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很。” 韦贵妃想了想,觉得有理。王承业是个庸才,贪财好色,不堪大用。严祺虽然也不怎么样,但本事是有些的,二者相较,皇帝确实会倚重严祺多一些。要让皇帝突然改变主意,不是皇后出面,又能是谁? “我今日来看妹妹,其实也是为了圣上。”韦襄道,“我听说,圣上已经半个月不曾到妹妹这里来了?” -- 第97页 说到此事,韦贵妃的目光黯淡了几分。 “何止。”她说,“这一个月,圣上只来了三回,每回都是用了膳便离开了,连留宿都不曾。” 韦襄沉吟,道:“圣上近来可有新宠?” “这倒不曾有。”韦贵妃道,“圣上也不曾多去皇后那里,这个月来,他总宿在勤政殿,就算宿在了太极宫,也不曾召过去嫔妃侍寝。” 韦襄听得这话,放下心来,道:“既如此,妹妹便不必担心。圣上近来忧心国事,勤于政务,我等都是知晓的。昨日,圣上不是还亲自过问了赵王的课业,还在宫学里将赵王褒奖了一番。圣上疼爱赵王,乃有目共睹。” 提到赵王,韦贵妃的神色好看了许多。 在韦贵妃剩下的子女之中,赵王琛年纪最长,比太子只小了几个月。论天资,赵王琛比太子出色,三岁识字,五岁就可流利背诵诗赋,深得皇帝喜欢。在朝臣们眼中,如果有朝一日,皇帝不满太子,将他废黜,那么会顶替上来的,非赵王琛莫属。 “兄长不在宫中,不会明白。有的事,就算我不在乎,别人可都盯着。圣上三日不来,风言风语便要传开了。这贵妃的名头听着响亮,却谁人知道其中辛苦。”她又叹口气,抱怨道,“圣上近来也不知琢磨什么,对皇子教习甚是严厉。阿琛早出晚归,看着都瘦了。” “还能琢磨什么,自是因为长沙王。”韦襄道,“长沙王来京城这一趟,出尽了风头。那王世子,人人都说他是什么谪仙,圣上岂能高兴。不仅赵王,就连太子他也抓得十分紧,我好几次到勤政殿去面 圣议事,太子都在圣上跟前。” 说着,他看到韦贵妃又露出不悦之色,忙道:“他毕竟是太子。妹妹耐心些,待赵王当了太子,陪着圣上理政的,便是赵王了。” 韦贵妃看着他:“兄长不是还打着让女儿做太子妃的主意?上次,我听说兄长去皇后面前说亲,还以为兄长是要抱着王家的太子不放了。” 韦襄轻蔑地笑一声:“王家是什么人,我岂会真看上他们家的太子。我提亲,不过是做做样子,顺便给严祺添添堵罢了。妹妹不知严祺多么嚣张,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太子妃和将来的皇后是他们家的一样。我是想让他知道,何谓人上有人。再说了,我是想让自家女儿当太子妃。只要赵王当上了太子,那便是亲上加亲,岂非正好。” 韦贵妃终于被他哄得神色宽慰,嗔他一眼:“兄长又来画饼,废立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圣上又不是昏君,岂会乖乖如你我所愿。” 韦襄却道:“正因为圣上并非昏君,此事才有门路。眼前,便有一个机会。” 韦贵妃讶然:“怎讲?” “王承业去做那扬州巡察使,妹妹以为,他是真的干活去的么?”韦襄意味深长,“扬州那等膏腴之地,什么没有?再说了,他此番督查的可是赈灾钱款,扬州的那些大小官吏,谁的手上全然清白,朝廷来个巡察使,难道会不好好孝敬?妹妹等着看好了,他若不栽个大跟 头,我这韦字倒过来写。” 第九十四章 贵妃(下) 王承业当上了扬州巡察使的事,最高兴的,当然是王承业自己。 圣旨下来之后,他又惊又喜,在皇帝面前领了旨,听皇帝叮嘱了去扬州的事务之后,随即就去见皇后。 不料,内侍说,皇后到宫学督促太子课业去了。他只得在宫门候着,临近黄昏,才终于得以召见。 皇后显然也颇是高兴,满面春风。 “我在宫学里听内侍禀报,说圣上让你去做了扬州巡察使?”她见到王承业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本定的不是严祺么?” 听得这话,王承业露出讶色,道:“弟也不知。听得宣旨之时,弟几乎以为听错了。还想着这定然是姊姊在圣前替我美言,入宫来向姊姊谢恩。” 皇后看着他,诧异不已。 “不是姊姊,那是何人?”王承业干笑一声,道,“莫不是圣上突然赏识了我?” 皇后若有所思,不由地看向一旁侍奉的徐氏:“依你所见,此事是何缘由?” 徐氏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盘,神色平静地奉到皇后面前,道:“朝廷之事,妾怎敢胡乱猜测。既然是圣上决定的,想来便是圣上对君侯赏识,临时起意,将此职交给了君侯。中宫若是有疑惑,待得见到圣上,询问一番,自是明白了。” 皇后微微颔首。 王承业见皇后谨慎的模样,有些不满道:“姊姊对我也太不放心了些。这巡察使之职,韦襄求过,严祺求过,他们都想当, 怎么我就当不得?韦襄没轮到,严祺没轮到,圣上却偏偏将它给了我,说明圣上对我倚重,姊姊该高兴才是。” 皇后嗔他一眼,道:“你就是总这般老实,遇事从不肯多想一道,才一直踏足原处升不了官。这扬州巡察使,风光归风光,是好做的么?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圣上原本是让严祺去的,现在却为何给了你?这些不想清楚,如何揣摩圣意?” 王承业道:“这有甚想不清楚。一件东西,姊姊原本要给一个人,却突然给了另一人。若是后者不曾有过什么当赏之举,那边便定然是前者做了什么事,让姊姊不满。” 皇后的目光动了动:“你是说,圣上对严祺不满?因得何事?” -- 第98页 “还能因何事?”王承业笑一声,道,“我且问姊姊,圣上近来,狠抓朝政,鞭策太子课业,是因为什么?” 皇后道:“长沙王?” “正是。”王承业言之凿凿,“长沙王离京之前,与严祺结成了义亲。别的不说,且说他女儿和太子的婚事。如今严漪如叫长沙王义父,若将她定为太子妃,传出去,岂不遭人笑?” 皇后喝一口茶,道:“此事,可是圣上首肯的。” “虽是圣上首肯的,可姊姊以为,圣上心里会痛快?”王承业摇头,“圣上的脾性,姊姊还不知么。面上不说,计较全在心里。此事,到底是严祺办得不对。圣上待他不薄,可谓情同手足,他 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该跟长沙王扯上一点关系。这门义亲,他嘴上不情愿,姊姊又怎知他心中如何想?若是他从此念了长沙王的好,岂非成了长沙王安插在圣上身边的棋子?这般想来,圣上对严祺有了防备,亦在情理之中。” 皇后看着他,终于露出笑意,微微颔首。 “此言不无道理。”她说。 “故而姊姊便放心好了。”王承业笑眯眯道,“我此去扬州,定然好好做事,光耀门楣,为姊姊添彩。” “光耀门楣便罢了。”皇后却道,“你去到之后,好好做事,少喝些酒,平平安安回来我便吃斋念佛了。” 王承业哂然:“姊姊又说的什么话。” 姊弟二人合计了一番,王承业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告辞而去。 皇后独自坐在榻上,缓缓喝一口茶,若有所思。 “蔓云,”她忽而道,“你与承业成婚,也有十几年了,是么?” 徐氏蓦地听皇后提到此事,不明其意,忙答道:“正是。” 皇后看了看她,唇边浮起笑意,让她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叹道:“我有时心想,多亏了你,否则以承业的心性,只怕是个不成器的。我父亲若是还在,见得今日之事,定然欣慰,不悔当年。” 徐氏忙道:“中宫过誉。” 皇后说的不悔当年,指的是徐氏嫁给王承业的事。 跟王家相比,徐家虽然也是仕宦之家,却着实平平无奇。不过,徐氏的父亲和王皇后的父亲曾经是同僚,性情相投,两家颇有些来往。 徐氏自幼美貌,长大之后,更是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王父见了,颇是中意,便要徐父将女儿许配给王承业。那时,徐父本已经与另一户人家议过亲,本不应许。但在王父的坚持下,把亲事退了。 二人成婚的时候,王皇后已经是太子妃,王家在京中风头无两。而徐家却遭遇了变故。徐氏的父亲去世,生前重病缠身,花光了家财,几乎连京中的房子也保不住了。许多人都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婚事怕是不成了。还有传言说,徐母看女儿生得美貌,想将她送入宫中碰碰运气。没多久,王父却履行了婚约,让儿子娶了徐氏,在京中成了一段不离不弃的佳话。 “当年,我父亲说,娶妻娶贤。你知书识礼,到了我们家来,定然会操持周到,助承业一帆风顺。”王皇后微笑,“如今想来,果真如他所言。” 徐氏的嘴唇抿了抿,低眉轻声道:“这都是君侯的本事,妾岂敢居功。” 皇后叹口气:“只是,承业终究性情轻浮,我怕他当不得大任。这扬州巡察使,虽是个临时的差使,讲究却多得很。到了地方上,如何接人待物,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须得处处小心。韦襄从前外派过,严祺也曾跟随圣上往各地巡视,他们去做巡察使,都是有备而来。唯独承业,从 小到大都在京中靠着祖荫过活,我怕他行事不慎,落下纰漏,岂非弄巧成拙。” 第九十五章 方士(上) 徐氏望着皇后,莫名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她听着皇后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大想让王承业去扬州,又不禁沉了沉。 “可此事,圣上已经下旨了。”她说,“中宫若请圣上收回成命,只怕不妥。” “就是圣上下了旨,我才不好说什么。”皇后叹口气,轻轻吹了吹茶杯,皱眉,“圣上也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这么大的事,在我这边连个招呼也不打,着实怪异。” 徐氏忙道:“许是朝堂上有了什么议论,如君侯说的那般,让圣上改了主意?” 皇后微微颔首,又摇摇头:“我还是放心不下承业。他身边的人,没一个可靠的。到外面去办事,还不如严祺……” 说着,她忽而想到什么,手里的杯子停了停。 “这扬州巡察使不是还要配个副使?”她问,“可定了人?” 虽然严祺挥霍了上百万钱,但当漪如得知严祺没当成扬州巡察使之后,还是心情大好。 当夜,她睡得十分踏实。 但到了第二天,事情又变了。 中午用膳的时候,严祺派仆人回来告知容氏,要她收拾半年的行囊,因为他要去做扬州巡察使的副使。 听得这消息,容氏和漪如都十分错愕。 “怎突然又要做副使?”她问传话的仆人,“主公可还说了别的?” “不曾。”仆人讪讪,“主公得了消息之后,就吩咐小人回来了。” 没想到,又横生枝节。漪如在一旁皱起眉头。只觉心头又变得纠结起来。 -- 第99页 黄昏时,严祺终于回来,容氏忙向他问起此事,严祺在榻上坐下,神色无奈。 “我初闻此事时,亦是诧异。本想推拒,中宫却将我召了去。”严祺道,“她说,扬州巡察使本是要给我的,可圣上看太子身边少了可靠的辅佐之人,便有意让王承业历练历练,于是将这扬州巡察使给了他。中宫觉得对我过意不去,就向圣上提议,让我来做这副使。一来能让我积攒积攒资历,而来也能提点王承业,好处自是少不得。” 容氏瞥着他:“你答应了?” “中宫出面,说话又和气,我若不答应,岂不成了我不识抬举。”严祺没好气,“你说的,中宫待我们家不薄,我岂可连这个面子也不给。” 容氏正要说话,忽而听漪如在一旁道:“父亲不能去扬州。” 二人看去,只见漪如那张小脸神色严肃。 严祺知道这个女儿最近主意大得很,也没工夫呵斥,淡淡道:“哦?为何?” 漪如理直气壮道:“玉如才出世,父亲一去半年,莫非要将母亲一个人丢在家里?” 容氏闻言,嗔道:“又说什么胡话,你父亲是去做正事。再说了,家中到处是仆婢,哪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漪如不满道:“别人哪里比得上父亲。我等半年都见不上父亲,等父亲回来,玉如都会走路了。” “玉如才出世,半年哪里就会走路?”容氏瞪她一眼,“大人的事,小童不可胡乱议论。” 漪如被这一句话堵回来,又急又恼,却只能干瞪着眼睛。 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陈氏看她睡不着,打着蒲扇,叹口气:“此事,你不可再到主公和夫人面前去劝,给他们添堵。” 漪如不满:“我怎是添堵?” “怎不是添堵。”陈氏用蒲扇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这副使之事,你以为主公和夫人心里好受?主公原本可是要做正使的,却被崇宁侯凭空夺了去。不做也就罢了,偏偏还要主公去做那副使,生生被人压一头。皇后亲自出面,你父亲再是不愿意,也只能将这口气忍了。” 说罢,她有些感慨:“究竟是文德皇后不在了,若她还在,断然不会有这等事。” 漪如忍不住道:“当今皇后又不姓严,做这等事有甚稀奇。” “虽不姓严,但严家可是对她有恩的。”陈氏道,“当年若不是文德皇后看中了她,她岂能当上太子妃?文德皇后去了之后,我看她对严家不错,以为她念着文德皇后旧日恩情,严家日后总算有依靠。不想……”她又叹口气,“不是自家人,终究不一样。” 漪如听着,觉得颇是无语。无论陈氏还是严祺或容氏,此时的严家上下,对皇后有一种不切实际的信任。以至于在这事上,她选择为亲弟弟出头而委屈了严祺,众人竟觉得诧异。 这样也好。漪如心想,早早清醒, 也省得被皇后那人畜无害的模样蒙蔽。 可正当她这么想着,却听陈氏又道:“罢了,只要你能顺顺利利当上太子妃,都是小事。” 见陈氏又要开始唠叨她和太子的事,漪如忙道:“阿媪可知,当初为我驱邪的那位高人在何处?” “高人?”陈氏诧异地看她,“你问他做甚?” 严祺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启程的日子已经不远,就在三日之后。 他此去,最少也要小半年,回来的时候应该是年节了。扬州此时还炎热,容氏须得为他准备三季的衣裳,箱箱笼笼备了一堆。 严祺要离开,官署之中的事自然也要交割。 连日来,他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回到家里,都已经入夜。 这日,他正在官署中与幕僚议事,一名小吏突然进门来,向严祺呈上一张名刺。 严祺看了,露出诧异之色,待得议事完毕,忙到厢房里去会面。 只见那是个方士,须发半白,见到严祺,施施然行了个礼,微笑道:“君侯,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严祺忙恭敬行礼,道:“弟子无恙。未知半仙驾临,有失远迎。” 旁边侍奉的小吏不敢怠慢,连忙端上茶来,陪着点心和时令瓜果,将案上摆满。 这方士姓罗,人称罗半仙。 据说,他在终南山中修行多年,参悟天机,道行颇深。今年年初来到京城,在玉真观里坐坛讲法,信众甚多。 数月前,严祺的女儿严漪如中了邪祟,从假山上跌下来,不省人事。正是这罗半仙为她驱邪,让她恢复神智。从那之后,严祺对这罗半仙十分笃信,但有不决之事,必定要向罗半仙问上一卦。 “近来,弟子忙碌,不曾赴山门拜谒。”严祺亲自将茶点端到罗半仙面前,问道,“未知半仙今日前来,有何指点?” 第九十六章 方士(下) 罗半仙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微笑着道:“贫道昨日夜观天象,有些心得,特来拜会君侯。” “哦?”严祺道,“半仙请讲。” “府上的大女君,不知近日如何了?” 严祺没想到罗半仙问起了漪如,答道:“托半仙的福,小女无恙,一切如常。” 罗半仙看着他:“一切如常?与从前相较,君侯可觉得她有甚变化?” 严祺怔了怔。 想到漪如近来的种种举止言行,他心中被触了一下。 -- 第100页 “半仙之意,昨夜天象,与小女有关?”他忙道。 罗半仙见他神色,知道自己说中了。 “还请君侯回答贫道方才所问。” 严祺犹豫片刻,只得如实道:“确有些变化。小女自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一改从前浑噩顽劣,似开窍了一般,不但知情识数,还帮内人管起家务来。” 罗半仙眉间一动,道:“我记得前阵子,女君曾闯长沙王猎会,闹出些事来。此举,不知女君如何向君侯说了是何缘故?” “她说,是想去看看太子。”严祺叹口气,“也就这件事,小女与从前有几分相似。不过若换在从前,小女也不会这般大胆。” 罗半仙抚须沉吟,道:“女君醒来之时,贫道云游在外,不曾抵近探望。未知那时,她可有甚异状?” 严祺忙道:“有。”说罢,他将漪如醒来之后,又是大哭大闹说他们会被满门抄斩,又是预言容氏产女宋廷机升迁等等怪事述说一边。 “仙人?”罗半仙目光闪了闪,道,“女君说,这些都是仙人所示?” “正是。”严祺道。 “那位仙人,还对女君说了什么?” “她说还有许多,但那梦里纷扰,她一时记不清了。”严祺道,“后来,她不曾再提过,我等也并非再细问。” 说罢,他好奇地望着罗半仙:“此事,半仙有何见解?” 罗半仙仍抚着胡子,干笑一声。 他本是个落魄的世家子弟,小时候读不进正经书,却对那些志怪玄术之类的小书感兴趣。后来家里实在穷困,他正好也考不上功名,就出家去做了道士。在庙观里待了几年之后,他摸清了些门道,便迁居到终南山里,以半仙自居。 终南山里自称高人的不少,但罗半仙洞悉人情世故,交游广泛,结识了不少贵人。靠着他们提携,罗半仙的招牌打出来,名气越来越大,来求仙问道的人也越来越多。 最幸运的,正莫过于为严府驱邪这事。说来也是事出巧合。当时,严祺病急投医,到处寻找能驱邪的得道高人,而罗半仙正巧到京城里来,经人引荐,到严府里去了一趟。 罗半仙早年在道观里做真道士的时候,倒是学了些医术,时常为那些被父母带来观里求助的小儿施药。从高处摔下来昏过去的,他也见过不少。 看过严祺的女儿之后,他有了主意。 那位闺秀,虽然高烧不止,但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后遗症。 且太医署的医官来看过,必是性命无虞。只不过严祺夫妇关心甚笃,生怕她出了什么差池,总想有个保全,故而要求仙问道。 贵人们最是惜命,像他们这样的人,罗半仙见得多了。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在严府里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又留下几张用鸡血写成的符纸,教了些玄虚刁钻的服用办法,叮嘱务必做得一丝不苟,时刻不差,女君才能醒来。 果然,严祺被唬住了,不但毕恭毕敬听从吩咐,还给了罗半仙大笔钱财。后来那闺秀醒来,严祺又送去了重谢。 此事之后,罗半仙的名望水涨船高。不断有富贵人家找上门来,重金求他作法。罗半仙甚至得以在京中扎下根来,买下一处道观,开设香堂,广招信徒。 而严祺也对罗半仙深信不疑,不久之后,又登门请他占卜,问的是一桩生意。 贵人就是不一样,何止一掷千金,出手就是百万钱。 对于这等事,罗半仙也是轻车熟路。严祺这等贵人,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女儿是将要嫁入东宫的太子妃,何人敢得罪?来找他入股的人,哪里会是真想做生意,不过是寻个由头给他送钱,打着幌子行贿罢了。过不得多久,那上百万钱就会数倍回来。朝廷又不曾禁止贵胄经商,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于是,罗半仙用蓍草为严祺算了一番,告诉他,此事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只要他心诚,必会因此大赚一笔。 严祺颇是满意,又重重打赏,高兴地离去了。 罗半仙看着自己这半年来挣下的丰厚家资,心中沾沾自得,不料,昨日,他的山门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位传说经他驱邪得以苏醒的闺秀,严祺的女儿严漪如。 “我来向半仙道谢。”见面之后,严漪如也不多客套,道,“若非半仙,我不得见到东方长乐世界大慈仁太乙天尊。” 听得这话,罗半仙心下诧异。 东方长乐世界大慈仁太乙天尊,无论是终南山还是在京中,罗半仙的道观都有供奉。 “天尊在梦里对我说,半仙这些年的供奉虽不出色,却也尽心了。”严漪如道,“只是半仙有一名弟子叫长福的,在终南山借着神仙的名义骗卖田产,搜敛善男信女浮财,有伤功德,亦辱没天尊名声。半仙若不整治,日后恐生祸端。” 若说方才只是诧异,此时,罗半仙已然惊愕。 他确实有一个叫做长福的弟子,那是他留在终南山掌管道观的,算得心腹。无论道观佛寺,只要不是名刹,难免要遇到香火不足的困境。要维持下去,免不得要多想办法。 从前罗半仙名声平平的时候,他和一干弟子,就借机做起了倒卖田产的生意。 那些来观里烧香拜佛的信众,越是勤快,遇到的事越大。其中不乏家中遇上变故,求神仙保佑渡过难关的。于是,长福得了罗半仙的授意,便以帮助为名,哄骗那些急需钱财的信众将产业出手,或是自己屯着,或者高价卖出,稳赚不赔。 -- 第101页 罗半仙毕竟是靠名声吃饭的,这些事做得很是隐秘,就算真有人揭发出来,他也会出钱通过官府摆平。 不料,如今竟从严漪如这养在深闺的九岁女童嘴里听到,岂非怪哉? 罗半仙昨夜辗转难眠,一早就来拜会严祺,听得严祺一番话,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他明白,自己这个假半仙,是遇到了真的神仙。 第九十七章 外家(上) 严祺见罗半仙沉吟不语,着急起来,忙问:“小女之事,莫非与半仙所观天象有关?” 罗半仙喝一口茶,定了定神,道:“贫道听闻,君侯要去扬州?” 严祺道:“正是。” “贫道观天象之时,为君侯算了一卦。”罗半仙道,“只怕君侯此去,乃注定有些坎坷。” 严祺讶然:“不知是何坎坷?” 罗半仙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见严祺神色不定,罗半仙也不绕弯子,道:“不过,贫道却知道那让君侯趋吉避凶,化险为夷之法。” 严祺眉间一展,问道:“何法?还请半仙不吝赐教。” “君侯可将府上的大女君带上,”罗半仙道,“这位女君确实通了灵性,乃有神仙护佑,君侯带上她,必可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严祺看着罗半仙,不由愕然。 漪如在家里等着,不出意料,严祺回来的时候,看着她,神色复杂。 “今日怎这般早?”容氏抱着玉如迎出来,道,“不是说官署里忙得很,要晚些才能回来么?” 严祺没答话,却对陈氏道:“阿姆且带漪如回房,今日的晚膳便不在一处吃了,我稍后让人将晚膳送过去。” 陈氏应下,带漪如离开。 漪如知道他故意支开自己,也不多言,乖乖跟着陈氏走出去。 容氏诧异道:“你这是做甚,好好的,为何分开用膳。” “我有些话与你说。”严祺说罢,又让乳母将玉如带走在,摒退周围伺候的人,在榻上坐下来。 “我要带漪如去扬州。”他说。 容氏一愣:“为何?” 严祺拿起茶杯喝一口,跟容氏说起了今天罗半仙来见他的事。 容氏听着,只觉啼笑皆非。 “就为了那罗半仙说的话,你就要带漪如去扬州?”她说,“漪如一个九岁孩童,哪里有什么本事逢凶化吉,莫非你遇上匪盗,她还能跳出来为你挡刀挡箭不成?” “挡刀挡箭自是不至于,可我想着,既然罗半仙都这么说,那让漪如跟着我去一趟也无妨。”严祺道,“漪如自从那场昏厥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亦有许多未解的神奇之事。你我有目共睹,这总做不得假。她不但言中了一些事,亦确实如有神佑。你想想那猎会之中,千钧一发。连长沙王世子都磕了碰了受些小伤,她却毫发无损;圣上和长沙王也都说,是漪如立下了护卫太子之功。你想想,若非神灵降福,又哪里有这桩桩巧合之事?” 听得这话,容氏的脸上也有了些迟疑之色。 严祺说的不无道理。这些日子,夫妻二人谈起漪如,对她的变化都有些困惑不解。唯一的解释,确实就是她从假山上摔下来那一跤有些名堂。容氏每每到庙里,也都要为漪如问上一卦。 不过怪力乱神之事,终究不登大雅之堂。加上漪如这些日子虽表现得与从前大不一样,但神志清明,还懂事了许多,让严祺和容氏省了不少心。大体而言,夫妇二人对她这般变化是欣喜的,也就不去细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如今,经得罗半仙之口,此事重新被提起,让容氏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可扬州离京城千里之遥,旅途辛苦,她一个孩童,如何吃得消?”她有些迟疑,“若是生病了怎么办?万一走失了怎么办?听说拐卖孩童的人可不少……” “你这话,说得仿佛我会将她扔着不管一般。”严祺道,“我都想过了。路途远些是远些,不过一路车船备好,弄得舒适些,倒也无妨。我和王承业都是讲究的人,吃的住的必不委屈,漪如跟在我身边,不会累着;京城到扬州,途径之处,都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就算漪如真的得了什么急病,自也有医有药;至于其他,我多带几个仆人,一路将她伺候好,她去何处都有人跟着,可保万无一失。” 容氏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知道他已经将此事盘算好。 不过她仍觉得不放心,不满道:“原来你都想好了,如今与我说起,不过是要告诉我一声?” 严祺连忙道:“我是要与你商议,你若不愿,我自然听你的。” 容氏道:“就算你照顾得再好,也终究不如家里。漪如跟你这一去就是半年,我连个人也见不到,又如何放心?” 严祺道:“也不只是我来照顾漪如。你忘了,前两个月,你父亲曾经来信,说他要到扬州去一趟?我寻思着,他如今已经在扬州。上次那信里,他还说想看看漪如和阿楷,阿楷我就不带了,漪如跟我去了却是正好。她许久不曾见她外祖父,也该探望探望才是。” 提到父亲,容氏一时没了话语。 容氏的父亲容昉,在南阳是个小有名气的商贾。容家世代经常,传到容昉这一代的时候,本来已经有些没落,但容昉凭着一己之力,重振家业,颇是殷实。 -- 第102页 相较之下,当年的严寿一家虽然身为南阳侯支系,大家子弟,名头响亮。可实际上,旁支的日子远不如长房风光。一家人靠着薄产度日,遇到些不好的年景,日子既紧巴巴的。容昉待邻里和善,见严寿一家有了困窘,会主动周济些。与南阳侯那边相比,这邻居倒是更像亲戚。 两家交好,故而有了严祺和容氏两小无猜。后来严祺与容氏成婚,严孝之虽一开始反对,却仍念着两家交情甚笃,在严祺的软磨硬泡之下,终究没有坚持。 二人成婚之后,容氏别离父母,到了京城里来。 严家当时如日中天,早不同当年,对容昉这亲家,也想好好表示表示。严孝之打算在京城置一处宅子,将容昉夫妇过来,安度晚年。但容昉放不下家中产业,妻子林氏也不舍故土,最终没有成行。 而这些年来,容昉另外做起了玉石生意,将南阳特产的玉料贩到扬州,在扬州有了自己的货栈。 对此,严祺其实颇有微词。 第九十八章 外家(下)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商贾在官府眼中,甚至并非良家,故而当年容氏嫁给严祺的时候,周围非议不断,所有的阻碍,都来自于容氏这商贾之女的出身。 容氏嫁给严祺之后,有了侯夫人的身份,在京中有脸有面,甚至能时常出入宫中。若是寻常人家,见女儿有这等出息,自当乐得顺水推舟,从商贾的身份里挣脱出来才是。在严祺的设想之中,就算容昉不要他这边的钱财,靠着他们家的财力,也足可以在乡间置上一大片好地,从此做个清闲乡贤,有钱有名岂不舒服。 但容昉却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对做乡贤丝毫不感兴趣,只爱经营旧业。 对于容氏,他似乎放心得很,只隔一两年入京来小住一阵,探望探望女儿,其他日子,都沉迷在自家铺面和账本之中。 严祺当初娶容氏的时候,保证过自己不会嫌弃容氏出身,见容昉这般,心中再是不满也不好说他。 容氏不糊涂。她的出身在京中如何被人诟病,她最是清楚,有怎会不明白严祺的心思。 不过对于容昉,她也无能为力。 几乎每次见面,容氏都会劝容昉将产业放弃了,过安稳日子。可容昉总说那是祖上传下的产业,不可忘本,说什么也不愿意拱手让人。容氏无法,也只得由他。 如今,蓦地听严祺提到父亲,容氏的心中亦起了波澜。 算起来,漪如已经两年不岑见过容昉。容氏自是希 望能见到父母,可严祺有官职,她管着一家子人,着实离不开京城,时常写信邀他们过来。可容昉也说自己忙,林氏要照料家里,容昉去何处她便去何处,也是走不开。 年初的时候,她跟漪如说起容昉,漪如说,她不记得外祖父外祖母长什么样了。这让容氏很是郁闷,常想着干脆带漪如姊弟回南阳去探望探望,无奈身上又怀了玉如,不能成行。 如今容昉夫妇去了南阳,严祺也要去南阳,让他带上漪如去见见外祖,倒是合适。 容氏沉吟,终于缓缓颔首。 “可他们若不在扬州了,怎么办?”她问。 “你父亲那脾性,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严祺道,“就算他当下不在,过些日子也会去,漪如总能跟他们见上一面。如此,也能了了你一桩心事不是?” 容氏目光不定,少顷,终是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 夫妇二人又商议了一番,用过晚膳之后,严祺遣人将漪如唤来,对她说了去扬州的事。 漪如虽然一点也不觉意外,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笑容,满口答应下来。 “你去扬州,乃是要见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容氏叮嘱道,“见了他们,万万不可无礼,莫惹他们生气,知道么?” “知道了。”漪如笑眯眯道。 严祺不日就要动身,容氏也不磨蹭,随即吩咐陈氏去替她收拾行囊。 陈氏年纪大了,极易水土不服,也受不得路上颠簸,故而此番不随行。 对于此事,陈氏埋怨颇多,一边替漪如收拾行李,一边喋喋不休:“我看,主公年纪轻轻,却是糊涂了。千里迢迢的,大人尚且劳累,何况孩童。这一路上,你们若是遇到个什么事,我们在京中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岂不让人揪心。” 漪如无所谓:“阿姆莫想得太坏。此去的人,除了我父亲,还有崇宁侯。父亲说了,两边一道出行,光仆人就不下好几十,什么物什都一应俱全,哪里会不舒服。再说了,我去扬州是为了探视外祖父外祖母,许久不曾见过他们,我想念得紧。” “什么想念得紧,你就是想着出去玩。”陈氏瞪她一眼,道,“他们大多日子都在南阳,要探视,将你送去南阳不好?还有,主公怎突然生出这个主意来?可是你又弄出了什么名堂?” 漪如面不改色心不跳,无辜道:“阿姆这是哪里话?我这两日,除了替母亲去庙里烧香还愿,什么也不曾做。再说了,父亲每次回来,阿姆可都是在我旁边看着的,我可曾当着阿姆的面,跟父亲提到过半个字?” 这倒是不曾,陈氏看着她,神色缓下。 漪如睁着无辜的眼睛,仿佛受了委屈。 心里却想,陈氏不愧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话可谓一针见血。 昨天下午,漪如特地去了净土院,为容氏还愿。之所以选这里,不仅是因为容氏喜欢,还因为它毗邻着罗半仙的道观。 -- 第103页 听闻是严祺的女儿来到,罗半仙不敢带门,随即出来见了。 漪如也不废话,直接向他提起了长福的事,果然,罗半仙神色大变。 对于长福,漪如其实并不了解,但她听过他的事。 上辈子,这罗半仙籍籍无名,可这长福却是个人物。 他之所以被人知道,是因为宫中出了一件巫蛊案。皇帝的一名宠妃,被人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只扎满银针的稻草人偶,背上贴着“皇后”二字。 巫蛊是京中的禁忌,皇帝知道之后,大为光火,下令彻查。最后,不仅那宠妃遭了秧,给他做这稻草人偶的方士也被揪了出来,那个人,就是长福。 漪如看过卷宗,按长福自述,他早年师从罗半仙,为了替师父敛财,他向信众出手。 长福巧舌如簧。将那些家里有地却又陷入麻烦的人说动,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家中田产,让长福低价买了,再高价卖出去。出家人倒卖土地,为朝廷所不许,是一件犯法的事。但长福并不在乎,生意在短短三年间越做越大,甚至能够从罗半仙手里将道观盘下。最终,他骗到京城里来,也是风生水起,直到把生意做到宫里,为那位宠妃做了一直稻草人偶。 这些事,漪如和太子定婚之后,呼风唤雨,无论什么消息,都会有人详细说给她听。 尤其是宫里的事,漪如为了给进宫做准备,明晓利害,什么事都必须知道。这无辜的案子,自然也不例外。故而当漪如听到罗半仙的名号之后,她即刻记了起来。 此时的长福,还是罗半仙的弟子。果然,当她在罗半仙面前提起他们在终南山那边做的勾当,罗半仙的脸色变了一下。 ——“太乙天尊昨夜里对我说起此事,我还不信,故而今日来见半仙,向半仙求证。”当时,漪如道,“除此之外,天尊还说了一件事。” 罗半仙忙问:“何事?” “天尊说,半仙将要大祸临头,却命不该绝,让我帮半仙一把。”漪如道,“半仙祸起方位,乃应在江南。我若能去江南一趟,镇住煞气,半仙可灾难消解,化险为夷。” 第九十九章 管事(上) 漪如跟着严祺去扬州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得要照顾漪如,随从之中又增加了几名仆婢,容氏到底不放心,将管事吴炳也派了去,让他总管严祺和漪如身边的一切之事。 隔日就要出发,仆人们忙忙碌碌,将物什收到箱笼里,准备第二日一早就装车。 吴炳到处看了看,呼喝这个,斥责那个。 仆人们都知道他心情不快,也不触他的霉头,个个闷声做事,小心地离开。 吴炳走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面色不快。 近来,他感到诸事不顺。 他出身扶风乡间,本是个生意人,年轻时闯荡南北,挣下过一笔家财。可当年心思轻浮,被人设计入了赌局,不但将身家赔了进去,还输掉了家里的房屋田产。最后吴炳无奈之下,只得卖身还债。 不幸中的万幸,他卖身的人家,是严家。 当年,严寿进京,初来乍到,需要有个见过世面,通晓世故的帮手。看过吴炳之后,严寿颇是满意,就将他买了来,在身边留用。 严寿的妻子早逝,严孝之的妻子多病,严家虽因为当上外戚而富贵,却少了能打理内宅的人,让严寿颇是头疼。吴炳不负严寿期望,办事周到认真,将严家大事小情打理得服帖通顺,但有吩咐,都能立刻办到。严寿对他颇是满意,没多久,就让他当上了管事,后来,甚至将钱和账都交给了吴炳一人来管。 后来,严寿去世,严祺成年,严孝之为他娶了新妇进门。容氏出身商贾之家,虽然也教养得似大家闺秀一般,却懂得些账目。 严孝之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有意让容氏把家掌起来,却又觉得吴炳理事多年,知道的多。于是,他仍让吴炳管着钱账,容氏则隔一阵子便过问一番,如此一来,主人省心,吴炳在下面好做事,两全其美。 愿望虽好,终究是愿望。 人手头的本事大了,总会肖想些分外之事,何况是吴炳这样为富贵权势之人掌家的豪奴。严家有宫中照拂,钱财源源不断地来,又源源不断地花出去,谁人见了又能没有些心思? 严寿和严孝之都是穷过的人,有了钱之后,就想着买地置业。吴炳是对京畿一带熟透的人,便时常为他们去相看,见得有好的,就来回禀。严寿和严孝之都是大半辈子在乡间生活的,知道看水土。吴炳介绍的田产,无一不肥,无一不好,二人看过之后,没多久都会买下来,而对吴炳的信任,又多加一成。 他们不知道的是,每一笔田产购入,吴炳拿到的价钱,都比他们所知道的少了许多。吴炳懂得讲价,那边压低些,这边抬高些,就是一笔不小的数。严寿父子对京中的价钱不了解,由着吴炳说道,以为自己得了便宜,出钱的时候颇是痛快。 靠着这勾当,吴炳到了严家之后不久,就翻了身。 他家中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先前因为他不争气,屋子没了,母亲病了,一家人只能到亲戚家寓居,受尽冷眼。而没过两年,吴炳突然送了许多钱回来,不仅将从前的屋舍田地尽数买回去,还另外又添置不少。一家人穿金戴银,出入有马车,入宅有仆婢,日子比同乡的富绅还好。 -- 第104页 吴炳母亲的病,先前吃什么药也不见好转,如今,竟是无药自愈,每日笑眯眯的,见人就说儿子有能耐。 至于这些钱财的来历,吴炳对自己卖身为奴讳莫如深,只说自己在为皇后的母家做事。家人和乡人都以为他在京中做了大官,更是欣喜不已。 至于严祺,他不像他父亲和祖父那样喜欢添置产业,对添宅买土没有兴趣。这难不倒吴炳。严家买下的产业不少,他那这些里面入手,将一些田产瞒下来,中饱私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账上看不出来,攒到手上,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进项,那就是严祺的花销。 他自幼养成了纨绔习性,喜欢些奇巧之物,讲究穿戴。他这样的人,用物都是贵重得很,不是宫中赏赐,就是京城中那些专门做贵胄生意的商人们推荐而来。 这一行利润丰厚,商人们都是机灵的,知道要将自己的东西送到贵人们面前,首先需要经过他们的家奴。于是,吴炳便像先前严寿父子买产业那样,从每一桩生意里面抽成。 这些奢侈之物,贵人们比的就是价钱,价钱越高,他们越是喜欢。故而就算有人有心要查,只要吴炳和那些商人串通一气,便定然是无凭无据。 吴炳在严府之中,穿着朴素,举止规矩,一副老实模样。无人知道他在扶风的家人们个个过得富贵,已然不输京中的殷实之家。 而如今,这好日子似乎要到了头。 原因来自于大女君严漪如。 前些时候,严漪如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发奇想,把这严府里的账目查了一遍。 起初,吴炳以为这不过是个九岁孩童胡闹,没放在心上。不料,严漪如在看账的时候,问了不少事,甚至还会去核实。见账面上写着给仆婢们添置冬衣,她就真的将仆婢们唤来,问起冬衣之事。 幸好吴炳不是傻瓜,平日里,就算容氏不大管钱物,他也知道账面必定要做干净了,钱款对得上方可平安无事。严漪如看了半天,也确实没有看出什么来。 但这之后,她便开始管起了账目来,每笔出入都要亲自看过。而严祺和容氏也还真的由着她,大有把府里的钱财大权交给她来过问的架势。 前两日,有相熟的商人带了些新货来,请吴炳带到严祺面前。严祺颇是喜欢,严漪如却在一旁淡淡地说,她在玩伴家里也看到了差不多的东西,要价却不像如今听到的这么贵。 严祺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这桩生意最终没做成。 这一切,都太过反常,让吴炳心神不定,接连几日都没有睡好。 好不容易有了好消息,严祺说要去扬州,带着严漪如随行,吴炳以为自己终于能喘口气,在这小半年里,能继续做些事。不料,容氏却让吴炳跟着这父女二人一道去扬州。 听到这吩咐的时候,吴炳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没缓过来。 第一百章 管事(下) 吴炳在屋子里站了一会,走到床边,从褥子底下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他妻子写的,前几日托人给他捎了来。 信里的话,除了些许嘘寒问暖,还有一桩大事,就是要钱。 因得吴炳出息,家里人如今在乡间可谓昂首挺胸,风光无限。从前那些对吴家冷眼相对,避之唯恐不及的亲戚和乡人,现在是三天两头上门来,热络得很。 吴炳的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对此很是满意。 不过,面子总是个费钱的东西。平日里来借钱的人络绎不绝便不说了,就在年初,族里的祠堂老旧,要重修一番。族长亲自登门,给吴父说了一番好话。吴父满口应下,随手给出去就是三万钱。 故而无论吴炳在京城里如何努力找钱回去,但每次收到家书,里面总少不得提前。 这次也不例外。 吴炳的弟弟近来去考秀才,又落了榜。父亲一心想让他入仕,乡里人也都盯着,见得如此情形,吴父顿觉面上无光。他让吴炳的妻子告诉吴炳,当下,有两条路。一是吴炳看看在京中能不能找人通融通融,让他弟弟把这功名补上;二是县里近来有条门道,可以让吴炳弟弟先到县府里去做个小吏,有了些资历之后,将来再得了秀才,便可一路直上,说不定还会到京里去。 这两种办法都需要些钱财。第一条路先不提,那第二条路,妻子说,吴父已经打听好了价钱,要十万。 这些日子,这件事和严家变故一样,压在吴炳心头,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吴父出身士人,当初吴炳经商,吴父是第一个不许。后来,吴炳误入歧途,更是让吴家上下颜面扫地。 故而那卖身之事,吴炳是瞒着家里的。 严家的名声响彻京城内外,就算人们觉得严祺父子三代都是靠裙带得的富贵,心里看不起,但无人会否认严家的权势。在家人们看来,吴炳在严府这样的人家当管事,比到京里做官的人家还风光,可谓无所不能。 吴妻在信中说,这等小事,吴炳抽空办一办也就是了,不必急着来。 看着这信,吴炳只觉得心头一阵苦,却说不出来。 他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未几,目光落在了下面一张字条上。 那上面只有一行字:午后宜香楼敬候。 用过午膳之后,吴炳推说要去街上买些路上自用之物,出了门去。 -- 第105页 宜香楼在市井之中,离严府隔着五条街,不算太近。吴炳出了门,招了一辆拉客的马车,直奔宜香楼而去。 路上,他又将那纸条翻出来看了看,按捺住心头的碰撞,将它收回袖中。 这字条,是宋廷机写的。 宋廷机此人,吴炳并不陌生。 宋家在京城之中,也算得小有名气。严祺少时随家人搬到京城里来,最先交到的朋友,就是此人。也就是在宋廷机等一干官宦子弟的熏陶下,严祺习得了不少纨绔习气。从前,严祺时常邀宋 廷机等人到府里来饮酒作乐,作为严府的管事,吴炳自然也跟宋廷机相识。 不过近来,严祺对宋廷机有些疏远。宋廷机曾设下酒宴款待吴炳,向他询问因由。 吴炳知道宋廷机是什么心思。他这等京中的世家子弟,自是寻常人可望不可即,但对于对于世家扎堆的朝廷而言,宋廷机其实排不上什么号。宋廷机如今已经入朝做官,想要再上一步,是困难重重。而严祺作为皇帝面前的红人,时常能见到皇帝的面,跟他做好友,乃是一条绝佳的捷径。 事实也正是如此。宋廷机年纪轻轻,家世又不大出色,却能当上个秘书郎,没有严祺的帮助,是断然不可能的。 故而宋廷机见严祺疏远,心中不慌是不可能的。 吴炳其实一向有些看不上宋廷机。此人看着一表人才,却是个烂心的绣花枕头。严祺跟着他,学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习气,当年严孝之在世时,就常斥责儿子交友不慎。幸好严祺到底本质不坏,娶了容氏回来之后,还生出了些上进之心,按照严孝之的意愿入朝做官。严孝之走之前,见他一切安好,这才终是瞑目。 对于这些,吴炳心里似明镜一般。他虽然私下做了不少敛财的勾当,在严家身上搜刮了不少油水,但平心而论,严家父子三代对他并无亏待之处。本着自己是严家奴仆,其实跟严家在一条船上的现实,吴炳素日里办事,颇是 乐意为严家着想,故而对宋廷机也颇有些看法。 但现在,这事有了变化。 就在昨日,严祺身边的随从刚刚定下,宋廷机就突然找到吴炳,对他说,有件事需要他帮忙,事成之后有酬谢,开价十五万钱。 当时听到这个数,吴炳只觉呼吸停滞了一下。 而后,宋廷机并没有告诉他是什么事,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他可考虑考虑,有心再聊。晚些时候,他就让仆人递了这张纸条过来。 虽然宋廷机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吴炳知道,开出这么大的价钱,必然是跟严家脱不开干系,并且不会是什么好事。 吴炳是个谨慎的人,若是在从前,十几万钱,吴炳未必就算动心也不会答应。 可是现在……他想到近来在严家的处处掣肘,以及家中来的信,思索良久,终是将心一横。 马车辚辚穿过街市,过不几多时,宜香楼到了。 吴炳从马车上下来,正要入内,一人忽而迎了出来,在他面前,笑盈盈一礼:“见过吴管事。” 他看去,随即认了出来。 这是宋廷机身边的仆人,平日宋廷机过府来都陪在身边,吴炳见过几次。 “宋公子在楼上?”吴炳道。 “正是。”那仆人殷勤道,“公子等候管事多时了,方才还念着管事,让小人在此处候着。小人这就引管事去见公子,请管事随小人来。” 说罢,他转身往楼里走。 吴炳踌躇片刻,心虚地往四周望了望,而后,迈步跟上。 第一百零一章 广乐寺(上) 宋廷机包了一个小雅间,位置颇是偏僻,也颇是安静。 吴炳走进去,门关上,外面嘈杂的声音瞬间被挡了去。 “吴管事。”宋廷机倚在窗边坐着,朝他举了举杯,“别来无恙。” 吴炳看着他,少顷,行礼道:“见过公子。” 宋廷机笑笑,让吴炳坐下。 “听说文吉明日便要启程。”他将一盘炒豆推到吴炳旁边,又亲自为他斟了酒,道,“想来,管事当下忙碌得很。” 吴炳没有动酒杯,道:“正是。公子前番说的事,究竟要在下做什么,还请明示。” 他开门见山,宋廷机也不兜圈子,看了看窗外,将半开的窗关了起来。 “此番文吉去扬州,管事要随行,是么?”他说。 “正是。” “我知道文吉对管事甚是信任,故而此事,由管事去做最为方便。”宋廷机看着他,不紧不慢道,“我想知道文吉每日的动向,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得了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不该见的人,不该得的东西,最好有人证物证,管事明白了么?” 虽然知道宋廷机大约没安好心,但是听得这话,吴炳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宋公子要这些做甚?”他皱眉道。 宋廷机微微笑了笑,道:“管事只管拿钱办事,问这么多做甚。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可保证管事不会受牵连。” 吴炳神色不定,少顷,道:“我凭什么相信宋公子。” 宋廷机用牙箸夹起一粒香豆,放入口中,似不经意道:“管事的家中,我听说阔绰得很,近来又新修了宅子,是么?” 吴炳一怔。 “据我所知,管事当年是卖身入府的。一介奴仆,却家资丰厚,我想,若文吉知道,一定亦颇是好奇。” -- 第106页 这话出来,吴斌心头犹如遭到一记重锤。 他一下起身,瞪着宋廷机,面色阴沉不定:“公子要威胁小人?” 宋廷机“啧”一声,道:“管事这便见外了,不过是聊些不难打听到的事,何言威胁。” 说罢,他从案台下拿出一只木匣来,打开,里面金灿灿的,竟都是金子。一眼看去,足有几十两。 “这些都是定金。”看着吴炳那神色复杂的脸,宋廷机的目光意味深长,“吴管事只要答应,不仅此事断然不会被文吉知道,还可将这定金即刻拿走。待管事从扬州回来,上交密报,剩下的钱,即刻付清。对了,那些密报若写得好,我还会加倍打赏,一共三十万钱,都是管事的,如何?” 吴炳听到这数字,喉咙不由咽了一下,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午后,太阳照在街道上,屋舍的影子已经倾斜变长。 吴炳坐在马车上,身体跟着颠簸的马车摇晃着。怀里,那匣子被裹在一只包袱里,沉甸甸的,他却全然没有黄金在怀的喜悦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酒楼里走出来的,身上除了疲惫感,只觉凉飕飕的,背上的冷汗,已经湿了衣裳。 ——“……文吉虽已经娶妇,却年轻浮躁,不知深浅……我已经交代了他夫妇二人,让他们好好待你……日后,你替我好好打理这个家,一切如我在世之时……” 严孝之临终前说的话,犹在耳畔,吴炳闭了闭眼,只觉心头犹如压着巨石。 平心而论,吴炳虽然偷偷在严家刮了不少油水,也喜欢借着严家的权势给自己脸上增光,但他对严寿和严孝之当年的知遇之恩,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若非自己从前糊涂,欠下巨债,以至于一家人困窘潦倒,他也断然不会生出许多歪心思,想方设法地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而这些事,跟他当下答应宋廷机的事,乃有本质的区别。 可他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宋廷机定然说到做到,会将他从前的行径在严祺面前抖露出来。 如他所言,自己不过是严家的奴仆,严祺或者会看在他祖父和父亲的份上饶吴炳一命,但吴炳也定然会颜面扫地,家中那些东西也会被名正言顺地收回,一家人则会回到从前的落魄模样。 兴许比从前还惨。他的父母已经年老,受不得打击,而他的儿女也已经即将长大。儿子书读得好,过几年就能考科举,女儿已经攒好了嫁妆,正在挑选合适的人家…… 吴炳别无选择。 他不敢想象,这一切会突然似泡影一般破灭,无论他还是家人,都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正当他想着这些事,突然,马车停住。 吴炳回神,问:“何事?” “郎君。”车夫道,“广乐寺到了,是郎君吩咐在这里停下。” 吴炳这才想起来,他上车时,确实这么吩咐过。 一来,这广乐寺就在严府附近,他做贼心虚,不想被人发现自己从宜香楼直接回到严府,在这里下车最是适宜。而来,今日的事着实晦气,他想找一处寺院,好好拜拜神,求菩萨保佑保佑。 可自己答应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菩萨还能保佑么?心里不由想道。 吴炳露出一抹苦笑,深吸口气,从马车里下来。 他把钱给了车夫,将那包袱搭在身上,抬头望了望广乐寺的匾额,迈步入内。 这广乐寺,因地处高门聚居之地,里里外外都颇是光鲜,常年有高僧坐坛讲法,乃是京中名刹。 吴炳闲暇之时,常来此处拜一拜,摇一摇签,测测时运。 而今日不同从前,他的心情格外沉重,抬头望见莲座上宝相庄严的佛陀,慈眉善目的菩萨,心头稍稍好过,转眼,却又看到两名罗汉怒目圆睁,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吴炳忙在蒲团上跪下,放下包袱,倒头便拜。 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吴炳双掌合十,在心中念祷一番。正当他睁开眼,忽而发现旁边的蒲团上,不知何时也跪着个身影。 “管事有心事,是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吴炳看去,登时又惊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别人,而是大女君严漪如。 第一百零二章 广乐寺(下) 看到吴炳那见了鬼一般的模样,漪如眨眨眼:“吴管事怎么了?见到我怎似吓了一跳?” “女君。”吴炳努力定下心神,脸上挤出些笑意,道,“女君怎在此处?侍婢和陈阿姆何在?” 说着,他的眼睛朝四下里瞟了瞟,只见这佛殿上没有别人,确实只有漪如。 “陈阿姆她们在为我收拾行囊,我看她们忙,就不扰她们了。反正广乐寺离家近,走几步就能到。”漪如道。 吴炳听着这话,心情稍稍稳住。 这广乐寺因为离严府近,平日里,严家的人无论是去办个事还是出个门,需要佛祖和菩萨保佑的时候,都会到广乐寺里来拜一拜。 漪如明日就要跟随严祺启程,今日出现在此处,乃在情理。 “女君不该一个人跑出来。”吴炳忙道,“这广乐寺虽然离着府里近,却防不住有歹人。别处常有小童被掳走的传闻,若女君也遇到那等歹人,如何是好。” 说罢,他提起包袱,站起身:“还请女君速速随小人回府。” -- 第107页 漪如看着他,却没有动。 “管事那包袱里的是什么,”她说,“是宋廷机威胁管事之后给的金子,是么?” 吴炳看着漪如,登时愣住,面色大变。 广乐寺附近的人家非富即贵,到这里来礼佛的人也非富即贵。当下,贵人们要么在家休憩刚刚起身,要么在打扮更衣,等着用晚膳,没有谁会来礼佛。 故而佛殿里,只有漪如和吴炳二人。 看着吴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似优人唱戏一般精彩,漪如直视着他,并无躲闪之色。 “女君何出此言?”好一会,吴炳干笑一声,“什么金子?与宋公子何干?” “管事要为他讳饰么。”漪如不紧不慢道,“宋廷机不会那么好心,无端请管事饮酒。他找管事去,是为了让管事给他办事,且这事,是冲着我父亲来的,不是么?” 吴炳的神色终于绷不住,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很是不敢相信。 看着他的样子,漪如在心底叹了口气。 吴炳是严府的老人。 在漪如出世之前,他就已经在严府当了多年管事。提到他,无论是祖父严孝之还是严祺和容氏,一向颇是赞许。 上辈子,漪如对吴炳也一向尊敬。 直到严祺出事之后。 严家的奴仆,几乎全被严祺的案子牵扯进去,就连陈氏这种并非卖身入府,而是聘请入府做乳母的老妇人,也下了狱。但吴炳却无事。 他没有被处死,也没有被流放,更没有被收为官奴,转卖别家。相反,他摆脱奴籍,平平安安回乡去了。 漪如并不知道这些,直到有一天,吴炳去宝相寺里探监。 他披麻戴孝,见到漪如,就拜倒在地,痛哭不已。 在他口中,漪如知道了原委。 当年,吴炳随着严祺去扬州出任巡察使。在出发之前,宋廷机找到他,用他贪污严府钱财的事相要挟,让他几下严祺在扬州的一举一动,并留下证物。 吴炳无奈,虽心知宋廷机没安好心,但为了避免身败名裂,还是做了。据他说,严祺在扬州期间,除了去几场酒宴,会会当地名人乡贤之外,并没有什么应酬。收礼自然也有,不过都是些不大贵重的特产。他好面子,每每收了,还会还礼。 也是因此,吴炳最后将密报交给宋廷机的时候,曾经心存侥幸,觉得这不会对严祺有什么妨碍。 宋廷机收了密报之后,也如约给了吴炳一些钱财,没有再提此事。 不料,在数年之后,严祺竟因为此事被拉下马来。而御史呈到皇帝面前的,正是吴炳当年的密报。 只不过这份密报已经被添油加醋,篡改了许多。严祺无论出席酒宴还是会见宾客,都大笔大笔收受贿赂,数目之巨,足以震惊朝野。而那些关联的人物,也通通被捉拿起来,屈打成招,纷纷指认严祺当年威逼利诱,从他们这里索贿。 罪名一个一个扣下来,严祺最终翻身无望。 吴炳跪在漪如面前,痛哭流涕,不仅将自己当年在严府中的桩桩行径悉数忏悔,还将宋廷机的勾当全都公认出来。他告诉漪如,自从严祺一家被处斩,他夜夜梦见严寿和严孝之来找他,严祺也常常来索命,让他备受折磨。 漪如当时听了,只觉天旋地转,哭着大斥吴炳无情无义,卖主求荣。 吴炳伏拜在地,任她骂着,一句话不说。 而两天以后,比丘尼们告诉 她,吴炳在家中上吊自尽了。 漪如怔怔的,只觉心中茫然一片,无悲无喜。 时至如今,对漪如而言,一切都是时过境迁。 而对吴炳而言,他仍走在半路上,最坏的事还不曾发生。 漪如恨过吴炳。 当年在宝相庵里的时候,她无数次想过,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吴炳揭发,把他撵出去,永绝后患。自从重生以后,漪如其实也就一直在想着,故而,她开始查账,打算从这里入手。 然而后来,她终究还是改了主意。 吴炳当年,毕竟曾经真心悔过,以性命偿还。从这一点上,可见他至少还有良知,并非全然的坏。 另一层,则是基于漪如当下的难处。 她只是个九岁女童,日日养在深闺之中,就算父母疼爱,有许多事,她也很难做到。所以,她需要一个帮手。 像吴炳这样出入自由,做事聪明,熟知世故人情的人,是最合适的。 而劝说他的办法,漪如也早想好了。吴炳这个人,遇事都爱多想一层,做事谨慎。无论严寿、严孝之还是严祺,都对他偷鸡摸狗的勾当无所察觉,并非是因为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因为吴炳足够小心。 小心的人,往往胆小,明哲保身。 故而漪如觉得,与其弯弯绕绕,不如单刀直入把话摊开,更能将他镇住。 “女君不可胡言乱语。”果然,吴炳并不打算承认,道,“小人不曾见过宋公子。” “哦? ”漪如微笑,道,“盒子里的金子还在,这里还有佛祖和菩萨看着,管事一向虔诚礼佛,莫非今日要在佛前打诳语?” 第一百零三章 启程(上) 吴炳看着漪如,如同看着个怪物。 她嘴里说出的这些话,怎么听怎么不像一个九岁女童能说出来的。 -- 第108页 心绪纷杂,吴炳不由地瞥向上方。 那怒目罗汉仍立在法座之上,瞪着他,目光炯炯。 喉咙里咽一下,吴炳按捺着心绪,并不答话,只道:“女君还是随小人回府去吧。” 漪如摇头:“回了府,我便会禀报父亲,让他查看管事这包袱里的东西。到了那时,只怕管事的麻烦远甚当下。” 吴炳僵住。 漪如仍坐在蒲团上,道:“出了这个门,一切便不可挽回。管事若想平安无事,不若坐下来听我说一说,如何决断,也全凭管事自己。” 吴炳已然别无选择,阴晴不定地看着她,少顷,不再要走,只站在原地。 他这么做,便是默认了方才漪如说的话。 这并不出乎漪如意料,他认了就好办。 “宋公子的金子,管事已经收了。”她说,“想来,我方才说的也是确实。管事站到了宋公子那边,要帮他对付我们家,是么?” “不是!”吴炳忙道,“宋公子确有歹意,但这金子并非小人真心实意手下。小人是想着,以此为物证,回府向主公揭发!女君明鉴,小人已经辅佐了三代主公,对严家忠心耿耿,绝无贰心!” “是么?”漪如道,“可仙人告诉我的,可并非如此。” 吴炳一愣:“仙人?” “我从假山上摔下来之后,驱邪用的符水都是管事亲 自去龙泉山拉的,仙人之事,莫非吴炳不曾听过?” 吴炳面色微变。 他自是听过。 漪如在醒来之后的种种异样举动,就算严祺夫妇不让乱说,他们这些仆婢在私底下也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但至少人人都认定,漪如是真的在梦里得了些神通。 吴炳身为管事,甚至比别的仆婢还知道多一些。 比如,她醒来之后,曾经大喊大叫,说严家会被满门抄斩,而严祺之所以疏远了宋廷机,是因为漪如曾说宋廷机会害严祺。 吴炳虽然对宋廷机一向有成见,但总觉得他能在严祺身上捞好处,害他做甚,不至于如此。但经过了今日之事,已然由不得吴炳不信。 “未知仙人对女君说了什么?”吴炳小心翼翼地问道。 漪如于是将他入府以来,如何借着帮严寿、严孝之父子买地置业捞取好处,如何从严祺的花销里做手脚搜刮钱财,以及他的家人在乡中如何一朝翻身过上风光日子,桩桩件件,大致说了一遍。 她甚至还说出了宋廷机方才跟他交易的条件。 吴炳听着,只觉自己这辈子也没有这样慌过,哪怕上方才在酒肆里被宋廷机当面威胁,他也不曾如此六神无主。 严漪如一个养在深闺的九岁女童,竟然把他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不是真的得了仙人指点,又怎么可能? 宋廷机再怎么威胁他,也最多是人和人之间的事,要解决无外乎钱财权术;可严漪如背后站着的,却是神仙…… “若我不曾记错,管事是扶风人。”只听漪如道,“扶风离长安不远,但凡府里有人到管事的家中去走一趟,便会明白管事这些年捞了多少好处。到那时,不知管事又当如何解释?” 吴炳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那包袱沉沉落地。 他跪在漪如面前,头嗑在地上,声音已经有了些哆嗦:“女君饶命!是小人鬼迷心窍,是小人猪狗不如,是小人忘恩负义!小人再也不敢了,女君饶命!” 漪如看着他,心里叹一口气。 她原本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实诚一些,不要像个神棍一样,老拿着什么太乙天尊的幌子恐吓威胁,招摇撞骗。但多次跟人交锋下来,她发现没有人会把自己这么个九岁女童放在眼里,可听到神仙的名号,却会服服帖帖不疑有他。 “管事不必这般紧张。”漪如道,“我若不念管事服侍多年的旧情,也不会在这里说出这些来。先前我也说了,管事若想平安无事,便要听我的。” 听得这话,吴炳仿佛看到生机,道:“女君请讲!” “管事先前做下的事,我不会追究。我也知道管事的家中有难处,如今宋公子既然要给管事许多钱财,管事便收了,一钱不必推拒。” 吴炳慌忙道:“小人不敢!” “既然是我说的,有什么不敢。日后,我要管事做什么,管事须照做,不可违逆。”漪如道。 吴炳望着她,甚是不敢相信。但看她那小脸严肃,毫无玩笑之色,他咽了咽唾沫,还是应了一声。 “至于那密报,由我来写。”漪如道,“我写好之后,你照抄便是。待得从扬州回来,你原样交给他,前后都能拿到重酬,岂非两全其美?” 吴炳有些怔忡。 反间之计,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这话从漪如这女童的嘴里说出来,竟恍然有一种神仙附体,金口玉言之感。 吴炳不敢怠慢,忙叩首道:“小人明白!” 见话说得差不多了,漪如看了看吴炳那汗流如瀑的脖颈,以及磕得红肿起来的额头,也不再多言。 “我说的这些,管事好生谨记。”她说,“天色不早,回去吧。” 回到家中,陈氏和小娟她们已经在宅子里到处找人,见漪如被吴炳带回来,都松了一口气。 “女君去了何处?”陈氏瞪起眼睛,“一转眼又不见人,好端端的,竟招呼不打就出门去,教我等好一阵找!” -- 第109页 “我可不曾不告而别。”漪如道,“我上次去广乐寺礼佛,还不曾还愿,方才突然记起此事,便想着临行前去拜一拜。你们都在忙着,我看着管事倒是有空,便托了管事带我去。” 说罢,她看了看吴炳。 吴炳忙对陈氏道:“正是如此,我见女君无人陪伴,便随女君一道去广乐寺。” 见吴炳说话,陈氏也不疑有他,只嗔漪如一眼。 “我要留在府里给夫人帮忙,可不能随你去扬州。你这一去,可不能似那脱缰野马一般到处乱走。”她叮嘱道,“主公若不在身边,你就要听管事的话,否在人生地不熟的,走失了可无处去找,知道么?” 漪如看了看吴炳,笑笑:“知道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启程(下) 启程在即,严祺这出门的队伍,又壮大了一些。 变化出在了漪如的弟弟严楷身上。 严楷得知父亲要带漪如去扬州,却将自己留在家中,打死不肯,一直在哭闹。 严祺和容氏本不打算理会他,觉得小童心性就是如此,闹几日便也就好了。可是不料,就在严祺要启程之前,教严楷读书认字的卢先生突然来告假,说自己的父亲病重,须得回老家几个月。 这位卢先生是个举人,学问不错,却颇不得志,年纪老大不小也不得出头。不过,他教书教得颇是不错。 严祺为严楷开蒙的时候,本一心找个名师大家,说出去无比有面子。不料严楷继承了严祺不爱读书的毛病,不管花多少钱财请来的先生,来一个他气走一个,让严祺十分头疼。机缘巧合之下,严祺听说了卢先生的名声,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将他请了来。 不料,卢先生对教顽劣小儿颇是有一套。严楷跟了他,不乱跑,也不乱发脾气了,而是乖乖坐在案前,认真识字。当他在严祺面前背出第一首诗的时候,严祺看卢先生的目光,简直仿若救星。自那以后,严楷的老师就是卢先生,没有换过别人。 而现在,卢先生不能来,严祺要出远门,容氏又要照顾刚出生的玉如,严楷这里就少了管教的人。自己儿子的脾性自己知道,严祺和容氏都明白,靠着乳母家仆,是定然不能将他镇住的。 商议之下,严祺最终还是决定,将严楷带上。 从长安到扬州,最方便的路,是先去洛阳,而后经运河南下。 容氏对漪如和严楷颇是不放心,启程的时候,她拉着姊弟二人,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去。 严祺忍不住道:“他们随我出门半个月罢了,又不是出嫁,这一路我都在,有甚不放心。” 容氏瞪他一眼:“就是你在我才不放心,此番他们跟着你,你万不可跟人饮酒,宿醉不归。” 严祺无奈:“知道了,我岂会那般误事。” 车马上路,跟崇宁侯王承业会合之后,随从足有百十人,车辆排成一队,招摇风光地离开了京城。 此事,高兴的,当数严楷。 一路上,他叽叽喳喳,缠着严祺问这问那,一会要下车去玩,一会又要骑马,扰得严祺不胜其扰。 而心思最是复杂的,当数吴炳。 路上,他颇是殷勤,尽心尽力。尤其是在漪如面前的时候,恭敬透着小心,眼神颇是不定。 漪如知道,自己对他说的话,着实撼动极大。她甚至怀疑,若是换个人,这纠结和恐惧之下,会不会恶向胆边生,将她解决了,一了百了。 但吴炳到底还是她知道的吴炳,没有这样的胆量。并且漪如给他的条件可谓优厚,只要他听自己的话,不但过往不追究,甚至鼓励他将宋廷机的钱收了,无论怎么算,也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交易。 毕竟,她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王承业第一次被皇帝委以重任,可谓雄心勃勃,壮志满怀。 虽然长安到洛阳,他走过无数次,也并非第一回 去扬州,但此番出门,他无论看到什么,都觉得平添了一股指点江山的情怀。 见严祺带着女儿上任,他其实颇有些看不上。朝廷命官自有朝廷命官的体面,似这等到外地赴任半年的差使,本来就少有带家眷的,何况是一双只知吵闹的儿女。 不过,王承业并没有对严祺提出异议,反而颇是宽容。 毕竟这正使的位置本是严祺的,如今他只能做个副使,成了王承业的陪衬。副使没什么事可做,严祺若能够把这趟差当作游玩,而不至于对王承业满腹怨气,王承业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故而路上,他尽量让手下人安排得舒服些,吃好睡好,便是路上临时歇脚的地方也尽量找舒适的去处。 到了黄河风陵渡的时候,早有当地官吏得了消息前来迎接,为他们安排下了最稳的渡船。 听到风陵渡三个字,漪如就不由地想到了长沙王一家。 她假托仙人指示,将长沙王会在风陵渡落水的事告诉王世子之后,长沙王返回岭南,就没有走这条路。他调转方向走西边,去了一趟秦州,而后入川,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岭南。 这事,一度让朝野议论纷纷。有人大骂长沙王果然有不臣之心,出了京城就与秦州的旧部 勾勾搭搭,乃司马昭再世;有人则擅长从中嗅出阴谋的味道,由长沙王为何往洛阳走一段路才突然折往西边这一点深挖,得出了路上皇帝已经埋伏杀机,长沙王提前探知,故而逃去秦州的结论。 -- 第110页 而在过河的时候,王承业喝了两盅酒,漪如听他跟严祺提到了长沙王。 “长沙王回岭南数月,不知可曾寄书信来?”王承业看着仆人们忙着把车马赶上船,忽而对严祺道。 严祺道:“不曾。” 王承业叹口气,对他说:“此事,文吉可要小心。宫宴时,我听韦襄那匹夫在圣上面前跟长沙王一唱一和,又说什么女君立功,又搬出什么神神鬼鬼的道理,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可惜圣上仁慈,竟是着了他的道,让文吉跟长沙王认什么义亲。文吉是个明白人,圣上纵然一时高兴,成全了此事,可他和长沙王之间,到底并非寻常兄弟。文吉日后跟长沙王来往,还是要小心才是。尤其是韦襄,文吉不可不防。” 漪如站在严祺身后,面上装作观望风景,却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王承业说这些,自不是真为严祺考虑,好心提醒他防备长沙王。他说这些,是为了拉着严祺对付韦襄。 在宫里,王皇后和韦贵妃是死对头;在宫外,王家和韦家是死对头。王家是正宫的外戚,可偏偏韦家无论家世还是能耐上都压王家一头。王承业对此颇为不忿,拉着严祺一道对付韦襄,是他一直以来的做法。 “我知道,多谢王兄提点。”只听严祺道,“不过我看圣上对长沙王甚是挂念,上个月,他还派人给岭南那边赐了些时令衣料。” 第一百零五章 扬州(上) 王承业“啧”一声,道:“些许衣料,值得什么。圣上去年还给长沙王翻新了京中的府邸,花费的钱财可不比那点衣料夺了去?你看可有人因此觉得他们兄弟情深?” 严祺讪讪,叹口气:“确如王兄所言。可此番长沙王来,我还是有了些许改观。圣上和长沙王坐在一起促膝长谈的模样,乃在别的臣子身上都见不到,他们二人就算有些嫌隙,这兄弟之情还是有的。” 王承业却冷笑一声。 “兄弟之情?”他忽而望了望黄河上,往河面一指,“文吉看,这黄河水势如何?” 严祺望了望,道:“黄河浩浩汤汤,天下闻名,多少赞美皆是词穷。” 王承业摇头:“我岂是要文吉看那风景,我的意思,是让文吉想一想,这水势,若船翻倒下去,会如何?” 严祺露出讶色,再度往河上张望。 这风陵渡极其繁忙,虽有浮桥,却只能走行人。两岸有无数渡船往来,运送大件货物和车马。也有像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士,包下几艘渡船,运送一大家子人以及车马辎重。当下正值秋汛,黄河地水势颇有些汹涌,即便风陵渡平缓些,也时常会有小船被浪头打翻。便是大些的渡船,到了水中也须得小心翼翼。 “若翻倒么,自是救无可救。”严祺道,“王兄这是做甚,常言道坟前不说鬼河边不说水,我等还未过河,怎好聊这等晦气之事。” 王承业意味深长,压低声音:“我说这事,可不是要吓你。文吉可曾想过,若长沙王走洛阳回岭南,途径此处,舟楫不慎失落,当会如何?” 严祺愣住,突然轻咳一声,笑起来:“王兄真会说笑,我等过个河,怎扯到了长沙王身上。”说罢,他双掌合十,朝河上拜了拜,“神仙在上,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王承业也笑起来:“就是,我也就说说罢了,有怪莫怪!” 漪如在严祺身后听着,觉得愈发有意思。 这事王承业平时就是个嘴上没什么遮拦的人,如今喝了酒,竟将自己知道的秘密抖了出来。 皇帝果真在这风陵渡上做了手脚,这事,就算被证实了,漪如倒不觉得意外。再看严祺,只见他跟王承业说笑了一会,忽然转头来,看了看跟前的漪如,又皱眉看向别处,问严楷在何处,让仆人马上去把他找回来。 严楷正在河边看船夫拉纤,被严祺强行打算,小嘴撅得高高。 没多久,车马辎重都装好了船,管事来请严祺和王承业登船,严祺随即一手抱起严楷,一手拉着漪如,带着他们上了船去。 对于王承业的话,严祺摆出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但漪如很怀疑他是不是真心这么想。因为渡河的时候,他们乘坐的是官船,大而牢固,风浪再大也不见怎么摇晃。但严祺始终让漪如姊弟待在自己身边,连严楷要趴在窗上看外面也不许。 直到下了船,严祺才终于将二人交给仆婢,待东西都从船上卸下,坐上车马离去。 时值入秋,北方已经凉了,可随着众人一路往南,身上穿的衣裳却越来越少。 从洛阳到扬州,有运河通航,颇是便利。两岸的风光一路变化,从一眼可望见天际的平地变作起伏不断的山峦,秋色变作夏季的油绿,颇有些时光溯回之感。 上辈子加这辈子,漪如从未出过这般远门,更从未到过南方。生平第一次有这等体会,着实新鲜得很。 无论王承业还是严祺,都是京中响当当的显贵。路上,自然不乏各路人马前来谒见。 王承业也是个纨绔,平日里出门,都是挑最舒服最气派的地方落脚。此番他身负朝廷大任,一开始在京畿的时候,还颇有些自觉,尽量不招摇。可出了京畿之后,他便不再管许多,显露出京城贵人的做派来。 这一路上,王承业每到一地,必有宴饮,接见各地的官吏和乡贤豪强,门庭若市。 -- 第111页 严祺自然知道皇后让他来当这副使的用意,不敢让王承业随心所欲,提醒他这里面的讲究,把许多出格的事拦了下来。但王承业并非一个管得住自己的人,严祺劝得太多,在他面前也讨不得好,须的十分把握分寸。 相较之下,漪如和严楷安安分分,不吵不闹,反而比王承业还让严祺省心。 “这趟真不该出来。”路过一处州府的时候,王承业再度铺张宴饮,寻欢作乐,严祺陪他饮酒到深夜,回来看到沉睡的漪如和严楷,不由感慨道。 吴炳伺候他喝了些醒酒汤,又细心地呈上巾帕,为严祺擦拭,道:“主公能者多劳,深孚众望,自是辛苦些。” “什么深孚众望。”严祺苦笑一声,没多言,转头看了看床上,问吴炳,“我不在时,他们二人可曾闹起来?” “闹是不曾。”吴炳道,“只是小公子大约有些水土不服,闹了腹痛,出去买药,街上的药铺又关门了。” “哦?”严祺一惊,忙道,“后来呢?” “后来,是女君拿出一盒丸药来。”吴炳道,“说是太医署里的,治疗这些小病小痛最是有用。她离京之前,在夫人那里看到了,就取来备着。小郎君服下之后,果然立竿见影。” 严祺松一口气,又看看漪如,心中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复杂。 “管事,”他沉默了一会,忽而道,“你可相信,时间当真有人,会突然得了神通,开了窍?” 这话,如同一根木槌,在吴炳心头上敲一下,恰在正中。 “主公何以突有此问?”吴炳干笑道。 “还不是因为漪如。”严祺轻叹,看着吴炳,道,“管事莫非不觉得,与从前相较,漪如的性情变了许多?这一路来,她不曾哭闹过一回,还时常替我管束阿楷。阿楷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就算跟来上百个仆婢,哪里有能管得住他的?若非漪如,我只怕翻身乏术。漪如 那次出事醒来时,种种怪事,你想必知道不少。你年长我许多,与我说说,漪如可果真是得了神通么?” 这个问题,简直是问道吴炳心里去了,他几乎老泪纵横。 第一百零六章 扬州(下) 不过吴炳到底谨慎,小心道:“主公这是哪里话。据小人所知,女君也就刚醒来之时,有些反常之举。小人看,应该是她在梦中梦到了些奇异之事,当了真。” 严祺摇头,看了看榻上沉睡的漪如,却走到隔壁厢房里去。 “你有所不知。”严祺道,“她岂止是刚醒来时有些怪异之举,后面的怪事层出不穷。别的不说,就说此番出来,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上她?” 吴炳讶道:“为何?” 严祺压低声音,将那罗半仙的话对吴炳说了一遍。 吴炳听着,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严祺待漪如出来,是心血来潮,岂料竟是有这等道理。 罗半仙的名声,吴炳是知道的。当下在京城里,富贵人家都爱找他,据说他无论问卜作法都十分灵验。而他竟亲自登门,告诉严祺,漪如有神通附体…… 吴炳越想越觉得心惊。若说 先前,他还对漪如七分相信三分怀疑,现在则已经是疑虑全消。 这位大女君,果然是神仙选中的人。幸好那日她来找吴炳的时候,他没有做出什么忤逆不敬之举,不然若是神仙发怒……吴炳想到了自己家乡里的一桩奇闻。 曾经有个恶习缠身人见狗嫌的无赖,有一日,他调戏了良家妇女之后,被那女子咒骂说天打雷劈。那无赖大言不惭,说天庭都是他开的,让神仙找他。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他果然就被雷劈死了。 吴炳再想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护佑漪如的那位神仙,若是认真跟他计较,只怕他也免不得要被雷劈一劈吧? “主公,”他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慌乱,给严祺倒来一杯水,道,“既然是罗半仙所言,那么此事当是确实,女君有神仙护佑,便是严家有了神仙护佑,岂非好事?” 严祺喝一口水,却苦笑。 若只是这样,当然是好事,谁不希望神仙帮着自己,万事来个未卜先知,趋吉避凶? 但麻烦的是,漪如还说了别的话。 比如,她说,皇帝会杀了他们全家。 严祺只觉一阵头疼,在榻上仰躺下来,用手指揉了揉脑门。 每每想到此事,他都感到一阵心烦气躁。 严家能有今日,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因为皇家。而漪如告诉他,将来严家也会因为皇家倒霉。他仍记得漪如向他形容的那些话,什么他在朝堂上被当场定罪羁押,没过两天,一家人就被当众处斩。他听到的时候,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能听信一个九岁小童的胡言乱语,可她着实说得太真切,让严祺每次想起来都很是不安。 这些日子以来,漪如没有再提那事,严祺也每每安慰自己,这事未必会成真。他自幼跟皇帝玩在一处,是真真正正的情同手足。皇后待他也一向不错,这些年来,严家不曾因为文德皇后和先帝离世,而在宫中受过冷遇。 当然,严祺不是傻瓜,知道君臣之别,也知 道自己的身份。他一直认为,自己只要对皇帝忠心耿耿,万事按着他的意思来,让皇帝始终将他视为自己人,这样的关系就能一直保持下去。何况,漪如还要嫁给太子,当太子妃。 -- 第112页 但无论他怎样安慰自己,漪如的话,仍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根刺。而这些日子以来,严祺对皇帝和皇后也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首先,是长沙王的事。 长沙王提出要跟严祺结义亲,本就是胡搅蛮缠,其中的弊端,连王承业都能看出来,严祺自己又怎会不知?但皇帝却将此事一手促成,仿佛完全不在乎严祺将来的处境。严祺虽然没有跟长沙王拜为义兄弟,也极力阻止此事在宗正寺那边落实,尽量让它维持在名义上。但它带来的芥蒂,仍然不会消除。近来,就已经有人在皇帝面前议论,说严祺跟长沙王那边牵扯不清,只怕日后要对皇帝不利。 其次,是此番扬州巡察使的事。 正使之位,皇帝本来是要给严祺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而皇帝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将这差使给了王承业。面上,这是皇后和王家做的,他们想给王承业攒些资历,为他铺路,严祺刚得知时,也却是忿忿不平,在家中大骂王家不厚道。但细想起来,这果真是皇后和王氏想,就能做成的么?严祺了解皇帝,他不是一个轻易被他人左右的人,说到底,这事仍是他自己的意思。 而皇帝何故突然如此,就颇是耐人寻味了。 见严祺闭着眼睛不说话,吴炳忙道:“主公可觉不适?小人再去取些醒酒汤来如何?” 严祺摆摆手,声音疲惫:“取巾帕和热水来,我累了,要敷一敷额头。” 走运河去扬州,十分便捷。从洛阳出发,半个月之后,扬州就到了。 京城来了巡察使,对扬州上下都是大事。从刺史到附近郡县的官吏都来到城外迎接,排场盛大。 王承业是个好面子的人,见得如此隆重,自是欢喜非常。他和严祺受了众人的礼,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而后,在,刺史等人亲自引路,将一行人引入城中。 扬州是南方名城,繁华不在京城之下。 中秋临近,两岸的树木仍绿意盎然,青山绿水如画卷一般。车马走入城中,漪如便闻得浓郁的桂花香,从车窗往外看,只见路边的桂树上黄澄澄的,都结了一树的桂花。 连严楷这种素日里对花卉树木毫无兴趣的小童,也跟着漪如探头探脑。 巡察使入城的阵仗浩大。官府的衙役在前方开道,敲锣示警,驱赶行人。后面,一众官吏拥着王承业、严祺以及刺史等州郡官员的车马,最后面,还有严家和王家的眷属仆从以及马车行李。 这般招摇过市,自是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漪如往外望去,见乌泱泱一片人头,收回目光。 可就在这时,严楷忽而道:“姊姊,我好像看见了长沙王世子的人。” 第一百零七章 驿馆(上) 漪如一怔,连忙从窗子里往外看。 只见外面仍是攒动的人头,并没有让她觉得脸熟的人。 “哪里有,”漪如狐疑道,“你莫不是看错了。长沙王世子不是在岭南么,怎会在扬州?再说了,他身边的人,你怎会认得?” 严楷挠挠头,道:“就是方才路过几人,我觉得他们衣裳眼熟,似乎是长沙王府里随从的服色,上次宫宴的时候曾经见过……” 漪如不以为然,道:“长沙王府随从的衣裳又没什么特别的,相似的衣料,哪里买不到,莫胡乱吓人。”说罢,她将窗上的细竹帘拉下。 扬州城内,有专门接待朝廷高官的驿馆,与刺史府紧邻。 这馆驿外面看着素净,占地也不大,但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 扬州本是江南富庶之地,造园布景别具一格。这驿馆里的的园子,一看就是下了血本,院落花园,亭台水榭,应有尽有,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就连角落处的点缀的花木,也是些稀罕名贵的。 王承业和严祺虽久居京城,各处宫室的园子也看过不少,但纵然如此,见到这豪奢精美的馆驿,亦露出了惊叹之色。 “常言扬州之美,讲究极秀极精,美而不淫,艳而不俗,如今我看,这精华竟尽收一园,甚好,甚好。”王承业跟一些名士雅客混多了,说话爱卖弄堆砌。 扬州刺史叫张池,听到这话,毕恭毕敬笑道:“王使君果然出口成章,名不虚传。” 严祺望着四周的美景,却道:“这馆舍,莫不是专程为王使君修的?” 张池忙道:“非也。这馆舍,乃是当年为迎接先帝巡视而建,后来经朝廷准许,此宅便用作官吏公务往来时地下榻之处。故而此番王使君和严副使驾临,也安排在此住宿。” 王承业颔首:“原来如此。” 在园中游览一番之后,张池见王承业和严祺都有些疲惫之色,不敢多打扰,告退而去。 馆舍中的仆人引着王承业和严祺到住处,只见他们各有独自的院子,宽敞华美,寝卧书房以及会客之所,应有尽有;陈设用物,皆江南趣味,颇是精巧。 王承业对这宅子颇是满意,对严祺道:“这扬州的人颇是知情识礼,也不枉我等这一路奔波。” 严祺却摇头,道:“我看,住在此处不妥。” 王承业讶道:“怎讲?” “这宅子虽不是为迎接王兄修的,可王兄看这些屋舍,显然都是刚刚翻新。还有这园中随处可见的名贵花木,亦刚刚栽种。算下来,只怕花费不菲。”严祺道,“这事,若朝中有人参一本,说王兄贪图享受,假公济私,浪费公帑,王兄该如何解释?还有,张池方才也说了,这宅子,原是先帝巡视扬州之时,为他修建的行宫。虽然朝廷准许将它改作驿馆,可王兄看这豪奢之态,岂像是寻常人能住上的?若有心人拿这事做文章,说王兄僭越,只怕王兄要吃亏。” -- 第113页 王承业一愣,随即摆摆手:“不至于,文吉怎这般多虑。这馆舍既然曾经是先帝行宫,做得漂亮些,乃天经地义。至于这僭越的罪名,乃无稽之谈。朝廷已经准许将它改为驿馆,那便是驿馆,在此处住过的不止我等,要论罪,也不知要带上多少人,怕他做甚。” 严祺道:“王兄有所不知,这馆舍中虽然也住过别的人,可近来这翻修,却难说与王兄上任没有关系。弟以为,还是万事谨慎为好。” 王承业笑起来,看着严祺,道:“文吉这是怎么了?在京中之时,什么好吃好用好住的,文吉不曾享用过?便是到了宫里,也不见文吉如此拘束。怎么在这离京千里之外的扬州,文吉反而束手束脚起来?” 严祺一时无言以对。 这话是确实。若放在从前,严祺也会像王承业一般,认为这些奢华之物供自己享用,是天经地义。 但现在,他想的比从前多了许多。 这自是受了漪如的影响。 严祺虽然仍不会将她说的那什么满门抄斩当作真事来看,但这确是警醒了他。 严家的富贵都来自皇帝,而朝中讨厌严家,将严家视为绊脚石的人,从来不少。若他不学会谨慎,安知哪一天就被人抓住了把柄。只要皇帝不站他这边,那么全家倒霉,也就是一转眼的事。 从前,虽然父亲严孝之也曾对严祺如此告诫过,但严祺从不放在心上。他觉得,皇帝 对他如手足一般亲近,不会做出这等事来。而如今,经过长沙王和扬州巡察使这两件事,严祺觉得,一切都变得难说。谨慎总没有错,自己多多留个心眼才最是要紧。 故而方才这番话,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劝告王承业,但看王承业的意思,全然没有往心里去。 严祺知道王承业的脾性,这个地方他住定了,不会听自己的。 心底叹口气,他只得笑了笑,道:“王兄决意如此,便听王兄的。” 王承业拍着他的肩膀,道:“这才对,你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扬州,当尽兴才是。” 在六岁的严楷眼里,这驿馆跟京中的家里或者皇宫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殊异之处。比起那些漂亮的屋子和奇珍花木,严楷更关心池子里的小鱼多不多,假山的洞里有没有黄鼠狼或者蛇。 至于漪如,她也对这高屋华堂毫无兴趣。她关心的,是外祖父容昉和外祖母林氏。 从京城出发之前,严祺就已经派人分别捎信给容昉在南阳和扬州的住所,告知他要到扬州赴任之事。漪如估摸着,若是容昉在扬州,这时已经应该已经收到信了。 这一路上,吴炳可谓信守承诺,对漪如言听计从,有求必应。 才落脚不久,他就去打听回来,道:“小人到容公的家中去问,说主公的信,这边收到了,可容公正巧不在。半个月前,他和林夫人去了余杭,不曾看到信。” 漪如问道:“可知他们何时回来?” “那边说不知道,容公出门一向随性,便是派人去找,也不知往何处找。”吴炳道,“不过那府里的管事知道了主公和女君公子来到,过不久就要过来请安。” 漪如听罢,应一声。 第一百零八章 驿馆(下) 容昉为了方便照顾生意,寓所就在大街上,离驿馆不太远。 严祺回到院子里,就听说那边的管事来了,随即让人请进来。 这管事叫田建,是容昉家中的老仆。严祺小时候生活在南阳,跟容昉一家是邻居,跟老田也熟悉得很。 “我还想着落脚之后,抽空到那边去看看,不想你亲自过来了。”严祺见到老田,颇是亲切,让他在下首坐下,给他上了茶,道,“近来身体如何?上回静娴听说你腰疼,给你捎去了些药,用得好么?” 老田笑眯眯道:“劳君侯和夫人挂心,我好了许多,已经不常复发了。” 又寒暄一番,严祺问:“丈人在信中说,他想念外孙,此番我听说他在扬州,便将漪如和阿楷也带了来。听说他当下,又到余杭去了?” 老田颔首,无奈道:“君侯也知容公脾性,最是闲不住,到了哪里也是待不久的。” 严祺道:“丈人此番去余杭,不知是为了何事?也是为了生意?” “是也不是。”老田道,“去年容公试着买了些那边的秋茶,运到洛阳去,卖得颇好。又兼林夫人去年跟着他去过一趟余杭,对那边颇是喜欢。故而今年,容公看着秋茶季节到了,便带着夫人又去一趟,看看货,再四处游览游览。” 严祺素知容昉的脾性,不由苦笑。 在严祺的所有长辈里,容昉大约是最奔波忙碌的。不过他这奔波忙碌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为生活吃苦,他则是乐在其中。 早年在乡里时,严祺就知道容昉又不安分,老喜欢到处跑,有时还带着妻子女儿一道出远门。而每次容昉从外面回来,容氏就会添置些新东西,有时是漂亮的衣裳穿戴,有时是奇巧的玩具。而每每到严家来做客,容昉也总会谈起他在外地的见闻,说得津津有味。 严祺幼年时,家中困窘,祖父和父亲名义上是大家子弟,但其实是旁支小支,只有些薄田。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一家人就要为生计发愁。故而在严祺的记忆里,他小时候,无论向父亲要什么,得到最多的回答总是一顿训斥。因此,他对容氏可谓是羡慕得很。而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进了京城之后,严祺就格外喜欢各种新奇漂亮的东西,每每回南阳,他总要带上许多给容氏,在她面前炫耀,然后送给她。 -- 第114页 如今一晃许多年过去,严祺的祖父和父亲都去世了,容昉则还是老样子。并且因为只有容氏一个女儿,容昉索性带着妻子常年在外,甚少回南阳。 说实话,虽然严祺觉得容昉应该像别人一样,手里有些钱,便多置些地,把房子修得舒服些,安安稳稳在家里养老。但他也知道,容昉的日子是过得最潇洒自在的。严祺在京中,每每收到容昉给他和容氏捎来的各地特产,他便羡慕不已。小时候,他曾幻想自己长大之后,只要攒够些吃饱 穿暖的钱,就像容昉那样出门去,踏遍南北,周游天下。但如今,他的日子已经比吃饱穿暖好了太多,可他却像从一个笼子腾到了另一个笼子的鸟儿,眼巴巴地看着容昉这老鸟仍在外头飞得开心。 大约是看出了严祺脸上的遗憾之色,老田忙道:“君侯放心,容公的寓所和货栈都在扬州,他就算去外地,也不会离开太久,最多两个月就要回来。算着日子,应当是快了,君侯且耐心等着,说不定过几日就能见到了。” 严祺颔首,道:“也只有如此。” 二人正说着话,忽而听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道;“不知外祖父如今在扬州都做些什么生意?南阳的玉料生意,他还做么?” 看去,却见说话的是漪如。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来,身后跟着严楷。从前,容昉夫妇每到京中,老田都会在旁边跟着,故而漪如也认得老田。 “没规矩。”严祺拉下脸来,斥道,“大人在说话,小童怎可招呼也不打就进来了。” 漪如撇撇嘴,道:“老田又不是旁人……” 老田忙起身行个礼,笑道:“无妨无妨。不想女君也知道容公的生意。不瞒女君,这生意,容公如今已经不做了。” 漪如讶道:“怎讲?” “南阳玉料虽好,但做的人也不少,是个吃路子的生意。容公能拿到的货,比别家少,却又比别家贵,千里迢迢运到扬州来,利润稀薄。倒不如在扬州专门收南北货物,搭上海船,卖到海外去,只要运到,一趟便可获利数倍,运气好的,百倍也有。” 漪如讶然。 严祺道:“老田不必与她说这些,小童随口问问,听又听不懂。”说罢,他却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道,“如此说来,丈人也做起了那外邦的生意?” “也是小心试了两回,觉得好,有些意向罢了。”老田道,“容公是个审慎之人,常说做买卖风险难料,万事求稳,不可求大,方可长远。” 严祺听着,有些不以为然,笑道:“丈人终究是个老实性子。” 漪如看了看他,知道他在想他那大手笔的生意。 她记得,那个叫做陆百川的旧友,就是在扬州做海运生意的。 虽然后来果然如容氏所言,严家在各地的产业收入,陆续填到府库里,不至于只剩下三万余钱,但对于严祺这桩生意,漪如一直觉得不放心。此番到扬州来,她除了监督严祺,确保他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被人罗织罪名,另一个目的,就是好好弄清楚,这陆百川的底细究竟如何。 她原本想着靠吴炳去打听,但吴炳究竟不是业内人,不知门道,而容昉则不一样。 漪如深吸口气,无比盼望着外祖父快些回来。 而容昉和林氏对漪如而言,也是心里的一处痛。 上辈子,他和漪如的外祖母林氏一向身体康健,漪如和太子定婚的时候,他们还专程到京城来。 虽不常见面,但容昉和蔼风趣,而林氏知情识礼,二人见到漪如,永远都是笑眯眯的。 但这两位可亲的长辈,终究也被严祺的案子连累,晚年被抄没家财,流放到边境去了。 漪如被关在宝相庵里,直到死去,也再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 第一百零九章 争执(上) 严祺问老田:“扬州海路发达,我在京中亦常常闻得声名,想来丈人将来有意在扬州长居了?” 老田却苦笑,道:“那却难说。容公是个闲不住的人,总爱往新鲜的地方跑。小人近来听他说,有意到广州去一趟。” “广州?”严祺愕然,“为何?” 老田道:“君侯有所不知,当下这海路的贸易,论精,自是扬州历史深厚,天下第一;可若是论大,如今广州才是那首屈一指之地。” 闻得此言,严祺颇是好奇,道:“我从未听过这等事。” “君侯久居京城,数千里之遥,又不曾涉足经商之事,自是不知。”老田道,“广州虽比扬州远离中原,却毗邻南洋。那南洋之外,番邦多如繁星,物产贫瘠,天朝之物贩运过去,无不受百倍追捧。故而这些年,中原去往南洋的船只,都成了广州的。就算是扬州,要将货物销往南洋,也须先把货物载到广州,在广州换上远洋大船,再往海外输送。不仅扬州,还有杭州、泉州等通海港口,亦是如此。故而论海贸,扬州与广州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严祺听着,不由大感错愕。 “我在京中,每每听人提起广州,都说那是之瘴气横行、蛮夷不化之地,不想原来竟有这等成就?” “也并非原来就有。”老田笑了笑,“原本,广州确是瘴气横行、蛮夷不化,可自从长沙王接管,便大不一样了。这些年, 长沙王归化蛮夷,开荒垦土,花大力气整治,已然有了成效。别的不说,但说那远洋的海船,便大有讲究。从前,虽然扬州泉州也有能航海的大船,但一来做工良莠不齐,二来技艺不佳,就算上好的,要走上万里远洋,也是勉强。故而长久以来,海贸艰难,不如河西到西域的商路稳妥。而长沙王为了解决这造船的难处,花重金从各地将能工巧匠请到广州,钻研技艺,多年下来,竟真成了事。广州不但离南洋更近,海船走得还比别家更远,这海贸的生意,自然也朝广州靠过去,连扬州也只能沾沾光。” -- 第115页 严祺仍旧有些不可置信,看着老田,狐疑道:“这长沙王,果然有如此本事?” 老田道:“主公若不信,可到广州去看一看。从扬州登船,走海路,不出十天便可到了。” 长沙王是严祺的忌讳,他随即摆手:“那是不必,我有朝廷任命在身,不可擅自离任。” 老田连忙称是。 漪如在一旁听着,也颇是意外。 这长沙王在广州的政绩,莫说严祺不知道,经历了上辈子的漪如也不知道。 不过,她却记得有一次,皇帝和太子谈论朝政,说起广州富庶,是朝廷新的财税大户。 漪如在旁边听着,心不在焉。那时,她只想着太子千万别为了表现自己胸怀天下,提出要去广州巡视,那般险山恶水,一来一回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她要好长日子 见不到太子,说不定婚期还要推迟…… 现在想一想,也许是上辈子长沙王死得太突然,他做过的事也随着他无声无息地掩盖过去,无人敢提。 严祺留老田用了膳,又叙了一会话,差人送他回去了。 歇息两日之后,他就忙碌起来。 巡察使要往各处巡视,查访官员们的政绩和风评。王承业雄心勃勃,也十分喜欢前呼后拥的感觉,每日和严祺一道接见大小官员,又到各处巡视,不亦乐乎。严祺得了皇后的嘱咐,也颇是尽职尽责,处处给王承业盯着,但凡有人明里暗里送礼,他都给挡回去,那些不合适的应酬,严祺也通通劝王承业推了。 当吴炳将这些事告诉漪如的时候,漪如有些诧异。 在她的记忆中,严祺并不是一个这般谨慎小心的人。上辈子,严祺是当了正使的,即便实际上没有犯下大错,但也被人揪了不少的把柄,以至于被皇帝借题发挥,当刀来用。 相较之下,现在的严祺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似换了个性子。 漪如有些不相信,又向吴炳仔细询问一番。 吴炳道:“确是如此。小人今日在堂外,还听主公又劝崇宁侯搬出去住,说他们奉朝廷之命下来巡查,本就要小心避嫌,这驿馆太过华丽,难免要被人议论,还是搬出去为好。” 漪如讶然,道:“崇宁侯如何回答?” “崇宁侯不愿意,听那语气,已是十分不耐烦。”吴炳道,“想来,主公亦颇是无奈。” 漪如颔首,看着吴炳,忽而问道:“你那日去到外祖父的寓所之中,可曾将他那屋宅仔细看过?” 严祺本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平日里与人聚会游猎,可从早到晚仍神采奕奕。 可他如今给王承业做副使,却觉得自己颇是疲惫。这疲惫,并非出在四处奔波巡视上面,而是出在了应酬。 并且,这应酬还不是严祺自己的,而是王承业的。 巡察使地本职,是替天子察看地方政事民情,替朝廷惩恶扬善。而地方上的官员,无论是出于巴结还是自保,都会对巡察使孝敬有加。 扬州商业极盛。此间的奇珍异宝,与京城相比,丝毫不逊色。这几日,各路人马送到王承业面前来的宝货,可谓眼花缭乱,暗地里塞来的好处更是不少。 严祺知道其中的门道,劝王承业,天下宝货,最终都会汇聚京城,王承业身为皇后的亲弟弟,又深受皇帝信任,什么奇珍见不到,多少钱财得不到?切不可为了一时心动,收受些来路不明的东西,让自己回京之后添麻烦。 王承业对这道理还是懂的,一开始,确实通通推拒,一样不收。 但他本是个喜好享受的纨绔子弟,此番来扬州,亦是存了捞些好处的心思。过了不过短短几日,他对严祺的提醒就变得不乐意起来。而那些上门打点的人颇有些手段,据严祺所知,王承业的几个近侍,都已经得了好处,明里暗里帮着别人递话,向王承业说项。 严祺不能像个乳母一般,时时刻刻待在王承业身边盯着他,颇是烦恼。 而又过了两日,王承业终于对严祺发起了脾气。 第一百一十章 争执(下) 王家在扬州一个表亲,叫李伦,家境殷实,加上是皇后的亲戚,在扬州颇有些名气。 这日,李伦对王承业说,他有几个友人,都是扬州城中的名士,仰慕王承业的声名已久,想邀他赴宴。 王承业这日正好没什么事,一口应下,赴宴之时,严祺听说都是些王家地亲戚有人,想着自己一个外人不好参与,没有跟着去。 “虽是会会亲友,但王兄饮酒还是要节制,些许机会,也请王兄记在心上。”临行前,严祺苦口婆心叮嘱道。 “文吉又来多心。”王承业摆摆手,道,“李伦是我亲戚,赴宴地宾客也都是当地名士,我来此,与赴家宴无异,何来顾虑。” 那宴会设在扬州最豪华的酒楼里,几位宾客颇是豪气,专为款待王承业,将整个酒楼都包了下来。 说罢,他与迎上前来的李伦等人见礼,脸上堆满笑容。严祺见得如此,也只好跟着他入内。 酒席上,吃的都是扬州当地名菜,还有许多山珍海味,不过对于王承业来说,倒是不稀罕。 李伦带来的宾客,确实有些文采,谈诗论赋,头头是道,还摆了笔墨,请王承业题诗。 王承业读过些书,也是爱卖弄的,到了这等场合,并不推举,随即挥毫写下一首。 -- 第116页 众人见得,纷纷交口称赞,说王承业名不虚传,才情出众。种种溢美之词纷沓而至,将王承业一顿吹捧,王承业笑得满面红光,颇是得意,不过,最让他在意的,是为他陪酒侍墨的美人。 五名美人,个个生得娇美,身姿婀娜,说话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柔媚,软软糯糯,让人一听就酥了半边。 王承业本就是个好色的,家中姬妾常年不断。此番出门,他没有带一个女眷随行,早就已经心痒难耐,如今见得这些莺莺燕燕的尤物,魂一下就被勾了去。自打这些美人出来,王承业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们身上没挪开过。 李伦自是知道王承业的爱好,见得他动心,微笑地指着一位衣着富贵的宾客对王承业道:“杨公是扬州一等一的富户,早闻得表兄贤名,倾慕不已。这些美人,都是他备下的,想献与表兄,与表兄交个朋友。” “哦?”王承业小眼一亮,看向那杨公。 杨公笑眯眯,拱手道:“王使君大才,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巡察使,乃古往今来之罕有。常言美人献英雄,在下聊表存心,还望使君切莫嫌弃。” 王承业大笑:“杨公果然是豪爽之人,我自恭敬不如从命。” 当夜王承业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驿馆之时,是两个仆人架着他进门的。 严祺看到跟在王承业后面进门的几个美人和一堆箱笼,就知道王承业没将自己的话放心上,不由一阵恼怒。 第二日,王承业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看到榻前伺候的美人,不由心旷神怡。 不料,没多久,严祺来到。 他看着王承业,神色严肃,道:“王兄昨日收的美人和金银,都是一个叫杨攸的富户送的,未知可有其事?” 王承业自然知道严祺是为什么来的,道:“正是。” “王兄糊涂。”严祺皱眉道,“这杨攸,是本地一个恶霸,为富不仁,手上有好些案子。他给王兄送礼,存的就是要借王兄消灾的心思。如今王兄收了他的礼,下一步,他就该请王兄出面,替他脱罪。” 王承业听得这话,脸拉了下来。 “文吉这是什么话。”他冷冷道,“莫非是说,我那表兄跟别人串通了,一起来害我?我因为当了个巡察使,连友人的礼也收不得了么? “弟自非此意。”严祺道,“我等启程之前,中宫千叮咛万嘱咐,教王兄谨慎,不可被一时好处蒙蔽了眼睛。王兄当谨记才是,不可大意,后患无穷。” 王承业“哼”一声,道:“不过是些美人和财物罢了,我在京中,多少不曾收过?中宫也给我赐过不少,捅出去,莫非要说中宫贿赂我?没有的道理!我看,倒是文吉操心太过,束手束脚,成了惊弓之鸟,实不可取。此事,文吉不必再说,我是正使,一切事宜,我自有主张。” 这话,明里暗里损严祺胆小,指责他一个副使,竟然插手正使的事。 严祺看着王承业满面愠怒的样子,心里叹口气。 说实话,王承业的心思,他并非不能理解。说到底,王承业在京中的时候,也时常仗着皇后的声威敛财作恶,那些事,寻常人不知道,严祺却是知道的。他在京中尚且横行无忌,又怎会因为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地界有所收敛?皇后也知道这个弟弟的脾性,故而将严祺塞过来当副使,想让严祺帮忙监督监督,不让王承业做得太过。可严祺到底不是王家的人,只能把话说到,他听不听,自己却是无能为力。说多了,还会遭人嫌弃,就像现在这样。 “王兄既有主意,弟也不再多言,此事,便如王兄之意。”他只得道。 王承业见严祺服了软,面色方才好转。不过说出这些话,到底没趣,又寒暄了一会,严祺告辞了。 漪如正在宅中,带着刚刚睡醒的严楷用早膳,忽而见严祺走回来,面色沉沉,有些错愕。 吴炳是个识相的,忙让仆人去端茶水来,伺候严祺坐下。 严祺端起茶杯,嫌水烫,吴炳又赶紧给呈上一杯凉的白水来。 “主公怎就回来了?”他问,“今日不去官署么?” “正使尚且刚刚起身,我这副使怎么喧宾夺主。”严祺喝一口茶,摆摆手,“今日歇着,不去了。” 吴炳看他脸色,知道他有了不快之事,应一声,不说话。 严祺喝了半杯凉水,心情终于舒缓了些。 沉吟片刻,他站起来,朝书房里走去。 漪如看他神色不对,忙跟在后面。 “你来做甚?”严祺在案前坐下,发现了她,皱眉道。 “父亲不是要写字?”漪如笑笑,指着案上的信笺,“我来给父亲研墨。” 严祺不管她,让她研了墨,提笔疾书。 漪如在旁边瞥着,未几,明白过来。 这是一封辞呈。 第一百一十一章 急病(上) 漪如只觉有些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忍不住道:“父亲要辞官?” 严祺知道她方才在旁边盯着看,听她问出这话,并不意外。 “辞官罢了,有甚稀奇。”他淡淡道。 漪如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他大概又要说什么“大人的事小童莫乱问”之类的话。 不料,严祺写了两张纸,却将纸揉了,烦躁地扔到一边。 过了一会,他忽而看向漪如,道:“你近前来,我有话问你。” -- 第117页 漪如不明所以,走到他跟前。 严祺看着她,神色认真:“你近来,可还梦见过那个仙人?就是你前番说的那个,在梦里带你看了许多事的太乙天尊。” 漪如愣了愣,狐疑地望着他:“父亲为何问起这个?” “问问怎么了。”严祺道,“是你总说太乙天尊说这个太乙天尊说那个,我如今想听了,你可仔细与我说多一些。比如,他可曾提到我来扬州之事?” 漪如心中一喜,自己正愁没有机会告诫严祺,不想机会这就来了。 “自是提过。”漪如道,“不过,并非现在。” “那是何时?”严祺忙问。 漪如却瞥着他,道:“我若说了,父亲可不许生气,也不可像从前一般,说我胡言乱语。” 严祺随即道:“我既然问了你,就不会生气,你但说无妨。” 漪如神色踌躇,少顷,小声道:“是在我们全家抄斩之前。” 见严祺面色一变,漪如连忙道:“说好了不生气。” 严祺按捺着,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只记得,圣上派来抄家的人宣读父亲罪状时,曾说父亲在扬州为官时,什么奢靡贪婪,收受贿赂,欺君罔上……”漪如想了想,道,“别的,我却也记不得了。” 虽然她说得语焉不详,但严祺的脸色已经变得更加难看。 忽然,他从榻上起来,挠着头,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忽又看向漪如,瞪着她:“此事,你怎不早告诉我?” 漪如一脸委屈:“父亲又怪我,先前是父亲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许我再提做梦,也不许再提什么仙人。” 严祺自知理亏,忙哄道:“知道了知道了,此事是父亲不对,日后你若是想起梦中仙人说过什么,务必告诉我,知道么?” 漪如点点头。 严祺又好言安慰两句,摸摸她的脑袋,让她去找严楷玩。 待得漪如走出去,严祺深吸口气,脸上的神色又变得阴晴不定。 他那辞呈,是交给吏部的, 没多久,吴炳送了信回来,严祺将他叫到跟前,皱眉道:“我本想着等朝廷的消息再动身,现在看,是等不得了。你去城中找一找,看看可有什么好暂且落脚的寓所,能住下我们这一行人便好。找到了便速速安排,我们都搬出去。” 吴炳讶然,望着他:“主公是副使,这……” 严祺摆摆手:“副使本就是个摆设,没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妨碍。此事,我自会去跟崇宁侯说,他不会反对。” 吴炳应下。 严祺和王承业的矛盾,这些日子他是看在眼里的,严祺这举动,自与王承业脱不开干系。 但让吴炳吃惊的,却是漪如前两日吩咐他的话。 ——“我父亲若有离开这驿馆的意思,管事便照着我的话去做。” 手心里捏一把汗,这大女君兴许又是得了神仙什么示下,料事如神。 吴炳定了定神,对严祺道:“我等这一行足有二十余人,要在城中找容得下的寓所,只怕一时困难。不过,小人倒是有个主意,不知主公意下。” “什么主意?”严祺道。 “主公不妨考虑搬到容公的寓所里去。”吴炳道,“我那日过去拜访时,见那寓所甚是宽敞,仆婢却少,空着好些屋子无人居住。主公带着女君和小公子过来,本就是要给容公看的,一家人住过去,也是合情合理。” 严祺沉吟,少顷,微微颔首。 “此事,还须商议。”他说,“你去请老田过来。” 吴炳应下。 没多久,老田来到驿馆之中。听严祺提起此事,他喜出望外。 “住再多人过去也无妨。”他说,“当初容公买下这宅子,就是想着扬州风物宜人,将来若是主公、夫人和女君公子们过来,能好好住上些日子。若容公和林夫人回来得知此事,也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 严祺笑道:“如此甚好。” “也不知君侯何时搬过去,小人好做准备。”老田道。 “越快越好。”严祺道,“稍后我让老吴派些人随你回去,帮你一道收拾。” 老田应下,说罢,却有些犹豫之色。 “论理,小人不该置喙,只是君侯到了扬州城来,已是无人不知。”他说,“君侯如今是副使,突然不住馆驿,却住到民宅里,不知……” “这你不必操心。”严祺摆摆手,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 当夜,驿馆里闹出了一件大事。 严祺半夜突然发起病来,喊着腹痛难忍,上吐下泻,将驿馆上下都惊动了起来。 郎中赶过来,只说是严祺水土不服,诱发急症,给严祺施针,又开了几副药。 可第二日,严祺仍不见好转,躺在榻上病恹恹的。 王承业去探望的时候,只见严祺面色蜡黄,嘴唇发白,竟是一副病入膏肓之态。 他为难地对王承业说,自己这身体,在京城时就有些不好,原本想着扬州气候温暖,来这一趟,能养好些,不料竟是拖出重病来,耽误了正事,着实惭愧。 王承业连忙将严祺安慰一番,让他不要多想,好好养病。 严祺却摇摇头,说自己思来想去,这病只怕不是容易好的。这堂堂驿馆,先帝行宫,如今王承业身为朝廷委任的巡察使,他住进来,这里就是个临时的官署。而既然是官署,自己这病人住在此处,每日郎中出入,药气蒸腾,着实不像话。且这驿馆之中人多,又兼每日地方官吏来见,实在嘈杂。 -- 第118页 “弟有个不情之请……”严祺咳嗽两声,道,“弟的丈人,在扬州有一处宅子,闹中取静,是个上好的养病之所……弟想暂且停职养病,搬到那宅子里去住些日子,待病好了再回来,不知王兄意下如何?”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急病(下) 因得前番严祺碍手碍脚,王承业本是对他本是有了些嫌隙,这番话,自是甚合他意。 但毕竟相识多年,看着严祺的病容,他又有些不忍,忙道:“文吉说的什么丧气话,不过是个水土不服之症罢了,歇息两日,定然能好转。公务你都不必操心,你的难处,我会向朝廷禀奏,暂且停了。你在驿馆里好好住着,莫想太多。” 严祺叹口气:“若只有我一个自是好说,可我还有一双儿女,实在离不得人照料。我出门在外,也不能离了他们,倒不如一道搬到过去,大家省心。” 王承业又说了两句,见他坚持,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隔日之后,容昉那边的屋舍已经收拾好,严家的仆人们将严祺抬上肩舆,前呼后拥地迁了过去。 如老田所言,容昉这宅子确实宽敞。虽然屋舍都有些老旧,但五进的院子,在扬州城里着实难觅。 “这宅子,本是扬州城内一个富户的。”安顿下来之后,老田对严祺说,“他也是个经商的,挣下好大一份家业,可惜儿子不肖,嗜赌成性,把家业败光了去。这宅子出售之时,许多人都想要,可原主人非要绑着名下的生意,要买家将货栈和原来的伙计也留下。那些买家,大多只图宅子,就算有心将货栈也收了,也不想管他留下的烂摊子,故而拖了许久也出不了手。恰好容公来到扬州,想做些事,见这宅子不错, 货栈也合心意,便上门跟原主人谈了价钱,买下来了。” 严祺此时已经洗干净脸,病态丝毫不见,怡然自得地坐在榻上喝茶。 听得老田一番叙述,严祺颔首,四下里望了望,道:“这宅子这般宽敞,又在扬州城里,只怕花费不少。” “是不少。”老田给他将茶杯里的茶水添上,道,“不过原主人被债务追着,又许久出不了手,着实是急了。容公最后谈下来的价钱,倒也不错,宅子加上那铺子,正正七十万钱。” 七十万钱,就算在京城里也是不小的数目,严祺不由有些错愕。 他自幼和容氏玩在一处,对容家的家底,他是知道的。纵然容昉擅长经商,做的也一向是小本买卖,要一下拿出七十万现钱,谈何容易。 “这七十万钱,都是容公自己出的?”严祺狐疑道,“他哪里来这许多钱财?” 老田讪讪地笑了笑,道:“原本是拿不出来,可容公把南阳老家的田产全都卖了,拼凑拼凑,也就凑出来了。” 严祺怔了怔,面色一变:“全卖了?” 容家虽然世代经商,但也买了些地,祖祖辈辈传下来,到容昉手里,约有上百亩。严家当年困顿之时,常受容家照顾,严寿和严孝之父子都对容昉很是感激。故而严家发迹之后,他们对容家颇是大方,时常送钱送物。送得最大的一次,自然是容氏嫁给严祺。 聘礼之中,有良田五百亩。严祺虽然不熟物价,却听严孝之说过,那都是上好的水浇地,每亩值千钱。 算下来,严祺总算明白了容昉的钱从哪里来,面色不由沉下。 “此事,岳母也不管么。”严祺皱眉道,“他们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外面奔波,将来总要回乡养老,将田产都卖了,岂非失了依托。” 老田见严祺不快,自知是多嘴惹出事来,忙道:“君侯息怒!容公的脾性,君侯是知道的。他这辈子,最不喜欢寓居一处,便是在老家,他也要隔三岔五到城里的货栈去看一看,走访主顾。从前家中的田地,他一向不怎么打理,只任凭佃户们处置。至于夫人,她向来是个随和性子,那许多田宅交给她,她也管不过来。容公不忍她劳累,故而就索性将田产都处置了,两人四处行走,也好无后顾之忧。” 严祺长长叹口气,喝一口茶。 他何尝不知道容昉志不在田园。只是在乡里,所谓大户人家,讲究的就是家里有多少田亩。 从前,容昉家境还算殷实,但无论是在乡里还是族里,他总被人看不起,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士农工商,经商最末。加上他名下的田土还少,在乡人眼里这就是不走正道。故而当初容氏嫁给严祺,严孝之送出大笔田地,就是想给容昉撑撑门面。一来是对亲家的关照,二来,容昉这边名声好了,严家面子上也过得去。 如今么……严祺心想,怪不得容昉这两 年少来了京城,想必是担心什么地方说漏嘴,被容氏知道了,不好交代。 严祺的这些计较,漪如却不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同是花巨资投出去,容昉这钱花得比严祺实在多了。 扬州是江南重镇,这处五进的宅子,无论何时都能卖得起价。至于那货栈,容昉本就要在扬州经商,将货栈接了是正好。并且看老田的禀报,容昉在扬州的生意算得顺利,一切并无出乎意料之处。 而严祺则不然。只听别人口头许了重利,他就将巨款交了出去。而据漪如所知,那个叫什么陆百川的人,得了严祺的钱之后就一直没有了音信,着实让人难以放心。 当然,对于此事,严祺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在他看来,钱都是要花出去了,他就算不投出去,也会有别的什么地方消失不见,与其如此,不如博个大的,能赚是好事,亏了也无所谓。 -- 第119页 对于他这想法,漪如颇是心塞。 严家的豪富,都是出自皇家的恩惠,而漪如要做的,正是让一家人远离皇家。这么做,意味着将来一旦成功了,他们只能自食其力。 而对于那来钱的营生,漪如十分感兴趣。比如,像外祖父那样经商。 这并非不可能,上辈子,漪如就对算账之类的事感兴趣。有一次,容昉到京城里探望他们,带着自家账册,闲暇时拿出来看一看。漪如发现了,就陪着他一起看,很快就弄明白了其中的门道,被容昉夸奖。 漪如仍记得,那时容昉看着她,颇是感慨,说她可惜是个女儿,若是男子,定然是个不错的经商之才。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外祖(上) 漪如记得上辈子,容昉确实在扬州有产业,不过这事,严祺和容氏并没有怎么提到。 想来,大概是因为上辈子严祺是来扬州正经做巡察使,也没有带着漪如和严楷来。没有了王承业闹这一出,加上公务繁忙,严祺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到容昉的宅子里来好好看一看,跟老田这样的人好好聊一聊,以至于被容昉蒙混过关,也就一直不曾发现他把老家田地卖了的事。 在漪如看来,严祺反对容昉卖地的担心着实属于多余。 因为上辈子,容昉夫妇因为失了田地老无所依的事从来没有出现过,而他们真正的灾祸,来自于严祺的牵连。 严祺自是不知道这些,皱着眉头,道:“上次你说岳父回来的日子。就在这几日,可如今总也不见,可要派人去余杭问一问?” 老田苦笑,道,“这便不知了,此番容公确实离开久了些,小人也已经差人去打听,一时还未得消息。” 严祺颔首,没再多问。 由于是告病,严祺住进容昉的寓所之后,所有公务都停了下来,却又要继续装病不能出门,每日只能闷在宅子里。 因此,他有了大把闲暇,又无事可做,便索性每日抓着漪如和严楷读书习字。 漪如还好,读书认字不在话下,且严祺对她的要求不多,轻易也就放过了。严楷则不一样,被严祺逼着背书练字,每日都要哭闹上几回。而严祺显然不打算像从前一样 纵容他,而是前所未有地望子成龙起来。 虽然严祺自己读书并不怎么用,但用来对付严楷,乃是绰绰有余。他雄心勃勃,给严楷定下了每日要背诵多少文章,认多少字,不完成不许去玩,也不许歇息。 严楷本以为到了外祖家,可以不必像在驿馆里那样处处被大人提醒注意规矩,不料,竟是离开一坑又入一坑,犹如晴天霹雳。上次容昉夫妇去京城的时候,对严楷可谓疼爱有加百依百顺,事到如今,母亲不在身边,严楷只能能对付父亲的,只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了。 于是,父女三人各怀心思,一致盼着容昉回来。 容昉夫妇回来的日子,在五天之后。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漪如正坐在容昉书房的榻上,翻着他的账本。 漪如并不像严祺那样百无聊赖,也不像严楷那样深受迫害,她在这宅子里,找到了一个乐趣。 那就是容昉书房里的账本。 它们整齐地摆在书架上,漪如从第一本翻起,只见容昉在扬州的货栈每日出入数目都清晰地记在上面。漪如计算着每一笔买卖赚了多少亏了多少,看得津津有味。 侍婢小娟跑来对她说:“容公回来了,主公说让女君去堂上。” 漪如闻言,心头一喜,连忙放下账本跑出去。 只见堂上颇是热闹,容昉夫妇风尘仆仆,见到严祺,亦喜出望外。 漪如来到的时候,二人才进门。林氏已经将严楷抱在了怀里, 容昉的脸上仍带着讶色,听严祺说着缘由。 见漪如也来了,夫妇二人更是高兴。 见礼之后,林氏放下严楷,将漪如拉过去,左看右看,笑道:“我方才入城之时,就听到马车外头有喜鹊在叫,觉得定是有什么好事。你外祖父却说我喜欢无端肖想。如今看,不是有了喜事又是什么?” 容昉也笑:“谁让那喜鹊刁钻,只让你外祖母一人听到了。” 说罢,他和林氏一人牵着一个,春风满面地往堂上而去。 夫妇二人从余杭带回了许多特产,其中不乏各种好吃的。呈上来之后,林氏给严楷和漪如两只手都塞得慢慢,无聊了多日的严楷两眼发光,吃得嘴巴鼓鼓。 “你方才说,此番来,原本是做副使?”寒暄了一会,容昉和严祺说起正事,道,“既是朝廷命官,又怎住到了此处来?” 严祺摒退左右,将那前后之事大致说了一遍。不过对于漪如得了神仙启示的事,严祺没有提,只将自己和王承业的分歧说了一番。 容昉听罢之后,微微皱眉。 “如此说来,你却是难办。”他说,“你答应了皇后看着崇宁侯,可论官职,却在崇宁侯之下,但凡有话,也只能劝着,他听不听却由不得你。这两头不讨好,岂非要受那夹板气。” 严祺道:“岳父所言极是,故而小婿决意趁早抽身,远离是非。” 容昉颔首,又道:“可这巡察使任期有数月之久,文吉便打算这般一直称病么?” 严祺道:“我想过些日子,就以养病为由,向朝廷正式请辞,让朝廷另派副使来。只是这一去一来,只怕也要费上两个月,这些日子,就要叨扰岳父岳母了。” -- 第120页 “这有何难。”林氏笑着抚抚严楷的脑袋,道,“我这宅子人少,平日冷清,任凭你住多久也无妨。” 说罢,她想了想,又道:“我记得崇宁侯从前与你关系甚善,莫非这些日子也不曾来探过病?” “来过。”严祺答道,“他虽在此事上与小婿有所分歧,可到底一事归一事。这些日子,他亲自来过两三回,每日也有人来探望。故而小婿让庖厨中一直炖着药,但有外人来时,便将药取来,再往床上一躺。平日里,小婿日日待在这内宅之中,不迈出一步。” 林氏和容昉相视一眼,各有些不放心。 “这宅子就在扬州城中,离驿馆也不远,你装病的事,可要小心被人传出去。这扬州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装几日还好说,日子长了,只怕难免露出些蛛丝马迹来。” 严祺苦笑:“小婿亦知此理,但眼下也只有如此。朝廷那边,小婿会尽快请辞,免得夜长梦多。” 容昉抚须,却道:“我倒有一法,可免得节外生枝。” “何法?”严氏忙道,“请岳父指点。” 容昉道:“余杭外海,有一个地方,名叫莲花洋。其中多有岛屿,古往今来皆被视为仙山。 最出名的一处,叫做梅岑山,乃汉时一个叫梅福的方士在此修道得名。这岛上,道观佛寺林立,风光绮丽,乃上好的游览之所。我前番与一友人相约前往游览,不知文吉可有意同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外祖(下) 严祺讶然,道:“岳父的意思,是让小婿借治病之名,随岳父一道去那梅岑山?” “那梅岑山,传说庙观皆灵验,前往治病求药之人向来不少。”容昉道,“你以治病为名前去,可谓合适。” 严祺颔首,露出敬佩之色,笑道:“岳父果然足智多谋。”说罢,好奇道,“岳父到那梅岑山去,原本也是要求仙问道么?” “这倒不是。”容昉道,“我到梅岑山,乃是与一友人相约。” “友人?”严祺道,“未知是何方贤达?” “也是个机缘。”容昉道,“这位友人,是我在余杭结识的,乃相逢恨晚。我和你岳母此番之所以在余杭逗留了许多时日,也是因着他。” 严祺愈加好奇:“哦?” “这位友人,姓吕,名缙,字重阳,与我同岁,乃荆楚人氏。他也是经商之人,近年常走扬州和广州之间的海路,刚刚在广州购得了一艘大海船,开到扬州来。他见我对广州海船感兴趣,便邀我一道乘船出海,试一试水性,顺便再到梅岑山这等名胜去游览一番。” 严祺了然,想了想,道:“这位吕公,想来是个性情中人。小婿曾听老田说,广州的海船万金难求,朱公买到了,不急着用它贩货把钱赚回来,却要载着岳父出海去游玩,倒全然不像是个商贾的做派。” 容昉颔首,道:“据他说,他祖上也是仕宦之家,只不过他不爱做官,倒喜欢做做生意,常年四处行走游览,过些自在日子。” 严祺想,这倒是跟容昉如出一辙,一个不爱做官,一个不爱做地主乡绅,只喜欢四处奔波做生意,怪不得相见恨晚。 “如此,全凭岳父吩咐。”他说。 此事议定,林氏带着漪如和严楷到后院去了,容昉则带着严祺到书房里去闲坐,聊些家中的事。 坐定之后,仆人呈上茶来,严祺端起杯子喝一口,目光闪了闪,对容昉道:“岳父如今,将生意都放到扬州来了?” “正是。”容昉道,“南阳的铺子主营些土产,虽也有不少老主顾,可近年来不过勉力维持,无多少利润。扬州这边乃南北要冲,商贸远比南阳繁盛,在此经营乃大有可为。我在信中与你们说了,这些年我不常待在南阳,时不时便要到扬州来,便是此理。” 严祺颔首,道:“小婿和静娴,先前都以为岳父在扬州的生意不过一时,不曾十分留意。这些日子,小婿带着儿女住到这宅子里来,方知岳父定然是下了大本钱。别处不说,光说这宅子,无论地段还是大小,恐怕皆花费不菲。” 容昉摇头;“何止花费不菲。不瞒贤婿,我为了盘下扬州这边的宅子和货栈,将南阳的货栈和田地都卖了。” 严祺一愣。 他说着话,原本是为了试探试探,看看能不能把实情套出来。不料,容昉竟是全然没有瞒着的意思,全说了出来。 看着严祺诧异 的神色,容昉笑了笑,道:“你和静娴在京中,一个忙于公务,一个忙于家务。此事,我怕你二人操心,故而不曾告知,贤婿见谅。” 严祺一时无话可说。 容昉嘴上说着见谅,话里话外却全然没有愧疚的意思,仿佛此事理所当然。 “小婿并非不舍得那些产业。”严祺按捺着复杂的心情,对容昉道,“只是这其中也有不少容家的祖产,岳父终要回乡去养老的,总要留些傍身之物才是。” 容昉不以为然:“谁说我要回乡养老?” 严祺又是一愣。 “你们啊,明明个个都不如我活得久,也不如我见得多,却总爱拿些大道理来劝我,仿佛我不知道如何过日子一般。”容昉摆摆手,“我若想安安分分待在乡间,每月收收租子,混个乡绅,早在静娴嫁给你之后就这么做了。可这般日子,在别人眼中或许再好不过,在我看来却无趣得很。我只有静娴一个女儿,从前我不敢离家太久,是怕疏于照顾她;如今她与你成家,生儿育女,我无后顾之忧,便想要去做做这辈子不曾做过的事。贤婿,你知我性情,此事,还望你体谅才是。” -- 第121页 这番话推心置腹,严祺就算想反对,也拉不下脸来。 严家和容家是邻居,严祺自幼识得容昉,从伯父叫到岳父,自是与一般翁婿不一般。但即便如此,容昉也从不曾向现在这样将自己的想法坦承。 心中叹了口气。 严祺了解容昉,也有自知之明。从他小时候起,容昉就是乡里有名的不守规矩的人,劝他的人多了,无一成功。且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劝也无用。 “如此说来,岳父将来就打算在扬州长住了么?”严祺道,“不若索性搬到京中去,与我们一道住着也好。” “搬到京中去做甚,”容昉道,“你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我若在京中经商,传出去岂非让人嘲笑高阳侯府?” 严祺几乎忍不住要说出来,你就不能不经商? 他还未开口,就听容昉接着道:“我也不打算在扬州长住,过阵子,我便要到广州去看看。” “广州?”严祺狐疑道,“莫非岳父打算将生意也做到广州去?” “正是。”容昉微笑,侃侃而谈,“扬州连接南北,广州却连接了天朝和南洋海外。我这两年仔细观察了一番,若要成大事,定要将眼光放得远大些。天朝之物,不仅在南洋,便是比南洋远的地方也好销得很。我在余杭时,就听吕缙说,南洋往西,海路可达身毒、大食、拂菻,与西域的陆路相较,海路不仅快,路上的匪患、盘剥也少,若是遇到风平浪静的季节,险患更少。故而如今广州和扬州的货物,但凡是要销往西域之外的番邦,大多都选海路。” 严祺看着容昉说得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道:“岳父到扬州来,已经是远离京城,若将来又去了广州,我等 想要见岳父,更加不易。还望岳父且莫急着定下,先与小婿与静娴商议才是。” 容昉正要说话,忽而看到书架上摆得乱糟糟的账本,脸色一沉,随即唤来仆人:“这书房,有外人来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友人(上) 仆人忙道:“并无外人,这些日子,只有严女君来过书房。” 容昉露出讶色:“漪如?” 严祺了然,道:“是漪如。她近来就爱看这些账册,家中的大小账目,她全都翻过了。” 容昉更是诧异,道:“她今年不是只有九岁?怎看得懂这些?” 严祺犹豫了一下,想着漪如说的那些梦境,又是全家抄斩又是流放的着实吓人。容昉毕竟岁数大了,这等不吉利的事,他听了难免心里不痛快。为了不让他担心,严祺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小婿也不知。小童心性就是如此,一时一个心血来潮,过阵子说不定又喜欢别的了。” 容昉若有所思,道:“便是一时兴趣,能看懂账本的小童也是少见。”说罢,他又问起漪如从前在家认了多少字,读过什么书,有没有学过算数之类的。 严祺本不想多说这些,只简单地回答了,又继续劝道:“岳父在信中一向关心漪如和阿楷,如今玉如也出生了,岳父岳母回京去住些日子,也好看看玉如。” 容昉自是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道:“玉如自然要去看,可扬州这边的事也不可耽搁了。我看这么办,你从扬州回京时,我们随你回去一趟,小住些日子,如何?” 严祺想着到了京中,自有容氏和他一道相劝,也就不再多言。 “如此,便如岳父之意。”严祺道。 这厢商议好了对策,隔日,严祺就派人去王承业那边告知一声,说严祺的病总不见好,听说梅岑山有仙师灵药,包治百病,他想跟随岳父岳母去求一求。 王承业这些日子没了严祺盯着,可谓过得风光自在,接到报信的时候,他正在扬州刺史张池的陪伴下,在各地游览。 他亲自回书一封,对严祺安慰一番,让他一切以身体为重,若有难处,就跟驿馆里说一声,他们会为严祺打点一切。 严祺自然知道王承业巴不得他一直养病别回去,看着信,苦笑一声,让容昉安排去梅岑山的事。 出发这日,风和日丽。 容昉和那位叫吕缙的友人相约在运河码头碰面,一家人乘着车马,离开宅子,往扬州城外而去。 一行人之中,最高兴的人仍然是严楷。 自从严祺称病,严楷日日闷在宅子里,不仅不能出门,还要被严祺亲自管教,早已经苦闷十分。而容昉夫妇回来之后,不仅将他从严祺的魔爪下解救出来,还带他出门玩耍,这使得他们二人在严楷眼里如同神仙菩萨一般可亲可爱。 容昉夫妇对外孙和外孙女也是疼爱有加,尤其林氏,无论姊弟二人要什么,通通答应。严楷于是迅速找到了靠山,无论做什么都缠着祖父母,让严祺干瞪眼。 此番出门,严祺要装病,严楷和漪如自然而然地由林氏带着,更让严楷感觉鸟出牢笼,马奔南山。 而登车的时候,漪如本来也要跟林氏同车,可才走到车前,容昉却道:“你外祖母这马车小了些,漪如与我共乘如何?” 漪如应一声,坐到容昉的车上。 马车一路辚辚走着,穿过扬州熙熙攘攘的街市,透过车窗的竹帘往外看去,只见人头攒动。 “依你所见,这扬州的街市,与长安相比如何?”容昉在旁边忽而问道。 漪如答道:“我不曾在扬州逛过,不过长安乃天下首善,就眼前所见,无论大小还是繁华,皆比扬州更胜一筹。” -- 第122页 容昉笑了笑。 “你父亲先前不便出门,又不放心让你姊弟自行玩耍,故而只能让你们待在宅中。”他说,“日后得了空闲,我带你去街上看看,如何?” 漪如也早已经憋得难受,闻言一喜:“多谢外祖父。” 容昉道:“我听你父亲说,你如今识了不少字,会算数,还会看账本了?” 漪如知道自己在书房里翻账本的事瞒不过容昉,道:“正是。” 容昉随即从身旁拿出一本账目来,翻了几页,指着其中的条目问她:“这写的是什么,与外祖父说说。” 漪如看了看,只见那里面记载的是货栈里一桩丝绸生意,于是回答起来,还循着前后翻了几页,将这桩生意的详细出入都说了一遍。 容昉大为惊讶,道:“你怎会看这些?” 这自然都是上辈子容昉自己教她的。只不过那时,她已经十三四岁,比现在大了几岁,且已经跟太子定亲。 “不过是些数目罢了,字 都认得,又有什么不会看。”漪如答道。 容昉愈加惊奇,抚了抚胡须,又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为何喜欢看账本?我看别的闺秀,识字之后都爱看些诗赋,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 “为何?” “不为何,只觉得都是些附庸风雅的无用之物罢了,不如账本有趣。” 这是实话。 上辈子,漪如其实也喜欢诗赋,有一阵子,还会自己琢磨着写一写。只不过她的本事着实有限,给太子看了两首之后,见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自己那兴趣也就冷了下来。 而这辈子,漪如时刻被上辈子遭遇警醒,这些怡情之物,在她眼里都是衣食不愁性命无忧才会有的,着实奢侈而无用。 “如此说来,诗赋无用,账本却是有用了?”容昉讶道,“你将来可是要做太子妃的,古往今来,哪里有不懂诗赋却爱看账本的太子妃?” 漪如撇撇嘴角,道:“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妃。” 容昉听得这话,笑起来:“又说任性的话。这婚事,可是文德皇后当年主张的,岂是你想不要就不要?这等话,在外祖父面前说说也就是了,切不可对别人胡言乱语。” 漪如心里叹口气。 上辈子,容昉指点过漪如之后,曾经神色遗憾地感慨说,若她是生在寻常人家就好了,他定然教她做生意的本事。故而在漪如看来,自己的所有长辈之中,容昉应该是最支持她不当太子妃的人。 但如今看来,容昉也只是说说而已,当太子妃的好处太多,不会有人想轻易放弃。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友人(下) 漪如正待说话,马车却停了下来,老田在外面道:“主公,码头到了。” 容昉应下,随即带着漪如下车。 帏帘撩开,漪如望去,只见码头上好一番繁忙的景象。 这个地方,她其实是第二次来。严祺和王承业到任的时候,也是沿运河从北往南,在这处水港下了船。 只不过那日排场很大,扬州地方大小官吏都来迎接,码头上的船只都被清空,漪如没来得及多看,就被带上了马车。 而今日,她终于有机会一睹运河上的繁华景致。只见船只在江面上往来如梭,大大小小,鱼群一般。有的是货船,有的是客船。其中一些雕饰精致的画舫上,传来阵阵丝竹歌乐的声音,为河面平添几分旖旎风情。 漂亮的船漪如见过不少,让她感兴趣的,是码头上正在装货卸货的几艘大船。 这些船,比她从前见过的都大上许多。高可达十丈,似小山一般,在码头边上投下阴影。那长长的桅杆直指天空,漪如抬头望向顶端,不由眯起眼睛。 “这些,便是广州来的海船?” 她听到严祺向容昉问道。 “正是。”容昉道,“如何?可觉新鲜?” 严祺张望着,亦露出好奇的神色,颔首:“看着确实比一般的船更大更结实。” “今日能看到的船还不算最多的时候,”容昉道,“如今扬州的货运大户,纷纷将海船换成了这些广州造的大船,若到了繁忙之时,这码头全 被广州船所占据,寻常小船连个停泊之处也寻不到……” 正说着话,忽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众人听到有人在喊“高陵侯留步”。 看去,却见那马上的人穿着刺史府小吏的衣服,滚鞍下马之后,跑上前来禀道:“君侯,刺史府中有急信!” 严祺露出讶色,将那信接过来,拆开看了看,眉头皱起。 “何事?”容昉问道。 “圣上得知了小婿卧病之事,遣太医来看病,过两日就到。”严祺说。 容昉和林氏闻言,相觑一眼,都有些不妙的感觉。 “圣上派太医过来?”林氏神色小心地问道,“可是听说了什么?” “那不至于。”严祺将信收起来,道,“我平日有个小病小痛,宫中总会派御医过来。此番我得急病告假休养的事,崇宁侯是八百里加急报往京城,必是圣上闻知了,故而派太医过来探望。” 二人闻言,神色松下来。 “圣上待你仍如从前亲厚,乃是大善。”容昉道,“只是你不在扬州,如何是好?可要推迟几日,改日再出发?” 严祺沉吟,摇头:“不必。岳父既然与友人相约游览,但去便是,小婿留在家中迎候太医便是。” -- 第123页 “那怎么能行。”林氏道,“那可是圣上派下来的太医,切不可怠慢。你卧病不起,宅中便没有了主事之人,岂非失了礼数。” “就是这样才好。”严祺道,“人多则言多,言多则必失。岳父岳母带走 许多仆婢,也可免得有嘴巴不严的人露出口风来。” “可这太医不是一般郎中,只怕你那些装病的伎俩,在太医面前要露馅,反而不好。” “这事,小婿自会应付。”严祺胸有成竹,道,“太医署的太医,小婿都认得,什么话都是好说的。岳父岳母不必担心。等到应付过了此事,小婿便自行到梅岑山去,如何?” 此事突如其来,容昉和林氏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只得由着严祺安排。 严楷听说严祺有事不去了,唯恐严祺要将他留下来,手死死扯着林氏的衣角,道:“我随外祖母去仙山里,为父亲祈求身体康健。” 严祺看着他眼巴巴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轻拍一下他脑袋:“我身体康不康健你不知晓么,用得着你来祈求?” 林氏忙将严楷拉过来,道:“我看阿楷和漪如还是随着我们去好了,他们留在家中,便要留许多人在家中照顾,还须你分神管教。让他们随我等出去走一走,却是正好。” 严楷闻言,脸上一喜,触到严祺的目光,连忙收敛。 严祺再看向漪如,只见那小脸上皱着眉,若有所思。 “父亲这病不宜装下去。”她说,“见了太医,不若就说自己病好了,让他回去向圣上覆命便是。不然被窥出端倪,便是欺君之罪,反倒弄巧成拙。” 严祺有些无奈。 漪如现在主意是愈发大了,什么事都有见解,哪里还有一个九岁小 童的模样。 林氏嗔道:“你知道什么是欺君之罪?不可胡言乱语。” 容昉看了看漪如,却将严祺拉到一旁,道:“我看漪如说的有理。你既以谨慎起见告病休养,如今也仍然该谨慎些。那太医是奉皇命而来,你便不可存了敷衍之心,省得节外生枝,平白惹祸上身。” 严祺见容昉也这么说,只得道:“岳父放心,小婿知道轻重。” 容昉又将留下来照顾严祺的吴炳和老田叫上前来,交代了一番。两边安排妥当,严祺乘着马车回宅子里,容昉夫妇则带着漪如姊弟继续往码头而去。 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运货的民夫忙碌,将货物搬到大大小小的船只上。 漪如正四处张望,忽而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伯光兄,别来无恙!” 伯光是容昉的字,循着望去,只见近处一艘大船上,一人正站在船头上招手。 漪如望去,目光不由地定了定。 那是个看上去与容昉年纪相仿的人,须发花白,却生得十分周正,看得出年轻时必是个美男子。 看到那人,容昉也露出笑意,遥遥拱手:“重阳老弟。” 说罢,带着众人朝那艘大船而去。 这是一艘崭新的船,船壳上的漆仍泛着油亮的光泽。一道长梯从船上延伸下来,早有仆人在旁边等候,扶着众人上船去。 吕缙此人,一看就与别的商贾大不一样。他衣饰体面,举止风度翩翩,说话也颇是文雅,并 无市侩之气。 见礼之后,他看着漪如和严楷,对容昉道:“伯光兄说要带女婿过来,怎不见人?” “家中有些急事,小婿留下处置,此番便不去了。”容昉道,“只有我这一双外孙同行。” 说罢,他让漪如姊弟上前见礼。 吕缙抚恤而笑:“原来是伯光兄的外孙,果然都生得玉雪可爱。说来却是巧,今日,弟也带了外孙来,却可作伴。” 说罢,他朝身后招手:“阿霁,过来见礼。” 一个声音应下,似有几分耳熟。 待漪如看清了那正在走过来的人的脸,愣在当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遇(上) 漪如盯着他。 阳光下,那张脸白皙剔透,眉目如描画一般精致,怎么看怎么像长沙王世子。 严楷也见过长沙王世子,和漪如一样愣在当下,看着他,狐疑不定。 那童子的神色,与长沙王世子如出一辙。 他看了看漪如和严楷姊弟,目光清冷,而后,向容昉一礼:“拜见容公。” 容昉看着他,神色惊异,赞叹道:“这便是重阳老弟的外孙?果然与老弟般一表人才,俊美无双。” 吕缙笑起来,道:“伯光兄过誉,稚子不晓事,这些日子还请伯光兄多加指教才是。” 容昉道:“何言指教,我这两个外孙才是顽劣,日后还请小公子多多照拂。还不知小公子名讳,年纪几何?” “姓李,单名一个霁,今年九岁。” 心头蓦地动了一下。 听到这个名字,漪如知道自己万万不曾认错。再看那装模作样的冷脸,她确定这就是长沙王世子无疑。 正在这时,漪如忽然看到了跟在长沙王世子身后的汪全。 汪全望着她,脸上带着苦笑,双手微微合十,似乎在求她不要说出来。 “却是巧了,我这外孙女姓严,名漪如,今年亦九岁;外孙名楷,今年六岁。”容昉道,“日后,重阳老弟便如我一般,唤他们漪如阿楷,也亲切随和。” -- 第124页 吕缙笑了笑,道:“那么诸位也可唤我这外孙阿霁,不必见外。说来难得,阿霁无兄弟姊妹,孤独惯了,能寻到玩伴殊为不易。” “我这两个外孙跟着他们父亲到扬州来,也不曾有机会外出玩耍。如今凑作一处,倒也热闹。”容昉道。 二人说着,又笑起来。 漪如却盯着长沙王世子,满腹狐疑,只觉这人从头到脚都充满了诡异。 而长沙王世子全然一副淡漠之态,站在吕缙身旁,丝毫看不出认识他们姊弟的意思。 “姊姊,”严楷扯了扯漪如的衣角,忍不住小声道,“他是……” “莫胡说。”漪如扫他一眼。 严楷乖乖闭嘴。 “我不曾将你们父亲的身份告知吕公,他也不知二人身份。”到了船舱里,容昉将漪如姊弟二人唤道跟前,语重心长道,“贵则易骄,你们二人在京中养尊处优,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此番出来,也该体会体会寻常人家如何打交道。这位吕公,是个博闻强识之人,你二人在他面前切不可失礼,与那李霁小公子也要好好相处,遇事让着些,和为贵,知道么?” 漪如听着这话,仍觉得恍惚,又怪异又好笑。 他该跟长沙王世子说一说才是,天底下有谁能比长沙王世子娇贵? 不过此时,漪如也已经明白过来。 虽然不知道那吕缙和长沙王世子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要隐藏身份,但显然他们也无意将自己的真实来历告知容昉。 当下,两边的身份竟成了窗户纸。 有那么一会,漪如疑心这吕缙和容昉相识是有意安排,否则怎会巧合至此?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毕竟严祺差点就跟着来了。他就算不认得吕缙也认得长沙王世子,只要一见面,这窗户纸就会被戳破,隐瞒又有什么意思? 严楷自是全然小童心性,没有许多计较,听得容昉的话,再也忍不住,道:“外祖父,那李霁小公子明明就是长……” 话没说完,嘴里已经被漪如塞了一块桂花糕:“大人说话小童不可多嘴。” 严楷猝不及防,被噎得咳起来。 林氏在一旁看着,念了声佛,忙将严楷拉过去,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对漪如嗔道:“又欺负弟弟,没轻没重,噎坏了如何是好?” “他怎会噎着,他最爱吃桂花糕。”漪如说着,对严楷使个眼色。 严楷一向屈服于漪如淫威,只得把话咽回去,在林氏怀里咳得泪光闪闪。 漪如望着容昉,好奇道:“这位李霁小公子,身边怎么也没有父母?莫非是跟我们一样,临时无人看管,故而交给了外祖父?” 容昉摇头:“这位小公子,身世可比你姊弟二人可怜多了。他母亲早逝,只他一个独子,父亲为了养家,忙碌奔波,并无许多闲暇照料他。此番吕公将他带出来,乃是为了让他见见世面。” 这话,漪如不太信。 长沙王世子哪里会少了见世面的机会。别的不说,便说前番,他跟随长沙王从广州到京城转了一圈,惹出好大一番动静来,漪如看他在人前的应对,可一点不像是缺少了见世面的样子。 正说着话,仆人过来,说船要开了,吕缙请容昉到船边去。 容昉此来,本就是为了考察一番这广州海船的本事,欣然应下,起身出去。 漪如跟在容昉身后,来到甲板上。只见船工忙碌着,收起船锚和缆绳,从船上伸出长竿,划起长桨,喊着号子,把大船开离码头。 容昉和吕缙站在船舷边上观望着,面带微笑,相谈甚欢。 远远地,漪如望见长沙王世子站在船头。 他扶着那船头上的雕饰,站得高高,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袂,像一只将要飞走的鸟儿。 身后,汪全一脸无奈,一边死死拽住他的腰带,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他下来。 李霁颇是不耐烦,正回头,忽而发现一个人已经凑到了近前来,盯着他看。 严漪如。 汪全也发现了漪如,忙行礼:“严女君。” 漪如弯弯唇角,却只看着李霁。 “今日之事,难道不打算与我解释解释么?”她不紧不慢道,“世子……哦不,李公子。” 李霁立在船头上,神色平静,自带一副居高临下之态。 “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他淡淡道,“我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为何要与你解释?” “自是因为我知道公子底细。”漪如眨眨眼,“公子莫忘了,你我可是圣上钦定的义兄妹。我外祖父虽不是什么权贵,亦非尔等能随意欺瞒折辱之人。我只要将公子的身份告知于他,他便会头也不回 离开此处,公子信是不信?”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重遇(下) 李霁看着漪如,面色沉下。 “你外祖父不知我是谁,便笃定是我外祖父欺瞒么?”他冷冷道,“你外祖父方才也不曾坦承你姊弟二人身份,岂非同理。” “自然并非同理。”漪如道,“我外祖父是诚信之人,从无欺诈之事。” “我外祖父出身世家,品性端正。”李霁道,“谁欺诈谁,只怕难说。” 漪如瞪起眼睛。 这无礼的小童,竟然说话阴阳怪气,拿容昉的商贾出身来说事。 正当她要驳斥,旁边的汪全站出来,赔着笑劝道:“严女君,严女君,听小人一言。今日之事,确是误会。吕公是公子外祖,爱好游历四方。此番他到扬州来,亦本是出游,顺便带上公子见见世面。为免麻烦,公子一路微服,不提名号。先前吕公到余杭去,遇见容公,结为好友,相约到梅岑山游览。公子那时不曾跟随在吕公身边,亦不知内情,今日与女君相逢,才知那容公原来是女君外祖。” -- 第125页 说罢,他笑了笑,道:“方才见礼之时,小人方才请女君保密,乃是怕人多眼杂,被人知道了不好。不过公子和女君既是义兄妹,自是不必瞒着。如今容公和吕公就在那边,小人这就过去将实情告知,如何?” 这提议,倒是正中漪如下怀。 在她看来,李霁为什么出来,为什么会跟她遇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跟他扯上关系。 这什么义兄妹,本就是长沙王为了恶心皇帝搞出来的糊涂账,除了他自己,没人想认。一场闹剧罢了,每个人都知道皇帝对长沙王的态度,故而长沙王离开京城之后,这事就没有人再提起,无论严祺还是漪如,都巴不得它被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自己主动捡回来的道理。 容昉是知道长沙王的,自然也知道严祺不能和长沙王走近的道理。他虽阴差阳错结识了吕缙,相约同游,但在得知了吕缙和李霁的身份之后,定然会撇清。 “不必劳烦汪内侍,”漪如道,“既然公子不反对,我自去告知祖父便是。” “这……”汪全有些犹豫,看向李霁。 李霁对这话似乎全然没有兴趣,看漪如一眼,转回头去,继续观景。 他的身板跟漪如差不多高,却傲然挺得笔直。 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九岁小童罢了,在她面前装什么老成持重。 漪如心里“嘁”一声。 汪全觉得有些头疼。 他身为李霁的近侍,走到哪里都要跟着。此番出来,是李霁执意要求的,他再不愿意,也只得在长沙王面前立下了生死状,李霁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全家人头赔上都不够。 本来以为这活祖宗已经够难对付了,不料,这严女君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像个大人一般,比他这小主人还不好糊弄。 “女君,”汪全讪讪,“这海船上到底还有些外人,还是小人陪女君一道去……” “不必。”漪如一口回绝,瞥了瞥李霁的背影,道,“吕公这边,还请汪内侍费心。” 说罢,她转身而去。 事情的结果,十分出乎漪如的意料。 当她拉着容昉和林氏走回舱里,在他们面前郑重地将李霁和吕缙的底细毫无留情地揭露出来时,容昉和林氏相视一眼,竟笑了起来。 “我说如何?”林氏对容昉嗔道,“你不该欺漪如和阿楷年幼,以为世子不叫世子了,他们便认不出来。他们几个月前才在长安见过,还生出许多事端,怎会忘记?这一局,吕公赌赢了。” 容昉笑而摇头,叹道:“是我托大。” 说罢,他将一名仆人叫进船舱来,让他取一百钱,给吕缙那边送去。 漪如看着他们,目瞪口呆。 “外祖父和外祖母知道他们是谁?”她不可置信地问,“为何瞒着我?这什么赌局,又是怎么回事?” “自是你外祖父的主意。”林氏将漪如拉到身前,道,“那吕公是谁,他们相识之时就知道了。只是世子微服出行,身份是个秘密,不宜声张。故而你祖父想,便连你姊弟二人也瞒着,免得节外生枝。当初他说出这主意,吕公便说不可行,你必是记得世子,岂能瞒得过去。如今看来,岂非就是他赢了?” 漪如更是觉得荒谬,道:“可我父亲原本也要跟来,他虽不识吕公,可见到了世子也会一眼识破。” “你父亲是个大人,知道轻重。”容昉道,“他对这义亲十分不满,我将他带来,原本就是要让他与长沙王这边的人相处相处,活络活络关系。” 听得这话,林氏对容昉道:“什么关系不关系,漪如一个孩童,哪里听得懂。”说罢,她拿起一片香糕递给漪如,哄道,“此事你既然知道了,便不可乱说,出去找阿楷玩去吧。” 漪如却不接那香糕,皱眉道:“外祖父外祖母此言差矣。我与世子结为义兄妹,并非本意,而是圣上听人唆使促成。父亲不欲与长沙王接近,亦是因为圣上之故。圣上忌惮长沙王,父亲又怎可与他接近?父亲若在此处,定然会劝外祖父外祖母速速离开。” 林氏露出诧异之色。 容昉苦笑,对她道:“你说我小看漪如,到头来,还是你小看了她。她生在京中,那等遍地人精的去处,哪里有心思愚钝的。” 说罢,容昉看向漪如,神色平和:“这是大人的事,不过其中道理,外祖父也能给你说一说。我且问你,若你是一只兔子,站在一处岔道口上,往左边,有一只虎,往右边,有一只狼。无论是虎还是狼,都能吃了你,你该怎么办?” 漪如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道:“自然留在原地,哪边也不走。既然虎狼都要吃我,那便让他们斗个明白。” “斗个明白之后呢?”容昉却道,“无论谁赢了,最终都要吃你。” 漪如有些诧异。 狡兔死走狗烹,上辈子,严祺被利用完了就被皇帝收拾了。这事,漪如费尽心机也没能让严祺全然相信,不想容昉却是看得通透。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同游(上) “外祖父有何办法?”漪如问道。 容昉道:“此事对于兔子而言,最要紧的乃是保命,杜绝虎狼吃了自己的心思。如何杜绝,乃有两条路,一是让它们觉得不想吃;一是让它们有所忌惮,不敢吃。” 漪如想了想,道:“如何让它们觉得不想吃?” -- 第126页 “在虎和狼之中选定一边,让虎或狼将兔子当作自己人,自然不会吃它;而另一边有所忌惮,自然也不会吃它。”容昉道,“但此路危险之处,乃如我方才所言,兔子将命交到了其中一方手上,生杀予夺,不过上头一句话。” “那么第二条路呢?”漪如道,“兔子如何让虎狼有所忌惮?” “虎狼之间本有争夺,既有争夺,便有求于人。”容昉道,“精明的商贾,从来不会将本钱都放到一桩生意里,多头下注的才能长久保本。于这兔子而言,也是一样道理。只有跟虎狼都纠缠深了,让它们离不得兔子,吃了兔子便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它们自然有所忌惮,不会动那兔子。” 林氏在一旁听了,念一声佛,将漪如搂到怀里,道:“什么虎狼兔子,什么吃不吃的,光拿些话来吓小童。你这比喻,一开始便不对,虎狼为何一定要吃了兔子?” 容昉道:“这兔子若是个寻常兔子也就罢了,可它既在虎面前风光,又与狼有了牵扯,便已然由不得它。不若就顺势而为,与虎狼两边都牵扯深些,两 头得利岂不大善。” 林氏道:“这也不对。说好听了叫两头得利,说不好听了便是首鼠两端,虎狼岂会愿意。到了哪天,虎或狼一方胜了,要收拾兔子,一样收拾。” 容昉摇头:“妇人之见。会被收拾,那就是纠缠还不够深。真到了我说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一步,它们如何收拾?且我看来,这虎狼乃各有千秋,谁胜出也不一定。兔子只要识时务,四处逢源,乃大有可为。切不可将自己吊在一棵树上,堵死了退路。” 说罢,他看着漪如,语重心长:“你年纪小,许是听不明白。日后回去多看看史书,品一品历朝历代之事,自然也就明白我说的道理。总之今日之事,你乖乖听话便是。我们早听说了你在京中的事,你救了世子一命,世子也救了你一命,既然结为义兄妹,便是善缘。你们小童,好好玩耍便是,大人的事,不必去想许多,知道么?” 漪如望着容昉,脸上装着懵懂,应了一声,心中却很是明白。 容昉虽是个商人,但读书不少。所谓旁观者清,严祺的处境,他都都看在眼里,知道严祺那风光背后的隐患,从而为他考虑后路。 他说了许多,最后一句话才最是重要。 在他看来,严祺就是那兔子。皇帝和长沙王的争斗会持续下去,严祺如今阴差阳错夹在中间,需要为自己考虑后路。 漪如担心的是严祺重蹈上辈子覆辙,而 容昉担心的是他因为在皇帝和长沙王之间站错队而倒霉,可谓殊途同归。 在严祺看来,他跟长沙王扯上这门义亲,是晴天霹雳避之不及;可在容昉看来,这却是个机会。 有了这层义亲的关系,将来长沙王如果得了天下,严祺就不会因为自己曾是皇帝这边的人被收拾。 故而,容昉打算将严祺哄道这船上,让他跟长沙王的岳父和世子再亲近亲近。只是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严祺中途接到刺史府的急信,打道回府,最终来到这船上的,只有漪如姊弟二人。 漪如转着心思,却对另一件事颇感兴趣。 长沙王竟这般有能耐,让容昉也觉得他已然有了坐天下的可能了么? 虽然不乐意,但漪如已经到了船上,且船已经开离扬州。她无法说服容昉回头,也不可能跳水逃跑,便只有继续待在这里。 而据她观察,知道吕缙和李霁身份的人,其实不多。就算是在吕缙那边,除了汪全和几个亲随,其余人都只以为吕缙是广州来的有钱船主,带着外孙到扬州游玩来了。而漪如这边,在京中见过世子的只有乳母陈氏和侍婢小娟,此番,她们也不曾跟来。 换而言之,今日之事,确实能做到保密,不会被多余的人知道。 容昉虽然大胆,却也到底心细,安排得可谓周到。想透了这一层,漪如的心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姊姊为何不让我说?”没多久,严楷来找 漪如,一脸委屈,“那明明就是长沙王世子。” 漪如道:“你以为外祖父和外祖母不知他是谁么?他们一清二楚。” 严楷露出讶色,更不明白:“那为何他们做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模样?” “因为我们在玩一个游戏。”漪如眨眨眼,“这游戏的名字,叫做守口如瓶,你听说过么?” 严楷茫然摇头。 “所谓守口如瓶,便是这字面之意。”漪如道,你我的身份,还有长沙王世子的身份,只有外祖父、外祖母、吕公以及汪全等那几个亲随知道,我等无论遇到何人,都不能说出来。谁说出来,谁就输了。” 说到游戏,严楷的眼睛微亮。 他问:“输了会如何?” “输了就要弹额头,早晨弹一百下,晚上弹一百下。”漪如道,“且这一路上都不许再吃糕点,喝水只能喝鱼腥草汤。” 这说的样样都是严楷讨厌的,他被唬了一下,即刻道:“我知道了,我定然不说。” 说罢,他又想了想,有些狐疑:“那我见到世子,该如何称呼?” 漪如唇角弯了弯:“那吕公不是说了么,要我等跟他一般称呼。他既然管那世子叫阿霁,你我便叫他阿霁。” 严楷恍然大悟。 -- 第127页 再见到李霁,是用午膳的时候。 吕缙颇是大方,在船上设下丰盛的宴席,招待容昉一行。 这海船果然十分大,三层的舱楼高耸,站在上面,可眺望到正在远离的扬州城。 宴厅就设在最高处,漪如和严楷随着容昉夫妇来到时,李霁已经坐在了席上。 第一百二十章 同游(下) 见到漪如,汪全神色讪讪,李霁的神色依旧平静。 漪如心中的不满又涌起来。 方才在船头的时候,她表示不会帮着隐瞒李霁的身份,而李霁一脸淡定,眼皮也不动一下。 想来,她会到这船上来的事,以及容昉和吕缙之间的这什么打赌,他全都知道。从头到尾,他冷眼看着她跳脚。心里也不知嘲笑成什么模样。 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加上长沙王那热衷来事的,怪不得皇帝费尽心机要弄死他们全家。 吕缙已经收了容昉赌输的钱,自然也知道了当下情形。 他看着漪如,笑盈盈的地对容昉道:“我说小女君机敏,否则那时在猎苑之中,怎能临危不惧,救下我这外孙?” 容昉摆手:“她那是不慎乱闯。若说机敏,要数小公子才是。若非小公子,漪如摔下马去乃不堪设想。” 二人大笑起来,漪如在心里不住翻白眼。 林氏亦笑,推推漪如和严楷:“还不快快与李公子见礼。” 漪如看着李霁,不情不愿地欠了欠身;“李公子。” 严楷却望着他,大声道:“阿霁。” 众人一愣,又是笑了起来。 “怎胡乱叫人?”林氏对严楷嗔道,“要叫李公子。” 严楷委屈地看了看漪如,道:“姊姊说,吕公让我们跟着他称呼。他唤世……李公子阿霁,我们也要这么叫。” 林氏随即看向漪如,点点她的鼻子:“你也不懂事,李公子可是你义兄,怎可随意 称呼,你要叫他兄长。” 漪如撇撇嘴角:“他又不曾叫我妹妹,我为何要叫他兄长。” 李霁看着她,怔了怔,随即开口道:“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人,没有妹妹。” 漪如冷笑:“谁稀罕做妹妹。” 李霁也冷笑:“谁稀罕做兄长。” “阿霁。”吕缙瞪他一眼。 漪如也被容昉拉开,唬道:“不得无礼。” 二人却仍互相瞪着,各是不服。 “啧,好端端的,在京城还互相救了命,怎在此处就吵起来了?”林氏劝道,“这义兄妹,可是圣上做主让你们结下的,哪里有不认的道理。” “此言甚是。”吕缙道,“阿霁,你是兄长,当为表率,快唤妹妹。” 李霁理直气壮:“外祖父此言差矣,这所谓义兄妹,不过是父王和圣上的主张,高陵侯和严女君皆并非情愿。外祖父教我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强迫别人认亲之事,外孙断不会做。” 漪如听着这话,心想这孩童倒是看得清楚,严祺的心思全在他眼里。 不过这事,漪如自是不能承认,反唇相讥:“李公子此言差矣,此事既是圣上钦点,我和父亲自是乐意得很。否则我父亲又怎会将我的衣裳送到府上,让我为先王妃守孝?倒是府上,嘴上说是义亲,可离开长安便音讯全无。公子明明认得我姊弟二人,还与我拜为义兄妹,今日见面,却似陌生人一般。若非我亲自去向公子 求证,公子岂非就要这么继续装下去?公子说不会强迫别人认亲,莫不是其实自己不想认。” 一番伶牙俐齿,让周围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漪如!”容昉的脸终于沉下,“哪里来这许多狂妄之言。” 李霁面色一变,瞪着漪如,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却一时反驳不来。 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吕缙忙将他按住,皱眉:“成何体统!” 漪如看着李霁失态的模样,心中忽而生出些畅快之感。 论斗嘴,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漪如都从没有输过。就算李霁这什么被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谪仙,在她面前也是一样。 这才对。她心道,什么少年老成,都是骗人的,小童就该有小童的模样。 “汪全。”吕缙转头对汪全吩咐道,“将公子带回房去,午膳不必吃了。” 汪全左右为难,赔着笑:“公台,这……” “童言无忌,吕公何必放在心上。”林氏忙出来打圆场,“小儿知道什么,斗一斗嘴也就过去了,较真做甚。若说无礼,漪如也不落下风,若要罚,漪如也该一起罚才是。你我两家能在扬州相逢,乃是善缘,当以和为贵,怎可被小儿争执扰了兴致?” “此言甚是。”容昉也道,“重阳老弟莫动怒,小儿吵嘴计较做甚,快快坐好,再不用膳,饭菜便要凉了。” 吕缙的脸色这才好转些,看李霁一眼,道:“方才之事,便是你父亲在此,也 不会轻饶,下不为例。” 李霁小脸绷着,少顷,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嗯”一声。 容昉也将漪如按在身旁,道:“看你义兄,知错就改,你也该学一学。方才是你先挑起的事端,快认个错。” 漪如撇开头。 容昉正要说话,吕缙忙道:“罢了罢了,说好了不与小儿计较,伯光兄又责备她做甚,用膳用膳。” -- 第128页 两边一阵寒暄,重归和乐,吕缙和容昉又说起笑来。 漪如吃两口菜,余光向李霁那边瞥去,忽而见他也正瞥着自己。 目光相触,他随即收了回去,一脸不屑。 漪如在心里轻哼一声,把一块鱼扒拉到自己碗里。 这一番斗嘴,虽是闹得不愉快,但容昉和吕缙显然并不曾放在心上。 大船沿着运河,一路开出大海。水面陡然开阔,风光壮美。 容昉夫妇每日和吕缙坐在船楼上饮茶观景,谈古论今,颇是愉快。而他们每每坐在一起,必定要将漪如姊弟和李霁带上。 漪如虽然不乐意,但这船上着实没有什么别的去处,只能乖乖坐在容昉夫妇身边,跟吕缙身边的李霁冷面相对。 最开心的,仍然是严楷。只要有吃的有玩的,他便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出乎众人意料,他跟汪全十分玩得来。 汪全曾经随长沙王南征北战,还曾去过南洋诸岛,可谓见多识广。船在大海上行走,哪怕是看到一条鱼或者一座小岛,在汪全嘴里,也能说出许多故事来。 “汪内侍去过的地方,比老夫还多。”容昉听了,也不由感叹,“老夫不曾去过南洋,自愧不如。” 汪全笑了笑,道:“不瞒容公,上次小人去南洋,还是陪公子去的,若论见闻,公子也知道不少。” 第一百二十一章 海岛(上) “哦?”容昉颇为诧异,“原来,公子小小年纪,竟是去过南洋?” 吕缙道:“何止去过南洋。他出生之时,他父亲就在河西征战,他母亲带着他随大军四处奔波,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后来到了广州,他母亲走了,他父亲去哪里也都将他带在身边,一样的难得安生。” 容昉看向李霁,抚须颔首:“怪不得李公放心让他跟随重阳老弟出来,原来公子早已经习惯旅途。少年英雄,将来必成大器。” “哪里哪里,伯光兄过誉。”吕缙笑道。 漪如瞥了瞥李霁,只见那脸上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全无半点受到夸奖后的谦虚,仿佛别人夸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阿霁去过南洋?”一旁玩耍的严楷听到了,却颇感兴趣,凑过来道,“汪内侍说,那南洋深处,有十丈长的海兽,叫鲸鱼,阿霁看过么?” “又无礼。”林氏随即将他拉回来,嗔道,“要么叫公子要么叫兄长,谁准你这般以名相称。” 严楷讪讪,瞥了瞥漪如。 她正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仿若未闻。 “夫人又多虑了,阿霁比他本就大不了几岁,讲究这许多做甚。”吕缙摆摆手,笑着对严楷道,“小公子可是觉得叫阿霁亲切?” 严楷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扫了一眼漪如,见她没有异色,随即语气乖巧地答道:“我和京中玩伴都是以名相称,不分年纪。” “原来如此。”吕缙道, “日后,你们也是玩伴,你叫他阿霁,他也叫你阿楷,便似京中一般,如何?” 严楷眼睛一亮,道:“好!” “至于女君,那兄妹不兄妹的,不叫也无妨。阿楷年纪小些尚可以名相称,女君和阿霁也以名相称无妨。”说罢,他对李霁道,“日后你叫她漪如,她叫你阿霁,称呼之事,日后不可再起争执。” 李霁的眉头皱了皱,吕缙却没有征询他意见的意思,又看向漪如:“女君以为如何?” 漪如看一眼李霁那再度变得难看的脸,露出微笑。 “漪如遵命。”她声音甜甜。 一行人本是为了出游,故而这海船虽然坚固,能走得比一般船更快,但他们并不赶路,见海上岛屿众多,时常靠岸停下,登岛游览。 漪如是第一次看到这等景致。 上辈子和这辈子,她几乎没有离开过长安,最远也只去过洛阳。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到江南来,更不曾想过会见到只在书中出现过的大海。 蓝色的海面,广阔得一望无际,烟波浩渺,与天空相连。而那些岛屿,就像盘子中散落的砂砾。 这般奇景,漪如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出了海之后,她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窗上或者船舷上看海。那无垠的海面颇是神奇,每当漪如吹着海风凝视着它,便会觉得心中那些纠结的思绪变得轻盈起来,心境也变得平和而踏实,仿佛没有什么是自己对付不了的。 这种感觉,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漪如都鲜少体会,颇觉新奇。 甚至于,当她无意中回头,目光与不远处的李霁相触碰时,她也觉得此人没有那么讨厌了。 而那些岛屿,也颇是有趣。 据汪全说,它们其实都是从海底长出来的山。别看低低矮矮没有多高,若将海水排空,从底部到山顶,乃有万仞之高。 这些海岛的岸上,有些是嶙峋的怪事,有的却是沙滩。 而漪如和严楷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沙滩。 漪如之所以喜欢,是因为在上面能捡到许多漂亮的贝壳;而严楷之所以喜欢,则是因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螃蟹。 李霁对海景已是司空见惯,但碍于吕缙,他还是会跟着从船上下来。 漪如每当在海滩上玩得不亦乐乎,回头,就会见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站在吕缙身边,哪里也不去,滩涂上那些好玩的事似乎全然引不起他半分兴趣。漪如和严楷欢闹的时候,他只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 第129页 “姊姊,”严楷扯扯漪如的衣角,小声道,“阿霁为何不与我等一起玩耍,他还在恼你么?” “恼又如何?”漪如不以为意,“他恼他的,我们又不会少一根头发。” 快要到那梅岑山的时候,海面上的船多了起来。听汪全说,梅岑山周遭,是上好的渔场,每日都有渔民船只经过。到海里去捕鱼。 漪如正趴在船舷上望着渔民往海里撒网,忽然,头顶传来咿咿呀呀的叫声。她抬头,只见是几只海鸥正在海船的桅杆顶上盘旋着,不时掠过船头。 白色与翅膀张开,颇是好看。 严楷在船上最喜欢看海鸥,蹦蹦跳跳地追着,吓得仆人忙将他拉住,唯恐他掉进海里。 他挣扎着,正想继续追,忽而见那几只海鸥又飞了回来。 李霁不知何时从船舱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面饼。他掰下一小块,伸手朝空中抛去。 而海鸥们乖乖地绕在他周围,俯冲掠过,将食物接住,划过优美的身影。 严楷怔了怔,漪如也怔了怔。 未几,李霁转过头来,看了看严楷。 “要么?”他问。 严楷目光一亮,忙跑过去。 李霁将那面饼掰下一半来,递给他。严楷高兴地接下,学着他的样子,也掰下一小块,抛向空中。 一只海鸥随即如闪电般飞下来,堪堪掠过严楷头顶,麻利地接住。 严楷吓得缩了缩脖子,见它飞走,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漪如在一旁看得眼馋,也有些跃跃欲试。可严楷只顾着玩,全然没有呀给她的意思。 正当她考虑着是先说一声还是直接抢,这时,她忽而发现李霁正瞥着她。 那张脸仍然毫无表情,目光却闪了闪,落在手里剩下的半张饼上。 少顷,他将饼递过来。 漪如愣了愣,看着那饼,接过。 “嗯……”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多谢。” 李霁没说话,仍是那副冷淡之色。只听他淡淡“嗯”了一声,而后,转身离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海岛(下) 一张面饼,在漪如和严楷姊弟的投喂之下,很快就没了。 汪全又去庖厨里取来一块,没多久再度瓜分完毕。 眼见着不断有新的海鸥飞来,严楷还想再玩,林氏从舱里出来,亲自将姊弟二人拉了回去。 “这海上的海风虽然清凉,那日头可是依旧毒得很。你们看海边生活的人,谁的脸不是黢黑黢黑?你们小童细皮嫩 肉的,若是晒坏了,回到长安仔细母亲说你们是昆仑奴,不认你们。”林氏对二人威胁道。 严楷小嘴撅得高高:“我就喂喂海鸥,半刻便回来!” “半刻也不行。”林氏说着,念了声佛,“还有,你喂海鸥用的面饼是何处来的?那都是人吃的东西,乡间穷人吃也吃不上,你倒好,用它喂了禽鸟,这般浪费也不怕损了阴德。” 严楷不服气:“是阿霁给我的!” 林氏瞪他一眼,嗔道:“你还好意思说阿霁。人家乖乖坐在船楼里,哪里也不去。快回去,莫让人看了笑话。” 漪如朝上方的船楼看去,果然,李霁已经在那里端端正正坐着,在窗边露着脑袋。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蓦地,他转过头来。 正在此时,忽然,船头传来船工的喊叫声:“吕公,容公!梅岑山到了!” 梅岑山? 漪如和严楷忙扶着船舷,往海上张望。 只见一片海岛横亘在一眼,比他们先前看到的岛屿更加宽阔,阳光里,绿树如盖,下面露出黄色的山体 和礁石。 吕缙和容昉闻言,也走出来,立在船楼的阑干边上远眺。 “停船靠岸。”吕缙吩咐完毕,对容昉微笑道,“在海上漂了几日,伯光兄必是累了,到了梅岑山,便能好好行走行走。” 容昉抚须道:“闲坐下棋,哪里有什么累不累的,重阳老弟莫讲究这许多客气才是。” 这梅岑山,平日里在水港停泊的都是渔船和客船,吕缙一行人乘坐的大海船,是个新鲜物件。 众人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港口许多人在围观,听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广州大海船,纷纷露出称赞之色。还有好些人上前来打听,问这海船平时能走多快,能走多远,遇到风浪稳不稳。 吕缙手下的人一一热心解答,漪如在旁边听着,几乎疑心吕缙是来卖船的。 除了这海船,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李霁。 他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本来正在饶有兴致地谈论着海船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露出惊叹之色。 “那是哪家的贵公子,生得好是标致。” 漪如听到有人议论道。 旁人道:“这等相貌,我等这般地界哪里养得出来,必是扬州那边富贵人家的公子。” “我看扬州那边也未必养得出来,那地方我常去,可不曾听说谁家有这等仙人一般的孩童。” 到底还是小地方。漪如心想,动不动就是什么仙人,少见多怪。 不过吕缙似乎并不愿意让李霁被太多人看到。 这梅岑山上,早有仆人先行几日来到,备好了住处等一应之物。众人下船时,几乘肩舆已经停在了大船面前。吕缙当即让李霁坐上肩舆,而后,招呼其余人等也都坐上,往山里而去。 -- 第130页 这梅岑山是名胜,大小道观佛寺林立,也有不少客舍,常年住着来求神拜佛的香客。 吕缙包下的,就是一处专门用作客舍的宅子。在船上的时候,吕缙就曾告诉容昉夫妇,说这宅子有三个院子,足够住下所有人。 可来到的时候,在门前迎候的仆人神色讪讪,见礼之后,告诉吕缙一件不好的事。 “前几日岛上刮了一场飓风,许多屋舍都毁坏了,这客舍的西院也被掀了房顶。”仆人道,“客舍的主人说,那些修缮之物,都要从陆上运来,少则一月,多则数月,一时是修不好了。小人又到别处去问,这岛上能租的屋舍,眼下都已经被人定下了,租不下比当下这更合适的。” 吕缙皱眉,随即走到西院里去。 只见果然如仆人所言,这西院的主屋被飓风掀开了,一眼就能望到屋顶上的破洞。虽然已经被收拾过,但院子里仍是一地狼藉的模样。碎瓦砾和碎树枝随地可见,花木东倒西歪,颇是凄惨。 见吕缙露出为难之色,容昉道:“重阳老弟不必烦恼。出门在外,岂有万全之事。我看着宅子颇大,就算剩下前院和东院,只要屋舍足够,我等也能住下。不若去前院和东院再看看,兴许事情并非太坏。” 吕缙颔首,便往前院和东院察看。 果然,这两个院子当时因为不曾迎风,没什么损失,屋舍完好。且那些房屋加起来,确实足以让所有人住下。 吕缙于是当即与容昉商议,将屋舍分配。 仆人们倒是好说。他们大多是男子,住在什么地方无多讲究。至于林氏身边的仆妇,跟着她一道住下无妨。 啰嗦的,却是如何安排李霁、漪如和严楷。 李霁这一路上都是跟着吕缙起居,漪如和严楷本来也都跟着林氏住,可前院和东院,虽然屋舍不少,却没有大的屋子,无法像先前一样安排下来。 商议之下,容昉道:“东院边上的那处二层小楼,地方虽不大,却做得很是舒服。我看,便让他们三人将就将就,住到那小楼上去,如何?” 吕缙神色一喜,道:“这倒是极好的办法。” 林氏有些犹豫,道:“漪如是个女儿家,只怕有些不便。” 容昉一摆手:“不满九岁的孩童,哪里有许多不便。平日里我等亲戚走动,孩童们住一起,也无许多讲究。”说罢,他看向吕缙,道,“只是公子毕竟身份不寻常,怕委屈了公子……” 吕缙摆手:“伯光兄这是哪里话,既是义亲,便是一家人,住到一处天经地义,何怪之有。那小楼有两层,若夫人觉得不妥,便让他们分开了住,漪如住二楼,阿霁和阿楷住一楼,如何?” 听了这办法,林氏也露出满意之色,笑道:“便如吕公之言。”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楼(上) 漪如被仆人们带到小楼里,四下里看了看,觉得虽然不如家里的好,但出门在外,也算不错。 尤其是二楼的窗台,推开之后,可望见蔚蓝的海面,颇得漪如喜欢。 正当她趴在上面观望的时候,忽然,她听到楼板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回头,是严楷。 “此处好!”他望见窗外景致,眼睛一亮,高兴地跑过来,道,“我住此处!” “什么你住此处,”漪如道,“你跟外祖母住,船上说好了的。” “我不跟外祖母住。”严楷即刻道,“外祖母说了,我和姊姊以及阿霁,都住在这小楼里!” 漪如闻言,一愣。 这时,她听到楼下传来些动静,忙跑下去看。只见仆人们鱼贯而入,正将各色箱笼搬进来。 一人立在屋子正中,听到响动,抬起头,朝楼梯上望来。 正是李霁。 “女君下来了。”汪全正指挥着众人摆置,看到漪如,笑眯眯道,“稍后小人就将女君的物什送上去。” 漪如看了看李霁,道:“他也要住在此处?” “正是。”汪全道,“前些日子岛上刮大风,东院房屋毁了,住不得人。方才容公和吕公去查看,商议一番,便决定大家挤一挤。这小楼刚好能住进女君和两位小公子,甚是合适,一家人,切莫见外。” 漪如知道东院毁坏的事,先前容昉也跟她说屋舍紧张,要挤一挤。只是没想到这这么个挤法。 谁跟他一家人。漪如心道。 她二话不说,下了楼,便往外面走去。还没出门,就见容昉走了来。 “往何处去?”他和颜悦色,手里拿着一只食盒,道,“庖厨还未及开饭,若是饿了,便吃些小食先垫一垫。” 漪如将他拉到一旁,道:“外祖父为何要我与那李公子住一处?” “什么李公子。”容昉道,“你不愿叫他义兄也就算了,怎叫得这般生分。先前你不是答应了吕公叫他阿霁么,要说到做到。” 漪如不理会他打岔,道:“我不与他住一处。” 容昉看了看她,神色也是一整,将她拉到一旁说话。 “堂堂大家闺秀,不可这般小气。”容昉道,“不过是前两日斗嘴一场罢了,过了便过了,怎还这般不依不饶?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我并非因为斗嘴不依不饶。”漪如道,“只是不愿与他住在一处。” “为何不愿与他住一起?”容昉道,“莫不是先前说的那什么圣上忌惮长沙王,你便不可与他们家接近?小小年纪,哪里来这许多自以为是的道理。我先前说了,此番出来,各自身份都放一边,他不是什么长沙王世子,你也不是什么高陵侯闺秀。此处没有别人认得你们,小童就该有小童的样子,好好玩耍,不许胡思乱想。” -- 第131页 漪如还想再说,容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先前在船上我可都看到了,你和阿楷喂海鸥,是阿霁给你们取了面饼来。你既然不愿与 他相处,那时怎不曾推拒?你出身侯府,阿霁可是出身王府,还是你义兄。如今他来给你主动示好,你再计较可就不像话了。” 漪如一时无言以对。 容昉这老狐狸,竟然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见她不说话,容昉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走回小楼里。 “阿霁阿楷,”他笑盈盈招呼道,“饿了么?先用些小食。” 严楷在楼上听到,随即高兴地应一声,跑下来。 李霁看了看食盒,也不推拒,颇有礼貌地说:“多谢容公。” 容昉的笑容愈发和蔼,亲自打开食盒,给他盛出小点来。未几,林氏也带着仆妇走来,到楼上给漪如铺床。 “怎站在此处?”林氏看着漪如,摸摸她的头,“莫不是不喜欢楼上?” 严楷吃得嘴巴鼓鼓,随即道:“姊姊不喜欢,我喜欢,我住楼上。” 林氏随即点点他脑袋,道:“楼上是你姊姊的,楼下宽敞,阿霁既然答应了与你一起住,你便要安分些。”说罢,她看向李霁,微笑,“这几日,阿楷便要叨扰阿霁了,若有不便之处,切莫避讳,定要来告知我等。” 李霁道:“并无不便,夫人放心。” 他说话颇是有礼,容昉夫妇皆是满意。 一口一个阿霁。漪如心想,叫得这般亲热,仿佛马上就要认了这个义外孙…… 正当腹诽,忽然,容昉看向她。 “还站在那里做甚。”他招招手,“快来吃小食,再不出便凉了。” 漪如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再怎么反抗也是徒劳,只得走过去。 容昉将一块绿豆糕递给她,语重心长:“这些日子,你们住在一处,便如家人一般。既是家人,便要和为贵,不可任性乱发脾气,知道么?” 漪如瞥向李霁,只见他站在旁边,一副懂事的模样。 明明心里不乐意,居然装听话。漪如心道。 同为九岁小童,她自然不能在自家外祖父外祖母面前被他比了下去。 “知道了。”漪如乖乖道。 容昉摸摸她的头,笑容慈祥。 没多久,吕缙那边派人来请容昉夫妇过去,二人对仆人们交代一番,便离开了。 漪如也不多理会,转身上楼去。 她坐到窗边上,继续望着远处的景致。 海风自窗外吹来。虽是深秋,但午后的日头晒得暖洋洋的,并不觉寒冷。 “姊姊,”阿楷跟上来,望着漪如,小声道,“姊姊还讨厌阿霁么?” “谁说我讨厌他。”漪如正色道,“不许胡说。” 这话,其实是真心的。 漪如并非多讨厌李霁,只是仍然不想跟他和长沙王扯在一起。 她知道容昉的用意。那日,他说了一通什么兔子老虎和狼的道理,还说只要两边都纠缠得足够深,那么将来无论那边得势,严家都会安然无恙。 在他的设想之中,这纠缠,指的就是漪如。 皇帝那边,漪如跟太子已经有了口头的婚约,就等着实实在在定下来;而长沙王这边,她和李霁是名义上的义兄妹,只要他们走得再近些,最好真的处成兄妹一样,那么在这边便也有了可做文章的余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小楼(下) 平心而论,漪如觉得没什么错。 如果没有经历过上辈子的话。 容昉虽然能够先一步考虑到严祺处在高位之上的风险,但这考虑,更多是来自于皇帝和长沙王之间的矛盾。因得那义亲之事,严祺无可避免地夹在了二者中间,骑虎难下。在他看来,皇帝和长沙王就是虎狼,严祺这兔子要想平安无事,便要长袖善舞,两边讨好。故而这义亲,严祺不但不能避开,还要借题发挥,在长沙王这边挣足面子, 而在漪如看来,容昉还是把这些上位者想得太好了。 上辈子,长沙王早早地被解决了,严祺对皇帝可谓全然忠心,皇帝毫无猜疑他的理由。但最终又如何呢?无论严祺从他手里捞到多少好处,最后都要加倍还回去,甚至赔上全家性命。 长沙王和皇帝都是皇宫里出来的,他既然能跟皇帝斗个五五开,那必然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跟他们玩算计,无异于与虎谋皮。 真要想安稳,就应该两边都离得远远的。 梅岑山虽庙观林立,但风景亦是十分不错。 严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落脚之后,就闹着要出去玩。容昉夫妇和吕缙于是向人打听,得知附近有一处小山头,有断崖临海,观看落日颇是壮美。 于是用过些饭食之后,容昉夫妇和吕缙便带着三个孩童以及几个仆人,往那山头而去。 严楷自出门之后就兴奋不已,一路跑跑跳跳,这里要去看, 那里也要去看,教身边仆人追得满头大汗。 林氏好不容易让人将他拉回来,牢牢牵着,嗔道:“这岛上到处是山石,你这般乱跑,且不说磕了碰了怎么好,万一跑到那些林子里迷了路,我们如何找你。” 吕缙笑道:“还是阿楷厉害,方才跑起来,连大人也追不上。小儿活泼是好事,林夫人不必太过操心。” -- 第132页 容昉道:“小儿都是如此,疯玩起来拉也拉不住。想来,阿霁六岁之时,也是这般教人头疼。” 吕缙却摇头:“伯光兄这话便错了,阿霁六岁时,并无像阿楷这般四处疯玩的机会。” “哦?”容昉讶然,“怎讲?” “自然是因为他父亲。”吕缙道,“广州一带,乃百越夷人杂居之所,素日各部冲突不断,甚是复杂。他父亲到任之后,花了大力气整肃,将那些意图与朝廷对抗的酋首打压诛杀,一番平定拉拢,才得以有今日的安稳局面。也是因此,忌恨他父亲的人不少,时常有刺客。闹得最凶的时候,阿霁正好就是五六岁。那些人知道阿霁是独子,自也不会放过他。故而那时候,他不是跟在他父亲身边,便是留在府中,身边侍卫森严,跑一跑跳一跳都有人怕他出事,哪里能有阿楷这般逍遥日子。” 听得这话,众人了然。 漪如也觉得新奇。 从前,她只听人说,长沙王对李霁十分疼爱,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无时 无刻不将他带在身边。许多人笑话长沙王娇宠,觉得他做得太过,不想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不过漪如想起从前陈氏曾对她说过,李霁的生母吕氏当年的死因,其实不是暴病,而是误服了毒酒。那时,李霁的年纪正是五岁。 这般想来,长沙王对李霁这铜墙铁壁一般的保护,就十分合理了。只是那毒酒之事,长沙王既然闹到了先帝面前要说法,那么可见根子不在广州那边的百越夷人,而是在朝廷里。 再想到上辈子长沙王一家最终死在了京畿,漪如不由感慨,长沙王确有些先见之明,只是最终还是大意,到底误了一家人的性命。 “如此说来,当下李公既然准许让阿霁跟着公台到扬州来,却是终于放心了?”林氏道。 “自然也不是全然放心,只不过是知道我谨慎罢了。”吕缙道,“他父亲也并非只知护犊的人,否则,阿霁又何以小小年纪就到了南洋去?他父亲希望他能见识多些,看看这天下的风土民情究竟何等模样,将来不至于闭目塞听,坐井观天。” 容昉抚须颔首,叹道:“英雄少年,自当如此。” 漪如走在旁边听着,不由地回头。 李霁落后几步,走在众人的后面。此时,他正望向路边,似乎不曾听到这边的言语。 漪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是一片沙滩,几个渔人在修补渔船,边上,几个妇人正在织网。 海岛上的人,无论男女皆肤色黝黑,身上的粗布衣裳满是布丁。他们晒着太阳,有说有笑,还有人在唱歌。也不知唱的是什么,漪如听不懂。 忽然,李霁回头来。 漪如随即转开目光,若无其事。 那处小山,虽然离客舍不远,但颇有些陡峭。即便开出了山路,走上去也需要些气力。 严楷虽是个爱玩的,但毕竟年纪小,也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跟着大人走许多路,新鲜劲过了之后,就嚷着走不动了。 自从上船之后,汪全因得会讲故事,成了严楷最喜欢缠着的人。如今,照料他的事,自然也落在了汪全头上。 他走不动的时候,汪全便将他背在背上。 “汪全是阿霁的随侍,我们家又不是没有仆人,哪有你这般缠着人家的,还不快快下来。”林氏嗔道。 严楷不愿意,只将手牢牢圈着汪全脖子。 吕缙道:“阿楷喜欢,便让汪全跟着他。阿霁随从不少,换别人也是一样。” 容昉颔首,却把漪如拉到李霁身边去,道:“你和阿霁一起走,切莫走散了。” 漪如在心里翻个白眼。她又不是什么无知孩童,前后还有仆人,哪里能走散了。 却听吕缙也道:“阿霁,你是义兄,照料好漪如。” 漪如以为李霁听到这“义兄”儿子,定然也跟自己一般不以为然,像上次一样,反驳说他没有妹妹。 不料,他看了看漪如,淡淡道:“是。” 漪如狐疑地看他。 容昉随即摸摸她的头:“听到了?见贤思齐,从今日起,多学着些。”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斋院(上) 如当地人所言,这小山上景致颇好。 众人走到之时,恰逢日落。太阳泛着金红的光,沉入云层之下,晚霞绚丽。 广阔无垠的海面映照着太阳的余晖,也被染成霞光的颜色。天海相连,颜色夺目,变化纷呈,教人移不开眼睛。 长安也有河湖,漪如也曾由父母带着,观赏过许多日落。先前在船上的时候,她也曾看过海上的日出日落,被其壮丽所深深震撼。如今站在这岛上再看,又觉得别有一番不同。 她找了一块礁石,坐在上面,静静观看。 连严楷也不再到处乱跑,只坐在林氏身旁,问七问八。 他叽叽喳喳,问的问题无边无际,从远处的小岛叫什么名字,到天上的云彩从哪里而来,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这等时候,汪全只得挺身而出,继续给他讲故事。 当严楷听汪全说羲和原来生下了十个太阳,被后羿射下九个,当下他们看到的,是仅剩下的那一个的时候,严楷瞪大眼睛。 “射下来的太阳字啊何处?”他问,“都死了么?” “当然死了。”汪全道,“就像你用弹弓打鸟,那鸟被打中了落下来,自然便是死路一条。” -- 第133页 严楷怔了怔,小脸沉下,嗫嚅道:“我从不用弹弓打鸟。” 汪全没想到他听故事这般认真,听着听着竟不高兴起来,也是一愣,正想着该如何哄他,忽而听李霁道:“汪全说得不对,那九个太阳不曾死去。” 严楷眼睛一亮,看向李霁。 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道:“那九个太阳当年还小,后羿不过是放箭将他们吓了下来,他们知道自己错了,便不再胡闹,躲回了旸谷。后来羲和便让这十个太阳轮流当值,每日只出一个到天空中来,便不会再有那炙烤大地生灵涂炭之事。” 严楷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我每日看到的太阳,都与昨日不一样么?”他问。 “正是。” 严楷想了想,又道:“那有时是阴天,见不到太阳,又是如何?” “那是他们每日这般,总会觉得无趣,羲和便带他们出去游玩。”李霁道,“到了这一日,所有太阳都不肯留下来当值,便索性都去了。” 严楷心悦诚服,随即转向漪如,对她说:“姊姊你听见了么?阿霁说天上有十个太阳!” 漪如看着李霁,只觉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那脸上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却全然是胡言乱语,着实让她刮目相看。 严楷却不满足,转而缠着李霁给他讲那些太阳的故事。李霁倒也不推却,从太阳如何诞生,到它每日如何乘着车到了天上,再到夸父追日,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直到众人一路下山,走回宅中用膳,严楷仍在李霁身边听得津津有味。 “阿霁一看就知道小小年纪博览群书,否则不会知道这么许多典故。”容昉夸道。 吕缙摆摆手,道:“小儿就爱好打听这些神怪之事,伯光兄不可胡乱夸赞,让他以为不读正经书也能讨着好。” 当夜,三人按照大人们的安排,宿在小楼之中。 漪如住楼上,李霁和严楷住楼下。 躺在床上,漪如仍能听到窃窃的说话声从楼下传来。那是严楷还在缠着李霁给他讲故事。 漪如仔细听了听,不知李霁讲的是什么,不过那声音不高不低,颇是清澈。 在外面走了一日,竟还有气力应付严楷这样的小童。漪如心里不由有几分佩服。不过她也知道,严楷就是个一股脑的性子,白天玩得越狠,晚上睡得越快,精力远远赶不上野心。 果然,没多久,楼下安静了。 窗外,月光从窗子的缝隙里投进来,伴着远处海浪翻涌的声音,一阵一阵,别有意趣。 也许,过两日,父亲就会到这岛上来,将自己和阿楷都带回去。漪如心里想着,也闭上眼睛,被翻涌而起的睡意吞没。 这日之后,严楷不再缠着汪全,而是对李霁生出了崇拜。 无论想到什么问题,他都会首先去问李霁,开口闭口都是“阿霁说”,让漪如每每忍不住想翻白眼。 容昉对拜神求佛没有什么执念,来到梅岑山上,以观景游玩为主。林氏却不一样,每遇到庙宇,无论佛寺还是道观,都要拜一拜,烧些香捐些香油,免得开罪了神仙。 二人对梅岑山不甚了解,吕缙则比他们更懂一些,在当地寻了个向导来,让他每日带众人逛 那些有名的寺院道观和岛上胜景。 不过他们都上了些年纪,虽然素日里喜欢到处走,但每日并不会安排得太累。 漪如发觉吕缙在这方面颇是周到。 每日,吕缙都会重点挑一处寺院去逛,然后大方地捐些香油。没有人不喜欢出手阔绰的施主,各家道长主持皆热心招待,留他们用素斋,再不济,也有茶喝。 另外,吕缙还颇是博学。吕氏是经学世家,吕缙虽然喜欢周游四方,但书也是读了不少的,其中,不乏佛经和道经。每每这些道观寺院的人过来攀谈,他旁征博引,论道辨经,无不让人赞叹折服。 这般下来,不仅午膳有了着落,还能得个地方休憩,让众人小睡,下午再接着往别处去逛,待回到宅子里,众人都并不会十分疲惫。 梅岑山之中,最有名的就是普贤寺。 这寺院坐落在半山腰上,占地颇广,从山下望去,庙宇楼阁层层叠叠,在树林中掩映,傍山靠海,果然有名胜之气。 如往常一样,这寺里的住持对吕缙这样的阔绰的施主也颇是乐于招待。但这寺院太有名,不乏香客,并无多余的地方可供歇息。 竟想到介绍,众人移步到山的另一面去。这里也有一座寺院,不过跟普贤寺比起来,小了许多,没什么人。 住持得了香油钱,和颜悦色地招待众人到后堂吃斋,又专门腾出两处院子来,让他们休憩。 “这山上这么多寺院道观,可 香客却要渡海而来,甚是艰难。”一个侍从望着那寺院,疑惑道,“像我们这般有许多闲暇,能住些日子的,自然每处都能看上一看,那些只来一日两日的,必是只奔名寺而去。这些小寺院,却不知要如何活下去?” 汪全笑了笑,道:“你这便是见识浅薄了,如它们活不下去,这满山的庙观又从何而来?”说罢,他神色神秘,“你以为寺院要获利,只有香油钱一途么?这梅岑山是传说中的仙山,扬州各地的有钱人家,喜欢将祖宗牌位拿过来让这些寺院每日供奉念经,凭此一项,寺院也能收不少钱。” -- 第134页 “这位郎君说的甚是,不过么,这些都是明路,还有些暗路。”向导在一旁笑道。 “哦?”汪全道,“何谓暗路?” 向导张了张口,忽而发现漪如在旁边认真听着,神色讪了讪。 “都是些不足为人道之事,”他即刻摆摆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斋院(下) 严楷这两日吹了些海风,早晨起来之后,就得了点风寒,总流鼻涕。 林氏放心不下,午睡时,亲自照顾他漪如则跟着容氏身边的一个仆妇到偏房里去。 那仆妇走得十分疲惫,倒在榻上,沾枕即眠,没多久,打起了呼噜。 漪如本来也想睡一睡,被她吵得辗转反侧,睡也睡不着。 那声音越来越大,漪如强行闭了一会眼睛,终于放弃,坐了起来。 报时的钟声从远处的大殿传来,清脆而洪亮。 漪如觉得口渴,于是走出僧舍,走到方才用茶的经堂去。那经堂就在佛殿的后面,此时没什么人。漪如走进去,倒了一杯茶,。 这处寺院,虽地处偏僻,看着也不是太光鲜,但据漪如观察,香客倒是不少。他们方才用膳的时候,看到不时有人从前方经过,却不到这经堂里闲坐,也不知是来烧香的还是像他们这样的游人。而这经堂上,炭火炉子上一直温着茶水,旁边备着好些杯子,仿佛供人随时取用。 忽然,漪如听到些人说话的声音,伸出头往阑干外瞥了瞥,只见一棵树后面,人影绰绰,一个寺里的僧人正在跟另外两人说话。 “……施主就顺着这路往前走,出了门,左拐走上五十步便是。这般季节,枫叶正红,意趣上佳,岂不美哉。” 那两人似乎颇是高兴,笑着道谢,而后,走了开去。 枫叶正红?漪如听到这话,也动了心思。 她喝了两口茶, 离开经堂,循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而去。果然,走没多久,院墙上出现了一道小门,也不知是通向哪里。 漪如走过去,从门口往外张望。 只见前方,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附近载满了枫树。 如那僧人所言,深秋时节,枫叶一片黄一片红,相间相映,阳光下甚是好看。 没想到这个寺院看着虽小,景致倒也不错。 漪如在长安的时候,这般时节,最喜欢去赏红叶。到了南方来,所见树木皆郁郁葱葱,秋色寡淡,到了此处,她才恍然有了时节之感。 兴致被勾起来,漪如既睡不着,又左右无事,便走出门去,打算看看这梅岑山上的红叶。 这一片枫树,果然栽种极多,放眼望去,半片山坡都是,灿若云霞。 不过再想往前看,却迎面又遇到一道院墙。看式样,里面也是寺院。漪如沿着墙往前走,果然,没多久,她就看到了一处庙门,上面写着素心庵三个字。 原来是一处尼姑庵。漪如心里有些诧异,又往四周望了望。只见这庙门前只有那一条鹅卵石小路,从远处延伸而来,周围都是密林。这尼姑庵比方才那处寺院还要偏僻,到这里来,要么是有心寻找,穿过山坡密林;要么是穿过寺院,到这寺后赏枫叶偶遇。 倒是清静之地。漪如心想。 说来,她自重生以来,对尼姑庵一向敬而远之。 这自是因为上辈子,她最后幽禁的地方,就是尼姑庵。那个地方叫宝相庵,身为皇家寺院,一向香火旺盛。 从前的经历太过痛苦,有一回,漪如听到母亲容氏和乳母陈氏聊天,无意中提到宝相庵,她心头一阵,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故而重生之后,漪如不但不曾去过,甚至是过路,也尽量避免。 她自然知道这其实是掩耳盗铃。不管她愿不愿意,宝相庵都会在,上辈子的经历也并不会因为她刻意躲避而忘却。有时候,漪如看着家中仍然健在且和乐一团的父母和弟弟,她会生出些虚幻之感,从而想着到宝相寺里去一趟,让过往的记忆提醒自己警醒起来,不可沉湎于这些美好,更不可随波逐流,以至于重蹈覆辙。 望着那“庵”字,漪如觉得心跳有些不稳。 她转身想离开,心中却有一个声音道,你便由着这心魔缠着你,永远不得解脱么? 脚步定住。 漪如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在梅岑山,不是在长安。她也不必这般逼着自己,看到一间尼姑庵便非要去想从前的旧事。 钟声传来,厚重而悠远。 她望了望庵里洞开的大门,迈步入内。 迎面见到的,是一处佛堂,不大,一眼便可望到底。香案上摆着香炉,如别处寺院一样,后面供着三尊佛像。 而出了佛堂,却不似别处寺院那样,还有供奉其他菩萨和罗汉的禅堂,也不见再有烧香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处院子,白墙延绵,隔出几间 独立的院落来。那些枫树就长在各处院落里,显然精心修剪过,错落有致。一道泉水从山上引来,穿寺而过,水面上落满了枫叶。 漪如却没有了赏景的心思,愈发觉得这个地方怪异。她忽而想起了在船上的时候,船工们闲坐在一处讲的奇闻异事。 其中有一桩,就是关于一座深山寺院的。他们说,那寺院附近的村庄里,时常会有小童走失不见,乡人查了许久,也不知缘由。直到后来,一户人家去官府报官,说家里的妇人带着儿子去那庙里烧香,一去不回,不知下落。官府派人去查,在寺院的枯井里发现了妇人的尸首,这才知道这寺院竟是个常年拐卖人口的贼窝。 -- 第135页 故事虽然老套,但那船工说得极其阴森可怕,莫说严楷,连漪如听着也觉得脊背发凉。 现在,她蓦地又想起这故事,心中激灵一下。 这尼姑庵地处偏僻,又处处透着怪异,若真是个贼窝,自己可就麻烦了。她就算懂得再多,此时也不过是个九岁小童,在这等人迹罕至的地方,要是真有人生出歹念,她根本无力反抗。 心里转着念头,漪如即刻折返。 可来路上,忽然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正朝这边而来。 漪如没有多想,见不远处有一处回廊转角,忙走过去。 可才到地方,蓦地,她发现这里竟站着个人。 漪如吓一跳,正当惊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李霁正站在面前,严肃地盯着她,示意她噤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约定(上) 漪如瞪着他,只觉今天当真是撞了鬼一样。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竟会遇到李霁。 但此时,她已然没有机会询问,因为那男女说话的声音愈发近了,竟是朝这里而来。 这个地方,旁边无遮无挡,没有地方可藏身,唯一的路,是通向里面的小院。 漪如正当踌躇,李霁低低道:“走。”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往院子里走去。 这院子很小,除了前庭,只有一间屋子。李霁没有停留,径自绕到了屋后,躲在角落里。 没多久,那两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逼近,竟然真的也进了这院子里。 未几,漪如听到一声门响,院门被关上。 “……关门做甚,外头的景致这般好,挡了岂不浪费?”只听男子笑着说道。 女子娇滴滴骂一声,道:“没羞没臊,光天化日,不关门岂非让人看了去。” “看到了又如何,这等深山,能找来的都是同道中人,谁嫌弃谁……” 女子又骂一声,二人嘀嘀咕咕,声音不可名状。 漪如愣了愣,好像预知到了什么,耳根一热。 李霁却似不知所以,站在原处,神色茫然。他想探头出去看,身形动了动,却又怕被发现,停住。 这时,那两人已经走进了屋子里。 “……你这没良心的,上次说半个月便回来,我左等右等,连个人影也不见,想着你定然是别处哪家美人绊住了手脚,把我忘了……” “什么美人,别提了。都是我家那母大虫,日日似防贼一般盯着我,这次,我是推说来这山上给父亲祈冥福才得以抽身。” “呸,来这山上的人,谁不是推说求神拜佛,你现在能来,先前怎不能来?” “啧,又恼了不是?爷就喜欢你这劲头。不是说想我么,来,让我看看究竟是哪里想我……” 听着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李霁显然也察觉到什么,愣了愣。 两人站着的地方旁边,有一扇小窗。窗扇半掩着,望进去,能看到一张梳妆台,那台上,摆着一面铜镜。 而铜镜里,此时正正映着床上的光景。 一个尼姑模样的女子被一个男子搂在怀里,倒在床上纠缠着。未几,她身上的衣裳被扯开,露出白生生的肌肤。男子将她压在身下,纠缠在一起。 男女粗喘的声音传来,漪如收回目光,颇是无奈。 自己这命里,当真是天生多坎坷,总是撞见这等事。 上辈子加这辈子,已经撞破了皇帝和徐氏两次。本以为离开长安那等是非之地,日子会变得清静些。没想到,就算来到这深山里,也还是能碰见这等苟且勾当。 正当她胡思乱想,突然,眼睛被蒙住。 再瞥向李霁,只见他惊疑犹疑不定,那白皙的脸已然变得通红。他虽是个九岁孩童,却显然也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即便努力冷着脸,也丝毫掩饰不住。 这地方着实狭小,二人挨得很近,几乎能从不稳的呼吸中听到对方的心跳。 正当漪如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她的眼睛被用力蒙住。 “不能看!”李霁在她耳边急急道,“快走!”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再度拉着她的手,拉着她走开。 李霁虽是小童,但手劲比漪如大得多,漪如挣脱不开,只得被他带着,沿着墙根走出去。 院子里没有别人,那院门并未上闩,李霁伸出手打开。 门轴轻轻“呀”一声,发出动静来。 二人也不管不顾,随即溜出去,快步跑开。 路上仍旧无人,虽然相隔不远,但二人跑回佛寺里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身上冒了一层汗。 直到进了门里,李霁才将漪如的手放开。 二人的脸上都红红的,但并非全然是由于跑太快的缘故。 李霁脸上的神色颇是不定,不等漪如开口,却盯着她问:“方才你看到了什么?” 漪如望着他,只见那目光灼灼,颇是严肃。 她定了定神,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李霁却仍盯着她,目光愈加犀利:“真的?” 漪如无语,觉得自己仿佛在被一个大人盘问。 “看到了一些。”漪如道,“我看到了一男一女在床上,一边斗嘴一边打架。” 李霁大约没想到漪如会这么说,愣了愣。 漪如望着他,眨眨眼,反问:“我说的不对么?那他们在做什么?” -- 第136页 李霁随即恢复正色,道:“你说的不错,他们就是在斗嘴打架。”停了停,又道,“此事,你不可对别人说起,知道么?” 漪如露出不解之色,道:“为何?” “我说不可便不可。”李霁冷着脸,“我是义兄,你外祖父外祖母都说了,要你听我的话。” 这个时候倒是承认义兄这回事了。漪如心里嗤道。 不过她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跟他抬杠,毕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大家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干净。 “知道了。”她说。 李霁见她乖巧应下,神色松了松。 二人正往回走,没多久,就撞见了出来找人的汪全。 见到他们,汪全一脸解脱,忙迎上前来道:“两位祖宗究竟去了何处,教小人好找。吕公、容公、林夫人都起来了,发现不见二位,急得要命!” 漪如仍喘着气,正不知如何回答,却见李霁已然恢复了镇定之色,道:“不曾去何处,不过到那边看看枫叶罢了。” 汪全顺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露出了然之色,嘴上却继续埋怨道:“公子要去看枫叶,也该跟小人说一声。先前还好好的,说就在这寺里走走,小人回头上了个茅房,再出来公子就不见了。这等深山,周围都是林子,谁保得住没有野兽出没?就算没有野兽,藏着什么歹人也是难说。公子若是真丢了,小人这一干侍卫脑袋掉几次也 赔不起……” 漪如听着这话,不由瞥了瞥李霁。 只见他没有答话,只由着汪全一路唠唠叨叨,径直往回走。 僧舍里,吕缙和容昉夫妇果然已经坐在了堂上,见二人回来,都松一口气。 “你要出去下次不可再这般独自乱逛。”吕缙对李霁严肃道,“就算走不远,也该带着侍卫仆人才是。” 李霁应了一声。 容氏则将漪如拉到身前,嗔道:“你也是,当真不让人省心。这是山里,你以为是家中的园子?你与外祖母说说,方才你中午不睡觉,跑出去做甚?” 漪如如实道:“我睡不着,见那寺外的红叶生得好看,便走去看了。” 听得这话,向导在一边忙道:“这佛寺旁边,确有许多枫树,深秋之际,常有游人来观赏。” “哦?”吕缙看向李霁,道,“你也是么?” 李霁看漪如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道:“嗯。” 停了片刻,他又道:“岭南枫树甚少,我常听父亲说,北方每到秋日,枫树漫山红遍最是好看,故而想出去看看枫树。”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约定(下) 汪全见状,随即插话道:“这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多嘴,方才跟着公子出来的时候,跟公子说这附近有枫树。那时,小人与公子远远见得女君在寺里闲逛,后来小人内急,回房如厕,公子定是担心女君自己乱走迷了路,这才跟上去。” 这听着像是告罪,其实却是给李霁说了好话。 果然,听得这话,吕缙和容昉夫妇皆眉头一展。 “当真如此?”吕缙问李霁。 李霁淡淡道:“我不过也想看看枫叶。” “到底是阿霁懂事。”容昉夸赞道,“考虑周全,心细如发,可成大器。” 林氏也道:“若非阿霁将漪如带回,我等还不知往何处去寻。” 吕缙摆摆手:“他是义兄,都是该做的。”嘴上虽谦虚,他脸上却已经露出笑意,方才的斥责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风波,众人皆大欢喜,又在寺里的僧人招待下喝了点茶,继续往别处游览。 听说着附近有红叶,吕缙和容昉夫妇也被勾起兴致,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过拿到小门来到后山里。 果然,红叶烂漫,颇是赏心悦目。 众人看着,皆赞叹不已。 他们沿着那处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前行,没多久,就又看到那处尼姑庵。与方才不同,它门扉紧闭,外面丝毫看不出里面光景。 “原来这里还有一处尼姑庵?”吕缙望见那小庵的匾额,道,“倒是个难得的清修之所。” “果然人间佳境。”容昉抚须赞叹。 漪如听着他们议论,一声不吭,脑子里却不由又回想起方才所见,耳根发热。 再看向李霁,那侧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不过,他的头始终只看着另一边,仿佛在欣赏着路边的枫叶,脖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那尼姑庵的事,到了夜里,漪如才知道原委。 今日吕缙和容昉夫妇都游玩得很是高兴,下山之后,见天色已晚,便在当地一处有名的酒肆包了几个雅间,让所有随行的人都一道尽情吃喝。 那向导灌了几杯黄酒下肚,劲头上来,就跟旁边雅间里跟一众仆人侍从说出了这山上一些勾当。 “诸位看到的那些道观佛寺,也不全都是真的。”他说,“假的其实不少。” “假的?”汪全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问道,“做假庙做甚,难道还能杀人越货不成?” “杀人越货倒是不至于,人家做的都是安稳生意,不过见不得光罢了。”向导喝着酒,醉眼里闪着神秘兮兮的光,“今日你不是问,那些看上去颇是偏僻的寺院,难得有人光顾,究竟哪里来的香火养活么?” “正是。”汪全道,“便如今日午时歇宿时,那佛寺后山里的庵子,我看着就觉得不解。无论道观佛寺,其实都跟开店做生意一个道理,总要开在人烟旺盛的地方,再差些,也要让人容易找到才是,不然哪里来的生计?” -- 第137页 向导笑了一声:“这就对了。你有所不知,那后山上的庵子道观可不止一处,大大小小有十余个。里面住的,不是尼姑就是道姑,也有些僧人,不过无一例外都是年轻俊俏的。话说到此处,你可明白了?” 汪全毕竟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这么一提,他随即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漪如本是过来找到处乱窜的严楷,听得这话,也竖起耳朵。 “这可真是稀奇。”旁边有人惊讶道,“这天底下的秦楼楚馆还少么,为何要辛苦渡海,到这岛上来找?再说了,那些尼姑道姑僧人都打扮得清汤寡水的,有甚趣味?” 向导“啧”一声,道:“就是这清汤寡水的才有趣味。能找到这里来的,都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花柳巷里的将军,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了,就生出些异样的口味来。诸位莫看今日去到的时候冷清,热闹的时候,那可不比扬州城里的秦楼楚馆差。这等营生,可是养活了不少人,比如我等歇息的那佛寺,暗地里就做着这拉皮条的勾当。” 有人摇头,道:“当真是世风日下。佛门清静之地,竟如此藏污纳垢。” “话不能这么说。”另一人道,“佛门弟子也是要吃饭的,这话,便是放在长安那些名寺宝刹里也是一样道理。若有朝一日它们不再富得流油,你看看那些成百上千的弟子,还有几人能够一心向佛诚心修道?” 汪全打圆场道:“话不可这么说,一心向佛诚心 修道的人自也有不少,如这些日子与吕公辩经论道的人,不乏修为深厚的。且方才也说了,都是些假寺院假道观,我等听着当个趣事,也当开了眼界,喝酒喝酒……” 漪如站在一只屏风后面听着这壁角,想到白日里所见所闻,颇是无语。 枉她见了那牌匾上的庵字还勾出许多回忆,生出许多愁苦来。 不想,却是错付给了一个淫窝…… ——“不能看!” 漪如又想起了今日李霁那张紧张的脸,不由啼笑皆非。 相似的情形,前不久在皇宫之中,漪如也遇过。 而太子和李霁的反应,乃截然不同。 漪如至今记得太子那稚气的脸上,有一股阴沉的意味,像个大人一般,对这等事仿佛早已经司空见惯。 倒是李霁这么一个平日里总端着冷脸的人,仿佛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带着她逃也一般跑走,并口口声声坚称那对男女在打架。 莫名的,漪如觉得李霁那多管闲事的样子,并不是那么讨厌。 想着这些,漪如回到自己吃饭的雅间里,不由瞥了瞥李霁。 只见他正吃着羹汤,似乎觉察到漪如的目光,抬眼瞥来。 漪如转过脸去,若无其事。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回到住处,各自歇息。 严楷本有些要得风寒的兆头,在外面疯跑一日,出了好几身汗。林氏担心他得病,本来紧张得很,吕缙却已然经验老到,回到宅中之后,让人煎了一 剂药,让严楷喝下。 据他说,这是岭南的土方,当地人为了防瘴气侵蚀,常服本方,有祛病强身之效。 严楷被林氏逼着喝下去,小脸皱得快要哭出来,连忙又喝了些蜜水才缓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故事(上) 这方子果然十分见效,到了睡前,严楷的鼻涕收住了,也不咳嗽了,让容昉夫妇大为惊诧。 不过,这对于李霁而言,并非好事。 严楷和李霁住在一楼,入睡前,漪如听到严楷又精神百倍起来,叽叽喳喳说着话,让李霁给他讲故事。 往日,漪如听着楼下的动静,会安然闭眼,由着他们去。严楷缠人的功力,漪如是知道的。他天生会撒娇,要是盯上了谁,无论那人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定然无法拒绝。跟他住在一起,能有一个人替漪如挡住他的纠缠,实在是一件美妙的事。 但现在,漪如却有些不忍心。 她知道李霁今日跟自己一样,不曾歇息,方才回来的路上,他打了好几个哈欠。 漪如躺了一会,起身来,披衣走下楼。 楼下的灯已经熄了,黑灯瞎火。漪如走到楼梯半腰上,隔空唤道:“阿楷。” 李霁和严楷的说话声都戛然而止,少顷,严楷应一声。 “你上来,”漪如道,“今夜跟我睡。” 严楷颇是诧异:“姊姊不是说不许我上去么。” 漪如不容辩驳:“我改主意了,让你上来就上来,快些,带上枕头。” 严楷不明所以,虽然似乎不大乐意,但他一向不敢在漪如面前使性子,乖乖地答应了。 漪如回到床上,钻进被子里,没多久,严楷抱着枕头走上来。 “姊姊为何非要我来。”严楷嘟哝道,“我还想让阿霁讲故事。” 漪如让里面让了让,道:“讲什么故事,阿霁也不过与我同龄,能知道多少。” “知道的可多了。”严楷随即道,“他知道好多好多的神仙,天上的地上的海里的都有。他还去过许多地方,姊姊见过南洋的夷人么?阿霁方才正跟我说他去南洋时见到了许多,他乘着比吕公那艘还大的大船去,路上遇到了海盗,还打了起来。” 漪如想了想李霁的样子,有些啼笑皆非:“海盗跟江洋大盗一样,凶狠得紧,他不过是个小童,哪里能打得过人家。” -- 第138页 “打得过。”严楷笃定道,“姊姊不知,阿霁可厉害了,他不是还救过姊姊?” 是我救了他。漪如心道。 她没有跟严楷争论的欲望,催促道:“快躺进来,你穿着单衣露在外面不冷么?” 严楷也觉得冷了,忙钻进去。 在长安的时候,姊弟二人有时也常会像这样睡在一处。他和漪如都爱粘着容氏,容氏无法,就时常让严楷睡到漪如房里,将这姊弟二人一起哄睡之后才离开。 只是漪如重生之后,这等小童性情全然消失,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跟严楷躺在一起。 严楷虽然换了个地方睡觉,却还是一样的精神,又缠着漪如给他讲故事。 漪如望着漆黑的纱帐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是何等烦这个弟弟,那等切身体会的记忆,现在又回来了。 她着实困得很,将心一横,看着他:“你想听故事?什么故事都听么?” 严楷撇撇嘴,道:“姊姊莫不是又要给我说那些什么大家闺秀遇到俊俏公子的……” 漪如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给严楷讲故事的时候,似乎确实总喜欢讲一些闺阁小书上看来的东西。 “自然不是。”漪如随即道,“我说的这个,你定然从来没听过。” 严楷登时来了兴趣:“是什么故事?” 漪如笑了笑,缓缓开口,给他讲了一个山中白骨化作的妖怪,如何变成人,到乡村里诱拐孩童,然后把孩童带回山里吃掉的故事。 严楷开始还觉得新鲜,时不时问这个问那个,后来,就不说话了。 尤其是听到漪如说,那老妖专喜欢夜里出没,专盯着说话多的小童下手的时候。 对于他的反应,漪如毫不意外。想当年,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跟严楷这般大。给她讲这个故事的人,是府里的一个老仆。听了之后,漪如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甚至看到那老仆就觉得害怕。没多久,那老仆被派往田庄里管事,漪如也就再没敢听人说鬼故事。不过,这故事她一直记得,如今拿来改一改,吓一吓严楷却是正好。 果然,严楷不再出声,缩在被窝里,紧紧依偎在漪如身旁。 漪如讲完之后,问:“还想听么?” “不想了。”严楷道。 漪如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那便好好睡觉,明日还要起来陪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出门。” 第二日早晨起来,漪如穿好衣服,带着严楷下楼去,只见李霁已经不在。 林氏身边的两名仆妇正在叠着衣物,见姊弟二人起来了,忙拿着厚衣服走过去,给他们穿上。 “昨夜转了风,愈加冷了。”一名仆妇道,“夫人吩咐我等来给公子女君添衣,说切不可再着了凉。” 漪如往四下里望了望,问她:“阿霁去了何处?” 不待仆妇答话,严楷道:“阿霁练剑去了。” “练剑?”漪如一愣。 “女君住楼上,每日又起得晚,兴许不知。”另一名仆妇笑着道,“每日清早,天才刚刚亮,李公子便要跟着汪全到园子里区,练练筋骨,习习武。我听说,从前李公子起得更早,常常天不亮就要起身,如今跟着小公子和女君住一起,怕吵着你们,这才迟了。” “李公子可真是个体贴人,生得俊俏不说,还知情识礼。” “正是。” 仆妇们说着,吃吃笑起来。 漪如诧异不已,看向严楷。 严楷也看着她,理直气壮,一脸“我早与你说过”的神色。 姊弟二人洗漱完毕,走到堂上去的时候,容昉夫妇和吕缙祖孙已经坐在一处用早膳。 见漪如和严楷来到,容昉有些不满:“怎起这般迟?定然又是阿楷昨夜不肯睡,缠着你姊姊也睡不着,是么?” 严楷自知理亏,脸上却笑嘻嘻的,随即扑到林氏怀里,撒娇说自己饿了。 林氏忙让人端了早膳来,让他和漪如坐到身旁用膳。 “听说,你昨夜与你姊姊睡二楼去了?”林氏问他,“先前不是和阿霁住在一起么?” 第一百三十章 故事(下) 严楷道:“原本是跟阿霁住一起,可昨夜姊姊让我上去跟她一起睡。” “哦?”林氏又看向漪如,觉得有些好笑,“你先前不是不许你弟弟上去么?怎又改了主意?” 漪如瞥了瞥李霁,只见他正喝着粥,颇是文雅。 “便是觉得一个人睡有些怕。”漪如胡乱编个理由,“陈阿媪留在长安没有跟来,那小楼里也没有婢子仆妇,我便让阿楷上来陪我。” 严楷听得这话,随即嘟哝道:“姊姊哪里是害怕的样子。昨夜你给我说鬼故事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 漪如瞪他一眼。 “什么鬼故事?”林氏问,“说来与外祖母听听。” 严楷虽然害怕,但还是来了精神,将漪如昨夜讲的故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虽然他到底是个六岁小童,复述起来颠三倒四,但众人还是听明白了,都笑了起来。 “我就说漪如性情比别的孩童老成。”吕缙道,“别家的九岁闺秀,平日里听鬼故事还怕,遑论给人讲鬼故事。” 容昉则摇摇头,道:“重阳老弟有所不知,听鬼故事会怕的人,未必说鬼故事便会怕。所谓恐惧,不过是出于不知底细,若是自己编的,知根知底,那才不会怕。” -- 第139页 吕缙道:“话虽如此,这些故事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编的。我听阿楷方才所言,这鬼婆子前前后后做的事颇有些章法,编得颇是缜密。” “你道她真是自己编的?这等鬼怪故事,谁家 老人不能说出一箩筐来。”容昉道,“若说讲故事,还是阿霁讲得好。昨日游山的路上,我听他给阿楷说那山海经中之事,乃说得颇妙。我从前看此书,只觉那里面的名堂玄乎,神神怪怪多如牛毛,记也记不住。到了阿霁口中,便成了一桩桩趣事,还颇有些寓意。若非饱学,又何以能说出这些名堂来。” 吕缙笑而摆手:“都是些小儿的异想天开罢了,切莫当真。” 二人一边用膳一边互相吹捧,漪如又瞥了瞥李霁,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是照着书里说的编排编排,有什么了不起。她心想,讲鬼故事能把人吓到才是真本事。 众人接连几日游山访寺,梅岑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众人也不打算再辛苦游玩,只在宅子里歇一歇,或者挑近些的名刹去参禅礼佛,读经下棋,修身养性。 漪如给严楷讲的鬼故事,显然把严楷吓得不轻。在外面走路的时候,他眼神飘忽,一会儿盯着幽深的林子看有什么动静,一会儿又看向身后,仿佛怕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跟着。 不过这倒让李霁得了解脱。 因为汪全人高马大,看着可靠,严楷重新黏上了他。甚至如厕的时候,严楷也非要拉着汪全去,还定要他站在自己身边,教汪全十分无奈。 但纵然如此,当仆人逗他,要给他讲鬼故事的时候,他却还是想听。一边缩在汪全怀里,一边睁大 眼睛听着,小脸绷得紧紧。 汪全很是无奈,道:“小公子又要怕又要听,不若去找公子给你讲讲,保管你不想再听。” 漪如在一旁听着,有些不相信:“他也会讲鬼故事?” 汪全道:“当然会。公子既然能讲那么多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怎会不知鬼故事?” 严楷若有所思,漪如不以为然。 到了晚上歇宿的时候,严楷死活不肯上漪如的二楼。 漪如捏捏他的脸:“为何不跟我上去?” “你又要给我讲鬼故事。”严楷道。 “你白日里不是也让人给你讲么,还非说不怕。”漪如道,“莫不是到了夜里就胆小了?” 严楷最不喜欢别人说他胆小,即刻道:“谁说我不敢。” “那你便随我上去。” 严楷继续死活不肯。 漪如只得道:“放心好了,今夜我不给你讲鬼故事。” “那你讲什么?” “讲闺秀和俊俏公子。” 严楷的脸色像吃了苦药一般。 “我和阿霁睡。”他果断地说,而后,跑到榻上,坐在李霁身旁。 李霁一直坐在榻上看出,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严楷仿佛害怕被漪如抓走一样,抱住李霁的手臂。他书也看不成了,只得放下,将目光瞥了瞥漪如。 漪如在心里翻个白眼,这吃里扒外的。放着亲姐姐不要,非要粘着这么个外人。 再看向李霁,目光正正遇上。 漪如心里转出个主意来,不怀好意地对严楷笑了笑,而后,向李霁道:“ 阿霁,今日汪全说,你鬼故事也讲得甚好。” 李霁道:“世上无鬼,只有些尚不为人知的异象。我说的那些,并非鬼故事,只不过是些异象传闻罢了。” 漪如不理会他这一套玄乎的说辞,也榻上坐下,看着他:“无妨。阿楷总说你故事讲得好,我还不曾听过。我也喜欢听这些奇谈传闻,你来讲一个如何?” 严楷自不知他们抠的这些字眼有什么区别,不过听漪如要李霁讲他那些奇闻,也来了兴致。 漪如不理他,看向李霁:“阿楷也想听,便说一个来听听如何?” 李霁的神色依旧无所波澜,也不推拒,道:“我讲了之后,你二人便可好好睡觉,不吵闹么?” 漪如道:“我一直住楼上,何曾吵闹过?” 李霁想了想,道:“你们可知南越王?” 严楷一脸茫然。 漪如上辈子跟太子订了婚,曾经读过好些正经书,倒是知道这么个人。 “便是始皇帝之时,一个叫赵佗的人,见秦朝亡了,便在岭南称王。”漪如道。 “正是。”李霁缓缓道,“赵佗的陵墓,据说也在岭南。他为防死后被人盗墓,曾做了多处疑冢。” 漪如想了想,道:“这事我在书上也看过,他出殡之时,还做了四具一模一样的棺椁,从四个城门同时送出,最终皆不知去向。这等掩人耳目之法,许多人也都做过。” 李霁道:“可赵佗却有一点与别人不一样。可知他的陵墓为 何总不能被找到?” “为何?” “因为那墓是个阴冢。”李霁语气淡淡,却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漪如看着他,莫名的,后背蹿起一股寒意。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共寝(上) 李霁给漪如姊弟讲了一伙盗墓贼的故事。 说的是一伙盗墓贼,因为听说赵佗墓里有无数金银财宝,起了贪念,便四处寻找线索探访赵佗墓,结果落个人财两失的故事。 -- 第140页 这故事处处杀机,曲折又惊险。 不仅是严楷,连漪如也听得入了港,只和严楷坐在一起,静静听着李霁讲述。 如李霁所言,这并非是个鬼故事,从头到尾,不曾出现一个鬼,却让人觉得鬼无处不在,让漪如觉得更是可怕。 讲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一行七人,只剩得张三一人生还。他搜罗的财宝,大多已经遗失,只剩一个包袱。不过这包袱里的钱,也足够他过上富贵日子。回家之后,他买房置地,穿金戴银,还贿赂官府,将从前做得恶事一笔勾销。他绝口不提这些钱财是怎么来的,别人向他问起那几个好友的事,他也讳莫如深。直到有一日,张三到一处酒肆里去饮酒,夜里回家的时候,在路上被绊了一下。他低头去看,发现那是地上躺了个人。再看到那人的脸,他吓了一跳。” 漪如和严楷身上裹着被子,挨坐在一起,看着李霁。 严楷朝漪如又贴了贴,抱着她的胳膊收得更紧。 李霁目光幽深:“那脸,与张三自己一模一样,却干枯惨白,瞠目吐舌,竟是他那好兄弟李四的死状。” 漪如咽了咽喉咙,也觉得心头跳了一下。 “张三想起那墓中看到的那‘生同穴死同状’几个字,吓了一跳,忙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当夜,他就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治,没多久,一命呜呼。他死时的模样,干枯惨白,瞠目吐舌,果然还是应了谶。他死去的当日,他家中就失了火,将尸首和所有物什都烧得干干净净。” 故事讲完,谁也没有说话。 李霁从榻上起来,似神清气爽。 他转头看去,漪如看着他,仍一动不动。 “你这故事,是自己想的,还是听来的?”漪如问。 “自是听来的。”李霁毫不犹豫地答道,说罢,下了榻,径直朝床上走去,“都去歇息吧。” 看着他的背影,漪如才想起自己本来的目的。 她想着,怂恿李霁也给严楷讲讲鬼故事,让他来做这坏人。严楷认清了这个人也很可怕之后,自会乖乖跟着漪如上楼去。 这事的第一步俨然是办成了。 漪如看向严楷,只见他缩在被子里,小脸怔怔的,似乎还在想着方才李霁说的故事。 “走吧。”漪如拉起他的手,道,“你随我上去睡。” 严楷犹豫了一下,把手抽回:“我不上去,我跟阿霁睡。” 漪如见他顽固如此,也无心坚持,自己穿了鞋,回到楼上去。 外面正刮着大风,呜呜地想,隐约间,还有海浪拍击的声音,一阵一阵。 漪如平日里很是喜欢这声音,觉得闭上眼睛,总能想到大海的浩瀚无际,心旷神怡。 而现在,这声音听在耳中,有些不可名状之感。 窗子虽然关着,但并不全然严丝合缝,灯台上点着油灯,微微抖动着,屋子里的光照明晦不定。 漪如看到自己的影子,忽而想到了李霁那故事里,也提到了影子。几个人点着火把深入冢中,按理说,那等地穴之中不该有风,但他们的火把却始终在抖动,照得影影绰绰,有人突然发现,地上多出了一个影子…… 心头凉了一下,漪如灯也不吹了,赶紧跑到床上去,钻进被子里。 头一回,她无比痛恨自己那力求缜密的心思,总能从一件事想到别的许多事。 比如,当她闭上眼睛,耳边又浮起了李霁的话。 ——“……那几人走过墓道之时,因得火把灭了,怎么也点不着。漆黑之中,他们只能摸索前行。地上湿漉漉的,腥臭难闻。张三觉得上方有水滴在了脸上,他摸去,只觉黏腻得很,而后,水越滴越多,流到嘴里,张三尝出来,原来是血。而后,他就想起来,此处必是一处阴冢。” “……所谓阴冢,乃是岭南百越流传的秘术。它以人血为祭品,在墓中供奉阴神,使墓穴与阴神融为一体,故而可飘忽不定,难以寻见。” “……张三急忙要再将火把点起来,可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石。这时,他发现脖子后面有凉风在吹,一阵一阵,带着些细微之声,好像有人正在发笑……” 外面的风将窗户吹得响了一下,漪如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眼皮虽然困倦,却全无睡意。 漪如捂着胸口,只觉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瞪着灯台上仍旧颤动的火苗,心中气恼不已。 自己明明早已经长大,并非小童,自诩听到什么鬼故事也不会再睡不着。 没想到,竟是阴沟里翻了船。 一楼只有一张床,不过大得很,足够睡下李霁和严楷两个小童。 平日里,二人一个睡床头,一个睡床尾,可各不打扰。 李霁比严楷大,每次都是他等严楷躺好了,然后他把旁边的灯吹灭,才到床上去睡。 今夜也是一样。 不过,李霁躺好之后,堪堪闭上眼,忽而听到楼板上传来走路的声音。 他睁眼看去,只见漪如正从上面下来。 她披着外衣,一手抱着枕头,一手里捧着灯台。 在李霁和严楷的四目睽睽之下,漪如走过来,将灯台放在桌上,而后,脱了鞋,上床来。 “你往外面睡出来些,”她对严楷道,“我睡里面。” -- 第141页 严楷愕然望着她,少顷,往外挪了挪。 李霁也往外挪了挪。 漪如走到最里面,放下枕头,在严楷身边躺下。 “姊姊怎下来了?”严楷嗫嚅道,“莫不是怕了?” “谁怕。”漪如理所当然,道,“我是看你吓得动也不敢动,特地下来陪你。” “此处有阿霁,不用姊姊陪。” 漪如怒目,轻轻扯一下他的耳朵,严楷乖乖闭嘴。 被子很大,原本盖着李霁和严楷两人尚且绰绰有余,如今加进来漪如,倒也还够。 漪如和严楷挨在一起躺着,这才觉得心头踏实下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共寝(下) 严楷被漪如挤着,却有些不舒服,在被窝里一个劲乱动。 “先生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忍不住道,“姊姊都九岁了,阿霁也九岁了,岂可睡到一处?” 漪如瞪他一眼,道:“我睡这头,他睡那头,中间还隔着一个你,算什么同榻,最多只算同被。” 严楷不懂得分辨这些道理,哑口无言。 不过他脑子到底灵活,又道:“就算如此,这床是我和阿霁两人睡的,你要进来,也该问问阿霁愿不愿意。” 漪如觉得这弟弟果然是吃里扒外的,防自己跟防贼似的。 “问便问。”漪如随即朝对面那头问道:“阿霁,我今夜陪阿楷睡在此处,你愿么?” 严楷正想说谁要你陪,却听李霁已经在那头淡淡回答:“要睡便早睡,不可吵闹。” 听得这话,漪如也有些诧异。 她没想到,李霁答应得这么爽,倒是省了一番口舌。不过在过往的斗嘴之中,漪如从未让李霁在自己这里得过什么便宜,想来他也清楚这一点,终究是忍了。 “听到不曾。”漪如道,“阿霁都愿了,你不许多话。我就睡这么一夜,你到了外祖父外祖母和面前吕公,不许提起,知道么?” 严楷“嗯”一声,一脸不乐意,嘴嘟得高高的。 漪如的睡相一向不怎么好,严楷每回跟她一起睡,不是半夜被她扯了被子,就是被她当成搭手搭脚的枕头。相比之下,李霁睡相安分,从入睡到天明,从不曾扰过他。 便如昨夜,他跟去跟漪如睡,醒来的时候,漪如占了大部分的床,他被逼到了角落。 这让严楷深感到李霁的可贵。 睡了一会,严楷在被窝里扭动,不满道:“姊姊带下来的油灯,还不曾灭,照得我睡不着。” 漪如好不容易在被子里暖和起来,懒得动,道:“让它点着才好,你闭上眼睛,就当它灭了。” “它亮着,如何能当作灭了?” 漪如耍无赖:“你受不了,便自己去将它吹了。” 严楷也怕冷,听得这话,没再出声,小嘴仍掘着。 正当姊弟二人僵持,忽然,对面传来一阵动静。睁眼,只见李霁拉开被子坐起来,在漪如错愕的注视下,他穿着寝衣下了床,面无表情地走到那灯台前,一口气把油灯吹灭。 屋子里登时被黑暗笼罩。 没多久,床板微微摇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霁躺了回去,过了会,不再有动静。 漪如有些啼笑皆非。 方才这等小争执,在家中的时候,她和严楷之间没少发生。二人谁也不让谁,总有一个人会受不了。不料在这里,第一个受不了的是李霁。 头一遭,漪如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看上去,李霁却是比自己懂事许多。 “姊姊真懒。”严楷嘀咕道,“阿霁都比你勤。” 漪如捏捏他的脸:“也比你勤。” 嘀咕片刻,屋子里安静下来,众人似乎都在认真睡觉。 外头的风仍旧不 住吹着,一楼的窗户,并不比二楼更结实,时不时传来诡异的响动。 漆黑之中,漪如再度想起方才故事里的那些恐怖之处,于是侧过身来,伸手叫严楷抱在怀里。 严楷挣扎了一下,不满道:“姊姊又做什么……” “怕你冷,给你取取暖。”漪如说着,也把脚朝他伸了伸,奉承道,“你的腿怎那么暖?果真是个好弟弟。” 严楷不解:“腿?” 这时,床的另一头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那是我的。” 她赶紧收了回来,乖乖不再乱动。 这一夜,漪如睡得颇是不踏实。 外面的风一直在吹,她则一直做者些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她走在长长的甬道里,黑漆漆的,潮湿阴冷,四面八方鬼哭狼嚎,颇是吓人;一会儿,她深陷在泥泞之中,怎么样也走不开,抬头,一个怪物正朝她爬过来,那张脸活像从前在宝相庵墙壁上画着的地府恶鬼。再过一会儿,她又仿佛坐在疾驰的马背上,仓皇逃窜,仿佛后面有可怕的东西在追。 她就这么一直跑着,直到疲惫地睁开眼睛。 “姊姊昨夜又说梦话又推人……”严楷一脸困倦,打着哈欠,生气道,“我再也不跟姊姊睡了……” 漪如不理他,躺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忽然想起来这里还该有一个人。 她朝床的另一头望去,那里空空如也,只摆着一只枕头。 再看向窗子,只见天色还早,仍有些暗。 “阿霁又去练功了?”她推推严楷,“平时每日都是这样。” -- 第142页 严楷被吵得不胜其烦,“嗯”一声,拉起被子蒙在头上继续睡。 用早膳的时候,如昨日一样,漪如姊弟来到堂上,李霁早已经穿戴整齐,与两家长辈一道端坐着用膳。 见严楷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林氏讶道:“今日起得不是比昨日还迟么?怎一副困倦之态?” 严楷又打了个哈欠,红着眼睛看了看漪如。 漪如也看着他。 “昨夜做了许多梦罢了。”严楷说,“没睡好。” “只是做了梦?”林氏有些不信,“阿霁说,你昨夜又跟你姊姊去睡了,她不曾给你讲鬼故事吓你?” 听得这话,漪如忽而回过味来。 昨夜三人一起睡的事,她以所有小食都归严楷为条件,半利诱半恐吓,不许他跟大人们说。原本,她还担心李霁这边不帮她瞒着,让大人们知道了。 没想到,他倒是讲义气,口风甚严。 “外祖母哪里话。”漪如随即道,“我又不是酒肆里说书的,怎么会知道许多鬼故事。” 说罢,她不由地看了看李霁。 只见他坐在吕缙身旁,神色平静地用着早膳,对这边说的话似无所闻。 吕缙今日在附近禅寺里结识了一位高僧,谈经论道颇是得趣,在下棋上,与容昉也旗鼓相当。今日,二人扔到那寺里去,与高僧闲坐聊天。林氏腿脚本不十分好,这些日子走累了,留在宅中歇息。 至于三个孩童,大人们见附近并无危险的地方,也走得熟了,便开了禁,让汪全和几个仆人侍从带着到附近玩耍,各是自由。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吵架(上) 漪如本来就对访僧问道没什么兴趣,又一直念着要到海边去玩,得了这机会,便让仆从带她到离宅子最近的海边去。 严楷也似放了野马一般,屁颠屁颠跟在漪如后面。 向导告诉他们,每到退潮,海边的孩子们就会到海滩上去拾海货。漪如觉得有趣,也让人找来小桶和铲子,待得退潮之后,姊弟二人就到滩涂里去挖掘。 “姊姊,我们去找阿霁一起来挖如何?”严楷忽而道,“他跟我说过,他在南海的荒岛上曾拾到过比脸还大的贝壳,若是让他来看,或许此处也能挖出来。” 脸那么大的贝壳……漪如忍不住肖想了一下。她从前看过些志怪的画册,里面就有海里龙宫的仙女捧着漂亮的贝壳,用贝壳海螺还盛酒盛菜;还有婀娜的蚌精,长裙曳地,张着两扇蚌壳翩翩起舞…… 正想着,漪如忽而又觉得自己可笑。那些小画,都是上辈子的小时候看过的,自己已经长大了一回,还死过了一回,也是有阅历的人了,还跟严楷一样想这些幼稚的事。 “阿霁来了也未必能有。”漪如道,“岂不闻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南北风物尚且相差甚大,何况是南海那等离了几万里远的去处。” 严楷却不信,道:“不试试怎知晓。”说罢,他想仆人们询问,可曾见到了李霁。 一个仆人道:“小人刚从宅子里过来的时候,似乎看到李公子朝渔村那边去了。” 那处渔村,漪如和严楷都知道,离此处不远。 严楷脸上一喜,对漪如道:“我去寻他!”说罢,自顾地跑开去。 漪如对严楷这风风火火的性情一向无可奈何,只得让人在后面跟着,切莫让他跑丢了,而后,继续拿着铲子挖蛤蜊。 没挖多久,漪如忽而听到有人在喊她。 转头,只见是方才跟着严楷去的一个十几岁僮仆,正急匆匆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 “女……女君……”他慌慌张张地指向渔村的方向,“李……李公子跟人争执起来了……小公子让小人来请女君过去……过去一趟!” 李霁跟人起了争执?漪如错愕不已,忙丢下手中的东西,跟着他朝那边跑去。 这渔村不大,就座落在海边,一片矮矮的房子,有的是石头砌的,有的是土坯砌的,还有些只是用木板搭起来。大多数房子上方覆着厚厚的茅草,便权作屋顶。 从前在京中,漪如也曾看过这样的屋舍,不过大多都是富贵人家的马棚狗舍,不曾见过这么一大片都是给人住的。 还没到跟前,就已经听到吵闹的声音。 漪如沿着粗砺的砂石小路跑出去,拐了弯,蓦地就看到了李霁。 他站在一处简陋的院落前,三个护卫将李霁挡在身后,正跟人推推搡搡。 而对面的人,凶神恶煞。 一个穿着绸衫的男子,趾高气扬,对着李霁的人破口大骂。 李霁则站着一动不动,他身后的木 屋里,哭声一片,有女子也有孩童,听得人揪心。 “出了何事?”漪如忙跑过去。 严楷正躲在一个仆人身后,看到漪如过来,忙跑上前,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指向李霁:“姊姊,那些人来抢人,阿霁遇到了,不许他们抢,他们便骂起阿霁来!” 漪如讶然,问:“他们为何抢人?” 严楷答不上来,一旁的仆人忙道:“是一起乡人的纠纷。据说,如今这些吵闹的人,是本地一家财主的豪奴,穿绸衫那个就是领头的。这家人几年前跟他们借了债,还不上,今日他们就过来撵人,说他们的屋子渔具都归财主了,还要将他家的女儿一并带走抵利息。” -- 第143页 漪如明白过来,更加惊愕。 这李霁看上去清清冷冷,仿佛不沾烟火不管人间,没想到竟有这等闲心,管起了别人的闲事来。 她皱眉道:“去宅中禀报了么?” “似乎不曾。”仆人讪讪道,“李公子说这是他的事,不让我等插手,小公子就让人去找了女君来。” “姊姊。”严楷随即扯扯漪如的袖子,道,“那人骂得甚是凶悍,阿霁的人吵不过他。姊姊斗嘴最是厉害,去帮一帮阿霁。” 她正待开口,这时,目光与转过头来的李霁正正相遇。 “张旦,”李霁沉着脸,转头对身后的护卫道,“将严女君和小公子带回宅子里去。” 那个叫张旦的护卫神色讪讪:“这……公子, 我等还是一道离开,莫与他们一般见识。” 漪如不理会李霁,直接上前对张旦道:“吕公不许我等惹事,你们怎就任着这些人来纠缠?将李公子带回去。” 李霁听得这话,目光一冷,才张嘴要说话,忽而听那骂骂咧咧的绸衫男子道:“怎么的?又来人了?什么野种也敢阿离管我们朱善人的事!趁早将你家大人叫过来!我倒要看看,谁家养出来的野种,这般没规矩!” 听得这话,漪如的脸倏而沉下。 “我道是谁家养的狗在此乱吠,原来是姓朱的。”她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群得了衣裳穿的畜生罢了,也不撒尿照照自己头上长了几个脑袋,敢在我面前撒野!光天化日夺人屋舍强抢民女,黑心烂了舌头的也敢提规矩。我家大人今日不在,你们既然有个姓朱的主子,便把他叫过来!我倒要问问,这岛上是谁家天下,奉的是哪家王法!” 漪如虽只有九岁的模样,声音提高几分,却颇是尖锐,且中气十足。 对面的人显然不曾料到一个九岁的女童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都愣了愣。 为首那个豪奴将眼睛在漪如身上转了转,看她衣裳干净讲究,似乎并非寻常人家出身,不由生出几分谨慎。 今日,他奉主人的命令前来收债,一切本顺风顺水。这家人里只有一个生了病的中年男子,其余都是妇孺,他们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这些人赶 走,顺便把他家女儿带回去。 不料,半路杀出几个人来,将他们赶出门去。而领头的,居然是个小童。 这小童的穿戴虽朴素,面容却颇是不凡。不过这几个人在乡间横行霸道惯了,从没将什么人放在眼里。加上自己是来讨债的,自觉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可那几个小童的手下,牛高马大且身手不凡,硬是将人数倍于他们的豪奴挡在门外。 豪奴们进退不得,只能这么咒骂起来。 没想到这个时候,又杀出个人来跟他们对骂。 并且仍然是个小童,还是个女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吵架(下) 这番话,同样镇住了李霁这边的一干人等。 几个侍卫看着漪如,脸上不掩惊愕之色。平日里,漪如虽与李霁处得不是太融洽,行事也我行我素,但在侍卫和仆人们的眼里到底还是大家闺秀,礼数做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岂料,今日活见了她在跟前骂街。 那几个豪奴到底是横惯的,虽然先前被漪如的架势震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 为首那个绸衫男子看着漪如,冷笑一声,似不想与她计较,只看着她身后的仆人道:“几位,这女君看着正经人家出身,想来诸位也是见过些场面的。我等都是做下人的,何必互相为难?主人年幼不懂事,莫非自己也不懂事?我劝诸位还是快快将小主人带回家去,莫惹出了大事来,两边难看。” 漪如听得这话,眉梢一抬,正要开口,衣袖却被李霁扯住。 “不必你管。”李霁皱着眉,压低声音急急道,“你和阿楷回家去。” 漪如不答,也压低声音:“若打起来,你的人打得过他们么?” 李霁愣了愣,随即道:“打得过。” 漪如轻哼一声:“那怕什么。” 说罢,她转过头去,对那绸衫男子道:“你也不必话里话外要挟这个恐吓那个,此处,我才是正经主人,他们都听我的。今日,你们一个人也别想从这屋子里拉走,任凭什么大事我也不怕,尽管来。” 那豪奴见漪如姿态强横,也不拐弯抹角,冷下脸道:“女君是个小童,又是个女子,小人本不该跟女君计较,可今日,女君既然拦着我等办正事,这丑话便不得不说了。我家朱善人,乃梅岑山第一大户。便是出了梅岑山到郡里去,提到他的名字,郡里的人也要给三分脸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家人既欠了我家的钱,我等上门要债又何错之有!女君此举乃寻衅滋事,若是报官,无论如何也占不得理去!” “满口胡言!” 漪如正要开口,却听李霁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只见他小脸绷得严肃,原本就清冷的目光已然咄咄逼人:”虽是欠债还钱,可这钱又是如何欠下的?这些人靠海吃海,世代打鱼为生,你们就与官府勾结,将周遭海域霸为己有,要渔人给你们交租。交不上,便不许打鱼。渔人无法,收成差了就只有跟你们家借债,利滚利还不起,你们便来抢夺财物,占据屋舍,强迫渔人鬻儿卖女。这渔村之中,无一户不受你家盘剥,渔人常年辛苦,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们那主人,还好意思自称善人,简直荒谬至极!“ -- 第144页 这话,条条桩桩说得清晰,漪如听着,亦不由一怔。 她原本以为李霁只是路过此处,见得这些人做事难看,故而出手相助。不想从这言语之中听来,这背后的因由,他也知道得清楚,竟像是已经了解了多时。 蓦地,漪如想起来,这些日子,李霁无事 时就会出门。漪如和严楷都以为他是得了吕缙的特许出去玩耍,原来是做这些事去了。 不想这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竟对这渔村里的事感兴趣,教漪如错愕十分。 那豪奴听了,却是失笑。 “公子这话说的,当真不谙世事。”他说,“这天下,哪里有无主的去处?便是看上去有,那也是皇帝的。这周遭的海确实都是我家朱善人的不假,可那都是有据有契,天经地义……” “放屁!”一个声音将这话打断,却见是村子里的乡人围了上来。 “什么有字有据,是你们强占的!” “海里原本哪里有什么主,姓朱的跟谁立的契,龙王么?” “就是!明明是仗着郡里州里有人,县府不敢管,便做了海霸,骗谁去!” 众人七嘴八舌地骂着,群情激昂。 方才,他们不敢触霉头,见这些豪奴们嚣张跋扈,也只敢在一边看,不敢出头。他们见李霁出来插手,本以为他只是个小童,掀不起什么风浪,不料,他身后的几个侍卫拳脚了得,明明人数比对方的一半还少,硬是三两下就把人揍得起不来,让他们不敢上前一步。 而后,便是这嘴巴厉害的女童。 她身上的装束,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加上开口便是一副睥睨万物的架势,小小年纪,张口闭口都不将朱善人放在眼里。 冬天快到了,众人本是被逼得没有活路,只差拱一把火,如今见两个小童都 敢与姓朱的作对,他们这些当事的大人,又哪里有脸面再龟缩下去? 于是,几个大胆的率先走出来,给李霁帮腔。声音越吵越大,其余人也跟着围过来,对那些豪奴斥骂起来。 漪如望着周围,全然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再度错愕。 那几个豪奴见得周围的乡人越聚越多,也不由慌了神。 “你们疯了!”他喝道,“莫非要造反!” 话语一出,随即遭到乡人的回骂,把他们的声音淹没。 正吵吵嚷嚷的时候,忽然,有人喊道:“陆大郎来了!” 众人的声音随即起了变化,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好了好了!“离漪如不远的一个乡人松了口气,笑道,“陆大郎来了就好了!” 漪如和李霁看去,只见一个面色黧黑,身形结实的中年汉子带着二三十人走过来,每个人手上都提棍带棒,气势汹汹,一看就不好惹。 那几个豪奴显然认得这些人,气焰一下收起,脸上的神色随即变得难看起来。 “走!快走!”绸衫男子招呼一声,拔腿便跑,其余豪奴也不敢逗留,在众人的嘘声之中,跟着他灰溜溜逃窜而去。 情势变化得太快,漪如和李霁面面相觑,正不知所以的时候,那叫陆大郎的男子已经到了近前。 早有人将这里的事告知,他打量着漪如和李霁,脸上的神色惊诧不已。 正当上前来说话,突然,不远处又起了一阵喧闹之声。 漪如看去, 心头终于松了口气。 那是汪全带着七八个侍卫匆匆赶来,显然也是得了消息,跑来给李霁护驾。 第一百三十五章 结交(上) 一场风波,在汪全赶来之后平息。 因得李霁和漪如出手相助,那户人家得以从豪奴手中一时保下来,皆感激涕零,扶老携幼走出来,向二人拜谢。 那陆大郎看着这两个小童,亦露出诧异之色,上前拱拱手,问道:“多谢公子女君。未知诸位是何方人士,今日何以到敝村来?” 漪如看看李霁,只见他已经恢复了常色,道:“在下几人,随外祖父一行到此间游览,偶经此处,见得豪奴滋扰乡人,故出面阻止。如今那些豪奴散去,想来已是平息,我等告辞。” 说罢,他向陆大郎一礼。 陆大郎见他虽年纪小,却颇有老成持重之态。虽然身上穿着布衣,却不掩面容精致俊美,举手投足之间,天然有一股不凡之气。 再看他旁边的女童,亦是差不多年纪,衣裳打扮皆是贵气,并非寻常人家可有。 梅岑山常年有游人从四面八方渡海而来,陆大郎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面前这两个小童只怕是非富即贵。富贵人家的孩童他见过些,大多是养在屋子里的花朵,不谙世事浅薄无知。而面前的这两个,却能有路见不平的侠肝义胆,教陆大郎刮目相看。 见李霁要离开,陆大郎忙道:“公子女君今日为我乡人做了善事,怎好连口水都不喝就走?还请歇一歇,稍后我等送诸位回去便是。” 汪全刚才急匆匆赶来,见李霁无事,心才放下,听得这话,又不由提起。 “不必不必。”他忙拦在陆大郎跟前,笑道,“家里还惦记着小主人,我等须将他们送回去,请诸位留步。” 陆大郎又道:“那么还请告知名姓,日后我等要上门道谢,也好有个去处。” 汪全巴不得这事赶紧过去,别让吕缙和容昉夫妇知道了才好,哪里肯再留这些尾巴。他忙道:“名姓不足挂齿,告辞,告辞!” -- 第145页 周围乡人也跟着不依,还要再挽留,忽而听得又有人赶了过来, 看去,汪全想死的心都有了。那正是吕缙和容昉。 李霁身边的侍卫到底机灵,早早跑去通风报信,虽迟了一步,但到底没闹出事来。见李霁安然无恙,吕缙将他狠狠瞪一眼,而后,向汪全问明事由。 汪全一一禀报,吕缙看了看那陆大郎:“这位是……” “在下陆濛,在家中排行最长,人称陆大郎。”陆大郎向吕缙一抱拳,道,“今日在下与乡人去邻村办事,不曾想恶霸豪奴竟到村中滋事,幸得小公子和小女君出手相助,方得以安全无虞。若公台不弃,还请到舍下歇息用膳,虽只有浊酒粗茶,也是心意,聊以致谢。” 吕缙生平最爱结交豪杰,先前见这陆大郎身形结实,谈吐落落大方,夹着一股豪气,不由心下欣赏。 “什么谢不谢,小儿出面帮着说两句话罢了,不必多礼。”吕缙微笑抚须,和容昉对视一眼,道,“不过因得这义举而相遇,也是 缘分。当下天近晌午,我看不若就到酒肆里摆几桌,请大家共聚一堂,如何?” 容昉知道吕缙性情,亦颔首:“此言甚是。” 陆大郎闻言一惊,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公台家帮了我等,要请也是我等来请,怎可让公台破费?” 吕缙一摆手,道:“我看陆郎也是豪杰,相逢有缘,当把酒尽欢才是,这等小节,便不必拘泥了。” 陆大郎还想推脱,吕缙却叫上周围乡人,让大家一起去。 乡人们皆大喜,也纷纷劝起陆大郎来。见众人如此,陆大郎便只得答应,对吕缙笑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漪如原以为以及和李霁强出了这个头,无论如何也要被吕缙和容昉责备一番。 不料,事情竟变成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席。 倒是林氏,将姊弟二人训斥了一顿。 她闻讯从宅中赶来,向仆人问明了事情原委之后,将漪如瞪一眼。 “就算是有理,学泼妇骂人是你这闺秀该做的?”她说,“幸好你不曾报上家门,否则你日后做了太子妃,被人抖出来,脸面往哪里放?” 漪如本来还有些讪讪之意,听得太子妃三个字,随即硬气起来:“是他们先骂阿霁野种,外祖母平日总说我们是一家人,他们骂阿霁那就是骂了我,自当出头帮着。” “出头也不是这个出法,你一个小童,身边就这几个人护着,万一那些人发起疯来伤了你如何是好?”林氏 说罢,又瞪严楷一眼:“还有你!你这小儿。遇到这等事,不派仆人回家报信,竟撺掇你姊姊去跟别人吵架。可是欺外祖父外祖母好说话?我告诉你,这里虽没有家法,笞条可是有的!” 严楷最怕家法,听得这话,脖子一缩,忙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道:“外祖母莫生气,阿楷不敢了。” 林氏又将二人数落一番,让他们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带到酒席上去。 那酒肆离宅子不远,这些日子,店主人已经跟吕缙和容昉相熟,也认得陆大郎等一干乡人。一场酒摆得热闹,将里里外外的桌子都占满了。 吕缙为人豪爽,谈吐文雅,却不粗俗,道理讲起来也是一套一套。 陆大郎本也是豪爽之人,一番话谈下来,酒不过三巡,已然对吕缙敬佩有加。 据乡人们说,这陆大郎,是这一带村民自己推选出来的头领,侠肝义胆,在乡人中挑选了几十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平日里无事就练习舞枪弄棒,专管不平之事。那姓朱的豪强财主,素日里鱼肉乡人,时常生事。每回他们来闹,陆大郎便会纠集乡人出头。这些豪奴恶仆打不过他,虽恨得牙根痒痒,却拿他们没办法。 吕缙听得陆大郎的来历,再看此人,只见虽一看就知出身贫苦,却器宇轩昂,颇有英雄之气,也颇是欣赏。 席间,那家被李霁护下来的人又到席前谢恩。 吕缙亲手将他们搀起,对陆大郎道:“这朱善人,行事这般毫无忌惮,也不知是何来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结交(下) 陆大郎不屑道:“他也配叫善人?公台明鉴,此人姓朱名永贵,是本地一霸。若说他为何能成一霸,那跟郡里脱不干干系。郡守曾荣,是这朱永贵的岳父,素日里也是个媚上欺下,贪财弄权的人。朱家本就是个财主,在本地有些声势,得了这岳丈撑腰,风生水起,就做起了这欺压乡人,鱼肉百姓的事来。有苦主被他逼得家破人亡,到县里去告,县令不敢接;又到郡里去告,那郡守直接把人打了一顿赶出来。” “何不再到州里去?”容昉在一旁道。 “这位公台说的容易,那曾荣敢坐下这等事,州里早已经打点好了。”一名乡人叹气道,“曾荣还放出话来说,就算去京中告御状,他也是不怕的。” 吕缙抚须不语。 陆大郎道:“便是如此,我等才只好自己拉起一队人马来自卫。那姓朱的横归横,平日做事也就靠着手下一干豪奴。他们要来欺男霸女,我等就出面对峙,让他们办不成事。今日,我等出海打渔去了,那姓朱的大约得了消息,就又使了一干狗腿来闹事,幸好小公子和女君仗义出面,才让乡人幸免于难。” 吕缙笑道:“小童不懂事,哪里算得上仗义,不过是多带了几个人罢了。” -- 第146页 容昉好奇道:“这朱永贵如此作恶多端,上头又有人照应,想来不会善罢甘休,诸位虽能挡得一时,想来却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陆大郎不以为然,道:“他有本事,就再多派几条狗腿来。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来多少我都一样打回去。” 吕缙笑道:“果然是英雄。” 一旁的乡人却摇头:“大郎不可因为胜了几回就小看那姓朱的。他近来专盯着你手下的人家里找麻烦,谁帮着你,他就涨谁家的租子,这用意可是不善。” “还有一事。”旁边另一人道,“我听说,他还打算使人去找些江洋大盗和土匪来,让他们做打手。这些人可都是打打杀杀惯了,杀人不眨眼的,有时连官军都难对付。恶人与恶人勾结,有刀有枪,我等只使使棍棒的如何打得过?” 说到这些,陆大郎的眉头亦是沉下,仰头猛灌一口酒。 “打不过,就大不了逃出去。”他冷冷道,“我等靠海吃海,但凡有一条舢板,我在海上就能来去自如,龙王也奈何不得我。” 众人看他这么说,也只得不多言。 有人提议再敬吕缙一杯酒,众人纷纷附和,席间又变得热闹起来。 村子里的人们许久不曾吃过酒肉,得了这机会,自是吃得高兴。散席的时候,众人纷纷来向吕缙行礼,千恩万谢。 吕缙笑盈盈地应了,跟那陆大郎也成了忘年交,又推杯换盏,交谈许久。 “此人确是个英雄。”回到宅子里,容昉叹道,“只可惜出身草莽,竟要受这等恶霸欺压,日后只怕总不好过。” 吕缙冷笑一声,却让人研墨, 坐到案前,修书一封。 “这信,明日就送到扬州去。”他交给汪全道,“务必要快,不可拖延。” 汪全应下,接了信,转身离开。 严楷今日玩了一身泥,被林氏抓去洗澡。漪如回到小楼里的时候,发现李霁正坐在那榻上看书。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睛来,与漪如相遇。片刻之后,那目光随即收回,继续看书。 漪如习惯了他这不爱理人的性情,也不多言,自行上楼。 可才踏上楼梯,却听那边传来李霁的声音:“今日之事,多谢。” 漪如讶然回头,只见他又抬起眼睛看了过来。这次,他没有收回目光,仍注视着她。 听到他道谢,漪如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 “不必谢。”她说,“你今早上也帮了我,算扯平了。” 轮到李霁露出讶色。 “我帮了你何事?”他问。 “便是昨夜我下来跟阿楷一起睡的事。”漪如道,“你不曾揭穿,便是帮了我。” 李霁沉默片刻,道:“并非我要帮你,此事与我无干,我不曾多管闲事罢了。” 漪如有些啼笑皆非。 这个人,也不知道是该说他清冷好,还是说他老实好。她明明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认为没有欠她人情,他竟是不愿意。 她想了想,走回来,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 “今日你怎会到那村子里去,”她问,“可是有别的事?” 类似的话,吕缙先前也问过,李霁只说是到处逛逛,无意中遇到了这桩纠纷。 李霁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小脸上闪过一丝犹疑,道:“何有此问?” “那去处,并非我等游人会去的。”漪如道,“你并非是无事便四处闲逛的人,去那里总该有个道理。” 李霁沉默片刻,道:“我不过是去看看那里的人如何生活。” 漪如错愕不已。 “你觉得看他们如何生活有趣?”她问。 “自是有趣。”李霁阖上手里的书,道,“我常听大人说,将来致仕之后,便去海外访仙问道,做一个渔人,乘桴浮于海。如今这梅岑山便是许多人向往的仙山,亦有高僧名道。在这山下渔村里生活的渔人,每日出海捕鱼,过的日子岂非就是大人们向往的模样?故而我闲暇时,就去那村子里看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 漪如不由失笑。 李霁这人,讲鬼故事是个好手,讲起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可到底是九岁小童。达官贵人们酷爱清谈玄理,凑到一处就爱说什么仙啊道的。漪如小时候也觉得这高深得很,长大之后才知道这不过是一群人在吹牛,只有小童才会天真的以为天下真有那等过神仙日子的地方。 想到那渔村里低矮的土房草舍,漪如道:“如此,那村子里的人过的日子,可如你所想?” 李霁目光冷冷:“那些渔人,日日辛勤劳作,捕鱼织网,可到头来仍衣食无着。这朱永贵若是生在广州,他已经被我父亲杀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风寒(上) 漪如看着李霁那愤愤不平的神色,心想这人看着养尊处优,倒是有些嫉恶如仇的情怀。 “那可未必。”漪如道,“你不曾听陆大郎说么,朱永贵之所以横行霸道,乃是因为郡里州里都有人。似这等豪强,何处没有,就算是在广州,你父亲手下的达官贵人,难免也有些这等仗势欺人的亲戚。” 李霁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父亲治理严明,凡事皆按律处置。无论是什么达官贵人,胆敢包庇作恶者,定然严惩不贷。” 漪如也不以为然,道:“若那达官贵人,与你父亲关系甚近呢?比如,是你家亲戚?” -- 第147页 李霁看她一眼,道:“我家亲戚,除了我外祖父,都不在广州。” 漪如这才想起来,长沙王最大的亲戚就是皇帝,而李霁的生母吕氏亦出身京畿,能称得上亲戚的人,都确实不在广州。 漪如有些好奇,道:“今日,若那陆大郎不曾到场,汪全也不曾赶来,你打算如何收场?你不过是个游人,能帮得了那家人一时,也帮不得一世。你在这边不能暴露身份,总不能跟那些豪奴说你是长沙王世子。” 李霁沉默片刻,道:“我身上有些物件,应当值不少钱。” 漪如明白过来。原来他竟是打算帮着还债。 “那你为何不干脆就还了?”漪如道,“还让他们骂你。” “他们那般蛮横,还打了人,怎么轻易饶过。”李霁理直气壮,“我才让侍 卫将他们教训了,赶出院子,你便来了。” 说罢,他看着漪如,忽而问道:“你今日骂人的那些话,是何处学来的?” “自是跟家里仆人学的。”漪如道,“别人吵架的时候多听一听,听了几回也就会了。” 李霁看着她,若有所思。 漪如知道,他或许是在困惑,她这样的闺秀,为何会热衷于学仆人骂街。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她确实是在家里学的,不过不是跟仆人,而是跟严祺的姬妾们。 说来也是无奈。上辈子,自从严祺开始纳妾之后,严家就开始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妾侍们时常为了些小事和物件互相攀比、争风吃醋,隔三岔五就闹出些事来。漪如就目睹过不少骂战,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挖苦,脏的雅的都有,令漪如大开眼界。 而每每看到母亲处置这些事时,脸上那无奈而沉郁的神色,漪如的心中便生出些恐惧来。 她知道,太子不会只有太子妃这一个女人,将来若当了皇帝,更是心有多大后宫就有多大。将来,漪如免不得也要像母亲这样,日日对付一堆糟心事。也正是因此,漪如决心让自己也钻研钻研骂街的学问,免得将来遇到这等事的时候,连还嘴都不会。 当然,上辈子,皇帝最终没有给她付诸实践的机会。 话说回来,今日漪如的那番对骂,不过是拾了些当年别人的牙慧罢了。 漪如不想提这些,岔开话头,道:“你今日其实可以不必受这一番气。你可知,为何我出面之后,那些豪奴说话便软和些了?” 李霁想了想,似乎确实在漪如出面之后,那些豪奴就不曾骂出“杂种”之类难听的话来。 “为何?”他问。 “自是因为我和我的仆人,穿得比你们光鲜。”漪如道,“你今日和一干侍从都穿着一身布衣,就连值钱的物件都收在怀里。那些豪奴又不识得你们,自然只靠衣装来看人,以为你们不过是寻常人,自然敢出言不逊。” 李霁颇有些不屑:“我父王说,人生在世,不可着眼于虚荣之物。我出门来,是为了体察各地风土民情,知晓天下之事,并非为了招摇过市。” 漪如心想,一个九岁的小童,体察什么风土民情。 不过自从她听说李霁连南洋都亲自去过之后,就不再觉得这事离谱了。她不得不承认,长沙王是个狠人。 正说着话,门推开,一名仆妇抱着严楷走进来。 严楷刚刚沐浴过,小脸红红的,用裘衣裹得严严实实。 “小公子切不可乱跑,免得又着凉。”仆妇将他放到床上,叮嘱道,“你看你,今日又流鼻涕嗓子疼,若明日还不见好,夫人可就不许公子去海边玩了。” 听到不让自己去海边,严楷随即乖乖地应了,钻到被子里。 仆妇又将床收拾收拾,铺好了,对漪如道:“天色不早,夫人要我给女君带话,早些去歇息。” 漪如应一声,跟着仆妇上楼。 那仆妇用炭火暖好了被子,为漪如更衣。看她睡下了之后,仆妇放下帐子,吹了灯,下楼去。 今日外面出了一整日的太阳,天气颇是暖和。但漪如吹了大半日的海风,其实也有些鼻塞,喉咙隐隐发疼。不过她觉得这些都是小事,不曾告知林氏。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漪如没多久就感到了浓浓的倦意,闭起眼睛。 万籁俱寂,漪如听到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似乎是严楷又在缠着李霁讲故事。 明明怕得要命,还非要听……漪如在心底腹诽。 正睡意迷糊,突然,漪如听到窗外传来风的呼啸声。呜呜的,伴着海浪拍岸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哭泣。 未几,窗户上响了两声,好像有人在拍打。 昨夜里李霁说的那个故事又在脑海中浮起,心“咚”地跳了一下。 漪如一下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楼下,李霁和严楷确实不曾入睡。 李霁并不重眠,不到时辰,并不觉困倦。 严楷则更是精神。昨夜李霁讲的故事,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又缠着李霁再讲一个。 不料,李霁没有应允,只说他今日要看书,让严楷早些歇息,自己坐到榻上翻起书来。 可才坐下不久,他就听到楼梯上又传来响动。 抬眼看去,只见漪如又抱着枕头走了下来。 “阿楷今日受了风寒,我下来照顾他。”漪如一边说着,一边像昨日一样走到床边,踢了鞋子,走上去。 -- 第148页 严楷还未睡着,见她来,忙道:“我不须姊姊照顾……” “我说要就要。”漪如不由分说地走到床的内侧,放下枕头,将严楷往外挤。 严楷嘟哝一声,只得挪了挪。 “阿霁,”他继续不死心地向李霁道,“你再讲一段,讲个小故事便是,好么……” 又要怕又要听……漪如再度腹诽,却没说出来。 李霁回头看去,只见床上那四只眼睛正盯着他看。 尤其漪如,双目直勾勾的,带着某种期待,仿佛在看一个会吃小童的妖怪。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寒(下) 这次,李霁讲的故事并不吓人。 他讲的是个一桩海上的奇事,据说是去南洋的时候,在船上听老船工讲的。 故事里讲的是一个渔人,因为躲避飓风误入南海禁地,跟海中妖兽斗智斗勇,还救下了龙王儿子的故事。 三人坐在床上盖着被子,漪如和严楷在一头,李霁在另一头。 如严楷所愿,这故事不长,却颇是精彩。严楷听得两眼发光,无限神往,对那渔人也无限崇拜。 “我要是也能有这舢板就好了。”他痴痴地说,“我也想去看看龙宫是何模样。” 漪如却皱皱眉,道:“这故事说不通。不是说龙王是水中之主么,怎会这般无用?堂堂王者,竟被一只海怪骗了,当真废物。” 李霁看着她:“那你觉得如何才算通?” 漪如想了想,道:“照这故事前头说的,这龙王曾是天庭的重臣。既然是重臣,便不会是个蠢货,真的就会被海怪这佞臣骗了么?只怕未必。海怪仗着从龙王那里骗来的宝器,在海中作威作福,瞒上欺下,还陷害了许多龙王麾下的忠良。你但想,他再是巧言令色,龙王也是天神,怎会轻易被他骗了过去?最后,竟是渔人这这么个凡人帮一干神仙认清了海怪真面目,将其收拾。你不觉得,这事着实太过牵强?” 李霁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有理。 “故而这龙王是怎么回事?”他问。 漪如冷笑:“龙王这糟老头子说不定就 是故意的,平日就看那些所谓的忠良不顺眼。他要修个行宫作个乐,这些忠良便叽叽喳喳,还摆出老臣的架势来指指点点,让龙王处处受气。于是,他便装糊涂,宠幸起了这个海怪来,将他委以重任,让他帮自己除掉那些看不顺眼的人。至于这老龙王,他便在龙宫里装糊涂,反正坏事都不是他干的,不但乐得清闲,还手脚干净。别人议论起来,顶多说他昏聩,却不会怪到他的头上。” 李霁听着,眉梢微微抬起。 “再说他那龙子。”漪如又道,“说是识破了海怪的诡计,被海怪关了起来,岂不知其实也是在老龙王算计之内呢?海怪已经做了下许多恶,若是论罪处置,早就够死无全尸了,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龙子灭口?他却不曾这么做,而是好吃好喝供养着,龙子除了被关着,没有受别的委屈。为何?自是不敢。说不定,龙子被他关起来,其实也是老龙王的授意,寻了个由头,让海怪照做。海怪以为自己对老龙王忠心耿耿,予索予取,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自己最忠心的人了,定会得到老龙王的真心相待。不料,最后竟是被老龙王一脚踢开,将所有过错都让他一人背了去,还落下个绑架龙子的罪名,万劫不复。” 说罢,漪如叹口气:“古往今来,再也没有比海怪更冤的人了。” 严楷望着她,怔怔的,似懂非懂,不大明白为 何一个好好的斩妖除魔的故事,到了漪如口中,成了一桩大冤案。 李霁也觉得神奇,却有些啼笑皆非。 漪如说这些话的时候,时而振振有词时而慷慨激昂,仿佛有切身之痛一般。在她口中,这似乎不是什么神怪故事,倒活脱脱的是人间的勾心斗角,让李霁不由地想到平日里大人们说的那些朝中轶事。 “那照你说来,这渔人岂非成了帮凶。”李霁道,“他辛苦一番,最后除了为人做嫁衣裳,一无所获。” “话也不能这么说。”漪如道,“只须将这故事改掉一处,倒也是圆满。” “哪一处?”李霁问道。 “那龙子通情达理,处处与人为善,与那渔人亦是心意相通,相互协助,最终斗败了海怪。”漪如道,“我看他和渔人甚是合适,何不改成龙女。那老龙王让亲生骨肉被人关了去,可见也是个无情的,这等人家再好也不如不要。龙女一身本事,渔人一身正气,二人不如就做了夫妻去,岂非佳话。” “姊姊就想着让人成亲。”严楷皱皱鼻子。 李霁则感到一阵心虚。这故事里的龙子确实原本是龙女,只不过他觉得无聊,便私下改了。 不过,他脸上仍是平静之态。 “时辰不早,睡吧。”他说罢,下床去,把灯吹了。 漪如和严楷只得乖乖各自摆好枕头,躺到被子里。 屋子里陷入黑暗之后,只听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未几,另一头的被子掀开,李霁钻了进来。 一时间,无人说话。 漪如的脚到了冬天就凉的很,总不容易捂暖。她在被窝里动了动,寻找暖的地方凑过去。 “姊姊莫总往外靠。”过了一会,严楷不满地嘟哝道,“老挤着我……” 漪如道:“我哪里挤了你,我只不过借你的脚暖一暖。” -- 第149页 “不是他的。”如昨夜一般,李霁再度打断,“是我的。” 这天夜里,漪如睡得十分不踏实。 许是因为白日里吹海风确实吹得太狠,半夜的时候,她竟发起烧来。 察觉此事的人,是严楷。 漪如浑身发冷,把被子都抢了去,把他冻醒了。 他嘟嘟哝哝跟漪如抢被子,李霁也跟着被吵醒。他发觉不对,随即点起灯来。 凑前看向漪如,只见她迷瞪着眼,嘴里嘟哝:“下雪了么……怎这般冷……”话没说完,她打了个喷嚏。 李霁凑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烫手。 “姊姊怎么了?”严楷也觉得她模样怪异,怔怔问道。 “受凉发热了。”李霁道。 严楷吃一惊,睡意登时消散:“那如何是好?可要告知外祖父外祖母?” 漪如听清了这话,随即道:“胡说……我就是觉得凉,哪里发热……”说罢,她从被子里出来,就要下床。 李霁拉住她:“你去何处?” “上楼。”漪如道,“我睡一觉便好。” 李霁扯住她的袖子,冷下脸: “躺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和解(上) 漪如不想听李霁的命令,不过她此时觉得头晕晕的,身上也没什么气力。外头毕竟冷,被李霁扯住袖子,身体就听话地钻回了被子里缩着。 只见李霁披了衣裳,从床上下地,而后,走到墙边,打开放衣服的柜子。 那里有仆人归置好的行囊,李霁摸了摸,未几,摸出一方小小的锦盒来。 他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回到床上。 “起来,吃药。”他对漪如说。 漪如睁开眼,疑惑地往他手里看了看。 只见那小手的掌心上有一只小小的药丸,黑乎乎的。 “这是何物?”她问。 “我父亲为我备下的。”李霁道,“我出门在外每有风寒发烧,都是吃它,颇是见效。就算现在去叫人来,他们也是要请郎中来看,还要煎药服药,到头来也是一样。” 这话倒是有理有据。这般时辰,所有人都睡下了,若是出去找人,必然会把外祖父外祖母都惊动起来,接下来,就免不得像李霁说的一样大动干戈。不过是受寒发烧罢了,漪如确实不愿意这般折腾。 而长沙王给李霁备着的药,定然不会差,无论用工用料,这岛上的药材恐怕都远不能比。所以按照李霁说的去做,倒也不错。 漪如想了想,支撑着坐起来,从他手中接过药丸放入口中。然后接过杯子,仰头一灌。 那药丸还未及尝出甜苦,就被漪如吞下了肚子里,口中只剩下淡淡的药材气味。 “睡吧。”李霁说罢,将杯子拿走。 漪如钻回被子里去,乖乖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察觉到,那灯一直点着,没有熄灭。而身上不再觉得冷了,却发起热来。接下来的梦境里,漪如感觉自己像是在大夏天里行走在长安最热闹的街市上,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到处找水喝。 而没多久,额头上忽而传来些凉意,如同闷热的蒸笼里吹来一股清风,将焦躁的心安抚下来。 那煎熬,并没有持续多久,接下来,漪如睡得很是平稳。 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身上又黏又潮,漪如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一身汗。 而借着窗上投来的晨曦微光,漪如抬眼就看到了李霁。 他身上仍披着衣服,却坐在她旁边,靠着墙睡着了。 另一侧,严楷也睡得死沉,还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被子盖在漪如和严楷的身上,以及李霁的腿上。 漪如望着上方,回忆着昨夜,有些愣怔。她还以为那都是做梦…… 没多久,门上被人轻轻叩了叩,传来汪全的声音:“公子,该起了。” 李霁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未几,目光与漪如正正相遇。 不等漪如开口说话,他忽而伸手过来,覆在她的额头上。 漪如愣住。 “不烫了。”李霁道。 漪如“哦”一声,也身上摸摸自己的额头,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你必是出了一身汗,换了衣裳再睡。”李霁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起来,道,“你若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昨夜睡在此处,就上楼去。我稍后便告知仆人,让他们过来看你。” 漪如想了想,这样也好,于是应一声,也跟着起来。 李霁将她的外衣递过去,漪如谢了声,裹在身上。 严楷仍然睡得沉,这般动静,他不过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漪如拿枕头的时候,才发现旁边有两块巾子,湿湿的。 “这是何物?”她拿起来问道。 “昨夜你发热,给你敷额头。”李霁道。 漪如愣了愣,蓦地想起来他刚才靠在墙上睡着的模样。 “你昨夜一直在照顾我?”她问道。 “并非一直,想起来便看看罢了。”李霁神色平静地转过头去,从剑架上将一柄短剑取下来,系在腰间,“上楼去,莫再着凉。” 说罢,他理了理衣裳,开了门闩,走出去。 漪如看着门关上,仍有些怔怔的。 漪如上了楼,将汗湿的衣裳换了,才躺下没多久,林氏就带着仆妇匆匆赶到。 -- 第150页 “阿霁说,你下楼来找他,说你昨夜发烧了?”她神色紧张,捂了捂漪如的额头,“当下觉得如何?” “不烧了。”漪如老实得配合李霁撒谎,道,“就是觉得还有些晕,这才托他跟外祖母说一声。” 林氏反复将她的额头、脖子和手心都摸过,觉得确实无事,这才放下心,念了声佛。 “昨夜发烧,怎昨夜不说,等到早晨才来告知?”她说,“ 若是高烧不退,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漪如道:“我发烧之时,只觉晕得很,如何去说?也就是今晨醒了才知道自己昨夜原是发烧了。” 旁边的仆妇在榻上发现了漪如换下来的衣裳,对林氏道:“这里衣都湿润了,女君昨夜定是发了大汗。” 林氏颔首:“发了汗就好。亏得这汗,烧才能退。”说罢,她忙又吩咐仆妇去煨些粥和鸡汤来,给漪如补身子。 这厢的事,自然也惊动了容昉和吕缙。 吕缙的随从之中就有学过医的,来给漪如看过之后,那随从道:“女君这病,是这些日子海风吹多了,受了风寒所致。将养两日便可好全,无大碍。” 众人听得这话,方才安心。 “若漪如还觉不适,阿霁那里有些良药,是从广州带来。”吕缙道,“他父亲怕他在外头病了无处着落,专门请名医将药材炮制成丸,让他带着,日常的病痛服下一丸便可见好,甚是有用。” 容昉夫妇听了,神色都轻松下来。 “如此,就要沾府上的光了。”容昉道。 吕缙大方道:“一家人,不必这般客气。” 说罢,他转头对身旁的李霁道:“你稍后去取些来,分给漪如和阿楷,也让他们带着。” 李霁应下。 漪如看着他,二人的目光相对,竟有些心照不宣。 正说着话,忽然,一名吕缙的仆人匆匆来到:“主公,那渔村里的陆大郎派人来报信,说那村里出了大事!” 第一百四十章 和解(下) 容昉夫妇听得仆人来报,说陆大郎那边出了大事,原本一惊,待得问清楚了,才知道并非坏事。 今日,村里来了官差。乡人们本以为是那朱永贵找来收拾陆大郎的,正惊疑不定,却见官差们直奔那朱永贵家中去了。 没多久,朱永贵还穿着睡衣,就被官差从家中锁了出来,连带着一干豪奴,全都拉走了。 据说朱永贵骂骂咧咧,一路大喊自己头上有人,扬言要那些官差好看。可官差们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奉承的模样,将朱永贵连拉带踹,押回了县府里。 “我听说,这是县里来了新县令,姓高,前些日子才到任。这朱永贵本像从前一般,将这县令打点了一番,便以为可高枕无忧。不料,县令今日竟是派人下来,说他查到了从前许多朱永贵案子,有几桩还是命案,要重新审理,将他押入牢里羁侯。”没多久,陆大郎亲自过来,见到吕缙,笑道,“诸位真乃我村中福星,昨日才帮了一把,老天就跟着开了眼。” 吕缙笑了笑,道:“昨日帮你们的,是家中的小儿和仆人,老天的名头我等可担不起,陆郎不可胡说。” 众人又寒暄一番,陆大郎说还要做活,告辞而去。 容昉抚了抚须,问吕缙:“这位高县令,莫不是真的与重阳老弟有关?”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吕缙道,“他姓原本是阿霁父亲的旧部,后来不干行伍了,便进了官场。” 容昉了然,林氏却道:“可那朱永贵在郡府、州府可都是有人的,只怕高县令就算想要办他也办不得。” 吕缙淡笑:“他能倚仗的,首要之人,也就是他那做郡守的岳父罢了。二位且看,过不久,这郡守也会换人。” 二人皆恍然大悟。 “我就说李郎是眼光长远之人。”容昉赞叹,“果不其然。” 大人们在堂上喝茶闲聊,严楷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惦记着再去海边玩耍。林氏却怕他像漪如那样受寒生病,不许他去,惹得严楷小嘴撅得高高。 漪如坐在林氏身旁,听着这些言语,心中则颇有些惊愕。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漪如都有不少机会旁听大人们议论天下之事,也读过一些书,对天下的格局,她不算无知。 扬州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钱粮丰足。每到朝廷需要用钱的时候,扬州总是皇帝和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听吕缙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长沙王竟是已经将手伸到了扬州官场,并且看起来,还颇有成效,已经到了能将亲信派来当县令,以及撤换郡守的地步。 再看向吕缙,漪如只觉这人也是深不可测。他面上是到这梅岑山上来游玩,却对当地官场谁人主事清楚得很。昨日,漪如还想着,朱永贵这般恶霸,想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他上门来找麻烦,李霁的身份又不能暴露,那么只能把严祺的名头亮出来,让 朱永贵也尝尝什么叫仗势欺人。 不料,吕缙用了更省事的办法,这一回,让漪如也真真切切地明白了另一种仗势欺人。 “阿楷要是实在闷得慌,不妨找阿霁去。”吕缙对纠缠不休的严楷道,“他正在书房里读书,让他教教你写字,如何?” 提到写字,严楷更加愁眉苦脸。 漪如却不反对,自告奋勇道:“我带阿楷去。”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严楷的手,将他拖走。 -- 第151页 李霁果然在书房里,漪如和严楷走进来的时候,他露出讶色。 漪如注意到,他将手上的书塞到了旁边的书堆里,在面上拿起一本来。 “你们来做甚?”他问。 严楷小脸鼓鼓的,说:“是姊姊要来的。” “谁说是我要来的,是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带你来跟阿霁学写字。”漪如道。 “我有卢先生,不用阿霁教我。” 漪如不理他,走到李霁案前,道:“你在做什么?” 李霁淡淡道:“看书。” 漪如不置可否,将目光往旁边书堆里扫了扫,只见那一堆正经书底下,露出一角封皮来。 “那甚好,”漪如笑了笑,道,“我也看书。” 说罢,她伸手过去,将那本书抽出来。 这书的封皮,与正经书大不一样,一看就是市井中书摊里的闲书,封皮上用颇为浮夸的字体写着“南海伏魔录”几个字。 漪如一怔,随即想起他讲的那些故事,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不待漪如再看清些,李霁已经一把夺了过去。 “你怎胡乱动别人的东西。”他说。 那张脸微微泛红,竟是生起气来。 漪如看着他,觉得好笑,道:“不过是闲书罢了,我也有许多,有甚稀奇?” 李霁的神色仍是不满,却瞥了瞥她。 “你也有?”他冷冷道,“都有些什么?” “多了。”漪如如数家珍,“风花雪月记,妲己传,后宫奇闻集,青梅竹马录……” “你想看什么,说个书名,我回长安都能找出来,到时让人捎给你。”漪如大方地说。 “不要。”李霁断然拒绝。 漪如道:“你若喜欢看那些神神怪怪的,也有。譬如近来京城最流行的那金陵三十六奇案,我也有。” 李霁愣了愣,将眼睛盯着她。 “可市面上只能买到三十案。”片刻,他说。 “那是市面上。”漪如道,“那作者已经把三十六案都写完了,只不过跟那卖书的书商起了争执,剩下的六案都在一本里面,只印了三百册就不印了。我下手快,早早抢到了一本,如今三十六案,一共六册,都集齐了。” 李霁的脸上终于露出动容之色。 “你方才说,你能捎给我?”他问。 “当然能。”漪如道,“不过都在京城,我要回去才能捎。” “一言为定。”李霁随即道,仿佛怕她反悔。 “一言为定。”漪如大方道。 见她对自己如此和蔼,李霁反倒有些不习惯起来。 “你为何肯给我?”过了一会,他狐疑地问道。 “谁说我给你。”漪如道,“是借你,要还的。你昨夜帮了我,我自然也不可小气。” 李霁看着她,不置可否。 “阿霁,”漪如想了想,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不曾将那义亲当一回事,我也不曾。不过你我本无仇无怨,又互相帮助过几回,日后便莫再针锋相对,像朋友一般和气相处,好么?” 这话,让李霁一怔。 少顷,他把头转开,冷冷道:“我何时与你针锋相对。”说罢,继续翻那本《南海伏魔录》。 第一百四十一章 闲书(上) 虽然李霁死不承认,并且无论做什么也仍然冷着一张脸,但在这之后,漪如觉得,他的话变多了。 当然,这并非因为他变得热情,而是因为二人讨论起了闲书。 先前,漪如跟着严楷听李霁讲那些故事的时候,她就一直觉得这些故事来源可疑,故而当她发现李霁看的闲书,毫不意外。 如漪如自己所言,她也喜欢看闲书。自识字以来,她看过的闲书比正经书多多了。市面上的闲书,无论新的旧的是良是莠,她几乎都看过。上辈子,温嫆就常常劝她,说女子柔弱第一,当以妇德为先。识了字,就该多看看女诫女则之类的圣贤之书,形容端正,自然得人欢喜,家中长辈也面上有光;而那些闲书上都是些教人胡思乱想的东西,最是无用,应当远离才是。 漪如听了,只笑嘻嘻地说她见教的是,敷衍过去。在心里,她则颇是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女诫女则里说的那些都着实无聊得很,若说正经书,春秋之类的史书也是正经书,里面说的事却全然也都不大正经,有时看着,倒与闲书中说的有几分相似。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就看闲书去? 当然,这些话,漪如知道是大逆不道,从来不敢对人说,看闲书也是偷偷地找,偷偷地看。 不料如今才发现,原来李霁也是同道。 让漪如感兴趣的是,李霁讲出来的这些故事,她全然没听过。比如他那本 什么南海伏魔录,她就不曾在京中的书摊上见过。 “这书是我在广州书市里找来的。”李霁道,“岭南、楚地至扬州一带,虽远离中原,却也文风颇盛,有许多爱好写书的文人,专司卖书的书坊书商也有不少。我父亲主政以来,大力兴办庠序,开设乡塾;又在广州城南开设书市,鼓励商人从中原及各地运书过来。这些年,广州书市已经比扬州的还大,只是南北之间到底还是交通不便,京城和广州两地的书各自流行,甚少能传到对方那里去。” 漪如了然,想了想,不由神往。 “我喜欢看的那些也有么?”她问。 -- 第152页 说到这个,李霁露出鄙夷之色,却还是勉为其难地答道:“有是有。” 漪如眼睛一亮:“都有些什么?” “我不曾看过。”李霁道,“不过有专门卖闺阁藏书的店家。” 漪如了然,忙道:“你回去之后,也买些给我好么?” 李霁的神色有些勉为其难:“你要我去那些卖闺阁藏书的店家里找?” “这有何难?”漪如道,“不必细看,只跟店家说写得好、卖得好的都要,捎到长安来给我。” 李霁道:“只要这些?” “别的也要。”漪如道,“其他你觉得好看的,有趣的,也捎给我。还有画册之类的,我也喜欢。我在长安看到好的,也寄给你,如此一来,互通有无,岂非正好?” 李霁“嗯”一声,未几,似再也忍不住,道:“那些闺阁的故事有甚好看?净是些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有甚意思。” 这话漪如甚是不爱听,盯着他,“你怎知这些书里写的净是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你看过?” 李霁一愣,随即一脸正经:“我自是不曾看过。” 漪如心里嘁一声。 还说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个九岁小童懂得这么多,人间烟火早吃得饱饱的。 她也不戳穿,道:“这些书自然有这些书的得趣之处,你切莫以为闺阁藏书容易写,这跟你喜欢的那些神神怪怪一般,写得好的乃的凤毛麟角。” 李霁仍嗤之以鼻:“譬如?” “譬如,我前阵子看了一本,说的是人鬼相恋之事。女主是个鬼,男主是州府里的法曹,二人相互协助,破下各种奇案。” “奇案?”听得这两个字,李霁的眼睛看过来,“什么样的奇案?” 这日,直到傍晚,李霁都一直坐在书房里,听漪如讲书里的故事。 他听得很是认真,时而皱眉,时而露出了悟之色,连带着严楷也坐下来专心听讲。 “姊姊从前怎不曾给我讲过这样的故事?”严楷忍不住插嘴道。 自是因为这些故事都是漪如上辈子长大后才看到的。 “那是你不肯听。”漪如道,“我说要给你讲故事,你便跑了。” 严楷还要再说,李霁将他拉到一边,道:“莫打岔。你方才说他们夜里去乱葬岗找尸首,可找到了?” 用晚膳的时候,容昉夫妇见漪如姊弟和李霁一起出现,颇是欣慰。 “听说你们今日都和阿霁一起在书房里待着?”林氏笑着问道,“都做了些什么?” “自是看书习字。”漪如道。 容昉有些不相信:“当真?” “自是当真,外祖父外祖母吩咐,我等岂敢不从。”漪如理直气壮,“不信,便问阿霁。” “阿霁,”林氏问他,“他们果真学习了整日?” 李霁看了看漪如,少顷,神色平静地答道:“正是。” 二人眉开眼笑。 “我这两个外孙,生来便是讨债的。一个任性,一个不爱读书,他们父母亦是头疼得很。”容昉对吕缙笑道,“到底还是阿霁有本事,能让他们乖乖坐下来。” 吕缙道:“小童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须得有玩伴。阿霁也不过是带个头,让他们安分坐下来罢了。后面该如何看书如何习字,都须得靠他们自己。” 林氏嗔笑着对漪如道:“你先前还总说阿霁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连叫一声义兄也不肯,现在好了,既然他带着你习字读书,你便该把这声义兄补上。” “此言甚是。”吕缙也对李霁道,“你二人既然尽释前嫌,日后仍是义兄妹,莫生分了。你也叫一声义妹,皆大欢喜。” 听得这话,漪如怔了怔,李霁也怔了怔。 “不叫。”漪如随即道,“我家最大就是我,没有兄长。” “我也不叫。”李霁淡淡道,“我母亲只生了我,没 有妹妹。”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闲书(下) 这次,两人却没有像上次那样针锋相对地争执起来。 用膳之时,两人都和和气气的;用过膳之后,林氏怕他们闹起来,跟着到小楼里去看,却发现漪如和李霁都相安无事。李霁带着严楷,在楼下习字,漪如则到楼上去,拿着一只小绣绷摆弄起了前些日子林氏教的花样。 见这兄妹二人竟变得如此乖巧,教林氏又惊又喜。 “虽还是不肯开口认兄妹,可我看他们已然是有了兄妹的模样。”回去之后,林氏对容昉道,“照我说,也就是嘴上倔强,将来长大了懂事些,也就好了。” 容昉颔首,叹口气:“漪如在家中还是娇宠太过,见了谁也不放在眼里。阿霁是王世子,总有面子在,她说不认,难道阿霁还能腆着脸上去认不成?每次总是这样。幸好吕公是个宽宏大度的,不与小童计较,若长沙王在,便不知如何作想了。” 林氏道:“你知道他们是小童,长沙王焉能不知?我看你也是操心过多。” “岂能不操心。”容昉苦笑,“我前番和文吉长谈,听他说起这认亲之事的来龙去脉,就觉得圣意难测。文吉到了这般处境,就该一不做二不休,在长沙王这边留一条后路才是。” “长沙王自是不能得罪,这留后路的话,我却觉得你多虑了。”林氏道,“莫忘了,文德皇后和先帝在世时,可是留下过话,说让漪如来做太子妃的。堂堂后族,岂 -- 第153页 是轻易能动?” “留下话,又不是留下遗旨。”容昉道,“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都能换,一个口头指的太子妃有甚不能换?再说了,什么后族,长沙王的母亲杨皇后是不是皇后,她背后的杨氏是不是后族?先帝想收拾,还不是一下全收拾了。什么名门望族都大不过皇家,不可期望太高。” 林氏看着他,颇是诧异:“照你这么说,漪如这太子妃有可能做不上?” 容昉抚须:“前些日子,我找漪如说话,谈起这太子妃之事,你猜她怎么说?她说,这太子妃不做也罢。” 林氏道:“哦?” 容昉目光深远,道:“做太子妃这等名头响亮之事,京城哪个贵胄闺秀不是欢天喜地,漪如这般小小年纪,原本又能知道什么深浅?怎会说出太子妃不做也罢这等话来?那定是她自己看到了或听到了什么,让她觉得这太子妃做了无趣或是可能做不成了。” 林氏沉吟,道:“可如果是这样,漪如何必又不愿跟长沙王一家走近?你看她先前跟阿霁在一起时那别扭模样,不是不搭理就是针锋相对,先前还跟我等理论该不该跟长沙王走近。” 容昉道:“这有甚奇怪。那些话,你觉得像小童说得出来的么?那桩桩件件,文吉也曾与我说过。想必是文吉和静娴私下议论时,被漪如听了去。” 林氏听着,觉得倒是有理,微微颔首。 “只怕文吉若知道了吕公和阿霁跟我等一起出来,会很是不高兴。”她说,“你可想好了如何交代?” “木已成舟,还能如何交代?”容昉摆摆手,“他忌讳也是情有可原,日后长沙王那边的关系,便交由我们来走,放心,跟文吉讲清楚道理,他不会不愿。” 仆妇和仆人们收拾了屋子床褥,伺候李霁和漪如兄妹洗漱更衣,照料他们睡下之后,就退了出去。 漪如躺在床上,听着仆人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小楼外面。 没一会,楼板上传来李霁的声音:“睡了?” 漪如即刻坐起来:“不曾。” 说罢,她披了衣服,抱起枕头,穿上鞋下楼。 楼下,灯火仍然点着,严楷和李霁都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漪如脱了鞋,走上床去,放下枕头,也钻到被子里面。 “先前说到他们偷偷摸摸跟着那老道进了山里,”李霁开门见山地催促道,“后面如何了?” 这故事有些阴森,严楷随即钻到被子里,却又不甘心不听,从底下露出两只眼睛。 漪如继续把故事讲下去,直至深夜。李霁听得颇是兴致勃勃,眉头时而蹙着时而展开,眼睛里目光灼灼。 他还颇是大方,当漪如觉得脚冷了,往他那边伸去,他也忍了下来。 漪如讲完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 灯吹灭之后,三人终于睡下。李霁躺在被子里,仍意犹未尽。 “他们二人,从此就再不曾见到了么?”黑暗中,漪如听李霁问道。 漪如有些诧异,道:“你不是不喜欢听这两人谈情说爱的地方么?” “不过问问。”李霁不耐烦,“既然是故事,总要讲全。” “不知道。”漪如老实道,“书里不曾说,只说后来,他为她坟上种下的海棠花,每年都开得很是繁盛。” 李霁没出声,好一会,道:“这等故事,倒也有这等故事的妙处。” 漪如听着,莫名的,心中有些满足,仿佛这故事真是自己写出来的一样。 “我早跟你说,你不信。”她得意地说。 这日之后,三人形影不离。 严楷不乱走了,李霁不出去惹事,漪如也再不曾生病,让大人们也颇是欣慰。 只有三人自己知道底细。 漪如和李霁每天都要讨论自己看过的那些闲书,索性约定下来,一人讲一日。 严楷自是也离不得这等好事,黏在二人身边,哪里也不去。 白日里,三人尚且还会做做样子,在书房里装作读书写字。李霁让汪全在外头把风,如果有人来,就大声打招呼。里面三人随即读书的读书,写字的写字,摆出正正经经的模样。 到了晚上,无人监督,三人就再也不装,窝在被子里开起了小会。 一个人讲故事,一个人听,严楷则专司端茶递水。 不过李霁和漪如到底见识有些区别,遇到意见不合之处,两人还是会争执起来。 漪如不喜欢他故事里那些无所不能的主角,有了件宝贝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着实鬼扯。 “你说的这个猎户,他虽是猎户,其实父母却是仙人。”这日夜里,漪如听完了李霁说的故事,不以为然,“归根究底,他之所以能大杀四方,其实是别人都卖他父母的面子。” 李霁也不以为然:“你说的那些故事亦大多如此。无论什么样的女子,总少不得要配个男子,若非如此,你便不看。” 漪如不以为然:“谁说没有我就不看,没有男子的书我也看得多了。” “没有男子的?那是什么样?”李霁狐疑。 漪如于是给他讲了一个和亲公主的短故事。 李霁听罢,匪夷所思,不可置信:“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那和亲公主,最终竟是跟了个女单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别离(上) -- 第154页 漪如笑嘻嘻:“公主跟女单于有甚稀奇,我还看过山大王和男狐狸精的,你想听么?” 李霁黑着脸:“不要。” 漪如一脸遗憾。 转眼间,众人在梅岑山上已经待了一个月。 这日,容昉收到了严祺的信,里面说,皇帝那边没有准许严祺辞官,说扬州在京城不止千里之遥,他要是回京去,路途颠簸劳累,病体更是承受不住,故而让他仍担着副使的名头,在扬州养病。 听得这消息,林氏皱了皱眉,道:“圣上莫不是知道了什么?文吉做不做这副使,与养病何干?他辞了官,一样能在扬州养病,为何非要一个病人来担这副使的名头?” 容昉亦皱起眉头,又将那信看了看,只见上面言语倒是没有紧张的意思,只向二老问了好,又询问漪如和严楷的近况。 “我看,这也未必是圣上知道了什么。”吕缙道,“据我所知,这副使其实是个虚职,高陵侯只要称病,便只是担个名头。圣上大约是想,他当着副使,便可享有官职上的待遇,官府各方面也好给他照应。” 容昉想了想,道:“却也有理。不过我等出来已有一月,将他一人丢在扬州也不合适,还是该回去看看为好。” 林氏亦是此意。 吕缙颔首:“也是正好,我带阿霁出来已经有些时日,前些日子,广州来信询问归期,我看,也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众人商议一番,没多久,就定 下了回程之事。 听说要回去,小楼里的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最不乐意的事严楷,小嘴鼓鼓的,说:“这么快回去做甚,我还没玩够……” “你就算出来玩一年也玩不够,”林氏嗔道,“不可任性,你父亲还在扬州,先回去,等过些日子,他还会带你出来。” 严楷只得应一声。 对于漪如而言,她最不舍得的自然就是李霁。 准确地说,是李霁肚子里的那些故事。 这些日子,他虽然给她讲了许多,但漪如总觉得听不够。有那么几个故事,她其实是看过的,但十分奇怪,从李霁嘴里讲出来,比看书有意思多了。这个小童,虽然在人言寡言少语,惜字如金,总让人觉得他会讷于言辞,其实那是大错特错。他若想说些什么,定然是一套一套,条理清晰。在漪如看来,虽然她在京城听过许多厉害的说书,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李霁跟那些人自是比不得。可他每每开口,却有一众独特的气势,让人忍不住猜测他会说出什么来,想往下听。 “你回到了广州,可要记得给我找书。”漪如意犹未尽,对李霁叮嘱道,“万万不可忘记了。你要的书,我回去就让人给你捎过去。” “知道了。”李霁道。 “阿霁,”严楷拉拉他的袖子,也颇是留恋,道,“你日后还会道京城里来么?” 漪如不由地瞥了瞥李霁。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上次皇帝对长 沙王动手脚,长沙王定然已经知道了,不会再这么以身犯险。 “你想我去京城么?”李霁问。 “自是想。”严楷豪气地说,“你若去了京城,我带你到骊山去。那里也像这梅岑山上一样有许多山许多树,不过还有许多野兽,有鹿,有狼、大鹏、有虎、有狐狸……”他伸着小手,一个个掰着手指,“我还在那里找到过一窝蛇,最大的有这么长!” 他伸开手比划着,李霁忽而笑了起来。 看着他的笑容,漪如不由地怔了怔。 李霁很少笑。相处这一个多月来,漪如看到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现在这样。 他笑得很是开心,眼睛弯起来,亮亮的,眉宇间仿佛蘸满了阳光。 “广州的蛇,比你见到的还长。”少顷,李霁道,“你可见过三丈长的蟒蛇?就像龙一般,能把活猪吞了。” 严楷睁大眼睛,摇摇头。 “还有许多的奇虫异兽,你日后若是来广州,我带你去看。”李霁道。 严楷高兴地答应下来。 李霁再看向漪如,发现她注视着自己。 那双眸清澈而沉静,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在白皙而红润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李霁的目光定了定,想将眼睛转开,却似乎转不开,只仍然这么看着她。 “阿霁,”少顷,漪如轻声道,“你会想我们么?” 李霁一怔。 他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只“嗯”一声。接着,便听漪如道:“你若是想我们,回去 之后,就拿出你那王世子的威风来。” 她说着,目光凶悍:“去把那神州寻宝录的作者找出来,告诉他,他若敢让那男主勾三搭四负了公主,就将他的手剁了,再不许写书。” 两日后,一行人收拾了行李,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海边。 天气很是不错,风平浪静。水港上,吕缙的海船已经整装待发。船工和仆人们将行李搬上去,便准备启程。 众人才上船,忽而听有人呼唤留步。望去,却见是陆大郎带着一众乡人来送行。 他们带了好些土产来,定要吕缙一行人收下。 “乡人得知诸位要离开,颇是不舍。这些都是乡人们平日自己攒下的渔获,乃本地土法晒制,颇有些名气。还望诸位切莫嫌弃,笑纳了才是。”陆大郎道。 -- 第155页 众人盛情难却,吕缙和容昉夫妇无法,只得收下。 “不过举手之劳,却得诸位如此恩惠,着实惭愧。”吕缙道。 陆大郎笑道:“这些,其实都是给小公子和小女君的。自他们为我等乡人出头,那姓朱的便栽了跟头,为本地除去一霸,无人不拍手称快。如今,乡人们都奉他们为福星,不送些供奉,怎能过意得去?” 众人皆笑,站在大人身后的李霁和漪如见他们都看向自己,皆是一愣。 “阿霁,漪如。”吕缙对他们招呼道,“这些既是给你们的,快快过来道谢。” 二人相觑一眼,只得一道上前,向乡人们行了礼。 “小公子和小女君都生得这般俊俏,便似书上说的金童玉女一般,颇是登对。”有人赞叹道。 容昉闻言,笑道:“诸位有所不知,他们二人是义兄妹。” 众人恍然大悟,陆大郎也笑:“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小女君为小公子出头之时那般厉害,果真手足情深。”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别离(下) 回程的路,海船不曾似来时那般走走停停,在诸岛之间逗留,加上风向正好,当日,就到了江口上。 两日之后,海船溯江而上,回到了扬州。 “重阳老弟既到了扬州,不若随我到家中去一趟。”容昉对吕缙道,“文吉先前不曾见到重阳老弟和阿霁,现在见一见,也是一样。” 吕缙笑而摇头,道:“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先前出门在外,高陵侯就算有所顾虑,也不必担心有人泄露他与我等同行之事;现在若去了城中,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于高陵侯和伯光兄而言都是麻烦。故而上岸之事,还是免了。我在此处将伯光兄一行放下之后,也不再逗留,这就继续出海南下,往广州而去。” 容昉知道吕缙考虑周密,听他这番话通情达理,也不反对。 “如此。”他有些不舍,道,“只是今日别过,也不知来日再会又是何时。” 吕缙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在家中待不得多时,又会出来。伯光兄将来若是想聚,只消一封书信,弟虽在万里之外,也必然赴约。” 容昉笑道:“如此甚好。” 大人那边说着一些惜别的言语,漪如这边,却并没有什么惆怅的意思。 因为她正在看着仆人们分那些乡人送来的渔获。 这些日子,她虽然天天吃海味,却不曾吃腻。那些各色海产干货,漪如看着就觉得喜欢。 论理,乡人们送这些东西来,是为了感谢 漪如和李霁两人,所以他们应该平分。但吕缙说,当日李霁出头,漪如出嘴皮,真正挡事的却是几个侍卫和仆人,故而村人们的谢礼,合当平分,当时在场的人一人分一份。 这话有理,无人反对。故而下船之时,漪如就眼巴巴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分东西。 林氏见了,觉得好笑,道:“你在京中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在乎这点海产?大家闺秀,不可丢人。” 漪如不以为然,道:“这可不是寻常海产。那些乡人说了,这些都是梅岑山上独有的秘方晒制,别处吃不到。再说了,这是我亲力亲为挣来的,别处的海产就算再金贵也比不得。” 容昉闻言,笑着对林氏道:“到底是我的外孙女,知道了亲自挣来的辛苦,也是好事。” 仆人们拿着称,把各色渔获平分,最终,每人得到的只有一小篓。 漪如和严楷加起来一共两篓,见漪如朝自己看来,严楷一脸警惕,随即抱着自己的小篓走开。 正当漪如腹诽自己这是得了个什么小气的弟弟,忽然,一只竹篓递到了她的面前,漪如看去,却是李霁。 “给你。”他淡淡道。 漪如讶然:“为何?” “我不要。”李霁道。 一旁的汪全笑道:“女君便收下吧。我们公子在广州,常年都能吃到各种渔获,鲜的干的,什么味道都有。女君就不一样了,日后回了京城,这些渔获确实难得吃到地道的。这一篓 子,女君便收下,带回去给高陵侯和夫人尝一尝,也算我们公子的心意。” 漪如想了想,也对。 严祺毕竟是李霁正经认过的义父。 “到底是阿霁懂事。”林氏在一旁笑盈盈的,对漪如道,“阿霁这东西既是孝敬你父亲的,按理,你也该回一个给他父亲才是。这些日子我给你的绣样不是绣好了,取来让阿霁带回去。” 说到那绣样,漪如有些讪讪,面露难色。 她确实是从林氏那里拿了绣样来绣绢帕,不过这都是为了做样子,目的是留在书房里,好听李霁讲故事。 待得将绢帕取来,林氏看着,也面露难色。 绢帕一共两幅,一是松树寿桃,一是鸳鸯戏水。那松树寿桃,活像个放了一颗鸡蛋的鸡窝;而那鸳鸯戏水则好一些,虽歪斜了点,但好歹像两只鸭子。 林氏瞪漪如一眼,正当想着该怎么办,却听李霁道:“这两只水鸟的帕子有些意思,我父亲素爱王羲之,临摹过他的鹅,见得此物,当觉有趣。” 听得这话,林氏再度露出笑意,道:“如此甚好,礼轻情意重,便烦你带回去。” 说罢,她让仆妇将那帕子叠好,用素纸包了,交到李霁手上。 待得物什都收拾停当,容昉一行再度与吕缙辞别,下了船去。 -- 第156页 那海船并不作停留,随即离港。 漪如跟在容昉夫妇身旁,望着大船缓缓离开。吕缙站在船头,朝这边招手。 李霁站在吕缙身旁,身形不足他的肩头高,那一袭白衣却独有一股引人注目的出尘之气,教人无法忽视。 他一动不动,眼睛似乎一直望着这边。 漪如朝他招招手,用口型提醒他别忘了书。 李霁仍然看着,好一会,似乎勉为其难地抬起手来,也招了招。 也不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提醒还是没看到。 漪如放下手,望着大船渐渐远离,没多久,被新靠上来的船挡在了后面。 莫名的,她的心头生出些怅然之感。 上次,她从这里上船之后,见到李霁,仿佛见了鬼。那时候,她大约不曾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大约是她重生以来过得最有意思的时光。 或者说,算上她上辈子,也不曾有过如此自由恣意的日子。 漪如望着那江上的丽日蓝天,目光深深。 “姊姊,”严祺上马车的时候,忽而向漪如道,“将来,我们让外祖父带我们去广州,好么?” 漪如看他一眼,知道他定然又是想着李霁说的那什么野兽什么蛇之类的。 再想到长沙王,漪如不由苦笑。就算这一个月来,她和李霁相处得还算融洽,其实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严祺想牢牢攀着皇帝,容昉想大力讨好长沙王,可漪如仍然哪边也不想沾。 与虎谋皮,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你可要好好听话。”漪如敷衍道,“若回去还是贪玩不肯读书,父亲连大门也不会让你出去。” 果然,提到读书,严楷的小脸垮下来。 早有仆人到宅子里去通报,没多久,车马来到,足有好几辆。 “岳父回来,怎不早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婿也好早做准备。” 漪如看去,只见严祺从当前的马车上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春风满面。 第一百四十五章 扬州(上) 分别了整整一个月,严祺见到漪如姊弟回来,格外高兴。 他将两人端详,问道:“此去可还乖巧?可曾让外祖父外祖母为难?” 漪如随即道:“不曾。” 严楷也跟着道:“不曾。” 严祺一脸不相信,却笑盈盈的,一手牵着一个,带他们坐上马车。 “你这边情形?”回到宅中,容昉问他,“信中说,圣上仍让你做这副使,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他察觉了什么?” 严祺摆手,道:“圣上那边无碍。他的意思,这副职本是个陪衬,不须做什么事。让我一边养病一边担着,也算个资历,不至于白来扬州一趟。” 容昉想了想,抚须颔首:“亦是有理。你山长水远到扬州来,不挂个名却也可惜。只是这病况,你当下如何说?先前那太医,可打发了?” “早回去了。”严祺说,“我只说已是大好,他给我开了两副药,也就不多过问了。岳父放心,京中的人都是知道眼色的,就算看出我装了病,礼数给足了,好吃好喝款待舒服,自不会乱说。” 林氏道:“你接下来如何打算?既然跟太医说大好了,崇宁侯那边可会让你回去?” “这是不曾。”严祺说着,笑了笑,“我看他巴不得我不回去,免得我阻碍他过逍遥日子。” 容昉夫妇都知道严祺和王承业先前的嫌隙,皆是了然。 “如此甚好。”容昉道,“你就在这宅子里待着,正好跟那边撇得干净。他做出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你身上来。” “岳父此言甚是。” 两边叙了些闲话,容昉见严祺高兴,跟林氏对视一眼。他没打算将吕缙的事瞒着严祺,喝一口茶之后,和盘托出。 严祺得知此番跟他们同行的竟是长沙王的岳父,并且还带上了长沙王世子,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变得难看。 “这般大事,岳父怎不告知小婿?”他惊得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昉,“莫非岳父一早就知道那吕公的身份,一直瞒着小婿?” “文吉且坐下。”容昉道,“也不是特地要瞒你。只是怕你早早知道了,便不肯了。” 这还不是特地要瞒?严祺只觉无语,又气又急。 “岳父此事做得着实不妥。”严祺皱着眉,道,“若是被人知晓,岂非……” “此事你放心,无人知晓。”容昉道,“家中的人,除了我与你岳母、漪如、阿楷,无人知道吕公和李公子是谁。吕公那边为了避免身份牵扯出麻烦,做得也甚是严密。再说了,吕公是我友人,阿霁是漪如的义兄,是你的义子,于情于理也算家人,一道出行又有何不妥?” 严祺还要说话,容昉摆摆手:“此事,我自知晓分寸,你不必再管。我跟吕公,先是好友,才到你和长沙王这层关系。我与他来往,亦与你无关。至于长沙王,他在广州,你在京城,你不愿与他来往,他莫非还能巴巴地追到你 这边来?放宽心些,此事过了也就过了,不会有别人知道。” 见容昉话语坚决,严祺也只得应了。 回到后宅,他随即将漪如姊弟拉到近前,向他们询问这一路上的事。 漪如如实告知,当然,只着重告诉他自己如何抗拒跟李霁认亲,省去了那渔村里的事,以及跟李霁同住一处互相讲故事的种种细节。 -- 第157页 严楷之前得了漪如的吩咐。她告诉他,若真相将来去广州看大蟒蛇,那么不管听到漪如说什么,附和便是。严楷乖乖照做,只跟着漪如做应声虫。 严祺仔细盘问了一番,确认他们只是同行,并无过多牵扯,也没有让闲杂人等发觉身份,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那长沙王世子,对你们好么?”他摸摸漪如和严楷的脑袋,问,“可曾对你们无礼?” 严楷瞥向漪如。 漪如道:“不好,他从不喜欢与我们说话。” 严祺露出些不屑之色,却终于满意:“既然如此,你们也不许跟他说话,知道么?” 漪如乖巧地应了一声,笑眯眯。 此番,吴炳跟随严祺留在了扬州。 回到宅中之后,漪如闲下来,就将吴炳找了来。 “这是一个月来小人记下的宅中大小之事。”吴炳交给她一叠纸张,而后,又交出另一叠,“这是小人按女君吩咐,往崇宁侯那边打听的事。他这一个月来,每日做了什么,见了何人,都记录在其中,大致不会漏下。” 漪如翻了翻,只见严祺这个月以来,因为在家装病,几乎每日无所事事,没什么可写。 而王承业那边却是多得很,每日会客应酬不断,有厚厚的一沓。 “管事辛苦。”漪如颔首,“日后,我父亲这边就不必管事亲自记了,崇宁侯那边,还请管事继续打听。” 吴炳应下,却有些不解,好奇地问道:“女君打听崇宁侯那边的事做甚?可是神仙又有甚示下?” 漪如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神色严肃:“天机不可泄露。” 吴炳连忙拱手称是。 待吴炳离开之后,漪如仔细翻看王承业每日的行踪,不由皱起眉头。 王承业资质平庸,游手好闲,上辈子,很是不被皇帝看好。在严祺显露出做事的才干之后,皇帝决心重用严祺,更是将王承业撇到一边,只让他当些没什么前途的闲差。但这辈子,自从长沙王一家完好无损地回了广州,所有的事都有了变化。比如王承业竟然得了皇帝重用,挤掉严祺,当上了这扬州巡察使。 当然,这并不能改变王承业的本性。看他这每日花天酒地的日程,简直肆无忌惮。 当年严祺做这扬州巡察使的时候,做事算得小心,却最终还是被有心人翻旧账挑骨头,最终按下罪名。而如果日后有人要对王承业下手,那么连挑骨头也不必,这字里行间,每一条揪出来只怕都不干净。 漪如想到宋廷机对吴炳威逼利诱的事。 宋廷机虽然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却并不算富裕,上次买宅子还要向严祺借钱。他许给吴炳的那笔钱财,只凭他自己是拿不出来的。也就是说,他背后还有人。 漪如缓缓翻看着那些纸张,唇边弯起一丝冷笑。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扬州(下) 京城之中,一场寒气下来,已经降下小雪。 越是天寒,各处酒肆里就越是生意红火。宋廷机从得月香的雅间里出来,看了看外面守着的跑堂,从腰包里拿出几个钱,递过去。 跑堂笑容满面地接了,嘴里说着一串吉利话,殷勤地为他开路,引他下楼去。此间是京中名肆,来这里饮酒的,大多都是些身份体面的人,不乏朝中官吏。他们见到宋廷机,无不笑脸相迎,热情地打招呼,上前见礼。 宋廷机一路走过来,脸上带着淡笑,心中颇有些满足之感。 ——“……崇宁侯王承业在扬州不知检点,已经留下了不少把柄,单扯出哪一个来,都能让他狠狠在一个跟头。这些,都是证据确凿的,至于高陵侯严祺那边,就全仰仗宋郎了。我家主人说了,这两人,哪怕只扳倒了一个,都少不得宋郎的好处。主人说,宋郎做秘书郎,着实屈才了。高陵侯下来之后,那御史中丞的位子就空了出来,宋郎祖父当年也曾做过御史中丞,论家世,非宋郎莫属。” 想着这些话,宋廷机便觉得浑身充满了一股气力,连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用不了多久了。心里一个声音道。 宋廷机堆起笑容,向一个官阶比他高的人行礼,说着熨帖的话,目送那人一脸醉意地离开。 待得自己当上了御史中丞,这个人,以及那些平日里看不起他的所有人,都会反过来对他笑脸相迎,对他点头哈腰。 宋廷机深吸一口气。酒菜的香味混合香炉里各色香丸的味道,浓郁而浮华。 他走出门去,即有仆人迎上来,向宋廷机道:“主人,回府了么?” 宋廷机望了望沉黑的夜空,道:“去高陵侯府。” 仆人讶然,忙应下,服侍他上了马车。 容氏在家中,正要带着玉如睡下,忽而听仆人说宋廷机来访,不由诧异。 “这大晚上的,这宋廷机登门做甚?”陈氏讶道。 容氏皱了皱眉,让人将宋廷机带到堂上,自己将玉如交给乳母,穿好衣服走出去。 宋廷机站在堂上,身上穿着崭新而厚实的裘袍,看着颇是体面。 见容氏出来,他上前一礼,道:“见过容夫人。” “宋公子。”容氏道,“不知深夜到访敝舍,所为何事?” 宋廷机笑了笑,将一只食盒捧上前,放在案上。 “在下今日与友人到玉楼观赏雪,忽而想起来,夫人甚是喜欢那观中的杏花糕。”宋廷机道,“于是在下就让观中道姑现做了一份,给夫人送过来。” -- 第158页 容氏讶然,看着那纸包,上面的确是贴着玉楼观的小画。 当年严祺进京之后,虽然与容氏分别,却一直舒心不断。有一回,容氏偷偷瞒着家里,道京中来看严祺。严祺高兴不已,带着她将京中名胜逛了个遍,其中,就有玉楼观。 她看了看那杏花糕,目光微动。 那是容氏第一次入京,似乎也就是在那玉楼观里, 她第一次见到了宋廷机。 原本,容氏以为宋廷机到这里来,是扬州那边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不想,竟是为了送这个。 “原来如此。”容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道,“多谢公子。” 宋廷机笑了笑,道:“当下东西送到了,还请夫人慢用,在下告辞。” 说罢,他向容氏再度一礼。 容氏忙还礼。 宋廷机的目光在容氏脸上停留片刻,转身而去。 夜风寒冷,宋廷机一路出了高陵侯府,却觉得身上仍然燥热,酒气一点也没有散。 坐上马车的时候,他望着远处高楼上垂下的花灯,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玉楼观。美人裹着狐裘站在雪中,回眸的刹那,笑靥如花。 那一眼,仿若万年。 可惜,再见之时,她已经是严祺的人,而他纵然出身世家,却也只能屈居人下,要靠着严祺这等不学无术的暴发纨绔还提携。 宋廷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一些。 快了。心里的声音安慰道,快了…… 扬州虽然地处南方,但冬天来临之时,也是冷得很。 这种冷,与长安大不一样。屋子里明明生了火,却仍然觉得暖不透手脚,不出太阳的日子,就算穿得再多,那寒气也像钻入骨头缝一般,教人难受。 严祺顶着养病的名头赋闲在家,外面又着实寒冷,日日闭门不出。这些日子,身体发福,脸变得圆了好些。 平日里,他除了督促督促严楷看书习字,最经常做的事,便是到马厩里去照顾马匹。 这是他近来发掘的爱好,或者说,是他重拾的爱好。 就在容昉从梅岑山回来后不久,马厩里的一匹母马诞下了小马。这匹母马,是容昉亲自从马市里挑的,甚是喜欢。生产的当日,他闻得仆人来报,即刻到马厩里去看。当时,母马有些难产,嘶叫不已,这动静也把正在睡觉的严祺吵醒。他披衣来看过之后,劝容昉派人去请兽医来,为母马接生。兽医来到之后,没多久,就将小马顺利接生出来。 那小马是一只四蹄踏雪的青花,颇得严祺喜欢,从这之后,他就日日到马厩里去,亲自给母马喂草料,照看小马。 “岳父忘了?在我小时候,我家中一匹公马与岳父府上母马配种,也是生下了一只青花。”严祺道,“我和静娴喜欢得紧,每日当宝一般照看它,弄得身上又臭又脏。岳父和我父亲还发了好大一顿火,跟我们二人说,若再往马厩里跑,就将那小马卖了。” 容昉一愣,神色茫然。 林氏却在一旁笑道:“确有此事,原来你还记得。那匹小马长大之后,静娴还不舍得让它拉车,与我等吵闹。后来出了一场马瘟,那小马死了,你们二人还抱头大哭一场。” 严祺笑道:“也不能怪静娴。小婿幼时就喜欢马,喜欢到马厩去,静娴是看我喜欢才跟着去的。我父亲不让我到马厩里去,但有她在,我父亲便不好骂我。” 容昉和林氏都笑起来。 严祺给小马喂了料,仆人打来热水,给他洗手。严祺一边洗着,一边往四周看了看,道:“怎不见漪如?莫不是又出去了?” “今日货栈中新到一批瓷器,她非要去看。”容昉道,“我让老田带她去了,晌午就回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生意(上) 听得容昉的话,严祺颇有些无语。 漪如这个女儿,自从摔下假山得了些神通,就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堂堂大家闺秀,还是得了宫中默认的太子妃,天天想着的不是学些贤良淑德的道理,钻研将来如何坐镇后宫,却对那些钱财之事上心得很。在家的时候总去翻账本,来了扬州之后又对容昉的那些个生意有了兴趣,天天无事就往货栈里钻。 严祺有些后悔,自己从京城来的时候,该请个老宫人跟着漪如才是,日常里教教她规矩,管束管束,也不至于像放归南山的野马一般。 不过这些念头,他也只能自己想一想。在漪如面前,严祺发现自己的权威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每每严祺要跟漪如讲道理,漪如总能搬出一堆话来,将严祺驳得哑口无言。在她嘴里,无论是出门到市井闲逛还是到货栈里去,都是长见识。严祺自是不以为然,但他每说一句,漪如就能回敬十句出来,也不知道这个女儿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些歪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漪如回来,严祺忍不住,又将她训斥一顿,说日后不许她再去那什么货栈。 漪如没有像往常一样顶嘴,却望着他,反问:“父亲在京中投的那百万钱的海运生意,可知现在如何了?那个叫做陆百川的人,现在何处?我却知道。” 这话,着实让严祺愣了一下。 “你知道他在何处?”他狐疑道,“你外祖父都不曾打听出来,你又怎会知道?” 漪如道:“外祖父只向船行的那些管事和东家打听,那些人不认得这陆百川,自然便打听不到了。可货栈里的人却不一样,他们常去港口码头,与那里的人熟悉,谁家有什么船一问便知。” -- 第159页 严祺看着她,有些震惊。 漪如说的陆百川,是严祺到京中生活之后结识的一个富贵人家子弟。那时,人人都说他家是扬州首富,跟各路贵胄打交道时,也颇是慷慨,一掷千金。严祺当年觉得陆百川此人不错,便交了个朋友。没过两年,陆百川回扬州去了,再见他的时候,却是到了今年。 后来的事,便是众人都知道的了。在陆百川的劝说之下,严祺对他的海运生意动了心,投了一百万钱。但那之后,陆百川再无音讯。 严祺是个花钱不看数目的,此事,他本没有十分挂在心上。不过来到扬州之后,他无所事事,想起了这一桩,便请容昉帮他打听那陆百川的去处。不料,容昉打听下来,却全然没有头绪。他问过许多人,都是熟知扬州本地之事的,每个人都说并不知道有这姓陆的首富,也不认得这位叫陆百川的公子。 到了此时,严祺才终于回过神来,疑心自己当真是被骗子诳了钱。 “你打听到了?”严祺忙问,“这陆百川究竟在何处?” “我听货栈里专司运货的伙计说,前几个月,码头上确实出现了叫陆百川的新船主。” “哦?”严祺目光一亮,忙问,“而后呢?” “而后我便不知道了。”漪如望着他,“那伙计我带回来了,父亲若想知道,何不亲自问一问?” 严祺不废话,随即遣人将那伙计找来。 “确有此事。”伙计忙道,“禀君侯,当时,那个名叫陆百川的人带着好几条船到了码头,都是崭新的广州海船。小人看着新鲜,就多打听了一嘴。据说,这陆百川原本也是个有钱人家子弟,不过不是扬州人,是钱唐那边的。他少时家中经营不善败落了,一度潦倒得很。后来,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笔大钱,去广州买了上好的海船,组了商队,说要贩货去南洋诸国。” 严祺听得这些,心不由地安下。虽然他已经心知肚明那笔大钱就是自己给的,但好歹这陆百川不曾骗人,是真的拿着他的钱去买了船。 “后来如何了?”他问,“这陆百川,真去了南洋?” “去了。”伙计道,“几条船都满载货物,全是瓷器绸缎,说回来的时候要换成龙涎和沉香,可挣上十倍的钱。” 正当严祺眼睛放光,却听伙计叹口气,道:“只是,这陆百川着实运气不好。他出港后没多久,我等就听说,南海上起了一场大风暴,许多商队都有去无回,损失惨重。那陆百川的几艘船也在其中,再也没了消息。给他供货的几家货栈也是倒了血霉,欲哭无泪,至今账 面都还亏着补不回来。” 严祺面色一变,一时有些怔忡。 他又向那伙计问了好些话,伙计除了在码头听到的传闻,对陆百川本人知道不多,严祺只得作罢。 漪如在一旁看着,心中也叹口气。 此事,她从一开始就有不好的感觉。虽然早做好了那百万巨款扔在了水里的准备,但那心情跟真真切切听到噩耗还是不一样。再看严祺的模样,他素日里虽然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但也知道百万之数的分量,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只愿他能吃一堑长一智,莫再这般胡乱挥霍才是。 正当她想着如何安慰严祺,容昉走了进来。 他从严祺口中听说了此事,也惊诧十分。 “这陆百川原是钱唐人士?”他说,“怪不得在扬州打听不到。我在钱唐也有些人脉,这就派人去问一问,兴许能找到他家里,问个明白。” 严祺皱眉,颔首:“如此,有劳岳父。” 没过几天,消息传回来,那陆百川果然是钱唐人,容昉的朋友直接找到了他的家里。据信中说,这陆家在当地原本确是个豪富,许多年前,还曾把生意做到了京城去,在那边风光了一把。可后来,陆家接连遭遇不顺,迅速败落下来,退回了钱唐。那陆百川是个有志气的,不愿意就此寂寂无名,一心要重振家业。就在今年,他去京城找了严祺借钱,回来就买了船,打算去南洋赌一赌运气。没想到这一赌,遇上了风暴,把自家性命都赌没了。如今他家中人财两失,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愁云惨淡,听得严祺差人来询问,惶恐不已。 “陆家的人说,陆百川欠了你的钱,他们不敢赖。”容昉道,“只是他们家中如今一家老小也无许多余钱,只求你宽限些时日,他们有了余钱就定然会还。” 严祺想了想,叹口气:“一百万钱,这信中说他们一家已经落魄到了衣食不继,又拿什么还?罢了,我与陆百川也算相识一场,他如今命也没了,不必相逼,此事一笔勾销。” 说罢,他唤来吴炳,让他取五千钱来,差人送去钱唐陆家,为陆百川悼亡。 见严祺如此,容昉苦笑摇头:“贤婿这性情,确实不适合做生意。日后再遇得有人游说你入伙,切不可再动心才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生意(下) 许是因得此事的打击,日后漪如再到货栈里去,严祺少了许多管束。 容昉也对漪如再度刮目相看,觉得这外孙女果然与别的闺秀不一般,颇有些自己的见识。而漪如向他问出的问题,也愈发内行,从什么货物从哪里来、哪些货物销路好之类的浅显之事,变成了货栈如何运作、人手钱财如何分派之类的纷繁之事。有时候,容昉着实觉得说起来又费口舌又为难,索性就将她带在身边,让她看看自己如何处置事务,如何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 第160页 漪如也果然细致,许多道理,很就揣度明白了。容昉反过来询问,听她一五一十地说得调理通顺,颇是满意。 “漪如是个有能耐的,贤婿该高兴才是。”容昉将这些事告诉严祺,道,“做货栈可比管家复杂许多,她能摸清做事用人的道理,日后到了何处都不会吃亏。技多不压身,我看,贤婿就放心由她去。” 严祺叹口气,神色复杂,终是没有反驳。 漪如并非每日只到货栈里去,有时,她也会到市井里去逛一逛。 尤其是卖书的地方。 扬州地处南北来往要冲,无论是长安还是广州的货物,这里都能找到一些,书也不例外。在书摊里,漪如果然看到了好些李霁提到过的书,问店家,说是广州来的。 不过这里的货,自是比不上广州的及时。有好些书,漪如已经听李霁讲完了后面的,而扬州还没有上市。 每每听到有买书的人求着店家进新货时,漪如竟有一种得意的感觉。 有史以来第一回 ,她觉得能认识李霁似乎也是一件颇为不错的事。 “外祖父。”无人在旁边的时候,漪如忍不住问容昉,“吕公和阿霁回到广州了么?” “早回到了。”容昉道,“前些日子他捎信来,还问你姊弟二人如何。” 漪如了然。 容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怎么?到底还是觉得这义兄待你不错,开始记挂他了?” 漪如一愣,随即道:“谁说他是我义兄,我没有义兄。” 容昉看着她,一脸无奈。 虽然皇帝要严祺留任副使,不过这趟来扬州,比先前议定的日子短了许多。 将近年节的时候,京中传来消息,说王承业的母亲身体不好。皇帝特地下了恩旨,让王承业提前结束任其回京。 这消息突如其来,让容昉夫妇甚是错愕。 “如此说来,你也要跟着回去了?”林氏道。 严祺苦笑,道:“他是正使,他都回去了,还有我这副使何事?我自然也是要跟着回去的。” 林氏道:“我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将静娴和玉如接来,索性一家人在扬州过年。前些年我在京中见过崇宁侯的母亲,看着也是个身体硬朗的人,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哪里是真的得了病。”严祺道,“那老夫人向来疼爱承业,此番远行是百般不舍。这病,不是装的便是夸大的,为了让承业回去过年罢了。” 容昉和林氏皆了然。 “既然如此,便照先前所言,我等也跟着一道入京,与静娴团聚。”容昉对林氏道,“在京中住些日子,看看玉如,开春再回来。” 林氏颔首:“如此甚好。” 议定下来,林氏开始着手收拾回京的行李,容昉则交割货栈里的事务,各是忙碌。 接到圣旨之后的第三日,扬州刺史张池在家中设下酒宴,为王承业践行。严祺纵然仍对外说身体没有好全,这场合也缺席不得,当日,也跟着去了。 如他所料,这酒宴颇是热闹,扬州大小要员以及名望之士云集,都是这数月来与王承业交往密切的。 而离开的时候,严祺的行李跟来时一样多,王承业的却多了十倍不止,光是妾侍就有十几个,另加了两艘船,才将所有物什都装上去。 从扬州回京城的路上,王承业也是敞开了玩乐,凡停留之处,皆孝敬不断。 而严祺则仍然声称不适,大多数时候都避不见客,由着王承业一路风光。 “文吉这场病,当真是不巧。”王承业拍拍严祺的肩膀,不无遗憾道,“扬州本地的乡贤豪富甚是热心,也都知道你,你若是与他们结交,亦少不得许多好处。” 严祺笑了笑,无奈道:“天意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只是我此番成了摆设,不曾帮助承业分毫,心中有愧。待到了圣上和中宫面前,还请承业替我美言几句。” 王承业大方笑道:“这有何难,圣上和中宫皆通情达理之人,文吉切莫多虑。” 一行人从扬州走水路回洛阳,又换上车马往西走,年节的前三日,一行人终于回到了长安。 容氏早已经得了信,知道容昉夫妇会跟着严祺一起回来,将住处准备妥当。 见面之后,众人各是欢喜。容昉夫妇抱着玉如,问这问那,爱不释手。 容氏则将漪如和严楷拉到身前,仔细打量,见二人康健无恙,严楷甚至还胖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此番离别,是严祺和容氏成婚以来分别得最久的一次。夜里,二人凑在一处,说了许多话。 当容氏听严祺说起吕缙和李霁的事,她也不禁大吃一惊。 “长沙王世子?”她睁大眼睛,“父亲竟瞒着你做下了这事?” “其实也没什么。”严祺忙道,“我查问了一番,也问了漪如姊弟二人,他们此番虽同行,保密却极严。知道王世子身份和漪如姊弟身份的人极少,应该不会传出去。” 容氏仍皱着眉,道:“父亲也太过随意,长沙王那般人物,我等躲避还来不及,他倒好,竟自己交往了起来。” “岳父也是一番好意。”严祺道,“他本来不打算瞒着我,只是我临时去不成梅岑山,便成了先斩后奏。” 容氏看了看他,有些狐疑:“你不是防长沙王似防贼一般,此番却又想开了。” -- 第161页 严祺心中不由地讪了讪。 这自然不是他想帮着容昉说话,而是两人如今有了些默契。容昉将南阳田产卖光了投在扬州,严祺在陆百川身上亏了一百万钱,这两件事,任凭哪一件拿出来,都足够容氏跳起来。 于是翁婿二人都力求粉饰太平,各不揭短。 “我细想下来,他说的话不无道理。”严祺道,“长沙王与我等无仇无怨,虽不便交往,但事情也不好做绝,让岳父那边保持些往来倒是无妨。” 第一百四十九章 节礼(上) 年节将至,京城之中,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无论贵庶,每家每户都在为过年操心。 严家亦不例外。 因得今年容昉夫妇来到,严家格外热闹。而前番严祺一直不在家,各路节礼和应酬也一道纷沓而至,让严祺忙得不亦乐乎。 登门送礼的人,也有宋廷机。 他的节礼颇是丰厚,仆人鱼贯呈上,将案上摆得满满,地上还摆着几筐。 “牧之这是发了财么?”严祺见状,笑道,“这般大方,我准备的那点节礼只怕要拿不出手了。” “不过是些土产,有甚大方。”宋廷机笑了笑,道,“都是我家田庄里自产的,昨日刚刚送到,我母亲惦记着你,说你这一路上定是不曾吃得什么好的,让我择选好的送过来给你尝尝鲜。至于这几个盒子,里面都是些药材补品。值不得几个钱,却是京中难买的。你前番在扬州生了病,好不容易回来,该好好养一养身体才是。” 严祺笑了笑:“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宋廷机走后,容氏从后院过来,见到这些礼品,得知了来历,眉头微微蹙了蹙。 “他送这些来,可还说了什么话?”容氏问。 “不过是些拜年的吉利话罢了,能有什么。”严祺道。 容氏没多言,转而吩咐吴炳,让他也在自家田庄里送来的物产里挑些出来送过去,莫失了礼数。 对于严家而言,年节里最要紧的事,自然还是入宫拜年。 这是自文德皇后在世时就留下的习惯。每逢初二,皇帝便会在宫中设宴,款待皇亲国戚。 容氏做事面面俱到,早在一个月前,严祺和漪如姊弟还未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的新衣裳。 不过试穿的时候,却出了岔子,漪如的衣裳竟是显小了。 “这可是在出门之前量的,短短数月,就长了这么些个子。”容氏亲自拿尺子给她量身,诧异不已,“你怎比阿楷长得还?” 林氏在一旁道:“她都九岁了,这个年纪,转眼便要抽条。当年你这么大的时候,长得比文吉还高,非要他喊你姊姊。” 想起从前的事,容氏不由笑了笑。 “女子就是这样,过了十岁,一夜之间便成了大人。”陈氏在一旁看着漪如,脸上满是期待,“过两日,圣上和中宫见到女君,心里定然也就有了主意了。” 这话出来,旁边的仆妇和侍婢都看着漪如笑。 漪如见她们神色诡异,正觉得不解,这时,仆人来报,说曹氏带着温嫆过来了。 严家和温家一向交好,曹氏过来走动,一是送些节礼,二是来探望探望刚回来的漪如姊弟。 “怎像是瘦了?”曹氏拉着漪如,左看右看:“这一趟去扬州,莫非是吃得不好?” 容氏笑道:“哪里是瘦了,是她跟着她外祖父出了海,到梅岑山去礼佛拜神,晒黑了些。” “听闻梅岑山是仙人的去处,漪如小小年纪,竟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当真教人羡慕。”曹氏道。 “哪里的话,小童贪玩罢了。”容氏谦道。 大人们在堂上寒暄,温嫆则将漪如拉到院子里去。 “这几个月,京中有好些事。”她看着漪如,目光闪闪,“你可都听过了?” “不曾。”漪如道,“都有哪些?” 温嫆于是一桩一桩地细细说起来。 如漪如所料,她说的事,无非是谁跟谁不好了,谁得了些新鲜玩意,谁又出了风头。京城的闺秀们,大多养在深宅,素日里来往的都是这些人,想的事也出不了圈子。而像漪如和温嫆这边年纪的闺秀,所见所想更是幼稚。以至于漪如听着温嫆认认真真地说起那些鸡毛蒜皮的恩恩怨怨,竟有些尴尬。 不可笑别人。心里一个声音道,你当年也是这么无聊。 正当她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忽而听温嫆道:“这最后一件,却是跟你有关。” 温嫆看着她,一脸神秘:“你猜,是何事?” 漪如想了想,道:“莫非是又有新戏班进京了?” 温嫆笑一声,轻轻打了打她的手臂,道:“你又说些没正形的话,什么戏班也比不得这一件。我父亲说,宫中已经传出了确切的消息,圣上要为太子选妃了。” 漪如一愣。 这倒是一件确确实实跟她有关的大事。 “选妃?”她忙问,“何时?” “年后便要正式下旨。”温嫆道,“此番采选,不仅太子妃,还要选良娣两人,孺子四人,据说 只在长安洛阳一带择选,许多人家都在准备。” 漪如了然,不由皱起眉头。 自她重生以来,许多事都有了变化,这选妃之事也是。上辈子,她十二岁的时候,皇帝才下旨为太子定婚,不过不曾采选,除了将漪如定为太子妃之外,并没有那些良娣、孺子什么事。 -- 第162页 因因果果,这辈子和上辈子又出了变化,让她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原本,她还有一年的时日能做些事,而现在变成年后就要采选,就变得紧张了起来。 如果自己再度当上太子妃……漪如脊背一凉,几乎不敢想。 “你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温嫆似乎看出了些什么,道,“莫不是担心自己选不上?” 选不上才好。 漪如看着她,没有回答,却问道:“温姊姊家中,可也有意让姊姊参选?” 温嫆怔了怔,脸倏而泛红。 “漪如,”她忙道,“我家中原本是不想让我去的,可宗正寺的人来找我父亲,说我们家是京中的仕宦世家,不可少了名字,我父亲无奈,便只得答应下来。” 说罢,她又补充:“京中的人,谁不知道太子妃非你莫属?剩下的人,都只能去争那良娣和孺子。京中闺秀何其多也,我这样的,写到名册里也不过是充一充数,说不定第一轮择选便要撤下来。” 漪如看着她,笑了笑。 “那怎么会。”她说,“姊姊你贤良识礼,中宫都曾夸奖。你若是选不上,我 才要骂宗正寺的人有眼无珠。我先前还想,如果我当了这太子妃,日后定然要受许多管束,在东宫里也寂寞得很。要是有你在,那可是再好不过。你我日后可长长久久作伴,岂非正好?” 温嫆看着她,目光微动。 “你真是这么想?”她问。 “自是真的。”漪如反问,“姊姊不想与我作伴么?” 温嫆的脸上终于露出会心的笑意。 “当然想。”她拉着漪如的手,声音温柔,“漪如,你待我最好了。我们定然要长长久久作伴,再不分开。” 第一百五十章 节礼(下) 初二这日,天气晴好,漪如一早就被陈氏唤起来,梳洗打扮,穿上新衣。 那衣裳是赶工改好的,穿在身上,刚刚合适。 “女君似乎真是长高了。”服侍她穿衣的仆妇将她上下看了看,露出惊讶的神色,道,“竟是有了些大人的样子。” “那是这衣裳衬的。”陈氏道,“当初选料子的时候我就说这料子颜色深了些,不是孩童穿的。夫人却说不妨事,这等料子颜色浅了反倒不好看。现在如何,正像我说的一般,把人都衬得大了。” 那仆妇笑起来,道:“阿姆这话说的,仿佛女君长大了不是好事一般。” 陈氏将漪如身上的衣褶扯平了,看着她,叹口气:“也好也不好,大了便要离家了。” 仆妇和旁边的侍婢们相视一眼,也各是有些感慨之色。 漪如看着她们,忽而又想起了上辈子。 她记得,那时陈氏也有过这般感慨,但漪如告诉她,无论自己去哪里也离不得她,将来去了东宫,也一定会带上她。后来,漪如确实说到做到,以至于陈氏为了她,一直留在了严家,以至于后来被严家连累…… “那我不离家便是了。”漪如道,“阿姆,我哪里也不去,永远留在家里陪着你们。” 众人一愣,都笑了起来。 “又说疯话,”陈氏嗔道,“大过年的,切不可胡言乱语。” 虽然才下过雪,但没有刮大风。晴空万里,太阳出来之后,晒得暖洋洋的。 大街上早已经热闹起来,走亲戚逛年市的,熙熙攘攘。纵然是挑着人少些的路往宫里去,也费了不少工夫,漪如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喧闹,敲锣打鼓和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喜庆。 宫里,也比往常热闹。 到处张灯结彩,装点一新。平日里忙碌的宫人和内侍也得了假,成群结伴出宫玩耍,络绎不绝。 今日的宴席,算是皇帝的家宴,设在庆华宫的暖阁里。 入宫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大多是京城里的皇室宗亲。 外戚之中,以严氏、王氏和韦氏最大,入宫的时候,严祺就遇见了王承业,没多久,看到了韦襄。 大过年的,纵然平日里颇是不对付,也总要笑脸相对。而今日,韦襄见到严祺和王承业,脸上的笑容格外热情。 “这不是刚刚归来的二位巡察使?”韦襄那双精光闪闪的小眼睛此时弯得似月牙一般,率先对二人行礼,“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这话,怎么听都带着一股揶揄。 王承业刚刚任巡察使回来,正是春风得意,听了不中听的也不像从前一般摆起脸色,大方地笑了笑。 “这巡察使,我等已经卸任了,却是当不得汝阳侯如此称呼。”王承业道,“若说无量寿福,还要数府上才是。” “哦?”韦襄道,“怎讲?” 王承业道:“君侯家不是刚刚有人到鸿胪寺高就?果然是仕宦之家,朝廷肱骨,可喜可贺。” 提到此事,韦襄的脸色敛了敛。 去鸿胪寺任职的,是他的堂弟韦平。此人今年刚刚出仕,韦襄想给他某一个好出头的位子,将来能先人一步,平步青云。韦贵妃自然也要帮着自家兄弟,在皇帝面前吹过几回风。可当任命下来,韦平确实比同期出仕的人官职高一些,却去了鸿胪寺。鸿胪寺主管外番之务,在本朝,算是养闲人的地方。韦家此番,算是小小得了个名字,却其实没捞着什么好处。 加上韦襄没当上扬州巡察使之事,朝中已经有人议论,说韦家不行了。 -- 第163页 “都是皇恩浩荡,哪里称得上肱骨,崇宁侯过誉。”韦襄皮笑肉不笑。 王承业又装模作样寒暄两句,不再与他多言,转而与别的宗室打招呼去了。 “崇宁侯此番从扬州回来,可谓得意。”看着他的背影,韦襄抚了抚须,收回目光,却看向严祺,“也不知他心中可念着文吉一番成全。” 严祺知道他指的是韦襄抢了他那扬州巡察使的事,淡淡笑了笑,道:“汝南侯言重了,都是圣恩,何谈成全。” “也是。”韦襄道,“他是正使,文吉是副使,他此番在扬州的收获,也少不得文吉的。” 严祺听着,觉得话里有话,怔了怔。 韦襄的脸上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不再多言,往宫中走去。 对于漪如而言,入宫赴宴是寻常不过的事,今日也是一样。 皇帝和皇后皆身着吉服,太子和几名皇子 公主跟在后面。韦贵妃等一干嫔妃也来了,隔着珠帘坐在内室之中。 宾客们齐聚一堂,漪如站在父母身边,跟着众人一道下拜,山呼万岁。 皇帝和蔼地让众人起身,坐在了榻上。 而后,内侍将皇亲国戚们一家一家宣到帝后面前,像帝后跪拜贺年,然后接受帝后的赏赐。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严祺一家上前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与严祺聊起了扬州。 “承业说你这回在扬州病了一路,朕在京中闻得此事,亦牵挂不已。”皇帝温声问道,“当下回到京中,觉得如何?” 严祺道:“蒙陛下垂爱,遣太医千里迢迢赴扬州问诊,臣调养数月,当下已经无碍。” “听闻漪如和阿楷也跟着去了?”皇后在一旁微笑地向漪如问道,“扬州如何?可曾去了什么地方玩耍?” 不待漪如回答,严祺忙答道:“原本是要带他们二人四处看一看,长长见识,可惜因得臣这病耽搁了,他们姊弟二人也只得留在宅中陪着,哪里也去不得。” 皇后颔首:“原来如此。” 漪如知道严祺是怕她在皇帝皇后面前说漏嘴,暴露出跟李霁来往的事,故而抢着说话。她也乐得不言语,只乖乖站在父母身旁,听着他们寒暄。 不远处,传来吃吃的笑声。漪如看去,是四公主和七公主正凑在一起说话,眼睛朝她这边瞟着。 那两位公主,生母都是皇后这边的人。对于漪如而言,她们并不陌生。因为在上辈子,她们一直跟漪如不对付。漪如还曾听到她们在太子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当年,漪如曾经为这姑嫂关系烦心不已,甚至担心太子会因为她们而不喜欢自己。 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其实多虑了。无论有没有这些公主说坏话,太子都不会喜欢她。 漪如将目光移开,下一瞬,就看到了那祸首。 太子坐在皇帝身旁,正将眼睛盯着她。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年节(上) 自从来到这殿上,漪如就没有把眼睛朝太子那边看过一眼,犹如躲开一团晦气。 但无论她如何努力,这到底无可避免。 不过漪如发觉,太子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冷漠和戾气,也而不像从前那样,碰到目光就挪开,而是仍然注视着她,与她对视。 漪如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转开了眼睛。 “我可是眼花了?”这时,坐在一旁的咸阳大长公主将漪如拉过去,看了看,道,“好些日子不见,似乎是又长高了许多。” 咸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长女,无论在先帝时还是在当下,都颇有名望。在先帝去世之后,她便搬到了封地去住,只在年节之类的重要日子才回京小住。文德皇后还在的时候,对咸阳大长公主视如己出,故而她跟严家的关系也素来不错。 容氏道:“正是。她从扬州回来之后,又高了些,先前的衣裳都小了。” 咸阳大长公主微笑颔首,对皇帝道:“我看太子的模样,也比上次见到时高大不少。我听说,陛下要为太子选妃了?” 听得这话,周围人的目光皆有了些意味深长。 皇帝道:“正是。太子二月便满十一岁了,朕寻思着,开春之后便着手东宫采选之事。” 咸阳大长公主颔首,又看向严祺:“若我不曾记错,过不久,漪如便要满十岁了。” 严祺道:“正是,她生辰是四月十四。” 咸阳大长公主露出笑容,对皇帝道:“当年文德皇后在时,还整日感叹,说也不知他们二人何时才能长大。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皇帝笑了笑:“长姊所言甚是。” 听得这话,周围人的目光又有了变化。漪如瞥见四公主和七公主脸上的神色僵了僵,各是有些不可置信。 “是啊。”这时,皇后在一旁温声道:“他们一日日大了,我等却要老了。”说罢,她让宫人将年礼取来,赐与严家众人。 严祺领着妻子儿女们拜谢,退了下去。 接下来,宴上的气氛颇是微妙。 皇帝要为太子选妃的事,先前不过是传言,如今经得咸阳大长公主提起这一嘴,终于得了实证。更重要的是,皇帝没有否认太子和漪如的婚事,这让那些先前觉得漪如不一定能当上太子妃的人颇是震动。 严祺一家才落座不久,过来见礼的人便络绎不绝。每个人在严祺和容氏说话的时候,都明里暗里贺喜起来。 -- 第164页 严祺虽嘴上谦虚说着不敢,可脸上却挂着笑容,满面喜色。 “听闻文吉刚从扬州回来?果然是劳苦功高,栋梁之才。”一位宗室元老对他和气地说,“过几日,我等到灞上观雪赏梅,文吉若无事,便一道去聚一聚如何?”跟随而来的几位宗室亦纷纷附和。 宗室们一向以皇族自居,跟严祺这样的外戚打交道,向来是不冷不热的。他们游乐行宴自成圈子,从来不会叫上严祺,严祺也一向 识趣,不多打扰。如今遇得这般盛情的邀约,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 严祺亦满面笑容,只推说要在家中忙碌,无暇分身,婉言谢绝了。 漪如这边,也颇是热闹。好些宗室闺秀也走了过来,跟漪如说了些好话,还称赞她身上的衣裙好看。 看着她们那勉强与自己虚与委蛇的模样,漪如又想起了上辈子。她和太子正式订婚之后,也是这般突然变得受欢迎起来。 在这之前,严祺纵然跟皇帝亲近,漪如纵然入宫跟回家一样随意,但大家都知道严家的真正靠山文德皇后已经去世,不会剩多少风光日子。而虽然文德皇后和先帝曾许下过婚约,却不过是嘴上罢了,皇帝迟迟没有将婚约定下,可见此事虚得很。加上严祺素来的纨绔名声,更让许多人看低了一眼,觉得皇帝不会在这样的人家里选太子妃。 而订婚之后,所有人都无话可说。面对将来的太子妃和皇后,没有人会傻到不识抬举,所有人都对漪如笑脸相迎起来。 现在,这一天照例提前来到,漪如还没跟太子定婚,只得了皇帝一个当众默许,便有了这般效果。 对付这种场面,漪如也算得经验老到,从容得体,一点也不见慌乱青涩。 而最大的示好,是在宫宴之后。 虽然还没有到上元,但宫中也已经挂起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君臣同乐,观灯赏景,宫人和内侍们带着孩童在庭院里放爆竹,颇是热闹。 严楷自然不会错过玩闹的机会,早跟着一干小童玩爆竹去了,漪如站在廊下,正看着一只荷花灯上的灯谜,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头看去,是中山王的女儿临淮郡主。 “漪如,”她笑盈盈地走过来,道,“上元节前一日,我们去玉泉观赏雪吃斋,你去么?” 中山王也是先帝的儿子,不过排行十分靠后,注定是个闲散宗室。 但也是因此,在众多手足之中,他反而跟皇帝关系还不错。皇帝刚登基,就将中山王的儿子封了郡王,女儿就封了郡主。临淮郡主还时常入宫跟皇子公主们作伴,颇为得宠。 这般路子,其实跟漪如差不多。不过漪如毕竟是外戚,而临淮郡主却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地位自然比漪如要高一等。也是因此,虽然在宫中常碰面,但临淮郡主跟她不大说话,也不大来往。如今她来邀漪如去游玩,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 漪如对这等施舍自是没什么兴趣,微笑道:“郡主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我外祖父外祖母来了京中,我须得陪伴左右,只怕是离不开。” 临淮郡主的唇角微微弯起,凑进来,看着她,轻声道:“到时去的,可不止你我。” 说罢,她示意漪如看身后。 漪如瞥去,目光定了定。 那里站着的,是太子。 他正观赏着一盏灯,头仰得高高,眼睛只盯着上方,似乎对漪如的注目一点也没有觉察。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年节(下) 漪如有些错愕。 这邀约,莫非是太子自己的主意?再看向临淮郡主,只见她看着漪如,脸上的神色仍旧意味深长。 不过漪如仍旧毫不动心。 她脸上笑意如故,道:“可我确实走不开,还请郡主见谅。” 轮到临淮郡主露出错愕之色。 她身后的太子显然也听到了,转过来头来。 漪如不理会那目光,也不多废话,仍微笑地向临淮郡主一礼,转身离开。 皇帝在殿上的表态,很人尽皆知。 不知是不是漪如的错觉,今年的年节,严府过得格外热闹。 无论平日里热络或者不热络的人家,都纷纷上门。甚至年前来拜过年的,还会来一趟。就连南阳侯的孙子严崇,先前因为南阳侯的缘故,跟严祺这边有些龃龉,来往淡了。而现在,他的妻子于氏又开始三天两头往这边串门,热络了起来。 先前,严祺得了漪如的告诫,又经历了长沙王和扬州巡察使等风波,对皇帝有了些疑虑。但现在,这疑虑仿佛消失了一般,和容氏提到漪如和太子的婚事时,得意洋洋。 “皇后说得甚是,小童长大了,我等也要老了。”严祺刚跟来拜年的亲戚们喝了些酒,回到后宅里,躺在榻上,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睛,“再过几年,我便要抱皇太孙了。啧啧,弹指一挥间啊弹指一挥间。” 侍婢们听到,都吃吃笑了起来。 容氏摒退众人,上前打一下严祺的手臂,瞪着眼睛道:“胡说什么皇太孙,八字不见一撇的事,若被外人听了去,小心到圣上面前参你。” 严祺却笑嘻嘻地将她拉住,带着她一起躺在榻上。 “参便参好了。”他说,“我做的荒唐事还少么?圣上早见怪不怪了。” 容氏看着他:“你当下又放心了?不去想漪如说的那全家问斩之事了?” -- 第165页 “想它做甚。”严祺不以为然,“谶言么,就是拿来破的。我警醒些,万事小心。只要好好为圣上效力,总不会有错。” 说罢,他兴致勃勃,道:“再说了,等漪如嫁给了太子,你我就是太子的岳丈和岳母,便又跟圣上成了一家人。到那时候,我们……” “漪如可说了,在那梦境里,她可是真的跟太子定了婚。” 严祺“啧”一声,道:“若她说她梦见了我等吃饭,我等莫非就连饭也不吃了?此乃因噎废食,切不可胡思乱想。”说罢,他将容氏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脸颊,道,“不瞒你说,我有了个打算。” “什么打算?”容氏问。 “我在想,等漪如当上了太子妃,我便把官辞了,带着你回南阳去。”严祺道,“上次五祖母不是说我将家中田宅交给叔祖照看不妥么?我想了想,也是有道理。日后我们回去了,反正无事,便日日照管产业,过那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不必理会朝廷争斗,你也不必理会贵眷的应酬。有漪如在,阿楷和玉如的前途必是安 安稳稳,不须我等操心。” 容氏听得这话,很是诧异。 “你从前不是说,要位极人臣,让那些看不起严家的人都闭上嘴,在你面前恭恭敬敬点头哈腰么?”她说,“如今怎又改了主意了?” “还不是因为漪如。”严祺叹口气,道,“此番我去扬州,想了许多,尤其是听了岳父那番道理之后。他说,古往今来,所谓位极人臣之人,有几个好下场?我仔细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 容氏“嗤”一声,道:“你怕不是听了父亲的话,又恰逢真的要装病,才认真翻书去了?” 严祺讪讪,随即不满道:“我与你说正事。” 容氏笑了笑,不再打岔:“你说便是。” 严祺望着上方,道:“你看霍光那等人物,是真真正正的位极人臣,在他面前,谁人不服?莫说寻常人,便是皇帝,霍光要女儿做皇后,皇帝敢说个不字么?可下场又是如何?不说霍光,便是那一干外戚之家,如窦氏、卫氏、王氏,都是显赫一时,最终也没有谁能善终。倒是那些不那么兴旺的,做事安分老实,能够在皇家的恩荫下保子孙富贵。我想着,漪如那梦,若说有什么警醒,这便是关键。富贵总是追求不尽的,树越大越是招风,懂得藏拙之道也未必不是好事。” 容氏看着他,仍觉得意外,道:“你真愿意搬回南阳去过乡下日子?那等去处可比不得京城,新奇有趣之物 样样没有,就凭你平日的那些讲究,只怕不到三个月便要闹着回京。” 严祺不以为然:“受不了就回来住,反正不当官了,可随心所欲。大不了,你我就跟着岳父岳母他们四处游逛,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容氏自成婚以来,一直待在京城。先前听严祺说起父母在扬州的逍遥日子,早就羡慕不已。如今再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地动心起来。 “真能那样么?”她憧憬道。 “当然能。”严祺微笑,“不然南阳的祖宅田产留着做甚?等漪如完婚,我们就过神仙日子去。” 对于外头的许多示好,漪如并不在意。 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头一件,便是吴炳给宋廷机的密报。 按照宋廷机的示下,年初六的时候,吴炳去了一趟街市之中。他来到上次跟宋廷机见面的宜香楼里,找了个雅间,坐下来吃了一顿酒菜,而后,便离开了。 走之前,他落下了一只布包,里面放着的,正是严祺在扬州的起居录。 不过,这起居录里所有的内容,都是漪如给吴炳一份样板,吴炳照着抄下来的。 “小人离去之后,没多久,便有人也进了那雅间里,将布包取走了。”吴炳对漪如道,“小人暗中盯着,那人进了宋公子家的后门。” 漪如颔首,问道:“那剩下的钱呢?他付了么?” “付了。”吴炳神色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人今晨按约定去了一趟广乐寺里,在香案下拿到了此物。” 说罢,他将一张纸拿出来。 漪如看去,是钱庄里的票券,数目有三十万钱。 收到此物,便意味着钱货两讫。想来那些起居录,宋廷机看了之后十分满意。 第一百五十三章 贺礼(上) 漪如看着那票券,笑了笑,道:“宋公子说到做到,甚为诚信。恭喜管事,得了一笔横财。” 吴炳忙道:“小人不敢!” “这是先前说好的,管事拿走便是。”漪如将那票券还给吴炳,道,“如此,管事和宋公子的事就算了了。如果宋公子再来找管事,还请管事告知我才是。” 吴炳道:“小人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宋廷机没有再找吴炳,漪如也不着急打探,因为她手上还有别的事。 第二件,就是李霁的书。 在大船上分别的时候,漪如叮嘱他别忘了把她的书捎过来,李霁虽答应得一脸心不在焉,但做起事来却不含糊。 漪如才回到京城不久,就有一个陌生人登门而来,说是来给漪如送礼的。 恰逢新年,每日来给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单给漪如送的也不是没有,严府的门子忙得不亦乐乎,只稍稍问了问,就接了帖子送到漪如房里。 漪如本来对这些什么礼物不感兴趣,正要打发了,忽而瞥见帖子上的“霁”字,愣了愣。 -- 第166页 在梅岑山时,每当李霁给漪如讲故事,总要装作在书房里习字看书。因此,漪如看过李霁的不少字。李霁的字写得很是不错,尤其是写他自己名字的时候,无论笔画还是字形都很是特别。比如下方那一撇一捺,刚劲而俊逸,漪如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当下,她即刻认了出来,这正是李霁亲笔所写。 帖子上的字不多,不过都是寻常拜年的吉祥话,所有的意味,都在落款的这个“霁”字上。 陈氏正陪着容氏在前堂待客,漪如房里只有小娟。 小娟凑过来看了看,一脸不解:“这些送礼的人,不都是各家派来的仆人么,节礼放下也就是了,怎还要面见女君?”说罢,她对漪如道,“女君不必见客,我去告知陈阿姆,让她应付便是。” 漪如却将她拦住,而后,找了个理由打发她离开,自己则走到外面去。 只见那是个长相和气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是个做生意的,其貌不扬。 见到漪如,他笑眯眯地行个礼:“小人程祥,拜见严女君。” 漪如还了礼,打量着他,道:“不知足下从何而来?” “小人从扬州来,在西市开了间南北货栈,女君只管叫小人老程便是。”他说,“在下此来,乃是受人所托,给女君送些南方特产,还请女君过目。” 说罢,他让手下抬来一口箱子。那箱子又大又沉,漪如打开,看到面上的《南海伏魔录》几个字,马上阖上。 “如此,多谢老程。”漪如道,“不知那送礼之人,可有别的话捎来?” “也没有别的话,只说日后女君若有东西给他,便送到小人的货栈之中,小人保管送到。” 漪如明白过来,又问清楚老程那货栈所在之处,道谢之后,让人将那箱子送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李霁捎来的这些书,有些是他已经给 漪如讲过的,漪如很是喜欢,表示自己也想要一套。有些,则是新的。漪如翻了翻,一看就知道是李霁喜欢的类型。还有一些,便是漪如要的闺阁小书。李霁显然吃不准漪如喜欢什么,看是新的就捎了来。 漪如翻了翻,心头不禁痒痒。 不用猜也知道,这老程是长沙王府设在京中的暗线。李霁显然清楚长安对长沙王的忌讳,没有走驿路;也清楚长辈们不会允许漪如看这等闲书,于是也没有经过容昉和吕缙的那条线。而通过这老程来做事,便帮她绕开所有麻烦。 虽然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但漪如很是满意,觉得少年老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东西,自然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漪如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保险的去处。 她来到书房,打开那些许久不曾动过的书柜,里面放着许多闺秀必读的妇德妇容之类的书,不过本本都是新的,从未翻开过。 漪如把书拿出来,将李霁送来的书放进去,再在面上铺一层原本的书做伪装。一切弄好之后,漪如看了看,天衣无缝。 她拍拍手上的灰,露出满意的微笑。 “今日有人来给你送礼了?”夜里,陈氏一边叠着衣裳,一边问漪如,“还说要见你?那是何人?” 这自然是小娟告诉她的。漪如神色不改,道:“是温姊姊送了几本书来。送礼的人之所以要见我,是因为温姊姊让他给我带了话,问我过 两日去不去她府上玩。” 温妘是公认的大家闺秀典范,端庄温柔,知书识礼。漪如把她搬出来,谁也不会怀疑,反而会鼓励她多多跟温妘来往。 果然,陈氏听了,露出满意之色,只叮嘱她平日不要贪玩,好好看一看温妘给她的书。 既然李霁没忘了此事,漪如自然也不打算失礼。 隔日,她借口要去温妘家玩耍,光明正大地让吴炳带着她出门去。 长安最热闹的地方是西市,而漪如最常逛的书店,正在西市的一角上。 书店掌柜姓孔,逢人便说自己是孔夫子三十二世孙,名下的铺面在街上虽不起眼,却应有尽有,从正经书到禁书,只有客人想不到的,没有他找不到的。 吴炳是第一次跟着漪如来到这等地方,颇是惊诧。 “女君怎会知道这等去处?”他四下里打量,有些不可置信,“小人也算对西市熟悉,可从不曾来过。” 对于漪如这九岁女童而言,他的疑问颇是有理。不过漪如成为这里的常客,是上辈子跟太子定婚之后的事。她每日要学习宫中仪礼和妇德条规,实在无聊得发疯,便时常溜到西市来,顺藤摸瓜打听之后,终于找到了这小店。 故而在这辈子,漪如也是第一次来。 漪如没有多解释,径直入内,将一张纸交给孔掌柜。 那孔掌柜看了看,又瞥了瞥漪如,一脸严肃地还回来。 “女君寻错地方了。”他说,“小店乃正经经营, 只有圣贤书,没有闲书。” 漪如没多说,让吴炳拿出几串钱来,放在孔掌柜案前。 看着那些沉甸甸的铜钱,孔掌柜那正经的脸上精光乍现。 第一百五十四章 贺礼(下) 隔日,一大箱沉甸甸的书被运到了老程的货栈,随之附上的,也有一张贺年的拜帖。 “那些书,小人都送到了。”吴炳道,“照女君所言,只报上女君名讳,交给了货栈的程掌柜。” -- 第167页 漪如颔首:“辛苦管事。日后,我还会再送些书过去,还请管事代劳。” “女君吩咐,小人自当照办。”吴炳道,“只是不知,女君送那些书过去,用意何在?还请女君告知一二,将来若被府里的人察觉,小人也好解释。” 漪如自然知道吴炳的心思。 他是个精明的人,纵然相信漪如有神仙保佑,对她言听计从,也免不得留些心思,弄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 漪如当然不会将李霁的事告诉他,道:“你可知,那程掌柜是做什么的?” “知道,是做南北杂货。” “这些书,正是要运到南方去。”漪如道,“在扬州时,我见世面上也有些京城来的话本杂书,颇得当地人喜爱。只是识字的人也毕竟少,书也毕竟贵,贩过去不合算,故而长安的新书,须得过许久,那边才能看到。这程掌柜货栈的主人就在扬州,里外祖父的货栈不远,我在扬州时跟他说起长安的这些书,他颇有些兴趣,说也想做做那租书买书的生意。我跟他商议一番,觉得他这生意有些意思,便答应了下来,在这边看到新货便捎过去。” 吴炳知道漪如在扬州的时候时常到容昉的货栈里去, 也知道她常做出些看上去不像是九岁女童该有的举动,但听得这话,仍觉得难以置信。 “女君是说,要帮那货栈主人做这书本的生意?” “正是。”漪如道,“此事除了我,家中也只有管事知道,故而管事务必要保守秘密才是。” 吴炳应下。 漪如见他脸上仍有些犹疑不定的神色,道:“管事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吴炳道:“女君金枝玉叶,怎会起了心思做起生意来?恕小人之言,商贾是末流,如容公,纵然家资丰厚,在乡中也常被人看不起。故而当年主公要娶夫人,上上下下皆不看好,反对者众。女君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就算只是一时起意玩一玩,被人知晓了也不好。如果有人拿着此事来做文章,只怕不好收拾,还请女君三思。” 又是太子妃。 狗屁的太子妃。漪如心想。 “管事多虑了,我不过是帮忙,做生意是远远说不上。”漪如道,“别的不说,那区区一箱子,能做出什么生意。” 说罢,她将话头一转:“不过我在扬州时,见到些市肆货栈的兴旺之态,倒想起了管事来。我记得,管事从前也曾经商,是么?” 吴炳一愣,答道:“正是。” “不知当年管事做的事什么生意?” “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吴炳有些讪讪,道,“不过是夏则资皮冬则资絺,做些囤积倒卖之事,挣一点利钱。” “据我所知,管事当年挣的 可并非只是一点。”漪如道,“管事的本事,扶风乡间闻名,还出资修建乡塾,扶助孤寡,颇有仁善之名。” 提到这些,吴炳默然,少顷,苦笑道:“已是过去了许久之事,不足挂齿。” “怎会不足挂齿?”漪如道,“管事当年若非误入歧途,想必生意仍然是好好的,也远不会沦落到卖身为奴的境地。先前管事做下的事,我说过不会追究,那便不会追究。不过管事那一大家子人还是要养的,将来也仍然需要钱财维系。不知管事可曾想过,将来这些钱财从何处而来?” 吴炳似乎明白了漪如的意思,望着她,惊诧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月过了初十,便到了一年最闲的时候。 年节的各种祭祀、人情来往已经做完,而朝廷还在放假,满朝文武贵胄无事可做,正好有空闲交游。故而初十之后,京城中的盛会就多了起来。 每日,严祺和容氏都要盛装打扮,不是去别人那里赴约,就是别人到家里来赴约,都是必要的来往,推也推不开。 漪如虽年纪小,邀约却也不少。有些是容氏这边的女眷聚会,有些则是闺秀们的游乐,有好几次,温妘问她跟不跟她出门去玩。 若是上辈子,漪如来者不拒。尤其是她跟太子定婚之后,在那些场合里,看着那些平日里不对付的人向她露出尴尬而生硬的笑容,说着讨好的话,她觉得十分爽快。 不过现在,她全无兴趣。天气日日晴好,连严楷都跟着严祺赴宴去了,容氏也抱着玉如出门访友,漪如却甘愿一个人留在家中。 书房里,炭火温暖。 她半躺在软榻上,一手拿起刚刚剥好的烤栗子放到嘴里,一手拿着书,看得聚精会神。 陈氏曾不敢置信,特地过来看她在做什么,见到那书封面上的“列女传”三个字,放下心来,面带微笑地走了开去。 这书跟列女传的关系,自然只存在于封面。它是漪如从别处拆下来做成的伪装,将它套在那些闲书外面,能挡住所有人的窥视,十分好用。 而她真正在看的,是李霁送来的一本新书,说的是一个身怀异能的医家弟子,给各路妖魔鬼怪医治疾病,顺便伸张正义的事。作者写得不错,但在漪如看来,李霁在书上的批注更是有意思。 这些书,凡是他自己看过的,上面都会留下李霁的批注。有时寥寥数语,有时却是长篇大论,专门写出一张纸夹在里面。漪如看的时候,时常觉得李霁这批注比书上的情节还有意思。 比如她刚刚看完的这段,写的是一个绝世奇才,天生俊美无匹,文武双全,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做妻子,还收了三十二房小妾,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他功成名就之后,四海皆服,当他驾临皇宫,连被誉为谪仙的太子也被他的风姿所倾倒,甘愿将储君之位拱手让出,做他的臣子。 -- 第168页 看到“谪仙 ”二字的时候,漪如怔了怔,而后,就看到了书页下方李霁的批注:狗屁。 漪如几乎将嘴里的茶喷了出来。想到李霁看到这段时的心情,以及写下这两字时的表情,只觉莫名好笑。 正当她兴致勃勃地往下翻,突然,旁边半开着的小轩窗上,传来一个声音:“何事这般好笑?” 漪如抬眼看去,愣了愣,倏而面色一变。 站在那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春寒(上) 漪如一个激灵把书阖上,看着太子,很是不可置信。 只见他显然是骑马来的,身上披着狐裘,鼻子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却显得脸愈加棱角分明,有了些大人的模样。 她忙起身下榻,按捺着心中的惊疑,向仍站在窗外的太子一礼:“拜见太子。” 太子没有说话,未几,目光落在那列女传的封面上,似在打量。 “太子殿下!”这时,窗外传来了陈氏的声音,“奴婢失仪,罪该万死!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漪如看去,只见陈氏领着一干仆婢慌慌张张地来到,在外面院子里跪了一地。 太子似乎对这等场面颇是满意,笑了笑,道:“众卿平身。我今日到了附近,想起父皇去年曾说起府上园子修得好,一时兴起,便顺路来看看。” 陈氏闻言,欣喜不已,却又露出惶恐之色,道:“可今日甚是不巧,主公夫人还有亲家公亲家母都出门做客去了,请殿下稍候,奴婢这就去将他们请回来!” 说罢,她便要走开。 太子却将她叫住:“不必去叫他们,我看看便回去。”说罢,他却转过头来,看了看漪如。 漪如一愣,随即看到陈氏在那边疯狂地朝她使起了眼色。 “女君。”这时,两名侍婢已经走进书房来,脸上笑嘻嘻的,“陈阿姆让我等来为女君更衣。” 漪如看了看她们手里捧着的裘衣,在心里翻个白眼。 先前,皇帝在殿上对漪如和太子的婚事表态,已是让严家上下精神大振。每个人都在议论着漪如将要进入东宫当太子妃,严家必然会更加兴旺。 而现在,太子竟亲自驾临严府,更似火上添了一把油。 天气晴好,南园里鸟语阵阵,几树桃花已经迎着暖阳开放,粉白相间,颇是好看。除此之外,园中草木萧索,唯一能看的,就是脚下的路。 南园里的路,都是小径,用鹅卵石拼出各式各样的花样来,色彩纷呈颇具匠心。每个第一次到严府来的客人,看到这般漂亮的道路,必然会恭维一番。 不过,太子显然并不是来观赏这些的。他走在小径上,慢悠悠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漪如跟在后面,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吃吃的笑声。转头望去,几个小婢在园门那边探头探脑,随即缩了回去。 一群不知死活的。漪如心想。要是她们知道在上辈子会因为这狗屁太子被拉出去卖掉,也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笑出来…… “你为何不去玉泉观?”过了一会,漪如突然听太子问道。 漪如看了看他,道:“太子今日驾临寒舍,莫非就是为了问此事?” 太子没回答,淡淡瞥她一眼:“是我问你。” “道理我那日都与临淮郡主说了。”漪如道,“我外祖父外祖母好不容易进京来,我要留在家中陪他们。” “你外祖父外祖母?”太子的眉梢微微扬起,露出些轻蔑之色, “莫不就是经商的?” 这神色,漪如倒是不陌生。 从小到大,太子私下里见到她时,最经常露出的就是这副模样。 漪如毫不避讳:“正是。” 太子的唇角弯了弯,神色依旧嘲讽:“方才你那乳母说他们跟着你父母出门做客去了,能得公侯带挈的商贾,天下可绝无仅有。” 漪如冷笑一声,道:“正是。我外祖父在南阳和扬州都有货栈,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一饭一衣都是自己辛苦挣来;我外祖母勤俭持家,为人豁达,邻人乡人无不称赞其和善。世人常说不以衣冠论君子,不以出身论英雄。似我外祖父外祖母这等品性,无论在可出皆可受人尊敬,又何须别人带挈?” 太子没料到自己竟被漪如一番话堵了回来,面色沉下。 “严漪如。”他冷冷道,“你莫以为父皇那日给了你家脸面,你便可肆无忌惮,竟在我面前无礼。” 漪如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 “我不过据实以告,怎就成了无礼?”漪如道,“若太子觉得我是因为圣上不曾反对婚事便得意起来,那么可是冤枉了我。前些日子,我在宫中遇到殿下的时候,也曾坦言不想做太子妃。若殿下担心我改了主意,故而今日专程来看我是不是还想做那太子妃,那么殿下大可放心。我自知无论家世才得,都万万配不上殿下,自然也不敢妄自尊大,企图染指太子妃之位。” 听得这话,太子的脸色却更是难看。 “婚姻之事,岂是你不愿就不愿?”他冷冷道,“父皇圣旨下来,你难道敢抗旨不遵?” 漪如却觉得更加好笑。 “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与我说这些?”她说,“太子曾说,圣上若非真心要促成这婚事,自不会下旨;再者,殿下若与我一般痛恨此事,那么只消告知圣上,说殿下不喜欢我,以圣上对太子的疼惜,想必不会硬来。能将此事搅黄的办法又不止一个,殿下何必单单来找我发牢骚?我一个九岁孩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与太子同仇敌忾,还能做得了什么?” -- 第169页 说罢,她一脸无辜地望着太子,眨了眨眼睛。 太子一时结舌,无言以对。 他面色不定,少顷,却哼一声,道:“谁告诉你,我不想要这婚事?” 漪如愣了愣。 “你们严家一向这样,仗着先帝余泽,为所欲为。婚事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置皇家于何地。我今日来,正是要告诉你,父皇昨日已经正式下旨给宗正寺,让他们年后便着手采选。至于太子妃,也已经定好,正是你。”只见太子看着她,神色厌恶地昂着头,“我乃储君,自当以仁孝至上,做天下表率。就算再讨厌你,我也仍会遵循父皇旨意,让你入东宫做太子妃。” 说罢,他露出一抹恶劣的笑:“你若是不愿意,可向父皇抗旨,否则,最好趁早哭出来。东宫可不比此处,到了那里,你连哭的地方都不会有。”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春寒(下) 漪如看着太子那趾高气扬又恶狠狠的神气,没有感到惊吓,反而愈发觉得好笑。 此时的他,跟在皇帝皇后以及群臣面前全不一样,与众人口中那宽仁有礼的模样也全然相反。漪如甚至感到有些荣幸,毕竟只有在她面前,太子才会连装都不屑装,可谓十分给面子。 漪如望着晴好的天空,心中长叹。 这般良辰美景,自己在屋子里看闲书有什么不好,非要出来听这一肚子坏水的小童咄咄逼人。 “是么,”她说,“如此说来,太子甚是期待?” “期待得很。” “如此。”漪如颔首,“那我便失陪了,臣女告退。” 说罢,她向太子一礼,转身而去。 太子骤然变色,道:“你去何处?” “太子不是说我一定要进东宫么。”漪如悠悠道,“我既然不敢抗旨,那自然是回房哭去,不然等进了东宫,哭都没处哭了不是?” 说话间,她已经走开,留下太子瞪着眼睛站在原地。 “那可是太子,太子!”书房里,陈氏气急败坏,“你怎可将他留在那园子里,自己就回去了?可知这是欺君!圣上若是知道了可怎么办!” “圣上为何会知道?”漪如反问,“那时太子身边一个内侍也不曾带。” “用得着什么内侍?太子若回去跟圣上告状,圣上不就知道了?” 知道了才好。漪如心道。 她却问:“太子为何要向圣上告状?” 这反问,让陈氏一时结舌。 “阿姆放心好了。”漪如道,“太子方才跟我说了,圣上已经给宗正寺下旨,让他们着手准备那订婚之事。他还说,他会遵循圣上旨意,他盼着我到东宫去,与他白头偕老。” 陈氏怔住,脸上登时眉开眼笑。 “太子这么说了?”她忙问,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亲口这么对你说的。” “正是。” 陈氏却觉得不对劲,道:“那你方才为何惹他,将他晾在园子里,他走的时候,可是满脸不高兴。” ”太子见我何时笑过?“漪如不以为然,“他是太子,日常里就爱喜怒不形于色。若是被人看到无事乱笑,岂非伤了他那储君的体面?至于我为何先走了,那却与我无关,是太子让我回去的。” 陈氏狐疑:“他让你先回去的?为何?” “他不曾说。”漪如道,“兴许是真觉得我们家园子好,想看卡园子。” 这等鬼话,漪如说得理直气壮。 毕竟当时那园子里没有别人,家中的知情者只有漪如一个,她可以随意乱编。 至于太子,不管他那话是不是真心,漪如都无所谓。她其实希望他能够不要对皇帝唯命是从,硬气起来,一怒之下到皇帝面前说他不要漪如做太子妃。想想那场面,简直是皆大欢喜。 见漪如言之凿凿,陈氏也不好多说,只得有她去。 这事,自是瞒不过严祺等人。 傍晚,他们在外面做客回来,听闻太子竟然驾临,吃了一惊;而 当他们听说太子其实是来找漪如说话,更是喜出望外。 “太子与你说了什么?”严祺笑盈盈道,“来跟父亲说说。” “不曾说什么。”漪如道,“不过问些日常之事。” “还说不曾说什么。”陈氏嗔道,说罢,她将那关于婚事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各是欣喜。 容昉却讶道:“我从前听说太子对漪如并不热络,只道他对这婚事无心,不想今日却特地跑来,还说了这些话?” “孩童总是要长大的,太子今年也有十一了,哪里会不懂些人事。”林氏将漪如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笑道,“漪如如今也有些点大人的模样,初二那日太子才见过,不想竟引得他念念不忘,自己上门来见她。” 漪如十分想翻个白眼,但生生忍住了。 容氏也笑,对严祺道:“宗正寺既然得了圣旨,想来我们这边接旨也快了。” “宗正寺那边也麻烦得很,毕竟是要给太子娶妇,问名占卜之类的仪礼繁琐得不得了。当下是元月,到了三月能有消息便不错了,好好等着便是。” 众人皆以为然,心情仍是欢快。 年节过后,一切重新忙碌起来。 严祺卸下了扬州巡察使副使,回归就职,似从前一般,日日到官署里去。 转眼到了二月,一天夜里,严祺在朝中交好的一名同僚忽而来访。 -- 第170页 此人叫何复,从前也曾来过几次,在朝中颇是消息灵通。 可今日来,他神色不大对劲,见礼之后,就让严祺摒退左右。 “今日我得了个消息,不知文吉听到不曾。” “深恶消息?”严祺道:“何兄但说无妨。” “是关于扬州巡察使的,”何复道,“崇宁侯被人参了。” 严祺愣了愣,道:“被人参了?”说罢,他觉得有些好笑,道,“我乃御史中丞,向来只有我参别人,却不曾听得此事。” 何复“啧”一声,道:“我说的可是真的。那奏章已经送到了圣上面前。说崇宁侯在扬州时,收受贿赂,包庇嫌犯,还扯上了几桩人命官司,只怕是不妙。” 严祺见他面色严肃,终于明白他说的是真的,放下杯子。 王承业在扬州做的事,严祺就算不知道,看他日常里的做派也额能猜到一些。严祺曾好言劝他,可王承业从来不听,我行我素。严祺为了避免殃及自己,便告了病,不跟王承业掺和在一起。 如今,严祺的担忧竟是应了验,不得不让人欷歔。 “圣上怎么说?何兄知道么?”他问。 “尚不知道,不过我听说那奏章里说的事,乃有理有据。”何复道,与奏章一道送上的,据说还有扬州百姓状告崇宁侯的血书,上面写了好些人的名字,可谓有备而来。” 严祺皱了皱眉。 虽然王承业被查,他并不意外,且早有准备。但当下这消息,仍让他感到不寻常。这告密之人,没有惊动严祺这个御史中丞,而是绕开他,直接送到了皇帝的案上。 而皇帝竟然收了。这可否说明,皇帝也认可此事该绕开严祺? 严祺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皱眉道,“那递上奏折弹劾的人是谁?何兄知道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弹劾(上) “这我就不知道了。”何复道,“不过能绕开御史台给圣上呈奏章的人,朝中可不多见。” 严祺沉吟。 第二日,严祺亲自去找王承业,将此事告知了他。 王承业自从做了那扬州巡察使回来,每日都过得颇是春风得意。听得严祺的话,他不以为然。 “什么弹劾。”他挥了挥手,道,“这等小人何时没有?无非是眼红我得了好处,便到圣上面前搬弄是非罢了。圣上昨夜还去了中宫那里,一切好得很。文吉放心,向来知人善用,不会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严祺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更加不放心,道:“此事还是盯紧些为好,至少该弄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为,也好有个对策。” 王承业笑道:“我自是知晓。” 然而事情并未像王承业想的那样简单。又过了几日,此事变得严重起来。 有朝臣在朝会上列出了王承业在扬州犯下的条条罪状,贪污受贿、包庇罪犯、结党营私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罪状并非凭空而来,每一桩都有人证物证,件件详实。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皇帝震怒。当日,王承业被召进宫去,被皇帝狠狠训斥了一番。而后,就传出了王承业停职,禁足在家的消息。 “怎会如此?”听得消息,容氏惊诧不已,对严祺道,“你那日去找王承业,他不是言之凿凿说定然无事么?” 严祺刚从官署里回来,一脸烦躁。 “弹劾的人是大理寺卿孙柯,平日里明明是个圆滑谨慎的人,今日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胆子,敢这般豁出去。”他说,“那架势,一看就是胸有成竹,只怕是势在必得。”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他背后撑腰?”容氏问道,“会是谁?” 严祺冷笑一声:“先参王承业,顺带参了我,放眼朝中,我二人落了难,谁家获利最大?” 容氏想了想,明白过来:“韦家?” 严祺沉着脸,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对容氏道:“外头近来风声紧,定有不少人盯着我们。此事未过去之前,你们都好好待在家中,无事莫外出。与别人的应酬也寻由头婉拒了,万事低调。” 容氏颔首。 容昉夫妇也听说了此事,来向严祺询问。 林氏皱眉道:“这王承业在扬州的做派,确是肆无忌惮,文吉先前担心他会惹来麻烦,竟是应验了。” 容昉却是镇定,想了想,道:“也幸好是文吉机智,躲在家中装病,那些人就算有心要揪着文吉,也无处下手。此事,文吉应当能撇清。” 严祺苦笑:“说是这么说,可我毕竟是副使,又是御史中丞,本就有监察吏治之责。若要牵连,怎么样都能找到由头将我牵连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 “那如何是好?”容氏担忧道。 严祺叹口气,道:“此事,最终还是要看圣上的打算。他若说无事,我便无事。” 林氏神色稍解:“那不就好了。圣上待 你亲如手足,自然不会对付你。” 严祺却露出一丝苦笑,没有答话。 当夜,严祺直到深夜也睡不着,心烦之下,独自到书房里喝酒。 正当他拿着酒壶把酒杯斟满,突然,拿酒杯被拿走。 他抬头,怔了怔,是漪如。 “母亲说过不许父亲酗酒,父亲怎不听话?”她不满地说。 严祺将她瞪一眼,道:“小童知道什么,拿来。” -- 第171页 可漪如却不从,不仅拿走了酒杯,还顺手将酒壶也拿走了。 严祺沉下脸,正要呵斥,却听漪如道:“我知道父亲为何烦心,仙人早就在梦里告诉我了。” 听得这话,严祺愣住,目光随即一振。 “仙人?”他紧问道,“他告诉了你什么?” “他说,有人要害父亲。”漪如道,“还让我帮父亲一把。” 说罢,她将一卷文书拿出来,交给严祺。 严祺忙拿过去,展开,只见上面一条一条,竟全是关于他在扬州的罪状。 “胡言乱语。”严祺面色沉下,“我在扬州日日都在家中,哪里做过这些事,这分明是污蔑!” “正是污蔑。”漪如道,“仙人说,不久之后,便会有人拿着这些在朝堂上告父亲的状,父亲若能早做准备,便可高枕无忧。” 严祺的目光定住,神色阴晴不定。 “漪如,”他将漪如拉到身前,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仙人真是这么对你说的。” 漪如撇撇嘴,道:“仙人就是这么说的,父亲不信我也无法。他让我把这些记住,醒来之后,一条一条歇下来交给父亲。仙人还说了,此事你知我知,但凡有第三个人知道,便不灵了。” 严祺看看她,又看看手上那文书,错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王承业的事不但没有过去,还越闹越大,朝野议论纷纷。 如严祺所料,火也烧到了他的身上。 大理寺卿孙柯又向皇帝参了一本,里面列举了严祺在扬州的罪状,指其面上装病,却仍借着副使的身份以权谋私,收受贿赂。 他甚至拿出一份清单来,上面记录这严祺何时何地收受了多少贿赂,行贿者何人。 而就在朝堂之上,漪如的那份文书,一条一条得到了印证。 严祺看着大理寺卿,竟一时怔忡。 朝臣们议论纷纷,韦襄站在众臣中间,见得严祺的神色,心中颇是满意。 “严卿。”皇帝端坐御座上,神色和声音皆辨不出喜怒,“你可有话说?” 却见严祺收起那惊愕之色,目光沉下,朗声道:“圣上明鉴,大理寺卿所言,皆乃诬告,无一句属实。” “诬告?”孙柯冷哼道,“严御史可敢对质?” “当然敢。”严祺道,“这上面任何一桩,足下若能找出实据来,在下甘愿引颈受戮。” 孙柯对这回答似乎早有预料,道:“严御史倒是敢作敢当。”说罢,他向皇帝禀道,“陛下,这清单中所列赃物,只怕已是不可 查。臣请将这清单中的当事人尽皆传唤入京,协查此案。” “孙寺卿所言甚是。”严祺也向皇帝一礼,神色从容,“从这名单第一位的高姓大户开始,到最后一位,若有一人与臣有瓜葛,臣万死不辞。” 这话,比孙柯说得还要言之凿凿,众人皆露出讶色。 韦襄盯着严祺,心中忽而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弹劾(下) 王承业的事闹得朝野议论纷纷,皇帝颇为重视,着左相姚维负责此事,派出人手,到扬州去彻查。 姚维在朝中德高望重,从前也是从御史一路上来来,颇有公正之名。 他也颇懂得些世故人情,知道严祺和王承业跟皇帝的关系,故而此番查访的过程不曾声张。 皇帝不表态,朝廷中的声音也就暂时被按捺下去。 严祺和王承业一样,暂时停职在家,每日等着消息。 而随着消息从扬州传来,朝中的人又被震动。 倒不是因为王承业。他素日里就是个行事张扬的纨绔,京中的人都知道他的做派,他在扬州干出什么来也不会让人觉得惊讶。事实上,不但弹劾他的罪状每一条都落到了实处,还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别的事来。 严祺和王承业一样,也是纨绔名声传遍全京城的,在心门眼里,他十有八九是跑不掉,定然也会跟王承业一样做了不少坏事。 但结果出来,严祺竟是真的养病,什么也没有做,干净得如同一片雪地。 那罪状上的事,追查下去,竟没有一桩是真的。上面的人和事,姚维的人找遍了扬州,都全然毫无头绪。查来查去,跟严祺关系最紧密的,只有他的岳父容昉。可容昉名下的房屋和货栈都来源清白,平日的生意也都是些扬州市面上常见的杂货,近一年来的所有进帐,还比不上王承业从一个豪强那里收到的钱。 同是大理寺卿亲自出面弹劾,竟是一个罪证确凿,一个全然捏造,让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严家得到了消息,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果真是无事了?”林氏拍着胸口,念了声佛,“老天有眼。” 严祺的神色毫无意外,道:“本来就无事。我虽是副使,却一直称病不出,又不管事,那些人向我行贿做甚。” “这位左相看来是真的正直,”容氏笑道,“据实以告,不偏不倚。” 容昉却不像众人那样欢喜,抚须思索,问严祺:“我仍觉得怪异。这大理寺卿要当庭弹劾,必是费了许多心思去查证,否则出了岔子,定然是对仕途不利。此事,从王承业的案子就能看出来,人证物证齐全,查下来也桩桩确凿。可为何却在你的案子上成了凭空捏造,竟是个大大的败笔。” -- 第172页 严祺的目光朝容氏身旁的漪如瞥了瞥,笑道:“这便不知了。大理寺卿一直在京中,这搜寻罪证之事,定然都是让手下人去办的。想来,有的人办的认真,有的人办得不认真。小婿一直在岳父家中养病,府中又无闲杂人等,要真查起来,只怕比承业费事不少。那些人,大约是想着小婿定然是跑不掉的,便随手捏出几桩案子来。只要圣上决定派人来查,这事就成功了一般,总不至于什么也查不到。不想,还真是什么也查不到。” 容昉想了想,颔首:“甚是有理。” 漪如看了看严祺,见他脸上颇是得意,心中也不由松口气。 方才这番解释,严祺说得言之凿凿,因为他就是这么认为的。漪如只告诉他,这是神仙的安排,严祺也只能相信。他想来想去,也只能得出这么个来龙去脉。 大理寺弹劾严祺的罪状,就是漪如让吴炳交给宋廷机的那份。也是由此,漪如有了证据,确定宋廷机是幕后主使。 狗改不了吃屎,上辈子宋廷机做过的事,这辈子他照样干了,并且还提前了许多年。 “此番,你立了大功。”众人散了之后,严祺将漪如交到书房里,笑眯眯地说,“那罗半仙果然说得不错,带上去,确实能消灾解祸。说吧,要父亲奖你些什么?” 漪如看着严祺:“无论我要什么都可以么?” “自是可以。”严祺胸有成竹,“但凡我办得到,没有不许的。” “一言为定。”漪如沉默片刻,道:“父亲,我不想做太子妃。” 严祺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僵住。 “姊姊救我!”崇宁侯府之中,王承业见到头戴羃离的王皇后,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那些奸人面上挖空心思害我,其实是冲着姊姊和太子去的!姊姊万不可让他们得逞……” 话没说完,王承业脸上被打了一记耳光。 王皇后恼怒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 “你现在知道怕了?”她冷冷道,“你出发之前,我是如何叮嘱你的?这巡察使是圣上钦命,多少 人盯着,你在京中的荒唐习性务必收好!你听了么?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王皇后越说越气,又要再打,徐氏忙将她拦住,跪在面前,道:“中宫息怒!君侯知错了,中宫打了他,岂不手疼?” “都是你们在家都由着他,将他宠坏了!”王皇后抽回手,怒气冲冲坐到榻上。 王承业望着她,却仍是不服,道:“此事,若非奸人胡搅蛮缠,也不至于如此。圣上派往各地的巡察使,哪个不暗地里捞些?我也不过是学着他们罢了,要查就一起查,为何单单盯着我?” “还敢顶嘴!”王皇后怒喝道,“别人是暗地里,你是么?你看看你从扬州带回的那些美人,得意洋洋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得了好处!再说圣上拔擢你当巡察使只是施恩么?他是想看看你的本事!你给他看了什么本事?全是些歪门邪道,我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王承业自知理亏,终于不敢说话。 王皇后又继续道:“当初我怕你胡来,还让文吉跟着你,他的话,你可听过一句?你看看左相的奏报,他干净得一点灰尘也没有,哪里像你!” 提到严祺,王承业撇撇嘴,道:“他到了扬州的第三日就在养病,住在他那岳父家中逍遥自在,谁还能比他干净。” 王皇后瞪起眼睛,正要说话,却听徐氏在一旁道:“中宫,妾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都什么时候了,有话便说。”王皇后烦躁地说。 徐氏神色平静,道:“高陵侯素日里在京中可也是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此番去了扬州,却如此收敛。中宫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迁怒(上) 王皇后和王承业都看向徐氏。 “你是说,文吉是故意如此?”王皇后问道。 徐氏道:“妾不敢胡说,可高陵侯是同君侯一道去的扬州,怎查下来,随行之人个个都有麻烦,唯独高陵侯一人清白?就算他真是专心养病,故而当真没有做下什么事,那大理寺去查,见他清白,不管也就是了,为何要凭空捏造出罪状来?那大理寺卿孙柯,可是个精明的人,岂不是这事闹大了,圣上详查,定然会一件一件弄个明白。他胡乱栽赃,反而让自己有理变没理,惹出一身骚来?” 王皇后和王承业听得这话,皆皱起眉头。 “那么依你所想,何以如此?”王皇后沉吟片刻,问道。 “妾以为,要找出一件事的元凶,端看最终谁人得利便是了。”徐氏道,“君侯是中宫左膀右臂,他不好了,自然会牵连中宫。这背后得利的会是谁?” “自是韦氏。”王皇后不假思索,“可文吉又会得什么好处?他跟韦家平日里可是互相看不上的。” “怎会没有好处。”徐氏道,“此事,他不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一反从前的名声,让人觉得他清廉有节。中宫莫忘了,君侯这正使的位子,当初可是从高陵侯手中拿过来的。若说高陵侯心中没有一丝异心,中宫可信?若此时有人告诉高陵侯,有个办法,不但能出这一口恶气,还能让高陵侯收获好名声,高陵侯难道不动心?” 王皇后琢磨片刻,仍是犹疑:“可大理寺卿孙柯又为何要做这自打脸的事?” -- 第173页 徐氏道:“中宫也知晓孙柯为人,他哪里会费许多工夫,派人去扬州做这细致的事。他手上的那些证据,必然都是有人给他的,只怕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此事,孙柯恐怕也是被人当了垫脚石。至于我们这边,严女君要嫁给太子是早早就定下的事,她当了太子妃,圣上百年之后,严家便又成了后族。中宫且想一想,到了那时,严家的对头会变成谁?” 王皇后的目光愈发沉下。 王承业听了徐氏的话,也振奋起来,忙对王皇后道:“我也觉得此事诡谲!姊姊当初让文吉去做副使,就是想着要他提醒我不可犯错。可文吉到了扬州就病了,万事不管。这病也是怪得很,岂知不是他装的?我记得圣上那时还派了太医去给文吉看病,姊姊何不将那太医召来好生问一问?” 王皇后微微颔首:“言之有理。” 隔日,王皇后称身体有恙,将太医署的魏太医召进宫里。 王皇后摒退旁人,只留下徐氏,而后,问起了严祺在扬州的病。 魏太医是在宫中服侍多年的老人,懂得察言观色,见王皇后的神色严厉,知道此事不能随便过去,连忙跪下。 “禀中宫。”他说,“那时臣到了扬州之后,不敢耽搁,随即去探望了高陵侯。那时,高陵侯虽躺在床上,但脉象平稳,并无大碍。他说,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后,又说了一番感激圣恩的话。” 王皇后看着他:“如此说来,他是装病。” 魏太医忙道:“臣不敢如此断言。高陵侯那时看着面色苍白,想来确实病过,只是臣到达之时,那病已经好了。” 王皇后缓缓道:“可他全程都在告病,也就是说,至少有大半的日子,他都是装的。” “这……”魏太医面露难色,讪讪道,“水土不服之疾,捉摸不定,后来复发也未可知。” 王皇后不置可否,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徐氏在一旁开口道:“依中宫之见,这魏太医说的可是实话?” “他不敢骗我。”王皇后冷笑,“好个严祺,我待他不薄,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说罢,她从榻上站起身:“让宫人来替我更衣,再让内侍准备车驾,我要去太极宫。” 夜里,滴漏在宫室的角落里滴下一滴水,轻微得几乎无声。 门窗紧闭,不透一点风,烛台上,火苗静静燃烧,照着床上颠倒纷乱的人影。 好一会,呻吟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下来。 徐氏发髻散乱,面色潮红,躺在褥子里,任凭压在身上的男人为所欲为。 “不可这般……”她推开正亲吻着脖颈的皇帝,娇嗔道,“被人发觉可就坏了……” 皇帝却反而将她的手压住,继续在上面轻咬。 “被谁发现?”他低低道,“不就是王承业那废 物。他从扬州带回了那么多美人,够他消受好一阵子,不会理你。” 徐氏佯怒打他一下,道:“还不是陛下害的。他近来吓得日日借酒消愁,那些美人连同原有的姬妾都关了起来,还说要遣散。” 皇帝微微抬眉,手指将她下巴勾起。 “心疼他了?” 徐氏将他的手指轻轻握在掌间,道:“他是什么东西,妾心里装着谁,陛下来不知道么?妾巴不得他每日都在别处歇宿,莫来烦扰。”说罢,她却叹口气,“只是此事到了这般地步,不知如何收场。这侯府如何,究竟是不要紧的。只是阿竣毕竟名义上是他的儿子,他若栽了跟头,连带着爵位丢了,阿竣将来可如何是好?” “封爵罢了。”皇帝不以为然,“朕想给谁爵位,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说罢,他轻哼一声:“你以为朕想管这摊子事么?还不是他做得太过,被人盯上了。朝中的那些长王党借着此事吵吵嚷嚷兴风作浪,还拿那边来做文章,说如何如何吏治清明。我若强压下去,只会生出更大的风波来。姚维的声望足够大才能将他们压住,换个人去查,只怕让王承业当庭伏法也不能教那些人闭嘴。” 徐氏自是知道皇帝的压力。 长沙王的势力已经远远超出广州,在整个南方都颇有威望。皇帝想要稳住人心,万事都不能被长沙王比下去,更不可犯下大错。 徐氏望着皇帝,道:“中宫今日去见了陛下,是么?” 第一百六十章 迁怒(下) “那些话,是你教她说的?”皇帝的手轻轻抚在她姣好的脸上,“你觉得,是文吉与韦襄联手,构陷了王承业?” “陛下以为他做不出来?”徐氏反问。 “你冤枉他了。”皇帝笑了笑,淡淡道,“文吉虽有时油滑得很,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还喜欢使脾气,可他对待亲近之人,想来心思单纯,从无害人之心。” 徐氏没想到皇帝竟对严祺有这般看法,露出讶色。 “可魏太医也说了,他那病早就好了,后来却一直称病不出。若为有异心,何故这么做?”徐氏道。 “这便要说到王承业自己了。”皇帝道,“你觉得,他可是会听文吉劝的人?” 徐氏怔了怔:“这……” 成婚多年,王承业是什么脾气,徐氏焉能不知。他若是愿意听劝,身为皇后的弟弟,皇帝的近臣,早已经飞黄腾达,不至于落得个纨绔的名声。 -- 第174页 “文吉去扬州,是奉了中宫的嘱托,他可敢怠慢?”皇帝不紧不慢道,“但偏偏王承业是个不听劝的人,劝上一回两回尚且无妨,劝多了,反惹他厌恶。你若是文吉,你会怎么做?装病可各不得罪,乃是上策。” 徐氏道:“可大理寺那边又如何解释?他们既然正经查了案子,莫非不知他是清白的?却要凭空诬陷,不仅多此一举,还落下恶名,岂非不智?” 皇帝道:“你不知底下人办事的路子,有些认认真真事无巨细,有些 偷奸耍滑张冠李戴,不一而足。孙柯和韦襄都足不出户京城,下头的人把事办成什么样,他们自无处求证。” 徐氏望着皇帝:“陛下就这般信任高陵侯?” 皇帝的手在她光洁的肌肤上游走,道:“与信不信无干,上位者,当有识人的眼力。文吉是朕自幼的玩伴,他如何脾性,朕最是清楚。” 徐氏不跟他争辩,露出委屈之色:“如此说来,此事,便只有让崇宁侯府背下了。因得承业的名声,阿竣在宫学之中总是受人嘲笑,日后只怕更是要受委屈了。” 皇帝却是一笑。 “朕怎会让自己的儿子受委屈?”他将徐氏揽到怀里,道,“你想得很对,此事,无人比文吉更应该背下。” 徐氏望着他,又讶又喜:“可陛下方才不是说妾冤枉了他?” “谁说他冤枉,便不能背?”皇帝的目光意味深长,“严家已经当了一朝的外戚,先帝和朕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 外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漪如躺在榻上,一边吃着松仁,一边翻书,颇是闲适。 陈氏推门进来,见漪如这聚精会神的模样,目光落在那《女诫》的封面上,放下心来。 她将盘子放在漪如案前,里面除了热茶,还有些小点,都是刚做好的。 “你就该多看这些正经书。”陈氏道,“好端端的,惹主公生气做甚?我看,禁足也不是坏事,闺秀闺秀,就该老老实实待在闺中,莫老想 着往外跑。” 漪如听着陈氏絮叨,只将眼睛盯着书本,而后,伸手从盘子上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 昨天夜里,她跟严祺说不想做太子妃,严祺的脸就拉了下来。 ——“为何不想?” 当时,严祺问她:“那日太子过来,你不是说他希望你嫁去东宫里?” “他是他,我是我。”漪如索性不再绕圈子,道,“这可是神仙说的,如果我嫁给太子,我们全家都将大难临头。” “如何大难临头?”严祺问,“像你前番说的那样,我们全家会被圣上杀了?” “正是。”漪如道。 严祺看着她,神色沉下。 “胡言乱语。”他说,“这事,在你生病刚刚醒来之时,我和你母亲就已经对你说过了。那是你先前跟着阿陈去看了俳优戏,整日想着什么柳毅传,在梦里托到了自己身上才有了这梦境。你本讨厌太子,不想嫁给他,便觉得这梦是真的。如今又故意借神仙之口吓唬父亲,是不是?” “当然不是。”漪如急道,“我说的句句是实。神仙先前说的事,可都件件都应验了,父亲为何单独不信这个?” “便凭你总说不想嫁给太子。”严祺神色严肃,“先前之事,皆无因无果,你却能未卜先知,那自是神仙的功劳。你跟太子的恩怨却是早已有之。你从小就不喜欢太子,老说不肯做那太子妃,如今得了这梦里的神仙撑腰,便想着借此退婚。”父亲今日就把话明说了,这婚事,是文德皇后和先帝许下的,也事关严家前途,你不可任性妄为。我昨日特地托人打听过,这些日子,纵然是闹得鸡犬不宁,圣上也仍然让宗正寺筹备太子选妃之事。这可是圣命,你可知抗旨是何罪过?” 漪如无语至极。 她和太子的婚事是当年文德太后的遗嘱,也早已经成了严祺的执念。就算她搬出神仙来,说这婚事会带给严家不幸,严祺也不会相信。而麻烦的事,先前漪如说的那些事,都会很得到印证,这事却全然没有办法。 婚事定下来,事情便不可回头,而她不可能让全家再死一次来让严祺醒悟。 漪如着急之下,说严祺利欲熏心,而后,成功地惹怒了他,将她禁足。 心中长叹一口气。 她感到有些挫败。她费尽心思设计了这些事,就是为了让严祺相信真的有个金口玉言的神仙,让他想跟自己站到一边,反对这婚事。可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严祺虽然对皇帝有了些防备,却依旧在这件事上冥顽不灵,认为漪如嫁给太子是正道。 漪如翻着手里的书,有些郁闷。 这书里的故事也不怎么开心。作者在里面写了一个不安于室的女子,因为不喜欢那出身高贵的未婚夫,便逃出家门,凭着一身本事在江湖上吃饭。不想到底见识短浅,被人骗财骗色,凄凉终老。 漪如越看越烦躁,提笔在上面批了“狗屁”两个字,然后,将它从书皮底下取下来,放到了要寄给李霁的那一堆书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扭转(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吴炳来到宜香楼面前,进门的时候,望望上头的匾额,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此番,他要见的,仍然是宋廷机。 严祺遇到的这番风波,是如何起来的,他心知肚明。先前,漪如让他交给宋廷机的那些严祺起居录,吴炳全都看过。虽然他知道里面的全都是胡编乱造,但他笃信若非有神仙帮着,以漪如这小小年纪,也根本弄不出来这样的东西来。后来,严祺被牵扯进了王承业的案子,阖府上上下下都在担心,吴炳则平静异常。因为从朝廷里传出的消息上看,严祺的那些罪状,无一例外都是从那份起居录里找出来的,子虚乌有之事,严祺可反告大理寺构陷。 -- 第175页 果然,过没多久,去扬州调查的人证实了此事,众人都安下心来。 但却轮到吴炳开始了惶惶然。 因为那起居录是假的,严祺没事了,宋廷机就该找他了。 果不其然,事情出来没多久,宋廷机就递话来,说要见他。吴炳不敢隐瞒,将此事告知了漪如。 漪如气定神闲,告诉他不必理会,只推说有事。 吴炳不敢违拗,照漪如说的去做。 而今日,宋廷机那边的话有狠了几分,说若吴炳不出来,严祺就会知道吴炳做过的事。 漪如听了冷笑,交代吴炳如此这般,让他去见宋廷机。 宜香楼里仍是热闹,吴炳跟着伙计一路上了三楼。这个地方,比前两次碰面的雅间更为清静,门关上,外面的声音仿佛消失了一般。 宋廷机就坐在榻上,酒菜都没有点,脸上也没有了从容的神色,看着吴炳,目光沉沉。 “那份起居录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劈头就问,“管事收了我许多钱财,竟敢如此坑我!” “宋公子何出此言,”吴炳不紧不慢道,“那起居录自然是真的,小人与公子钱货两讫,后面的事,公子不该来找小人。” “放屁!”宋廷机忍不住骂道,“吴炳,你良心让狗吃了!” 虽心术不正,但宋廷机也是出身世家,自幼混迹于官宦子弟之中,何曾见过赶在自己面前如此明目张胆颠倒是非的奴仆。他气得跳脚,指着吴炳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做的那些丑事通通抖到高陵侯面前,让你一家死无葬身之地!” 这般威胁,吴炳早已做好了准备,并无慌张之色。 “在下自然是怕。”吴炳道,“不过此事,宋公子也该讲一讲道理。” “还有甚道理可讲!” “宋公子何以断定,那起居录中的事都是假的?” “朝廷已经查了个水落石出,真假已有定论,就是假的。” “不过是左相的人如此说罢了。”吴炳不紧不慢道,“宋公子,调查的人也都是人,包括左相在内,亦都有掣肘。公子何以认为,他们说是如此,事情便真是如此呢?” 宋廷机愣了愣,看着他,目光已然有些不定。 “你这话何意?”他问。 “这些日子,小人亦是错愕,故而多方查问,打探到了一些内情。”吴炳道,“宋公子难道不曾想过,那起居录所述之事件件是实,可上头不愿意它成真么?” 此事关系重大,查案的人是左相,他再往上,当然就是皇帝无疑。 宋廷机皱眉:“严祺和王承业都是外戚,王承业还是王皇后的亲弟,怎么会让王承业坐实罪名,却让严祺逃脱?” 吴炳笑而摇头,叹道:“宋公子平日里看着精明,怎竟在此事上硬钻牛角尖,不肯醒悟?我家君侯虽与王承业一样是外戚,可他也有王家没有的东西。比如,严女君和太子的婚事。宋公子在朝中消息灵通,圣上已经让宗正寺着手为二人定亲的事,宋公子应该也是知道的。公子可想一想,这婚事可是经过了文德皇后和先帝首肯的,圣上若决意遵循,那么严家便是后族了。高陵侯若在此时栽了跟头,丢脸的难道只有严家一家么?若公子是圣上,又会怎么做?” 宋廷机不由地蹙起眉头。 这话,他确实无法反驳。 那起居录,是真是假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帝的态度。若皇帝决意保住严祺,那么确实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说到底,姚维名声再好,也是皇帝的臣子,若他不能为皇帝所用,断然不会坐到左相的位置上。 “圣上既然能保严祺,何不将王承业也一起保了。”宋廷机道,“他可是皇后的亲弟,太子的舅父。” “只怕就算圣上想保,也是保不得的。”吴炳道,“这番风波,因崇宁侯而起。崇宁侯素日在京中是何做派,宋公子应当心知肚明。此番去扬州,小人一路跟着,都看在了眼里。他收的那些东西和美人,运回京城之时,马车牛车足有二三十辆,光天化日,谁人不曾看到?就算圣上要遮掩,也只会欲盖弥彰。再说,圣上是个讲究平衡之术的人,皇后和太子都是王家的,再多一个权臣出来,便显得多余了些不是?” 听得这一番话,宋廷机沉吟,脸上的怒气早已消散不见。 “看不出来你竟能说出如此道理,当个管事,着实屈才了。”宋廷机道。 吴炳谦虚道:“宋公子过誉。在下收钱办事,岂敢不尽心。” 嘴上这么说这,心头却捏了一把冷汗。大女君的那位神仙果然不简单,若非教了他这一番话,只怕宋廷机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也不解气。 “可惜,到底还是棋差一着。”宋廷机叹口气,恢复了客气之色,道,“原是我多心,得罪之处,还请管事原谅。将来再有劳动管事的地方,仍有重酬,还请管事切莫推辞。” 这话听上去颇是大方,仿佛既往不咎。但吴炳知道,那些钱其实都是韦襄出的,宋廷机替人阔绰倒是毫不含糊。 吴炳露出微笑,向宋廷机一礼:“小人不曾帮得公子大忙,心中愧疚,若还有用得上的地方,不敢推辞。” 宋廷机虽然得了一番解释,但毕竟事情未能如愿,神色仍有些郁郁寡欢。 他也没有留吴炳用膳,又寒暄了两句,送客了。 -- 第176页 吴炳才起身,忽而听外面传来房门轻叩的声音。 宋廷机应了一声,只见一名仆人进来,在宋廷机耳边低语几句。 只见宋廷机眉间一展,露出了笑意。 “吴管事也不必自责,”他看向吴炳,“峰回路转,到底还是成了。” 吴炳露出讶色,心头暗自一沉。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扭转(下) 漪如重生以来,最重要的两个愿望,一是让严祺打消对皇帝的幻想,一是将自己和太子的婚事搅黄。 这两件事,她都寄望于严祺的身上,故而她花了大力气,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有神灵护体,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上跟上辈子不一样的路。 不想,严祺对皇家执念太深,不愿意相信皇帝会真的杀了他,也不愿意放弃漪如和太子的婚事,哪怕先前曾有过疑虑,皇帝给一块糖,他便又高高兴兴地接了回来。 正当漪如觉得丧气,没想到,转折突如其来。 左相姚维向皇帝上表,陈述扬州巡察使一案的调查结果。 王承业的案子,罪责都归到了他身边的仆从和属官身上。一批人被抓了起来,抄没家财的抄没家财,下狱的下狱。而那十几位美人,也被说成是他在当地自己买下的奴仆,因得有逾制蓄奴之嫌,被皇帝申斥之后,也已经也全数遣散。 而严祺,虽然那些罪名都被证明子虚乌有,但他身为副使和御史中丞,对乌烟瘴气视而不见,任由底下人行贿受贿违法乱纪,不加规劝阻止,是为失职。 整个调查的结论看下来,严祺的罪名竟比王承业还大些。 皇帝旋即下令,王承业是被属下罪责牵连,实乃无辜,先前已经在家闭门思过,如今水落石出,官复原职;严祺虽也不曾犯事,但身为副使和御史中丞,本该监督吏治,却纵容恶行,是为 大过,当下革职,在家闭门思过半年,罚俸一年,以观后效。 这等结果,朝野一片哗然。 有质疑的,有赞成的,也有深挖这其中缘由的,不一而足。 而严祺的名声,也从先前的一夜扭转,再度回到原来的样子。虽然不少人觉得王承业的事未免是皇帝有心包庇,但却觉得严祺未必无辜。毕竟一个不羁成性的暴发户纨绔,素日里吃喝玩乐都少不得的人,能指望他真的做出什么清正廉洁的事来? 不少人猜想,王承业和严祺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王家和严家之间也从来和睦,皇帝用不着拉一个打一个。这等结果,恐怕就是事实。王承业是真的被诬陷了,而严祺也真的是失职。不仅失职,说不定有些事还是他跟那些属下做的,把黑锅扣在了王承业的头上。不然,皇帝也不会只处罚严祺,却不处罚王承业。 外面议论纷纷,严府里则一片愁云惨淡。 接旨的当日,严祺就去了一趟宫里,回来的时候,神色落寞。 “圣上说什么了?”容氏忙将怀里的玉如交给乳母,迎上去问道,“可是斥责了你?” “不曾。”严祺摇摇头,无力地在榻上坐下来,愣怔片刻,苦笑,“他不曾斥我,反而好言好语,说他知道我有苦衷,但朝中的怨声甚大,若不做出些举动来,无以服众。他说我前阵子病过一阵,正好在家再休养休养。” 容氏皱眉道:“真岂有此理。明明是崇宁侯贪赃枉法,你清白无辜,怎最后竟是他无事,治罪却治到了你的头上?” 说罢,她沉着脸,站起身来:“我去见中宫。” 严祺忙拉住她的袖子,道:“见她做甚。王承业是他的亲弟弟,此事得个这般结果,说不定就是皇后的意思,你去岂非自讨没趣?” “就是这样,才更该有个说法才是。”容氏愈加不满,“他们能将崇宁侯的罪名都都让被人背了去,怎单单落下了你?漪如可是要嫁给太子的,王家也算得严家的半个亲家,你的名声坏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婚事?”严祺看着她,脸上的苦笑愈发自嘲,“静娴,你当真以为,圣上将罪责推到我身上,心中还会惦念什么婚事么?” 容氏怔住,面色微变:“你是说……” 严祺叹一口气,望着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道:“漪如梦中的那神仙说得对,我是不该对此事执念,庸人自扰。” 如严祺所料,过没多久,皇帝正式下旨,令宗正寺为太子选妃。 一切四平八稳,但一则传言又四处传播开来。照惯例,所有待选的闺秀名字都会记在名册里,从太子妃到东宫普通女官,都在名册里选出。但这名册上,并没有严祺的女儿严漪如的名字。 这大约是开年之后,京城中最轰动的八卦,比前番严祺被革职还耐人寻味。 有人拍手称,说严家这等家世人品,出了一个文 德皇后已经是无上的恩荣,怎配得上再出一个太子妃?老天终于是开了眼,让严祺露出那德不配位的马脚,也让皇帝清醒过来。 也有人恍然大悟,说皇帝八成是不赞同这门亲事,碍于先帝和文德太后的遗嘱拉不下脸,故而严祺在那扬州的案子里,就算是真的清白也必须落个罪名,好借题发挥,撤了婚事。 容昉夫妇本来到京郊去探望惠康侯一家,在那边也听得了风声,匆匆赶回京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氏问道,“究竟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 -- 第177页 严祺和容氏相视一眼,各是无言。 “也不过是京中的风言风语罢了。”容氏搀着林氏坐下,“最终如何,还要看圣上下旨。” 林氏看着二人的神色,惊疑不定:“如此说来,这竟并非讹传?” 容昉皱眉道:“文吉不是与宗正寺卿有些来往,可曾去他那里打听?” 严祺道:“小婿如今禁足在家,不能出门,只能派家人带着些礼物过去。但那边只是不见。” 容昉目光沉沉,抚须片刻,叹口气。 “天恩难测,我看,无论此事到底如何,还是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容昉道,“漪如可知道了?” 容氏道:“这些日子,我严令家中仆人不可谈论此事,也一直让漪如待在她院子里,不许出去。想来,也许还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林氏悲从心来,垂眸拭泪,“她虽总说不喜欢太子,可哪个闺秀会不盼着当太子妃?” 严祺听着,心中有些讪讪。 她好像还真不盼着…… 正当众人议论,外面一名仆人进来禀报,说惠康侯家的大公子严靖来了。 严靖是许氏的长孙,是严祺的族兄。前阵子在严祺的举荐下,刚刚从外头调回京中,在尚书省做员外郎。 “文吉可听得了消息?”见礼过来,严靖开门见山道,“东宫采选的结果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落选(上) 漪如坐在自己书房的软榻上,怀里揣着手炉,手上捧着李霁从广州给她寄来的《神州寻宝录》,津津有味。 跟李霁分别之前,她曾凶巴巴地让李霁把这作者找出来,说如果他敢让主角勾三搭四辜负公主,就把他手砍了。 也不知道李霁是不是真的原话转达,这作者的新作里,主角竟然不朝三暮四跟各路美人勾勾搭搭了,只带着青梅竹马的公主一起寻宝,让漪如看着龙颜大悦。 正当她聚精会神地看到紧张之处,突然,门上传来轻叩声。 “漪如,在么?” 是严祺的声音。 漪如一惊,忙将书放到背后的隐枕下,顺手从案上拿过来一本正经书,而后,应了一声。 严祺走进来的时候,漪如就知道他必是有要紧的事要跟自己说。因为平日里,严祺进她书房从来不敲门。 只见他神色复杂,走进来之后,一语不发地在漪如的榻旁坐下,看着她。 漪如被严祺盯得心头发毛。 “父亲找我何事?”她问。 严祺道:“入侍东宫的名册出来了。” 漪如的心蓦地绷起,望着严祺:“是么,太子妃是谁?” “是温妘。”严祺道。 他盯着漪如的脸,只见她似有些诧异,但没多久,却被脸上的笑意淹没。 “是么。”她笑眼弯弯,“那要恭喜温姊姊才是。” 严祺心中长叹一口气。自己上辈子究竟是遭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女儿来。别人抢了她太子妃 的位子,她笑得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福气。 “如今你可高兴了?”严祺拉下脸,瞪起眼睛,“你当不上太子妃,可知我们严家从此便前途渺茫?你可知我们家要从此名声扫地?京城里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们家……” 他愤愤地说着,忽而有些说不下去,好一会,闷声道:“你母亲方才还哭了一阵,说怕见了你更难过,让我过来与你说。” 漪如望着严祺,一脸无辜地小声:“可我什么也不曾做。我当不上太子妃,也不能怪我。” 听得这话,严祺的胸口似乎被什么闷捶了一下。 是啊,漪如什么也没有做。她一个九岁女童,纵然是不喜欢太子,嚷着不想当太子妃,这件事也与她无关。 将这件事搅黄的,是严祺自己。 懊恼悔恨翻涌上心头,严祺只觉疲惫不已,向后仰倒,沮丧地躺在软榻上。 漪如见他模样不对劲,吓一跳,忙道:“父亲怎么了?” “没什么。”严祺闭着眼睛,低声喃喃道,“漪如,我不想出去,除了你母亲,谁找我都说我不在。” 漪如看着他,怔忡片刻,“哦”了一声。 对于京城的人们而言,太子妃三个字一向与严家绑在了一起。年初的时候,无论人们对严家看法如何,每个人都已经认定太子妃会出在他们家。 以至于如今风云骤变,入侍东宫的人选公布,许多人都回不过神来。 严家既丢了官,又丢了太子妃,就差脑门上写着失势二字。与之相反,离严府不远的温府则热闹起来,每日宾客盈门,喜气洋洋。 “你将来可如何是好?”陈氏擦着眼泪对漪如道,“你这般脾气,从小就是宠坏了的,太子不肯要你,谁家还敢要?我早跟你说,在太子面前要乖顺些,莫事事与他对着来,你只是不听。上次我见他离去时面色难看,就知道你必是又惹了他不高兴,还跟我们撒谎说他盼着你进东宫。如今可好了,太子妃也做不成了……” 她说着,愈发悲从中来,哭得难过。 漪如只得安慰道:“做不成便做不成了,就算我没人要也无妨,阿姆前阵子不是还伤感着,说我嫁走了便难见到了么?以后我就留在家中陪着阿姆和父亲母亲,哪里也不去……” “说的什么胡话,女子哪里有不嫁人的。”陈氏瞪她一眼,又继续唉声叹气,“你还小,不明白。你和太子的婚约,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人都早拿你当东宫的人。就算现在这婚事没了,谁又敢娶你?你要是跟太子好也就罢了,圣上改变心意的时候,他或许能帮你说说话,可偏偏你见了他总似猫见了狗似的……” -- 第178页 谁是猫,谁是狗。 漪如有些不乐意,道:“阿姆这话说的也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子在圣上面前那般听话,怎会抗旨?事已至此,阿姆还是莫胡思乱想才是。” 陈氏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气恼不已,正待说话,忽而听侍婢来报,说有人来找漪如。 二人都有些诧异。这般时节,别人对严家都是能躲就躲,哪里还有主动上门的? “何人?”陈氏问道。 那侍婢有些犹豫,讪讪道:“是温女君。” 陈氏的脸当即沉下来,道:“她来做什么?我们家对他们家不薄,他们竟忘恩负义,在背地里做出这等事来,怎还有脸面上门?” 这话,漪如听着耳熟,没多久,想起来。 上辈子,漪如在与太子成婚之前,被换成了温妘,陈氏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跟上辈子不一样,那时漪如悲愤不已,对温妘怨恨得无以复加,只冷冷地说“不见”。而现在,漪如对温妘一点恶感也没有。 “这都是大人做的事,与温姊姊有何关系。”她对陈氏道,“再说了,为太子择选的是宗正寺和圣上,阿姆要怪,也该怪他们才是。” 陈氏瞪她一眼:“你帮谁说话?” 漪如无奈道:“阿姆平日还夸温姊姊是大家闺秀,让我学着像她一般大方。如今,她不惧我等冷眼登门,阿姆却教我脸见面的气度也没有么?” 陈氏无言以对,好一会,看了看那通报的侍婢,道:“只有温女君一人来?” “正是。”侍婢道,“她的肩舆就停在小门外,让我等进来通报,说只想见见大女君。” 漪如道:“如此,带她进来就是了,不必告知父亲母亲。” 侍婢应下,转身离开。 陈氏瞪着漪如:“她如今可不是从前了,是将来的太子妃。她到我们家来,岂可少了礼数。” 方才还骂人家忘恩负义,现在马上就想起了礼数。 漪如笑了笑:“阿姆放心便是,我自有主张。” 第一百六十四章 落选(下) 温妘是独自来的,甚至平日贴身伴随的侍婢也没有带。 “漪如,我真的不曾料到会这样。”见到漪如,温妘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无辜,“你……你定然在恼我,可这事,我也是蒙在鼓里。我不曾想过要与你抢太子妃,你当相信我才是。” 漪如并无愠色,道:“姊姊不必顾虑,我不曾恼过你。姊姊和我一样,都是听大人安排罢了,又哪里来什么抢不抢?” 温妘的目光有些犹疑,忙道:“漪如,我知道你一向喜欢太子,否则上次长沙王那猎会,你也不会为了见他一面偷偷跑了去。漪如,你真的不恼我么?” “为何要恼你。”漪如道,“我是喜欢过太子,不过自那猎会惹出风波之后,我想了许多。长辈们说得对,我是太过任性了些,做事只想着自己高兴,从不顾及他人。太子妃是将来的皇后,若心性顽劣,又怎可胜任?我自知配不上太子,在他面前常常自惭形秽。倒是姊姊你,品行出众,有大家之风,又出身名门,京城上下谁人不知。与我比起来,姊姊来做太子妃,才是东宫之幸,天下之幸。”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温妘亦是一怔。 温妘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被漪如这一顿吹捧,脸红起来,目光闪闪。 “漪如,”她说,“你真的不恼我?” “为何要恼?我方才说了,这都是大人的安排,就算我真想当太子妃,要恼的也该 是大人才是。”漪如道,“姊姊先前进名册时,说只是在里面写个名字给别人作陪,还说万一选上了,也是为了去东宫给我作伴的。我那时就想,姊姊这般体贴的人,要是选上了太子妃才是大善。” 说罢,她拉着温妘的手,微笑道:“我知道姊姊心里牵挂着我,故而才会特地来向我解释。姊姊放心,此事对我对姊姊都是好事,我并无一点怨言。只是将来,姊姊当上了太子妃,切不可忘了我,不可不要我这妹妹才是。” 听得这话,温妘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漪如说的哪里话,”她紧紧攥着漪如的手,道,“我怎会不要你?你我永远都是姊妹。” 漪如笑眼弯弯。 ——“……你总这般盛气凌人,即便身在囹圄,也不知悔改。你总以为一切皆理所当然。别人理所当然对你好,捧着你,事事让着你。你知道你最可恶之处是什么么?你将别人踩在脚下,挡了别人的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上辈子,温妘对她说过的话似有隐隐回荡在耳畔。 她想,如果上辈子的她听到自己现在说出来的话,定然会气得跳起来,大骂自己是个没脸没皮的软骨头。 “如此,”漪如道,“一言为定。” 自从太子妃人选公布之后,温家就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去处。温妘作为未过门的太子妃,也被盯得很紧。 这次过来,她没有逗留许久,跟漪如说了一会话之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温妘的身影刚消失在院子外面,陈氏就从屏风里走了出来。 她看着漪如,目光复杂。 正当漪如以为陈氏要将自己数落一番,却见她长叹一口气,幽幽道:“你终是长大了。” -- 第179页 温妘过府来的事,到了晚膳的时候,严祺和容氏才听说了。 “怎么告知我等?”严祺皱眉道,“她说了什么?” “不曾说什么,她不过是来看看我罢了。那时正值午后,我想着父亲母亲都在歇息,便不曾让人去打扰。”漪如道,“温姊姊说,说那太子妃之事,她也不知情,并非故意。” 严祺冷笑一声:“她一个孩童,想故意也故意不来。她那父母可就不一定了……” 话没说完,袖子被容氏扯了一下。 只见她瞪严祺一眼,转而问漪如:“你如何答的?” 漪如便将自己说的话大致复述一遍。 果不其然,严祺的脸拉下来。 “什么你配不上太子,你是我的女儿,文德皇后的亲侄孙女,他们温家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这般低三下四……” 容氏的眼睛又瞪过来,严祺闭嘴。 “你做得对。”容氏夹起些菜,添到漪如的碗里,温声道:“温女君回去时,神色如何?” “甚是高兴。”漪如道,“还说得了闲就会来看我。” 容氏颔首。 严祺的脸仍然拉着,吃着饭,闷闷不乐。 漪如瞥了瞥严祺,知道他为何不高兴。在他看来,就算当下自己丢了官又失了太子妃,但跟皇帝的关系还在,仍是皇亲国戚,在温家人面前仍有身段。温家因为他失意而得了好处,自然要感恩戴德才是,万万轮不到严家来讨好他们。 这心情,漪如很是理解。 上辈子,她是被关到了宝相庵之后才见到了温妘。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也知道了温家的所作所为,怒斥温妘不仁不义。 而现在,她深深知道,一切大是不一样。 严家虽受了挫,但并没有倒,上上下下人人齐全。而这次的事,皇帝虽也是借题发挥,却并没有弄死严祺的打算,故而温家也没有参与的机会。 这也就意味着,温家将来也是皇亲国戚,严家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脸并没有好处。 容氏见严祺闷闷不乐,只给他布菜,打算等回房里再劝一劝。一家人正吃着饭,容昉和林氏从外面回来了。 林氏因得漪如的事,心神不宁,这两日便住到庙里去吃斋礼佛。容昉陪着她,也一起出了门。 容氏和严祺忙放下碗筷,迎上前去。 “怎这么回来了?”容氏问道,“不是说要去五日?” “我在庙里得了扬州那边的信,有些生意须得处置,故而先回来一趟。”容昉说罢,看向严祺,“这两日,我一直琢磨着一件事,想与贤婿商议。” “未知何事?”严祺问道。 “圣上将你禁足三月,算算日子,还有月余。”容昉道,“官署里你反正也回不去了,待天气暖和些,便阖家随我等去扬州,如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商议 容昉自从离开扬州来到京城,已经过去了数月。 那边的生意一直由管事老田代管着,开春之后,生意渐渐繁忙,老田遇到不能自己做主的事,便要向容昉禀报。可扬州离京城着实遥远,书信送得慢,十分不便。容昉觉得不回扬州是不行的,恰好严祺在京中逢得困境,也无事可做,便想劝他带着全家人也一起到扬州小住,散散心。 对此,严祺很是犹豫,没有答应,只说须得想一想。 容氏看出了他的心思,回屋之后,故作轻松道:“我看父亲的提议也甚好。你如今无官一身轻,待在京城里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去扬州住些日子。我看阿楷日日念着那边,说扬州如何好如何好,我都不曾去过。” 严祺知道,她这话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的。他在京中的处境,远不是无事可做能形容。 漪如落选这事,比严祺丢了官还要严重。丢官不过是失了面子,丢了太子妃却是失了里子。严家是靠当外戚起家的,如今文德皇后早已经去了,漪如又不能接着进宫,那便是断了严家的根基。 严祺刚刚丢官的时候,尚有不少人上门来走动,比如南阳侯的孙子、他的族弟严崇。而漪如落选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包括严崇在内,严家再也没有了宾客。前两日,一位与容氏素日里交情甚好的贵胄女眷办生辰,容氏派人送了些贺礼过去,仆人却将贺礼原样带了回来, 还带了那边的话,说谢容氏的好意,只是今年这生辰不想大操大办,故而这礼物也收不得。 这自然是借口。据仆人说,那贵妇人的府前车水马龙,宾客不断,并无简朴的意思。究其根本,只不过是见着风头不对,不想跟严家扯上关系罢了。 些许小事,却可见微知著。每每想到这些,严祺都觉得一阵心累。 自从他当年因着文德皇后的提携,跟随祖父和父亲搬入京城,一直过得顺遂。纵然有看不起他们的人,但大多面上都是笑脸相迎,走到哪里都总是备受礼遇。 而现在,严祺是第一次尝到了何谓世态炎凉。 他坐在榻上,长长地叹一口气,对容氏道:“静娴,是我连累了你们。” 容氏怔了怔,随即拉下脸:“好端端的,怎又说起这话来。去扬州是去散心,又不是去赴死,有甚可难过?” 严祺望着容氏,苦笑:“静娴,你可曾想过,我丢了官,漪如丢了太子妃,便意味着圣上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待我亲密无间,这京城也就不会再有我的容身之所了。我们家从前的日子,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 第180页 容氏的目光动了动,少顷,也轻轻叹口气。 她在严祺身旁坐下,拉过他的手。 “你可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进京城来的时候,你带我到处玩,还带我去吃了许多好吃的。”她说,“可我离开的时候,却对你发了一顿脾气,你可知为何?” 严祺想了想,记起来。 那时,严祺已经跟容氏分别了几年,却总是忘不了她,总写信给她,说起京城里好玩的事,还怂恿她过来玩。 容氏那时也是贪玩的心性,便按着严祺在信里教的办法,怂恿母亲带她到京中的名刹里礼佛。母女二人在庙里住了五日,每天,容氏都会谎称到经堂里去抄经,离开母亲,自己偷偷溜出去。而严祺则亲自在寺院外接了她,二人一起溜上马车,然后由严祺带着到处玩。一切本来都高兴得很,最后一日分别的时候,容氏却突然拉下脸来,连道别也没有好话,让严祺错愕十分,全然摸不着头脑。其中缘故,容氏从来不曾告诉严祺,而严祺也是不爱惦记的心性,跟容氏好了之后,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为何?”严祺问道。 “你可还记得,你带我去玉楼观里玩的时候,遇到了宋廷机他们。”容氏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看看你在京中的这些友人有多么体面,玩得多好,吃得多好。可在我看来,京中的日子虽锦衣玉食,却着实虚荣无趣。他们奉承着你,不过是图着严家的好处,而你却得意洋洋,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你。” 严祺的脸上有些讪讪:“我自也知道他们是图着严家的好处与我虚与委蛇,可一个人能有好处让别人图,总好过没有。我到京城的第一天就知道这些官宦贵胄之间,来来往往都不过是为了好 处,故而能被他们巴着也是本事。” 说罢,他回握着着容氏的手:“我也知道谁才会真心跟我好,故而他们让我娶别人我都不愿意,只想着你。” 容氏的脸上一热,嗔他一眼:“又说些肉麻的话,我与你说正事。” 严祺却神色认真:“我说的就是正事。” “那么既然如此,你当下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容氏道,“京中浮华,便似台上唱戏一般,虚情假意,没有便没有了,何必自扰?再说了,你虽没有了官职,漪如当不上太子妃,可你是高陵侯,田宅产业一应俱全,就算在京中,也还是个富贵人家。你先前不是说,身为人臣,不求风光但求安稳,等漪如当上太子妃之后便辞官回乡过神仙日子去么?如今漪如虽当不上太子妃,却也不妨碍你按计划行事。你还说过,要带着我跟父亲母亲四处游逛,当下时机就在眼前,岂不正好?” 严祺沉默片刻,道:“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可我先前想的,是衣锦还乡,风风光光的。让从前那些笑话你是商家女儿的人都自打脸。” 容氏愣了愣,觉得好笑。 “笑话我是商家女儿?”她说,“谁?我怎不知?” “你当然不会知道。”严祺瞪起眼,“尤其是我们严家的那些族人,势利眼不少,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总说严家是封了侯的,不可与商人这等三教九流来往。” 容氏看着他,微微抬眉:“哦?那你为何还与我来往,还与我成婚?” “我母亲告诫过我,说与人来往要将心比心。远亲不如近邻,你们家都是好人,待我们也好,不可人云亦云,辜负了你们。” 严祺的母亲去得早,容氏对她也不过只有些许模糊印象。不想,严祺竟牢牢记着她的话,容氏心中不由一暖。 “傻瓜。”她轻声道,“你既然早知道这道理,还计较许多做甚。纵然你那些族人看不起我,我嫁给你的时候,他们也早该气死了。再说了,京中的人既然不曾因为你发达了就看得起你,难道你那些族人就会因为我当上了侯夫人而看得起我么?越是这样,你我才越要把日子过好了,似神仙一般逍遥自在,让他们看了觉得吃不香睡不好才是大善。” 严祺听得这话,目光动了动。 “你真是这么想?”他问。 容氏有些不高兴:“我何时骗过你。” 严祺的神色终于松了下来。 他想了想,片刻,道:“静娴,离开京城之事,其实我也考虑过。不过我暂且不想去扬州,我想回南阳看看老房子,再将各处产业都盘查盘查,你觉得如何?” 容氏露出微笑:“当然好。” 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转眼便到了五月。 端午刚过,一个消息就在京城的贵胄官宦们中间流传开来——严祺打算带着妻子儿女回南阳去祭祖。 事不大,之所以被人津津乐道,是因为主角是严祺。 无人不爱痛打落水狗的戏码,尤其是严家这样的暴发户。严家靠着外戚身份,在京中风光了二十年,眼红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是世家大族、宗室贵胄还是寻常的官宦人家眼里,严家都是个小人得志的角色。先前他们看着严家起高楼,现在看着严家楼塌了,无人不是拍手称快。 “说是祭祖,谁知道呢。”皇宫里,王承业亲手给王皇后倒了一杯茶,“回去也好,我看,他们在京中也是没脸待了。” 王皇后没说话,倚在凭几上闭目养神。 徐氏在一旁为王皇后打着扇子,轻声道:“从前每逢文德皇后的父亲冥诞和忌日,宫中都不曾少了送去些赏赐,如今高陵侯要回乡祭祖,中宫是否也表示表示?” -- 第181页 “表示什么?”王承业哼一声,道,“那般无情无义的小人,没夺了他的爵位已经算是中宫开恩,哪里来的脸面要赏赐!” 王皇后睁开眼睛,狠狠剜了一下王承业。 “又口无遮拦。”她训斥道,“莫不是嫌圣上罚你罚得轻了?” 王承业忙赔笑:“姊姊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见不得姊姊受委屈。严家再风光也是从前了,如今已经失了圣上的欢心, 姊姊堂堂中宫之尊,又何必示好?” 王皇后道:“你今日不是应当在官署里么,好端端的又跑来宫中做甚。莫以为圣上不追究你,你便无事了。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若圣上哪天想收拾你,你一样跑不了。” 王承业见王皇后是真的不高兴了,只得讪讪告退。 “承业这性子,当真让人不胜忧烦。”等王承业离开之后,王皇后皱着眉,悻悻道,“这般不懂事,日后也不知还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徐氏望着王皇后,摇着纨扇,道:“中宫不必担心太过,承业这辈子最多也不过是贪财好色些,真做坏事的胆子是没有的。中宫这般贤惠,又有太子,圣上无论如何都会对王家宽仁以待,中宫宽心才是。” 提到太子,王皇后眉间的神色松开了许多。 若说在这皇宫之中,有什么事能让王皇后感到宽慰,首屈一指便是太子。尤其是近来,皇帝对太子愈加重视,还将太子妃换了,这无一不让王皇后高兴。 王皇后一向看不上严家,也看不上严漪如。论家世,王家是京中有名的仕宦世家,而严家不过是地方来的小门小户,就算祖上曾封过侯,当下也早已经没有了关系。可就是这样的人家,凭着文德太后提携,生生跻身龙门。王皇后当上太子妃之后,对文德皇后毕恭毕敬,对严家笑脸相待。 就算是在文德皇后和先帝相继去世之后, 王皇后仍将严家待为上宾。 这么做,并非只是为了保持贤惠的名声,更是因为皇帝仍与严祺关系亲密。王皇后知道,自己能不能坐稳中宫的位置,朝臣们的风评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 而在去年的宫宴上,当皇帝当众让严漪如和长沙王世子李霁认义亲的时候,王皇后便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她知道,皇帝迟早会疏离严家。所以,当王皇后听了徐氏说的关于严祺在王承业背后使绊子的猜测之后,她没有犹豫,当即去向皇帝哭诉。 此举,可谓一石二鸟。皇帝不仅将严祺推出去,让他担下了整件事的骂名,还换掉了太子妃,一举解决了王皇后的两块心病。 王皇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看向徐氏,露出笑容。 “你方才的话,说得很对,严家到底是外戚,皇家有皇家的体面,不可少了。这些事,你都熟悉,去办便是。”她说。 徐氏应下。 “我们家多亏有了你。”王皇后轻轻叹气,“你比承业强多了,总能为我解忧,不像他,净是惹事。” 徐氏柔声道:“中宫说的哪里话。” “对了,”皇后道,“我听说,圣上让阿竣跟随太子,为他伴学?” “正是。”徐氏道。 “如此甚好。”皇后颔首,“太子是储君,素日里学的都是如何治国理政,阿竣跟着他,能学到不少本事,将来也可好好辅佐。” 徐氏的目光闪了闪,露出 笑意,道:“这都是中宫和太子的恩泽。” 正说着话,宫人禀报,说太子来了。 皇后目光一亮,令人宣进来。 太子刚从宫学里回来,身上穿着常服,带着一股淡淡的书籍和墨水的气味。 “回来了?”皇后笑盈盈地起身,道,“今日怎来得这般早?” “别处无事,儿臣便来探望母亲。”太子道。 宫人端着铜盆上前,徐氏也迎过去,要为太子净手。太子却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向皇后。 徐氏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随即消失不见。 “母亲,”太子道,“我有话要单独与母亲说。” 王皇后看着太子,有些讶异,未几,看向徐氏等人。众人会意,忙行礼,纷纷退下。 “何事?”王皇后拉着太子在榻上坐下来,嗔道,“这般严肃。可是宫学中有人对你不敬?” 太子沉默片刻,道:“高陵侯获罪之事,还有将严漪如换掉之事,都是母亲怂恿的,是么?” 王皇后怔了怔,随即笑道:“什么怂恿不怂恿,好端端的,怎问起这些?” “那便是了。”太子盯着王皇后,“母亲为何这么做?” 王皇后见太子的神色,脸上的笑意亦淡去。 “是何人在你跟前嚼的舌根?”她说,“东宫里的那些个属官和内侍,我久了不过问,是该整治整治了。” “母亲还未答话。” 王皇后的脸终于沉下。 “为何?”她淡淡道,“还不是为了你。严家是什么东西,严漪如 是什么东西,哪里配做你的太子妃。” 第一百六十六章 道别(上) “你今日是怎么了?”王皇后拉着太子的手,道,“你平日不是讨厌严漪如,说起那婚事便不高兴么?如今将太子妃换了人,你莫非不乐意?” 太子的目光闪了闪,道:“儿臣不过是诧异。母亲平日对严家颇有照拂,待严漪如也总是亲切。” -- 第182页 皇后淡淡一笑:“这便是傻话了。我乃中宫,行事须得有中宫的样子,哪里可凭喜好待人?严家是文德皇后的母家,高陵侯是你父皇的密友,岂有怠慢之理。当下,是高陵侯犯事,名声扫地,堂堂皇家,又怎可与这等人家结亲?换人是你父皇定下的,我不过是向他举荐了温女君。你这太子妃既然要重新选,便该选个好的。出身、教养、性情、样貌样样不可少,放眼京中,温女君乃首屈一指,我也见过许多次,知根知底。让她来做太子妃,岂不比严漪如好一百倍。” 太子没答话,仍望着王皇后:“我看了左相送来的卷宗,那案子,真正犯事的是舅父,高陵侯是冤枉的。” “是冤枉的又如何。”王皇后不以为然,“他若不冤枉,那么名誉扫地的便是你舅父,还要带上整个王家。莫忘了王家是你的外祖家,而你是太子。” 这话的意思,不必王皇后明说,太子也清楚。 相似的话,他听过无数。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固。她的母亲虽然跟皇帝成婚时就是太子妃,但在出身更好的良娣 韦氏面前,她总是处处掣肘。 韦氏生下了三个皇子,而皇后的儿子,只有太子一人。为了在宫中站稳,皇后当年对文德皇后伺候得可谓尽心尽力,王家也与严家来往甚密。故而当年文德皇后提出严漪如嫁给太子,王皇后是真心实意赞成的。因为如此一来,文德皇后就毫无疑问地站到了太子的一边,而先帝对文德皇后向来有求必应,一切都稳了。但文德皇后和先帝还是去得早了些,没有等太子羽翼丰满便撒手人寰。皇帝登基之后,虽然将王氏母子立为皇后和太子,可韦氏也当上了贵妃,她的儿子们也被封了王。 这场争斗,不过是从东宫移到了整个皇宫里。 当下,皇帝面临着长沙王的威胁,对太子日渐重视起来。而宫中的争斗,也从从前的严氏一家独大,变成了王氏和韦氏之争。在这般局势之中,早已经失去了根基的严氏便成了最先落败的那一个。 太子看着王皇后,心中翻起一阵厌恶。 “王家是母亲的母家,故而无论舅父如何荒唐无道,母亲也要帮着他,是么?”太子道,“此番父皇虽然帮着遮掩过去,但朝中谁人不知高陵侯其实是给舅父当了挡箭牌。这次是高陵侯,下次是谁?父皇可会容得舅父再有下次?” 这话从太子嘴里说出来,冷冰冰的。 “圣上对高陵侯下手,是杀鸡儆猴。你舅父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懂。”王 皇后道,“你不见他近来去官署都勤快了么,老老实实,不敢造次。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告知了你舅母,他日后行事有半点不端,便告诉我,由我来管束他。” 说罢,她脸上露出笑意:“前些日子,你舅父在你父皇面前诚心悔过了一番,想来,此事也过去了。你不见阿竣这些日子到了宫学里去为你陪读了么?可见你父皇是想大力拔擢王家。” 说到此事,太子脸上的厌恶之色更深。 “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此事。”太子道,“母亲,我不想让王竣做陪读。” 王皇后讶然:“为何?” “不为何。”太子淡淡道,“我不喜欢他。” 王皇后怪道:“你从前不是常和他一处玩耍么,怎就突然不喜欢了?莫不是你二人有了什么龃龉?” “没有。”太子说罢,皱了皱眉,“我是太子,莫非连个伴读也不能自己挑?” 王皇后看着他那任性的模样,笑了笑。 “别的伴读你可随便挑,阿竣可不行。他不仅是你表弟,还是你父皇亲自指来的。”王皇后语重心长,道,“少年玩伴,素日里有些不合,吵吵闹闹在所难免。你是兄长,又是太子,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遇事要大度些才是。” 太子看着皇后,忽而问道:“父皇将阿竣指给我伴读,只是为了王家么?” “当然不是为了王家。”王皇后嗔道,“你父皇是为了你。能当你伴读的人,自然也要 万里挑一,跟太子妃一般知根知底才是。” 太子没再多言,忽然站起身来。 “儿臣还要到勤政殿去,先行告辞。”他说。 勤政殿是皇帝日常理政之所,太子每天放学之后,都要到那里去旁听。 这自然是王皇后乐于见到的,她笑眯眯,道:“去吧。今夜若是待得晚了,便不必回东宫去,在我宫里歇下便是。” 太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天气闷热起来。往年这个时候,容氏会带着漪如姊弟到骊山或者凉爽的名胜之地去避暑。 但今年,严家全家上上下下都忙着拾掇行囊,为严祺一家回南阳做准备。 虽然严祺对外说是回去祭祖,但众人都知道,这一去,恐怕要住上些日子。严家接连受挫,三个月来,甚至不曾进过一次宫。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高陵侯的名头还在,但所有人都知道,严家已经失宠了。 严祺是个好面子的人,与其在京中受人嘲笑,不如找个地方避避风头。正好他祖父严禄的忌日要到了,回南阳,便成了严祺的首选。 全家上下,唯一不感到沮丧的,就是漪如姊弟三人。玉如刚出生,什么也不知道;严楷只关心南阳有什么好玩的,听说那里的乡野之中豺狼虎豹多的是,眼睛放光。 -- 第183页 至于漪如,此事乃是巨大的胜利。她巴不得赶快离开京城,跟皇宫里的人撇清关系才好。 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远离了长安的 书市。上次,她给李霁捎去了不少书,有她自己觉得不错的旧书,也有些新书。那些新书里,有些还没写完,漪如离开长安之后,便没有人给李霁捎新作了。 漪如考虑着,或许能给那孔掌柜留些钱财,让他但凡得了新货,便送到老程的货栈里去。 打好了主意,这日,漪如借口替容氏去广乐寺里祈福,让吴炳带她出门。 草草地拜了神之后,漪如正要离开,忽而被寺里的僧人拦住。 “严女君。”僧人念了声佛,恭敬行礼,道,“有位贵客在香堂里,欲与女君一见。” 贵客?漪如一脸疑惑,没多久,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内侍。 她愣了愣。 待跟着僧人走进那间香堂,果不其然,见到了等候在这里的太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道别(下) 漪如觉得十分意外。 她想不出来,太子为何这般有闲心,总跑来见自己。上次是去家里,这次是这庙里。 上辈子,他虚情假意地跟漪如示好,让漪如以为他真的对自己有意思,做起了进东宫当太子妃的梦。漪如痛定思痛,这辈子便早早地跟他把话挑开,断了他的念想。 如今,二人脸也撕破了,婚约也没了,漪如以为这个人应该会从此在自己眼前消失才对。毕竟上辈子就算二人差点结婚,漪如被关在宝相庵里,至死也没见他出现过。 不料,他竟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简直鬼使神差一般。 太子看着漪如对自己行礼,没有客套,看了看内侍。 那内侍随即识趣了退了出去,把厢房门关上。 “殿下要见我,何不将我召入宫中去。”漪如不紧不慢道,“在这庙里见面,一来委屈了殿下,二来别人看在眼里也不奇怪,好像你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高陵侯要回南阳,是么?”太子没理会她言语里的冷嘲热讽,问道。 “正是。” “你也要跟随她回去?” “我已经多年不曾去祭拜祖父,当下无事,自当陪伴父母。”漪如淡淡道。 太子道:“我劝你不要去。” “为何?” “你知道南阳在什么地方么?”他说,“那里连京畿都不算,与京城比起来,不过是乡野之地。你在京中长大,见惯富贵繁华,不会喜欢那等寡淡的日子。” 漪如看着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说来让人欷歔,她曾活了十八年,现在每日要装作自己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太子,明明只是大她一岁,说起话来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仿佛阅历颇深,什么都知道,高高在上地为她指点人生。 而在漪如眼里,这一切又颇是熟悉。 因为上辈子,她就是被他故作深沉的模样震慑住,觉得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高贵还比他博学的郎君了。 “寡淡?”漪如道,“殿下怎知那边的日子就是寡淡?” “京城乃天下首善,物华天宝皆聚集于此,而南阳不过地方一隅,连京郊的县城也未必比得上。”太子道,“便如那盘中之食,你吃惯了山珍海味,有朝一日却要替成清汤寡水,你愿意么?” 漪如的唇角却弯了弯。 她想,这人大概是对清汤寡水有什么误解。他长这么大,只怕连尝都不曾尝过。而她却是知道的,比如宝相庵的稀菜汤,她吃过三年。且说来讽刺,宝相庵不在别处,就正正是在这京城里。 “那又如何。”漪如道,“若是吃不惯,我便不吃,回京城里来就是了。” 太子冷哼:“你以为,你还能回得来么?” 漪如的目光定了定。 太子淡淡道:“朝廷中已经有人上奏,指高陵侯多年来玩忽职守,要求追查。你可知,若父皇允了此事,高陵侯会是如何下场?” 纵然知道朝中的人最喜欢玩墙倒众人推,但听得这话,漪如心中还是沉了一下。 “哦?”漪如道,“如何下场?” 她虽神色平静,但闪过的异色仍瞒不过太子的眼睛。这让他颇是满意,睨着漪如,道:“他会丢了爵位,你们在京中的宅子,是当年封爵时赐的,朝廷也会一并收回。” 漪如看着太子,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既然如此,便是圣命不可违。”她说,“我也只好如殿下所言,在南阳乡中过一辈子的寡淡日子,再不能回京。” 太子却道:“你还有一条路。今日太常卿来禀报,入侍东宫的孺子之中,有一人卜问不吉。我可向父皇说明,将她换成你。” 漪如怔了怔。 触到她的目光,太子随即昂首看向别处:“此事,我是看在了先帝和文德皇后的面子上。其一,让你入侍东宫,是文德皇后的遗愿,我不愿父皇被人指摘,背上不孝的名声。其二,你父亲虽有罪,但你毕竟是父皇看着长大的,他仍念着些情分,当不会反对。其三,你入侍东宫,亦可为你家中挽回些脸面,文德皇后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漪如心中冷笑。 这话,她是不信的。什么名声不名声,皇帝自己不在意,太子倒是替他紧张起来。 -- 第184页 她也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心里会有自己。她对他了解得很,孺子在入侍东宫的女官之中地位最低,不像太子妃和良娣那样,冷落挑刺还须看一看名头,用来欺负折辱简直是再好不过。而对外说出去,却是皇帝胸怀宽广,成全了文德皇后的遗愿,可谓是面子里子都得了。 “多谢殿下。”漪如道,“我曾对殿下说过,我一向自知才疏学浅,教养粗鄙,站在殿下面前,常自惭形秽。殿下乃将来的天子,我万万是配不上的。如今,我父亲落罪,名誉扫地,我哪怕只是做个孺子,在东宫里端水执帚,亦是有辱门庭。殿下好意,严家阖家上下感激涕零,只愿殿下万万不可再为我费心,以免为世人诟病。” 这话说得从容不迫,太子听着,面色一变。 他看着漪如,有些不可置信。 “你糊涂么?”他皱眉,忍不住道,“你入了东宫,便不必远离京城。你父亲之事,亦可因此得到转圜余地……” “不愿意。”漪如打断道,迎着他的目光,“不过殿下能如此为我考虑,我甚是感激。作为回报,有一件事,我也想提醒殿下。” 太子看了看她:“何事?” “我听说,崇宁侯的长子王竣,如今当上了殿下的伴读,是么?” 太子的目光定住。 “是又如何?” “殿下乃储君,每日学习治国理政,殿下的伴读,将来亦是朝中栋梁,乃殿下左膀右臂。”漪如缓缓道,“这等好处,连赵王都不曾有,圣上何以给了王竣?” 太子的神色蓦地变得阴晴不定。 “你何意?” “你知我知之事,还请殿下深思。”漪如道,“我已决意跟随父亲回南阳去,将来兴许如殿下所言,再也回不得京城,也再也不得见面。我只愿殿下保重,大位稳固,既寿永昌。” 说罢,她向太子一礼,自行将门打开,走了出去。 外面的院子里,除了太子身边的内侍,吴炳也在。 见漪如走出来,他往香堂上看了看,神色不定:“女君,这……” “回去吧。”漪如道,径直庙门外走去。 头顶,天空晴朗,如刚刚洗净一般,万里无云。 微风拂面,漪如望着上方,露出笑意,不再往身后看一眼。她脚步轻快,仿佛终于卸下一切,径直走向另一片天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容娘子(上) 承露十年。 阳春三月,寒气消退,繁花似锦,扬州正是最好的时节。 运河上,舟船如梭,往来繁忙。南北货物经由水旱道路汇集到扬州,再分别运往各地,南下的南下,北上的北上,出海的出海,商业极盛。 与商业齐名的,是扬州风情。 运河两岸,酒楼食肆林立,歌舞终日不休。 各地客商旅人到了扬州,无不想在这繁华之地放松消遣,饮酒赏景,会客交友。也是因此,各处酒肆茶楼就是扬州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每日到这些地方一坐,总能听到各路的新鲜消息。 而近来,最被人们经常提及的,一件来自京城,一件来自广州。 京城中的大事,是万寿节。 所谓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辰。这个节日是高祖皇帝设下,一向都有。不过历任皇帝都只有逢得整岁的时候正经当节日过,平日里,只是在宫中行宴贺寿罢了。而从去年起,皇帝将这万寿节重视起来。每逢此日,宫中宴乐,朝中放假,而各地官府也会办些应景之事,庆贺这个节日。比如今年的万寿节,扬州的各处官署亦如京中一般放假一日,在闹市里搭起彩楼,名曰万寿楼,让当地的名伶优人在上面演了一天的戏;当夜,还办起了灯会,虽不如上元节盛大,但也让扬州城中热闹了一日,颇为应景。 京中的万寿节,则更加丰富。 据说皇帝带着百官眷属到曲江边上的芙蓉台设宴观 百戏,为了与民同乐,那宴上请了数百与皇帝同岁的民人。当日,曲江上还赛了龙舟,参赛者皆有赏,拔得头筹者,还得以面圣。 “……诸位是不曾见当日的盛况,乃人山人海。”一个操着长安口音的客商,正跟同席的酒客描述着,道,“真是热闹得像过年一般。长安人虽都在天子脚下过日子,可天子久居深宫之中,哪里是寻常人见得到的。这一次,不仅天子出来了,太子、皇后还有一干公主嫔妃也都出来了。出宫城时,那华贵浩荡的架势,啧啧……光是宫女们手上提着的香炉里烧掉的香也不知要值上多少黄金,那才是皇家气派。” “莫光说什么皇家气派,”旁人笑嘻嘻问道,“你说嫔妃公主都出来了,我听说,皇帝家的后宫可是藏着三千粉黛,都是西施貂蝉般的容貌,你看见着了?” “嫔妃公主有是有,可那岂是轻易能见的,个个都坐在鸾车里,挡得严严实实。”长安客商道,“不过宫人们都是看得到的,一个个水灵俊俏,好看得紧。” 有人叹道:“万寿节年年都有,岂非年年都要如此铺张。想当年,先帝五十大寿之时,也想办万寿节,可算一算花费,觉得太过浪费,终是作罢。今上一向奉行孝道,怎竟是反着来了?” “孝道?”旁人笑了一声,“今上若真讲孝道,当年也不会将先帝定下的太子妃换了。再说了,圣 上也是无法,他再不大张旗鼓告诉天下人谁才是皇帝,只怕不少人就想不起来了。长沙王如今稳坐广州,长沙王世子这两年又是退了闽东倭寇又是破了交趾。他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不过十六岁,如此能耐如此担当,可谓千古不遇。” -- 第185页 提到长沙王世子,众人皆赞不绝口。 “我听说,长沙王世子还亲自建起了水军,乘着艨艟巨舰下南洋去,将袭扰商船的海盗一网打尽。南洋上的商船和渔人,都说他是神仙下凡,还在船上给他供生祠。” “这是虎父无犬子。想当年,长沙王亦是年纪轻轻便大破西北戎狄,至今边关仍有威名。他去广州之后,许多人都觉得那瘴气横行之地,只怕他这一辈子都出不来了。不料,那五岭之地到了他的手上,竟变得风生水起。放在二十年前,谁能想到这等蛮荒的去处也能富庶至此。” “富庶是富庶,可惜,长沙王也不过是个藩王。”一人道,“我听说,广州光每年给朝廷的税赋,便足够养活整个京畿的官府。” 众人咋舌:“这么厉害?” “不然朝廷为何总想将广州收回来。” “这话不对。长沙王的封地在长沙,先帝将他任命为岭南五府经略使,他故而去了广州。朝廷要想将广州拿在手中,将这官职撤换了不就是了。” 众人看着那人,都笑了起来。 “若真能如此,长沙王早就撤了,哪里能留到现在。岭 南的官府和兵权,无一不被长沙王拿捏得死死的。朝廷敢换了他,只怕岭南就敢断了税赋,将朝廷换了。牵一发动全身,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 “就是。”有人意味深长道,“我听说,长沙王的生母也是一位正经的皇后,当年他差点可就当上太子了。看如今这势头,将来这天下究竟谁坐也不一定……” 话没说完,旁人忙清咳一声,道:“我等只谈风月,只谈风月。” 众人皆意会,忙笑着把话头岔开,酒肆中又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这边说得热闹,声音传到了楼上。 雅间里,小娟啼笑皆非,道:“这些人,连长沙王世子的面都没见过,说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睛。” 漪如不置可否,将一盘鱼肉推到她面前,道:“都是些闲话,快点吃,吃饱了我还有事要做。” 小娟撇撇嘴角,只得低头把饭菜都吃干净。没多久,二人用过了膳,漪如将一串钱留在案上,起身离开。 这酒肆里吃酒用膳的都是男子,两个少女穿过大堂,仍惹来不少的目光。 也有人认出漪如来,在她身后窃窃议论。 小娟跟在漪如后面,忍不住回头将那些人扫一眼。 “女君出来了。”等候在酒肆外面的马夫阿金连忙起身,行个礼,笑道,“回府么?” 漪如撩开羃离,望了望天色,只见还早。 长长的双眉下,杏目明亮。 “去南市。”她说,“快些,否则好戏便要赶不上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容娘子(下) 南市是扬州最繁华的去处,此间靠近码头,因得货运方便而兴起,号称能与长安西市比肩。 太阳已经偏西,扬州的大街上却人来人往,越靠近南市越是热闹,马车走走停停,有时甚至好一会也不能动一下。 “女君还是少出来露脸才好,”小娟忍不住道,“方才那酒肆里的食客都认出你来了。” 漪如不以为然,道:“认出我有什么奇怪。在扬州地界上做生意,就是要人脉通达,到处都识得人,才能财源广进。” 说着话,只听得路边有人朝这里打招呼:“容娘子别来无恙!” 漪如看过去,只见是一位相熟老主顾。她不理会小娟的阻止,撩起羃离来,向那人微笑致意。她大大方方地与那人寒暄几句,路边行人的目光看过来,她也毫不在意。 待得马车重新走起,她这才与那人别过,放下羃离。 这马车是市井商人常用的样式,除了车盖,四周无遮无挡。没过多久,又有人跟漪如打起招呼来,“容娘子”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漪如一路回着礼,笑意盈盈。 看着她那熟稔的架势,市侩商贾的场面话一套一套的,小娟只觉满心愁苦。 她这位女君,性情像极了主公严祺,从小就是个不爱消停的。 从前在京城之时,主公得势,女君也受宠,还被早早视为了太子妃。因此,她从小就颇为任性,好出风头,无论走到哪里,都爱往人多的地方去,唯恐别人看不到她。 原以为,严家离开京城之后,女君丢了太子妃,失了宫里的靠山,会收敛些。至少,她会收敛些,像寻常闺秀一般学学女德做做女红,为将来找个愿意要她的人家做准备。 不料,离开京城之后,女君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从前,她只不过是溜出家门,到街市上去。闹得最厉害的一次,也不过是溜到了京郊的猎场。现在,她不仅离家,还天天抛头露面,在这人来人往的市井之中做起了生意。 这一切,要从八年前说起。 严祺丢了官,漪如落选东宫,在京城中可谓颜面扫地。没多久,严祺就以祭祖为名,带着全家回到了南阳。 严家在南阳的祖宅一直留着,田地也在,住下一家子人倒也不成问题。 不过那毕竟是乡间的老宅,远远比不上京城的侯府那般光鲜气派。仆婢们都盼着严祺是真的回乡祭祖,住个一年半载,想通了,就回京城里去。 不料,严祺却似乎在那宅子里过得习惯得很,过起了乡绅的日子,天天不是到田里巡视,就是带着容氏和儿女出门游玩访友,仿佛自得其乐。 -- 第186页 第二年,漪如就以探望外祖父和外祖母为由,离开了南阳,来了扬州。 小娟是漪如的贴身侍婢,漪如到扬州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小娟是清楚的。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漪如就喜欢没事去看家里的账本,不务正业。后来容昉夫妇去 京中,漪如还缠着容昉问这个问那个,全是如何做生意的事。 而漪如到了扬州之后,便天天都跟着容昉到货栈里去。那货栈在市井里,每日出出入入都是男子,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可漪如全然不当回事,反而觉得颇是有趣,学着容昉的样子与各路人马打交道。 她这番心思,倒也不曾白费。用容昉的话说,她有经商的根骨,只是生错了身体。不过,他见漪如好学,倒也愿意将她带着,没出两年,漪如已经能够代替容昉打理货栈,将里里外外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容昉是个闲不住的,时常要到别处去看货,考察各路行情。每到这时,漪如就留在货栈里主事,从来不曾出错。 对外,她是容昉的族孙女,别人也只道她姓容,称她容娘子。南市乃至扬州城里,但凡商户,无人不知容娘子的名声。 她虽年少,不曾出阁,本事却是不小。做事麻利,接人待物知情达理,还颇有头脑。这两年,容昉见漪如已经能独挡一面,愈发放心将货栈交给她,大有让她接手的架势。 而漪如也毫不露怯,将这小小货栈经营得风生水起。 容昉的货栈,本经营的是北方特产,货物大多来自南阳。这生意做得还算四平八稳,但究竟路子单一,容昉曾想过改动,但一直找不到妥当的路子。去年,在漪如的劝说下,他出资将城中一处濒临倒闭的生丝货栈盘了下来。 这决定,他做得本是勉强,因为是实在漪如吵着要,他被缠得无法,才咬牙答应的。扬州的同行们得知了之后,都觉得容昉是犯了糊涂。这家货栈的原主人经营不善,大批生丝囤积着卖不出去。生丝价钱连年低迷,这些货物的价钱还抵不上货栈的租金,谁接了都是亏。 但转年之后,一切变了个样。 就在年初,一场蚕病席卷了整个江南,生丝产量急跌。加上前番生丝一直卖不上价,不少蚕户改行,市面上的货量也不多,一时间,丝价大涨。而容昉那生丝货栈则一下变得炙手可热。几十万斤的生丝,纵然是陈货,也一下变得金贵起来,容昉出手之后,竟是大赚了一笔。 此事,让整个南市的同行对容昉刮目相看,而得知这竟是漪如出的主意时,更是啧啧称奇。 也是在这之后,容昉终于放心让漪如放手做事,甚至进货出货,都由漪如做主。 “女君,”小娟叹口气,道,“你若肯将这做生意的心思放些在生意上,早就嫁出去了,也不会让陈阿姆总长吁短叹的。” 这些话,漪如早听得耳朵生茧,一边向前方张望,一边说:“父亲都不着急,陈阿姆着急什么。” 小娟正要说话,漪如忽而扯了扯她衣角,声音兴奋:“来了!” 顺着漪如翘首张望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大街上,堵着好些人,似乎在看热闹。人群中间,有人在高声咒骂,气急败坏,尖利刺耳。 第一百七十章 恶报(上) 争执双方,是南市中的两家商贾。 说是商贾,其实与泼皮无异。 那当街叫骂得凶的,名叫曾郅。此人做的是货运生意。扬州水运发达,码头水港每日货船来往不断,而各处货栈和货船之间运送货物,则需要民夫。而这市面上的短途货运生意,曾郅名下占了两成,可谓收入丰厚。 而他咒骂的人,也来头不小。此人姓李名庆,跟曾郅一样,也在官府中有些裙带关系。几年前,他靠着官府,强买强卖,在离扬州港不远的地方圈了一片地,辟了一处小港。这里的位置颇是便利,船只上交的泊钱比扬州港要贵上不少。但扬州港日常颇是繁忙,一些急着卸货或者不想等候的船只,便只能到小港里停泊。 二人做的生意,都是一本万利,没多久就暴富起来。也因得是同道中人,二人一向交好,称兄道弟。 人心总是不知餍足,二人有钱之后,又将手伸到别处。看着扬州什么生意红火,便要伸手去捞一把,欺行霸市之事层出不穷。南市的商贾们,被二人欺压的不在少数,皆敢怒不敢言。 就在不久之前,二人把算盘打到了容昉的身上。 在南市里,横财是最容易让人出名的。自从容昉靠着那生丝生意狠赚一笔之后,这事就传开了。 夸容昉有眼光的有之,说他运气好的有之,恨自己竟然没想到的也有之。曾郅和李庆也是一样,不过,他们眼红起来的时候,从来不止是嘴上说说。 就在上个月,容昉的货栈被官府的人找上门来,到处挑剔,这里不合规矩,那里犯了忌讳,还说有人举报容昉的货物是赃物,要把货栈封了。这事还没完,那卖生丝的货栈又传来消息,说官府的人又过去了,说容昉的生丝生意是囤积居奇,扰乱市肆,要将余货全都没收了。 容昉虽吃惊,但他到底是个商场的老手,打点一番,很快弄明白了这背后的关节。 这两件事,其实并非同一拨人。 要封货栈的,是扬州的市舶司。市舶使姓张,是李庆的姊夫。而这场麻烦,主使者就是李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不掩饰,开口就要十万钱,并且还要在容昉的生意里分成。 -- 第187页 而那要没收生丝余货的人,来自于扬州府。长史姓曾,是那曾郅的族叔。曾郅不跟容昉勒索钱财,也不要什么分成,只想要那生丝货栈。他打算让官府出面,寻个由头将这货栈收了,然后自己低价赎买过去,转手便是一笔大钱。 “这两人,都是市面上惹不起的货色。”帮容昉打听消息的友人对他劝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我等本地商贾若没些背景,尚且要被这等人欺压,何况你是外地人?你此番不答应,将来有的是苦头吃,到头来更是得不偿失。我劝你还是认了,那边要什么就给什么,破财消灾的好。” 容昉听了这番话之后,沉吟不已。 当年严祺到扬州来做巡察使副使的时候,一直住在容昉的宅中。虽然他一向低调行事,但扬州城里其实有不少人都知道容昉和严祺的关系,放在从前,这样的事定然是不会发生的。可后来,严祺因为这趟出任副使而丢了官,扬州官场甚至因此动荡一阵。包括扬州刺史在内的一干人等,丢官的丢官,降职的降职。容昉纵然只是个商贾,也一度被周围的人躲得远远的,唯恐跟严祺牵扯上关系。 如今,此事虽然过去,但影响犹在。 严祺纵然还留着高陵侯的封号,但已经在朝中消失了八年,没有人会再拿他当一回事。而在这千里之外的扬州,容昉在扬州府里的面子,远远比不上曾郅和李庆这等裙带子弟。 “我看,不若给吕公那边去信,将此事说一说。”林氏对容昉道,“以他的能耐,兴许能管用。” 这些年来,容昉和吕缙虽不曾见过面,但一向有书信来往,不曾生疏。容昉想了想,摇头:“他出面,便是长沙王出面。这等私事,平白欠个人情,还是不劳烦那边为好。” 他左思右想,正打算听从友人的建议,乖乖让曾郅和李庆得好处,漪如却找了来。 “祖父且不必劳烦。”她微笑,“只消等一等,不出十日,此事便可解决。” 容昉和林氏皆诧异。 林氏嗔道:“你莫不是又有什么主意?这是大人的事,涉及官府,你一个小女子家,哪里又插得了手的地方。” 漪如却道:“这可是那梦里的神仙说的,外祖母不信?” 她搬出梦里的神仙来,容昉和林氏都没了话说。 当年,严祺回了南阳之后,再见到容昉和林氏,没有再隐瞒,将漪如身上的神通之事跟他们说了一遍。二人听了,又是震惊又是欷歔。不过容昉到底不是个轻信的人,就算严祺说了各种应验,他曾心中存疑。 直到这生丝之事,果真像漪如说的那样让他大赚一笔,他才真的相信,这外孙女竟真的有些常人不可及的本事。 容昉于是便按捺着,无论官府的人怎么催促,他只是推脱,无动于衷。 八日之后,果然,扬州城里出了一件大事。 扬州府长史和市舶使因为前些年的一桩旧案牵扯,落下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的罪名,一起丢了官职,关入了大牢。而因得他们的牵扯,曾郅和李庆相继被查,欺行霸市、鱼肉乡人的罪证一桩桩都被扒了出来。二人四处奔走,散尽家财到处打点,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过没多久,曾郅突然得知,李庆为了给他自己减罪,竟向官府检举了不少曾郅的罪证。曾郅气不过,故而今日找上门来,将正在酒楼里喝闷酒的李庆揪了出来,又打又骂,二人一路扭打到了街上,好不热闹。 南市中的人,没有谁不认识这两人,见得这般情形,如同过节一般。二人打得要死要活,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人上前全家,每个人都似看戏一般,甚至有人在喝彩鼓噪。 漪如特地走到附近一处酒肆的楼上观望,看得津津有味。 小娟盯着她,忽而道:“女君,他们这场霉头,莫不是与你有关?” 漪如瞥她一眼,神色不改,转过头去继续看热闹:“谁说的,我一介良民,哪里有那等本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恶报(下) 这话,自是敷衍。 漪如行事到底还是不能瞒过所有人,连小娟都能察觉出这些事跟漪如有些关系。只是,她不知道漪如是如何做到的,也拿不出证据来。 她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无论是生丝生意,还是收拾曾郅李庆,其实都跟她的上辈子有关系。 上辈子,漪如十八岁被关进宝相庵,在这之前,她一直养尊处优。尤其是跟太子定婚之后,她须得为将来当太子妃乃至皇后做准备,不可对天下事一无所知。那时,严祺已经当上了左相,于是,漪如时常会到父亲的书房里,翻阅他案上的文书。严祺府里来往的各路人等,都是朝臣和贵胄,从他们议论的话语里,也能知道不少事。 比如年初的蚕病,上辈子就曾发生过。 江南是缫丝重地,这场蚕病波及极广,不少地方生丝绝收。扬州此事在给朝廷的奏报里,就着此事大哭特哭,撒泼打滚,想让朝廷减免今年扬州上交的贡物和税赋。 而曾郅和李庆,他们的后台,则与严祺获罪有关。 扬州府长史曾统,市舶使张宥,在扬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辈子,严祺到扬州做巡察使的时候,这两人对严祺极尽巴结讨好。那时,严祺行事虽端正,却喜欢听好话,二人的殷勤,让严祺颇为受用。后来严祺被皇帝一路拔擢,这二人也连带着升了官,以严祺的门生自居。可严祺落难时,这两人见势头不妙,马上变了脸。那份控诉严祺在巡察使期间贪赃枉法的罪状,就是出自二人之手。里面的事由,不是夸大就是无中生有,虽严祺极力分辨,但皇帝还是将他革职下狱。 -- 第188页 这一切,跟几年前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皇帝并没有把严祺弄死的打算,只是将他革职,让漪如落选。而太子口中说的,严祺会丢了爵位,朝廷将收回京中宅邸的事,也并没有发生。严祺至今仍是高陵侯,京中的宅邸也好好的。 漪如思来想去,觉得皇帝此番显然只是想用严祺挡一挡箭,并不像上辈子一样,是用他干尽脏事之后一脚踢开。将来有用得到严祺的地方,大约还是会召他回去。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些年,皇帝数次召严祺回京。可严祺一直以身体不好唯有婉拒,留在南阳。 至于扬州府长史曾统和市舶使张宥,漪如上辈子其实知道他们不少事。 比如,二人曾扣下了已批朝廷的赈灾之物,有粮食有布匹,倒卖之后,获利颇丰。此事,曾被朝廷发觉,派人下来追查。二人知道大事不好,于是到京中去求严祺帮忙。 严祺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却还是架不住多年交情,帮他们掩饰过去。最终,这案子调查下来结果是运输漕船途中翻覆,货物尽失于水中,草草结了。这二人,也就此躲过了追究。 这辈子,严祺没有当成扬州巡察使,也就没有跟这二人结下关系。但漪如打听了一番,知道这曾统和张宥并没有因为没有结识严祺而收敛。那贪污赈灾物资之事,漪如让吴炳去仔细打探了一番,果然查到了许多事。不仅水灾一件,二人欺上瞒下,私吞钱物,早已经是惯犯,只不过打点得周道,至今无事。 漪如摸清了情形之后,算了算日子,发现很快就要到朝廷审查水灾赈济的时候了。 于是,她有了主意。 曾统和张宥,与现任扬州刺史梁文昌不和。 原因很简单。曾统和张宥,是前刺史张池一手提拔的亲信。几年前,由于王承业那案子,张池落马,梁文昌上任。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文昌将州府里的许多要职都换上了自己的人,但对曾统和张宥却有些束手无策。这两人的家族在当地颇有权势,梁文昌看他们不顺眼却又一时动他们不得,颇是窝火。 没多久,一封匿名信被送到了梁文昌的手里。在信中,曾统和张宥的罪状一一列举,并委婉地提醒梁文昌,这些事,都是二人在上一任刺史的时候出的,可如果朝廷查下来,一旦事发,便会落到了梁文昌的头上。 梁文昌动手颇为迅速,没出几日,曾统和张宥相继落网。案情上报之后,朝廷震怒,下令移交大理寺,从重发落。在梁文昌的推动下,朝廷有意杀鸡儆猴,就算曾统和张宥家族再是显赫,也逃不得处斩的命运。而树倒猢狲散,靠着他们起家的一众亲信也跟着倒了霉,其中,就包括了曾郅和李庆。 李庆的水港和曾郅的货帮都被官府查了,二人散尽家财也不过堪堪保命,一夜之间,从南市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变成了丧家之犬,比戏台上演的还精彩。 街上,那两人还在扭打着,观看的人也越来越多。 漪如看了一会,却已经没有了兴趣。 她和小娟从酒肆楼上下来,回马车上去。 “到货栈里去。”漪如对阿金吩咐道。 阿金应一声,驾着马车走了起来。 容昉的货栈就在南市的大街上,虽然临近城门落钥,但各处货栈门前仍然车水马龙。刚刚从船上卸下来的货物堆在门口等着入库,而店里的伙计则忙着清点盘算。 漪如进门之后,众人见了她,纷纷打招呼,唤她“容娘子”,而后,各自继续干活。 老田这些年身体不好,容昉让他在宅子里养着。吴炳从前曾经经商,颇有些治理之才,容昉对他颇为赏识,便让他接替老田,当上了货栈里的掌柜。 “娘子来了。”吴炳笑盈盈迎上前,道,“今日的账册还未整理好,娘子稍坐。” 漪如道:“知道了,我不过看看。今日货栈里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吴炳说,“倒是广州那边来了一箱新货,小人放在了后堂的账房里。” 听得这话,漪如目光微亮,随即往账房而去。 这账房,吴炳收拾得颇为齐整,账册分门别类放在架上,一目了然。不过更吸引漪如的,是地上摆着的一只箱子。 她打开,只见里面摆满了书,翻了翻,神怪闺阁应有尽有。 面上,还有一封信。 看着那信上熟悉的字迹,漪如不由露出笑容。 第一百七十二章 生意(上) 虽然离开了长安,但漪如从不曾忘了李霁的书。 起初,她让长安西市里的孔掌柜有任何新书到货,都送到老程那里去。可接着她就发现,自己离开长安之后,也不再有新书看。于是她又索性给孔掌柜去信,让他把新书先给自己捎来,她看过之后,再自己捎给李霁。 老程的商号显然不简单,扬州也有分号。在京城专营南北杂货,在扬州则成了镖局。那店面的位置不起眼,却隔两三个月就会准时给漪如送些书来。 而漪如每每收了书,也正好将自己看过的让人带去,这互通有无的日子,数年来从不曾间断。 李霁的信里,话仍旧不多,只说说这些书他觉得哪些好看,哪些一般。如果有特别好的,他会多写两句。 这信,言简意赅有言简意赅的好处。无论是吴炳还是小娟,他们虽然知道有人一直在给漪如寄闲书,却不知道那人在哪里,究竟是谁。 -- 第189页 他们恐怕很难猜到李霁头上。因为就连漪如每每一边翻着李霁给她寄的书,一边听人说起他的的传闻的时候,也总会觉得错愕。那个时不时在各处搞点事情,忙着打打这里修理修理那里的李霁,以及这个雷打不动按时给她寄书的李霁,必定有一个是假的。 不过在吴炳和小娟眼里,漪如神神叨叨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止这一件。 并且他们知道,漪如手上的这些书,都是能生出钱来的宝贝。 当年,漪如随严祺到扬州赴任的时候,便已经发现,扬州乃繁华之地,文脉发达,读书人不少,卖书的地方也有不少。闲书作为消遣之物,乃深受读书人喜爱。故而除了本地出产之外,长安书市里的闲书也颇受欢迎。 漪如去逛书肆时,就曾经见到有人来讨一本长安闲书的下卷,埋怨店主人不肯进货。 她也觉得好奇,扬州和长安之间的商路通畅繁华,这般有人惦记的东西,不至于求购无门才对。细细询问之下,才知道缘由。 一切都还是成本的问题。 书籍本就是贵重之物,从纸张到眷抄,都颇是费钱。虽然当下有了刻字模印之术,但成本颇高,唯有大量出品摊薄才有赚头。而闲书这等消遣之物,市面上流行一阵也就没有了,若要投入,风险极大。所以大书商们,必定是要经过一段日子之后,看到一本书确实广受欢迎,才会下力气去做。如此,产量大了,成本低了,摊薄了运费,也才能从长安传到扬州来。 有这么多的关节,长安的新书传到扬州来,其实也早已经是旧书。如果销量不如意,出了第一卷 ,后面的就不接着出了,这也是常有之事。 再者,爱看闲书的人,大多都是年轻人。这些人除了富贵人家子弟,大多都出自寻常人家。这些人,手上的钱买正经书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余钱买得起闲书。想看闲书,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忍着主人家的白眼和驱赶,到书肆里蹭;一是几个人凑钱合买,轮流传阅,看完了再拿到旧书摊上出了。 只是无论哪种办法,到底都与新书无缘,若是急着想看后续,出了抓心挠肝地等,便是无法了。 漪如将这些前因后果探查明白之后,有了主意。 她先是从自己的藏书里选出一些来,挑的都是市面上已经有了前作而不见后作的。而后,找了一家书市里生意平淡的书肆,跟店主人谈好,将这些书摆在店里,只租不卖,且不能带离,赚得的租金,两边平分。那书肆主人的生意本就快要维持不下去了,见得这好歹是个路子,又是无本买卖,便答应下来。 这一试,果然试出了些意思。那小小的书肆,因得漪如带来的这批新书,生意变得好了起来。那看书的租金并不多,十钱看三本,跟动辄百余钱的书价相较,已是便宜,寻常人也能承受得起。没多久,那书肆主人就欢天喜地地来求漪如,让她务必再多弄些书来。 于是,这闲书的生意就这么做了起来。 不过,仅靠漪如手里的那点藏书自然是不够的。 漪如也不跟市面上的书商抢新书生意,她只做旧书。 这些年,漪如时常会藉着回南阳探亲的机会回长安一趟,看看那边书市里的旧货,还通过吴炳的门路找到了一名旧书贩子,让他专门搜罗旧书运到扬州来,不求品相,但求齐全。久而久之,扬州城里,只有漪如这书店里,闲书门类最为丰富,且个个完本,绝无太监,价格公道,广受赞许。 而漪如也从这生意之中挣到了一笔小钱,虽不多,但足以让当年的容昉对她刮目相看,从而愿意让她跟着自己正经学做生意。 “女君这般喜欢看书,何不跟主公说一说,让他出资将那书肆盘下来。”小娟见她拿着李霁寄来的书,翻得津津有味,道,“那书肆的生意,全是靠女君一手带起来的,却只分五成利钱,连我都觉得亏。” “亏什么。”漪如不以为然,“你以为书肆好打理?光是防着有人偷书撕书便已经够伤神了。我把那书肆盘下来,还须得自己来做这些事。” “那有什么要紧。”小娟嗫嚅道,“女君日日守在书肆里,也比在这货栈里抛头露面好……” 话没说完,漪如斜来一眼,小娟只得闭嘴。 没多久,吴炳走了进来,向漪如一礼:“娘子久等。” “吴掌柜请坐。”漪如道,“外头可忙完了?” “忙完了,”吴炳说着,将一本账册奉上,“还请娘子过目。” 漪如拿着账册看了看,只见上面的出入之数记得详细,一目了然。 再看向吴炳,只见他红光满面,跟从前在长安的时候相比,竟是发福了些。 在扬州,为了方便行事,漪如不再是严家的大女君,而是容娘子;吴炳也不再是严家的管事,而成了这货栈里的掌柜。 从高陵侯的管事到货栈的掌柜,自是天壤之别,但吴炳对此并无怨言。 第一百七十三章 生意(下) 这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在严祺丢官之前,漪如曾经找过吴炳,问他将来的打算。她明确地告诉吴炳,自己不会当上太子妃,严家也不会一直风光下去。吴炳既然有一大家子人要养,那么便须得认清形势,早做打算。 吴炳听得这话时,大吃一惊。那时,严家仍风平浪静,甚至漪如因为皇帝刚刚默认了婚事而风光大盛。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漪如的神通,吴炳是知道的,她说的话都会应验。再三思索之下,他向漪如坦言,自己会赎身出府,离开严家。 -- 第190页 得了这回答,漪如心中其实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些日子,吴炳言听计从,也帮她做了许多事,但漪如知道,他不过是受了那怪力乱神的威慑罢了,有了上辈子的经历,漪如仍然不敢让这么一个曾经背叛过严家的人留下。他愿意离开,那是再好不过。 后来,漪如果然当不成太子妃,严祺也果然丢了官。吴炳见状,便老老实实按照先前许诺,以家中长辈病重为由,求严祺放他赎身,回家尽孝。 他本以为严祺会斥他无情无义,可是不料,严祺不但没有发怒,反而嘘寒问暖。他没有收吴炳赎身的钱财,只让人将卖身契取来烧了,去官府里给他除了奴籍。在吴炳离开时,严祺还送了他大笔的钱物和治病的药材,并告诉吴炳,若是乡里的郎中看不好,就来找他,他帮忙请太医去看。 接着,让漪如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吴炳突然向严祺跪下,声泪俱下地将自己从前在严家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说了出来。他还想把宋廷机买通他陷害严祺的事也供出来,漪如见苗头不对,连忙碰翻了茶杯。 吴炳回神,这才打住。 严祺看着吴炳,虽惊诧,却也没有为难他,亲手将他扶起。 “自我祖父当年入京,吴管事便一直在府中服侍,至今已有四代。”严祺道,“从前之事一笔勾销,管事不必再提。日后,管事与我亦非主仆,有用得着的地方,仍可来找我。” 吴炳愈加感动,又哭了一场,泣拜而去。 漪如原以为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见到此人了。 可是不料,她来到扬州之后不久,有一天,吴炳竟登门而来。 他见到容昉和漪如之后,恭敬行礼,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二人看去,却见是严祺的手书。在信里,严祺说吴炳曾经经商,如今想重拾旧业,有意投奔容昉门下,请容昉收留。 容昉很是意外,却也颇是高兴。他向来知道吴炳的本事,此人办事周道,人情练达,若能到他手下帮忙,是再好不过。 漪如却狐疑不已。 她将吴炳唤道书房里询问,吴炳对漪如坦言,说他父亲已经过世,年初的时候与弟弟分了家。如今,他不必再顾着别人,只将家财田产都交给妻儿打理,自己则出来,打算重拾旧业,试一试身手。 漪如看着他,颇为犹豫。 她知道吴炳此人本性不坏,从前他贪污钱财,也都是因为长辈虚荣好排场,挥霍无度,逼着他只能从严家身上刮油水。以至于被宋廷机拿到把柄,要挟他做出那背叛之事。他离开严家时,已经主动向严祺诚心悔过,这些事,确可以不计较。但将来如何,漪如自己也拿不准。 思索之下,她还是答应了让吴炳留下。不过她也跟他说好,他们不再是主仆。若他容昉手下干得不好,她一样会让他离开。 吴炳应下,从此,就留在了容昉的货栈里。 吴炳倒也果真不曾让漪如失望。她替容昉打理货栈,吴炳算得她的左膀右臂,管理货栈里的货物和伙计,从无疏漏。 漪如见他本分,也终于放下心来,将他留用至今。 今日与往常一样,漪如拿着账册,便走到仓库里去,查对数量和成色。容昉这货栈,一直以来做的都是北方的杂货,什么都有。今日运到的,有邢窑的白瓷,宋州、亳州的绢帛,还有些零星的散货,都是要上船出海的。 这些年,漪如接手了货栈之后,不再将生意仅限于南阳。她看准了海贸,于是摸着海贸的口味从北方各地进货。数年来,她也像容昉一样,时常到各地去看货,颇有了些走南闯北的经验。当下这些货,都是她亲自到产地去走访的,一看就知好坏。 “我今日到港口去的时候,正好见到那里也正有一批白瓷上船,是周家那瓷器行的。”吴炳在一旁道,“那批货的成色,一看就远不如我们手上的,港口上的人都说,娘子的东西,没有哪家能比得上。” 漪如不以为然,道:“什么成色有什么成色的卖法,他们的货不如我们,却未必会亏。” 吴炳颔首,叹口气:“只是接下来飓风季节又快到了,数月之内,海贸变数增多,娘子还须谨慎才是。” 这话是确实。每逢飓风频繁的季节,海船失事便会增多。这情形很难避免,海上的飓风难以预测,一旦撞到,连广州的大船也不保险。去年和前年,漪如都曾遇到出海不利的事,丢了货物。尤其是去年的那一次,全年的利润都赔在了里面,让漪如心痛不已。 “此事我也有考虑。”漪如道,“海贸虽有风险,可路子已经打通,有了老主顾。若是歇下来不做,原来的路子便会被别人接手,于我等而言乃得不偿失。若是担心危险,便将一船货物分到几艘船上,宁可运费贵些,也不可让生意断了。” 吴炳道:“别的商号,其实也是这般做法,虽可安稳一些,却也非十全十美。货物一旦分批,各项成本也就上去了,运气若是不好,赔本乃常见之事。做海贸的商号,多的是一年辛苦下来,无风无浪,却反而蚀本倒闭的。” “故而我等不能只将生意放在海贸上。”漪如道,“须得把别的路子也开辟开辟。” 吴炳好奇问道:“女君可是有了什么打算?” 漪如正要说话,忽而听外头传来一阵热闹,伙计们叽叽喳喳。 -- 第191页 “……哎呀不得了,孙勉家里闹起来了。” “闹起来?怎么了?” “还不是赌债的事。吴泉上门去要债,孙勉还不上,那债主就要将他女儿抵债,现在正拉扯着呢!” 孙勉? 漪如听得这话,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孙勉?”小娟对漪如道,“不就是那日我等在香粉铺里听说的,那个宝兰坊的主人?” 漪如想起来,恍然大悟。 第一百七十四章 脂膏(上) 市井中闲人多,又值临近黄昏,许多人已经无所事事。 孙家的动静吸引了许多人来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漪如好不容易挤到了边上,踮着脚看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拿着刀站在门前,红着脸,神色紧张,与一群人对峙着。 “孙勉!”为首一人面色不善,指着他大骂,“我家那二十万钱你欠了三年了,打算赖账么!” 孙勉怒道:“欠的既然是钱,为何要来抢人?” “你有钱么?”赵昌冷笑,“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父亲还不上便由你还,你还不上,自然要用你女儿抵债!” 旁边一人帮腔道:“孙勉,你就答应了吧。你女儿换十万钱是有赚不亏,你去烟花巷打听打听,哪家买人要花十万钱?” 周围人发出一阵哄笑,说着,便又要拥上前去抢人。 “我看谁敢!”孙勉目眦欲裂,用力挥着刀,想将那些人逼退。不料,那些人手里带了棍棒,三两下就将他打倒在地,随后,围着一阵拳打脚踢。 院子里一阵哭喊之声,只见两人将一个约摸十岁的女孩拖拽出来,一个女人追在后面哀求着,哭得声嘶力竭。 小娟不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攥紧漪如的衣袖,躲在她身后。 漪如倒并非第一次见。从前在梅岑山的时候,李霁那爱多管闲事的见恶霸强抢民女,来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还是漪如出面把对方骂了回去。 见得今日这场 面,再想起当年,漪如倒生出几分兴致来。 周围的人看着,议论纷纷。 “他们怎么能这样?官府不管么?” “官府管个屁。这孙勉还算是个有情义的,若是别家,还不上债就把妻儿卖了的多了去了。” “啧啧,冤孽……” 漪如愣了愣。 这时,小娟望着远处,忽而道:“官府的人来了。” 漪如跟着望去,果然,只见人群吆喝着分开,一个官吏模样的人带着十几个士卒赶了过来。 闹事的人很被官府的人制止,孙家外头围观的人也被驱散了。 但要债的人仍然不肯走,非要孙勉交出人来。 “……唉,躲得过今日,只怕躲不得长久。”一个邻居往那门里看了看,叹道,“赵昌可不是好说话的,孙郎此番怕是难了。” “就是,”另一人道,“官府也就看着要闹出人命才管一管,哪里能够时时在……” 漪如仍站在街角,听着这话,若有所思。 “女君,”小娟拉拉她的衣角,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漪如应一声,却向小娟问:“小娟,上次我买回去的那宝兰坊的脂膏,你觉得如何?” 小娟想了想,道:“用着不错,涂在面上不会腻着一层油。” 漪如点头:“我也这么想。” 说罢,她目光灼灼,仿佛在想着什么。 小娟见得她这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见漪如望了望天色,让小娟在原地等着,转身离开。 她回了一趟容府。不过进去之后,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搜了一番,又走了出来,乘上马车,让阿金带她回到孙家去。 “稍后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许出声,也不许阻拦。”从马车上下来,漪如对小娟叮嘱道,而后,踌躇满志地走进门。 虽然要债的人走了,但孙家的家宅里已经是一片狼藉。门砸坏了,物什散落一地,妇人的哭声不绝于耳。 孙勉方才挨了一顿打,此时被妻子扶回屋里,躺在了榻上歇息。 他的妻子杨氏和女儿以及小儿子坐在一旁,哭哭啼啼。 “前几日,我就劝过你,赶紧将宝兰坊卖了……”杨氏擦着眼泪道,“那点物什,人家出到十五万钱已经是仁义,哪里值得再多……你倒好,一口回绝了,如今钱也没有,可怎么办……” 孙勉叹口气,道:“家中如今田地仆人都卖得不剩,就只有宝兰坊了,若卖不好价,剩下的钱我等怎么还?” “卖不好价也比卖不出要好,”杨氏道,“当下人人都知道你还不起债,再来问定然压价……这样下去,家里的人全拿去抵债也不够……” 说罢,她又难过起来,抱着儿女哭泣。 孙勉面露愧色,沉默不语。 正当一家人愁云满面,忽然,门外传来些声音,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众人如惊弓之鸟,以为又是债主登门,连忙抄起手边的防身之物。但少顷之后,却见走进来一个女子,看着年轻貌美,还未出 阁,后面带着一个侍婢。 “足下是孙勉?”漪如看着孙勉,问道。 她的面容全然陌生,众人皆愣住。 “正是。”孙勉说着,从榻上站起来,不明所以道,“娘子……” -- 第192页 “听说足下要卖宝兰坊,”漪如开门见山道,“不知要价多少。” 孙勉听得这话,看着她,一时竟有些愕然。 “正是!”未等他开口,杨氏忙站起身来,道,“娘子要买么?” 漪如微笑:“娘子还未说价钱。” 杨氏正要说话,孙勉突然一把将她拉住。 “三十万钱。”他说。 杨氏回头瞪他。 孙勉神色不定,但看着漪如,没有改口的意思:“三十万钱,宝兰坊便是娘子的。” 漪如颔首:“这个价钱,我从别处听人说过,可足下一直不曾卖出去,想来别人都觉得太贵。” 杨氏立刻道:“这好商量,夫人愿出多少?” 漪如没说话,却从怀中拿出一只小锦囊,从里面取出三颗纸包的小球。待她将纸包一一打开,只见竟是三颗硕大的明珠。 小娟站在漪如身后,看到那些明珠,暗自吃了一惊。 见孙勉夫妇睁大眼睛,漪如道:“孙先生是商人,在市井中见识多年。这三颗宝珠,用来抵先生的债应该不难。” 二人面面相觑,漪如接着说:“至于条件,我不仅要宝兰坊,孙先生也要一并带上。” 孙勉听得此言,面色微变。 “娘子要我卖身为奴?”他问。 漪如看着他,反问:“怎么,先生不乐意?” 第一百七十五章 脂膏(下) 离开孙家之后,漪如手里多了一份契书。 契书上面写清了宝兰坊的所有财物、祖传秘方以及孙勉本人,都归漪如所有。除此之外,契书里还写明了,宝兰坊日后的收益满三十万钱之后,一应盈余,分孙勉三成。 对于这契书,小娟感到不可理喻,一路唠叨,仿佛漪如是个被人骗了巨款的傻瓜。 “女君的那几颗珠子,可都是宫中御赐的,是女君压箱底的嫁妆,女君竟用来换一个作坊!”小娟痛心疾首,“若被陈阿姆知道了,可如何得了。” “阿姆在南阳,又不在这里,怕什么。”漪如不以为然,“再说了,什么嫁妆不嫁妆,我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惦记嫁妆做什么。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穿,放在箱子里便是死物,还不如拿出来做些有用的事。” 小娟说不过她,干瞪着眼。 方才她拿出来的那三颗明珠,都是有名的合浦珠,且浑圆洁白,足有龙眼大,乃珍品中的珍品,可称为宝珠。这些年来,小娟跟着漪如东奔西走,看过无数的货物,也有了许多见识。珍珠乃稀罕之物,且不易保存。又兼南方海珠捕捞多年,如今出产渐渐少了。这等品相的合浦珠,价钱一直在涨,一颗就算卖十万钱也未必不行。 而那孙勉显然也是有眼力的,见漪如拿出这三颗珠子晃了晃,虽神色狐疑,但没有坚持多久,就将契书签了。 “好了,不就是换了宝兰坊么。”漪如见小娟仍板着脸,劝道,“三颗珠子换一个宝兰坊,还搭上了孙勉,哪里冤枉。宝珠是死的,将来能值几个钱也不一定,店却是活的,能让钱生钱。” “女君莫与我装糊涂。”小娟反驳,“那宝兰坊,二十万钱都未必卖得上,可孙勉拿着那三颗宝珠,说不定能卖出比三十万钱还高的价。” “卖得出高价是他的本事,你着急什么。” “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小娟道,“女君将宝珠一下都给了他,他若是债也不还,拿着跑了怎么办?” “他不会的。”漪如道,“你不见宅子外面有闲人在晃荡?那是赵昌的跟班,留下来就是为了盯着孙勉一家,不让他们逃走。且我这契书的好处,比他当逃奴可有利得多,他不会跑。” “我说的就是这契书之事。”小娟更加不解,道:“孙勉能把宝兰坊卖出手已经是求之不得,让他卖身为奴也在情理之中。可既然如此,他为女君当牛做马皆理所当然,女君怎还要与他分利?” 漪如道:“我问你,我为何要他卖身为奴?” 小娟愣了愣,随即道:“当然是这孙勉懂得如何做脂膏,女君要留着他经营这宝兰坊。” “那就对了。”漪如道,“就算是养牛养马,也要让它们吃饱喝足才能好好干活,人也是一样。宝兰坊的根基全在孙勉手上,他若不肯卖力干活,我如何挣得到钱?孙勉当惯了 这作坊主人,要他好好做事,便不是一衣一食能驱得动的。若你是他,知道给我好好干活,我收益越多你也得的越多,可还会想着怠慢?” 小娟思索片刻,觉得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她终于被说服,看了看漪如,仍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如此说来,女君要做这脂膏生意了?” “正是。” “那家里的货栈怎么办?” “自然都要做。”漪如道,“我们从北方运货过来,路子都是通的,为何不将扬州的东西也卖到北方去?” 小娟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怔怔不语。 漪如盘下宝兰坊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如她所言,孙勉跑也跑不了,老老实实地还了债,并且留下来,在宝兰坊中管事。 一连几日,漪如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将货栈交给吴炳,自己则每天都到宝兰坊里,查看各种制作脂膏的器皿,听孙勉讲解过程,查看存货。宝兰坊从前的主顾,自然也交到了漪如的手上,孙勉带着她一一拜访。 -- 第193页 有时,漪如还专程到市肆里的各处胭脂水粉的店铺里去,看看什么东西卖得好,宝兰坊与别家相比如何。 扬州的脂粉铺子有不少,成行成市,很是热闹。里面售卖的品种也多得很,胭脂口红眉黛,五颜六色的妆品,应接不暇。 这些东西,在京城也颇是有名。 据漪如所知,宫中用的脂粉,最好的都是扬州出的。少府里有专门的脂膏局,专司为 后宫置办各种妆物。而那最上乘的原料,都产自扬州。 对于这些东西,漪如天然有兴趣。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将容氏的胭脂口红偷来用,学着母亲的模样,在脸上化妆。上辈子,她跟太子定婚之后,妇容更是必修的本事,对各色妆品颇有心得。 而到了扬州之后,漪如才知道,为何这里被称为粉黛之地。 与别处相比,扬州的脂膏不但种类比别处多,质地也更胜一筹。 比如妆粉。别处出产的妆粉,为了让妆面更白,往往加入铅华。此物虽细腻,遮盖也好,其实却是有毒。用得长久些,脸上便会生出大块黑斑,还会秃发落齿。而扬州的上好妆粉,从无铅华,主料用的是本地特产的糯米粉。其技艺精湛,上脸之后不但细腻莹白,还可润泽肌肤。 再比如面脂。此物比妆粉更为讲究,动辄太油。涂到脸上,不但会似糊了一层汗腻似的,还会让妆粉结块,眉黛晕散,辛辛苦苦化出来的妆,不到半日就花了。而扬州的面脂,讲究润而不油,油而不腻,在漪如看来,简直如获至宝。 不过扬州脂粉虽然好,却只在扬州卖得便宜,到了京城之中,价钱却翻了十几倍不止。 漪如知道这个之后,心痒不已。 只是扬州的脂粉虽然有名,作坊却并不多。究其原因,乃是这脂粉工艺讲究,家家都是靠秘方吃饭,不传外人。既然产量不多,卖到外地则更 是贵。而外人想要插手这门生意,若不能拿下作坊,便无以立足。 如今,盘下宝兰坊,无异于天赐良机。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时世画(上) 对于宝兰坊,漪如很是野心勃勃。 这日,她从市面上搜罗了所有种类的脂膏,带回了孙勉家里。 “先生觉得,这些脂膏有什么差别?”她问道。 孙勉道琢磨了一会,老实道:“并无多大差别。脂粉香油,制法皆古已有之,各家做出来大体相当。宝兰坊的长项在于脂膏,做得比别家细腻,风评甚好。” 漪如颔首:“我听说先生对脂膏水粉的制法钻研颇深。” 孙勉笑了笑,道:“谈不上钻研。宝兰坊的脂膏制法,本就有祖传秘方。在下自幼钻研,有些心得罢了。平日无事,便喜欢自己尝试改进,若觉得好,就用到方子里,久而久之,则自成一派。” “既然如此,宝兰坊的脂膏口碑好,销路怎限在了广陵本地?” “因为宝兰坊出货着实不多。比如面脂,坊中的工匠也就十几人,在下带着做上一月,也不过出百余斤罢了。”孙勉道,“再者,宝兰坊用料极好,价钱也就比别家更贵一些。既然贵,销路自然就是不好了。” 漪如露出了然的神色。 几天之后,她又来找孙勉,将一只小陶盒放在他的面前。 孙勉看去,只见这陶盒与宝兰坊从前来装脂膏的盒子小了许多,白陶素面,内里上釉。陶盒的面上,印着水红色的团花,中间包裹着“宝兰白玉髓”五个字。 “宝兰白玉髓?”孙勉一愣。 “我为面脂新取的名字,如何?”漪如道,“宝兰坊的面脂既然比别家的好,便不能跟别家的名称混在一处。将来,宝兰坊的面脂,便用这名字来卖。” 孙勉读过书,知道这白玉髓的典故。 吴国孙和的爱妾邓夫人,孙和与她嬉闹时,误伤了她的脸颊,血流不止。孙和令太医为其医治,太医用白獭髓、杂玉、琥珀屑调制为伤药,敷在邓夫人的伤口上,不但伤口疤痕全消,还让邓夫人愈加美貌。 这则典故流传甚广,也有不少人试过按照其中所述做出神药来,可不但费钱费力,还毫无用处,做妆物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编出来的罢了。 而漪如给宝兰坊的面脂取名白玉髓,既合了这典故,也朗朗上口,倒是另辟蹊径。 宝兰坊如今是漪如的,孙勉对面脂换个名字并无异议,却对那陶盒皱起了眉。 他拿起陶盒来端详,片刻,摇头:“这陶盒着实太小。原来的瓷盒,每盒可装三两面脂,这个只能装一两。” “装这么多做什么。”漪如道,“先生可曾打听过,三两面脂能用多久?” 孙勉一愣,想了想,道:“能用半年?” 漪如心里叹口气。这些天,她看下来,发现孙勉是个十分老实的人。他对面脂的制法很有心得,也喜欢在坊中埋头制作,但经营才能着实一般。宝兰坊的东西虽好,却做了多年仍然做不起色,这恐怕并不单单是他父亲欠债的缘故。 “半年是用得极的,且还是有钱人家 的用法。寻常人家,花二百钱买一盒面脂来,总要省着些,用上一年也不稀罕。”漪如道,“大多数人一年才买一回的东西,再好也卖不起来。遑论同样的分量,别家只卖一百五十钱,宝兰坊自然便卖得不如别人了。” -- 第194页 孙勉讪讪:“虽是贵了些,但宝兰坊用料和手艺都是上乘,名声在外。” “无论那盒子里装的面脂有多少,价格高,买的人定然就少。”漪如耐心地解释道,“而先生每月的人工耗材成本都是出定的,摊下来,自然是挣不到什么钱。” 孙勉看了看那陶盒,明白过来:“故而娘子的办法,是将分量做小?” 漪如拿起那陶盒,道:“我等将原先的大盒改作用这小盒来装,一盒六十钱。如此一来,无论贫富都能用得上,销路自然也就打开了。” “六十钱?”孙勉睁大眼睛:“那岂非比原来卖得还便宜?加上这陶盒,也要成本。” 漪如道:“这就要说到另一件事了。我看宝兰坊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子,既然是现成的土地,何不用上?将宝兰坊扩充到五十人,产量增加数倍,薄利多销,自然可摊平成本。” 孙勉一时无言以对。 “此事的要紧之处,在于人手。”漪如接着说,“这五十人最好是熟手的工匠,如何凑起来,还要想办法。” “人手之事,女君不必担心。”孙勉道,“我经营数十年,自知晓何人可用。” 漪如颔首。 “只是女君就算将产量扩大,也未必能打开销路。”孙勉道,“宝兰坊的销路,一直局限于扬州中,出了扬州,知道的人便不多了。若销不出去,定然要亏许多本钱。” 孙勉只得道:“在下明白。” 从孙勉家里出来,漪如戴上羃离,望了望天色,天色还早。 路上,小娟唠叨不断。 “扩大那作坊,无论盖房子还是请人,都要费不少钱。”她说,“女君打算倒哪里去弄?” “还能去哪里弄。”漪如无所谓道,“我那箱子里不是还有许多首饰。” 小娟就知道她打的是这个主意,瞪起眼睛:“女君这般胡作非为,也不必等主公夫人陈阿姆他们发火,只消容公和林夫人回来,便要收拾女君。” 容昉和林氏这些日子到徐州去了,要过些日子才会回来。 漪如不为所动,道:“故而你要帮我,在他们回来之前将这些事都处置好了才是。” “放心好了。”漪如安慰道,“只要不蚀本,首饰的钱就会回来。” “女君要怎么不赊本?”小娟道,“孙先生方才也说了,增产归增产,货要是卖不出去,女君便要亏大钱。” 漪如听得这话,心中也不由地烦恼起来。 她在孙勉面前虽然显得胸有成竹,但如何打开销路,她至今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宝兰坊的东西,一向是靠口碑取胜,但那是漫长的日子,漪如是等不得的。 正在街上 走着,忽然,漪如的目光被路边的画摊吸引住。 “那是什么?”她拉住小娟。 小娟看去,只见那画摊最外面挂着一幅肖像,面前围着好几个人再看。 那肖像上画着的,是一个美男子,眉眼画得十分精致漂亮,似女子一般。穿着铠甲,颇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俊美之气,引人瞩目。 而肖像边上,写着这美男子的名字。 长沙国王世子霁。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时世画(下) “这便是长沙国王世子?”有人仔细盯着那画看着,问道,“他果真生得这般好看?” “那还能有假?你不曾听传闻说么,他是谪仙。”卖画的小贩一边挂着画,一边说,“谪仙便是仙人,哪里有不好看的。这可是新出的时世画,别处再找不到画得这么像的了。” 旁人笑道:“那可不见得,庙里的金刚罗汉可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 “那可见长沙王世子就算在神仙里也是一等一的。”有人插嘴道,“生得好看,还能像罗汉金刚一样斩妖除魔大杀四方,长沙王有这么个儿子,当真命好。” “那可是长沙王……”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没多久,那画就被一名妇人买了去。小贩笑着将那妇人送走,又连忙挂上第二幅一模一样的。 小娟见漪如目光直直地盯着,道:“女君可是觉得画上的世子长得跟从前的模样不像?这也难怪,过了许多年了,女君如今长大了,他自然也会长大……” 话没说完,漪如转过头来:“小娟,什么叫时世画?” 小娟看着她那兴奋的目光,随即察觉了不对劲。 这种美人画,在市面上很常见。 无论是卖脂粉香油的,还是卖布料衣帽的,或是卖日用杂货的,凡是出售日常用物的店铺,几乎都会挂一些美人画。 起初,漪如以为那只是民间的风俗,谁家里不喜欢摆些好看的画点缀点缀呢? 直到现在,漪如才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它有专门的名字,叫做时世画。 人天生爱美,打扮总有讲究。而如何打扮才符合当下之势,不至于被人嘲笑土气,则更有讲究。 寻常人家的女子们,如果想知道近来流行如何打扮如何穿戴,便去看新出的时世画。从时世画里的美人身上,能看出最近流行化什么样的妆,梳什么样的头发,穿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甚至头上戴什么样的花,女子们照着做就能够紧跟潮流。 故而但凡有点余钱的妇人和闺阁女子,都会买一幅在房中挂着。 漪如听着小娟解释,感到十分惊奇,于是在南市里形形色色的画铺之间逛了起来。 -- 第195页 她从不知道这个。因为所谓的潮流,大多是从宫里和贵胄女眷的身上来的,而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而现在,当她在各种各样的画上看到曾经熟悉的打扮样式。 比如,在绢帕上缀上短璎珞,系在衣襟上。 这是她从前和温妘商议出来的主意。她们这样打扮起来,到宫筵里去,第二日,长安市面上的短璎珞就成了抢手之物,年纪相仿的闺阁女子,都成了一样的打扮。 那时,漪如对这些不以为然,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 而现在,她看着这些,竟有些恍惚。 “娘子买画么?”一个声音传来,漪如回头,见是卖画的店家。 “长安画眉坞。”她拿着一副画工上乘的时世画端详着,指着落款,问店家,“敢问,这些时世画都是长安来的么?” 店家道:“娘子要买长安的画么?”说着,她的目光在漪如身上转了转。 漪如和小娟今日出来逛街,为了不惹市井扒手瞩目,只穿朴素的布衣,看上去就是寻常人家出身。 “长安的画好是好,但是贵。”店家和气地说,“娘子要买画,还是扬州的。” 说罢,她指指另一面墙:“娘子要买好的,可以看看玉堂春,同样的画工,价钱便宜了好几十。” “哦?”漪如走过去看。 据店家说,虽然时世画的源头在长安,但在南方,卖得最好的时世画并不是从长安来的,而是扬州所产。 原因很简单,长安到南方路途遥远,成本加上运费,价格自然要水涨船高。 扬州商业繁荣,艺文昌盛,文玩丹青之类的本就久负盛名,也因此,催生了蓬勃的仿制画产业。扬州的画商们将长安来的时世画制版,照样绘制,不但精美程度不亚于长安,还便宜许多,甚至粗糙些的,十几二十钱也能买到,就算是乡间的寻常人家也能随手买上一幅。 也是因此,南方畅销的时世画,绝大部分是扬州所产。 漪如看得津津有味,又向店家问道:“不知扬州最大的画商,是哪一家?” “最大的么,当数玉堂春。”店家道,“贵的便宜的都有,看娘子喜欢什么样的。” 漪如将玉堂春落款的时世画仔细观看,只见果然,从十几钱到几百钱都有,甚至还有上千钱的精品。 她也不含糊,买了一副百钱出头的昭君,让店家包起来。 店家见她给钱爽快,笑眯眯的。闲聊一阵,漪如问道:“这时世画这么多,不知当下卖得最好的,是哪些?” 店家轻笑:“这便要看娘子买来是为了看装扮,还是看人。” 漪如讶道:“看装扮如何,看人又如何?” “看装扮么,娘子手上这昭君就是最时兴的。”店家道,“若为了看人,则都会去挑长沙王世子的。” 漪如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另一面墙。那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美男子画像,落款无一例外都写着李霁的名号。 “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会买长沙王世子的像么?”漪如讶然问道。 “那是当然。”店家道,“女子买的比男子还多些,手头阔绰写得,时常会买一幅女像,再捎一幅世子。” 说罢,她颇是感慨:“王世子这些年也不知养活了多少画工,但凡写上他的名字,没有卖不动的,真乃功德无量。” “女君这是要做什么?”回到马车上,小娟忍不住道,“难道女君又想做时世画?” “做时世画干什么,”漪如道,“隔行如隔山,我手上有个宝兰坊已经是忙不过来了,哪里还能去做画坊。” 说罢,她从自己方才买的一堆时世画中拿出一幅,道:“你看这个如何?” 小娟看去,只见是她方才买的长沙王世子像。 “画得不大像。”小娟老实道,“且这画纸这般粗糙,画得也不怎么精细。” “这有什么紧要,紧要的是人人都喜欢世子。”漪如两眼闪着精光,“你想,天下人都知道王世子俊美,若这画上说,他是用了宝兰白玉髓才长得那么好看,会如何?”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野心(上) 天气渐渐炎热,六月初,容昉和林氏回到了扬州。 二人先是去了一趟徐州走访老主顾,而后,回了一趟南阳探望严祺夫妇。 扬州的事,都是漪如在打理。虽然二人对漪如已经放心,可此番离开的日子终究是长了些,到底放心不下。 在南阳的时候,虽然严祺夫妇极力挽留二人在南阳消暑些日子,还打算将漪如一并接回来,但容昉不愿放下扬州的生意,最终还是与林氏一道回扬州来。 六月的扬州,太阳辣辣的,正是暑热。 还没到扬州,繁华之相便已经初现,同往扬州的商路上,城邑无不热闹。 容昉夫妇常年在外行走,早已经驾轻就熟,一路上如从前一般,在喜欢的客栈落脚,到熟悉的食肆用膳。 不过这一回,容昉察觉出了些不一样。 在好几处食肆和客栈里,他发现墙上贴着些美人画。 不过与寻常所见的那些画着西施昭君貂蝉等各式各样美女的时世画不同,这画上的都是男子。容昉眯着眼,凑近看了看画上写着的名讳,不由愣住。 写着长沙国王世子。 再看向墙上贴着的其余的画,也全都是李霁,但每一张都不一样。什么长沙国王世子抚琴图、作诗图、舞剑图、破敌图……服色各异,姿态各异。每一张上面,还配着诗句。 -- 第196页 容昉很是意外,问店主人:“从前这墙上挂的都是梅兰竹菊、名家墨宝之类的画轴,怎如今换上了这长沙王世子的画?” 店主人笑道:“公台有所不知,这可是近来扬州的风尚。开店做生意的,都喜欢在墙上贴这时世画。” “哦?”林氏有些诧异,道,“时世画不过寻常之物,早已有之,何以现在突然风靡起来?” “这时世画可与别处的时世画不一样。”说到这个,店主人兴致勃勃,道,“这是燕子青出的长沙王世子套画,张张不一样,每十天出一个模样,当真有意思。就在前几日,最新一张出来,就是这破敌图。二位不知道,为了买到这画,街上几乎打了起来,别说有多热闹了。” 夫妇二人愈加惊诧。 “就为这区区一张画?”容昉问道。 “这可不止是区区一张画。”店主人道,“这画的可是长沙王世子,市面上绝无仅有。若是别的什么貂蝉昭君也就算了,众人见得是长沙王世子,画得又新鲜,谁不想带几幅回去。” “纵然如此,这画也不能当饭吃。”林氏道,“这等时世画,一张看着少说也要二十钱,谁有闲钱买上许多。” “这夫人就不懂了。”店主人笑嘻嘻道,“这画不要钱。” 林氏和容昉皆是吃惊。 “不要钱?”容昉道,“怎会如此?” 店主人卖着关子:“公台和夫人请细看这画上的落款和诗句,有何殊异之处?” 二人看去,只见画的下方落款之处,并非画坊的印章,而是一朵水红色的团花,中间包裹着“宝兰白玉髓”五个字。 再看画上的诗句,也颇有些讲究,来来去去,都将与那“宝蓝白玉髓”几个字颇有关联。 “白兰白玉髓?”容昉道,“这是何物?” “这是扬州宝兰坊的面脂。宝兰坊,二位可知晓?那是个老字号,扬州城里无人不知。”店主人一边奉茶一边道,“这套画,就是宝兰坊和燕子青联手出的。买一盒宝兰坊脂膏便可送一幅画,每逢市集,找货郎买宝兰坊脂膏数不胜数。” 容昉抚须:“原来如此。” 林氏听着,却颇有兴趣:“我从前也买过宝兰坊的脂膏,可不便宜。那面脂,须得两百钱一盒,这些人便这么有钱?” “夫人是许久不曾回扬州了吧?”店主人道,“宝兰坊据说几个月前转手了,如今,它一盒面脂七十钱,可比从前便宜多了。” 林氏又是一愣。 “哦?”容昉笑道,“我看你这店里贴着许多宝兰坊的画,想来,你买了不少面脂?” “那是不必。”店主人也笑,“不瞒公台,我店里这些画,都是宝兰坊送的。他们只要我贴出来,不收钱。恰好客人们也确实喜欢看长沙王世子,我便也答应了。不止我这一家,如今别的食肆客舍,这画也到处都有。只是这宝兰坊到底还是抠门,每家只送几幅,零零散散,我想集多些凑个热闹也不行,啧啧……” 容昉和林氏相视,各是啼笑皆非。 二人原以为这店主人是言过其实,不料,越是往扬州,他们越是发现这是真的。 凡是他们吃饭下榻的去处,或是任何人多的去处,都能看到那李霁的时世画。他们甚至在市集里看到了换画的摊点,好些人聚在一起,手里拿着各自的画,讨价还价,互通有无,仿佛收古董一样。 而如那店主人说的,那宝兰坊的脂膏也确实卖的很。 每一处市集之中,无论是货郎还是脂粉铺子,宝兰坊的东西炙手可热。林氏特地去逛了几处,客人全是来问宝兰坊的。 她听到店主人拿着一幅李霁的时世画对客人说:“看到这画了么?这画上的可是长沙王世子。娘子可知他为何生得这般俊俏,比女子还好看?那正是他用了这宝兰白玉髓!” “这宝兰坊行事,怎如此离经叛道?”林氏皱眉道,“阿霁堂堂王世子,怎成了给人招揽生意的招牌?长沙王若是知道了,非恼怒不可。” “商人挣钱罢了,阿霁声名远播,百姓为了他的画像都如此趋之若鹜,我看长沙王未必不乐意。”容昉道,“我倒是觉得,这宝兰坊的新主人是个懂得打算盘的。” “那可未必。”林氏道,“阿霁这画,他送出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每一幅可都是钱,那生意再好恐怕也是亏。” “这你有所不知。”容昉道,“亏钱不过是一时的,生意却是长久的。这脂膏可是日用之物,养成了习惯的人,下次还会买。这是其一,其二,这些店铺和货郎,一样货好卖,他们便会多进,别家的货自然就会少进,长久些,销路便会定下来,让宝兰坊霸占货柜。这可是个大买卖,若到处如此,你可想想,这买卖多大?” 林氏听着,有些吃惊:“这宝兰坊,竟有这么大的野心。” 容昉抚须,目光深远:“若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又何必费尽心思,弄出这时世画来?” 林氏想了想,道:“也不知这宝兰坊的新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也想知道。”容昉兴致勃勃,“待到了扬州,定然会他一会。” 第一百七十九章 野心(下) 扬州城里,熙熙攘攘,一如既往。 容昉的车马回到家中,老田等一众仆人忙出来迎接。 -- 第197页 “主公和夫人怎突然就回来了。”老田又惊又喜,道,“也不派人先回来说一声,我等也好有个准备。” “自己家,有甚可准备。”容昉从马车上下来,四下里看了看,“漪如呢?” “女君到货栈里去了。”老田道,“刚刚出门。” 容昉颔首,让仆人们将马车上的行囊物什都取下,跟林氏一道进门。 安顿下来之后,林氏罗着宅子里的杂事,容昉却是个闲不住的,让老田备车,往货栈而去。 货栈里依旧忙碌,不过在这里的只有吴炳。见到容昉突然回来,吴炳有些诧异,忙上前来见礼。 寒暄一番之后,容昉问:“漪如何在?” 吴炳道道:“女君出门去了。” “哦?”容昉道,“当下还早,市面上许多店铺还未开门,她去何处?” 吴炳有些犹豫,但终究觉得瞒不住他,讪讪道:“女君去了宝兰坊。” “宝兰坊?”容昉愣住。 太阳才升起来,一百多工匠已经在偌大的屋宅和院子里劳作起来,有的人搬运,有的人烧炉子,有的人将熬制好的油膏盛出来,倒出别处铜锅中添料,来来往往,喧闹嘈杂。 漪如乘着马车来到宝兰坊前,信步穿过大门,走入坊中。见她进来,工匠们纷纷行礼。漪如笑眯眯的,一路与他们打招呼。 这三个月来,漪如每日不 是在宝兰坊里就是在店铺里,无论是天晴还是刮风下雨,她也与众人一道劳作,同吃同休。众人也跟她熟了,相处颇是融洽。 漪如照例往四处查看,孙勉跟在她旁边,边走边道:“近来瓷窑那边出货慢,昨日只送了三百多个来。” “哦?”漪如问,“是何缘故?” “说是主人家中办喜事,工人们要帮忙张罗,人手不够。” 漪如道:“那不行,约定了每日五百个就要交够五百个,否则这边出货要跟不上。” 孙勉道:“在下跟那边说了,他们说尽力。” “不是尽力,三日为限,他们补不齐就换一家。”漪如道,“契书上早写清了,交不够,我不但不付尾款,他们不但要赔钱。” 孙勉讪讪:“娘子,立契之时我就想说,我等做生意的都是熟人,哪里有动不动就翻脸的道理?” 漪如道:“翻脸的是他们,不是我。在商言商,我可是照契书将定金一次付过了,既然都签字画押了,便要按规矩来。你便将我的话原样递过去,宝兰坊的生意也有他们的一份,这边若是因为交货拖延败了口碑,他们也要跟着受累不是?” 孙勉应下,苦笑道:“从前,在下觉得宝兰坊生意平平着实教人烦恼,如今生意好了,又觉得烦心事反而更多了些。” 漪如看着他,也笑了笑。 这三个月,宝兰坊的生意可谓突飞猛进。从前,孙勉一年下来也就做出千余斤脂膏,有时还会余下些存货。但现在,宝兰坊一个月就能超过了此数,且供不应求。 此事能有这般声势,与漪如极力打开销路的举措关系甚大。 首先,她在市面上多如牛毛的时世画中,找到了一名画技高超的画工。她请他作了几十幅长沙王世子的画像,而后,找了个文采过得去的秀才,让他给每幅画以“宝蓝白玉髓”为藏头,应景作诗。 接下来,漪如又在扬中的众多画坊之中,找到了燕子青。这是一家刚刚开设的新画坊,专做雕版年画。 雕版是个新鲜的技艺,颇为讲究制版手艺,用来做时世画,是再好不过。可此物对技艺要求颇高,越是做得好,越是贵重。故而如果要用起来,必然要大量印制才能收回本钱。而寻常的小作坊时世画,每一种都出货不多,宁可专门让画工来画。 故而在市面上,雕版画仍是极少,只有大画坊能做一些。那些做雕版画的画坊,其实日子并不大好过。 燕子青就是这么个地方。主人周青虽是学徒出身,手艺却颇为精进。他学成出师之后,本雄心勃勃想开创一番天地,可日子却过得有上顿没下顿,一年下来,不过勉力维持。 周青缺生意,漪如缺人,一拍即合。漪如将王世子像给他,让他制版,再印制上色。漪如精心打算,靠着印量,将每张的成本压到了十钱。 宝蓝白玉髓原本议定的价格是六十钱,加上这画的本钱,便是七十钱。 她亲自到各处脂粉铺子里去走访,还找了许多走街窜巷的货郎,与他们商议售卖的价钱已经售出的分成。 起初,所有人都是看在了孙勉这老熟人的脸面上,勉强答应。 而家里这边,无论是孙勉,还是吴炳、小娟,都觉得漪如这么做是得了失心疯,觉得她搭进去这么多的钱财,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漪如却颇是镇定。反正她对宫里心怀芥蒂,宫里赐下的那些珠宝,她一点也不稀罕,赔了也就赔了。 可这生意坐起来之后,竟是如火如荼,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宝兰坊的面脂素有声名,加上那别出心裁的长沙王世子时世画,无人不喜欢。 孙勉刚开始的时候后按照漪如吩咐扩建了作坊,本以为要养一阵子的闲人。不料第一个月下来,竟是人手不够,他连忙又去新招了好些人,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宝兰坊做得风生水起,他盼着将来的分成,也尽心尽力,每日跟漪如一样忙得废寝忘食。 -- 第198页 不过生意大了,投入也大。脂膏的原料、陶盒,时世画的纸张、颜料,各处人工,加上各路店铺货郎的分成,每一处都是钱。 漪如和孙勉合计一番,算下来,这三个月虽然入账可观,但账面上的钱仍亏空着好些。 “这生意路子虽宽了,量也大,但终究薄利。”孙勉道,“在下想着,不若将每盒面脂涨五钱,这账面应该 很就能平了。” 漪如想了想,摇头:“五钱看着不多,却有大害。我这卖小盒的办法,同行很就会学起来,到时候,比我们便宜的定然会有。莫看区区五钱,客人却极有可能因此弃了宝兰坊买别家,乃得不偿失。” “那娘子的意思……” “平本之事不急。我等先站住了脚跟,稳扎稳打。只要天下人想到面脂,便定要买宝兰白玉髓,这生意就算真的做成了。到那时候,又何愁平不得本?” 孙勉颔首。 正当二人在账房里商量着事,外面仆人匆匆来禀报,说容昉来了。 外祖父?漪如一愣,才站起来,就见容昉走进了账房里,面色沉沉。 第一百八十章 来客(上) “外祖父,”漪如露出笑容,忙迎上前,“何时回来的?怎突然来了此处?” 容昉看她一眼,没有答话,却看向孙勉。 “孙先生别来无恙。”他行了个礼。 容昉在扬州南市里不算生面孔,孙勉自然认得。 他连忙还礼道:“容先生有礼。” 容昉也不卖关子,客气地说:“我与容娘子有些话要说,不知先生可方便回避一二?” 孙勉忙道:“容先生客气,在下外头还有些事要忙,且不打扰。” 说罢,他向容昉和漪如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漪如和容昉二人,容昉看向漪如,脸上的和气之色消散无踪。 “这宝兰坊,是你买下了?”他问。 漪如知道他来这里不会是为了别的事,大方承认:“正是。孙先生急着将这宝兰坊出手,我看着这脂膏生意不错,就动了心思。原想着与外祖父商量,可外祖父迟迟没有回来,我觉得错过了未免可惜,便自作主张卖了些首饰,将宝兰坊盘下来。这些日子,我……” 她话没说完,却见容昉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拍在案上。 “这是什么?”他冷冷道。 漪如看去,却见是一张宝兰坊时世画。 那上面,李霁正在对月举杯,衣带飘飘,温文尔雅。 漪如干笑一声,道:“这个么……这是为了把面脂卖出去,使的一点小手段。” “胡闹!”容昉瞪着她,“这可是阿霁!他是长沙王世子,还是你的义兄!这般毫无尊重,若是别的不相干的商人也就罢了,你可是他的义妹!若长沙王和阿霁知道了此事,如何作想?” 漪如心里叹口气。 容昉会有这般反应,也在她的预计之中。所以她这三个月来无论什么事都做得颇是卖力,就是希望在容昉回到扬州之前,借着时世画将宝兰坊面脂推出去,站稳脚跟。原本预计容昉来信说要去南阳的时候,漪如还庆幸了一把,预计他还会再过两个月才能回来。不料,他竟是提前了,让她猝不及防。 “外祖父这话便是多虑了。”漪如道,“长沙王和阿霁都在广州,山长水远,且不知这一个小小的面脂作坊弄出来的时世画他们怎么会知道,就算是知道了,难道他们就会恼怒么?外祖父到南市的各处画肆里去看一看,哪一家门面上没有阿霁的时世画?那些东西,可比我这宝兰坊的早了去了,也多了去了。人人都喜欢阿霁,谁人提到他不是夸,也正是因此,他的画像才总是卖得最好。外祖父真觉得,长沙王会介意么?” 这最后一句,容昉也曾对林氏说过。 “什么长沙王。”容昉瞪她一眼,“你该叫义父。” 漪如撇了撇嘴角。 “再说了。”她倒了一杯茶,奉到容昉面前,继续道,“就算他们听说了此事,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怎讲?”容昉道。 “这宝兰坊,如今仍在孙先生名下。”漪如道,“无 人知道我才是正主。” 容昉讶然。 “我在路上就听说他将宝兰坊转手了,”他说,“怎会还在孙先生名下?” “宝兰坊在他名下,我买了他,宝兰坊自然也就是我的。”漪如道。 容昉大吃一惊。 见他又急起来,漪如忙将先前盘下宝兰坊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他是实在走投无路,才卖了身。”容昉沉着脸道,“你也太过胆大,这与趁人之危何异?宝兰坊是个老字号,孙家在扬州也是有些好名声的,你如此行事,传出去,别人如何看待我们家?” “我趁人之危不假,可绝对没有亏待孙先生。”漪如道,“此事,这生意是你情我愿,绝无强买强卖。孙先生若是不愿,他大可不签,我也不能奈何他半分。我之所以不曾宣扬宝兰坊是我的,就是给孙先生留了面子。至于外面的人,孙家先前欠债之事已是闹得满城皆知,如今孙先生不但还了债,还又是扩建又是弄出许多新花样,别人猜孙先生将宝兰坊转了手,也在情理之中。” “我听吴炳说,你这三个月来常常出入此处,别人难道看不出来是你买了宝兰坊?” -- 第199页 “我来宝兰坊,可不是端着主人的架子来的。”漪如道,“我也是宝兰坊的主顾。” “主顾?”容昉又是一愣。 漪如随即拿出个陶盒,放在容昉面前。 “这陶盒,是我们家货栈给宝兰坊供的货,宝兰坊每日都要用到许多。这等要紧的生意,我自然也须得每日都来。” 不等他再说话,漪如随即将手边的账册拿过来,递给容昉:“这是宝兰坊三个月来的出入之数,请外祖父过目。” 容昉虽然没好气,但还是将账册接了过来。 他信手挑了几页,大略地看了看。但是越往后翻,他脸上的神色愈加认真,到了后面,甚至将烛台移过来,每一页都要看上好一会。 “昨日入帐之数,有十万钱?”他翻到最后,目光定住。 “正是。”漪如道,“只是这些钱刚回来,今日又都付出去了。这三个月来,虽生意日益红火,可成本开销也大,每日的钱似流水一般来,又流水一般去,没有剩下。也怪我当初想得太好,一味只想将生意做大,以至于至今不曾回本。我常想,我到底是不知轻重,若是外祖父在就好了,有外祖父指点,定然早就把本钱都收回来了。” 她说话时,语气愈加奉承。 容昉看她一眼,面色终于缓下来,拿起茶杯喝一口。 “你这时世画,都做好了?”他的手指在账本的一行字上点了点,道,“这清账二字,就是给燕子青的?” “正是。燕子青只帮印制出货,前几日,所有的画、原稿、印版都交了过来。”漪如望着他,一脸无辜,“不过祖父既然觉得不妥,那我自然也不可违逆,将这些东西全都烧了便是……” “烧了?”容昉 哼了哼,“你这生意全靠这阿霁的画带起来,没了画,买脂膏的人就少了,你这生意便要亏得关门。” 漪如为难:“那如何是好?” “你做都做了,还能如何是好?”容昉瞪她一眼,语气已经恢复平和,“此事,不可声张。外头我自会帮你瞒着,至于家中,知道的人也就知道了,但不可再传出去,最好你外祖母也瞒着。” 漪如眉间一展,笑眯眯:“知道了,外祖父最好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来客(下) 容昉主外,林氏主内,生意上的事并不插手。 祖孙二人回到家之后,也颇有默契地各不再提。林氏数月不见漪如,拉着她问长问短,又将各地买的特产拿出来。 “这都是给你买的。”林氏打开一盒小吃,道,“这些东西,就算是在京城也买不到。我跟你祖父说,下次要把你一起带出来。大家闺秀,留在家里也就罢了,哪里有天天出去抛头露面的。还不如带着你一道出去到处逛一逛,如这次一般,还能回家看看。” 漪如笑了笑,看向容昉。 容昉翻着盒子里的点心,仿若未闻。 “外祖父外祖母这次回了南阳,不知我父亲母亲他们如何了?”漪如一边拆着那些特产的盒子,一边转开话题。 “他们是好得很,你父亲和母亲,前不久还回了一趟京城。” 漪如讶然,抬起眼:“回京城?为何?” “自是为了阿楷。”林氏道,“阿楷今年十四了,他去年中了秀才,颇为你父亲争了一把脸面。你父亲寻思着让他出仕进京,特地到京中去走动。” 漪如皱了皱眉。 “他去京中找了谁?”她说,“莫不是宋廷机那些人?” “那倒不是。”容昉道,“你父亲与宋廷机等人已经多年不曾来往,他也是要面子的,怎会巴巴上门去?他找的,是惠康侯家的兄弟。当年你父亲离京之前,帮了他们不少忙,这些年也一直走动着,这次便去拜访拜访。” 漪如了然。容昉说的,是当年惠康侯和许氏的孙子严靖。 当年,严祺帮忙将他调回京中,几年下来,他屡有升迁,应当能帮得到严楷。 林氏和容昉对视一眼,道:“其实,你父亲入京去,也是为了你。” “我?”漪如不解,“为了我什么?” “自是为了你的婚事。”林氏道,“你如今都十七了,还不曾议婚,你父亲母亲是烦恼不已。此番他进京,也是为了打听打听可有合适的人家。” 看她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容昉道:“不许这副模样。女大当嫁,你看看京中的闺秀,像你这么大的,就算没有成婚,也早就定下了人家了。你虽不在南阳,可亲戚乡人都是知道你的,总是问起,你父亲母亲面上也过不去。” 漪如撇了撇嘴角,道:“原来父亲母亲把我嫁出去,是为了面子?” 林氏和气道:“自然不是为了面子。若只是为了面子,你早就有人家了。堂堂高陵侯要嫁女儿,还有嫁不出去的道理么?他们是图着让你能有个好依靠,不愿你受委屈。故而这么多年来,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们也仍然将此事压着。只是你如今到底十七了,再不可拖。” 漪如道:“那他们去京中找到了么?” “自是没有。”林氏叹口气,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一般人他哪里看得上。严家毕竟是公侯之家,你虽做不成太子妃,却也不能找个太差的。” 听得这话,漪如却松口气。在眼高于顶这方面,她永远可以相信严祺。 -- 第200页 “那便等他们找到了再说。”漪如无所谓,“前阵子,父亲给我捎来家书,说阿楷和玉如都闹着要来扬州,他想带着全家过来来住些日子。此番,怎不见他们一道回来?” “你父亲原本确有此想,可南阳那边抽不开身。” “何事抽不开身?” 林氏正要说话,容昉打断,道:“没什么,还是为了田庄。庄稼快要收割了,正是忙碌之时。等粮食收上来,得了空闲,他们再过来不迟。” 漪如了然。 说来,这些年,若说严祺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爱好变了。 当年他离开京城,说要做一个田家翁,众人都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他这般在京城里过惯了繁华日子的纨绔,到了乡下那寡淡五味的地方,他待不到一个月就会想方设法回去。 不料,他这一待,竟然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严祺硬是让自己熟悉了田庄事务,过上了每日巡巡田庄,看看书,找人下下棋的日子。 去年南阳大旱,地里颗粒无收,许多人家连饭也吃不上。严祺不但免了自家佃户的租子,还亲自出钱,从各地买了粮食过去,赈济乡人。为了这事,县里甚至给他立了一块功德碑。 这些事,在从前都是不可想象的。连漪如都觉得,自己这个父亲果真是变了。 夕阳西下,扬州城外的港口,仍然不时有船靠岸。 两岸楼宇鳞次栉比,灯火通明,与天边的晚霞和星辰相映,歌声伴着丝竹,笑语不断。 一艘海船静静地靠岸,船工们抛下船锚和缆绳,在岸上系紧,有条不紊的模样,与别处无异。 这艘船虽大,却并无货物,吃水也不深。与别的船摆在一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管水港的市舶司小吏过来,过来登记造册,收了泊费,便离开了。码头上的闲人来来往往,并没有谁多再多看这船一眼。 正值掌灯时分,跟别处大大小小的船只一样,这还船上也亮起了灯笼。 “这扬州还是老样子,”汪全在窗边往外头张望,啧啧赞叹,“果然是烟花繁盛之地,可惜不曾春天来,否则还能赏一赏琼花。” 说罢,他回头,朝船舱里道:“公子上次来,还是九岁,可记得那时之事?你跟吕公一道出门,游历至扬州。吕公无意间结识了高陵侯的外家容公,还遇到了……” “我记得。”倚坐在榻上的人淡淡答道。 夏日的熏风从窗口吹入,烛火在纱笼里微微颤动,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线条,精致而利落。 “听说容公这些年仍然在扬州做生意,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他。”汪全说着,颇有些感慨,“我记得也就在那年,高陵侯犯了事,带着全家回南阳去了。说来,高陵侯还是公子的义父,可当年主公离开京城之后,两家就没了来往。上次吕公与我饮酒时,还说这些年一直无暇再与容公夫妇相会,甚是想念。他若知道公子到扬州来,定然会让公子捎些东西……” 汪全絮絮叨叨地说着,李霁仿若未闻。 修长的手指翻过手中的书页,他的目光落在底下一行小楷上——此页之后主角做尽蠢事,可跳至下册续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再遇(上) 第二日,刚刚破晓,扬州的港口上已经忙碌了起来。 民夫汇集的人群,在码头上来来往往,往大大小小的船只上运货卸货,号子声、喧嚣声不绝于耳。 李霁早晨起来,和汪全在港口找了两匹马,沿着运河骑了几十里,两岸的各处渡口,村落尽收眼底。 正值夏日,李霁回到船上,冲洗掉身上的汗腻,换了身衣裳。 “太阳出来可就热了。”汪全道,“殿下这一路奔波都不曾歇息,今日不若就待在船上,我让人去弄着冰来,做些冰镇瓜果。” “不必。”李霁道,“我入城去。” 汪全愣了愣。 “公子要入城?”他问,“为何?” “不为何,去看看。”李霁道,“扬州乃名城,当年我随外祖父来,只在这水港停着,不曾下船去看。这次故地重游,自当多看一看。” 汪全看着他,有些为难。 这些年来,李霁做的事不少。长沙王坐镇广州,专司内政,而外事,几乎都由李霁接手。 他虽年少,却早早显露出了统帅之气。 长沙王看准了广州的地利,大力扩展海贸,为了保护海上的商路,他花费重金和心血,在广州打造了一支绝无仅有的水师。而从前年开始,这水师就交到了李霁的手上。 广州地处一隅,本身物产贫乏,须得从中原各地转运货物。故而与南向的海路相比,北向的海路亦是命脉。但盯上这条海路的,还有各路江洋大盗。其中, 就属闽东一带的倭寇最是猖獗。 而李霁接手水师之后,第一战就是对阵倭寇。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在众人眼中,他不过是长沙王安排到营里积攒威望的孩子,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皮囊生得异常漂亮,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能做出什么事。故而当他提出要出征闽东的时候,无论事长沙王府的幕僚还是军中各部,皆反对声一片。 但长沙王却力排众议,站在了李霁的一边。当月,李霁率领一支水师奇兵,在闽东外海突袭了来犯的倭寇,斩杀了匪首。而后的数月之内,他将这一带与倭寇勾结作恶的水匪挨个拔除。如此一来,不仅海上商路得以安宁,沿海一带深受匪害的民人也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长沙王世子的名声传得声势浩大。 -- 第201页 而交趾、南海亦是一样。这两年来,在李霁的征讨下,海上商路匪盗绝迹。常年靠海吃海的渔人和船户,都将李霁奉若神明。 这样一个人,恨他的人自然也不少。无论是被他坏了生意的江洋匪盗,还是被他的人望压了一头的地方官府,或是一直忌惮着长沙王的朝廷,任何人只要有机会,都想将李霁除之而后快。 也是这两年,汪全作为李霁的贴身侍从,愁得天天掉头发。 上上个月,李霁出巡南海回到广州,向长沙王提出,打算微服北上,将北方的海路再巡视一遍。 长沙王欣然应许。于是,汪全点了几十武艺精湛的侍卫,乘上海船,扮作货商一路北上。 这样的事,其实李霁从其那也做过不少。在长沙王将水师交给他之前,他就已经走遍了各处商路,深入探访,将所有的情势摸清。 而每一回,汪全无不提心吊胆。这祖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会跟着一起完蛋。幸好李霁并非卤莽之人,打探之时向来低调,不曾添过什么乱子。 这次,汪全也以为与从前一样,李霁只在港口逗留,不会往热闹的扬州城里钻。可李霁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明明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今日竟有了逛街的闲心。 “公子,”汪全苦着脸,“公子这容貌,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扬州这般地界,保不齐有人见过公子。若被认出来,如何是好?公子还是切莫以身试险,打消这念头吧。” 李霁没答话,只走到屏风后面去。 没多久,他再走出来的时候,汪全愕然。 只见那张脸已经贴上了胡子,面目全非。 “如何?”李霁道,“当下,还能有人将我认出来么?” 丽日晴空,炎热的天气,丝毫没有让扬州减少半分热闹。 南市里,行人们顶着日头接踵摩肩,在两侧的店铺里进进出出,小贩们扯着嗓子招揽生意,不知疲倦。 汪全以为李霁既然来探查民情,会将这里的热闹店铺都逛一逛。不料,他进入南市之后,先是拦着一个读书人模样的行人,问他书市在 何处。得了指点之后,他径直往书市而去。 书市跟别处比起来,人少了许多。毕竟这是读书人才来得起的地方,自不会像柴米油盐的去处那样人来人往。 不过,有一家店例外。 那是一间门面颇大的书肆,一眼望进去,里面的书架摆满了书,可谓琳琅满目。书肆门前挑起的旗子上,两面都有字。 一面写着“正宗齐全,只租不卖”,另一面写着“十钱三本,童叟无欺”。而店门前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闲心阁。 而书店里能落脚的地方,都摆满了长条木凳,上面坐满了人,就连门口的阳棚下,也有好些人坐着,每人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拿着书,看得津津有味。除此之外,还有好些人站着。他们也不在乎,只津津有味地翻着书,颇是沉迷。 汪全看着,不由哂然。 “这店可真有趣,”他说,“唯恐别人不知道它只有闲书,一本正经书也没有。” 李霁却不多言,径直入内。 这书肆的架子上,果然堆满了闲书,一册一册,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 李霁的目光落在那些书脊的名字上,每一本都颇是熟悉。 胡子下,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这位客官,是来看书的么?”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李霁看去,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正待开口,他的目光忽而落在了那中年人身后的一面墙上。 那里贴着一排时世画,每一幅都有一个美男子,搔首弄姿,衣着各异。 再细看,李霁的目光在下方的题注上定住。 长沙王世子正像。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遇(下) 容昉回来之后,漪如便卸下了货栈的担子,每日泡在宝兰坊里。 今日,她照例一早就来到了宝兰坊,先照例到仓库和各处工棚查看原料和器物的准备,清点人手。等开工之后,她再四处走一圈,再回到账房里来。 正与孙勉说话时,孙勉的妻子杨氏来了。 虽然宝兰坊卖给了漪如,孙勉也跟漪如签了卖身契,但这些日子,孙勉一家却是过上了长久不曾有的清静生活。先前,因为那借债之事,孙家每日被债主纠缠,连出门都要偷偷摸摸,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漪如买下宝兰坊才终于得以结束。 况且,漪如虽然要孙勉卖身为奴,但给出的条件却是优厚。首先是那三颗宝珠,孙勉用它们换回来的钱,除了还债还有些余财,足够一家人生活。其次,这卖身之事,只有事主双方少数几人知晓,对外,孙勉仍是宝兰坊主人,一应事务皆由他说了算,故而在面子上,孙家也还能过得去。其三,便是最要紧的一条。漪如在那契书里写明了,宝兰坊盈余超过三十万钱之后,分孙勉三成。 这一条,当初孙勉并不敢想,只觉得自己已是穷途末路,有总好过没有。 但漪如接手之后,宝兰坊的生意铺开,且变得兴旺起来。每日看着宝兰坊出入之数,孙勉便想到自己那三成分红,做任何事都有了干劲。妻子杨氏也颇受鼓舞,甚至放下了家务,每日也到宝兰 坊中打起了下手。 “今日,妾在别处寻访,又发现了一些假冒的面脂。”杨氏将一只盒子放在漪如面前,道,“便像这样,都是用宝兰坊的旧盒子,用别家的脂膏冒充。” -- 第202页 “哦?”漪如将那盒子拿起来看了看,确实是宝兰坊的,里面的脂膏却明显不是,无论颜色气味还是质地,都与宝兰坊相去甚远。 “他们卖这面脂,可有时世画搭着送?”漪如问道。 “这倒是没有。”杨氏道,“卖假货的说,这是他家亲戚在宝兰坊里做活,不走明面上的路子,自己拿出来卖的。故而没有画,价钱也便宜许多。” “那么他们卖的如何?” “也卖得出去,但生意并不十分好。”杨氏道,“买我们家面脂的,要么是冲着画去的,要么是冲着面脂去。冲着画去的自然不会买,当下这天气暑热,这等油乎乎的面脂,知道的也不会买。故而这等假货,也就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又图热闹又图便宜,才会上当。” 漪如笑了笑。 假货仿冒之类的事,她遇到的并不少。容昉的货栈从前常年做些北方特产,什么东西卖得名声起来了,市面上便会跟着冒出些假货来,防不胜防。 不过假的终究真不了。 故而当初,她执意要孙勉卖身,哪怕给出的条件让小娟和吴炳都感到匪夷所思,说她这买的不是仆人,是祖宗。 漪如知道,孙勉的手艺,是宝兰坊存活的根本。如果 不能让孙勉全心全意为自己做事,那么她买下宝兰坊是一点用也没有。而孙勉制作脂膏的配方和工序,漪如也极尽保密。 当下宝兰坊的工匠加起来虽然有一百多,但他们分工明确,从制料到包装,每人只负责一处,无人可窥得全貌。 就算有人有心将所有环节都摸了出来,那也无妨。因为最要紧的部分,在于按秘方的配比调制,此处,只有孙勉和几个匠人能接触到,而那几个匠人本来就是孙家卖了死契的奴仆。 那第二招,就是时世画。一来,李霁的画像人人喜欢,二来,她用的是印版,成本压到最低,别人要仿也仿不来。 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日子,脂膏的销路已经算是站稳了脚跟。 “只是那时世画都印完了。”孙勉道,“娘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自是要做些印新的,我明日就去找画工。”漪如道,“旧的也要再印些,卖去北方的时候用得着。” 听得这话,一旁的小娟朝漪如瞪了过来。 前番在容昉面前,漪如信誓旦旦说不会再做李霁的时世画。如今,她竟是出尔反尔,还打算卖到北方去。 “北方?”孙勉和杨氏也都露出讶色,“娘子要把这脂膏卖到北方去?” “当然要卖。”漪如无视着眼放凶光的小娟,道,“北方天气干燥,比南方更需要脂膏。过两个月便入秋了,此事我等要尽早谋划。” 孙勉目光一亮,正要说 话,一个家里的仆人忽而跑了进来。 “娘子,”他说,“家里捎话来,主公和夫人请你过去一趟,有急事。” 漪如讶然:“什么急事?” “小人也不知,”仆人道,“容公只说,请娘子尽过去。” 漪如见他神色匆忙,也不敢耽搁,跟孙勉夫妇又交代了两句,起身离去。 已经将近正午,外头的太阳白花花的。 漪如被晒得眯起眼睛,忙将羃离戴上。 马车离开宝兰坊,绕开热闹的去处,在城中七拐八绕,到了家中。 才下马车,漪如就觉得有些怪异。 大门紧闭着,平日里喜欢在门前闲聊看门的仆人不见了,看上去有些冷清。 漪如进门去,一路上,也并不见什么人影。 未几,她看到了从来迎接的老田。 “这是怎么了?”漪如忙问,“家中的仆人都哪里去了?” “容公刚刚给他们打赏了些钱,让他们今日放假,吃酒的吃酒,回家的回家了。”老田有些神色不定,道,“女君,家中来了贵客。” “什么贵客?”漪如问道。 老田不答话,只道:“女君随我来。” 漪如只觉一头雾水,只得跟着老田往里走。 看来这真是贵客,老田并没有领着漪如去日常招待客人的堂上,而是在廊下一拐,领着漪如往容昉日常里跟好友喝茶饮酒的一处院子里去。那里有一处花厅,夏天可临水乘凉,冬天可烧地龙取暖,是个舒适的去处。 才进院子,漪如就 看到里面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人,脸颇是面善。 漪如愣了愣,倏而睁大眼睛:“你……你是……” 那人看着她,也露出笑容。 “小人汪全拜见女君。”汪全笑眯眯地向她一礼,“女君别来无恙?” 漪如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厢跟他见礼,脚却迫不及待地往花厅里步走去。 还没进门,正正与一人迎面遇上。 高高的个子,走出来时,仿佛带起了一阵风。 那张脸上,贴满了胡须,却无法遮掩漂亮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虽然长大了些,却不妨碍漪如将他一眼认出来。 漪如看着他,一时忍俊不禁,笑得眼睛弯弯:“阿霁。” 第一百八十四章 竹马(上) 李霁看着漪如,目光定了定。 那张脸虽然被胡子遮着,但跟从前一样,他那眉宇之间的清冷之气让他在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感到严肃,不怒自威。 正当漪如猜想他会不会变得比当年还不苟言笑,或者会不会嫌弃自己毫无礼节,冷着脸走开,却见李霁的唇角弯了弯。 -- 第203页 那张脸上锐气,登时消散,变得温和,连那幽黑的双眸似乎也漾起了微光。 “漪如。”他说。 这声音,倒是果真与从前大不一样。孩童的稚嫩已经褪去,有些沉,却很是好听。 “你怎成了这副模样?”漪如看着他的脸,忍俊不禁:“这胡子,是假的么?” 说罢,她抬起手,想去碰。 李霁忙将头偏开。 “莫胡闹,那假须碰坏了便要重贴。”这时,容昉也跟着走出来,笑道:“阿霁这般打扮,还不是为了方便来看我们?今日我正在货栈之中做事,阿霁突然走了来,教我好生吓了一跳,忙将他带回家中,又派人去将你找回来。进屋去,坐下喝茶。” 漪如却仍然不放过,兴致勃勃地打量他。 只见他从头到脚,都已经长开了。那张脸不曾像许多漂亮的孩童那样五官走形泯然众人,而是在原本的精致之上,增添了几分棱角,成了一个俊气的少年。 原来那白皙如玉的皮肤,如今有了些日晒的黧黑,不必想也知道,这跟他常年奔波在外有关。漪如倒并不觉得他不好看了,反而平添了几分康健的朝气。 “你的个子怎么比我高了那么多?”漪如盯着他的脑袋,用手比了比,“都有半个头了。” “哪里止半个。”这时,林氏也走出来,嗔笑道,“仔细看看,他高了你一个头。” 说着,她一手从漪如手中接过羃离,一手拉着她进门,道:“你也真是,一早就出门,不是说去货栈里了么?去货栈就去货栈,怎又乱跑,险些找不到人。” 漪如干笑一声。她去宝兰坊的事,林氏并不知道。每天出门,她都说自己是去货栈里。林氏已经习惯了,也不疑有他。 “货栈里有外祖父,我便到别处去转转,看看闲心阁里的生意。”她说,“哪里知道阿霁会来呢?” “你去了闲心阁?”林氏却道,“阿霁也去了闲心阁,怎不见你?” 漪如一怔,转头看向李霁。 只见他在旁边坐了下来,也看着她,神色平静。 漪如忽而想了起来。 先前在信里,她确实曾经跟李霁说过这书肆的事,还让他给自己捎了些广州那边的书来,也放在书肆里。 “我早前去的,想必是错过了。”漪如说着瞎话,好奇地问李霁,“你看过了闲心阁?觉得如何?” “甚是热闹。”李霁道,“几乎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漪如有些得意,道:“那是当然,我这书肆,扬州城里找不出第二家。但凡是想看闲书的客人,都会到闲心阁里,不去别处。” “什么你的。”容昉喝一口茶,瓮声瓮气道,“那闲心阁是人家廖掌柜的,日常打理也是他,你做的也不过进进书、出出主意。” 漪如反驳道:“进书可是个大学问,进什么样的书,进多少,通通都要考量。放眼扬州,论闲书,没有比闲心阁更全的,否则怎么别人做这生意做不起来,光是我做活了呢……” 正说着话,她忽而发现容昉正对自己使着眼色,似乎在让她闭嘴。 漪如一怔,只听林氏道:“我和你外祖父急着找你回来,也是为了此事。”说罢,她将一幅画拿出来,放在桌上,道,“你看看这画,竟然就摆在那闲心阁里。虽是个看闲书的地方,却到底也是斯文人的去处,就该挂些正经字画才是,怎跟市面那些食肆酒肆一般,贴这等俗物。” 那幅画,漪如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正是李霁的时世画。 这是宝蓝白玉髓刚刚上市的时候,她送到闲心阁里,让廖掌柜贴起来的。书肆卖画不少见,闲心阁又是个人来人往的去处,把画贴在里面,一来能给宝蓝白玉髓打打名声,二来也能试探试探,看众人对这画喜不喜欢。此事,可谓顺利。没过两天,廖掌柜就来跟她说,好些人来问画的价钱,想买回去。买自是不可能的,漪如只让廖掌柜告诉他们去买宝兰白玉髓,而那几幅画,就一直留在了闲心阁里。 没想到,夜路走多了遇鬼,河边走多了湿鞋。有朝一日,这些画竟然会被李霁这本尊看见。 “这画,是你从闲心阁里带回来的?”漪如看向李霁,讪讪道。 “我觉得有趣,便向那掌柜买了一张带回来。”李霁道。 这话里话外,并没有厌恶的意思,漪如心头一松,忙问道:“阿霁觉得这画如何?” 李霁看一眼那画,道:“虽写着我的名号,可画的并不是我。” “那是当然。”漪如忙道,“这些画师不过是为了卖画,故意写上你的名字罢了,哪里会有人真见过你?你切莫当真,也切莫生气。再说了,喜欢这些画的人,其实也并非喜欢这画本身,而是喜欢你。你不知道,这些年你在扬州名声多响亮。但凡说起你的人,无不赞叹佩服,说你少年英雄,天纵奇才。就连这时世画,别人也不爱昭君西施那些美人了,专爱看你。” 说罢,她转向容昉,道:“外祖父,我说的可对?” 容昉没料到漪如会突然把自己扯进去,看她一眼,只得答道:“确实。” 漪如唯恐这事说下去会把宝兰坊扯出来,忙望着他,两眼闪闪发光,岔开话头:“听说你将闽东、交趾、南海上的匪寇盗贼都涤荡一空,是真的么?” 提到这个,容昉和林氏也有兴趣。 -- 第204页 “阿霁,”容昉道,“与我等说说你杀敌的那些见闻,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李霁谦虚道:“那皆是将士的功劳,我不过出了些 许气力,不足挂齿。”说罢,他仍将目光看着画上,道,“这落款却是有趣,‘宝蓝白玉髓’不知是何物?” 正当林氏要开口答话,漪如忽然盯着李霁的脸,道:“阿霁,你的胡子要掉了。” 他眉梢微动,正要抬手往脸上摸,却被漪如扯住袖子。 “随我来,我帮你贴。”说罢,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径直往门外走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竹马(下) 漪如拉着李霁出了花厅,转过正堂,穿过花园,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李霁四下里望了望,只见这是一处小院,收拾得并不十分讲究,一看就是自己摆弄的。里面没什么名贵花木,只种着些海棠月季之类,一丛月季正开着花,粉白粉红占满枝头。 漪如将他带到自己的书房里,小娟跟着进来,望着李霁,面色通红,有些不知所措。 “将我的妆盒拿来,”漪如道,“贴花钿的那个。” 小娟应下,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李霁四下里打量,没多久,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上面摆着好些书,满满当当,不必仔细翻,李霁也知道那是什么。 而书架的下面,有一口箱子,也很是眼熟。 那是李霁前不久让人从广州捎过来的。 “如何?”见他走到书架前观看,漪如颇是得意,道,“这扬州城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有我这般齐全的藏书。” “别人的藏书都是正经书,你这些都是闲书。”李霁忍不住道。 漪如不以为然:“那又如何,闲书也是书。” 说罢,她想起了什么,道:“长安的孔掌柜刚给我捎来新书,我拿给你看。”说罢,她走到旁边去翻箱子。 李霁看着她忙碌的模样,唇角弯了弯,少顷,目光落在书架上摆着的几卷画轴。 他拿起其中一卷,打开。 只见那上面画着一个男子,穿着一袭单衣,半卧在月下的青石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酒杯,一派闲适之态。 李霁怔了怔,只觉眼熟,似乎在方才的闲心阁里看到过。目光下移,果不其然,下方写着“长沙王世子”几个字。 再想看仔细些,突然,那画被抽走。 漪如望着他,亦一时竟有些支支吾吾,道:“我……嗯……我看着有趣就买回来。虽写着你的名字,但上面画的其实不是你,别当真……” 李霁却道:“我自是知晓上面画的不是我。” 说着,他随手拿起另一幅,打开。只见那上面画的是也是个男子,骑在马上驰骋,两袖鼓风。男子身上背着弓,马鞍上的矢箙里插满了箭。 毫不意外地,那画的下方,也写着他的名号。 李霁看漪如一眼,将那画放回去,继续拿起第三幅,第四幅…… 漪如知道不能阻止他,只无语的站在一边。纵然她脸皮厚,但被这般当面撞破,仍觉得尴尬不已,竟不敢看他的眼睛。 幸好这时候,小娟拿着妆盒来了。 漪如仿佛遇到了救星,忙将李霁手上的画拿来,拉着他走开:“来,先贴胡子。” 李霁倒是没有反抗,在榻上坐下来。 那脸上的胡子其实并不曾掉落,不过李霁显然贴得并不怎么走心,好几处歪歪斜斜的,看着假得很。 漪如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热水,调开阿胶,而后,将那些贴得不好的胡子取下来,擦干净了,重新上胶。 她发现,李霁一直在盯着她。 漪如干笑一声,忙打破沉默,开口道:“我这胶可是上好的,平日里用来贴花钿,就算在外头奔波整日,大汗淋漓,也不会掉下来。你出门在外,想来要经常这般乔装改扮,我给你弄些备着如何?” 李霁不置可否,却将她那妆盒看了看,目光落在彩漆盒面的字上。 “宝兰坊?”他说。 漪如继续摆弄着假胡子,神色镇定:“正是。” “宝兰坊是你的?” 漪如的手顿住,看向他。 “胡言乱语什么。”她一副好笑的样子,“谁跟你说的。” 嘴上语气平静,漪如心里却一阵发虚,打起了鼓,无比希望李霁只是随口胡诌。 “无人跟我说,”李霁道,“不过是从你那画上看出来的。” “画?”漪如有些疑惑。 “这些画,有几幅,我方才在那闲心阁里见到过,尺寸形态皆是相似。不过,你这几幅,比店里的那些精细多了,也没有那宝兰坊的落款。我若不曾猜错,你这里的,才是原画。宝兰坊要卖脂膏送画,那么这画的本钱自不可太高,只能照这原画的样子,制成印版来印制,纸张也要尽量找便宜的,故而外面的那些画,只得你这画的五六分模样。”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像个本事拙劣的贼,而李霁是官府里那捉贼的,经验丰富,老谋深算。她拼命地掩盖罪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但到了他面前,却被他毫不费力地看破。 但她当然不打算这样就认了。 “就凭这画,你就断定宝兰坊是我的?”她问,“其实那宝兰坊的主人是我的朋友,见我这画好看,就借去用了。” -- 第205页 “是么。”李霁道,“那你方才从何处回来?” 漪如愣了愣。 “自是到街上逛去了。”她说。 李霁道:“你看看你的袖口。” 漪如忙低头看去,登时明白过来。她的袖口上,沾着好些斑驳的痕迹,有胭脂的,有面脂的,还有眉黛留下的。刚才在宝兰坊里,她试用各种新货,试得多了,难免会沾上一些。除了袖口,还要她的裙子上。她每次去宝兰坊,都会在各处工棚里待上些时候,也时常给工匠们打打下手。在她看来,唯有仔细弄清每一步,才能对整个宝兰坊的事务了如指掌。 万万没想到,李霁竟能够从这些蛛丝马迹里,发现她的秘密。 要知道,这宅子里除了容昉、吴炳和小娟,没有别人清楚她和宝兰坊的关系,连林氏也蒙在了鼓里。 漪如知道李霁本事大。八年前,他的外祖父吕缙就曾经凭着一句话,撤换了梅岑县的地方官。长沙王在扬州的手段是有的,故而李霁要查清这事并不难,在他面前抵赖,只会自取其辱。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漪如犹豫了好一会,只得认命,眼巴巴地望着他,“阿霁,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罢,她忙又补充:“我真的是看百姓都喜欢你,才生出这借你旗号的主意。这事,我 原本也想找你商量,可广州这般遥远,来回送信慢得很。我还想着去一趟广州亲口跟你说,却又怕你忙着南征北战,找不到人。加上我这边的事着实多,一时抽不开身,便也耽搁下来。这生意,我可跟你分红,你占……” “不是要给我贴假须么。”李霁却将她的话打断,看着她手上的胡子,淡淡道,“再不贴,胶就干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无猜(上) 漪如回神,忙继续摆弄胡子。 平日里无事,或者每逢岁时节日,漪如都会打扮起来。扬州的花鈿式样,不似京城般珠光宝气,却精工细制,别出心裁,漪如平日里收集了许多。故而往脸上贴东西这事,她做的一向得心应手。 再看向李霁,虽是晒黑了些,肤质却好。这般暑热的天气,别人都难免一脸油汗,李霁却不是,虽然汗出了些,脸上却是干净得很。 漪如的心里忽而冒出个念头来。 “阿霁,你这胡子贴得不好看,我帮你全部贴一遍如何?”她说。 李霁愣了愣,不等回答,漪如却已经动手,用巾子湿了温水,在他脸上乱擦一通,然后,将那些假须都揭了下来。 皮肤被扯得有些生疼,李霁瞪起眼睛,却见漪如看着他,神色惊讶。 “阿霁,”她说,“你比那些画上可当真是好看多了。” 这话,她说的是诚心诚意。 所谓帮他全贴一遍,当然是借口。漪如不过是好奇,想看清楚他如今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结果,一点也没有让她失望。 李霁这张脸,先前虽有胡子挡着,但也能从眉眼五官上看出漂亮来而当那些累赘的假须除干净,漪如看清楚那轮廓,又好生被惊艳了一下。 与小时候一样,他从眉毛到嘴唇,无一不是生得精致,每一样都恰到好处。但那时候的他,生得似女孩一般,总让人觉得雌雄莫辩。 现在,他的脸长开,有了棱角。但这棱角却也颇是赏心悦目,不曾破坏半分原本的精致,反而平添了几分少年的俊朗。 漪如的目光停留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漂亮的男子,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扬州是个风流之地,光是那各处的戏园,隔一阵子就会有长相上佳的男角被捧红。漪如到扬州有几年了,也喜欢无事去戏园伎馆听听曲消消遣,可看着那些被无数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美男子,她总觉得不过如此。 原来是因为我认识阿霁。她心想。 李霁却对漪如的奉承颇是不领情,见她还要再拿那巾子给自己擦脸,忙将那巾子夺过,自己来擦。 “只是比那画上好看?”李霁一边擦着,一边瞥瞥她。 感受到那语气不善,漪如连忙道:“不止比画上好看,也比其他人都好看。”说罢,她笑嘻嘻,“阿霁,怪不得你要贴假须,若就这么走出去,只怕你会像卫玠一般被看死。” 李霁听着这话,露出一副鄙夷之色。 “可卫玠却远不及你。”漪如随即又补充道,“他虽有美名,却徒有其表,身居高位,不但不能力挽狂澜,还跟家人逃过了江去。逃过江去还不算,还因为来看他的人太多,惊吓一场就病死了。哪里像你,驱逐匪寇,保境安民,世人如今提到你,都将你的功绩放在首位,岂不比卫玠强了百倍?” 这一番马屁,显然是拍对了。 李霁没跟她计较,擦干净脸,放下巾帕,昂起头:“莫废话,快贴。” 漪如心里松口气,有些困惑。 在那些关于李霁的传言里,总说他沉稳睿智,有勇有谋,仿佛再世诸葛。漪如一度以为,他的性情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但现在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那么冷傲,脾气还大,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这些假须你常贴么?”漪如重新调好了阿胶,将假须仔细贴上去,一边贴一边问,“这般大小合适,莫不是一直用着?” 李霁“嗯”一声,淡淡道:“我这张脸,难免会被有心人认出来,外出时遮上才好。” -- 第206页 漪如想着也是这个原因,道:“是汪全帮你贴的?” “我自己。”李霁道。 漪如讶然。 “出门在外,众人各有职责,能自己做的事,不必劳烦别人。”李霁道。 倒是自觉。漪如心想。 可这时,李霁看着案上的镜子,眉头皱了皱。 “贴错了,不是这般。”他说着,就要将漪如手中的假须拿过来。 漪如却不给,道:“就是要这么贴,你先前贴得不好看。” “要好看做甚。”李霁不以为然,“我是用来遮脸的。” “就是要遮脸才该听我的。”漪如反驳,“你贴得不自然,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岂非更招人怀疑?” 李霁还想再说,漪如不高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将此事交给我来做,便该听我的,不可推三阻四。” 那脸上虽仍然不满,李霁却没有再说 话,似乎忍耐着,继续让她上下其手。 漪如脸上露出笑意,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当年在梅岑山上,她最喜欢看李霁被自己一番抢白,觉得她满口胡言,却说不过她时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眼睛瞪起来,脸上泛着红晕,比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有趣多了。 不过现在他长大了,脸皮显然也厚了,瞪眼的时候,并不会脸红,反而有了些不好惹的杀气。 漪如自然不会怕他,继续道:“你这次来扬州,也是有要事么?莫不是又要攻打哪处江洋大盗,先出来打探?” 李霁看着她,反问道:“扬州有江洋大盗么?” 漪如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偏僻些的地方,小土匪山贼是有的,不过与海路无关,当地官府也能对付,似乎不必李霁这样的人出面来收拾。 “那里来这里做甚?”漪如道,“也不先告诉我一声。” “前番忙了些日子,打算歇一歇,故而想到处走走。”李霁移开目光,“扬州离广州近,又是南北要冲。我上次来,还是八年前,那时不曾下船好好看一看。故而这次,我想好好来此地走访走访,体察风土世情。此番出来,是临时起意,来不及传信。” 漪如听着,一愣。 “你是专程来的扬州?”她问。 “不可么?”李霁道。 “你要逗留多久?” “还未定,”李霁道,“或许数日,或许半月。” 漪如没说话,李霁再看向她,只见她望着自己,红润的嘴唇弯起,双眸中盛起笑意,仿佛漾着光。 “你在此处等一等。”漪如随即放下手里的假须,转身跑了出去。 李霁讶然,只听外面传来漪如兴奋的声音:“小娟!让老田将西院收拾出来!阿霁要住进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无猜(下) 李霁先前来到时,只说是路过靠岸,临时拜访。现在,听到他要住下的消息,容昉夫妇皆是一喜,随即张罗着给他收拾住处。 最惊讶的,莫过于汪全。他正在花厅里瞥着容昉喝茶说话,听到老田来传话,连忙离开,来到漪如的院子里。 “公子要在此处住下?”他向李霁问道。 李霁看了看正在外头滔滔不绝跟小娟说着话的漪如,收回目光,看向镜子里那张贴好了胡子的脸:“不可么?” 汪全道:“公子不是还打算去胶州么?当初出来时,公子跟主公说离开月余,若在扬州逗留,后面的日子可就不够去胶州了。” “不去便不去。”李霁道,“这等季节,海上飓风频繁,这天看着又要变了,我寻思留在扬州避一避也不错。” 丽日晴空,哪里像是要变天的样子。汪全讪讪。 不过看他神色,汪全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得应下,自去准备将船上的行李搬过来。 李霁的随从不多,除了船上留守的,带到府里来的人,加上汪全一共四个。 容昉想着他的身份毕竟非同寻常,一切小心为上,打算干脆将仆人们都打发回家去。 “这是不必。”汪全笑道,“府上的仆人,有好几位当年在梅岑山见过公子,与我等也算得熟悉。公子此来,乃走访故人,也算光明正大,若刻意避开仆人们,反而会惹他们生疑。再说了,扬州算得广州之外,公子最安稳的 去处,只要府上不嫌叨扰,公子留下也无妨。” “哦?”容昉露出讶色,“怎讲?” 汪全压低声音:“容公可还记得当年在梅岑山,吕公惩治那乡间恶霸之事?这些年,我家主公对扬州的经营只多不少,容公可放心。” 容昉明白过来,眉头一展,抚须颔首。 因得李霁来到,漪如一整天都待在了家中。 容昉和林氏都上了年纪,家里但凡遇到些需要操持的事,都由漪如来出面。西院平日里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离漪如的院子不远,从前严祺和容氏他们过来,也住此处。里面的家私陈设,也是上乘,只是许久无人住过,攒了些灰。 仆人们收拾好之后,汪全他们也把船上的行囊送过来了。漪如看了看李霁的随身之物,不过只有两口箱子,其中较大的一口里面装的还都是书。 “你出远门,随身之物就只有这些?”她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李霁道:“那船上应有尽有,带这些足够了。” 漪如看了看他的那些衣服,只见都是寻常模样,还有些是布衣。其他细软也都是些常见之物,让人无法跟长沙王世子几个字联系起来。若说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大约就是箱底的一柄剑,看着是随身之物,剑柄已经被摸得油光水滑。 -- 第207页 她想起从前,李霁跟随吕缙出来的时候,虽然也低调,到底还是有几身精致衣裳的。如今他长大了,名声也更大,日子反倒过得粗糙起来。 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李霁随即道:“水师之中的军士都是寻常人家子弟,我整日与他们打交道,若处处讲究矜贵,又如何与他们融洽一处,让他们信任于我?且出门在外,便宜为上,我习惯了。” 他说起水师的时候,语气虽平淡,却满是骄傲。 漪如看着他,好奇地问:“阿霁,你很喜欢征战么?” 李霁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沉默片刻,道:“不喜欢。” 漪如有些诧异,她以为李霁会露傲然之色,说“那是当然”之类的。 “为何?”她问。 “凡征战,必有人死伤。” “那你为何还要领兵征战?” “因为不征战,便会有更多的人受戕害。”李霁道,“那些倭寇和海盗,每年劫掠杀戮之多,你若见了,也会觉得可恶。” 这些事,漪如倒是也知道一些。容昉这些年做海贸,最头疼的事,除了天气不好,就是那些匪盗。 “那……”她看着他,问道,“你受过伤么?” 李霁却看看她:“何有此问?” “我听别人说,你逞能得很,得了机会便要自己领头上阵。动刀动枪打打杀杀的,哪里有不受伤的道理?” 李霁露出不屑之色。 “不曾。”他说。 “真的?”漪如有些不相信,“那些匪盗都凶得很,你才不过十几岁,难道不曾在他们手上吃亏。” “不曾就是不曾。那等虫豸毛贼,岂是我的对手。”李霁有些不耐烦,看着她,“你也与我一般年纪,你与人做生意,可曾怯过?” 漪如讪讪。我跟你不一样,我活了两辈子。但这话毕竟不能说出来。 “有理。”她敷衍地笑了笑,随后又看向他那另外一箱书。 漪如翻了翻,只见什么都有。正经的经史子集和兵书不少,还有的,封面熟悉,一看就知道那是她给他寄的书。 漪如拿起一本翻了翻,兴致勃勃,道:“这本你觉得如何?那作者写着写着不写了,书都成了绝版,我可是费了好大气力才弄来。” 李霁看了看,道:“尚可,只是主角无趣得很。” 漪如道:“哪里无趣?”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故而让他有了通天的本事。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倒是好,胸无大志,一统天下只是为了跟心上之人百年好合。” 漪如道:“也不算胸无大志,否则,他怎会克服万难,去做那平天下之事?再说,谁说有了大义便要舍弃小爱,二者两全岂不正好?” 李霁不以为然:“自古英雄,胸中皆以大义为首,岂可为小爱所拘泥。” 不解风情。漪如腹诽。 她撇撇嘴角,将那书翻了翻,道:“这作者的文辞颇妙,你若不喜欢,便还给我好了。” 李霁却将那书拿过去,放回箱子里:“送了我便是我的,岂有收回之理。” 那模样甚是理直气壮,漪如还要再说,他望了望外头,道:“方才林夫人不是使人来说要用膳了么,莫让他们久等。” 第一百八十八章 酒意(上) 当日,夫妇二人在宅中备下盛宴,款待李霁。汪全从前跟容昉交情不错,也被容昉拉了来。 席间无闲杂之人,容昉心里高兴,跟汪全一边聊着旧事一边饮酒,笑声不断。 “想当年,吕公带着你,与我等同游梅岑山。分别之时,我与他相约,来年去一趟广州,或者去一趟洛阳,可终究是各自忙碌,不曾成行。”半酣时,容昉感慨道,“这许多年来,我和他也只能在信中说说各自之事,竟无缘见面。一晃眼间,你们都已经长大,我等却是老了。” 李霁道:“在我看来,容公与当年并无不同,仍精神康健。” 容昉摆手道:“生老皆万物之律,不可逆也。我与吕公在信中每谈及各自身体,总说惟愿你们这些后辈平安顺遂。如今你父亲稳坐广州,你少年有成,吕公当是欣慰。” 李霁的脸上露出谦逊之色,道:“皆是将士奋勇杀敌之功,我不过担些虚名,容公过誉。” 漪如坐在容昉身边,给他添一杯酒,道:“外祖父老说阿霁,怎不说说我?吕公为阿霁欣慰,外祖父可为我欣慰?” 容昉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又说淘气话。”林氏嗔道,“你外祖父若是对你不满,怎会放心将货栈交给你去打理?” 说罢,她笑着给李霁布菜,一边夹一边道:“这些年,漪如大多留在扬州陪着我们。她虽年幼,却还算懂事,帮着我们两个老骨头操持内外,让我们省了许多心。” 李霁看了看漪如。 她唇角弯着,颇有些得意。 从前,林氏对她的行为举止总是埋怨颇多,对老往货栈里跑更是从来不曾赞同过。不过漪如知道,那也不过是嘴上说说,林氏是个护食的人,即便平日里对漪如挑三拣四,在外头却从来只说好话,别人夸漪如能干的时候,她也总觉脸上有光。在李霁面前,她更是不会失了面子。 林氏忽而想起什么来,对漪如道:“窖里还有些我去年秋天做得桂花酿,我前些日子尝了尝,味道甚好,又不上头。今日阿霁来,你去取一坛来,让他也品一品。” -- 第208页 漪如应下。 李霁见她起身,也跟着起来。 林氏忙将他拉住,道:“那酒放在内院,漪如才知道在何处。那边也有仆人,漪如不过告知一声,不必你动手。” 漪如对李霁笑笑:“阿霁,你等着,那酒可好喝了,我取来给你。” 李霁应一声,只得坐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酒意(中) 目光才从漪如离去的身影上收回,只听汪全感叹:“一转眼,女君也是大人了。今日照面,在下竟险些认不出来。” “大是大了,就是性子还像小时候一般,不安于室。”容昉摇头,道,“她父母为了她的婚事,也不知操了多少心,可她倒好,只愿意在扬州混迹市井。” 说罢,他喝一口酒:“我上次在信里向吕公询问,说广州那边若是有什么好的人家,不妨也跟我说一说。” 李霁愣了愣,道:“府上要在广州找?” 汪全听着,笑了起来:“容公这就是说笑了,女君这等家世容貌,找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得?” “就是因得这家世,才不好找。”容昉道,“能与高陵侯府门当户对的,本就没有多少,与漪如年纪相近又才德上佳的子弟更是凤毛麟角。故而她父亲看了许久,也不曾觅得合意的。我便对她父亲说,这门第不门第的,不必太过讲究。漪如这脾气,最是要强,当首选那人品好、脾气好的,能跟她合得来,我们也就安心了。” 汪全了然。 容昉这一番话里,有些事不便说,汪全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他知道漪如当年那婚事的波折。当年漪如要嫁给太子的事,就连他这个外来的仆从都听说过,京中更是人人皆知。不想到了后来,她突然落了选。落选的太子妃,那也曾经是太子的人,就算有人不在意这个,也要在意落选的缘由。 此事之后,高陵侯虽然仍保有爵位,却彻底离开了京城。没有了皇帝的加持,严家名头再高也是虚名,那些世家大族本就不大看得上严家,此时更是看不上,又怎会联姻? 到底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汪全道:“容公放心。既然容公在信中跟吕公说了,他定然会认真去办。只是广州毕竟地处一隅,就算有好人家,也定然远不能与京城相比。并且广州毕竟路远,还请府上莫嫌弃才是。” 容昉笑道:“能能吕公看上的人家,定是出类拔萃。且广州虽远,漪如却有义父义兄照料,我等也放心……” “什么放心不放心。”话没说完,一个声音忽而传来,众人看去,却见漪如走进来。 一名仆人将一只小酒坛放下,随即退了出去。 漪如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神色不满:“外祖父喝醉了,趁我不在,又在背后说我。” “怎这般说话。”林氏嗔道,“阿霁和汪全又不是外人,怎说不得。” 漪如却忽而看向李霁,道:“那阿霁呢?外祖父怎不问他的终身之事?莫非外祖父不关爱他?” 李霁正在吃菜,听得这话,愣了愣。 抬眼,只见席上的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容昉也愣了愣,随即“啧”一声,道:“我自是也关爱阿霁。” 说罢,他笑眯眯地看向李霁:“阿霁今年也十七了,上次吕公在信中跟我说,你父亲在为你觅良配,如今可有了着落?” 这话,让漪如和林氏都来了兴趣,好奇地看着李霁。 李霁瞥了瞥漪如,神色平静,答道:“此事,我并不知晓。” 容昉不解:“怎会不知晓。” “我一直在外领兵,此事,由父亲操办,我不曾过问。” 众人皆露出讶色。 汪全忙道:“这是确实。公子小时候,曾有高人为他算过命,说不宜太早定亲,故而公子的婚事也一直不曾定下,直到去年,主公才开始给他觅亲。只是看来看去,也不曾觉得有十分合意的,故而耽搁下来。” 容昉和林氏听了,皆露出遗憾之色。 “如此说来,你们兄妹算同病相怜。”林氏对漪如叹道,“你外祖父想让吕公和阿霁父亲在广州看看可有好人家,给你觅一门亲事。你在那边有人照拂,我们也好放心。” 漪如有些无语。 她虽然跟李霁相处融洽,对长沙王的看法却不曾变。长沙王在一日,皇帝就会忌惮一日,严家两边都不招惹才是最好的路子。不想这许多年过去,容昉还抱着跟长沙王走进些的想法。 她撇撇嘴角,小声道:“我没有兄长。” 李霁淡淡道:“此言甚是,我没有妹妹。” 汪全见势不妙,连忙起身,将那酒坛上的泥封开了。 “这酒好!”他笑着岔开话,招呼道,“饮酒饮酒!” 第一百九十章 酒意(下) 用过膳之后,林氏回房歇息去了。 容昉则拉着汪全坐到花厅里去乘凉,听他讲李霁征战时的见闻。他原本想着听李霁亲自将,奈何李霁总是寥寥数语讲完,毫无意趣。汪全则不然,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还会喝酒。容昉大喜,于是放过李霁,另取了好酒,让汪全陪他继续小酌。 “你那些征战之事,不是都是你亲身经历么。”回到西院里的时候,漪如问李霁,“你从前说书里的故事说得那般有意思,怎说到自己的事却这般又简短又干巴巴的,还不如食肆里的说书人讲得有意思。” -- 第209页 李霁看她一眼:“说书人?” “你不曾听过么?”漪如道,“你征讨海盗匪寇的那些事,不知养活了多少说书人,拿你那些事编成的话本多了去了。” 跟听到别人夸奖的时候一样,李霁听得这些话,神色淡淡,却道:“你去听过?” “到处都有,我想不听也不行。”漪如说罢,笑嘻嘻地说,“阿霁,你不是想考察扬州风土么,明日你不若跟我一道出门,我可带你到处看看,如何?” 李霁不紧不慢地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水,将一杯递给漪如。 “你莫不是要带我去你那宝兰坊,看看那些画是怎么送出去的。”他说。 漪如知道他仍在为那画的事耿耿于怀,忙道:“当然不是。你反正是客人,你要去何处,想看什么,我都可带你去!” 李霁不置可否,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明日再议。” 这时,仆人走过来,说浴房备好了,请李霁去沐浴。 漪如忽而想起了什么,对李霁道,“你莫急着去沐浴,先等一等。”说罢,不等李霁开口,就匆匆离去。 没多久,只见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只硕大的锦盒。 “这个给你。”她递给李霁,笑嘻嘻道。 “这是何物?”李霁打开来,登时闻到一阵幽香。 只见这里面装着好几个水红色的瓷罐瓷盒,做得精巧莹润,看上去光鲜诱人。 他愣了愣:“这是何物?” “这是我那宝兰坊新出的膏沐盒子,还未上市,你是头一个用到的人。”漪如兴致勃勃地将那些瓷盒瓷罐都打开,而后,一件一件指着告诉他,哪个是澡豆,哪个是头膏,哪个是齿盐。 “最妙的是这个。”她拿起中间一只小瓷瓶,道,“这香油是扬州特产,用琼花炼的,只在春天才能制得。你沐浴时,滴两滴在水里,便会像周围都开满了琼花一般,满室芳香。” 李霁不为所动,却看了看漪如,意味深长:“此物,你卖的时候,莫不是又要搭上我那画像?” “那怎么会。”漪如断然道,颇有骨气,“此物,我是专门做来卖给有钱人的,卖得可贵了,用不着拿你来做噱头也能卖出去。” 说出这话之后,她满以为李霁会和颜悦色起来,不料,他瞥一眼那盒子,目光鄙夷。 “我不要,拿走。”他说。 “为何?”漪如道。 “这都是女子的用物,不必这些我也能洗得干净。” “谁说这是女子的用物。”漪如不服气,道,“男子讲究起来,脂膏香油也一样少不得,扬州市面上一半的膏沐都是男子买走的。” 李霁仍是鄙夷:“红色的盒子就是给女子的。” 漪如反驳道:“这是水红。” “水红也是红。”李霁道,“你拿着出门去随便找男子问问,他们谁想要。” 漪如一愣,看了看那锦盒,若有所思。 李霁见她没说话,道:“我去沐浴了。” 说罢,才站起身,手臂被漪如扯住。 只见不由分说地将那锦盒塞在他怀里,瞪着他,目露凶光:“这都是我的心血,你不许不用。若敢推拒,我便哪里也不带你去了,说到做到。” 许是白日里的事太多,当夜,漪如做了好些梦。 她头上戴着沉沉的首饰,穿着漂亮的衣裳,乘着步撵,在前呼后拥之中穿过长长的宫道。周围的人望着她,无不恭敬,笑脸相迎。 漪如想起来,自己这是刚跟太子定婚,正要入宫去拜见帝后。她望着周围,知道自己该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可心里却满是恐惧。她望着太极殿越来越近,皇帝、皇后和太子的身影愈发清晰,心中的恐惧就越深。 她回头,严祺和容氏,一人牵着严楷,一人抱着玉如,在远处站立着。 心头慌乱至极,漪如喊着他们的名字, 可他们却越来越远,面容变得模糊。漪如急得要命,想从步撵上跳下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头上的金冠凤钗,像是铁箍子,将她的头套得牢牢的;身上那华贵的宫装,也像绳子一般将她缚在步撵上,让她根本起不来。 正当漪如心中焦急,突然,一直豹子从旁边蹿了出来。 只听众人尖叫,纷纷躲闪逃命。漪如也是一惊,见那豹子朝自己冲过来,连忙闭上眼睛。 她被扑倒,在地上滚了几滚,等她再睁开眼睛,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李霁的脸。 ——我没有妹妹。 他的脸上满是不屑,冷冷道。 梦境纷纷扰扰,漪如醒来的时候,只觉头昏昏沉沉的,仿佛魂魄真的出了窍一般。 “女君醒了?”小娟走过来,将她看了看,“女君昨晚是怎么,说了一夜的梦话。” 漪如讶道:“我说了什么?” “净是些不吉利的话,若是陈阿姆知道了,定然又要去找方士来给女君驱邪。”小娟颇是不满,“什么不嫁太子,什么都会死,什么没有兄长……” 漪如原本还残存着睡意,听到兄长二字,骤然清醒。 “阿霁醒了么?”漪如问小娟。 说到李霁,小娟的脸上浮起红晕。 “醒了。”她眼睛亮晶晶,“方才他在园子里练剑,我还去看了。” 漪如讶然:“你去看了?” -- 第210页 “阿菁她们叫我去的。女君还在睡,我便不曾吵着女君。”小娟说着,捂着胸口,一脸陶醉,“女君,王世子……哦不,李公子当真俊得似神仙一般!” 第一百九十一章 贵人(上) 容昉这宅子,有一处花园,不算大,但在这般寸土寸金的地段,已经是殊为难得。 李霁一早就到这里来,如平常一般,跟几个侍卫练习拳脚和剑术。容昉特地让人找来几床旧褥子,铺在地上,任他们摔打。 汪全今年将近三十,虽然平日里见了谁都笑眯眯的,身形也不十分高大,但打斗的手段却是老奸巨猾,精进狠辣。几十个回合下来,包括李霁在内,无人能在汪全手上讨得半分便宜。 不过,他也不曾在李霁手上讨得半分便宜。 新回合开始,汪全穿着短褐,光脚踩在褥子上,摆出接敌的姿势。 李霁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单衣贴在胸膛上,颀长的身形一览无遗。 二人虽然各是已经气喘吁吁,却毫无疲惫之意,互相盯着,犹如林间相遇的猛兽。 对峙片刻,李霁率先发难,避开上路,攻其腰部。汪全身形一闪,在李霁即将得手的时候,避其锋芒,却顺势擒住他的上身。 两个人角抵在一处,围观的众人都喝彩起来。 李霁虽然十七岁,身形也比汪全瘦削一些,个子却比他高,真打起来,颇有些优势。汪全却凭着精湛的技艺,见招拆招,丝毫不为李霁所迫。 “脚站住!”他一边抵挡着李霁的进攻,一边踹他小腿,训道,“平日我如何教的?稳住下盘用腰力!腰力!” 听着场上那骂骂咧咧,旁边围观的仆婢们也议论纷纷。 “这位汪先生好生厉害,我见他逢人便是笑眯眯的,还以为脾气好得很,不想竟这般严厉,连主人也敢骂。” “听说他是李公子的武师,做师父的当然要严厉。” “这几位随从的拳脚也了得,怕不是行伍里出身的?” “啊呀,李公子怎么那么俊,满身臭汗也那么好看!” “就是,腰力也好……” 几个仆妇吃吃地笑了起来。 “女君,”小娟得意不已,压低声音对漪如道,“我说的不错吧?” 漪如没说话,站在众人身后,踮着脚往前方望去。 只见李霁已经跟汪全斗了一个回合,两边放开,对峙片刻之后,又攻上前去。 这一回,李霁仍是与上次同样的招数,汪全不紧不慢地应对着,突然卖个破绽。果不其然,李霁随即冲过来。汪全身体灵活,却从李霁身旁钻出去,反而将他擒拿住。可就在他要得手的时候,突然被李霁反拽住手臂,而后,一个背摔,汪全被结结实实地撂在了地上。 他想起来,却被李霁按住,全然动弹不得。 “我输了我输了!”汪全只得叫到,“松手!” 众人发出一阵喝彩之声,还有人拍起了手掌。 “长进了。”汪全从地上起来,无奈道,“学会了兵不厌诈。” 李霁笑笑:“是你教的。” 二人对阵几场,已经各是疲惫。侍从们连忙上前来,递上水和巾子。 李霁用巾子将自己头上的汗擦干,正要脱下湿透的单衣换了,忽而瞥见漪如站在不远处,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手停住,李霁将干衣递回侍从手中,道:“你怎来了?” “你闹得这么大动静,宅子里的人都来了,我自然也要来。”漪如好奇地打量着他,问道,“你如今还是每日要早起习武么?” 李霁“嗯”一声,接过侍从递来的水碗,仰头灌了下去。 汗水沿着他的修长和紧实的脖颈淌下,吞咽时,喉结动了动。 初升的太阳,光芒已经越过了墙头,斜斜照在李霁的身上。他的皮肤上泛着汗光,晒黑的皮肤,有一层蜜金的颜色,举手投足之间,漪如能嗅到汗气温热的味道。 漪如打量着他,并不避讳。 说来,如果是在从前的京城里,漪如和所有的闺秀们一样,若是见到满身大汗的男子站在跟前,定然会皱着眉头躲开。但来到扬州之后,漪如常年跟货栈和码头上的人打交道,各种各样的男子都见过,汗臭冲天的人堆她也见得多了,早已经没有了许多的忌讳。 不过今日,漪如第一次发现,好看的人就是不一样。就算大汗淋漓,满身汗味,也着实是赏心悦目得很。 比如,同样是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领口半敞,别人看上去大多会让人觉得衣冠不整流里流气,但李霁却不会。 他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瘦,不似汪全等人那样健壮结实,却颇有些少年之气。清澈而昂藏,即便是站在人群里,也能让人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发觉她在盯着自己看,李霁瞥过来。 “阿霁,”漪如目光闪闪,“你回去换衣裳,我带你去吃扬州的早市,如何?” 宅子里的仆人们,有几个当年是跟着容昉夫妇去梅岑山的,认得李霁和汪全。他们自然也不知道李霁的真实身份,故而李霁当下在这宅子里仆人们的眼中,便是容昉故交的孙儿。 而知道李霁到底是谁的,除了容昉夫妇和漪如,便是小娟和吴炳。 从前长沙王带李霁去京城时,这两人曾经见过李霁。 故而在李霁住下之后,容昉夫妇也特地将他们唤到跟前,吩咐他们保密。 -- 第211页 吴炳自是知道利害,唯唯连声;小娟虽然不曾见识过许多,却知道严祺不喜欢长沙王一家。 当年,她跟着漪如去弘福寺礼佛,跟李霁和汪全都打过交道。那时,漪如和李霁刚刚认了义亲,严祺对这家人避之唯恐不及,却好巧不巧,漪如和李霁都住进了同一座寺院里。 “我至今仍记得当年,陈阿姆唯恐你在弘福寺里跟李公子遭遇上,让我盯紧些。”出门前,小娟给漪如整理着衣裳,感慨道,“可你们却总能遇上,这次也是一样。女君,你这义兄怕是一辈子也甩不开了。” 漪如不以为然,一边照镜子一边给自己戴上羃离,道:“什么义兄,我哪里有义兄。” “当然是义兄。”小娟道,“你们在圣上面前认的。” “口头罢了,又不曾经过宗正寺记录在案。” 正说着话,外面仆人来禀报,说车马备好了。 漪如应一声,转头对小娟说:“你到宝兰坊去,看看那边可有什么事,再跟孙先生说一声,我今日不过去了。” 小娟讶然:“女君要去何处?” 漪如对着镜子整了整羃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是要伺候好贵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贵人(下) 李霁练功时没有贴假须,如今出门,自然还是要将假须贴上的。 为了避免家里的仆人们看着见怪,漪如索性带上妆盒,跟李霁坐到一辆马车上,在马车里帮他把假须贴好。 扬州的街上,一大早就已经人来人往,马车走得慢,并不十分摇晃。漪如手脚麻利,李霁的脸很快就变了模样。 “日后你出门,都要告诉我。”漪如道,“我带你一起走,再带你回去,在这马车上将你这假须贴了再拆了,如此一来,外面的人认不出你,宅子里的人也不会起疑。” 李霁不置可否。他拿着镜子,将自己看了看,未几,瞥向漪如。 “你呢?”他说,“你与男子同车出入,莫非别人就不会见怪?” 漪如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每日打交道的人,几乎都是男子,货栈里,商铺里,三教九流都是男子。若论清誉,我早就没有了,还在乎别人见什么怪?” 说罢,她笑嘻嘻:“反正只有家里的仆人知道我身份,他们这些年早就习惯了,也不敢乱说。至于外面的人,他们只道我是外祖父的远房侄孙,叫我容娘子,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又如何毁我清誉?” 李霁看着她,有些无奈。 离扬州港越近,越是热闹,而扬州早市里最好吃的铺子,也在这一带。 漪如带着李霁下了马车,径直往一处人来人往的食肆而去。 “容娘子早!”店里的掌柜见到漪如,满面笑 容地迎上前来作个揖。 “张掌柜,楼上可还有雅间?”漪如问。 “容娘子来怎会没有?”张掌柜道,“娘子最喜欢的那间一直留着,就等着娘子来。” 说罢,他在前引路,往楼上而去。一边走着,张掌柜一边笑眯眯地打量漪如身后的李霁,道:“这位公子面生,以前不曾见过。” “他是远房表兄,头一回来扬州。”漪如从容答道,“他听闻扬州早市美味,让我带他来逛一逛,我便将他带到了此处,张掌柜可切莫偷工减料,让他失望。” 张掌柜笑道:“娘子哪里话,我亏待谁人也不敢亏待了娘子!不是我卖弄,我这小店在扬州开了几十年,生意全靠熟客,但凡有一人觉得不好,岂能红火到现在?” 漪如笑笑,回头看向李霁,却见他正盯着不远处墙上贴着的几幅画。 上面画着的男子姿态各异,正是是宝兰坊的时世画。 “快跟上。”漪如忙扯着他的袖子,带着他往楼梯上走。 楼上的雅间也是热闹得很,人来人往。张掌柜引着二人走到推开门,只见这里面不大,墙上却开着一扇硕大的窗,外面郁郁葱葱,水光粼粼,正是运河的河景。凉风吹来,颇是宜人。 河面游弋的画舫上,有人在吹笛,悠扬婉转,颇是好听。 “如何?”漪如点了菜之后,坐下来,得意地对李霁道,“这间食肆的味道,在扬州是出了名的。东西好吃又能赏景, 我平日若是有闲暇,便过来用早膳,甚是舒服。” 李霁道:“平日你都做些什么?每日都要到那宝兰坊里去?” “正是。”漪如道,“宝兰坊才刚刚做起来,大事小情每日都有不少。” “你整日都待在里面?” “也不尽然。”漪如道,“若是不忙,我也会到我外祖父的货栈里还有闲心居去看一看。” 李霁还想再问,这时,食肆的伙计端着托盘进来,将上面的碗碗碟碟放下,十几样小菜,在案上摆得满满。李霁看去,只见荤素小食,什么都有,每样都做得颇是精致。 这时,外面忽而传来一声鼓响。 李霁望去,只见一楼下面喧闹起来,一名说书人坐到了台上。 这食肆,陈设颇是精巧。雅间外面走道不宽,阑干也不密,专为雅间的客人能将台上风光看得一览无遗。 “老方!”有人在喊,“继续说那长沙王世子闹海的事!我等昨日听了半截没听够,你可不许不说了!” 众人皆附和。 那说书人笑着拱拱手,道:“诸位稍安勿躁,在下今日要讲的,正是此事。”说罢,他将小鼓一敲,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故事。 -- 第212页 方才听到“长沙王世子”几个字的时候,李霁的目光便定住, 他一边用膳,一边看着台上,神色莫测。 漪如哂然。她忘了,这间食肆除了味道好,请的说书人也是扬州的名嘴,怎会放过李霁这等炙手可热的人。 她忙道:“那都是说书人借着你的名头胡编的,你若不爱听,把门关上便是。”说罢,她就要起身去关门。 李霁却将她的手拉住。 “不必,听听也甚是有趣。” 漪如只得坐回来,一边吃东西,一边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 平心而论,那说书人说得甚是精彩。 在他的本子里,李霁早已经不是长沙王世子那么简单。 李霁并非肉体凡胎,乃是天上的二郎真君因为得罪了玉帝,被罚下界来历劫,托生在了先长沙王妃的肚子里,故而被称为谪仙。既然是二郎真君降世,那么无所作为是不可能的。故而李霁自幼就显露出了非凡的根骨,容貌俊美,鹤立鸡群。而那些为祸海上的海盗,其实也都并非是寻常匪盗那样简单。他们都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魔头的爪牙,派出来为祸人间,搜刮钱财。 那说书人滔滔不绝,说了一出长沙王世子大战东海六头章鱼怪,跌沓起伏,听众们也跟着欷歔不已,时而高兴,时而揪心。 “你果真有一柄千斤大戟?”漪如听着,忍不住好奇地问。 李霁喝着茶,眼睛清凌凌地瞥她一眼。 漪如觉得好笑,还想再说,只听下面有听众嚷道:“老方!你说了半天这些小妖小魔,也不曾听你说到那魔头是何人!” “就是!”旁边有人嚷道,“我等还要来吃几回才能听你说到王世子斗魔头?” 老方笑了一声,抚须道:“那魔头么,你们自然也能猜 到他的身份。诸位但想,这各路的海盗,无论远近,都猖獗许久,官军莫可奈何。前番说到有个船主,辛辛苦苦从外邦运货来,被海盗劫了。可他的宝货,却被朝中的权臣献到了皇帝宫里去,这是为何?” 有人回过味来。 “你是说,那权臣跟魔头有勾结?” “那魔头本也是个天上神仙,因得做尽坏事,被天庭诛杀,却拼命保下一抹魂魄逃到人间,附身到了那权臣身上。” “这权臣是何名姓?”众人忙问。 “名姓不好说。”老方笑道,“不过诸位可记得我前面还说了,那魔头有个女儿,前番也曾在海中兴风作浪。她垂涎世子眉毛,意图勾引世子,却不敌世子一身正气,仓皇失手。魔女恼羞成怒,便在南海与世子大战。魔头曾想将这女儿嫁给太子,幸而皇帝终是圣明,不曾让他如愿。” 漪如和李霁听得这话,皆是愣住。 有人已经马上回过味来:“嫁给太子却不曾得手的,你是说……高陵侯!” 老方摆手:“本书皆是虚构,不可胡说,不可胡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早市(上) 漪如面色铁青,突然站起来。 李霁见她要往门外去,再度一把将她拉住:“你去何处?” “自是去找掌柜。”漪如怒气冲冲,“那说书的竟敢如此诽谤我,我要他好看。” 李霁有些啼笑皆非。 “你如何证明他诽谤了你?”他说,“告知那掌柜,说你就是严漪如,你父亲就是高陵侯么?且他说了许久,可不曾提到严家半个字,别人猜测那是别人的事,诽谤的罪名落不到他头上。再说,这些说书的,定然不止在这一家说,若是个名嘴,恐怕这家食肆的主人还要求着他来,又怎敢管他说了什么?” 这番话有理有据,漪如目光不定,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但她仍然觉得恼怒,厌烦地将雅间的门关上。然而一扇薄薄的木门挡不住多少声音,外面的嘈杂继续传进来,漪如仍能听到“权臣”“高陵侯”之类的字眼。 李霁看了看她,倒一杯茶,推到她那边。 “坐下。”他说,“吃完再理论。” 漪如看了看案上的菜肴,咬咬唇,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肉塞到嘴里,愤愤道:“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 “你方才还跟我说,那都是说书人借着我的名头胡编的,我若不爱听,把门关上便是。”他说,“如今你何不用这话也劝一劝自己?” 漪如瞪他一眼:“我怎能与你比?你在他口中可是那什么二郎真君下凡,天上有地上无,把你夸得像花一般,你 自然不会生气。再说了,长沙王府声势那般浩大,就连远在扬州说书的也不敢惹;我们家却不一样,墙倒众人推,那些人不敢惹真权臣,只敢拿失势的来编排。” 李霁看着她:“如此说来,那说书人要是夸了你,你便不会生气了?” “谁稀罕他夸。”漪如轻蔑地扭开头,倔强道,“要骂便骂好了,虫豸之辈,他们越是诽谤,我越要过得风风光光的,气死他们!” 说罢,她有夹起一筷子菜,泄愤一般塞到嘴里。 李霁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脸上却是平静。 “说的是。”他将一碟刚上的小菜放到她面前,随后,唤来外面的伙计。 “这食肆中可有丝竹乐伎?”他问。 “我们这食肆没有这等雅致消遣,”伙计笑嘻嘻道,“附近倒是有,客官若想听,小人可去请来,不过只怕不便宜……” -- 第213页 话没说完,李霁已经将一样物什放在了案上。 伙计定睛看去,愣了愣,见竟是一片金叶子。 “去请好的来,马上就要。”李霁道,“我等若是满意了,另外有赏。” 伙计的脸上笑得似开花一般,即刻走了出去。 漪如有些错愕,看着李霁:“你这是做甚?” “不过是不想让杂音扰了我等用膳罢了。”李霁淡淡道,“此间菜色到底不错,莫坏了兴致。” 此间毕竟地处闹市,酒肆林立,乐户众多。那伙计果然形式如风,没一会,请带着几名乐伎进来,让他们奏乐弹唱。 这几个乐伎,都是功力上乘的,坐下之后,丝竹齐鸣,歌喉响亮,一下压过了大堂里的说书人,惹得食客们也纷纷侧目。 乐声将外头大堂的嘈杂挡了去,漪如再也不用听到那说书人鬼扯,只觉得心情大好。 故而这早膳用得有些波折,但离开的时候,漪如已经不再恼怒,又张罗着带李霁去下一个地方。 “你方才说到那什么说书人什么名嘴的时候,怎这般了解?”坐上马车的时候,漪如忽而问道,“你怎知食肆不敢得罪他们?” 李霁不以为然:“广州的食肆里也有说书的,这等事又不是秘密,我为何不知?” 漪如有些好奇,道:“你在广州时,每逢微服出府,也像现在这般往脸上贴假须么?那边的人时常见你,可会将你认出来?” “贴多些便是,如何能认出来。”李霁说罢,撩开绮帘遮掩的的车窗往外望了望,道,“这是去何处?” “自是去南市里。”漪如道,“你不是要走访扬州世情么?自是要从最热闹的地方开始看。” “我昨日已经看过南市。”李霁道,“扬州闹市与广州大同小异,今日可换别的去处。” 漪如讶然,问:“你想去什么样的去处?” “你每日此时要去何处,便去何处。”李霁道,“便去你那宝兰坊。” 她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你要去宝兰坊?” “不是说要给我分红么?”李霁理直气壮,“既然有我的一份,我自当要去看一看。” 没多久,马车在宝兰坊面前停下来。 李霁跟着漪如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这是一处看上去颇为寻常的宅子,坐落在一处不热闹的街上,门前停着几辆牛车和马车,似乎是来拉货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人影绰绰,似乎有许多人在忙碌。 漪如领着李霁入内,宝兰坊里的人看到她,纷纷打招呼。而当看到她身后的李霁,则好奇地张望。 “容娘子,”几个跟她熟悉的工匠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俊俏郎君,以前从不曾见过。” 漪如神色从容,也笑了笑,道:“这是我远房亲戚,姓李,初来扬州,我带他四处看看。” 众人闻言,随即跟李霁见礼,叫他李公子。 李霁也还了礼,跟着漪如继续往里走。 只见这里面的工棚一间挨着一间,到处是忙碌的人。工匠们大多是男子,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天气炎热,他们穿着难免不大讲究。尤其是那熬油的工棚,一个个或是敞着短褐,或是坦胸露肚,满身大汗。 漪如也避讳,一间一间走过去,跟工匠们攀谈问话,看看可有什么缺短之处。 李霁站在漪如身后,一言不发。或是四下里张望,或是将那些工匠打量。他脸上虽然粘了许多胡子,看不清面容,那眉眼的神采却仍旧锐利,看着人的时候,不怒自威。 那些工匠平日里与漪如熟稔,说话无拘 无束,早晨见面之时,总会有许多人围上来叽叽喳喳聊一通。而今日,众人显然都守规矩得很,打了招呼之后,各自做事去了。 “娘子。”一名工匠压低声音,好奇地问漪如,“你这位远房亲戚,可是行伍中出来的,平日里脾气不大好?” 漪如讶道:“怎讲?” 那工匠讪笑:“也不怎讲,不过是觉得他身上有些杀气。” 她再看向李霁,只见他正站在一处炉子面前,看着工匠拉动巨大的风箱。而那拉风箱的工匠,显然也感受到了威压之气,脸上有了些小心之色,时不时将眼角余光地向李霁瞟来。 漪如无奈,走过去,扯了扯李霁的袖子。 他回过头来。 “这里太热,”她说,“跟我到屋里去喝茶。”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早市(下) 这宅子里,靠外的屋舍都是工棚和工人仆人的住处,最里面的院子则是仓库和账房。 孙勉正坐在账房里算账,见漪如来到,连忙起身见礼:“容娘子。” 才说话,他发现了漪如今日破天荒地带来了一个年轻男子,面容陌生,虽长着一脸胡子,却看着眉目英俊,教人眼前一亮。 “这是我家亲戚,姓李。”漪如忙介绍道,熟门熟路地张口便来,“他头一回到扬州来,想四处走走,我便待他过来看一看。” “原来是李公子。”孙勉和气地笑道,招呼二人坐下。 “早晨小娟过来说,娘子今日不来了,我还纳闷是为了何事,原来是娘子家中来了客人。”待得坐下,孙勉亲自上茶,道,“李公子一表人才,不知是何方人氏?” “在下自广州而来。”李霁道。 “广州?”孙勉道,“听公子口音,却是不像,倒像是北方的。” -- 第214页 李霁道:“我家世居长安,幼时,随父辈移居广州。” 孙勉颔首:“原来如此。” 漪如唯恐孙勉问太多以致起疑,忙岔开话,问周青:“今日可有什么事?”漪如问孙勉。 “也没什么事,都是日常的进货出货,工棚里也一切照旧。”孙勉答道,“不过方才燕子青那边递话来说,他们周掌柜要过来一趟,商议商议那时世画的事。” 听到“时世画”三字,漪如的笑意僵了僵。 未及开口,却听旁边的李霁道:“时世画?可 就是那随脂膏附赠的?” “正是。”孙勉微笑,“公子来扬州,想必也在各处见到了许多画?” 李霁拿着茶杯,轻抿一口,脸上看不出喜怒:“正是。” 屋子里很是阴凉,漪如却觉得心头冒了一把汗。 “就是此物。”孙勉道,“燕子青靠着这时世画,也是打起了名声,生意红火了起来。我听说,许多脂膏水粉的同行也想有样学样,找燕子青给他们做画。前几日,燕子青最后一批货交了过来,钱款结清。我想着周掌柜此番过来,大约要问宝兰坊是否还继续跟他们买画。” 听得这话,漪如心思浮起。 扬州脂膏天下闻名,脂膏水粉作坊自也是多了去了。这些日子,宝兰坊异军突起出尽风头,别人不打主意是不可能的。漪如听说近来已经有不少作坊在仿照宝兰坊的模样,卖小盒脂膏,再附赠些别的玩意。 然而宝兰坊面脂本身足够好,成本也压得足够低,加上那时世画颇得人心,始终压别人一头。这些日子,宝兰白玉髓的名声已经打了出去,就算别人再怎么仿,再怎么反攻,也撼动不了已经站稳的脚跟。 其实,漪如还想加把劲,再定制一批画来配脂膏,可天有不测风云,李霁本尊竟然来了。 漪如再大胆也不敢在当着老虎的面拔胡须,只得将这念头打消。 “那是不必。”漪如忙道,“这话,以后都不再做。” 孙勉看着漪如,有些诧异。明明前两日他们商量这事时,漪如还野心勃勃,说她打算再多印制一些,将宝兰坊的牌子打得更响。 正待说话,只听李霁道:“这燕子青既不缺生意,先前之事亦已经钱货两讫,为何还要登门来问买不买画?宝兰坊的生意,对他们而言十分要紧么?” 孙勉道:“自不要紧。说来,这燕子青的周掌柜是个老实人,知恩图报。别人家去他那里印时世画,他总要跟这边打声招呼,唯恐我们多心一般。上回我见了他,说娘子有意再做些新的时世画,他必是记在了心上。” 漪如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李霁的目光瞥过来,将她看了看。 “哦?”他说,“做新的时世画,什么样的?” “是要做新的,但还没画。”漪如忙道,“我打算找画师画一批昭君西施,画好了再送到燕子青去制版。” “昭君西施?”孙勉听得这话,露出讶色,“娘子不做长沙王世子了?” “不做了。”漪如斩钉截铁,“昭君西施也是人人喜爱,且买宝兰坊面脂的大多都是女子,总出男子的也不好。” 一边说着,她一边暗自对孙勉使眼色。 然而孙勉全然看不明白,一脸错愕。 “娘子这话,我以为不然。”他反对道,“昭君西施故而人人喜爱,但市面上久已有之,并不新鲜。况且,正是因为买宝兰坊脂膏的多是女子,才要搭这长沙王世子的画像。” “哦?”李霁颇是感兴趣,“为何?” “世间女子,谁人不爱长沙王世子。”孙勉道,“宝兰坊的面脂比别家好,附赠之物也比别人得人心,自然销路也就好。我亲自去各处店铺走访,也问过许多货郎,都说娘子做的这套画颇得女子喜欢。尤其是乡间的女眷,花钱要看家中眼色,平日里也难得进城来,若花钱专门买一幅长沙王世子的画像回去,定然要被家人非议。而这脂膏则不一样,买一盒附赠一幅画,拿回家里去,无论如何也说得过去。可奈何这条路被娘子发挥到了十分,他们怎么使劲也是亏本,故而只得放弃。娘子日后若是改成了别的,乃正合他们心意。娘子今日退出,他们明日便会补上,好好的路子就这般拱手于人,岂不可惜?再说了,娘子不是还打算将这面脂卖到北方去?我看,这路子既然能在扬州走得通,在北方也一样走得通。故而娘子不但不可换成昭君西施,还应该加紧将那些旧画再印一批才是。” 他一番长篇大论,漪如越听越是心虚,却一时拿不出话来反驳。 再看向李霁,果然,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 “哦?”他将目光扫了扫漪如,道,“这脂膏,原来还要卖去北方?” “正是。”孙勉道,“这也是娘子先前的设想。北方干燥,尤其到了秋冬之际,脂膏用量比南方大得多……” “知道了,我会 另想出路,不必担心。”漪如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来,突然站起身,“我还要去别处,暂且告辞。” 第一百九十五章 画工(上) 离开宝兰坊坐到马车上,漪如只觉很是郁闷。 她本想带着李霁到处逛逛,好好讨好一番,让他不再惦记那时世画的事。可无论带他去哪里,都无法摆脱。 -- 第215页 不该带他在城里逛。漪如琢磨着,应该带他去远一些的地方。 李霁倒不像漪如那样满肚子心事,坐上马车的时候,悠然望着窗外的街景,问道:“现在要带我去何处?” “去保障湖如何?”漪如忙道,“那里是扬州名胜,水上也凉快。” 李霁看了看外头的天,道:“午时如此炎热,太阳晒着,湖上再凉快又能凉快到哪里去?你平日里,也会挑这般时候去保障湖么?” 漪如讪讪,老实道:“不会。可我既然要带你出来逛,自然要去有意思的地方。” “山水湖景,广州也不缺。”李霁道,“要看从前不曾看过的地方才有意思。” 漪如讶然,道:“那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曾看过?” “方才那位孙先生说,你曾有意再画一批时世画。”李霁道,“那作画的人在何处?你可带我去看一看。” 她就知道李霁不会让这件事轻易过去。 “去看他做甚。”她无奈地说,“阿霁,你既然不喜欢那些画,我便不会再做,说到做到。” “谁说我不喜欢?” 漪如一愣。 她看着李霁,有些不可置信:“你喜欢?” “我不过觉得那上面的人画得矫揉造作,太过无趣罢了。”李霁道,“他若能画得好些,亦无不可。” 漪如的目光闪了闪,仍狐疑地试探:“你是说,如果他画得合你的意,你便让我继续做这时世画么?” “这市面上用我名头来做的时世画多了去了。”李霁淡淡道,“方才孙先生也说了,你不做,自会有人去做。与其由别人胡编乱造,倒不如让自己人来。” 漪如眼睛一亮,露出喜色。 扬州城里的画工众多,漪如那时世画的原画,出自一个叫杜弥的老画工之手。 “我带你去亦无不可,不过那杜先生脾气颇是乖僻,见面之后,说话要让着些。若惹他不高兴,他宁可没饭吃也不会动笔。”漪如对李霁道,“稍后见了面,你最好不开口,有什么话,让我来说便是。” 李霁不解,道:“既然这般不好打交道,你找他做甚?扬州莫非没有别的画工?” 漪如鄙夷道:“你以为找一个画得好价钱又合适的画工容易么?你觉得那画不入眼,可我看过许多,只有这杜先生的手笔最得人心,也最是适合。” 李霁道:“你如何知晓他的手笔最得人心?” 漪如看着他:“你可知道《王世子征夷录》?” 李霁愣了愣。 漪如特地回了一趟家,将一本书取来,交到了李霁手里。 李霁翻开看了看,发现这是一册画本,封面上赫然写着《王世子征夷录》几个字。继续往里面翻,只见全都是一页一页的小画,其中的内容,正是李霁征讨交趾的事。 他大致翻看一遍,只见自己那些经历,在这画本里被描绘得颇是神奇,各种妙计和奇遇眼花缭乱跌沓起伏。不过李霁也是博览群书之人,对这等手法并不意外。让他颇有兴趣的,倒是这画本的画工,活灵活现,画面也精彩。李霁仔细看,发现上面王世子的模样,颇有几分那时世画上的影子。 “这画本,也出自那杜先生之手?”他问道。 “正是。”漪如道,“就在去年,这画本卖得十分好,风靡一时。可就是卖得太好,被一个从京城里来扬州巡视的大官看到了,下令将市面上的画本都收缴了去,那位杜先生差点被抓了进去。” “为何?” “当然是因为你。”漪如道,“朝廷那般不喜欢你,怎会容得这夸你的东西大行其道。” 李霁道:“那时世画呢?它也是夸我的,怎不见朝廷禁?” “当然也禁了。”漪如道,“据说那阵子,画铺里将你的画都收了起来,等风头过去才敢重新摆出去。” 说罢,她认真道:“阿霁你看,我就是不服气他们这般待你。他们越禁,我便越要做。百姓喜欢你,这些东西才能卖得好,也是因此,才会遭人忌惮。阿霁,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李霁转头看她,只见那脸上颇有些正气,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义举。 “如此说来,你拿我来做时世画,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响应民心,替天行道?”他说。 “那自是不至于,不过我也不曾做什么坏事。”她说着,脸上又露出讨好的笑,眼巴巴地望着他,“对不对,阿霁?” 说来说去,还是怕他计较那画的事。 李霁唇边的胡子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没答话,却看了看窗外:“可是到了?” 马车穿过半个扬州,来到护城河边上。这是一片颇为杂乱的去处。屋舍各式各样,大多狭小低矮,路面狭窄,出入之人也皆是贩夫走卒。 漪如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片开阔些的地方,撩开车帏,下车去。 李霁也跟着下了马车,跟着漪如往街上走。这里人来人往,街面上也颇是热闹,各色人等杂居。漪如和李霁今日的衣着虽也是普通,但齐头整脸,手脚干净,站在这些人之中,仍是颇为打眼。 汪全和另外两个侍卫皆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跟在李霁和漪如身旁。 李霁瞥向四周,只见路边站着不少闲人正将目光打量而来,不过大多不是看他,而是看漪如。几个墙根下乘凉的年轻人还朝她吹起了口哨。 -- 第216页 漪如却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指了指不远处街边一处挑着旗子的酒肆,道:“去那边。”说罢,径直快步走过去。 突然,身后有人喊道:“让开让开!莫挡路!” 手臂突然被拽住,漪如被拉了回去。 一辆马车急急地从狭窄的路上跑着,堪堪擦肩而过。 她惊魂未定地望去,街上传来一阵骂声,如同热锅上浇了一勺水。 李霁的手握着她的手臂,皱眉看了看她:“无事么?” “无事。”漪如道。 李霁却没有松开手,四下里看了看,道:“随我来。” 说罢,他将漪如挡在身旁,带着她从人群间隙里穿过,往那酒肆而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画工(下) 在酒肆里,漪如买了些酒肉,让掌柜的包好。 李霁看了看,道:“这是给那位杜先生买的?” “正是。”漪如道,“他没有别的嗜好,就爱酒肉,买些去看他才好说话。” 说话间,掌柜已经麻利地把食物和酒罐包好,用细麻绳捆作一处。 漪如付了钱,正要拿起,一只手却伸过来,将东西都提起。 “走吧。”李霁一手拿着酒肉,一手握着她的手臂,带着她继续往外面走去。 这个地方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聚居之所,路上行人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过纵然如此,漪如和李霁还是颇受人瞩目。 漪如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李霁一直拉着她的手臂没有放开。年轻男女拉拉扯扯,在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李霁显然也发觉了别人的目光,却仍旧我行我素,并不松手。 “快松手。”漪如忍不住道,“我又不是小儿,自己会走路。” “不放。”李霁将身体稍稍侧过,带着她躲开一队迎面走拉你的挑夫,道,“你便是总觉得无事,才松懈大意,以致方才差点被那马车撞了。” 漪如无语。这人莫不是被人刺杀多了,到哪里都疑神疑鬼。 “我小心些就是。”漪如掰他的手,“孤男寡女拉拉扯扯,你不怕别人说你浪 荡?” “有甚可怕,”李霁不以为然,“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漪如反驳:“他们却知道我是谁。” “你下次可将羃离戴上。” 李霁不耐烦,把手放开,却仍拽着她的袖子:“那画工究竟在何处?” 漪如熟门熟路,带着李霁一路穿过巷子,走到了一处小屋面前。 “记住,有话我来说,你莫开口。”她对李霁再度叮嘱。 李霁不置可否。 漪如于是敲敲门,声音恭敬:“杜先生可在家?” 好一会,那扇旧木门打开,一个中年人露出头来。 李霁看去,只见他须发花白,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沾着好些墨迹。 “是你。”杜弥看了看漪如,脸上的神色平淡,“又来做甚?” “自是来看看杜先生,”漪如笑嘻嘻,道,“顺便与先生商议商议新画之事。” 说罢,她看向李霁。 李霁随即将手里的酒肉递前。 看到酒肉的一瞬,杜弥眼睛里亮了起来。 他伸手接过去,却将目光在李霁的脸上停留片刻。 “你又是何人?”他问。 “这是我家亲戚。”漪如忙道,“久仰先生大名,定要我带他来拜访先生。这些酒肉,都是他买的,权作见面礼。” 那些酒肉沉甸甸的,杜弥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好客的意思。 “进来吧。”他说罢,往屋内走去。 杜弥这屋舍分前后两间,一间临街,一间临河。 屋如其人,他不修边幅,屋子里也乱得很。临街的这间显然是住处,除了一张床和几口箱子,别处都乱糟糟地堆着东西,都是些画稿纸笔之类的。不过待二人走到后室,却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开轩的屋子,外头有一棵高大的柳树,可作遮阴,河水在下方缓缓淌过,竟颇有些意趣。 临着阑干的地方,摆着案席纸墨,倒是收拾得齐整。靠墙的地方,有一只书架,上面堆着好些东西,全是画稿。 杜弥将一处案几上的画稿纸笔全拨到一边,把酒肉放好,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到了孙先生,他说那王世子的画兴许还要再添上一些,问我可画了别的。你来得正好,我确实画了些,你可看一看。” 说罢,他从那书架的面上拿起一叠画稿,交给漪如。 漪如翻了翻,毫不意外地在好几张画稿上看到了那时世画上一模一样的脸。不过下方的落款却不是李霁的名号,有的是潘安之类的美男子,有的是神仙。 “你反正要拿这些话去制版印画,只消将名字改了一改便是。”杜弥坐在,一边开酒罐一边道,“至于价钱么,与先前一样。” 漪如仔细看着那些画,只见画得确实都不错。画面上的男子个个衣着华美,貌若天仙,一颦一笑一衣一褶皆细腻雅致。 只是么……漪如瞥了瞥旁边的李霁,毫不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了鄙夷之色。 “先生只画了这些?”她忙问杜弥,“可还有别的?” 听得这话,杜弥的脸上有了些不高兴的神色,道:“没有了。娘子不喜欢这些?” 见他脸拉下来,漪如知道自己触了逆鳞,忙道:“并非不喜欢,只是觉得……” -- 第217页 话没说完,李霁在旁边打断,道:“只是觉得先生画出这样的画来,着实自甘堕落。” 杜弥和漪如都愣了愣。 “公子何意?”杜弥的脸沉下。 漪如心道不好,瞪向李霁。 李霁却不理她,直视着杜弥,神色冷冷:“这些画,虽画得精细,却有形无神,流俗于脂粉。先生之所以将衣饰景致画得繁复,乃是为了遮掩杜先生意兴阑珊,无心作画。我等今日来拜会先生,乃是满怀诚意,先生却这般敷衍,岂非教人心寒。” 杜弥看着李霁,冷笑一声。 “敷衍?”他说,“这位公子不若问问容娘子,我先前为她作的那些画在市面上如何受人喜爱。扬州市面上的食肆酒肆,哪一间不曾贴着几幅?” “恕我直言,那并非是因为先生画得好,而是因为冠以了长沙王世子名头,且他们得来全不费一文钱。”李霁毫不客气道,“与先生那《王世子征夷录》比起来,那时世画上的王世子,皆不过涂脂抹粉的行尸走肉。敢问先生,在先生看来,那长沙王世子可会无事顾影自怜,对月吟诗?又可会忸怩作态,似台上戏子一般?扬州画工众多,画美男子比先生画得更精细的,比比皆是。先生当知晓,失了风骨二字,于宝兰坊而言,先生便并非独一无二。” 再看杜弥,只见他瞪着李霁,已经近乎暴怒。 漪如在心中叹了口气,着实后悔带他来。自己这生意,八成是要黄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暑夏(上) “公子若嫌敷衍,何不另找别人去?”杜弥冷冷道。 漪如连忙扯了扯李霁的袖子,他瞥去,只见她正疯狂地给自己使眼色。 他却仍旧无视,只看向杜弥,淡淡道:“找别人并非难事,不过我等既然与先生相交一场,话还是要说清楚。不瞒先生,我看过先生那《王世子征夷录》,惊为天人。后来看到先生为宝兰坊作的时世画,虽觉不如画本,却也知晓时世画与画本不一样,以先生之才,或可再画出那旷世之作。不过今日见先生的画,却想起长安有一位名家,叫王仲甫,他曾说,扬州画师所作画本,虽以精工见长,却其实只能在那尺余见方之物上发挥,一旦遇上大幅纸面便会显露出不足,甚至不如坊间专做大路货的画工。当年我听得这般论断,曾觉王仲甫狂妄,不知杜先生以为如何?” 漪如听得王仲甫的名字,愣了愣。 这个人,她倒是也知道。 无论是闲心居里进的货,还是漪如给李霁捎去的书里,都有画本,而这王仲甫,就是长安画本中首屈一指的画师。因得经营闲心居,这些年,漪如也知道了一些南北画派之间的龃龉。从正经的书画大家到市井里的风俗小画,南北风格迥异。虽不说相互有仇,但同行毕竟是冤家,就连画本这样的东西,南派和北派只见也是互相看不上。 再看杜弥,果然,他那张愠怒的脸登时又变得半红半白,露出鄙夷之色。 “王仲甫算得什么名家。”他即刻忿忿道,“那点本事,不过哄骗哄骗不曾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那般粗鄙画风,怎可与扬州精工细描相提并论。” “可王仲甫除了做画本,笔下的时世画也颇是出名。”李霁不紧不慢道,“只怕整个扬州,也没有能与之一决高下之人。” 杜弥看着李霁,却冷笑一声,道:“李公子不必激我、扬州的画好不好,世人一看便知。至于那王仲甫,他与我何干?须知长安素爱画商一掷千金,重赏之下,什么样的好画没有?一分钱一分货,我这价钱和这画,二位尽可拿到市中去比较,看看谁人能比我便宜还跟我一样画得好。” 漪如不由心下佩服。杜弥到底不是傻子,虽然被李霁说的这一通话激怒,但最后关头还是清醒了过来。 却见李霁也并无异色,只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一样物什,放在案上。 漪如愣住。 那又是整整一片的金叶子。 杜弥也愣住,显然不曾见过这样多的钱。 “我自不会空头许诺。”他说,“此物权作定金,若那画能教我满意,另有一倍。可先生若觉得这活计接不下来,我便拿着这钱去找别人。如先生所言,重赏之下必有好画,我就不信这扬州城中找不到。” 漪如面色一边,正要说话,袖子反而被李霁扯了扯。 他的目光扫来,警告她不许插手。 漪如只得闭嘴。 杜弥的脸上惊愕不定,更多的却是喜色。 “不必去找别人。”他神色坚定,“扬州城中,无人能比我画得更好。” 李霁看着杜弥,意味深长。 “可若是先生画出来,我仍觉得不如意,又当如何?” “不如意,除了纸笔颜料之资,其余一概退还。”杜弥傲然道,“我杜某人从不强买强卖。” 李霁终于露出微笑:“如此,一言为定。” 从杜弥家出来,漪如一直没有作声。 李霁走在路上,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她,只见她盯着他,神色纠结。 “看着我做甚。”李霁扭过头去,继续望着街景。 “阿霁,你平日里微服出门,一般会扮作什么样的人?”漪如问道。 “大多是扮作商人,只有商人才会到处行走。”李霁道,“怎么了?” “如果是这样,那你今日这做派,便很是不对。”漪如认真道,“但凡商人,一定是宁可多费嘴皮子,多忍耐些,也绝不多花一个钱。你倒好,觉得食肆里吵了,就拿出金叶子让伙计去请乐伎;觉得杜弥那画不如意,就拿出金叶子让他画好一些。做生意哪里有你像你这样的?” -- 第218页 李霁没想到被她一阵数落,将目光瞥了瞥她:“那么若是你,你当如何?” “自然是找不用花那么多钱又能办事的方法。”漪如痛心疾首,“你那些金叶子都是官中样式的,可知一片有多值钱?食肆嫌吵,大不了让伙计用食盒将东西装起来,我们另挑个顺心的去处用膳;杜弥的画不好,你便另找别家,那片金叶子拿出去,十个画师也绰绰有余。你好好想一想,方才那番长篇大论,你嘴上是赢了,其实却是输得彻底。话说了许多,到头来钱还花了不少,冤是不冤?” 李霁眉梢微微扬起,露出恍然了悟之色。 “是你说那杜弥不好说话,我想帮一帮你。”他说,“你既然不愿意,我将那金叶子要回来就是。” 说罢,他转身便要往回走。 漪如忙拉住他,瞪起眼睛,又好气又好笑:“你钱都给了,条件也说好了,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李霁一脸无辜:“那该如何。” 漪如撇撇嘴角,理直气壮:“你下次要花钱,须得问过我。” 李霁无所谓:“知道了。” 漪如的神色这才缓下些,忽而发现路上行人都看过来,还有人对着她和李霁指指点点。 她忙将李霁的手放开。 “快回去。”她对李霁嘀咕着,说罢,朝马车走去。 二人在外头逛了半日,太阳西斜之时,回到了家中。 林氏迎出来,看二人一身汗腻的样子,埋怨漪如:“这么热的天,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出去做甚,若是中了暑可如何了得。” 漪如正要说话,李霁答道:“林夫人莫怪漪如,是我要到市中去逛,漪如不过陪着。” 林氏笑着给他递上凉水浸过的巾子,嗔道:“你还是从前模样,总为她说话,太过宽厚,便要被她欺负。” 漪如忍不住道:“我何时欺负过阿霁。” “你何时不欺负阿霁。”林氏道,“你叫过他一声义兄么?” 漪如无言以对。 “我先回房更衣。”李霁看她一眼,不多言,对林氏道。 林氏微笑:“去吧,更了衣便到花厅去,那里备了冰镇酸梅汤。” 李霁应下。 房里,已经备好了细布做的薄衣,李霁堪堪换好,便听得门上敲了敲。 “何人?”他问。 “阿霁。”那是漪如的声音,“开门。” 第一百九十八章 暑夏(下) 李霁把门打开,漪如站在外面,后面站着两个仆妇,一人手里端着水盆,一人手里拿着酒壶。 他愣了愣:“做甚?” “自是帮你把那胡子拆了。”漪如道,“你戴着不难受么?” 说罢,她招呼仆妇们将物什都送进去。 “李公子,”一位仆妇笑道,“我们女君平日里最爱作弄人,无事便揪着我们在脸上涂涂抹抹。” “就是。”另一位仆妇道,“女君还说公子要贴胡子才好看,哪里好看了,这般俊俏的脸生生用假须遮起来……” “你们知道什么,就是有假须才好看。”漪如不耐烦,将仆妇们赶出去。 李霁坐在榻上,看着仆妇们离去的身影,道:“你跟仆人们说,是你让我贴这假须的?” “不然如何说。”漪如走过来,道,“你本来的模样,仆人们都见过了,出门贴假须总要有个解释才好。我反正总做些特立独行之事,他们习惯了,总比他们把猜测放在你身上要好。” 李霁看着她,没有言语。 漪如给李霁贴假须用的阿胶,也是孙勉家传秘方特制的,粘在不怕水打汗湿,寻常的办法也卸不下来,唯有用酒掺入水中,蘸水擦拭,才可化开。 故而这假须,从贴上到卸下,都是漪如包办。李霁已然习惯,也不挣扎,坐在榻上由着漪如摆弄。 漪如用巾子轻轻擦拭着李霁的皮肤,将假须上的胶润开,慢慢揭下来。 说实话,漪如挺喜欢这么干,每次都觉得像是在拆一件礼物,将外头包裹的东西除去,露出里面真正的模样。当那张精致的脸摆脱累赘,重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漪如颇有成就的满足感,仿佛这是她的大作。 李霁看着漪如。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颇是专注。 他似乎能感受到一些似有似无的触感,仿佛窗外透进来的微风,又仿佛是她的呼吸,落在皮肤上,微微的痒。 “阿霁,”漪如忽而道,“你这些年,可曾遇过什么凶险之事?” “不曾。”李霁道,“你问过了。” “我那时问的是你可曾受伤,不一样。”漪如道。 “那么何谓凶险之事?”李霁问。 “便是被人暗算,刺杀之类的。”漪如道,“或者房子、桥或者船什么的,原本好好的,你要进去的时候就毁了。” 李霁的目光动了动,看着她:“为何问这个?你莫不是又梦见了什么?” “不曾。”漪如道,“不过是问问。” 说罢,她想起从前的事,好奇道:“你不曾跟我说过,当年你们从京城回家之事。我那时告诉你不可走风陵渡,你便照做了,是么?” “我不过将此事告知了父亲。”李霁道,“改道之事,是他定夺。” 漪如了然,又问:“你告诉他的时候,他可说了什么?不曾觉得你胡诌么?” -- 第219页 “不曾。”李霁道,“我如实说那是你说的,他若觉得胡诌,那也是你。” 这时,她手上重了些,李霁疼得“嘶”一声。 “别动。”漪如道。 李霁继续坐好。 “你父亲照做了,可见也还是信了。”漪如继续给他拆假须,道。 “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李霁道,“他得了提醒之后,马上找人打探,果然得了消息,说从长安到洛阳的路上或许有些埋伏。为防万一,他便下令改道,去了秦州。” 漪如不相信。长沙王若不信怪力乱神,当初怎会弄出那许多事,又说什么她是应了谶言的人,又要她跟李霁认什么义亲。 “既然如此,我那梦又如何解释?”漪如道。 “他说,你家与宫中关系非同一般,想必是你无意中听到了什么,日有所思故而夜有所梦。” 漪如无言以对。 这倒是个十分不错的解释。长沙王果然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人。 “不过此事,我父亲对你颇为赞许。”李霁道,“说你是真拿他当了义父。” 漪如瞪起眼:“胡说,谁拿他当义父。我早与你说过,那义亲是他和圣上自作主张,我可不曾应许。” 李霁看着她:“那你为何要出手相助?” 因为长沙王活着才能给皇帝找麻烦。 “自是因为我人美心善,不忍你们一家真的遭难。”漪如说罢,眨眨眼,“阿霁,我救了你两回,你可要知恩图报。” 李霁道:“我报过了。猎场上,我也救了你;上次在梅岑山,你夜里发烧,是我治好的。” 漪如嘴硬,道:“猎场上那次算是你救了我,梅岑山上却不算。发烧而已,又不是要命的病。” 李霁有些无奈,道:“你要如何?” 漪如换上笑脸,在一旁坐下,道:“阿霁,我日后若将宝兰坊的生意做到广州去,你可要帮我一把。” 李霁道:“如何帮?” “广州是你的地界,我自然不好拿那时世画什么的送来送去。”她说,“不过你只消当众拿出一盒脂膏来抹一抹,比什么画都好用。” “不用。”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漪如忙道:“我给你多些分红……” “把你那宝兰坊全给我也不要。” 漪如看着他那拉下来的脸,只得断了念头。 李霁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道:“高陵侯虽没有了官职,爵位却仍在,也有许多田产,衣食无忧。你为何总想着经商?” “有爵位和田产又如何?”漪如道,“那是我父亲的,不是我的。” 李霁怔了怔。 漪如理直气壮:“便像你一样。阿霁,你生来就是王世子,养尊处优,就算每日闲在家中,什么也不做,将来这王位也是你的。可你为何还要到处奔波,十几岁便要统领水师出生入死?因为那一切都是你父亲打下来的,你不愿别人说你徒有其表,提起你就只能夸奖你的长相和出身。你想让别人提起你时,说的是你自己的本事,而非那些虚名,不是么?” 李霁看着她,只见她认真地看着自己,长睫下,双眸透彻而明亮,直触心头。 耳根似乎有一阵热气冒起来。 似乎窗没有关好,让暑夏的阳光直直照在了上面。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诘问(上) “你是说,你经商,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李霁问道。 “那是当然。” “证明之后,又当如何?”李霁问道。 “自是让我父亲母亲放心让我去过自己的日子。”漪如道,“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总说怕我将来无依无靠,找人家把我嫁了。” 李霁看着她,讶然。 “你不愿成婚?”他说。 “不愿。” “为何?” “成婚有什么好。”漪如道,“女子成婚之后,无一不是留在家中相夫教子,我还能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么?” 李霁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却道:“若是高陵侯为你找到一个通情达理的丈夫,容许你做想做的事,成婚亦无不可。” 漪如不以为然,道:“我父亲看得上的人家,必是高门大族,凡事无不听命于长辈。就算我那丈夫愿意,我丈夫的父母愿意么?他们如何生活,我从小是见惯了的。就算是我家,无长辈亲戚牵绊,我母亲与别人相较也算过得自在些,可她仍是一年到头诸事缠身,就连想到扬州来看一看也多年不曾成行。嫁人之后,最好的日子也就是像我母亲这样罢了,又有什么意思?” 李霁回忆了一下。他上次见到严祺夫妇,还是在八年前进京的时候。严祺他自是记得清楚,毕竟打了好几回交道;容氏却没有多少印象,只依稀记得是个端庄的女子,神色温和。 “照你这般说,天下成婚的女子,过得都颇是无趣了?”他不以为然。 “我可不曾这么说。”漪如道,“便像我母亲,她一向觉得她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反而觉得我是胡来。说到底,不过是花各入眼,人各有志罢了。” 说罢,她话锋却又是一转,道:“就像阿霁你。世间也有许多出身王侯之家的子弟,他们无所谓挣一份自己功绩,只想享受荣华富贵,过过纨绔的日子。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可你不曾觉得有许多人都这么做,自己就也该像他们一样,仍旧要闯出自己的天地来。阿霁,你可觉得,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 第220页 李霁眉间动了动,看向她。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盈盈生光,似带着期盼。 李霁的目光倏而有些意味深长。 “我与你一样?”他说,“何意?” 漪如小声道:“阿霁,你若能帮我……” “不帮。”李霁淡淡道,“想也不必想。” 冥顽不灵。 漪如泄气,终于对他翻了个白眼。 当夜,容昉夫妇仍是备下盛宴,款待李霁等人。 听闻李霁今天跟着漪如在市井里走了大半日,容昉也有些诧异。 “怎这般待客?”容昉对漪如皱眉道,“阿霁远道而来,这般暑热之时,该带他去城中名胜纳凉游玩才是,到市井里去跟人挤来挤去做甚,万一中了暑如何是好。” 漪如嗫嚅:“是阿霁想去……” “容公切莫责怪漪如。”李霁随即道,“确是我要去。我此番来扬州,本是为了看看世态民情。且若论暑热,广州比扬州更甚,我早已习惯,不妨事。” “那也不可往市井里钻。”林氏亲自给他布菜,道,“市井中三教九流,人多眼杂,你终究是不便。今日看过了也就看过了,往后可不许再到那些地方去。” 李霁看向漪如,只见她也看着他。 “知道了。”他答道,将一盘菜推到林氏面前,道,“夫人莫担心。” 林氏看他举止体贴,露出笑意,对漪如道:“你看阿霁多懂事,哪里像你。” 漪如撇了撇嘴角。 容昉看向漪如,道:“你明日打算带阿霁去何处?” 漪如老实道:“不曾想好。” 林氏道:“这般天气,到处都似下火了一般,既然不曾想好就待在家中。阿霁从广州一路乘船过来,颠簸奔波,总要好好歇一歇。阿霁不出去,你也莫出去。女子家,整日到货栈里与那些浑身臭汗的男子厮混,像什么话。” 这些话,林氏得了空闲便要唠叨,漪如求救地看向容昉。 容昉看她一眼,想了想,道:“倒也不必待在家中,扬州名胜众多,又能游玩又能纳凉避暑的去处也不少。我看,不若去一趟观音山。” “观音山?”李绩道。 “正是。”容昉道,“这观音山,本是一片矮山,不过风景秀丽,水泽延绵,夏日尤为宜人。当年当年隋炀帝巡幸扬州时,看中了此地,便营造了一座行宫,名曰迷楼。这迷楼占地足有十余里,殿阁无数,颇是精巧。如今虽改作了寺院,却仍可见当年声势。吕公也知晓这去处,曾说他若来扬州,必到观音山中瞻仰一番。” 林氏闻言,颔首赞同。 她笑道:“这提议甚好。那观音山上原本的宫室,不少都改作了禅院客舍,颇是惬意。阿霁不若就随我等到山上小住,如何?” 李霁看了看漪如。 容昉和林氏在游玩之事上比漪如在行,向来没有她置喙的余地。漪如吃着菜,并无异议。 “如此,却之不恭。”李霁收回目光,答应道。 “我听阿青说,女君今日和李公子去那画时世画的杜先生家里?”回到房里,小娟一边服侍着漪如更衣,一边问道。 漪如应一声。 “女君又去那种地方。”小娟皱眉道,“那等三教九流聚集的去处,乱得不得了。我上次就跟女君说,再要见杜先生,便使人去将他请到宝兰坊来。” “是阿霁要去,又不是我要去的。”漪如道,“再说了,有阿霁在,后面还有跟着汪全他们,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高手,怕什么三教九流。” 小娟听她一口一个“阿霁”,神色怪异。 漪如从前来扬州的时候,小娟不曾跟来,故而虽然知道此事的大概,却并不知道其中细节。 “女君,”她说,“你在长安时,不是十分讨厌李公子么?怎现在与他这般亲善?” “哪里亲善了?”漪如看了看她,道,“阿霁是客人,我是主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他。” “这还不算亲善?”小娟盯着她,“我听阿青说,女君今日出门,跟李公子同乘一车?” 第二百章 诘问(下) 阿青是给漪如赶车的仆人,今日出门,因得李霁有汪全等人跟随,漪如没有多带人,只带了阿青。 “正是。”漪如道,“你也知道阿霁出门须得低调,马车多了引人注目,故而我和他同乘一车。” 小娟看着她,意味深长。 漪如忙道:“你莫胡思乱想,我和阿楷出门也总是如此。” “二公子是女君的弟弟,女君与他同乘自是无妨。”小娟道,“如此说来,女君其实还是拿李公子当了义兄?” 漪如道:“当然不是。” “那李公子是女君的什么人?” 漪如想了想,道:“亲戚。” “他跟女君非亲非故,哪里来的亲戚。”小娟瞪起眼。 漪如理直气壮:“非亲非故就不能是亲戚?我救了他两回,他也救了我两回,就算是真亲戚也不曾有过这般生死之交。我拿他当亲戚一般对待,又何错之有?” 小娟嘀咕道:“女君说这么多,何不就认了他这义兄?这还是圣上当年钦定的。” “就是钦定的才不能认。”漪如嗤之以鼻,“那是圣上和长沙王勾心斗角弄出来的,对严家全无好处,我怎能上当?” -- 第221页 见她还要说话,漪如不耐烦道:“我就与他同车这么一回,你怎这般啰嗦。” 小娟撇撇嘴角,拿着梳子继续给她梳头。 漪如看着镜子,那镜子里的人看着她。长长的乌发披在身上,洁白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在烛光之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颜色。 这模样,与上辈子她最后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并无许多差别。 方才她对小娟说的话,半真半假。 小娟看李霁,其实跟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看李霁并无不同。在他们眼里,李霁是那威风八面,神乎其神的长沙王世子。而无论是外貌、本事或是名声,李霁都足以让怀春少女倾倒一片。小娟问漪如那些话,其实也是在问漪如是否对他有男女之情。 而漪如的回答,真话在于她确实对李霁并无男女之情,假话在于她并非拿李霁当什么亲戚。 对于漪如而言,李霁是一个颇为与众不同的人。 因为她每次回想这辈子和上辈子相较,她过得哪里不一样,而这不一样是从何时开始出现之时,她总会想到李霁。 当然,当初救他,并非什么天意,而是因为她早知道了结局。但正是救了他之后,一切都变得大不一样,也正是因得此事,漪如知道,一切都并非注定,她真的可以让自己和家人免于重蹈覆辙。 漪如对李霁说,他们是一样的人。这话,她并非是为了讨好他而随口说说,而是真心实意这般以为。 毕竟上辈子他们各自死于非命,这辈子因为彼此而得以摆脱厄运。李霁在别人眼里,是所谓的谪仙,在漪如眼里,却不过是个死而复生的同类。 在年纪上,李霁比她大一些,但上辈子加上这辈子,漪如活过的年纪比他大了一倍,她其实不大说得清自己看李霁的时候,是不是在看阿楷那样的弟弟。 “女君,”憋了好一会,小娟道,“你待李公子这般亲善,其实还是为了生意,是么?” 漪如在镜子里看了看她:“怎讲?” “女君常说无商不奸,不见兔子不撒鹰。”小娟道,“女君既不肯认那义亲,又不曾看上他的人,自然就是看上了他的名。不然,女君为何今日总带着他往你做生意的地方跑?” 漪如愣了愣。 “是他要去的。”她说。 “我才不信。”小娟道,“李公子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之人,怎会对那些市井里的去处有兴趣?女君从弄出那时世画开始,就在打着李公子的主意。” 漪如一时百口莫辩。 “再胡说,这个月的月钱减半。”她终于拉下脸。 小娟嘟哝一声,不再说话。 漪如再看向镜中,一时有些郁闷。 她说的明明是真话,却连小娟都不信了。自己就真的这么像个奸商么? 第二日清早,容昉夫妇备好了车马,将行囊收拾了,带着漪如和李霁,往观音山而去。 漪如和林氏同乘,李霁与容昉同乘,出了扬州城之后,又走了二十余里,便见得重重的殿阁出现在远方。 当年的隋炀帝行宫,经历毁败和改建,自然已经不如原来。不过道路边上,时而能看到一些遗迹,仍能辨认出哪里是宫门,哪里是楼台,依稀可知当年的盛况。 如容昉所言,观音山不高,其实不过是个小土山。不过这上面殿阁林立,间以树木掩映,望去颇有些皇家气派。马车行至山下,能听到寺院中报时的钟声阵阵传来,络绎不绝的游人之中,大多数都是香客。 林氏一向虔诚礼佛,扬州城内外的著名寺院处处有她捐过的香火,这观音山上的摘星寺也不例外。一行人到了山门前,早有僧人出来迎接,将众人引入禅院之中。 “昨日夫人使人告知说要过来,方丈就令小僧将海棠院腾了出来。”那僧人和气地对林氏道,“里面的床褥茶具等用物都换了干净的,诸位放心。” 林氏念了声佛,向他谢过。 “这个地方,我等从前来过许多回。”容昉微笑着对李霁道,“漪如最喜欢那海棠院,故而每次来,也定要住在那里。” 李霁闻言,看向漪如。 她正望着旁边的花树景致,听得这话,转过头道:“阿霁,你若到了那里,你也定然会喜欢。” 李霁不置可否。 没多久,那海棠院到了。进门之后,李霁四下里望了望,很快就明白,为何漪如说他一定会喜欢。 这院子有两进,后面的小花园里有一座二层小楼,竟有几分他们当年在梅岑山那住处的模样。 小楼伫立在院子的内侧,三面开窗,能望见远处保障湖上的景致。 “如何?”漪如笑嘻嘻地对李霁道,“我当年第一次来,就选中了此处,可觉我眼光甚好?” 李霁道:“这二楼,你打算给我住么?” “自是我住。”漪如道,“我住楼上,我外祖母住楼下,你可与我外祖父住到前面那院子里去。” 李霁眉梢抬了抬。 “又任性。”林氏在一旁嗔道,“阿霁是客人,好不容易来一趟,那二楼既然能观景,便应该让阿霁去住才是。这一趟,你随我住外院,阿霁随你外祖父住内院。” 漪如的目光闪了闪,瞥向李霁。 李霁看了看她,对林氏道:“不必换,夫人和漪如住外院不便,我随容公住外院便是。” -- 第222页 第二百零一章 龙舟(上) 这观音山,临着扬州名胜保障湖,是观景的绝佳之处。 李霁的住所虽不像漪如那样能够凭窗远眺,但因得依山而建,处于高处,倒也能看到不错的景致。 这海棠院如名字一般,院内栽了许多海棠。不过夏天并非海棠花季,无花可赏,只有翠绿浓密的枝叶。 李霁每天早上起来都要跟汪全等人习武,他每到一处,最关心的其实就是习武之所。不过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处小花园,花木栽得不多,中间露出一片空地来,倒是正好能施展拳脚。 他正在那花园里看着,突然,头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 半边核桃壳落在了地上。 李霁抬头,正望见一张笑脸。漪如趴在窗台上,望着他,眼睛弯弯。 海棠院依山而建,并不规整,所谓前院后院,也并不泾渭分明。这处小院,原来竟是夹在了漪如的小楼和他的住处中间。 李霁正要说话,却见漪如伸出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噤声,而后,往下方指了指。 一楼的窗台上,窗也敞开着。李霁听到林氏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这时,屋舍那边传来汪全的呼唤声,说寺里已经备了素斋,容昉请李霁一起过去用膳。李霁应了一声,再看向窗台,漪如却已经没有了影子。 摘星寺的素斋,在扬州远近闻名。专程来吃素斋的人,亦不在少数。 虽然天气炎热,游人少了许多,但斋馆里仍然是坐得满满。 僧人将容昉一行人请到雅间里,容昉招呼众人坐下,对李霁微笑道:“这斋馆,平日若想得个座,不等上一两个时辰是不行的。能坐到雅间里,更是极其难得,此番怕是托了你的福。” 李霁谦道:“若无府上,我不可到此处来品尝佳肴,当是我托了府上的福才是。” 漪如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道:“你还没吃,说什么佳肴不佳肴。这里的素斋之所以做得好,是因为这些僧人平日想吃肉想得紧,就钻研出一套把素菜做出肉味的办法来。真想要吃好吃的,就该到别处吃大鱼大肉才对。” 话才出口,林氏念了声佛,瞪她一眼:“佛门净地,不可出言不逊。” 漪如撇了撇嘴角。 没多久,僧人将菜呈上,李霁看去,果然如漪如所言,一道一道看上去都带着荤,却都是素菜做成的。品尝之下,似素非素,似肉非肉,颇是怪异。 漪如朝他递来一个眼神,似乎在说“我告诉过你”。 李霁唇角弯了弯,不置可否,继续用膳。 当日,漪如和李霁陪着容昉夫妇在寺里吃斋礼佛,入夜之后,各自回屋歇息。 这海棠院里没有多少屋舍,而汪全等三个侍从无论到哪里都要跟着李霁,容昉这边的仆婢便不能多带。不过这摘星寺就在城外,且里面的方丈僧人也都是熟悉的,容昉夫妇便也精简行事,只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人,漪如连小娟也没有带。 夜里,漪如在二楼上独自睡了一夜,清晨,忽而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 她揉着眼睛下了床,推开窗望去,只见果不其然,李霁正跟汪全等人在练武。 容昉夫妇年纪大了,醒得早,此时也已经到了院子里,在一旁围观。 清晨的凉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湿润的草木芳香,漪如看着院子里的人,未几,目光定在了李霁身上。 摸着良心说,虽然漪如一向自诩自己活了两辈子,阅尽千帆,无论那一路被人捧出花来的所谓美男子,她全都见过,且认为不过尔尔。但她也承认,这里面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李霁。 一般而言,能被吹得天下无双的男子,要么出身好,要么长相好,要么家世好。 三者皆有的人,那几乎十成十是骗子。 然而这一条,也在李霁这里被打破了。 漪如看着院子里的李霁,他一手握着木剑,一手执着皮盾,正与汪全对战。木剑打在坚硬的皮盾上,梆梆作响。 林氏在一旁边念着佛,边忍不出劝道:“轻些,轻些……” 而李霁和汪全则仍然全神贯注,盯着对方,一边防御,一边伺机出招。 天边有一层浓云,与碧蓝的天空泾渭分明。太阳从浓云那头探出一点边缘来,灿灿的金光登时铺满大地。 单衣已经被汗湿透了,紧紧贴在颀长的身躯上,阳光落在他的额头和脖颈上,汗光点点。 漪如并非第一次看他习武,不过上次她周围都是府里的仆婢,来得也迟,只看到最后那么两下,就结束了。而现在,漪如旁边什么人也没有,她可以趴在窗台上,尽情观赏。 李霁到底只有十七岁,身形看上去比汪全单薄些,但他身法灵活,出击也更加频密。漪如看了一会,看出些门道来。他并不在乎一会一合一招一式的得失,而是凭着多变的招式不断试探,等着汪全出错。而一旦汪全露出破绽,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纵然汪全老奸巨猾,也受不了李霁的频频进犯,拆招拆不过来,终于露出空当来。 当李霁手中的木剑抵在他喉咙上的时候,漪如忍不住叫好。但声音才发出一点,她忽而想起来自己还穿着寝衣。 李霁察觉了动静,抬眼看去,那窗子关了起来,只来得及看到后面那一闪而过的脸。 -- 第223页 用早膳的时候,漪如穿戴齐整,走到堂上。李霁和汪全等人已经洗漱一番,换好了衣裳。 案上摆满了盘盘盏盏,一眼看去东西不少,但都是些素粥素菜。汪全等人都狠练了一场,个个饭量不小,面前的盘子全都空了。 林氏一边给李霁布菜,一边念叨着他们方才习武的事,似仍旧惊魂未定。 “你在广州,也日日是这般?”她问李霁,“你父亲知晓么?” “知晓。”李霁道。 汪全在一旁笑道:“夫人放心好了,公子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前主公还亲自教他。” 林氏摇头叹气:“刀枪到底无眼,若伤到了可如何是好。” 李霁笑了笑,没说话,忽而发现漪如看着他,若有所思 用过早膳之后,他和汪全才走出堂外,被漪如叫住。 “汪内侍,”漪如笑眯眯地对汪全道,“我带你们出去吃好吃的,如何?” 第二百零二章 龙舟(下) 听到那“好吃的”三个字,众人皆怔住。 “什么好吃的?”汪全看着漪如,讶道。 “多了。”漪如道,“保障湖是扬州名胜,周围有名的酒肆食肆到处都是,什么狮子头、三套鸭、烩鱼头之类的,做得都比城里的食肆好吃。别的小吃也多得很,有几家味道甚好,我平日里出来也总会去解解馋。” 汪全听得这话,讪笑道:“女君莫非要带我等去吃小吃?” “正是。”漪如颇为体贴,“你们早上起来习武,定然耗费了许多气力,寺院里这些素斋素饭是吃不饱的,总要吃些肉才是。方才那点早餐,油盐寡淡,你们必定撑不到中午就要饿了,自然要吃些香的补一补。” 听得这话,汪全和身后两名护卫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纷纷瞥向李霁。 李霁神色毫无波澜:“不去。” 漪如道:“为何?” “我们到这寺里来,是为了礼佛参禅,自当远离那荤腥之物。”他说,“若是要吃,离开摘星寺之后,自可吃个痛快,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话出来,汪全和两个侍卫都没话说。漪如看着他,撇撇嘴角。 李霁毕竟是客人,容昉夫妇将他带来,礼佛自是其次,首要的是招待他。用过早膳之后,夫妇二人带着李霁和漪如先到寺里上了香,而后,便备下车马,趁着暑热未起,到保障湖上游湖去。 既然是出门,李霁脸上的乔装自是不可少,漪如照例亲自替他将假须贴上。 “你为何不让我带汪全他们去吃东西?”她不满道,“你看他们早膳吃得那般精光,可见是饿了。他们在你身边保护你这般辛苦,你该好好体恤他们才是。” 李霁不置可否,看了看她:“是你自己想吃,还是他们想吃?” 漪如的手顿了顿。 “何意?”她问。 “你觉得这寺院中的食物无趣,便想自己出去吃,又怕容公和林夫人说你。于是,你便要拉人做垫背。”李霁不紧不慢道,“我和汪全几人都是客人,容公和林夫人就算知道,也不会责怪。但你知道我不好劝,于是便想着从汪全他们身上下手,是么?” 漪如无言以对,看着李霁,将一片假须按在那漂亮的脸上。 李霁看着镜子,皱皱眉,摸了摸唇边凭空变出来的山羊胡:“这假须得与先前不一样?” “当然要不一样。”漪如理直气壮,“我贴花鈿也是每次都不一样。你不是要遮掩面目么?自然是要跟先前不同,才更不会被人认出来。” 李霁又瞥了瞥镜子,似乎觉得有理,没再多言。 二人出去的时候,马车已经备好。 容昉看到李霁的模样,随即对漪如露出不满之色:“你又胡闹,阿霁才十七岁,哪里会有这般重的胡子?生生把人变老了。” 漪如反驳:“就是要这样才好,谁还能看得出这是阿霁?” 林氏将李霁端详着,却笑了笑,道:“我看漪如这次贴得好看。阿霁虽看着年纪大些,却也有年纪大些的俊气。说到底,阿霁生得好,怎么样也不会难看。” 众人说着话往外走,离开海棠院,出了摘星寺,乘上马车去。 正值六月末,保障湖上的荷花开得颇是繁盛,莲叶接天,花朵似繁星般点缀其中。 众人乘坐的游湖马车,四面雕花镂空,既可遮挡阳光,又可纳凉观景。微风吹来,荷香四溢。 湖边,停着许多画舫。 容昉夫妇挑了一艘,跟船户谈好了价钱,带着李霁和漪如上船去。 船娘撑起长竿,画舫缓缓离开岸边,驶入一池莲叶之中。 船户热情地为众人呈上茶水和点心,容昉招呼汪全等人坐下吃东西,林氏摇着纨扇,跟李霁说起这保障湖上各处景致的由来。李霁听着,颇是认真。 漪如坐在李霁对面,望着外头的景致,百无聊赖。 她已经许久不曾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画舫里游湖。自从买入了宝兰坊,她比从前更忙碌,每日想的都是如何卖货,处置层出不穷的事务。 上次来保障湖上看荷花,是什么时候?漪如不禁想。她回忆了一会,竟是记不得了。 画舫的雕花窗敞着,阑干外,就是密密的荷叶。 硕大的叶片犹如碧玉盘,煞是好看。一朵一朵的荷花,粉白浅红,颜色各异。花瓣透着阳光,在微风中颤动,婀娜动人。 -- 第224页 一只蜻蜓从漪如眼前飞过,未几,落在一朵半开的荷花上。 那荷花离漪如很近,白色的底,边上却透着红,娇俏可人。 漪如想把它摘下,可伸出手去才发现够不着。船缓缓行走着,眼见那荷花摘不到了,漪如正当丧气,忽然,一只手伸过去,将那荷花摘了过来。 李霁将荷花拿在手里看了看,未几,递给漪如。 漪如望着他,笑笑。 “这里过一阵子莲子就好吃了,藕也上了,最是香嫩。”林氏对李霁道,“你若是不急着回去,便跟家中说一声多留些日子,我们带你尝尝鲜。虽广州也不乏这等物产,可扬州的手艺却是天下闻名,别处吃不到。” 李霁道:“广州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置,我此番出来,亦许诺月余便回,路上来回便要涌去不少时日,只怕待不得许久。” 林氏听了,颇是遗憾。众人说着话,忽而听得一阵喧闹的声音传来。 众人看去,只见远处的一片水面上,没有了荷花荷叶,颇是开阔。几条龙舟正在竞渡,锣鼓敲着,岸上也有许多人围观,场面很是热闹。 容昉讶道:“这般时节,早已经过了端午,竟然也有龙舟竞渡么?” 船户笑道:“可观有所不知,这是保障湖附近乡里的风俗。保障湖边上有一座水神庙,祛病求子颇是灵验,每年成仙之日,也是附近乡人的节日,定要在这湖上赛龙舟。今日不巧,正让诸位遇上了。” 众人恍然了悟。 容昉颇有兴趣,道:“既如此,不若将这船驶过去,看一看龙舟也好。” 众人皆赞成,船户也不推拒,将船朝那边开了过去。但才到了湖心,突然,听得后方传来一阵敲锣的声音。看去,只见一条小船飞快划来,上面站着几人,面带怒气。 “你是哪里的船户?”为首一人指着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禁地!” 第二百零三章 竞渡(上) 众人皆一惊,不明所以。 汪全和两个侍卫本能的起身,站到船头警戒。李霁示意他们不可胡来,自己则陪着容昉一道,看船户和那几人交涉。 船户一脸惶惶然,忙对那几人作揖,道:“诸位郎君,在下新来湖上。这禁地之事,实不知细由,还望赐教。” “今日是水神诞,按规矩,这片湖上五里之内都要留作祭祀之用,不许过船。”那边船上一个面目和气些的人站出来,指指水面上,“你们看看,你们将水神的神主都撞毁了。” 神主? 众人忙往船下看去,只见水上漂着些散落的稻草,上面还裹着一块红绸。 “这是什么神主?”一名侍从忍不住道,“不过是个红绸扎起来的草环。” 那几人闻言,脸上又露出怒色。 “我等乡中每年办这水神诞都是如此,凡是立了神主的地方,外船不得闯入。”那船上的人道,“你们不但闯进来,还撞毁了神主,乃大不敬!” 船户一看,神色变得尴尬起来。 “这……”他结结巴巴,向众人赔笑,道,“在下初来乍到,真不知这规矩,实乃无心。诸位看,这该如何是好?” 那船上的人相觑着,又往画舫里打量打量,嘀咕一番。没多久,那长相和气些的人再度开口道:“拿出五百钱来,这事就算过去了。” 听得这话,船户变了脸色。 “诸位,”他苦着脸,向众人拱手道,“在下小本生意,好不容易买一艘船在这湖上讨生活,债还不曾还清,哪里拿得出这许多钱来?诸位行行好,宽恕宽恕。” “看你也是在湖上讨生活的,我等也不为难。”那人道,“五百钱没有就三百钱,再不能少了。” 船户又苦苦哀求。 为首那人沉下脸来,喝道:“是你犯事在先,我等有意饶你,你却这又不肯那又不肯,还想如何?” 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冷笑传来:“不肯又如何?”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少女从画舫里走出来,看着他们,毫无惧色。 “你们这所谓神主,不过是个红绸裹着的标记之物罢了。这湖上到处是荷花荷叶,船家一时看不见,有甚奇怪?”她说,“再说了,这保障湖又不是一家一户的地盘,众人人人有份,哪里就成了你们走得别人走不得的地方?既然这船户冲撞的是水神,那么要谢罪,也自当要跟水神谢罪,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看,这事,我等自不会不认,稍后就买些三牲供品,到水神庙去,向水神当面跪拜请求宽恕,也就不劳烦诸位代劳了。” 这一番抢白,振振有词,教船上几人都愣了愣。 “你又是何人?”为首那人怒道,“这是薛大薛文鼎的地界,岂容得尔等放肆!” 漪如正要答话,突然,手臂被拉了一下。 却见是李霁。 “你回船里去,此处有我。” 漪如瞪他一眼:“此处我来应付。”说罢,她继续对那些人道,“放不放肆,我等不若一道去一趟水神庙,让水神来评断是非,看看是我等冲撞了她地界不可饶恕,还是你们借水神名头横行勒索不可饶恕。” 那几人面色皆是一变,已经有人暴跳,嘴里骂着不干净的话。 见势头不好,船户忙上前,又是作揖又是告饶。 漪如却不解气,还要回嘴,李霁将她拉回来。 -- 第225页 “你与他们置气做甚。”他说,“这船户还要在湖上讨生活,得罪了这些人,他将来岂得安生。” 漪如不服气,道:“那也不能由着他们惹到头上来,大不了见官,谁怕谁?” 正说着话,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声音。众人看去,却见又来了两只小船。 船户一惊,正以为那是对方增派了人手,却忽而听得一条船上有人喝道:“张二、蔡五!到处找不到你们,躲到此处来做甚!” 那船上的人皆面色一变。 尤其是方才挑头的二人,神色间变得慌张起来。 “薛大!”一人赔着笑脸,忙道,“我等过来巡巡湖,看看可有什么遗漏……” 话没说完,那人骂了一声。 “遗漏?这湖上不是水就是荷花,能遗漏什么?”他说,“我们那队龙舟刚刚输了一场,若再输,今年头筹又是别人的!都给我回去,不将那头筹夺回来,我等今后出门还有何脸面!” 那几人都露出讪讪之色。 漪如站在李霁身后,朝那边看去。只见那个被称为薛大的人也是个青年,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短褐,身形健硕,皮肤黧黑。 虽然衣着普通,此人却颇有气势,站在船头上稳稳当当。而船上这几人,如同小鬼见了阎王,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没多久,那船靠近。薛大一个箭步跃过来。 蔡五露出讨好之色,上前道:“薛大,不是我等不尽力,实在是难。这赛龙舟可不光是卖卖气力便能成事,没有好鼓手,我等就算把手都划断了也不行。” 薛大没理他,却朝画舫这边看了看,狐疑道:“这边又是何时?” 船户显然早听过了薛大的名声,忙在这边船上一礼,道:“船户陈三见过薛大。薛大明鉴,在下今日带着客人游湖,不知此处划为禁地,冲撞了神主,正与几位郎君分辨。在下新来,不知规矩,还请诸位海涵,从轻发落。” 薛大瞥了瞥水面上的红绸和稻草,显然明白了事由,随即将目光扫向那几人。 那几人面色更是尴尬。陈二忙道:“薛大,我等也是想给弟兄们挣点酒钱……” 话没说完,被薛大狠狠剜一眼,他忙低头打住。 只见那薛大转过头来,拱拱手,道:“好说,不过是根杆子罢了,弟兄几个不曾放在显眼的去处,耽搁了诸位雅兴,着实对不住。” 听得这话,船户有些不敢相信。 “薛大之意……”他说,“我等可离开了?” “正是。”薛大道,“去吧。” 船户露出喜色,千恩万谢,不住作揖。 漪如看着那薛大,也觉得有些意外。她这些年见过不少蛮横之人,方才这几个出来刁难的,一看就是市井无赖那般惹是生非敲诈勒索的。遇到这样的人,漪如向来不客气,闹大也不怕。反正这是水上,船开走,他们也打不过来。就算闹到官府,她也有的是办法摆平。 如今冒出这个薛大,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薛大说完了话,也不多言,正转身让众人开船,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足下且慢。” 他回头,只见说话的是画舫上的一个年轻人。 李霁看着他,道:“在下方才听闻,足下要去赛龙舟,是么?” 第二百零四章 竞渡(下) 薛大愣了愣,看向李霁。 “正是。”他说。 李霁道:“若缺鼓手,我可代劳。” 这话出来,众人皆错愕。 “做什么鼓手?”漪如扯扯他的袖子,瞪着他,“你管这闲事做甚?” 容昉也道:“阿霁,莫胡闹。” “我并非胡闹。”李霁道,“我在广州时,时常与人竞渡,鼓手和桨手都做过。若是不信,可问汪全。” 众人目光一下转到汪全身上。 汪全愣了愣,讪笑:“这……公子说的也是确实。” 漪如从他的神色里,明白过来。李霁这所谓的时常与人竞渡,大约就是在水师里的事。 “那也不行。”她随即道,“广州是广州,扬州是扬州,竞渡总要讲通力合作,这些人你又不识得,万一他们输了,像方才一样把账都赖在你身上可如何是好?” 这话出来,那边船上的人脸拉下来。 那个叫张二的人又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道:“你这女子莫胡言乱语,什么赖账!” “就是。”蔡五道,“再说了,我等这龙舟队是想来就来的么?他要来我们还不收!” 其余人一阵附和。 薛大看着李霁,却道:“你当真会打鼓?” 李霁道:“我从不诓人。” “平日胜算如何?” “从无败绩。”李霁老实道,“不过那都是我的弟兄,换了人可不一定。” 张二又嚷起来:“看不起谁!薛大,莫与他费口舌,我们这就回去,赛成什么样都认了!” 薛大瞪他一眼,而后,对李霁道:“如此,你来为我们做鼓手。” 李霁道:“不过有个条件,这画舫要开到赛场边上去观看,不可阻挠。” 薛大饶有兴味,笑一声:“这有何难。”说罢,他招呼一人过来,跳到画舫上去,从船娘手里接过杆子,为他们撑船。 画舫驶过平静的湖面,朝赛龙舟的那边驶去。 -- 第226页 又一场开始,只听锣鼓喧天,几条龙舟飞快地划过水面,果真如长龙游弋。岸上人头攒动,都是喝彩呐喊的,人声鼎沸。 林氏有些不放心,对李霁道:“你在这边人生地不熟,怎好与人去赛龙舟?那龙舟上可不是什么安稳的去处,一不小心落了水可如何是好?” 李霁道:“我水性甚好,海上大风大浪都见识过,这般湖水不在话下。” 汪全等人虽不愿意李霁以身涉险,但见他固执己见,也毫无办法。 “夫人放心。”汪全帮腔安慰林氏,“我等几个也跟公子上船,保管他万无一失。” 见汪全说话,林氏念了声佛。 漪如将李霁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为何非要去赛那龙舟?” 李霁看了看她:“你说为何?” “你就是技痒,看着别人争头筹,你也坐不住。”漪如皱眉,“我外祖母说得对,赛龙舟危险得很,哪年端午不死几个人,你还是不去为好。” 李霁翻个白眼。 “你好好在画舫上,莫乱走。”他淡淡道,说罢,转身离去。 画舫很快到了那赛场的边上,喧闹的声音传来,已是震耳。李霁和汪全等人跳上了薛大的船。那小船飞快地驶到了出发的地方去,只见那里停着许多龙舟,正准备着下一场。 漪如虽然对李霁任性很是不以为然,但还是走到画舫边上,用纨扇挡住上方的阳光,仔细观望。 李霁等人和薛大手下直接从小船里跳到一只龙舟上。那龙舟的颜色颇是别致,黑色的底,用青色和红色描出鳞片,龙头画得也是神采奕奕,颇有些张牙舞爪之感。 只见李霁跟着众人一道脱了外衣,换上旗色的短褐,而后,走到船头。李霁司鼓,薛大掌舵,汪全和两个侍从则充任了桨手。其余人等各自坐下,将龙舟划到起始之处。 岸上围观的人见得新赛又起,皆喧哗起来。 “这阿霁,穿上鼓手的衣裳,倒也有些模样。”林氏道。 漪如没说话,只盯着那边。 待得所有人都准备好,蓄势待发,只听一声锣响,众龙舟一下冲了出去,场面登时变得喧嚣热闹。 漪如紧盯着李霁的身影。只见他立在龙首之处擂鼓,一下一下,虽然场面嘈杂,但漪如仍能从他的动作中分辨出哪个声音是他的。 那鼓声颇是有力,一下一下,仿佛能把人心揪起。而那薛大手下的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跟着李霁的鼓声划桨,一下一下,颇是齐整。 开始的时候,一众龙舟都铆足了劲往前冲,各不相让。过了半程之后,相互之间的差距便渐渐显现。有的龙舟一开始冲得猛,此时气力不济,慢了下来。 而李霁擂鼓张弛有度,一开始虽然并不拔尖,却颇有后劲,半程之后,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对手。唯一与黑船齐头并进的,是一艘绿船。 那绿船上的人显然也是功力老到,与黑船咬得颇紧,无论快慢都跟着,似乎打算就这么一直耗着,伺机超越。 李霁却不加理会,只擂着鼓控制节律,时而被绿船超过,时而反超,并不着急。 可当赛程还剩下约摸三分之一的时候,漪如听到他的鼓声渐渐快了起来。船上的桨手也跟着他奋力划桨而绿船先前跟着黑船亦步亦趋,鼓点竟被李霁带乱,竟是一时跟不上,后劲涣散。 黑船逐渐摆脱绿船的追逐,朝立着旗子的终点冲去。 薛大跳到那插着旗子的船上,将彩旗拔下,岸上传来了欢呼的声音。 容昉夫妇望着,终于放下心来。 “不想阿霁竟有这般本事。”林氏笑道。 “那是自然。”容昉抚须,“否则,他又怎能做出那许多的功绩来。” 漪如也松了口气,望着那黑船划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热,忙走回船舱里来。 得胜而归的黑船受到了热烈的迎接,甫一靠岸,就有许多人用上去,将薛大等人团团围住。 “快上前去,将阿霁接回来。”林氏对船户吩咐道。 船户忙应下,便去开船。 漪如望向李霁,见他正与薛大等人笑着说话,心中也莫名的高兴。可这时,她发现许多人也朝他围了过去,其中有一些打扮娇俏的妙龄女子,莺莺燕燕,欢声笑语,手里似乎都拿着酒壶。 “那些女子是做什么的?”容昉也发现了,问道。 “那也是水神诞上的风俗。”薛大派过来开船的那名手下答道,“选出些未出阁的女子来做水神的神使,竞渡得了头筹的人,便可得她们敬酒。” 说罢,他笑了声:“你们这位公子今日可是得了好运,生得那般俊俏,定然要被敬上不少。” 第二百零五章 湖光(上) 李霁从出手便夺得头筹,众人皆欢天喜地。 人称薛大的薛文鼎是最为喜出望外的一个。他站在李霁面前的时候,先前那不放心的神色已经全然一扫而空,就连张二蔡五等人,在李霁面前也都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笑嘻嘻的。 “先前我等弟兄得罪了公子,公子却不吝助我等一臂之力,这般胸襟,在下佩服。”薛文鼎向李霁一抱拳。 张二蔡五等几个也向李霁作揖:“先前是我等无礼,还望公子莫怪。” 李霁笑了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 第227页 众人说说笑笑,从龙舟上下来。周围乡人早已经围上前来祝贺,还有一群女子手捧着酒壶,要给众人敬酒。 每个人都得了一碗酒喝,李霁和汪全等人也不例外。出门在外,李霁并不介意入乡随俗,喝了一碗。不料,却有更多的递上前来。 女子们笑盈盈的望着他,神色含羞带臊,不断地往他碗里添酒。 薛文鼎见李霁不解,笑道:“她们都是神使,这酒也是在水神面前供奉过的,不可不喝。” 旁边围观的人纷纷起哄,定要李霁喝下。李霁见推拒不得,也不含糊,再度将满满一碗酒尽数喝下。 虽然用的是酒碗,但他喝酒并不像别人那般粗枝大叶,淌得到处都是。那饮酒的动作颇为文雅,喝下之后,一滴不漏。女子们望着他,更是两眼放光,满面娇羞。 可当他喝完,女子们又要给他满上,汪全见状,连忙过来阻拦。 “各位女神仙,他喝不得许多,还请女神仙们高抬贵手,放过这回。”他说。 话才出口,旁人将他拉住,笑道:“这可不合规矩,正主不曾说不喝,你这外人凑什么热闹。” 其余乡人也跟着起哄,甚至有人嚷着取一坛来。 李霁看着面前递过来的酒碗,正有些错愕,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阿霁。” 他回头,只见漪如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走了过来。 “你怎来了?”李霁问。 漪如并不回答,看了看他手里的酒碗,又看了看那些女子和乡人,露出笑意。 “外祖父外祖母都在船上等着你,却不见你回去,便让我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她说,“原来是在喝酒。” 见道李霁身边凭空冒出个少女来,女子们的脸上都露出讶色,却有乡人起哄道:“李公子,这莫不是你家娘子?” 汪全忙道:“不是不是,这是我家公子义妹……” 话才出口,李霁和漪如的目光忽而清凌凌瞥来,汪全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原来是李公子亲戚。”一名看上去胆大些的女子把酒捧前,笑眯眯道,“李公子既是客人也是功臣,如今长辈也来了,何不请来一道饮酒,大家高兴高兴?” 漪如看着她,也笑笑,却转向一旁薛文鼎:“不知按照乡中规矩,这赛龙舟得胜的功劳,是一个人的,还是所有人的?” 薛文鼎本一直在起哄看热闹,没想到漪如突然跟他说起话来,愣了愣。 “自是所有人的。” “原来如此。”她看向身后的众人,道,“薛大是掌舵,诸位弟兄是桨手,合力夺冠,又岂分仲博?李公子是客人,方才神使们便先敬了他三碗。这龙舟之上的弟兄们都不可推脱,也该每人喝上三碗,方显得水神公平不是?” 龙舟上的桨手们不少都伸长脖子等着酒,却见女子们只给李霁去倒,一个个本是着急,如今从漪如这话里得了台阶,纷纷附和。 薛文鼎看着漪如,干笑一声,道:“自是此理。” 女子们也不好再光凑到李霁一人面前去,将酒分到众人碗里,三碗过后,那女子却又盛来一壶,将李霁的碗再度满上。 “李公子是客人,当多喝一碗。”她望着李霁,巧笑倩兮。 不等李霁答话,漪如已经将他手里碗拿过来,将里面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她擦了擦嘴,也笑眯眯地对女子道:“我这亲戚着实喝不得许多酒,这酒,我就替他喝了,还望神使们不弃。” 漪如还要说话,那碗已经被李霁拿了回去。 “多谢神使招待。”他递还给女子,“我等今日还有事,就此别过。” 女子望着他,虽是不舍,但只得应下,把碗收回去。 薛文鼎等人见李霁要离开,忙过来挽留。 “你是客人,怎好饭也不吃就走?”薛文鼎道,“我等村宴上也甚是热闹,随我等去用膳。”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不让李霁走。 李霁微笑,道:“我今日出门,乃是陪家人游湖,二老还在船上,实无暇分身。他日若有机缘相聚,我等再共膳不吃。” 他说话虽谦和,却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一干人等又劝了一会,见实在说不动,只得放弃。 薛文鼎看着他,颇有些佩服之色:“不知李公子名讳,将来提起,也好有个念想。” 李霁道:“薛兄可称在下长霆。” 薛文鼎颔首,笑着拱手:“如此,后会有期。” 画舫就停在不远处,漪如和李霁往那边走去,汪全和两名侍卫则护在周围。 “你真是,别人敬酒你就喝?”没走出几步,漪如就忍不住数落他。 李霁看着她:“不过喝酒罢了,萍水相逢之人,难道还怕他们害我?” “害你不至于,可你也该想想她们为何给你敬酒。” 李霁不解:“为何?” “方才船上那个薛文鼎的手下跟我说,这水神诞,也是附近乡中男女的相亲之日。那些当神使的女子,都是还未订婚的待嫁之人;赛龙舟的男子,也都是些还未成家。说是神使敬酒,可其实就是女子看中了哪个男子,就把酒给他。” 听得这话,不仅李霁,汪全等人也露出讶色。 “竟有这等讲究?”汪全不由笑了笑,“那怪不得方才好些人眼巴巴看着,原来不是馋酒。” -- 第228页 漪如却仍神色严肃,看着李霁,吓唬道:“现在你可明白了?若非我及时赶来,你说不定就会被灌醉,然后被村人强行带走去完婚。” 第二百零六章 湖光(下) 李霁看着漪如,不以为然:“几碗酒罢了,哪里就会灌醉。” 汪全想了想,却道:“既是如此,方才那薛大应当也等着女子们来敬酒才是,可方才他怎好像看着无动于衷一般?” 漪如道:“方才那个带头给阿霁敬酒的女子,你不觉得她与那薛文鼎生得像么?” 众人又是一愣。 “船上那人也告诉我了,那就是薛文鼎的妹妹。” 众人恍然大悟。 漪如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理直气壮地数落李霁:“故而我说你毫无戒心,不知人家根底就轻易与人来往。若不是我,你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李霁不屑道:“你也不过是听那船上的人提点,怎又成了你的功劳。” “自是我的功劳。我若非留了心眼多问两句,谁又能知道这等底细?”漪如道,“我吃得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汪全听着,笑起来:“女君和公子乃是同龄,论月份,公子比女君还大些,女君吃的盐哪里就能比公子吃米多?” 李霁却看着她的脸,道:“你脸上怎这般红?” 漪如怔了怔,伸手往脸上摸了摸,果然,上面微微发烫。 头有些隐隐的发昏,嘴里,仍然残留这方才那碗酒的味道。刚才喝下去的时候,漪如只觉那不过是寻常农家自酿的米酒,也并不十分浓郁。没想到,竟是有些后劲的。 李霁无奈,握住她的手臂,道:“莫再说话了,到画舫里去歇息。” 画舫上,容昉夫妇正等着,见李霁等人回来,神色松下。 “怎成了这副模样?”林氏也看出漪如喝了酒,又诧异又好笑,“我方才见阿霁被许多人敬酒,还担心他被灌醉了。怎么如今他无事,倒是你红了脸?” 汪全忙将方才的事与二人说了一番。 容昉摇头:“明明喝不得酒,偏爱逞能。”说着,他让漪如在边上坐下,又吩咐船户取些茶水来,给她醒酒。 漪如靠在雕花阑干上,吹着风,眼神有些发直。 远处盛开的荷花荷叶送来阵阵香气,阳光落在湖面上,波光映着她的脸,双眸闪闪翕动。 未几,对面传来些动静,她看去,李霁隔着案几,坐了下来。 “你方才让那薛文鼎叫你长霆。”她忽而道,“这是你的字?” “正是。”李霁道。 漪如讶然:“你已经冠礼取字了?何时的事?” “三月的事。”李霁道。 “你这字,怎么写?” 李霁于是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写出来。 漪如看着那“长霆”二字,想了想。霆与霁,字形相通,合取字之法,倒也适宜。 “这字,可是吕公取的?”容昉看了看,问道。 “正是。”李霁道。 容昉抚须颔首,笑了笑:“当年在梅岑山上,吕公还说他为你取字,列了许多作为备选,却又觉得哪个都不合用。如今他可终是得偿所愿了。” 林氏道:“我记得你那时不是也说要给漪如再取个大名,也列了许多?” 容昉摆摆手:“罢了,想来想去,都不如漪如来得好。且所谓大名,都是出嫁时写在婚书上的,她那嫁人之事尚且遥遥无期,操心那什么大名做甚。” 林氏叹口气:“也是。” 漪如撇撇嘴角。 这两人一唱一和,那弦外之音,她又怎会听不出来?她不理会,只觉那酒意愈发上来,窝在林氏怀里。 林氏搂着她,用纨扇轻轻扇着风。 闭上眼睛之前,漪如睨见李霁看着她,嘴角抿着,似乎在憋笑。 有什么好笑,傻瓜。她不再理会,闭起了眼睛。 那酒的劲头果然足,漪如回到宅子里,沾枕即眠,睡了许久。 再醒来时,已经是午后。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望见不远处的案上,一支荷花插在瓶子里,正是李霁在湖里给她摘的那支。 洁白的花瓣,殷红的边。虽然只有孤零零一支,瓶子却配得好看,一看就知道是挑选过的。 容昉和林氏平日在家里不爱插花,总是在禅寺之类的地方才会有些闲情逸致,漪如已是见怪不怪。 肚子里有些饿了。她穿好衣服出去,宅子里却没什么人。 仆妇告诉她,李霁陪着林氏礼佛去了。而汪全等人,则跟着容昉到湖边的食肆里用膳吃酒,现在还未回来。 漪如看着仆妇端来的素斋,颇后悔自己贪睡睡到现在。想到容昉他们吃香喝辣,就觉得嘴馋。 “李公子和我外祖母也用过午膳了?”她问。 “用过了。”仆妇道,“李公子和夫人和女君吃的一样,也是寺里的素斋。” 漪如了然。 傍晚时,众人都回到了宅中。 容昉和汪全等人在外面饱餐了酒肉,晚餐时,只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各自歇息去了。漪如推说不饿,自己待在房里。李霁陪着林氏用了晚膳,待得天黑之后,各去歇息。 漪如待在自己房里,翻着手里的闲书。一直等到外面没有动静了,她将书放了下来。 推开窗,一轮明月就在天上,外面的院子并不算漆黑。 -- 第229页 她四下里望了望,爬上窗台,而后,小心翼翼地翻出去。 海棠院漪如来过多次,这个房间她住过多次,相似的事她也干过多次。 这小楼不高,漪如攀着窗台,脚下找了找,没多久,就找到了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处假檐,就在一楼窗台上方,沿着它挪步子,没多久,就可踏到一处树干上。 那是一棵老香樟树的树干。粗壮结实,上方的枝桠,漪如触手可及,能作为抓手攀住。 果然,一切如旧。 漪如抓着那树枝,到了香樟树上,接下来,只要下了树就能轻松落地。 就在几步开外,林氏的窗子微微敞着,漪如能听到仆妇走动的声音。这个时候,林氏应该是在佛龛前诵经,诵完了才会去睡觉。 她小心翼翼,借着香樟树的树干往下爬。 可就在离地还有半丈高的时候,突然,她发现那里站着个人。 心中一惊,漪如脚下滑了一下。 一双手臂扶在她腰上,将她稳稳托住。 “放手,我抱你下来。”身后一个声音低低传来,是李霁。 第二百零七章 月夜(上) 漪如松开手,李霁将她稳稳接住,未几,双脚落地。 风吹来,两人挨得很近,漪如能感受道李霁身上的热气。 他看着漪如,正要开口,漪如忙将手指抵在唇上。 她往一处小门的方向指了指,而后,扯着他的袖子,蹑手蹑脚地往那边溜了出去。 这处小门,是方便仆人们进出开的,夜里会落下门闩。漪如已然轻车熟路,小心地将那门闩抬起,把门轻轻打开,然后,钻了出去。 李霁跟着她走出院外,看着她做贼一般把门掩好,颇为无语。 “你这是做甚?”他问,“这般夜里,你要去何处?” “自是去找些东西吃,我肚子饿了。”漪如拍拍手指上的灰,看着他,笑了笑,“你既然也出来了,便跟我一道去好了。” 李霁皱了皱眉:“可容公和林夫人若是知道……” “你不说他们怎么知道。”漪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走,“快些,我们早去早回。” 李霁无语,只得跟着她拐进附近的一条小路,而后,往山下走去。 这观音山并不高,所谓山下,其实并无多少路程。 天上的月光足够明亮,将小路的路面照得隐约可见。 “你从前也经常这样?”李霁忍不住问道,“夜里偷偷溜下山去?” “正是。”漪如道。 李霁语气不善:“你这外面黑灯瞎火,若遇到歹人怎么办?” “不知道,我还不曾遇到过。” 见他还要啰嗦,漪如瞪他一眼:“你不想来就回去。” 李霁终于不多言,反拽住她的手臂,道:“走慢些,看路。” 观音山是扬州名胜,周围多有客舍食肆,山下亦有人居住。白日里,这些地方都是游人香客,到了夜里,却也灯火通明。这附近的不少船户、杂工,白日里忙碌,入夜之后闲下来,便到食肆里去吃些小酒和小吃。时日长了,这一带便有了夜市,颇有些名气。 漪如带着李霁来到夜市里的时候,时辰尚早,人也不多。还没到近前,李霁就闻到了诱人的气味。 一处处的摊点上,炉子烧得正红,锅里汤汁滚滚,各种各样的小食摆出来,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李霁对市井里的食肆并不陌生,但这般夜里出来逛,倒是新鲜。也许是因为白日里吃得寡淡,他闻到味道的时候,发现自己竟也觉得饿了。 漪如对此间已是熟门熟路,到了夜市里,如鱼入大海马放南山,兴高采烈地拉着李霁直奔自己最喜欢的食肆而去。 那食肆,乃临时搭在一处空地上,用竹竿撑起个棚子,就算店面。 店主人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身形矮胖。见到漪如,他随即招呼起来:“这位小娘子,多日不见,又到山上礼佛来了?” “正是。”漪如笑盈盈地说,“老曾,生意可好?” “甚好甚好。”老者说着,笑眯眯地看了看她身后的李霁,道,“这位是何人?莫不是娘子许配的郎君?” “自然不是。”漪如道,“这是我弟弟。” 李霁眉头一动,冷冷瞥她一眼。 “原来如此。”老者笑道,“娘子生得这般好看,弟弟也颇是俊俏,府上好福气。今日来,可还是照旧?” “照旧,来两份。”漪如道。 老者应下,让他们到店里落座。 “我怎又成了你弟弟。”李霁坐在草席上,不满道。 “那该说你是什么?兄长?”漪如不以为然,“你又不认我这义妹,说出来你又要不高兴。” 李霁愣了愣,道:“是你不认我。” “胡说,是你先不认我。”漪如道。 李霁认真起来:“当初,是你说不稀罕做妹妹。” “我是不稀罕。”漪如理直气壮,“故而我如今叫你弟弟。” 漪如看着他:“你原来记得这么清楚,莫不是其实很想让我叫你兄长?” “不想。”李霁断然道。 “那便对了。”漪如笑嘻嘻地倒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称呼罢了,你跟着我出来,总要有个名分,以后我就是你姊姊。” 李霁不置可否,却看了看那杯子,露出嫌恶之色。 -- 第230页 “这茶具也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不许喝。”说罢,他将漪如手里的杯子也拿过来,倒掉茶水,放到一边。 这老曾的食肆虽是简陋,吃食却做得极有滋味。 没多久,他将几盘小吃摆上来,李霁看去,都是些小鱼小虾鸡鸭下水之类做成的,竹签串着小碗盛着,分量不多,却五花八门。 才摆上来,漪如就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还挑出几样塞到李霁面前,招呼他快吃。 李霁素日里并不贪食,也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看着这些食物,勉为其难地拿起一串还算顺眼的翅尖,品尝起来。 出乎意料,这味道竟甚是合胃口。 李霁虽然仍觉得这些都是粗鄙之物,但一口一口吃着,竟不曾停下来。 漪如跟他说了一会话,发现他面前的盘子渐空了,颇是得意。 “如何?”她说,“我跟你说了不会后悔。” 李霁不答话,却盯着她的脸,少顷,将一块帕子拿出来,递过去。 “嘴。”他说。 漪如拿起那帕子擦了擦,果然,从嘴角擦下一片油渍。 她看着那帕子,忽而想起一件事。 “当年分别之时,我给了你一块自己绣的绢帕,好像绣的是鸳鸯。”她说,“当时说是要送给你父亲,你送了么?” 李霁正吃着一串烤虾,听得这话,瞥她一眼。 “不记得了。”他说。 漪如道:“怎会不记得?” “八年都过去了,我怎会记得一块帕子的去向。”李霁道,“你会记得你八年前做过什么事么?” 漪如有些不高兴,道:“你送给我父亲的那些渔获,我可是规规矩矩地交给了他。那时他还说,你年纪虽不大,倒也懂事。” 李霁怔了怔。 “他这般说过?” “当然说过。”漪如瞪起眼,“我还在他面前说了你许多好话,他后来提起你,都仍然记得那些心意。可是你呢?我交给你的事,你竟是一点也不放心上。” 第二百零八章 月色(下) 漪如这话,颇是理直气壮。 李霁看着她,竟然似乎有些心虚。 “那么我该如何做?”他无奈道,“回去将那帕子仔细翻出来,送给我父亲么?” 漪如想了想,觉得这亡羊补牢也补不出什么来。八年都过去了,那帕子就算找出来,大约也已经不成样子。且她自己知道,那绣工差得一塌糊涂。这样的东西,小时候送算是心意,现在再送则已经不合时宜。她就算再不喜欢长沙王,也着实是拿不出手。 “倒也不必。”她撇撇嘴角,道,“你日后莫再忘记就是了,不可再有下次。” “那是自然。”李霁忙应道,说罢,将一盘她爱吃的烤鸡心推上前,道,“趁热吃,不然就凉了。” 二人将案上的东西吃光,各自觉得饱了,这才起身。 老曾算了账,来收钱,李霁随即伸手往自己腰间的荷包里伸。 漪如唯恐他又掏出什么金叶子来,忙将他的手按住。 “你是客人,我来付便是。”她说罢,从自己荷包里掏出钱来,交给老曾。 老曾夸奖道:“小娘子这姊姊可做得出色,知道爱护弟弟。” 漪如得意地笑笑,道:“那是自然。” 李霁瞥着她,没说话。 从老曾的食肆里出来,李霁本以为漪如就要回去了,但漪如却又要去别的摊点了逛。 “你还要吃?”他讶道,“莫不怕吃撑了?” 漪如也讶道:“不吃撑算什么来了夜市?” 漪如却笑嘻嘻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平日又不到这等地方来,好不容易来一趟,便要仔细看一看才是。你不是说来扬州是为了探查风土民情么,这便是风土民情,换了别人可不会带你来看这些。” 说罢,她拉着他袖子,径直往别处而去。 不过她虽然满怀一腔壮志豪情,但到底胃口有限,吃了一碗桂花糖酒酿,又吃了点卤味小食,便真的塞不下去了。 见夜市里的人愈发多起来,李霁无奈道:“回去吧,再迟些,只怕容公和林夫人会发觉。” 漪如自然也不想到那一步,虽遗憾,还是答应了。 二人沿着湖畔,往观音山走去。 天空中,月光明亮。土路有些坑洼不平,漪如一步不稳,险些踩到了坭坑里,幸好李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看路,跟着我。”他嘱咐道。 说罢,他牵着漪如的手腕,没有放开。 越往山上走,身后夜市的喧闹就越是消散,没多久,全然听不到了。 漪如忽而道:“阿霁,你说若是我外祖父外祖吗发现我带你出来,他们会不会恼我?” 李霁觉得好笑,道:“你莫非现在才想到此事?” “自是走一步想一步。”漪如道,“他们若发现了,你便说是是你肚子饿了,问我可有吃的,我这才带你下山去。” 李霁道:“我这么说,他们便不会斥责你了么?” “自然还是会斥责。”漪如笑笑,“不过有你帮着,他们不会太凶。” “若是如此,又如何解释你住楼上,我如何找到了你?”李霁道。 漪如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好奇地看他:“那你先前为何会在那树下?” -- 第231页 李霁看她一眼,道:“练功。” “练功?”漪如不解,“大晚上练什么功?” “晚上才好练。”李霁道,“早晚都有,方可进步。” 漪如了然。她仔细地考虑,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从二楼爬窗下来这件事都是圆不过去的。 想来想去,她只得放弃,道:“那你便说是我定要出门,你受我胁迫,这才不曾告诉他们,随我出去了一趟。” 李霁对她这般义薄云天的转变有些意外。 “你要揽下所有错处?” “自当如此。”漪如道,“既然逃不掉,各打五十大板也甚是无趣,我一个人来背就是了。” 李霁有些无语。这本就是实情,到了她嘴里,倒仿佛是他欠了她的人情一般,奸商本性一览无遗。 二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宅子外面。 漪如示意李霁不要出声,而后,试着推了推门。 那门仍然虚掩着,如离开时一样。 漪如随即经验老到地将它抬起,李霁见状,随即上前帮忙。 这门颇是沉重,但李霁气力大,有他搭着手,门颇是轻易地里面挪开去。 由于卸了力,门轴转动的时候,虽然仍有钝钝的闷响,但颇是轻微。待得那缝隙能容人入内,漪如和李霁随即溜进去,再如法炮制将门关上,落下门闩。 院子里,虫鸣阵阵。林氏的屋子里仍有灯光,但已经听不到她诵经的声音。 漪如回到那香樟树下,转头看看李霁。 月光如水,他的眉目似乎也染上了一层的颜色,泛着淡淡的光。 “你的胡子还未卸下来。”漪如小声道。 “我知道如何卸。”李霁道,“你教过我。” 漪如笑了笑。 “明早起来我再帮你贴回去。”她说。 李霁:“嗯。” 漪如不再多言,抓着树枝,蹬着树干,熟稔地爬上树去。站到枝桠上的时候,她往树下看去,只见李霁仍站在那里,张着手臂,似乎怕她掉下来。 漪如笑了笑。 “回去吧。”她轻声道。 李霁道指指窗台,示意她莫多废话。 漪如转过身去,抓着旁边的质感,小心地挪着步子,没多久,踏上了那处假檐。 她的手随即攀到了窗台上,顺着爬上去。 眼见即将大功告成,她再回头,李霁还在那里。 漪如还想说话,突然,脚下猜到了假檐上的瓦片,发出“哐当”一声响。 二人皆惊了一下。 “谁在外面?”下方屋子里传来仆妇的声音。 漪如忙爬上窗台,翻过去;李霁则即刻藏到那香樟树后面。 只听窗推开,“吱呀”一声响。 仆妇伸出头来,往院子里望了望。 不远处,一只野猫“喵呜”地叫唤着,蹿了出去。 仆妇看着,似乎放下心来,又将窗关上。 “无事,一只猫……”漪如在窗台上听到仆妇在楼下道。 她再看向院子里,李霁方才站着的地方空空如也,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百零九章 涟漪(上) 第二日一早,漪如照例被李霁练功的声音吵醒,她从窗子的缝隙望出去,他背对着这边,正与汪全练着赤手搏斗。 身上的单衣照例已经湿透,在阳光下透着光。 漪如看了一会,把床关上,洗漱更衣。 用早膳的时候,她早早坐在了堂上,容昉夫妇进来见到她,都露出了讶色。 “你今日是怎么了?”林氏笑道,“起这么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一半。” “定是昨日游湖累了。”容昉道。 “这是胡说,”林氏道,“昨日她游湖回来之后就睡了小半日。” “越睡越困,有甚稀奇。” 漪如听着二人唠叨,讪讪,却将眼睛瞥向跟在林氏身后进来的李霁。 他已经换好了衣裳,一身清爽,对容昉和林氏的议论无所反应。 “昨夜院子里有一只猫,当真吓人。”旁边仆妇给众人端上早膳来,道,“踩塌了窗台上的瓦片,发出好大的声响,吓了我和夫人一跳,还以为是来了贼。” “哦?”容昉放下手里的茶杯,讶道,“可去看过了?不是贼人?” “佛门净地,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寺,哪里有什么贼人。”林氏道,“那猫还在院子里叫了一整夜,吵得很。” 说罢,她问漪如:“你昨夜可曾听到?” “不曾。”她说。 “怎会不曾?”林氏道,“那猫叫唤的声音可大了。” “女君定是睡得太沉,不曾听到。”仆妇道,“昨夜我听到那异响之后,到楼上去看,女君早就熄灯躺下了,在帐子里一动不动的。” 林氏了然。 容昉对李霁道:“昨夜我让庖厨里做了些莲子羹,想给你送去。仆人敲门,无人答应,想你是睡下了,便不曾叨扰。昨日可是十分劳累?” 漪如听着,不由地瞥向李霁。 李霁神色平静,道:“不算十分劳累,只是觉得困了,便上床歇着,睁眼已到了天明。” “这就是累了。”林氏嗔道,“也是我疏忽,昨日你赛了那场龙舟,哪里有不累的道理?偏偏下午还让你我去礼佛。日后,你切不可这般勉强,在这里便似在家一般,有甚好忌讳?” -- 第232页 李霁乖乖应下。 林氏看着他,目光愈发慈爱,感慨道:“阿霁这般懂事,真乃世间难得。” 容昉也微笑:“成大事者,当是如此。”说罢,一边将一碟小菜推到李霁面前,一边对漪如道,“多学学阿霁,日后你为人处世能有阿霁的一半妥帖,我等也就安心了。” 漪如的嘴角撇了撇。 “你平日在家,可也是天不亮就要起身?”膳后,漪如照例帮李霁贴假须,一边贴一边问道。 李霁道:“差不多。若是在水师营中,还要更早一些。” 漪如道:“若像昨夜一般很晚才回来,你也起这般早么?” 李霁看着镜子,“嗯”一声。 漪如笑嘻嘻:“昨夜那夜市里的滋味如何?我们今晚再去一趟,如何?” 李霁却瞥向她,道:“你平日里陪林夫人来礼佛,总会溜出去么?” “也不是每回都去。”漪如谦虚道,“遇上天气不好或者没胃口的时候,不吃也罢。” 李霁想不出她什么时候会没有胃口。 “以后不可再这般自己偷偷溜出去。”他说,“即便要去,也该叫上人。” “叫上人不就被发觉了。”漪如道,“昨夜是不巧被你遇上了,我才带上你。” “那便不可再去。”李霁神色严肃,“若是容易饿,你便在过来之前带些点心。此间你人生地不熟,又是在夜里,若是遇上歹人如何是好?容公和林夫人已是这般年纪,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他们如何承受?” 漪如愣了愣。 他的模样颇是严厉,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仿佛一个正在教训学生的教书先生。 自己这活了两辈子的人,竟然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训斥了。 漪如不多言,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案上。 李霁看了看,道:“这是何物?” “胡椒粉。”漪如道。 李霁不解。 “你不是怕我遇到歹人打不过么?”漪如道,“这便是我的防身之物。” 李霁感到匪夷所思:“就用这胡椒粉?” “正是。” “怎么用?”李霁仍不相信,“莫不是就这么撒出去?” “哪里用得这般麻烦。”漪如道,“你看这纸包,模样可像鼓风用的风囊?” 李霁看了看,只见确实像。 漪如露出一抹坏笑,将那纸包塞在他手里,耐心地循循善诱:“手指这般握着,轻些……” 李霁有些不耐烦,却仍旧依言将那油纸包那好。 “你捏一下。”漪如道。 李霁虽狐疑,但还是捏了下去。 只听“噗”一声轻响,一股呛人的味道从纸包里喷出来,李霁猝不及防,虽然迅速转开头,却依旧被散开的胡椒粉辣迷了眼睛。 那胡椒粉与平日里用的不一样,研磨德极细,呛入口鼻极其难受。李霁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泪流不止。 漪如大笑起来,看他着实呛得厉害,连忙用巾子湿了水,递过去。 “我说了此物厉害得很,谁让你不信。”她看着李霁狼狈的模样,拼命忍住笑,上前道,“往我看看。” 李霁却伸手将她挡住,只用那巾子猛擦着脸。 “你不能这么擦,那胡椒粉若是进了眼睛,越擦越辣。须得往眼睛里吹气,让眼泪带出来才”漪如道,“好。你转过头来,我帮你。” 李霁神色警觉,瞪她一眼。 漪如坐到旁边,扯住他的袖子,催促道:“快转过来。” 李霁虽然仍板着脸,少顷,却还是转了过来。 那张脸上,因为这一场折腾,眼睛和鼻子都泛着红。尤其是那双眼睛,含着些泪光,水汪汪的,竟有些我见犹怜。 漪如强压着想笑的冲动,将他的脸捧起来,往那眼睛里吹气。 那气息很轻,带着微温,落在李霁的眼皮上,那辣辣的感觉似乎弱了下去。鼻间,似有些花朵的幽香,又似带着果物的清甜,难以名状。 第二百一十章 涟漪(下) 昨日因得那场龙舟赛,众人没有能够游湖尽兴。今日,容昉仍是包了那艘画舫,带着一家人游湖去。 洁白的云一朵一朵,在深蓝的天空中飘着,被风推着走。 凉风吹过湖面,一阵阵的荷花香气沁人心脾。 船娘一边撑着竹竿,一边抬头望天,有些担心,道:“今日这天气,怕是要下一场雨也说不定。” 容昉道:“那有何妨,若下了雨,这湖上又是一番景致,那才有趣。” 船户为他倒上茶,笑道:“公台一看就是内行的,这湖上四时风光,无论何种天气都各有趣味,乃妙不可言。” 漪如将一盘炒蚕豆放在李霁面前,道:“阿霁,快尝尝。” 李霁坐在阑干边上,眼睛仍红红的,像一只兔子。 “现在觉得如何了?”林氏关心道,“可还觉得难受?” 李霁道:“不难受了。” 漪如坐在他身旁,忙讨好地说:“你难受便告诉我,我带了帕子。” 林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都是你,好端端的,摆弄什么胡椒粉。那物什是能随便入眼的么?你都十七了,不是七岁,怎还似小童一般没轻没重。” 漪如讪讪,看了看李霁。 -- 第233页 只见李霁道:“夫人不必怪她,此事也有我的过错。” “你有甚过错。”容昉也沉着脸,道,“她平日里净喜欢摆弄那些稀奇古怪之物,好好的闺秀,正事不沾,总动些歪头脑。” 见他们又开始一致讨伐自己,漪如颇是无奈。 那些胡椒粉,着实将李霁弄得狼狈,纵然无事,也不能瞒过容昉夫妇的眼睛。幸好李霁算得仗义,没有把真正的事由说出来,只说是漪如跟他摆弄些新得的小玩意,不小心弄到了眼睛里。 “还不是你们总说我抛头露面,怕我遇了歹人,故而我才弄了这些东西来。”漪如无辜道,“阿霁不信,才弄成了这样。” “我们说那些是为了让你摆弄旁门左道么。”林氏点点她的额头,“我们是让你安分守己,好好做个闺秀。” 漪如无奈,看向李霁。 只见他喝着茶,似笑非笑。阳光照在湖面上,他的下巴和颈间映着波光,肌肤平滑如玉。 漪如看着他,忽而觉得那微微泛红的眼圈,比戏子描的红妆好看多了。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李霁转过头来。 眼光下,双眸水润。 “阿霁,”漪如笑眯眯,忙将一片刚切好的蜜瓜递上前,“吃瓜。” 如船娘所言,没多久,天上的白云越聚越多,遮起了太阳。风刮起来,吹得一湖荷叶荷花翩翩招展。 船户忙将画舫四周的竹帘放下,遮挡风雨。 没多久,只听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雨点似豆子一般砸下,颇是热闹。 如容昉所言,这雨中的景致也颇有些意思。大雨落下,天地间皆笼罩在一片水色之中,连近处的荷叶也几乎看不见了。 前方隐隐有雷声传来,船户也不敢造次,只将船停好了,等着大雨过去。 虽然外面有竹帘挡着,但毕竟也有些缝隙,雨水太大,免不得有细水珠溅进来。 林氏见状,对漪如道:“你坐出来些,莫让阿霁淋到了。” 漪如依言,忙往外头让了让,李霁也跟着挪了挪。 可那长椅毕竟有限,漪如再让,也到了边上,二人只能挨着。 隔着衣料,漪如只觉他的身体颇是温热,仿佛一堵墙。 林氏嗔道:“怎这般懒惰,坐到我这里来,阿霁坐在你那里,不就不必淋雨了?” 李霁随即道:“不必,我这面不当风,淋不到雨。” 林氏还要再说,忽然,湖上传来一片慌张的声音。 “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一个人叫到,“是个孩童,快救上来!”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起身。 漪如和李霁也连忙走到船舷边上。只见离他们约摸十余丈远的地方,也有一艘画舫,上面的人都走了出来,正在惊叫,看上去乱作一团。 而两船之间,一个身影正在水中挣扎,似乎正是个孩童。已经有人跳入湖中救人,可那孩童离得颇远,一时够不到。 漪如见状,忙对船工道:“这孩童离我等近些,可有水性好的人,下去救一救才是!” 容昉道:“不可。当下正下着大雨,入水危险,还是将船划过去才是。” 却听李霁在一旁道:“划船太慢,只怕他支持不得多久。” 漪如正要答话,手中忽而被塞来一团衣物。 “拿好。”李霁道。 漪如看去,却见他已经脱去了外衣,一个猛扎,从画舫上跃下,如同一条鱼钻入了水中。 众人皆惊呼一声。 “公子!”汪全等人大惊失色,忙纷纷跟着跳进湖里。 漪如目瞪口呆,盯着湖面。只见李霁的身姿颇为灵活,在水中伸出长臂,收放自如。他游得很快,比任何人都迅速,没多久,就够到了那孩童。 他变换姿势,仰面将孩童挟着,一只手臂划水,两条腿如同浆舵,在湖面上划开一道痕迹。 大雨仍下着,砸在水面上,一片白茫茫的。 众人紧张地观望着,林氏双手合十,不住念着佛。 船家望着李霁的身影,由衷赞叹:“这小公子的水性当真了得,就算是河边的渔户也未必能有这个本事。” 漪如却一点也没有跟着高兴的心思,只看着李霁带着那孩童往对面船上游去,没多久,终于到了边上。 船上的人连忙将孩童接上去,众人看到那孩童还能动,终于放下心来。 “快将船划过去。”容昉对船户道,“把他们接过来!” 船户连忙应下,撑出长竿。 雨仍然哗啦啦下着,漪如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竟是捏了一把汗。怀里,李霁的衣裳还在,带着些许的温热。 这个季节的雨一阵一阵,那厢才把人救起来,雨势竟然就小了,没多久,太阳从云里露出来,彻底放晴。 “这老天爷,当真是作弄人。”船娘抬头望着,感慨道。 漪如彻底放了心,才想坐下来,却听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再望去,李霁竟是又跳到了水里,朝这边游过来。 “这儿郎,怎这般胡闹。”林氏哭笑不得,念声佛,“也不等船靠过去,非要钻水里。” 漪如忙跑出船头去。 却见那水面平静得很,哪里有李霁的踪影? 正当她满腹狐疑地盯着,突然,水面破开,她被吓一跳。 -- 第234页 一个人从里面冒出来,一抹脸上的水。 那些假须粘得再是牢固,也耐不得这一番水泡,此时已经脱落开去。 李霁望着漪如,似乎对吓到她很是满意,笑了起来。俊美的脸上,仍带着水珠,映着阳光和水面的波光,双眸灼灼闪亮。 第二百一十一章 食肆(上) 今日的游湖,又被这一场风波搅黄。 李霁等几人都入了水,容昉唯恐他们着凉生病,忙让船家把船开回去,而后,乘上马车,回到海棠院里。 仆人们忙不迭地烧水,给几人冲洗一番。 漪如来到李霁房里的时候,只见他已经换好了衣裳,头发的却仍湿漉漉地披着,散在背后。 仿佛一个二八美人。 漪如心里想着,想夸奖夸奖,却想到李霁必然不会乐意,只得把话头收了回去。 “我帮你擦头发如何?”漪如拿起一块巾子,走上前去。 “不必。”李霁一口回绝,“我自己会擦。” “你会擦什么,”漪如道,“还滴着水,莫不是就打算让它这么淌到干。” 她不由分说地让李霁在榻上坐下,把巾子蒙到头上:“你在水师之中,是不是也经常这般下水。” 李霁“嗯”一声。 “下水之后,也这般随便?”漪如道,“怕是澡也不洗,换身衣服便算数了。” “衣服也不必换。”李霁道,“上岸之后晒一会,吹着风,全都干了。” 怪不得皮肤晒成这样。她心道。 漪如的力道很是柔和,在他的发间摩挲着,李霁微微眯了眯眼。 “你在那水师之中,也经常救人么?”漪如道,“这般熟稔,我看鱼也不如你游得快。” “这有何稀奇。”李霁不以为然,“既是水师,这等本事皆不过入门本事。” 漪如发现这人着实是夸不得。 在他眼里,什么溢美之词都是理所当然,被人说出来,反而会像是见识短浅了一般。 幸好是个王世子,若换作别人,必然要被别人说眼高于顶,人缘一点也不会好。 想着,漪如下手愈发重了。立即被扯到头发,“嘶”一声,回头瞪她。 漪如向来觉得他生气的模样比那高高在上面无表情的时候有意思多了,笑了笑,重新把力道放柔和些。 “阿霁,”她说,“我们今晚再到夜市去,如何?我学促织叫两声,你便出来。” “不去。” “为何?” “佛门清净之地,你是来礼佛的,却满心里想着荤腥,成何体统。” 漪如撇了撇嘴角。 李霁救的那个孩童,也是随着家人到保障湖里游湖的。当日下午,一家人带着礼物,上门来道谢。 因得李霁身份敏感,他不便露面,容昉夫妇便推说他出门去了,出面代为收了礼。 “若他们知道了你是谁,那市井里说书的卖话本的只怕又有新由头挣钱了。”晚膳时,容昉笑眯眯地感叹道,“阿霁不愧是少年英雄,到哪里都能做出些大事来。” 李霁谦道:“举手之劳而已,容公过誉。” 林氏热情地说:“今日你这般辛苦,必然是饿极了,来多吃些。” 说罢,她将一盘素鸡推到他面前。 李霁谢着,文雅地夹起一块。 漪如看了看他面前的那些盘子,各色素菜堆得满满,却动得甚少。 夜色降下,漪如陪着林氏抄了一会经,待得外头安静下来,便说自己困了,上二楼去歇息。 林氏也不打扰,看楼上灯灭了,继续到佛龛前念经。 漪如并不曾宽下衣裳,等了好一会,觉得林氏和仆妇不会再上来了,便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推开窗。 一阵凉风吹来,天空中,又是一轮明月高悬。 漪如看向下方,那院子里,树影珊珊。 正要爬上窗台,她忽而想起什么来,停住。她盯着那棵香樟树,学了两声促织叫。 未几,李霁从树底下走出来,抬头望上来。 四目相对,漪如看着他,露出笑意,双眸弯弯。 她轻车熟路地翻过窗台,爬到树上,再从树干滑下来。李霁如昨夜一般,在下面稳稳将她接住。 漪如不多言,拉着他,溜出院子。 直到终于出门去,走在路上,漪如才终于开口。 “你不是说你不来么?”她问,“怎又来了?” “我不来,你便会听我的么?”李霁反问。 “自是不会。” 李霁露出不屑之色。 “你莫不是是怕我遇到歹人,连那胡椒粉也对付不了,故而来护着我?”漪如问道。 “自然不是。”李霁道,“汪全他们今日也奔波了一场,那些斋饭吃不饱,我要给他们弄些宵夜回去。” 漪如“哦”一声,心里暗搓搓地想,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还不是自己嘴馋…… 那夜市里,仍旧灯火通明。 漪如带着李霁走到夜市里,却没有去昨日那老曾的铺子,而是走到另一头,进了一处临湖的食肆里。 店主人姓赵,如那老曾一样,老赵看到漪如进来,脸上就笑眯眯的,上前作揖:“小女君又跟家人礼佛来了?这位是何人,莫不是小女君许配的郎君?” 漪如也似昨日一般笑道:“哪里来什么郎君,这是我弟弟。如从前一般菜色,上两份。” -- 第235页 老赵应喏一声,领着他们到临水的座位里坐下。 李霁看了看四周,只见这食肆比昨日那去处雅致许多。从座位望出去,一片荷花在月色下开得正盛,虫鸣阵阵。 食肆各处角落里点着驱虫的艾草,凉风吹着,倒也舒服。 “老赵这里的菜色与老曾那边不一样,各有各的可口。”漪如如数家珍,“明日,我再带你去别家,把这夜市吃遍了再回去。” 李霁看着她:“如此说来,这夜市的铺子你全都认得了?” “也不能这么说。”漪如谦虚道,“毕竟不好吃的到底是多数,我只认得好吃的地方。” 李霁淡淡笑了笑,没有言语。 大约是地段好,这处食肆比老曾那边热闹,虽然夜市里真正热闹的时候还未到来,但二人边上已经坐了几桌。 临近的一桌,操着北方口音,显然是外地来的游人。 “……这扬州,连夜里也有许多消遣的去处,果然名不虚传。”一人道,“北方有长安洛阳,南方大概就属扬州是翘楚了。” “那也未必,我看广州愈发繁华,假以时日,想必不遑多让。” 另一人道:“兄台刚从长安而来,不知那边可有大事?” “长安那等去处,每日大事小事多了去了,什么时候停歇过。不过要说十分特别的大事,倒是有一件。”那人喝着酒,不紧不慢道,“近来,北宁侯崔珩破了南匈奴,诸位可知道?” 漪如正在喝茶,听得这话,倏而怔了怔。 第二百一十二章 食肆(下)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对于漪如而言,崔珩都并不是一个要紧之人。 因为上辈子,他出名的时候,漪如也大约这是这个年纪。 之所以漪如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死的日子,跟她接近。 那时,她病重躺在榻上的时候,听到来给自己送饭的尼姑们在闲聊,说崔珩战死了。有一位尼姑惋惜道:“当真是可惜,听说他只有十九岁,跟这位严女君相比,也不过大了一岁。” 崔家,是一个将门。 崔珩祖上世代投身行伍,立下过不少功勋,在朝中颇有些威望。不过崔家和严家一样,一向子息单薄,到了崔珩的时候,已经是三代单传。 崔珩的父亲曾经因为破鲜卑,被封为北宁侯,但没过多少年,患病而亡。朝廷为了抚恤孤寡,就让崔珩嗣爵。于是,崔珩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经当上了北宁侯。 在京城里,贵人多如牛毛,北宁侯这爵位并不太高,崔家也并不起眼。如果没什么意外,崔珩大约会像别的许多侯爵之家的后人一样,不太出名,但可以靠朝廷奉养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但崔珩却颇为争气,在十八岁的时候投身行伍,并以一己之力破了南匈奴,一战成名,轰动天下。 恰如现在。 漪如听着那些人聊着崔珩的事,有些恍惚。 “怎不吃了?”李霁发现她出神,推了推面前的盘子。 “阿霁,”漪如问他,“你知道崔珩么?” “知道。”李霁淡淡道。 漪如并不意外。 长沙王和李霁虽然远在广州,但必然消息灵通。崔珩的事,当年漪如即便身在宝相庵,也能从尼姑们的议论中知道一清二楚,而李霁这样的人,想必会比她和旁边这几个游人知道得更早。 漪如正要再问,忽而又听一人道:“说到少年英雄,我便想起了长沙王世子。这二人年纪相仿,一南一北,也不知谁人有能耐些。” “那还用说,当然是北宁侯能耐些,他对阵的可是南匈奴单于。”一人道,“千军万马,真刀真枪,可不是杀几个倭寇水匪可比的。” “这话不对,杀倭寇水匪就不是真刀真枪了?”另一人道,“长沙王世子那水师,可也是数万之众,据说出征时,大小船只将珠江口都摆满,这不也是千军万马?” “那毕竟是不同。倭寇水匪威胁的是沿海,毕竟非中原腹地;南匈奴的威胁的可是京畿。” “威胁不威胁,也不过是说说罢了。河西、朔方一向有兵马镇守,若无他们做后盾,北宁侯又怎能轻易破了南匈奴?我看朝廷将这功劳全算到北宁侯头上,也是有些考量的。” 这话颇是意味深长,让旁边的人面面相觑。 “兄台此言何意?”一人忙问,“什么考量?” “长沙王世子的功绩,天下人皆有目共睹,诸位以为,朝廷会高兴么?”那人,道,“如今好不容易也出了个少年英雄,若不好好捧一捧,压一压长沙王世子的风头,岂非浪费?诸位看着好了,这北宁侯,朝廷定然还要力捧,若不冠以绝代英雄之名,我这姓倒过来写。” 众人皆笑。 没想到这等闲聊也能扯到李霁头上,漪如不由瞥了瞥他。只见他吃着菜,神色平静,似充耳不闻。 漪如心中不由有些讪讪。 在她上辈子,他们的这些争论根本就不会有。因为那时,李霁九岁就已经撒手人寰。 幸好那几人不曾说出冒犯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喝着酒开着玩笑,没多久,话题又扯到别处去了。 离开夜市的时候,李霁买了不少熟食,有酒有肉,两人手上都拎着许多,满满当当。 走在路上,李霁忽而发现今晚的漪如话少得出奇。他转头,只见她看着别处,似乎在想着什么。 -- 第236页 “看路。”李霁腾出手来,将她拉到一边。 漪如回神,这才发现方才险些踩到了一个土坑里。 “阿霁,”漪如忽而道,“你这辈子,就好好待在广州吧。” 李霁有些诧异,回头看她。 “为何?”他说。 “自是因为圣上不喜欢你。”漪如道,“以后,无论是什么要紧事,你和你父亲也切不可再进京。” 李霁不置可否。 “莫不是你那神仙又在梦里跟你说了什么。”他语带揶揄。 漪如叹口气,道:“就是不曾,我才这么跟你说。实不相瞒,我那神仙,前阵子又入梦来,说他要回天庭去,再也帮不得我了。” 她言之凿凿,月色下,那张脸一本正经:“日后,你就算有难,我也不可未卜先知。故而你须得万事小心,危险的事,切不可去做。” 这话,她说得颇为真诚,可谓掏心掏肺。毕竟上辈子,她只活了十八岁,对世事的经验,明年就到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漪如全然两眼一抹黑。 李霁看着她,神色毫无波澜。 不知为何,漪如越是摆出认真的模样,李霁越知道她在鬼扯。 “走了便走了。”他说,“事在人为,怪力乱神乃最不可靠,不可迷信。” 漪如知道他素来不信自己这些话,也不争辩,只说:“就算这是怪力乱神,我说的道理也不差。圣上不喜欢你家,也不喜欢我家,否则,我父亲也不至于回到南阳老家里去。” “喜欢。”李霁声音缓缓,似在咀嚼这两个字,道,“你觉得,圣上将高陵侯革职,撤销你和太子的婚事,只是因为不喜欢么?” 他注视着漪如,纵然光照黯淡,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锐利。 “于上位者而言,万物为刍狗,喜欢与否并无要,利弊权衡才是首位。”他说,“圣上那么做,不过是因为在那时,处置严家乃利大于弊,日后形势再变,严家又有了好处,你父亲自会风光还朝。” 轮到漪如愣住。 她没想到李霁会说出这番道理来。此时的他,神色沉着,仿佛是一个真正的大人。 少顷,她干笑一声,故作轻松:“你才多大,知道什么上位者。” “自然知道。”李霁傲然道,“在广州,我父亲便是那上位者。我亦然。” 第二百一十三章 离别(上) 漪如有些怔忡。 这些道理,她当然是明白的。上辈子在宝相庵里,她就已经醒悟了。 只是这些话从李霁嘴里说出来,让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眼前这个人,年纪与她相仿,两辈子加起来,活过的日子比她少了一半,却跟她一样懂得了这般道理。他说他也是上位者,这一点也不错。而漪如自己却几乎忘了。 “上位者。”漪如也咀嚼着着三个字,道,“故而上位者看人,只看有没有用,是么?” “大体如此。” “那么你呢?”漪如看着他,“你对待别人,也总是考量此人有无用处么?” 李霁看她一眼,道:“未必,要看那究竟是何人。” 漪如仍然好奇,还想再问,李霁指了指前方:“你再这般多话,宅子里的人就该听到了。” 她只好闭嘴。 二人小心地开了院门,再关上。然后,像昨日一样,李霁送漪如来到那老樟树下。 林氏的屋子里,仍然亮着灯。 李霁将漪如手上的东西都接过来,而后,示意漪如上去。 漪如看了看他,攀上那树干,未几,往树下看去。 李霁已经把那些东西都放在了地上,抬头望着她,手臂微微张着。 心中倏而一暖,漪如朝着他笑了笑,而后,顺着树干踩上假檐,翻过窗台,回到房里。 她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朝那树下张望,只见李霁已经将地上的东西都拿起来,复又抬头看了看她。 漪如挥挥手。 李霁微微点头,转身而去。 月亮仍挂在空中,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湖上荷花的香味和露水的气味。月光下,李霁的身影穿过院子,翩然而去,未几,消失在屋舍之间的阴影里。 漪如望着他,少顷,将窗子轻轻关上。 第二日清晨,漪如一早醒来,满以为她会听到李霁在院子里练功的声音,可她在床上细听了一会,却发现寂静无声。 漪如披衣起身,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往外张望。 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漪如讶然,忙穿衣下楼。 前堂里,容昉夫妇和李霁等人都在,却不是在用早膳。 容昉手里拿着一封信,正仔细看着,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漪如见状,心头浮上些不好的预感,忙问道。 “阿霁父亲病了。”容昉道,“来信催阿霁回去。” 漪如讶然,看向李霁。 只见他坐在一旁,也看着她。 “是什么病?”漪如走过去问,“要紧呢?” “是旧疾复发。”李霁道,“父亲有头疾,是许久以来夙夜操劳所致。这一次,他发病尤其厉害,故而催促我回去。” 漪如见他神色沉沉,知道这定然不是小事,微微颔首。 林氏对李霁道:“我父亲生前,也曾患过头疾,后来吃一副偏方吃好了。虽是民间土方,未必能治得了李公的病,但那些药材都非猛药,吃下去也无害。你不若带回去,有用无用,让郎中看一看。李公若是愿意,便试一试也好。” -- 第237页 李霁颔首,道:“多谢夫人。” 众人说着话,李霁回广州的事,便定了下来。 既是急事,李霁也不能拖延,今日便要启程。 “从扬州到广州还有许多路程。”容昉对汪全道,“那船上恐怕还要备上许多给养。你可列一张单子来,我让货栈中的人备了,即刻送去,也省得你们自己找寻,耽误时辰。” 汪全忙拱手道:“多谢容公。” 漪如看着李霁,有些发怔。 众人原本打算在观音山多逗留几日,如今李霁要离开,容昉夫妇和漪如自然也不多待,吩咐仆人收拾行囊,回家里去。 李霁随身带的行李,本没有许多。但容昉夫妇却给他塞了好些,吃的用的,还有给李霁外祖父吕缙和长沙王的礼物,再加上船上补给的粮油米面禽肉蔬果,足足有七八车,都运了过去。 漪如这里也不闲着。 “这是脂膏,上次跟你说过的,你都拿回去。”她将几只锦盒堆在李霁面前,道,“这两件是你的,这两件是给你父亲的,这两件是给王妃的,这两件是给你外祖父的,我都用笺子标好了,你莫弄混。” 李霁看了看,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日用之物,他们从来不缺。”他说,“你自己留着便是。” “他们用他们的,我送我的。”漪如道,“我这些东西可讲究得很,都是特制的,男子女子用的不一样,年轻人和老人也用的不一样。在广州,就算买也买不到。” 李霁不跟她争辩,又看看旁边一只漆盒:“这又是何物?” “假须。”漪如将那漆盒打开,只见里面颇是精巧,竟有几层。每一层上面,都放着不同样式的假须,有长须,有短须,还有蜷曲的虬须。 最底下的一层,则是她给他贴假须用的阿胶,一块一块,码得齐整。 “幸好我先前已经准备好,不然你走得这般急,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凑齐这些。”漪如将那漆盒阖上,道,“这个,你以后出门都戴上,照我那般贴起来,神仙也认不出你。” 李霁应下:“嗯。”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二人相视着,一时间无人说话。 “阿霁,”好一会,漪如道,“日后,你还会到扬州来么?” “会。”李霁道。 漪如眉间松了松。 李霁却似想起了什么,将一只荷包摸出来,递给她:“这个给你。” 漪如认得那荷包。深蓝色的织锦做成,上面有水云暗纹,素净大方。那日他们去南市里逛,李霁这败家子就是随手从这荷包里掏出一片一片的金叶子。她打开来看,果然,里面还有些。 “不要。”她随即道,“我又不缺钱,要你这荷包做甚。” “不是给你的。”李霁道,“那作画的杜先生,我说了若是画得好了,另有一倍。此事既是我承诺的,钱也自当由我来出。” 漪如想了想,也是此理,将那荷包收下。 “那……”她目光闪了闪,道,“若是他画得不好呢?” “若画得不好,便依照约定,你就把钱都要回来。”李霁冷着脸,“我若是再看到那乱七八糟的宝兰坊时世画,别人不找,只找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 离别(下) 漪如有些无语,道:“我怎知你觉得好的是如何好法?先前的那些时世画我也觉得不差,你又不喜欢。” 李霁道:“那些画一点也不像我。” 漪如道:“就是要不像你才对。将来若有人追究,这画画得不像你,还能说是张冠李戴假冒名头;若是像了,岂非就成了辱没王世子尊容?” 李霁睨着她:“长沙王府的本事在你眼里这般厉害?” “那是当然。”漪如道,“在扬州,你的名头可不比京城里的圣上和太子小,敢说你的不好,那可是要受人口诛笔伐的。” “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把我画在时世画上?” 话说来说去,又回到原点。 漪如赔着笑:“自是因为你不像圣上和太子那般小气,他们会砍我脑袋,你不会,阿霁最好了。” 兴许这话说得足够嘴甜,李霁没有露出那不屑之色。他让人将漪如送的东西收起来,一并放到马车上去。 事情都安排停当,李霁看向漪如。 漪如也看着他。 兴许是这变故来得着实突然,漪如竟有些不舍。 “扬州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你下次来,我再带你去。”她说。 李霁“嗯”一声。 “你将来若去广州,提早告知一声。”李霁道,“我会派人接你。”说罢,他的目光闪了闪,补充道,“容公和林夫人说,他们日后要去广州探望我外祖父,还说要将你一道带过去。” 提起广州,漪如就想起那看着豪爽却难以捉摸的长沙王,有些讪讪,心想谁要去广州。 她脸上却笑眯眯的,说:“好啊。” 正说着话,汪全走过来。 “给小公子和小女君带的物什,也放到了船上。”汪全道,“公子看,可还有什么要做的?” 李霁道:“没有了,让他们准备启程。” 听得这话,漪如好奇地问李霁:“小公子和小女君?他们是谁?” “我二弟和三妹。”李霁淡淡道。 漪如愣了愣,看着他:“你何时有了二弟和三妹?” -- 第238页 “前些年就有了。”李霁道,“二弟今年三岁,三妹刚刚出生。” 漪如了然,问道:“都是王妃生的?” “正是。” 当今的长沙王妃,是李霁的继母。九年前,她曾在京城里见过。记忆之中,王妃颇是年轻,看着也颇是温柔。她还听乳母陈氏和母亲容氏在私底下议论,说这位王妃嫁给长沙王之后,一直没有生育。长沙王也不曾纳妾,膝下只有李霁一个儿子。 上辈子,李霁和长沙王夫妇相继去世,长沙国也因为无嗣而除国。而现在,不但长沙王一家完好,还添了一男一女,只怕京城里的皇帝更加不高兴了。 漪如看着李霁,道:“王妃待你好么?” 李霁沉默片刻,道:“甚好。” 漪如看着他:“真的?” “为何不是真的。”李霁说罢,忽而问道,“你先前说,你的生意要跟我分红,可作数?” 漪如一愣,忙道:“自是作数。” “那么宝兰坊从今往后也有我的一份。”李霁道,“你每过十日,就给我写一封信,里面写明宝兰坊经营状况,收支之数。如先前那寄书之法,将信交给老程的镖局,他自会转交给我。” 漪如看着他,匪夷所思。 “经营之事么,”她有些为难,道,“其实都枯燥得很,无外乎进货出货,今日多少,明日多少。你不曾在宝兰坊里坐镇,那各处关节是什么用处,谁人是做什么的之类,凡此种种看也看不懂。至于收支则更是如此,十日之数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若要看详目,还不如看账本,我总不好将账本寄给你看。再说了,你不是还掌管了水师么,听汪全说,你平日里十分忙碌,何必还要分神操心宝兰坊这点事?” 李霁无所谓,道:“你若怕我看不懂,便挑我看得懂的写,账目也不必繁琐,只说说大概出入。至于我忙不忙,这不必你操心,只管写来,我得了空闲自然会看。” 漪如看着他:“你莫不是怕我吞钱?” 李霁的眉梢微微扬了扬:“你莫不是当真想吞钱?” “自然不是。”漪如即刻正色道,“写信罢了,有甚麻烦,我写就是,只怕我写多了你不爱看。” 李霁唇角弯了弯,不多言,往外面走去。 车马已经齐备,漪如跟着林氏和容昉一道,乘着马车,将李霁送到港口。 午时刚过,正是炎热之时。 太阳白花花晒在头顶,港口却仍是热闹。 李霁的那艘海船,仍然泊在港口的一角,外表平平无奇。 大件的物什早已经搬到了船上,仆人们将李霁的行李搬上去,没多久,已经准备妥当。 容昉看着李霁,颇为遗憾:“可惜你此番离开太过匆忙,若能延后两日,我可弄来些上好的补药,让你给李公和吕公带回去。” 李霁道:“容公不必麻烦,广州的医署中什么都有。” 容昉颔首。 林氏拉着李霁,又叮嘱了一番,罢了之后,依依不舍送他上船。 漪如跟在林氏身旁,看着李霁走上梯子,登上那海船。船工们七手八脚地收起梯子,只见李霁站在船舷边上,张望而来。 似乎在看漪如,又似乎在看容昉夫妇。 容昉和林氏朝他招招手,漪如跟着抬起手来,招了招。 李霁的衣裳被风吹着,衣袂扬起,立在蓝天之下,俊美而孤傲,仿佛真是一位谪仙。 阳光灼灼地照在头顶,漪如忍不住迷了眯眼,忙将纨扇遮在上方。 大船开动,缓缓驶离水港。漪如目送着李霁的身影,还想再看多一会,可惜江上着实繁忙,没多久,那海船就被别的船挡住,再也看不到了。 “下次再见到,不知又是何时。”林氏叹一口气,“阿霁这般儿郎,真是一点挑不出坏处来。” 漪如心里也叹口气。 她想着李霁先前跟她说的那一番话。他要她每隔十日就给他写信,禀报宝兰坊的生意,还要她写得能让他看懂。 还有那新画,他若不满意,金子须得讨回去。 谁说养尊处优的贵人钱最好骗,漪如心想,明明精得似鬼……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说书(上) 李霁此番出现,犹如一阵风。 他离去之后,容府和漪如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第二日一早,漪如似往常一般来到宝兰坊。孙勉看到她,有些诧异。 “娘子今日怎来了?”他说,“不是说府上要招待娘子表兄,到观音山上住些日子么?” 提到李霁,漪如有一种刚做了一场梦感觉。 过去那几日,是她这些年来少有的不过问生意,只管吃喝玩乐的日子。现在再回到忙得团团转的宝兰坊里来,漪如竟是有些生疏。 这才是正事,不可懈怠。一个声音在心里警告道。 漪如深吸口气,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家中有事,先回去了。”漪如道,“这几日宝兰坊中可有什么事?” “大事是没有。”孙焕道,“倒是有几家北方的商号找了来,想商议合作之事。” 听到这个,漪如颇有些兴趣。 “哦?”她说,“如何合作?” “条件大同小异。”孙焕道,“都是想宝兰坊将货交给他们,让他们代为销往京城和洛阳。入秋之后,北方干燥,脂膏便会好卖起来。每年这个时候,也是北方客商来进货之时。” -- 第239页 漪如微微颔首。 “宝兰坊的脂膏,从前也是这么卖的么?”她问。 “那倒不是。”孙焕道,“从前宝兰坊出货少,到了秋冬,在本地就卖干净了,甚少能卖到北方去的。故而这生意,于在下而言也算是个新鲜事。” 漪如不由沉吟。 宝兰坊的脂膏润而不油腻,故而就算在夏季,也比别家有销路。到了秋冬,则更是需求旺盛。她先前之所以将宝兰坊的场地扩大了许多,就是为了这个准备的。 “此事,孙先生以为如何?”她说。 “如今,宝兰坊在扬州一带算是打出了名声,各处关节也运转流畅,算得稳当。”孙勉道,“到了秋冬,宝兰坊的产量亦可满足,但如果要再销往北方,只怕就不够用了。若娘子还想再扩大,只怕当下的人手和场地都不够。” 漪如颔首。 “宝兰坊虽然这些日子卖得不错,但毕竟刚刚做起来,利润单薄,本钱还没回来。”漪如道,“在我看来,还不算站稳。长安洛阳是比扬州更大的去处,若要把生意往那边做,更不可轻率。在扬州,无论小贩还是大店家,都是直接向宝兰坊来进货,如此,可省去中间盘剥,将价钱压低。唯有低价,才会有更多人买。此理,放在北方也是一样。那些商号将货进了去,挣的就是中间的那层转手之利,加上路途损耗和运费,卖过去之后,定然要贵上不少。据我所知,长安洛阳的本地脂膏坊也有不少,宝兰坊的货再好,若价钱贵了,又如何争得过他们?故而我以为,今年暂不考虑北方,宝兰坊的货仍然只供扬州。” 孙勉听着这话,微微颔首,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在下亦觉得,当下将精力放在扬州较为稳妥。”他说,“不过娘子的意思,这长安洛阳的生意,日后仍然要做,却不想假借别人之手?” “正是。” “可如此一来,我等也要承担那路途的损耗和运费。且这事我等从来不曾做过,处处生疏,只怕到头来的成本比他们还高。” “这个么,自然也有办法解决。”漪如道,“不过既然是日后的事,日后再商议就是了。” 孙焕知道她主意多,也不置喙,又与她商议别的事。 漪如好几日不曾来,又是议事又是看账,还到工棚里去看,一直忙到下午。 她看着太阳有些斜了,这才发现自己肚子空空,竟是忘了用午膳。 “女君总是这样。”小娟不满道,“先前我几番催促,女君只是不理。若是林夫人和容公知道了,又要说我不伺候好。” 漪如陪着笑,道:“怪我怪我,你莫跟他们说。”她看了看天色,又道,“我们去街上找个食肆坐一坐如何,我吃饭,你吃点心。” 小娟也是个贪嘴的,这办法向来有效。 见她不反对,漪如就拉着她上了马车,往大街上去。 南市里食肆众多,漪如喜欢去的不止一处。马车走在路上,她张望着,忽而看到上次她带李霁去的那家食肆。心思一动,她让赶车的阿青,将马车停到了门前。 张掌柜见漪如来到,仍像上次一样笑眯眯地迎出来。 “容娘子,怎这般时辰来用膳?” “过了午膳,有些饿了。”漪如说着,往大堂里看了看,只见那说书人不在,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张掌柜笑眯眯道,“那雅间空着,女君里面请。” 漪如应下,带着小娟,跟着他上二楼去。 下午,正是最闷热的时候。这雅间却因为背阴临水,颇是凉快。风从江上吹来,江上游船画舫上的丝竹声不断,跟那日一样。 没多久,伙计将漪如点的饭菜和小食送上来,放在案上。小娟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阿青说,女君上次带李公子来,李公子还请了乐师来奏乐?”小娟忽而问道。 漪如喝着茶,“嗯”一声。 “李公子当真风雅。”小娟感慨道,“连吃个茶点也这般讲究。” 漪如不置可否,这时,忽而听得楼下传来一声鼓响,客人们纷纷鼓噪,一片热闹。 她看去,只见上次那说书人竟然又出现了,正笑眯眯地朝四周拱手,坐到台上。 “那不是铁嘴方?”小娟眼睛一亮,道,“他说书可有趣的很,在扬州甚是出名。” 漪如却喝着茶,冷冷道:“把门关上,不听。” 小娟疑惑不解:“为何?” 这时,却听楼下有人道:“老方!昨日你说那京中权臣竟然是被诬陷的,莫非那魔女也是被诬陷了?” “这不对。”又有人道,“那魔女明明在海中杀孽无数,怎成了好人?” 漪如愣了愣。 转头看去,只见说书人敲一下鼓,抚须道:“诸位有所不知,那魔女自是货真价实,只是那权臣的女儿却是跟她父亲一样被冤枉了。那位闺秀生得如花似玉,却不幸被魔头看中。闺秀宁死不从,魔头大怒之下,将她父女抓了起来,自己扮作权臣,唆使手下魔女扮成她,诱惑王世子。幸而王世子乃真神降世,窥得真相。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一回,便二郎君激战假大臣,王世子迎娶真闺秀。” “噗”一声,漪如一口茶几乎呛了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说书(下) 这次说书人说的书,与先前相较,乃是全然反转。 -- 第240页 被他影射其中的严祺和漪如,都成了无辜之人。严祺其实是个大忠臣,而漪如是个大美人,魔头为了侵占天下,将父女二人囚禁,自己则扮作了严祺的模样,蛊惑皇帝,兴风作浪。 这一番曲折,说书人讲得百转千折,引人入胜。到最后,他讲到王世子亲自打入魔头巢穴,救出权臣家那位闺秀的时候,台下众人已是群情高涨。 “老方,王世子怕不是要娶这位闺秀?”有人道,“我听说,广州的真王世子至今不曾婚娶!” “就是,老方你可不能造谣!” “造什么谣,我方才说了,这婚事是皇帝指的。”老方道。 “皇帝指的还不算数?” 老方却笑嘻嘻,拱拱手道:“算不算数,且听下回分解,待老方我茶歇之后再续。” 众人嗷嗷直叫,议论纷纷。 有的说这闺秀虽清白,但王世子这般神仙人物,该也配个同样下凡的仙女才是;有得 则不以为然,说以这闺秀的出身,凡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了,王世子跟皇帝是本家亲戚,总不能娶皇帝的女儿。 当话题扯到现实,有人说起皇帝和长沙王之间的矛盾渊源的时候,张掌柜连忙出来,赔着笑脸劝众人莫谈国事。 雅间里,小娟意犹未尽,抱怨道:“这铁嘴方怎这般吊人胃口,王世子到底娶了那闺秀不曾?” 漪如道:“当然是没有。” “为何?”小娟道。 “若是真娶了,还安排皇帝来赐婚做甚?”漪如嗑着瓜子,道,“放心好了,王世子这般神仙人物,是不会让我等凡人染指的。” 小娟看着她:“女君,我听这老方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权臣,莫非是在影射主公?” 漪如冷哼一声,继续吃着菜。 没多久,老方接着说书。不出漪如所料,皇帝虽然赐婚,但王世子却推辞了去,说自己志在四方,天下妖邪未除净,无以为家。于是,这婚事遗憾告吹。 小娟颇是诧异,惊叹于漪如竟说中了。 楼下的食客们七嘴八舌称赞王世子英明,说他这等冰清玉洁之人,该功成名就之后坐拥天下美人,不仅这闺秀,从前出现过的什么仙女龙女之类的也个个美艳,都该娶了去。 漪如听着那些杂七杂八的话,嗑着瓜子,心中继续冷笑。 她想了想,待老方说书说完之后,索性让伙计拿了两吊钱下去打赏,顺便请他上来叙一叙话。 没多久,老方上来,笑眯眯作揖:“多谢娘子,娘子这般大方,定然福寿延绵,富贵荣华,子孙满堂。” 漪如还了礼,请他坐下,还让人上了酒来。 “什么福寿富贵的,都是命数。”漪如道,“我请先生来,是有有一事好奇,想向先生请教。” 老方爱喝酒,见漪如出手大方,更是高兴:“娘子请讲。” “前几日,我也在这食肆中用膳,正好听先生说书,也是说的这王世子。”漪如道,“那时,先生说这权臣和闺秀皆大奸大恶,闻者无不生厌。不料今日,这二人竟成了忠良。这般反转,着实是妙,故而想问问先生,这故事,可是早先就想好了的?” 老方喝一口酒,笑了笑:“不瞒娘子,其实不然。在下原来的本子里,这父女二人仍是大奸大恶。” “哦?”漪如道,“后来又为何改了?” 老方目光神秘:“因为在下得了一位贵人指点。”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来,打开,拿出几张信纸。 漪如看去,只见那纸上的字迹很密,是小楷写成。而当她再看得仔细一些,目光定住。 这字迹,她认得。 李霁给她寄的那些书上,常有他写下的批注,跟这小楷一模一样。 这信里的写的,是一篇后续,其内容,正是接着上次漪如和李霁在这里听的那段说书的后续。漪如看了看,只见这后续虽是个纲要,却也写了好几页纸,情节起伏,颇是用心,层层铺垫,正如漪如方才听到的那样,权臣父女都成了好人。 “这写信之人,也是一位食客。说也是在食肆中听了在下说书,文思泉涌,灵感大发。于是特地写了这稿子来,请在下叙说。”老方继续喝酒,道,“在下看此人颇有文采,且这路子也颇有奇思,出人意料。与在下先前的本子相比,竟是大有长进。在下便答应下来,遂了他的愿,将本子改了。” 小娟忍不住插嘴:“原来,这说书的本子还能改?” “自然是能。”老方道,“在下说书多年,也曾有许多人给在下提意见,让在下按他们的想法改本子。在下可从未应许过。原因无他,那些想法,都无趣得很,全然不如原来的。这等砸招牌的事,在下从来不做。” 漪如道:“那位食客,先生可亲自见到了,是个什么模样?” 老方想了想,道:“样貌么,却是不错的,可谓仪表堂堂。六尺多高的身量,年约三十出头,肤色有些黑。他虽不肯告知姓名来历,却像是个常年行走江湖的,说话中气十足。” 漪如了然。 这描述,怎么听怎么像汪全。 她觉得好笑,唇角不禁弯起,心头觉得暖暖的。 “这也不对。”她看了看那信,又道,“这信里,只说王世子将那闺秀救了出来,却不曾有那指婚一说。” 老方喝着酒,嘿嘿地笑:“他虽不曾写,但指婚乃是必要。这等闺秀,出身好样貌好,但凡写出来,听众便是要起了撮合的心思的。此乃铁律,不可违逆。” -- 第241页 老方边说着喝了几杯酒,楼下的客人又嚷着要听书,老方拱拱手,便下去了。 没多久,张掌柜上来收拾,看着那空空的酒壶,摇头叹道:“这老方,最近愈发爱喝酒了。昨日还在我这里拿了两坛上好的石冻春回去。” “石冻春?”小娟讶道,“那酒可贵了。” “当然是贵。”张掌柜笑道,“可老方也发了财不是。前几日,他不知是得了哪位客人的赏,拿着整整一片金叶子去钱庄里还钱,传得我等都知道了。” 金叶子? 漪如听着这三个字,笑容消失,原本上扬的嘴角拉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七章 画工(上) 离开食肆的时候,漪如的脸一直拉着。 李霁这不谙世事的,真以为金子是天上掉下来地里长出来的,任凭是谁,出手就是什么金叶子金叶子。这等挥金如土的做派,就连严祺那等纨绔在最花天酒地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女君,你那日带李公子来,也是听了老方说书?”坐在马车上,小娟好奇地问漪如,“他听到老方这般编排他,可有甚话说?” 漪如想了想他那日的模样,撇撇嘴角。 “他能有甚话说,老方又不曾说他坏话。若老方夸你你英明神武功劳盖世天下无双,你高兴也来不及。”她说。 小娟颔首,道:“幸好老方不曾写那闺秀嫁给王世子,否则,他定然恼怒。” “怎讲?” “那本子里的权臣,怎么听都像主公,那闺秀岂不就是女君你?”小娟道,“王世子和女君可是义兄妹,若女君嫁了王世子,岂非就要乱了?李公子纵然不讨厌别人夸他,可他那般一身正气之人,定然不喜欢如此胡说。便如那时世画,也不曾将他画得难看,可他就是看不上。” 一身正气……漪如想到那金叶子,又翻个白眼。 “女君。”说罢,小娟又好奇道:“你不是说那杜先生要画新的时世画么?画得如何了?” 漪如想说画成什么样与她何干,但想起李霁的那些金叶子,忽而又一阵心疼。仿佛那些金叶子是她花出去的一样。 “阿青。”漪如朝外面唤道。 阿青应一声。 “到杜弥杜先生那边去一趟。” 如上次一般,漪如冒着日头,让阿青将车马停在空旷之处,然后自己下了马车,打算去买些酒肉。 才走两步,忽然,她发现阿青也跟了上来。 “你跟着来做甚?”小娟道,“不该看着车马?” 阿青挠挠头,道:“李公子先前交代了,说女君但凡到这些地方来,我都要跟着,护女君周全。” 漪如讶然:“他何时交代你的?” “就在上次女君来过这里之后。”阿青道,“他说,车马之类的,再贵重也是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人的安危才最是要紧。” 身外之物……她心里又骂了一声败家子。 “不必跟来。”漪如道,“你留下。” 阿青为难,道:“可……” 漪如瞪他一眼:“李公子是女君还是我是女君?” 阿青讪讪,只得留下。 小娟跟在漪如身旁,忍不住回头看看阿青,对漪如道:“女君,李公子竟连这等小事也会叮嘱,他平日里也这般细心么?” 漪如冷哼一声。 什么细心。该细心的地方大手大脚,不该细心的地方多管闲事。 她带着小娟到食肆里买了些酒肉,敲开杜弥家的门。 杜弥仍是那副潦草的模样,看到漪如,破天荒地摆出一副笑脸。 “娘子来了。”他说,“方才我还在想,你何时会来。”说罢,他却朝漪如身后看了看,道,“那位郎君不曾来?” “不曾。”漪如道,“今日只有我来。” 说罢,她让小娟将酒肉递过去。 杜弥的脸上竟似有些失望之色,接过酒肉,让漪如和小娟进来。 “那位公子为何不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唠叨,“他不是说要看在下这次画得好不好,若不好还要退钱么?” 漪如讪讪。这杜弥虽不好说话,但当真是个老实在,竟然主动提起画不好就要退钱的事。 “他有些急事,回老家去了。”漪如道,“我路过此处,便顺道来看看先生画得如何了。” 杜弥“嗯”一声,走到里间,指了指案上:“画好了几幅,你且看一看。” 这话说得语气淡淡,听上去却是自信十足。 漪如看看周围,不由地错愕。只见这屋子里的席上和案上,凡是空余的地方,都摆着画。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漪如有些酸。 上回杜弥给她画时世画,频频拖稿,每一幅都要催上许久,燕子青那边等着制版了,这边还未画完。而这一次,才没出几天,杜弥竟已经画好了这么许多。 漪如饶有兴味,将那些画仔细端详,没多久,目光盯在了每一张画的人脸上。 这些画都十分不赖,比上一次画的强了许多。描绘精致,栩栩如生,就连发丝和衣裳的纹理质料也几乎清晰可感。 但那每一张画上的人脸,竟颇有李霁的影子;而气势和姿态,也怎么看都是李霁。 小娟站在旁边,也一眼认出来。 “这不是王……”她脱口而出,又忙改口,“这不是我家表公子?” -- 第242页 漪如有些无语,看一眼杜弥,道:“我那表兄家境优渥,从来不乏赞誉。“只怕先生将他的脸画在王世子身上,也未必能讨得他的好。” “我可不是为了讨他的好。”杜弥嗤之以鼻,道,“我不过是觉得你这表兄的眉目生得好看,略为借用罢了。他满脸胡子,我这画上的王世子可不是。” 小娟凑过来看了看画,插嘴道:“可不止是借用眉眼,这身姿也像我家表公子。” “传言王世子身长七尺,你家这表公子正好也是。”杜弥道,“我看他姿态举止颇有些风雅的贵气,用在画上,亦不违和。” 说罢,杜弥给自己倒一杯酒,睨着她,“我画得不好?” 老狐狸。漪如心道,竟是歪打正着。 说实话,这画确实画得好。尤其是其中的一幅。画上的人立在一处礁石之上,玉冠长衣,扶剑临风。苍茫的水波之间,他衣袂扬起,文质彬彬,却有一股英武杀伐之气。 漪如不由想起在码头送别时,李霁立在船头上的模样。 当然,作为一个做生意的人,真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我要先生画的是时世画,先生也知道,那些画都是要用雕版刻印的,简洁为上。”漪如道,“先生这些画,精细归精细,却是做不雕版。” 杜弥喝一口酒,道:“我也是此想,之所以等着娘子来,就是为了跟娘子商量一件事。” “何事?” 杜弥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漪如看去,却是上次李霁给他的金叶子。 “不瞒娘子说,这些画,乃我近年画得最得意的王世子像,我是越看越喜欢。”他说,“这金叶子我不曾花过,如数退还。这些画归我处置,娘子意下如何?”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画工(下) 漪如愣了愣。 “先生要退钱留下这画?”她说。 “正是。”杜弥道。 漪如的眼睛往李霁站在礁石上的画像瞟了瞟,随即道:“不行。” “为何?” “先生这画,动笔之前就已经说好了要给我,定金也付了,上上下下都等着。”漪如义正言辞,“当初我那表兄拿出定金的时候,便已经说了条件,问先生愿不愿,若是不愿,他自会去找别人。是先生说扬州城无人能比先生画得好,接了下来。如今这画成了,先生却要毁约?拿那信义二字置于何处?” 这一番话下来,让杜弥的脸上竟有了些赧色。 他的语气软和下来,道:“信义不信义的,言重了。我自是要跟娘子商议商议,娘子不愿意,也就算了,万万没有毁约的道理。” 漪如却不放过,从荷包里掏出另一片金叶子,摆在杜弥面前,道:“我表兄可是一直惦记着此事,他虽人不在扬州,却早早留下了后面的钱财。他这边,诚意可都是足够的。” 见杜弥眼睛一亮,漪如心里有了几分把握。他方才这一番话,也不过是试试漪如的诚意。 她话锋一转:“不过先生如果实在不想要这些钱,要留下画,我跟我表兄说一说,他也未必不愿意。毕竟先生将他的眉目画上去,他看到了定然会生气,就算这画先生都画完,他也未必愿意收下。” 轮到杜弥着急了,道:“那这生意如何做?莫非女君倒是想着毁约?” “我也不过是跟先生商议商议。”漪如不紧不慢道,“先生未经我表兄许可,就将他的模样画到了画上,这也是先生的不对不是?我表兄想要的是王世子像,可不想要他自己的。他若是想要,自己找个画师当面画下来岂非大善?” 杜弥显然知道此事理亏。 他看了看漪如,道:“那么娘子的意思是……” “如今我替个条件,先生若答应了,我便说服表兄将画收下,到时钱货两讫,先生看如何?” “什么条件?” “其一,先生按照先前约定之数,把画画完,若有不满意的,先生须得重画。”漪如道,“其二,我表兄这模样,先生日后不可再用。” 这第一条,杜弥并无异议,听到第二条,他面露难色。 “娘子这位表兄,当真如此在乎?”他问道,“要知道,这面容传开去,也能将本人带出名声来。从前扬州有个唱戏的小倌,别人用他的模样画成宋玉,那小倌也跟着名扬四海……” “我表兄不是想出名的人。”漪如打断道,“先生若不愿意,那便算了。” “罢了罢了。”杜弥忙道,“我全答应便是。” 漪如微笑,将那金叶子收起。 “如此,一言为定。”她说,“待先生将画全都画好了,我再过来。” 一桩事了结,漪如坐在马车上,手里仍拿着李霁那几张画端详。 小娟在一旁看着,道:“画得是真好看。只是没想到,这杜弥竟将李公子的模样画了上去。女君,你当真要将这些画都做成时世画?” “当然不行。”漪如看她一眼,“时世画上的人都是假的,哪里有用本人真容来画的。那些时世画传播开去,将来若有人要追究我折辱王世子的罪名,我到何处说理?” 小娟嗫嚅:“谁会追究你,他是你义兄……” 漪如斜来一眼,小娟闭嘴。 “那宝兰坊的时世画可怎么办?”小娟道,“女君将那些旧的再印一遍?” -- 第243页 “那也不必。”漪如道,“秋冬到了,脂膏都是必须之物,不必用时世画来搭售,脂膏也卖得出去。” 小娟看着她,匪夷所思。 “你从前不是说,时世画是噱头,卖东西切不可没有噱头么?”她说,“你还说,这时世画,你若是不做,别家就会做,到时,反倒是自己亏了。” “我说过么?”她不以为然,继续端详李霁站在海边礁石上的那幅画,忽而道,“小娟,我若是对外头放出消息,说宝兰坊其实是王世子的,会如何?” 见她瞪起眼睛,漪如忙笑道:“说说罢了,莫当真。” 李霁离去之后,漪如的日子依旧忙忙碌碌。 秋天来了之后,便是冬天。 如漪如所言,她果真没有将新的画印成时世画,旧画用尽之后,宝兰坊也不再用时世画搭售。这让许多人困惑不解,也有许多做脂膏的同行大为高兴,纷纷仿照宝兰坊的招式,自己搭售起时世画来。可费劲一场,众人却发现收效甚微。 就算没有时世画,在扬州,宝兰坊的脂膏仍然卖得最好。 原因无他,那名曰“宝兰白玉髓”的脂膏盒子,又有了新的模样,原本一样的价钱,却多了一小格,里面放的是唇脂。 宝兰坊的脂膏本就是公认的比别家好用,秋冬之际,唇脂也是炙手可热之物。如今一样价钱得了两样东西,就算没有那时世画做噱头,人们也是乐意。 到了年末时,漪如算总账,宝兰坊早已经平本,有了许多盈余。 而孙勉也果然得了分红,可谓两厢欢喜。 宝兰坊的生意算是站住了脚,可漪如却来了麻烦。 将近年节,一封信自南阳而来。这信是严祺写的,不长,内容也颇是明了。 催漪如回家。 理由有二。 第一件,在严祺的努力之下,终于为漪如觅得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要漪如回去商议。 第二件,仍是在严祺的努力之下,严楷被国子监看中,要到国子监里继续上学。 无论婚事还是国子监,都在京城里。故而严祺打算开春之后,全家回到京城的宅子里小住些时日。 看完信之后,无论容昉夫妇还是漪如,都惊诧不已。 不同的是,容昉和林氏喜笑颜开,漪如却毫无笑意,瞪着那信上的字,仿佛不敢相信。 “竟是有人家了?”林氏拉着漪如的手,道,“阿弥陀佛,怪不得早上起来那柿子树上有两只喜鹊叫,果然是喜柿喜柿,双喜临门。”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传书(上) 容昉看了看漪如,只见她拿着信,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 他轻咳一声,道:“阿楷也是争气,那国子监可不好进。” 林氏欣慰地颔首,却问道:“阿楷不是中了秀才?去年文吉和静娴回京去,还想活动活动,打算让他出仕。” “文吉是心比天高。京城那样的地方,十几岁的孩子,就算得了秀才,到哪里也是要从小吏做起,岂有马上能当官的道理。”容昉道,“我后来在信中劝他,说与其寻那出仕之路,还不如送他去国子监。以高陵侯的面子,当是不难,出来之后,前途也比寻常人好得多。将来再考些好的功名,在京中出仕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亦是此理。”林氏说罢,又看向漪如,笑着问道,“你父亲要你年后回去,你打算如何?” 此事突如其来,漪如一时无所防备。 她求救地看向容昉。 容昉喝着茶,装聋作哑。 林氏自是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脸色拉下来,嗔道:“莫不是又想让你外祖父帮你说情,拖延不走?女大当嫁,你都快十八了,再不成婚,莫不是要在家里守一辈子?” “在家里守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话没说完,林氏瞪来一眼。 “你也不必打许多主意,过了年节,我就派人送你回去。”她说。 漪如再度求救地看向容昉。 容昉干笑一声,却对漪如劝道:“不过是回去一趟。漪如,你父亲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么?他从前答应过你,说那婚姻之事,你若是不喜欢,绝不强求。此番他让你回去,也是要让你自己看一看,若是不好,就算你父亲愿意,我和你外祖母也不会愿意。再说,你也许久不曾回家了,总要看一看父母弟妹才是。” 漪如看着他,再看看林氏,二人皆神色坚决。她撇了撇嘴角,只得应下。 听闻漪如要回家去,最高兴的就是小娟。 “主公要回京城去?”她欣喜地问,“何时?” “开春之后。”漪如道。 小娟满面向往。 “京城的宅子,女君可好多年都不曾回去住过了。”她回忆道,“我都想不起来我那屋子究竟是什么样了,女君还记得么?” 小娟年纪比漪如小,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和漪如一样都是小童,如今隔了许多年,自是忘了许多。 “记不记得又怎样。”漪如不以为然,“不过是些屋子园子,别处又不是没有。” 小娟看着漪如,露出同情之色,道:“女君,你可是还想着当年那落选之事,觉得在京中没有面子,不想回去?” 漪如愣了愣。 小娟叹口气:“女君不必在我面前要强,女君想什么,我全都知道。当年女君来扬州时,陈阿姆就跟我说,主公是怕女君老想着那事过不去,在南阳老家听到些闲言碎语,故而让女君到扬州来远离是非。这些年,女君每每提起婚事总是毫无兴趣,别人觉得女君眼高于顶,我却知道女君其实还是放不下。女君放心好了,主公和夫人一向疼爱女君,必不会让女君受委屈的。” -- 第244页 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漪如虽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却竟是不好意思反驳了。 “那我要是这次仍不曾看上呢?”漪如瞥着她,“你也会帮我说话么?” “以主公的眼光,这位公子定然是家世人品双全的。”她支支吾吾道,“女君,你都快十八了,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漪如翻个白眼。 启程的日子定在年节之后,倒也不必急着收拾。 夜里,漪如想起自己该给李霁写信了,便取来纸笔,坐到案前。 这半年来,她一直遵守诺言,每隔十日,就会给李霁写一封信。按照他的要求,将宝兰坊里的事告诉他。 起初,她很是严谨,将繁复的账目和各种事务整理出来,又怕李霁看不懂,字斟句酌。每次写信,都让她无比头疼,就像当年习字背书时一样。 可信写多了,漪如发现,李霁并不十分在意。 在回信里,他没有过问许多生意上的东西,有时,漪如敷衍过去,他也似不曾发现一样,并不追问。日子长了,漪如索性就松懈下来,宝兰坊的事三言两语交代过去,剩下的信纸都用来聊天。 当给李霁写信成了习惯,漪如发现,这事其实颇有意思。 她身旁虽然有外祖父外祖母和小娟,但有些事,跟他们说和跟李霁说是全然不一样的。至少李霁没有站在跟前,她可以畅所欲言,而不必担心他会叽叽歪歪。于她而言,给李霁写信就像对着一棵树说话,跟平常遇到的事,好玩的,不好玩的,高兴的,生气的,她都可以往信上写。 而李霁的回信,也总是十天左右一封,风雨无阻。不过跟漪如相较,他的信时短时长,大约跟他是否忙碌有关。 在信中,李霁也会说起他那边的事。漪如发现,李霁的日子,跟那说书人的话本里比起来,当真是枯燥至极。每日,他不是在水师的大营里练兵,就是在长沙王府里帮助长沙王理政,还有就是奉长沙王之命,到各地去巡视。而就算出门,也总是有做不完的事,见不完的人。不过看那字里行间之意,李霁虽然对诸多应酬颇是不耐烦,做起事来却似乎并不觉乏味。 比如在水师里练兵。李霁这主帅,不但要操心每部兵马日常操练和调兵遣将,其余大小事务也都要掌握。从大营中的粮饷发放到军士生病受伤,都须得报到李霁面前。光看面上这些林林总总,漪如就感到辛苦,觉得李霁哪里是什么威风八面的谪仙,分明是个操持内外的老妈子。 但李霁写出来,却颇有意趣,漪如有时甚至会他被逗笑。 漪如觉得,李霁与自己颇像。他们都在做自己觉得对和喜欢的事,哪怕这事在别人看来又辛苦又枯燥的事,他们仍然能够做得风生水起,津津有味。 今日,写什么好? 漪如看着纸,不由叹口气。 除了告诉他,自己要回京城去,似乎也没有别的可写了。 第二百二十章 传书(下) 年节过后,天气开始暖和。 二月,漪如再度接到严祺的信。漪如看着信,额角跳了一下。 严祺说这些的目的,自然不是真的不放心漪如上路,而是提点漪如,让她不好意思又找借口拖延。 说来,严祺和长沙王到底都是跟宫里沾亲带故的,行事的风格也大差不差。 据李霁的信里说,他回到广州的时候,发现长沙王的头疾又好了。故而据他猜测,长沙王是不放心他出去太久,借故将他召了回去。 虚惊一场。 这些日子,漪如已经把扬州的大小事务交割了一遍。 货栈那边本就是容昉在打理,她不必管许多,要紧的是闲心阁和宝兰坊。漪如不在的时候,闲心阁由吴炳代为照管,宝兰坊则交给了孙勉。若是遇得不决之事,可来找容昉决断。 这其中,最踌躇不安是,是孙勉。 “娘子要离开扬州?”第一次听到此事的时候,他露出错愕之色,问,“不知要走多久?” “不知道,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漪如道,“这些日子,宝兰坊中的事,便要交给先生了。” “这……”孙勉有些犹豫,试探道,“娘子家中可是出了何事?” 他并不知道漪如的真实身份。和容府之外的其他人一样,他只道漪如是容昉的远房亲戚容娘子。 漪如道:“没有什么事,只是家中长辈身体不适。我多年不曾着家,总要回去尽孝一番。” 孙勉的神色稍稍松下,颔首:“原来如此。” “先生可是有什么疑虑?”漪如问道。 孙勉道:“这一年来,宝兰坊走到这一步,全靠娘子经营之才。如今娘子突然要离开,在下怕万一出了什么事,难以应付。” 漪如笑了笑。 跟孙勉共事将近一年,漪如觉得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实,最大的优点则是清醒。 说他老实,主要是在经营上。他的手艺都是祖传的,可谓钻研得精进。如手艺一样,在经营上,孙勉也擅长固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精耕细作。说实话,这其实是个旱涝保收的好路子,靠着宝兰坊多年积攒的招牌,他可以过得很不错。如果不是他父亲败光了家财,孙勉也不至于落到将宝兰坊转手的地步。 至于清醒,在漪如看来,则更为可贵。 漪如和宝兰坊的关系,明眼人都知道定然不一般。但众人最多觉得,她是出资其中,和孙勉算是合伙。因为宝兰坊明面上还是孙勉在主事,没有人想到,其实这个容娘子才是真正的主人。而因得宝兰坊起死回生,大放异彩,扬州生意场上的人对孙勉刮目相看,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赞美之词,可谓无限风光。宝兰坊之中,最无可替代的,其实是孙勉的手艺。漪如曾揣度,孙勉见得宝兰坊当下的势头,可会心有不甘,觉得他当初又卖产业又卖身,是吃了大亏? -- 第245页 但长久相处下来,漪如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孙勉似乎十分乐于将经营之事交给别人,自己则只管着每日埋头做脂膏,心无旁骛。 “经营之事,这些日子,先生也已经熟悉。”漪如道,“先生是本地人,各家主顾比我还熟悉。如今宝兰坊的生意已经是站住了脚,先生只消照料好已有的生意,便不会出什么大岔子。若有不决之事,还有容公,先生找他商议便是。” 孙勉见得她如此说,颔首道:“如此,在下明白了。” 对于漪如离开,在容府之中,最为不愉快的人,大约要数容昉。 平日里,他有漪如帮忙照管生意,过得颇是轻松。什么时候想出门,他只消打个招呼,便可径直离开,而不必操心货栈里会出什么麻烦。 如今漪如要离开,容昉不但要自己管着货栈,还要连她的书斋和脂膏作坊一起操心,想想就感到辛劳。用林氏的话说,他这些年是被漪如惯坏了,吃惯了细面便再也咽不下糙米。 “你父亲多年不曾回京,如今突然回去,世故人情难免有些生疏之处。你能出力的地方,还是要多多帮着才是。”临行前,容昉对漪如道,意味深长,“至于那婚事,你也须好好看一看,如你做生意一般,多方打探,看清楚了再做决断,知道么?” 听得这话,林氏念一声佛,瞪了他一眼。 “说得似防贼一般,能入文吉法眼的人,能差到哪里去。”说罢,她看向漪如,道,“终身大事,自是要仔细。不过你也不可存着那可有可无的心思,父母做事,总是为了你好,你切不可任性忤逆,知道么?” 漪如讪讪。 从这番话上可知,林氏果然是了解她的,把她的心思都点了出来。 “知道了。”她说。 林氏露出笑意:“去吧,莫耽搁了行程。” 漪如应下,转身和小娟一道,登上船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她扶着船边的阑干,看着容昉夫妇。 纵然在林氏看来,漪如回京去是一桩喜事,但见她在船上渐远,也不由生出些伤悲来。 她望着那远去的船,招着手,忽而哽咽起来。 容昉发觉,无奈道:“非要她回去的是你,现在不舍的又是你。让漪如看见了,她定会觉得你口是心非。” “你知道什么。”林氏擦着眼泪,“漪如若嫁了人,便留在京城了。你我一日日老去,这一别,何事才能再见?” 容昉也叹口气:“我也是此想。漪如这脾性,不嫁人也好……” 话才出口,林氏突然瞪来一眼。 “糊涂老叟。”她拉下脸,“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不嫁人像什么话?她这般乱使性子,都是跟你学的!” 漪如乘的船,是容昉特地包下的客船,上面的船家都是熟识的。 这船从扬州启程,顺着运河一路北上,下船之后,换上车马到了洛阳,再到长安。 月余之后,已是三月。 漪如坐在马车上,望着远处那暌违已久的长安城墙,心中长叹一口气。 当年离开的时候,她曾想,自己这一辈子估计都不会再踏进来,但终究是事与愿违。 “还是长安漂亮。”小娟也探着头,望着远处,欣喜道,“女君你看,连城墙都比扬州的宏伟多了!怪不得主公定要给你在长安觅夫婿,留在长安也定然比扬州好!” 夫婿? 漪如望着远方,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亲事(上) 这些年,严祺虽然一直待在南阳老家,但京城的高陵侯府仍然留着照看的仆人。 进入宅前那道大街的时候,漪如望去,只见它的模样与记忆中并无变化。且外墙和大门显然刚刚修葺过,彩画鲜艳,漆光油亮。 漪如望着,不由苦笑。 输人不输阵。严祺是个好面子的人,他回京来,就算没有了从前的风光,高陵侯府该有的架势还是要有。这番修葺,想来是花费了不少钱财。 家中早已得了通报,漪如的马车在门前停下时,乳母陈氏和严楷、玉如都已经等候在了那里。 “女君回来了。”马车才停稳,陈氏笑吟吟地迎上前,将漪如俯下来,“主公和夫人前两日就在念着,说这么些日子,女君也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我说必是路上化雪泥泞,走得慢些,迟几日也是有的。” 漪如笑了笑,忙道:“许久不见阿姆,不知阿姆身体如何?你上次说腿痛,我在扬州给你捎了药材,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陈氏欣慰道:“用得上,已是好多了。” 二人正说着话,严楷和玉如也已经围上前来。 “姊姊!”严楷已经快十五岁,个子高出漪如半个头,脸也长开了,浓眉大眼,笑起来颇为明朗。 “阿楷。”漪如笑眯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而后,看向他身旁的玉如。 玉如还不到九岁,因得漪如常年在扬州,姊妹二人并不十分熟悉。 她站在严楷身后,望着漪如,眼睛好奇又羞怯,安静地不说话。 漪如俯身摸摸她的脸蛋,笑道:“玉如,想我么?” 玉如轻声道:“想。”说罢,却红了脸。 陈氏嗔道:“她自从前几个月知道你要回来,每隔一阵子就要问你何时到家,来不来京城。平日在家中,明明最爱闹的就是她,每日从早到晚说不完的话,吵得人脑袋疼。可到了你面前却变得文静起来,也不知是随了谁。” -- 第246页 漪如笑起来。 上辈子,玉如也是这样,在家里无法无天,却颇是怕生。这辈子,漪如不像上辈子那样总待在家里,玉如现在见了她有些生分,也是常情。 她牵了玉如的手,和众人一道往宅子里去。 严祺和容氏都在堂上。容氏坐在榻上,严祺则来回踱着步,听闻仆人说漪如回来了,夫妇二人脸上都露出喜色。 “漪如。”容氏迎出去,一把拉过漪如的手,将她左右端详,却皱了皱眉,“怎看着瘦了,可是路上十分劳累?” 她的模样与从前相较,发胖了些,但并无多大改变,仍眉目端庄。 漪如正待开口,只听严祺的声音从容氏背后传来,道,“劳累什么,她那精力,就算走去十万八千里也用不完,否则又怎会赖在扬州那么久不肯回来。” 与容氏相较,严祺发福了许多,不过却比从前看上去稳重了。白净的脸颇是红润,神采奕奕。 嘴上虽不满,他看着漪如,脸上却满是笑容。 “回来了?”他说,“你外祖父外祖母身体还好么?” 漪如道:“甚好。他们让我给父亲母亲带了好些东西,都是扬州那边的特产。” “带什么特产。”容氏嗔道,“早跟他们说了,京中什么都有。” “一片心意,下次该轮到我等去扬州探望了。”严祺道,“莫站在此处,都到堂上去。” 一家人热闹地说着话,进屋坐下。侍婢端来茶水,呈到漪如面前。 嘘寒问暖一番之后,陈氏看着漪如,对容氏感慨道:“夫人说女君瘦了,我看着,却又是长大了一些。这般好看的闺秀,只怕找遍京城也没有第二个。” 容氏颔首,道:“正是。” 二人话里话外,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漪如却佯装听不懂,问严祺:“父亲在信上说,阿楷入了国子监?前番阿楷中了秀才,我还以为父亲会让他到官署中历练历练。” 严祺说:“我原本也这般想,但一来他年纪太小,二来还是个秀才,要正经做官也不够格。恰好国子监中有缺,我就让他到国子监去,深造一番,将来无论考功名还是出仕,都甚为方便。”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漪如却明白其中无奈。 当年严祺得势的时候,严楷就算只是秀才,正经在京中找个官职来当也是轻而易举。而据漪如所知,自从当年严楷去了南阳,他就再也不曾见过皇帝,跟宫里的关系算是断了。严祺去年也曾为了严楷 出仕的事回了一趟京城,即便他不说,看如今结果,也知道必是撞了一鼻子灰。 事已至此,严楷能去国子监,倒也是十分不错的出路。 漪如颔首,道:“国子监里出来的都是栋梁之才,阿楷将来出仕,定然顺利。” 话音才落,却忽而听严楷道:“我不去国子监。” 她讶然,看向严楷。 只见他一脸不高兴,道:“出仕有甚好,再大的官,整日不是埋首文牍,便是在酒桌上应酬,终日碌碌庸庸,岂大丈夫所为。” 这话出来,众人皆变色。 严祺的脸沉下:“又说胡话,你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严楷毫不畏惧,道,“父亲总觉得出仕才是出路,还非要回京城来。京城里的这些所谓高门贵胄都是些什么人,父亲还不明白么?当年父亲受人诬陷,失了官职,一怒之下回了南阳,如今又何必再回来看那些无耻之徒的脸色?我纵然是一辈子当不上官,也不想与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为伍。” 听得这话,严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对他怒目而视。 眼见他要发作,众人都心道不好。 突然,漪如身旁的小娟岔开话,笑着对容氏道:“夫人,女君离开扬州时,容公和林夫人说,夫人和主公在信中只说给女君寻了一门亲事,却不曾说那是哪家门第。还说要我等务必把话带到,请夫人去信,详细告知。” 漪如一愣,朝小娟瞪去。 众人却得了台阶,一时间,脸上又露出笑意。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亲事(下) “说到这亲事啊,”陈氏随即抬高了声音,笑盈盈道,“那人家可是一等一的好。” 说罢,她看向容氏。 容氏颔首,笑着对漪如道:“还不是因为你父亲曾答应过你,凡议婚,必定要先经过你同意。你父亲怕你又像从前一样,看到我们说起哪一家,就在信里推拒了。故而定要你回来之后再细说。那儿郎,想必你也知道,就是曲阳侯的小儿子,苏子章。” 漪如想了想,记了起来。 曲阳侯苏珅,确实有个小儿子,叫苏子章。 苏家祖上出过好些重臣,在京中,是正经的高门望族。严家与苏家之间,向来并无许多往来,故而漪如对苏家的人也并不十分熟悉。往来不多的原因,当然仍然是严家的背景。一个根基浅薄的外戚暴发户,从来不会真正入得了名门世家的眼,所谓的交往,也就维持在平日见面时的客套上罢了。 “苏子章?”漪如讶道,“父亲怎会找了他?” 严祺脸上的神色清高而得意。 “岂用得着我去找,是他们上门来求的。”他说。 漪如更是诧异。 容氏在一旁,一五一十地跟漪如说出了原委。 -- 第247页 苏家这小儿子苏子章,比漪如小一岁,是苏珅的正室钟氏亲生,自幼娇生惯养。又兼他两三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捡回性命,整个曲阳侯府上下对他可谓宠溺非常,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苏珅夫妇笃信神佛,在为 苏子章的婚姻大事上,更是不敢马虎。他们去找过许多高人为苏子章掐算,都说他命有坎坷,要找一个八字契合的人来配。但这苏子章的八字却是刁钻得很,苏珅夫妇寻寻觅觅,问了许多人家,都没有合适的闺秀。 又兼苏家是个高门大户,断不肯纡尊降贵,往普通人家去寻,故而这苏子章的婚事就一直拖着,至今悬而未决。 “我和你父亲去年回京城里来,曾将你的八字给了你崇叔父,请他为你在京中留意良配。”容氏道,“也是不巧,你崇叔父在官署里,是曲阳侯的属下,有一日饮酒,说起此事。曲阳侯将你的生辰要了去,找人来算,竟是天作之合。他们家大喜过望,便请了媒人到南阳去,上门提亲。” 漪如了然。 这苏子章,她从前确实听人说过,在家里是个极其娇贵的。从前在京中,京中的官宦子弟本就多如牛毛,苏子章又是个男子,自然跟漪如玩不到一块去,也不会有什么印象。与他相较,漪如倒是记得苏家的几位闺秀,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但凡热闹些的聚宴,总少不得她们。 “如此说来,父亲还不曾答复?”漪如道。 “当然不曾。”容氏道,“那边来问了好几回,你父亲都推说要询问长辈意思,其实就是等你回来商议。” 漪如对苏家自是毫无兴趣,道:“父亲母亲可见过了这苏子章?” “他小时候是见过的。”容氏道,“只是都是在场面上见见礼,全无深交。如今长大了如何,却是不知。” “既然父亲母亲如今连他模样如何都不知道,如何商议?”漪如道。 “媒人说了,这位小公子不但出身高门,人品才干也是极佳。”陈氏在一旁道,“他也进了国子监,说是及冠之后便要出仕。” 漪如不以为然:“媒人嘴里的话怎么能信?她为苏家跑这趟腿,但是为了事成之后的好处,也要把黑的说成白的。” 陈氏怔了怔,一时结舌。 容氏微微皱眉:“你这又是什么话,照你这么说,媒人嘴里就没一句真的了?” 严祺听着漪如的话,却是毫无意外。 “照你说来,如何方为可信?”严祺拿起茶杯,轻轻吹一口热气,问道。 “自是让我先亲自将他看一看,摸一摸底细。”漪如道,“若是好,我便嫁,若是不好,父亲便要按先前说好的,不许为难我。” 容氏随即变色,道:“又来胡说。堂堂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去看男子的道理。” 漪如反驳道:“母亲和父亲当年成婚时,都是知根知底才决定过到一处。怎到了我身上,就要两眼一闭?世人连上街买个菜都要看看新不新鲜、卖相如何,怎遇到婚姻这等终身大事反而要将自己蒙在鼓里?” 容氏瞪着她,正要说话,却被严祺打断道:“你打算如何去看?” “我自有办法。”漪如胸有成竹,“且保证不会被外人知晓。但父亲母亲须由着我去行事,不可阻挠。” 严祺和容氏向来知道漪如脾性,相视一眼,各是无奈。 “那么我也将话说在前头。”严祺看着她,神色认真,“你不可吹毛求疵,小题大做。若挑不出那正经的错处来,这婚事便要答应,不可一句不想嫁就搪塞过去。” 漪如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自当如此。” 漪如从前住的院子,也已经修葺一新。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只见里面的陈设大多还是原来的,都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看不出老旧。 褥子帐子之类的则是新做的,不过那些料子,一看就是一直放在库房里的存料。 陈氏张罗着,让婢子们将漪如的行李打开,样样归置好。 漪如则坐到案前去,取来纸笔,研开墨块,给李霁写信。 从扬州到长安的这一路上,无人送信,漪如一直没有动笔。不过在启程之前,他们约定过,漪如到了长安之后就去信报平安。 陈氏这边跟侍婢们说着话,转头,发现漪如竟在那边摆弄起纸笔来,有些错愕。 “你如今怎喜欢舞文弄墨起来?”她说,“莫不是到了扬州,竟学了许多学问?” “舞文弄墨不好么?”漪如笑了笑,“阿姆从前总告诫我,要像别家闺秀那样坐得定定的,每日与诗书女红相伴。” 陈氏嗔道:“你?你若能定定坐上一刻,我便要阿弥陀佛了。” 说罢,她坐到漪如身旁。不过她到底不识字,看了一会,也看不出所以然。 陈氏又看向漪如。 烛光下,她的侧脸姣好,肤白如玉,天生的长眉无所描饰。她书写着,长睫垂下,眸光流转,颇是认真。 听到陈氏轻轻叹了口气,漪如转过头来。 之间她看着漪如,神色怜悯。 “我其实也不愿主公将你带回京城来。”她抬手,轻轻抚摸着漪如的脸,道,“昨日,我看见了温女君。” 第二百二十三章 国子监(上) 漪如的目光定住。 -- 第248页 陈氏说的,是温妘。 去年,太子已经完婚了,温妘就是太子妃。 “什么温女君。”漪如纠正道,“该叫太子妃。在别人面前,阿姆可千万莫称呼错了。” “我岂不知,不过是怕你不舒服……” 漪如不由笑了笑,道:“我哪里会不舒服。别人不知道,阿姆还不知道么?当年那婚事没了,我有多高兴。” 陈氏看她神色果然轻松,放下心来。 “阿姆在何处看到了太子妃?”漪如道。 “就在崇福寺。”陈氏道,“我到崇福寺去上香,太子妃正好也到那里去礼佛。那阵仗,侍卫将半个崇福寺都把守了起来,不许别人踏足,生生等到太子妃礼佛罢了,才撤走。” 这话听上去颇有些酸溜溜的。漪如问道:“阿姆可寻机会跟太子妃见了礼?” “自是不曾。”陈氏道,“我如今是何等身份,岂能见到那等金面。我和其他礼佛的人一道,只能远远望一望,看她前呼后拥到佛殿离去。” 说罢,她看了看漪如,又叹口气。 “我与你说这些,是想着你和那苏家的婚事若成了,日后定然是要留在长安。那苏家也是个一等一的门第,你将来,只怕少不得与宫里打交道。” 漪如不以为然:“打交道罢了,跟谁打交道不是打。” 陈氏讶然,看着她:“如此说来,你不反对留在京城?” 漪如睁着无辜的眼睛,道:“为何要反对?父亲让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在京城找一家好夫婿?” 陈氏神色复杂,却露出笑容,道:“你能宽心就好。留在京城自是好的,我思来想去,这天底下能配得上你的人家,出了京城便也没有别处了。” 漪如笑笑,转过头去,继续写信。 苏家的婚事,漪如既然在严祺面前答应要认真考察,倒也是说到做到。 整个严家,跟那苏子章最靠近的,当然就是严楷。毕竟那苏子章在国子监里上学,严楷如今也在。 而当漪如找到严楷的时候,提到国子监,他就满腹牢骚。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定要我出仕!”他恼道,“当初,他说我只要中了秀才,便一切由我做主。我信了此言,便去考了秀才。他见我考中了,却又改了主意,又要我出仕。什么国子监,谁爱去便去,与我无干!” 漪如喝着茶,看了看他那张愤懑的脸,“啧”一声。 “父亲想让你出仕,当然是要为你将来做打算。”漪如道,“我们家如今这处境,你不是不知。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不做出些功绩来,将来父亲百年,朝廷会不会让爵位传给你也难说。你若是父亲,可甘心高陵侯的祖业就这么没了?” “我又不是不求上进,”严楷道,“除了出仕,又不是没有别的路子?” “什么别的路子?”漪如道。 “自是从军!”严楷眼睛明亮,“姊姊,我想过了,我们家之所以走到今日 这步田地,究其因有,乃在于毫无功勋建树。当年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从南阳来到京中,全凭着外戚名头,靠着皇家的恩宠支撑。这样的家世,纵然面上风光,京中又有几人真看得起?便如八年前一般,一旦风头不再,便门前冷落。父亲如今想要挣回一口气,便不该再走从前的路子。出仕做官,不是拼科举就是拼是出身。这两样,本事比我大的人有的是,就算我能够出仕就得个八品官职,也要在官署中熬上许多年才能往上走,那坐牢一般的日子,我是不愿意过。” 漪如听得他一番长篇大论,并不似严祺那样恼怒。 “我听陈阿姆说,去年北宁侯崔珩破南匈奴的时候,你颇是高兴。”漪如道,“他班师回京时,你还特此从南阳溜到了京城去看,可有此事?” 严楷愣了愣,老实道:“有。” “你所谓从军比出仕更容易挣得功绩,依据就是北宁侯,对么?”漪如道,“他一战成名,不但得了许多封赏,还受人钦慕。你便想着,大丈夫当如是,对不对?” 严楷挠挠头,道:“也不光是北宁侯,还有阿霁。” 漪如愣了愣:“阿霁?” “阿霁也是少年征战,屡立奇功。”严楷双眸闪闪,道,“姊姊,他们尚且有那胆魄一搏,为何我不可?” 漪如心里叹了口气,不由埋怨李霁。好好的王世子,不在家里待着,做的什么榜样。 “少年从军的人多了去了,除了那北宁侯和阿霁,还有何人与他们相似?”漪如问。 轮到严楷愣了愣,嗫嚅道:“也多了去了,不过难让人记住而已。若说出名的,前汉霍去病算得最出名。” 漪如颔首:“霍去病十八岁因功封侯,你大约也读过,他是如何立功的。” “他率八百骑兵深入大漠,大破匈奴。” “那么他为何能以区区十八岁便率领八百骑兵深入大漠?” “因为武帝授他嫖姚校尉,卫青令他……”严楷说着,忽然明白了漪如的意思。 “霍去病是武帝的妻侄,卫青的外甥。”漪如道,“北宁侯世代将门,他才入行伍,便当上了主帅手下的副将;至于阿霁,他自己就是长沙王世子,长沙王将整个水师都给了他。阿楷,你若是投身行伍,会从什么做起?” 严楷一时结舌。 -- 第249页 “再有,霍去病二十三岁就死了。投身行伍之人为何一旦立功便有重赏?那是因为许多人去了之后,没有来得及立功就没有了性命。你评断好与不好,不能光看那些得了好处的人。如果这条路那般好走,京中的那些贵胄子弟早就挤破了头,哪里轮得到你?” 严楷被漪如的话堵得面色通红,却不服气。 “反正……反正我不想经那什么官署!”他说。 漪如翻个白眼。 “进与不进,那是将来的事。”她只得耐心劝道,“你如今只有十五岁,就算要如行伍人家也恐怕不会收。还不如在国子监里好好待两年,攒些本事,就算将来要走这条路,兵部的人也会高看你一眼不是?” 这话倒是说到了严楷的心里,他终于露出笑容:“还是姊姊聪明。” 漪如见把他哄好了,拿出一只匣子,摆在案上。打开,却见里面是好些假须。 “这是什么?”严楷讶道。 “我的宝贝。”漪如眨眨眼,“你不是要去国子监么?我陪你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国子监(下) 国子监设在太常寺。漪如和严楷同乘一辆马车,进了朱雀门之后,径直往东。 严楷坐在车上,眼睛盯着漪如。 她穿着一身侍从的衣裳,还特地在脸上贴了些胡子,一眼看去,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纵然方才看到了她是怎么贴上去的,严楷仍感到新奇,“这也是扬州特产?” “算是。”漪如得意道,“你要么?将来给你也带些。” 严楷仔细端详,只见这假须做得很是讲究,稀稀疏疏,却仿佛是真的从皮肉里长出的一样。 “我要假须做甚,我又不用扮男子。”他说罢,忽而想到了什么,“姊姊这般熟稔,莫不是在扬州也时常要做这等鬼鬼祟祟之事?” “什么鬼鬼祟祟。”漪如给他的白眼,拿着一枚小铜镜照着,道,“我不过是知道得多一些罢了。” 严楷好奇地问道:“姊姊,外祖父说,你在扬州,时常帮他打理生意?” “正是。” “如何打理?也像他那样,每日到货栈里去,跟别人谈生意?” “那是自然。”漪如道,“还要查看货物的成色,进货出货的数目,帐上记得清不清楚,有无错漏。” 严楷咋舌,由衷钦佩:“姊姊当真了得。” 漪如颇为受用,笑眯眯道:“听母亲说你也了得,这些年,你学问学得好,在南阳还能给父亲帮忙照看田产。” 严楷撇撇嘴角:“在那般乡野之中,我能做的也 只有这些。不过姊姊切莫以为那乡下日子有多么悠闲,父亲母亲的事可是不少。” 漪如讶然:“怎讲?” “还不是我们家的那些亲戚,什么南阳侯,什么叔伯,什么族亲。”严楷道,“每日都免不得有些人上门来,不是搬弄是非就是讨要钱粮,父亲母亲又都不是拉得下脸的人。” 漪如的眉头皱了皱,还想再问,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仆人道:“公子,道了。” 姊弟二人从马车上下来,举目望去,只见这已经到了国子监外头。一块下马碑立在牌楼外,须得步行而入。 漪如于是整了整衣冠,跟着严楷身后,往里面走。 国子监的学生,都是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当下,正是上学的时辰,一辆辆马车接踵而来,年轻的子弟们衣锦饰玉,身前身后都有仆人伺候,个个看着来头不凡。 漪如离开了京城多年,纵然从前对这等场面见怪不怪,仍是不由地多看几眼。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觉得国子监是朝廷开设的,自有规矩。来上学的都是学生,大约不会有什么排场,严楷带上她这么个随从,会不会于理不合。现在,她知道自己想多了。跟别人比起来,严楷身边只有漪如这么一个仆人,可谓是朴实无华。 “阿楷。”一个声音忽而传来。 漪如看去,只见一个跟严楷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走过来,看那模样,有几分面善。 “是何清。”严楷小声道,“我幼时的常来家中玩的。” 漪如想了起来。 何清的父亲叫何复,是严祺当年朝中的同僚,关系很是不错。于是他的儿子何清和时常过府来玩,跟严楷很是要好。 多年不见,这何清也长大了许多,个子比严楷矮一些,脸圆乎乎的,却颇为清秀。 何清走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漪如,道:“你换了个书僮?” 严楷道:“正是。”说罢,又忙补充,“原来的病了,我母亲就又给我派了一个,他是我家新来的,我……” 话没说完,漪如踢了一下他的脚后跟。 严楷把话咽回去,随即四顾而言他:“你今日一人来?” 何清笑了笑,道:“我家那书僮也病了,不过没有多余的仆人,我便自己来了。” 严楷了然,跟何清一道往里面走。 由于严祺离京多年,严楷近来才跟着他回京,跟何清其实也是多年断了联系。不过二人凑在一块,倒是没有什么生分,漪如走在后面听着他们谈天说地,颇是热闹。 漪如记得何复的出身其实不差,世代官宦,不过家风甚严,不爱铺张,也没有许多讲究。如今在何清身上,亦可见得一斑。不过何清比严楷早进国子监,认得的人也比严楷多,没多久,有人招呼何清过去说话,他向严楷说了一声,走开了。 -- 第250页 “你在国子监中,只遇到了何清这么一个熟人么?”漪如问严楷。 “不止,多了去了。”严楷道,说罢, 忽而朝身后望了望,道,“那不就来了。” 漪如望去,没多久,就认出了皇后的侄子、王承业和徐氏的长子王竣。 此人的阵仗,在所有国子监学生中乃是翘楚。 一大群人跟在他的身旁,有书僮仆人,也有一干贵胄子弟。 远远的,漪如就已经听到了动静。转回头 切望了望,见得那王竣被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意气风发。 当年,严祺和王承业交好,又同是外戚,除了入宫能遇上,日常也有不少来往。漪如和严楷自然也跟王竣时常玩到一处。 不过王竣显然是个健忘的。 他和众人说着话,在严楷等三人面前走过,始终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姊姊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离京之时,王竣是在宫学之中给太子伴读。”严楷忽而道,“那时,崇宁侯到我们家来,还总是夸耀。” 漪如看他一眼:“又如何?” “我听说,我们走了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宫学,后来只能到这太学里来。”严楷道,“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漪如一脸无所谓:“那谁知道。” 二人再往前走,漪如看到了更多的熟人。 一个是温嫆的弟弟温彦,一个是漪如和严楷的族兄严彬。 他们都走到了王竣面前,向他行礼,跟他攀谈起来。 其中,还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身后跟着三四个仆从。王竣似乎跟他关系不错,见他来到,随即露出笑容。 严楷扯了扯漪如的袖子,道:“那就是你那夫婿苏子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 崔珩(上) 漪如白严楷一眼,却饶有兴味地望着那边。 说来,这王竣在众人之中,确实颇有些一呼百应的威严。无论是苏子章温彦还是严彬,每个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漪如忽而想到了从前。 严楷每次跟随父母走到人群中,身边也总像王竣那样围着好些人,就算他不想说话也不想玩耍,也总有人上前来跟他打招呼。 漪如瞥了瞥严楷,只见他似乎对这景象全无感触,只看着前方,道:“过不久,学堂里就要敲钟了,我们走快些。” 国子监里的学生,按入学时的考评分班。严楷年纪虽小,却中过秀才,因此,比何清、温彦、严彬高一级,却跟年长他两岁的王竣和苏子章分到一处。 这大约也是严祺定要严楷到国子监来的原因。严家一向只有暴发户的名声,如今可终于出了个有正经读书本事的子弟,自是不甘心埋没。 教室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人,严楷进门之后,就坐到了最后一排。漪如帮着他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案上,将眼睛往四下里瞟着。 没多久,王竣和苏子章边说话边走进来,后面跟着不少人,没多久,教室就坐满了。 “王竣和苏子章怎那般要好?”漪如忍不住问,“小时候也不见他们走得如此近。” 严楷翻着书,道:“不知,与我无干。” 漪如撇撇嘴角,这等毫无八卦之心的人,真是一点指望也没有,还须得她自己去打听。 正当她还想在说话,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这不是阿楷么?今日又来了?” 漪如转头,看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她愣了愣,很快想起了这是谁。 他是汝南侯韦襄和韦贵妃的侄子,韦翰。 汝南侯韦襄,过去和严祺是死对头。这韦翰,是韦襄堂弟的儿子,因得韦襄子息单薄,他从小就被接到韦襄府里,当作亲儿子养着。 韦家势大,且皇帝一向喜欢玩弄些平衡的手段,对韦家也很是不薄。故而这韦翰在严楷面前也并不大客气,小时候就曾经打过一架。 严楷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尚且能来,我怎不能来?我记得你的课堂不在此处,是在隔壁。” 隔壁比这里低一级,与何清他们是一处。 韦翰笑了笑:“我过来与人打个招呼,自然会过去。” 说罢,他径直走到学堂里,与一众学生见礼。 不少人对他笑脸相迎,只有王竣坐在席上,一动不动,视若无物。 因为王皇后和韦贵妃的关系,王家和韦家的关系,比严家和韦家的差多了。漪如饶有兴味地看着,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宫里三家人遇到时那针锋相对的模样。 “这韦翰,倒是一直未变。”漪如道。 严楷嗤之以鼻:“无赖。” 国子监有国子监的规矩,这些贵胄官宦子弟到底是学生,上课时,仆人一律要退出去。漪如自然也跟别家的仆人一起,走到学堂外的一间杂院里候着。 各家书僮和仆人显然都是相识的,在杂院里,也各自没了什么顾忌,三三两两扎堆聊起天来。 有人打量着漪如,道:“这位小弟是新来的?不知府上哪家?” 漪如笑着行个礼,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喉咙,而后,咳嗽了两声。 众人了然,没有管她。 “听说,昨日崇宁侯家的王公子又到宫中去了?啧啧,圣上待王家可真是好。” “外戚么,哪里能有不好的。当年文德皇后在的时候,严家不也是风光的不得了,入宫就像走亲戚一般。” -- 第251页 “那是。我家主人当年,废了好些气力想结交高陵侯,逢年过节,礼物也不知道送去了多少。现在这些年,又转而去跟王家的崇宁侯结交,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是么?结交得如何?”有人问道。 那人叹了口气:“高门贵胄,脾气都跟天气一般捉摸不透。从前的高陵侯倒也还好,送了礼去,人家能记得好,不但会回礼,见了面也有招呼打。那崇宁侯可就不一样了,眼高于顶,跟人说话都挑着来。收什么礼都仿佛理所当然,该不搭理还是不搭理。诸位可知他在坊间的外号?” “什么外号?” “貔貅。” 众人都笑了起来。 “也是有理,只进不出,不是貔貅是什么。” “说来,他家这小公子也是一样的脾气,见谁都爱答不理。”有人道,“倒是跟曲阳侯家的苏公子交好。听说那苏公子可是娇贵得很,在家千人宠万人爱,脾气也大,不想倒是与王公子合得来。” “什么脾气不脾气,不过是看人下菜碟罢了。那王公子可是皇后的亲侄子,又得圣上喜欢,我看平日里的风光与皇子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将来,他必会受重用。诸位若是那苏公子,纵然有天大的脾气,定然也是收得好好的。京城的这些高门大户里的出来的子弟都是人精,哪里有真傻的?” 众人皆以为然,正当说得热闹,突然,有人清咳一声:“他们来了。” 聊天一下打断,漪如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却见是一群书僮仆人走了进来。看那衣着,正是王家的。 漪如发现,这杂院里的仆人,也跟那学堂里的主人们一样,分出三六九等,各成派系。那看着最是春风得意的,自然是王家的书僮和仆人。他们和王竣一样,刚走进杂院,就收获了各路人马的笑脸相迎,称兄道弟。 那和气的模样,让漪如又想到了从前。陈氏曾经跟她说,严家的仆人,就是到了高门大户面前也颇有说话的底气,一个管事能有八品官的面子也不为过。 漪如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听那些仆人继续说苏子章,可惜那些人来了,他们就不再说了。 这时,忽而又有人道:“我今晨听说了一件事,北宁侯也要到国子监入学。” 听到“北宁侯”三个字,漪如愣了愣。 只见众人一样露出讶色。 “北宁侯要来国子监?”他们都来了兴趣,“真的?入的是哪个学堂?” “这北宁侯可是了不得,虽然只有十八岁,却是文武兼修,据说要跟那些二十几岁的太学生一道进学。” 众人皆交口称赞。 “这般人才,当真世间少有。” “就是。可惜这般儿郎,老北宁侯夫妇却是看不到了。这北宁侯也是甚是可怜,父母早亡,剩下他一个独子。幸好是争气,不曾让北宁侯府的威名埋没。” 旁人都颔首,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了崔珩的功绩来。 漪如听着他们的话语,若有所思,正当出神,一人突然跑进了杂院里。 “不好了!学堂上打起来了!” 众人皆诧异,有人忙问:“怎么了?谁跟谁打?” “乱得不得了,不过那打得最凶的,好像是高陵侯家的小公子!” 严楷? 漪如一惊,突然站起身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崔珩(下) 学堂的院子里,学生们乱作一团,到处是打架的人。博士和助教们在一旁惊得面色铁青,大声呵斥,但没有人停下来。 庑廊下,严楷正将一个人按在地上猛扇耳光,那人哇哇大叫着,正是韦翰。 而旁边的地上,已经躺下了三四人,要么爬不起来,要么不敢上前。严楷的脸上也青了一块,却看上去越战越勇。 漪如大惊失色,正要去劝阻,忽而见一人抄了一方砚台,从背后接近严楷。 心中一凛,漪如急忙拿起地上的一把扫帚,用力朝那人后脑勺打去。那人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捂着头大叫起来。 严楷见状,连忙过来,对漪如道:“你走开!” 漪如哪里肯,拉着他的袖子:“你跟我一道出去!” 正当姊弟二人拉扯着,闻讯赶来的仆人都跑了进来,纷纷到了各自主人的身边,搀扶的搀扶,劝架的劝架。 而被严楷打趴下的几人,自然也有仆人。他们被搀扶起来,指着严楷骂着,要仆人揍他。 面前一下变得人多势众,严楷和漪如都知道自己是定然对付不得的,皆面色一变。 “快跑!”漪如拽着严楷,就朝院子的侧门奔去。 国子监院落众多,那侧门外面又是一重庑廊和院子。漪如虽然比严楷大三岁,跑起来却跑不过他,见得那些人要追上来,严楷对漪如道:“你找地方躲起来,我对付他们!” 漪如急道:“你一个人如何能打得过他们?” “他们都是些仆人,不敢真拿我怎么样!”严楷道,“你不一样,你穿着仆人的衣裳,他们会往死里打也说不定!快跑!”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漪如看着那些人跑过来,又往四周看了看,心中有了主意。 “你且在此处拖住他们!”漪如说罢,转身跑开。 国子监的学科众多,每学下面又有多科,故而学舍众多。漪如管不得许多,也不看匾额,只朝最近的一处学舍院子跑去。 -- 第252页 才进院门,她几乎与一人撞上。抬头,只见这正是几个学生,为首一人也是少年,剑眉星目,可谓相貌堂堂。 见有了这许多人,漪如心头一松,忙扯住那少年的手臂,道:“诸位公子!我家公子被人殴打,还请找人去救救他!” 许是看着漪如这长着胡子的人竟一口女声,众人都愣了一下。 但那少年也显然是个热心肠,听她说完,他眉头一蹙,道:“你家公子在何处?” 漪如忙给他带路:“在那边!” 少年和众人也不多言,跟着她跑过去,没多久,就看到严楷已经被几个人围了起来。 “住手!”少年喝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在国子监闹事!” 那几个仆人见这边又冒出些人来,与自己旗鼓相当,知道不好,忙一哄而散。 少年将严楷看了看,道:“你是前院的学生?” 严楷看着少年,有些愣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少年不多言,领着身后的人, 径直往前而去。 漪如见严楷得救,大大松一口气,忙上前将他查看:“你没事吧?他们方才可曾伤了你?” 严楷却仍怔忡,看着那少年离去的身影,少顷,又看向漪如,神色间满是不可置信。 “姊姊,你可知方才的是何人?”他说。 漪如帮他整理着衣服,道:“何人?” “好像是……”严楷有些结巴,“好像是北宁侯崔珩。” 漪如的手顿住,看着他,也愣住。 一场混战,在崔珩来到之后,迅速平息。 北宁侯的名号,京城之中无人不知,即便这些眼高于顶的贵胄官宦子弟,在被他喝止之后,也纷纷收敛。 崔珩站在院子中央,目光冷冷地环视四周:“都将手中物什放下,闲杂人等退出去。方才打架的,都站出来。” 他说话时,无论言语上还是身上,都藏着一股杀气。韦翰和王竣纵然再是不可一世,此时也被他震慑,不敢违逆。 豪奴们纷纷退出去,留下学生们。 只见包括王竣、苏子章在内,一个个衣冠不整,颇是难看。这其中,甚至有好些不是这一班的人,漪如看到温彦、严彬和何清也在其中。 方才在严楷的解释之中,漪如已经明白了大概的原委。 这事,是韦翰引起的。 方才课间歇息,学生们都到院子里透气闲聊。 在国子监之中,韦翰本就是一霸。如韦家在朝中的势力一样,韦翰身边,也跟王竣一样,有不少拥趸。且这些 人拉帮结派,平日里互相看不顺眼。 今日这混战,就来自于双方的小口角。 韦翰有个要好的小弟,昨日受了王竣手下的欺负,今日这课间,韦翰特地来找那人出气。推搡之时,正好王竣在场,也出面与韦翰对峙。 两边各是看不顺眼许久,又都是少年人,易热血上头。口角越来越激烈,推搡就变成了动手,打起架来。 此事本来与严楷无干,但何清与其中一人交好,也被牵扯了进去,遭到两人殴打。严楷看到,自是不乐意,旋即出手帮忙劝架。 不料,韦翰看到严楷,冷笑一声,道:“什么落水狗也敢来管我的事。听说你那姊姊要跟苏子章结亲?这可要恭喜府上了,攀不上皇家便去攀苏家,东宫不要的破鞋与苏家倒是登对。” 听得这话,严楷大怒,当即就扑上去,就韦翰扭打起来。 那些仆人说得绘声绘色,漪如听着,心头沉下,预感此事不会善终。 这场斗殴,惊动了主管国子监的国子监祭酒也惊动了,接着,又惊动了主管国子监的太常卿。太常卿是一位老宗室,也是皇帝的叔父,闻得禀报之后大怒,下令将参与闹事的学生全都被关了起来,并着人通知各家派人来接。 没多久,国子监之中,仿佛开了一场盛会。 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宦贵胄人家,都派了人来。 漪如站在仆人堆里,看到崇宁侯王承业、汝南侯韦襄、曲阳侯苏珅都来了。没多久,她望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前门,脸上怒气冲冲。 心中又是一沉。严祺。 第二百二十七章 斗殴(上) 国子监祭酒柳之荣亲自在堂上迎接,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这是没办法的事。下令把闹事学生都关起来并让各家家主亲自来领人的,是太常卿。可柳祭酒不过一介国子监祭酒,如今来的这些人,大部分不是跟他平级就是比他官大;就算没有官职的,头衔名望也在他之上。既然都得罪不起,自然就要好好伺候着,只将这事体面地对付过去。 不过这些人齐聚一堂之时,却显然不打算体面。 王承业和韦襄互不对付,天底下人尽皆知。 他进门之后,看到坐在席上的韦襄,鼻子里冷哼一声。他与堂上的柳祭酒和一众熟人见了礼,对柳祭酒感慨道,“我今日闻得今日之事,乃痛心疾首。小儿素日在家中虽无甚长进,却也是仁善平和,兄友弟恭之人,未曾想到了国子监里,反而做出这等事来,简直闻所未闻!不过说到底,还是我等这做父母的责任。儿郎们在家中,丰衣足食,管教得太过纯良了些,不识人心险恶,遇到那横行霸道之人,就忍不住出手教训,也是常情。” -- 第253页 旁边人皆纷纷颔首,道:“君侯言之有理。” 韦襄自是知道今日的事情经过,听得这话,冷笑:“也是巧了,我等的儿郎,在家中也是恭顺仁孝,从不见半点暴戾。到时到了国子监中,与那些什么自诩金枝玉叶之人相处一处,就变得惹是生非来。我不才,自幼受教,知晓 遇事三省。这被人打了,总该想想别人为什么打。在家中,我时常教导小儿,他是人不是犬,遇到犬吠,切不可冲上去学那犬吠,更不可与疯犬互咬一气。究竟是儿郎年少冲动,按捺不住。” 此言出来,亦有有心人纷纷附和。 王承业面色沉下。 “我亦自幼受教,常听老人说,世间无奇不有,若遇得谁人像疯犬一般乱咬,莫为面上所惑,须知晓那就是疯犬无疑。”他说,“天底下就是有那么些人,天生命里少了人丁兴旺四字,却不信命,非要接枝续叶弄出排场来。可歪树终究生不出好果来,疯犬养出疯犬,到国子监来丢人现眼。” 这话,不但骂了韦襄品行不端,还讥讽他子嗣单薄。 尤其子嗣之事,是韦襄痛处。 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韦襄盼儿子盼得紧,家中妾侍众多,可努力多年,只得一个儿子。故而那韦翰虽是他堂亲的儿子,他也要接过来当作自己亲生的来养。 韦襄道:“那老人必然也曾说过,龙生龙凤生凤,做人须得知足,切莫得陇望蜀。就算是真皇亲宗室里出来的王子王孙,到了宫里也不过是客人,至于其他的什么公啊侯的,就该本本分分,莫总想着进什么宫学。否则进了又被撵了出来,面上须不好看。” 这话,则是在讽刺一桩众所周知的旧事。当年,王竣曾经被送到了宫学里,为太子做伴读。当上了太子伴读,将 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皇帝甚至让王竣跟随在太子身边,学习治国理政。那阵子,王承业可谓春风得意,就连见到韦襄这等宿敌都是笑眯眯的。 但后来,出了一件丑事。 皇帝御书房里的一枚玉印不见了。此印,皇帝十分喜爱,赏鉴字画之时,喜欢用它落印。有时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信,也会用它。不见之后,皇帝大发雷霆,下令追查。而最终的结果让所有人吃惊,那玉印竟是在王竣的装书的袋子里发现了。 此事非同小可,让王承业丢尽脸面,入宫向皇帝请罪,求皇帝放过王竣。虽然这件事最终查下来,只说那玉印是无意中落到了王竣的杂物里,但终究是说不清。皇帝倒是不曾为难,然而此事已经传开,加上韦襄和韦贵妃这边一番拱火,王竣只得离开宫学。 柳祭酒岂不知王承业和韦襄之间的过节,本想将他们都好好安抚,息事宁人,可眼见这二人针锋相对起来,心中暗暗叫苦。 他赔着笑,看向堂上的其余人。最说得上话的,莫过于曲阳侯苏珅和太子妃的父亲温远。可这两人都坐着,谁也没有出来劝两句的意思。 正在此时,外面来报,说高陵侯来了。 高陵侯? 堂上众人的神色皆是一变,各是微妙。 严祺虽然回到京城居住,但除了一些亲戚之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而严祺的那些故旧好友,包括王承业等人在内,也对此佯作不知。 不想这多年来的第一次照面,竟是在这国子监里。 多年不见,王承业和韦襄多少看着长了些年岁,相较之下,倒是严祺虽然发福了些,却看着容光焕发,面貌精神。 “柳祭酒。”进门之后,严祺便见礼,道,“犬子无状,教祭酒费心了。” 柳祭酒好不容易得了个台阶,忙还礼:“高陵侯别来无恙。” 严祺笑盈盈地跟他寒暄两句,看向众人。 “文吉?”王承业露出笑意,道,“文吉何时回来的?也不告知我一声。” 这话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惊喜,王承业坐在席上,动也不动一下。 严祺也笑了笑,道:“近日才回来,不过小住,便不叨扰了。” 韦襄也坐在席上一动不动,皮笑肉不笑:“文吉如今可是个逍遥之人,日日享受村夫闲趣,我等羡之不及。” 严祺看他一眼,仍面带笑意:“比不得伯建自在。听说伯建要出任淮南巡察使,未曾道贺。” 听到这话,韦襄的笑容凝在唇边。这些年,韦襄的官职毫无升迁。前番,皇帝要指派淮南巡察使,如八年前的扬州巡察使一样,韦襄本想争取一番,不料,再次落空了。 王承业当年在扬州巡察使任上栽了跟头,故而方才跟韦襄斗嘴皮子没有提起。没想到严祺倒是无所顾忌,无异于在韦襄胸口窝心一脚。 严祺不理会他那神色变化,只看向柳祭酒:“今日之事,着实惭愧。不知小儿现在 何处,还请祭酒容我等见上一见。” 柳祭酒自然想快点把事办完,该说的话都说了,也不拖延,于是吩咐学官去将人都带出来。 众人本以为都是小儿打闹推搡,磕磕碰碰罢了。待得看到少年们衣冠不整,脸上青紫的模样,登时都变了色。 与别人相较,严楷的模样不算难看,不过是额角青了一块。 严祺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消失,脸随即黑了下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斗殴(下) 漪如凑在门边,往里头看。 -- 第254页 方才,她拦住严祺,将国子监里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严祺瞪她一眼,道:“回去再与你算账。”而后,径直进去了。 这场架,两边人马势均力敌,就连王竣也颇是狼狈,嘴唇破了,半截袖子撕了,头发散了,破落得很。至于苏子章温彦、严彬、何清等人,也各是带了些伤。 其中最难看的,当属韦翰。 他曾被严楷按在地上猛揍,眼眶发青,脸肿起了一块,嘴角还有血。 见到韦襄,韦翰就大哭起来,模样颇为冤枉可怜。 韦襄自是大怒,问道:“是何人将你伤成了这般?” 柳祭酒在一旁听着,只觉又是不妙。这等学生群聚斗殴,最好的办法是大家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敷衍过去,最坏的则是有人揪着不放,非要辩出个一二三四是非黑白来。尤其是面前这群人,个个都是贵胄官宦世家大族,真闹起来其实他这么一个区区祭酒能压得住的? 故而方才他先将这些人聚到一处,说好了闹出去难看,下不为例,而后,才让他们将人领回去。 “君侯莫动气。”柳祭酒忙道,“少年意气,下手难免有轻有重,既不曾伤到根本,便领回去好好开导。国子监里也不是不讲理的地方,日后下不为例便是。” 这话特地提到了国子监,便是提醒众人息事宁人。不料韦襄却沉着脸,道:“下不为例?都是打架,怎唯独 我家的伤得最重?”说罢,他喝问韦翰,“究竟是何人打了你?指出来!” 得了韦襄的撑腰,韦翰自然不肯再忍气吞声,随即指向严楷:“就是他!是他打的我!” 众人的目光一下转到严楷身上,皆是错愕。 这场斗殴,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是王家和韦家之间的宿怨引发的。能下手把韦翰打成这样的,众人都以为是王竣的人,不料,却是严楷这么个新来的。 虽然众人也都知道,严家和王家当年好得很,但严祺离京八年,两家再无什么来往,有心人早已猜度出了许多故事。如今见得这般场面,竟成了严楷挺身而出为王家撑腰,莫非严家和王家又好了? 不少人开始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严楷毫不畏惧,上前一步,昂首道:“是我又如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就是我打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韦襄“哼”一声,道:“既然敢承认,再好不过。”说罢,他看向严祺,冷冷道,“你教子不严,出手伤人,如今有甚话说?” 严祺却不理他,只问严楷:“你额上的淤青是如何来的?” 严楷愣了愣,看韦翰一眼,道:“韦翰打的。” 严祺的脸沉下,随即看向韦翰,道:“来人。” 外面随即进来好几个家人,个个体格彪壮。 堂上的人见状,皆面色一变。 国子监是文雅之地,虽然子弟们斗殴一场,但他们这些家长都是有头有脸的,自有 体面。故而进来之时,仆人一律留在了外面没有带进来,不料这严祺竟是毫无顾忌,就这么破了例。 “将韦翰绑了。”严祺冷冷道,“移交大理寺。” 众人更是愕然,连王承业等一干看戏的人亦面面相觑。 “你敢!”韦襄也再顾不得矜持,喝道,“严祺,你发什么疯!凭什么在此嚣张!” “就凭这个。”严祺不紧不慢,掏出一块玉牌,“先帝御赐玉券,你可识得?” 众人看去,又是一阵哗然。 先帝是个性情中人,晚年时格外大方,效仿汉高祖刘邦的“丹书铁券”之法,以青玉做出相似之物来,名曰“玉券”。得这玉券者,有不少礼遇,比如可在宫中乘车马,可与宗室齐平,还可以此护身,凡遇不敬,可将对方直接捉拿送官,以犯上之罪论处。 此物终究凌驾法外,先帝赐出去的寥寥无几,他驾崩之后,皇帝也就再不曾赐过新的。 然而,严楷就有一块。先帝驾崩前,严楷刚刚出生。严祺夫妇带严楷入宫觐见先帝时,他的病刚好有了起色,因此龙颜大悦,给严楷赐下玉券来。 堂上的都是对皇家之事了如执掌的人,包括韦襄在内,皆瞠目结舌。 漪如在门外看着,也是吃了一惊。 这玉券,她自然是一直知道的。不过上辈子,皇帝杀他们全家的时候,此物并无半点用场;这辈子,严楷也不曾遇到过需要用它的时候,故而一直放在了 严祺的书房里。不料严祺此来,竟是随身带着,显然是早有预料。 严祺不理会别人,只道:“带走。” 那些仆人随即绑了韦翰,拖了出去。 韦襄纵然平日里威风八面,谁也看不上,却哪里遇到过有人在面前耍横?严祺这般行事,韦襄纵然恼怒也无济于事。他要出手阻拦,奈何那些大汉他一个也敌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韦襄竟是无计可施。 也有人想上前帮忙,想劝一劝严祺,或者将那些动手的仆人拦住。但严祺手里的玉券足够唬人,见他亮出来,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王承业作壁上观,与旁边的温彦对视一眼,各是愉悦。 温彦的女儿是太子妃,和王承业算是半个亲家,自然都是站在一处的。王承业心中有些感慨,严祺在京中消失了八年,王承业以为他大约不会有脸再回来,不料他不但回来了,还闹得如此不同凡响,到底让人唏嘘。 -- 第255页 他知道,就算严祺将韦翰成功送进了大理寺,以韦襄的本事,大理寺也不会真的定什么罪,此事,其实最多也就是让韦襄出个笑话罢了。但就算是这样也好。这些年,韦贵妃的儿子赵王渐有了声势,让王皇后和王承业很是坐立不安。无论是谁,但凡能锉一锉韦家的锐气,他都拍手叫好。 可正当幸灾乐祸之时,突然,韦襄朝他走过来。 “快去将严祺劝住!”他揪住王承业手臂,急急道。 王承业冷笑一声:“伯建也看到了,那可是玉券。贵府公子做出来的好事,与我何干?” “与你无干?”韦襄冷哼,压低声音,“你以为他闹到大理寺去,今日之事你能好过?你若帮我,今日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等谁也不提,外面谁也不知。你若不帮我,我便闹到圣上面前去。你家王竣先前在宫学里做的事,谁人不知?如今又在国子监里与人斗殴,圣上知道了,你猜他还会不会让王竣到太极宫去任职!” 第二百二十九章 风波(上) 听得韦襄的话,王承业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这确实是一件大事。 八年前那御印失窃之事,虽然皇帝除了将王竣送到国子监里,并无别的处置,但却跟王承业在扬州巡察使任上闹出的风波一样,是皇帝敲打王承业的把柄。 王承业深知皇帝不追究这些,是因为太子。王家是王皇后的母家,也是太子的外家,皇帝顾全名声,故而容忍下来。在皇帝眼中,王承业不仅失德,连家中子弟也管教不好,身为太子舅父,着实有伤皇家脸面。王皇后也时常埋怨王承业,说都是因为他,让自己在皇帝跟前抬不起头来。 这些年来,王承业已经收敛了许多,避免再给皇帝和皇后找不自在。而皇帝看上去也还是看中王家,前不久,曾向王皇后说起,待王竣十八岁之后,就让他入朝,到太极宫里去侍奉。 太极宫是皇帝的居所,这话的意思,就是让王竣到皇帝身边做近臣。这等天大的好消息,王皇后和王承业皆喜出望外,这等节骨眼上,自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王承业登时警醒过来,跟温彦对视一眼,随即站起身来。 漪如站在门外的各家仆人中间,眼睁睁地看着韦翰被绑着手脚拖出来,叫唤得似杀猪一般,又是惊诧又是好笑。 她从前一直知道严祺在京城中以纨绔出名,不过在她眼里,严祺除了平日里吃穿讲究些,脾性散漫些,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让 人指摘的地方。甚至跟别人家里的高门贵胄子弟比起来,漪如觉得自己这父亲其实还算本分,只不过在皇帝身旁树大招风,人人都盯着,自然脏水也就多了。 但今日,她自己也算开了眼。 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对付韦襄的人,除了严祺,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正当她看得兴致勃勃,却见韦襄和王承业一道从里面追了出来。 “文吉!”王承业拉住严祺,面上堆起笑,道,“文吉且慢!息怒,息怒!” 温彦也上前来,劝严祺:“文吉,莫冲动,有什么事先坐下来说!” 严祺看着他们二人,面色仍沉:“你们二人也来拦我?堂堂国子监,光天化日,竟出了这等无法无天之事!你们家儿郎也伤得不轻,莫非就这么算了?我不管!这事必不可就这么算了,是非曲直,全由大理寺论断!” 说罢,他继续要走,二人忙又将他拦住。 “文吉听我一言!”王承业道,“今日之事,柳祭酒方才也说了,都是少年意气,下手难免有轻有重,众人都受了伤,不独阿楷一个!韦翰是有不是之处,但既然不曾伤筋动骨,倒也不必闹到大理寺去!” “正是。”温彦道,“文吉,此事,我等儿郎既然在其中,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大家坐下来一道理论,自有明断,着实不必闹大!” 这时,也有好些从前的旧识纷纷赶来,将严祺拦住,劝他不要冲动。 远远围观的仆人们也起了一阵哗然。 “我怎么看着,两边的人都去劝高陵侯了?”有人道,“王家跟韦家不是死对头么?崇宁侯不幸灾乐祸也就罢了,竟还去劝?当真咄咄怪事。” 漪如心里却明白得很,冷笑。严祺闹这么一出,想必也没有真打算将韦翰送到大理寺去,这一步,大约也是他算计好的。国子监的这些学生,家中个个有头有脸,严祺回京已经有些日子,这些从前的旧识们一个个佯作不知,没有一人登门探望。而现在,他们仿佛一下都想起了从前的交情,一个个都跑了过来。 严祺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众人,神色仍是恼怒:“你们不必为他说话!今日之事,我若不得个说法,莫说大理寺,圣上面前我也要去走上一遭!” 王承业听得这话,心中更是一紧,忙道:“文吉要说法,自然会有说法!” 说罢,他看向韦襄,喝道:“还不快过来给文吉赔罪!” 韦襄面色难看,但此时也只能忍气吞声,来到严祺面前,扯出笑脸来。 “文吉,”他拉着严祺的手,语气温和,“你看你,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个模样。小儿打闹,由他们打闹,我等大人怎好掺和?” 严祺嫌恶地将手甩开,冷面相对:“小儿打闹?方才是谁说教子不严出手伤人?如今我就要去分辨分辨,是谁人教子不严出手伤人!” -- 第256页 这话虽怒气冲冲,听着却是有了台阶的意思。 王承业劝道道:“那是他一时糊涂口不择言,你见怪莫怪。”说罢,朝韦襄使个眼色。 韦襄也只得继续腆着脸道:“是是!方才是我失言,都是皇亲国戚,该是和和气气的,闹到圣上面前岂不见外?”说着,他笑眯眯,“你看,还亮出玉券,真是……这可是先帝赐下的宝物,小儿哪里当得?快快收起来!” 严祺不依不饶:“那阿楷这伤如何算?” 韦襄的目光闪了闪:“都是小儿打闹,阿翰不也……” 话没说完,严祺的脸再度拉下。 韦襄忙道:“是阿翰的不是,我让阿翰来赔罪!”说罢,他转向被绑在一旁的韦翰,沉着脸,“还不快过来!” 到了这时,韦翰纵然不情不愿,也不敢违抗。 仆人将他绳子解了,他顶着一张肿胀的脸,来到严祺面前。 他看了看韦襄,见韦襄冷冷看着自己,心中一怵,只得恭恭敬敬地向严祺行礼:“是我无礼,冲撞了君侯,请君侯恕罪!” 严祺看他一眼,没说话。 韦襄瞪韦翰一眼:“你打的是阿楷,给阿楷赔罪!” 韦翰看向严祺身边的严楷,他也看着他,目光清冷。 有韦襄在,韦翰也只得按捺着,向严楷一礼:“方才是我不对,望你见谅。” 柳祭酒在一旁见得如此,唯恐严楷不满意,又生出什么口角来,忙道:“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罢,他又一本正经地转向周围围观的学生,“国子监乃治学之所,德行为上,身为弟子更当谨遵教诲,进退知礼。今日之事,过了便不再追究,下不为例,知道了?” 学生们纷纷应下。 一场风波,眼看着不可收拾,竟在严祺的手段下变成这般结局,围观的众人皆看呆,面面相觑。 “那就是高陵侯?”有不曾见过严祺的人咋舌道,“果然不同凡响……” 漪如知道严祺要带严楷回去,也不敢耽搁,忙离开众人,打算回到马车上去。 可才离开人群不久,面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漪如抬头,愣了愣。 那人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打量。 是崔珩。 第二百三十章 风波(下) 漪如没想到会在这里跟崔珩遇到,忙行个礼,便要走开。 不料,崔珩伸出一只手,将她拦住。 “你是严公子的仆人。”他说,“方才替他求助的,就是你,是么?” 漪如没料到那匆匆一面,崔珩竟会记住自己。 她干笑一声:“正是。” 见崔珩盯着自己,她忙又故技重施,像先前那样哑着喉咙,用气声道:“小人进来偶感风寒,嗓子哑了,君侯见谅。” 说罢,她有模有样地咳了两声。 崔珩没答话,漪如发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脸,似乎在看那假须。 “公子若无事,小人告退。”漪如低头行个礼,不待他说话,绕路溜走。 容氏在家中,见严祺一脸怒气地回来,忙迎上前:“如何了?” 严祺没答话,只向身后冷声道:“还不快进来!” 漪如和严楷只得讪讪入内。 看着这姊弟二人的模样,容氏吃了一惊。 先前,她已经听说严楷在国子监里与学生斗殴,故而对严楷脸上的伤并不意外。倒是漪如。她女扮男装,还贴了假须,看上去有模有样,容氏几乎认不出来。 玉如倒是认出了漪如,咯咯笑了起来,依偎在容氏怀里,道:“那是姊姊!” “你怎这般打扮?”容氏让陈氏去给严楷取伤药来,忍住心中的好笑,问漪如,“一早就不见你,小娟说你跟阿楷出门了,原来竟是扮成男子混进了国子监里?” 漪如忙道:“我是去看苏子章,父亲母亲答应过的。” 提到这个,严祺更恼,道:“你还好意思说!从前长沙王那猎会,你假扮仆人混进去看太子,现在又混进国子监里去看什么苏子章!京城里的大家闺秀谁像你这般,传出去还了得!” 漪如理直气壮:“当年那猎会的事我解释过了,我不是去看太子,就是想进去玩耍。至于今日,我就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才打扮成这个样子,谁也认不出我来,又如何传出去?” 严祺气结,还要说话,容氏将他拉住,道:“此事暂且不表,先说说今日国子监里究竟是何情形?阿楷为何与人斗殴?” 说到这个,严祺因为方才结结实实地出了一口气,倒是畅快。 “也没什么大事。”他冷哼一声,“不过是几个膏粱子弟,打不过阿楷,还想发难罢了。” 说罢,他先让严楷将那打架的事说了一遍,而后,自己把如何与韦襄吵架,如何逼韦翰当众给自己和严楷告罪,绘声绘色,颇是得意。 容氏一边给严楷的额头上药一边听着,有些吃惊。 “让韦翰给你当众告罪?”她说,“韦襄竟也愿意?” “他有什么不愿意。”严祺冷笑,“那韦翰又不是他亲生的,可若是真被我送到了大理寺去,丢脸的可是他韦襄。孰轻孰重,他岂会拎不清。” 容氏道:“纵然如此,韦襄可不是个善与之辈,他定然记仇。” “让他记便是。”严祺鄙夷道,“当年的账 -- 第257页 我还不曾跟他算,他敢找上门来倒是正好。” 容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当年,扬州巡察使的那通浑水,就是韦襄捣的鬼。 “那么今日这斗殴之事,就这么罢了?”容氏道,“韦襄想息事宁人,其他人也是这个意思?” “正是。”严祺道,“那毕竟是国子监,在里面打架,无论对错都没个好名声。那些人,不止韦襄,个个都是人精。” 容氏了然。 陈氏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道:“那苏家的公子,主公今日可也看到了?觉得如何?” 提到苏子章,严祺那不善的目光又瞥向了漪如。 漪如的那些假须已经用酒水卸干净了,看着严祺,一脸无辜。 “我看不怎么样。”严祺道,“弱不禁风,打架都不会,嘴肿得比韦翰好不到哪里去。” 容氏“啧”一声,道:“谁问你打架,问的是品性。” “品性?”严祺冷哼一声,“你可知今日出了这等事,那曲阳侯苏珅有何表示?” 容氏道:“有何表示?” “什么表示也没有,坐在堂上,这边说话附议两句,那边说话附议两句,正是个墙头草。”严祺道,“早年我还在朝中时,就知道此人空有家世实无用处。嘴上说着要与我攀亲,今日我被韦襄当众非难之时,他可有站出来劝上半句的意思?还不是和王承业、温彦他们一样,作壁上观,与己无关。” 众人听得这话,都露出讶色。 尤其是漪如。 她本以为,那苏家父子今日一声不吭,严祺对他们大约不会有什么看法,不料,严祺竟颇是不满。 “话也不能这么说。”容氏道,“既然那苏家的行事之法惯来如此,谁也不得罪,那么今日苏珅不出声也是在常理之中。在京中过活,谁家没有个明哲保身的本事。” “那也须分个亲疏。”严祺道,“苏家既然提过亲,那便是有了要做亲家的意思,我不须他帮我骂韦襄,他做个和事老出来劝两句总不过分?” 说罢,他“哼”一声,道,“这点担当也无,做亲家有什么意思?只怕将来我们家遇了不好,他们只会快快撇清。” 容氏和陈氏面面相觑。 “如此说来,这苏家的婚事,你是不想答应了?”容氏道。 这话问出来,严祺却没了方才的神气。 他看了看漪如,只见漪如也瞥着他,目光里隐隐有些期待。 “此事,且从长计议。”严祺的语气缓下些,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茶,“多看看再说。” 漪如的脸拉下来。 “兄长,”玉如忽而拉着严楷的袖子,道,“你今日打架,打赢了么?” 严楷颇为得意:“那是当然。”说罢,他似想起了什么,对容氏道,“母亲可知今日这场斗殴,是如何平息下来的?” 容氏看他一眼,没好气道:“还能如何平息,祭酒和太常卿都惊动了。你莫非要说是因为你打遍全场无敌手,他们才停下来的?” “我自是没那么厉害,”严楷说着,眼睛放光,“不过确实有人能将所有人镇住,便是北宁侯崔珩。母亲,那北宁侯当真了得,他都不用出手,只站在众人之中喝一声。无论是谁,见到他,都停了下来,再不敢动手。” 提到崔珩,众人倒是觉得新鲜。 “北宁侯也入了国子监?”容氏问道。 严楷颔首。 容氏还要再问,严祺睨着严楷,打断道:“北宁侯能镇住他们,乃因为他是北宁侯。你好好读书,将来出仕了,亦可似他一般功成名就。到时,你遇得那许多小儿打架,站出来大喝一声,也无人敢在你面前放肆。” 严楷本怀着借题发挥的心,想让家人们成全他入行伍,如今见严祺一眼识破,撇撇嘴角,不再多言。 漪如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却若有所思。 夜里,漪如沐浴过,坐在镜前。 陈氏亲自过来,用巾子将她的头发擦得半干,而后,用篦子细细梳开。 “你这头发生得确实好。”她赞许道,“又滑又顺,比你母亲的还好看。” 漪如望着镜中。那里面的人,双眸如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白皙的皮肤,嫣红的嘴唇,在烛光中色泽柔和。 “阿姆。”漪如忽而道,“我一定要成婚么?” 陈氏的手顿了顿,看向镜中。 “又问胡话。”她说,“天底下的女子,但凡不是有难言之隐或诸多无奈,岂有不成婚的?这话,你再问我一百遍也是一样。” 漪如不答话。 “再说了,你不成婚,将来怎么办?”陈氏道,“莫与我说那什么你攒下万贯钱财,要什么有什么,不须人照顾之类的傻话。就算是公主郡主之类的金枝玉叶,那都是要找驸马良婿的。可知为何?独身的妇人,无论在哪里都是要被人轻慢的;遇到事情,家中没有个男子撑腰,便要吃亏。阿姆是过来人,见得还不多么?凭你父亲的身份,要给你找个丈夫还不容易,为何还要挑挑拣拣许久?还不是想着你成婚终究是要为了你好。那夫婿,一来家世不可差,二来不能惹你讨厌,三来要能真的成为你的依靠。否则,又怎会挑挑拣拣那么许久?” 漪如对陈氏前半部分的话很是不以为然,听到后面,却沉默下来。 -- 第258页 “也就是说,我要能找到家世不差,我不讨厌,又能真成为依靠的人,父亲母亲就不会操心了,是么?”她问。 陈氏道:“自是如此。” 漪如看着镜中,唇角勾了勾。 第二百三十一章 请帖(上) 包括严楷在内,那场斗殴的所有学生都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十日。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漪如不能再跟着严楷去国子监。 “女君当真不打算再去看看那苏公子么?”小娟的神色有些遗憾,道,“京城之中,恐怕难找到比苏家更门当户对的了。主公虽看不上苏家,却也不曾全然否了,我看,他也是舍不得的。” 漪如不以为然:“谁说难找。父亲是高阳侯,只要找个同样封了侯的,便算得门当户对。” 小娟听得她这语气,有些诧异。 “女君莫非有了主意?”她说。 漪如没答话,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小娟,”她缓缓道,“你说,那北宁侯崔珩,为何至今还没有娶妻?” 小娟愣了愣,骤然瞪起眼睛。 “女君莫非想嫁北宁侯?”她说。 漪如神色平静:“不可么?” 在她看来,能满足陈氏说的那三条的人,其实并非没有。 这崔珩就是。 论家世,崔家虽然一向人丁单薄,但一直是个有名望的将门,还被朝廷封了侯,跟严家算得门当户对; 论观感,漪如那日在国子监之中与他遇过两回,样貌过得去,且还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毫不在意得罪一干贵胄子弟。 当然,最重要的是第三条。 按照上辈子的情形,崔珩很快就会战死。朝廷给了崔珩很大的哀荣,将他葬在了皇陵边上。漪如曾听尼姑们议论此事时,长吁短叹,说可惜崔珩连婚娶 也不曾,以致于偌大的家业无人承继,北宁侯的香火就此断了。 没有妻子。漪如至今还能回忆起尼姑们那遗憾的语气。 算算日子,崔珩再度出征,也在今年。故而要动手,就要抓紧。 “北宁侯恐怕不可。”小娟却道。 漪如看向她:“为何?” “方才女君不是问我,北宁侯为何不曾婚娶么?”小娟道,“为何不曾婚娶我不知道,可我却知道如今有女儿的人家,都在打着他的主意。别人不说,就连温家,也请了媒人去说合。” 这倒是漪如不知道的。 她眉梢微微抬起:“哦?” 小娟无事就与府里的仆人们混在一起,一向消息灵通,提起话头,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崔珩当下在京中,可谓炙手可热。 这般年纪轻轻便立下奇功的年轻人,乃前途无量。最可贵的是,他还没有娶亲。 故而自从他凯旋归来之后,北宁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蜂拥而至的媒人踏破了。只是这位新晋的少年英雄似乎对婚姻之事没什么兴趣,那些媒人无论是什么来头,他都只让府里的老管事出面接待,收了帖子就把人送走。 崔珩没有长辈,府里的所有事都是他做主。那些媒人见不到他的面,自然也无从说媒去,一个个铩羽而归。 “如此说来,就连温家的媒人,也不曾说动?”漪如问。 “正是。”小娟道,“我们说起此事之时,还觉得十分解气。温女君当上太子妃 之后,他们家的人就变得势利起来。从前两家主人交好,仆婢之间也颇有来往,称兄道弟的。可到了后来,竟是见面看都不看一眼。有什么了不起,太子妃还是抢了女君的……” 她嘀咕着,漪如却琢磨起来。 上辈子,崔珩到死也没有定下婚事来,可见媒人这条路是走不得的,须得另辟蹊径,从他本人身上下手。 漪如望着窗外,思索着,严家跟崔家从前没有打过交道,自己日后要想见到他,唯有跟着严楷到国子监里去。 不过有个好处,崔珩显然已经记住了她女扮男装的模样,也许下次去,能搭一搭讪,先跟他认识。 而认识之后,就好办了。 在漪如眼中,崔珩与她从前遇到过的生意主顾没什么区别。但凡她想拿下一桩买卖,必定要先弄清楚买家要的是什么,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小娟看着漪如目光闪闪的模样,只觉像极了她在扬州谈生意的时候,斗志昂扬,胸有成竹,仿佛面前已经摆好了一只待宰的猪。 她正要说话,一名侍婢走了进来,说严祺让漪如去一趟书房。 漪如不知何事,应下来。 严楷额头上的淤青虽然上了药,但消散还须时日。如今他被禁足在家,正好养伤。 严祺也不放松,索性就让他到自己的书房里来,亲自监督,顺便让玉如也一道练字。 在读书之事上,漪如兴致缺缺,严楷虽不喜欢,倒也能对付。 唯独玉如最是省心。据容氏说,从小到大,玉如从认字到学会看书,从来不须大人督促。陈氏也说,三姊弟之中,带玉如最是省心。 漪如来到书房的时候,这里很是安静。 严楷和玉如各坐在案前,一个读书,一个练字。严祺坐在二人中间,亲手煮茶。 不远处的榻上,容氏坐在床边做着针线。 漪如走进门的时候,众人都抬眼看来。 “怎睡得这么迟才起?”容氏放下手里的绣绷,道,“用早膳不曾?” -- 第259页 “用过了。”漪如笑嘻嘻地走进来,顺手摸了摸玉如的脸蛋,对严祺道,“父亲,何事?” 严祺看着她,却露出微笑。 那笑意慈祥得很,甚为罕见,漪如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漪如,”他缓缓道,“你离京八年了,回来这些日子,可还觉得习惯?” 漪如不明所以,瞥了瞥容氏。 只见她依旧坐着针线,没抬眼。 “有甚不习惯。”漪如道,“自己家里,又不是别处。” “习惯就好。”严祺颔首,少顷,将一张帖子递给漪如,“今日宫中送来了此物。” 听到宫中二字,漪如登时警觉。 她看向那张帖子,只见面上赫然写着“万寿节”,漪如明白过来。 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辰。从两年前开始,皇帝格外重视这一日,不但会让朝官们放假,还在宫中举行宴乐,各地也会在这一日进贡。不独京城,扬州这样的地方也会在这一日搞些花头。比如 去年,官府就用这个名头对扬州的商户们收了万寿捐,漪如和一众商户们送钱去官府里的时候,脸上笑眯眯的,心里骂成一片。 “父亲打算入宫贺寿?”漪如随即盯着严祺。 “正是。”严祺道,“从前,我们还在京中时,每逢这个日子,都要入宫去向圣上贺寿不是?上次母亲跟我说,我们虽然搬去了南阳,可京中的家里每逢万寿节,都还会收到宫里的帖子。虽然我不入宫,但每逢此事,都要写一篇贺寿文,再搭上些自家田庄中的瓜果禽畜,聊表心意。圣上每回收到,也总会回些节礼。我和你母亲商量着,既然有这般来往,如今我们回到京城,宫中送帖子来,我们不去也不合适。再说了,玉如还不曾入宫见识过。在南阳时,她总听我们说宫里这个如何那个如何,却从不曾亲眼见过,如今既然得了机会,也该带她去看看。” 说罢,他摸了摸玉如的头,笑眯眯道:“玉如,父亲说的是不是?” 玉如睁着一双眼睛,好奇道:“那宫里真会有那什么老虎和狮子么?还有大象?” “有。”严祺道,“都在珍苑,你兄长小时候常去,倒是让他带你去看。” 玉如满面欣喜。 漪如却毫无笑意。 “我不去。”她断然道,“我劝父亲也打消这个念头。皇家的好处,八年前已经给完了。圣上但凡对严家有一丝情义,当年父亲就不会摔那么个大跟头,离开京城。” 第二百三十二章 请帖(下) 漪如一脸严肃,说出来的话亦毫不客气。 玉如不知当年的事,有些茫然,望着她,片刻,又望向父亲和母亲。 严祺无奈,与容氏对视一眼。 “这说的是什么话,仿佛我们跟圣上有多大仇怨似的。”容氏放下绣绷,走过来,嗔道,“我们是去贺寿,礼义人情罢了,哪里是图着什么好处。再说了,就算我们想图着好处,圣上不给,我们又如何讨去?” 见漪如皱着眉头还要说话,容氏拉过她的手:“好了好了,你的道理我们都知道。此事,我和你父亲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我们虽回南阳居住多年,但当年圣上不曾收回封号,高陵侯府就还在。这万寿节是圣上的面子,京中凡得了宫中帖子的,谁人不去?再说了,你父亲已经在国子监里那许多人面前露了一面,若装作不在京中,岂不成了欺君?这些关节处置不好,将来若被什么人翻出来,可是要吃亏的。” 漪如自也知道这等道理,看着父母,目光不定。 其实自从严祺决定回京城,她就知道,跟皇家打交道在所难免。 严祺一心想着严楷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在京城之中,还有什么路子能够比直接跟皇家来往更容易实现?严祺纵然是吃过亏,但也正是因为这场吃亏,让他认识到离开皇家的恩宠,严家会有多么失落。他就连让儿子出仕也要费许多工夫,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既是 如此,父亲母亲要去万寿节,我自是不敢反对。”漪如道,“不过有两件事,我要事先说好。” 见她没有坚持,严祺松一口气,忙道:“何事?” “第一,父亲须谨记先前的教训,若圣上要父亲入朝,父亲不可答应。” 严祺和容氏相视一眼。 “这又是什么话。”容氏道,“圣上要你父亲入朝,那是对严家重施恩宠,为何不答应?” 漪如正色道:“正因为这是施恩,父亲才不可答应。父亲从前的高官厚禄,都是因为圣上提携而得,实则无甚根基。这等虚荣,圣上赏下来容易,收回去也容易,端看形势。父亲在朝臣们的眼里,也始终不得尊重。故而依我看来,不如不要。父亲让阿楷考学,又让他进国子监,其实就是存了要纠正严家名声的心思,切不可为了那镜花水月般的名头,失了本心才是。” 容氏正要说话,严祺却道:“有理,我答应了。” 只见他看着漪如,微笑道:“第二件呢?” “这万寿节,我不去。” 二人又是露出讶色。 严祺“啧”一声:“前面说得好好的,你又为何不去?” “自是因为我的身份。”漪如道,“人人都知道我曾被内定为太子妃,却又被换下。那万寿节的宴上,太子和太子妃都在,我若去,岂非两边尴尬。” -- 第260页 “他们尴尬他们的,你尴尬什么。”严祺不以为然,“那是皇家对不起我们家,凭什么是你 躲起来?好好的闺秀,又不曾做错事,不去反倒像是心虚。” 漪如直直地看着他:“父亲要我去,莫不是还想着让我相看夫婿?” 严祺的目光闪了闪,随即道:“又胡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在宴席上相看的道理。”说罢,他的语气却又缓和下来,给漪如到一杯茶,“不过么,你去看一看也无妨。万寿节那般盛大的场合,莫说京中,就连各地的王侯望族也要进京。你不是总说媒人信不得,什么歪瓜裂枣到了她们嘴里也会变成天仙一样?你便趁着这个机会,在那宴上好好看一看各家子弟,看上谁了,父亲可为你去问,也免得被人欺瞒不是?” 果然是这样。漪如翻个白眼。 严祺还要说话,袖子却被容氏扯了一下。 “她既然不愿去,那就算了。”容氏说,“到时候有人问起,便说她身体不适。我们都去了,就算少了她,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这话,让漪如的神色送下来。 严祺看了看容氏,又看看漪如,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终是“嗯”了一声。 “你拦着我做甚?”回到后宅,严祺不满地对容氏道,“万寿节这般大好机会,她不去,日后我们给她再相中了人家,她又要像苏子章那样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说什么要先看人。她快十八了,哪里还有许多时日?” 容氏瞪他一眼:“什么哪里还有许多时日,十八就 十八,又不是到了十八岁就没命了。你啊,要么不着急,要么着急起来就恨不得马上能成。婚姻大事若是这么容易,京城里的媒人还吃什么饭?再说了,那苏子章和苏家,你自己看过之后也觉得不好,莫非现在又后悔了?” 严祺哼哼唧唧,道:“自不是后悔,就是觉得漪如不肯成婚,我们怎么着急也无用。” 容氏叹口气,道:“这也怨不得她。若是你,当年本来要当太子妃的,突然说没有就没有了,心里如何想?你当初允许她去扬州跟我父母生活,也是怕她心中难过,憋出病来。京中这些人,最是势利,捧高踩低。漪如到了那个地方去,不知受多少冷眼和嘲笑。那些人的嘴脸,换了是你,你受得么?你这做父亲的,又如何忍心?” 严祺无言以对。 容氏说得十分有理。 他自己就是在高门贵胄中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做派。 “我也不是不知。”他叹口气,“不过是看漪如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都满不在乎。听岳父和小娟说,她在扬州,比男子还强干,不但把岳父的货栈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开另外做起了生意。我想着,她如今心智坚强了,大约不会跟那些人一般计较。” “漪如也不过是面上看上去满不在乎罢了。”容氏道,“她既然说不愿去,那定然就是仍心有芥蒂。至于那相看之事,你我身为父母,本就是分内。我 们这一关过了,她那里想必挑不出什么错来,也是一样。” 严楷听得这话,也只能颔首:“如此,听你的就是。” 因得那万寿节的事,漪如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闷闷不乐。 玉如跟着她回来,好奇地望着她,道:“姊姊,你为何不喜欢去宫中?” 漪如没答话,只将她拉到身前,严肃地看着她:“玉如,你跟着父亲母亲去宫里,会看到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许新奇得很,也漂亮得很,可你要记住,那些东西与你无干。你切不可因为那宫里的人对你笑脸相迎,或者赏给你什么好东西,就以为他们是好人,知道么?” 玉如有些不解。 “他们待我我,却不是好人?”她说,“那他们是什么?” “是……”漪如想了想,面色狰狞,“可记得我前几日给你讲的鬼故事,那宫里的人,都是那披了人皮的鬼。” 玉如被唬了一下,却笑道:“可姊姊说完故事之后,又跟我说,世间其实没有鬼。” “世间自是没有鬼,可有的人比鬼还可怕。”漪如道,“你记住我说的,无论宫里多么有趣,你玩过就玩过了,无论那些人怎么对你,说的是好话坏话,通通都忘掉,知道么?” 玉如似懂非懂,应一声,又道:“姊姊,你真不去么?” “不去。” “可父亲母亲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要去宫里玩耍。” “那是我当年不懂事。”漪如道,“我后悔了。” 玉如睁着眼睛:“那……姊姊以后再也不会踏入宫中一步了么?” “那是自然。就算那里头藏着什么金山银山宝贝神仙,我也不踏足一步。” 话刚说完,忽然,漪如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女君!”小娟兴冲冲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双目明亮,“我方才打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北宁侯,也要到宫里的万寿宴上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万寿节(上) 万寿节这日,天气晴好。 一大早,严祺和容氏就已经穿戴齐整。 在南阳待了多年,严祺早已经习惯布衣布鞋,一应用物只以舒适为上。如今,他是头一回像从前那样衣锦饰玉,从头到脚无不讲究。 打扮好之后,他站在镜前,将自己左看右看,皱了皱眉。 -- 第261页 “我怎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似的?”他说,“处处都怪异得很。” 听得这话,容氏走过来。 她穿上了一身宫装,云鬓高髻,环佩琳琅,看上去光彩照人。 容氏看了看他,笑道:“自是怪异。你在南阳,逢年过节也不曾这般穿戴过。前两年我跟你说,从前的那些衣裳饰物,无事还是要用一用,免得放坏了。你还嗤之以鼻,说那些东西若穿出去,乡人要笑话你像花雀。” 严祺望着镜子里,忽而叹了口气。 “静娴。”他说,“我如今回到京城,发觉我其实更喜欢南阳的日子。不必见到那些虚情假意之人,也不必与他们虚与委蛇,当真是舒服。” 容氏瞥着他:“你的意思,是后悔回来了?” 严祺脸色一敛,复又变得精神抖擞。 “不过有少许感叹罢了,后什么悔。”他昂起头,整了整衣襟,道,“我严祺,从来落子无悔。他们希望我从此销声匿迹,默默无闻,我偏不。” 说话之间,严楷和玉如都走了来。 严楷本就生得俊气,如今收拾一番,颇有些翩翩君子的模样。玉如则是头一回穿宫装,漂亮的长裙曳地,头发梳起来,戴着精致的宫花。 那头发梳得紧,玉如很是不自在,皱着眉头向容氏道:“母亲,入宫定然要这样么?” 容氏将她拉过来看了看,笑道:“你不喜欢?你从前不是喜欢看仕女画么,里面那些宫装美人不都是这么打扮的?” 玉如瘪了瘪嘴角,不说话。 “可惜你姊姊今日不去。”严楷也走过来,道,“不然她打扮起来,比你还花枝招展。” 玉如却道:“姊姊也去。” 严祺、容氏和严楷都愣了愣。 “你说什么?”严祺疑心自己不曾听清,话音才落,忽而听得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都好了么?可出门了么?” 众人转头看去,皆是惊诧。 容氏让陈氏带着玉如同乘,自己却坐到了漪如的车上。 马车辚辚驰过大街,容氏坐在车上,看着对面。 说实话,这是许多年来,容氏第一次惊觉,漪如已经成了大人。 她穿着广袖长裙,与头上的玉簪宫花相映照,雅致却不素淡,娇俏而不艳俗。 脖子上一串珠玉璎珞,是从前文德皇后还在时赏赐下来的。容氏一直觉得它过于精巧华美,没有合适的衣裳来配,故而一直束之高阁。如今,漪如不知道从哪里把它翻出来,戴在身上,竟是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感,反而将她衬得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容氏从前总为漪如发愁,觉得她已经快十八了,却总没有女子该有的娴静。而现在,不知是那些饰物的衬托,容氏蓦地发现自己竟是错了。眼前的漪如,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端庄;而眼波流转之间,却有些顾盼生辉的动人柔美。 见容氏盯着自己,漪如眨眨眼:“母亲怎么了?” “你这衣裳是何时做的?”容氏将她打量着,又好气又好笑,“既然要去,为何不告诉我?” 漪如道:“我想了好些天,今天早晨才想通,说不说又有甚区别。这衣裳是我在扬州时就有的,外祖母总说我该像个闺秀一样打扮,便自己去找了料子来做了这身衣裳。我嫌它太娇贵,一直放在箱子里,今日倒能用上。” 容氏看着她:“你不是死活不肯去么,怎又想通了?” 漪如笑嘻嘻道:“自是觉得父亲说得有理。我又不曾做错事,若是不去,那些人必是要笑我心虚。父亲总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不能被人看轻了。” 容氏狐疑地看她:“当真如此?” 漪如一脸理所当然:“自是当真。” 容氏轻叹口气:“你能想通也好。不过,你可要知道,我们入了宫,不但会见到圣上和皇后,还会见到太子和太子妃。你到了他们面前,什么也不必说,知道么?” 漪如知道,容氏仍然担心她对当年做不成太子妃的事耿耿于怀。 “母亲放心好了。”漪如道,“我自是知道。” “还有宫中的规矩,”容氏又紧问道,“可还记得见 到什么人,该如何见礼?” 漪如微笑:“岂会不记得,母亲莫担心。” 东宫里,温妘坐在镜前,看着宫人将一支步摇插在发间。 她蹙了蹙眉,微微抬手。 宫人会意,忙将那步摇取下。 “这一套不好,”温妘道,“将中宫正月里赐下的那套鸾凤衔花的取来。” 几位宫人忙应下,有人去取首饰,有人将温妘头上的各色簪钗小心取下。 温妘由着她们忙碌,只注视着镜子,仔细端详。 里面的女子,眉间似有些倦色。 温妘闭了闭眼,只觉有些酸。她忙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精神些。 片刻,再抬眸看向镜中。里面的女子也看着她,目光平静。 她确实是累了。 今日早晨,天不亮的时候,她就已经起身。 当然,平日也是这样的。太子早起入宫进学,她这太子妃也不能懒惰,须得到皇后的宫里去请安侍奉。 不过今日是万寿节,她起得又比平日更早一些。先到皇后那里侍奉她起身梳妆,而后陪着她去觐见皇帝,先行贺寿。 -- 第262页 一番忙碌下来,现在虽然才是早晨,温妘却已经有了些困意。 平日里,她可小憩一会,但今日不行。御苑里早已是宾客满堂,她这太子妃也要和太子一道,跟随皇帝皇后到场,不可晚半刻。 “怡香,”温妘盯着镜子,忽而道,“我的眼角是不是有皱纹了?” 怡香是贴身服侍温妘的宫人,听得这话,不由笑道:“太子妃又胡思 乱想。十八岁的人,正是水葱一般的年纪。太子妃这模样,莫说十八岁,就是十六岁也说大了,哪里来的皱纹?” 周围众人也纷纷附和。 温妘的眉间宽慰少许,却又问道:“你去打听过了么?昨夜太子是在何处歇下了?” 这话,宫人们一时安静。 怡香用篦子轻轻地给温妘整理发髻,道:“打听过了,太子昨夜回宫迟了,十分困倦。他听得太子妃歇下了,便不打扰,在谢良娣宫中歇下了。” 温妘没有说话。 她仍注视着镜中,忽而觉得怡香是在撒谎。 说什么十八岁正是水葱一般的年纪,那是别人。这镜中的她,分明已经有了沧桑之相,那光洁的皮肤之下,仿佛隐藏着千沟万壑。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万寿节(下) 怡香一边给温妘梳着头,一边偷眼瞥向镜中,见温妘怔怔地不说话,怡香心里叹了口气。 温妘这太子妃,可谓贤良淑德,无论宫里的皇帝皇后,还是东宫里的宫人,上上下下都无所挑剔。 人人都觉得,太子和太子妃可称为美满。 除了太子妃自己。 两年前,太子完婚,太子妃到了东宫里来。跟随她来到的,还有两位良娣,四位孺子。去年,良娣谢氏和孺子邹氏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就在不久之前,良娣江氏也得了身孕。 眼看着别人那里渐渐变得热闹,可身为正室的太子妃却毫无动静。 此事,太子妃的母亲曹夫人很是着急。 她每回到东宫里来见太子妃,都会跟她说起生育的要紧,还时常会送些补药和方子来,让太子妃好生调养,早日得孕。 而皇后那边,近来也有了些脸色。 倒不是太子妃不曾生养,而是太子诸多妻妾,竟无一人诞下男胎。 就在前几日,太子妃去皇后跟前侍奉的时候,皇后说起了自己从前的事。当年,她本是太子的良娣,太子妃早逝,而她诞下了皇长子。后来皇帝登基,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后。 ——“想我当年生下太子的时候,不过十六岁。太子妃就算不曾诞下儿子,也在十六岁时有了一个女儿,可惜不足月,夭折了。”当时,皇后拿着茶杯,修剪得精致的指甲轻轻拈起杯盖,在上面轻吹一口气,“如今这 东宫里的人,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时太子妃听着这话,面色通红,一语不发。 回到宫里的时候,她得了一场风寒,躺了两日。 怡香心里明白太子妃心中的苦楚。太子还没有儿子,每个人都希望太子妃能生出来,而心情最迫切的那个人,正是太子妃自己。 但太子并无许多体恤。 对于太子妃,太子可谓相敬如宾,但对她并无比别人多一些的怜爱。在他眼里,太子妃仿佛与其他的妾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二人即便同床共枕,也并没有许多话语。 而东宫中其他的良娣和孺人加起来,共有六人,她们也无不处心积虑地在太子这里找到一席之地。 对此,太子妃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 她努力地迎合太子的爱好。 太子喜欢吃的菜,太子妃每样都会做;太子喜欢的诗赋,太子妃每一首都会背诵;太子喜欢紫色,太子妃的衣柜里,衣裙大多都是紫色;甚至早在婚前,她知道太子喜欢田猎,便也学会了骑马,还央求家中给她找了女武师教导射箭。 这般用心,太子却似毫不在意。 他每次来到太子妃这里,不是有正事,就是例行公事,最多停留一夜或者半日,就会离开。 寡淡至此,加上太子妃的身体不争气,那子嗣又从何而来? 没多久,太子妃要的步摇送来了。 众宫人将首饰插到太子妃的发髻上,只见宝石璀璨,花树缤纷,望之贵不可言。 温妘在宫人们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只觉无论头上还是身上,都沉重得很。 不过她早已经习惯了如此。 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温妘露出满意之色。 “太子何在?”她问怡香。 怡香忙道:“太子已在殿上,方才派人来催促了。” 温妘颔首:“去吧。” 容氏确实多虑了。 漪如如果是真的只有这一辈子,她九岁离京,如今过去了八年,那么兴许是记不得许多规矩。 但漪如活了两辈子。上一世,她虽也没有最终当上太子妃,却是和太子定了亲的,宫中的诸多规矩仪礼,也是从头到尾学了个遍。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她比这辈子的自己应该知道的,多出了许多。 当车驾在宫前停下,望见面前巍峨的宫殿,纵然是严楷这小时候曾来过许多回的人,也不禁露出赞叹之色。 玉如更是睁大了眼睛,四下里张望,拉着严祺的手,问道:“父亲,圣上就在那城墙上的大屋子里?” -- 第263页 “那不过是宫门的门楼,里面还有许多宫室。”容氏叮嘱道,“你进去之后,跟在我们身旁不许乱跑,也不可像在家里一般,随便说话。见到升人,我让你行礼,你便照做,知道么?” 玉如已经被告诫了许多次,知道今日非同小可,乖巧地点点头。 严祺看向漪如,只见她也四下里望着,神色却与严楷和玉如不一样,并无惊叹之色。相反,她的目光平静,仿佛跟看别处的风景并无区别。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而听到有人打招呼:“文吉,别来无恙。” 严祺转头看去,只见是旧日同僚何复。他的身后,跟着妻子钟氏和儿子何清。 因得国子监里的那场打架,何清对严楷很是感激,何复也曾带着礼物登门道谢。见到严楷,何清露出笑容,上前来与严家众人见礼。 严楷先前额头上青了一块,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已经全然消散。 何清的伤则比严楷重一下,脸颊上仍然有一点疤。 “前两年的万寿节,宫里都有大宴,可你却从不曾来过。”何复看着严祺,笑道,“我今晨出来之时,还想着你这次会不会来,果然是来了。” 严祺也笑了笑,道:“何兄哪里话,这等盛事,宫里又有帖子送来,我若推却,岂非失礼?” 这边寒暄着,钟氏看向站在容氏身旁的漪如,露出讶色:“这位是大女君?” 容氏道:“正是。”说罢,她转头对漪如道,“这位钟夫人,从前曾到家里来做客,你当是记得。” 漪如微笑,道:“自是记得。”说罢,款款一礼。 钟氏看着她,不掩赞叹,道:“多年不见,女君竟出落得如此美丽,仿佛画上的仙女一般。” 容氏谦虚道:“哪里的话,夫人过誉。” 两家人不算陌生,一边寒暄着,一边往里面走。 没多久,严祺就见到了许多的熟人。其中最熟悉的,莫过于宋廷机、高咏、郭昌三个酒肉朋友。 当年,吴炳曾向严祺坦诚交代了宋廷机和韦襄勾结,诬陷严祺的事。严祺虽没有迁怒吴炳,却也终是清醒,回了南阳之后,就彻底断了这几人的往来。 如今再见,只见这几人都变得富态了许多。高咏和郭昌,一看就是常年纵情声色,身形发胖,圆头胖脸,教人几乎认不出来。 倒是宋廷机,虽然看着有了年纪,却仍白净斯文。不过如今的他,一看就是发了迹。身上穿戴皆上乘讲究,身边的妻子儿女也各是华丽,俨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时不时要向严祺借钱的宋廷机了。 高咏和郭昌并没有要上前来见礼的意思,远远往见,即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笑盈盈得与别人打招呼去。 宋廷机却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堆着笑意:“文吉,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容氏也知道当年之事,看到宋廷机,面色不大好看。 不料,严祺却露出淡淡的笑容,拱手道:“牧之别来无恙。” 宋廷机道:“我前些日子就听说了文吉回京之事,只是官署中事务繁忙,未得闲暇上门拜访,拖来拖去,不料今日竟在宫中得遇文吉,着实不巧。” 严祺道:“是我失礼,回京只想着小住,不曾与许多亲友往来,还望牧之见谅。”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客气,宋廷机目光一闪,随即道:“如此,待日后得了空闲,你我不若小酌一番,叙上一叙,如何?” 严祺弯了弯唇角:“如此,再好不过。” 二人寒暄几句,不远处有人跟宋廷机打招呼。宋廷机端着笑脸,朝那边颔首,对严祺道:“如此,宴上再会。” 严祺颔首:“宴上再会。” 看着宋廷机离去,容氏仍是不悦,想说严祺两句,却又碍着何复一家在旁边,不好开口。 “这宋廷机,如今可是风生水起。”何复意味深长,对严祺道,“你当年离开之后,他坐了你的位子,很快又到中书省去了,升迁甚快。” 严祺不置可否,只道:“先进去吧,迟了可没有好位子。” 宋廷机走出好几步之后,身边的妻子好奇道:“方才严祺夫妇身边那女子,莫非就是严漪如?不想过了些年,竟是出落得这般俊俏,我方才看着都不敢认。” “有什么不敢认,不过是脱毛的凤凰罢了。”宋廷机淡淡道,说罢,却忍不住回头,将目光朝严祺身旁瞥去。 人群来往,只瞥见容氏的一角衣裙。 第二百三十五章 瞩目(上) 温妘梳妆齐整,来到东宫的正殿上,只见太子已经等候在了这里。 不过,并非只有他一人。 莺莺燕燕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还有小童的咿咿呀呀之声。温妘走过去,果不其然,良娣和孺子们都在。 谢良娣的女儿,如今已经会学走路,在乳母的搀扶下,一步一蹒跚地行走着,引得周围人一片夸奖。邹孺子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被她抱在怀里。 众人言笑晏晏,可谓温馨。 太子坐在上首,刚刚得孕的江良娣侍立一旁,正给他倒茶。 见温妘来到,众人忙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温妘微笑颔首,只看向上首的太子,目光微微顿了顿。 与她身上的精心装扮不同,太子的穿戴,并不十分隆重。无论头上的金冠还是身上的衣裳,都是寻常样式。 -- 第264页 “妾昨日为殿下备下了衣冠,让杨内侍送到了殿下寝宫之中。”温妘道,“殿下不曾看到?” 说罢,她的目光瞥向太子身旁的近侍杨丰。 杨丰忙道:“那身衣裳,小人呈给了殿下,但殿下不曾换上……” “我不喜欢那样式。”太子喝一口茶,淡淡道,“今日是父皇寿辰,该光鲜的是他,我等又何必喧宾夺主。” 温妘的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江良娣打量了一下温妘从头到脚那隆重的行头,唇边闪过一丝嘲讽。 “殿下,”她将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上,柔声道,“时辰不早,圣上和中宫想必已经在等着殿下了。殿我等还是快快入宫去才是,莫让他们等急了。” 这话听上去,仿佛她才是正室。 一众良娣孺子们交换这目光,心照不宣。 太子虽有两个孩子,却都是女儿,宫中上上下下都盼着能有个儿子。故而刚得孕的江良娣,就成了当今东宫之中最受优待的人,连宫里的皇后也三番两次赐了东西下来,给她宫中增添宫人,照顾她饮食起居。江良娣因此得意起来,在太子妃面前的言行举止也少了尊重。 温妘似毫无所觉,只看向一旁的谢良娣等人,道:“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谢良娣恭敬道,“妾方才使人去问了,圣上和中宫都在太极宫。” 温妘颔首。 万寿节的宴席很是盛大,东宫中的一种妃嫔也要入宫去贺寿。她再看向众人,只见除了江良娣,其他人都穿得颇是规矩。 温妘扫了一眼江良娣头上的金凤钗,而后,看向谢良娣和邹孺人怀里。 两个幼小的女孩都打扮得颇是喜庆,唇红齿白,小脸如玉似雪。 温妘摸了摸谢良娣女儿的脸,微笑:“过去吧。” 太极宫里,皇帝正在更衣。王皇后侯在外间,时不时望向门外。 徐氏见她神色,轻声安慰道:“殿下定然定然很快就到了,中宫莫着急。” 王皇后应一声,正要在一旁坐下,忽而听内侍来禀报,说太子和太子妃来了。 她心中一喜,转头望去。果然,太子和太子妃走了进来。 见礼之后,王皇后看着太子,皱起眉:“怎穿了这身?少府不曾制新衣么?” 这话是对太子说的,她的目光却瞥向温妘。 温妘只觉心中一慌,正要答话,只听太子道:“那新衣太过豪奢,儿臣不喜。父皇厉行节俭,儿臣身为太子,自当以以身作则。” 听得这话,王皇后露出满意之色,却对温妘道:“太子有如此志向,太子妃亦当以此自省才是。” 温妘垂眸,恭顺一礼:“妾遵命。” 王皇后又道:“孩童何在,怎不见带来?” 温妘答道:“她们尚年幼,恐受不得奔波。妾让谢良娣和邹孺人带着她们去文心斋等候,待得宴上要贺寿时,再抱到跟前来。” 王皇后想了想,颔首:“也是周到。” 没多久,皇帝走了出来,众人纷纷行礼。 “陛下,”王皇后道,“宾客都到了,都在等着陛下,陛下起驾过去吧。”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转一圈,未几,看了看皇后身后的徐氏。 “甚好。”他颔首。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皇帝和皇后乘上肩舆,往御苑而去。温妘跟在太子身后,才要登上肩舆,怡香忽而匆匆走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温妘描画精致的脸上面色微变,看向怡香。 “她来了?”她紧问道,“你看到了?” “不曾,不过有人看到了。”怡香道,“高陵侯一家也来了,严女君就在其中。据说御苑之中的宾客都在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温妘目光闪动,少顷,平静下来。 “知道了。”她说,“严家也是皇亲国戚,来就来了。” 说罢,温妘转身,登上步撵。 皇家的仪仗浩浩荡荡,温妘坐在步撵上,上方的华盖垂下精致的琉璃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温妘目视前方,却有些出神。 严漪如。 这个名字,她已经多年不曾想起过。当年,严家离开京城之后,严漪如就在温妘的生活中销声匿迹,只有偶尔做梦的时候,温妘会想起她来。 在梦里,温妘总是那个被母亲告诫要好讨好严漪如的人,无论严漪如如何使性子,她都不可生气,处处忍让。 这些事,温妘总是做得很好,就跟现在一样。 那些梦总是十分逼真,以至于温妘每每醒来,总会怔忡好一会,才突然记起,严漪如已经离开,而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太子妃。 没想到,她又回来了。 ——“……姊姊当上了太子妃,切不可忘了我,不可不要我这妹妹才是。” 她想起严漪如离开之前对自己说的话,笑眼弯弯。 你才是太子妃。心里的声音再度道。 温妘的神色镇定,手指却在袖子下攥了攥。 她回来做什么? 虽然严祺回京的消息,在京城里已经并不新鲜,但当这一家人出现在御苑之中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原因之一,自然是前不久那国子监里的事。 参与那场斗殴的子弟,不少都出自一等一的贵胄之 -- 第265页 家。虽然韦家和王家出面,将此事极力压下,没有闹起来,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国子监的官宦子弟多了去了,出事之时,不少人都在围观,没多久,官宦圈子里已是人尽皆知。而韦翰被严楷压着打脸,以及崔珩一声喝令就让所有人停手的场面,更是口口相传。 原因之二,则是严祺的女儿严漪如。 严漪如当年当不成太子妃的事,也是人尽皆知。没有人想到,她竟然有脸面再回到这宫里来。 各种各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漪如带着矜持的淡笑,跟在容氏身后,神色自若。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自己今日来着天杀的皇宫,是为了崔珩。 他究竟在何处? 第二百三十六章 瞩目(下) “你可是在找什么人?”容氏发觉漪如目光飘忽,“怎东张西望的?” “没找什么人。”漪如收回视线,神色平静,“我不过看看景致罢了。” 严祺虽然在众人眼中已经失势,今日到这宴上来也颇是出乎众人意料,但十分神奇的,过来跟他打招呼的人,倒是比从前他得势的时候多得多。 甚至一些朝中的清流,以前从来不搭理严祺的,如今也竟然过来见礼。 见严祺露出不解之色,何复笑了笑,道:“文吉有所不知,你离开这些年,其实朝中的人对你甚是想念。” “哦?”严祺道,“怎讲?” “还不是王家和韦家争权夺势闹的。”何复道,“当年你离开京城之后,王家和韦家明争暗斗就越发激烈起来。朝中的人都说,有你在时,大家都骂你,显得他们两家无辜;你不在了,他们才发现,你可远比他们两家好多了。当年你那案子,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在给王承业顶缸,在他们看来,外戚之中,倒是你可称为忠良。” 严祺全然不曾想到过这一层,看着何复愣了愣,脸上浮起自嘲的冷笑。 漪如拉着玉如,跟在严祺夫妇身后。 她一向对这些繁琐的见礼和寒暄很不耐烦,原想着严家如今大不如前,应该没什么人搭理。不料,面前的人竟似韭菜般一茬接一茬。 其中有不少年轻的男子和女子,漪如看着都颇是脸熟。 从前认识的闺秀们,如今全都已经嫁了人。不过她们大多嫁的都是门当户对,如今也能到这宫筵上来。 若在从前,漪如才踏入园中,她们早已经众星拱月般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在漪如身旁说话。而现在,她们跟在丈夫身边,打量着漪如,目光各种各样。 男子们的目光则直接一些,落在漪如的脸上和身上。无论漪如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 漪如倒是从来不忌惮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上辈子的时候,她甚至还十分喜欢。 见礼时,谁看着她,她就看回去。 温妘曾说漪如这样不对,太过咄咄逼人。女子被人注视,该含羞带怯地把眼睛转开,不然要被人说烟视媚行,不守妇道。 她倒好,双眸直勾勾的,连男子也会不好意思地先转开眼睛,以免显得自己像个市井流氓。 漪如不以为然,说眼睛就是用来看的,既然别人盯着她看,她为何不能看回去? 不过纵然她理直气壮,毕竟形势比人强。后来,漪如和太子订了婚,宫里的规矩多得很,她也只能把这习惯努力改掉,让自己像个真正的端庄闺秀。 当然,那是上辈子。 那些盯着漪如看的人,发现漪如会毫不避讳地看过来,面带微笑,双眸盈盈含光。 无论男女,无人能坚持许久就会把目光收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不是文吉?” 一个声音传来。 众人看去,见是中山王。跟他在一起的,是王承业和韦襄。 中山王和皇帝同父异母,不过在众多兄弟之中,却是跟皇帝关系最好的。成年的亲王,大多会到封地里去,甚少留在京城里居住任职。中山王却不一样,皇帝登基之后,就将他召回了京中,委以要职。 在众人眼中,中山王是个身段柔软的人。 皇帝继位之后,倚重外戚,王家和韦家针锋相对。作为皇帝的近臣,无论王家还是韦家,都极力想将他拉拢过来。但中山王对谁都客气,不得罪任何一边,左右逢源。 如今两相照面,漪如看着中山王身边的王承业和韦襄,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手段。天底下,能让王承业和韦襄站在一起的人,除了皇帝,恐怕也只有中山王了。 “多年不见,大王别来无恙。”严祺脸上露出笑容,向中山王端正一礼。 这御苑之中,宾客虽然多,但最受人瞩目的,莫过于中山王周围这数十人。除了他的妻子儿女一大家子,王家和韦家的人也在其中。 漪如一眼就看到了王竣和韦翰。这两人的脸上都敷了粉,但仍能看出来脸上还未消散的青紫。 尤其韦翰,看到严楷的时候,眼睛里仿佛能飞出刀子来。 王承业和韦襄见到严祺,脸上的神色也颇是不自在。 韦襄自是因为国子监那场斗殴被严祺父子压了一头,心里憋着火气;王承业在国子监里虽靠着严祺出了口气,却并不因此觉得多么高兴。毕竟八年前的 事,王承业自己心知肚明。严祺如今突然回京来,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心思,无人猜得清楚。 -- 第266页 无论王承业还是韦襄,刚才得知严祺来到,他们都不想跟他照面。不想,中山王竟向严祺打起了招呼。 既然如此,二人自然也不愿意失了体面,也纷纷摆起笑容,跟严祺见礼。 中山王身边,站着一个女子,打量着漪如。 漪如自然也知道她是谁。 中山王的女儿临淮郡主。 她颇受皇帝和皇后疼爱,不过一向傲气,从来不与漪如玩到一处。如从前一样,临淮郡主的身后围着一群高门闺秀。她们看着漪如,妆容精致的脸上神色不一,有的吃惊,有的嘲讽,交头接耳,窃窃不止。 见礼时,临淮郡主看着漪如,朱唇微勾。 “许久不见你。”她说,“听说这些年,你都住在了南阳?那是何处,离京城远么?” 漪如也微笑:“南阳在京畿之外,不过与中山国相较,离京城还是近多了。” 临淮郡主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她出生在中山国,皇帝登基之前,她都没有来过京城。当年,她刚刚跟着中山王来到京城的时候,还曾因为中山国口音被人笑话,故而从小到大,她最恼的就是有人在她面前提中山国。 临淮郡主正要说话,忽而听得乐声一变,奏起了贺寿乐,宾客们登时哗然。 宫门之处,只见仪仗华丽,内侍宫人排列整齐,捧花持香,拥着几乘硕大的肩舆走了进来。 皇帝从肩舆上走下之时,御苑中的宾客皆已经伏拜在地,山呼万岁。 他搭着内侍的手,目光扫过众人,未几,停留在中山王旁边的严祺身上,微微定住。 温妘一眼就看到了漪如。 纵然面带微笑,她仍觉得心空了一下,随即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的太子。 太子显然现在才知道严祺一家来到了宴上的事。他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仿佛钉子,落在了那跪地的身影上。 心跳莫名变得快了起来,温妘正要对太子说话,只听皇帝缓缓道:“众卿今日至此,朕心甚慰。这万寿节,朕只愿与民同乐,众卿平身,不必拘礼。” 众人齐声谢恩,纷纷起身来,围在皇帝周围,拥着上殿去。 乐师们在殿上继续卖力地奏乐,待帝后落座,宾客们照例一家一家上前向皇帝拜寿。 严家是外戚,待王家和韦家拜过之后,严祺也带着妻子儿女上前去。 “多年不见文吉,何时回了京中?”皇帝看着他,露出微笑。 他的模样,与八年前相较,并无多少改变。声音和煦,仿佛上次跟严祺见面时,是八日前而不是八年前。 “臣上月回来。”严祺道,“因身上抱恙,恐病气冲撞,未敢入宫面圣,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抚须颔首:“你能来,朕甚是欣慰。”说罢,他的目光朝漪如看过来,微笑不改,“这是漪如?” 周围的目光,登时都落在了漪如身上。 皇帝也注视着她,含笑打量。 漪如只得上前行礼:“拜见陛下。” 看着她,温妘心中有一阵不适之感。 她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诡异,似乎有许多人在看着漪如的同时,也在看着她。她甚至能想到他们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再看向身旁,太子仍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出神。 “这是阿楷和玉如?”这时,皇后忽而开口,“多年不见,都这么大了?” 容氏忙让严楷牵着玉如上前去,带着她向帝后行礼。 王皇后淡笑地看着,对皇帝道:“听说阿楷如今进了国子监,也是少年有为。” 皇帝颔首,正待说话,忽然,一名内侍匆匆上前,说鸿胪寺卿有急事求见。 “何事?”皇帝让鸿胪寺卿上前,问道。 “陛下,”鸿胪寺卿的额头上沁着汗珠,道,“长沙王世子已经入京,欲向陛下贺寿。骠骑将军崔珩今日在宫前值守,派人来询问,是否让王世子入内?” 第二百三十七章 会面(上) 鸿胪寺卿的声音并不高,但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长沙王世子”几个字传入耳中,所有人都愣在了当下。 漪如看着那鸿胪寺卿,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的是哪家王世子?”王皇后忙问道。 “是长沙王世子。”鸿胪寺卿道,“他带来了大队车马,上面满载广州的贺寿贡物。” 漪如睁大眼睛。 众人面面相觑,嗡嗡议论起来。 皇帝的万寿节,各州都会进贡。广州虽在长沙王手里,但面上的功夫,他一向会做足。所以每年万寿节,广州也总会送上贡物来。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次,长沙王世子竟会亲自跟来。 这两年,长沙王世子凭扫荡海路匪寇而再度名震天下,京城之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闲人,谈起他时,无人不是津津乐道。只可惜长沙王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也是人尽皆知,无人奢望能在京城之中再见到长沙王世子的尊容。 不料,一切来得如此意外,长沙王世子竟然毫无预兆地进京了。 所有的目光,一下汇聚到了皇帝的身上。 皇帝看着鸿胪寺卿,面上的惊诧之色很快消散,恢复平静。 “哦?”他说,“长沙王世子是一个人来的?” “正是。”鸿胪寺卿道,“长沙王身体抱恙,只派了世子来。” -- 第267页 皇帝沉吟片刻,露出淡笑。 他看了看王皇后,道:“难得长沙王如此有心,朕多年不曾见世子,他能来,也是甚好。” 王皇后的脸上也露出笑意,道:“陛下所言甚是。” 皇帝对鸿胪寺卿道:“卿方才说,今日是骠骑将军在宫门当值?” “正是。”鸿胪寺卿答道,“骠骑将军的职名一直挂在禁军之中,今日圣上大寿,他自愿在宫门守卫。” 皇帝颔首,道:“难得他有此心,便让他与王世子一道入宫,与朕共膳。” 鸿胪寺卿应下,领命退去。 长沙王世子来到京城的消息,像风一般,没多久就传遍了御苑。 这无异于一声惊雷,让所有人为之哗然。 长沙王世子上一次来京的时候,还是八年前。当时的王世子不过孩童,但仪容出众,已是然不少人惊叹。八年过去,他的声名比从前更大,而人们也更是好奇,他如今究竟是何模样。 漪如跟着家人们站在宾客之中,只将眼睛望向外头。 “姊姊,”严祺扯了扯她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透着兴奋,“来的真是阿霁么?” 漪如道:“你看一看不久知道了。” 嘴上虽这么说,可她心中却似打鼓一般。 这李霁究竟是搞什么鬼?好端端的,他到京城里来做什么? 皇帝对长沙王的提防,天下皆知。上回长沙王来京的时候,皇帝背地里下的黑手,李霁也是心知肚明。除此之外,汪全还说过,这些年长沙王和李霁遭遇过几回刺客,追查之下,与京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漪如一直以为李霁不会再到京城里来。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内侍传报,说长沙王世子霁和骠骑将军崔珩觐见。 漪如忙垫脚张望,没多久,目光盯在了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上。 其中一个,是崔珩。 而走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李霁。 他身着玉冠锦衣,颜色素雅,阳光照在上面,落下一层淡淡的光。 在望见他的一瞬,漪如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竟是安静下来,而后,一阵骚动。 “那是长沙王世子?”漪如听到有妇人议论道,“竟是出落得比儿时还俊俏!” “我怎觉得他生得有些黑?” “领兵之人,哪里有不黑的,黑了正说明他四处征战的事是真的。你看他身后那崔将军,也是一样的黑。” “就是,天底下晒黑了也还这般好看的人,根本找不出几个……” 她们议论着,窃笑起来。而宫殿内外喧哗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乐声。通报的内侍不得不拉着嗓子,让众人肃静。 上首,皇帝端坐御座之上,望着下方。 只见李霁走到殿中,向他端正一拜:“长沙王世子霁拜见陛下,愿陛下四体康健,福泽无量,万寿无疆。” 他声音朗朗,如金石般悦耳,又带着些少年变声之后的清澈;行礼时,那身姿优雅,流水行云。殿上的众人看着,又起了一阵嗡嗡的说话声。 皇帝将李霁注视片刻,露出笑意。 “卿远道而来,不必拘礼。”他说,“上前来,让朕好好看一看。” 李霁谢恩起身,走到皇帝身前。 王皇后看着李霁,目光似笑非笑。 温妘不由看了看一旁的太子,只见那侧脸上亦神色莫测。 “多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皇帝打量着李霁,道,“先前未得消息,方才朕听说你入京贺寿,还以为听错了。” “臣此番来朝,乃临时定下。”李霁解释道,“广州今年年节时多雨水,以致于误了贡物工期。父王自知不敬,特将臣任命为朝贡使,押运贡物上京,觐见陛下,以表父王心意。” 听得这话,不少人又交换起了眼神。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道:“区区贡物罢了,广州离京城何止千里,竟这般兴师动众。” 李霁道:“父王说,他多年不曾觐见,对陛下甚为思念。只是他前番头疾复发,身体抱恙未可远行,只好让臣替他前来。” 皇帝颔首,对皇后道:“子诫还是那般有心。” 皇后也微笑,随即让内侍给李霁赐座。 皇帝又看向李霁身后的崔珩,神色和蔼:“今日,卿亲自为朕守卫宫门,朕甚是欣慰。” 崔珩向皇帝一礼,道:“此乃臣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皇帝颇为嘉许,转头向身边内侍道:“将朕的宝剑取来。” 内侍应下,未几,将一只长长的漆盒捧前。 盒子打开,只见里面铺着厚厚的绸缎,上面放着一柄新铸造的宝剑。 皇帝亲手将那剑取出来,拔开一段。 只见寒光乍现,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口绝好的兵器。 皇帝将剑阖上,看向神色惊讶的崔珩,道:“此剑,是朕特地令人为卿打造,名曰清辉。今日将它赐予你,愿它助你破阵杀敌,再创不世之功。” 崔珩受了那剑,再拜道:“谢陛下恩典。” 这举动,周围众人看在眼里,皆心知肚明。 长沙王世子和崔珩,都是少年英雄,功勋卓著。如今二人同在殿上,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只将宝剑赏赐给崔珩,倚重之心不言而喻。 王皇后看着崔珩,忽而道:“妾听闻,北宁侯早已经及冠有字,可确实?” -- 第268页 崔珩答道:“确实,臣得字子磬。” 王皇后微微颔首,向皇帝道:“陛下如此看重北宁侯,怎顾着赐剑,却忘了体恤一件大事。” 皇帝讶道:“什么大事?” 王皇后轻笑一声,道:“自是他的终身大事。陛下,北宁侯已经及冠,却还未曾成婚,陛下难道不该操心操心?” 第二百三十八章 会面(下) 这话,让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皇帝眉间一动,看着崔珽,亦露出笑意。 “如此,确是朕疏忽了。”他看着崔珩,道,“北宁侯既然未曾定下婚事,便由朕来做这媒人。今日这殿上闺秀不少,为你指一位。”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哗然,近前的贵胄家眷里,有不少待嫁的闺秀。听得这话,又是惊讶又是羞赧,将一双双盈盈顾盼的眼睛望过来。 皇帝说罢,转头看向皇后:“这宴上的待嫁闺秀,速速整出名册来,朕可参考。” 皇后微笑道:“何必整出名册,这宴上有哪些待嫁闺秀,妾还不清楚么?” 皇帝看着她,正要说话,忽而听崔珩道:“禀陛下中宫,臣之所以未定下婚姻之事,乃有意为之。” 二人都露出讶色。 “哦?”皇帝道,“这是何故?” “臣自幼读史,西汉霍骠姚曾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臣深以为然,谨记于心。”崔珩道,“臣在从军之事,便决意将此生挥洒沙厂,匈奴鲜卑一日不灭,臣一日不成家。” 这话,掷地有声,听到之人,无不钦佩赞许。 皇帝抚须微笑,道:“果然少年英雄,此等大志,无人可及。” 众人纷纷附和。 这理由,漪如上辈子就听说过了,并不觉得意外。 心里不由冷笑。李霁明明也不曾娶妻成家,这少年英雄,也该提他才对。皇帝和皇后,一个跟李霁玩下马威,一个要坏她的好事,当真不是一家 人不进一家门。 她不放心地踮了踮脚,看向李霁。只见他端坐在一众宗室之中,看不清神色。不过那身姿透着一股云淡风轻的架势,宠辱不惊。 只听皇帝又继续道:“不过婚姻毕竟是大事,为北宁侯府香火计议,卿也该尽早成家。你今日不欲将此事定下,亦无妨,不过这媒人,朕当定了。卿看中了谁家的闺秀,尽管禀来,朕亲自为你保媒。” 崔珩应下,跪拜谢恩。 漪如望着,吊起的心终于放下。 忽然,她发现李霁回过头来,目光投向人群之中。 漪如忙又踮起脚,想让他看到。可就在这时,旁边有人跟他说话,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心里有些失望,她的唇角瘪了瘪。 没有人想到,今日这万寿节宴上,最出风头的并不是皇帝,而是李霁。 这些年来,他一直活在各种传说之中,被传得神乎其神。 当然,也有不少人是站在皇帝这边,反感长沙王。在他们眼里,李霁身上的那些神奇之处大多是吹出来的,目的是为长沙王造势。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但当李霁出现在这御苑里时,漪如发现,和当年一样,所有人看着他,脸上皆是惊叹之色。 “翩翩君子,玉树临风。”她听到有人这么称赞道。 皇帝想用崔珩来压一压李霁的风头,又是赐剑又是赐婚,但显然是白费力气。人们对李霁更感兴趣,无论走到哪里,漪如都能听到他们议论着长 沙王世子。 一家家的宾客拜见过皇帝之后,男宾女眷各自落座。 男女不同席,男宾们在正殿上陪皇帝用膳,女眷们则到了旁边的园子,除了用膳,还可赏花观景。 坐定之后,漪如只听四周的女眷们都在说“长沙王世子”,无论已经成婚的还是未婚的,皆目光闪闪,笑语声声。 容氏将玉如的头上的宫花扶了扶,低声问漪如:“你外祖父在信中说,王世子去年去过扬州?” 漪如蓦地听她提到此事,有些诧异。 她本想着,这事还是不让家里知道为好,于是也不许小娟提起,没想到,容昉倒是已经说过了。 “正是。”漪如老实道,“父亲母亲都知道了?” “只有我知道罢了。”容氏道,“你父亲多讨厌长沙王,你又不是不知。他若听说此事,难免又要埋怨你外祖父拎不清。” 漪如了然,道:“他是去过,只待了几日就走了。” 容氏看着她:“你也在?” 漪如颔首。 “他为人如何?”容氏道,“可是待人冷冰冰的?” 漪如想了想,道:“倒也不会。阿霁虽看着清冷,待人却是和善的,礼数也周到。不然,外祖父外祖母又怎会那么喜欢他?” 容氏听着这话,忽而将目光盯着她,让她有些发毛。 “阿霁。”她回味着这个名字,道,“我曾听你外祖母说,当年他外祖父吕公带着他,与你们同游梅岑山,为了掩饰身份,你们便这么称呼他,是么?” “正是。”漪如忙道,“我叫惯了,私下都这般称呼他,阿楷也是。” “阿楷是阿楷,我回头便说他。”容氏道,“你和王世子如今都长大了,再不是孩童。无论有没有别人在跟前,都切不可随便。万一传出去,便是你不尊重,有损清誉,知道么?” -- 第269页 漪如想顶嘴,但看她一脸正色,话咽了回去。 正要答话,忽然,她听到有人道:“……什么王世子长王世子短的,都是大家闺秀,也该识些体面。这是在宫里,大庭广众之下,妄议男子,成何体统?” 漪如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衣着精致的闺秀。 这个人,她认得。 漪如记得,她叫柳卉,也是世家高门出身,小时候就曾被选入宫学之中,做公主们的伴读。从前,她一向是临淮郡主的跟班,与漪如无所往来。 柳卉坐在临淮郡主身旁,方才那话,是对身旁几名闺秀说的。那几名闺秀面色讪讪,皆羞赧不语。 这话,也让容氏听到了。 她望向那边,道:“那可是柳家的闺秀?从前看着还乖巧,如今怎说话这般盛气凌人?” 何复的妻子钟氏正在旁边坐下来,闻得此言,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柳女君说这番话,八成是为了讨好临淮郡主。” 容氏讶道:“哦?” “夫人离开京城久了,错过了许多事。”钟氏道,“夫人可知,临淮郡主为何现在也不曾定下亲事?” “为何?” “中山王对这女儿着实宝贝得很,京中高门挑了个遍,总是不满意。偏偏这又是个郡主,低就实在拉不下面子,故而就一直拖了下来。”钟氏道,“也是巧,就在他发愁之时,冒出来个立了大功的北宁侯。北宁侯至今不曾婚娶,在京中炙手可热,无论家世人品,也正合中山王的心意。大家都说,以中山王的身份,北宁侯恐怕最终还是会跟他结亲。” 容氏明白过来。 “如此说来,临淮郡主也对北宁侯甚是中意了?” “那是当然。你看,别人夸王世子,她就不高兴了,觉得抢了北宁侯风头不是?” 漪如听着,忽而想起来,刚才在殿上的时候,王皇后怂恿皇帝给崔珩赐婚。她曾听到临淮郡主那边的闺秀们叽叽喳喳说话,似乎很是激动。 原来是这个原因。 她朝临淮郡主那边看去,只见她唇角弯着,似乎对柳卉的一番言语很是受用。 柳卉继续教训道:“如今世道是怎么了?京城中的人,何时成了这般没有见识?长沙王世子再是厉害,统领的也不过是区区一隅水师,所谓赫赫功绩,也不过是杀了些劫掠财物的江洋匪盗罢了。若论功绩,哪里比得上北宁侯?北宁侯可是破了南匈奴,不但保住了边境,还让长安免受威胁。将二者相提并论,岂非失了智?” 漪如才转回头来,正思索着该找李霁好好问一问,他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得了失心 疯,竟跑到京城里来? 可听到这话,漪如愣了愣,面色倏而沉下。 第二百三十九章 芍药(上) 容氏正与钟氏说着话,忽而发现漪如站起身来,讶道:“你去何处?” 漪如却不答话,径直往临淮郡主那边走去。 临淮郡主听得柳卉方才那一番话,心头正是舒坦,蓦地见到漪如朝这边走来,愣了愣。 只见漪如径直来到柳卉面前,看着她,笑意盈盈。 “我方才听到柳女君说将长沙王世子和北宁侯相提并论,乃是失了智,是么?”她说。 柳卉虽然与漪如不熟,却是认得的。她没想到漪如会突然找她来说话,很是不明所以。 “正是。”她说。 漪如颔首:“故而别人夸长沙王世子,若有人不让人夸,反而还要把北宁侯扯出来,非要在人前论个高下。这等搬弄是非之人,便是失了智无疑。柳女君,我说得对么?” 柳卉怔住,面色一变。 她平日与临淮郡主交好,还常在宫中的四公主和七公主跟前转,一向甚有脸面。她平日里在这些闺秀们面前说话,但凡重些,又何曾有人敢反驳? 如今蓦地冒出个严漪如来,竟摆着一副笑脸,轻声软语地当着她的面把她骂了,让柳卉颇是猝不及防。 她转头望了望临淮郡主,只见临淮郡主看着漪如,目光冷下。 似乎得了撑腰,柳卉定了定神,并不接话,只道:“北宁侯乃是骠骑将军,朝廷正经封赏的少年英雄。长沙王世子又是何人,不过领着些乌合之众打了些匪盗。若非他是宗室,谁又知道他?” “乌合之众?”漪如道,“王世子麾下的广州水师,乃在岭南五府经略使属下,是正经的朝廷兵马,光是千人海船便有上百艘。柳女君是说,这朝廷兵马是乌合之众么?还有,王世子破敌之后,圣上也曾下旨嘉奖,还往广州送去了赏赐。在柳女君看来,圣上这么做,也是不该了?” 柳卉被她这话堵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只想争些口舌之利,哪里知道千里之外的广州是什么样,那什么水师又是个什么样?那边的事对京城里的贵胄们来说远如天边,皇帝有没有过封赏,她又怎会知道? “我……”她已然有些结巴,“我可不曾这么说。” “无论圣上有无赏赐亦是一样。”这时,临淮郡主忽而开口,道,“他收拾的不过是些江洋匪盗罢了,何足挂齿。” 漪如看向她,微微地笑了笑。 “郡主可知,北宁侯对阵的南匈奴有多少人?”她问。 临淮郡主的目光闪了闪,少顷,道:“二十万。” “不多不少,刚刚十万。”漪如道,“郡主可知,那些所谓的江洋匪盗,又有多少?” -- 第270页 临淮郡主被问住了。她看了看漪如,冷着脸:“不知。” “闽东的倭寇和南方各路海盗,大大小小,水寨五百余个,人数大约七万出头。”漪如道,“交趾更甚,当地海盗成风,其数在三十万左右。王世子恩威并施,将恶贯满盈的大寨悉数破除,捉拿酋首,其余 小寨招安归降。数次征战,南方海路终得安宁。当地民人受匪患荼毒多年,故而对王世子感激至深,亦归服于朝廷威名之下。郡主莫非觉得,这也不足挂齿么?” 临淮郡主的面色也登时难看起来。 她从不关心那什么海盗什么海路的,在漪如这头头是道的言语面前,她全然无法反驳。 “严女君这是哪里话。”临淮郡主身旁的另一名闺秀忙道,“我等住在京城,又是妇道人家,南方的海盗,与我等何干?” 漪如看了看她,忽而盯着她头上的花钗。 “女君这珊瑚珠钗,甚是华美。”漪如道,“据我所知,它是这两年才在京中风靡,女君可知为何?” 那闺秀露出茫然之色。 “这红珊瑚产自南海之外的番邦,从前因匪盗阻挠海路,一支红珊瑚要送到京中来,要经历千难万险,其价比黄金更贵。”漪如道,“也就是长沙王世子平定了海盗之后,商路通畅,这些番邦特产才得以大批送到京中来,女君也因此能够戴上这珊瑚珠钗。可见我等虽是妇道人家,这南方的海盗亦与我等脱不得关系,不是么?” 那闺秀无言以对。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说话。 漪如却仍面带微笑,道:“故而我以为柳女君方才所言甚是有理。北宁侯和王世子,皆是朝廷功臣,将他们拿出来相提并论,不但不妥,亦是不敬,我说的可对?” 临淮郡主拉着脸转开目光, 没有说话。 柳卉踌躇片刻,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正是此理。” 漪如看着她,唇角微弯,款款施一礼,转身而去。所过之处,皆是瞩目,身后传来嗡嗡的说话声。 容氏坐在席上,看着漪如走回来,神色无奈。 “愈发胡闹。”她低声训斥,“那是临淮郡主,她说什么由她说去,你惹她做甚。” 漪如昂着头,不以为然:“我哪里惹她了,我说的那些道理,她又不曾反驳,可见她也认同得很。” 容氏瞪她一眼,正要说话,旁边的玉如忽而道:“母亲,我想去如厕。” 漪如正好不想待在这里,忙道:“我带你去。” 说罢,她牵起玉如的手,往外头走去。 看着漪如的身影,容氏心中叹口气。 “方才那位女君,就是严家的闺秀?”几步之外的一处案席上,一名妇人好奇地问道,“当年差点当上太子妃的那位?” “不是她还是谁。”旁人道,“早听说她要强,看这嘴皮子,啧啧,果真名不虚传。” 那妇人张望着,目光意味深长。 这御苑,对于从前的漪如而言,是极其熟悉的地方。 她很喜欢到这里来玩耍,每一处宫室,甚至每一处花圃里长着什么花,她都知道。 虽八年不曾踏足,如今再度回来,她却仍然熟悉。不必人指点,漪如就带着玉如找到了如厕之处。 玉如走出来之后,漪如带她到附近的一处井边洗手。 这处井,是宫中的花匠专门取水浇花用的,寻常人并不知道,故而这附近寂静无人。 玉如四下里张望,只见周围花树扶疏,鸟鸣阵阵。桃树、杏树、梨树、玉兰树都开满了花,交相映衬,远处,是巍峨的宫室,甚是好看。 漪如掏出帕子来给她擦净手上的水。 “姊姊,”玉如问道,“你小时候也常来此处么?” 漪如“嗯”一声。 “那时,宫里也这般漂亮么?”玉如又问。 漪如的手顿了顿,看着她,面色变得严肃。 “还记得前几日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么?”漪如道。 玉如望着她,点点头。 “我说什么了?” “姊姊说,宫里的人,都是那披了人皮的鬼。” 漪如道:“你记得就好。切记,这宫里无论风景有多美,人有多好看,你都切不可上当。” 玉如犹豫了一下,却望着她身后,道:“那……那位王世子,也是宫里宫里人么?” 王世子?漪如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蓦地愣住。 李霁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就站在不远处。 轻风吹拂,花影缤纷摇曳。阳光从枝叶的间隙中透下来,落在他的脸上,温润如玉。 漪如忙站起身来,看着他,睁大眼睛。 “你怎来了?”她问。 “你能来,我不能来么?”李霁走过来,淡淡道,少顷,目光瞥向玉如。 玉如挨在漪如身后,两只眼睛望着李霁,满是好奇。 “这是我妹妹玉如。”漪如忙道,说着,又转向玉 如,“这是阿霁。” 玉如小声道:“母亲不是说,要唤他王世子?” 漪如正要答话,却听李霁道:“你姊姊如何唤我,你便如何唤我,无妨。” 玉如应一声,道:“阿霁。” 漪如看李霁一眼,随即对玉如道:“我和阿霁有几句话要说。那边的亭子边上有片芍药,母亲向来喜欢,你去折几支来,稍后带回去。” -- 第271页 玉如乖巧地点点头。 李霁看着她走开,未几,目光收回,却发现漪如瞪着他,脸沉了下来。 “你来京城做什么?”她说,“你不要命了?” 第二百四十章 芍药(下) 李霁看着漪如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全然不以为忤。 “方才在圣前,我已经解释过了。”他说,“你不曾听到?” “我不信。”漪如道,“长沙王怎会放心让你来?” 李霁道:“为何不放心我来?我父亲多年不曾回京觐见,我代他来一趟,天经地义。” 漪如瞪着他,压低声音:“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朝中想对你下手的人多了去了,若再想上次那样出些意外,可无人能够保你。” 李霁的唇角弯了弯,目光揶揄:“如此说来,你梦中那神仙果然不在了么?” 漪如哂然,随即道:“不在了。我早跟你说过。” “如此,当真遗憾。”李霁云淡风轻。 漪如狐疑地看他。 “你来京中,莫非是要来做什么大事?”她说,“大到连生死都要置之度外?” 李霁不置可否:“反正你不必为我的安危操心。” 漪如眉头蹙起,正要再说,李霁却朝她身后抬了抬下巴:“你妹妹回来了。” 漪如回头,玉如两手空空走了回来。 “姊姊,”她伸着两只红红的小手,嗫嚅道,“那些花枝太韧了,我折半天也折不断……” 漪如忙将她的手拉过来细看,揉了揉,道:“折不断便不折了,手弄破了怎么办?下次切莫强来。” 玉如应一声。 却听李霁在旁边道:“那芍药在何处?” 玉如望着他,转身往亭子那边指了指。 李霁道:“且在此处等我。”说罢,他迈步 往亭子走去。 漪如跟过去看,只见李霁从脚下的靴子上抽出一柄匕首来,轻轻一割,方才玉如折不下来的那支芍药就到了手里。 他把芍药递给玉如,玉如面上一喜,接过来。 “还要几支?”他问玉如。 玉如抬头望向身旁的漪如。 漪如忙道:“再折两支便是,我母亲只放在妆台小瓶里点缀点缀。” 李霁不多言,挑两支生得好又半开未开的,割断枝条。 漪如看着他将匕首收到靴子上,只见那靴子是织金的,看着颇为精致。只是没想到那繁复的花纹之下,竟藏着玄机。李霁的匕首插在靴子里,全然看不出来。 她知道,所有入宫的人都不能带兵器,王侯们的佩剑,都在进入宫门之后交给了禁卫保管。 “原来你还留了后手?”漪如瞥着李霁。 李霁道:“故而我跟你说过,不必为我的安危操心。” 那神色颇为傲气,仿佛漪如大惊小怪。 漪如撇了撇嘴角。 “你在京城逗留多久?”她又问道,“过了这万寿节就回去么?” “还未定下。”李霁道,“我父亲久不曾回京,听说王府空置多年,破旧了许多。我想逗留些日子,将王府修缮修缮。” 漪如不可置信。 “你在广州不是忙碌得很么?”她说,“你们家又不在京城住,修缮王府做什么?” 李霁却看着她:“你似乎很不乐意我留在京城?” 漪如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个 声音:“世子。” 那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漪如回头,目光定住。 是崔珩。 看到他,李霁亦露出讶色。 “崔将军。”他说。 只见崔珩走到他面前,道:“圣上在寻世子,在下听说世子往这边来了,便过来看看。” 李霁颔首,道:“方才殿上喧闹,我出来透透气,这就回去。” 崔珩颔首,未几,目光看向李霁身旁的漪如。 “这两位是高陵侯家的闺秀。”李霁道。 崔珩了然,向二人一揖:“原来是严女君。” 漪如带着玉如还礼:“北宁侯。” 她行礼时,身姿端庄而文雅,面带矜持的微笑,似含羞带怯,声音温柔。 李霁忍不住瞥她一眼。 “你也回去吧,莫到处乱走。”他说,“待我得了空闲,便去府上拜访。” 漪如想到严祺提到长沙王时那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心想你千万别来。 可她脸上却笑盈盈的,矜持地向他一礼。 “知道了,”漪如轻声道:“静候义兄。” 听到那最后两个字,李霁微微一怔,眉梢动了动。 她说罢,牵起玉如的手,步履款款而去。 “王世子。”只听崔珩道,“还是快快回殿上吧。” 李霁收回盯着漪如背影的目光,颔首:“将军请。” 用过膳,已是午后。 御苑中的官宦贵眷们,多少都有了些倦意。内侍宫人们撤去碗盘,奉上瓜果小食和茶酒,乐伎在殿上奏起轻缓的乐歌,颇有雅意。 离正殿不远,有一处依园 而建的宫室,名为眠花殿。内外栽满了春季开花的花木,当下正是花繁锦簇之时。 皇帝与一众宾客用过膳之后,移步此间,赏景消食。 跟随他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亲近之人。 方才,温妘让宫人去将太子的两个女儿带来。皇帝看着孙女,颇是慈祥,亲自给她们递了一盘栗子糕。 -- 第272页 一众皇子公主也围绕在周围,其乐融融,可谓温馨。 没多久,中山王和韦襄、王承业也来到,各自带着儿女。 众人才坐下,内侍来报,说韦贵妃到了。 她是妃嫔,方才只能待在御苑另一边的文心斋里,不能像皇后一样到正殿里露面,接受宾客朝拜。不过那妆扮精致的脸上,全然看不出一点不高兴。 “陛下。”她走进来,笑盈盈地行礼,“妾来迟了。” 王皇后正抱着太子的二女儿,抬眼看了看她,淡笑的脸上无所表示。 皇帝颔首答了礼,看到韦贵妃身后的赵王,道:“方才不见你,原来是去你母亲那里了?” 赵王的年纪只比太子小几个月,身量却比他瘦一些,看上去文质彬彬。 “禀父皇,”他恭敬道,“儿臣方才在宴上,听父皇说近来进食胀气难消,想起母亲宫中有良药,特去向母亲讨来,呈与父皇。” 皇帝看向韦贵妃:“哦?” 韦贵妃微笑着,从宫人手中拿过一方锦盒,交到赵王手里。 赵王捧着锦盒上前,呈给皇帝。 皇帝将锦盒打开,只闻得药味浓郁,里面放着几颗棕色的药丸。 “这是妾家中收藏的古方精制而成。”韦贵妃道,“药材不贵,却颇是有效。妾父亲当年亦时而有些胃肠之疾,一丸下去便见效。” 说罢,她语中带嗔:“陛下操劳国事,也该爱惜身体。若非今日阿琛见陛下不适,将此事告知妾,妾竟是不知。” 皇帝微笑:“小疾罢了,你和阿琛有心。” 说罢,他让内侍韦贵妃和赵王赐座。 韦襄坐在下首,抚着须,神色似颇为满意。 王皇后冷眼看着,唇边露出一丝嘲讽。 “妾记得年节之时曾问陛下,寿辰时想得些什么礼物。”王皇后还寒道,“陛下说,金丝玉帛,天下无所不有,且劳民伤财,不足为用。倒是诗词歌赋,不费钱财,心意无价。太子将陛下之言谨记于心,这些日子为陛下作了一篇赋,陛下可要赏鉴赏鉴?” “哦?”皇帝将目光看向太子,似颇感兴趣。 太子随即起身,向皇帝一礼:“禀父皇,儿臣确实作了一篇。” 皇帝颔首:“可念来听一听。” 温妘望着太子从内侍杨丰的手里接过一卷帛书,脸上露出期盼的微笑。 太子将那帛书展开,缓缓念了起来。 皇帝的眼睛半闭着,似在休憩,又似在仔细聆听。 待太子念完之后,他的脸上无所波澜。 “用词算得工整。”他说,“只是行文太过中规中矩,反而显得迂了。” 太子的神色僵了僵,忙向皇帝一礼:“儿臣这便去改一改。” “不必了。”皇帝摆手,“既然念了出来,便是落子无悔,改了有甚意趣。” 说罢,他饶有兴味地看向周围众人,“只有太子作了文章么?” 话音才落,只见赵王又起身一礼,道:“儿臣也作了一首。” 王皇后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只见赵王也从身边内侍手中取来一卷帛书,在皇帝面前朗声诵念。 皇帝听罢之后,脸上露出些笑意,道:“这篇,意趣有些,韵律却少了些讲究。这篇赋,你拿给宫学的博士看一看,让他们指点,日后必有进步。” 赵王忙恭敬应下。 这话,比点评太子的好听许多。 王皇后脸上神色变得不好看,唇边笑意敛起,却听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陛下,阿竣前些日子练笔,不曾作赋,却得了一首诗。妾觉得倒是应了今日的景,陛下可想听他念一念?”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王承业的妻子徐氏。 第二百四十一章 对诗(上) “哦?”皇帝看向一直坐在王承业身后的王竣,道,“阿竣亦有诗作?” 王竣随即起身出来,向皇帝一礼:“禀圣上,臣确是得了一首。” 皇帝微笑:“念来。” 王竣应下,于是站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作的诗念了一遍。 这诗并不太长,一共十六句。 皇帝听罢之后,抚须颔首。 “意蕴不错,对仗也工整,就是用词还有少许可商榷之处。”皇帝道,“不过与你从前所作相比,已大有进步。” 说罢,他转向身旁内侍:“朕不是新得了一套宣笔?去取来,赐给阿竣。” 内侍应下。 王竣面露喜色,随即下拜谢恩。 起身时,他的目光朝边上瞥去。中山王的女儿临淮郡主正望向别处,似乎在想着什么。 徐氏看着他,笑容满面。王承业亦是喜不自胜,得意洋洋。 就连王皇后,脸色也好转过来,对徐氏道:“陛下如此勉励,阿竣回去之后可要愈加用功才是。” 徐氏忙道:“妾知晓,自当如此。” 太子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拿着茶杯,抿一口茶,似什么也没看到。 韦襄见王承业得意的样子,心中不快。 赵王的赋,是他专门请人指点润色过的,本想着能在皇帝面前压太子一头。不料,皇帝对太子和赵王都并无嘉许之意,独独赏赐了这王竣。一番辛苦下来,倒是王承业这村夫得了脸。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韦翰,那张脸上,还带着前番被严楷 -- 第273页 揍一顿而留下的疤,敷粉也遮不住。这竖子的诗文如何,韦襄自己知道,当堂让他作一首出来是不行的。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丢人现眼。 正当不忿之时,韦襄的心思倏而转了转,面上露出笑意。 “大公子作诗,确实一向出色。”他说,“前些年,太子妃家中的清凉会上,大公子就曾与名士对诗,不落下风,引得四座惊叹。” 王承业没料到韦襄竟会说出这等好话来,目光有些狐疑,脸上却堆着笑:“汝阳侯谬赞了。” “我记得当时曾有人说,如大公子这般文才,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长沙王世子可与之匹敌。若大公子能胜过王世子,那么定然便是天下无双的才名。” 这话,教不少人面色一变。 王承业盯着韦襄,心中冷哼。此人果然是没安好心。 八年前,长沙王世子到京城来的时候,也曾去过温彦的清凉会。在那里,他留下的几篇诗赋,至今仍被许多人传颂。今日,长沙王世子也来了,这韦襄眼见着王家在皇帝面前得了脸面,竟然想搬出长沙王世子来。 坐在一边看戏的韦贵妃,面色也沉下。朝韦襄瞪一眼,心中又气又急。 她自是知道韦襄的打算,却也知道皇帝有多讨厌长沙王一家。自己这个兄长,向来好强不肯让人,如今为了争个口舌之利,竟这般不识时务。 再看向皇帝,只见他面上的神色不辨喜怒。 他看了韦襄一眼,缓缓 道:“这作诗,不过是应个景,并非雅会,不必计较那些许才名。” 王承业心中松口气,不料,王竣忽而又走出去,向皇帝一礼:“今日陛下大寿,能为陛下应景,乃无上之幸。臣请与长沙王世子对诗,以为助兴。” 这话出来,徐氏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这些年来,王家受皇帝厚待,王竣在京中自然也备受追捧。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笑脸和奉承,身边也总有许多人围着捧着,让王竣自视甚高。徐氏曾告诫过他,要谨言慎行,不可得意张扬。可王竣嘴上应着,却只当是耳旁风。 徐氏朝王竣剜一眼,可王竣全然不以为意,昂首站着,满是自信。 王皇后自是知道这些关节,开口道:“如今已是午后,宾客们都渐渐散去了。长沙王世子远道而来,想来现在也已经回了府,还是算了。” 不料,太子忽而道:“儿臣方才听说,长沙王世子正与北宁侯在御苑中谈论战事,当下必不曾离开。父皇不若就将他召来,一可成全表弟心愿,二可彰显父皇与宗室相善之心。” 王皇后的神色僵住,瞪向太子。 只见他面带平和的笑意,似乎全然不觉此举不妥。 皇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王竣,少顷,转向内侍:“去看看长沙王世子可还在宫中,若在,将他召来。北宁侯若是也在,可一并召唤。” 内侍应下。 王承业将心一横,笑着拱手道:“陛下,臣 记得,往年逢得陛下大寿,高阳侯总会送来贺寿文。他今日既然也来了,依臣看,不若将他一并召来,皇亲国戚欢聚一堂,岂非大善。” 听到严祺的名号,众人脸上神色登时各异。 最难看的,当属韦襄。前番,他在严祺手上吃了亏,韦翰被打的事人尽皆知。如今王承业提议将严祺找来,自然就是要给他韦襄添堵。 温妘原本正为太子帮着韦襄说话而不解,听到王承业提起严祺,心中也似被抓了一下。眼前,似乎又浮现起方才在御苑里看到的漪如的模样。眼睛不由自主地再度看向太子,只见他目光闪动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也好。”皇帝道,“也将他召来。” 皇帝离开之后,御苑里的宴席就算是散了。 不过官宦贵人们,大多并不会马上离去,而是在御苑之中游览一番,与人交游,消遣到黄昏再走。 从前,严祺也是这样。不过这一次,他并无兴趣逗留。用过膳之后,他闲坐了一会,与一些旧日的熟人寒暄寒暄,便打算离去。 漪如也有些迫不及待。 她多年不能到这等场合里来,纵然前后不到三个时辰,她却觉得比在扬州跑一天货栈还累。 身为高门闺秀,讲究坐有坐姿站有站相;且面对各种各样的宾客,她该执何种礼节,说什么样的话,都有讲究。漪如坐在席上,只觉自己的脸上笑得都僵了。 现在,她只想回家里去,把头上身上那累赘的珠宝首饰卸下,伸展伸展四肢,躺到榻上喘一口气。 容氏除了说她不该冲撞临淮郡主,别的事倒是颇为满意。 “你竟知道那许多客套礼节,规矩也颇是地道。”她应付了几位昔日交好的贵妇人之后,对漪如道,“你小时候也不曾懂得这么许多,是从何处学来的?” 当然是上辈子学的。 漪如道:“也是小时候学的。宫里的宫人带我玩的时候,也时常教我,只是我从来不曾告诉母亲罢了。” 容氏全然没想到从前的漪如竟这般好学,颇为错愕。 正想再问清些,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找了来,说皇帝有召,请他们一家到眠花殿去。 容氏颇是不解,道:“眠花殿?陛下只召了我们家么?” “曲阳侯家,崇宁侯家,都已经在殿上。”内侍微笑答道,“陛下还将长沙王世子也召了去,说要与皇亲国戚们都聚一聚,叙叙旧。” -- 第274页 第二百四十二章 对诗(下) 漪如跟着父亲母亲来到眠花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山王身边的李霁,还有崔珩。 李霁的目光也投过来,见到漪如,毫无意外。 见礼之后,皇帝缓声道:“今日御苑中宾客众多,不及与众卿叙话。现下外戚都齐全了,长沙王世子也来了,朕也算与手足欢聚一堂。” 众人皆应下,脸上堆着笑。 王承业和气地对严祺道:“方才太子、赵王和阿竣都在圣前献上了贺寿诗赋,文吉往年不是也会献上贺寿文?不知今年可备下了。” 这个,严祺倒是真的准备了。他原本想在觐见时献上,不料内侍突然通报说长沙王世子来了,这事便也抛诸脑后。 “确是备下了一篇。”严祺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本精美的折子来。 他将折子交到内侍手中,内侍转而呈给皇帝。 皇帝将折子打开,看了一遍,颔首道:“文吉有心。” 严祺拜道:“臣粗通文墨,惟愿陛下安康。” 皇帝微微一笑,将折子交给内侍,而后,却看向了李霁。 “去年,长沙王向宗室呈报,说你已经及冠,有了字。”他说,“朕记得,叫长霆,是么?” 李霁起身行礼:“禀陛下,正是。” “你当年进京,曾在温府的清凉会上留下了诗文。”皇帝道,“朕当年诸事繁忙,只听得别人传诵,却不曾听你亲自吟诵诗作。今日你到了宫中,为朕作两首,如何?” 李霁道:“臣遵旨。” “不过今日作诗,朕要出题。”皇帝说着,看向王承业身旁,“王竣。” 王竣随即出来,向皇帝一礼:“陛下。” ”梅兰竹菊四物,一物一首。你与王世子每人挑选两首,如何?” 王竣意气风发:“臣遵旨。” 皇帝颔首:“如此,你先来。” 王竣想了想,道:“陛下,臣挑菊和梅。” 皇帝看向李霁,道:“长霆便以兰和竹为题,如何?” 李霁一礼:“臣遵旨。” 漪如坐在严祺后面,看着这场面,心中有了数。 方才漪如听皇帝说要李霁作诗,她心中还觉奇怪。皇帝对长沙王一家明明讨厌得很,哪里来的雅兴,竟专门将李霁召来作诗。 现在她明白了。这架势,显然是要李霁和王竣比试。 并且,方才这所谓的出题,也颇有些猫腻。皇帝让王竣先选,王竣便选了菊和梅。 菊与寿相关,梅花则是皇帝的喜爱之物。这两样,本就让王竣先讨了巧。 虽然漪如一向知道李霁有些文采,但她毕竟离开京中多年,对王竣没什么了解,不知道这般情形,李霁能有几分胜算? 心跳莫名地加快。她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竟有了从前看李霁赛龙舟时的心情,盼着他能够在这个地方不被任何人压下去。 王竣不假思索,开口便诵起诗来。先是咏菊,而后咏梅。 两首诗皆词藻华丽,对仗讲究,颇为有模有样。 “阿竣年纪轻轻,便可有这般文才。满腹诗书,信手拈来,真乃少年有为。”咏完之后,中山王赞许道。 王承业王露出得意之色,王皇后微微颔首。徐氏站在王皇后身旁看着王竣,眉头舒展,笑意欣慰。 漪如却颇是不以为然。 她自幼就去过不少的高门贵胄的雅会诗会,便是自己对诗文不感兴趣,也听过许多,分辨得出好赖。在她看来,王竣这诗,与大多数人作出来的一样,流于形式,只重堆砌,博个面上光采,实则空洞无物。这样的诗,每一次诗会之上都有不少。作出来之时,会被宾客们互相盛赞吹捧,却不会成为真正的名作流传出去。 皇帝亦露出微笑,少顷,看向李霁。 “长霆可想好了?” 李霁道:“禀陛下,臣已想好。” 说罢,他以兰和竹为题,也咏了两首。 漪如听着,只觉心神渐渐定下来,露出了笑意。 李霁作诗,并无什么华丽深奥的辞藻,一字一词皆是质朴简洁,但韵律对仗一样不差,且字里行间透出一股超然的灵气。前一句是在咏物,仿佛平平无奇,但后一句便如画龙点睛,转折之间生出意趣来,教人忍不住回味。 在李霁的诗面前,王竣的那两首显得繁琐累赘,华而不实,高下立判。 他咏完之后,众人交换着眼神,一时间,殿上无人说话。 跟漪如一样,这殿上的人,就算自己作不出什么诗来,也是无数雅会浸淫过的,多少能品出诗文好坏。但众人心里也知道, 长沙王世子是皇帝的仇家,王竣是皇帝的外戚,在皇帝面前,夸任何人都比夸长沙王世子要来得安稳。 诡异的寂静持续片刻之后,忽然,一阵拊掌之声响起。 众人看去,却见那人竟是严祺。 只见严祺微笑道:“王世子这诗,形神兼备,虽是咏物,却自有一股高洁大气。世子才名,果不虚传。” 李霁瞥了瞥他身后,漪如脸上带着笑意,双眸清亮。 “高阳侯谬赞。”他谦逊道。 皇帝坐在上首,神色不辨喜怒。他看了严祺一眼,少顷,亦露出淡笑:“长霆诗才,确有目共睹。” 众人得了这话,方才纷纷附和,不过声势远不及方才称赞王竣。 -- 第275页 韦襄拿着茶杯,缓缓喝一口茶。他看了看王承业,只见那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许多。 心中颇为满意。 李霁的诗压了王竣一头,漪如自是高兴,不过严祺方才为李霁出头,她很是心情复杂。 王竣和皇帝的关系,她上辈子就已经知道了。 是太子告诉她的。 上辈子,王竣一直是太子身边的近侍。严家快要倒台之前,王竣被皇帝任命为太极宫的殿中将军。少年得意,京中无人不艳羡。 只有太子对此颇为冷淡,且从此与王竣疏远。 漪如察觉,问他何故如此。 ——“何故?”那时,太子冷笑,淡淡道,“我的手足,每个人都是虎狼。” 那时,他并未明说。但漪如早已经知道了皇帝和徐氏的事,即刻明白 过来。 想起旧事,漪如往太子那边看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如上辈子一般,无论什么时候都透着一股阴鸷,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漪如转开目光,平静如常。 第二百四十三章 嘱咐(上) 严祺本想着早早离开宫中,回家歇着,因得被皇帝找到眠花殿里来,心愿泡了汤。 不过大约是长沙王世子在这里的缘故,这皇亲国戚的聚会,气氛颇是微妙。还是靠着中山王说了几个笑话,才不至于冷了场。 “朕听翁,方才北宁侯与王世子在御苑中谈论战事,是么?”皇帝看向崔珩,问道。 “禀陛下,正是。”崔珩答道。 “说了些什么,不若也跟朕说一说。” 崔珩道:“不过是探讨些用兵之道。臣与王世子各自经历战阵,也各有得失,拿出来评说评说,参照对比,乃大有裨益。” 说罢,他将二人方才讨论的战例大致述说了一番,皇帝听了,抚须颔首,目光十分赞许。 “若世间再多些卿这等英才,朕何愁不能早日垂拱而治?”他感慨道。 这话,听上去似乎是对崔珩说的,可接着,皇帝就让内侍给崔珩和李霁都赏赐了东西,二人一道在圣前下拜谢恩。 看着李霁和崔珩的背影,漪如忽而将目光瞥向中山王和临淮郡主。只见那父女二人也注视着崔珩那边,面带笑意。中山王微微抚须,临淮郡主则眼神顾盼娇羞,似与有荣焉。 有什么可高兴的,八字还没一撇。漪如心里哼道。 没多久,皇帝有了些倦意。 王皇后颇为识相,对皇帝道:“陛下昨夜看奏折,深夜才歇下,今日又起了大早,不曾停顿片刻。依妾之见,陛下不若小憩一阵, 莫太过劳累才是。” 皇帝颔首:“也好。”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向皇帝告退。 漪如自是巴不得如此,跟在父母身后,一道行了礼。 众人退出眠花宫,又行礼恭送王皇后和太子夫妇。 漪如的目光落在温妘的背影上,只见她跟在太子身后,无论仪态还是步伐,皆端庄自然。 想到她方才在殿上的模样,漪如忽而有些感慨。在她看来,温妘从来不曾变过。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从小到大,无一不是用那最严苛的条规来培养的。想来,她学宫规的时候,定然是不费吹灰之力,更不像漪如从前那样痛苦。 求仁得仁,这样似乎也很好。 “走吧。”容氏拉了拉漪如的袖子,提醒道。 漪如回神,忙应一声,跟着他们离开。快到宫门的时候,漪如不由转回头张望,只见李霁没有跟上来,却是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跟崔珩说着话。 看他的神色,似乎颇为聚精会神。 漪如不由诧异,再想多看看,却再度被容氏催促,只得走快几步,离开了眠花殿。 一家人回到严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才进门,严祺就嚷着让仆人们去备洗澡水,还要在里面加香草,好去一去身上的晦气。 “一个个踩低捧高,虚伪至极。”他厌恶道,“枉我从前将这些人引为好友,有好处也总是惦记着他们,回想起来,当真是愚蠢。” 容氏觉得好笑,道:“你方才在他们面前 不是还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还有在那眠花殿上,你看戏便是了,为何要当众夸奖起长沙王世子来?也不怕圣上记恨。” “记恨便记恨了。”严祺无所谓,道,“我无官一身轻,对他也无欲无求,他总不会无缘无故拿我这外戚来祭旗。你不曾看到皇后和王承业他们的脸色么?我就是喜欢看他们那吃瘪的模样。” 说罢,他有些感慨,道:“说来,天底下能让这些人敢怒不敢言的,也就只有长沙王了,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你不能跟他往来?”容氏道,“莫忘了,长沙王世子和漪如是义兄妹。” 严祺听着这话,面色登时拉下,义正辞严:“什么义兄妹,宗正寺都不曾正式行过仪礼,哪里来的义兄妹?我家清清白白,断不会跟反贼扯上什么义亲。” 漪如才回到房里,陈氏就匆匆过来,向她盘问万寿节的事。 见她一脸期盼的模样,漪如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番。陈氏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圣上只在主公贺寿时,跟主公说了话?”她说,“后来你们去眠花殿,他也没有将你们留下来叙话么?” -- 第276页 “不曾。”漪如道。 陈氏的神色很是失望。 漪如道:“阿姆莫非希望圣上仍像从前那般待我们家?这八年来,父亲一直待在南阳,圣上也一直没有让他回来的意思,难道今日父亲赴宴,他反而会亲切如故不成?” 陈氏叹口气, 道:“我也不盼着什么好事,可圣上从前那般疼爱你,你还差点成了太子妃。如今你都快十八了还未定婚,他若做主,在贵胄子弟里给你指一门亲事,岂非是大善?” 漪如有些无语。 包括陈氏在内,严府中的许多人,仍然对皇帝抱着些不切实的期望。总觉得他会顾念文德皇后留下的情分,让严家重新风光起来。 是非曲直,漪如从前跟陈氏议论过许多,现在也不想再多言,只道:“阿姆又想哪里去了,我的亲事,自有父母做主,哪里须得圣上操心。” 陈氏嗔她一眼,道:“什么你父母做主,我可不是第一日认得你。你若是听话些,也不至于现在还待在家中。” 漪如知道她又要啰嗦,忙先行投降,道:“是是是,阿姆说的是,我以后定然好好听话,早日将自己嫁出去。”接着,她又好生一顿哄,终于将陈氏送走。 才坐下来,却听得外头又是一阵响动。 她以为陈氏走了回来,心刚提起,回头,却见是小娟。 只见小娟的神色有些犹豫,上前来,小声道:“女君,我方才在府外遇到了一个熟人。” “何人?”漪如问。 “汪全汪内侍。”小娟说着,将一张纸条递给漪如。 漪如怔了怔,将纸条接过来。待得看清上面的字迹,眉间一展。 严祺一家人刚回来,府里的仆人忙里忙外,无人注意漪如溜到了西园里。 她对如何偷偷出门早已经谙 熟于心,让小娟开了西园的侧门,而后,溜了出去。 早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街上,看着朴素,却颇是宽敞。 漪如快步走过去,撩开帘子。 只见里面坐着一人,还穿着方才在宫里的那身衣裳。 漪如看着他,露出笑容:“阿霁。” 第二百四十四章 嘱咐(下) 李霁看着漪如,不多言,只将她拉上来。而后,吩咐外头车夫赶车走起。 “你要带我去何处?”漪如讶然问道。 “不去何处。”李霁道,“天快黑了,只在这附近走走。今日在宫中,你我说话被北宁侯打断。我想着你或许还有什么话想说,故而过来再见一见你。” 漪如看着他,心中颇是宽慰。 这人到底仗义,不枉上次在扬州她那一番招待。 “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漪如想了想,好奇道,“你和北宁侯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么?” “正是。” 漪如看着他:“方才离开时,我见你们二人说得热络,倒仿佛是早识得了一般。” “我和他都是领兵之人,各自听说过对方的战阵,颇有兴趣。”李霁道,“方才我和他在宫中边走边说,故而出来迟了些。” 漪如心中一动,道:“你觉得,这北宁侯为人如何?” “当是不错。”李霁道,“言语举止皆平和有礼,并不轻浮。在我看来,当是君子无疑。” 漪如有些诧异,道:“你今日才与他头一回打交道,便可下此定论?” 李霁颇是自信:“我看人一向准确,不曾错过。” 漪如听得这话,露出笑意。 “如此说来,你今日与他定是相逢恨晚,也定然说得不尽兴。”她说,“可曾约定了再会之时?” “约定了。”李霁道,“后日,北宁侯约我到曲江池边赏花骑马。” 曲江池本是一片天然水泽,自秦 朝起,数代经营,如今已是长安八景之一。渠水蜿蜒,湖面宽阔,更有皇家的园林和诸多名胜坐落此处。 长安三月,曲江池边正是繁花开遍,风光绮丽之时,游江骑马皆是乐事。 漪如颔首,道:“我也去。” 李霁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 “你去做甚?”她问。 “我离京许多年了,一直想念曲江。”漪如道,“再说了,你如今孤身一人在京中,本就是置身险境。那北宁侯可是正经的朝廷的人,你怎知他是真的对你毫无恶意?我要跟着你去,好好帮你分辨分辨。” 李霁的眉梢微微扬起。 “你对北宁侯很感兴趣?”他说。 见他盯着自己,漪如知道,自己的心思又被他窥破了。李霁就是这点不好,太过聪明,什么歪脑筋在他眼里都原形毕露,一点也不好骗。 漪如也不避讳,道:“正是。” “为何?” “自是为了我的婚事。”漪如道,“我父亲为何要我回京,我在信中都告诉你了,他是打定主意要将我嫁出去。阿霁你不曾在京中生活,对这些高门贵胄知之甚少。能跟我家称得上门当户对的,本来就少,要在里面挑出个品性样貌都过得去的,比找到三只眼的蟾蜍还难。父亲虽盼着我早日嫁出去,却答应让我自己择婿。我看了许久,也只有这北宁侯也许能像样。” 说罢,她望着李霁,露出讨好的笑:“阿霁,你会帮我的,是么?” 李霁没回答,却道:“你看中他何处?你觉得与他成婚之后,他会容你自由自在,去做那想做的事么?” -- 第277页 差不多。漪如想,毕竟若无意外,他很快就要死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他就算不愿,我也无法。”漪如道,“情势比人强,我不嫁人,我父母便不会甘心,我总不好离家出走,一辈子不见他们。” 李霁不置可否。 “故而今日在他面前,你唤我义兄?”他说。 他的目光很是犀利,漪如讪讪,干笑一声:“我是怕他误会……再说了,唤你义兄也不能算错,这毕竟是圣上钦点的。” “是么。”李霁道,“如此说来,你父亲打算要请宗正寺正式成礼了?” “那不会。”漪如随即道,“我父亲什么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以后你便不可乱叫。”李霁道,“你父亲既然绝口不提,便是不想因此事惹上麻烦,你该体谅他才是。” 他这话说得很是义正辞严,不容反驳。 漪如看着他那严肃的模样,只得道:“知道了。” 少顷,李霁的面色缓下:“后日早晨,我在曲江边的观澜阁等你。” 听得这话,漪如神色一振,高兴道:“你答应了?” 看着那眼睛放光的模样,李霁淡淡道:“先说好了,我是主你是客,到时凡事都要听我的,你不可乱走。” 漪如笑眯眯:“那是当然,一切听你吩咐。” 因为国子监斗殴的事,严祺不但 将严楷怒骂一顿,顺带还把漪如也禁了足。 她偷溜出门片刻自是无妨,但要曲江边上,就须得另寻他法了。 漪如琢磨着,回到府里之后,随即就去找到严楷。 严楷今日在宫中度过了穷极无聊的一日,正独自在房中拭着自己的宝剑,听她说要带自己去见李霁和崔珩,一下兴奋起来。 “阿霁和北宁侯?”他有些不敢相信,“我也能去么?” “当然能去。”漪如道,“你又不是不认得阿霁。” 严楷大喜,少顷,却又露出为难之色。 “可我禁足之期未过,父亲会让我出去么?”他说。 漪如眨眨眼:“这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严楷看着她那别有深意神色,忽而感到心头一凛。 第二日,严楷找到容氏,告诉她,明日恰逢吉日,他想到曲池边的灵犀寺进香。 “进香?”容氏看他一眼,奇道,“你不是从来不耐烦去寺院里么,怎会想到去进香?” 严楷讪讪,道:“姊姊昨夜来找我,问我昨日入宫,可有甚感想。姊姊说,父亲之所以非要入宫,除了拾掇些旧日的关系之外,还想让我见识世面,看看我从前识得的人,如今都成了如何模样。还说父亲恼的不是我与人斗殴,而是心浮气躁,不知为前程考虑。我昨夜辗转难眠,一直想着此事,只觉懊悔。忽而想起小时候,我但凡闯下祸来,母亲总带我去灵犀寺求签,让我在神佛面前认错。我想着,如今既然心中有悔,也该去一次,以明志向,也让母亲安心。” 容氏看着他,又是惊诧又是高兴,少顷,却道:“这些话,怕不是你姊姊教你说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观澜阁(上) 严楷望着容氏,想起了漪如说的话。 ——“母亲定然会问是不是我教你的,你也不必避讳,顺着她说就是了。” 喉咙不由地咽了咽。 严楷讪讪:“是姊姊教的。” 容氏露出了然的神色,轻哼一声,道:“我就知道。这话听着一股精明劲,你是断然想不出来的,除了你姊姊无人教得了。” 严楷忙道:“姊姊只是教我如何向母亲禀报,我是真心想去,又怕母亲不答应,故而向姊姊请教。” 容氏睨着他:“只怕也是她教你,这事该来求我,而不是去求你父亲,是不是?” 严楷无言以对,只得赔笑:“姊姊说了,父亲到底都是听母亲的,母亲应下了,父亲定然无异议。” 容氏嗔他一眼,心中却是受用,脸上没有丝毫愠色。 “罢了。”她说,“你姊姊打什么鬼主意,我会不知道么?她那野性子,定然是这些日子在家中憋得烦了,撺掇你带她出去,是不是?去就去吧,不过可说好了,你们姊弟不许再惹事,若再闹出什么风波来,莫说禁足,家法伺候也是免不了的,知道么?” 严楷心中一喜,连忙答应:“知道知道,母亲放心好了!” 果然,在容氏的劝说下,严祺并未反对。 “灵犀寺。”严祺自从昨日入宫回来心情一直好得很,一边喝茶一边悠然道,“我也许多年不曾去过了,那寺里的梨花是一绝,玉如还不曾看过,不若我们全家一 起去一趟,倒也不错。” 听得这话,严楷面色一凛。 容氏在一旁道:“你不是说,看到昨日宫中的那些人便晦气么?这般时节,灵犀寺里正是热闹,你去赏花,定然能遇见许多,不若再跟他们会一会?” 严祺听着,随即兴味索然。 “灵犀寺的梨花很漂亮么?我也想去看。”正在严祺身旁写字的玉如忽而抬头道,眼巴巴地望着他。 严祺眉梢一扬,道:“这有何难?让你姊姊和你二兄带你去。” 漪如和严楷一愣,相视一眼。 “带玉如去?”严楷面露难色,“我……” -- 第278页 严祺睨他一眼:“怎么?不愿照顾妹妹?” “愿愿愿!”漪如忙笑盈盈道,“玉如一起去甚好!” 第二日一早,漪如和严楷带着玉如出门。 严楷骑马,漪如也带着玉如乘着马车,往曲江而去。 路上,漪如拿着一只小铜镜,左看右看,往脸上补胭脂。 与前日入宫时那珠光宝气精描细绘不同,今日漪如打扮得可谓素净。藕色的衣裙衬得肤色白皙,胭脂淡扫,衬得天生丽质。 玉如坐在漪如身旁,看着她对着镜子打扮,移不开眼睛。 “姊姊真好看。”她说。 漪如看了看她,露出笑意,伸手捏捏她的脸蛋。 “玉如,”她说,“那日我们在宫中遇到的长沙王世子和北宁侯,你还记得么?” 玉如点点头,却道:“不是长沙王世子,是阿霁。” 漪如想,自己这弟弟妹妹果然是一 样秉性,遇到李霁便自来熟。 “就是阿霁。”漪如道,“他们今日也跟我们一起玩,如何?” 玉如想了想,道:“姊姊今日出来,本就是要跟他们玩,是么?” “谁跟你说的?”她问。 “我猜的。”玉如道,“母亲说,姊姊最不老实。” 漪如无言以对。 “这可不是不老实,”她说,“父亲母亲不喜欢阿霁,故而我和阿楷才不说实话。” 玉如望着漪如,又是诧异又是茫然。 “父亲母亲为何不喜欢阿霁?”她问,“阿霁曾惹他们不高兴么?” “此事说来话长,”漪如道,“阿霁今日不但要带我们去骑马,还要带我们去坐船游曲江,吃许多好吃的。你若不想去,我便送你回去。” 玉如目光一亮,忙道:“我不回去,我也跟阿霁一起玩。” “那说好了。”漪如道,“你在外面要听话,回去之后,我让你说什么你便说什么,不可让父亲母亲知道我们和阿霁去玩了,明白么?” “明白。”玉如连忙点头。 漪如微笑,又捏了捏她的脸。 连着几日天晴,春风宜人。 曲江池畔,绿柳如烟,桃红莺啼,正是春花烂漫之时。 京城之中,无论贵胄官宦还是平头百姓,皆成群结队来到曲江池边赏花观景。 观澜阁是一处藏书院,乃先帝创下,平日里也在太常寺名下管辖。 虽也是名胜,但因是皇家的地界,这里并没有游人。 车马到达观澜阁门前之时,汪全随即迎了出来。 “女君,小公子。”他笑吟吟地行礼,“别来无恙。” 严楷上次见他,还是在梅岑山的时候,如今再见,颇是高兴。 寒暄一阵之后,他朝寂静的大门里望了望,问汪全:“阿霁和北宁侯,都在里面么?” 汪全笑道:“已经在里面了,诸位随小人来。” 身为皇家藏书院,观澜阁的屋舍颇有宫室的气派,却比正经的宫院多了一分朴素。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正中的五层楼阁。 建在一处高地上,远远望去,颇是宏伟。最高的一层挂有先帝亲自题下的匾额。 汪全带着漪如姊弟三人,拾级而上,到了第五层时,只见四面的门窗皆已经打开,风迎面而来,曲江池的美景尽收眼底。 而阑干边上,两人隔案而坐,正在对弈。 一个是李霁,另一个,正是崔珩。 大约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二人的衣冠皆寻常。李霁身着天青色长衣,而崔珩身上的衣袍偏白,漪如望着,心中一动。 那颜色,似乎跟自己身上的相似。 听到动静,李霁转过抬头。 他看到漪如,目光似是一闪,而后,他看到牵着玉如的严楷,愣住。 “阿霁!”严楷高兴地走上前去,向他一揖,神色兴奋,“前日在宫中见你,我便想着何时能与你出来,不想你竟这么快便邀我骑马!” 李霁眉梢微微扬起,看向漪如。 只见她微笑着,仪态万方地垂眸,声音温柔:“阿楷,不可无礼,还不快快见过恩人北宁侯。” 第二百四十六章 观澜阁(下) 崔珩早已经认出了严楷。 那日在国子监里的事毕竟大,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韦翰狠打一顿,一战成名。 不过那到底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严楷看向崔珩,有些讪讪。 “见过北宁侯。”他向崔珩一礼,忙道,“那日公子助我,还未及道谢,着实惭愧。” 崔珩起身还礼,露出微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公子不必多礼。” 严楷见他和善,面上一喜。 而后,漪如带着玉如上前,向二人见礼。 前日在宫中,崔珽已经跟漪如和玉如见过面,如今再见,并不比多加介绍。 “北宁侯。”漪如在他面前款款一礼,声音轻柔。 崔珩看着她,目光在她的眉眼间停留片刻,还礼道:“女君。” 漪如觉得,这人的声音,细听之下也颇是好听。比同龄人沉厚一些,仿佛受过风沙的磨砺。 这跟李霁不一样。李霁的好听,是人人公认的完美,与他那外表一般,仿佛天生就是该伫立于大雅之堂,开口就能朗朗地吟出诗来。 崔珽还了礼,对李霁道:“长霆方才说,有客人要来,原来是高陵侯的公子和女君?” -- 第279页 李霁扫了漪如一眼,正见她那眼波也盈盈投来,似乎在提醒他莫忘了那日的约定。 目光收回,李霁神色平静:“正是。我在京中无其他友人,只有他们与我最是相善。” 崔珩颔首:“原来如此。” 众人寒暄几句之后,漪如看向二人的棋盘,露出好奇之色。 “你们在下棋?”她问。 “正是。”李霁道。 漪如瞥向崔珩手中的黑子,又看了看棋局,微笑:“势均力敌,虽看着难解难分,却是北宁侯更危险一些。” 崔珩露出讶色,道:“怎讲?” 漪如指着棋盘,道:“此二路,皆君侯薄弱之处,君侯这下一步,无论落在何处,皆免不得会让它们终成死棋。” 崔珩并不否认,似颇感兴趣,道:“女君可有见教?” 漪如道:“称不上见教,不过觉得既然救无可救,不若放弃,另寻出路。” “出路在何处?” 漪如不答话,只伸出手来。 崔珩怔了怔,随即将手中的棋子交给她。 她的手指白净而纤长,拈着棋子,在棋盘中落下。 崔珩看去,登时明白过来。此举,是一着险棋,与他先前的思路迥异,放弃诸多心血,却是另辟蹊径,将另一路原本已经无望放弃的棋子盘活了。 再看向李霁,只见他也盯着棋盘,目光微变。 崔珩将局势又仔细审视了一遍,露出笑意。 “长霆,”他说,“这般下去,只怕我要赢了。” 李霁瞥了瞥漪如,只见她唇角微微弯着。 那笑容虽谦和文雅,李霁却知道,她心里定是得意至极。 李霁亦微笑:“那么你我各胜一局,扯平了。” 说罢,他望了望观澜阁外,对漪如道:“时辰不早,东西带来了么?” 从前,严祺曾有过几匹大宛宝马,在京中纨绔之中引以为傲。 不过当年严祺决定在南阳长住之后,把它们都带了回去。如今,它们都已经成了老马,严祺舍不得让它们长途跋涉回京城,仍旧养在了南阳的宅子里。 故而今日,严楷出来骑马,在马厩里横挑竖拣,也只得一匹青花马。虽然寻常,但脚力不错,出来骑马游春无妨。 起初,严楷还有些犹豫,问漪如,李霁和崔珩这般大人物,自己的行头会不会般配不上? 漪如气定神闲地告诉他,到时候说不定严楷才是那行头最惹眼的。 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李霁和崔珩的坐骑,比严楷的还平常。李霁的是一匹黑马,崔珩的是一匹枣红马,二人皆衣着寻常,看上去比严楷还不起眼。 更重要的是,二人脸上都贴了假须。 当下的曲江池附近,正是热闹的时候。无论士庶,都喜欢趁着这春风日和之时到这里赏景游览。自前日在宫中露面之后,李霁已经成了全长安热议之人,无论走到哪里,几乎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他。至于崔珩,虽是新晋红人,名气却也已经能够与李霁比肩。 他们如果就这么无遮无拦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免会被人认出来,造成许多不便。于是前日见面的时候,李霁让漪如带些假须来,为他和崔珩装扮装扮。 崔珩是第一次见识此物,看着镜中那面目全非的自己,大为诧异。 “我营中的细作亦有擅长易容改装之人,但皆不过粗 改,即便贴上假须,也不曾见如此以假乱真。”他看向漪如,颇有兴趣,“女君这假须,不知从何处得来?” 漪如道:“是从扬州得来的。” “扬州?”崔珩想了想,“不知是扬州何处?” “扬州城中,有一个叫宝兰坊的地方。”漪如道,“水粉胭脂,花鈿眉黛,妆造之物无一不卖。这假须,也是从那里得来的。这宝兰坊在扬州颇有名气,到了地界,打听便知。” 崔珩了然,又看向镜中,若有所思。 漪如抬眼,正遇上李霁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毫不避讳,也望着他,笑眼弯弯。 装扮好之后,一行人走出大街去。李霁、崔珩和严楷骑马,漪如和玉如则坐在马车里。 曲江池边百花绽放,游人如织,不乏乘坐香车宝马招摇过市的贵胄。但李霁和崔珩一路迎面而过,无人将他们认出来,反倒不少人向严楷打起了招呼。 贵胄们几乎人人都有名马,看着严楷那不甚风光的坐骑,脸上多少有些同情之色。 玉如是头一次见识到京城名胜的繁华,倚在车窗边上,望着外头,目光好奇。 “姊姊和二兄小时候也常到这里来玩么?”她问。 漪如看了看她,知道她到底是对京城中的种种热闹有了兴趣。 “也不常来。”漪如敷衍地答道。 “为何?” 漪如轻描淡写,道:“赏花罢了,我们家中的南园就种了许多花,何必到这人来人往的去处挤?” 玉如不信,正要说话,马车忽而停住。 “怎么了?”漪如问道。 “今日赏花的人着实太多,前方拥堵得很。”车夫答道。 “姊姊!”玉如忽而扯了扯漪如的袖子,兴奋地指着窗外,“那边有人卖纸鸢,好看么?” 漪如望去,只见路边有个买风筝的小贩,背着高高的竹架子,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纸鸢。 -- 第280页 “回家再买。”漪如道,“这里的纸鸢贵得很,改日去东市西市,我带你去买更好看的。” 玉如有些失望,撅起嘴,道:“那姊姊何时带我去?” 漪如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窗外传来一个声音:“你要买纸鸢?” 望去,只见李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在窗边。 玉如望着他,点点头。 “不必买。”漪如随即道,“这池畔人来人往,你买了去哪里放?” “姊姊不是说要乘船么?船上也能放。” “乘船?”李霁瞥向漪如。 漪如哂然。 这乘船,自然并不在李霁原本的计议之中。 漪如本想安抚玉如,让她在父母面前守口如瓶,故而夸下海口。本想着等游春散了,她回家的路上找一只小船应付应付玉如便万事大吉,不想玉如随口就在李霁面前说了出来。 李霁却不多理会,转而看了看玉如,道:“你想乘船么?” 玉如又点点头。 李霁微笑,转头吩咐汪全:“去看看码头可还有画舫,找一艘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纸鸢(上) 崔珩听李霁说要去找画舫,有些诧异,道:“长霆不骑马了么?” 李霁道:“此间人来人往,现下已是道路拥堵,行走不得,再吃一些,只怕连马也难走。倒不如去池上乘舟,待得人少些,再继续骑马。” 崔珩听着,也觉有理,随即答应下来。 曲江池里的船不少,有寻常的游船,也有漂亮的画舫。 那些画舫不似扬州那般讲究雅致,而是讲究华丽。彩绘金漆,雕梁画栋,看上去,如同一座座水上宫殿。有的画舫上,还有乐伎舞伎,船上衣袂招展,身影婀娜,引得岸上的人也驻足围观。 没多久,汪全就找到了一艘画舫。 “就是小了些,也有些旧。”他讪讪道,“这般旺季,好的都被人定了。不过小人方才上去看了看,干净是干净的,陈设也不错。” 李霁看了看漪如,却又随即将目光瞥向玉如。 “你觉得这船如何?”他问。 玉如手里拿着李霁刚给她买的纸鸢,脸上喜滋滋的,望着那艘泊在水边的画舫,点了点头。 崔珩和严楷皆无异议,一行人将车马交给仆人看管,沿着石阶走下,登上画舫。 船家点来的都是年轻的公子闺秀,原本想撺掇众人请乐伎舞伎来助兴。可李霁和崔珩似全无兴趣,漪如和严楷随大流,玉如只想玩纸鸢。见无人感兴趣,船家也只得作罢。不过汪全出手阔绰,钱财已是不少,船家也不敢多言,将众人安顿好之后,就去开船。 画舫离开水岸,那岸上的喧闹也远去。 曲江池碧波荡漾,春风仍有些寒意,但艳阳高照,颇是舒服。 一行人加上汪全等仆人侍卫,不到十人,船舱里座位多的是,可坐得十分随意。 才上船,玉如就闹着要去放纸鸢,漪如无法,只得跟着她出去。 这画舫虽不大,四周却有步道,可凭栏观景。 池上的风倒是足够大,没一会,那纸鸢就飞了起来。但到底没有开阔的地方可牵线把控,没多久,纸鸢就掉了下来。幸好汪全接住,它不曾落到水里。 玉如有些失望。 “早跟你说到了船上也放不起来。”漪如道,“别玩了,当心再落到水里。” 玉如撇了撇唇角,却听一个声音传来道:“船上也不是放不了,需要些技巧罢了。” 二人讶然,看去,只见他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阿霁会放?”玉如抬着头望他。 “我可试试。” 玉如面上一喜。 看着李霁带玉如走到画舫的另一头去,漪如颇是无语。李霁从小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对付小童倒是有一手。无论是从前的严楷还是现在的玉如,每个人都似乎愿意亲近他,在他面前乖乖的。 “长霆虽为王世子,名满天下,待人却无半分倨傲,殊为难得。”一个声音传来。 漪如转头,是崔珩。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走过来跟自己说话,愣了一下,随即回神。 “正是。”她温婉答道。 心想,也不尽然,要看面前的是谁。当年李霁讨厌她的时候,可是从来不曾客气过。 不过这些与崔珩无关,她不打算扯些没用的。 “君侯亦名满天下,可君侯待人,亦无倨傲。”漪如道,“阿霁并非轻浮之人,君侯与他相识不久,却能得他青睐,可见亦是同道。” 崔珩看着她,似颇有些兴趣。 “我记得,女君和长霆是义兄妹,上次在宫中,女君也曾唤长霆义兄。女君与世子,一向以名相称?”他说。 那义亲之事,当年就曾传得人尽皆知,漪如想点头,却又想起了李霁先前交代的话。 ——“你父亲既然绝口不提,便是不想因此事惹上麻烦,你该体谅他才是。” 心里转了转念头,漪如随即道:“也不全然算义兄妹。阿霁是宗室,要认义亲繁琐得很,须得宗正寺完礼造册。至于称呼,我和他自幼一向以名相称,大了也不曾改过来。” 崔珩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漪如不打算在这事上纠缠下去,转开话头:“君侯平日里也喜欢下棋么?” -- 第281页 “正是。”崔珩道,“行伍之中,消遣不多,若有闲暇,我便与人下棋。” 漪如了然。 “今日在观澜阁中,女君棋艺颇高,想必精通此道。” 漪如谦虚道:“也不过平日消遣罢了,算不得精通。” 这是实话。 若在上辈子,漪如对下棋一窍不通,在她面前摆出棋盘来,她除了认识白子和黑子,其他什么也 不知道。 这辈子则不一样。她在扬州待了八年,与外祖父容昉朝夕相处。容昉是个极爱下棋的,平日里找不到人对弈的时候,就拉着漪如作陪。漪如没办法,只得从命。在容昉的熏陶下,漪如也渐渐学会了对弈,并从里面找到了乐趣。那黑子白子之间,每一步都是算计,下一步想三步,倒是十分合漪如心意。 “想来,这棋艺,也是女君离开京城之后习得。”崔珩道。 漪如怔了怔,抬眼看他。 “君侯怎知?” “因为女君从前一向不爱下棋。”崔珩道。 漪如的目光定了定。 “君侯从前见过我?”她说。 崔珩淡淡笑了笑,道:“女君是高陵侯的闺秀,当年在京中,何人不曾见过女君?” 漪如哂然。 这倒是实情。漪如自幼就出入宫禁,无论走到哪里,都必然是受众人瞩目的。崔珩家再是怎么清冷没落,也总有入宫或者参加贵胄名流聚宴的时候,要想没见过她,确实是难。 崔珩道:“还有一事,我一直想问女君。” “何事?” “那日在国子监中,扮作仆人来找我求救的,可是女君?” 漪如愣住。 她看着他,只见他也看着她,那双眸炯炯,似乎能窥破心事。 少顷,漪如干笑一声,若无其事。 “什么仆人,”她说,“我不知道。” “是么。”崔珩摸了摸脸上的假须,道,“那仆人生了一脸的胡子,一口女声,眉眼与女君甚似。我这些 日子总觉得不对,今日看到女君为我和长霆贴的假须,方才恍然了悟。” 漪如心想,这崔珩不愧是李霁看得上眼的人,都是道行不浅的妖怪。 第二百四十八章 纸鸢(下) 话说到此处,漪如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看穿,也不再掩饰。 “君侯果然目光如炬。”她顺水推舟地恭维道,“想来我若真是奸细,在君侯面前只怕无处藏身。” 崔珩唇角微弯:“女君若去做奸细,定然会学些口 技的本事,将声音也做一番掩饰,配上这假须,倒真可天衣无缝。” 漪如嫣然一笑。 若她不曾会意错,这话应该还是在夸她。这崔珩,倒也不是看上去那般一介武夫,不解风情。 正当漪如心中痒痒,忽然,船头那边传来玉如高兴的笑声。看去,只见玉如拍着手,望着天空,小脸上满是笑容。 “姊姊快来看!”玉如向漪如招呼,“阿霁把纸鸢放上去了!” 她在船上蹦蹦跳跳的,漪如心提起,唯恐她掉下去。 “不可乱跑,快抓住阑干!”漪如忙道。 玉如却不管,招着手:“姊姊快来!” 漪如心中着急,眼睛四下里瞟了瞟,严楷偏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微笑地对崔珩道:“我去去就来。” 崔珩颔首:“女君自便。” 漪如温婉地转头,连忙朝玉如那边走去。 等她终于拉住了玉如,再抬头看去,不由一愣。上方,那纸鸢已然高高飞了起来。刚才她跟崔珩说话的地方刚好被画舫的屋檐挡住,竟没有看到。 李霁站在船头,拽着线,不时调整着,让纸鸢迎风高飞。 而严楷站在他身旁,似乎在听他讲着如何控线,一脸认真。 “姊姊,”玉如拉着漪如的手,眼睛亮晶晶,“阿霁什么都会,阿霁好厉害啊!” “他哪里什么都会……”漪如嘴上嘟囔着,再那飘在空中的纸鸢,脸上却不由得也露出了笑意。 这时,李霁转回头来,招呼玉如过去。 玉如忙脱开漪如的手,跑上前。 李霁将线轴交到玉如手里,道:“它当下已经飞稳,你牵着,莫轻易松线便是。” 玉如高兴地应下,拿着线轴,小脸笑得像花一样。 “舟上放纸鸢颇为不易,想来长霆从前也放过。”崔珩也走过来,对李霁道。 “都是水师之中的消遣。”李霁道,“航行之时,船上无事可做,斗一斗纸鸢,也算乐事一件。” 严楷听着这话,眼睛里亮起光。 “阿霁,你还去南海征讨海盗么?” 李霁道:“南海的海盗如今只余小股,不成气候。南洋众藩国之中还有不少,亦危害甚重。但要要征讨他们并非易事,须从长计议。” 漪如看严楷的神色,知道他又在想入非非,忙道:“外面太阳大,进里面说话。” 船舱里,船家已经摆好了吃食。一样一样的时令小菜,在盘子里摆得精致。 漪如坐下来,却发现别人都在外面。 玉如拿着线轴玩纸鸢,不肯松手。严楷一边拉着她,一边却跟崔珩说着话,也不知在说什么,颇是起劲。 一人在漪如面前坐下,她抬眼,是李霁。 他看了看案上的小菜,随即唤来船家。 -- 第282页 “可有茶?”他问。 船家忙道:“有。船上有渠江薄片、小岘春、武夷茶还有阳羡茶。尤其渠江薄片,是新到的上品,无人不称道。” 李霁看向漪如。 漪如无所谓。 李霁颔首:“便要这渠江薄片。你将茶具和茶炉都取来。” 船家应下。 没多久,他端来茶炉和茶具。红泥小炉里烧着炭火,上面放一只铜壶。 李霁净了手,不紧不慢地从茶罐里取茶研磨,各样工序有条不紊,优雅而熟稔。 漪如看着,颇是诧异。 “你会煮茶?”她问。 “煮茶罢了,有什么难。”李霁淡淡道。 在漪如眼里,煮茶难也不难。在家中,她并不讲究,有什么喝什么,怎么煮也无所谓。但在外头,尤其是在名流雅士之中,煮茶是个不下于吟诗作赋的精细活。若讲究起来,从茶具到煮茶的水都可扯出好些说法来。而李霁这番动作,一看便是此道中人。 有时,漪如觉得自己并不全然了解李霁。每当她觉得这个人跟自己似乎同路的时候,她又总会发现他身上跟自己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扬州那些让她心疼至极的金叶子,比如这在她眼里毫无用处的茶艺。 漪如抬手,想拿一把松子,忽然想起来自己今日的要务,又把手收了回去,挺直腰板,坐得端庄。 眼睛再瞟向那雕花镂空的窗外,崔珩还在跟严楷说着话,也不知说什么,脸上露着笑意。 忽然,崔珩的目光似乎转向这边。 漪如随即把眼睛转开,毫无痕迹。不料,正正与李霁对上。 那目光无波无澜,却似颇有意味。 李霁看她一眼,将研好的茶末倒入沸水之中,船舱里漾起了阵阵香气。 “你方才与子磬说话了?”他说,“说了什么?” 那声音不高,漪如脸上却一热。 见她瞪着自己,李霁一脸无所谓:“放心好了,他不会知道。” 漪如的心定了定,道:“也没说什么,不过聊了聊那日阿楷在国子监的事。” “国子监?”李霁讶然。 漪如这才一五一十地把那场斗殴前后之事说了一遍。 李霁听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说,你假扮仆人跟着阿楷去国子监看那什么苏子章,被子磬识破了?” 漪如毫无愧色:“正是。” 李霁道:“如此说来,那苏子章不曾入你的眼?” 漪如嗤之以鼻:“你若在场,你也看不上。小小年纪就会趋炎附势,连打架都打不好,议什么婚。” 李霁神色颇有些玩味:“你父亲也这么想?” “那是当然。”漪如傲然道,“我父亲虽盼着我嫁人,却也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的。” 说着话,忽然,玉如拿着线轴跑进船舱来,小脸上满是懊恼,泫然欲泣:“线断了,纸鸢飞走了!” 漪如讶然:“怎会断了?” “方才刮了一阵大风,线不结实就断了。”玉如可怜巴巴。 这话虽是对着漪如说的,可那双眼睛却望着李霁。 李霁淡淡一笑,道:“断便断了,待得靠岸,再买一只便是。” 玉如神色一喜,又看向漪如,仿佛在征求她同意。 漪如看李霁一眼,再度无语。当下在玉如眼里,只怕李霁比自己这个亲姊姊还亲切。 “阿霁说的是。”漪如也笑眯眯地看着她,“待上岸之后,我给你买。不但买燕子的,还要买蝴蝶的。” 玉如的双眸里放出光,欢呼起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游湖(上) 漪如很是后悔把严楷和玉如带出来。 这两人都是在家里闷得不耐烦的,此番出来,又不像入宫那样拘谨,处处是规矩,可谓是得了放风的犯人。 漪如本想跟崔珩好好相处相处,套一套近乎。不料,那头,严楷跟崔珩滔滔不绝,聊得入港;这头,玉如巴着漪如,要她陪自己玩,还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姊姊,那是什么?”玉如坐在漪如身旁,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指着远处的亭台楼阁问道。 “那是芙蓉宫。”漪如道。 “也是皇宫么?” “嗯。” 玉如仔细望了望,又指着另一处:“那又是什么?那片花树上立着高塔的。” 漪如叹口气,不由地瞥向船的另一边。 崔珩和严楷也坐了下来,但因得座位分在两边,两两相对,漪如只能在这边和李霁对坐,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崔珩和严楷坐到了一处。 她再度后悔自己偷懒,本想着用严楷来当挡箭牌,家里容易放人。不料这傻弟弟这般憨直,一直巴着崔珩,到头来坏了她的事。 “姊姊,”玉如仍扯着漪如的袖子,问道,“我们能到那塔上去玩么?” “那塔去不得。”只听崔珩忽而答道,“那是芙蕖寺,近来正在大修,塔院都封了起来。小女君若想观景,先前的观澜阁乃是正好。” 崔珩到底是生人,玉如与他不熟,“哦”一声,终于安静下来。 漪如得了机会,接过话头,向崔珩道:“那观 澜阁是先帝的书院,我记得是宗正寺所属,外人轻易不得进去。宗正寺卿如今也换了人,与我们家不熟,只怕是难得入内的。” 崔珩莞尔,道:“我亦是一样,今日之所以能入内,到底是托了长霆的福。” -- 第283页 漪如讶然。她本以为李霁远离京城,虽是宗室,但在京中没有什么根基,与外地人别无二致。没想到,他竟还有这等门路。 “你为何能进去?”她问李霁。 李霁从铜壶里盛出茶来,添入面前的杯子里,淡淡道:“我为何不能进去?观澜阁是我父亲名下的。” 漪如愣住。 “当年我父亲初封长沙王时,先帝建了观澜阁,下诏将它赐给了我父亲。”李霁道,“只是我父亲一直不曾回京,这观澜阁便由宗室代为照管。我要入内,就算是宗正寺卿也不可阻拦。” 漪如明白过来,不由对李霁有些刮目相看。 这人再一次在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的时候,让她吃惊了一把。 “不愧是阿霁。”严楷笑嘻嘻道,“果然什么也难不倒你。” 李霁听了这话,只弯了弯唇角,仿佛理所当然且稀松平常。 漪如看着他,却觉得不妥。 这事说出去自然出风头,对李霁而言却并无好处。皇帝和长沙王的矛盾来源于先帝,以漪如对皇帝的了解,任何将先帝和长沙王牵扯到一起的东西,他都不会喜欢。这事若传到黄得耳朵里,他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歪心思来。 她想说两句,却碍于崔珩,到了嘴边的话有咽了回去。 玉如显然对观澜阁很是有兴趣,还想再问,话才出口,漪如温柔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香糕。 “我方才听君侯说起那骑射之事,”她转开话头,道,“我不曾去过大漠,也不曾看过骑射,只想到书上看过些诗句,‘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君侯说的骑射,想来也是如此?” 崔珩谦逊道:“大部分人并非诗中写的那般厉害,我亦不可,倒有一些本领高强的壮士,马术箭术皆是精湛,或可与诗中所述比肩。” 漪如颔首,想了想,道:“我曾听人说,运筹帷幄方可决胜千里,若无高明统帅,只怕是再厉害的壮士,也不可发挥出十分之一的本事来。不知这话可对?” 她说话时,双眸盈盈,似天真又似好奇。 李霁喝着茶,瞥她一眼,目光淡淡。 崔珩看着她,唇边浮起笑意。 他正要答话,严楷却在一旁插嘴道:“自是如此。否则那一样的兵马,为何别人战绩平平,君侯带出去的却能破敌立功?” 漪如心里翻个白眼。 严楷又颇感兴趣地问崔珩:“君侯方才说可教我学骑射,不知何时有空?” “这个么,”崔珩想了想,道,“过几日骊山春狩,不知公子可有意前往?” “春狩?”严楷有些茫然。 他六岁离京,不记得京中那些繁杂的游乐之事。漪如却知道。 春狩,名字听着威武,其实也不过是一桩消遣。 三月是踏青赏花的季节,先帝十分喜欢骊山行宫的春景,于是每年三月,都会移驾骊山行宫去住上些日子。而为了显示群臣和睦,与民同乐,先帝也会特地让一些大臣和贵胄伴驾。 因为是消遣,这春狩时有时无。不过当今的皇帝颇喜欢春狩,故而虽对先帝留下的习惯摒弃颇多,这春狩却保留了下来。过去,每次春狩,严祺一家也总是会奉诏伴驾。 现在么…… “家父近来偶感风寒,不便远行。”不等严楷多说,漪如道,“这春狩,只怕就算宫中下了诏,阿楷也去不得了。” 严楷虽比漪如年纪小,却是知道些事的。他听漪如提到宫中,就知道此事不可为,只得将心中刚生出的希望压下去。 崔珩颔首,对严楷道:“如此,京中亦有不错的校场,待我得了空闲,定然邀公子前去。” 严楷的神色复又振奋,道:“多谢君侯。” 这话头随着骑射二字说开去,又说到了战事。李霁也颇感兴趣,随即问起了西北的骑兵和马政,崔珩一一回答,似打开了话匣子。二人从西北说到东南,又说到了李霁的水师。 严楷一向喜欢听这些,问七问八。三人一路说得入港,滔滔不绝,漪如再也没有了插话的机会。 玉如听不懂,又兼早上起得太早,有些累了,打个哈欠,趴在漪如的怀里睡了过去。 漪如百无聊赖地搂着她,不期然地,与李霁的眼睛相遇。 李霁看着她,目光似笑非笑。 漪如撇了撇唇角,转开眼睛。 第二百五十章 闲谈(下) 今日出来赏花游春的人着实太多,在曲江池边骑马成了妄想,这一天的时光,都消磨在了船上。 崔珩和李霁颇为投缘,二人一直在谈着战事和用兵,严楷则坐在边上,听得入迷。 漪如则只能应付着玉如,一会照顾她歇息,一会又跟着她到外面去看鱼和水鸟,生怕她掉水里,一步不离。 午后,船终于靠岸。 崔珩在禁军之中仍有职务,平日里并不清闲,众人还打算回到观澜阁去对弈观景。北宁侯府的仆人来到,告诉他官署中有召,请他回去一趟。 漪如心中本泛起些小心思,听到这话,念头也随之破灭。 崔珩应下,看向李霁,露出歉疚之色:“今日与长霆相谈甚欢,本想尽兴,无奈事务缠身。” 李霁道:“来日方长,子磬但去便是,日后得了空闲,可再续长谈。” 崔珩颔首,又看向漪如子弟。 -- 第284页 “今日幸会公子女君,来日再会。”他礼道。 漪如心中虽失望,却也只能露出微笑,还礼道:“君侯慢行,来日再会。” 崔珩看了看她,转身上马,驰骋而去,没多久,那身影消失在了花树和人群里。 漪如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正欷歔,玉如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姊姊,我们还去观澜阁玩么?” 李霁在一旁道:“你想去观澜阁?” 玉如正要说话,漪如打断道:“不去观澜阁。” 李霁看向她,只见漪如看他一眼,对玉如道:“你不是说要买 纸鸢么?我带你去。” 最终,漪如还是带着严楷和玉如去了一趟灵犀寺。 这个地方,从前容氏常带漪如姊弟来,连严楷也存着些许印象,知道从哪个门进去方便且人少,能看到漂亮的花。 正逢时节,灵犀寺的梨花开得满满当当,一片一片,如云似雪。 午后的阳光明亮而温柔,洁白的花朵在枝头绽放,薄薄的花瓣透着光。 风吹过,花瓣纷纷落下,地上如同铺了一层薄雪。 玉如拿着漪如给她买的纸鸢,高兴地林子里奔跑,非要严楷帮她把纸鸢放起来。 严楷一脸不情愿,想把玉如交给漪如,看到漪如眼睛里的刀子,只得乖乖地陪着玉如去玩。 “为何不去观澜阁?”李霁和漪如走在花树下,望着四周的精致,忽而问道。 漪如却看着他,没好气:“你知道为何。” 李霁不置可否。 “天底下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他说,“便是圣上想收拾我,也不差观澜阁这一件。” 漪如皱了皱眉,神色变得严肃:“你切莫以为我开玩笑,京城不是广州,若圣上真动了心,你插翅也难飞。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朝廷只说你出了意外,谁又能说理去?别的不说,就说那观澜阁,地方虽是你父亲名下,里面的人可不是长沙王府的人。你到里面去,若有人在底下放一把火,谁能救得了你?” 李霁的唇角弯了弯。 漪如瞪起眼:“我是认真的。” “我记得那日你说过,我孤身一人在京中乃本就是置身险境,北宁侯是正经的朝廷之人,难保无恶意。你不放心我与他来往,故而要跟来好好分辨分辨。”李霁不紧不慢道,“今日你观察了他一整日,话也说了些,感想如何?” 漪如一怔,哂然。 “他么,如你所言,待人确是实在,想来不是什么歹人。”漪如说罢,又补充道,“我可是听你说他是君子,这才跟来验证的。” 李霁的眉梢微微抬起。 “是么?”他说,“可你也说了,你还有心要招他做夫婿,此事考虑得如何?” 说到这个,漪如更没好气。 “我还不曾说上几句话,你就跟他又说什么战事又说什么领兵,那船上你们把话都说完了,哪里有我插嘴的份?” “怨我么?”李霁说,“是谁先提骑射,又是谁撺掇着北宁侯说征战之事?” 提骑射的是漪如,撺掇讲故事的事严楷。 漪如无言以对。 “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话。”李霁道,“那招婿之事,你如今是何打算?” 漪如唇角弯了弯,云淡风轻。 “能有什么打算。”她说,“相亲相亲,人品过得去,家世过得去,这亲就便也就相上了,谁不是这样。” 李霁道:“有件事,你始终不曾说明。” “何事?” “你先前与我谈起婚姻,说的是要找一个能让你自由行事之人。”李霁道,“你与北宁侯见面不过两回,就算知道他人品不错,又 如何断定他将来会让你自由行事?你似乎从来不曾担心过那婚后之事,是么?” 这话,让漪如噎了一下。 她当然从来没有担心过婚后之事,因为她知道,崔珩时日无多,管不到什么婚后。 “八字还没一撇,说什么婚后。”漪如道。 可或许是因为心虚,这话说出口之后,听上去瓮声瓮气的,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李霁注视着她,目光深远。 那双眼睛黑如点墨,漪如与他对视,只觉心虚更深,仿佛一个心怀不轨的贼人,在行窃之时正正遇上了官差。 “你真的喜欢他么?”李霁问。 漪如不自觉地移开目光。 “不喜欢他,我今日来这里做什么?”她说。 李霁没说话,少顷,忽而抬起手来。 正当漪如错愕,只觉他的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拍了拍。 几片花瓣落了下来。 “我不过希望你能遵从本心。”他淡淡道。 漪如又是一怔。 “天色不早,拜了佛便回去吧。”李霁说罢,撩开边上的花枝,径直往前走去。 漪如看着他的背影,踟蹰片刻,应了一声,忙跟上前去。 从灵犀寺里回到家,每个人都颇有收获。 玉如得了两只纸鸢,严楷得了一支上上签,漪如则折了几枝梨花。 容氏见得他们,脸上露出笑意,见玉如一身是汗,又忙带她去换衣裳。 漪如将梨花插到花瓶里,转身离开。 容氏道:“换了衣裳就过来,要用膳了。” 漪如应一声。 ——“你真 -- 第285页 喜欢他么?” 李霁的声音犹在耳畔。 莫名的,她觉得心烦意乱。 仿佛一件自己早已经深思熟虑,觉得理所当然的事,一切正按部就班,就等着大功告成。可途中,突然跳出那么一个人质疑她这么做不对。 而因为这个人的话,仿佛撬动了基石,让整件事的信念也跟着摇摇欲坠。 第二百五十一章 叙说(上) 上辈子崔珩去世的时候,漪如被关在了水月庵里。她除了知道崔珩是在征战之时,死在了沙场之上,其余一概不知。 刀枪无眼,漪如自然不可能像当年救李霁那样,跟着崔珩到战场上去;也不可能像提醒李霁那样,让他避开送命的地方。故而就算漪如知道他命不久矣,也无法做什么。 既然一切都是注定,那么漪如嫁给他,只不过是像是赶路的人坐上了一趟顺风的马车。这不会让原本的事情变得更坏,反而能让北宁侯府不至于因为无人而被撤掉。 ——“我不过希望你能遵从本心。” 荒谬。 漪如甚至感到有些生气。 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崔珩名震四方,出身世家,人品看着不错,长相还上乘,她凭什么不喜欢他? 男婚女嫁,堂堂正正,她哪里不遵从本心了? 漪如躺在榻上,瞪着房梁,只觉愈发心浮气躁。 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心底一个声音道,走你自己的路,莫管他。 漪如深吸口气,却觉得自己再也躺不下去,索性起身来,气冲冲地去用膳。 崔珩回到家中的时候,仆人禀报说,姨母冯氏来了。 冯氏今年四十,是崔珩母亲的姊姊。崔珩自幼失去双亲,是冯氏将他接过去照顾,关系甚为亲切。 “姨母怎来了?”见礼之后,崔珩高兴地问道。 “自是想你了,过来看看。”冯氏拉着他的手,将他看了看,嗔道,“圣上也真是,你 好不容易回来,还立了大功,怎还让你到宫中去当值?” 崔珩道:“我在禁军之中还有官职。” “你都封了骠骑将军了,不比那官职更威风?” 崔珩忙道:“骠骑将军是个名号,自不可与职务相提并论。且我身上的名望,到底都是圣上和朝廷给的,为圣上守卫宫禁,亦是应当。” 冯氏看着他,叹口气:“你们家的人就是这般老实,你父亲如此,你也一样。” 崔珩笑了笑,和冯氏一道去堂上坐下。 仆人们呈上饭菜,在案上摆开,香味诱人。 “今日我那边做了几样菜,都是你爱吃的。”冯氏对崔珩,“你几日也不见人,等你过去吃怕是无望了,反正无事可做,便干脆把菜都送过来。” 崔珩露出喜色,道:“多谢姨母。” 姨甥二人一边用膳一边说话,颇是和乐。 冯氏亲自给崔珩布菜,问道:“前日在宫中,我见你与长沙王世子相谈甚欢。是么?” “正是。”崔珩道。 “在你看来,长沙王世子其人如何?” “文武双全,才思敏捷,确乃人中龙凤。” 冯氏看着他,目光颇有意味。 “圣上和长沙王的事,你应当听说过。”她说,“可有人劝过你,切莫与王世子走近?” 崔珩不以为意。 “王世子乃当世英雄,就连朝廷和圣上也从不否认。”他说,“他在南方的几场战事,无一不是功绩显赫,为世人传颂。我与王世子交谈,乃是为了切 磋兵法,相谈之下大有收获。此事,如匠人切磋技艺,若有长进,于朝廷亦大有裨益,又何来那许多狭隘心思?” 冯氏心里叹口气。 自己这个外甥,虽声名在外,本性却单纯直率,从不喜欢那许多勾心斗角。 这也是冯氏不放心他的地方。他这般性情,在朝廷之中不会有人喜欢,若非破匈奴立下大功,当下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无人敢惹,否则也不知要吃什么亏。 “我知道你是敬重王世子的才能,可再是知音,也该审时度势。”冯氏道,“你也知道当下这荣华都是圣上给的,还知道要尽忠朝廷,又岂可不管那许多是非?如今这北宁侯府重得兴旺,你当倍加珍惜,谨言慎行才是。” 见冯氏神色严肃,崔珩忙道:“姨母之意,我自是明白。姨母放心,我知道分寸,不会胡来。” 冯氏见他说得诚恳,稍稍放下心来。 “还有一事,我前日遇到中山王一家,中山王妃竟是纡尊降贵,跟我打起招呼来。”冯氏又道,“那婚事,你究竟是如何考虑?” 说到婚事,崔珩的目光定了定。 “姨母怎也关心起此事来?”他说。 “我是你姨母,怎不能关心?”冯氏道,“你莫以为我不知,那些提亲的人你通通不肯见,连中山王派来的也拒之门外。他们没了办法,这才想着从我这里走动。我听说你前日又在圣上面前立下豪言,说什么匈奴不破何以家为。不是我说你,从前你与我说这话,我自是当你有志气,可现在你已经破了南匈奴,功成名就,考虑成家也不算违誓。胡人那么多,南匈奴没了还有北匈奴,北匈奴没了,若是什么鲜卑、羯人、氐人再起来,你难道一辈子不成婚?北宁侯府传到你手上,就剩下你一人,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这个家考虑不是?” -- 第286页 崔珩吃着菜,道:“此事,我亦会考虑,不会落下。” 冯氏轻哼一声,他的筷子:“你莫敷衍我,别人我也不问了,我就问临淮郡主。她的出身自不必说,容貌也是出挑的,你究竟是哪里看不上?” 崔珩无奈,只得道:“我岂敢看不上。包括郡主在内,京中的这些闺秀,皆自幼养尊处优,与我这行伍之人是两样世界。姨母也知我平日所思所想都是些什么,除了钻研兵书,便是钻研打仗,在闺秀们眼中只怕全无乐趣。娶妻之后,总要过日子,若二人日夜相处,除了家长里短便无话可说,我说什么妻子听不懂,妻子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不可相知,又如何过得一辈子?” 冯氏讶然,随即啼笑皆非。 “按照你这意思,是要找一个能与你相知的?”她说,“莫说京中闺秀,便是将全天下的名门闺秀都找来,也未必有几个能合意的。我倒是听说边关的乡村女子,多有和男子一般凶悍的,也能骑马打仗上阵杀敌,你莫非要 找一个那样的来?” 崔珩无所谓:“于我而言,出身如何,从无要紧。” 冯氏正要说话,却忽而想到什么。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她说,“那日在宫中,有位闺秀,当众说起些征战用兵之事,头头是道。你那麾下多少兵马,长沙王世子麾下多少兵马,甚至两边的敌手多少兵马,都说得清清楚楚。” 崔珩讶然。 冯氏于是将万寿节宫里闺秀们的争执大致说了一遍。 “只可惜,那闺秀也不是个寻常之人。”冯氏叹口气,道,“是高陵侯的女儿严漪如。” 崔珩看着她,愣了愣。 第二百五十二章 叙说(下) 春日里,天气多变。天气才晴了几日,到了夜里,忽而下起雨来。 春雷声声,在东宫偌大的庭院里颇为响亮,将温妘一下惊醒。 她看向身旁,空荡荡的。 睡在外间的怡香听到温妘召唤,忙披衣起身,来到床边。 “太子今夜在何处歇下?”温妘问道。 “太子在江良娣宫中。”怡香道,“说是被雷声惊动了胎气,太子听闻之后,就过去了。” 温妘应一声,望着头顶的幔帐,少顷,抬抬手。 怡香一礼,正要将蜡烛吹灭,温妘道:“让它点着。” 雷声继续默默滚动,似酝酿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温妘闭起眼睛,觉得身上凉得很,弓起身体,攥紧了被子。 第二日,曹氏入宫来探望温妘,见她面色不好,问起缘由。 “昨夜打雷被惊醒,不曾睡好罢了。”温妘道,“我无事。” 曹氏看着她,却问道:“昨夜,你是一个人睡的?” 温妘“嗯”一声。 曹氏的目光意味深长,看了看一旁的怡香。 怡香颇为通透,忙招呼周围伺候的人一道退了出去。 “我听说,太子对江良娣可是宝贝得很。”曹氏道,“太子去她那里去得最多,别人谁也比不上,是么?” 温妘喝一口茶,淡淡道:“她如今有孕,自是要照顾些。” “不见得吧。”曹氏道,“就算是不曾得孕时,江良娣也最是得宠。她家的人,尾巴早翘上天去了,说这东宫里,说话算数的未必是 太子妃。”说着,曹氏轻轻哼一声,“我万寿节那日在宫中见到她,那眉眼,竟是跟严漪如有那么几分相似,脾性也像。江家号称什么诗礼之族,教养出这等心机深重的女儿来。” 听到漪如的名字,温妘的面色微微一变。 “母亲胡说什么。”她说,“她跟漪如何干。” “你骗得了自己,可骗不得我。”曹氏道,“万寿节的时候,你必也是看见了。严家为何突然回京,严漪如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半个御苑的人都盯着她看。太子看到她的时候,眼珠子都要黏上去了。阿妘,太子什么性情,你还不知道么?男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香。” 温妘嘴唇紧抿,目光不定。 “母亲为何说这些?”她问。 “自是为了点醒你。”曹氏道,“我打点了太医署,跟御医问过了。江良娣腹中怀着的,九成九是个男胎。阿妘,这般下去,东宫里说话算数的,可就真的未必是你这太子妃了。” 她说着,唇角微微勾起;“太子不是喜欢严漪如么?我那日听皇后说,她觉得东宫里还是冷清了些,要为太子再添些人,你和严漪如到底还有些交情,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 “母亲糊涂!”温妘突然变色,皱眉打断道,“谁进来也无妨,绝不可是漪如!” 曹氏见得温妘失态的模样,露出讶色。 “为何不能是漪如?”她不紧不慢道,“我方才说了,男人 总是惦记着得不到的东西。他一旦得到了,你以为他还会珍惜么?你也不想想,当年严漪如还是内定的太子妃之时,太子可曾对她表示过一丝喜欢?三岁看老,放心好了,太子是不会变的。” 温妘愣住。 曹氏又道:“且不说这些。阿妘,你可知当今皇后,是怎么当上的皇后?” 温妘有些狐疑,点了点头。 王皇后的过往,温妘是清楚的。皇帝做太子时,她是良娣,生下了皇长子。而原本的太子妃一无所出,又因病早逝,故而皇帝登基之后,封皇长子做了太子,而她也就成了皇后。 -- 第287页 “那么你可知道,当年的太子妃,是怎么死的?” 这倒是将温妘问住了。 “听说是得了一场急病,暴毙而亡。”温妘道 “暴毙而亡。”曹氏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道,“是什么样的急病,你知道么?” 温妘说不出来。 “说是急病,但谁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病。好好一个人,得了风寒就成了绝症,躺了两日就去了。你如今也是大人了,见识了不少事,这话说给你听,你信么?” 温妘面色煞白,望着曹氏,有些怔忡。 “阿妘。”曹氏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圣上和皇后看中可你,将你立为太子妃,这自是隆恩。可你也当知晓,于他们而言,最要紧的是太子。当上了太子妃可不是万事大吉,你若不争,无人会顾惜你,当年的那位太子妃,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温妘望着她,只觉心在胸口砰砰撞着,如同在乱麻里挣扎。 三月正是踏青季节,京城里的各处名胜无不人满为患,而最让贵胄们向往的骊山春狩,也眼见着到了时候。 不过今年,跟从前不一样。 临近日子的时候,皇帝忽然得了风寒,不宜出行。不过春狩的日子早已经定下,皇帝索性将此事交给赵王,让他们到骊山行宫之中主事。 王皇后听得此事,皱起眉头。 “赵王?”她对太子道,“你是储君,率领众臣春狩,怎么说也该交给你才是,为何给了赵王?” 太子神色平静,道:“父皇说,东宫本事务繁忙,这些琐事可让二弟去做。” 王皇后轻哼一声。 话是这么说,但众人都明白,这定是韦贵妃又在皇帝面前吹了什么风。皇帝虽然重视太子,可对赵王的疼爱也不曾少过,从来不吝啬让他露脸。 “赵王有什么本事,到头来,韦襄只怕又要到处吹什么赵贤王,想想都可笑。”王承业看着宾客名册,忽而道,“长沙王世子怎也在其中?” “还能为何,自是要做一做姿态。”王皇后淡淡道,“怎么说也是宗室,且他来到京中之后,到处都在议论,多少眼睛盯着。皇家有皇家的体面,姿态还是要有的。” 王承业有些不忿,道:“韦襄不知要借着这体面得意成什么样,好好的春狩,到底要败了兴。” 太子喝着茶,没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旁边摆着的一棵珠玉盆景,不知在想着什么。 忽然,他听到身边传来温妘的声音:“这名册之中,并不见高陵侯家。万寿节之时,妾见高陵侯一家也到了场,莫非当下已经离京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春狩(上) 听到温妘提起严家,众人一时安静。 太子看向温妘,目光闪了闪。 王皇后道:“怎突然提起了高陵侯?” 温妘将一杯茶奉到皇后面前,道:“昨日圣上说,这春狩和万寿节一样,都是为了善待皇亲,令君臣和睦。高陵侯府是文德皇后的母家,也是外戚,妾想着,若少了他们家,只怕是不妥。” “太子妃此言差矣,这有甚不妥。”王承业随即道,“高陵侯一家这么多年都在乡下,宫中什么节什么会,都早不请他们了。再说,圣上既然将春狩交给了赵王去办,妥不妥都是赵王的事,与我等何干?” “这春狩可不单是赵王的事。”太子却缓缓道,“父皇不去,让我代为出面,便是让我来款待群臣。虽做事的是赵王,可妥不妥当,名声却要我来担,岂说无干?” 王承业被太子堵了这一下,不由懵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子转而向王皇后道:“母后,儿臣以为太子妃所言有理。高陵侯乃文德皇后留下的外戚,虽曾有过错,但毕竟头衔还在,又过去多年,不宜再计较。前番万寿节上,父皇也曾接见高陵侯,让他们同往春狩,亦可彰显皇家的气度。” 温妘立在太子身后,只觉王皇后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在她脸上转了转,而后,又瞥向太子。 王皇后的唇边弯起淡笑,颔首:“你究竟是长大了,知道凡事考虑人情世故,亦知晓纵观大局, 我心甚慰。此事,我无异议,你去办便是。” 太子向皇后一礼:“儿臣遵命。” 王承业欲言又止,看着王皇后的神色,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王皇后喝一口茶,叹口气:“圣上这病,着实来的不巧。年节以来,宫里的事一桩接一桩,到处少不得我,哪里是过节,分明是索命。我还想着沾一沾这春狩的光,将宫里这些官司都抛下,到骊山去散散心。可如今圣上去不得,我也去不得,当真是了无意趣。” 王承业听罢,笑了笑,道:“中宫想要散心,又有何难?去年圣上偶感风寒,中宫曾到宝相庵去吃斋诵经,两日之后,圣上就大安了。无论宫中朝中,无不对中宫敬佩称赞。臣听说,那宝相庵近来也是花树开遍,风光极好,又是皇家寺院,中宫何不到那里去小住两日,一来可为圣上祈福,二来亦可权当散心。” 王皇后听得这话,脸上露出赞许之色。 “如此也好。”她说着,转向身旁的徐氏,问,“你一直陪着我,甚为辛苦,也去那宝相庵小住如何?” 徐氏微笑:“中宫哪里话,能为中宫分忧,是妾的福分。只是中宫不在,这宫里有什么事,却不可少了人接应。妾也不是那喜欢玩耍的人,这些日子,仍留在宫中守着便是了。” -- 第288页 王皇后听了这话,颇是满意。 “到底还是你最贴我心。”她说,“如此,便辛苦你了。” 徐氏笑容温柔: “中宫哪里话。” 太子看着徐氏那笑盈盈的脸,目光平静。 严祺接到宫中帖子的时候,正是午后。 来送帖子的内侍他认识,姓高,当年未离京时,就时常登门来。 “恭喜君侯,贺喜君侯。”高内侍满面笑容,道,“圣上到底是记着君侯,说什么也不会将君侯漏下。” 严祺看了帖子,抬眼时,脸上的讶色已经收起。 他让人取了些钱来,打赏了高内侍和同来的人,又请高内侍在堂上落座。 “内侍和我相识多年,也熟知我家中情形。”他亲自将一杯茶放到高内侍案前,道,“我离京八年,京中人情世故早已经淡漠,有不明之处,还请内侍多多提点。” 高内侍刚得了一笔丰厚的打点,心满意足,笑道:“君侯这是哪里话。有何不明,君侯但问便是,在下知无不言。” 严祺笑了笑,道:“我先前听说在,这春狩本是没有我家的,不知出了何事,又突然得了帖子?莫非宫中出了什么事,让圣上改了主意?” 高内侍摆手:“君侯想多了,圣上身体不适,不去春狩,此事与圣上无干。在下出来前,刚好也问了问,只说是因为君侯多年不在京中,办事的人一下忘了,就不曾备下君侯的帖子。昨日太子亲自将名册过目,发现没有君侯,便问起来,故而赶紧补来,幸好不曾迟了。” 严祺露出讶色:“太子?” “正是。”高内侍说着,笑了笑,意味深长,“宫中的行事之法,君侯是清楚的。太子的表示,就是圣上的表示。圣上到底是念旧的,想来君侯东山再起,乃指日可待,他日飞黄腾达,还望君侯莫忘了在下才是。” 严祺看着他,扯起笑容:“岂敢岂敢,高内侍言重。” 寒暄一番之后,严祺将高内侍送走,回到内宅里,神色不定。 容氏看了宫里的帖子,又听严祺述说一番,也颇为意外。 “果真是太子的意下?”她说。 “是不是太子,倒也无关紧要。”严祺道,“我本对着春狩没兴趣,宫中不请我正好。可现在突然下了帖子来,却是难办了。”说着,他神色郁闷地往榻上一坐,烦躁,“想到又要见王承业和韦襄那干人的嘴脸,我就反胃。” 容氏皱眉:“可这是宫里的帖子,你若不去,倒成了你的不是。” 说罢,她想了想,道:“不若将漪如唤来,听听她的意思?” 严祺嚷道:“她知道什么……” 容氏瞪她一眼:“她这么大了,什么不知道?父亲在扬州的货栈都是让她打理,她见过的世面怕是比你还多。” 严祺颇是不以为然,可看着容氏的神色,还是答应了。 漪如来到之后,听得此事,亦露出讶色。 “春狩?”她问,“邀了我们全家?” “正是。”容氏道,“我和你父亲,想听听你的意思。” ——“过几日骊山春狩,不知公子可有意前往?” 漪如想起那日 崔珩对严楷说的话。 “既是宫中下了帖子,当然要去。”漪如将帖子看完,微笑道,“若父亲不想去,倒也无妨。既然圣上身体抱恙不能前往,那么父亲称病在家亦是无妨。不过脸面上终究还要过得去,父亲将此事交与我和阿楷,让我们出面便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 春狩(下) 严祺看着漪如,哼一声。 “你和阿楷去?”他说,“怕不是又盘算着做些什么事来。” “当然要做事。”漪如一本正经,“父亲让我回京来,是为了让我寻觅合意的人家,早日定下婚事。既然要寻觅,自然不能总在家里。这春狩和万寿节一样,也是京中官宦子弟云集的盛事,怎可错过?且春狩和万寿节不一样,有数日之多,若看上了什么人,正好能仔细了解了解,岂非大善?” 容氏听得这话,微微抬眉,看向严祺。 严祺没好气道:“大善什么?堂堂闺秀,抛头露面相看男子成何体统。大人不去,你和阿楷也不许去。” 漪如撇了撇嘴角,道:“父亲既然决意不去,又何必找我来询问?再说了,是父亲答应了让我自己挑选夫婿,可我真要挑选,父亲又这个不好那个不是,净是推脱。也不知父亲是不是真想让我嫁人。” 严祺瞪起眼睛,正要说话,容氏在一旁将他拉住。 “漪如说的也有道理。”容氏道,“平日里见客的场合,个个都像戴着个面具一般,嘴里全是好话,能相看个什么出来?倒不如这春狩,京中官宦之家的子弟和闺秀都会去,让漪如去看一看也是好的。我记得从前,每年春狩之后,都会有那么几对成事,若漪如也能成,我等大可省心。宫中的帖子请的是我们家,你不去自然也是不好,且既然是为漪如相亲,你也该 坐镇不是?还有,我听说咸阳长公主也要去,你若是不想跟别人来往,跟在她身边陪着便是,谁还能说些什么?” 提到咸阳长公主,严祺眼睛转了转,神色缓下。 咸阳长公主是先帝长女,当年受文德皇后照顾,跟严家的关系也是颇好。这些年,严祺偶有与她书信来往,逢年过节也派人送些东西,倒是不曾断了情分。 -- 第289页 严祺喝口茶,终于“嗯”一声。 容氏再看向漪如,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漪如露出笑意,答应下来,转身离去。 严祺坐在榻上,看着漪如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若有所思。 “你说,漪如可是看上了什么人?”他疑惑道。 容氏讶然:“看上了人?怎讲?” “不过感觉罢了。”严祺道,“我总觉得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就像平日里与我们说她那些生意似的。” 容氏笑了笑:“她真要看上什么人,那可当真是好事。她那般精明,看中的人定然不差。” “精明?”严祺却冷笑一声,摇摇头:“大了就不沾家,总想着什么钱啊生意的。莫精明过了头,看上些许好处就把自己卖了才好。” 骊山行宫经历代营建,已经是京畿之中最大的行宫。此处虽离京城远些,却有许多宫室可容宾客留宿。 从前,漪如几乎每年都要来这里一两回,故而早已经颇为熟悉。 当马车辚辚走进宫门的时候,玉如好奇地望着外面,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漪如则满心筹划着崔珩的事,敷衍以对。 早有内侍在宫门接应,引着严府的马车一路入内,下车的时候,漪如望了望四周,看到宫室前的匾额,有些恍惚。 这处宫室,名叫点春斋。 当年文德皇后在世的时候,严家每次来骊山行宫,都是住在这里。皇帝继位之后,他喜欢住在远一些的凝香宫,于是严家也不再住这点春斋,而是住到了凝香宫附近。 看到这点春斋,严祺和容氏也露出讶色,相觑一眼。 “敢问阿监,”容氏向那内侍询问道,“这何人住何处,可是行宫里的尚仪定下的?” 那内侍笑道:“行宫中的尚仪只能管管日常之事,君侯和夫人这般贵客的起居之所都是京城的宫里一早安排的。” 容氏的目光动了动,颔首:“原来如此。” 点春斋里是什么模样,漪如其实早已经记不太清,不过进门之后,看着仍有几分熟悉。 严祺看着四周,想起文德皇后当年还在世时的事,颇有些感慨。 “那内侍说这住处是宫里定下的。”容氏道,“也不知是谁人的主意,倒是有心。” 严祺没多言,朝玉如招招手:“你不是要去看花么,后院有许多,我带你去。” 行宫之中有温汤,山下有围场。而春狩里最要紧的活动,莫过于到围场狩猎。 不过严祺全然不感兴趣,在点春斋里落脚之后不久,他便带着容氏和儿女们到梧桐苑而去。 这梧桐苑,是先帝赏赐给咸阳长公主的,她每回到骊山行宫里,也总是在此处落脚。 果不其然,咸阳长公主这次也来了。 可当严祺等人走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咸阳长公主正与一人说着话。 堂上,李霁坐在咸阳长公主身旁,正襟危坐。 严祺看到李霁,愣了愣。 漪如也愣了愣。 她以为经历过八年前那猎会上的意外,李霁再不要命,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可是这个人显然十分喜欢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有一次让她失算了。 咸阳长公主的年纪比严祺和皇帝都大一些,慈眉善目,颇有些发福。 “我在路上就听说了你们一家回京的事,还想着你们若不来,我说什么也要让人去府里把人请到,现在可是好了。”她看到严祺一家,露出笑意,和蔼道,“那可是玉如?快上前来,让我好好看一看。” 严祺连忙行礼,和容氏一道带着儿女上前。 “我身体微恙,本想推辞,可听闻公主大驾,便知躲是躲不得的,索性来了。”他笑道。 嘴里说着话,他的眼睛却向李霁瞟去。 李霁仍坐在榻上,向严祺微微欠身:“高陵侯。” 漪如在严祺身后站着,只觉一阵汗颜。 二人见面,着实有些微妙。 上次在宫里,二人虽然也见了面,不过并没有正经见礼。算起来,二人上回正经见礼,还是李霁认严祺做义父的时候。 而现在,李霁只称他高陵侯,就像是忘了那件事一样。 不过,严祺显然也仿佛忘了。 他看着李霁,露出淡笑,行礼道:“拜见王世子。”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说服(上) 咸阳长公主见到严祺一家很是高兴,众人见礼之后,便吩咐落座。 “八年不见,都这般大了。”咸阳长公主拉过漪如的手,颇有些感慨,“你父亲在信里说,这些年你都在扬州?” 漪如微笑:“正是。” 咸阳长公主将她打量,颔首:“你出生时,文德皇后就说必是个美人坯子,果然不假。亭亭玉立,放在京城里也是一等一的相貌。” 漪如谦虚低头:“公主过誉。” 答话的时候,她将眼角瞟向李霁,只见他坐在一边,也将目光瞟来,似乎颇是悠然。 “我记得,漪如今年快十八了吧?”咸阳长公主问容氏。 容氏忙道:“正是,到了五月便正好十八了。” “文吉给我的信中,似还不曾提到给漪如定亲之事?” 容氏微笑道:“文吉曾请相士为漪如算命,说她不宜早嫁。刚好我们也想让她多留身边几年,故而未曾定下。” -- 第290页 咸阳长公主也是心思通透之人,听得这番委婉的言语,神色已是了然。漪如和太子的婚事,从有到无,咸阳长公主都是看在眼里的。漪如的处境,她也自是清楚得很。 “不曾定下也好。”咸阳长公主叹道,“我家那两个,嫁了人之后便难得见她们回来,有时看着家里空空的,总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严祺忙道:“公主这是哪里话,公主这模样,我看着比上回见面还年轻了些。改日换一身年轻女子的装扮,莫让人勿 以为公主和漪如是姊妹才好。” 咸阳长公主嗔他一眼:“许多年不见,还是这般油嘴滑舌。” 话虽这么说,她对严祺的吹捧却颇是受用。众人叙话寒暄,气氛热络。 漪如的脸上带着笑,却颇是小心。 今日,她不曾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李霁,心中一度紧张,唯恐玉如或严楷说漏了嘴,让严祺知道他们前几日曾跟李霁一起去游玩的事。不过严楷和玉如显然懂事得很,大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并不多说。 咸阳长公主喜欢孩童,见玉如生得乖巧,笑眯眯的,给了她赏赐,还让她在自己的身旁坐下。 不过,她更关心的,显然是李霁。 在先帝所有的子女之中,咸阳长公主年纪最大,无论皇帝还是长沙王,都对她颇为敬重。对于李霁,咸阳长公主并无皇帝那样的芥蒂,只拿他当外甥一般疼爱。 “从前,你父亲时常给我写信,说说身边近况。”咸阳长公主对李霁道,“这些年,他的信少了些,也不知他身体如何?” 李霁道:“父亲有头疾,时而犯病,这些年渐频繁。不过这并非大碍,他给姑母来信少了,大约还是事务忙碌之故。” 咸阳长公主颔首,道:“王妃和你那弟妹如何?若我不曾记错,你二弟今年该四岁了。” 这事,与严祺而言倒是新鲜。他正喝着茶,不由抬眼朝李霁看去。 李霁道:“正是。他们如今都在广州,身体甚好。” “那便好。”咸阳长公主道,“我这些年虽不常来京中,可你那些事迹也是听了不少。什么水匪海盗神仙妖怪的,人人说出来都不一样。你父亲给我的信里又总是三言两语,说也说不清楚,教人心痒。这些日子,你可以与我好好说一说,让我也长长见识。” 李霁微笑:“外甥遵命。” 咸阳长公主神色满意,又看向严楷,道:“阿楷也许多年不曾到春狩来了,我记得上次见你,你连骑马也不会,不知现在可会了?” “会了。”严楷笑嘻嘻道,“我不但会骑马,还粗学了骑射,那日我在曲江池……” 话才出口,漪如凌厉的眼神忽而飞来。严楷感到颈后一凉,随即讪讪改口:“在曲江池看到好些人骑马游春,也想出来走一走。” “那是正好。”咸阳长公主道,“明日围场上春狩,你可去显一显身手。”说罢,她转向李霁,道,“你方才不是说,明日与北宁侯结伴么?正好带上阿楷,让他跟着你们练一练,如何?” 严楷听得这话,面上一喜。 李霁颔首,正要答话,却忽而听到严祺道:“这个么,还是算了。” 众人都露出讶色。 “为何?”咸阳长公主问道。 严祺叹口气,神色忽而变得正经十分。 “公主明鉴。”他说,“当年我在京中时,锦衣玉食,香车宝马,无一不精。那时,人人皆称我纨绔,而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这纨绔二字,并非人人当得起,那奢靡浮华的日子,乃是我凭本事得来。后来我到了南阳,数度自省,方觉得此乃大谬。我这荣华富贵,皆皇家和祖上的恩荫,一衣一食都并非自己挣来,故从不珍惜。这弯路,我已经是走过了,便切不可让儿女重蹈覆辙。这春狩,说得好听,是众人打猎消遣,结伴交游,说不好听,亦不过那攀比的去处。金弓银箭,名马宝衣,无不虚荣,少年人耳濡目染,极易误入歧途。不瞒公主,来春狩之前,我便打好了主意,只带家人儿女到行宫来拜见拜见公主,游览游览故地,其余之事,皆不去理会。故而我此番前来,随行之物亦颇为简单,除了些细软,不曾带来任何猎具,也不曾带来一匹宝马。” 漪如看了看父亲,心中明白。 严祺并非不肯跟人攀比,而是知道自己比不过罢了。京城这些贵胄们,身上行头的花费一向巨大。从头到脚的衣裳饰物要崭新时兴便不说了,更讲究的是用具。从鞭子到弓箭再到马鞍辔头,每一样拎出来,都是钱财堆成的。 其中那最要紧的,当属马匹。 严祺从前每回露面,坐骑无不名贵。当年他马厩里的每一匹马,都在京中有着赫赫声名。 而现在,那些名马都已经老去,养在南阳。财力上,严祺也不像当年那样能够随随便便拿出巨资来买名马。他虽然对京中贵胄们的做派颇是不屑,但 在他们面前失了排场,他也是不愿意的。他扯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装点门面,归根到底,为的还是面子二字。 这话,让咸阳公主诧异十分,却又颇是动容:“你能这般想,乃是大善。” 说罢,她看向严楷:“你父亲一番苦心,当珍惜才是。” 严楷本打算跟着李霁和崔珩去围猎,听到这话,怔忡不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 第291页 这时,却听李霁道:“高陵侯此言有理,不过我以为,为了公子将来计议,还是让他赴会为好。” 第二百五十六章 说服(下) 严祺看向李霁,目光有些不自然。 他本是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料这李霁不知抽了什么风,竟一本正经地要来理论。 “哦?”他的神色仍旧和蔼,道,“世子此言,愿闻其详。” 李霁道:“我听闻,君侯将公子送到了国子监里,可见君侯仍希望公子将来留在京城之中。既如此,公子便免不得与京中各路贤达交往,亦免不得到这春狩之类的场合之中交游。君侯为公子推脱了这次,下次,下下次,不知又当如何?” “日后自有日后的办法。”严祺道,“循序渐进,待他明辨是非之后,再与人交游不迟。” 李霁微微笑了笑。 “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以为,君侯若想让严公子不染恶习,与其限制踏足这交游之所,倒不如让他结交些正派之人。”他说,“只要公子身边的人刚正不阿,公子便不会为那虚荣浮华所惑。” “刚正不阿?”严祺看着他,“不知世子指的是何人?” “公主方才提到的北宁侯,便是一位。”李霁道,“北宁侯的事迹和功绩,君侯定然早有耳闻。他为人谦和,行事诚恳,公主曾见过他,亦对他赞不绝口。” 咸阳长公主闻言颔首,对严祺道:“此言不假。北宁侯虽也算得京中贵胄,却出类拔萃,与别人大不一样。他刚凯旋回京之时,我曾见过他,是个品行端正的儿郎。让阿楷与他结交,确是好事。我看, 这春狩,你不去无妨,让阿楷去见识见识也好。至于那些许马具,让仆人速速回京取来,春狩在明日,赶得上。” 严祺正要说话,袖子忽而被暗地里扯了扯。 容氏微笑:“公主所言甚是。” 咸阳长公主又对容氏道:“我记得你和漪如也会骑马?我这里倒是有几身崭新的猎装,原是宫中为我那两个女儿做的,可她们此番各有各的事,不来了。你来了倒是正好,明日春狩,女眷们也去,你和漪如陪着我去凑凑热闹,岂不大好?” 容氏温声应下,道:“公主隆恩,妾母女幸甚。” 从咸阳公主的梧桐苑里出来,严楷满面喜色,严祺则一脸阴沉。 “长沙王世子这是何意?”回到点春斋里,严祺不快道,“我家的事,他掺和什么?竟在公主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为了阿楷好。” 容氏道:“他说得倒也不错。我们为何要到这春狩来,可不就是为了漪如和阿楷么?儿郎和闺秀们明日都会到那春狩上去,要相看,明日就是最好的时机。你以为公主看不出我们的打算?她方才说要我们母女陪着她一同过去,那就是有心帮我们撑一撑场面。你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把打算打算明日穿戴。” 严祺撇了撇嘴角。 容氏看着他:“你莫不是因为讨厌那王太子,就连误了漪如的事也不在乎?” 严祺一愣,不由看向漪如。 漪如也望着他,双眸之中尽是无辜。 “谁说的。”严祺随即正色,转头吩咐道,“将那几口箱子都取来。” 其实,严祺并非没有带春狩的东西来。 这毕竟是春狩,从衣裳到马具,他全都预备下了。只是毕竟都是八年前的,样式已不时兴。而那最重要的马匹,他无能为力。良驹宝马都是可遇不可求,就算他舍得出钱,可明天就是春狩,他也不可能马上弄到两匹回来。 至于他带来的马匹,虽看上去骠壮,但就算配上金鞍银辔,也颇是勉强,没有良驹的气势。 正当严祺看着那些马匹,觉得左右不顺眼,仆人忽然来报,说外面来了人,说是长沙王世子送礼来了。 众人都露出讶色。 李霁送东西来?漪如只觉莫名其妙。 待得走出门前去看,只见来人是汪全,身后五匹马站得齐齐整整,一看就来头不凡。 “长沙王府内侍汪全,拜见高陵侯。”汪全笑盈盈地上前,向严祺一礼。 从前长沙王入京的时候,严祺曾经见过汪全,不算陌生。 “汪内侍。”他还了礼,问道,“不知这是……” “这是王世子向君侯送来的礼物。”汪全笑盈盈道,“世子说,君侯与大王是故交,亦与世子有旧,今日在这行宫之中再会,乃是缘分。世子生活简朴,不喜金银珠玉,倒是喜欢马。来了京城之后,他买了好些良驹,如今身边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也只有这些良驹。如今春狩,正是应景,世 子便挑了五匹,让小人送来。世子还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君侯切莫嫌弃才是。” 生活简朴……区区薄礼…… 漪如看着那些马,只觉无语。 就算是再不懂马的人,看它们的体态和毛色,也知道必是贵重非常,只怕没有一匹比严祺以前买的那些的便宜。而当年,严祺每买一匹,那都是要炫耀一圈的大事,李霁倒好,出手就送了五匹…… 漪如在心里想骂李霁败家子,却又觉得骂不出来。 毕竟他这般一掷千金,是为了让严楷完成心愿。 李霁到底是人精,看出了严祺不愿去春狩的真正原因。 傻瓜。漪如心道,真以为自己有金山银山,不拿钱当钱…… -- 第292页 再看向严祺,只见他此时脸上的神色颇是不定,却似乎没有了先前听到李霁名号时的烦躁。 “世子客气了。”他看了看那些马,又看向汪全,正色道,“这些良驹皆贵重之物,无端受礼,岂可当得?世子的心意,我已经知晓了,还请汪内侍将它们带回。” 汪全忙道:“还请君侯万万收下。小人此来,只为送礼,君侯若不收,小人回去恐要受责难。” 容氏在旁边,一直不曾出声,听得这话,上前道:“既是如此,君侯不若收下,也免得汪内侍为难了。” 说罢,她让仆人取了些钱物来,给汪全等人打赏。 “劳汪内侍替我等给王世子带话,便说我家君侯多谢他一番好意。”她和颜悦色地 对汪全道,“明日见面,定当好好道谢。” 说罢,她看向严祺。 严祺也终于不再拉着脸,唇边扯起笑意。 “还请汪内侍且代我致谢。”他说。 汪全笑眯眯一礼:“君侯与夫人放心,小人定当把话带到。” 第二百五十七章 凤仪园(上) 严祺虽然对李霁送礼颇是狐疑,但他一向爱马。 待汪全离开之后,他将那几匹马一一仔细赏鉴,脸上依然不掩喜色。 “这筋骨,是正宗的大宛马无疑。”他抚着一匹马的鬃毛,啧啧称赞,“只怕寻遍长安也难见到。” 容氏在一旁道:“这般贵重,王世子竟然当礼物送了出来,还一送就是五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严祺冷笑一声,道,“自是为了彰显他威风。你看他方才在长公主面前那言之凿凿、指点江山的架势,若不加上些恩赐,显得他大方,岂非教人笑话他只会动动嘴皮子?买这些马的钱,对长沙王府而言,九牛一毛亦算不上。” 容氏看了看他,道:“这话不对。就算是为了给他自己撑场面,也必是察觉到了你的难处,才给你送了这些来。这是实实在在的心意,并非坏事。你且想想,此番回京来,除了王世子,谁人这般帮过你?你我已经在长公主面前答应了明日去春狩,王世子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们也是要去的。到时候被人嘲笑议论,也与他无干不是?既是好意,就要领情,你明日见了王世子,该好好道谢好好说话才是,切莫让人家觉得你不识好歹,失了体面。” 严祺仍哼哼,可看着容氏面色,也不多言,不耐烦道:“知道了。” 漪如对自己明日骑什么样的马毫无兴趣,在房里摆弄起了咸阳长公 主赐给她的猎装。 这些猎装都是胡服样式,宫里做的,用料讲究。 正当她考虑着如何搭配,小娟忽然进来,说太子妃有召。 “太子妃?”漪如讶然。 “来人是东宫的内侍,说太子妃请女君过去叙叙旧。”小娟说着,神色复杂,“女君要去么?” 漪如微微蹙眉。 自从她回京,温妘从来没有跟她单独见过面,更不曾说过话。前阵子的万寿节,她们曾在宫中见面,但都是一本正经的见礼,温妘见了她,并无什么表示。也不知今日突然召见,又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容氏走进来。 “我问了那内侍,他说太子妃正在凤仪园赏春,邀你去叙话。”她对漪如道,“她如今是太子妃,你自不可推却。不过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可与你一道去见她。” 漪如的神色缓下,笑了笑:“她既然召见的是我,母亲一同去做甚?太子妃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我自去便是。” 说罢,她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和衣裳,往门外而去。 这凤仪园,是骊山行宫里赏春最好的去处。往年王皇后到行宫里来,都住在此间。 漪如来过多次,对这里也并不陌生,只不过今日那宫人环伺衣饰雍容的人,成了温妘。 她坐在亭子里的绣榻上,身旁,两名乐伎正在抚琴。 漪如听着那琴曲,只觉耳熟,没多久就想起来。这曲子叫《青桑行》,乐人假托这是汉武帝当年初见卫皇后时,卫 皇后弹唱的琴歌。她们小时候,此曲曾在长安风靡一时,温妘对这曲子喜欢得很,还让家里请了乐师来教她抚琴。 温妘见漪如来到,露出笑意。 “漪如来了。”她说。 漪如亦露出笑意,上前行礼:“拜见太子妃。” 才下拜,温妘已经伸手将她扶住。 “此处不是京城的宫中,你我姊妹,这多年来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切莫拘泥那许多虚礼。” 这温声软语传入耳中,恍若当年。 漪如抬眼望向她,正遇上那熟悉的双眸,含着笑意,只望不见底。 “太子妃恩典,妾心中感激,却不敢逾越。”她轻声答道。 温妘唇角微弯:“又说着这些见外的话。我早与你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你我都是姊妹,要想从前一般亲密才是。” 说罢,她看向周围,吩咐众人退下。 一干宫人乐伎得了令,纷纷行礼,告退而去。 “闲杂人等都走了,你我便可好好说话了。”温妘拉着她的手,道,“漪如,这四下无人之时,你仍唤我温姊姊,好么?” 那亲切的模样,与从前毫无二致。漪如没想到自己竟得她这般款待,反而生出几分别扭来。 -- 第293页 “太子妃愿意像从前一般将我当妹妹,我喜不自胜。”漪如神色从容,道,“这好意,我心中明了。但礼不可废,还望太子妃见谅。” 温妘看着她,少顷,轻叹口气:“漪如,你长大了。从前,你向来不在乎这些。” 漪如笑了笑,道:“少时不懂事,自是荒唐。不似太子妃,年少早慧,知书识礼,我每每忆起,无不觉惭愧。” 温妘目光深深,不多言语,少顷,拉着她的手:“今日你我难得相聚,便在这园子里走一走,如何?” 漪如欠身一礼:“便如太子妃之意。” 凤仪园地势颇高,不但可望见行宫之中的亭台楼阁,还能眺望山景。而近处,从骊山上引来的山溪淙淙而下,开渠做出水景,栽上花树,亦颇有些精致的野趣。 “这些年来,我时常念着你。便是夜里做梦,也总梦到你我玩耍时的情形。一晃眼,竟是八年了。”温妘边走边道,“你在南阳如何?过得好么?” 漪如去扬州的事,严家一向不对外说,温妘自然也不知道。 “过得甚好。”漪如道,“多谢太子妃牵挂。” “那便好。”温妘抬手,将一簇海棠花枝轻轻撩开,道,“漪如,你还未定下人家,是么?” 漪如道:“正是。” 温妘唇角轻抿:“可有意中之人?” 漪如不知道她忽然问起这个是什么打算,只淡笑道:“我只想在家服侍父母,未有成家之念。” “这是哪里话,女子家,总是要嫁人的。”温妘说着,神色欷歔,“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说过的话?那是,你是既定的太子妃,我则入了那待选的名册。你对我说,你当上太子妃之后,定然要受许多管束,在东宫里也寂寞得很,要是我也 入选,你我便可长长久久作伴,再好不过。不想阴差阳错,竟是我做了这太子妃。” 说罢,她看着漪如,紧握她的手:“漪如,每当我寂寞之时,就常想起这些话来。我虽是太子妃,所到之处,人人无不笑脸相迎,可那些终究不过是场面上的光景罢了。这世间真正能让我视为挚友的,唯你而已。” 第二百五十八章 凤仪园(下) 漪如听着温妘这话,只觉其中别有深意。 “太子妃厚爱,我不胜惶恐。”她只得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微微垂下头。 温妘正要说话,身后忽而传来宫人的声音。 “尚宫和尚仪都来了,说明日春狩,有些事要请太子妃示下,请太子妃过去一趟。”那宫人向温妘禀报道。 温妘的目光闪了闪,应下了,看向漪如。 “中宫不来,许多事便落在了我身上。”她说,“便是到了行宫里,也总是摆脱不得许多纠缠。你且在此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漪如行礼道:“遵命。” 温妘却没有立即离开。 “漪如。”她说,“我方才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心的。你定然也想像从前一般,与我日日相伴,亲密无间,是么?” 漪如只觉一丝异样浮上心头,抬起眼,只见注视着自己,目光深深。 不等漪如回答,她将漪如的手紧攥一下,而后松开,转身而去。 漪如看着温妘的背影,有些怔忡。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少顷,不由地望向四周。 这个地方,漪如小时候也来过。宫里的孩童本来就少,那时,跟她一起玩耍的大多是太子。 准确地说,是漪如求着太子带她玩耍。太子一向不喜欢漪如,可漪如贪玩,又没有别的玩伴,便只好眼巴巴地跟在太子后面,他去哪里,自己也去哪里。 漪如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也是春狩。 那时,这片林子里还没有这么多的花树,且为了 野趣,与山上的杂树林相连,只做了一道防止野兽进来的篱笆。太子说要跟漪如玩捉迷藏,将漪如领到了这花树林子的深处,让她闭上眼睛数一百下,再去找他。 漪如乖乖地听了,捂着眼睛,老老实实地数了一百下,然后才睁开眼睛。可太子全然不见踪影,无论她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当她再往林子里走的时候,忽然看到那道篱笆的门开了。漪如吃一惊,以为太子跑了出去,连忙也穿过那道门。她一路往山上走,唤着太子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天色很快暗下来,漪如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野兽叫声,愈发害怕,大哭起来。幸好宫里的人发现不对,没多久,就及时找了来。待漪如回到宫里,却见太子已经在皇后身旁吃着小食,而漪如则被父母训斥了一顿,说她不该私自偷溜出去。漪如那时又是委屈又是恼怒,想要分辨,大人们却不信。而太子看着她,神色倨傲而得意。 如今再到这里来,漪如想起旧事,只觉可笑。 她小时候就知道太子厌恶自己,可长大了却越活越回去,竟然会相信他的那些鬼话,以为他真的喜欢自己。 漪如深吸口气,四下里看了看,见得无人,自己又无事可做,只得信步逛逛。 这凤仪园毕竟是皇家行宫的园子,修筑得颇为讲究。雕花石板铺作小路,延伸到花荫之中。一路上,各色花卉掩映成趣,十步一景,颇具匠心。 漪如记得往前走不远,就有一处亭子。 那里的美人靠修得很是漂亮,小时候,漪如很喜欢去那里玩耍。现在既然闲着,到那亭子里坐一坐,等着温妘回来,当是合适。 -- 第294页 她顺着小路往前走,果然,没多久就望见了亭子的一角。而待她再往前走几步,忽然,她看到亭子里有一个人。 待看清那人是谁,漪如吃一惊,停住脚步。 太子穿着一身素色锦袍,站在亭子的阑干边上,似乎在观赏着上方垂下的花枝。 大约是听到动静,他转回头来,目光与漪如正正相遇。 鸟鸣声阵阵传来,漪如只觉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想转身走开,忽而听到太子道:“我便这般凶神恶煞,让你见了就躲?” 他既然开口,漪如再走就成了抗旨。 她只得重新转回来,恭敬地行礼:“拜见太子。” 太子看了看她,道:“过来。” 漪如走过去,在亭子面前停下。 太子在美人靠上坐下,道:“不必拘礼,你也坐下,与我叙一叙话。” 漪如却没有动作。 “殿下明鉴。”她说,“今日我到此处,是蒙太子妃召见,她很快就会过来。” 太子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奇异的笑。 “又如何?”他不紧不慢道,“我该怕她么?” 漪如只看着他,没有答话。 太子的神色依旧平静,道:“我方才让你坐下,你不曾听见么?” 漪如踌躇片刻,登上石阶,走到亭子里,而 后,坐在了太子的对面。 太子打量着她,道:“你还是从前的脾性,不曾变过。任性倔强,好像身上长了刺一般。” 这话听不出喜怒,漪如垂着眼眸,道:“妾不敢。” 太子的眉梢微微扬起:“便是这自谦之词从你嘴里出来,也违和得很。”说罢,他自嘲一笑,望着外面烂漫绽放的春花,道,“我每次到这林子里来时,总会想起当年。这个地方,你我小时候总会来玩。你喜欢这里的花,每次都要我帮你折几枝带回去。说来怪异,当年我无比烦你,盼着有朝一日能摆脱你,不必娶你。可等到你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又会时常想起你来。” 这话说得从容随和,轻飘飘的。 漪如看着太子,很是不可置信。 “不知殿下何意?”她说。 “严家离京多年,本不会在这春狩的名册之中,你不曾想过为何能来么?”太子看着她,似在欣赏她脸上震惊的神色,“漪如,我想见你。” ——“你定然也想像从前一般,与我日日相伴,亲密无间,是么?” 漪如想起了方才温妘说的话。 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猛然跳起来。却不是因为欣喜,而是上辈子的梦靥。 “我和太子的婚约,在八年前就已经没有了。”漪如强自镇定,道,“如今,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和一众妾侍,我也会嫁为人妇,各不相干。” “当年之事,是父皇的权宜之计。如今已经过 去了八年,许多事都已经变了样,并非没有回转余地。”他看着漪如,“高陵侯也想通了许多,带着你回京来了,不是么?” 漪如冷冷道:“我父亲带我回来,并非起了那高攀之意。当年,我亦曾向太子坦言,无意与太子成婚。” 太子的目光定住,却淡淡一笑。 “你还是那样自以为是。”他说,“你无意成婚是你的事,我答应过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质问(上) 漪如盯着太子:“殿下何意?” “母后想再为我采选一次。”太子道,“我会说服她,让你入东宫。” 漪如觉得可笑至极。 “我若不愿呢?”她说。 太子不以为忤。 “你不会不愿。”他不紧不慢道,“无论是于你还是于严家,入东宫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严家当年何以平步青云?乃是因为出了文德皇后。当年你父亲之所以离开京城,亦是因为他明白,宫中已经无人,皇家不会再对他多加照拂。你若是他,想让严家重振声威,会怎么做?漪如,你父亲既然将你带回京中,可见他已经想明白了,你还不明白么?” 漪如瞪着他,只觉心中狐疑不定。 太子注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回答,目光玩味。 亭子外,一群雀鸟在花枝上喧闹,却显得周围寂静得诡异。 正当漪如心神不宁,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人声。 “殿下……殿下!” 望去,只见两名宫人急匆匆地跑来。 “江良娣身上不适,正寻殿下。”她们在亭子前跪下,恭敬道,“还请殿下速去看一看。” 漪如看向太子,只见他的面色变了变。 “她又何处不适?”他语气烦躁地问道。 “婢子也不知。”宫人见他神色不善,皆是畏缩,低着头,“江良娣只说腹痛,我等不敢怠慢,一边去请太医,一边来禀报太子……” 太子目光不定,漪如看着他,心头却倏而平静下来。 待他再看向自己,漪如随即行礼,道:“宫中既有急事,臣女不敢叨扰,恭送殿下。” 太子沉默片刻,道:“方才我说的话,皆无虚言。此事,我很快便会操办。” “殿下方才所言,恕臣女不敢苟同。”漪如却道,“殿下已有家室,妾侍环绕,又何必执念于那已经过去之事?望殿下珍惜身边之人,宽解心怀,莫再自扰。” 太子怔了怔,面色蓦地沉下。 -- 第295页 正当他要说话,又有宫人前来,说太医到了,请太子过去一趟。 太子盯着漪如,只低低道:“除了我,世间不会有任何人敢娶你。” 说罢,他再不看她,迈步而去。 漪如站在亭子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外头,只觉心又在砰砰撞了起来。 温妘立在凤仪园的阁楼上,凭栏望着远处。 那里,花树开得艳若云霞,春光绝好。可温妘的眼里,却毫无一丝欣赏之意,双眸定定,如同两潭死水。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未几,怡香的声音传来:“太子到江良娣那里去了。” 温妘的双眸终于动了动,转头看向她。 “你见到了?”她问。 “婢子亲眼见到的。”怡香道,“江良娣听说太子与别家闺秀相会,想也不想,就装起病来,使人去请太子。太子妃离开后不久,婢子就见她手下的宫人往林子里去了。太子出来的时候,面色很是不好看。” 温妘却看着她:“严女君呢?” “太子离开之后,她也离开了, 不曾停留。” 温妘的神色这才稍稍缓下,又看了看怡香。 “此事,你做得干净么?” “太子妃放心好了。”怡香莞尔,“就算有人回过味来,挖地三尺,也寻不到这边来。” 温妘颔首:“知道了,你去吧。” 说罢,她转过身,再度看向眼前的宫苑,深吸一口气,唇角微微勾起。 严祺本一门心思在马厩里打扮那几匹宝马,正越看越喜欢,忽而听仆人说,温妘将漪如邀去了凤仪园。 他吃一惊,连忙到堂上去,却听容氏说漪如已经去了。 “这么大的事,怎不告诉我?”他急道,“那边可说了召漪如去做甚?” “不曾说许多,只说太子妃邀漪如去赏春叙话。”容氏道。 “叙话?叙什么话?”严祺的脸色更加阴沉,“宴无好宴,漪如就不该去。” 容氏道:“那可是太子妃传召,岂有不去的道理。我原本想陪漪如一道去,可她非不让我跟着,也不让我告诉你,说她和太子妃多年不见,说说话无妨。” “糊涂。”严祺皱眉,正要说话,却听仆人禀报,说漪如回来了。 二人神色皆是一松,忙迎出去,却发现漪如面色沉沉。进门之后,她望着严祺,一语不发。 严祺愣了愣:“怎么了?” 漪如并不掩饰,直直道:“方才太子对我说,父亲让我回京来,是为了将我再送去东宫,是么?” 严祺一时错愕,随即露出怒色。 “胡说!”他随即道, “我送你去东宫做甚?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你再去,便是做良娣也辱没了身份。我们严家是什么门第,出过皇后的,要做就做太子妃,让你去做侧室,我严祺没这个脸!” 漪如看着他,没说话。 上辈子,严祺因为贪恋权位,让全家陷入灭顶之灾。这辈子,虽然严祺受了挫折,对皇家也有了戒心,但漪如并不确定他会不会因为虚荣之心死灰复燃,见得有机会便想着跟皇家攀上亲,再赌一把。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想了许多,觉得此事若不说明白,定然要成心病。故而回来之后,她直言不讳。 而现在,她看着严祺的模样,有些迟疑。 他瞪着她,仿佛受到了羞辱。这神色,漪如从未见过。 “是太子与你说的?”严祺声音冷冷。 漪如点点头。 严祺重重“哼”一声,道:“我去见他。” 说罢,转身便往外面走去。 漪如和容氏皆是一惊,忙将他拉住。 “你也是胡闹。”容氏急道,“你去见太子做甚?与他对质么?” “我自不会以下犯上。”严祺傲然道,“可我也不是那任人轻慢,随意搓圆捏扁的。太子和漪如的婚事,乃当年先帝和文德皇后亲口许下,圣上要收回成命,我身为臣子也不说什么。可漪如一个清白之人,无论嫁给谁也是明媒正娶,凭什么要受这等委屈!我便告诉太子,他要娶漪如无妨,先将太子妃休了!” 容氏瞪起眼, 正要说话,却听漪如道:“父亲不必去,我方才已经当面推拒了。” 听得这话,严祺定了定,转头看她。 “你推了?”他说,“你说了什么?” 漪如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刚才在太子面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严祺听罢,神色阴晴不定。 “太子怎么说?” “他不曾说什么。”漪如道,“恰好有一位得孕的良娣使人来找他,说身上不舒服,他便离开了。” 说罢,她看着严祺:“父亲总跟我说,挑选夫婿,地位钱财都是其次,人品才是首要。你看这太子,明明有了太子妃和良娣,还有好些别的妾侍,却还贪心不足,惦记起我这旧人来。这般用心不专之人,跟父亲比可是差了去了,可对?” 严祺神色一整:“大胆,岂可对太子不敬。” 嘴里这么说,他却将眼睛看了看四周,见无旁人,神色缓下。 他看她一眼,目光里颇有些得意:“这等话,日后不可再说。” 漪如却扯着他的袖子:“太子这么说,无非是笃定我嫁不出去。父亲要答应我,无论我看上了何人,都会许婚。” -- 第296页 严祺似乎回过味来,警觉地看着她:“你果然已经看上了人?” 漪如道:“看不看上都是我的事,父亲先答应我。” 严祺还要问下去,容氏不耐烦道:“你能把自己嫁出去我等就烧香拜佛了,有甚答应不答应。这可是在行宫里,父女两人在门前说这婚呀嫁呀的,也不怕 外人看了笑话。”说罢,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严祺,往屋里走去。 第二百六十章 质问(下) 春狩之日,天气有些阴,看着似乎要下雨的模样。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行宫中宾客们的兴致。一大早,围场边上就搭起了大片的步障和帐篷,铺上茵席和丝毯,宫人内侍穿梭其间,摆上各色美酒和食物。 宾客们无论男女,都打扮得光彩照人,鲜衣怒马,仿佛要与与漫山遍野的春花争艳。 各色骏马也汇聚此处。每一匹马都骠壮高大,鬃毛和马尾梳起,从额上的当卢到身上的革带马鞍,无不精致讲究。 也有不少女子盛装骑马而来,莺声燕语,与浑身劲装的男子们相映成趣。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太子驾到之时。 他穿着一身圆领锦袍,箭袖上绣着金丝,胯下的宝马是皇帝赏赐的御马,叫紫云骝。甫一出场,众人望着他,无不称赞,四周皆伏拜一片。 太子面带微笑,下马来,亲自搀起一位老臣,嘘寒问暖,以彰显储君亲近臣民的姿态。 温妘今日也穿猎装骑了马,不过打扮得颇是庄重。云鬓齐整,头上发髻束在一定白玉莲花冠里,金丝凤钗衔珠垂下,典雅尊贵。 与之相较,身旁的临淮郡主则显得明艳娇俏。 她穿着一身红地织金胡服,头上的发髻也用金冠束着,脖子上的宝石璎珞与额间的花鈿相映,光采夺人。 温妘虽然也学过些骑射,但并不参与。她跟随太子来到之后,就由宫人搀扶着下了马,到女眷们齐聚的看台之上。 这春狩,赵王也是主事,他跟随在太子身后,与群臣见礼。而看台之上,赵王妃也早已经坐着,见温妘来到,与一众女眷起身行礼。 赵王妃身旁跟着乳母,怀里抱着一个男婴。 那是皇帝的长孙,是赵王妃在年前生下的。 也因此,赵王妃被视作功臣,在皇帝和韦贵妃面前十分得脸面。相较之下,温妘身为太子妃,至今一无所出。这让皇后在皇帝面前自觉失了脸面,而皇后话里话外,也总是对温妘有所敲打。 温妘却似无所介怀,看着赵王妃,面带笑意。 “万寿节上不曾见你,只听说你染了风寒。”温妘道,“如今可好些了?” 赵王妃淡笑:“好全了,多谢太子妃关照。” 她的年纪比温妘小些,也因得近来受宠,颇有些骄矜的神气。 温妘不以为忤,只吩咐众人落座。 除了赵王妃之外,东宫的谢良娣和邹孺子也来了,各自带着女儿。江良娣也在,坐在后面。 与往日不同,江良娣没了从前那飞扬跋扈的模样,只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理,似有心事。 “她是怎么了?”谢良娣与温妘的关系一向比别人好些,看着觉得怪异,在温妘耳旁低语道,“先前说让她在东宫养胎,她不肯,非闹着要跟来。如今来了,却似谁人欠了她似的,面色好生难看。” 温妘微微一笑,只不说话。 看台上的贵妇们纷纷上前来,向温妘和赵王妃见礼。温家本就在京中颇 有声望,温妘当上太子妃以来,也备受尊崇,赵王妃远不能及。 眼角瞥到赵王妃脸上那不由衷的神色,温妘笑意更深,与贵妇们说着话,落落大方。 正在此时,只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之声传来,有人道:“是长沙王世子和北宁侯来了!” 这两个名字,也在女眷之中引得一番骚动。 众人忙望去,只见长沙王世子李霁和北宁侯崔珩各骑着一匹马,走入了围场之中。 崔珩的坐骑,也是皇帝赐下的名驹,浑身洁白,叫风雪骢。 而李霁的坐骑,通身乌黑,却生得颇为奇特,鬃毛如细波浪一般卷起,毛色光泽如缎,额头上有一块雪白的斑。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不知那是什么马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此马,莫不是先帝时的玉顶乌骓!” 众人这才恍然了悟。 先帝也是个爱马的人,大宛的国王为了讨好他,曾经将一匹称之为国宝的良驹送来。此马与别的大宛良驹不一样,尤为美丽,乌毛卷鬃,油光水滑。先帝十分喜爱,因其头顶有一片雪白的毛,为它取名玉顶乌骓。 此马,先帝后来又赐给了长沙王。而长沙王离京就藩之后,京城里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此马,只留下它的种种传说。 再看李霁,只见他头戴银冠,一袭天青色锦衣,虽无许多珠玉之饰,可骑在那玉顶乌骓之上,竟似散发着光。 他与崔珩一前一后驰骋而来,身边并无仪仗随从,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长沙王世子,果然谪仙一般的人品……” 温妘听到有人议论,不由地将眼睛看向太子。只见他也看着李霁那边,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接见群臣时的笑容。 “北宁侯素日不爱到这些猎会里来,今日突然出现,只怕是有些缘故。”临淮郡主身边,几名闺秀轻笑道。 -- 第297页 旁人附和:“就是,说不定他是知道了谁要来,故意现身。” 话说罢,跟着便是一阵嬉闹。 临淮郡主朱唇弯起,目光盈盈,脸上尽是得意。 这时,宫人传报,说咸阳长公主来了。 咸阳长公主在京中德高望重,就连皇帝在她面前也颇为恭敬。听到这名号,不仅女眷们,连温妘和赵王妃也站起身来,准备迎候。 没多久,只见宫人捧花持香引路,咸阳长公主乘着步撵,在仪仗的簇拥之下到了围场。 而当众人看到她带来的人,又是一阵哗然。 严祺和容氏带着小女儿陪在咸阳长公主身边,将她从步撵上搀扶下来,陪着她往看台走来。而那步撵的后面的两匹马上,也下来两个年轻人。 确切地说,是一男一女。 “那……莫非是严漪如?”谢良娣一眼望见,吃惊地问道。 温妘望着那边,没有答话。 漪如身上穿的并非女装,而是男装。 她的发髻高高绾起,束在头顶,却并不似正经男子那般戴冠加帻,只用一根红色细绦绳绾着。她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女 儿之身,胭脂淡扫,唇若点绛。身上的男装衣袍色泽素雅,穿在她身上,有些许宽大,却不累赘,看上去颇有几分慵懒的妩媚之色而不失英气,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第二百六十一章 行猎(上) 咸阳长公主由严祺夫妇陪伴着,笑盈盈看着宾客们向她见礼,一路前行。 和温妘一样,许多人不不曾料到长公主竟带着严祺一起出现,他们要跟长公主见礼,便也不得不与严祺见礼。 王承业和韦襄正跟在太子和赵王身后,见得这般情形,亦不得不堆起笑容。 严祺跟在长公主身旁,无论看到何人,脸上俱是一样的从容,正如当年他陪在皇帝身边接见一众大臣们的时候一样。 太子在咸阳长公主面前一向执小辈之礼,恭恭敬敬。 不过今日,他有些三心二意,不时地将目光朝长公主身后瞟去。 漪如和严楷站在一起,对太子的眼神视而不见。 “拜见长公主。”一道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却是李霁走上了前来。 他的个子颇高,站在众人之中,显得长身玉立。 咸阳长公主看着他,微笑颔首,对太子道:“我多年不曾看围猎,今年得了帖子,本也就打算过来看看热闹。不想,能在此处看到长沙王世子。想当年,先帝每每春狩,最喜欢看到儿孙们欢聚一堂的模样,谁缺了席,他总要不高兴。我从前不明白,入京老了,却也能体会出几分舐犊情深之意。为人长辈,活了大半辈子,还有甚可图?唯有望着你们小辈平平安安罢了。” 太子神色谦和,道:“侄儿受教。” 咸阳长公主又看向李霁身旁,崔珩也已经来到,随众人一道行礼。 “今日良辰美景,诸位乘兴而来,便不必拘束那许多礼节。”她说,“我久不骑马,弓也拉不开了,今日只想闲坐喝茶,你们年轻人都玩耍去吧,不必陪着。” 众人都笑起来,又众星捧月一般地将长公主送到看台上。温妘和一众官家贵胄女眷也纷纷上前,向长公主见礼,让她在上首落座。 没多久,鼓声隆隆响起,号角低鸣。 围场边上,鲜衣怒马,蓄势待发。 年轻男子们个个打扮得骁勇矫健,马上弓箭刀具齐备;闺秀们则坐在看台之上,望着场上窃窃私语,指点嘻笑。 似临淮郡主这般亲自上场的女子,乃是少数。 她骑在马上,听着兄长中山王世子及一众贵胄子弟们商量着围猎的路线,顺便议论各人的坐骑。 “严楷骑的那匹马颇是不错。”有人道,“是个难得一见的上乘货色。” “那有甚奇怪,高陵侯的儿子么。” “那是严漪如?”一名贵胄子弟伸长脖子,朝不远处望了望,神色好奇,“万寿节时我不曾入宫,只听许多人说她出落得成了绝色美人,今日看来,果不是虚言。” 中山王世子也朝那边看着,目光流连,似乎也颇有兴趣。 “听说她还未曾许婚?” “那是自然,许了婚的哪里还会到这等场合抛头露面……” 男子们小声议论着,神色暧昧,甚至有人提议将严楷叫过来,顺道也能让严漪如跟他们一起。 听着他们嘴里那不三不四的言 语和是不是发出笑声,临淮郡主的神色颇有些不好看。 “当真见识短浅。”她身旁的一名闺秀露出不屑之色,道,“大惊小怪的,不曾见过女子一样。不就是穿了一身男装么,不男不女,一点女子的尊重也没有。” “就是。”另一名闺秀道,“郡主莫理会那些人,我看北宁侯那边人少,郡主何不过去,与他们一队?” 这话出来,众人皆相觑而笑。 临淮郡主望向崔珩,只见他骑在马上,正与长沙王世子说着话。 那二人,皆玉树临风,各有一番翩翩君子的英俊之气,凑在一处,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尤其是长沙王世子,当他出现的时候,就连临淮郡主身边的这些人也在不住地朝他张望。 临淮郡主目光顾盼,神色却矜持,道:“我等女子,与他们非亲非故,哪里有就这般结队的道理?” -- 第298页 “这有何难?”一人即刻为她出主意,小声道,“北宁侯看着是要与长沙王世子一道行猎的,郡主跟长沙王世子可是宗亲,在他面前可是说得上话的。郡主可说服中山王世子出面去,将长沙王世子拉过来,北宁侯不就也过来了?” 临淮郡主跟李霁无甚交往,且前阵子还曾因为他,被严祺的女儿当众顶撞过,对他颇有些嫌恶。但如今见得崔珩竟与他交好,自己也跟着有些心动。 她踌躇片刻正要说话,忽而有人道:“那莫非是严家姊弟?”众人看去,皆是一讶。 只见严楷和严漪如策马穿过猎场,去到了李霁和崔珩跟前。 见礼之后,他们竟是说起话来,仿佛颇是融洽。 议论之声戛然而止,临淮郡主的面色变了变。 漪如来到这围场之中时,一路上,都能感觉到各种各样的目光。 这等效果,她很是满意。 尤其是见到崔珩时,她看到了他眼睛里有一瞬的怔忡。 虽然咸阳长公主给了她好几身猎装,可漪如想来想去,终究作罢,还是按自己先前想好的办法来。 女子着男装,据说许久以前也曾经风靡一时,后来因得道学家们口诛笔伐,这风气渐渐消弭,只存于诗赋之中。不过,漪如对重拾遗风并无兴致,她穿男装,不过是因为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觉得骑马穿男装更方便,而她每每练习,也总是穿男装。 并且,她知道自己穿男装颇是好看。在春狩这般场合,女子们必是个个争奇斗艳,将各式猎装胡服穿出花来。漪如则知道,这跟卖货一样,想要让人刮目相看,便要独树一帜。 而现在,她知道,自己押中了。 “君侯别来无恙。”她熟稔且优雅的勒马停下,迎着崔珩的目光,温声道。 崔珩看着她,随即垂眸一礼:“女君别来无恙。” 虽然只是一瞬,但漪如已然看到了那双眸中的亮光,唇角浮起笑意。 再看向李霁,只见他注视着自己,似笑非笑。 “你会射猎?” 他说。 “会一些。”漪如道。 这当然是假话。上辈子,她学骑马只是为了讨太子喜欢,出猎之时,她陪在旁边奉承奉承就够了,并不需要她出手,故而她也不需要学。 不过她知道,如果她说不会,李霁八成会让她留在看台上待着。 她又不傻。 第二百六十二章 行猎(下) 漪如说着,却发现李霁的马上只有一柄剑,并没有弓箭。 “你的弓箭呢?”她问。 李霁看她一眼,道:“不曾带。” “那你怎么打猎?”漪如不解。 李霁没说话,却唤了一声“火睛”。 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忽而蹿过来,绕着李霁的马走来走去,是一只细犬。 漪如看去,只见这细犬长得十分好看。金色的皮毛,长长的脖子和四肢,修长的身体似流云一般矫健舒展。 它抬头望着李霁,似十分亲热,朝他叫了两声。 李霁弯腰俯身,伸手在它头顶上摸了摸。 正当漪如诧异,几名贵胄子弟忽而策马前来,到了崔珩面前,打了个招呼。 这些人显然跟崔珩识得,语气颇为熟稔。 “子磬,中山王世子邀你和长沙王世子过去,大家合作一队,打猎方便。”一人道,“人多也热闹些。” 漪如顺着那些人过来的方向望了望。 毫不意外地,她看到临淮郡主跟在中山王世子身边,正朝这边张望。 崔珩也朝那边望了望,对他们道:“替我谢过中山王世子,我今日不过做做闲散之乐,热闹就不去凑了。” 漪如刚刚吊起的心倏而放下,颇为欣慰。这么看来,崔珩对中山王那边并没有什么结交之心,他和临淮郡主的婚事,大约也不过是临淮郡主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几人相觑,正要再说,又有一名内侍策马而来,向李霁一礼。 “王世子,”其中一人道,“太子 有请王世子一道巡猎,未知王世子意下。” 漪如听得这话,朝太子那边瞥一眼。只见他被许多人前呼后拥着,阵势颇大。 因为昨日的事,漪如颇是不想看到太子,目光扫过之后,旋即移开。 李霁道:“多谢太子相邀。烦请告知太子,我今日只想游春,不想狩猎,恐不能伴驾。” 那内侍听得这话,忙应下,告退而去。 中山王世子派来那几人见得这边连太子也请不动,便也不再纠缠,跟崔珩寒暄两句,走开了。 漪如讶然。 “不狩猎只游春?”她不解,“你说真的?” 一旁的汪全笑道:“女君有所不知,这是我们王府中的规矩。大王以为,春天是万物繁育之时,若在此时田猎,会毁伤根基,故而大王从来不办春狩。” 漪如更不解,看着李霁:“既然如此,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李霁也看着她,反问:“谁说春狩就一定要狩猎?这围场从前是先帝的练兵之所,子磬要教阿楷学骑射,乃是正好。” 漪如随即看向崔珩:“君侯也不打算狩猎?” “我在塞外,几乎每日都须得狩猎充饥。”崔珩淡淡一笑,道,“今日,亦只打算看看这骊山风光,与严公子练练骑射而已。” -- 第299页 早不说……漪如瞥着李霁,心想,害她还费了那许多心思。 严楷却是眉开眼笑:“如此甚好!” 今日是春狩的第一日,礼节繁琐,正式开猎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号角声和鼓声从山林里传出来,猎犬狂吠。那是军士们在驱赶野兽,好方便宾客们围猎。 众人骑着马,争先恐后地往原野之中驰骋, 李霁和崔珩这一队却是不紧不慢,踏青赏景。 这围场很大,山林水泽相连,没多久,就已经听不到别人的声音。那条名叫火睛的猎犬跟随在李霁的马旁,步态优雅。 崔珩对这一带显然颇是熟悉,前行十余里之后,只见前方的山坳处,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地。 “此间本是一处校场。”他说,“已经废弃了,不过还是能用,也无人打扰。严公子要学习骑射,不若就在此处如何?” 严楷爽快地应下。崔珩随即让随从们去摆设木桩和草垛之类的物什,以方便教习。 漪如下了马,站在场边上看着,只觉无语。 先前,她虽然也知道崔珩要教严楷骑射,但在她的设想里,是一边狩猎一边教。这有个好处,因为她也会装模作样地射两箭,然后发现射不准,可以向崔珩讨教。这么一来二去,他们不但能说上话,兴许还能生出些别的什么有意思的事来。 那些闲书里的英雄美人,若要两情相悦,必有这等你来我往的关节。 现在倒是好,李霁和崔珩都不打算去狩猎,真就打算教严楷摆弄马匹兵器。漪如来到这里,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 她百无聊赖,转头,瞪着李霁。 李霁正拿着一块肉干喂火睛,触到她那杀气腾腾的目光,眉梢微微扬起。 漪如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拿过另一块,在火睛面前晃了晃。 火睛的眼睛眼巴巴望着,舔了舔舌头。 漪如递过去,火睛随即叼了,低头吃起来。 她摸摸火睛的脑袋,问李霁:“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在这里干看着他们练骑射?” “也未必。”李霁不紧不慢道,“此间景色宜人,可骑骑马踏踏青。高陵侯昨日说,他带你们到这行宫里来,本也就打算如此,不是么?” 漪如无言以对。 严楷对这学习骑射之事,热情比读书高涨多了。他从前也学过些皮毛,只是不得要领,如今得了崔珩的指点,颇有长进。 当他第一次射中木桩上的草人之时,兴奋地骑着马跑来,向李霁邀功,还让李霁也射几箭给他看。 李霁倒是爽快,旋即上马,从严楷手里接过弓箭来。 那玉顶乌骓撒开四蹄,疾驰而去,李霁在马上张弓搭箭,动作如流水行云。只听得控弦声响,一支箭已经将草人穿心而过。接着又是两箭,几乎都命中同样位置。 严楷看着,目瞪口呆。 那厢忙着练武,这厢却是忙碌。 汪全等一众侍卫,对此番出行可谓准备齐全。他们带了木炭,还有许多的生肉菜蔬,在校场边上熟练地搭起炉灶,做起烤肉来。 漪如虽然经历过许多春游踏青,但吃的食物都是早已预备好的精细之物,倒是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外头野炊。 这烤肉,看着简单粗放,放在平日里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当肉块在铜丝网上冒出香气的时候,漪如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内侍还会烤肉?”她好奇地问道。 “为何不会?”汪全笑了笑,道,“我等行伍之人,出门在外总要自己弄吃的,烤肉可算得是最简便的办法。” 漪如对行伍之事不感兴趣,不过对好吃的东西向来从不推拒。 待得烤好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想拿起一串来,可那竹签子却烫得很,手指刚碰到,就即刻缩了回去。 “我来。”一个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漪如转头,却见是崔珩。 他用一块树叶包着那竹签子,将烤肉拿起,看了看,递给漪如。 “应当不烫了。”他说。 漪如谢了一声,接过来,目光却不由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眉毛浓黑,鼻梁英挺,一双眼眸注视着她,似隐隐生光。 确实长得不错。 漪如嫣然一笑,温婉地垂下双眸,轻声道:“多谢君侯。” 正当再说话,突然,漪如听到火睛叫了起来。 转头望去,它那长长的耳朵扇动着,似乎颇为警觉,盯着不远处的树林狂吠不止,似躁动不安。 而就在此时,来路上,几骑人马疾驰而来。 “崔将军!”为首一人滚鞍下马,向崔珩禀道,“太子遇刺,请将军即刻过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山洪(上) 太子遇刺,无异于这围场中的一声惊雷。 而当崔珩和李霁赶到之后,听到了更让人吃惊的消息。 太子找不到了。 “太子进山之后,先是猎了一头鹿,然后看到了一头白虎。”随行的护卫战战兢兢道,“太子兴起,定要猎来,可那白虎着实诡计多端,逃脱圈套之后,匿入了林中。太子便令我等分作几路,到山上去搜寻。因得这分兵,太子身边的护卫也少了,寻虎之时,那密林中竟是蹿出一群黑衣蒙面的刺客来。我等忙着保护太子,将刺客击退,可太子的马受了惊,载着他跑失了!” -- 第300页 崔珩听得这话,骤然变色,当即下令将行宫之中的守卫都调来搜山。他禁军之中挂了职,如今在这行宫之中,算得官衔最大,一众将官士卒不敢违抗,连忙去办。 漪如望着眼前偌大的山林,只觉吃惊。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虽然已经被关押在了宝相庵里,但并非对外事一无所知。给她送饭的两个尼姑算得心善,时常会把外头的事跟她说一说。太子如果遇刺,这样的大事她们定然是会提起的,漪如却不曾听过。 她皱眉思索,这事,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太子并不曾真的出事,故而没有闹大,也没有传出去;二是此事,上辈子并不曾发生,而是这辈子因果改变,新鲜冒出来的。 正当她思索着,只听一名太子的近侍向崔珩道:“将军,这行宫之中的禁军和守卫,全部加一起也不过三四百人,围场毕竟大,撒出去只怕似泥牛入海。依在下看,这在场的宾客不少,个个都是年轻子弟,骑了马来,不少还带了仆人护卫,不若让他们也一道找寻,人多了终究方便。” 崔珩颔首:“我亦是此想。”说罢,他看向中山王世子,道:“如今情势,先找到太子要紧,还请世子与诸位宾客相助。” 中山王世子即刻道:“不劳子磬交代,自当如此。” 号角声吹响,陆续有宾客闻声来到。赵王、王竣等人本各自领着拥趸巡猎,此时也赶了过来。 李霁对汪全道:“我和子磬都要留下寻找太子,你将严公子和严女君送回大帐去。” 汪全还未答话,漪如道:“你和我们一道回去。你是客人,此处多你不多少你不少,你与我们一道等消息便是。” “谁说我是客人。”李霁道,“我是宗室,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那目光之中有些意味,漪如想反驳,话又收住。 她知道他确实不能不去。于公,丢的是太子,李霁身为臣子不可袖手旁观,何况同样的身份,中山王世子已经去寻人了。于私,皇帝和长沙王的关系,朝野都是心知肚明的,李霁在这京城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太子出事,他若无动于衷,不知会生出什么罪名来。 可漪如仍然蹙着眉。 她将李霁拉到一旁,低声道:“我总觉得此事不一般,这行宫里好端端的,光天化日,怎么会有刺客?” 李霁看着她,却是镇定:“怎么没有?你忘了八年前那猎会?” 漪如瞪着他,急道:“正是八年前那猎会不寻常,我才觉得……” 话没说完,汪全跑过来说,人手已经安排好了,可即刻出发。 李霁应下,随即对漪如道:“道理我都知道。你放心,我身边的人不少,汪全他们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不会有事。” 说罢,他转头交代严楷:“你送你姊姊回去,若有外人问起,且不必多言。这边如何情形,公家自有报信的。” 严楷忙道:“阿霁,我随你一道去!” 李霁拍拍他肩头,道:“如今将近天黑,山中野兽受了惊扰,皆凶猛异常。你那骑射之术不过初学,不但不可防身,我还须令安排人跟着你,反而不好。先回去吧,莫教你父母担心。” 严楷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答应下来。 众人上了马,分作许多路,往山林深处而去。漪如看着李霁骑马而去的背影,只觉心头隐隐撞着,颇是不安。 漪如回到大帐的时候,咸阳长公主等宾客也得到了消息,各是着急。 “可禀报了宫中?”她问道。 “已经快马去报了!”传话的内侍道,“崔将军还请宫中调禁军来,今夜应当能赶到!” 王承业坐立不安,神色铁青地来回踱步:“怎会出这等事?怎会出这等事!” 相较之下,韦襄并没有那样的着急,喝一口茶,道:“莫着急,既然北宁侯出马了,必是无事。” 王承业不理他,懊恼地对中山王道:“我早上起来眼皮就在跳,心里着慌,果然竟是出事了。” 中山王宽慰他两句,却听韦襄不紧不慢道:“说的也是。我等本来想陪着一道去的,却是崇宁侯说,这春狩是年轻人的事,年纪大的留在行宫里赏赏花听听曲才自在。” 王承业横来一眼,却是说不出话来。 这里面的因由,明眼人是清楚的。王承业的儿子王竣对临淮郡主有意,王承业疼爱儿子,也有心和中山王结亲,便想趁着这春狩的机会,让王竣和临淮郡主接近接近。王承业担心他们这些长辈跟着,小辈们拘礼不敢说话,于是索性提议今日只让小辈们去狩猎。 没想到,竟是出了这样的事。 漪如无心搭理那许多言语,向严祺和容氏禀报了一番之后,随即走到大帐前去,朝围场那边观望。 忽而,天边传来滚滚的雷声,天色愈发阴沉,似乎要下雨了。 众人面色又是一变。 “听说若是下起雨来,山里便会危险得很。不知太子和北宁侯会不会愈加危险……”有人小声道。 漪如看去,只见临淮郡主也站在不远处,不安地望着前方,旁边几名闺秀议论不止。 过了一会,一骑疾驰而来,满面喜色地禀报:“太子找到了!太子无恙!” 得了这消息,众人心头大石卸下,皆是欢喜。 没多久,只见远处许多人马疾驰而来,拥在当中的,正是太子。 -- 第301页 太子风尘仆仆,身上完好,并不见一点受伤的样子。 漪如跟着众人迎上前,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太子身后的崔珩和中山王世子。可她再看,却并没有看到李霁。 太子也看到了漪如,下马来,却被内侍和护卫围住,拥着他往大帐而去。 “长沙王世子呢?”漪如混在人群里,挤到崔珩面前,问道,“他不曾一道回来?” “我不知。我找到太子时,世子并不在身旁。”崔珩露出讶色,“他还未回来?” 一记雷声又炸开。 漪如定定地看着他,心头顿感不妙。 第二百六十四章 山洪(下) 雷声持续响着,一片乌云压在不远处的山峦上方,与山顶相接,看上去已经下起了雨。 崔珩得知李霁还不曾回来,随即亲自领了人,回头去寻。跟他一起出发的,还有汪全。 汪全因得李霁他送漪如姊弟回来,没有跟在身边,此时则更是着急。进了山里之后,汪全见仍然不见李霁等人的踪迹,终于慌了神。 幸好先前分别之时,李霁已经向汪全告知他行走的方向。而崔珩寻太子之时是坐镇的主帅,对这一带也有些了解。二人合作一处,正商议如何寻人,忽而听到一阵疾疾的马蹄声传来。 转头看去,竟是漪如。 “女君跟来做甚?”汪全忙道,“快回去!” 漪如道:“自是来帮你们。那山林这么大,人分散开就不见了,有一个是一个。” “那也不必女君来帮!”汪全急道,“我等乃行伍之人,在野外行走惯了,自是无妨。女君这般千金闺秀,若有个闪失,在下如何交代?” 漪如不耐烦,瞪他一眼:“这围场我从小就来,是你熟悉还是我熟悉?这般啰嗦,你还想不想找到阿霁?” “便是女君熟悉此地,当下也不必女君帮手。我带来的军士不少长驻此处,也有熟悉地形的向导。”这时,崔珩也走过来,神色严肃,“此间危险,还请女君回去。” 便是这样才信不过。漪如心想,今日的事这般巧和,怎么想怎么奇怪,焉知这些人里面没有心怀鬼胎的? 可所有人都须得听崔珩来安排,漪如也知道天快黑了,进山危险,自己这不曾走过什么山路的人若强行跟着去,只怕要给汪全添麻烦。 思来想去,她只得将汪全拉到一边,低声道:“我总觉的今日蹊跷,你们务必防着些才是。” 汪全的神色亦是紧张,颔首:“在下知道。” 雨滴淅淅沥沥落下来,漪如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只觉心跳不定,身上莫名的觉得冷。 崔珩分派了人手,发现漪如还没离开,走过来道:“此处只怕很快就要下大雨,女君不可久留,回去吧。” 漪如摇摇头:“我在此处等着,不会有事,将军不必担心我。” “女君十分担心长霆?”崔珩忽而问道。 漪如怔了怔,随即道:“自是担心,他是我义兄。他孤身来到京中,我便是他家人,如今他不知下落,我又如何可安心?” 崔珩注视着她,目光微动,颔首道:“女君放心,我定会找到他。” 说罢,他从随从手里拿来一把伞,挡在漪如上方,又将一件大氅递给她。 “此间入夜到底不便,女君若想回去,便让留在此处的军士护送。”他说,“这大氅披上,莫着凉才是。” 那目光温和,漪如竟一时怔忡。 她忙谢了一声,接过来。 崔珩不多言,转身而去。 崔珩留下了一些军士在原地等候,以便接应和传递消息。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上,噼噼啪啪,教人心乱。 军士们有伞的撑伞,有油布的撑油布,一边等着消息,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 “今年这天气当真是不好,雨水这么多,恰巧还要做这春狩。”一人道,“往年并不这样,虽是三月,可大多是好天。” “雨水有什么要紧。”另一人道,“雨水多才好,农人春耕可要高兴死了。” “对农人自是好,对这春狩却不好。”那人道,“你新来的不知道,这围场的山里草木根系不深,土石也时常松动,每逢遇到大雨,必有山洪。逢得下雨,我等都是要小心的,就怕遇到那什么滑坡泥石流,更是吓人。” “原来如此,啧啧……” 漪如听着他们说话,又望望周围环抱的群山,只觉愈发心惊肉跳。 心中颇是懊悔。从前在扬州的时候,她曾想学学武术,一来可让身体健壮,二来在行走时防身。但终究因为懒惰,这念头只是想想罢了。如果她学成了,汪全大概不会拒绝她跟着去。 可想着想着,她又埋怨起李霁来。她早让他不要去找太子,可他就是不听,执意前往。 那些许面子能比小命要紧么?皇帝对长沙王忌惮至此,却从不敢发兵征讨,李霁就算被人诟病不忠不义,他们又能拿他怎么样? 没多久,雨势变小了。可天色已然黑下,众人带了火把,蘸上火油点燃,将四周照亮。 正当漪如胡思乱想之时,两人披着油布雨篷,来到山上。 “高陵侯家的严女君可在?”一人问道。 漪如应了,看去,只见这两人都是宫中内侍打扮,面容陌生。 “我等是咸阳长公主派来的。”那人行礼道,“咸阳长公主听闻女君来了这里,又见大雨滂沱,忧心女君安危,令我等前来,接女君回去。” -- 第302页 说罢,另一人将一张雨篷交给漪如。 漪如没有接,道:“烦请二位内官先回去,替我向长公主禀报,说我义兄长沙王世子仍未见下落,我须在此处等着,待找到了他再回去。” 那递雨篷的内侍道:“女君,长公主吩咐我等务必立即将女君带回。且高陵侯和夫人也甚是着急,盼着见到女君。还请女君体恤我等办事的,莫让我等为难才是。” 漪如见这两人执意如此,再想想父亲母亲和大长公主,也知道不好违逆。踌躇片刻,她只得接过了雨篷,跟他们离开。 马匹都在山下,夜色里,狭窄的山路格外湿滑。 两名内侍打着火把,一前一后,引着漪如离开。漪如几步一回头,期望着那边有什么动静,无论好消息坏消息,总能知道。 但山路蜿蜒,没多久,军士们的火把光就看不到了。 “女君小心些,莫滑倒了。”一人体贴地叮嘱。 漪如嘴上应着,心思却仍在李霁身上,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胡乱盘桓。 忽然间,她发现,这路走得似乎不对。 她记得自己的马匹就停在山下不远,并不比走这么长的路。 心中一个激灵,漪如猛然警觉。可不待她出声,身后的人突然上前,用一块帕子牢牢捂住她的口鼻。 漪如挣扎了几下,只觉身上失了气力,未几,软倒下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雨夜(上) 另一人随即从自己的雨篷底下拿出先前藏好的麻布袋,将没了知觉的漪如从头到脚套起,扛在肩上就走。 而后,二人迅速钻入附近的林子里。 雨又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大。 雨滴穿过密林,到处是沙沙之声。周围黑漆漆的,二人不敢弃了火把,只一路快走。直到进了一处山坳里,见后方无人跟来,他们终于松一口气。 “歇一歇?”一人喘着气道。 另一人应一声,挑一处雨小些的地方,将肩上的麻袋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偏偏碰上这鬼天气,当真累人。”他擦着汗,抱怨道,“何不就在此处解决了。” “那不行,上头吩咐要做干净,找不到尸首才好。”另一人道,“等会换我来背,加把劲走远些,事成之后你我的好处都少不得。” 那人应了声。 “方才幸好我出手快。这女子倒是机灵得很,这么快就回过神来。若非我发现她脚步迟疑,及时下手,只怕她要叫出声来,那可就麻烦了。” 嘀咕了一会,二人觉得歇得差不多了,打算继续前行。 扛麻袋的那人就着火光看向地上的女子,忽而发现那麻袋的口子已经褪到了她的腰上,皱眉道:“她该不会是醒了?” “那不能够。”另一人道,“那迷药可是上好的。” “方才她那番挣扎毕竟用力,迷药的效用不能发挥出十分也未可知。当初我等为了速战速决,不曾捆住她手脚,只用麻袋套着。这终究不保险,还是补上一剂,再将她手脚捆起来,免得节外生枝。” 那人应下,正要动手,突然,同伴似听到了什么,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噤声。 二人皆定住不动,警惕地朝四周张望,凝神分辨。 林子里仍是漆黑,火把光只能照出三步之内,再往外,什么也看不到。雨滴时而从树叶上落下,噼噼啪啪,淋漓不止。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声响。 好一会之后,二人确定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但他们不再敢说话,也不敢再耽搁,打算立即离开。 那人拿出迷药倒在帕子上,扯开麻袋,正要捂在漪如的口鼻上。突然,她睁开眼,将手上的一支簪子狠狠猛地刺过去。 簪子正正刺入那人的眼睛里,他惨叫起来,捂着脸倒地。 另一人见状,急忙抽刀扑来。 漪如并不曾被那迷药全然放倒,方才被人扛在肩上一路晃着,已经有了几分清醒,故而看准时机自救。 但那药效毕竟还在,方才这一击,漪如已经用尽了身上能使的气力。她再想逃走,脚下却软得很,根本用不上劲。才迈步,她就跌倒在了地上。 那贼人追上前,正要一刀将她结果,突然,一个身影跳出来,直直地窝心一脚,将他踹飞。 他的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火把和刀一并落地。 接着,一把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火把的光照明灭不定,映着面前那少年的脸。只见他那眉目愈加冷峻,周身着咄咄逼人的杀气。 “你们是何人?谁人派你们来的?”他冷冷道,“说出来,饶你不死。” 那人面如土色,望着他,目光不定。 突然,漪如的声音响起:“阿霁当心!” 李霁目光一凛,将脚下那把刀踢飞,一下插在了后面那贼人的喉咙上。 他被漪如扎伤了眼睛,本是血流满面,此时再度倒地,气绝身亡,死状颇为狰狞。 那刀落在了漪如面前,她连忙拾起来。腿仍然是软的,她坐在地上,望着李霁的背影,心乱跳着,自己也分不清是害怕还是高兴。 可当李霁还要逼问那人,却见他突然嘴上一动,眼睛发直。 李霁暗道不好,忙用力掐住他的两腮,但已然来不及。贼人的嘴里淌出鲜血来,未几,翻了白眼软倒下去。 -- 第303页 漪如瞪大了眼睛:“他……他死了。” 李霁俯身,摸了摸那人的脉搏,少顷,道:“是咬毒自尽。” 说罢,他拾起火把,让漪如拿着,自己则在尸首上翻检。 “你要做什么?”漪如忙问。 “看看有什么物证,以弄清他们来历。” 漪如又问:“你怎会在此处?” 李霁正要回答,突然,听得一阵隆隆的声音,不像是雷声,却似正朝这里逼近。 他神色一变:“是山洪!” 漪如蓦地想起先前她听到那些军士的议论,说每逢下雨,这山中就免不得发起山洪。 扬州一带气候湿润,也颇有些山,漪如见识过山洪过后的狼藉之状,时常还会搭上些人命。她不由慌了神,忙扶着旁边的树站起来。 不待她站稳,李霁已经一把将她背起,朝高处跑去。 不等二人跑多远,那山洪已经冲下,只听得巨响,脚下震动,身后传来树木摧折倒伏的声音。 漪如趴在李霁的背上,能感受到他的温热,似乎浑身的肌肉几乎都在使劲。 她不敢往后看,只将手伸着,让火把照清前方。 这荒山之上,根本没有路。李霁借着火把的光照,穿过树木和草丛,虽深一脚浅一脚,但算得稳当。 跑了好长一段路,二人到了高处,听得那动静平息了,终于停下来。 雨仍旧下着,将李霁的头发淋得湿透。 漪如这才想起自己身上仍披着雨篷,忙脱了,撑在上方,跟他一起挡。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寻路回去么?” 李霁想了想,道:“当下天黑,来路也毁了,我们不知方向,不可胡乱走动。再者这山洪不知何时还会下来,贸然下去,难保会遇上什么事。不若寻一个稳当之处,捱了这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漪如想了想,觉得也是这道理,应下来。 李霁不多言,背着她继续往高处走。 漪如忍不住问道:“你还未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么多人去寻太子,怎么就你不见回来?你那些侍从呢,怎不见他们?” 李霁没回答,却忽而问道:“先说说你。我早让汪全送你回去,你怎又回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雨夜(下) 漪如道:“自是担心你。太子已经回去了,别的人也回去了,独独不见你,难道不让人担心?天黑了又下雨,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说罢,她催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你这里究竟出了何事?” “也没什么事。”李霁淡淡道,“不过是遇到了一伙刺客。” 漪如怔了怔,心骤然一沉。 “刺客?”她说,“就是行刺太子那些人?” “不知。”李霁道,“我和一干随从进山搜寻太子,到了一处人迹罕至之处,他们就杀了出来。当时敌众我寡,地形于我等不利,我与刺客搏斗时顺着山坡滚下,便与其他人失散。” 漪如大吃一惊。方才事急,又兼光照微弱,以至于她不曾看清李霁身上是何模样。 “你受伤了么?”她忙问。 “不曾。”李霁道,“不过是被树枝刮破了些衣裳。” 漪如忙道:“你放我下来,不必背我。” 李霁不耐烦:“我若受了伤,方才如何对付那两个贼人?又如何背着你走到此处?再说了,你连站都难,怎么走?到头来还不是要我扶你。” 漪如哑口无言,只得作罢。 “那……”她说,“后来呢?你便误打误撞救了我?” “也要多谢那两个贼人不曾舍弃了火把,否则我也不会望见了火光就靠过去。”李霁道,“我见他们穿着内侍的衣裳,可是假托宫里的人?” 漪如“嗯”一声,道:“他们说是咸阳长公主派来的,还说我父母也在等着我回去。想来那主使之人,定是对我了解不少。” 李霁没说话,似在沉思。 少顷,漪如忽而望见前方的林子里露出一点檐角来,似乎是个屋子。她一喜,忙拍拍李霁的肩膀,指着那边:“那可是个人家?” 李霁也望见了,随即背着她走过去。 到了近前,二人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人家,而是一个破败的小庙。 这庙里供的是山神,供桌是一块大青石,上面摆着一只破陶盆,权作烧香,不过看着已经久没有了香火。山神的塑像上也是落满了蜘蛛网,一侧的屋顶上破了个动,往下落着雨水。不过四面墙壁算得完好,门也还能关上,在这里将就一夜并无大碍。 李霁寻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将漪如放下,而后,四下里看了看。大约觉得此地算得稳妥,他走回来,将庙门关好。 这里显然平日里并非没有人来,角落有有一堆灰烬,想必是猎户上山打猎时,在庙里借宿留下的。 那灰烬里有些炭,还几段没烧完的木头,是干的。李霁于是将火把放上去,把火生起来。 漪如看着,道:“何不再去外面找些柴火来,把这火再烧旺些?” “这大雨天,草木都是湿的,找来也点不着。”李霁拨弄着火堆,道,“且火光大了,难保会被寻到附近的贼人发现,招惹他们找过来。我生火,只是让你将鞋子和衣裳都烤一烤,免得生病。” 漪如想了想,觉得颇是有理。李霁不愧是经历了许多战阵的,在这等事上,思虑比她周全许多。 -- 第304页 她脱下雨篷,放在了一边。里面的衣裳,一层是崔珩给她的那身大氅。一层则是她原来穿着的男装。这男装,上面是袍子,下面是裤子和靴子,除了些边角,倒是无碍。故而湿的地方,主要是大氅。因为那两个贼人折腾,这大氅已经湿透了半截。 李霁显然认得这大氅,看清之后,目光定了定。 “这是北宁侯给我的。”漪如忙道,“方才他去寻你,见我执意留下,就让我将这个穿上,说免得淋雨生病。” 李霁“嗯”一声。 漪如看了看他的身上,道:“阿霁,你的衣裳都湿透了,脱下烤干才是。” 李霁的目光闪了闪,道:“不必。” “为何?” “不必就是不必。”李霁道,“我在火堆旁坐一坐,也能干。” 漪如沉下脸:“你当我不曾淋过雨?衣服不脱下来,沤一夜也干不了,还要生病。我这模样,又不会打斗,若有贼人找上来也只能靠你。你若病了,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李霁的目光动了动,似乎觉得有理。 他没有推拒,看漪如一眼:“你背过去。” 漪如觉得有些好笑。 李霁这模样,仿佛他才是女的,她是男的。这人素日里喜欢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且最恨繁文缛节的架势,现在倒是拘起这礼节来。殊不知她在扬州的时候,每日在货栈和作坊里走动,什么光膀子的男子没有见过,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心里虽这么想,但她还是背过了身去。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漪如知道李霁是在脱衣服。 “你里面的衣裳若是湿了,也要脱下来。”她叮嘱道,“里面的才最是要紧。” “知道了。” 停了停,漪如又想到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来,背着身子递给他:“你那头发也湿得很,用它擦干。” 李霁没答话,片刻,接了过去。 火堆里的柴虽不多,但足够粗,看着足够烧上好一阵。漪如只将崔珩那大氅用力拧干,然后展开来,放在火堆上烤。只是她又要背着身又要烤衣服,着实别扭。 “我转回来,不看你,如何?”过了一会,漪如道,“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就算不小心看到了,我也不会眼瞎,你也不会少块肉。” 李霁大约也知道她不方便,“嗯”一声。 漪如随即转回去。 火光熊熊,她一本正经地将大氅撑得高高,以阻挡视线。这大氅外层是锦,里头缀了一层兔绒织就的料子,不十分厚,却是暖和。不过它毕竟湿了水,有些沉,漪如举了一会,已经觉得手酸了。 一只手忽然将大氅接过去。 “我来烤大氅。”李霁道,“你替我烤袍子。” 漪如应下,接过袍子的时候,不由地朝他瞟了瞟。只见他已经穿上了干燥的里衣。那是一层绢衣,看着颇是轻薄,领口微微敞着,隐约能看到他的胸膛。 思绪蓦地回到扬州的观音山。那日清晨,她早早醒来,在小楼的窗上往下看,他脱了上衣,与汪全他们练习打斗、 说来,漪如虽然看过许多光膀子,但李霁光起膀子来显然无人能及。 那身形,结实而不累赘,修长而不单薄。 而跟上次所见比起来,他的肩膀又宽阔了些…… 火堆里“啪”一声,炸出个火星来。 漪如的脸被柴火烤得有些发热,心里却好像被羽毛挠了挠,有些痒痒的。 第二百六十七章 共守(上) 不过李霁显然在想着什么,一边烤着那大氅,一边将眼睛看着火塘,目光沉凝。 “你方才说,子磬也来找我了?”他问道。 漪如“嗯”一声,看着他:“你怕不是觉得北宁侯与此事有关?” 李霁沉吟片刻,摇头:“他若想害我,便不会经手这寻我之事,徒增嫌疑。一旦摘不清,他并无好处。” 漪如也觉得是这道理,道:“如此是最好。不过他带的人只有些禁军,比找太子的少多了,也不知何时能找到我们。” “你我都下落不明,行宫中无论如何也是要增派人手来寻的。”李霁道,“此地并非十分偏鄙之处,只是夜黑,又兼山洪毁坏道路,难以上来。等天亮了,就算你我待在此处不动,也自然有人会找来。” 漪如点了点头。 李霁又道:“方才那两个贼人,你可听到他们说过什么话?” 漪如回忆了一下,随即将他们歇息时的言语复述出来。 李霁皱了皱眉:“他们不曾提过上头是谁?” “不曾。”漪如道,“但那人必是知道我们家和长公主的关系,也知道搬出她来,我定然会跟他们走。想来此人对我有些了解。” 李霁微微颔首。 “我方才细看这两人衣冠,确是宫中内侍的穿着,但并非阉人,只是剃干净了胡子。”他说,“具体是何人,当下难以查出。但那主使之人,恐怕是能在宫中使出手段的。再者,这两人宁死也不肯落在我手上,能用出死士的人,非同一般。” 漪如问道:“莫不是跟那些刺客一伙的?” 李霁摇了摇头:“若是与那些刺客一伙,他们不必这般大费周折。照你所言,天黑下雨,那原地留守的军士也不多,若是偷袭极易得手,要杀你,并不比如此大费周章。” -- 第305页 说罢,他看着她:“你可想一想,什么人会如此恨你,非置你于死地不可?” 这也是漪如方才一直在想的事,蓦地,心里浮起了温妘的面容。 “我也不知道。”她沉默片刻,露出一丝苦笑。 李霁还要再说,漪如打断道:“你呢?那伙刺客是何来路,可有什么线索?” “有没有线索并无要紧。”李霁道,“不过天下最想让我死的人,也就是那些。” 这言语一如既往,淡漠之中带着轻蔑,仿佛在嘲弄那些刺客的本事。 漪如知道他素来爱逞强,嘴角撇了撇。 “我早说过你不该来京城,且来了京城,也不该跑到这什么春狩上来。”她说,“今日的事,与八年前有何区别?群狼环伺,都等着你这肥羊来投。你倒好,果真就自己送了进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道理,你竟是不懂么?” “什么危墙。”李霁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伙刺客罢了,连我一根汗毛也伤不到。我征讨海盗之时,死战数回,哪次不比这次危险?” 漪如瞪起眼睛,道:“就算是这样,你能保得下回也无事?海盗再凶猛也是在明处,京城里那些想要你命的人可都在暗处。且你在这京城之中又没有千军万马,势单力孤,万一那要你命的人做得再狠绝些,刺客派得多一些,你用什么来抵挡?” 李霁脸上的神色颇是不屑,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你以为他们做一次没有得手,还会有第二次机会?”他说。 漪如怔了怔:“何意?” 李霁却道:“我说过,这些事你不必操心,我断不至于变成别人刀俎上的肉。” 她还要再说,李霁看了看她手里的袍子:“你再这般烤下去,我这袍子便毁了。” 漪如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的衣料离火太近,忙挪开些。 这个时节虽然仍旧乍暖还寒,但外出骑马踏青都是容易出汗的,故而李霁这外袍和漪如身上的一样,并不太厚。二人说着话,那袍子渐渐干了,漪如检查了一番,递给他:“快穿上。” 李霁接过,依言将袍子穿好。 崔珩的大氅毕竟厚,二人一道展开,将它烤干之后,面前的这堆木柴也烧得差不多了。 漪如看着那愈发灭下去的火苗,又不由朝门上望去。 只见它仍旧关着,一动不动。屋顶上传来雨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噼噼啪啪,也不知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肚子里有些瘪瘪的感觉,漪如想起来,自己今天吃的东西,不过是汪全做的那几串烤肉。 想到烤肉,漪如就有些后悔。 她本来能吃更多,却想着在崔珩面前要斯文,装模作样,细嚼慢咽。那点东西,现在只怕都已经在肚子里无踪无影了。 “饿么?”李霁忽而道。 漪如随即道:“不饿……” 可话才出口,肚子里又响了一下。那声音颇是轻微,但在这寂静之处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霁不答话,往旁边摸了摸,未几,拿起一样物什。 漪如看去,只见那是个他随身配在腰带上的荷包,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李霁打开,拿出一只油纸包来,再打开,里面竟是放着几片肉干。 漪如愣住,目光一亮。 “吃吧。”李霁递给她。 漪如接过,又惊又喜:“你怎会随身带这东西?” “习惯罢了。”李霁道,“但凡出门,哪怕是田猎,也难保要遇上食宿不继之事,随身带一点吃食总无坏处。” 漪如了然。 她拿起一片,正要吃下去,却忽然看向李霁。 “你吃了么?” “我不必吃。”李霁道,“我先前吃过,早已经饱了,你把它吃完。” 漪如疑惑道:“你何时吃的?我怎不知道?” “在救你之前。”李霁不耐烦,“快吃,莫啰嗦。” 漪如并不相信。那荷包塞得满满的,一看就不曾动过。 她不多言,拿出一片肉干来,递给李霁:“你吃一片我吃一片,你若是不吃,我也不吃。” 李霁瞪起眼睛,漪如却不由分说地送到他嘴边,道:“当下外头又是天黑又是下雨,还要防着贼人,我等无处寻找食物,眼下这点更当好好计议才是。若有贼人来,你可是要负责打斗的,你若少了气力,我怎么办?” 他看着漪如,目光定了定,又看向嘴边那肉干。 少顷,他终于张嘴。 漪如将那肉干塞到他嘴里,忽而想起白日里自己喂的那只名叫火睛的细犬,唇角不由地弯了弯。 这食物到底珍贵,二人各吃了两片,就各自不再动了。 漪如将剩下的肉干包好,放进荷包里。 那火塘里的火终于灭下去,只剩下黑炭里仍烧着橘红色的光。漪如知道,接下来的长夜,不会再有这火来取暖。 幸好这墙角并不潮湿,崔珩的那大氅也能抵御些寒冷,将就一夜不难。 可问题在于,这大氅只有一件。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共守(下) 漪如看了看大氅,又看看李霁。他只有那身单薄的袍子,并无别的御寒之物。 他的剑出了鞘,放在边上,自己则靠墙坐着,一副就这么过夜的架势。 那张油布雨篷,方才一直放在火塘边上,漪如摸了摸,已经干了。 -- 第306页 “你打算如何歇息?”她问李霁,“只这么坐着?” “外头敌情不明,我须得守着。”李霁拿着帕子轻轻拭剑,“你自歇息便是,有了动静我叫你。” 漪如没说话,却忽而起身,走过来。 “你起来。”她对李霁道。 李霁莫名其妙,站起身。 只见漪如雨布展开,垫在地上,铺好之后,自己坐了上去。 “坐吧。”她说。 李霁没有动,道:“你将这雨篷铺在火塘边上,自己睡便是。” “你我既然一条船上,那自然就该一起守着,哪里有分彼此的道理。”漪如理直气壮,道,“且这山上夜里冷得很,这火也眼看着没有了,这大氅给谁独独裹着也没什么大用。还不如你我互相取暖,尚可将就过去。” 李霁的脸上有些犹豫之色,却道:“那你也不必和我挤做一起坐着。” 漪如瞥着他:“那……挤做一处躺着?” 他终是没有多言,片刻,终于挨着漪如坐了下来。 漪如随即将那大氅展开,一人一半,与他盖在身上。 这办法确实好。李霁的身体比漪如温暖多了,跟他挨在一起,又兼身上盖了这大氅,漪如很快就觉得身上比方才舒服多了。 “阿霁,你莫不是发烧了?”她忽而道。 李霁说:“不曾。” 那声音自旁边传来,很近,低低的,漪如能听到伴随而来的呼吸声。 她不信,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只觉那额头微有些凉,确实不是发烧。 漪如才放下手,李霁却也把手伸了过来,覆在她的额上。 那手掌比漪如的大了许多,指间有些茧子,却很是温暖。 它很好看。小时候,漪如就觉得它生得像女孩子一样,洁白细腻,似剥了皮的水葱。现在长大了,它更是修长。故而漪如一直觉得可惜。如果李霁不曾入什么行伍,也没有舞刀弄棒就好了。凭着这么一双手,他也能把京城里那干自诩潘安再世有名无实的所谓佳公子们踩下去。 “做什么?”她瞪着李霁。 李霁神色平静,把手收回去:“你看了我,我自然也要看看你。” 漪如撇撇嘴角,把那大氅重新拢好。 二人靠在一起,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火塘里,仅剩的一点黑炭仍在烧着橘红的光,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漪如盯着火塘,少顷,低低打了个哈欠。 说来,雨夜破庙,加上刚刚经历了有人谋害,这每一桩,都能在漪如看过的那些闲书里找到可怕的故事。但大约是因为李霁在身旁,漪如此时却一点不觉得害怕。 二人挨在一起,隔着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也能觉察那隐隐的心跳。一下一下,稳当踏实。 外头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也不知我父母和汪全他们,现在如何了。”漪如轻声道,“他们必是着急得很,只怕这一夜都睡不下。” 李霁“嗯”一声,片刻,道:“错在那些贼人,不在我们。你莫想那些多余的,只考虑明日如何完好回去才是。” 漪如应一声,又道:“你也是。接下来你别事莫管,只想着如何平安回广州才好。” 李霁的鼻子里传来一声轻哼。 漪如不用抬眼,也知道他的神色必是不屑。 “你不必在我面前逞强。”漪如道,“你以为我喜欢啰嗦?换了别人,我才没那兴致。” 李霁却忽而道:“是么,若是换了子磬呢?” “你十分在乎子磬么?”她不由地抬眼看他,“怎老说起他?” 李霁反问:“不是你让我帮你接近他么?你不与我说清楚,我怎帮你?” 漪如讪了讪。 虽然这话不错,但她总觉得在李霁面前说起自己追求崔珩的事,颇有些不自在。李霁的目光总是那样犀利,带着审视和研判。每当这样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将要犯案的贼人,在官差面前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要原形毕露。 “若我们真成了,他便是我的亲人。”漪如说,“我若觉得他哪里不对,自然也是要说的。” 李霁沉默片刻,道:“故而我也是你的亲人,是么?” 漪如随即道:“那是自然,你是我义兄么。”话才出口,她突然想起来,李霁并不喜欢提这事,马上又补充道,“但我可从不曾拿你当义兄。义兄到底还有个义字,我是拿你跟阿楷和玉如一般看待。” 虽然这话极力讨好,但李霁显然不怎么领情。 光照微弱,李霁脸上的表情并不清晰。可莫名的,漪如觉得一阵心虚。 “睡吧。”李霁淡淡道,“说那么多,吃下去那两片肉都不见了。” 漪如也觉得有些困,又打了个哈欠。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却发现除了身后的墙,她并没有别的可依靠的地方。 瞥了瞥旁边的李霁,漪如道:“阿霁,我靠着你的肩膀睡,如何?”不等李霁回答,她忙又补充,“你也可以靠着我,你我相互支撑,也不易倒下去。” 过了一会,李霁淡淡“嗯”一声。 漪如露出笑容,随即把头歪过去。 其实说什么相互支撑是假的。李霁毕竟比她高许多,就算是并排坐着,她的脑袋也只能堪堪靠在他肩头上。而李霁若想要把头靠过来,却是做梦。 -- 第307页 漪如有些惭愧,但才闭上眼睛,那困意就再也抑制不住。 “阿霁,”她喃喃道,“若是有贼人来,你定要喊我,不可逞强,独自去打杀……” 李霁觉得这话可笑。若有贼人来,光是打斗的动静就不可能有人睡得着,如何能做到不叫醒她?真拿他当神仙。 可他还在想如何回答,却已经听到了旁边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平缓而悠长,漪如再也没有了动静。 李霁没说话,只注视着她。 她的脑袋依偎在他的肩膀旁,火塘里仅剩的微光,在她的脸上映着静谧的轮廓。 雨声从外面传来,似带着些春天里花草的芳香。 李霁伸手,将那她身上的大氅拢了拢,而后,把头靠在后面的墙壁上,闭起眼睛。 第二百六十九章 获救(上) 许是因为着实太累,漪如这一觉,竟是睡得十分沉。 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不绝于耳。 说实话,漪如十分讨厌下雨。这是上辈子给她留下的心结。在宝相庵里,她住的那间屋子又老又破,到了下雨天就免不得要漏水。且她的被褥也很是单薄,在许多的雨夜里,她被身上的湿冷冻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故而就算是这辈子,她不曾缺衣少食,可每逢听到雨声,她也总是会浑身发冷地从睡梦里惊醒。 可是这一回,漪如一夜无梦。 当她睁开眼,身上很是温暖,竟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她是被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眼睛迷迷糊糊,只见不远处,门上已经透出了光。 而当漪如望向上方,愣了愣。 李霁靠着墙壁,歪着头,正在沉睡。 而漪如不知何时已经躺倒在了他的怀里,侧着身,盖着那大氅。而李霁的手,一只放在边上,一只搭在她的身上,压着大氅。 仿佛他抱着自己似乎。 昨夜的记忆一下全涌上来,漪如望着李霁的睡脸,蓦地,心跳一下一下变快,在胸口蹦了起来。 李霁的睡脸很是好看。小时候,漪如不止一次见过。比起平日里那高高在上,说话犀利的样子,李霁闭上眼睛的时候,会显得格外温柔。与他那被人称道的美貌相配,更符合如玉君子之类的美名。 当然,漪如和李霁早已经熟悉,自觉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也不会像怀春少女们那样惊艳娇羞。 可现在……漪如在心里鄙视自己,这有什么可慌的?不过是无意间睡倒了下来罢了,又不是什么贞男烈女,碰到就要断臂割肉。 但莫名地,她越是这么想,那心头就越是止不住,耳根竟是隐隐发热起来。 漪如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想悄无声息、不着痕迹地坐起来。 但不等她将李霁那只手移开,就见他的眼皮动了动。 她吃一惊,即刻闭上眼睛。 上方,传来李霁的深深呼吸声。他似乎真醒了,睁开了眼,正打算伸展四肢。可片刻之后,一切动静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那只覆在大氅上的手,轻轻挪开。 而后,再无动作。 漪如闭着眼睛,心里明白,自己这么躺着不起来,李霁也起不来,那么他们就会像这样僵持下去。 犹豫了好一会,漪如暗自深吸口气,终于把眼睛睁开。 四目正正相对。 漪如望着李霁,装模作样地揉揉眼睛,然后,面不改色地坐了起来。 “你怎不叫我……”她喉咙有些干,声音迷糊,道,“说好了一起守夜,结果大氅都盖在了我一人身上……” 这话带着抱怨,却避重就轻,将那要紧之处落在了大氅上。 李霁没答话,只微微蹙眉,转了转脖颈,又伸展伸展手臂,似乎酸得很。 漪如见他捶了捶腿,道:“痹了?” 李霁“嗯”一声。 漪如道:“我帮你捶捶。” 李霁却挡住她的手:“不必。” 说罢,他扶着墙站起来,跺跺脚,又伸展伸展。过了一会之后,他似乎终于好了,弯腰把地上的剑拿起来,而后,走向庙门。 其间,他一直不曾看漪如一眼。 漪如看着他那仍有些微跛的步态,心想,真是个死要面子的逞强鬼。 李霁侧着身,一手拿着剑,一手轻轻地把庙门打开一条缝,朝外面看了看。 大约觉得无碍了,他才将门再打开些,走出去。 雨已经停了,不过仍是阴天。 这破庙坐落在一片山林里,周围都是大树, 似乎发现了有人,几只停在屋檐上的鸟儿一下飞起,留下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 李霁正张望着,听到身后传来些动静。转头,只见漪如跟着走了出来。 “外头无事么?”她问。 李霁“嗯”一声,又转回头。忽然,他似乎发觉了什么,径直朝破庙背后走去。 漪如不解其意,跟在后面。 地上湿漉漉的,覆盖了一层冬天里落下的枯叶,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 “你要去何处?”漪如忍不住问道。 “你不曾听到水声么?”李霁道,“这附近有山涧。” 漪如怔了怔,想要说话,脚下却一滑。 一只手稳稳将她扶住,李霁捉着她的手臂,道:“小心。” 那声音低低的,蓦地,漪如又想起了方才。 -- 第308页 她躺在他的怀里,那呼吸,拂在她的耳根上,痒痒的…… 漪如定了定神,忙站直了身体,应下来。 李霁却没有松手,道:“跟着我。” 说罢,他拉着她,继续朝前走。 那山涧离破庙不远,没多久,漪如就看到了。 它自山上而来,淙淙地从岩缝中流下,汇作溪流。 到了边上,李霁对漪如道:“你在此等着。” 而后,他松开手,往前走几步,在一片平缓水面前蹲下。 漪如看着他掬起一把水,似在仔细观察。 手臂上,他方才握着的地方,似乎还残存着些许温热,蔓延开,到了脸颊上。水声在耳边不绝于耳,漪如觉得自己的心绪也似那奔流的溪水一般躁动,不安于室。 胡思乱想什么? 漪如深吸口气,心道,不就是在他怀里睡着了,你当没有,他也当没有,谁也不会知道…… “这水能喝,过来吧。”没多久,只听李霁道。 漪如应一声,随即走过去,隔着两步开外,也蹲下。 这水很是干净,漪如喝了几口,又把脸洗了洗,用袖子拭了拭。 她看着水里,借着影子,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幸好她一身男装,这头发也好打理,只消将散落的拢到一起,重新绾好便是了。 当她抬起头,发现李霁看着自己。 目光相触,他随即移开,自己也捧起水来洗了洗脸,而后擦干。 他从腰间解下荷包,递给漪如。 “吃些。”他说,“吃完之后,我们就下山。” 漪如正要说话,突然,她听到一阵犬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乎就在不远。 二人的神色皆是一变,都站起身来。 那犬吠声越来越近,李霁分辨片刻,眉间展开:“是火睛。” “火睛?”漪如又是一讶。 话音才落,只见一个身影迅速地蹿了上来,四肢修长,毛发金黄,正是火睛不假。 它见到李霁,似十分兴奋,一下扑上来,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膝上。 李霁露出笑意,用力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拍拍它的身体。 漪如看着,也是高兴,问道:“汪全他们找来了?” “应当就在不远。”李霁道,“火睛不会跟着别人走。”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会,漪如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喊“严女君”和“世子”,似乎就是汪全。 她心中一喜,忙大声应了。 那边显然也听到了,有人喊道:“找到了!崔将军!找到了!” 第二百七十章 获救(下) 崔将军? 漪如怔了怔,不想竟是崔珩亲自来了。 “去吧。”李霁道,“有子磬在,你不会再遇上恶人。” 漪如颔首,正要离开,却发现李霁没有动。 “你不走?”她问。 “我自己回去。”李霁道。 “为何?” 李霁注视着她,意味深长:“若被知晓了你我昨晚共处一室,世人如何想?” 漪如皱了皱眉,道:“管他们如何想,我们被人追杀躲到此处,一起过一夜又如何?再说了,你我是义兄妹,又不是什么不相干的孤男寡女。” “是么?”李霁反问,“别人真会这么想?” 漪如张张口,却又犹豫起来。 她并非那不谙世事之人。说到底,李霁和她并非亲兄妹,在别人眼里,确实就是孤男寡女。无论起因是什么,他们昨夜待在一起是事实。京城之中,对长沙王府和严家抱有偏见的人不在少数,这事只消编排编排,会生出什么是非来,可想而知。 要避免那些闲言碎语,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昨夜待在一起,确实是上策。 李霁不多言,道:“去吧。”说罢,他拍了拍一直在身边转的火睛,“听话,留下。” 而后,转身而去。 “阿霁!”漪如连忙跟上去。 但李霁的脚步却十分快,而漪如并不擅长走山路,没多久,就被他抛在了后面。火睛曾一度蹿出去,似乎想跟着李霁,但没多久,它跑了回来,在漪如脚边转了一圈,望着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树林茂密,李霁全然不见了踪影,漪如瞪着眼睛,只得停下。 “女君……”身后传来军士呼唤的声音,愈发清晰,“严女君!” 漪如转头望去,没多久,却一眼看到了崔珩。 他身上只穿着单衣,满头大汗,看到漪如时,神色一松。 “女君无事么?”崔珩快步走来,看着漪如,“可曾受伤?” 漪如望着他,摇摇头,道:“不曾。你们怎会找到了此处?” “昨夜你不曾回去,长公主和高陵侯派人来找,这边方知晓出了岔子。”崔珩道,“而后,军士在一处山沟里发现了接走女君那两名内侍的尸首,却不见了女君。我想着定是逃到了高出,可惜昨夜暴雨,山洪阻断道路,我等只得等雨停了再上山来。” 漪如了然。 崔珩看着她,皱眉道:“昨夜究竟出了何事?” 那目光颇是关切,漪如犹豫片刻,便将前后之事大致说了一遍。不过,她到底没有提到李霁,只说当时是遇到了山洪,自己趁那两人不备,逃了出来。 听得漪如叙述,崔珩面色更沉。 -- 第309页 “如此说来,这两人果真是心怀不轨。”他说,“我方才查看尸首,一人被锐器上了眼睛和脖颈,不知何故?” 漪如知道,那是被她和李霁刺的。她刺了眼睛,李霁刺了喉咙。 “那二人似乎在说如何分赃,言语不合,就打了起来。”漪如露出后怕之色,怯怯道,“正是那时,我偷偷逃了出去,后来只听得山洪下来的声音,便再不知后续了。我一路往山上逃,发现了附近这破庙,便躲进来,将就了一宿。” 崔珩了然,转头,朝不远处那山涧看了看。 “我方才口渴,来此处喝水。”漪如忙解释道。 “如此。”崔珩道。 话音才落,火睛突然叫了起来,而后,朝前方跑去。 只见汪全也跟了上来,见到漪如,神色一展。 “女君无事么?”他上前来行个礼,忙问道,“女君可曾见到世子?我等寻了一夜,至今不见他踪迹。” 漪如看着汪全憔悴的模样,知道他必是奔劳了一夜,心中不由有些愧疚。但她想着李霁说过的话,以及自己方才在崔珩面前撒的谎,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不曾见到他。” 汪全露出失望之色,正待说话,突然,下方的林子里有人大喊:“汪内侍!山下有人找到了世子身上的玉佩!” 漪如愣了愣。 崔珩和汪全皆神色一振,汪全大声答应着,随即朝山下跑去。 漪如虽不知道那玉佩是何时掉下的,却知道李霁定然不再山下。她不由转头,想朝李霁离开的方向张望,却正正遇上了崔珩的目光。 “长公主和高陵侯必是等急了,我先送女君回去,如何?”他说。 他的目光明亮,声音温和。 漪如的神色敛了敛,垂眸颔首:“多谢君侯。” 崔珩伸出手臂:“此间道路湿滑,女君且扶着我,仔细脚下。” 漪如扯了扯唇角,再度轻声道谢,而后,伸出手,搭在崔珩的臂弯上。 崔珩转身,引着她,朝林子外面走去。 他的手臂很是结实有力,颇是稳当。漪如扶着,忍不住又瞥了瞥身后的林子。 竟跑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严祺和严楷也与众人一道进山搜寻,闻知漪如找到了,连忙赶过来。 “姊姊!”山腰上,严楷兴奋不已,迎上前来,一边拉着她仔细端详,一边急急问道,“姊姊可曾伤着?可吓死我们了,那两个歹人是怎么回事,姊姊……” “阿楷。”正当他喋喋不休,严祺的声音将他打断打断,“先让你姊姊喘口气。” 漪如看向严祺,只见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眉宇间尽是疲惫之态。 一夜不见,他竟似苍老了些。 漪如心中不由一阵内疚:“父亲,我……” “有话回去再说,你无事便是大好。”严祺眉间舒展,言语温和,说罢,却看向漪如身旁的崔珩。 “小女得救,乃北宁侯之功。”他向崔珩深深一揖,“北宁侯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崔珩忙将严祺扶住,道:“君侯言重,此乃在下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严祺看着他,露出微笑。 “你母亲和大长公主还在宫中等候,回去吧。”他对漪如道。 漪如却道:“父亲,阿霁还未找到,我等找到他再回去。” 严祺看着她,眉梢微微扬起。 “阿霁已经找到了!”严楷高兴道,“姊姊,方才汪内侍派人来说,他找到了阿霁,已经从另一条山路上下去,先行回宫!” 第二百七十一章 心痒(上) 如严楷所言,李霁竟是先漪如一步回到了宫里,这大大出乎漪如的意料。 严祺带着漪如回到行宫,崔珩也领着人护送在旁。走进拱门的时候,早有长公主身边的内侍迎出来,引着他们一并到了长公主的宫中。 到了堂上,漪如一眼就看到了李霁。他已经坐在了她的身旁,被她拉着手,似正嘘寒问暖。 “漪如!”容氏迎上前来,一把拉住漪如,声音哽咽,“你到底娶了何处?” 只见容氏一脸憔悴,看着便知昨日到现在不曾安歇,眼睛红红的。 漪如忙连声安慰,容氏见她果然安好,身上衣裳除了有些泥污,并无受一点伤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又悲又喜。 “当真是吓死我了……”容氏用帕子擦着眼泪,道,“好好的,怎会生出这等事来?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说什么胡话,人好好回来了,这就是喜事。”严祺走过来,安慰道,“还不快带漪如去见长公主,让她高兴高兴。” 容氏这才破涕为笑,拉着漪如,走到堂上去。 只见这里坐着不少人,中山王等一众贵胄也来了,漪如还看到了太子妃夫妇以及赵王。 看到漪如走进来,太子的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想起身,但目光闪了闪,终是没有动作。 到了咸阳长公主跟前,漪如正要行礼,被她止住。 “那些虚礼便罢了,快上前来让我看看。”她说。 漪如依言上前,目光朝旁边瞥了瞥,李霁坐在长公主身边,身上还是先前的衣裳,可见也是刚回到这里不久。 咸阳长公主已经知道了有贼人假扮内侍,并冒充她的名义劫持漪如的事,自是大怒。见漪如没有大碍,她关怀一番,随即问起那两人的行径。 -- 第310页 漪如便照着自己先前应付崔珩的说辞,在长公主面前又诉说一番。一边说着,漪如一边将余光睨向李霁,只见他神色平静,似与己无关。 “如此说来,女君和王世子被寻获之时,倒也相距不远。”中山王听了,道,“王世子就在邻着的山上找到了,却也凑巧。” 严祺道:“虽是邻着的山,却因山洪暴涨冲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道路隔绝,过是过不去的。汪内侍他们能找到人,也着实是大幸。” 咸阳长公主的面色却是十分不好看。 “简直岂有此理,无法无天!”她拍案道,“先是太子,而后是王世子,再后来竟牵扯到了严女君!堂堂行宫,光天化日,竟是成了贼窝了么?” 说罢,她朝内侍喝令:“行宫总管是谁?让他速速来见我!” 中山王闻言,忙道:“长姊息怒。行宫总管自出事至今,一刻不曾歇息,如今还领着一干人在山上调查刺客之事。这骊山行宫地广人稀,围场中山川水泽延绵,行宫总管就算本事再大,手下的人也只堪堪够照料宫室,却是长不出那千里眼顺风耳来到处盯着。依我看,此事还须等大理寺来查一查,方知究竟。待水落石出,长姊再严惩那真凶不迟。” 旁人闻言,纷纷附和。 王承业喝一口茶,道:“中山王所言甚是,行宫总管平日只管些庶务,不过是个管家一般。这次春狩,圣上可是派了专人负责的,要查就彻查,莫有那许多避讳才是。” 这话明里暗里都指着赵王,意味明了。昨日的刺客是先对太子下的手,这事若跟赵王扯上关系,那就免不得要沾上那谋刺储君的罪名。 赵王面色一白,正要说话,只听韦襄不紧不慢道:“这话有意思。春狩是圣上下旨办的,因圣上抱恙,故而由太子代为出面。崇宁侯说的彻查,不知是要彻查谁?” 王承业看他一眼,唇边带着冷笑,继续喝茶不说话。 咸阳长公主不理会他们,神色却终于缓下。 她向太子问道:“大理寺的人可过来了?” 太子答道:“已经在路上。” “圣上那边可有什么话?” “父皇说,此事干系重大,谋害皇亲罪加一等,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长公主道:“也幸好是圣上不曾来,遇到这等事,岂非要让他龙体添忧,更是不适?那些贼人既然打着我的名号做下勾当,也合该我这老妇来担着。这事,无论大理寺的人查得如何,我可是都要仔仔细细问个明白的。” 这话虽和缓,却透着不客气。 太子的面色平静,道:“姑母所言甚是。我已着人告知大理寺,有任何进展,都报知姑母。” 长公主又看向堂上,招手让崔珩上前。 “自昨日太子遇刺,这宫中上下乱作一团,幸好有北宁侯在,坐镇行宫,调兵遣将。”她说,“如今众人皆平安,这首功,当记北宁侯名下。” 崔珩谦道:“此乃在下分内之事,公主过誉。” 长公主的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对李霁和漪如道:“你们虽无事,可在外面漂泊一夜,担惊受怕,必是疲惫至极。先去歇息吧,旁事日后再说。” 二人闻言,都答应了,起身行礼。 长公主又对众人道:“你们自昨日到现在,陪着我心神不宁,也是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亦应下,纷纷起身。 一场风波暂时过去,漪如跟着家人回到点春斋里,只觉恍如隔世。 她先是用了膳,又沐浴洗漱一番。终于能够好好歇息下来,可当她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想着李霁。 她望着帐顶,思绪又回到清晨醒来的时候。 他的脸就在上方。 那脑袋歪着,眼睛闭着,素日里的高傲全然不见踪影,却教人心中踏实无比。他缓缓呼吸着,胸口微微起伏,她似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他的嘴唇很好看,淡淡的光照下,犹如一件还不曾雕琢完全的玉器,泛着质朴的光泽,似乎很是柔软。还有那凸起的喉结…… 心头又愈发痒,漪如只觉自己面上一热。 胡思乱想什么,那是阿霁。 她在心中唾弃自己,女流氓。 第二百七十二章 心痒(下) 漪如换个姿势,闭上眼睛,强令自己不许想别的,好好睡觉。 可她越是闭眼却越是睡不着,像喝了浓茶一样清醒。 正当挣扎,忽然,漪如听到门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转头看去,是母亲容氏。 见漪如坐起来,容氏露出笑容,轻轻按住她:“我来看看你罢了。怎这么久还不睡?是褥子冷么?” “不冷。”漪如道,“一时睡不着罢了。” 容氏抚了抚她的头发,叹口气:“我和你父亲又何尝睡得着。虽是累得很,可想到竟出了这等事,主使之人是谁都不知道,便心中难安。” 漪如看着她,知道她是有话想问自己,道:“母亲可是想到了什么?” 容氏道:“方才围场那边传来消息,在山中找到了些尸首,都是袭击王世子的刺客。他们被王世子的手下所伤,宁可咬毒自尽也不肯被俘。昨日绑你的那两个贼人,也有一个是咬毒自尽的,查案的人便说,这些刺客定然是一伙,眼见走投无路,便想绑个人做人质,恰好遇上了你。” -- 第311页 说罢,她心有余悸地念了一声佛,神色关切:“你觉得,果真是如此么?” 漪如想了想,摇头。这事,昨夜在那破庙里,李霁就跟她讨论过。 “若是如此,他们绑我便是临时起意,又怎会知道我的名讳,还说出了长公主和父亲母亲来?若非他们说得贴切,我也断不会跟着他们走。此事,必是专程冲着我来的。” 容氏颔首:“我和你父亲也是此想,故而才更是担心。可那两人的尸首什么也搜不出来,无凭无据,也不知底细,着实教人坐立难安。” 她说着,眉头蹙起,若有所思。 漪如见状,宽慰道:“母亲放心,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值得谁忌惮?我听那两人话语,说是要绑了我好要钱的,最后竟为了分赃打起来。可见他们其实不是想要我的命,绑我是为了图财。世上那刀尖舔血的人多了去了,我们家在京中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有人打着我的主意,处心积虑绑架勒索,也在常理。” 容氏瞪她一眼,嗔道:“什么常理,不可胡说。” 嘴上这么教训,可她显然也觉得漪如这说辞有理,神色缓下了些。 “不说这个了,说些高兴的。”容氏露出笑意,道,“方才你父亲跟我说起了北宁侯,问我觉得他怎么样。” 漪如怔了怔。 “你父亲说,他看来看去,这些京中子弟里面,唯有北宁侯可称为出色。”她说,“人品上乘,又踏实又有担当,家世还可观,配你再好不过。” 说着,容氏唇边含笑,压低声音:“你父亲说,今日是北宁侯上山找到了你,还亲自将你护送下来?” 漪如只觉额上微微冒了一阵汗。 她早觉得严祺今日神色怪怪的,原来是打起了算盘。 “北宁侯是统领,他担心再冒出贼人,便亲自送我下山。”漪如道。 容氏却道:“只是因为如此?我可听说,前几日你和阿楷还有玉如去灵犀寺,可是与北宁侯和长沙王世子同行的。” 漪如再度愣住。 “你啊,”容氏拉过她的手,嗔道,“你是我生的女儿,哪里会有我不知道的心思?下次若想瞒着我什么,切不可将阿楷和玉如带在身边,在我面前,他们藏得住什么?” 她一向知道严楷和玉如靠不住,没想到竟是如此靠不住。 “我不是有意瞒母亲,”她忙道,“只是父亲不喜欢阿霁,我怕……” “怕他阻挠?”容氏轻笑,“你也太小看你父亲,他虽不愿意跟长沙王的人牵扯上关系,对北宁侯却是从无偏见。他连让你自己选婿都答应了,你大大方方说出来,他又怎会反对?放心好了,此事,我不曾让他知晓,故而他提起了北宁侯,我就先来找你。” 说着,容氏注视着漪如:“我且问你,你看上了北宁侯,是么?” 漪如张了张口,竟觉得一时答不上来。 “我也不过觉得北宁侯为人不错,故而与他结识。”漪如道。 容氏笑起来:“你觉得他为人不错就好。还有,你今日披在身上的那件大氅,是北宁侯的?” 漪如点点头。 “你昨夜,就靠着那大氅,孤身一人在破庙里撑了过去?” 蓦地,漪如又想到了李霁的睡脸。 他的呼吸平缓,隐隐落在她的鼻尖上…… “嗯。”她又点点头。 容氏笑意更深。 “好好歇息。”她说,“旁事莫想,我和你父亲自会处置。” 漪如见她要离开,忙拉住她:“处置什么?” “自是你被劫持之事,大理寺的人也来了,总要追个水落石出才好。”容氏眨眨眼,“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容氏露出促狭的笑,而后道:“罢了,不与你绕圈子。你父亲跟我说了,若你对北宁侯并无恶感,那这事便是可成。长公主刚好要在京中待些日子,请长公主来保媒,是再好不过。” “母亲,”漪如忙道,“此事不忙,我想从长计议,再看看……” “再看看?”容氏道,“莫非你还有别的人选?” 漪如道:“也不是……” “漪如。”容氏的神色倏而变得严肃,看着她,“你莫不是看上了王世子?” 心突然被撞了一下。 漪如随即道:“母亲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们走得近,灵犀寺那日便不说了,王世子平白无故的,为何给我们家送了五匹宝马来?”容氏道,“昨日,你不曾与我们打招呼,私自跑到围场了去找王世子,以至于生出祸事,长公主和我们家上上下下担心了一夜。这账,我们还不曾与你算过。” 漪如忙道:“他是我义兄,且待我也好,昨日我听说他不曾回来,就想到从前他在那猎会上遇险的事,便忍不住去看看。我想着去打听打听便好,不曾想遇到了贼人。” 容氏盯着他:“真是如此?” “真是如此。” 容氏眉间的神色终于缓下,道:“那就好。” 她的手放在漪如肩上,语重心长:“长沙王和圣上的关系,你不是不知。你父亲当年受挫之后,就决意只过太平日子,不再牵扯进这些恩恩怨怨里头。漪如,我知道王世子乃当世俊杰,你真拿他当义兄,那是再好不过。世人也知道你们当年那义亲不过是个名头,那事过去多年,已经无人提起亦无人在意。可若是谈婚论嫁,那就非同小可了,明白么?” -- 第312页 第二百七十三章 杏花(上) 容氏说的道理,漪如自是明白。 过去,她就是因为这样,对李霁多有提防,不想与他扯上一点关系。后来她发现李霁是个值得来往的朋友,才与他熟稔起来。李霁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故而他们之间传递书信,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我明白。”漪如忙道。 容氏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与王世子走近,一来是为了结识北宁侯,二来也是为了阿楷。从前在南阳,他每每听到王世子的消息就高兴,将王世子视若神明,每日只想着什么从军什么建功立业的,如今到了京中与王世子相见,他自是恨不得像尾巴一样跟着。漪如,阿楷年纪比你小,见识也不如你。许多道理你比他明白,日后,你们姊弟还是与王世子少来往才是。” 这自是容氏给地台阶,漪如点头:“知道了。” 容氏露出笑容,抚抚她的脸颊:“睡吧。” 说罢,她起身而去。 漪如躺在榻上,怔怔的,眼前似乎又浮起了李霁的脸。 你在想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里道,你不是本来就打算与崔珩成事么?如今家里也对他有意,岂非正好? 漪如晃了晃脑袋,深吸口气,钻到被子里,闭上眼睛。 这一觉,她睡得有些累。梦里光怪陆离,她一会穿着光鲜富贵,在众人的笑脸簇拥之下,走过皇宫;一回衣衫破旧,困在宝相庵那小小的院子里,枯坐在屋檐下望天。正当绝望之时,漪如忽而清醒过来,告诉自己这是梦,她不会在重蹈覆辙。而眼前一转,她果然就真的离开了宝相庵,定睛看去,却发现自己坐在扬州保障湖的画舫上。 李霁坐在对面,伸手从湖上折来一支荷花,递给漪如。 他的脸上映着粼粼的波光,双眸生辉,让漪如一时怔忡…… 她是被人推醒的。 漪如揉揉眼睛,发现面前的是严楷。 “姊姊醒了。”严楷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却亮晶晶的,一脸神秘,“有人想见姊姊,让我来报个信。” 漪如道:“何人?” “是阿霁。”严楷道,“他就在点春斋后面的小门外,说要跟姊姊说说话。” 漪如的目光定住。 莫名的,心跳也似乎空了一下。 “说话?”漪如面上镇静,“说什么话?” “我也不知,大约是要道谢。”严楷道,“昨夜姊姊因为担心他,进了山去,险些遭了毒手,他总该表示表示。” 漪如看着他:“他让你找我,你就来找我了?若被父亲母亲知道,小心他们用家法治你。” 严楷唬了一下。 “那……”他挠挠头,有些为难,“姊姊不肯见他,我跟他说一声便是。” 正要走开,漪如却突然扯住他的袖子。 “那小门在何处?”她沉默片刻,压低声音,“园子后面那个,是么?” 有严楷帮忙盯着,漪如很快就到了园子后面。 那扇小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拉就开了。 才走出去,漪如一眼就看到了李霁。 他站在一棵杏花树下,不知是不是那粉白的花朵开得着实繁盛,让漪如觉得他那张脸也被映着白皙了许多。 目光相对,漪如的脚下定了定,还是朝他走过去。 “你找我?”她说,“何事?” “大理寺的人来了。”李霁道,“兴许很快就会找你问话,我来与你对一对说辞,免得出了破绽。” 漪如了然,可莫名的,心头却有一丝失落。 “便照着先前在长公主面前说的搪塞过去好了。”漪如道,“你我反正不曾留下痕迹,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话才出口,漪如就觉得这话听上去颇有些歧义,仿佛他们真的不清白一样。 “我是说,你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做,只消一口咬定没遇到便是了。”她补充道,又岔开话头,“你今日怎么那么快,竟到了另一处山头去,还先我一步回到了行宫里?” 李霁道:“我不曾到另一处山头去,只不过顺手扔了块玉佩,让火睛带着汪全找到了我。那相遇之处,就在山腰不远。我让汪全莫惊动别人,只和一干手下另外取道回行宫。” 漪如明白过来。 李霁果然是个心眼多的,做戏总能做足。不过想到他这般费心的原因,漪如又觉得有些一言难尽。 算盘不是只漪如一个人会打。说到底,这事若是真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确实对他没什么好处。 他在天下人心目中无比英明神武,光芒万丈。而她无论家世还是名声,在世人眼中都是远不能及的,还跟他有一层义亲。 若他们扯上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只会惹人非议。 “原来如此。”她说着,将目光从他肩上的几点花瓣上移开。 李霁看着她,道:“今日是子磬先找到了你?” 漪如点点头。 李霁道:“我来找你,还为一件事,与子磬有关。” “何事?”漪如道。 “他很快便又要出征了。” 漪如愣住。 “你怎么知道?”她问。 “南匈奴先前败在了子磬手上,单于也死了。但南匈奴的大王子逃去了北匈奴,与北匈奴联姻,集结大军,誓要夺回失地。”李霁道,“我家在塞外的耳目,比朝廷更灵通,昨日我已经得了消息。过两日,朝廷也会知道,圣上手上可用的人不多,子磬是首选。” -- 第313页 这事,漪如其实是知道的,不然她这些日子也不会火急火燎、挖空心思地追逐崔珩。算算日子,这事的确快了。没多久,崔珩就会再度出征,然后…… 风拂过耳畔,颈后一阵微凉。 漪如明白,若是要按照原来的计议,她就要赶紧动手才是。且严祺和容氏都对崔珩颇为认可,可谓形势大好,她今日就能让严祺定下决心,找长公主保媒。 崔珩家中只剩他在支撑门楣,婚姻之事颇为紧迫。只要婚事定下,在他出征前完婚不是不可能。 漪如觉得自己的心扑扑跳着,却并非是因为兴奋,更多的是犹疑。 她想到崔珩找到自己时,那风尘仆仆而憔悴的模样,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且对她毫无恶意的人。而她知道,他很快就会死去,自己则等着从他的身上获利…… 你也无能为力。心里一个声音道,他又不是你害死的! 漪如微微颔首:“他一向颇有担当,只怕就算朝廷不派他去,他也不会愿意。” 李霁注视着她:“你担心他么?” “自是担心。”漪如嘴上说着,心里那个声音道,担心也没用,你不能打不能杀,更不可能像当年救阿霁那般救他。 “不必担心。”李霁道,“我与他一道出征,他不会有事。” 第二百七十四章 杏花(下) 漪如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和北宁侯一道出征?”她看着他。 “正是。”李霁道。 “你不能去!”漪如皱眉,脱口而出。 “为何?” 漪如张张口,忽而答不上来。 她总不能告诉李霁,她活了两辈子,而上辈子崔珩就是死在了这次出征的时候。 “你忘了昨日被刺客袭击的事?”漪如脑子一转,很快找到了理由,“你真相信那些刺客是为了刺杀太子而来,见太子刺杀不成,方才转而对你下手?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要你的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该离开京城,速速返回广州才是,却寻思去什么出征?” 这话说得极尽严肃,李霁听着,却不以为然。 “要我命的人,从来就不少,就算我明日就回广州,你以为他们就会善罢甘休了?”他说,“你可知,昨日因为那场缠斗,我手下折损了几人?” 漪如道:“不知。” “一个也没有折损,最要紧的也不过受了些皮肉伤,并无大碍。”李霁道,“那些所谓的死士刺客,亦不过毛贼,连我的手下也伤不了,遑论杀我?” 漪如无语至极,反驳道:“那昨日是谁与人搏斗落单?你若非遇到了我,昨夜连个取暖的火种也没有。” “你怎知我没有?”李霁道,“在野外生火,是常用的本事。昨夜不过是因为我救了你,不曾有机会施展罢了。” “如此说来,汪全他们昨夜担心得一夜未睡,到处找你,也是他们分内之事了?你的手下拼死护你,你也该爱惜他们,不让他们以身涉险才是,怎么任性妄为?” 李霁看着她,道:“你怎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任性妄为?在你看来,无论我做什么,只要遇到危险,那便是我的不是,对么?你甚至不曾认真问过,我为何要跟子磬一道出征。” 这话,让漪如一时结舌。 “那么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去?”她只得道。 “我父亲曾执掌秦州和陇右,与在羌戎诸部之中威望甚高。”李霁道,“北匈奴之所以敢南犯,是因为他们早已与这些南边戎狄有所勾结,若不阻止,子磬腹背受敌,恐怕要有危险。” 漪如的目光蓦地定住。 她知道,崔珩确实会遇上危险。但她并不清楚详情,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跟李霁所说的羌戎有关。 漪如忽而很是懊恼,自己当年听到这事的时候,为什么不打听多一些,以至于现在连个头绪也没有。 “就算是这样,也无需你亲自去。”漪如道,“你何不告知北宁侯或朝廷,让他们多多提防,也许北宁侯便可避开这危险。” 李霁摇头。 “你不曾去过秦州和陇右,也不知羌戎究竟是何情形。”他说,“羌戎诸部上古时便盘踞西北,背靠吐蕃,根基深厚。历朝历代,与中原朝廷时战时和,桀骜不驯。我父亲从前当政之时,与羌戎交好,安抚互利,故而汉胡和谐,世道太平。可他离开之后,继任者全然两样,傲慢强横,嫌隙又起。以至于近年来,羌戎与南北匈奴越走越近,共同对付中原。” 漪如沉吟。 长沙王在西北的威望,她是知道的。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有勾结戎狄拥兵自重的罪名。李霁身为长沙王世子,由他出面去缓解局势,倒不失为良策。 然而她不为所动:“说这么许多,那是你父亲的本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一旦羌戎油盐不进,或是跟歹人勾结呢?你过去,便是羊入虎口,他们把你扣了或把你杀了,全凭他们心意。” 李霁听着,有些不耐烦,正要说话,忽然,身后的院门那边传来严楷的声音。 “姊姊!”他探出脑袋,压低声音,“母亲让人唤你用膳了,快回去!” 漪如应一声,再看向李霁,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功夫慢慢跟他磨嘴皮子。她心一横,严肃的看着他:“我昨夜做了个梦,那仙人又来了,正好说起北宁侯的事。他说,北宁侯下一次出征就会丧命。” -- 第314页 李霁露出讶色。 “你不是说那仙人再不来了么?”他说。 “我怎知,反正他又来了。”漪如道,“你若跟着去,也要倒霉。” 李霁冷哼一声,目光意味深长:“你的意思,那神仙如今不关照我了,倒是关照起了子磬?” “你管他关照谁。”漪如瞪他一眼,“反正你一定不能去!” 说罢,她朝院门那边望了望,又道:“记住我的话,我回去了。” 李霁不置可否,仍站在杏花树下,看着她匆匆钻回院子里,仿佛一只鬼鬼祟祟的猫。 天上覆盖着厚厚一层乌云,还未到日暮时分,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 宝相庵是皇家寺院,有专门为宫中后妃备下的院子,一应用物,皆是精致清雅。 王皇后在这里住了两日,读经听琴,颇是闲适。 太子来到的时候,她正在听寺里的住持讲经。闻得宫人传报,那老尼颇是识趣,念了一声佛,笑盈盈地起身告退。 “你不是在骊山春狩么?”王皇后看着风尘仆仆的太子,露出讶色,“来这里做甚?” 太子没答话,却看了看旁边的内侍和宫人,道:“你们下去。” 众人看向王皇后,见她无异议,纷纷行礼退下。 “严漪如昨日险些被杀,是母亲的指使,对么?”太子开门见山,冷冷道。 王皇后,看着他,目光毫无波澜。 “行宫里的事,我听说了。”她拿起茶杯,轻轻吹一口气,“又让长沙王世子躲过了一次,当真命大。那些死士当真没一个能用的,杀不着长沙王世子,竟然就对严漪如动起手来,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太子面色沉沉。 在围场之中遇到刺客的时候,他一直很镇定。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安排的。 太子遇刺,刺客逃散,转而袭击长沙王世子,致其于死地。这故事合情合理,怎么看都是一石二鸟,既能解决长沙王世子,又能让太子和皇家摘清。 但他没想到,竟然有人对严漪如下了手。 他不必看尸体,只听人说了大概,就知道那背后的主谋是谁。厌恶严漪如,且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安排这等事的人,只有王皇后。 第二百七十五章 惊雷(上) 王皇后看着太子那阴沉的脸,唇角浮起一抹冷笑,轻叹道:“这就急了?你果然对严漪如念念不忘。” 太子压着怒气:“母亲为何要杀她?严家已是无权无势,漪如能妨碍母亲什么?” “你为了她,竟敢来质问我。”王皇后不紧不慢道,“还说她不曾妨碍我?” 太子盯着王皇后,没有说话。 “你以为严家是你想的那般无害?”王皇后道,“文德皇后在时,严家有多呼风唤雨,你不记得了?连你父皇犯了错,都要严祺的父亲严孝之去向圣上求情,我当年为了让你在宫中立足,对文德皇后和严家毕恭毕敬,甚至到了曲意逢迎的地步,你莫非忘了?如今好不容易把他们打下去,他们就该认命,好好待在南阳才是。那日我在万寿节宴上看到严漪如那妖里妖气招蜂引蝶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定是起了什么鬼心思。不想你竟就着了道,看着坑就跳了下去。” 她看着太子,神色严肃:“严漪如是什么人,当年先帝和文德皇后为你而人指婚之事,京中谁人不知?你将她收入宫中,且不说太子妃,圣上会怎么想,朝野会怎么想?若是寻常人家里的膏粱子弟,日子过得荒唐些,别人说两嘴也就罢了。你不一样,你可是太子!韦家和赵王有多咄咄逼人,你不是不知,便是无风的时候还要弄出三尺浪来给你搅事,你倒好,自己给人递上那现成的把柄,莫不是失了智!” 太子依旧没说话,双眸深深。 “为了让我在宫中立足。”他重复这王皇后的话,倏而浮起一抹讥讽的笑,“从小到大,母亲便是这么说,我也无不遵从。可母亲果真觉得,对付了严家和韦家,我这太子之位就能安稳么?” 王皇后听得这话,脸上浮起一抹异色。 “这话何意?”她问。 “父皇当年为何要让王竣做我的侍读,又舍严祺保王承业?”太子缓缓道,“这些年,父皇对王竣可谓恩荣浩荡,人人都看在眼里。母亲以为这是为何?难道真是为了王家么?” 手中的茶杯定住。 王皇后看着他,目光狐疑。 皇帝因身体抱恙,这些日子,都住在御苑文心斋后面的小阆苑之中。 正逢三月,此间亦繁花盛开,各色散养的珍禽行走在珍奇花木之中,不负阆苑美名。 小阆苑是一处低矮的山丘,夜里,此间颇是安静,闲杂人等早已经摒退,只偶尔有些鸟鸣。 先帝在此间有一处书斋,名叫品香阁,皇帝也喜欢这里,每日都在品香阁之中处置公务。 徐氏来到的时候,品香阁的门前挂着宫灯。灯光映着旁边的一树红桃,看着分外妖娆。 她对这里早已经是熟悉,见大门洞开着,径直走了进去。 皇帝刚刚沐浴过,正倚在榻上阅卷,见得徐氏来到,放下手中的书。 风低低吹过,挟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没多久,门在外头被人关上。 淅淅沥沥的雨声,将书斋里的呻吟之声掩盖了去。 突然,一记雷声炸开。 -- 第315页 徐氏一惊,抬起头来。 “怎么了?”皇帝吻着她光洁丰腴的肌肤,轻笑道,“打雷罢了,你总是这样,许多年也不曾变过。” 徐氏躺回他怀里,看着他,轻轻舒一口气。 “陛下还记得当年之事?”她轻声道。 “怎不记得?”皇帝勾起她的下巴,道,“那时也是春狩,朕偷偷从行宫里溜出去找你。那次春狩,是朕过得最高兴的一次,可惜你已经是王家的人。” 徐氏望着他,双眸幽幽。 她的婚姻,教许多人艳羡。王承业是皇后的亲弟,王家的独子。徐氏嫁给他之后,不但让没落的母家重振,还得皇后关照,在她身边当上了命妇。在京中,没有谁敢不把徐氏放在眼里。 但徐氏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她知道自己原本能得到更多。 在与王承业成婚之前,徐氏是京里有名的美人,而东宫采选的时候,她本可凭家世跻身名册。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紧要之时,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那待选之事再与她无缘。虽然后来嫁给王承业,对徐家来说终究算得圆满,但徐氏对这个无论相貌还是才能皆平庸低下的丈夫丝毫提不起兴趣。 直到后来,她跟随丈夫入宫,见到了太子。 那时,二人不过只说了几句话,徐氏便已经知道,自己其实想要的是什么。而太子也甚是喜欢她,在不久之后的春狩里,二人一发不可收拾。 从那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她轻叹一声,靠在皇帝的肩上。 “妾昨夜听说太子在行宫之中遇刺,担心得一夜未睡。”她说,“阿竣也是,前阵子骑马崴了脚,伤还未好,就要去春狩。我劝他在家中休养,他偏不在意,还说什么要到围场里练一练骑射,日后好建功沙场,报效圣恩。” 皇帝笑了笑。 “阿竣是个有志气的。”皇帝道,“倒比太子还强些。” 徐氏目光一动,忙道:“岂敢与太子相较。” “朕的儿子,朕自己明白。”皇帝叹口气,“太子在宫中待久了,学得一身圆滑世故,做事只想着朕的喜好,全然似他母亲一般。近日,长沙王世子又来京中,朕看着他谈吐举止便觉得窝气。长沙王何德何能,竟得上天这般眷顾。” 徐氏忙道:“陛下所言差矣。那长沙王世子名声再大,也终不能大过了太子去。妾从来不信外头那些传言,都说长沙王世子多厉害,那必是长沙王奸猾,将虚名假誉加在世子身上。陛下又何必将些许流言蜚语放在心上,自寻其恼?再说,陛下也不是没有那能与之相当的臣子,北宁侯不就是一个?” 皇帝的神色缓下,看着她,微微一笑。 “朕在考虑一件事。”他说。 “何事?” “北匈奴又要反了,朕仍要派北宁侯上阵。”他缓缓道,“这一回,便让阿竣跟着去,如何?让他去历练历练,得些功劳,将来封官授爵,不在话下。” 徐氏闻言一喜,坐起来,道:“多谢陛下……” 话音才落,忽然,窗外又响起雷声,风忽而把门吹开一点。 徐氏面色一变。 “又吓到了?”皇帝伸手搂她。 徐氏却仍支撑起身体,望着外面,目光定定。 “妾方才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闪过。”她说,“外面莫不是有什么人?” “能有什么人。”皇帝不以为然,“宫人内侍都被朕遣走了,谁也不敢来。莫说些有的没的,再陪朕一会。” 徐氏仍神色狐疑,但不再坚持,只朝门外看一眼,终是躺了下去。 第二百七十六章 惊雷(下) 虽然那刺客之事并不曾造成什么人遇害,但到底是大事,春狩因此中断,宾客们也纷纷回家了。 没过几日,漪如就听到了北匈奴进犯之事,也听到了关于李霁的消息。 因得那刺客之事,皇帝震怒,特地在朝会上令大理寺严查,又将李霁等人抚慰了一番。 但也正是在这朝会之上,李霁拿出一样物证,当面呈给皇帝,说这是从与他搏斗的刺客身上搜到的。那物什,竟是一枚宫中禁卫的符印。 漪如也是受害人,严祺身为她的父亲,也被召入宫中接受皇帝安抚,故而也在那朝会之上。 “你们是不曾见到当时圣上的脸色。”他关起门来,对漪如和容氏道,“当真是难看。那些刺客的来历,这两日什么说法没有,许多人都觉得那是冲着长沙王世子去的,刺杀太子不过是幌子。如今长沙王世子公然亮出这么个东西,那些传言便是有了依据,岂不是让圣上下不来台?” 漪如和容氏皆是吃惊。 “圣上说了什么?”容氏忙问。 “还能说什么。”严祺道,“自是让大理寺将物证收了,拿去查验。”说罢,他冷笑一声,“这事,就算真查起来,十成十也会说是刺客伪造,用来蒙混入行宫之中的。” “既然如此,王世子又为何来这么一出?”容氏问,“难道就是为了面刺圣上?” “当然不是,有意思的还在后面。”严祺道,“圣上令大理寺查验物证之后,王世子谢了恩,竟又慷慨陈词,说长沙王为朝廷镇守边陲,忠心不二,可朝中总有人嫉贤妒能,诋毁不断,中伤圣上与宗室的手足之情。为此,王世子向圣上请战,领兵出征北匈奴,以表忠心。” -- 第316页 漪如听着,心中一沉。 李霁这莽子,让他不去,他竟偏是要去。 “哦?”只听容氏道,“圣上答应了?” “为何不答应?不但答应了,还将他嘉许了一番,说他是天下才俊表率。”严祺说着,叹口气,“你说这王世子可是得了失心疯?八年前,长沙王一家到京中来就是杀机重重,王世子险些没了命;这一次春狩,他好巧不巧又遇上了刺客。若换了我,定然是行囊也顾不得收拾,马上跑回广州是正经。他倒好,不但留下来,竟还要去什么出征。那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若是背后中箭死在其中,又有谁能说得清?糊涂啊糊涂!” 容氏听着,不由地看了看漪如。 只见她目光定定,不知在想着什么。 “圣上只让王世子一人出征?”容氏又问。 “那自是不会。”严祺道,“那可是朝廷兵马,圣上岂会交给他。这次出征,共有五路,其中一路主力,总管是是北宁侯,副总管是王竣,长沙王世子做了参军。” 漪如听了,心中冷笑一声。她对行伍的职务虽不十分了解,却也略知一二。所谓参军,不过是主帅身边的参谋文职,并无直接的兵权。 李霁那傻瓜,明知皇帝不会让他好过,竟又把自己送到虎口里去了。 容氏更是诧异。 “这三人可都是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她说,“且王竣还从不曾入过行伍,更不会带兵,圣上竟让他做了个副帅?” “圣上的用意不是明摆的么。”严祺道,“北匈奴一向不如南匈奴,此番出征,怎么看都是必胜的。圣上让王竣做副帅,自然就是为了让他跟着捞个功劳。” 说罢,他长长叹口气,笑道:“圣上对王家可真是好得没话说,怪我当年看不清,究竟是天真了。” 他说的,是八年前王承业犯法,结果皇帝让严祺来背罪的事。不过他现在说起来,语气里已经没有愤愤不平,只全是自嘲。 漪如却是一怔,道:“王竣?他也要去?” 严祺道:“何止是他,京中贵胄,多的是跟着去捞好处的。上行下效,我听说当下各家都在忙着将自家公子安插进去讨个差使,唯恐肥水落了外人田,捞不到好处。” 漪如没说话。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上辈子,就在崔珩的死讯传开不久,大军凯旋回京,尼姑们说,崇宁侯的公子因为战功被封了大官。 漪如那时已经是在病中,这两件事都是零零碎碎听到的,没有多问,也没有放在一处去想。而现在听着严祺的话,她忽而明白过来。 如果崔珩战死,那么崔珩的功劳自然落在了王竣身上。 王竣。 漪如皱了皱眉。 她和严祺一样,都知道此人底细。资才平平,无论文武,才干是没有的。不过却跟他父亲王承业一样,王竣十分喜欢捞取功名。 如果这辈子,皇帝给了他一个副总管的位子坐,那么上辈子也大抵是如此。 主帅死了,副帅却活下来,还捞了功劳。 想到王承业曾经对严祺使了什么手段,漪如只觉手心冒出一阵冷汗。 回到自己房里,漪如左思右想,唤来小娟。 “你和长沙王府的汪内侍打过交道。”她说,“可知如何找到他?” “知道。”小娟说,“汪内侍上次告诉我,跟侧门上的门房说一声,他就会出来。” 漪如颔首,在案前坐下来,写了一封信,交给小娟。 “你将这信给他,让他务必转交给李公子。”漪如道,“快去快回。” 小娟应一声,随即出门而去。 没多久,她风尘仆仆地回来,神色却有些犹豫不定。 “女君,”她说,“我去了长沙王府,可不曾见到汪内侍,也不曾见到李公子。我问门房,他们去了何处,门房只说不知道,让我隔日再去。我正要离开,倒是遇到了素日里跟在汪内侍身边的一个侍卫,叫阿东的,上次他们去扬州时,女君也见过。” 漪如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点点头:“而后呢?” “阿东问我,是不是女君派来找李公子的,我说是。他便悄悄跟我说,李公子和汪内侍都已经离开了京城。” 漪如愣住。 “离开京城?”她忙问,“他去了何处?” “阿东没说,只说是为了给大军出征做准备,往西北去了。” 漪如的目光定住。 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进来的人是陈氏,满脸着急。 “出大事了!”她说,“二公子竟是擅自去兵部请命,入了行伍,如今名字写进了军书里!君侯正在堂上大发雷霆,说要将二公子打死!你快去劝劝他!” 第二百七十七章 出征(上) 堂上,严楷直挺挺跪着,严祺手里拿着笞条,面色铁青。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他指着严楷,气得怒目圆睁,“我是受了什么报应生出你这孽障!我辛辛苦苦将你送入国子监,还举家搬回京城,你母亲日夜祷告,为你掏心掏肺,你倒好,做下的什么荒唐事!你以为行伍是什么好去处么?别人家的子弟都是为了捞功劳去的,谁不是先安排好了门路,保一个将官之职再去投的军!你什么也没有,巴巴地就去兵部报名,你以为你能当什么?他们能让你当个伍长什长便是开了大恩了!” -- 第317页 严楷瞥他一眼,小声道:“伍长什长也算个官,能当上也是本事。父亲反正不愿意,我就算告诉了父亲也无用。” 严祺闻言,面色又是一变,举起笞条就要打。 容氏忙上前将他拦住,夺下笞条,道:“你骂也骂了,打他做甚!这冤家已经报了名,你就算把他打死了,那军书上的名字也已删不得;若是打伤,他还要带伤出征,岂非更坏?再说,这事传出去,若有人说你阻挠儿郎报国,又成了你的不是!” 严祺瞪着他:“都是你惯着他!我说要将他禁足在家,哪里也不许去,你总是不肯,说什么总待在家里会把他憋坏!现在好了!他会不会憋坏我不知,你我将来气坏的日子倒是长了去了!” 严楷闻言,随即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定然不会让父亲母亲担心!” 夫妇二人闻言,同时瞪他一眼。 严祺还要再说,只听漪如的声音传来:“阿楷也是建功心切,父亲母亲稍安勿躁。” 见漪如来到,严楷仿佛得救一般。不过那脸上刚露出喜色,就被漪如的目光狠狠剜了回去。 “你不必来帮他说情!”严祺冷道,“我还未追究你的错处!他整日似尾巴一般跟着你,你这当姊姊的怎么教的?” 漪如一脸无辜:“父亲这话冤枉我了,我可从不曾教唆他从军。且他这念头,在南阳就有了,是父亲将他带到了京城里,才让他有了这投军的机会。” 严祺气结,漪如随即赔上笑脸,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父亲息怒,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父亲仔细琢磨琢磨。母亲说得对,当下木已成舟,父亲骂也骂了,总该想想对策。” “有什么对策!”严祺恼道,“难道要我赔着这老脸去圣上面前大哭一场,求他放这逆子回来?” “那倒是不必。”漪如说罢,看了看严楷,随即对严祺道,“请父亲随我到堂后说话。” 众人皆露出讶色。 严祺倒不反对,只让严楷继续跪着,和容氏一道随着漪如离开。 “别家子弟既然都安排了稳妥的位置,父亲何不也这么做?”到了堂后,漪如开门见山道,“大军出征,各路将官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以父亲的人脉,为阿楷找个合适的位置倒也不难。” “我岂不知这道理。”严祺叹口气,道,“那些子弟,大多是做些文职,不必亲自上阵,又能积攒资历。但这样的位置颇为抢手,早就有了人。” “倒也不必盯着那些主帅身边的职务,”漪如道,“我听闻这行军打仗是讲究的事,前方一万兵马,后方配上两万人专司粮秣后勤都是常有的事。这等活计,虽也在行伍之中,却劳累繁琐,子弟们大抵是不愿意做的。父亲何不说道说道,在后军里为阿楷谋划谋划?” 容氏听着,露出讶色:“可但凡有了功绩,那都是前军中军得功劳,却少听说后军的人能得什么好处。” “正是如此,才该送阿楷去。”漪如严肃地说,“父亲母亲所虑,在于阿楷年纪还小,胸怀热血却性情轻浮,若听之任之,难保要惹出什么祸事。后军里日子虽苦些,却能让他得些历练,知道做事不易,此事其一;其二,他辛苦一番却不曾得什么功劳,也能让他打消了那博取功名的浮躁之心;其三,后军的危险总比前军中军少一些,阿楷待在后军,也可让父亲母亲不至于为他性命担忧,岂非一举三得?” 这三条理由里,最重要的其实是最后一条。 这次大战,崔珩会战死,只怕惨烈得很。无论最终得胜与否,严楷待在后军能保住性命, 不过这显然已经足够说服严祺和容氏,二人相视一眼,脸上的神色皆和缓下来。 “这话确是道理。”容氏对严祺道,“不过你在兵部的人脉并无许多,要找到话事之人,只怕还要下一番功夫。” 严祺沉吟,正要答话,仆人来禀报,说北宁侯来访。 听到崔珩的名号,众人皆是一愣。 严祺忙让仆人将他请到堂上,自己则迎了出去。 漪如亦是狐疑,正要出去看,容氏将她拉住。 “又不顾规矩,堂堂闺秀,哪里有出去见男客的道理。”她嗔道,“你待在此处,不可乱走。” 说罢,她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朝前堂而去。 客人来到,严祺也不再让严楷跪着,只让他在一旁侍立。 崔珩风尘仆仆,身上还穿着入朝的官服,见到严祺,施礼道:“在下冒昧前来,君侯恕罪。” 严祺看着他,笑意盈盈。 “将军哪里话,将军这般贵客,敝舍门楣生辉。”说罢,他请崔珩坐下,又让仆人奉上茶点。 寒暄两句之后,崔珩并不绕圈子,看了看严楷,对严祺夫妇道:“在下今日前来,是为了严公子之事。方才在兵部,在下听说,严公子去报了名,不止确否?” 严祺和容氏交换一下眼神,随即道:“确有此事。” “未知君侯可曾为公子安排好职位?” 严祺听得这话,心中忽而有了数。 “不瞒将军,还不曾。”严祺有模有样地叹口气,苦笑,“小儿报国从军,本是极好之事,可他不曾与家中商议,我亦是刚刚才得知。不过这既是他的志向,我等也不打算干涉,年轻人总要历练,由他去便是。” -- 第318页 这话,与方才的牢骚大相径庭,连严楷也露出讶色,看着严祺,有些不敢相信。 崔珩道:“虽是如此,可严公子毕竟出身公侯之家,又是国子监弟子。军中缺乏识文断墨之人,让公子与寻常军士混在一处,难免屈才。” 容氏目光一亮,道:“将军之意……” “此番出征,在下为主帅,可为公子安排一二,未知君侯意下?” 第二百七十八章 出征(下) 听得崔珩的话,严楷喜出望外。 他看向严祺,满面期盼。 严祺向崔珩客气道:“这等小事,岂敢劳烦将军,使不得。” 崔珩道:“君侯不必见外。严公子与我亦是友人,为他筹划乃是应当。” 严祺露出动容之色,微微颔首。 他叹口气:“既然将军愿意相助,我等自恭敬不如从命。小儿既是从军入伍,为国效力,自当不计得失,职位大小皆无妨。不过我有一请,愿将军将小儿安排在后军。” 这话出来,崔珩露出讶色,严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 “哦?”崔珩道,“不知何故?” 严楷忙道:“这并非是因为在下舍不得小儿冲锋陷阵。小儿虽年少,可平日里学习骑射,亦不乏勇气。我之所以希望他留在后军,乃是为了让他学习长进,明晓事理。我虽不曾在行伍中待过,可当年在朝廷中用事,耳濡目染,亦知道些军事的道理。但凡大军出征,真正要紧的事,都在后军。后军不但要做殿后,还管着一应辎重和日常粮秣转运,哪怕除了分毫的错,前方便要吃大亏。能够在这些事上干得出色的人,皆有经世济民的大才,可堪大任。我对小儿的期许,非在于立功受勋,而是希望他能凭借这等难得时机磨砺本事。只要他能凭借此战,对世事的了解多上那么一分,我也可宽慰了。” 这话,颇为语重心长,崔珩听了,露出沉吟之色。 他看向严楷。 此事,显然出乎严楷意料,神色纠结。 严祺不理严楷,只向崔珩道:“这是我等为人父母的一点心愿,还请将军成全。” 话说到此处,崔珩忙行礼道:“此事,在下定然办到,君侯放心。” 严祺和容氏皆笑盈盈的,随即令家人备宴,款待崔珩。崔珩却说还有公务,不便停留,就要告辞。 “前番在骊山行宫,将军救了小女一命,我家上下感激不尽,尚不及报恩。”容氏劝道,“如今将军又伸出援手,帮助小儿,又添一重恩德。将军若不留下来让我等款待款待,我等心中又如何过意得去?” 崔珩道:“夫人言重,这两件事皆举手之劳,在下实不敢当恩德二字。大军出征在即,在下实难以脱身,不能久留,还请夫人见谅。” 容氏见他如此,也不好再挽留。 她唤来侍婢,手里捧着一身崭新的锦袍鞋袜。 “将军当日借给小女的那身裘皮大氅,剐蹭坏了许多地方,还须修补。”她说,“这身衣裳,是小女为将军备下的。一来感谢将军救助之恩,二来也为将军行前添衣,还望将军不弃。将军事务忙碌,我等也知晓,待将军凯旋之后,那大氅也补好了,我等再宴请将军,向将军致谢。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崔珩忙道:“夫人厚爱,却之不恭。” 容氏的脸上笑意更深,和严祺一道,送崔珩出门。 对于严祺的安排,严楷自是不满。 送走崔珩之后,他即刻道:“我不去后军!我要跟着北宁侯去前锋杀敌!” 严祺不与他理论,只清凌凌看他一眼:“不愿去就不去,我明日就到兵部一趟,赔上这老脸,让他们将你的名字划了。从今往后,兵部对你永不叙用,也正好让你死了这条心。” 听得这话,严楷又气又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漪如从堂后出来,皱着眉对容氏道:“明明是母亲为北宁侯准备的衣裳,怎说是我的?” 容氏看她一眼,道:“名头罢了,谁准备的又有什么要紧?”说罢,她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你不曾见北宁侯听到那是你准备的,脸上神色何等高兴。他离开之时,还将眼睛往堂后瞄,你猜,他想看到谁?” 若是在从前,漪如听得这话,大约会沾沾自喜。 但现在,她觉得有些烦躁。 “母亲莫光想些有的没的。”她说,“北宁侯出征,可是要与人厮杀的,刀尖舔血,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还是两说。” “快别胡说。”容氏念了声佛,瞪她一眼,“你这才是光想着有的没的,这京中可再没有比北宁侯出色的子弟,你若真想将来嫁得好,便每日与我吃斋祷告,诚心求他平安。” 崔珩做事果然利落,说到办到。 第二日,兵部来了消息,严楷在崔珩的后军里,做了一个军司马,负责押运辎重粮秣。 这消息对于严祺夫妇而言自是大好,严楷却提不起兴趣,无精打采。 不过吃过晚饭之后,众人在花厅里闲坐喝茶,漪如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我要到秦州去一趟。”她说。 严祺和容氏皆是错愕,相觑着,不明所以。 “去做甚?”严祺问道。 “去做生意。”漪如道,“外祖父在秦州有几户相熟的客商,是做西域生意的,要买扬州的铜镜、丝绸和瓷器。外祖父说,这生意我若能接下来,利润便都是我的。” -- 第319页 听得这话,严祺夫妇的脸色皆沉下。 “生意生意。”严祺没好气道,“上次说什么脂膏,这次又说什么铜镜丝绸瓷器,经商岂是你这等大家闺秀能做得的?从前你在扬州,山高皇帝远,我想管也管不着,也不说你什么。可如今你回到了京中,便是高陵侯府的闺秀,这些事你不必再想。我丢不起那个人,莫说秦州,便是到东市西市里也不行。” 漪如道:“我做生意,正是为了让父亲不丢人。” 容氏讶道:“怎讲。” 漪如不紧不慢,让小娟将几本厚厚的册子取来,摆在严祺面前。 容氏看去,只见那一本一本,都是严府里的账册。漪如回到京城之后,就从她那里将账册都取了去,一直留着。 “我这些日子清点家中库房,发现少了许多金银器物和古董,每件皆价值不菲。”只听漪如道,“可查来查去,府里的仆婢皆是清白,并无内贼。不知父亲可知道,这是何缘故?” 严祺的目光一闪,看着那些账册,一时结舌。 第二百七十九章 秦州(上) 看着严祺的模样,漪如明白自己说中了。 她正要再问,却听容氏轻咳一声。 “大晚上的,看什么账册。”她对漪如道,“你前几日说要鞋子,我寻了些绣样,你随我去挑一挑。” 漪如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起身,跟着她到房里。 “这些话,你日后只在私下说才是。”容氏道,“你父亲也是无法,家中钱粮不继,也只能将那些东西拿出去押了,好补一补亏空。” 漪如皱了皱眉。 严家的家业有多少,漪如是知道的。她的祖父和曾祖父在长安洛阳一带置办了许多田产,加上南阳老家的,其实有不少。这些年,严祺虽然没有了官职,但靠着名下的田产,收入当是不菲。加上他们一家人都回到南阳老家里去,那里的吃穿花销本就远比京城节省。漪如估计着,这些年,严祺不但日子过得不差,还能存下许多钱财。 “怎会有亏空?”她问,“我们家田地不少,便是这些年年景不好,收成少了,也不至于钱财亏空。” 容氏苦笑,道:“还不是你父亲。他的性情,你是知道的,素日里就不爱管理钱财,除了南阳的田庄,别处都让当地的管事看着,到了时节就把收获送来。这些年年景不好,各处送来的东西,无论物产还是折下的钱财都是一年不如一年。有时他们说,田庄里闹了旱情蝗灾,佃户们饭也吃不上。你父亲就索性让他们不必缴钱粮了。” 漪如问:“这些事,父亲可去查实了,果真如此?” “查什么。”容氏道,“你父亲说,那些管事都是你祖父留下的老人,不会骗他,他们说什么也就是什么了。” 漪如无语。 “那么就算如此,这些田庄加起来也能收获不少的。”她说,“还有南阳的田庄,那里总是父亲自己在管。” “话是这么说,可你父亲的开销也不少。”容氏道,“南阳的宗族有上千人,有爵位的,除了南阳侯,还有惠康侯和我们家。严家在南阳名头虽大,可殷实的毕竟少数,大多族人都不过靠着些薄田糊口。谁家要是有个什么三灾六难,我等总免不得接济接济。惠康侯一家都在京里,远离南阳,自是少管些;南阳侯家资最是丰厚,但也最是吝啬;只有你父亲最好说话,故而族人们要借钱借粮,总是要找到你父亲头上。你父亲好面子,凡是登门的,话说得好听些,就没有不允的。加上族里的学塾、宗祠之类,每年也要例行捐赠,算下来,花去的钱财从来不少。去年南阳大旱,乡里许多人颗粒无收,饭也吃不上,你父亲看着不忍,不但自家开仓放粮,还出钱去外地买粮来接济乡人。这些事用到的钱都是大数目。加上今年搬回京中,手头又要钱财使唤,你父亲看着账面不够,便索性派人回这边宅子里取些东西卖了。” 漪如听了,心情复杂。 去年这事,漪如也听说过,当时还感慨父亲虽然好面子,身上也仍有纨绔习性,却是一腔古道热肠。不想这背后竟是入不敷出。 “瞎操心什么。” 正说着话,严祺走了进来,不耐烦道:“那些东西,我不过是拿去抵押,待日后手头宽裕些自然会赎回来。” “父亲回南阳八年,靠着那些田产也不曾攒下什么钱财,又何时才会宽裕,父亲又何时才能赎?”漪如反驳道,“那些物什,虽都是些器物古董,却都是曾祖父和祖父留下来的。父亲若一直不赎回来,就成了死当,父亲可忍心看着它们变成别人的?” 严祺无言以对。 漪如也不多言,让小娟把一只小漆盒摆到案上,打开。 严祺和容氏看去,吃一惊。那里面,竟是些官样的金锭,足有上百两。 “这是我这些年在扬州经营生意攒下来的,其中大部分,都是去年那脂膏生意得来。”漪如道,“父亲母亲拿去用,家中的亏空,我也会补上。此番我去秦州,还望父亲母亲莫要阻拦。” 严祺与容氏相视一眼,吃惊又狐疑,神色各是复杂。 北边战事吃紧,京中的也很快发兵。 崔珩受命,带着兵马,浩浩荡荡地出征。 当日,万人空巷,围观的百姓站在道路边上,人山人海。 -- 第320页 王竣骑在马上,身上穿着崭新的甲胄,看上去威风凛凛。 他是副帅,少年得志,无人不艳羡,但他自己却得意不起来。 这一路上争相送行的人,都是来看崔珩的。而他,虽然名为副帅,但人人都知道他是靠着家里的关系当上的。 当然,就连这一点,他也是沾了崔珩的光。因为上次,崔珩也是被皇帝破格拔擢,领兵破敌,立下大功。故而当皇帝将同样年轻的王竣任命为副帅,朝中反对的声音并不大。 王竣的目光瞥向前方,崔珩也身着铠甲骑在马上。所有的目光都望着他,对他笑脸相迎。 包括临淮郡主。 方才离开皇宫的时候,王竣看到她站在宫城的城楼上张望,却不是在看他。 对于王竣想向中山王求娶临淮郡主之事,母亲徐氏并无兴趣,说临淮郡主骄纵,不合适。可王竣的父亲王承业却是支持。 王竣忽而想起昨夜王承业对他说的话。 ——“放心好了,你此番归来,立下功勋,圣上必是大加赏赐。到时候莫说临淮郡主,你就算要娶公主,圣上也会应许。” 王竣皱眉,道:“崔珩是主帅,我是副帅,就算立功,他的功劳也比我更大。” “崔珩?”王承业冷笑一声,语重心长,“他算什么东西。记住,你是我的儿子,在这天底下,除了太子,谁也大不过你去。” 天色有些沉,看着似乎又要下雨。 望着出征的兵马远去,徐氏站在宫城的城楼上,总觉得心中颇是不安。她虽然为王竣受重用而欢喜,却知道这毕竟是出征,方才还哭了一场。 “怎么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大好的日子,竟是难过么?” 徐氏看去,王皇后看着她,目光温和。 她忙用绢帕擦擦眼角,答道:“自非难过,只是阿竣头一回出远门,难免牵挂。” 王皇后微笑,鲜红的唇角弯弯,看着颇是奇异。 “不必牵挂,待他回来之时,便大不一样了。”她缓缓道,“你高兴也来不及。” 第二百八十章 秦州(下) 秦州是京畿门户,往西可往吐蕃,往北能到陇右和大漠,商业繁盛,是要冲之地。 漪如跟严祺和容氏说的那些话,自然是实情。容昉这边有几个老主顾,也确实在向他的货栈要货,做西域的生意。 不过现在,这对漪如而言并不是首要大事。 严祺和容氏同意她来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 容昉的这些主顾,在当地都是能耐不小的大商贾。其中有一人叫做周璟的,人称陶朱再世,生意做得大,官商两道都吃得开。据漪如所知,甚至朝廷用兵之时要置办大宗物资,也总会找到他。 这样的人,无论是在朝廷里,还是在后军里,都有颇多关系。 严祺虽然在崔珩面前说了一番大道理,但他和漪如一样,真正在乎的,只有严楷的小命。 故而虽然崔珩确实把严楷安排在了后军,但毕竟主帅和一个小小的军司马之间也隔着千万里,难以时时照拂。且严楷身为管押运的军司马,难免还是要往前方走的,会遇上什么不测也未可知。 严祺离开京城八年,从前的关系尚且生疏,遑论在军中这等从前不曾涉足的地方。这等事,对于王承业之类的人自然也就是一句话,但严祺拉不下那个脸。 漪如看准了严祺心中所想,便告诉他,这周家与容昉一向交好,兴许能从他这路子疏通疏通,让长官只将严楷牢牢留在后方。 严祺和容氏听得这话,自是大喜。不过严祺仍然不放心让漪如独自过来,说要一道上路。漪如说,大军出征,京中的消息才最是灵便。若遇上什么要事,必定要找严祺,容氏应付不得。严祺想了想,觉得有理,于是对漪如反复嘱咐,还派了许多仆人做护卫,随漪如一道去秦州。 到了秦州,漪如首先就去见了周璟。 这周璟,少时就继承了家业和人脉,如今虽是功成名就,但年纪颇轻,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长相斯文。不过漪如知道,此人行事世故老道,心思不比那些久经商场的老油条少。 周璟前两年去过扬州,也曾经见过漪如。他并不知漪如的真实身份,只和别人一样以为她是容昉的亲戚,叫她容娘子。 既然是故人,漪如拜访的时候,便没有费许多工夫。 “高陵侯家的严公子?”听得漪如说明来意,周璟露出讶色。他知道容昉的女儿是高陵侯夫人,只是不曾料到,这样的事会找到他的头上。 漪如微笑道:“正是。我前番到高陵侯府上去,夫人与我说起此事,颇是忧心。我看着不忍,便想到了先生。不知先生可否代为疏通一二?” 周璟笑了笑,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道:“在下不才,不过做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与高陵侯这般显贵相较,是远远比不得的。未知在下何德何能,竟能为高陵侯府效劳?” 漪如早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叹口气,道:“我也知此事出人意料,可究其根由,还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高陵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希望他安安分分在朝中入仕做官。可这位严公子自幼喜好舞刀弄剑,立志从军建功立业,此番闻得开战,竟是私自到兵部去报了名。高陵侯得知之后,大发雷霆,父子反目。可反目归反目,这严公子到底是高陵侯的心头肉,他不安排安排,总是不行的。不过这严公子却是个十足的倔强脾气,若知道了他父亲用朝中的关系来干涉,定是不肯,到时也不知会闯出什么货来。高陵侯夫妇思来想去,便只有考虑走一些隐晦的路子。严公子也是容公的外孙,他远在扬州,若听闻此事,也必是焦心。我想到了先生,便冒昧来问。不过先生若是觉得为难,倒也罢了。” -- 第321页 周璟是个商场上的老人,向来八面玲珑,亦喜好结交。 他看着漪如,了然而笑,道:“原来如此。这等区区小事,承蒙高陵侯看得上,在下岂有推辞之理?娘子放心,这事在下定然办妥,明日便会给娘子准信。” 漪如露出笑容:“如此,便多谢先生。” 说罢,她让仆人将带来的礼物奉上,道:“这些,都是高陵侯托我送来的见面礼,事成之后,那边少不得还有表示。” 周璟慷慨道:“举手之劳,娘子客气。” 这是议定下来,周璟想请漪如用膳,漪如只说还有要事,改日再来拜会,告辞而去。 回到落脚的驿馆,一个叫阿明的仆人已经在等着。 “如何?”漪如问道,“打听到了么?” “不曾。”阿明讪讪道,“小人照女君说的,到去往羌地的要道上,问了好几处茶肆酒肆的人,都说不曾看到这画上的人。” 说罢,他将一张画还给漪如。那正是扬州杜弥照着李霁的模样画下的时世画。 漪如有些失望,将画收起来,让阿明去歇息。 小娟端了茶过来,在漪如旁边放下,忽而道:“女君此来,真是为了二公子?” “当然是为了他,”漪如没好气,“不然呢?” “那女君为何一到了秦州就去寻找李公子下落?”小娟道,“长沙王府的人都说了李公子去了西北,女君还找什么?” 漪如看她一眼,含糊道:“不过问问罢了,又不费什么事。” 小娟摇摇头,转身走开。 说实话,漪如并不相信李霁去了西北。因为他跟她说过,他要跟羌人打交道,也提过秦州。漪如总觉得,他并不是随便提一嘴。 他究竟在何处? 想到李霁,漪如的心就变得有些乱。 这跟严楷不一样。严楷纵然任性,可他在何处,在做什么,漪如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霁却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让人全然没有底…… 关心他做什么。心底一个声音道,记住母亲说过的话,而且你是为阿楷来的,又不是为了他。 漪如深吸口气,想把杂念抛开,目光却不由落在案上的那幅画上。 李霁立在沧海边的礁石上,玉冠长衣,扶剑临风。看上去,他就像一个即将远去的旅人,只在人前留下最后的剪影。 这一夜,漪如睡得很是不踏实,做了许多记不清的梦,醒来的时候,已是太阳高照,身体却疲惫得很。 周璟那边做事倒是利落,午后,他那边派人来驿馆里,请漪如过去一趟。 “严公子之事,只怕是不好办。” 不料,周璟神色抱歉,对漪如道。 漪如讶然:“不知怎讲?” “在下今晨去了一趟后军大营拜会友人,提到严公子时,他说严公子昨日已经调走了,当下不归后军管。” 漪如大吃一惊,想问清楚些,周璟却说不出所以然。 离开周府之后,漪如心事重重,一路只想着究竟是什么人做下此事,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到驿馆的时候,她才下马车,却听得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姊姊!” 漪如看去,又是一惊。 严楷一身行伍装扮,看上去意气风发,笑盈盈地看着她。 “阿楷!”漪如忙走上前去,拉着他仔细端详,“你怎在此?听说你不在后军了,去了何处?” 严楷得意道:“说来话长,我换了个去处,今日听说姊姊来了秦州,特地来找姊姊。” 漪如有些诧异,正想问他从哪里得知了她的消息,忽然,她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汪全。 她怔了怔,瞬间明白一切。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送别(上) 漪如没说话,径直走入驿馆,来到自己租住的院子里。 堂上,一人正端坐着喝茶,不是李霁是谁? 心上似乎一块大石落下,漪如走上前去,看着他脸上的假须,又好气又好笑。 “你怎在这里?”她强作平静,问道。 “这该是我问的。”李霁不紧不慢放下茶杯,“你怎在这里?” 漪如正要说话,严楷追了进来,笑嘻嘻道:“阿霁此番任参军,他昨日找到我,让我跟着他!姊姊,我能上阵立功了!” 听得这话,漪如刚刚高兴起来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她看了看李霁,目光狐疑:“上阵立功?立什么功?” “自是立战功!”严楷两眼放光,“阿霁能带我到前方去,好好闯荡闯荡!” “胡闹!”漪如皱眉,急道,“去什么前方?那可是在打仗,刀枪无眼,你不要命了?” 严楷听她这么说,脸也拉下来。 “打仗又如何,我若怕打仗,入什么行伍?”他说,“刀枪无眼也比在这秦州憋着好,哪里也去不得,闷也闷死了。” “闷死就闷死。”漪如瞪着他,“后方每日有吃有喝睡得香甜,哪里不好?去问问前方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跟他们换他们愿是不愿?我费尽周折跑来,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严楷愣了愣,“小娟不是说,姊姊来做生意么?” “阿楷,”这时,李霁道,“汪全要去备些路上的用物,你跟他去一趟。” 严楷随即露出笑容,爽快答应下来,转身而去。 -- 第322页 看着他那背影,仿佛走路都带着风,漪如的唇角瘪了瘪。转头,李霁仍在喝茶,神清气定。 见漪如目光不善,他放下茶杯,道:“你方才说,来这里是为了阿楷?” 漪如没有打算隐瞒,“嗯”一声,却问:“你怎知我在此处?” “秦州又不大。”李霁道,“我父亲从前曾经营过此地,耳目众多,谁来了都瞒不过我。” 这话倒是坦白,漪如看着他:“如此说来,这些日子你一直在秦州?” “正是。” “为何?” “我与你说过,我要与羌人打交道。”李霁道,“此事乃是秘密,故而我先行离开,除了子磬,不曾让任何人知晓。” 漪如看着他:“朝廷也不知晓?” 李霁反问:“为何要告知朝廷?” 漪如结舌。想来也是,告诉了朝廷,那保不齐就会有人动歪心思,在什么地方搞搞鬼,将他小命谋了去。 “那阿楷又是怎么回事?”漪如问,“你为何找上了他?” “我开拔前就离开了京城,手上没有兵马,只空有一个参军的头衔。”李霁道,“又兼去羌地乃是秘密,不能惊动许多人。恰好阿楷在后军做军司马,手上有百余人,倒是合适。” 漪如愣了愣,心中明白过来。她就知道李霁这样的人,做事从来不会单纯。 不过她却并不觉得生气,忙道:“如此甚好。你把阿楷的人带走便是,将他留下。” 李霁却道:“为何?阿楷一腔热血,又机灵肯干,确实不是在后方操持庶务的料子。他跟着我,既性命无忧,又能立功,岂非两全?” 漪如急道:“谁要他立功?他留在后军哪里也不去才是最安稳的。” “你怎知他留在后军才最是安稳?”李霁反问,“留在后军,就一定待在秦州不走么?” 这话听上去别有意蕴,漪如道:“何意?” “前方发来了一道军令,后军要离开秦州前移凉州。”李霁道,“且阿楷是军司马,免不得要押运粮草。若有人劫粮草,他须得出战。且到了凉州之后,整个后军的兵马会归于凉州支配,子磬在前方,根本无暇顾及。” 他神色严肃:“恕我直言,此番出征,朝廷是抱着全力一搏,解决北匈奴的心思,所有兵马都有战机,你想让阿楷安安稳稳待在某一处,乃不切实际。” 漪如默然,心愈加沉下。 她当然知道这些,故而她才会跑来秦州,希望能避免这等事。 李霁看着她,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忽然道:“你笃定子磬会遭遇不测,是么?” “为何提这个?”漪如道。 “别人家都千方百计要将儿郎往子磬身边送,只盼着沾上功劳,日后能有个前程。”李霁道,“唯有你,不仅不让阿楷到前方去,当初亦极力劝我不可跟着。若非此故,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既然他把话说到了此处,漪如也索性放开了,道:“正是。你既然都知道了,那便该听我的,莫去掺和才是。” 李霁却道:“既然如此,当年那神仙在梦里说我有难,你为何要告诉我?可见这神仙托梦,目的乃是要你救人,而非要你袖手旁观。如今这事到了子磬身上,我等既然得知,便也该将他救下,方为顺应天意。” 说着,他目光灼灼:“你不想将他救下么?” 漪如无言以对,心思浮动。 扪心自问,她虽然一开始是冲着崔珩身后的遗产去的,可她并非那歹毒之人,一心盼着他死。只是崔珩死在了战场上,她不会舞刀弄剑,着实是救不得他。 但如果救他的人换成李霁,那确实大不一样。 “我自是想将他就下来。”漪如的声音不觉软下,道,“可除了他会遭难,我什么也不知道,亦不知如何救。” 李霁看着她,唇角微弯。 “故而你该将此事全然交给我,莫阻拦。”他说,“我会将他和阿楷都完完整整带回来,你当相信我才是。” 漪如觉得他又在说大话,他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保证什么十拿九稳。 可望着李霁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漪如知道,如果说她认识的人当中,有谁能比李霁还有本事,做事还要靠谱,那只怕再过一辈子也找不出一个来。 光是看李霁的那些战绩,让严楷这个什么也不懂的新人跟着他,也总比跟着别人要强。 她终是没有反驳,看着他,却有些迟疑。 “你……”她说,“你为何定要救下北宁侯?是因为你果真器重他?” “不尽然。”李霁看着她,淡淡道,“也是为了你。你一直想嫁他,不是么?” 第二百八十二章 送别(下) 漪如觉得荒谬又可笑。 “谁要你为了我!”她瞪着李霁,“我的事不用你管!” 李霁的神色却是平静:“你十分气恼么?” 那双眸黝黑而深邃,似乎能直触人心。 漪如心头似乎被挠了一下。 她转开头:“我恼什么。我不过觉得我看上了谁,想嫁给谁,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 李霁不为所动:“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 漪如再度气急败坏:“你说你是为了我,怎又与我无干?你为何要帮我?” -- 第323页 “我是你义兄。”李霁淡淡道,“你不是一直这么说么?” 漪如怔在当下,无言以对。 李霁却不多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当下秦州是鱼龙混杂之地,你在这驿馆里好好待着,莫随意出门。” 他说罢,转身而去。 漪如瞪着他的背影,只觉心情就像打翻了调料罐子。 当日,漪如再也没见到李霁。 这人来去如风,没有留下住处,也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漪如派人去严楷所在的大营里打听,却说他已经调走,不在营中。 当夜,漪如躺在床上,竟是失眠了。 ——也是为了你…… 见到李霁时,她明明已经定下了心神,觉得自己只是担心李霁的安危,见李霁安然无恙,她不会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可李霁这妖孽,总能云淡风轻地让人说出些让人忍不住反复纠结的话来。 什么为了我。 漪如在被子里翻个身,心想,明明是他自己要救,扯我干什么? 可才闭上眼睛,她好不容易睡意上涌,迷迷糊糊间,却似乎又梦见了那个破庙,她躺在李霁的怀里,睁眼便看到他的脸,很近,那呼吸平稳,拂在自己的鼻尖上,微微的温。 ——你听说了么?长沙王世子殁了…… 心蹦了一下,漪如睁开眼,睡意全无。 她望着黑漆漆的屋子,只觉身上竟是出了一层冷汗。好一会,她才确定,自己竟是做了个没头没尾的噩梦。 祸水。她心里着恼,暗骂一声,却觉得塞满惆怅。 细想下来,漪如知道,事情到了今日,确实与自己有莫大的干系。 上辈子,严楷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不过来不及活到今日,就已经和父亲一起被处决了。当然,上辈子,他也没有遇到李霁和崔珩,并且受到他们的鼓舞。而让严楷遇到李霁和崔珩的,恰是漪如自己。 再说李霁,上辈子,他也根本没有机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漪如重生以来,若说跟谁打交道心里最叫她最没有底,非李霁莫属。 她救了他,并不愿他再死去,可如今他又执意以身涉险。 ——我是你义兄,你不是一直这么说么? 心潮翻滚,漪如只觉憋着一口老血。 她一向觉得自己这嘴皮子无人能敌,能说服任何人。可在李霁面前,竟总是频频落败,今日更是在他面前只能嘴硬,一句有用的话也反驳不出来。 想到自己在李霁面前的窘态,漪如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恼羞成怒。 祸水,祸水!她心里骂着,泄愤一般,用拳头捶了捶床板。 浑浑噩噩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的时候,漪如忽而被小娟晃醒。 “女君,”她说,“公子来了,说是来道别的,等城门开了之后,他就要跟李公子离开。” 漪如一个激灵醒来。 “他们在何处?”她忙问。 “就在驿馆外,” 不待小娟再说,她已经坐起穿衣。 漪如草草梳洗一番,走出门去。天边晨光熹微,街道上还有些黑,只有两人侯在驿馆外面。 一个是严祺,一个是李霁。 不远处的街口,有隐约的人影,漪如知道,那些都是李霁的侍卫。 “姊姊。”严祺走上前来,道,“我今日就要跟阿霁到前方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鼓足了勇气,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漪如的神色,似乎怕她当场暴怒。 漪如看上去平静得很,看着他,道:“你的行囊都收拾好了?手下也都准备好了?” 严楷似乎有些意外,挠挠头,道:“正是。” 漪如颔首,道:“如此,我有些话要与阿霁说。” 严楷愣了愣,看向李霁。 李霁看了看漪如,对严楷道:“你且去,我随后就到。” 严楷应下,又心虚地看漪如一眼,转身离开。 那步子走得极快,仿佛得了解脱。 漪如在心中冷哼一声,再看向李霁。 四目相对。 只见李霁今日也贴了假须。他的技艺已然纯熟,看上去毫无破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还不是我给的。漪如的心里又冷哼一声。 “你要说什么?”李霁问道。 “你要去羌地?” “正是。” “别去了,好么?” 她的声音竟是有几分软和,李霁的目光定了定。 “为何?” 漪如不看他眼睛,昂着头,道:“阿楷是我弟弟,我跟来秦州,就是为了看着他。你将他带走了,音讯全无,我如何回去与我父母交代?” 李霁的眉梢微微扬起。 “你口口声声说着阿楷,却只跟我商量。”他说,“为何不问问阿楷的意思?” 漪如道:“阿楷如今是一腔热血一根筋,满脑子只想着杀敌立功,在这里,他只听你的。再说了,你我不放心北宁侯,那就想办法保护他便是,你又何必非要以身涉险?” 李霁道:“我有我的行事之法。我这么做的道理,昨日也已经与你说过。” 漪如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将心一横:“那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哦?”李霁道,“你待如何?” “我跟着你们去。”漪如道,“我也会骑马,这次带出来的仆人也不乏身手好的,我会跟在你们后面,让你们甩也甩不掉……” -- 第324页 话没说完,突然,李霁的身体像墙一样压过来。 未几,她的话语被灼热的呼吸堵住,唇上压下柔韧的触感,难以言喻。 顷刻间,漪如睁大眼睛。 心跳似乎停止,头脑一片空白。 第二百八十三章 心乱(上) 李霁的唇并没有停留多久,只一会,他便松开了手。 漪如望着他,仍觉得不知所措,脑子像灌了浆糊。 “你……”她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总觉我会倒霉么?”李霁道,“既然如此,我不过把想做的事先做了,免得后悔。” 她瞪着李霁,却彻底说不出话来,怔怔的,只觉心在胸口跳得像要冲出来一样。 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他的双眸浓黑,却很是温柔。 “回去吧,莫着凉。”李霁道,“莫担心,我会回来,也会照顾好阿楷,说到做到。”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漪如一眼,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少顷,那身影消失在街口,漪如才终于回过神来。 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味道和凉意,漪如抬手,摸了摸嘴唇。 不知是不是错觉,它微微发烫。 心中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漪如只觉气血翻涌。 “女君,李公子和二公子都走了?”这时,小娟从驿馆里走出来,问道。 漪如没答话,脑子里乱哄哄的,转着许多事,还有李霁的那些话。 ——……我不过把想做的事先做了,免得后悔。 “女君怎不说话?”小娟疑惑地看她。 ——……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 想做就做,做了就跑。 简直岂有此理! 热气再度翻涌,漪如只觉自己的呼吸都似要烧化了。 “女君的脸怎么这么红?”小娟终于发现端倪,连忙伸手探漪如的额头。 未几,她露出吃惊的神色:“女君,你发烧了!” 漪如得了一场风寒。 郎中来看过之后,说她是劳累多日,又不曾睡好,体虚以致病邪入侵。 “郎中说的倒是实在。”小娟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地喂漪如服下,道,“前番,女君在那春狩时受了一场惊吓,还未歇上多久,又跑到这秦州来,车马劳顿。如今二公子跟着李公子走了,女君还是养养身体,待好些就回京去吧。” 漪如却摇摇头,道:“不回去。” “为何?” “我还有生意要做。” 小娟瘪瘪嘴角,神色却变得狐疑:“二公子走的时候,可是对女君说了什么话?女君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这话,让漪如的目光骤然一动。 “谁说我丢了魂?”她随即道,“我好得很。” 小娟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吃过药之后,小娟收拾了碗盘出去,漪如重新躺回被子里。 闭上眼睛,漪如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许多想,好好睡觉。 可睡没多久,她又想起了李霁。 嘴唇上,似乎一直残存着那触碰的感觉。她忍不住将嘴唇抿了抿,却只余药味。 心又在隐隐地跳起来,仿佛被火烘着,热气上涌。 不能这样!心里的声音吼道。你忘了你先前是怎么打算的?母亲是怎么说的?他是皇帝死敌长沙王的儿子,还跟你认过义亲,你想远离朝政,保这一世平安,就不能跟他在一起! 漪如再度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清醒多了,却又觉得懊恼起来。 她想到了自己在李霁面前的表现。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生死都经历过,自诩心如止水。可李霁做出那等逾越之事的时候,她竟像根木头一样愣着。就算是上辈子跟太子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全然没了方寸。 越活越回去了。 漪如的手指绞着被子,心想,自己应该像闲书里那些冰清玉洁的女子一般,聪明又冷静,给他一巴掌,斥他不该无礼。 或者…… 漪如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 那里面有一位花仙,虽出身微贱,却极其有见识。她谁也不怕,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她遇到喜欢的人,也颇是爽利,直接向他诉说衷肠,发现那人也喜欢自己,便当日就成了好事…… ——“故而我也是你的亲人,是么?” 在那雨夜的破庙里,李霁问她,双眸映着火光。 别想了!心里那个声音又在怒吼。亲一个嘴唇罢了,又不是就这么被私定了终身!他乱来是他的事,你切不可被那祸水乱了心智! 接下来的日子,漪如留在了秦州,没有回京。 她没有将严楷跟着李霁离开的事告诉家里,想着回去也是心神不宁,不如就在秦州等消息。再者,秦州的主顾确实也要好好走访一番,把容昉那边的生意谈下来。 于是,漪如在秦州租了一处小院,一边守着前方的消息,一般办自己的事。 秦州也是个商贾极盛之地,漪如一直想着把脂膏生意做到这边来,每日不是见主顾,就是到各处行市里走访,看上去忙碌十分。 她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外头,似乎全无闲暇。 不过她心底明白,这不过是假象。 她发现人心当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越是不要什么,它就越会给她什么。 -- 第325页 这自然仍旧是跟李霁那祸水有关。 譬如,她看到花瓣从树上飘落,就会想到那日李霁站在树下,肩头上的几点花瓣; 听到马蹄声传来,她便会转头多看两眼,仿佛那马上的人也会跟他有关; 甚至当她到市集里闲逛,看到画摊,也总会忍不住凑过去,在小贩们挂出的画里面寻找“长沙王世子”几个字。 就连小娟也窥出了些端倪。 “女君这些日子可是有什么心事?”小娟道,“怎么总是出神?” “谁说我出神。”漪如道。 “还说不曾出神。”小娟即刻随手抄起一枚小铜镜,摆在漪如面前,“女君又在傻笑。” 漪如看着镜中的自己,果然是在傻笑。 她的脸随即拉下,恢复正色。 可没过多久,她看到一处小池塘,里面长着些冬天枯萎的荷叶杆子。 思绪倏而又回到了去年那保障湖上。 她和李霁坐在画舫上,荷叶田田,微风拂过,香气沁人。李霁伸手,将一支荷花摘下来,递给她。 碧波荡漾,粼粼的水光照上来,映在李霁俊美的眉目之间。 而漪如的脸又微微热起来。 仿佛那时的阳光,仍留在了肌肤上。 第二百八十四章 心乱(下) 日子在漪如的牵挂中一日一日过去。 李霁没有留下任何的传信门路,离开之后,就像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漪如在秦州,只能跟别人一样,等着官府的消息。 不过漪如想办法,在周璟那边找了消息的门路,能比别人知道得更快更多。 周璟对漪如这事颇为上心,每有消息,便让人送到漪如的住处,让漪如知道。 但纵然如此,漪如也不曾听到什么与李霁和严楷相关的。倒是前方崔珩那里,零零碎碎的有不少,全是顺利的好消息。 “我听闻严公子调往了前方?”周璟微笑道,“虽不曾得他消息,不过容娘子可放心,只要不曾听闻伤亡之事,那便是大好。看崔将军这势头,胜利在望,过不久,又是凯旋而归。到时候,严公子也少不得要分一份功劳。” 漪如笑了笑,心中却毫无喜色。 她知道,这道理,只怕不适用于李霁这头。他不但要对付敌军,恐怕还要对付皇帝的人,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生死两茫茫。 这些日子,漪如总会想到这几个字,心神不宁。 可与此同时,她想到临别时发生的事,又觉得恼火。 她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清清白白,竟就被人这么亲了。还一句正经交代也没有,只说什么不做会后悔,然后,扭头便走。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岂有此理! 漪如想着这些,愈发觉得自己像个怨妇。 至于家里,漪如也隔三岔五去信,告知这边的消息。信里,她只说听到的好消息,附带撒谎提一嘴严楷,说他一切安好。 每次写信的时候,漪如都在心里骂李霁。他最好和严楷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不然她上天入地也放不过他们。 严祺和容氏倒也不曾起疑,只几次派人来,说既然严楷安稳了,她在秦州久留无益,让她回去。 漪如没有答应。一来是心虚,回去不如留在秦州打听消息安心;二来,则是她手上的生意大有进展。 周璟此人,虽年纪没有比漪如大许多,经商却是在行。他对容昉的货栈颇是感兴趣,提议两边合伙,在秦州设一处分号。容昉负责将扬州的货物运过来,周璟则负责打通各路关节,专门销往西域。这些日子,二人来往频密,熟悉起来,漪如对他也以兄相称。 若是从前,漪如对于这事必是热情高涨,全心投入。 而如今,她却觉得兴致缺缺,仿佛以往的乐趣都消失了一般。 将近一个月之后,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这日,漪如正在市中相看货栈的铺面,突然有周璟的仆人来到,说请她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告。 漪如不敢拖延,即刻来到周璟府上。 “前方刚刚来了消息,”周璟喜道,“可是了不得,北宁侯大胜了。” 漪如眉间一展:“哦?” “不止如此,这大胜,还与严公子颇有关系。”他说,“那北匈奴与羌人勾结,设下圈套,打算将北宁侯诱敌深入,将他伏击。此事为长沙王世子察觉,便和严公子带着百余人,一路深入羌地,将北匈奴使者斩杀。羌王从前与长沙王有些交情,经长沙王世子劝说,愿意倒戈。故而那圈套,竟成了北匈奴的死地。北宁侯一鼓作气,将北匈奴单于和南匈奴王子一并活捉,再立大功。” 这话虽说得简短,但漪如听着,却是心惊肉跳。 “如此说来,严公子和长沙王世子都安然无恙?”她忙问。 “正是。”周璟笑道,“这严公子果然少年有为,此番回去,少不得加官进爵,在下要向容公贺喜才是!” 漪如深吸一口气,只觉喜出望外,又觉得五味杂陈。 近一月以来,她头一回觉得这颗心落回了原位,不再高高悬着。 她忙谢过周璟,又道:“关于前方战事,周兄可还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关于严公子的,只有这些。”他说,“不过除此之外,倒是有一桩大事。北宁侯帐下的副帅,似乎是崇宁侯府的公子,在大战之中伤重不治,殁了。” -- 第326页 漪如看着他,不由怔住。 周璟的消息,很快在官府得到了印证。 没过几天,前方战报传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霁和崔珩联手大胜北匈奴以及王竣战死的消息。 百姓自是欢呼雀跃,无论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议论这些事的话语。 漪如则惊愕十分。 没想到这辈子,崔珩好好的,竟换成王竣丢了性命。 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狐疑不已,想不出所以然。 先前,她曾疑心上辈子崔珩的死跟王竣有关,毕竟是他最终得到了所有的好处。王承业对这个儿子很是器重,她毫不怀疑他会使出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若是这样,那么这辈子王竣的死,又是谁干的?还是说,当真只是巧合? 漪如皱着眉,只觉当今之事,已经与自己上辈子所经历的相去甚远。从前的经验,只怕是日后再耶难以用上了。 小娟等一众仆婢听说严楷立了大功,自是欢欣鼓舞。 “女君,李公子果然是本事大!”她高兴的对漪如道,“谁能想到,他和二公子只带了那么区区一点人马也能立功?此番,主公可是要扬眉吐气,再也不必为二公子的前程发愁了!” 漪如却想了想,道:“小娟,你让他们都收拾收拾,我明日就要回长安。” “回长安?”小娟讶然,“为何?听说大军就快班师了,女君何不留在秦州迎接?” 说着,她目光闪闪,压低声音:“女君留在秦州,说不定能借着看二公子的由头,跟北宁侯见上一面,说说话。若回了长安,北宁侯定然要被围得似铁桶一般,女君要见他可难了。” 漪如看着她,颇是无语。 严祺和容氏看上了北宁侯的事,陈氏、小娟这些近前的人都是知道的。故而每每提到北宁侯,小娟都是一副暧昧的神色,仿佛那已经是漪如正经的夫婿。 不过正因为在秦州确实方便见人,漪如才想回去。 因为那凯旋的大军里,不但有崔珩和严楷,还有李霁。 那日分别时的情形,漪如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想起来,脸颊和耳朵还会跟着发热。 若真的面对面见到…… 心又飞速地蹦起来,一阵发慌,仿佛做出那不轨之事的是漪如自己。 “少胡言乱语。”漪如板着脸,“把我的话吩咐下去,不得拖延。” 第二百八十五章 逃遁(上) 第二日一早,漪如就收拾好了东西,登上马车,往长安而去。 那大军得胜的消息当真传得快,漪如一路走,无论是中途歇脚还是夜里住店,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长沙王世子”和“北宁侯”被翻来覆去地提起,漪如不知听了多少遍。 与别人的兴致勃勃比起来,漪如觉得自己灰溜溜的。有几回夜里做梦,她梦见李霁找上门来,而自己到处躲藏,仿佛真的是个贼。 回到家中的时候,严祺不在,容氏对漪如的突然出现十分惊讶。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她又惊又喜,道,“也不让人送个信,我们好去迎接。” 漪如道:“不过是看着无事可做,不若索性回来。父亲母亲不是一直催我么?” 容氏见果真无事,露出笑意,让人端来茶水,拉着她坐下。 漪如看到不远处的小几上放着一杯喝过的茶,道:“今日有客人?” “有,”容氏笑盈盈道,“南街樊家的冯夫人,今日过来与我说话,刚刚才走。” “南街的樊家?”漪如想了想,记起来,南街确是有个樊家,虽然与严家不熟,却也是个正经的官宦门第。至于那位冯夫人,她记得是…… “你猜那冯夫人是谁?”这时,乳母陈氏走过来,脸上满是神秘的笑,“她可是北宁侯的姨母。” 漪如脸上的神色僵了僵,干笑一声。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家里果然是没有闲着。 不等她问话,容氏已经把经过说了起来。 “这位冯夫人,我从前就认识,只不过没什么来往。”她说,“此番阿楷从军,你又不在身边,我在京中实在牵挂。也是巧合,那日我到崇福寺进香,与这冯夫人打了照面。她听说阿楷从军了,又是北宁侯帮忙安排的职务,便与我说起了她那边的消息。这不说不要紧,话头扯起来,我们二人竟聊得投缘。那之后,冯夫人但凡得了消息,或派人来说,或亲自登门,颇是尽心。恰好我在你的信中也知道了不少,两边互通有无,便熟稔了。” 说罢,容氏露出满意的笑容,道:“我跟她话里话外,对北宁侯了解不少,确是个品性稳妥的才俊。那冯夫人说见过你,对你观感也是颇佳。北宁侯的长辈稀少,冯夫人虽是姨母,却是他最亲近的长辈。我看他们家待人是极好的,你嫁过去,断然不会错。” 陈氏也在旁边笑道:“方才冯夫人离开的时候,我还与夫人说,也不知道女君何时回来,让这冯夫人见一见。冯夫人见了漪如若是满意,那婚事便是十拿九稳,只怕连媒人也要省了。如今女君回来正好,我看明日大约也是个好天气,北宁侯和二公子都立了功,不若就借着这个由头,邀冯夫人过来见一见。” 容氏正要说话,漪如忙道:“不可!” 二人都看向她:“为何?” 漪如神色讪讪,正想着该如何找理由,这时,仆人传报,说严祺回来了。 -- 第327页 容氏忙迎出前堂去,未几,就见严祺走了进来。 看到漪如回来,他也颇是惊喜,像容氏一般问长问短。 “我方才都问过了,让她歇一歇。”容氏让严祺坐下,道,“你不是到中山王家中去了么,怎这么早回来?” “别提了。”严祺轻哼一声,道,“无趣得很。说是只吃吃茶喝喝酒,说多两句,又一个个附庸风雅起来,要吟诗作赋。你知道我是烦了那等场合的,看着无趣,便告辞了。” 容氏无奈道:“你刚回京时无人理会,看别人这里雅会那里聚宴,总觉得不高兴。如今人家来请你了,你却又挑三拣四,这般难伺候,日后谁还与你往来。” “不往来就不往来,怕什么?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的罢了,见着阿楷立了大功,便想起了我来。”严祺不以为然,看着漪如,笑容得意而满足,“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有这么个好女儿,还有一个好儿子,日后一个嫁大将军,一个加官进爵,这京城中还有谁人能说闲话?” 众人都听出他意有所指,也看着漪如笑起来。 漪如恍若未闻,只低头喝茶。 严祺却似想起了什么,问漪如:“对了,你在那信中没说清楚。阿楷不是在后军做军司马么?你前头还说他在秦州好好待着,哪里也不曾去,后面他又怎会突然跟着长沙王世子去了羌地?” 听到“长沙王世子”几个字,漪如心头似乎漏跳了一下。 “我也不知。”她照着先前想好的说辞,道,“阿楷在大营之中,我是见不着面的,只让他隔三岔五派人给我消息报报平安。照他的那些消息,我也以为他一直待在大营里,知道听得战报才知道,他去了羌地。” “阿楷这小儿,当真是越来越大胆!”严祺听罢,又好气又好笑,“竟使出这等手段将漪如瞒在鼓里,还跟上了长沙王世子。我看漪如信里说的,当真心惊肉跳。幸好是长沙王世子有能耐,否则就凭他那点人马到了羌人地界,什么时候被收拾了我们也一无所知!” 容氏却露出好奇之色,道:“长沙王世子当真这般厉害,就这么把北匈奴使者杀了,还策反了羌人?” 漪如想说李霁就是这么厉害,世间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可她看着容氏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她说,“母亲等他回来再问便是。” 说到这个,严祺又高兴起来,对容氏道:“我方才听中山王说,大军过两日就回到了。你让家中准备准备,为阿楷接风。” 漪如听得这话,心蓦地提了提。 “这有何难。”容氏笑道,“我方才还与阿陈商量着,明日请冯夫人过来用膳。” “哦?”严祺显然知道这冯夫人是谁,看漪如一眼,微笑,“她这些日子帮了我们许多,是该好好请一请。” 漪如看着他们,想起方才陈氏说的话。 ——冯夫人见了漪如若是满意,那婚事便是十拿九稳,只怕连媒人也要省了…… 突然,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父亲,母亲。”她的神色一本正经,“我明日要回南阳一趟。”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逃遁(下) 严祺和容氏皆露出讶色。 “去南阳?为何?”严祺问。 “自是为了家里的事。”漪如道,“我这些日子,不但在为阿楷奔走,也在为了父亲的那些债务思量。我思来想去,要想彻底了结,还须得将南阳老宅的账目也一并算清才是。我们家有什么产业,哪些是有进项的,哪些是赔的,哪些该出了哪些该留下,总要桩桩件件摸清。我月余来都在牵挂此事,故而先行回京。” 这债务二字,是严祺最不愿提起的,尤其是从漪如嘴里出来。 他不耐烦道:“这不用你操心。女儿家,又不是阿楷那样的男子,好好想着如何嫁人是正经。” 漪如不以为然,道:“就是要为了阿楷,这事我才必须做。父亲,阿楷此番得胜归来,朝廷若有封赏,我们家可是要请客宴饮?我们家从前但凡宾客上门,无论有无随礼,都是要回礼的。如今这么大的事,父亲难道想两手空空?为此事计,家中各项预备,样样都要用钱,这些钱,父亲可准备好了?” 这番说辞,让严祺竟是一时接不上话来,张张口,只得看向容氏。 “这却是胡说。”容氏道,“我们家再难,也不至于这点撑场面的钱也拿不出来。你离家之前给我们的金子,我们一文未动,拿出一点来都足够对付了。再说了,你方才提的这些事确实要做,但都是长远之计,哪里能短短数日就能变出钱来?你哪里也不许去,就老老实实在京中跟我们一起等阿楷回来。” 这话也是在理,漪如无言以对。 容氏提起金子,她才想起这事来,心中恼恨。 怪自己多事。金子留在手里不好么,显什么摆…… 得知严楷即将回京,家里的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就连玉如也缠着漪如,非要她给自己讲阿楷的故事。 只有漪如自己心事重重,想到那位冯夫人,就觉得头疼。 正当她独自闷在房里想事,容氏却走了过来。 “你不想见冯夫人,是么?”她开门见山道。 那目光,仿佛洞若观火。 漪如一阵心虚,讪讪道:“母亲怎么看出来了?” -- 第328页 “你是我女儿,这点心思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说,“连去南阳这等借口都找出来了,不是躲着这事还是什么?” 漪如干笑一声。 “你为何不愿见她?”容氏道。 漪如咬了咬唇,道:“母亲,我不想成亲。” 容氏一愣。 漪如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拉下脸,说她胡思乱想,然后讲一通大道理出来。 可这一次没有。容氏看着她,目光复杂。 “这话,你从小就爱说。”她叹口气,“先是说不想嫁太子,阴差阳错,竟真就嫁不成了。后来,你说谁也不想嫁,拖着拖着,就到了这年纪。漪如,你可想清楚些。这婚姻之事,除了讲缘分,也要讲时宜。遇到了好的,便不可错过,不然过了就没有了,你再无后悔药可吃。” 漪如却道:“母亲说的好,能有多好?母亲嫁给父亲,自是琴瑟和鸣,可像父亲母亲这样的夫妇,京中还有多少?我自由自在惯了,母亲觉得若我有朝一日只能困在深宅大院里,我可耐得住?母亲,书上说婚姻乃结二姓之好。除了这个,又终究有甚好处?” “自是有好处。你看看我们家,虽说不上什么神仙日子,但也有儿有女和和美美。我看北宁侯是个品性可靠,也知道敬重人,将来也会这么对你。” “将来之事,母亲怎么知道?”漪如道,“再说了,日子过得如何,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容氏睨着她:“说来说去,你不喜欢北宁侯?觉得他不好?” 漪如愣了一下,想起崔珩的模样。 若是从前,她会说,为什么不喜欢?崔珩长相不错,出身不错,前途也好,就算现在不喜欢,相处相处也会有好感。 但现在,她发现这道理完全说服不了自己。 因为崔珩的脸只闪过一瞬,而后,李霁就像长在了脑子里一样,无所不在。 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近在咫尺,唇上泛着微微的光…… “北宁侯好是好。”漪如声如蚊蚋,“可又不是好就一定要喜欢……” 容氏道:“漪如,你心中可是有人了?” 漪如蓦地抬眼,正色道:“自是没有。” 容氏似乎不相信。 “就是没有,我才说我不想成亲。”漪如拉着她的手,道,“母亲,我从前也说过,你和父亲自幼相识,两情相悦,故而成婚乃是水到渠成,从不曾考虑过这些。可我却并非如此。母亲如何笃定,我嫁给了北宁侯,就会像母亲和父亲一样满意?” 说罢,她恳求道:“我也不求母亲现在应承我,只求将此事放一放,好么?” 容氏注视着她,少顷,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第二日,容氏以身体不适为由,让人到冯氏府上说了一声,推了宴席。 不过这事,并没有引起众人许多注意。 因为朝廷的喜报送了过来,大军凯旋在即,皇帝要大力封赏。 京城上下皆喜气洋洋,只有崇宁侯府除外。 王竣的尸首已经先期运了回来,内内外外缟素一片,哭声不断。 徐氏得知王竣的死讯时,当场晕厥过去,而后,卧病不起。 王承业亦悲痛不已,短短的日子里,已经消瘦了一大圈。 按规制,大臣家眷丧礼,宫中只送来奠仪,不必什么人到场。可王皇后还是派太子去了一趟,亲自到灵堂吊唁。 “你舅父哭得很伤心?”王皇后坐在榻上,听了太子的回禀,问道。 “正是。”太子道,“舅父毕竟对他栽培已久,甚是疼爱。” 王皇后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之色。 “他还有好几个儿子,再栽培别的,也是一样的。”她缓缓道。 “儿臣也这般宽慰他。”太子道,“凡事还是看开些,节哀才是。” 王皇后看他一眼。 “你舅母如何?” “她已经卧病多日,进食很少。”太子道,“太医说,是伤心过度,郁结不散所致。” 王皇后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这吊唁之事,你父皇知道么?” “知道。”太子道,“儿臣还将奠仪的单子呈了去。” “如何甚好,他毕竟是你表弟,隆重些,周到些,能让圣上安心。”王皇后道,“圣上还是吃得少?” “儿臣问了唐福,这两日好了。”太子道,“用膳安寝已然如常,也不曾轻易动怒。” 王皇后颔首,看着太子,神色欣慰。 “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她说,“回到东宫时,莫忘了用炭火和香草熏一熏,去去晦气。” 太子看着她,欲言又止。 “母亲。”他犹豫片刻,压低声音,“王俊之死,莫非……” 话没出口,王皇后已经示意他噤声。 “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她目光深深,“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知道么?” 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颇是用力,指甲深深嵌入。 太子的面色僵了僵,垂眸道:“儿臣明白。” 第二百八十七章 推拒(上) 大军凯旋那日,京城里又是一阵轰动。 严府上下张灯结彩,容氏和严祺都穿上了正经的朝服,被车马接入宫里去。家里的仆人们在陈氏的指挥下忙忙碌碌,做完事之后,不少人跑到街上去围观大军入城。 -- 第329页 小娟极力怂恿漪如和她一起去,漪如推说身体不舒服,让她自己去,只待在书房里。 “女君没去看,当真是可惜了。”小娟回来之后,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心情激动,“我从未见过街上有那么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我险些看都看不到!二公子可威风了,骑马跟在北宁侯和李公子后面,你不知那些女子多疯,竟有人拿瓜果朝他们身上扔!我旁边有人喊得喉咙都哑了,还有人乱挤,我险些被挤倒……”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似在抱怨,却又似得意得很。 “女君,”她笑嘻嘻,“我想到他们三人里面有两个是我们家的,心里就乐得开花一般。北宁侯和女君的婚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京城里的闺秀都要嫉妒死。” 漪如看她一眼,道:“如此说来,那些女子都是去看北宁侯得了?” 小娟道:“也不能这么说。女君才,谁被果子砸得最凶?” 漪如说:“谁?” “是李公子。” 心莫名微微一荡。 漪如神色平静:“哦?他可被砸伤了?” “那倒没有。”小娟道,“汪内侍等一干护卫在他身边跟着,一看就是有经验的,竟是带了盾牌,一路举着,当真有趣得紧。” 漪如想象了一下那场面,唇角也不禁抽了一下。 活该。心里想。谁让他是祸水。 “二公子此番回来,也不知道会得什么封赏。”小娟肖想着,“要是二公子也能封爵就好了,封侯想来还无望,不过封个伯爵男爵子爵也是好的。加上女君嫁给北宁侯,那可真是门楣生光!” “胡思乱想什么?”漪如推推他,“陈阿姆方才不是要你去帮她梳头么?还不快去。” 此番凯旋,是京中的大事。 崔珩等一干将官受诏入朝,在宫中觐见皇帝,接受封赏。 严楷没有封爵,不过得了个羽林将军。这职位,是皇帝身边的近侍,能当上的都是受皇帝器重的年轻子弟,可谓前途无量。 崔珩已经有了爵位,授衔冠军大将军。这个结果,众人并不觉意外。 而李霁的封赏,则颇为耐人寻味。皇帝授其为宣威将军,并让他入兵部,做了个兵部员外郎。 严祺和容氏在宫中谢恩回来,漪如听严祺提起,皱了皱眉,问道:“兵部员外郎?圣上莫非要王世子入官署做事?” 严祺道:“员外郎有虚职有实职,入不入官府做事是其次,我看圣上的用意,恐怕是要将他留在京城。” 漪如明白过来。 李霁在京中得了官职,便不能再回广州去。在当下,谁人不知道长沙王有多倚重李霁?将李霁留在京城,一可断长沙王臂膀,二则是实际上将他押为了质子,长沙王就算想不安分也要投鼠忌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其实是一石二鸟。 漪如想着,心头不由沉下,又埋怨起李霁来。 事情走到这地步,猜也猜得到。她早就说过,他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无异于羊入虎口,现在竟是应验了。 “说别人家的事做什么。”容氏笑盈盈道,“阿楷就快回来了,还不准备迎接。” 提到严楷,严祺红光满面,随即让府里的人摆好宴席,为严楷接风洗尘。 没多久,只听外头鼓乐齐鸣,严楷果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锃亮的铠甲,俊气的面容,愈加显得英姿勃发。众人喜气洋洋将他簇拥进来,见到严祺和容氏,他脸上露出笑容,快步上前,朗声道:“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说罢,便要行大礼。 容氏忙将他扶起,看着他,两眼通红,又哭又笑。 严祺的脸上尽量维持威严之色,却也藏不笑意。 嘘寒问暖一番之后,严祺拍拍他肩头,道:“回来便好,到了家里便不必讲究许多。且回房更衣,出来用膳。” 严楷应下,转身回房。 看着他的背影,容氏不住拭泪,神色欣慰。 “方才他进来之时,我才觉得,他竟是真长大了。”她轻声叹道。 严祺颔首,神色间亦是感慨。 当日,严家上下好好热闹了一番。所有的家人都得了酒肉和赏钱,欢声笑语不断。 将近日暮之时,严楷忽而来到漪如房里。他的脸色颇为神秘,对漪如道:“姊姊,阿霁来了。” 这话简直突入起来,漪如愣住。 她看着他:“什么他来了?他在何处?” “在后门。”严祺笑了笑,道,“他有话要跟姊姊说。” 眼前倏而浮起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漪如的心像是被推了一下,没来由地撞起来。 “他有什么话,跟你说了,你转告我便是。”漪如道,“怎总要去后门,偷偷摸摸的……” 严楷却道:“我们家不好跟他来往,姊姊是知道的,故而他也不会光明正大登门。他说,这些日子姊姊必是担心了,既然是他将我带走的,他便要亲口向姊姊交代交代。” 鬼扯。漪如心道。有什么可交代的,无非又是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可她越想镇定,心头就越乱,脸上隐隐发热,竟是辣了起来。 “我不去。”漪如犹豫片刻,答道,“你让他回去吧。” 严楷愣住。 “为何不去?”他问,“姊姊莫非真的恼他?” -- 第330页 “不去就是不去。”漪如瞪他一眼,“你明知我们家跟他不来往,还让我见他做甚?若是被父亲母亲知道了,当心让你领家法。” 严楷挠挠头,“哦”一声。 “那……我如何回答?”他有些委屈,“我先前可是答应过要将姊姊带出去的。” “就说我身体不适,躺下睡了。”漪如道。 严楷点头,却道:“这样如何?他有什么话,我就让他写下来装在信封里,交给姊姊。” 漪如没好气:“写什么信,让他有什么话就对你说。” 严楷见她板着脸的样子,只得应下,起身离开。 门关上之后,屋子里一片寂静。 漪如坐在榻上,却是怔怔的。 旁边的灯台上,烛火微微动着,仿佛热得很,漪如的脸仍在烧灼。 今晚,自己大概又要睡不着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推拒(下) 就像漪如自己预料的一样,当天晚上,她果然睡不着。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想着李霁的事。 严楷告诉李霁,自己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作何反应?脸上是什么表情? 是若无其事,还是失望? 莫名地,漪如想到他离开的身影,总会有一丝落寞的意味,心头仿佛被什么抓着。 她又忍不住琢磨,他来找她,究竟想说什么? 脑子里冒出来的答案,可谓千奇百怪。 或许,他是想来找她解释,他上次做那事的缘由。 这念头才出来,漪如即刻否了。 ——你不是总觉我会倒霉么?既然如此,我不过把想做的事先做了,免得后悔。 他说的话,漪如仍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就已经说清了缘由。 狂徒。漪如心里骂了一声。 或许,他是来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并没有倒霉,也说到做到,严楷和崔珩当真平安回来了。 那又如何?心中的声音反驳,无论他们能不能回来,他亲都亲了…… 想到此处,热气再度翻涌,嘴唇上又泛起那若有若无的感觉,漪如忙用力擦了擦。 或许,他是为了道歉。 漪如睁着眼,黑漆漆的屋子里,似乎能看到李霁站在她面前的样子。他对她说,当时他是一时糊涂,做下错事。日后,他不会在这么做,让她原谅他。 不过想象着这些话的时候,漪如死活无法把愧疚二字用在李霁的脸上。他说任何的话,纵然最随和的时候也有三分傲气在里面,昂首挺胸,理直气壮。 那叫什么道歉,那叫始乱终弃。 这般胡思乱想着,漪如愈加觉得很生气。 她不光是怪李霁,更怪自己。 是你不愿意见他的。心道,你不见他,不就是为了避免自寻烦恼么?那现在这寝食难安的模样又是为了什么?岂有此理! 严楷立功受封,虽然官职并不算大,但这件事在贵胄们之中引起的轰动却是不小。 在所有临时从军的贵胄子弟之中,严楷的功劳无疑是最大的,封赏也是最丰厚的。且因得此事,许多人察觉到了皇帝对严楷的赏识,猜测严家恐怕很快就要重新回到从前的地位。 于是接连几日,登门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各种各样的故旧,自严祺回京之后从不见登门,现在倒是一股脑地都来了,贺礼在堂上摆得满满当当。 严祺自是来者不拒,每个人都招待得好好的,看赏给回礼,可谓春风得意。 “你说得对,此番当真是花钱如流水。”说起这事时,容氏叹道,“若非你给家中垫了钱财,你父亲少不得还要再去典当些。” 漪如听着,却是心不在焉。 那天的隔日,漪如忍不住去找严楷,问他李霁怎么说。 严楷说他什么话也没留下,只跟他谈论了一下朝廷里的事,就回去了。 虽然不出所料。 他什么也没说,那大抵并没什么要紧,按道理,自己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高兴一点。 什么话也没留下。是他亲了她,凭什么觉得不要紧,并且什么话也没留下? 祸水!漪如心中气闷。 热闹持续了多日之后,严楷终于入宫赴任,宾客也渐渐少了,严家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这日夜里,漪如才要就寝,小娟走进来说,西市那经营书肆的孔掌柜,白日里送来了些新书,让漪如过目。 孔掌柜是漪如的老主顾,他总能搞到最新的书送到漪如手里,漪如相中之后,跟他订货,再送到扬州闲心阁去。 自漪如来到京城,事情多得很,这事倒是忘了。 她让小娟把书拿进来,只见并不算多,都装在一个包袱里。 漪如拿出来,大致翻了翻。她如今看书的功力颇有长进,只消细看前面几页,然后在往后翻检几页看一看,就能知道这书写得如何,自己喜不喜欢,以及书肆里的那些顾客喜不喜欢。 翻过之后,她发现,有几本倒是很对李霁的胃口,他应该会喜欢。如今他正好在京城里,给他送过去也方便。 要送么?漪如有些踌躇。 以前你都是送的,现在不送,倒仿佛你心里有鬼。心道,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何要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漪如定了定心神,正是此理。 -- 第331页 她将那几本书抱起来,交给小娟:“明日一早,你过长沙王府一趟,将这个交给汪内侍,让他转交阿霁。” 从前,漪如从不曾让小娟帮忙送过书。她看着漪如,有些讶异。 “就送这书过去?”她问,“可要说什么?” “什么也不必说,他们见了自然会明白。” 小娟应下。 第二日一早,小娟按照漪如的吩咐,带着书走出门去。 漪如正在房里等她回来禀报,不料,容氏忽而走了来。 “小娟怎么不见?让她给你打扮打扮,换身衣服。”她说,“陪我到灵犀寺去。” 漪如有些错愕。 “怎突然要去灵犀寺?” “我久了不曾礼佛,今日是个好日子,合该去一去。”容氏道,“先前你和阿楷离家之时,我曾去许愿,如今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可要及时还愿的。” 容氏一向诚心礼佛,漪如也不多言,只推说小娟也一早到附近寺院里拜神起了,还不曾回来。而后,她自己简单地打扮一番,换一身衣裳,便要出门。 “怎这么素净?”容氏看着她,却不大满意,“你不是从扬州带了许多漂亮饰物回来,怎不用一用?” 说罢,看了看妆台,挑了步摇和宫花,簪在她的头上。 “年轻女儿家,要打扮得喜气些,不但应景,菩萨也爱看。”她微笑着,拉起漪如的手,出门而去。 灵犀寺里,梨花虽然已经谢了,别的花却开得满满当当,缤纷多姿。 漪如跟着容氏在大殿上拜了佛,又陪她到后面的斋舍里去品茶。 寺院里的僧人是识得容氏的,客气地行礼,而后,引着她们走到一处花园里。 此处专门用来招待贵宾,此时清静无人。漪如跟着容氏才进去,忽而见前方亭子里,坐着一名妇人和一个年轻男子。 看清那男子面容的时候,漪如愣了愣。 竟是崔珩。 那妇人约摸四十多岁,珠圆玉润,看到容氏和漪如,露出笑容。 “容夫人,”她说,“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容氏也笑道:“冯夫人别来无恙,不想今日竟是这般巧。” 漪如看着她们,心中已经明了。 什么拜佛还愿,原来是早有预谋。 第二百八十九章 离京(上) 既然已经到了面前,漪如别无他法,只得跟着母亲见礼。 崔珩也跟着冯氏上前,向容氏母女见礼。 冯夫人笑盈盈地看着她,道:“早闻严女君端庄孝顺,今日得见,果不其然。这么一大早的,就陪着容夫人进香来了?” 漪如答道:“夫人谬赞。家中二弟出征之前,母亲曾到这灵犀寺里为他祈福。如今他平安归来,母亲还愿,我合该陪伴。” 她说话时,温声细语,却是落落大方。冯氏微笑地打量着她,颔首,似颇为满意。 容氏对冯氏道:“我们家还未及登门道谢。若非北宁侯当初举荐小儿到后军去做军司马,小儿也不得那施展的时机。” “举手之劳,应该的。”冯氏笑着,转头对崔珩道,“你从前也见过严女君,本非生人。今日进香恰巧遇到,也不必回避了,坐下来用用茶也好。” 崔珩应下。 漪如看着容氏和冯氏,只觉汗颜。再看向崔珩,抬眸的一瞬间,四目相对。 他脸上带着淡笑,漪如也抿抿唇角,转开眼睛。 容氏和冯氏却是自然,在花园里边说话边散步,聊起了天来。 漪如乘着间隙,将容氏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母亲这是做什么?前番说好了不见,怎今日又见了?” 容氏那描画得精致的眉毛微微一抬,道:“什么叫说好了不见又见了,我们来礼佛,他们也来礼佛,此乃巧遇。” 见漪如瞪起眼睛,容氏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既来之则安之,碰个面说说话有什么要紧?你不是拿我和你父亲举例,说北宁侯随看着不错,但到底不熟,所以还不能谈婚论嫁么?如今便是好机会,既然遇上了,你便抓紧北宁侯熟悉熟悉,岂非大善?” 漪如结舌。 容氏却意味深长地抚了抚她的手,而后,继续与冯氏走到一起去。 两边都没有带仆人婢女,院子里只有四人,除了容氏和冯氏,便只有漪如和崔珩。 她们在前面说话赏花,漪如和崔珩则稍稍落后些,跟在后面。 这般安排的目的,简直就是写在了脸上。崔珩倒并无异色,与漪如隔着几尺的距离,慢慢走着,似乎也对赏花颇有兴致。 “严公子说,女君曾去秦州?”只听崔珩开口问道。 阿楷那大嘴巴。漪如心想。 “正是。” “是不放心严公子?” “他头一回独自出门,又是入了行伍。”漪如道,“我父母忧心他在军中有什么事,寝食难安。我看着不忍,便打听到了舍弟那从军之所,跟去了秦州。” 崔珩颔首。 “我出征之后就去了前方,却是无暇照拂严公子。”崔珩道,“也是严公子跟着王世子在羌地做出了一番大事之后,我才得了消息。” 蓦地听他提到李霁,漪如的心仿佛在水面上浮了一下。 “如此说来,他们要做的事,连君侯也不知道?”她问。 -- 第332页 崔珩道:“正是。出征之前,王世子来找到我,说羌地有些一动,他须得秘密去打探一番。我是主帅,见他说得严重,便许了。不曾想,羌地竟与北匈奴勾结。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行军的去向,与北匈奴联手设下埋伏。若非王世子破解,我此番未必能回来。” 这话,漪如倒是不意外。 上辈子,他大约就是死在了这件事上。 崔珩的心情,她大约能理解。当初,她在秦州苦等了许久,连只言片语的音讯都没有。后来终于得了消息,便是这二人做成了大事。 漪如看向崔珩,笑了笑:“想来,君侯当时也定然疑惑得很,王世子明明是个参军,自己这主帅却连他的去向也不知道。” 崔珩看着她,亦是一笑。 他没有答话,却忽而道:“女君赠我的衣袍,此番亦是立了大功。” 衣袍?漪如这才想起来,他指的是容氏给他的那身衣裳,还说什么是漪如亲手做的。 “是么,”漪如有些讪讪,“怎讲?” “我与北匈奴交战时,为了星夜绕到敌后,舍弃了辎重。那时走得匆忙,我不曾带御寒之物,倒是女君送我的袍子足够厚实,足以助我挨过寒夜。” 漪如了然。她瞥了瞥前面的容氏,心想,这话若让她听到,她必是又要借题发挥。 “区区袍子罢了,聊表心意,岂敢居功。”漪如岔开话头,“君侯方才说,他们获知了君侯的去向?不知是从何处获知?” “此事仍在查,不过知情的人都死了,只怕是难以查清。” 漪如还要再问,却听前面的冯氏在唤崔珩。 “那边那处阁楼,赏花品茶乃是正好。”冯氏对崔珩道,“你到住持那里去取些茶来,务必要好的。” 容氏闻言,道:“饮茶罢了,吩咐僧人们送来便是,又何必劳动北宁侯亲自去?” 冯氏笑道:“容夫人大约不常在灵犀寺饮茶,有所不知。这寺里的茶,讲究极多,各种各色都有。不过那管茶的僧人可是个精明的,轻易不肯将好茶拿出来,必是要有人到了跟前去看着,他才不会糊弄。” 容氏颔首,对漪如道:“既是如此,你也去一趟。我素日喝什么茶,你都是知道的,免得北宁侯难做抉择。” 从这个院子到管茶的僧舍,要穿过一大片园子。漪如不用猜也知道,这又是二人给自己和崔珩安排的独处时机。 崔珩答应下来,她自然也不好推拒,便和崔珩一道,离开了花园,朝外头走去。 外面的园子里,亦是春意盎然。 漪如和崔珩走在里面,望着四周的美景,亦是心旷神怡。 尤其是那点点杏花飘下的时候,漪如仿佛又看到了李霁的肩头…… “这灵犀寺里的花,比从前多多了。”崔珩忽而道。 漪如回神,道:“也不尽然,上次开的是梨花,别的花还未全盛,自看着少些。” “我说的不是上次。”崔珩却道,“女君小时候,也来过灵犀寺,不是么?” 漪如愣住。 崔珩还待说话,忽然,漪如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望去,只见小娟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在不远处的花树下探头探脑,似乎让她过去。 漪如只得向崔珩告了扰,走向小娟。 “何事?”漪如道。 “大事。”小娟压低声音,“女君,我方才送书去李公子府上,那看门的人说,李公子今日就要离京了!” 第二百九十章 离京(下) 漪如怔住。 “他今日离京?”她问,“何意?” “我也不知。”小娟道,“看门的人说,李公子刚刚离开,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金光门外的十里亭了。” 她知道,金光门往外走十里,确实有一处长亭,名叫十里亭。许多人离开京城的人会在那个地方驻足,和亲人们道别,吃送行酒。 “他要走?”漪如问,“去哪里?” 小娟摇头,道:“他们说不知道,还说李公子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去向。” 漪如的心一沉,惊疑不已。 李霁的行事之风,她是知道的,来无影去无踪。若是他不打招呼就回广州去,她一点也不会惊讶。 回广州其实还好,她一直希望他赶紧回去,不要待着这虎狼之地。如果他不回广州,那才是不好,因为这意味着,他保不齐又要去做什么玩命的事。 蓦地,漪如想起那日他来找自己。 怕不会就是来向她道别? 心愈发不稳,漪如对小娟道:“我知晓了。阿明他们在寺外候着,你马上去让他备车。” 小娟诧异不已:“女君莫非要去找李公子?” 漪如没回答,道:“你去安排便是。” 小娟只得应下,转身而去。 漪如回头,看向崔珩。 他站在那边的花树下,朝这边张望。 漪如走过去,按捺着心虚,道:“君侯可否帮我个忙?” 崔珩露出讶色,道:“女君请讲。” “我有一件要紧之物落在了家中,须得即刻回去取。”她说,“若我母亲问起,还烦君侯说明一二。我很快便会回来,请君侯让她切莫担心。” 崔珩道:“此物十分要紧么?女君家离此处并不十分远,或许可遣稳妥之人回去取来。” -- 第333页 漪如忙道:“此物与众不同,不可假他人之手。” 崔珩看着她,没有多问,颔首:“如此,女君但去便是,快去快回。” 漪如心头一松,忙向他行礼谢过,而后,匆匆离去。 阿明已经在灵犀寺前备好了马车,漪如上去之后,就吩咐道:“去金光门外十里亭,能抄近路便抄近路,要快。”阿明应下,随即驾车跑了起来。 马车绕开人多的地方,驰向金光门。因为跑得快,车上颠簸不已,漪如却觉得心跳比这马车还要乱。 虽然她知道,如果他真的走了,那么定然是好事一件。她这样跑去追他,追不追得上不说,也似乎全然没有必要。 但她仍然想做,控制不住。 只要见他一面…… 漪如捂着胸口,有些怔忡。 无论如何明白道理,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她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去想他,做出些任性之事来。 着了魔一般感觉,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曾这样强烈地体会过。 这便是所谓的喜欢么? 马车出了金光门,前行十里之后,那处长亭已经在望。 虽然正值早晨,但这里已有不少人在置酒送行。漪如将前方的车帏拉开一条缝,睁大眼睛寻找,很快,她看到了李霁。 他正在几人的簇拥下,登上马车,似乎就要离去。 漪如再顾不得遮掩,忙掀开帘子,指着那边对阿明道:“快追上去!拦在那车子前面!” 阿明不敢怠慢,用鞭子打了一下马背。拉车的马随即跑得更快,直奔向前。 他赶车的本事不错,堪堪在李霁马车前停下,挡住了去路。 漪如撩开帘子下车,却见李霁的侍卫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抽出刀,围上前来。 一个声音从对面马车里传出:“住手!” 车帏拉起,李霁露出脸来。 他看着漪如,露出讶色:“你怎来了此处?” “这是我该问你的。”漪如下了车,气势汹汹上前,瞪着他,“你要去何处?” “不去何处。”李霁道,“王府中的几位属官要回广州去,我来为他们饯行。” 漪如愣了愣,不由转头看向旁边。 只见方才看到的那几人,皆穿着行装,后面还停着几辆马车和好些仆从。反观李霁,无论衣着打扮和车马随从,都不像是要出门的架势。 心中生出一阵强烈的不祥之感。漪如似明白了什么,猛然转头看小娟。 她正在马车里探着头,慌忙缩了回去。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李霁似饶有兴味,“你来这里做什么?” 漪如一向有些急智,反而强自镇定下来。 “不做什么。”她昂着头,却不看李霁的眼睛,“我路过此处,看到了你,故而过来问。既然无事,我先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 可李霁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 “既然来了,这么着急走做什么。”李霁不紧不慢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漪如随即道,“我自己回去,不要你送。” 说罢,她便要抽回手臂。 李霁却没有放手,岿然不动。 “你若愿意让别人看着,我乐意奉陪。”他低低道。 漪如将目光看向四周,这才发现这大道之上,人来人往。不少人正朝这边望着,指指点点。 她瞪他一眼。 李霁却一副云淡风轻地模样,对手下吩咐:“上马,我送严女君回城。” 马车掉了个头,走得不疾不徐,却依旧摇摇晃晃。 李霁的车驾在前面,两边各有侍卫骑马护着。 漪如坐在马车上,盯着小娟。 小娟讪讪,绞着手指。 “我……我也是听那些门子说的……”她结结巴巴道,“觉得事急,就不曾细问……” 漪如已经不想说话,只翻了个白眼。 风从马车的小窗以及车帏的缝隙里吹进来,天气虽不炎热,可她的脸却仿佛被火烤了一样。她听着外头的车马辚辚之声,只觉得此时心情犹如被押往刑场的犯人。 李霁却没有直接送漪如回家。 漪如朝外头望去,发现竟是到了观澜阁。后面园子的大门洞开着,车马直接走去其中,而后,大门关了起来。 这个地方,漪如上次也曾来过。当下时节,张眼望去,只觉更是郁郁葱葱,花香四溢。 不过她一点赏景的心思也没有。 下了马车之后,李霁让众人都在原地待着,而后,对漪如道:“随我来。” 漪如没有动:“有什么话,在此处说无妨。” 李霁看着她:“你心虚,还很怕我,是么?” 听得这话,漪如仿佛被踩中了痛脚。 “谁心虚,谁怕你?”她反驳道,说罢,不理李霁,昂首挺胸地往园子里走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心跳(上) 观澜阁的园子并不十分大,不过造得很是精巧,亭阁假山错落,花树掩映,颇有幽深之感。 这里很是安静,除了雀鸟的鸣叫,并无别的动静。 漪如走到一处亭子里,没有再前行。 “就在此处说话。”漪如道,“你说吧。” 二人隔着足有一丈远,李霁也不上前,只看着她:“那日你为何不见我?” -- 第334页 心撞了一下。 虽然早有准备,但漪如还是觉得心跳变得快起来。 她不自觉地撇开目光。 “你自己心里明白。”她说。 李霁沉默片刻,道:“那件事,我不曾后悔。那日我去见你,是想告诉你,我会择吉日登门,向高陵侯提亲。” 漪如一愣,脑子“嗡”了声,脸颊登时烧了起来。 她瞪着他,忙道:“你不许去!” “为何?” “我父亲不会同意。”漪如道,“我们是曾在圣上面前认过义亲,义兄妹怎可谈婚论嫁?” “除此之外呢?”李霁却道,“你心中怎么想?” “什么我怎么想?” “你喜欢我么?” 漪如愣住。 只见李霁注视着她,背着天光,双眸深邃而镇定。然而漪如却能看到那张脸上,也泛着淡淡的红晕,仿佛饮酒上了头。 心乱跳着,兵荒马乱。 漪如的喉咙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干干的。 “谁喜欢你。”她再度转开眼睛,道,“莫自作多情。你上次那般无礼之举,我还不曾与你算账。我若是告诉了父亲母亲,他们不会放过你。” 话是狠话,但全然没有底气。 漪如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飘的。 “是你不喜欢我,还是你觉得不该喜欢我?”李霁并没有愠怒,却理直气壮道,“你说你想找一个能让你自由自在、让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夫婿,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 漪如反驳:“你是长沙王世子,莫以为我不知王府里的规矩有多大,怎么可能让我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是别人家的王府。”李霁傲然道,“我家与别家不一样,父亲向来开明,只要我愿意,无人敢说不字。” 漪如嗤之以鼻:“现在想得容易,你怎知道真就是如此?” “你嫁过来不就知道了?” 她发现,自己竟是被李霁带了一道,竟讨论起婚后的事来。 这祸水。 脸上愈加烧灼,她强自镇定:“你方才说的这些也不对。你娶我,莫非就是为了随随便便成全我那自由自在的念想?我想找什么人,自会去找,不必你来成全。” 李霁的脸却沉下,目光倏而变得锐利。 “随便?”他说,“你以为我是那全无讲究之人,见得谁都能亲得下口么?” 他的神色和语气皆冷冰冰的,竟似乎生气了。 漪如一时无言以对。 好死不死的,他又提起那日的事来。心跳突突地蹦着,连呼吸也似乎要烧起来。 “我……”她嗫嚅道,“我自不是那般意思。” “那是何意?”李霁却紧逼不舍。 漪如也豁出去了,道:“你只问我喜不喜欢你,却怎不说你自己?你又看上了我什么地方,非要与我成婚?” 问到这话,李霁那镇定自若的脸似乎变得不自在起来。 “自是因为你熟悉些。”他转开目光,看向亭子外面,“我不想与那些面也不曾见过几回的人过一辈子。” 这理由听上去倒是合理。 李霁这般眼高于顶的人,让他看上什么人,确实艰难。 不过漪如却并不觉得满意。 “故而只要熟悉便好了?”她又问道,“若有另一个女子,也与你自幼相识,你也会对她说这些么?” 李霁一怔,随即道:“自然不是。我以为,我们是同一种人。你总觉得我逞强,事事只按自己想的去做,任性胡为。在我眼中,你又何尝不是?你我既然气味相投,何不一处过日子,免得扰了别人。” 这话,简直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却更加理直气壮,漪如不知该好气又是好笑。 “谁与你气味相投。”她反驳道,“我可不曾像你那样不拿性命当一回事。” “是么,”李霁道,“当初是谁放话说要跟着我去羌地,让我甩也甩不掉?” 提起这个,漪如那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又乱跳起来。 她记得那时,自己说了这话之后,李霁就亲了过来…… “我说那话,还不是因为你要去冒险!”她急道。 “故而你说这话,并不只是因为阿楷。”李霁道,“还是为了我,是么?” 她知道自己又着了李霁的道,竟被他抓住了马脚。此人大约真会些什么邪法,竟总能让人自乱方寸。 “你这是强词夺理!”她终于恼羞成怒。 “那便不强词夺理。”李霁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我不是义兄妹,你父亲母亲也不反对,你便可答应了,是么?” 那目光,仿佛能直触心底。 漪如蓦地又警觉起来。 “你要做什么?”她忙说,“你不许乱来!” “我从不乱来。”李霁道,“我做的一切,都不会连累你,亦不会让你为难。” 漪如还要说话,李霁却望了望外面天色,道:“方才小娟说,你母亲还在灵犀寺里等你,该回去了。” 观澜阁离灵犀寺不远。 园子的门再度打开,阿明驾着马车,离开观澜阁,往灵犀寺而去。 “他们没跟来。”小娟从帏帘里往外面瞄着,长舒一口气,“幸好。若是李公子亲自送,被人看到,只怕要被夫人知道。” -- 第335页 ——我做的一切,都不会连累你,亦不会让你为难。 漪如的耳边似乎仍回响着李霁方才的话语。 心仍在胸口撞着,清晰可闻。 方才,李霁说完话之后,就将她送上了马车。漪如回想起他的样子,就觉得气恼。他把她送上马车,若无其事。 ——“你不许胡来。”坐上马车的时候,漪如神色严肃地复又重申。 李霁注视着她,唇角微微弯起,低低道:“我不胡来,便无妨,是么?” 马车走起,漪如只能瞪着他,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这人仍然我行我素,她说一句,他便反驳一句,全然不拿她的主张当一回事。 仿佛他君子坦荡荡,她小人长戚戚。 漪如心情复杂,像一团乱麻,但说来奇怪,她并不觉生气。心头一阵一阵发飘,仿佛饧糖入口。 “女君怎不说话?”小娟看着漪如的脸,“女君在笑什么?” 漪如的唇角登时拉下。 “谁说我笑了。”她说,“我不曾笑。”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心跳(下) 回到灵犀寺的时候,容氏、冯氏和崔珩仍在那处小园子里。 寺里的住持亲自过来与容氏和冯氏讲经,崔珩则陪在一旁。 见漪如回来,容氏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漪如走过去,只见崔珩坐在席上看着她,目光平和。 “方才突然回去做什么?”容氏借着如厕的时机,看看漪如身后,问她,“莫不是那不便之事来了?” 漪如愣了愣,方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忽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她点点头:“正是。” 容氏露出笑容。 “我当时听北宁侯说你有要紧的东西落在了家中,还当是出了什么事。”她嗔道,“后来一想,除了那事,还能有什么。” 漪如讪讪,只得顺着道:“我觉得不对,小娟又不在身旁,只得如此。” 容氏道:“阿弥陀佛,这佛门之地,冲撞了怎好。日后再遇得这事,回去了便不必再回来了,母亲岂是那等不通人情的。” 漪如应一声。 容氏笑道:“我看,冯夫人和北宁侯都对你颇是满意。尤其北宁侯,他方才不放心你,还跟着你去了,让寺里的僧人回来报信。” 听得这话,漪如倏而抬眼。 “北宁侯跟着我去了?”她问道。 “正是。”容氏道,“他说他看着你回了府里,觉得大约确实无事,又怕我们担心,就回来禀报了。” 说着,容氏拉着漪如的手,笑容心满意足。 “你说,这般贴心的夫婿,该到哪里找去?” 漪如看着她,却笑不出来。 眼前仿佛浮现起方才崔珩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来。 心仿佛天上的纸鸢,遇得风向突变,再度陷入挣扎。 大约是因为崔珩的关系,住持对容氏和冯氏招待得格外热情。在园子里听了经之后,冯氏问住持,说她听闻灵犀寺里藏着西天来的贝叶书,可否去看一看。 住持全然没有犹豫,笑着答应,请二人随他去藏经阁。 “那藏经阁容不下许多人。”冯氏对崔珩道,“你在外面候着,我与容夫人去去就来。” 崔珩应下。 容氏也对漪如道:“你身体不适,便在外头坐一坐,待我出来,便可回家去了。” 漪如明白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也应下。 二人离去,园子里再度只剩下崔珩和漪如。 漪如看着崔珩,暗自深吸口气。 事到关头,她竟反而觉得心中不再彷徨。 从前那许多算计的心思烟消云散,明朗一片。 “方才之事,多谢君侯为我遮掩。”她向崔珩一礼,“是我向君侯说了谎,还请君侯恕罪。” 崔珩露出讶色,但很快明白过来。 “容夫人告诉了女君,是么?”他说。 “正是。”漪如道,“我亦无意向君侯隐瞒。君侯与冯夫人厚爱,我心中领会,却着实愧不敢受。君侯德才出众,世所仰望,必可觅得良配,白首偕老。” 崔珩没有答话,少顷,道:“方才女君去见了长沙王世子,女君心中良配,便是他,对么?” “这与世子无干。”漪如忙道,“不瞒君侯,我并非君侯所想的那般贤良。我外祖父在扬州经营货栈,过去八年,我一直在扬州为外祖父照管生意。我虽出身侯门,却向来不安于室,自由自在,行动不拘。我回京来,自是为了成全父母盼我成婚的念想,可我知晓自己心性,必是担不得那深宅之内的主母大任。君侯诚挚待我,我不想自欺欺人,亦不愿隐瞒。愿君侯另觅佳人,早成圆满。” 崔珩深深注视着她:“你又怎知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漪如的目光定了定。 崔珩自嘲一笑,道:“自欺欺人的,也不独女君一个。在万寿节时,我在宫中见到你和长霆在一起,便隐约有所预料。” 漪如有些狐疑。 “那时我和王世子不过是在宫中正巧遇上罢了。”她说,“并无旁事。” “于女君而言是正巧遇上,于长霆却不是。”崔珩道,“在那宴上,人人都在朝女君观望,长霆亦不例外。” 漪如怔住。 蓦地,她想起那时的模样。 芍药盛开,风拂花影,阳光如碎金一般落下。李霁站在那里,仿若站在幻梦之中。 -- 第336页 “他……”她有些结巴,“这不过是君侯猜测。” “并非猜测。”崔珩道,“这是长霆亲口对我说的。” 漪如再度怔住。 “何时?”她问。 “班师回朝的路上。”崔珩道,“长霆对我说,他会向高陵侯求娶女君。” “女君也喜欢他,是么?” 心骤然又狂跳起来。 漪如本能地想说不是,但话到嘴边,却全然说不出来。 那祸水。她心里骂道,竟然一早就出手断了她的退路! 见她没有否认,崔珩道:“我那时告诉他,以他和女君的关系,若要与女君结为连理,只怕难上加难。可他不以为意,说自有办法。” 这确是是李霁会说的话。 漪如苦笑。 “如此说来,君侯对今日之事,亦早有预料。”她说。 “我今日答应陪姨母来此,其实想问女君一句话。”崔珩道。 漪如忙道:“君侯请讲。” “若女君与长霆果然走不到一处,可再考虑我么?” 漪如愣住。 看着崔珩的目光,她讪讪,道:“我与君侯并不合适,我与他成不成,同此事并无关系。” “你怎知我们不合适?”崔珩反问,“若你与我似长霆一般熟识,怎知不会走到那一步?” “这不过是假使之语。”漪如只得道。 “未发生之事,皆是假使。”崔珩道,“女君与长霆之事,亦在其中。” 漪如终于无言以对。 “女君放心,我说这些,不过是告明心意,却从不强求于人。”崔珩看着她,声音沉厚而温和,“此番出征,是长霆救了我,我与他乃生死之交,亦不会因此事而起芥蒂。姨母一直为我操心婚事,一直催促,但于我而言,婚姻向来并非必须。此番回去之后,我亦会以此言禀明,让她打消念头。” 说罢,他向漪如微微一颔首,告辞而去。 漪如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今日当真是刺激得很。她想,接下来的日子,自己都别想好好睡觉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进言(上) 李霁回到长沙王府里,汪全迎出来。 “殿下回来了。”他笑嘻嘻道。 李霁看了看他,没说话,径直入府,往书房而去。 “殿下。”汪全跟着他进屋里,道,“严女君让人送了几本书来,我放在了殿下案上。” 李霁应一声,看了看那那些书,忽而道:“是小娟送来的,是么?” “正是。”汪全道。 “王府前守门的人跟她说,我离京了。”李霁不紧不慢道,“教他们这么说的,是你对么?” 汪全讪讪,干笑一声。 “殿下都知道了?”他忙道,“我也不过让他们跟小娟开个玩笑,不料,她竟是当真了。” 说罢,他笑嘻嘻地瞥着李霁,“莫非严女君跑去找殿下了?她对殿下说了什么?” 李霁冷冷道:“下次再有这等事,你便回广州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小人再也不敢了!”汪全忙道,脸上却笑意更深,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我也是为殿下着急。殿下这些日子郁郁寡欢,偏偏严女君又杳无音信,见殿下一面都不肯。我实在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若殿下憋出病来,回头大王就要拿我等是问,这谁人担得起……” 话没说完,李霁横来一眼:“谁说我郁郁寡欢,谁说这跟她有关系?” 他脸色沉沉的,汪全随即识相地说:“是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小人妄自揣度了。” 话这么说着,他却依旧嬉皮笑脸。 李霁不理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 汪全看着他的脸色似乎平静下去,过了会,又贼兮兮凑过来:“严女君见到殿下时,模样可是十分着急?” 李霁忍无可忍,便要动手。 汪全灵活地闪到一旁,笑着行个礼:“小人告辞!” 李霁瞪着他的背影,直到书房的门关上才转回头来。 他却没有继续翻漪如送过来的书,而是落在了一旁的书架上。 那里放着一本老旧的小册子,面上的装裱已经落了灰。 李霁将它抽出来,吹一口气。 小册子的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字——《余太史千字谶》。 进入五月,雨水有多了起来。 一个消息从陇南传来,让人们议论纷纷。 陇南突发连日暴雨,皇家的祖庙倒了一处配殿。 此事,虽不是大事,却也并不一般。 皇家起于陇南,开国前,高祖皇帝是土生土长的陇南人。登基之后,虽然京城建了太庙,龙兴之地也不敢忘,陇南仍设着皇家祖庙,且每一代都会兴修一番,颇是重视。 陇南虽气候温润一些,连日暴雨却是却是极少。据当地呈上来的奏报说,那暴雨连下了七天七夜,还起了一场龙卷风。那处祖庙的配殿,就是这龙卷风吹倒的。 天生异象,难免让人揣度。 就在此时,太史令余谓求见。 余谓是先太史令余峙的儿子。余峙学识渊博,精通天文,是世人眼中的神人。当年先帝为择选储君而为难,曾向余峙询问,而后,就将皇帝立为了太子。 因得此事,皇帝对余峙敬重有加。在余峙去世之后,余谓子承父业,前两年也当上了这太史令之职。 -- 第337页 余谓对皇帝说,他夜观星象,发现星辰异变,其对应的方位,正在陇南。 “臣父临终前曾作《千字谶》,其中有一句,曰‘紫微七子,朱雀成双,琴瑟和鸣,国寿永昌’。”余谓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皇帝听着,捋着胡须,思忖片刻,道:“确颇觉耳熟。” 余谓道:“当年长沙王世子和严女君在陛下面前认义亲时,汝南侯曾在陛下面前引用过。” 经他提醒,皇帝想起来。当年,正是汝南侯韦襄引用了余峙留下的这句谶言,将皇帝说服,让长沙王世子和严祺的女儿严漪如认了义亲。 余谓禀道:“陛下明鉴。先父确实曾有此言,却是被汝南侯强行误解,以致今日祸事。” 皇帝听得这话,颇有兴趣:“怎讲。” 余谓道:“当年汝南侯说,陛下如今共有皇子公主共计七人,正合‘紫微七子’。此言,自在道理之中。可他说‘朱雀’应在了长沙王,长沙王当有二子,须得认一个义亲,与长沙王世子成双,这却是无知之言,荒诞不经。长沙王一介藩王,怎可与帝王相提并论,同在一句谶言之中?先父一世钻研天象,所谓朱雀成双,乃指的是朱雀七宿的井宿及鬼宿。陛下,井宿为天之南门,主水事;鬼宿乃朱雀头眼,乃天庙。此二宿无恙,则可佐社稷安稳。陇南天灾之时,臣观星象,竟是这二宿有了变动。陇南祖庙在暴雨之中受损,应的正是此兆。” 皇帝看着他,神色喜怒不辨。 当年之事,他自是记得。 认严漪如作义女,是长沙王提的。而韦襄搬出余峙的谶言,侃侃而谈,劝皇帝成全。 这些人的心思,皇帝何尝不清楚。 他和长沙王貌合神离,是每个人都知道得失。韦襄和严祺平日里斗得厉害,遇到能恶心一把严祺的事,自是不会放过。至于长沙王,他说自己是受了高人指点,要觅有缘之人做义女。这话是真是假,皇帝也不在乎。但他知道,严家出了一个文德皇后,如果再出一个太子妃,受的恩惠就太多了。严漪如给长沙王做了义女,日后若再要当太子妃,便不伦不类。 果然,后来为太子定亲的时候,大臣们之中就有不少人以此为由,反对让她做太子妃。 恰好严祺那时出了事,皇帝顺水推舟,将太子妃换了人。 旧事浮上心头,皇帝看着余谓,道:“如卿所言,这天灾,与那义亲有关。” “正是。”余谓道,“臣观星象之后,亦是吃惊,旋即将长沙王世子和严女君生辰八字取来相看。这严女君,若照通行之法卜问,乃贵人之相,但以八卦数理精算,却命藏坎坷,克家克夫。所谓家,乃至同宗之家。长沙王乃宗室,将严女君收为义女,虽不曾改姓,却也算收入了宗族。汝南侯不识玄理,信口开河,危害甚重。陛下若不加改正,只怕下一步,就要应在了皇家血脉上,殃及子嗣。” “殃及子嗣?”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道,“如何殃及?” “或病患,或血光之灾,或舟楫之祸,难以尽述。” 皇帝的目光沉下。 他没说话,少顷,目光落在案上的一角。 那里放着一本素面的折子,是一篇他令翰林院为王竣作的祭文。 “卿方才说,这严女君命藏坎坷,妨同宗之亲。”他缓缓道,“克夫又是何解?” 第二百九十四章 进言(下) 从灵犀寺回来之后,漪如再不曾听到李霁的消息。 可越是如此,漪如就越是心神不宁。她知道李霁的脾性,说到做到,从来不放空话。 漪如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童,面对着一个精巧的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大人们对她说,不能打开,那可能是蛇虫或者毒药。漪如果真不敢动,却又忍不住期期艾艾,猜测到底是什么。 ——我做的一切,都不会连累你,亦不会让你为难。 每每想起这话,漪如就觉得百爪挠心。 过了两日,宫里来了消息。皇帝要在宫中设宴,款待此番大胜归来的功臣,严祺全家都在受邀之列。 严祺自是高兴,打赏了了报信的内侍,让容氏去准备。 漪如的乳母陈氏在一旁听了,笑着对容氏道:“我听说此番立功的,大多都是年轻人,还有不少官宦贵胄之家出身的子弟。京中的才俊,只怕都在这里了。” 容氏颔首,严祺却不以为然。 “什么才俊。”严祺道,“都是些去捞功劳的,大多刀光剑影也没见到一点就沾了光。哪里像我们阿楷,虽然也是头一回进行伍,却敢打敢拼足智多谋,那才是实打实的深入虎穴冲锋陷阵。” 这言语之中满是得意,似乎将从前反对严楷从军时说的那些话都抛在了脑后。 陈氏忙道:“正是。我听说,只有二公子封赏最高,当上了羽林将军,好些人都眼红呢。” 严祺愈发得意。 全家俱是喜气洋洋,容氏和陈氏当即打开库房,将近来宫里赐下的料子取出,为全家赶制新衣。 只有漪如心情复杂。 她曾向父母提出,说自己实在不喜欢到宫里去,想留在家里。话才起头,却被严祺不耐烦打断。 “说什么胡话。”他说,“什么不喜欢去宫里?从小到大,你哪回入宫不是高高兴兴。此番入宫,可是为了你弟弟,不许任性。” -- 第338页 漪如看了看阿楷,只得闭嘴。 到了日子,一家人仍一大早就起来,穿着齐整,准备入宫。 “你今日是怎么了?”容氏看着漪如的打扮,很是诧异,“怎穿得这般寡淡,钗环宫花也不多戴几支。像上次入宫那般打扮起来多好看,人人都夸。” 漪如却道:“那些东西戴起来太沉,脖子都要断了,还是轻便些的好。” 陈氏在一旁看着,抿唇而笑,道:“也是此理。上次还未有,自然要惹眼些,这次可是不一样,大家闺秀,端庄为上。”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众人都听得明白,纷纷笑起来。 唯有小娟瞥着漪如,目光闪闪。 陈氏又问道:“我听说,咸阳长公主也去?” “正是。”容氏道。 陈氏念了声佛,道:“既然北宁侯也去,不若跟长公主打个招呼,让她就在宴上保媒,促成北宁侯和女君的好事,岂非大善?” 容氏含笑地看了漪如一眼,只见她照着镜子,似无所闻。 “婚姻之事,其实这般轻易就能定下的。”容氏道,“去看看玉如和阿楷在做什么,该出发了。” 车马辚辚,在宫门之外下车,步行而入。 如严祺所言,这一次出征,许多官宦贵胄人家都把子弟安插进去,得了些功劳。故而这次宫宴,也跟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热闹。 不过,却少了王承业一家。 众人都知道王竣的事。王承业前几日才将王竣下葬,当下正值丧中,自不便入宫。漪如听别家内眷与容氏议论,说徐氏一病不起,似乎很是不好。 容氏从前和徐氏交情不错,听得这话,皱了皱眉。 “我看,还是择日去他们府上探望探望。”容氏叹口气,对严祺道,“到底也是认识一场。” 严祺摇头:“你去探望也无妨,只是莫盼着王承业会记我们家的好。我是去过了,可不曾得他好脸色。王竣出了事,阿楷倒是立功回来了,我们过去,他只当是故意炫耀。” 这意思,容氏也明白。崇宁侯府办丧事的时候,严祺也曾念着旧情,上门吊唁。可王承业并不领情,连亲自接待也不曾。 说着话,设宴的永宁宫就到了。 这永宁宫与御苑之内的宫室不一样,颇有些磅礴大气,在这里行宴,可展示皇帝的天子威仪,也可以体现对功臣们的恩泽。 纵然漪如跟在容氏身后,不四处乱望,当李霁来到的时候,她还是马上就知道了。 因为所有人都停下了话头,朝他张望,并议论纷纷起来。 漪如忍耐了一会,但还是把目光瞥了过去。 只见李霁今日的穿着颇是正经,是一身王世子常服。与他一道进来的,还有中山王世子,亦是一样的服色。 二人俱是差不多的年纪,中山王世子的模样也不算差,可与李霁站在一处,无论身形面容还是举止风度,皆生生比了下去,显得形容单薄,毫无气势。 看到李霁的脸,漪如就马上收回了目光。 太阳并不大,可她却觉得晒得很,脸上灼热。 “……都说人看衣冠,可也不尽然。”她听到附近有人在小声感慨,“明明是同样的衣冠,不一样的人穿着,竟有许多区别。” 漪如望着前方,催促道:“还是快到殿上去,接引的宫人在等着了。” 今日入宫的,自然都是得意的人。不过最受瞩目的,除了李霁,自然还是崔珩。 在殿上见到崔珩的时候,严祺笑容满面,与他见礼。 崔珩在他们面前仍如以往一般谦恭,说话客气,更是让严祺满意不已。 漪如跟着容氏,带着玉如,坐在女眷的席上。 容氏用手肘碰了碰漪如,低声赞叹道:“你看北宁侯,如此彬彬有礼,当真是出类拔萃。” 漪如握着杯子喝茶,没有抬眼。 “阿霁。”这时,玉如忽而道,“母亲,阿霁也去跟父亲见礼了。” 心头一慌,倏而提起。 漪如看去,果然,李霁已经进了大殿,走到了严祺面前。 ——我会择吉日登门,向高陵侯提亲。 漪如盯着他,只觉心头似乎有一头鹿在乱撞,手心里竟是出了一层汗。 第二百九十五章 赐婚(上) 幸好,李霁和严祺并没有交谈多久。 漪如看着李霁离开,往席上而去,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 他又不是蠢货。心里道,就算真要提亲,哪里会在这般场合说出来。 “你怎么了?”耳边传来容氏的声音,“怎魂不守舍的?” 漪如转头,发现容氏盯着自己。 “无事。”她讪讪,继续低头喝茶。 没多久,帝后和太子、太子妃都来了。大殿上,钟磬之声伴着丝竹吹打,堂皇悦耳。 一众臣子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教众人平身,在上首落座。 他的面容清减了些。 大军凯旋而归,天下振奋。可跟朝野之中的一片欢腾相比,这些日子,皇帝平静得出奇。 他得了头疾,抱恙一场,除了那日大军凯旋,几乎不曾上殿。据说直到前两日,龙体才大安了些。 今日,皇帝似乎精神很好,面带笑意。 咸阳长公主也到了,皇帝亲自问候,让她坐在了自己的下首。 -- 第339页 中山王的次子、韦襄的侄子也在行伍之中,此番一样得了封赏。殿上坐得满满当当,众人一边宴饮,一边欣赏梨园舞乐,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漪如这边,同样热闹。妇人们凑在一块,最喜欢说的就是家长里短。尤其是儿女的婚事。家中但凡有未出阁的女儿的,都想着在这宴上好好相看相看,眼睛都盯着殿上的年轻子弟们。 大约也是因此,容氏格外受欢迎。 严楷出身侯门,刚刚立下大功,外貌人品俱佳,无人不喜欢。许多妇人过来跟容氏叙话,周围叽叽喳喳的,那众星捧月之状,让漪如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当然,被人议论得最多的,还是李霁和崔珩。 尤其是李霁。 漪如发现,无论是喜欢长沙王的还是不喜欢长沙王的,无人会说李霁的坏话。每当那祸水的脸朝这边转过来,漪如便几乎能听到周遭闺秀们屏住呼吸的声音,而后,便是一阵窃笑。 “我听说长沙王世子今年十八了,是么?”漪如听到一个个妇人问道。 “正是。我记得他比太子只小一岁,太子今年十九,他可不就是十八?” “这般年纪便有这般出息,当真是世间难得。” “也不知长沙王世子在广州娶亲不曾,娶的是哪一家?” “哪里娶亲了。长沙王世子到现在还是家宅空空,听说身边连侍妾也没有。” “这可是咄咄怪事。莫说太子,便是中山王世子等那些王侯之家的子弟,到了这等年纪,谁人不是妻妾俱全?长沙王竟是不曾为王世子操持么?” “这便不知了……” “我看,这也难怪。广州那等地界,能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门第?长沙王许是想在京中为世子择选呢?” 这话,正合众人心意,于是愈加热闹地议论起来。 “你们怎只说长沙王世子?”有人道,“北宁侯是头功,还是朝廷主帅,他也不曾婚娶。” “北宁侯的主意你也敢打?”旁人笑道,“中山王家的临淮郡主,为何这么迟也不曾定亲,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你打他主意,还不如打王世子的。” 妇人们又是一片吃吃的笑。 殿上,乐舞正是热闹,行宴正酣。 皇帝亲自将立下大功之人召到跟前,一一赐下金帛。 先上去的是崔珩。 皇帝含笑看着他,嘘寒问暖一番,除了赐下金帛,还有御酒。 跟着上去的,却是严楷。 “高陵侯家俊才辈出,文德皇后在天有灵,必是欣慰。”他说。 王皇后在一旁微笑,道:“少年有为,将来必成大器。” 严楷利落地一拜:“谢主隆恩!” 他正要离开,却忽而听太子开口道:“我听闻,高陵侯将二公子送入行伍之时,为了让其多加效力,将其送入了后军。后军辛劳,乃众所周知。高陵侯这番苦心,实属难得。” 这话出来,众人皆露出讶色。 温妘看向太子,只见他面带笑意,对皇帝道:“父皇常说,贵胄子弟,凡事当以天下为先,不可沉溺享乐与功名。要成此品性,家风尤重。如今高陵侯以身作则,儿臣以为,亦当奖赏。” 众人的目光一下汇聚到了严祺身上。 皇帝微笑,颔首:“此言甚是。”说罢,即令赏赐。 严祺忙上前叩谢。 王皇后将眼角的目光睨了睨太子,笑意仍和善,目光却是清冷。 父子二人一道得了赏,殿上一片哗然。各种目光,或赞许,或羡慕,或嫉妒,不一而足。 这边,妇人们也纷纷道贺,容氏一一谢了,脸上止不住欣慰的笑。 而当内侍唤“长沙王世子”的时候,漪如觉得自己耳根痒了一下。 连玉如也觉得怪异,问漪如:“姊姊,阿霁不是参军么?怎么反倒排在在二兄这军司马的后面?” 漪如心中明白,这自然是故意的。这场征伐,皇帝让李霁当一个手无兵权的参军,本就是想让他去了也无所建树,白白做个朝廷的陪衬。可李霁不走寻常路,竟然还是挣了个大功回来。皇帝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能将这功绩否了,便将与李霁一道立功的严楷抬起来,以显得李霁不那么重要。皇帝重赏严楷,并非是真的器重,而是别有目的罢了。 “卿跋涉千里赴京为朕贺寿,已是有心。”皇帝道,“遇得战事,却又慷慨从戎,身先士卒,可谓世人表率。” 李霁向皇帝一礼:“臣为宗室,亦为臣子,为国效力,自义不容辞。” 皇帝微笑,却没有让内侍颁下赏赐。 他略略抚须,对周围众人道:“金银玉帛,于长沙王世子而言,皆不过寻常之物。朕思忖良久,觉得这赏赐既是一番体恤之心,倒可不拘凡物。不如为长沙王解一解心事实在。” 听得这话,连长公主也露出讶色。 “不知陛下要解长沙王何等忧困?”她问。 “皇姊怎么忘了?”皇帝微笑,“前番,皇姊还与朕说,长沙王曾写信来,请皇姊在京中为世子觅一门良配。这不是心事,又是什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赐婚(下) 这话,犹如一声惊雷,引得众人一片哗然。 但舞乐的声音颇大,坐得远些的人,都不曾听清。漪如这边只察觉到那边似乎有些嘈杂的异动,许多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 第340页 “怎么了?”容氏也朝那边望去,问道。 “我也不知。”旁边的妇人道,“许是在夸奖长沙王世子。” 上首,长公主听得皇帝的话,目光微动,不由看了看李霁。 “谢陛下体恤。”李霁向皇帝礼道,“臣尚无成家之念。” “此言差矣。”皇帝道,“婚姻乃结二姓之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皆由长辈来定。如今长沙王不在京中,朕身为伯父,亦当为卿做主。” 王皇后闻言,微笑道:“不知陛下如何做主,莫不是看上了哪家闺秀?” 皇帝抚须颔首,道:“此事,朕自从听得皇姊提起之后,便时常琢磨。长霆乃长沙王世子,又有深孚人望,功勋彪炳,便是在京城,恐怕也难觅得合适之人。不过,也是因得思索这些,朕倒是记起了一件事。” “何事?” 皇帝笑而不语,道:“高陵侯家的严女君,可到了这宴上?” 旁边的内侍连忙道:“在。” “且去请来。” 周围众人都明白过来,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 严祺也愣住。他望着皇帝,心中倏而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纵然是之前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此时此刻,漪如也已经明白,这定然跟自己有关。 当她跟随着容氏一道来到御前拜见的时候,她的目光与李霁相遇。 他就站在不远处,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神色的模样,从容淡定。唯有那双眸中隐约的灼灼目光,让漪如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朕记得当年,长沙王世子与高陵侯家的严女君曾结为义亲,”皇帝缓缓道,“可有此事?” 严祺只得上前,硬着头皮答道:“禀陛下,正是。” 皇帝又道:“不过,朕记得此事只在口头说了一道,却不曾让宗正寺正式依礼落籍,乃有名无实。” 严祺心中愈发感到不祥,再度答道:“正是。” 皇帝又问内侍:“太史局的余太史可来了?” 太史令余谓得了召唤,连忙上前,向皇帝一礼:“拜见陛下。” “令尊留下的千字谶之中,有云‘紫微七子,朱雀成双,琴瑟和鸣,国寿永昌’,”皇帝道,“此谶何意?卿可细细道来。” 余谓应下,随即侃侃而谈。 众人之中,大多数并不知道典故,皆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而知道典故的,则不由将目光瞥向韦襄。 韦襄的面色僵了僵,只觉额角沁出冷汗来。 严祺冷眼看着,心中已是了然。 这余谓和韦襄的过节,严祺是知道的。从前,韦襄曾管过太史局,是余谓的顶头上司。韦襄做事一向眼高于顶,谁也看不起;而余谓则自恃出身学问大家,对韦襄也很是看不上。有一次,韦襄揪住了余谓的一个错处,将他当众责罚,梁子就此结下。 当年,韦襄就是用余谓说的这句谶言,跟长沙王一唱一和,让漪如认了这义亲。而今日,余谓当众说这些,无异于在面刺韦襄胡扯欺君。 最后,余谓道:“故而当年长沙王世子和严女君以此谶结为义兄妹,其实乃是谬误。” 话到此处,众人才明白过来,原来还是在说这义亲的事。 韦襄默默地喝了一口水。 皇帝微笑,对长公主道:“既是如此,朕以为,这义亲既是出于谬误,便当纠正,撤销无妨。当年,是朕亲口许下,今日,也当由朕亲口解除。今日在这殿上,众人皆是见证,皇姊以为如何?” 长公主微微颔首:“既是陛下决断,我能自无异议。” 王皇后的目光一动,露出感慨之色,道:“此事一晃过去,竟是好些年了。可虽出于谬误,妾却觉得可惜。虽是义亲,却也是亲,竟是要一朝散了么?” “故而朕思忖,世子和严女君既有这般缘分,倒不如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成一门亲事,亦无不可。” 严祺只觉脑子里“嗡”一身,神色怔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容氏也睁大了眼睛,面色不定。 漪如定定立着,看向李霁,心中只回想着他先前说过的话。 ——只要你我不是义兄妹,你父亲母亲也不反对,你便可答应了,是么? 她似乎听到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有的彷徨、挣扎、纠结、忐忑,都迎来了结果。可她扪心自问是不是愤怒的时候,却一丝也感觉不到。 与此相反,她的心砰砰跳着,颇是雀跃,如同得了解脱…… “陛下!”只见严祺再也顾不得许多,下跪一拜,道,“当年小女与长沙王世子拜为义兄妹之前,是先认长沙王为义父。臣记得长沙王说,他盼女儿不得,曾有高人指点,说他命里无亲生女儿,却有义缘,可逢凶化吉。当时恰巧小女救下了王世子,长沙王觉得这是应了那谶,才与小女认了亲!” “高陵侯说的这事,我也记得。”王皇后笑道,“不过长沙王如今膝下除了王世子,还有了一子一女,那谶言早破了,又怎好当真?故而陛下如今解了这义亲,无论是从何处而论,于情于理,皆是圣明。” 皇帝看向李霁,道:“此事,卿以为如何?” 所有的目光一下都落在了李霁的身上。 只见他的神色依旧平静,不辨喜怒,端正的向皇帝一礼:“谢陛下隆恩。” -- 第341页 皇帝神色欣慰。 王皇后看向严祺,微笑道:“高陵侯,还不快快谢恩。” 严祺只觉胸中闷着一口气。 他望着上首的皇帝和皇后,少顷,亦是一礼,道:“臣,谢主隆恩。” 殿上众人观望着,无不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赐婚所震惊,一时间,人声伴着舞乐之声,喧哗嘈杂。 温妘望着漪如,这些天来头一回,她的唇边露出了笑容,如释重负。 她看向太子。 不出意料,他的脸拉着,全然没有一丝喜色,一只手紧紧攥在身旁,骨节发白。 第二百九十七章 求亲(上) 宫宴散去之后,宾客们仍然议论纷纷,无一不在说着皇帝赐婚的事。 王皇后回到寝宫中,发现太子也跟了来。 “方才父皇那赐婚是怎么回事?”他气急败坏道,“他为何突然这么做?那余谓为何突然跳出来?” 王皇后看他一眼,吩咐身边的宫人都退下。 “什么怎么回事。”王皇后淡淡道,“你父皇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他要犒赏王世子,所以便有了这赐婚。” “父皇明明是有备而来!”太子面色沉沉,“什么谶言,什么纠错,不过都是托辞!母亲也不必遮掩,难道与母亲没有一点干系?” 王皇后不紧不慢道:“哦?你何以断定跟我有干系?” “母亲知道我跟采选的人打了招呼,要将漪如收入东宫。”太子道,“母亲不喜欢漪如,连杀手都派过,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方才在殿上,母亲和父皇一唱一和,以为我看不出来?” 王皇后目光一凛,突然,抬手掴过去。 “啪”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太子脸上。 太子猝不及防,竟被扇得踉跄,火辣辣的疼。 “你莫太看得起自己。”王皇后道,“用脑子好好想想,你父皇若不想让严漪如入东宫,有的是办法,犯得着费这般阵仗?你猪油蒙了心,严漪如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失魂落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你父皇根本不曾打算让严漪如进门。不仅严家,王家、韦家、你、我,人人都不过棋子,父皇想让谁下去就让谁下去!我苦心经营,无一不是为了让你坐稳太子之位!你呢?糊涂至此,竟敢为了区区严漪如来指责我!” 说罢,她扯住太子的衣领,逼视其双眼。 “你扪心自问,你想要的,真的是严漪如么?”她冷笑说,“你不过是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罢了。你觉得委屈得很是么?自己当这个太子,却要处处小心、曲意逢迎,连一个想要的女人都要不了,心中着实窝火是么?有种,你便莫把这气撒在我身上,想要什么自己去争!你若当上了皇帝,想要什么要不得?” 说罢,她松开手。 太子捂着脸,望着她,神色怔忡,说不出话来。 “太子……” 温妘在外头听到动静,匆匆跑进来,见得这般情形,露出讶色。 王皇后的神色已经平静,看了温妘一眼,道:“太子今夜醉了,把他带回东宫去吧。” 马车辚辚地走着,漪如坐在马车里,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脑子里似灌了浆糊一般。 容氏舍了玉如,和漪如同乘。 此时,她看着漪如,脸上的神色也依旧阴晴不定。 两人一直没说话,直到离开宫门,容氏才长长地叹一口气。 “当真冤孽。”她轻声道。 漪如忙道:“母亲,我也不曾想到……” “这自是不怨你。”容氏打断,目光认真,“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长沙王世子么?” 漪如一愣,耳根更是烧灼。 “喜欢。”她老实道。 见容氏闭了闭眼睛,似在强定心神,漪如忙又道:“可纵然如此,我从未打算要跟他成亲。母亲上次跟我讲的道理,我一直都明白。母亲是知道我的,我断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将全家人置于险境!” 容氏的唇边露出苦笑:“这是圣上赐婚,自然与你无干。”说罢,她叹口气,“当年你向长沙王认义父,你父亲就是十分不乐意。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此事闭口不提,让其形同虚设。这下却是好了,你和长沙王世子终于不是义兄妹,却是要做夫妻。” 漪如望着容氏,咬了咬唇,道:“母亲可曾想过,为何圣上要给我和阿霁赐婚?” 容氏道:“自是想过。自从离开殿上,我就一直在想。圣上给王世子赐婚,左不过是想增加些筹码。王世子在京中有了家室,哪日圣上跟长沙王起了冲突,他的家室和姻亲便也都成了人质。到时,王世子要回广州去,便不可再轻便上路,把我等留下,却又成了拿捏的把柄。” 说罢,她望着车窗外,幽幽道:“他让谁嫁给王世子不好,偏偏是你?圣上对严家,当真无情。” 这许多道理,漪如自然也明白。 她沉默片刻,道:“这话,八年前,父亲便已经说过。” “故而我方才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喜欢王世子。”容氏道,“你既然说喜欢,我便也安心了。” 漪如听出她话里有话,不由一怔:“母亲要做什么?” 众人回到府里,陈氏和管事领着仆婢,笑盈盈地迎出来。 可他们发现,严祺一家皆无喜色。 “去窖里取一坛酒来,要够劲的。”严祺进门之后便吩咐,而后,他看漪如一眼,“你到我书房来一趟。” -- 第342页 漪如看向旁边。 严楷目光复杂不定,容氏牵着玉如,对漪如微微颔首,道:“去吧。” 漪如没多言,朝严祺的书房走去。 才进了院子,身后突然传来严楷的声音。 “姊姊!”他追上来,看着漪如,踌躇片刻,道,“姊姊,我觉得你嫁给阿霁,未尝不好。” 漪如一愣。 “为何这么说?”她问。 严楷挠挠头,道:“也不为何,就是觉得天下最懂姊姊,最能照顾姊姊的男子,也只有阿霁了。” 漪如看着他,心中倏而被触了一下。 严楷这弟弟,漪如一直觉得他不曾长大过,只想着自己的抱负,对旁事懵懂不经心。可现在看来,他竟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知道了。”她说。 严楷却似不放心,道:“我知道父亲不喜欢阿霁。姊姊,你若想说服父亲,我可做帮手。” 漪如有些欣慰,笑了笑。 “不必你帮手。”她说,“我自有主张,你回去吧。” 严楷应一声,这才走开。 书房里,已经有了酒味。 漪如走进来,只见一坛酒开着,严祺正仰头饮下一杯。 那酒大约有些辣,严祺皱了皱眉。 他看到漪如进来,也不说话,只在榻上坐下。 “父亲可是要与我说那赐婚的事?”漪如问道。 严祺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忽而眼眶通红。 “我的漪如,怎这般命苦……”他说着,哽咽一声,竟是哭了出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求亲(下) “是我不曾护好你……”严祺一手拉着漪如,一手擦着眼泪,道,“我不该想着为你觅什么亲事,让你回京来……我女儿清清白白,竟要被人两番作践,心中不忿,心中不忿……” 漪如从未看到着严祺这般模样,心中也是一酸,涌起眼泪来。 她知道严祺的心思。 严祺回京的时候,她曾担心严祺对皇家又有了憧憬,重蹈覆辙。但后来她发现,严祺做的一切,最终不过是为了她和严楷。 他一心想着为漪如寻一门好亲事,不惜与自己厌恶的人周旋,可到头来,终究还逃不开皇帝的算计。 “父亲莫伤心……”漪如用袖子擦擦自己的眼泪,又拿出帕子,为严祺擦拭,“父亲放心,我不会让家人为难……” 严祺摇摇头,长叹道:“我自知道你不想让我们为难,但这岂是凭你的意愿便能决定的。” 说罢,他收住眼泪,看着漪如,目光炯炯:“有件事,你须得跟父亲说实话。” 漪如忙问:“何事?” “你和长沙王世子,莫非早有私情?” 漪如怔了怔。 “父亲何出此言?”她说。 严祺“哼”一声,道:“你不必瞒着我。你哪回出门不用带仆人?你以为我这堂堂一家之主是个摆设?龙生龙凤生凤,王世子他父亲就是个满腹诡计的,他能单纯到哪里去?你上回和阿楷玉如说是去灵犀寺,其实就是跟王世子一起!还有上次在那骊山行宫,听得王世子不曾回来,你二话不说就去找他。你心里想着什么,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漪如无言以对。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严祺面前掩饰得很好,容氏也说过,不会将她和李霁的往来告诉严祺,不想,他还是窥出了端倪。 漪如张张口,正要说话,突然,仆人在外头敲门。 “主公!”仆人道,“堂上来了客人,请主公去一趟!” 严祺不耐烦道:“何人?” “长沙王世子!” 父女二人俱是一怔。 漪如的心登时慌乱起来,这鸡飞狗跳的时候,他跑来做什么? 却听严祺道:“我不见,让他回去!” 说罢,他继续盯着漪如:“我方才问的话,你一件一件,全交代清楚。” 李霁站在高陵侯府前,等了好一会,府里的管事出来。 他神色抱歉地一礼:“禀世子,我家主公不便见客,世子改日再来吧。” 李霁正要再问,却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既是世子来到,怎不请入内?” 他看去,只见容氏走了出来。 李霁随即行礼:“容夫人。” 容氏看着他,神色平和。 “君侯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她说,“不过世子既登门而来,还请到堂上叙话才是。” 李霁没有推辞,道:“多谢夫人。” 这高陵侯府,李霁是头一回来。 他一路入内,只见这府邸修建得颇有侯门的气势,当年新造出来时,必是华丽。不过严祺一家离开京城八年,这里到底是少了维护,已经能看到些许陈旧。 来往的仆婢见到容氏,纷纷驻足行礼。而当他们看到李霁,无不露出诧异的神色,恭敬之下,目光复杂。 李霁神色平静,只跟着容氏一路到了堂上。 “家中还不曾备宴,只有些今年的新茶,味道却是好的。”分主宾坐下之后,容氏道,“还望世子莫嫌弃。” 李霁道:“夫人客气。” 容氏的脸上笑意淡淡,目光却是严肃。 她看着李霁,道:“不知世子登门,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正是。”李霁说罢,站起身来,向容氏郑重一礼,“在下冒昧而来,是为了向府上提亲。” -- 第343页 容氏露出讶色。 “世子与小女的婚事,方才在殿上,圣上已经亲自定下了。”容氏道,“世子又何必再来提亲?” 李霁道:“圣上赐婚,是圣上的意思,并非府上所愿。在下以为,婚姻之事若非心甘情愿,便是失了根基。在下不愿强求于人,故而提亲不可省。” 容氏的目光意味深长。 “世子来提亲,只是因为怕我们不愿意么?”她说,“原来世子在乎的,是那不愿强求于人的名声?” 李霁的目光定了定,忙道:“并非如此。在下爱慕漪如久矣,就算无赐婚之事,也会登门求亲。” 容氏看着他,眉间一动。 门外,小娟和几个侍婢躲在窗后听着,捂着嘴,面面相觑,涨红了脸。 陈氏走过来,瞪她们一眼,挥挥手。 小婢们仍然捂着嘴,笑嘻嘻地跑开。 容氏微微颔首,神色仍然从容:“如此,若我们不愿,世子又当如何?” “若府上不愿,在下自会向圣上陈情,撤销此事。”李霁道,“不过在下对严女君的心意不会改变,亦不会因此放弃。” 容氏愈加诧异,只觉啼笑皆非。 “世子想得可是太轻易了些?”容氏道,“君无戏言,圣上既然当众许下了,又怎会再改?” 李霁道:“就算圣上不肯也无妨。这赐婚与当年的义亲一般,空口许下,未曾行礼,便似有名无实。府上不愿意,在下便回广州去,即便有了抗旨的罪名,那也是在下的,与府上无干。” “你想得美!”这边话音才落,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堂后传来。 看去,却见是严祺走了出来,看着李霁,目光沉沉,神色严肃。 李霁忙一礼:“高陵侯。” 严祺冷笑一声,道:“世子乃宗室,天潢贵胄,我这小小的高陵侯,可受不得世子大礼。我方才听世子说,打算回广州去,把这婚事逃了?” 李霁愣了愣,忙道:“在下不敢……” “世子都说了,有什么不敢?”严祺骄傲地昂着头,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在气头上,双眸格外明亮,“我家漪如堂堂大家闺秀,天子赐婚,岂是你能说不要便不要的!我女儿,谁嫁不得?她喜欢谁就嫁给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这话出来,不禁容氏和李霁,就连躲在屏风后面的漪如也一并愣住。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只觉周身轻飘飘的,似乎连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 容氏也不曾料到严祺会如此干脆地说出这般话来,看了看李霁,又看了看严祺,低声道:“你莫不是酒喝多了?” 严祺却不理他,只盯着李霁:“不是说来提亲么?聘礼在何处?”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夜风(上) 严府里的仆婢们,都觉得今日奇事一桩接一桩,快得让他们反应不过来。 早晨,他们送主人一家出门,为二公子严楷立功受赏而高兴,并在私下里议论,北宁侯九成九也会到那宫宴上去,不知道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双喜临门。 不料,果然双喜临门。皇帝不但嘉奖了严楷,还当众给女君严漪如赐婚了。 只不过那夫婿并不是北宁侯,竟然是长沙王世子。 对于长沙王世子,严府的仆婢们可谓感情复杂。此人才貌无双,天下景仰,无论何时何地被人提起,皆是赞誉之词。严府众人也不例外。每每听到长沙王世子的名号,也无人不识赞叹之色。可与此同时,众人也知道自家主公和长沙王的关系,以及他对那所谓的义亲的态度,故而在家中,众人从来不敢堂而皇之地提起长沙王父子。 但世事偏偏如此弄人。就在今日,两家竟然从义亲变成了真亲家。 严祺一家从宫里回来之后,众人得知此事,皆错愕不已。 看到严祺那阴沉的神色,众人大气不敢出,又担心不已。甚至有人推测,严祺那样的讨厌长沙王,会不会为了这个闹出什么事来?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突然,长沙王世子竟登门求婚而来。 那些偷听到他说话的小婢们,个个羞红了脸,激动不已,仿佛被长沙王世子提亲的是她们一样。 “我一直以为长沙王世子那般高高在上的人,天下之事,只有他想,岂有别人说不的?得了圣上赐婚,他已是女君那名正言顺的夫婿,可他竟还关照起主人的意愿,亲自登门提亲。” “就是,他还说,他一直对女君有意……” 小婢们皆痴笑沉醉,捧心感慨。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这王世子的提亲,严祺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拒绝,还当日就把王世子留在家中共宴,和他饮酒。 过去,因为容氏盯着,严祺饮酒最多只是小酌,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喝得酩酊大醉。 长沙王世子倒也有耐心,一直陪在严祺身边,听着严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醉话。严祺让他喝酒,无论倒多少,他都毫不犹豫地接了。严祺对此似乎颇为满意,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 要不是容氏赶来,强令人把酒拿走,恐怕严祺会一直留他喝到天明。 严祺已经是烂醉如泥,被仆人们扶走的时候,嘴里仍嘟嘟囔囔地嚷着他没醉。与他相反,李霁的脸上却仍旧白净,似毫无醉意。 容氏看向李霁,颇是歉疚,道:“我家君侯不胜酒力,实叨扰了世子,还望世子莫怪。” -- 第344页 李霁道:“君侯高兴,在下自当陪着,夫人不必客气。” 容氏露出微笑,望了望外头天色:“时辰不早,只怕路上漆黑难行。世子不若在寒舍住一宿,明日再回王府去?” 李霁道:“夫人不必劳烦,在下王府之中还有些事务,须得回去处置。今日府上设宴款待,已是叨扰,改日君侯若还想饮酒,在下定当作陪。” 容氏颔首:“如此,世子走好。” 说罢,她让人唤来严楷,让他送李霁出门。 严楷颇是高兴,引着李霁往外头走去。 “阿霁你真厉害。”他忍不住夸奖道,“我还以为父亲那执拗性子,定要生气一阵子,不想他见了你,竟然就好了,还愿意与你畅谈饮酒。” 李霁道:“我与府上本无许多恩怨,高陵侯亦是直爽之人,话说开了便也好了。” 说着话,忽然,严楷轻咳一声,从引路的仆人手中接过灯笼来。 “你们回去吧,我自己送世子出去便是。”他说。 仆人们应下,行礼告退。 李霁有些诧异,正要问话,却见前方的花树后面走出来一个人。 竟是漪如。 严楷笑嘻嘻道:“我在前面等着。”说罢,提着灯笼自顾而去。 月光下,漪如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似泛着淡淡的光。 四目相对,李霁没说话,走到她跟前。 “你喝了许多酒么?”她问。 “不曾。”李霁道。 话虽这么说,漪如却嗅到了他呼吸里的酒气。 她皱皱眉,诧异道:“你怎喝这么多也不醉……” 话没说完,突然,李霁伸出手来。 下一瞬,漪如落到了他的怀抱里。 温热的衣料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伴着夜风沁入呼吸,漪如只觉耳根灼热。 “会被人看到……”她小声道,想挣脱。 李霁却全然没有放开的意思。 “片刻便好。”他的声音在耳畔低低道,“只是片刻……” 他的身体向前倾着,有些重。 当他的头靠在漪如肩上的时候,漪如忽而明白过来,他并非不会醉,只是擅长让人看不出来。 漪如没有再动。 “头晕么?”她轻声问道。 “有些……”李霁道,声音里有些低沉的呢喃,漪如只觉心头痒了一下。 “傻瓜。”她觉得好笑,“你觉得喝不下了,不喝便是,为何还要强撑?你不是说,无人能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么?” “那是你父亲……”李霁继续喃喃道。 心底倏而一软,漪如停顿片刻,也将手臂环在他身上,没说话。 春夏之交,暑气初起,园子里虫鸣阵阵。月光洒下,二人的影子浅淡,叠在一处,与花荫相融。 好一会,李霁才抬起头来。 “好些了么?”漪如问道。 李霁“嗯”了一声。 他注视着她,忽然,唇角弯了起来。 那笑容映着月光,莫名的温柔,很是好看。漪如望着,心又被触了一下。 “笑什么?”她嗫嚅道。 “笑今日之事。”李霁道,“我到现在仍觉得似在做梦。” 漪如没说话,少顷,李霁的手臂突然被她拧了一把。 “嘶……”他哼出声来,瞪她一眼,“掐我做甚?” “自是让你看看是不是真做梦。”漪如道,“有一件事,你还不曾与我交代清楚。” “何事?”李霁问道。 “我们这义亲结了这么些年,从来无人理会。”漪如道,“怎么恰恰是今日,那余谓突然跳出来解那什么谶?” 第三百章 夜风(下) 月光下,李霁的双眸似闪了闪。 “我若说,陇南那祖庙配殿倒塌之事,与我有些干系,你信么?”他说。 漪如吃了一惊。 “那配殿是你派人弄塌的?”她问。 “也不能这么说。”李霁道,“陇南前阵子确实下起了暴雨,还有龙卷风。不过这两样并不曾波及许多,那配殿倒塌,其实是年久失修之故。管祖庙的人,是我父亲当年的旧属,我不过是托他在呈往京中的奏报之中大力渲染天灾毁庙。” 漪如皱了皱眉,仍是不解。 “那又如何?”她问,“这跟余谓何干?” “余谓与韦襄有隙,一直伺机报复。当年你我结为义亲之后,他就曾上书朝廷,指责韦襄胡言乱语,只不过当时韦襄大权在握,将这奏章扣下了。我手上恰好有他为那千字谶写的笺注,知道他的道理,也知道他憋着一口气。”李霁道,“他是太史令,宗庙倒塌,定然要到他那里去测凶吉。他得知之后,自然不会放过出气的机会。” 漪如睁大眼睛,明白过来。 “你居然连余谓和韦襄这等鸡毛蒜皮的恩怨也打探得清楚。”她说。 李霁不以为然:“只要有心,什么查不到。” 漪如想,父亲说得没有错。长沙王自己就是个诡计多端的,李霁由他悉心教导出来,不会逊色到哪里去。 “那赐婚又是怎讲?”漪如道。 “不知。”李霁道,“我做下此事,只是为了解除那义亲。不过圣上动了什么额外的心思,那便不得而知了。” 漪如明白过来。 还能是动什么额外的心思。严家在皇帝眼中已是弃子,这边解除义亲,再顺水推舟赐婚,一来可美其名曰成全缘分,二来能给李霁和长沙王加一道牵绊,可谓一石二鸟。 -- 第345页 漪如在心底叹口气,正如容氏所言,皇帝对严家当真无情。 “漪如,”李霁忽而道,“我明日就给父亲去信,禀明此事。那成婚所需的一应礼节,我也会一样不少地筹措起来。” 漪如望着他,月色浅淡,那双眸却让她觉得灼灼生光,触人心魄。 “为何要与我说这个?”她问,“你难道以为有了圣上赐婚便可以不做这些?” “自然不是。”李霁认真道,“此事,真正关乎的并非圣上,也并非别人,而是你我。我要做什么,自然也要跟你说清。” 漪如的唇角动了动,不由地弯了起来。 “知道了。”她小声道。 “我回去了。”李霁道。 “嗯。”漪如应一声。 忽然,李霁低下头来。 漪如猝不及防,嘴上印下一片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片刻之后,李霁放开她,对她笑了笑,转身而去。 漪如站在原地,瞪着眼睛。 又是这样,这任性又无礼的…… 漪如想生气,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却一点也气不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热热的。尤其是嘴唇,方才的触感似乎还在。 风中似乎仍带着淡淡的酒酣味道,让人神魂恍惚。 皇帝为长沙王世子赐婚的事,在第二日就已经轰动京城,人尽皆知。 无论贵胄之家还是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议论此事。 长沙王世子在人们心目中如高山仰止,自不待言;皇帝为他赐婚,也自是无上尊荣。 他风姿绝世,一直以来霸占了无数怀春女子的美梦。如今这些美梦,随着这赐婚的消息,稀碎一地。 而比美梦稀碎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要嫁给他的人,竟是严祺的女儿严漪如。 漪如在京中名声赫赫,人人都知道她原本是内定的太子妃,后来落了选,一家人就此离开京城。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严家会从此没落。可万万没想到,八年之后,严祺重新回到京城,儿子立下大功,女儿嫁给了长沙王世子。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严漪如和长沙王世子曾是义兄妹的事。 当年,此事就曾被热议一阵,如今再度被扒了出来,且因为有了那千字谶云里雾里的一番解释,变得玄乎起来。 不少人感慨,这严家的人,当真是生来就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命,什么事情都少不得他们。 “京中闺秀多得数不胜数,家世好、样貌好、年纪小的都不少,圣上偏偏挑了漪如。”东宫里,曹氏对温妘感慨道,“当年她落选太子妃之后,京中人人视为笑柄,无人问津,以致十八也嫁不出去。我前番还想着,高陵侯要么低就,要么找人入赘,再不行,漪如就该在家做一辈子老闺秀了。可是不料,竟有这般其实,让她捡了个长沙王世子。” 温妘看她一眼,道:“母亲这话不对,漪如再有不好,家世样貌也是出色的,配个长沙王世子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了,长沙王世子虽出色,却并非常人,母亲怎知嫁给了他就是好事?” 曹氏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不过感慨罢了。长沙王世子毕竟是神仙般的人品,京中再不喜欢长沙王的人,也没有说这王世子不好的。” 二人正说着话,温妘的侍婢怡香走进来,向温妘行个礼。 “太子妃,”她说,“我方才去玉梅院,宫人说,江良娣又在乱发脾气了。” “哦?”温妘道,“她又怎么了?” “自是太子总不理她,她说生病了,太子也不过去。”怡香叹口气,道,“可是苦了她宫里伺候的人,全都被责骂过,又不敢惹她,生怕坏了胎气。” 曹氏对温妘道:“这江良娣,可是快要临盆了?” “快了,”温妘道,“就在下月。” 说罢,她想了想,对怡香道:“拿些赏钱过去,分给玉梅院里的宫人。就说江良娣怀的是皇嗣,不可怠慢了。有不好的地方,且忍耐些,太子不会亏待了她们。” 怡香应下,感慨道:“太子妃真是仁善。” 正要离开,温妘又将她叫住。 “再备一份贺礼,用我的名义送到高陵侯府上去。”她说,“圣上为漪如赐婚,乃是喜事。我与漪如曾情同姊妹,不可不贺。” 第三百零一章 议婚(上) 李霁办事,确实迅速。 第二日,他就请了一位宗室里的长辈到严府来,和严祺商议婚期。 这位长辈,名叫李荣,从前做过宗正寺卿。当年严祺还在京中的时候,跟他交情算得不错。 严祺也不含糊,两边商议之下,将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世子成婚,终是大事。”容氏在一旁问道,“不知长沙王可会过来?” 李荣道:“京城到广州何止千里,单单从这里送信过一趟,便要不少日子。长沙王如今身体又不好,要他长途跋涉,只怕是不行的。这婚事是圣上赐下,便是由圣上主婚,长沙王来不来倒也无妨。” 容氏颔首,与严祺觑了一眼。 将李荣送走之后,夫妻二人在一处说话,容氏叹口气,有些难过。 “说是圣上主婚,可终究不过是个名头。”她说,“成婚这般要紧的事,对面竟是连个像样的长辈也没有,像什么话……” -- 第346页 她说着,眼圈一红,垂下泪来。 严祺正喝茶,看着她,“啧”一声,道:“这有什么。你看那些状元、探花,凡是没有成婚的,哪个不是放榜之后就被京中的高门招了去?这些人,家但凡远些的,都是在京中成亲拜堂,日后再回家去见父母,不也都是和和乐乐的?你就当我们家一样招了婿,别的不说,这上门的女婿还是个王世子,不比别人家风光?” 容氏听了,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倒是想得开,当初也不知是谁提到他们家就变色。” “此一时彼一时。”严祺叹口气,道,“谁让漪如这小冤孽谁也看不上,竟是看上了长沙王世子?你女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她真心想要的,她就算嘴上应了也会千方百计推脱。她先前不是总说,这辈子不嫁人,要留在家里么?她为何这么说?可不就是心里有这王世子,又觉得成不了,故而说出这等话来。现在呢?这赐婚下来,她是什么也不提了。我听阿陈说,她昨晚睡下之后,梦里都在笑。” 容氏想到今日漪如那精神抖擞的模样,也笑了笑。 “可王世子家在广州。”她提醒道,“漪如若是跟他回广州去,我们再要见她可就难了。” “回广州?”严祺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圣上会放他回去?莫忘了,圣上之所以赐婚,那就是为了把王世子绊在京城的。” 容氏见他言之凿凿,正待再说话,仆人突然来报,说长沙王府送东西过来了。 “送东西?”严祺讶道,“送的什么?” “小人也不知。”仆人道,“足有四五车,装得满满当当。” 严祺和容氏忙起身出去看。 带东西上门来的是汪全,见到严祺夫妇,他行了礼,笑眯眯道:“广州那边前些日子运了些东西上京来,都是些广州和南洋番邦的特产。世子让在下送些过来,说让君侯和夫人尝尝鲜。” 说罢,他将礼单呈上。 严祺和容氏看去,只见礼单上罗列之物,林林总总上百样。除了些干货吃食之外,还有各种香料、药材、珍玩、布帛,不一而足。 “如此厚礼,我等怎好收下。”容氏随即道,“王世子的心意我等心领了,还请汪内侍带回去。” 汪全忙道:“夫人这可就是为难在下了,世子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君侯和夫人若不收下,在下便办砸了差使,只好回去受世子责罚。” 严祺看他一眼,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还请汪内侍为我们带个话,便说多谢世子了。” 汪全笑道:“君侯客气。” 严祺又让人取了钱来,给众人看赏。汪全等人谢过,告退而去。 “世子为何突然送这许多东西来?”容氏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聘礼。” “还能为何,自是为了讨我们欢心。”严祺说着,让人把几只精美的匣子箱子打开。他在京中的贵胄纨绔之中浸淫多年,是个识货的,只看了一眼那些珍玩,便已经知道都是名贵之物。 “长沙王果然是个财主。”他感慨道,“前番送良驹,这次又送来这么些金贵之物,不要钱一样,也怪不得圣上眼红。” 漪如听得了消息,从后宅来到前堂。 只见严楷和玉如都已经到了,各自手里都拿着东西,爱不释手。 玉如面前的是一套精巧的七仙女人偶,各人梳着不同的发髻,穿着不同的衣裳,姿态各异,颇是得趣。 严楷则拿着一柄宝刀。刀身上的铸造纹路漂亮,一看就是上好的钢口。 至于容氏,她一向喜欢调香,尤其喜欢沉香。李霁送来的沉香,论品质,在京中都难见。容氏打开一匣,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漪如前阵子看过账本,容氏这些年,已经不怎么买香料。想来,都是香料贵重,而家中进项捉襟见肘的缘故。 “姊姊!”玉如见她来,高兴地说,“这都是阿霁送来的!” “又没规矩。”容氏嗔道:“什么阿霁,要叫王世子。” 严楷笑嘻嘻道:“也不必非要叫王世子,过不久就是姊夫了。” 话才出口,严祺似笑非笑扫来一眼,严楷乖乖闭嘴。 看着一屋子满满当当的东西,漪如有些啼笑皆非。 “这些都是阿霁送来的?”她话才出口,就看到了边上的一口箱子。 那箱盖开着,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全是四书五经之类的。 漪如愣了愣,道:“这些书是给谁的?” “自是给阿楷的。”严祺把玩着一柄白玉如意,教训道,“我常对阿楷说,立了功自是大善,可书也万不可丢了。历来那些名垂青史的大将,哪个不是满腹经纶,文武双全?切不可舍本逐末,顾此失彼,日后受人嘲笑。” 严楷讪讪,应了一声。 漪如朝那堆书走过去,拿起面上一本《论语》,而后,赫然看到了底下的《琼海驯龙记》。 心中一紧,她即刻将那本《论语》放下。 “姊姊。”玉如道,“你喜欢什么?” 漪如随手拿起旁边桌子上的食盒,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番邦果干。 “我喜欢这个。”她说罢,对仆人吩咐道,“这些书莫乱放,送到阿楷书房里去。” 第三百零二章 议婚(下) -- 第347页 自从漪如来京城之后,李霁就没有再给她捎过书。一来,京城离广州比扬州离广州要远得多;二来,李霁自己也到了京城里,不必多此一举。 这一箱子的闲书,漪如一看就知道是攒了些日子的。当夜,她就让严楷把书又悄悄送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倚在榻上看得不亦乐乎。 “我就说只有阿霁才最适合姊姊。”严楷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感慨道,“换了别人,莫说给姊姊买这些书,就是姊姊原来的那些,看到了也要扔出去。” 漪如轻哼一声,颇是得意:“那等人家我才看不上,想娶我,做梦。” 严楷笑嘻嘻。 他离开之后,小娟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盒子。 “女君。”她说,“容公寄来的东西到了。” 漪如眼睛一亮,连忙把盒子接过来。 这盒子里,全是文书。里面有各家铺子经营的事务略要,还有账册。漪如离开的时候,与容昉、孙勉、吴炳约定,每月送一次,以便让漪如了解那边的事。 漪如翻开之后,旋即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容昉说的,主要是在秦州开设货栈的事。漪如在秦州的时候,曾经将那边的情形与容昉细说,容昉很是满意,答应与周璟一道设货栈,转运南北货物。在信里,他提了些合作是要立契紧盯的要事,让漪如放手去做,其余不必顾忌。 孙勉则叙述宝兰坊的事,每日进货多少,出货多少,遇到了什么麻烦之类的,事无巨细,一一罗列。 此人与从前一样,做事认真,力求稳妥。宝兰坊的工场虽然扩大了许多,但孙勉仍旧一丝不苟,极力避免坏了招牌。 这自是有好有坏,在吴炳的信里,他就对孙勉颇为不满。 宝兰坊的货物,孙勉管工场,吴炳管售卖。 吴炳到底心思灵活,颇有些主意。他按照漪如先前的想法,只立足扬州。宝兰坊的脂膏质优价廉,除了原来漪如定下的小盒之外,吴炳还做出了更小更便宜的。去年整个冬天,宝兰坊在扬州可谓横扫千军,“宝兰白玉髓”无处不在。而在漪如离开扬州上京之后,吴炳更是将目光放在了各家对手身上,趁机买下一批生意不好的工场作坊。在如今的扬州,宝兰坊可谓一家独大。 而在信中,吴炳向漪如抱怨,说孙勉目光短浅。他打算让新收进来的作坊也做脂膏,可孙勉却说手上的已是极限,如若再扩,他的精力不足以掌控所有,定然会出现纰漏,影响成色,砸了牌子。 二人争论一番,谁也说不服谁,容昉也并不怎么过问脂膏生意,于是官司打到了漪如这里。 漪如思索良久,提笔回信,告诉二人,此事可暂且放一放。如今将近入夏,脂膏定然卖得远不如秋冬,按照往年的经验,能有三成已经大好。故而可暂且不必扩大脂膏产量,在扬州卖不去的货,可运到北方来。至于那些新收下的工场作坊,漪如当初都是仔细琢磨过的,有做香油的,也有做胭脂水粉的,各有所长。漪如的目的并不限于扬州,打算就让这些工场作坊仍做自己擅长之物,连同脂膏一起运到京城来。 写好信之后,漪如又附上了好些东西,都是京中好销的同类之物。孙勉他们都是此道中人,好好钻研一番,应当能做出些适合卖到北方的东西。 漪如在灯下写信,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十几页,直到夜深了还未停笔。 小娟过来看她,有些不解,道:“女君怎还将许多心思花在这生意上?堂堂长沙王世子妃,若被人知道竟要经商,岂非成了笑柄?” “成什么笑柄。”漪如不以为然道,“阿霁都不反对,谁敢说个不字。再说了,扬州的人都以为我是容娘子,也以为宝兰坊的正主还是孙勉,就算生意做到天上去,也想不到什么世子妃身上。” 小娟看着她,忽然笑嘻嘻道:“女君如今倒是不避讳这‘世子妃’三字。” 漪如一怔,脸上烧起来。 “为何要避讳,”她嘴上理直气壮,“这可是圣上赐婚,难道我还能不认?” 小娟仍贼笑,又道:“既然女君认了,那就更不必经商了。从前女君说,经商是为了挣钱,严家没了皇家可依靠,便只有钱财能傍身。如今女君要嫁去的地方,可是金山银山也比不得的。别的不说,女君看李公子两次送的东西,京中还有谁人比他阔绰?” 漪如却道:“那又如何,纵然是金山银山,那也都是长沙王家的,又不是我的。” 小娟愣了愣。 “女君怎说这话?”她说,“李公子对女君那样好,难道会跟女君分出彼此来么?” “正因为他对我好,我才不能把什么都寄托在他身上。”漪如道,“我们家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父亲那般脾性,可会愿意让长沙王接济?” 小娟想了想,不由讪讪。严祺虽然答应了婚事,对李霁也没什么不满,但并不代表他对长沙王尽释前嫌。 “可女君再努力做这生意,只怕到头来也不如长沙王家的一个零头。”小娟嗫嚅道,“女君不觉得无趣么?” “那又如何。”漪如不以为然,“我外祖父做的那些生意,从前也不如我父亲家中一个零头,你看我外祖父可曾觉得他不如这侯府?我父亲也说过,人生在世,总要有自己的东西才能好好立足,无论何时都不能想着靠别人。” -- 第348页 小娟“哦”了一声,嗫嚅道:“主公当真变了,以前不曾离京时,他从不会这么说。” 漪如笑了笑,道:“天色不早,你去歇息吧。” 小娟确实困了,看看漪如:“那……女君也切莫太晚歇息,这信明日再写也不迟。” 漪如颔首。 小娟不多言,拿着烛台离开了书房。 等到外面没声音了,漪如随即放下笔。 她轻手轻脚地出门,看了看外头,确定无人了,而后,溜了出去。 夜色朗朗,月光洒下。南园里,虫鸣仍然欢腾,偶尔有猫儿蹿上墙头。 南园的后门无人值守,漪如将门闩开了,探出头去。 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漪如一眼就看到了马车前的人,月光下,身影分外颀长。 “阿霁。”她轻声道,笑眯眯。 第三百零三章 约定(上) 李霁看着漪如,月光下,唇边泛着笑影。 “你等了很久?”漪如问道。 “刚到。”李霁道。 撒谎。漪如心里想着,瞥了瞥那马车,只见并没有别人,估计驾车的侍卫在街口把风。 二人此番见面,也是严楷捎的信。南园里平日都有人当值把门,方才漪如来时,并没有遇到一个,便是严楷的功劳。 “为何要三更半夜来见我?”漪如问,“可是出了何事?” “无事。”李霁望着旁边的一棵树,道,“不过是想看看你。” 那声音很轻,似漫不经心。可漪如听着,心中却似被什么撩了一下。 李霁看向一旁,墙根上有一块条石做的石凳,是平日里守门的仆人歇息用的。 “陪我坐一坐,好么?”李霁道。 漪如颔首,与他一道坐在条石上。 夜风和缓,这几天闷热,就算是夜里,也并不觉得寒凉。二人虽坐在一处,并不挨着,隔着半臂的距离。可漪如却似乎能隐约感受到身旁的温热,若有若无。 “那些书,你都看到了?”少顷,李霁问。 “看到了。”漪如说罢,觉得好笑,“为何要这样给我?幸好我父亲母亲他们不曾真的翻看,不然他只消把面上的正经书拿起一本来,便要露馅了。像从前那样让人偷偷送来,或者给阿楷,不好么?” “为何要像从前那样?”李霁却道,“你我如今光明正大,送礼也不必避着人,何必还要偷偷的?” 漪如看着他:“你莫不是为了送我那一箱子书,就搭了其他那许多东西?” “不可么?”李霁问,“我送的那些东西,你父母不喜欢?” 败家子。漪如心道。 “他们自是喜欢。”漪如道,“不过你以后不必这么送。我父母又不缺吃少用,看重的不过心意二字。你大手大脚的,只怕他们反而觉得你浮躁张扬,像京中纨绔一样。” 李霁闻言,皱了皱眉。 “他们这么说了?” “自是不曾。不过我的父母的脾性,我自是知晓。”漪如道,“你日后再要送什么,定然要问过我,免得他们对你有所误会,反而吃力不讨好,知道么?” 李霁“嗯”一声。 漪如瞥着他的侧脸,月光下,似雕琢过的美玉一般无瑕,却不流于阴柔,线条分明,英气动人。 心头又是一阵痒痒的,仿佛蚂蚁爬过。 似乎察觉到漪如的目光,李霁回过头来。 漪如随即收回目光,也看向路边的树。 忽然,她的手被握住。 李霁的手比她大多了,手指修长,足以将她的手全然包在中间。 热气再度蹿上头,毫无预兆。 她如不曾记错,这是李霁第一次牵她的手。从前,李霁拉她,总是握她的手臂…… 当然,除了没有牵手,他们其实做过许多授受之事。比如去年在观音山,二人曾夜里孤男寡女溜出去吃东西;比如上次在骊山行宫,李霁背着她走了许久,两人还依偎取暖睡了一夜;比如上次在那十里亭,李霁拉着她不许她走…… 从前,漪如时常觉得自己有一张断情绝爱的厚脸皮。 就算是李霁这样天仙般的人物,她也能够泰然处之。二人哪怕有些亲密的举动,漪如都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走得近些,贴贴碰碰?他是人,她也是人,碰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况且他们心中坦荡,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忌讳个什么? 而现在,她觉得有什么悄然变了。 莫说李霁牵她的手,就算是只是坐在她的身旁,也足以让她心头乱跳。 漪如回忆着,同样是定了亲,上辈子在太子面前,自己可没有这样不争气…… “你在想什么?”忽然,李霁问道。 漪如回神,想说自己没在想什么,却又觉得这么说着实傻得很,欲盖弥彰。 “我在想你这手怎这般粗?”漪如道,“还有茧子,一点也不像那翩翩公子该有的模样。” 李霁一怔,看了看自己的另一只手。 “手上生茧有何稀奇?”他说,“但凡懂得些骑马射箭的人,手上都会有茧子。” 说罢,他紧盯着漪如:“你怎知翩翩公子的手是何模样,你摸过?” “自不曾摸过。”漪如忙道,“不过是看书上说的罢了。” 李霁露出不屑之色。 -- 第349页 “那些专写风花雪月的书少看。”他说,“里面的男子个个才情比天,上能治国下能安邦,却偏偏生得如花似玉,比闺阁女子过得还要精致。天下岂有这等妖孽,一看就是骗人的。” 漪如愣了愣,看着他,颇有些意味深长。 “你怎知那些书是这么写的,你看过?”她问。 “不曾。”李霁随即道。 “我不信。”漪如道,“你给我寄的那些书里面,也有此类。你若不曾看过,那些书又从何而来?” 李霁言之凿凿:“那是汪全挑的,我又不是他,什么都看。” 漪如想了想,倒也有理。 汪全自幼净身做了内官,为人随和,人见人爱,口味也自是与众不同。 你除了不曾比闺阁女子还精致之外,其他的倒也大差不差。漪如心道。不过看李霁的神气,她知道这话说出来,他大约是要生气的,于是咽了回去。 “若说这是妖孽,那不是妖孽又当如何?”她说,“莫非要像你盛赞的那本《碧落寻剑记》那般,主角自幼天赋异禀,长大后便打遍天上地下,三界大定,人神共服,可到头来,却连如何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干脆娶了八十八个美人回去?” 月光下,李霁的目光似定了定,随即道:“我盛赞他,是因为故事确实有意思,不曾说他做得对。” 漪如嗤之以鼻:“我怎知你不会学他见一个爱一个,也娶八十八妾侍。”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李霁道,“我父亲和你父亲一样,娶妻便娶妻,从不纳妾,我自然也是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也紧了些。 漪如吃痛,在他手臂上打一下,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话便说话,攥我的手做什么?” 李霁却不松开,瞪着她:“你捕风捉影,平白猜忌我。按照你的道理,莫非你也要像你喜欢的那些书里的女子一样,娶一屋子男妾?” 第三百零四章 约定(下) 漪如的脸热了一下。 还说自己没看过,撒谎精。 “既然如此,你我就做个约定好了。”漪如望着他,认真道,“你我既然要成亲过日子,便须得一心一意。谁都不许移情别恋,也不许纳妾。若有一人违反,便和离,如何?” 听到“和离”二字,李霁的神色很是匪夷所思。 “你我还未成婚,便要说起和离之事?”他不满道。 “这有什么?”漪如道,“结婚之义,与结盟其实并无二致。古代诸侯结盟,除了说好话,也要说说不守盟约当如何处置。你我这亲事,虽是圣上指婚,其实却是出于你我情义,若这情义不再,婚姻自然便失了根基,再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李霁不置可否,道:“我不会移情别恋,也不会纳妾。” 漪如道:“我也不会移情别恋,也不会纳妾。” 那神气,仿佛她真的能像书里一样纳男妾似的。 李霁看着她,唇角不由地抽了抽。 “那么一言为定。”他说,“谁也不许失约,便也再不许提什么和离。” 那语气霸道得很,不容辩驳。 漪如还想说话,突然,李霁一把将她拉过来,朝她压下。 这一回,并不像先前两次那样轻柔如和风化雨。 他的气力有些大,漪如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堵住了,嘴唇微微生疼。 温热的呼吸交融,心跳几乎停住。 她睁大眼睛,他鼻子抵着脸颊,睫毛触在她的眼睑上,一阵发痒。 好一会,李霁将她松开。 漪如说不出话来,只觉嘴唇上源源不断涌起热气,又迅速散去。 李霁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小街里黑灯瞎火,唯一能照明的,是天上那皎洁的月光。 虽然看不清李霁的神色,但漪如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那胸口起伏着,似刚刚奔跑了一段。 有心跳在激烈地撞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此事在不许提。”李霁的手仍然环着她,低低道,“好么?” 他的声音轻而沙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漪如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更响了。 “知道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你放开我。” “不放。”李霁道。 漪如掐他手臂,他作势又要压下来,漪如忙撑住他的脸。 “你从哪里学来这等不三不四的伎俩。”漪如又好气又好笑,“不害臊……” “用得着什么学。”李霁道,“男子生来就会。” 漪如道:“胡说。” 李霁笑起来。 月亮在离开薄薄的云层,倏而亮堂,李霁的双眸中映着微光,灼热而深远。 “骗你作甚。”他说,“想亲便亲了,与来见你时一样。” 漪如望着他,抿抿唇,不说话。 她倒是不怀疑李霁骗她。因为她是经历过上辈子的人,虽不曾与太子真的成事,一些亲密之举还是有的。且在扬州的时候,她为了了解妇人们对胭脂水粉的喜好,曾去过些秦楼楚馆里打探,甚至结识了几位花魁。那男女之间的各种调情手段,她也见识过一二。 李霁这些举动,虽是大胆,却着实青涩得很。漪如知道,如果真的练过,不会是这样。 但尽管如此,漪如却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仿佛才是那个懵懂的。 -- 第350页 只会面红耳赤,毫无招架之力,简直枉活了上辈子…… “漪如,”正当她冒着各种不着调的念头,忽而听李霁道,“待成婚之后,你愿意离开京城,随我去广州么?” 漪如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个,怔了怔。 成婚之后……她的心又撞起来。 漪如强自镇定,道:“你想回广州?” “我家在广州,自然会有回去的一日。” 漪如想了想,道:“圣上会让你回去么?” “他拦不住我。”李霁颇是自信。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漪如已经是司空见惯。 “可你跟我成婚之后,这便不止是你我二人的事。”漪如道,“你我若不经圣上许可离开京城,我父母弟妹怎么办?这事,可不是装神弄鬼便能把人说服的。” “谁说我要装神弄鬼?”李霁道,“我只问你,若这些后顾之忧全都没有了,你愿意随我去广州么?” 夜风徐徐,并不凉爽,似乎还有些热。 漪如弯弯唇角,小声道:“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哦?”李霁道,“你是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 漪如一愣,自省片刻,似乎的确如此。 她并不回答,却瞥着他:“若是我说,我不愿意,你待如何?难道就真的陪我留在京城?” 李霁反问:“有何不可?” 她张张口,发现自己竟是答不上来。 这两日,光是皇帝赐婚这件事,就已经让漪如心情跌沓起伏,全家鸡飞狗跳。而现在漪如发现,李霁比她想的似乎长远得多。 “我并不拘泥何处。”漪如想了想,道,“只要你和我的家人都平安,我别无所求。” 李霁注视着她,脸上露出笑意。 深深的,风光月霁,恰如其名。 他的手臂再度伸出来,揽着漪如。 二人相拥在一处,漪如只觉他的胸膛结实而宽阔,心跳相叠,安稳而踏实。 “我不会让你失望。”他在她耳边道,“放心好了。” 当夜,漪如睡了许多天以来,第一个好觉。 虽然仍旧做了许多梦,但漪如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她发现自己在傻笑,而方才究竟做了什么美梦,竟是不记得了。 想到昨夜的李霁,漪如几乎以为那也是梦,忙坐起身来。直到看到自己鞋子上的泥星,漪如才放下心来。 昨天傍晚下了一场小雨,南园里有些泥泞。漪如偷偷溜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踩中了一个小水洼。 再想到昨夜里李霁说的话,漪如再度躺下,自顾地傻笑起来。 她一边回味着,一边伸个懒腰,正要起来,只听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小娟进来了。 “女君醒了?”小娟见她睁着眼,松一口气,忙道,“夫人让我来看看女君起了没有,说南阳老家来人了,似乎有些要紧事。” 第三百零五章 纠纷(上) 漪如听得小娟的话,讶然,道:“南阳老家的人?是谁?” “是老丁。”小娟道,“他一早就来了,当下就在堂上跟主公和夫人说话。” 老丁是严家的老仆。自漪如的曾祖父严寿阖家搬来京城之后,老丁就一直留在南阳老宅里,管着宅子和田地。 严祺前些年举家搬回南阳,原来的管事吴炳走了,便让老丁来当管事。漪如虽与这老丁不熟,但无论她的曾祖父、祖父还是父亲母亲,对老丁都颇为敬重,说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漪如不多言,即刻起身梳洗穿衣,到堂上去。 “……当初太公要将那些田地交给族里的时候,我就劝过他,此事做不得。”隔着屏风,漪如听到老丁的声音传来,“南阳侯的脾性,主公不是不知,平日里是又吝啬又爱占便宜。他那几个儿子,也没有成器的,尤其是那严佑!平日里嗜赌成性,花天酒地,在外头欠了不知多少烂帐,南阳侯也不管。当年,太公举家迁到京城来,想着老家的田宅总需要有人照应,便将所有的近百顷良田都托给了南阳侯。南阳侯跟他说,后来族里的子弟日渐多了起来,开支大了,学塾里紧巴巴的。太公念着些同族之谊,便拿出五十顷来,要捐作学田。我和先公都反对,太公于是作罢,只将这些田地托给学塾,将所有收入捐在里面。” “这些典故,我也知道。”严祺道,“故而我回去之后,也不曾讨要这五十顷,只将剩下的拿了回来。” “那时我劝主公将这五十顷也拿回来,主公想着不该伤了族亲和气,不听。”老丁叹口气,“那些地契虽然仍写着主公的名字,可放在学塾里不在自己手上,终是不保险的。那严佑,平日里行为专横,族里谁人不躲着他。去年他靠着南阳侯得了个学塾执事的位子,那些地契跟交到了他手里也没什么两样。如今他趁着主公不在家,竟将地契偷出去变卖抵债。若非族人念着主公的好,赶来报信,我等几乎也蒙在了鼓里。” 漪如听着,心中一沉。 这些年,她一直不曾管过老家的事,只知道些大概的数目。也是前番仔细翻看账目的时候,漪如才知道南阳老家近一半的田地都放在了学塾里。 她的曾祖父严禄是个大方的人。当年,他凭着文德皇后平步青云,阖家富贵,便想着留个好名声,将南阳的田地分出一部分来,资助学塾。 -- 第351页 后来严祺回去,虽家境大不如前,却因为好面子,没有将祖父托出去的这些田地拿回来。漪如原本打算,自己回南阳厘清家产的时候,将此事一并解决,没想到它竟是先一步出了乱子。 严祺沉吟,对老丁道:“我知道了。你远道而来,必是累了,且去歇息。此事,我自有主张。” 老丁应下,又唠叨了几句,才跟着仆人离开。 “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漪如迫不及待地从堂后走出来,向严祺问道。 严祺朝容氏看一眼。 容氏招手,让漪如过来坐下,道:“还能如何处置。自是先写信回去,让南阳侯速速阻止。” 漪如皱了皱眉,道:“方才老丁也说,南阳侯本就管教有失,且此事,焉知南阳侯不知情?只凭一封信,恐怕难有作为。” “故而我打算即刻动身回去一趟。”严祺沉着脸道,“我倒要看看,这严佑究竟是无耻到何等地步,竟做出这等事来。” 容氏想了想,道:“让阿楷和你一起去吧,他如今长了些本事,说不定能帮上忙。” 严祺摇头:“不可。一来,他刚当上羽林将军,正是被许多人盯着的时候,为私事告假,难免惹出些言语;二来,此事张扬出去,对我们也没有好处。” 话音才落,漪如随即道:“既然如此,我随父亲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严祺不耐烦道,“你就快嫁人了,不好好待在家里,去什么南阳?” 漪如道:“去南阳跟我要嫁人有甚关系?我又不是逃婚一去不回。反正我本来就要回去清点产业,如今岂非正好?” 严祺还要说话容氏插嘴道:“我看漪如说得很是,术业有专攻,家中那些个账目,你就算看一个月也不如她看一天明白。她在扬州跟着我父亲许多年,什么买卖立契纠纷见得多了去了,这方面你怕是真不如她。” 严祺“啧”一声,道:“那又如何?她是要当世子妃的人,怎好搅到这等事里去?若传出去,说我家竟要女儿来出头,岂不成了笑柄?” “怎会成笑柄?”漪如忍不住道,“父亲莫非觉得,这事是我们家理亏?如若不是,父亲以为对南阳侯儿子那等奸诈之人而言,我是忍气吞声会成笑柄,还是让他们惹不起会成笑柄?” “此言甚是。”容氏在一旁看着严祺,不紧不慢道,“你莫不是怕漪如传出凶悍的名声让长沙王有所忌惮,以至于退婚?” 严祺一愣,登时露出不屑之色。 “谁忌惮他?”他说,“若非圣上赐婚,我们漪如才看不上他们家。退婚便退婚,我求之不得!” 说罢,他看向漪如,正色道:“你去收拾收拾,午后便上路。” 此事说办就办。 严楷还在宫中,严祺和容氏也不扰他,只收拾行李备上车马,再派几个年轻仆人跟着,力求早日回到南阳去。 陈氏看着,颇有些难过,叹道:“堂堂高陵侯府,几十顷地,从前算得什么?有再大的事,这边传个话回去便也就没事了,哪里有人敢惹出这等事端,竟要主公亲自回去处置……” 说着,她有些难过,拭了拭眼角。 漪如将她安慰一番,小娟又将漪如拉到一边,道:“女君,此事可要跟李公子那边说一说?” 漪如道:“为何要与他打说一说?” 小娟道:“他毕竟是女君将来的夫婿……” 漪如随即道:“不必,此事与他无干,不许告诉他。” 第三百零六章 纠纷(下) 南阳侯的妻舅钟祥一早就到了南阳侯家中,点名要见南阳侯的儿子严佑。 钟祥的长姊钟氏,出身南阳大族,是南阳侯元配。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就故去了,留下三个儿子。 其中最小的儿子,就是严佑。 严佑昨夜与人饮酒到半夜,还在梦里就被家人叫起来,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堂上。 钟祥在京中做官。身为舅父,他在这一众外甥眼中向来严厉,听到他突然到家里来,还要见自己,严佑感到一阵不妙。 果然,当他看到钟祥的时候,见他一脸阴沉,严佑知道自己大约又要被训斥。 严佑瞥了瞥南阳侯,只见他喝着茶,面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舅父来了。”严佑只得赔着笑,向钟祥行礼,“外甥见过舅父。” 钟祥看着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干的好事!”他说,“我从前就说过,世家大族子弟,纵然私行少了些检点,识时务却断不可少。你向来行事荒唐,我也懒得管你,可你竟愈加不知收敛,莫不是要气死我?” 严佑听他没头没尾地骂一顿,愣了愣:“舅父莫非是说我那新纳的妾侍?那事是跟人起了些纠纷,不过都摆平了,也不曾惊动官府……” 话没说完,钟祥啐了一声,道:“谁管你那些乌七八糟的脏事?我问你,你可是将高陵侯名下的田地拿去卖了?” 严佑的目光一闪,眼珠子转了转,干笑道:“这事,舅父怎知道了?” “我怎知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钟祥道,“我好不容易回乡一趟来祭拜祖宗,就听人说起这事来!你怎如此大胆,平日里在乡中胡作非为不说,如今竟连高陵侯的东西也敢动!” 提到严祺,严佑露出不以为然之色,道:“舅父也太小心了些,那些乡人族人,素日里就爱盯着些鸡毛蒜皮嘴碎,值得理会什么?高陵侯的那些田地,是他们家太公许给学塾里的,这么多年也一直交在学塾。外甥不过是近来手头紧了,借来用一用。那可不能算卖,我跟人家说好了,只是用来先抵着债,日后得了钱,还能赎回来的。高陵侯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旁支,在族里见了我和父亲都要行礼,有尊卑在,谅他也不会在意。” -- 第352页 钟祥冷笑一声,没理他,却看向南阳侯,道:“君侯的意思,也是如此?” 南阳侯缓缓喝一口茶,放下茶杯:“这事都是他办的,我不知晓。” “我今日要回京了,到府上来也就是劝一声。”钟祥道,“既然那侵占田产之事确实,你们也不必找那许多借口,无非就是觉得高陵侯如今没落,好欺负罢了。你们在南阳,消息闭塞,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高陵侯如今可谓重整旗鼓,不是你们惹得起的。” 南阳侯道:“你说的是严楷当上了羽林将军之事?我昨日已经知晓了,不算得什么。” “那你们兴许还不知晓,就在前几日,圣上给长沙王世子和严女君赐了婚。” 听得这话,南阳侯父子皆露出错愕之色。 “赐婚?”南阳侯道,“你是说,漪如要嫁给长沙王世子?” “我难道还骗你们不成?”钟祥道,“如今,高陵侯就要跟长沙王做亲家了!我话已至此,其中意味,你们自己掂量。” 说罢,他告辞而去。 南阳侯父子面面相觑,各是狐疑。 尤其是南阳侯,他坐在榻上,抚须沉吟,一双精光的眼睛转个不停。 “舅父可真会吓人。”严佑干笑一声,道,“他女儿嫁给长沙王世子怎么了,就算是嫁给长沙王,当了个王妃,难道还能管上天不成?” 话没说完,南阳侯的眼睛已经瞪过来。 “你以为长沙王是什么人?”他训斥道,“怪不得你舅父说你不识时务。莫说朝中有长王党,就算是圣上,内里对长沙王忌惮至极,面上可是客客气气,什么事都要卖三分面子。我早教你远离那些狐朋狗友,少饮酒少赌钱,好好经营家业是正经,看你都做出些什么?” 严佑愣了愣,道:“那时我向父亲借钱,是父亲说没钱,还说我管着学塾,让我自己往学塾里想办法……” “住口!”南阳侯指着他骂道,“败家子!你现在就去将那些地契都拿回来!” 严佑苦着脸:“我哪里有钱,父亲不若……” 南阳侯一挥手:“我无钱!你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收拾!” 严佑还要说话,突然,一个仆人跑了进来。 “君侯!”他说,“有人拿着地契,到学塾里要地来了!” 南阳侯父子皆是一惊。 “孽畜!”南阳侯对严佑骂道,“你不是说那地契押着么!” 严佑忙道:“我说让他们宽限些日子,也不知他们竟如此不讲情面,就来收了!”说着,他有些慌神,跪下来,“父亲!还请父亲为儿子做主,拿些钱来,帮儿子了了此事吧!只要三十万……” 南阳侯恨铁不成钢,重重地“哼”一声。 “我方才说了,钱我是没有的。”他说。 严佑神色不定:“那……” “抵了就抵了。文吉在长安,未必知道此事。”南阳侯心一横,道,“他们家不是又有起色了么?若真是那样倒也好了,越是富贵才越不会在乎。想当年,他们家太公将那五十顷地交给学塾之时,眼皮也不眨一下。我就不信,他敢顾不得脸面,竟来讨要。” 严佑听得这话,面上一喜,道:“父亲英明!” 南阳侯还待说话,却见又一个仆人跑了来。 “君侯!”他气喘吁吁,道,“高陵侯……高陵侯来了,派人来请君侯和公子去学塾一趟!” 父子二人又是一惊。 “高陵侯?”严佑忙问,“你莫不是听错了?” “不曾听错,就是高陵侯!”仆人道,“他到学塾去了!正好与那些来收田地的人对峙!来人说,如果君侯和公子不过去,他就要过来,在府里当着宗亲们的面评理!” 第三百零七章 官司(上) 听说严祺竟是回来了,不仅严佑,连南阳侯也再坐不住,一道往学塾而去。 学塾里已是十分热闹。 乡里的消息一向传得飞快,除了里面的先生和学子,闻讯来看热闹的族人乡人也有不少,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外头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跑来,学塾里从未有过的热闹,像过年一般。 严祺在南阳待了八年,众人都是认得他的。 他坐在堂上,气定神闲,一旁的学塾先生给他奉茶,讪讪道:“君侯慢坐,在下已经派人去请管事了,他稍后便到……” “不必等他了。”话没说完,对面的人笑一声,道,“君侯,这地契可是他押给在下的,当票上可是白底黑字,君侯莫非打算不认?” 说话的人叫常文锡,在南阳这个地方,并不算小人物。 常家虽不是南阳侯这样有爵位的门第,却是地方一霸。家族之中,做官的人不少,常文锡伯父就是南阳太守。而常文锡仗着伯父的庇护,平日里在城里经营赌坊、青楼、放贷等不少生意,如严佑这样的酒色之徒,无一不与他牵扯甚多。 对于这个人,严祺自然也是知道的。常文锡这等人,专爱盯着些喜欢享乐的子弟下手,引他们入局。故而在严祺刚回到南阳的时候,这常文锡就曾有意与他结交,还通过严佑等人邀他宴饮。可严祺终究在在京中见惯了世面的,对常文锡这等人的手段清楚得很,无意与他来往,也从不见面。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人到底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头上。 -- 第353页 “白纸黑字?”严祺喝一口茶,缓缓道,“这地契是正经的官府红契,上面写的是我祖父严禄的名讳,与严佑何干?” 常文锡道:“这等关节,在下便不知道了。在下一个外人,哪里有本事厘清府上谁是祖父谁是孙子?在下不过是做做这放贷生意的,只看字据。那当票,君侯也是看过了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些地契乃质押之物,严佑若逾期不还钱,这地契便是我的了。” “那是严佑借的钱,当票上也只有他的名字,与我何干?”严祺道。 “话虽如此,可地契上写的也并非君侯的名字。”常文锡微笑,“君侯也知这田地买卖的规矩,地契在谁手上,地便是谁的。当初严佑拿着这地契来典当,说是从族中继承的产业,我为防万一,还特地去官府验了印。验印无误,这地契便是真的。今日当着大庭广众,便是君侯,只怕也不能否认了去。” 这边说着话,周围一时一片议论纷纷。 严祺心中一阵憋闷。 常文锡说得没错,地契上写的只有当初立契时的主人、众人名姓,若主人死了,儿孙不重新立契,把自己的名字写上,那么契书落在了谁的手上,谁就是主人。 那地契上也确实是严禄的名字。当年他们家离开南阳之后,这东西就放在了学塾里,这么多年都没有拿回来过。严祺从前继承了家产,手上的所有房契地契都到官府里重新交割立契,过到自己名下,唯独这几张地契是例外。 从前,严祺不管这些事,五十顷地在他眼里也从来不算什么。现在家中情形不好,他想好好经营了,却遇上这样的事,着实教他恼火。 自前两些天从京城出发,父女二人每日尽量赶路,就是为了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处置了。回到老家里,严祺没来得及歇脚,让漪如在家中收拾行李,自己则匆匆赶到了学塾来。 没想到,竟就遇到了这常文锡来收地。 “这地契确实是真的,但若佑郎拿去典当,也确实毫无道理。”这时,一位族中的长辈站出来,为严祺辩驳道,“我们都知道,这些地,都是高陵侯家的禄太公交给学塾的,每年的产出用于资助子弟读书的纸墨书本钱和赶考路费之类,乃是公用之物。佑郎虽掌管学塾,这学塾也是族里的,不是他的,怎么将这些地契拿出去变卖?” 众人皆纷纷附和,指责严佑做事荒唐。 常文锡只笑一声,道:“这事,诸位口说无凭,且就算是真的,在下也管不得。在下生意人,只谈钱。君侯舍不得这些地契,不若拿出钱来将它们赎回去,一切好说。我要的也不多,那当票上是三十万钱,照利息计算,零头我也不要了,君侯今日便给我四十万钱便是。” 这话,出来,众人又炸了锅。尤其是会算数的,无不感到难以置信。 倒不是因为他张口就是四十万钱,而是严家那五十顷上好的田土,严佑竟用三十万钱就贱卖了,当真 严祺脸上虽平静,心中却着实一沉。 四十万现钱,对于当下的他而言,还真拿不出来。 他名下自然还有其他产业,京城的家里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但也须得典当变现。而先前,严祺为了缓解手头的紧张,已经是典过一批了。 “四十万钱罢了。”常文锡笑嘻嘻道,“君侯家资亿万,谁人不知。这些地若非祖产,君侯想来也必不会放在眼里,在下不敢求别的,也想将此事速速了了,省得让君侯心烦不是?” “这地自是要回来的,可这钱,我家一文也不会出。”这时,一个声音从堂后传来,众人看去,都愣了愣。 只见那是个十分美貌的年轻女子,看着还是未出阁的打扮,身形窈窕,乌发堕堕地梳起发髻,点缀着珠钗。 虽打扮得并不繁复,这女子却自有一番雍容高贵的气度,站在众人之前,毫无怯色,一双明眸清亮,教人不敢逼视。 即便无人介绍,听她方才话语,堂上众人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明白过来。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严祺的女儿严漪如。 严祺正想着该如何反驳,见漪如出来,心中莫名一松,蓦地有一种救兵到了的感觉。 漪如在严祺和一众族中长辈面前行个礼,随即看向那常文锡,道:“我方才听足下与我父亲议论,那契书上写的是我曾祖父严禄的名讳,当票上写的却是我叔祖严佑。不知确切么?” 第三百零八章 官司(下) 常文锡看着漪如,听她方才的称呼,也明白了她的身份。 他早听说严祺的长女,从前是差点做了太子妃的,但神神秘秘,就算是南阳的族亲们,也甚少有人见过。没想到他今日来一趟,竟是开了眼。 不过常文锡虽然不知道漪如问这话何意,但也并不慌,道:“确是如此。” 漪如又看向与严祺坐在一起的几位老人,道:“敢问诸位长辈,这些田土,原本是我曾祖父交到了学塾里,用作资助族中子弟学业,故而契书一直存在学塾之中。此事,也确切么?” 老人们相觑,亦不知其意,只答道:“正是。” 漪如冷笑一声,向严祺道:“既如此,这契书无论是如何到了当铺手里,都必是失窃无疑。我等在此争论许多,其实都不过是在为那销赃的贼出主意,何其荒谬?南阳侯和佑叔祖若无暇过来,倒也无妨,父亲报官便是。待官府查清是非曲直,再将那贼抓起来,清者自清,岂非大善?” -- 第354页 这话出来,众人皆微微变色。 此事因由,众人心中其实都是清楚的,若遇上寻常失窃纠纷,双方相持不下,闹到官府里去也是寻常。 可今日这事,本身就不寻常。 首先,那所谓的贼是族长南阳侯的儿子严佑,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人;其次,常文锡的伯父是南阳太守,这也是个谁也惹不起的人。 最重要的是,南阳侯与南阳太守素日里交好,任何告南阳侯的案子递到官府里去,大多都是杳无音讯。 其实对于今日之事,不少人心里都似明镜一般。严佑自是混蛋,不过未必真敢侵吞高陵侯的产业。用这田契抵债,应当也是想仗着高陵侯的名号挡一挡事,算计着不会有人真敢来占高陵侯家的田地。可常文锡就是这么个无赖,想真的用那三十万钱来赚这大便宜,看着到了日子,就迫不及待地上门了,想来个尘埃落定覆水难收。 严祺失势,是人尽皆知的事,谁也不相信他能东山再起,否则又怎会在南阳这乡下住八年?事后他就算发现了,闹起来,有南阳侯和太守在他也翻不出花来。这五十顷地,常文锡有字有据,拿到之后就马上去官府更名,一切名正言顺。严祺日后知道,就算再不愿意也已经无法。南阳侯是他祖中叔祖,还是族长,平日里他对南阳侯恭敬有加,又极好面子,为若认命,这地自是常文锡的;若不认命,他便只好出钱赎回。无论怎么算,常文锡都是大赚。 可就连常文锡这工于算计的无赖也没想到,远在京城的严祺竟然就这么凑巧地回来了。而这严祺的女儿严漪如,竟要报官。 他眼睛转了转,很快定下神来。 “报官么,倒也无妨。”他笑一声,“只不知,女君要告谁?” “告谁,自是官府的事。”漪如正色答道,“待官府查清之后,该告谁就告谁。” 这话出来,一众族亲面面相觑,有人马上劝道:“这般不妥,这般不妥!女君,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商议解决才是,不必闹到官中去!” 漪如看着那人,似笑非笑:“不知这位长辈以为,该与谁人商议?是我那曾叔祖南阳侯,还是佑叔祖?” 那人一时噎住。无论提谁的名字,都是在当众指认那人是贼无疑,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话是不能乱说的。 众人神色不定,只得看向严祺。 “文吉,怎由得女儿家胡乱说话,此事你当有个主意。”一位老者皱眉道。 平日里,严祺对这些族人颇为客气,总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可今日,严祺看了看漪如,竟有些欣慰之色。 他看向众人,拱拱手:“诸位族亲,小女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那契书既是在学塾里不见的,自是窃案,当交由官府处置才是。” 周围众人听他这般说,愈加热闹起来。有人摇头,可更多的人却露出期盼之色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谁说报官?什么报官?” 这时,一个声音从堂外传来。 众人都听出是南阳侯的,面色皆是一整。堵在门口围观的人纷纷自觉让开,未几,南阳侯走了进来。 只见他拄着一根画上寿星一般的鸠杖,不紧不慢走进来。鸠杖戳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一下,堂上随之变得安静下来。 严佑跟在南阳侯身后,甫一进门,眼睛就在严祺和漪如身上打转。 一众族老连忙起身,与南阳侯见礼。 严祺也跟着他们一道,向南阳侯一揖:“五叔祖。” 南阳侯看着严祺,面色慈祥:“回来了?听说阿楷立了大功,我还想着到宗祠中好好操办操办,向祖宗们报报喜。你祖父和父亲一向盼着家中子弟成才,听得此事,必是高兴。” 这话虽是和缓,却颇有族长之威。 族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谁也没有出声。 严祺神色恭敬,扶着南阳侯在上首坐下,道:“多谢叔祖,叔祖好意,侄孙心领了。不过侄孙此番回来,并非是为了这庆贺之事。侄孙听说,从前祖父托在学塾里的地契,被佑叔拿去质押抵债,特回来一查究竟。不料刚到学塾,就见债主上门来收田地,当票上赫然是佑叔画押。此事关系祖产,侄孙不敢轻慢,故而派人请叔祖和佑叔过来。这些田地,是用来供养学塾的,那便是族中事务,此事来龙去脉如何,还请佑叔当众给一个交代,” 严佑的面色变了变。 “这……”他纵然是个脸皮厚的,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说出许多瞎话来,只得看向南阳侯。 南阳侯神色不改,道:“这事么,佑郎与我说了。这些契书,确是佑郎拿去质押的。” 众人听南阳侯竟亲口承认了,不由错愕。 严祺亦觉出乎意料,看严佑一眼,道:“哦?不知何故?” “还不是为了族里的儿郎学业。”南阳侯叹一口气,道,“当初,你祖父将这些产业托给学塾之中,族人无不高兴。你祖父也对我说,这些契书虽仍是他名下,只有学塾需要,如何处置,皆由塾中决定。你有所不知,这些年,学塾中乃艰难无比。这些年年景不好,前年更是闹起了大旱。族中许多人因此困顿,还是你施以援手,才免于衣食不济。这些自是你的功德,我见你着实辛苦,也不忍将学塾里的境况告知你。学塾中虽有那五十顷地的供养,可这些年的收成也是微薄,连年亏空。子弟们的花费,从书本笔墨到赴考盘缠,无一不从里面开支,已是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佑郎接手学塾之后,想填上亏空,却无从贴补。前番会试,族中子弟们上京去,佑郎牢记祖训,一心筹钱,找我来借。我虽有产业,但这些年也是过得紧巴巴的,亦爱莫能助。他无计可施之下,这才想到了用那些田契去质押,想着缓一缓燃眉之急,等宽裕了再取回来。” -- 第355页 说罢,他看着严祺,语重心长:“此事,本不该瞒你。可你不在乡中,不好商议。如今你回来,也是正好。当年资助学塾,是你祖父的意愿。他若在,想来也不会觉得佑郎所为不妥。文吉,你说呢?” 第三百零九章 官差(上) 南阳侯搬出严祺的祖父严禄来,果然,严祺的目光动了动。 自严禄当年发达进京之后,祖孙三代一向以大方示人,宗族之事,可谓有求必应。且严祺也知道,严禄当年虽然不曾将那些田土的地契过户改名,但既然把契书都交给了学塾,那也是有一层任凭处置的意思。 见严祺脸上有了松动的神色,漪如心中叹口气。 容氏之所以让她跟着来,其实也是深知严祺脾性。别的事,他或许会一争到底,但若关系到宗族中的脸面,他大约是放不下的。 她知道,现在该是自己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父亲,我以为曾叔祖说的在理。”漪如开口道,“当年,曾祖父将田契交给学塾,确是让学塾全权处置。” 严祺听得这话,愣了愣,有些诧异。 南阳侯的目中也精光一闪,正要说话,却听漪如继续道:“今日正好众宗亲族人都来了,不若现在就请学塾将账目都取来,所有进出之数一一核对。若果真钱款都用在了学塾上,我祖父在天之灵可安心,亦可平大众疑虑,还以清白。曾叔祖说,此法如何?” 众人本以为漪如站到了南阳侯那边,不料,这话锋一转,竟又回到了南阳侯的身上。 南阳侯纵然打定主意,吃准了严祺,却不曾料到这严漪如竟敢当众说出这等话,原本镇定的脸变了变,慈祥之色全然不见。 严佑则更是立即沉下了脸。 “荒谬。”他呵斥道,“大人说话,岂有女子家打岔的份!” “小女所言,却不无道理。”话音才落,严祺不紧不慢道,“诸位长辈族亲既然都在场,便是见证。还请族叔将账目拿出来,有凭有据,有目共睹。只要证明这些田契典当的钱财果真用在了学塾里,我亦心甘情愿,绝不讨要。”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在了严佑身上,只见他脸上半红半白,说不出话来。 包括他在内,堂上的族人都知道,这学塾里的开支,向来是个糊涂账。南阳侯说的什么学塾里没钱,那确实是没钱。这些年来,子弟们读书的笔墨纸张早就是自己掏钱,赴考什么的也从不敢奢望学塾里出钱,真细究起来,只怕全是窟窿,哪里会有什么账目? 严佑求助地看向南阳侯。 南阳侯没理会。他心中明白,今日严祺既然亲自来到这里,若没有个结果,必然是不肯罢休的。 他也不看严祺,却对来要地的常文锡道:“我多日不见常太守,他身体可好?” 常文锡本来只想着来捞个便宜,不想撞上了正主严祺。他虽是无赖,却也知道好歹。 严祺这高陵侯虽然大不如前了,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鱼小虾,真碰出官司来,只能靠南阳侯和他伯父出面。 严佑当初将田契给常文锡质押时,信誓旦旦,说只要南阳侯出面,严祺就不会闹。可如今南阳侯真来了,严祺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见得这场面,常文锡心中也有些打起鼓来,只躲在一干人后边不出声。 见得南阳侯提起自己,常文锡也只得上前来,做个揖,干笑一声:“伯父近日安好,就是忙碌了些,未得闲暇与君侯聚宴。” 南阳侯颔首,对严祺道:“今日之事,定然是有些误会。堂上来的都是宗亲族人,拥挤在一处,为了个账目吵吵嚷嚷,不成体统。文吉要看账目,日后我自会让你族叔送到府上,你看如何?” 严祺道:“可今日这位债主上门来要地,不知又当何解?” 南阳侯对常文锡道:“此事,我看你也不必着急。待我与高陵侯商议商议,自有交代。” 常文锡知道南阳侯是给自己梯子,颔首笑道:“便如君侯所言。” 看着这些人变得和颜悦色,漪如心中着急起来。 她知道,这些话定然都是用来糊弄严祺的。只要假以时日,不但账目能够伪造出来。南阳侯还会把族人们都打点好,将所有事推得一干二净,到头来还是严祺把田土赔进去。 正当她准备开口,只听严祺笑了一声。 “不瞒叔祖,侄孙只打算今日便了结此事。”他说,“这田地的产出既是为族中学塾所用,那么用到了何处,又如何典当了去,阖族宗亲皆当知情。不过是小小账目,取来众人过目便是,又何必等到他日?再者,这位债主今日既然上门,亦是按着规矩。他来要债,侄孙却推三阻四,说出去岂非成了侄孙赖账不还?还请叔祖体谅才是。” 南阳侯面色沉下,正想着如何开口,严佑已然再也按捺不住。 “严祺!”他起身怒喝,指着他道,“你莫得寸进尺,目中无人!那些田契是你祖父交在学塾里的,学塾如何处置,与你无干!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你们家还在南阳时,我父亲照拂了你们多少?你祖母看病缺钱少药都是我父亲给的贴补!如今你是全无良心,你祖父和父亲都不敢在我父亲面前高声说话,你竟来叫板!” 严祺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却见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 “叔祖也不必含血喷人,将曾叔祖和我曾祖父、祖父全扯进来背这黑锅。”漪如冷笑道,“我家自入京以来,逢年过节,哪次不往府上送礼?族中要修桥铺路,哪次出钱又少了我家?这许多年,我家往府上送的的钱粮有多少,叔祖心中还没个数么?父亲若忘恩负义,又怎会由着这些田契一直放在了学塾里?这些田契交给学塾,那是学塾的,可不是叔祖你的。你将田契变卖了去,往私里说是盗窃我家财物,往公里说是侵吞族产,哪一条告到官府不是下狱的罪过?我父亲让叔祖将账目拿出来,便是想还叔祖一个清白,不料叔祖拒而不做,还口出恶言!今日诸位宗亲都在,不若就评评理,究竟是我家忘恩负义,还是族叔仗势欺人!” -- 第356页 堂上变得更加闹哄哄的。 严佑瞪着漪如,没想到她一个侄孙小辈,还是个女子,竟敢当众指责自己。 他恼羞成怒,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朝她抬起手来。 严祺见势不妙,正要拉开漪如,却见严佑的手定在了空中,被另一只手牢牢捉住。 漪如和严祺俱是一愣。 那人身形颀长,盯着严佑,俊美的脸上,神色冷峻,眉目间透着杀气。 漪如睁大眼睛,一时间竟恍然如置身梦境。 李霁。 第三百一十章 官差(下) 严佑本在气头上,想要出手教训严祺那胆敢在众人面前斥责他的女儿,可是不料,手才抬起,竟被制住。 转头看去,只见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着年纪不大,约摸弱冠之龄,面容陌生。 偏偏此人的气力竟十分大,似乎练过,手似铁钳一般,他这几十岁的人,竟是任凭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你是何人!”严佑铁青着脸,呵斥道,“还不放开!” 周围众人亦是惊诧,南阳侯亦变色,喝道:“哪里来的外人,竟敢到学塾里撒野!还不快将他赶出去!” 却听严祺道:“他可不是什么外人。他是我小女未婚的夫婿,长沙王世子殿下。” 这话出来,周围登时安静。 族人们瞪大了眼睛,皆是震惊,所有的目光一下都聚集到了李霁身上。 长沙王世子的名号,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在众人心目中,那一向是个遥远得如同神仙星辰一般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如今,他蓦地出现在面前,教人难以置信。 可众人看着他,又觉眼前一亮。 这年轻人长身玉立,面容俊美,浑身却透着一股清冷而超然的气势,教人不敢逼视,亦不敢靠近。他虽站在众人中间,却似鸡群中的白鹤、鱼目中的明珠,将周围人衬得自惭形秽。 而更让众人感兴趣的,是前一句话。 “长沙王世子漪如未婚的夫婿?”一位长辈向严祺问道,“不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严祺道:“不瞒诸位族亲,就在不久前,圣上为王世子和小女赐下婚姻,两家亦已经商议了婚期,秋天完婚。” 南阳虽不算偏僻,但京中的消息,传过来也不能十分快。就连南阳侯,也是今日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这话无异于又是一声惊雷在头顶劈开。 众人面面相觑,都变了脸色。 严祺女儿当年差点当上太子妃的事,众人也都是知道的。自从那事黄了,众人看着严祺女儿的婚事没有着落,一度议论纷纷,说她这辈子恐怕是没人敢要了,严祺也是因为觉得没脸,才回到了南阳来。 可现在,峰回路转,皇帝竟然又赐了婚,她竟是要当长沙王世子妃去了? 首先转过弯来的,还是南阳侯。 他看向李霁,方才那暴怒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只听他笑一声,上前一礼道:“原来是王世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吩咐旁人抬出椅子来,请李霁在上首落座。那和蔼之态,已然与方才指着李霁怒斥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霁却全然不理会,只冷冷地看着严佑。 而严佑方才听得严祺的话,面色已经变了几道。他的手仍被李霁制着,却已经不敢再反抗。在李霁凌厉的目光注视之下,他竟是变得心虚,大气不敢出。额头上,汗珠冒了出来。 僵持之间,还是严祺开口劝道:“世子,有话好说,不必与人一般见识。” 李霁这才将手松开,将目光环视一圈。 那气势不怒自威,周围登时鸦雀无声。 “南阳侯乃开国功臣,得朝廷器重,延续至今。”只听他开口道,“先帝在世时,曾与我父亲提及第一代南阳侯严致的功绩,说严致德高望重,世间难得。我心中敬重久矣,今日亦有意上门拜谒,不想竟遇得这欺压之事。” 说罢,李霁看向南阳侯:“我虽是外姓,却已有圣上赐婚,与高陵侯家并非外人。此事既然牵扯到了高陵侯,我亦不可袖手旁观。” 这言语说得不紧不慢,将南阳侯方才说的话都刺了回来,让南阳侯如坐针毡。 他顾不得懊恼,忙道:“自当如此!” “严佑私自将田契拿去典当,且无账目,此事,他方才皆未否认。”李霁道,“南阳侯身为族长,未知打算如何处置?” 南阳侯心中一阵气闷,暗骂严佑不成器。 “这……”他干笑一声,道,“此乃族中家事,自当族人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漪如见他还想赖,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说话,却听李霁道:“南阳侯此言差矣。族中纠纷口角,自是家事。不过既然出了窃案,便是官中之事。既然南阳侯今日给不得说法,我看不若就将窃案报到官中,由官府来断。” 这话,先前漪如主张的时候,南阳侯还能左右言他推诿一番。可现在,长沙王世子再提起来,南阳侯便是避无可避了。 不过,他还想再拖一拖,道:“郡府在南阳城中,敝舍距离遥远,只怕……” 话没说完,忽而听外头一阵骚动。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竟是官府来人的阵仗。 严祺和漪如看出去,也吃了一惊。 那来的人里面,有好些全副铠甲的军士,一看就不是州郡里的寻常衙役,而是京中禁卫的装束。他们分列两道,横冲直撞地分开人群,竟像是要来拿人一般。 -- 第357页 没多久,严祺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京兆尹陈恺,以及他身后的南阳太守常宏。 京兆府统管整个长安,陈恺身为长官,竟突然驾临南阳。 认出他的人皆是目瞪口呆。 严祺觉得有趣,忽而笑出声来,对南阳侯道:“郡府虽远,却也无妨。太守这不就来了?” 南阳侯面色阴晴不定,脸上的白须也遮不住其中的尴尬。 他不敢怠慢,连忙令人上前去迎接。 漪如却心中一沉,不安地看向李霁,压低声音:“京兆尹怎么来了,莫非……” 李霁投来一个眼神,她的话头止住。 “不必惊慌。”他淡淡道,“无事。” 说罢,他冷眼看着陈恺等人进来,并不说话。 陈恺进来的时候,风尘仆仆,当他看到李霁和南阳侯、严祺等这一大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愣了愣。 “陈府尹,常太守。”严祺神色自若地上前,笑眯眯地向二人行个礼,招呼道,“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好端端的,竟将二人一道请了来?也不告知一声,我等不曾备下酒席迎客,却是失了礼数。” 第三百一十一章 贤婿(上) 陈恺赶到南阳来,其实是为了捉拿长沙王世子。 说是捉拿,其实也不确切,因为他身上并没有皇帝的谕令。但皇帝曾交代过他,长沙王世子既然到了京中,无皇帝之命,不可离京。而监视和掌控长沙王世子的事,便落到了京兆府的头上。 陈恺自然知道皇帝的心思,特地拨出一些人出来,每日监视长沙王世子的行踪。 但这长沙王世子当真是诡异得很。 前两个月,长沙王世子随军出征,陈恺一早做了安排,他帐下无论文职武职,都安排了细作,确保能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但长沙王世子竟不按规矩来,只跟主帅崔珩打个招呼,说要去前方打探军情,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等陈恺得知长沙王世子离京的消息,要追出去,他早已经不知踪影。直到后来,长沙王世子立下大功,与崔珩里应外合得了大胜,陈恺才知道了他的行踪。丢脸的是,这个消息他也是从前方战报里看到的,并不曾比别人早知道一个时辰。 此事,让皇帝颇是恼怒。 这些日子,陈恺每天都夹着尾巴,生怕哪天官帽就掉了。他愈加不敢怠慢,加派人手紧盯着长沙王府,立志决不让这等事再发生。 可它还是发生了。 这长沙王世子的手段当真是诡异得很。这些日子,他每日都要去观澜阁里看书,陈恺的人也总是跟得紧紧的,唯恐跟丢。不料,就在两日前,长沙王世子又跑了。陈恺至今不知道长沙王世子用了什么障眼法躲过了监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蒙混过关出了城,只知道自己收到消息的时候,长沙王世子已经出了长安。 他忙不迭地马上调集兵马,追了出来。一连三天三夜,陈恺没有好好吃饭,也不曾睡过一个整觉,只想着挖地三尺把长沙王世子找出来交差。万幸这长沙王世子有些大意,路上行踪隐藏得并不十分严实,陈恺没有跟丢,一路追到了南阳来。当他得了确切的消息,得知长沙王世子是到了这个学塾,马上会同南阳太守常宏,让他调集兵马,将此间团团围住,唯恐他再跑掉。 陈恺原本想着,长沙王世子明知故犯,定有深意,不是图谋逃离京城就是谋划着什么大事。除了阻止王世子逃跑,他若能顺藤摸瓜抓出什么来,那更是大功一件。可当他看到这学塾里的乡人,再看到南阳侯和高陵侯,心中登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长沙王世子和高陵侯女儿定亲的事,他是知道的。莫非…… 陈恺看着迎上前来的严祺,目光闪了闪,脸上顺势堆起笑容:“文吉别来无恙。” 严祺和陈恺一向认得,从前严祺未离京时,交情还一度不错。二人见了礼,陈恺又向南阳侯打了招呼,最后,看向李霁。 李霁看着他,神色平静。 “长沙王世子。”陈恺皮笑肉不笑,行个礼,“未知世子在此,在下有礼。” 南阳太守常宏见状,也连忙跟着见礼。 李霁瞥了瞥外面的那些军士,道:“府尹不在京兆府中用事,却远赴南阳而来,与太守一道驾临这小小的学塾之中,不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陈恺知道这长沙王世子不是好对付的,于是顺水推舟道:“并无要紧之事。在下奉皇命,到南阳郡督办些公务,今日恰听闻高陵侯也在此间,想着多日不见,便来会一会。” 说罢,他看着李霁,道:“不想,世子也在。” “我在京中无事,一时兴起,来探望岳丈。府尹与太守既然来到,亦是正好。”李霁道,“当下正有一件官司,乃牵扯到了京兆府和南阳两地,还请二位裁决。” 听得这话,严佑面色一白。 漪如的心却像被什么挠了一下,耳根烧灼起来。什么岳丈,她想,连门还没过就敢叫岳丈……可腹诽归腹诽,她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心头一阵酥甜。 南阳侯急道:“王世子此言差矣,区区小事,本地处置便是,哪里能惊动京兆尹?” “高陵侯如今定居京城,自是京城人氏。他报窃案,而事发之地在南阳,不是牵扯两地又是什么?”李霁说罢,继续向陈恺和常宏道,“高陵侯名下的田产原本托在了这学塾之中,用产出供养学塾。如今这田契遭窃,被人典卖了去,债主上门要债,竟要到了高陵侯的头上来。依府尹和太守看,此事当如何解决?” -- 第358页 南阳太守常宏也已经看到了自己那族侄常文锡,心中登时已经明白了几分。这常文锡平日里做的事,他是知道的。不过常文锡对他颇是孝敬,隔三岔五送些东西来,常宏帮他解决麻烦,孝敬的钱物也从来只多不少。故而常宏虽然看不上,但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料,这竖子竟然胆大包天,惹到了高陵侯和长沙王世子这等人物头上。 陈恺到自己的地界上来办事,常宏本想着不得罪他,跟着来帮衬帮衬,反正出了事也跟自己没有关系。没想到,竟遇到自家这孽障来作妖。 而陈恺则感到颇为无语。 他本是来拿人立功的,哪里想到立功没立成,反而被李霁当面塞来了一桩官司。 偏偏他刚才还随口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是为了来探望严祺的。心中一阵懊悔,陈恺只想给自己这嘴一巴掌。 他只得微笑,维持着体面和风度,道:“既然如此,我等身为父母官,自不应辞。”说罢,他看了看堂上众人,对严祺道,“此案是何细由?还请文吉如实道来。” 严祺也不客气,将前后之事一五一十叙述一番。他说的,桩桩是实,南阳侯和严佑纵然有心靠着斗嘴浑水摸鱼,此时也已然抵赖不得。 陈恺听罢,看向常宏。 “太守以为,此事当如何决断?”他问。 常宏知道事已至此,在场的都是大人物,自己是谁也偏袒不得了。 “高陵侯既然报了窃案,自当将嫌疑人犯带回,秉公论断。”他说。 陈恺无心在此间多留,颔首道:“如此,严佑监守自盗,当票上亦有画押,证据确凿。来人,将严佑押下。” 第三百一十二章 贤婿(下) 书塾里,可谓鸡飞狗跳。 严佑被带走的时候,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哭天喊地。 南阳侯在本地是首屈一指的头脸,丢不起人,再吝啬也只得破财消灾,息事宁人。他取来钱财,连本带利还清了严佑的债。 在严祺顺利拿回田契之后,严佑也终于被放了回来。而后,在严祺的主张之下,族人们当场推拒出族中的一位老秀才,接替严佑来管学塾。 此事,严祺本以为要磨上些日子,不料竟因得李霁来到,一日之内得以解决。 据说南阳侯回家之后,将严佑打了一顿,自己气病在床,让家人好一顿忙乱。 严祺则喜气洋洋,带着漪如和李霁回到了老宅。 “这是漪如的曾祖母还在时,最喜欢的屋子。”他亲自带着李霁走到一处院子里,对李霁道,“当年我们全家进京之后,漪如曾祖父将它重修了,栽上花草,扩建出院子来,有厢房,有书房。这些年,阿楷和玉如看书学字,都是在这里。日后,这院子便专给你住,如何?” 李霁望着那院子,忙道:“多谢岳丈。” 严祺看着他,抚着胡须,目中带笑。他回头,只见院门外面,漪如正探头探脑,见他望出来,马上缩了回去。 “一家人,不必客气。”严祺大方道,不理会那边,继续与李霁往里走,“有件事我想问你,望你如实相告才是。” 李霁道:“君侯但问,在下必知无不言。” “京兆尹陈恺,莫非是你故意引来的?” 李霁抬眼,只见严祺看着自己,目光通透。 “正是。”他答道,“我那日见到阿楷,听他说起了家中之事,见他着急,便想出此策。这些田契纠纷,原是族中之事,又牵扯到南阳侯的面子,在下料君侯即便当面评理也不好处置,倒不若见官方便些。在下到这里来,京兆府的人也会来。在下与漪如还未成婚,外人不便插手,推给京兆府帮忙办一办也是正好。” 严祺颔首,若有所思。 李霁在京中的处境,他是清楚的。南阳离京城并不算太远,李霁出来一趟,竟是惊动了京兆尹亲自来追。这背后的道理,自然远不止京兆府这么简单。 心中叹口气。皇帝赐下这门婚事,面上风光,其实到底还是将棘手之事扔给了严家。 李霁看着严祺的神色,忙又道:“事急从权,卤莽冲撞之处,还君侯见谅。” 严祺看向他,笑了一声。 “你当真比你父亲谦虚多了,他做事,可从不曾说过什么见谅。”严祺摇头道,“日后你该多学学他,做便做了,我又不曾责怪你,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李霁笑了笑。 “只是这样的事,你日后还是该小心为上。”严祺道,“京城不比广州,该谨言慎行才是。” 话虽不曾挑明,李霁却知道他的意思,忙道:“在下明白。” 严祺的脸上恢复笑意,转而唤仆人来,吩咐去置办酒席。 二人说了一番话,仆人来报,说族里的几位长辈到了。 李霁闻言,正要与严祺出去看,严祺将他止住。 “你从京城赶来,必是不曾好好歇息。”他说,“这些族人来找的是我,自当由我出面,你不必插手。” 说罢,他让仆人好生伺候李霁,出门而去。 李霁站在院子里,四下里看了看。 这院子甚是清静,花木生长多年,已经成荫,房前屋后郁郁葱葱。 “世子。”仆人恭敬道,“屋子里备了茶,还请世子入内歇坐。” 李霁应一声,却将目光瞥向院门。那里半敞着,没有一个人影。 -- 第359页 他不多言,收回目光,往正房堂上而去。 可才上阶,那仆人将他拦住。 “茶在书房。”他忙道,“世子,书房舒服,还是去书房歇息吧。” 李霁看着他那笑嘻嘻的脸,眉头动了动,随即往书房而去。 才进门,他的袖子就被拉住。 转头,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漪如站在门背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还要人给你指路,傻瓜。” 李霁唇角弯了弯,却不多言,一把将她拉到怀里。 漪如忙道:“外面还有仆人……” 话音未落,李霁抬脚一勾,书房的门关了起来。 温暖的气息,混着些许路上的风和尘土的味道,还有汗味。 漪如平日最讨厌天热,因为出汗黏腻,尤其是货栈里的男子们,什么味道都有。但十分奇怪,漪如觉得李霁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 她想,自己果然是中了毒,竟爱屋及乌。 李霁的吻,与前番一样,并不曾停留许久,头便抬了起来。漪如与他身体相贴,听到他那心跳声也一样强烈,抬眼,他的气息粗重,耳根透出不寻常的晕红。 此时的他,全然不是方才众人前那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模样。 漪如的唇角不由抽了抽。 “笑什么?”李霁问道。 漪如不答,只拉着他的手,道:“过来。”说着,带他走到书房里面。 李霁跟在她后面,朝四下里打量。 只见这书房里摆了许多书,架子上满满当当,墙上还有字,不过七扭八歪,一看就是孩童写的。 “那是玉如的,”漪如给他倒一杯茶,道,“这些年,我父亲最得意的事就是教她读书写字,但凡有一点成就便要裱起来。” 李霁了然,看向旁边的书架。只见这上面堆了许多的纸,叠得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孩童的字稿。 “你的呢?”他忽而问道。 “怎会有我的。”漪如道,“我从小就住在京城,不在这里。” 李霁颔首,随手拿起几张,翻了翻。 漪如看去,一缕夕阳的光照从窗外斜斜照入,恰恰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的眼眸微垂,似乎看得认真,下颌的线条利落而柔和,赏心悦目。 未几,他的目光落在最下面的一排。那里也堆着好些纸张,不过已经落灰泛黄,可知已经有好些年头。 漪如见他伸手去拿,忽然回过神来,忙阻止:“那些不是……” 话没说完,已然来不及。 李霁抽出几张,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却不是字,而是画着一堆小人。 一角还有似乎是字的落款。李霁看了好一会,才从那乱七八糟的笔画里辨认出来,上面写着“漪如”。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南阳(上) 漪如看着那画,不由讪讪。 她虽然从小住在京城,可有时也会因为探亲、祭扫之类的事,跟随父母到南阳来。李霁看的这些话,就是漪如小时候留下的。 确切地说,那是上辈子的事,但漪如仍然记得清楚。 当时,她对画画的兴趣比写字浓厚多了,严祺让她练字,她偏偏不务正业,拿着笔画七画八。严祺发觉之后,又好气又好笑,将她责备了一顿。可他却没有把这些画纸扔掉,而是收起来放好,说这是漪如的罪证,将来她长大了,要拿出来给她看看自己干过什么好事。 一语成谶。 看到李霁瞥来的目光,漪如随即眨眨眼,露出讶色:“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我都不记得了。” 李霁不置可否,饶有兴味地将那些涂鸦翻了翻。只见上面除了画着各种小人,还有花花草草。翻了两张之后,他看到一张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一看就是个新妇的打扮,圆圆的脑袋,穿着长长的裙子,头上梳着高髻戴着凤钗,脸上还用墨水涂着两坨胭脂,嘴唇也黑乎乎的,想来是要画个浓妆。 旁边的落款上,歪歪扭扭写着“漪如大婚像”。 漪如脸上一窘,连忙就要将那画拿走。 李霁却不让,一手挡着她,一手把画举高,继续端详。 “你从前不是说不想成婚么?”他说,“原来小时候并非这么想。” 漪如跳起来,将把他的手拉下来夺画,但他的个子着实比她高出许多,那手臂又有力得很,漪如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画的。”她瞪着眼睛,脸上竟是泛起了红晕。 李霁眉梢微扬,却继续看下一张:“这又是谁?” 漪如愣了愣。 那下一张,是个男子。模样比前面的女子敷衍多了,两个圈是眼睛,嘴巴是一个短横。身形和衣裳也潦潦草草,只能大约看清他穿着常见的新郎衣裳。 李霁的目光落在落款上面几个字,“漪如夫婿”。 漪如只觉脸上烧得更烫,趁他不备,一下把那只手拉下来,抢了画。 “你这夫婿为何没有姓名?”李霁问,“你那时不是跟太子定了亲么?” “谁跟他定了亲?”漪如拉下脸,“那不过是先帝和文德皇后的意思,又不曾白纸黑字写下来,算什么夫婿。” 李霁还想再说话,漪如将那些画全都收起来,塞回下层的架子:“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看这些做甚。” -- 第360页 “那么我该做什么?”李霁道。 漪如道:“自是跟我说话。你为何来了此处,那京兆尹和南阳太守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曾交代。” “我方才与你父亲说了。” “他是他我是我。”漪如拉着他,让他在榻上坐下,道,“来龙去脉,你全都要告诉我。” 李霁见她神色认真,也不遮掩,便将自己如何得知此事,又怎么来了这里,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漪如听着,皱起眉头。 “我说那京兆尹气势汹汹的,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她说,“若真是到南阳来办事,带那么多的兵做什么?说不定他还盼着你在与什么人合谋,他来拿个现行,好回去邀功。” 李霁喝一口茶,淡笑:“那是他的打算,与我无干。来都来了,做做事也是应该的。” 漪如又问:“你告诉我父亲之后,他怎么说?” “不曾说什么。”李霁道,“只说日后遇到这样的事,还是小心为上。” 漪如颔首,看着他:“你也当真大胆,若那京兆尹不讲理一些,见到我父亲这些人在也非要来个指鹿为马,你如何是好?” “那么他便试试好了。”李霁不以为然,“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漪如就直到他会这么说。 “你怎知他会吃不了兜着走?”她说,“他敢来抓你,是圣上在为他撑腰。纵然抓回去发现错了,只要圣上不责罚他,他便什么事也不会有。你父亲远在广州,莫非还能发兵来打京城不成?” 李霁看着她,目光深远。 “如果我说,他真的会呢?”他说。 漪如心中一惊,狐疑不定。 “你说的是真的?”她睁大眼睛。 “我父亲与圣上的关系,天下人皆心知肚明。”李霁道,“一山不容二虎,终会有相争的一日,事到如今,也不过是缺了个开战的借口罢了。” 这道理,漪如自然也知道。 “阿霁,”她想了想,终于问出自己心中那盘桓了许久的问题,“你父亲想做皇帝么?” 李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该知道,圣上从来没有放过他,暗杀不断。”他说,“我母亲,就是死于下毒。” 漪如没说话。李霁的母亲吕氏,在生下他之后没多久,就死去了。朝中一向有传言,说她并非病逝,而是中毒身亡。如今李霁亲口提起此事,算是坐实了。 “那时,我父亲已经在广州,远离京城,不问朝政。”李霁道,“故而你也该知道,并非他偏安一隅,圣上就会放过他。” 漪如微微颔首。 皇帝对长沙王的忌惮,由来已久。他的生母杨皇后是先帝元配,作为杨皇后唯一的儿子,长沙王原本该做太子。但后来,杨皇后倒了,长沙王跟着失势。再后来,漪如的姑祖母被先帝立为皇后,她收养的儿子被立为太子,便是现在的皇帝。 阴差阳错,因因果果,有了今日。 长沙王的能耐,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反观皇帝,自继位以来,能耐平平。也就是近年边境有了些胜仗,才挽回了些人心。在朝廷之中,包括严祺在内,不少人都忌讳长沙王。但也正是因为有许多人喜欢他,所以才会有许多人讨厌他。 漪如想了想,问道:“若真到了那一日,你父亲胜算几何?” “我此番来京城,目的之一,便是好好探一探朝中的兵力。”李霁道,“恕我直言,朝廷兵马武备松弛,人心浮动,就算有崔珩这等良将,恐怕也不是我父亲的对手。” 漪如看着他。 “那你呢?”她问,“阿霁,你想做这皇帝么?”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南阳(下) “不想。”李霁道,全无一丝犹豫。 漪如心中蓦地一动。 “为何不想?”她问,“你是世子,若你父亲做了皇帝,你便是储君了。” 李霁却看着她:“你希望我做皇帝么?” 漪如道:“我问的是你,与我何干?” “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话才出来,他的手臂被拧一下,不由“嘶”一声。 “哪里有人说自己是鸡和狗的?”漪如催促道,“快说。” 李霁揉了揉手臂,道:“也无甚缘由,不过是见得太多罢了。夫妻不似夫妻,兄弟不似兄弟,儿女不似儿女,所有风光其实都不过是遮羞布,了无意趣。” 这话,漪如听着,只觉无比顺耳。 “可你毕竟是你父亲的儿子。”她想了想,道,“若是你父亲希望你做呢?” “若避无可避,我亦不会推脱。”说罢,他注视着漪如,“你问这些,是因为你也不喜欢皇宫,对么?” 漪如点点头。 “若将来,我当真要到里面去呢?” 心沉下,漪如轻轻咬唇。 说实话,这对于她而言,确实是个问题。自重生以来,她极尽所能,就是为了远离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离它越近,就越是能享尽繁华,但一旦跌下,也摔得越惨。她已经见识过一次,并不想见识第二次。 她知道自己很喜欢李霁,那种感觉,连上辈子都没有过,可谓开天辟地第一回 。 但越是如此,面对着他,她就越是不想撒谎。 “阿霁,”她轻声道,“如果你在一个坑里狠狠摔过一次,头破血流,惨不可名状。下次再到这个坑前时,你可会绕开?” -- 第361页 李霁怔了怔。 “在我看来,皇宫便是如此。”漪如道,“阿霁,我记得去年在扬州的时候,你曾对我说过,于上位者而言,万物为刍狗,喜欢与否并无要,利弊权衡才是首位。圣上当年处置严家,不过是因为在那时,这么做乃利大于弊,日后形势再变,严家又有了好处,自会风光还朝。故而你看,你虽然也说那里冷漠无趣,可当你是上位者之时,这冷漠无趣,其实并无什么紧要,也不会让你伤筋动骨。然而对于我却是不一样。身为刍狗,我只愿我的家人平安,故而那皇宫之中的荣华富贵,远不如扬州的市井烟火让人心安。” 李霁的目光深深。 他没说话,却忽而伸手,探入他的衣领底下,未几,从里面摸出一块的玉佩来。 看去,只见那玉牌只有拇指宽,是羊脂玉做的,光润而精巧,用一根细细的绦绳穿着,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我出生之时,先帝御赐之物。”李霁道,“说是请了国师开坛做法祈福,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姓和生辰八字,与我性命相连,可保我一世平安。” 他说着,将玉佩取下,递给漪如。 “将来之事会如何,我无法全然掌握。”他认真道,“可只要有我在,你和你的家人便不会有性命之虞。指天发誓之类的,自是空口无凭,此物既然与我攸关,做个见证当是足够。” 漪如诧异无比,看着那玉佩。只见它虽然小,竟镂刻着一条蟠龙,中间刻着比米粒还小的字。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看出来,正面是“长沙王世子霁”,后面是他的生辰。 与性命相连,可保一世平安……她不由腹诽,先帝怕不是也被人讹了,李霁上辈子九岁就死了,哪里来的一世平安。 可她心中似乎被什么塞着,软软的,又似一股温水流淌。 “谁要你这个。”她小声道,塞回他的手里,“我不过将心中所想如实相告,又不是图你什么东西。” 李霁却不由分说地将那玉佩挂到她的脖子上,不耐烦道:“说了给你便给你,岂有收回之理。” 漪如瞪着他,想了想,也从自己手上解下一样物什来。 那是一只玉手钏,一颗颗玉珠晶莹剔透,也是用细绦绳串着,秀气玲珑。 “此物虽然没什么来历,却是我戴了许多年的。”漪如道,“给你了,算是我的回礼。” 李霁愣了愣,随即露出鄙夷之色:“我一个男子,戴这个做甚,不要。” 漪如却瞪起眼睛,也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你不戴,我就把你的也还给你,谁也别送了。” 李霁看她一眼,终是没再反对,由着她将那玉手钏戴在自己的腕上。 他的手腕,比漪如的大了许多,幸好那手钏上的是活结,余地不少,戴上之后,刚刚好。 漪如拿着他的手欣赏了一会,发现李霁的肤色纵然被晒黑了些,但配上这手钏也一点不违和,反而有一种刚柔并济的动人之气。 美人果然就算披麻袋也是美人。她心想。 “也许不会有什么上位者,也不会有什么皇宫。”李霁忽而道。 漪如抬眼,不解地看他:“何意?” “我方才跟你说过,朝廷兵马孱弱,并非我父亲的对手。”李霁道,“广州和京城毕竟相距遥远,若圣上只想苟且,我父亲也无北伐之意,那么那二虎相争之日,便会一直拖着不来。如此,你最多也只能随我到广州去,做个平平无奇的世子妃,再不用想什么上位者之事。” 漪如不由笑了笑。 “那有何妨。”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 话音才落,她的手臂也被拧一下。 “扯平了。”李霁道。 隐隐的笑声,穿过书房的门,传到外面。 严祺站在一棵花树下,望着书房,若有所思。 老丁走过来,拱手低声道:“主公……” 话才出口,严祺忙摆手,示意他噤声。 再看向书房,只听里面仍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传来,似乎并未发现。 严祺蹑手蹑脚,和老丁一道离开,直到出了院子,才松一口气。 老丁问道:“主公不是说要去找女君么,怎不进去?” “找什么女君?”严祺道,“女君不在里面。” 老丁愣了愣:“可……” “对别人也这么说。”严祺吩咐道,“还有,再过一刻,就让人到院子里唤一声,请世子到堂上去用膳。” 老丁明白过来,笑了笑,答应下来。 严祺又让老丁安排人手,务必把李霁手下的侍从也安顿好,交代一番之后,踱步而去。 天空中,霞光万丈,晚鸦归巢。 严祺负手望着,心中感慨。 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第三百一十五章 暗流(上) 一股劲风从窗外吹来,香炉里的烟被微微搅动,摇曳扭曲。 侍婢忙走过去,将窗子关上。再看向内室,纱帘低垂,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踩着厚厚的丝毯,悄无声息地走出门去,恰遇上徐氏身边的仆妇唐氏。 “夫人今日如何了?”唐氏问她。 侍婢摇摇头,轻叹一口气。 唐氏看着她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鸡丝山药粥。这是徐氏平日早膳最爱吃的,可侍婢端进去,又原样端出来,一点没动。 -- 第362页 这些日子,因为大公子王竣殁了,徐氏每日伤心难过,哭泣不止,进食甚少。 前两日,徐氏还见了王竣身边的亲随。 王承业对徐氏是照顾的,原本怕她听多了伤心,一直不让她见这些人。可徐氏执意如此,甚至要以自尽相逼。王承业没有办法,只得应许了。 谁也不知道徐氏与他们谈了什么,那时,她没有让别人进去,关着门,一个人与他们长谈了许久。 而后,她躺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也不吃不喝。 唐氏愁容满面,心中着急。无论是王承业、她们这些服侍的人,还是徐氏母家的人,都苦口婆心地劝徐氏节哀,保重身体为上。可她全然听不下去。如今,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众人都担心,再这样下去,只怕她是撑不过的。 “端下去吧,先炖着。”她对侍婢道,“过一个时辰再来问问。” 侍婢应下,正要离开,突然,二人听到屋子里传来些声音,似乎是徐氏在唤人。 唐氏连忙推门进去。 撩开纱帐,徐氏躺在床上,苍白的脸已经变得瘦削,没有了从前的丰润。 可与平日里病恹恹的模样不同,今日,她睁着眼睛,明亮得瘆人。 “我饿了。”她的声音干涩而冷漠,“取些吃的来。” 南阳的乡里,仍旧议论纷纷。 不过人们关心的,并非是严佑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是南阳侯气得卧病在床,而是大名鼎鼎的长沙王世子竟然到南阳来了,并且是严祺的女婿,还住在了严祺家里。 对于出风头的事,严祺一向从善如流。办完事之后,他没有急着回京城,而是留在了田庄里。 于是一连三日,各种各样的亲戚和客人不请自来。 漪如从小到大,回南阳次数不少,但从未像这次这样见到那么多的亲戚。妇人们围着她,几乎每个人都声称在漪如小时候抱过她,兴致勃勃地问七问八。当然,她们并不真的对她感兴趣,话里话外打听的都是李霁。无论八岁还是八十岁,每个人提到李霁,都是一脸憧憬。 “长沙王世子那等人物,我等平日听着,都觉得是天外的神仙。不想如今竟要成亲戚了,简直做梦一般。”有嘴甜地说,“女君小时候看着就是个有福相的,如今招个夫婿,果然也是不同凡响。” 也有那不会说话的说:“那是自然,女君可是几乎要当上太子妃的人,如今嫁给长沙王世子,也是门当户对。” 漪如干笑着,也只得好好陪着应付。 众人最感兴趣的,自然是她和李霁之间的事。 漪如自然不会将二人的私下交往说出来,公事公办,只提那日皇帝在宴上赐婚。但纵然只是如此,妇人们仍旧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以袖掩口,吃吃发笑。 “不想这世间,竟真有如此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之事。”一位容氏那边的姨母笑道,“若非亲耳听到,还以为是说书。” 漪如维持着脸上端庄的微笑,心想,在说书的人嘴里,自己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的妖怪。 严祺和李霁那边,自是比漪如这里热闹多了。 正堂上的宾客比过年来的还多,除了南阳侯家,远近亲戚,几乎每一家都来了,络绎不绝。好几次,漪如跑到堂后去看,隔着屏风看到前堂乌泱泱的人围在李霁周围,心中都要咯噔一响。 李霁的性情,她清楚得很。 这些亲戚们都生长在乡下,无论衣冠举止还是见识谈吐,皆不可与李霁素日交往之人相比。那等嘈杂的场面,漪如自己都避之唯恐不及,李霁这样清高的人,怕是更加受不了。 但李霁却全然没有不适的模样。但凡严祺出面待客,他便会陪伴在侧,甚至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漪如向严祺抱怨,说他不该让李霁像个花瓶一般任人围观。 严祺看着她,却是意味深长。 “他对说他不乐意了?”他问。 “不曾。”漪如道。 “那便是了。”严祺道,“他是我的女婿,让他见见亲戚,不应该么?日后你们成婚了,他也算半个我们家的人,我们家就是乡下亲戚多,这等场面有的是。我不过是考验考验他罢了。他若是这等应付的能耐也没有,你便该好好想想,将来真遇上了大事,这样人能否托付?” 说罢,他看着她,反问道:“这两日来看你的那些叔伯姨母,堂姊堂妹,你可都弄清了谁是谁?” 她自是弄不清楚。从小到大,这个该叫什么,那个该叫什么,她都靠着家人指点。 严祺露出鄙夷之色,摇头道:“你看看世子,他才来几日,我们家有几房亲戚,远近如何,他都摸清了。有些人来了两回,他见过一次之后,第二次便能说出来。再看看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子才是我亲生的。” 漪如彻底无言以对。 “不过是些许亲戚罢了,见一见又有何难?”提起此事,李霁云淡风轻,“我在广州统领水师之时,每日见的人比这里多多了,他们议事之时,能吵得把屋顶也掀了去。我不过陪你父亲闲坐,他们在我面前也拘谨得很,不敢多说许多,与我无妨。” 漪如的心放下一些,好奇地问:“你父亲母亲的亲戚,不是宗室,就是京畿人氏。你自幼就在广州,与他们当是无所来往?” “可我现在来了京城。”李霁看着她,目光微闪,“可想我带你去见一见?” -- 第363页 漪如讪讪,忙道:“大可不必。”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流(下) 严祺到底还牵挂这京城的家里,并不在南阳久留。 三日后,他收拾行囊,回京城去了。 离开时,漪如坐在马车里,被外头的阵仗吓了一跳。不少人闻知李霁要离开,竟是争相来观望,似夹道相送一般站在路旁。 这般场面,是从来没有过的。严祺骑在马上,满面春风,在众人的目光之中与李霁一边交谈一边前行。 除了他们一行,一道回京城的,还有京兆尹陈恺。 他显然对李霁很是不放心,李霁在南阳待了多久,他就在南阳待了多久。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派人在严祺的宅子外头监视着,唯恐李霁跑了。 这其中的门道,严祺自是心知肚明。 但出人意料,他并不避讳,反而昨日亲自去了陈恺下榻的驿馆一趟,向他询问南阳的公务办完不曾,邀他一道回京。 陈恺本是为了李霁而来,严祺相邀同行,倒也正中下怀。他从善如流,当即应下。启程时,他领着手下一干军士,与严祺和李霁一道回京。 那些兵马个个是京中精锐打扮,披坚执锐,看上去,竟像是专程护送严祺和李霁的,众人看在眼里,皆称赞威武。 漪如撩开马车的帏帘,望向外头。 严祺骑在马上,正与陈恺说着话。 李霁走在一侧,似乎正望着田野里的风光,漪如只能看到他笔挺的脊背。 她望了一会,放下帘子,百无聊赖。 这些日子在老宅里,严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漪如时常能到李霁的院子里去跟他说话。但如今回程,因为加入了陈恺,这事就不再好办了。 他们毕竟还没有成婚,在外人面前还须守着男女大防。这一路上,二人纵然相距很近,漪如也只能好好装成大家闺秀的样子,好好坐在马车里,就算有话要对严祺说,也只能让小娟去传。夜里歇宿时也样,漪如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和父亲待在一起,众目睽睽之下,跟李霁倒仿佛形同陌路一般。 回程不必赶路,走得也慢。 数日之后,一行人到了商州,住到了城中专门招待官宦的驿馆之中。 这驿馆的院子,为了隔绝盗贼,墙都砌得很高。漪如仔细看了看,见并没有老宅里那样能供人偷偷溜进来的后门,也只得打消了念头。 “幸好有京兆尹的人马护着。”小娟庆幸道,“若驿馆外头的人知道世子来了,只怕明日又是堵个水泄不通,出门也难。” 漪如“嗯”一声,看着镜子里的人,拔下头上的簪子。 镜中的女子望着她,眼眸闪闪顾盼,似含着秋水。 “女君,”小娟也看着她,笑嘻嘻道,“我总觉得你和世子定亲之后,似乎又变得好看了些,无论说话做事,都温柔了许多。” 漪如听着这话,心中一动。可唇角才翘起,却又拉下来。 “你是说我从前说话做事不温柔?”她说。 “从前女君哪里温柔过?”小娟理直气壮道,“小时候便不说了,女君在扬州时,整日想着的都是生意啊看账啊,风风火火,一点也不似女子。还是现在的好。我看,女君以后也别老想着扬州的生意了,就好好做个世子妃,反正吃穿不愁,世子待女君又好,不会亏待女君的。” 漪如嗤之以鼻:“他待我好,是他的,与我何干?我说过,长沙王府有金山银山都是长沙王府的,靠山山倒靠墙墙崩,万一哪一天,他对我不好了呢?自己手里终归要有东西才能安心。” 小娟道:“女君总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问你,你真觉得钱财如此重要,胜过世子?你真的能不在乎他?” 漪如昂着头:“那有什么胜不过?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谁离不开谁?我才不在乎。” 小娟却撇撇嘴角,没说话。 漪如见她目光闪闪的模样,直觉她有事瞒着自己。 “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她问道。 小娟瞥着她,犹豫片刻,道:“我说了,女君可不能胡来。” “我出门在外,还有父亲管着,能胡来什么?”漪如道,“何事,快说。” 小娟道:“女君可还记得宋廷机?” 漪如愣了愣:“记得,为何提他?” 小娟讪讪:“我方才到前堂去,老丁让我回来给女君传个话,说陈府尹、主公和世子赴宴去了。我打听了一番,那宴请之人,就是宋廷机。” 漪如讶道:“宋廷机不是在京中做官么,怎会在此处?” “他刚刚调任山南东道监察御史,当下在赴任的路上,正好也到了这商州城中。”小娟道,“他和陈府尹在京中交好,又跟主公有旧,便亲自登门来邀。” 漪如皱了皱眉。 宋廷机这些年在京中混得很是不错,这监察御史,乃是整个山南东道的长官,宋廷机能够当上,可见其钻营的本事了得。自从当年离开京城之后,严祺跟宋廷机就没有了往来。就算后来在京中遇到,两人也不过见面寒暄两句,不曾互相登门拜访。严祺对他看法如此,漪如则更是如此。纵然他爬得再高,漪如也知道,此人本性不会变。 她心中不由埋怨起严祺来。他明知宋廷机不是好人,再加上陈恺这居心叵测的,就算只是寻常的应酬,他也不应该跟这样的两个人搅在一起。 -- 第364页 “世子也去了?”漪如问道,“他是陪着我父亲去的?” “也不能这么说。”小娟干笑一声,“其实是主公陪世子去。女君,宋廷机请的是世子。” 漪如瞪起眼睛。 “他们在何处设宴?”她随即问道。 “在商州城中的一处有名的酒肆,名叫云香楼。”小娟越说,声音越小,“女君,我刚才去跟驿馆里的人打听了一番。他们说,那云香楼里,女乐最是出名……” 小娟见她突然站起身,急忙拉住她的袖子:“女君方才说了不会胡来的!” “谁说我要胡来。”漪如冷笑,忽而看向镜子里,道,“我不是带了一套男装么,替我取来。” 第三百一十七章 云香楼(上) 云香楼离驿馆不远,建在商州城的繁华之地。 商州属江南东道治下,如今新到任的监察御史来到,大小官员无不想上门拜谒。不料正当此时,京兆尹陈恺竟是来了。一个监察御史,一个京兆尹,在商州遇到,本就已经是稀奇事,可众人还听到了更离谱的传闻。 高陵侯严祺和长沙王世子,与京兆尹同行回京。 无论何时何地,长沙王世子总是个能让人议论起来的话题。而皇帝为高陵侯的女儿和长沙王世子赐婚的事,众人刚刚有所耳闻,不料,就听到这翁婿二人来到商州的消息。 宋廷机谢绝了一切宾客,只邀请了京兆尹、高陵侯和长沙王世子到云香楼宴饮,于情于理,皆是通顺。 李霁接到邀约时,问严祺:“京兆尹说这位宋御史,与君侯是故交?” 提到宋廷机,严祺的神色便有些不快。 “从前我曾与他引为知己,后来,便不来往了。”严祺道。 李霁问道:“何故?” 严祺于是将从前宋廷机与韦襄勾结构陷,以至于严祺最终丢了官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李霁听着,明白过来。 当年严祺获罪丢官,漪如落选太子妃,李霁便是远在广州也有所耳闻。他虽然与漪如时常通信,但在信里,漪如对这些事绝口不提。原来,底下还藏着这样的缘由。 李霁沉吟,道:“如此说来,君侯与此人再无往来了。” “正是。”严祺道,“我劝世子也莫去赴宴,这宋廷机并非善类,乃蛇蝎小人,与他来往,易为其所累。” 李霁颔首,却道:“蛇蝎亦有蛇蝎的用处。若我请君侯随我一道赴宴,君侯可愿意?” 严祺一愣。 夜色降下,云香楼里,灯盏明亮,亮如白昼。 这些日子,京兆尹陈恺的心情,就像那碾在郊野小道上的马车一样,颠簸不定。 起初,他为了保住官职,亲自领兵从京城里追出来。在发现长沙王世子的行踪之后,他怀疑这王世子要与同党做什么大事,一度有了立功的期盼。可等他风尘仆仆追到南阳,竟发现这王世子是来找岳父严祺的。结果,他堂堂京兆尹,竟是千里送关爱,生生被人当了个打下手的。 想到自己在那学塾里听了一堆鸡毛蒜皮官司,抓人放人折腾了一日,像个小县官一样,他就觉得窝囊不已。偏偏他还要装作一切如常,乐意之至,且与长沙王世子无干。最终,他为了防止长沙王世子再弄出什么花样来,还须得亲自领兵跟他一起回京,像个护卫一样。 当真是憋屈。 幸好,他遇到了好友宋廷机。 宋廷机出身世家,这些年,平步青云,与陈恺亦是交好。 得知了陈恺这些日子的遭遇,宋廷机笑了笑,道:“陈兄着实不必郁闷,以在下之见,此番,陈兄也不算一无所获。” 陈恺看着宋廷机,道:“怎讲?” “陈兄方才说,长沙王世子去南阳,是为了探望高陵侯?” “正是。” “那便是了。”宋廷机道,“据在下所知,长沙王世子和严女君从前是义兄妹,一直有些来往。陈兄可记得,前番骊山春狩,长沙王世子曾经遇险?” 陈恺道:“自是记得。那次,太子也遇到了刺客,闹得不小。” “那时,长沙王世子和严女君还未定亲,可他出手就给高陵侯送去了五匹西域良驹。”宋廷机道,“且春狩当日,长沙王世子和严女君可是一直待在一起的。” 陈恺道:“世子阔绰,那时他与严女君是义兄妹,在一起当也无妨?” 宋廷机笑而摇头:“陈兄不若再想深些。长沙王世子可是宗室,论正经亲戚,京城里多的是。陈兄这些日子一直在监视长沙王世子,可曾见他对哪家这般体贴?再有,他如今还没有与严女君成婚,无甚大事,却巴巴地跑到南阳去探望高陵侯父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高陵侯府跟长沙王府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说罢,他看着陈恺:“日后,陈兄若觉得这长沙王世子不好对付,不若派些人手,在高陵侯府下功夫?高陵侯可是王世子的岳丈,只怕跟长王党也关联不少。长王党在朝中猖獗,近来,不少号称清流的人也日益有了支持长沙王的迹象。圣上对此忌讳,总有一日是要将他们都收拾了的。陈兄只要好好准备,搜集罪证,不怕到时用不上。” 陈恺了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宋老弟果然看得明白。” 宋廷机微笑:“不过当下,圣上仍对长沙王以礼相待,陈兄切不可与高陵侯和王世子翻了脸。在下别的或许帮不到,不过与高陵侯还算有些交情。陈兄若想从高陵侯身上打开口子,在下却可帮上一帮。” -- 第365页 陈恺眉间一动,道:“若能如此,自是大好。只是这高陵侯跟从前不一样了,只怕防备得紧。” 宋廷机颇是自信,道:“陈兄放心,我与他少年相识,他心中想什么,我最是清楚。将来陈兄立下大功,拜相封侯,还盼莫忘了在下才是。” 陈恺笑道:“那是自然!” 正说话间,仆人通报,说高陵侯和长沙王世子到了。 二人连忙起身,迎将出去。 “文吉,王世子,怎这时才来?”陈恺堆起笑容,拱手招呼道,“我可是饿了,先来一步尝了尝菜色,着实对不住了。” 严祺也露出笑容,道:“都不是生人,何必客气。” 宋廷机到驿馆中拜访邀请之时,已经与李霁见过面。他向严祺和李霁见过礼,道:“在下亦初来商州,不识风土,只听闻这云香楼酒菜上乘,值得品尝一二。今日蒙文吉和王世子不弃,亲来赴宴,在下诚惶诚恐,若有不合胃口之处,还望海涵。” 严祺看着他,也笑了笑:“牧之这话便见外了。我的胃口,你是知道的,有好酒便是,什么菜吃不下。” 宋廷机也笑:“文吉就是爽快。” 说罢,他看向李霁,拱手道:“王世子请。” 李霁看着他,微微颔首:“宋御史请。”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云香楼(下) 宴上,宋廷机甚是热情。 乐伎捧着丝竹琴笙奏乐,酒菜在每个人的案上摆得满满当当,宋廷机亲自为严祺等人倒酒,谈笑风生。 他一向善于攀谈,向李霁问起前番征战之事,话里话外,极尽溢美之词,却毫无生硬的吹捧,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那战报传回之时,朝野皆轰动。”宋廷机对李霁道,“我等纵然身在朝中,闻得世子和严公子的策反了羌部,亦是惊喜。只不知,世子当初是如何到了羌部去?” 李霁看了看严祺。 严祺手里拿着酒杯,微笑道:“宋御史乃我故交,长霆可与他畅谈,不必避讳。” 李霁应下,于是与宋廷机侃侃而谈。 宋廷机倾听着,眼睛却不时地瞥向严祺。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他仍感到诧异。传言之中,这长沙王世子颇是清高,不苟言笑,且不假辞色。可如今看来,他却并非是个难相处的人。 当然,宋廷机知道,这与严祺有关系。不想长沙王世子这等人物,在严祺面前,果真似女婿在岳丈面前一样的顺从。 宋廷机又与陈恺相视一眼,脸上的笑意愈深。 众人谈论着战事,陈恺又提起了严楷,向严祺贺喜,与宋廷机一道轮番向严祺和李霁敬酒。 李霁的酒量不错,并不见什么异样。 严祺却不一样。他似乎聊得颇是开心,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下肚。 没多久,他脸上已经泛起了酡红,说话变得迷糊起来。 宋廷机说了一桩朝中的趣事,严祺哈哈大笑起来。他拉着宋廷机,非要人取羯鼓来,说要像从前聚宴那样,自己击鼓,听宋廷机吹筚篥。 “文吉着实是醉了。”宋廷机无奈道,“这酒劲头大,是我疏忽。” 严祺却嚷着“没醉”,还让人再拿酒来,说要跟宋廷机不醉不归。 宋廷机只得扶着他,让云香楼的管事取醒酒汤来,再备一处茶室,带严祺去歇息。 李霁见状,正要起身,宋廷机道:“世子不必劳动。高陵侯的酒性,在下清楚。他醉酒之后喜欢胡闹,必是要到清净之处稍作歇息,醒一醒酒,过了劲头也就好了。” 陈恺也劝道:“宋御史和高陵侯是挚友,世子由他们去便是。” 李霁颔首:“有劳宋御史。” 宋廷机于是让管事引路,自己扶着严祺,往门外而去。 陈恺继续为李霁添酒,看着他的脸。 那双眼睛虽然仍旧精神,却显然也已经有了些醉意。方才,李霁起身去扶严祺时,身形晃了晃。 一切如计议而行,陈恺心中颇是满意。 他一直觉得,李霁敢来京城,必定是藏着什么目的。皇帝也这么想,故而将盯着李霁的事交给了他。于陈恺而言,这是个机会,若能把差使办好,日后自是少不得好处。他此番情急追来南阳,必是已经引起了李霁的警觉。不过事到如今,陈恺也决意破罐破摔。宋廷机今夜备下的酒,全都后劲十足。若能将李霁灌醉了,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也不枉他来这一遭。 “世子再喝一杯。”他笑盈盈地,将李霁的酒杯斟满。 漪如和一名云香楼的伙计站在门外,冷眼瞥着那堂上的光景。 她脸上贴着小胡子,也是伙计打扮。这云香楼,今夜被包下了,外人不能入内。漪如无法,便在后门找到这个伙计,给了他两百钱,说自己想看看长沙王世子长什么样,让他带自己进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伙计马上答应下来,跟管事说,漪如是他的弟弟,家里让他跟自己来见见世面,打打下手,不要钱。那管事见漪如算得齐头整脸,自己也缺人使唤,便让她去换一身衣裳,马上来帮忙。 折腾了一番,漪如终于顺利混进来。 方才,她看到宋廷机带着严祺去茶室歇息,然后,来到此处,就看到了李霁和陈恺在堂上饮酒。 此时的李霁,看上去颇是优哉游哉。陈恺给他敬酒,他是一点也不推拒。 -- 第366页 透过门上的镂花格子望进去,只见李霁倚在凭几上,身姿优雅。 而漪如身后,已经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那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有侍女,也有舞伎,和她一样凑在门边上朝里面张望,神色激动。 “长沙王世子原来是这般模样……” “我曾在市中看过他的画像,我母亲还说,那都是讹传的,天底下哪里有真像画上的人?可如今看来,当真是有。” “你母亲说得也不差,我看他也不像是画上的,画上哪有他好看?” 女子们叽叽喳喳,一边看着一边说笑。 祸水。漪如心里没好气道。 来之前,小娟曾劝她打消念头。 ——“女君若真的发现世子会跟那些纨绔一般鬼混,怎么办?”她问。 “阿霁不会的。”漪如道。 “既然如此,女君为何非要去看?” 漪如目露凶光,笑得阴森:“他既然不会,我去看又有何妨?” 小娟唬了一下,再不说话。 不过目前看来,李霁倒是果真没有逾矩之举。漪如看着堂上,心稍稍放下。 “你们在此处做甚?”这时,管事走过来,瞪着那些女子,压低声音训道:“怎还无所事事,快去准备!” 女子们连忙噤声,各自散去。 管事忽而又向漪如这边,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端菜!” 堂上,乐声依旧悠扬清雅。云香楼的伙计将空了的盘盏撤下,换上干净的,将新的酒肉摆上。 陈恺招来管事,道:“这云香楼怎如此冷清,连个助兴的也没有么?” 管事忙堆着笑道:“早已备下,但等府尹吩咐。” “快快唤来。” 未几,只闻得香风阵阵。一群舞伎鱼贯而入,衣裙轻薄,珠玉琳琅。 她们向上首款款一礼,而后,乐声变得欢快,舞伎们在堂上翩翩起舞。 而后,管事又引着几名美人进来。 只见这些美人,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身形婀娜。她们款款向上首请安,莺莺燕燕之声,娇柔酥软。 李霁倚在凭几上看着她们,手里握着酒杯,凤眸微眯。 陈恺在一旁笑道:“这是宋御史的一片心意。商州乃有名的美人之乡,世子驾临,怎可不观赏观赏?酒肉娱身,美人娱情,世子劳苦功高,既来之则安之,何不好好享受?” 第三百一十九章 旧谊(上) 茶室离那行宴的厅堂不远。 窗开着,外头夜风吹来,清凉宜人。 宋廷机让严祺坐在榻上,靠着隐囊,又从仆人手中接过碗来。 严祺看一眼,喃喃道:“我不吃饮酒汤……” 宋廷机笑了笑,道:“我岂不知你的喜好。这不是醒酒汤那难吃的东西,这是梨汤。” 严祺这才有了兴趣,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 喝过之后,严祺靠着隐囊上,看着宋廷机,笑意中带着醺醉。 “牧之啊牧之,”他说,“你我有多少年不曾像今日这般聚过了?” 宋廷机也微笑,道:“大约有八年了,上次你我饮酒叙话,还是在你离开京城之前。” “是啊,八年。”严祺颇为感慨,“一转眼,阿楷长大立功,漪如也将要嫁人,你我却是已经老了。” 这话,让宋廷机有几分动容。 “文吉怎这么说?”他说,“从前,你可是最不服老的。” “不服不行。”严祺摆摆手,道,“想我当年,总觉得日子过得慢,家中,朝中,样样都不必我操心,人生顺遂。可真的日子过得不好了,才知道日子蹉跎起来,便会飞快,转眼便是半截身子埋在了土里。” 说罢,他注视着宋廷机,道:“牧之,你怨我么?” 宋廷机怔了怔,随即道:“文吉说的哪里话,我怨你什么?” “自是怨我疏远了你,不与你来往。”严祺道,“当年,你和郭昌他们邀我聚宴,可我总是频频推拒。后来我去了南阳,也从来不找你们。想来,你们定然会觉得我无情无义。” 宋廷机目光一闪,道:“文吉过虑,我等……”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又不是蠢货,怎会想不到。”严祺长叹一口气,道,“我上次见到你,便想与你说一说此事。可思来想去,觉得旧事重提无益,也就罢了。” 宋廷机怔了怔。他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别有深意,忙道:“文吉莫非有那难言的苦衷?” “其实也并非什么苦衷,却是轻信了小人。”严祺道,“当年,漪如从假山上摔下去的事,牧之当是还记得。她醒来之后,有那中了邪祟的征兆,我一时情急,便找来不少僧人道士,为她驱邪。其中有一人说,这邪祟的源头乃出在了身边。我须得远离素日密友,方可断绝灾患,否则,迟早要为身边奸人所害。” 宋廷机眉间一动,面不改色:“哦?” “我听信此言,便想着试一试,不再与你们去宴饮。可不想,跟你们在一起时,我富贵平安,倒是离了你们之后,我接连受挫,连官职和漪如的太子妃都丢了。”严祺说着,神色懊悔,“这些年来,我思来想去,终觉得是对你们不住。你们诚心待我,可我却听信谗言,失了情义。羞愧之余,我亦无脸面与你们见面,故而一直不曾来往。” -- 第367页 说罢,严祺看着宋廷机,拉着他的手:“牧之,这些话,我在心中藏了许多年,今日借着这顿酒,终是有勇气说了出来。你可否与我尽释前嫌,再像从前一般做个挚友?” 这话,严祺说得掏心掏肺,宋廷机亦不由心中一动。 严祺当年栽倒,跟宋廷机关系莫大,不过他确信自己做得足够隐秘,严祺不会知道。如今,严祺竟将二人过往的龃龉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倒是为宋廷机免除了一番解释讨好的工夫。 “文吉这么说,可真就是拿我当了外人。”宋廷机回握着严祺的手,忙道,“此事,我岂没有责任?不瞒文吉,当年我看文吉疏远,心中便觉得文吉定然是对我有了误会,可几番打探,文吉不说,我更觉自己定然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文吉不喜。后来文吉去了南阳,我虽有心探望,可又怕文吉觉得我上门炫耀,对我更加厌恶。于是,这许多年来,我也只得把话藏在心里。今日,文吉既是说了出来,你我冰释前嫌,再不提过去。” 严祺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却愈加亲切。 “牧之能这么想,当真是了却我心头一桩大事。”他说,“此后,你我仍如兄弟手足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廷机笑道:“自当如此。” “让她们下去。”堂上,李霁淡淡道。 陈恺一愣。 只见他仍倚在凭几上,神色间无波无澜,不知喜怒。 一旁的管事倒是机灵,忙道:“世子若觉得这几个不好,还能换……” “下去。”李霁打断道。 听得此言,陈恺知李霁确实无意了,对管事挥挥手:“世子是什么人,这等庸脂俗粉,污了世子的眼,还不快带走。” 管事连声应下,将女子们待下去。 陈恺毕竟是应酬惯了的,临机应变,脸上笑容不改。 “小地方的人无甚见识,也不懂事。”他对李霁道,“招待不周之处,世子莫放心上。” 说罢,他又对堂下道:“我方才说要冰酒,怎还不呈上来?” 没多久,两个伙计捧着酒进来,将酒壶摆在案上。 陈恺笑盈盈地说:“这冰酒,也是商州特产。在三月采来鲜花,取花汁酿造,暑热之时冰镇应用,颇为馥郁爽口,世子尝尝……” 李霁没答话,却忽而将眼睛盯着面前那为他倒酒的伙计。 沉黑的双眸,方才还似染了醉意,漫不经心,此时,却倏而锐利。 他忽而伸出手。 伙计吃一惊,想躲,却已经来不及。 李霁的气力大得很,攥着他的手臂,一下将她拉到了身旁。 他注视着他,唇角微勾,低低道:“你留下。” 这话出来,不仅那伙计愣住,就连陈恺、管事和周围侍奉的一众人等也尽皆露出错愕之色。 漪如瞪着李霁,手臂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挣脱不得。 没想到他看破之后,竟这般当场揭穿,她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放开……”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细如蚊蚋。 李霁却仍一脸镇定从容,不但不放手,还将她搂在了怀里。 漪如登时面红耳赤。 第三百二十章 旧谊(下) 众人皆目瞪口呆。 王世子无异于与神仙一般的人,方才他将那些美人赶走之时,众人还道他终究是不食人间烟火,看不上凡间脂粉。可转眼之间,他竟然就把一个伙计搂了过去。 那伙计倒是生得周正白净,相貌不差,可……他是个男子啊, 看着那伙计在王世子怀里露出娇羞之色,唇边的两撇小胡子愈加显眼,众人只觉有什么在心中碎裂了。原来长沙王世子喜好的是这个…… 李霁看向陈恺,举起手中的杯子,不紧不慢道:“陈府尹,请。” 他说话时,有淡淡的酒气,漪如心跳得厉害,不敢抬头。 陈恺毕竟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 他拿起杯子,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请。”说罢,仰头把酒喝下。 李霁正要喝酒,突然,听得陈恺低低哼了一声。 看去,只见他眉头锁起,面色似一言难尽,捂着肚子,似十分难受。 李霁露出讶色。 旁边伺候的仆人忙上前询问。 “世子且慢用,”只听陈恺道,“在下……在下去去就来。” 说罢,他也不等李霁说话,推来仆人,连忙起身,匆匆离席而去。 宋廷机和严祺说着话,云香楼的人又呈来了梨汤。 严祺挥挥手:“喝什么梨汤,拿酒,你我今夜畅谈到天明!” 宋廷机忙止住,道:“文吉不能再喝了,若是醉过去,我如何与世子交代?” 提到世子,严祺脸上的笑意却消散了许多。 “我喝我的,与他无干。” 宋廷机仍笑:“文吉近日双喜临门,我还未来得及登门贺喜。” “喜?”严祺“哼”一声,“哪里有什么喜?” 听得这话,宋廷机目光微亮,却道:“文吉醉了。” “我没醉。”严祺道,“拿酒来。” 宋廷机唯恐他烂醉下去不能言语,只哄着他喝梨汤,道:“文吉莫说胡话。小公子立下大功,当上了羽林将军;女君和王世子得了圣上指婚,过不久就是世子妃了。这些难道不是喜事?” -- 第368页 “阿楷立功自是喜事,漪如么……”严祺说着,重重叹一口气,“牧之,你不是外人。圣上对长沙王是什么心思,你我都清楚,漪如嫁给世子,难道真是什么好事?” 宋廷机看着他,少顷,也跟着叹口气。 “文吉既然说出来,我也不提那些虚的了。”他看着严祺,道,“此事,文吉有何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严祺神色郁郁,“若有朝一日,圣上对长沙王世子下手,漪如是世子妃,我是他岳父,岂非都要身陷囹圄?” 他说着,唉声叹气:“这些道理,我心中明白得很。可这婚事,是圣上御赐下的,我身为臣子,莫说不敢说个不字,连一点不高兴也不能有。这些日子,我强颜欢笑,心中却是苦闷无比。也就是现在到了牧之面前,才敢吐露一二。漪如成婚之后,我们全家便似进了牢笼,哪里还有什么舒坦日子。” 宋廷机心思一转,安慰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看世子对文吉和女君却是好的,只要有心,天下哪里有解决不了的事?” 严祺摇头:“还能怎么解决?难道能离开京城不成?” 宋廷机道:“文吉怎知不可?” 严祺的目光定了定,却又摇头:“牧之莫说笑了。我这一大家子人,但凡动一下,也多的是眼睛看着。若无圣上允许,怎能轻易走得?再说,我能往哪里走?无论往东还是往西,关卡重重,插上翅膀也飞不过去。” “文吉要走,自是该往广州走。”宋廷机道,“往东或往西自是不好走,若是往南呢?当下这条路,不就是现成的?文吉借故去南阳,再往南走,穿过山南东道,就是江南西道。如今长沙王南方势大,他只要派人在江南西道接应,再走一段,便是岭南了。” 严祺一怔。 宋廷机注视着他,目光诚挚:“文吉莫非忘了,现下,山南东道监察御史,就是我。” 严祺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终于露出喜色。 看着严祺的神色,宋廷机知道,此事火候到了。他正想再鼓动鼓动,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宋廷机皱眉,问道:“何事吵闹?” 一名随从进来,神色讪讪,禀道:“御史,是陈府尹。他方才也不知何故,突然跑去了茅房,腹泻不止,竟是有些虚脱了。” 腹泻?宋廷机和严祺俱是错愕。 陈恺这腹泻,势头凶猛,整个宴席都因此搅了。 侍从们匆匆将他送回驿馆,一阵忙乱。商州太守闻讯,忙请来城中最好的郎中,来为陈恺看病。 那郎中看了半天,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应该是陈恺水土不服,身体虚弱,又值春夏之交,多有病气,故而成了这严重的腹泻。那郎中给陈恺开了止泻的药,吩咐好好服下,隔日可止。 宋廷机和严祺看陈恺服药之后,有所好转,这才离去。 折腾一番,夜色已深。 宋廷机看了看严祺,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李霁。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方才在云香楼里,他已经和严祺说得入港,只差一点,就能有数了。可被这陈恺一搅,却只得搁置,那些话,此时却不方便再说。 “文吉何时启程?”他问。 严祺叹口气:“陈府尹这副模样,只怕要拖后两日。” 宋廷机颔首:“如此,这两日我也在商州,文吉若有空闲,我二人可在小酌叙话,如何?” 严祺露出会意之色,微笑,道:“牧之相邀,岂敢推却?府上何时方便,来知会一声便是。” 宋廷机放下心来,又寒暄两句,拜别而去。 回到下榻的馆舍中,严祺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堂上的漪如。 她仍穿着男装,只是脸上的假须摘了,看着严祺,露出讨好的笑。 严祺“哼”一声,却毫无愠色。 “阿霁说,是你下的药,嗯?”他问。 漪如讪讪:“是在扬州得的,卖药的人说,是个能让人看不出来的偏方。”说罢,她忙问,“郎中可曾看出了什么端倪?” 严祺不理会她,转而吩咐道:“小娟!去取一盆清水来,还有你们那什么脂膏堂的澡豆。我这手不干净了,须得好好洗一洗!” 第三百二十一章 馨香(上) 在严祺和李霁面前,漪如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撒谎的余地,只能将自己今夜混入云香楼的事一一交代。 “我想那宋廷机和陈恺都不是好人,怕你们去了会吃亏,故而跟着去看一看。”她理直气壮道。 “跟着去看看,而后呢?”严祺道,“若他们真做出什么坏事来,你能如何?你当汪全那些侍卫是吃干饭的,你自己上场,是能挡刀挡枪还是能作法消灾?” 漪如反驳道:“他们自然不敢对父亲和阿霁动刀动枪,可他们毕定没安好心。” “故而你就给那陈恺下药?” “也不是。”漪如道,“如果宋廷机也在,他酒里我也会下。” 严祺瞪漪如一眼,还要说话,李霁在一旁岔话道:“不知宋廷机与君侯说了什么?” 提到此事,严祺来了精神。 “你那计策不错。”他说,“我故意放出话来,透露出离京之意,宋廷机便接起了话,说可帮忙。” 接着,他把方才在茶室里,与宋廷机的一番言语告诉了李霁。 -- 第369页 漪如听着,有些错愕,忽然明白了为何李霁要答应去赴这宴。 “如此,漪如弄出这番风波来,也不是坏事。”李霁道,“陈恺今夜这腹泻看着颇是要紧,怕是要休养两日才能再继续上路。宋廷机既然有心做下此事,必然也不急着走,还会再邀君侯详谈。谈得越多,越能将他稳住。只是君侯切莫操之过急,免得让他起疑才是。” 严祺笑了笑:“这个你放心。宋廷机的脾性,我是深知的,此事包在我身上。” 漪如按捺着,等二人议事罢了,跟着严祺回到他房中:“父亲打算把全家都迁往广州?” 严祺看了看她,道:“不然该如何?陈恺都追到南阳去了,可见圣上只要动了念头,便会对阿霁下手。我这长沙王的亲家,若留在京中,岂非又成了刀俎上鱼肉?” 漪如诧异不已,望着他,心中登时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直以来,她总想护着家人,让他们不至于像上辈子那样遭遇危险。可阴差阳错,兜兜转转,竟是又要到了这一步。即便这不是漪如自己能决定的,可她还是感到愧疚。 “父亲可怨我?”她小声道。 严祺露出讶色:“为何怨你?” “这可是跟圣上作对,危险难测。”漪如道,“若不是因为我这婚事,父亲也不至于如此。” 严祺冷笑一声。 “你以为,没有这事,便不会有别的事么?这等事,八年前便已经发生过一回了,我躲也躲了,可躲得过去?”严祺看着漪如,目光严肃:“日后,这等话切不可再说。世间之事,从来不是你害怕便可躲得过去的。他既然将我等推到了那边,我们便不可再顺着他的意,引颈就戮。我们家清清白白,对圣上忠心不二。可若是为了那些虚名,就将自家性命断送了去,那便是实实在在的蠢货。” 漪如只觉心头一热,颔首,又问道:“这心思,父亲早就有了?” “那却不是。”严祺道,“长沙王那老贼,就算要跟他做亲家,我也巴不得离他远远的,待在长安跟他永不来往才好。” 漪如愣了愣:“那……” “还不是因为阿霁。”严祺叹口气,道,“这些日子,我对他细心观察。不得不承认,长沙王讨厌归讨厌,养儿子倒是不赖。无论人品举止还是接人待物,阿霁皆可谓人中翘楚,比京中那些官宦贵胄子弟都强了去了。别的不说,光说他对你,便已是无人可及。漪如,我知道你自己也有许多计较,但这世间,真心最是弥足珍贵。遇到可靠之人,乃是幸事,知道么?” 漪如望着严祺,只觉脸上烧灼,唇角却不由地弯起。 “知道了。”她说。 夜色已经深了,虫鸣大多也歇了,夜风吹来,有露水的气息。 李霁在浴房里冲洗了一番,披着单衣回到房中,却见汪全仍站在门前。 “世子洗过了?”他笑眯眯道。 李霁应一声,却觉得他那笑容怪异得很,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有事?”他问。 “无事。”汪全道。 李霁不多言,便要推门进去,刚伸手,却听汪全忍不住道:“方才侍卫跟我说,云香楼那边的人,在传着一桩奇事。” “何事?”李霁问。 汪全干笑着,压低声音:“他们说,世子好男风。” 见李霁的目光瞥来,汪全忙又解释:“这等事,小人可无能为力。谁人知道那是严女君?在别人眼中,世子在那宴上就是搂着个男子。嘴在别人身上,我等可管不住。” 李霁不置可否,道:“既如此,此事多说又有何益?” 汪全苦口婆心道:“世子将来还是谨慎些,这名声若被大王知道了,他岂非要斥责我等这由着世子胡来?” 李霁道:“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没了。”他说,“不过还想叮嘱世子一件事。此处可不是南阳那样的大宅,高陵侯就在旁边院子,周围也人多眼杂。世子还未与女君正式成婚,当好好守规矩才是,莫耽搁太久。”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溜烟跑了。 他看着汪全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待他转身推门进屋,蓦地,看到了坐在榻上的漪如。 李霁这才明白过来,汪全说的是什么意思。 目光相遇,漪如随即露出讨好的笑容:“你回来了。” 她已经将那身男装换了下来,此时穿着一身衣裙。看那随意绾起的头发,当也是刚刚沐浴过。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间,并非寻常的熏香,倒像是从她身上而来,颇有几分熟悉。 李霁觉得,近来的天气果然有几分闷热。 “你怎过来了?”他问。 “自是托汪全开门,让我进来的。”漪如道。 李霁倒一杯茶,放在漪如旁边的案几上,而后,也坐在了榻上。 “来做什么?”他问。 漪如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他那有些松垮的单衣领口收回来,道:“自是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 说罢,她的神色有些歉意:“阿霁,我险些坏了你的事,是么?” 第三百二十二章 馨香(下) 李霁看着漪如,想到方才云香楼里那番鸡飞狗跳的场面,唇角弯了弯。 那泻药颇有些劲头,陈恺离席的时候,几乎顾不上礼节,是跑着去的。没多久,李霁就听人禀报,说陈恺情形不妙。 -- 第370页 众人自是一阵忙乱,李霁也随即将漪如交给汪全,让他带他先行回驿馆,自己则与严祺一道处理后事。 “也不算坏了我的事。”李霁道,“若非你弄出这场风波,我那龙阳的名声只怕要传得更为有声有色。” 漪如耳根一热,随即道:“那不能怪我,谁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动脚。” “我不过拉着你在我身边坐下,算什么动手动脚?”李霁道,“你突然在我面前出现,我不将你留下,莫非要像仆婢一般使唤你?” 漪如知道自己理亏,而他说什么都有理,抿抿唇,只得闭嘴。 “那……”她瞥了瞥李霁,“你果真打算,将我们全家都带到广州去?” 李霁道:“我与你父亲商议过,这是最好的办法。陈恺从京城追来,既提醒了我,也提醒了他。京城并非久留之地,要保所有人周全,唯有到广州去。” 漪如微微颔首,眸光微动。 “阿霁,”她说,“我还不曾向你道过谢,是么?” 李霁看着她,神色倏而有一丝不自在。 他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纱窗,道:“有甚可谢。” 话才出口,突然,漪如起身,坐了过来。 她跪坐在榻上,直起身,捧起他的脸,朝他嘴唇压下。 他的气息里,酒味已经消散不见,带着沐浴后的味道,温热而干净。 她的嘴唇很柔软,轻轻的,如同春风,能化开一切。 很快,漪如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映着烛光,各是带着灼热。 “喜欢么?”漪如轻声道。 她的胸口与他相抵,起伏着,李霁的喉结动了动。 “嗯。”他说,声音沉沉,带着些粗重的气息。 漪如露出笑意,却将他放开,下了榻去。 李霁露出讶色。 “你回去了?”他问。 “当然要回去。”漪如道,“又无事可做,若被人发现,该说我们不检点。” 李霁觉得好笑。 她什么时候在乎过检点这两个字? 他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再陪陪我。”他说。 那声音和缓,落在耳朵里,莫名就像他的呼吸拂在上面,莫名的痒。 “陪你做什么?”漪如眨眨眼。 李霁道:“你不是要道谢么?” “谢完了。”漪如道,“我方才亲了你,那便是谢礼,你还说喜欢。” 见李霁瞪起眼睛,漪如笑起来。 那眼睛弯弯的,长睫低垂,蘸着烛光,在她那晕红的颊上投着朦胧的影子。 李霁心中一动,将她拉向自己。 漪如挨着他坐下,却见他将手一伸,从旁边拿起一本书来。 她愣了愣。 当看到那书上的名字,她认出来。是前阵子她让小娟送到他府上的,叫《穷奇降世录》。 此书,漪如曾经看过,也是个神怪故事。说的是天上的神兽穷奇因为惹了祸,被罚下人间托生。奈何身上兽性难驯,在人间见到不平就拔刀相助,斗恶霸闹官府,厮杀一场之后,神力觉醒,竟纠集起一帮谪仙,反上了天庭。 漪如知道李霁喜欢这种,果不其然,他竟是带在了身上。 “你拿起这本书做什么?”漪如问道。 “你不是说无事可做,被人发现要说我们不检点么?”李霁道,“陪我看看书,便是有事了。” 漪如的嘴角抽了抽。 这理由找得清奇。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他们看的是四书五经也照样是不检点…… 不过她也不打算走,与他一道靠在隐囊上,跟他一起看那书。 二人挨在一起,如小时候一般,又像在那破庙里,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凉意满室。 漪如的身体和李霁挨着,李霁又嗅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味道,淡淡的,似带着一丝甜。蓦地,他想到“温香满怀”几个字。 只听漪如忽而道:“你竟是已经看到了这里?这一段写得不错,我上次看的时候,看了好几遍。” 李霁回神,看着书上,只见那上面写的是穷奇与天帝派来杀他的七十二路神仙斗法。那场面写得极其热闹,从天上打到地下,碧落黄泉皆在其中。 漪如颇是兴致勃勃,一边看着,一边跟李霁议论起了这书上的情节,点评各路神仙的本事,津津有味。 “你不是说这些书都是一个路子么,无趣得很么?”李霁忍不住道。 “写得不好的自是无趣得很。”漪如不以为然,“若是写得好的,自然可让人手不释卷。譬如这本。这穷奇虽是个犯错被贬的兽物,可比许多正经人有情有义得多。这作者写他与潇湘神女之事,就写得十分好。” 本性难移。他腹诽着,却忍不住问:“哪里好?” “你想,这穷奇和神女,元神都在在悬圃中诞生。穷奇是王母的瑞兽,神女是王母的仙童,可谓青梅竹马。” 人兽也算青梅竹马。李霁想。 “仙童与穷奇日夜陪伴,感情日笃,可下界妖魔作乱,仙童奉王母之名池法器下界镇妖,却被妖魔设伏,死于湘水之中。王母念其旧情,便渡下她的元神,让她做了潇湘神女。穷奇因为没有了仙童安抚,性情暴躁,以致于闯下大祸,罚下界去。仙童重生为神女之后,记忆全无,不识穷奇。天庭号召神仙剿灭穷奇,这神女亦在那七十二路神仙之中,与穷奇大战。可她虽不认得穷奇,穷奇却认得她。他对别人皆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唯独对神女处处退让,还中了她一箭!” -- 第371页 说罢,漪如拉着李霁的袖子,目光激动:“你说,这可是揪人得很?” 他不置可否:“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看了。”漪如道,“这书在市面上大火,难买得很,我只得了一本。那日小娟送书,我想着你定然喜欢,就忍痛让她先送去给了你。” 李霁翻了翻手上的书,果然,没翻几页,看到了一角折起来:“可就是看到了此处。” 漪如看去,果然看到了自己上次做记号的地方:“正是此处。” 话才出口,她愣了愣。 书页一翻,作者笔锋竟是一转,那两人抱在了一起。 第三百二十三章 夜风(上) 那书上的字,漪如就算一目十行,也看得很是清楚。 心蹦了一下,脸上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 这狗屁作者。她心里骂道,前面看他打斗打得精彩,还以为他是正经人。现在,居然写什么潇湘神女和穷奇双双中了春毒…… 她不由地瞥了瞥李霁,见他的目光也定在书上,心头一阵尴尬,她连忙将书页往后翻。 “才看到,怎就翻了?”李霁讶道。 “这里不用看。”漪如道,“我们看打斗。” “谁说不用看。”李霁却按住她的手,“我要看。” 漪如道:“你不是说不爱看这些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么?” “我与你一样,写得不好的自是不喜欢。”他说,“不看一看,怎知道写得好不好?” 漪如还想说话,李霁反问:“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看过,还说这些莫非跟我一起看就不敢了?” 听得这话,漪如精神一振。 “谁说我不敢。”她拿开手,“看就看!” 李霁看她一眼,目光落在书上。 漪如话说得虽响,却莫名的心头跳得乱。 怕什么?一个声音在心里对自己道,你又不是没看过,他都不在意,你有什么好不自在的?若是忸忸怩怩,反倒好像是你犯了什么事,做贼心虚。 谁做贼心虚。 漪如暗自深吸一口气,大方地看向书上。 这作者,写起男女之事来,不如那些闺阁小书那般词藻秀丽细腻,自有一番风味。那潇湘神女倒也颇有些江湖习气,知道自己不解毒必死,于是也不拘什么名节,更不在乎穷奇是自己的敌人。二人在地底的溶洞里一番追逐,打着打着,就成了好事。 漪如看着那大段大段的什么云雨大战,什么巨龙探洞,什么数千回合不倒…… 这作者怕不是个雏儿。漪如心想。 她越看越觉得好笑,偏偏自己那脸上仍一阵一阵翻涌着热气。身旁,李霁的身体和她挨着,衣裳下的皮肤似乎愈加热起来。上方,他的呼吸起伏,气息隐隐拂在耳边。 漪如忽而往旁边挪了挪,与他分开些。 李霁转头看来,却见漪如伸手,再度将书翻到后面。 “不好看。”她说,“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净是胡诌。” 李霁的目光一动,眉梢微微挑起。 “你怎知是胡诌?”他问。 “当然是胡诌。”漪如道,“就算是神仙,那也是照着人的模样写的,男子什么样,女子什么样,你我都是知道的,哪里有这书上写的那般夸张?” “男子什么样我知道,女子什么样我不知。”李霁睨着她,“且你怎知这书上写的不实?你见过?” “我当然见过。”漪如理直气壮道,“你也见过。” 轮到李霁愣了愣。 “你忘了?从前在梅岑山,你我误入那个尼姑庵里的时候,撞见过有人办事。”漪如道,“那男子,没几下就完事了。” 当然,漪如知道的并不止这些。 她在扬州时,曾听青楼里的女子们说过好些闺房之事,笑那些死要面子的恩客在她们面前强装威风,其实背地里到处求药,到头来却也不过草草完事。她们还曾告诉漪如,天底下的男子大多如此,劝她切不可听信书上那些夸大之词,免得将来失望。 李霁似乎也想了起来,终于绷不住,把头转开,颇为不屑:“也未必人人都似他那样。” 漪如道:“你怎么知道?” 李霁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漪如这才发现,他的耳根已经通红。 此人当真长了一张迷惑别人的脸,喝酒的时候不见上头,心慌的时候也不见脸红,只有着耳根会出卖人。 漪如盯着他,心里痒痒的,不禁露出笑容。 说实话,她十分喜欢看到李霁那面上的云淡风轻被破除的样子。就像是小时候,她看傩戏,总喜欢弄些恶作剧,去将戏子们脸上的傩面揭了,看看底下藏着的那张脸是生得如何模样。 而此时的李霁在她眼里,就是那摘了面具的人。 别人看到的,是那谪仙一般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长沙王世子。而在漪如面前,他才是那实实在在的人,有血有肉,会生气,会笑,也会面红耳赤。 见她眼睛闪闪地看着自己,李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什么,像个傻子。” 漪如拉开他的手,却上前去,搂着他的脖颈。 “阿霁……”她将头在他的颈窝上蹭了蹭,正要说话,忽然,她感到了些许不寻常。 她坐在他的腿上,只觉有什么顶着,硬梆梆的。 -- 第372页 抬头,李霁看着她,目光灼灼,漪如能感到他的身体有些许紧绷。 胸膛起伏着,呼吸粗重。 漪如忽而明白了什么,望着他,只觉那双眼睛能攫取魂魄。 “你要说什么?”李霁低低道。 漪如看着那张脸,张张口,却发现已经忘了刚才想说的话。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往下的时候,李霁松开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而后,从榻上下去。 他背着身,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天色不早,你回去吧。”那声音里,仍然带着些许沙哑。 漪如回神,连忙“哦”一声,少顷,也从榻上起来。 下榻时,她觉得自己的脚有些轻飘飘的,好像踩着云彩。 “那……”她看了看李霁,忍着脸上的烧灼,小声道,“我回去了。” 李霁仍然背着身:“嗯。”说罢,回头瞥他一眼,目光相触,却又随即转回去。 “汪全就在外头。”他补充道,“他会带你回去。” 漪如应一声,开门出去。 院子里,风清月明。 漪如走下阶的时候,仍觉得脑子里似乎灌着浆糊,眼前全然是方才的事,还有那触感……脸上辣辣的,心里一个声音在骂自己,不是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么?真没出息…… 汪全一直守在院子外,见漪如出来,连忙开了小门,将她偷偷送回严祺的院子。 他回来的时候,却见李霁从房里走了出来。 “这附近,可是有一口井?”李霁问道。 “正是。”汪全答道,“我先前还去打过水,那水凉得很……” 话没说完,却见李霁已经快步而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夜风(下) 皇帝在勤政殿里处置政务,直到深夜,才终于看完了奏折。 贴身内侍董络端来一盅羹汤,一边放在皇帝案上,一边轻声道:“陛下,徐夫人来了。” 听到“徐夫人”三字,皇帝拿着汤匙的手停了停,看他一眼。 董络忙道:“她才来没多久,小人不敢让她进来,只让她侯在了外头。陛下,要见么?” “请她进来。”皇帝颔首,“再多呈一份羹汤来,朕与徐夫人共膳。” 董络应下,退了出去。 没多久,徐氏走了进来。 夜风随着她的步子透入,皇帝看着那身影,蓦地生出些错觉来。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魂魄。 不到一个月,原本那张丰腴美丽的脸,如今已经消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衣裙挂在她身上,松松垮垮,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 “拜见陛下。”到了跟前,徐氏行礼。 唯有声音仍然温柔,却透着几分悲切。 “不必拘泥许多虚礼。”皇帝道,“过来,陪朕一起用些羹汤。” 徐氏款款起身,在皇帝身旁坐下。 她显然是特地打扮了一番,可无论是粉黛还是胭脂,都全然遮盖不住那脸上的憔悴。 皇帝看着她,心中生出怜惜之意,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徐氏听着他的话,眼睛突然变红,眼泪盛满,簌簌落下。 “陛下……”她突然在皇帝面前跪下,“求陛下为妾做主,为阿竣报仇……” 说罢,她伏在皇帝膝上,嘤嘤哭了起来。 皇帝露出讶色,道:“何出此言?” “阿竣之死,乃大有隐情!”徐氏抬起头来,边抽泣边道,“这些日子,妾问过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那日,他是跟着大军一道上路,周围的侍卫也尽心护卫,纵然是与敌兵遭遇,他也在中军之中好好的,并不曾与人刀兵相接。后来前方战事顺利,阿竣希望自己也得些功劳,不让陛下失望,便领兵冲过去。可路过一处峡口时,上方竟有箭飞来,正中他背上!陛下,当时自是混战,妾未经战场,也不敢胡说。可他周围的侍从和士卒都是好好的,唯有他这大将背后中箭,难道全无疑点么?” 皇帝看着她,目光沉静。 “卿问出来的,就是这些?”他问。 “还有第二件事。”徐氏道,“阿竣当初所中的箭,妾收集来了。” 说罢,她将手中的一只布包呈上,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一枝箭。箭头仍带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皇帝注视着,亦露出不忍之色。 “你将此物收来,有何说法?”他问。 “妾特地找人去比对过,这箭虽做成匈奴人所用样式,可无论用料还是工法,却是自己人的。除此之外,妾还得知了一事。当时众人慌乱,即刻将阿竣送往医帐。阿竣身边的侍卫为了存证,本要将凶器一道收起来,可再去医帐里找的时候,却发现不见了。不幸之大幸,阿竣中的箭,共有两支。他刚出事之时,一名侍卫救人心切,又不识救治之法,曾擅自将一支扎得浅的箭取出。此箭他不敢丢弃,一并带了回来,便是此物。妾请郎中来看,竟在箭头上试出了毒。郎中说,此毒较之砒霜,毒性百倍有余,却不会让骨血发黑,在尸首上根本看不出来。陛下!若是常用的兵器,哪里会费上这许多功夫来做手脚?这箭,定然就是冲着阿竣而去,为了确保置他于死地!” 皇帝看着那箭,面沉如水。 “那主使之人,你可有了数?”他问。 -- 第373页 “这便是第三件。”徐氏道,“据妾所知,阿竣行动,一向自由。当日他行动,全然是自己主张,不曾告知任何人,麾下所率领的也全是自己手下兵马,故而能提前知晓其动向,设伏害他的,也只有他手下的人。侍卫们说,营中有一个神箭手,名叫刘沃。这等精准的箭法,除他之外无人能做到。当日出征之时,此人说病重,留在了营中。而回京之后,此人夜里醉酒斗殴,被人捅死,凶手是何人至今不知。妾派人到刘沃乡中打听,得知他家中得了朝廷重赏就突然变得暴富起来。妾的人假装是受远亲所托到访,宴请刘父。刘父酣醉之时,说起家中的横财,说那是宫中的人赏的。妾那手下是个心细之人,趁刘家不备时潜入,果真找到了一封刘沃生前的信。” 说罢,徐氏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到皇帝面前:“请陛下过目!” 皇帝将那信接过,展开来看,眉头蹙起。 在这信中,刘沃说他是受宫中之人所托,要去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可得许多钱财。具体是什么事,他没有说,却透露了那找他办事的人的名字,叫田洪。 “这田洪,妾知道是谁。”徐氏道,“便是中宫身边的内侍田德福。他净身入宫之前,本名田洪,入宫之后,受中宫赏识,赐了这名字。” 说罢,她望着皇帝,目光里满是悲愤,泪流满面:“这些日子,妾每日辗转难眠!阿竣死得不明不白,妾每每闭上眼睛,便想到他的模样,心似碎了一般!陛下,阿竣是陛下的骨血,亦是妾身上掉下的肉,若不还他公道,他泉下怎可安心?妾不敢胡猜,亦不敢信口雌黄,妾方才所言,皆可查证,如今这些物证也交到陛下手上,请陛下为妾母子做主!” 说罢,徐氏向皇帝叩首一拜。 皇帝伸手将她扶起来。 “此事,你放心。”他温声,“如何处置,朕自有主张,不会让你委屈。” 徐氏望着他,又悲从中来,一面点头,一面低头拭泪。 “陛下……”她扑进皇帝怀里,声音哽咽,“妾没了阿竣,已是万事皆空。如今这天底下,妾能依靠的,只有陛下了……” 皇帝拥着她,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目光深深。 徐氏离去之后,董络进来,便看到皇帝坐在榻上,看着案上的一支箭和一封信,似在深思。 “陛下。”董络道,“现在回宫么?” “不回了。”皇帝懒懒道,“朕乏了,今夜就在此处入寝。” 董络应下。 而后,又听皇帝道:“这案上的物什,你收起来,寻个地方放好。” 董络看了看皇帝的神色,小声问:“陛下,明日可要宣大理寺卿过来?” “大理寺卿?”皇帝看他一眼,“为何要宣他?” 董络忙低头:“是小人多嘴。” “什么也不必做。”皇帝淡淡道,“按朕说的,收起来便是。” 第三百二十五章 波澜(上) 南阳的事得以了结,严祺和漪如回到家中,众人俱是喜气洋洋。 “你从南阳捎信回来,说世子也去了?”容氏问严祺,“他不曾一起回来?” “自是一起回来了。”严祺道,“他说离开多日,王府中定然积压了许多事,说不定还有些要务,须得马上回去。我见得如此,也不敢阻挠他,进城之后就与他分开了。” 容氏皱皱眉,道:“他说要回去你就让他回去了?他陪着你奔波这一趟,功劳苦劳都占了,我等什么表示也没有,岂非显得我们不通人情?” 严祺道:“我岂是那般不讲究的。你是不知,京兆尹陈恺也跟着我们同路回来。我若是邀世子过府用膳,这陈恺邀是不邀?明日府中设宴,派人过去请他过来叙话,岂非也是一样。” 容氏听着,又露出讶色。 提起他,严祺仍觉得好笑,于是摒退闲人,一边喝茶,一边跟容氏说起路上的事来。 听到宋廷机的名字,容氏的面色又是一变。 “你们竟是遇上了他?”容氏忙道,“是他自己找上来的?” 严祺道:“当然是他自己找上来的,难道我去找他?”说罢,他将那宴上的事一五一十向容氏说了一遍。 当容氏听到严祺绘声绘色地描述陈恺如何腹泻虚脱,被抬回去的时候,也笑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她说,“莫非那酒肆竟是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把不干净的菜端上去么?” “酒肆哪里有那个胆子,”严祺看了漪如一眼,道,“真正胆子大的,明明在我们家里。” 漪如陪坐在容氏身旁,听到严祺终于点了自己的名,干笑一声。 这时,玉如午觉睡醒,听说父亲和姊姊回来了,跑了过来。 见到她,严祺笑眯眯的,随即拿出自己在外头买的点心。 “姊姊,”玉如望着漪如,道,“我养在南阳老家的那笼小兔子,你看到了么?它们好么?” “好得很。”漪如道,“被家里人养得肥肥壮壮的。” 玉如露出些向往之色,又转向严祺:“父亲怎不将它们带到长安来?我想念得很。” “兔子臭烘烘的,带着做甚。”严祺道,“再说,过不久我们就要回南阳去了,你很快便能见到。” 这话出来,玉如睁大眼睛,高兴道:“真的?” -- 第374页 容氏却愕然看他:“回南阳?回去做什么?” “自是为了漪如的婚事。”严祺微笑着说,“我和世子谈好了。我们家这些年都在南阳,漪如自然也该在南阳出嫁才是。” 这个月以来,京中的人们议论最多的,便是长沙王世子和高陵侯女儿严漪如的婚事。 皇帝在宫中当众赐婚的一幕,经在场众人各自回去一番叙述之后,生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无论是长沙王世子还是高陵侯家,在京中都极具争议,说各种话的都有,可谓热闹一时。 不过长沙王府和高陵侯府都对此颇是缄默,过一阵子之后,人们对此事的热情也就渐渐褪去。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传闻又蹦了出来。 高陵侯入宫面圣,说要带着全家回南阳去,在南阳准备婚礼。 也就是说,长沙王世子须得到南阳去迎亲。 这消息,让许多人都感到匪夷所思。 南阳离京城不算远也不算近,但迎亲这样的事,必定是有大队人马,走上好几日都算快的。高陵侯在京中就有府邸,却要将迎亲的地方改到南阳,这怎么看都是在为难王世子。 不过据说这缘由也是相当的理直气壮。 高陵侯向皇帝陈情,说当年他父亲严孝之在世之时,对严漪如甚是宠爱,说过这辈子要亲眼看着严漪如出嫁方可瞑目。可惜世事不能如愿,严孝之早早去世了,归葬在了南阳。为了完成父亲心愿,严祺便想让严漪如在南阳出嫁,以成全孝心。 皇帝以孝治天下,严祺在圣前大谈孝道,皇帝也不反对,准许了此事。 这等事,在皇帝那里自是鸡毛蒜皮一般,无关紧要。可落在别人耳中,却可咂摸出许多意味。 不少人都觉得,严祺这是虚荣好面子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摆摆架子张张声势便不舒服。 “嘴上说的是孝道,可谁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东宫里,曹氏对温妘道,“这些年,他一直不甘心,之所以将严漪如带回京中,就是想让她与太子再续前缘,太子还偏偏动心了。” 说罢,她冷笑一声,叹道:“可严家到底没有那个命。我当初还觉得那江良娣是个祸害,劝你顺水推舟将严漪如收进来,一来可讨好太子,二来能让她跟江良娣斗一斗。可不想这阴差阳错的,圣上竟将她赐给了王世子。” 温妘怀里抱着一只碧眼波斯猫,轻轻抚着它柔软的毛皮,道:“这与高陵侯甘心不甘心有何关系?” “自是有关系。”曹氏道,“圣上和长沙王什么关系,高陵侯能不知道?这婚事,他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再说了,严漪如毕竟是差点当上太子妃的人,纵然当个世子妃也没什么不好,可总要被人说亏了不是?他那好面子的人,哪里能过得去,当然要做出点样子来,显示自家女儿不是随随便便嫁的。” 温妘听着,只抿了抿唇角,似心不在焉。 曹氏看着她,知道她的心事,轻咳一声。 她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怡香,道:“我的纨扇不曾带来,想必是落在了车上。你替我去吩咐外头找一找,我用惯了的,别的用了不顺手。” 怡香应一声,告退而去。 待得周围终于无人,曹氏拉着温妘,看着她,压低声音:“玉梅院那边,都准备好了么?” 温妘目光一闪,少顷,“嗯”一声。 曹氏露出笑容。 “你的心思,比我还缜密,我放心。”她说,“只是,你到底还是心软了些。万万要记得母亲说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药,能保她产后大红一命呜呼,却能将孩子留下来。无论她生出来的是男是女,都是你的,于你有利无弊,知道么?” 第三百二十六章 波澜(下) “严祺,果真与长沙王世子密谋出走?”勤政殿上,皇帝倚着凭几,一边喝茶,一边缓缓问道。 “正是。”京兆尹陈恺恭立在一旁,答道,“陛下明鉴。据臣这一路观察,高陵侯和长沙王世子相处甚是融洽,宛若父子。山南东道监察御史宋廷机与高陵侯有私交,曾出言试探,高陵侯确有携全家离京之意。” 皇帝不置可否。 “离京?”他说,“往何处去?难道是广州?” “陛下,在臣看来,高陵侯离不离京,其实无关紧要。”陈恺道,“关键之处,乃是长沙王世子的动向。臣在下在南阳时,一直在思索一件事。长沙王世子去南阳,果真只是为了探望高陵侯么?” “哦?”皇帝看着他,“你有何想法?” 陈恺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双手捧前。 皇帝接过,展开来看了看,目光动了动。 这是一封密报,上面罗列了长沙王近来在广州的种种动向。 “陛下令臣紧密监视长沙王府,臣不敢怠慢。”陈恺道,“为防万一,臣在广州也设了眼线。这密报,出自王府中一个属官之手。如信上所言,开春之后,长沙王因一场风寒,旧疾复发,一直卧床不起。无论内外事务,如今都已经都交到了长史手上,无论是广州大营中的将官,还是官署之中的属官,都已经三个月不曾见到长沙王的面。王府内外,如今是重重把守,一只鸟也飞不进去,进出最频繁的只有医官。当下,广州亦是人心惶惶,不少人都猜测,长沙王时日无多了。” 皇帝的眉头蹙起。 -- 第375页 陈恺忙又补充道:“臣为了确保消息属实,在广州设下了多处眼线,得到的密报皆大同小异。陛下,臣不敢怠慢,接到之后,即进宫呈与陛下,请陛下定夺。” 皇帝将那信再看,目光灼灼,似乎要将信纸穿透。 “你的意思,长沙王世子是定要赶着回广州去了?” “正是!”陈恺道,“广州兵马,尤其水军,乃在世子麾下。长沙王病危,人心不稳,定然要世子回去坐镇。这等大事,长沙王世子自不敢声张,面上若无其事,接受圣上赐婚,准备婚事,背后却要为出走谋划。” 皇帝微微颔首。 “以卿之意,朕不该应许高陵侯在南阳办婚事了?”他说,“将他们留在京中,不让他们离开,方为正道?” 陈恺微笑,道:“臣斗胆。敢问陛下,陛下是想让长沙王府苟延残喘,继续在广州偏安一隅?还是将长沙王府连根拔起,一下扳倒?” 皇帝看着他,神色间不辨喜怒:“卿有何良策?” “臣愚见,长沙王乃朝廷心腹大患,不可不除。广州富庶,兵强马壮,不可不收。故而这广州的长沙王府,不可再留。”陈恺道,“陛下将世子困在京中,自是容易。可长沙王如今除了世子,还另有一个儿子,就算世子死了,次子还可继位,广州也仍然后继有人。不过这次子如今不过是个小儿,除了名号,并无约束整个广州的本事。只要长沙王和世子都不在了,陛下想要拿下广州,便只剩下那讨伐的由头。” 陈恺望着皇帝,道:“陛下可想,世子既然要出走,岂可无兵马准备?陛下只要将他拦住,搜出兵器来,便是举兵造反,人赃并获。世子造反,便是长沙王造反,陛下就不必再为手足相残之名而拘束,举兵讨逆。” 皇帝看着他,忽而笑了一声。 “朕若想办了这长沙王世子,又何必管他在何处,有没有兵马和兵器?朕说他有,他便是有,连龙袍也必然能搜出来。” 陈恺只觉脑门冒出一阵汗意,忙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肤浅。” 皇帝却拿起杯子,继续喝一口茶。 “不过京城乃重兵镇守之地,强行说王世子在京城里造反,到底是牵强了些,容易惹人诟病。”他说,“说他在外头借迎亲之机,纠集兵马意图不轨,倒是还有几分可信。” 说罢,他看了看陈恺:“你方才说,宋廷机也在一并探着高陵侯口风?” “正是!”陈恺道,“南阳就在山南东道,正是宋御史治下。高陵侯有意请他放行,穿过山南东道,再经江南西道回到广州去。” 皇帝露出微笑。 “此事,卿全权去办。有任何难处,向朕禀报便是。”他说,“待尘埃落定,卿当为首功。” 陈恺心中一喜,忙向皇帝跪拜叩首:“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风从殿外吹来,带着些夏初的闷热。 皇帝坐在殿上,又将那信仔细看了看,放下时,眉间舒展。 没多久,内侍董络入内,向皇帝道:“陛下,徐夫人来了。” 皇帝眼也不抬,只另外拿起一本奏折,道:“让她回去吧。她身体不好,嘱咐她好好歇息,近日便不必再来了。” 董络应下,告退而去。 宫门外,精巧的宫灯高悬着,映着柱子,投下淡淡的影子。 徐氏立在影子里,见董络走出来,脸上露出期盼之色。 “徐夫人。”董络向她一礼,“陛下还在处置政务,无暇见夫人。圣上说,这些日子,请夫人留在府中好好将养,莫累坏了才是。” 徐氏望着勤政殿外头的灯火光,少顷,道:“这些日子,圣上可曾召了什么人过来议事?” 董络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笑了笑,神色恭敬,无可挑剔。 “夫人,圣上行事自有其法。夫人还是莫操心太多,先回去吧。” 徐氏还想再说,董络却已经向她一礼,转身而去。 夜风带着些雨水的味道,沁凉生寒。徐氏又驻足许久,见里头寂寥无声,只得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里面传来,再看去,却见是一名小内侍小步跑了出来。 “快去准备肩舆。”他对宫门外侍奉的人吩咐道,“圣上今夜要临幸兰泉宫,让那位新晋的周才人准备准备。” 众人忙应下,各去做事。 那小内侍正要离开,忽而觉得不远处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忙转头,却见那边空荡荡的,唯有宫灯在风中摇晃,投在地上的影子一片纷乱。 第三百二十七章 宛兰(上) 东宫的江良娣即将临盆。 这是王皇后近来最关心的事。她不但亲自过问备产之事,还将自己的心腹侍女宛兰派到了东宫去。 “一切用物都备好了。”宛兰到王皇后面前回禀道,“稳婆、郎中,都是太医署中最好的,接生无数,经验老到。太子妃还每日到荐福寺去进香,祈福的法事也不知做了多少。以妾所见,江良娣气色上佳,前几日,妾听郎中和稳婆们说,观江良娣体态,九成九是个男胎。” 王皇后露出喜色,又询问了好些事。 “你且回东宫去吧。”王皇后道,“好好盯着,但凡有什么事,速来回我。今日,也替我到荐福寺去进香祈愿,保佑太子子嗣兴旺。” -- 第376页 宛兰应下,行礼退去。 看着她的背影,王皇后倚在榻上,似想起什么,唤来内侍田德福。 “徐夫人那边,近来如何了?”她问。 田德福答道:“昨夜,徐夫人又去了一趟勤政殿。” 王皇后的脸上露出一抹厌恶之色。 “哦?”她问,“待了多久?” “一刻也不曾待。”田德福道,“圣上不曾许她入内,她只在殿外站了一会,就走了。” 王皇后的唇角弯起。 “圣上是怎么说的,你知道么?”她问。 “小人不知,中宫恕罪。”田德福观察着王皇后的神色,忙解释道,“这些日子,圣上身边只让董络侍奉,此人脾性中宫也知晓,最是圆滑世故,滴水不漏。小人在他口中什么也打探不到,又唯恐说得太多,露出蛛丝马迹来,故而……” “罢了。”王皇后道,“你做得很对,不必强行打听。日后,只盯着徐夫人动向便是。” 田德福应下。 王皇后靠在隐囊上,眉间舒展,只觉自己的心神终于得到了抚慰。 否极泰来。 她拈起一枚葡萄,放入口中。果皮咬破,汁水充溢口中。她只觉这是许久也不曾用心品尝过的味道,竟是甜美难言。 荐福寺是京中名刹,大殿前,人来人往,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而寺庙深处,却是另一重天地。这里的佛殿,专供皇室贵胄过来进香。 烛火映照着佛像的金面,大佛眼睛半睁,仿佛注视着世间人心。僧人念经,梵音绕耳,却更显宁静。 宛兰做了佛事,走出殿外,吩咐侍从留下,自己却往佛堂后而去。 塔林里,颇是僻静。 宛兰走到里面,只见一个身影已经在等候。 那人戴着羃离,待得外头的轻纱撩开,露出了徐氏的脸。 “夫人。”宛兰恭敬行礼。 徐氏看着她,将一只半指大的精巧瓷瓶交到她手里。 “剩下的事,你知道怎么做么?”徐氏问道。 “知道。”宛兰道。 徐氏注视着她,道:“此事,业障都是我的。你不必害怕,此物,就算是最厉害的御医,也验不出来。” 宛兰忙跪在她面前,道:“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若无夫人,妾一家早已命丧灾荒之中,岂有今日!无论夫人吩咐什么,妾都定然办到,万死不辞!” 徐氏目光深深,却透着冰冷。 “辛苦你了。”她说,“去吧。” 外头议论纷纷,高陵侯府里,却是一派喜气。 自从严祺回来之后,夫妇二人就在为漪如的婚事准备起来。虽然是在南阳办,可严祺却一点不打算对付过去,该有的排场一点不少。这几日,大车小车的东西采买了来,打算一并运往南阳。 据说,老丁在南阳已经请好了不少的匠人,修葺老宅,四处装点起来,好办喜事。 不过,自南阳回来之后,漪如能感觉到事态微妙的变化。 京中人多眼杂,漪如曾听府里的人向严祺禀报,说外头进来总有些不明来路的人守在街口,探头探脑的。严祺神色平静,只吩咐众人无事少外出,别人问起家中的事,也不可多说。 漪如知道,那些大概是监视严家的眼线,陈恺到底是没少干活。 不过严祺对此并不惧怕。 跟长沙王府的联络,他从来没少过。两家毕竟要议婚,今日派人传信,明日亲自登门走动,都是常有的事。 今日,严祺在家里设下宴席,邀李霁过来用膳。 严祺爱饮酒,但平日里被容氏管着,逢年过节才能喝多一些。自从自己和漪如定亲,他发现,容氏对李霁颇是宽容,逢得宴饮总是网开一面。于是,他便大胆起来。 用膳之后,见容氏带玉如回房,严祺即刻让仆人开了一坛,跟李霁喝了起来。 严祺心情舒畅全无计较的时候,喝酒格外容易醉。等到容氏发现的时候,半坛子酒已经没有了。她无奈,随即让仆人将酒收了,再把已经有了酣意的严祺扶回房去了。 “你那里不是新得了些好茶?”容氏对漪如道,“给阿霁沏一些,让他醒醒酒。天色不早,喝了茶他也该回去了。” 漪如看着母亲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只觉脸上有隐隐的热气。 她知道容氏这是给自己和李霁独处的机会,不过又担心他们乱来,恩威并施地给自己提个醒。 “知道了。”漪如道。 容氏也不多扰,让仆婢捧了果品点心,送到漪如书房里。 小娟却是识趣的,见李霁和漪如在榻上坐下,随即拿了两盒点心,招呼旁边侍奉的小婢们去外头院子里吃。 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漪如放下心来,看向李霁。 李霁也看着她。 烛光里,那双漂亮的凤眸在长眉下泛着幽深的光,带着醉意,却迷人得很,教人忍不住想再凑前看清一些。 “看着我做什么。”漪如道。 “是你在看我。”他说。 他倚在隐囊上,声音有些低,漪如能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你平日里不是不嗜酒么?”漪如给他倒一杯茶,道,“我父亲喝到了兴头便收不住,你不想喝便不喝,他也不会怪你。” “几杯酒罢了,”李霁道,“喝又何妨。” -- 第377页 嘴上这么说,他的模样却已经有了几分慵懒。 漪如嗤之以鼻,将那杯茶端给他。茶水并不烫,李霁喝了几口,重新在隐囊上靠着。 “晕么?”漪如问。 “不晕。”李霁道,眼睛仍旧直直看着她。 第三百二十八章 宛兰(下) 二人坐得很近,不过两拳的距离。李霁伸出手来,似乎想将她揽过来,可外头忽而传来侍婢们的笑语声。他的目光闪了闪,把手放下,却转而在案台下拉住漪如的手。 漪如忙瞥向外面,只见外头灯笼摇晃,照着小娟和侍婢们的影子,但没有人进来。 他的手很是温暖,一如既往。 纵然面前案上的果盘下面垫了冰,冒着丝丝凉气,漪如也觉得自己的脖颈上熏热浮动。 明明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了,牵牵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可她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二人拉着手,仿佛外头吹进来的每一丝风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这些日子,你在家做什么?”李霁忽而问道。 “自是将这宅子拾掇拾掇。”漪如道,“毕竟以后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也不知道,须得早做处置。” 李霁了然。 按照计划,李霁去南阳迎亲,就再不回来。漪如和严家上下也跟着李霁一起,直接从南阳启程,去往广州。如今严祺借着准备婚礼的时机,将家中物品清点,整饬行李。仆婢们只道这是严祺对漪如的婚礼上心,要带着全家到南阳去撑场面,也并不起疑。 其中门道,只有严祺夫妇、漪如和李霁知道。玉如还小,这等要紧事自是不敢跟她说。至于严楷,他如今在宫中任职,自然也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有件事我想问你。”李霁道,“这些日子,我见你父亲在京中大肆采买,想来用了不少钱财。” “正是。” “仍是你出的?” 漪如苦笑。 她并没有打算在李霁面前瞒着严家的困境,经过南阳之事以后,便坦言相告。如她所料,李霁这败家子听到那几十万上百万钱的数字,眉毛也没动一下。不过,他对她竟拿出许多钱来补贴家里很是在意,问她那时为何不告诉他。漪如昂着头,说这是她的事,跟他无关。就算他拿出钱来,严祺也不会要。 李霁那时听得这话,虽颇是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 不过,他此时又提起来,显然还是记在了心上。 “不是我出的。”漪如苦笑道,“是我父亲自己出的,他把我祖父他们留下的许多值钱物件都拿去当了。” 李霁露出讶色。 “为了不让你出钱?”他问。 “自然不是。”漪如道,“我们要轻装上阵,便不可带太多东西。那些带不走的,父亲就暗地里全送到了当铺里去。” 漪如寻思着,转而问:“我们离开之后,你觉得圣上会如何对待我们家?” 李霁想了想,道:“人都走了,他能做的便是处置高陵侯府的物什。此事,须得看他是否要与我家翻脸。若不翻脸,高陵侯的东西自秋毫无犯;若翻脸,高陵侯便归入叛党,名下一应财物难免要抄没归公。” “若要紧的东西都在当铺里,当票又在我父亲手上呢?” 李霁明白过来。 这办法果然是妙。一来能换些钱,二来,则可为这些东西寻个保管的地方。谁也不会想到,堂堂高陵侯,竟要典当。 他觉得好笑,道:“那当铺竟不起疑么?” “有什么好起疑的,人家巴不得做成这生意。”漪如道,“我嫁的可是你,嫁妆自不会少,我父亲一时拿不出许多钱财,要凑一凑也在常理。再说了,天下人谁不知道你家有钱,我嫁给了你,难道还愁将来无钱去赎么?” 她说得理直气壮。李霁想,这模样,跟她指责自己是败家子的时候别无二致。 李霁道:“若是你父亲回不来,当铺也不会一直留着那些物件,果真卖出去了,又当如何?” “我父亲还不曾想到这一步。”漪如道,“不过纵然是将来我们不能回来,我也会想办法自己挣钱,将那些物件都赎出了,带到扬州或者广州去。” 李霁注视着她,沉默片刻,道:“若有难处,告诉我便是。” 漪如目光一动。 “阿霁,”她说,“我的意思是,将来我纵然做了世子妃,那些生意还会继续做下去。” “我知道。”李霁道,“那是你喜欢的事,你喜欢做什么,便可去做什么。我从前就这般应许过。” 漪如听着这话,心头蓦地一软,露出笑容。 她望了望门外,小娟她们还在叽叽喳喳的,也不知在说着什么。再看向李霁,她忽然朝他贴过去。 温热的呼吸,虽混入了些许酒气,但并不难闻。 漪如的吻,在他唇上贴了片刻,迅速离开。 如燕子点水,在湖面上一掠而过,在心头留下层层涟漪。 正当漪如坐回去,装作若无其事,李霁忽而用力,再度将她拉过去。 漪如猝不及防,与他一道倒在了榻上。 李霁正当把头压下,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一惊,迅速分开。 才堪堪坐起,就见小娟跑了进来。 -- 第378页 “女君!”她一脸八卦,“出大事了!听说东宫里的江良娣刚刚生下了一个死胎,是个男婴!” 死胎? 漪如愣了愣。 关于东宫里的江良娣,漪如是知道的。 前番春狩的时候,江良娣大着肚子非要跟着太子去骊山离宫的事,在贵眷们中间传得人尽皆知。 那时,漪如也见过江良娣。 那是个颇为娇俏的女子,就算站在温妘那正经的太子妃身旁,也不掩脸上的骄矜之气。那时,漪如听许多人说,江良娣之所以如此得意,是因为她笃定腹中怀的是个儿子。一旦生下来,就是太子的长子,皇帝的长孙。 没想到,这胎儿竟是死了。 “大晚上的,怎会听到这消息?”李霁问。 小娟忙道:“温府就在不远,我们家有几个仆人跟那边交好,方才一起吃酒的时候听说的。” 李霁看了看漪如。 她有些怔忡,忽而想到了太子。 春狩之时,在凤仪园里,漪如本来是去见温妘,可却遇到了太子。那时,二人正说着话,一名侍婢突然匆匆跑来,说江良娣觉得不适,请太子过去。而太子二话不说,果然匆匆离去。 他对这江良娣的重视,可见一斑。 漪如心中有些欷歔,又不由地想起了温妘。 如果自己是她,当下是什么心情?可会觉得高兴? “怎么了?”身边响起李霁的声音。 漪如转头,他看着自己,目光关切。 心似乎一下变得踏实下来。 “没什么。”漪如笑笑,道,“我还有些春天刚出的花茶,你想喝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死胎(上) 江良娣生下死胎,最为悲痛的,是王皇后。 她在宫中听说江良娣难产的时候,本已经入寝,一下惊起,亲自赶到了东宫去。 才到江良娣所在的玉梅院里,却听得了噩耗,而后,她就看到了那死去的婴孩。 一个男婴。 这次生产,王皇后寄托了极大的期盼。她又气又急,即刻责问温妘和宛兰。二人皆惶恐不已,只说先前还好好的,可生的时候怎么也生不下来。等到终于生出来的时候,婴孩已经死去了。这话,也得了太医和稳婆的佐证。王皇后只觉胸中堵着一口闷气,回宫之后,竟晕了过去。 还未出世就夭折的婴孩,自不必服丧。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皇后一直卧病在床。 “中宫,太子妃又来了。”田德福用汤匙轻轻搅着药碗,对王皇后道,“总让她在殿外跪着也不会事,可要宣她入内?” 提起太子妃,王皇后的脸色就又沉了下来。 温妘是她相中的。当初,她看她性情温婉,容貌体态无一不是上乘,又是出身真正的世家,比严漪如不知好了多少倍去。可她当上太子妃之后,言行举止虽没什么可指摘的,可那最要紧的子嗣却是全无动静。不但她一无所出,东宫里的嫔妃也一个赛一个的没用。如今那江良娣好不容易怀了个男胎,竟就在生产的当口没了。 想到这个,王皇后又是一阵憋闷。 王皇后没答话,却问:“太子可来了?” “太子早晨来过一回,中宫正睡着,他问了小人中宫的病况,便到勤政殿去见圣上了。” 皇后听着,面色不大好。 “最像无事人的倒是他。”她冷笑道,“这凉薄性子,倒是一脉相承。” 田德福恭立在一旁,并不敢接话。 王皇后看他一眼,道:“让太子妃回去吧,我这里不必她伺候。明日也不必来了,东宫里的事本就不少,她身为太子妃,该好好为太子后嗣计较才是。” 田德福应下,退了出去。 温妘听到田德福传的话,不敢违逆,只得从地上起身。 “中宫是伤心太过,谁人也不想见。”田德福好言安慰道,“太子妃且回去,过几日,中宫便也好了。” 温妘谢过,往殿内瞥一眼,转身而去。 望着前方重重的宫室屋檐和上方阴云密布的天空,温妘觉得自己的心头也被什么压着。 那夜江良娣生产时,温妘也在。曹氏给的药,说是能保小弃大,她亦是满心期盼。可不料,最终,却是最坏的结果。江良娣活了下来,婴儿却死了。 看着那死胎,温妘也觉得自己眼前晃了晃。 曹氏得知这消息之后,也吓了一跳,第二日就过来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妘哪里说得出来。此事毕竟关系重大,母女二人再也不敢提起。 若是他能活下来…… 这个念头再度在温妘心中浮起,她望着前方,只觉复又万分的遗憾惆怅,轻轻叹一口气。 王皇后喝了药之后,继续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她做了个梦。在梦中,她果然得了个孙子,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春风得意。 再也没人说她虽是皇后,却不如韦贵妃之类的话。她有太子,太子也已经后继有人。将来,她的儿子继位,她的孙子就是太子,她是太后。而韦贵妃和韦家,终究不过末流。 可美梦终究是短暂,王皇后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殿内,昏沉沉的。 她望着四周,有一时的怔忡,而后,则感到失落。 风从殿外拂来,纱帐微动。 王皇后发现帐外立着一个人影,以为是田福德或宛兰。 -- 第379页 她觉得渴了,唤了一声,却发现进来的竟是徐氏。 多日不见,徐氏看着瘦了许多。她如从前一般梳着高髻,因为正当丧中,身上并无华丽的饰物,衣裳也素净。 “拜见中宫。”徐氏将茶水奉上,盈盈下拜。 王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看着她,片刻,道:“你怎来了?” “妾冒昧,今日入宫请安,见中宫在睡,未敢打扰,便侯在了外面。” 徐氏是王皇后宫中的命妇,素日里出入自如,并不会有人阻拦。因得王竣的丧事,她许久不曾露面,却也不曾卸任。 王皇后的面色缓下,仍躺在床上,道:“我听说你身体不好,不在府里歇息将养,还过来做什么?” “妾闻得中宫卧病,心中担忧,岂敢在家中苟且。”徐氏道,“中宫,万事自有注定。太子还年轻,必不会缺了子嗣。宫中还当节哀,切莫劳心伤神才是。” 她的话语温软,一如从前, 皇后看着她,目光微动,轻叹口气。 “如今,也只有你知晓我心中的苦了。”她说,“我无事,你也回去吧,这边不必牵挂。” 徐氏望着她,忽而跪下来。 “中宫,”她说,“阿竣已经下葬,妾待在府里无事可做,反而睹物思人,平添伤心。妾想着,与其整日困在房里难过,倒不如回到中宫身边来。这里人多热闹些,还能做做事,排解排解。中宫若嫌弃妾戴孝之身,不肯接纳,妾便无处可去了……” 说罢,她眼眶一红,泫然欲泣。 王皇后看着她,不由怔了怔。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少顷,她将徐氏虚扶一把,道,“阿竣也是我的侄儿,他去了,我这姑母却拘于礼法,不能亲自到他灵前凭吊。每每思及此事,我心中都难受不已。你能振作,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日后,你便仍如从前一般,助我主持宫中事务。只是你身子虚弱,不可太勉强才是。” 徐氏却仍跪着不肯起来:“能为中宫做事,乃妾三生之幸,妾断不敢辞。” 她伏拜在地上的样子,卑微而恳切,仿佛往日的精气神已经荡然无存。 王皇后忽而觉得,自己的心情并不那么糟了。 “知道了。”王皇后道,“日后,你便仍如从前一般,留在我身边便是。” 徐氏感激道:“谢中宫隆恩。” 再拜时,她的额头叩在厚厚的丝毯上,双眸幽深而冰冷。 第三百三十章 死胎(下) 太子长子夭折的事,只有宫里和一些与宫中亲近的贵胄们知道,并没有传开。 夜里,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不早。 温妘迎上前去,亲手为他宽下袍服,换上燕居时喜欢穿的长衣。 没多久,一名内侍走进来,望着太子,欲言又止。 那是玉梅院里的内侍,不必他开口,温妘也知道是什么事。 “江良娣今日一直念着殿下。”她对太子道,“她今日精神才好些,殿下去看看吧。” 太子将目光从镜子里转开,无动于衷。 “说我睡下了,让她好好歇息。”他对那内侍道,“有什么事便唤太医。” 内侍应下,告退而去。 太子望了望外面,问温妘:“汤沐可备好了?” “备好了。”温妘忙道。 太子不多言,转身而去。 望着太子的身影,怡香上前来,叹道:“江良娣若知道太子又不去看她,定然又要哭闹,玉梅院里伺候的人又要遭罪。” 温妘神色平静:“让庖厨为玉梅院开个小灶,里面的人想吃什么宵夜之类的,便让庖厨去做。” 怡香应下。 浴房里,烛光映得水汽氤氲。 太子在外间宽了衣,踏着石阶走下池中,坐了下来。 池水有兰汤的味道,水温不热不凉。浴池的石沿上放着厚厚的巾子,太子靠在壁上,把头枕在巾子上,刚好合适。 太子在宫中处置了一整日的事务,疲惫的身体,此时才终于是放松了些。 平心而论,温妘这太子妃做得极好,事事周到,太子从来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将池水往身上撩了撩,少顷,闭上眼睛。 期盼中的长子没有了,这意味着什么,太子自是明白。此事不必他自己想,王皇后也早已经在他耳边重复了百遍。 照理说,得知婴孩没保住的时候,太子应该像王皇后那样惊怒难过,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 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心中平静,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太子想,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凉薄。 他知道,以后自己的宫中还会不断有新人进来,各种各样的女子,环肥燕瘦。说不定,明年就会生出好几个来。至于他的母后,她只是太想赢而已。赵王那边生下了皇帝的长孙,母后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有时,太子觉得,自己这些年似乎变了。 小时候,他一向对母后言听计从,哪怕并不喜欢。母后告诉他要争,他便去争,尽力做到让父皇满意,让母后满意。与此同在的,是心中的惶恐和焦虑。 他为父皇可能不喜欢自己而焦虑,为赵王可能代替自己而焦虑,也为母后可能不高兴而焦虑。而在长期处于这等情绪之中,太子患得患失。 比如,他讨厌严漪如,却又想念严漪如,为皇帝将她赐给李霁而暴怒。 -- 第380页 母后说,他心中的念想不过是幻影,太子自己又何尝不知道?他甚至明白,若他有朝一日娶到了严漪如,或许就会兴趣尽失。 那日母后的一个耳光,让太子从自己那得失之心里清醒过来。母后有一句话说对了,若当上了皇帝,想要什么要不得? 太子十分认同这话。可就连母后,其实也并不那么了解他。 他希望得到严漪如,是因为她是他的。纵然只是曾经,他也不喜欢自己的东西为别人所有。无论长沙王世子还是赵王,所有意图从他这里抢走东西的人,他都会让他们死无全尸。 这些年,太子跟随皇帝处理政务,已经渐渐喜欢上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哪怕它带来的快乐只是稍纵即逝。 正当太子想着事,忽然,他听到了一些窸窣的声音。 微微睁眼,只见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太子妃温妘。 她穿着轻薄的裙衫,手里拿着巾子。 “太子今日辛苦了。”她说,“妾来为太子搓背。” 太子并不拒绝,仍靠在池壁上,看着她走近。 温妘走下池子里,纱裙随即在池水中漂起来,招摇着,如同颜料滴入水中。 她的肌肤雪白,在朦胧的水汽之中,显得愈加动人。 从前,温妘也曾亲自为太子搓背。不过,从不像今日这般大胆,竟下到池子里来,与太子共浴。 太子并不言语,只转过身去。温妘将手中的巾子湿了水,放在太子的背上,缓缓搓洗。 “这些日子,玉梅院那边全由你来操持,辛苦了。”少顷,太子忽而道。 “皆是妾分内之事,何言辛苦。”温妘轻声道,“只是妾也只能操持些宫中的杂事,不能为太子分忧。” “分忧?”太子道,“忧在何处。” “自是在这宫墙之外。”温妘握着巾子的手,稍稍用力,道,“太子的心,从来不为宫闱所困。” 太子的目光定了定,回过头来。 温妘望着他,池水让她的脸颊染上了红晕,却让那双眼睛平添了几分柔媚。 “何意?”他问。 “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心中装着的,亦是天下。”温妘道,“太子想要什么,妾都会不遗余力,帮助太子。” 若在平时,太子听到这话,会觉得空洞无趣,嗤之以鼻。 可现在,他的唇边却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 “这便是你前阵子将严漪如召到凤仪园时,心中所想?”他低低问道,抬起手指,轻轻地抚弄她的嘴唇,“你不妒忌?” 温妘并不避讳,亦淡笑:“天下人都是太子的子民,其中自然也有严漪如。妾嫁给太子,已是夫妻一体,为太子做事,便是为妾自己做事,又有什么可妒忌?” 太子眸光深深,突然,他的手探入水下,扯开她的衣裙。 温妘惊叫一声,已经被太子抱了起来。他将她抵在池壁上,抬起双腿,缠在他的腰间。 她的身体柔软,带着兰汤的温香。 “是我小觑了你……”太子吻着她的脖颈,低低道。 水花飞溅,池水一层一层,急急漾开。 温妘的背抵在石壁上,阵阵生疼,可心中却激荡畅快,重重喘息着,望着上方的灯烛,闭起眼睛。 第三百三十一章 酷夏(上) 夏日里的一场大雨降下,天气闷热。 蝉在窗外嘶叫,江良娣在噩梦中醒来,冷汗涔涔。 虽是暑热的天气,可她的身上却仍要盖着薄被。前番的难产,她见了大红,虽然终是保住了性命,却从此药不离身。 江良娣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被疼爱长大。进了东宫之后,她虽然封作了良娣,却并不十分将太子妃放在眼里,自觉无论美貌还是教养,都胜太子妃一筹。太子显然也是这么看的。一道选入东宫的所有人里面,太子对她宠幸最多, 而自从得孕,并得知自己怀的十有八九是男胎之后,江良娣觉得,自己将来必不会屈居太子妃之下。 一切,都在那生产之夜化为泡影。 她的孩子没有了,身体也遭受重创。 心中的痛苦和身上的病痛,每一样都似天塌了似的,把江良娣的一切碾得粉碎。 她每日伤心哭泣,只盼着太子能到跟前,好好安慰自己。每当她在睡梦中醒来,最先想到的,也都是太子,问身边的人,太子来了不曾?一开始,宫人们会告诉她,太子来过了,可她在睡。后来,他们说,太子事务繁忙,还不曾回宫。 江良娣不甘心,好几次强迫自己睁着眼,从早晨等到晚上。可无论她怎么强撑着,怎么渴望着见到太子,他始终没有露面。 她疑心宫人们瞒着自己,不去请太子。 昨夜,她听到宫人们在小声议论,说太子回来了。她于是忍着身上的不适,自己溜出去见太子。 太子果然是回来了。 江良娣见到他的身影,有喜有悲,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嘴里唤着“太子”。 可太子见着她,却很是冷漠,甚至没有让她近身。 “好好回去养着。”他说,“若觉不适,便让宫人请太医。” 说罢,他就离开了。 那模样,与从前那个与她打情骂俏、怀孕不适时嘘寒问暖的太子,仿佛截然两样。江良娣哭起来,追上前,问太子为何不去看自己,是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好,触怒了他?她什么都愿意改,只要太子切莫再生她的气。 -- 第381页 可太子并不理会,江良娣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只觉心中似乎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了。 没多久,玉梅院的宫人赶来,将她劝了回去。 她被宫人搀扶着,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看到了妆台边上的铜镜。 那是她最喜欢的镜子,扬州名品,足有一人高,面若平湖,价值万金。无数次,她在镜子面前端详,欣赏自己那眉目生光风情万种的姿态,肖想着打扮成什么模样去见太子。 可现在,那镜中的人披头散发、形如枯槁,仿佛一个鬼魂。 江良娣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床上躺下。没多久,太医就匆匆赶了来。 为她探过脉之后,太医只开了安神的药,叮嘱江良娣,她正在恢复身体,切不可劳心伤神。 江良娣似乎没听到,却只将眼睛盯着太医:“我这身体,何时能恢复,何时能再为太子怀上子嗣?还请太医据实相告。” 太医面露难色,好一会,谈了口气。 “良娣吉人天相,能在难产之时保住性命,亦是难能可贵。”他说,“至于旁事,只怕日后再是不可了。还请良娣莫执着于此,也可多念念佛经之类,摆脱心魔,保重为上。” 江良娣怔怔的,泪水倏而涌了出来。 后来,那平日贴身服侍自己的宫人战战兢兢地来禀报,说太子到太子妃宫中歇下了。 江良娣没有像平时那样发火,只淡淡地问:“太子近日,总是在太子妃那边歇下么?” “是……”宫人轻声道。 江良娣不再言语,只闭上了眼睛。 梦里,仿佛遭遇了鬼魅一般揪心,江良娣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又是昏睡到了隔日。 有雷声在外头响起,和着蝉鸣,一阵一阵地,扰人心乱。 帐外,似乎有些窸窣的声音。 宫人来禀报,说王皇后身边的徐夫人来了。 这徐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皇后的弟媳,也是皇后身边最重要的命妇,时常出入宫中。在她面前,无人不是恭敬有加。先前江良娣得孕之时,王皇后颇是重视,有时会派徐氏到东宫里来探望。在徐氏面前,江良娣一向表现得很是乖巧。 前些日子,徐夫人的儿子出征殁了,江良娣就再没有看见过她。 江良娣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时候,帐子被撩来。 一双手将她轻轻按住:“良娣身上不好,就躺着吧,切莫劳神才是。” 江良娣抬眼,只见多日不见,徐氏清瘦了许多。不过看着她时,神色仍是温柔。 “良娣受苦了。”徐氏轻叹,“好好的美人,竟是憔悴了许多,当真教人心疼。” 这话语,大约是江良娣生产之后,听到的最熨帖的。她望着徐氏,鼻子倏而一酸,却哭不出来。 “多谢夫人探视……”她声音干哑。 “良娣这说的哪里话。”徐氏从宫人手中接过水杯来,用小匙盛了,喂到江良娣嘴边,轻声道,“妾亦是那经了事的人,良娣的苦楚,妾感同身受。妾闻得噩耗,亦为良娣揪心,却也只能来看看良娣,陪良娣说说话。” 江良娣看着她,唇角动了动。 “妾惭愧。”她说,“前番闻得夫人家中噩耗,本该过府吊唁。可妾身怀六甲……” 提到那怀孕之事,江良娣只觉心头被什么压着,再也说不出来。 徐氏体贴道:“良娣折煞妾了,良娣乃东宫嫔妃,又在孕中,于情于理,皆当不得如此。”说着,她将空杯子放下, 叹口气:“妾与良娣,如今是同病相怜。良娣听妾一句劝,这身体,终究是良娣自己的,还当爱惜才是。无论出了什么事,良娣也切不可荒废了寝食,自伤自戮。” 听得这话,江良娣悲从中来,双眸如同枯井。 “事已至此,还要这身体何用。”她幽幽道,“我已经完了,余下的日子,亦不过等死。” “等死?”徐氏摇头,“恕妾直言。若那未出世的小皇孙泉下有知,只怕要埋怨良娣自暴自弃,全无作为。” 江良娣怔了怔,望着徐氏:“夫人何意?” 话没说完,她的手中已经被塞了一样物什。 江良娣看去,却是一只精巧的小瓶子。 “良娣。”徐氏的声音,如同从幽冥而来,轻柔冰冷,“将良娣逼到如此境地的,究竟是何人?” 第三百三十二章 酷夏(下) 外头的纷纷扰扰,对高陵侯府和长沙王府的婚事全然无所影响。 两边对日子安排得很是周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在短短两个月多之内,已经顺利做完。 远在广州的长沙王也得了消息,送了仪礼来,浩浩荡荡的车马入城之时,不少人跑去围观,说成婚那日定是热闹。 长沙王不在京中,须得由宗室长辈代为主婚。与长沙王亲缘最近的,自是皇帝,不过他是不可指望的,最终,在长沙王的亲自致书邀请之下,同样身为异母兄弟的中山王答应了此事。 因得严祺坚持将迎亲之地放在南阳,眼见着婚期临近,一家人也该到南阳去了。 出发之前,严祺将李霁邀到了家中用膳。 众人都知道这是大事前的最后一次碰面,皆是心照不宣。 膳后,容氏让陈氏将玉如带回房去,摒退周围的侍婢仆人。而后,又让漪如将院门关上。 -- 第382页 “你这边,都准备好了?”严祺问李霁。 “准备好了。”李霁道,“君侯和夫人放心。” 严祺和容氏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当下唯一棘手的,是阿楷那边。”容氏不放心道,“此事,我等还不曾他说过。前几日他回家,我想与他好好谈一谈,漪如父亲却拦着。” “此事,当下告诉他有弊无利。”严祺道,“阿楷在宫中,身边的监视必是比我等多多了,他若知道,心中必有疑虑,不小心节外生枝更是麻烦。故而越是到紧要关头,他知道得越少越好。漪如成亲,阿楷身为亲弟,自在送嫁之列,到时我让他告假回南阳去,乃合情合理。” 容氏蹙眉:“若是宫中说有要事不肯放人,如何是好?或者让他因得什么事耽搁了,与我等错过,到时独他一人落在朝廷手上则更是危险。” “只怕无论阿楷表现得如何不知情,宫中也还是不会放过他。”李霁道,“他在宫中,便是圣上手里的质子。” 严祺和容氏的脸上都露出异色。 “故而,请君侯和夫人将此事也交给我。”李霁道,“我会安排,保阿楷无虞。” 有了李霁的保证,严祺和容氏的神色稍稍松下,目光却仍踌躇不定。 漪如听着他们说话,没有插嘴。坐了一会,严祺和李霁到后园去密谈,容氏和漪如离开,各自回房。 直到深夜,李霁才从后园出来。 正穿过月门,却发现旁边花树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正是漪如。 “你怎在此处?”李霁讶然。 “自是在等你。”说罢,漪如看了看那两个引路的仆人。 他们笑嘻嘻的,随即行礼退下。 李霁身上没有酒气。严祺今夜显然都把精力花在了正事上,没有偷偷让人送酒过去。 四下里无人,漪如看着李霁,道:“倦了么?” “不倦。”李霁道,“你父亲方才让我喝了好些浓茶。” 漪如的唇角弯起,望着他,月色下,双眸似珍珠一般光润。 不过李霁能看到她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似欲言又止。 李霁看到她挠了挠脖子,不多言,只随手拿起旁边的灯笼。 “做什么?”漪如问道。 “到你的院子里去。”李霁道,“不然在此处喂蚊子?” 说罢,拉起她的手,径直往旁边小道而去。 这些日子,李霁频频到高阳侯府里,对这里面的布局已然是了熟于心。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漪如的院子。他最常去的,就是漪如的书房。 因为漪如那爱看闲书的癖好,这书房布置得很是舒适。尤其是那张大榻,有松软的垫子和厚实的隐囊,窝在里面看一天闲书也不会觉得腰酸背痛。 书房里,纱窗映着月色,浮动着驱虫的艾草香味。 小娟等侍婢见着李霁来,脸上笑嘻嘻的,行了礼,纷纷退了出去。 李霁跟她们也已经熟稔,牵着漪如的手,径直入内,和她坐在榻上。 “南阳的事,你和我父亲都商议好了?”漪如迫不及待地问。 “谈好了。”李霁道,“一切皆可照计议行事。” 漪如看着他,没说话。 李霁道:“你可是又想问我,又几成把握?” 漪如苦笑。这话,她不止问过一次。 在所有人当中,李霁是最胸有成竹的。他将所有的事分作两部分。严祺一家人,只负责将声势造起来,收拾行囊安排车驾,到时候带着全家人上路。其余的事,都是李霁的。 至于将所有人带走的办法,亦是机密。 漪如先前猜想了许多,觉得最稳妥的办法,大约是将所有人假扮成商旅,或者分散开去,乔装改扮,通过危险的地界之后,再到广州会合。这些办法,无论哪一种,都颇是后果难料。 而漪如后来听着他们商议,吃惊的发现,李霁比她所想的大胆许多。 “我若说十成把握,你信么?”李霁道。 “天底下哪里有十成的把握。”漪如道,“只要不是落袋平安,便最多只能算九成九,还有那百分之一的变数须得操心。” 李霁道:“在你看来,那百分之一的变数是什么?” “自然是你。”漪如犹豫片刻,道,“阿霁,你可曾想过,若是失败了,会如何?” “若失败了,朝廷不会放过的只有我。”李霁道,“他们就算派出重兵追捕,目标也只有我。你说得不错,那百分之一的变数在我身上。故而你可放心,无论你还是你的家人,都会安然无恙。” 漪如却撇撇嘴角,道:“什么我和我的家人,到时候,你我已经成婚了,难道你不是我家人?” 李霁的眉梢微微扬起。 漪如忍着脸上冒起的热气,拉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到时候若真起了变数,你不许撇开我。你是那百分之一,我便是那百分之二,知道了么?” 李霁觉得可笑:“你这账越算越糊涂,如你所言,把握便只剩下了九成八。” 话才出口,突然,漪如欺身上前,捧着他的脸,狠狠地吻上去。 她很是用力,李霁“嘶”一声。 待得放开,只见他抚抚自己的唇角,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这般使劲做甚?” “自是为了让你记住。”漪如神色认真,双眸灼灼,“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你不许把它丢了。” -- 第383页 第三百三十三章 布局(上) “……长沙王世子到了南阳之后,还须穿过大半个山南东道,再进入江南西道,才能到岭南。”勤政殿上,陈恺指点着舆图,恭敬地向皇帝禀道,“长沙国虽然就在江南西道,可自长沙王去了广州之后,长沙国已然与裁撤无异。如今那里还驻着不少朝廷的州郡兵马,皆已待命,准备妥当。莫说宋御史已经在江南东道设下重重机关,但等长沙王世子路出马脚。就算长沙王世子有那杀神一般的本事,能突破进到江南西道,他们也插翅难飞。” 皇帝站在舆图前,抚须看着,没有说话。 少顷,他看向一旁的太子:“你有何见解?” 太子临时被皇帝召来,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万万没想到,他们商议的,是如何捉拿长沙王世子。 他自是知道皇帝和长沙王的恩怨,意图除之而后快,只不想,皇帝竟打算这样动手。 太子皱着眉,对皇帝道:“照此计议,须惊动京城、山南东道、江南西道三地兵马。而据儿臣观察,长沙王世子身边的护卫不过十几人,全王府上下仆人加起来,亦不过百人。就算这百人都是精悍之士,能以一当百,派出千人也已经足以。如此动静,杀鸡焉用牛刀?” 皇帝淡笑,道:“你以为,这动静只是为了对付长沙王世子?场面不大些,朝中那些人怎会相信长沙王世子造反?” 太子倏而明白过来,忙道:“是儿臣浅薄了,父皇英明。” 皇帝道:“你还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儿臣以为,长沙王世子精通谋略,须得防着这一切都是幌子。”太子指着舆图,道,“南阳乃通衢之地,若长沙王世子不走南边回广州,而是准备了别的道路,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等虽设下重兵,到时候却似扑了个空,乃节外生枝。” 听得这话,皇帝的神色颇有些满意。 他看陈恺一眼,陈恺忙解释道:“太子放心,这些事,圣上也早考虑到了。只要长沙王世子到了南阳,南阳便是个口袋,无论他往何处突破,都会越陷越深,挣扎不得。” 太子微微颔首,又向皇帝道:“父皇,儿臣还有一计。” “何计?” “父皇既然要做出声势来,倒也不必只将精力放在长沙王世子身上。” “哦?”皇帝道,“怎讲?” “长沙王世子既然要造反,京城怎会毫无动静?”太子道,“高陵侯的小儿子严楷,不是就在羽林之中么?长沙王世子既然和严家结亲,严楷免不得要受世子蛊惑,图谋不轨。只消安排些兵马,在京中闹出些动静来,第二日便可宣称严楷弑君谋反。此事与追捕长沙王世子之事同时发生,互相呼应,就算是父皇不说长沙王世子谋反,世人也会将它们联系起来。父皇以查案之名搜捕长王党,再寻出兵器龙袍之类的物证,一切便确凿无误。” 皇帝看着他,露出笑意。 “你今年,十九了是么?” 陈恺走后,皇帝坐在榻上,向太子问道。 太子颔首:“禀父皇,正是。” “十九。”皇帝缓缓喝一口茶,道,“朕十九的时候,日日担心着自己这太子之位会被人换了。今日看着你,倒是想起了些许当年之事。” 太子的心头蓦地提起,忙道:“儿臣对父皇忠心不二!” 皇帝笑了一声,摆摆手。 “朕并非责备。”他说,“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云,居安思危。日子过得太平,人便全无长进。朕的所有心思和计较,都是当太子的时候磨砺出来的,此事,于你亦然。” 说罢,他注视着太子,道:“朕的苦心,你可明白?” 太子目光一动,忙在皇帝面前跪下,深深一拜:“儿臣明白!” 皇帝让他起身,继续道:“朕知道,你一直对严漪如念念不忘,是么?” 太子望着他,并不掩饰,道:“禀父皇,儿臣从前确是对她念念不忘。” “哦?从前?” “正是。”太子望着他,道,“不瞒父皇,儿臣曾一度想求父皇准许儿臣将她收入东宫做孺人。” 皇帝饶有兴味:“朕却从不曾听你提起过。” “因为儿臣知道,父皇当年不曾让她做太子妃,乃出于深思熟虑。”太子正色道,“儿臣乃太子,要做太子该做的事,不可使父皇的心血荒废。情爱之于责任,乃鸿毛之于泰山。” 皇帝的神色依旧平静,道:“可纵然是鸿毛,亦有一席之地。高陵侯府与长沙王世子勾结谋反,严漪如牵扯其中,亦不可善终。” 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舍得么?” 太子的目光毫无波澜。 “勾结谋反,十恶不赦,其罪当诛。”他说,“父皇,儿臣身为太子,又岂可因私情包庇?” 皇帝终于露出满意之色,感慨道:“从前,朕总忧心你骄傲自满,不思进取,常对你严厉。如今你能有如此见地,倒不枉朕对你的一番栽培。” 太子恭敬道:“此乃儿臣分内之事,父皇过誉。” 皇帝没有多言,从案上抽出一本折子来,递给太子:“这是广州那边刚送到的消息,你看一看。” 太子双手接过,迅速地看了下来,面色一变。 “长沙王病亡,秘不发丧?”他惊道。 -- 第384页 “先前,朕听闻了不少散碎传言,如今终是坐实了。”皇帝道,“现在,你知道朕为何定然要此时动手,坐实长沙王世子罪名了么?” 太子面露喜色,向皇帝一拜:“父皇心思缜密,无人可及!” “这也是朕将你唤来,将此事告诉你的原因。”皇帝喝一口茶,道,“此事,关系重大,交与别人去做,朕不放心。你是太子,镇国戡乱,乃义不容辞之责。长沙王为患多年,祸国殃民,今日终是到了穷途末路。这捉拿长沙王世子之事,由你去做,切莫让朕失望。” 这话语里,颇有几分激励。 太子双眸映着烛光,灼灼生辉。 “儿臣遵命。”他郑重一拜。 第三百三十四章 布局(下) 进入夏末,长安的天气变得愈发闷热。 不过,这对高陵侯府的婚事并无影响。在京城人们的议论之中,严祺带着全家,乘着马车,离开京城,往南阳去了。 据说,那声势很是浩大。严祺颇有些要把全副家当都拿出装点门面的意思,不但把所有仆婢都带去了南阳,还带去了许多东西,光是载货的牛车马车,便有几十辆。 但凡见到的,无不为高陵侯府的手笔所折服。 不过宫墙之内,则丝毫不为外面言语所扰。严楷回到自己在宫中的临时居所之时,听闻崔珩再找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来到崔珩的官署里。 自从上次立了大功,崔珩可谓如日中天。就在上月,他得了新的任命,统领整个禁军。而严楷这个羽林将军,则是崔珩的属下。 虽然漪如和崔珩的婚事没有成,但并不影响严楷和崔珩的私交。在宫中,崔珩对严楷多有照顾,严楷也时常到他的官署里来禀报日常之事。 不过今日,严楷来到时,却发现官署里冷清得很。崔珩没有在堂上见他,只待在了后院里,一个人坐在书斋里处置文书。 “将军找我?”严楷行了礼,笑道。 崔珩看他一眼,继续写几个字之后,放下了笔。 “你向宫中请假,要到南阳去为严女君送嫁,是么?”他问。 严楷愣了愣,有些讪讪。 漪如和崔珩差点结亲的事,他是知道的,只差临门一脚,崔珩就是他姊夫了。后来没成,虽然崔珩并不曾对此有过什么怨怼之色,但严楷也总是识趣地不在他面前提起关于姊姊的任何事。故而这次请假,他特地绕开崔珩,只向管值守的长官去提,想着只须跟同僚调一调当值的日子,便无妨了。 不料,此事到底还是交到了崔珩这顶头上司的手里。 “正是。”严楷老实道,“我姊姊至于我一个弟弟,他出嫁,我总该过去。” 崔珩颔首,道:“只怕此事不可。” 说罢,他将一张纸递过来,道:“宫里否了,将告假书交到了我这里。” 严楷愣住。 崔珩随即道:“并非宫中特意为难你,而是宫中近来有大事要办。先帝忌辰在即,圣上要到陵寝祭拜,途中护卫之事都在禁军身上。越是这等时候,越不会准假,你是羽林将军,当知晓其中规矩。” 严楷自是知道这些,只得应一声,将那张纸接过。 崔珩看着他,安慰道:“你若觉得不好交代,我会亲自去信,向高陵侯解释。待得先帝忌辰过去,宫中会给你将假期补上,让你回家探望父母。” 严楷看着他,露出笑容:“多谢将军!” 崔珩又与他寒暄了些公家的事,便让他回去了。看着严楷轻快的背影,崔珩脸上的神色沉下。 李霁来到观澜阁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他走进楼上的藏书阁里,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坐在角落榻上翻书的崔珩。 “你怎到了此处?”李霁露出讶色。 “长沙王府周围尽是眼线,也只有这观澜阁里,才可安稳些。”崔珩道,“周总管说,前阵子长霆在这里借了几本书,约定今日归还。我想着长霆并非那容易失约之人,便等候在此处,看看能不能见上一面。” 李霁了然。 观澜阁是先帝的藏书馆,留给了他的父亲长沙王。不过阁中的孤本珍品,就算是李霁要看,也只能借走,阅后归还。总管周士初是先帝时就管着这些书的老人,是出名的学究,也是公认的清流。 崔珩这话里,有不少意味。 李霁在崔珩对面的榻上坐下来,道:“如此说来,子磬是有事找我?” “确实。”崔珩并不遮掩,开门见山道,“严公子向宫中告假,要回南阳去送嫁,宫中拒了。” 李霁看着他:“哦?不知是何缘故?” “说是先帝忌日在即,宫中不可少了人手。”崔珩道,“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托辞。宫中近来异动频频,先是一千精锐调去了东宫,又有五百人调到了严公子所在的长乐门,除此之外,还运去了些火油火药。” 李霁道:“子磬之意,这些事,都不曾经过子磬之手?” “正是。”崔珩道,“这些兵马调动,用的都是圣上手谕,我无权过问。可实在是事出反常,我不得不疑。” “这是内宫之事。”李霁道,“子磬为何来问我?” “先前,我百思不得其解。”崔珩道,“这些日子,我留心观察各路动向,虽隐秘,却也终是察觉到不少踪迹。京兆尹陈恺手下,也在以练兵为由,暗中集结兵马。京兆府一向只管京中治安,部下士卒也用来对付些市井纠纷。陈恺突然对练兵之事如此上心,着实不寻常。我有一名部下,素日里与京兆府的人交情甚好,就在今晨,他告诉我一个消息。” -- 第385页 崔珩注视着李霁:“他说,京兆府里有些风言风语,说长沙王在广州病重了。” 李霁的目光动了动。 “子磬来找我,是想向我求证此事?” “此事真假,并无要紧。”崔珩道,“长霆要离开京城,是么?” 李霁道:“京城并非我久留之地,我终有一日要离开。”说罢,他也看着崔珩,“子磬既然敢来当面问我,可见子磬心中已有计较。你我相识一场,亦相互赏识,今时今日,可将话敞开了说。若有朝一日,我与朝廷决裂,子磬身为那首屈一指的大将,可会来讨伐我?” 崔珩的目光沉下。 “我出身将门,世代效忠朝廷。”他说,“当年我立志继承父亲遗志,投身行伍,就是为了安定天下,让百姓免受兵乱之苦。若有朝一日,长霆与朝廷决裂,掀起战事,我讨伐长霆,亦乃义不容辞。” 李霁颔首,却道:“如果挑起战事的,不是我呢?” 这话,让崔珩有一瞬的怔忡。 “何意?”他说。 “子磬既肯冒着那被猜疑的危险来见我,足见子磬想劝我回头,莫去做那为患天下之事。”李霁道,“我无心为患天下。不过真到了兵戎相见那一日,还请子磬记住方才所说的初心。我不会逼子磬站边,只愿子磬遵从本心,忠于职守。” 崔珩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如长霆所言,这遵从本心与忠于职守,本就是相悖之物。” “并不相悖。”李霁道,“子磬统领禁军,而禁军的本职,乃拱卫京师,保护圣上。子磬只要能做好这两件事,便已经可无愧本心,不是么?”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末七(上) 东宫里,一切回归平静。 最能找麻烦的江良娣自从生产之后,便沉寂下来。据宫人们禀报,江良娣近来脾气似乎好了许多,连玉梅院的宫人们都清闲了。 “昨日,良娣早晨吃了一碗山药粥,午膳和晚膳,除了肉穈粥,还各喝了一碗鸡汤。午后,崇宁侯夫人过来与良娣说了一会话,还带了些宫中的点心来,良娣吃了两块。” 温妘坐在妆台前梳妆,一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听着内侍在纱帐外禀报。 怡香将一支宫花簪到温妘的发间,见她摇头,忙取下来,换上另一支。 跟从前比起来,温妘这些日子可谓容光焕发,连她自己看着,也觉得大不一样了。 “如此说来,江良娣的精神又比前番好些了?”她问。 “是好些了。”内侍答道。 “近日崇宁侯夫人常到东宫来?”正说话间,太子的声音忽而传来。 温妘看去,只见他从内室走了出来,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长衣。 “正是。”温妘道,“她奉中宫之命,时常过来探望。” 话才出口,温妘想起来,太子似乎并不喜欢崇宁侯夫人,忙道:“殿下若觉不妥,下次徐夫人再过来,妾告诉她不必劳神便,回绝便是。” 太子的唇角却弯了弯,抬起手,在温妘的脸颊上抚了抚,仿佛在触碰一件新得的爱物。 “这却不必。”他说,“她亦刚刚丧子,让她安慰安慰江良娣,甚是合适。” 他的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冷淡,温妘正要说话,却听他又道:“今日不是玉梅院那边的末七么?可准备好了?” 温妘忙道:“准备好了,法事就安排在荐福寺。” 那婴孩虽然还没出世就已经死去,但毕竟是太子的长子。提起他,太子也仍会露出惋惜之色。 “妾稍后便过去,太子不必操心。”温妘道。 太子沉默片刻,道:“我也过去一趟。江良娣那边请了多次,他毕竟也是我的骨血,身为父亲,该做的事不可落下。” 温妘应下。 荐福寺的佛堂之上,香火缭绕,数百僧人坐在其中,铙钹齐鸣,诵经之声连绵不绝。 太子亲自在佛前拜过,坐在蒲团上听经祷告。 隔着一道帘子,温妘也领着东宫嫔妃们认真礼佛。 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闭着眼睛,跟着僧人们的诵经之声慢慢转着。 过了会,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江良娣。 这场大病,让她瘦得单薄,原本丰腴的脸颊也几乎凹了下去,苍白得毫无血色。不过,这些日子,她已然恢复了些,能下床能走路,还能到温妘面前请安。 东宫里的人都说,江良娣变了。 她待人变得温和,东宫的嫔妃们去看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冷不热,给人眼色。每日,只要能下床,她必定会到东宫的佛堂里去礼佛念经。 ——“这也是自然。她什么都没有了,又拿什么在我等面前炫耀?”谢良娣和温妘谈起此事之时,笑容讥诮,“如今,她该是知道太子妃对她的好了。” 温妘听到这话时,只笑了笑。 说实话,每每有人提起那个婴儿的死,温妘心中总会有心虚之感。而每每看到江良娣,她心中总压着隐隐的不安。江良娣在温妘面前确实变得恭顺有礼了,但她看着温妘的时候,那两只眼睛沉黑无光,让温妘想起东宫角落里的一口古井。 它早已经荒废,狭窄而幽深,阴气森森。宫人们说,曾经有人在里面自尽,直到化为腐肉才被人发现。 -- 第386页 温妘曾经向母亲曹氏提过一次,可话才出口,就被曹氏示意噤声。 “你什么也不曾做错。”她说,“莫忘了,你是要当皇后的人。将来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谁能担保人人生产顺遂,难道凡有夭折,便是你的不是?” 温妘知道曹氏说的是道理,默默将那些杂念压下去。 可江良娣越是在自己面前恭顺,温妘就越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佛音入耳,温妘望着上方的菩萨,深吸口气,继续跟着僧人们默默念经。 这场法事,自皇孙去世之日,已经做了七七四十九天。 今日,太子难得来一趟,且与众人待到了最后。 待法事做完,主持亲自过来,引太子和众嫔妃到后园中稍坐饮茶。 僧人将茶呈上,江良娣随即起身,要接过茶盘,为众人奉茶。 温妘见状,道:“你身体不适,方才又跪了许久,这些事让僧人去做,你坐下歇息才好。” 江良娣低头道:“太子妃仁德体恤,妾心中感激。这些日子,妾度日如年,全凭殿下、太子妃与众姊妹照料,方得以挺过来。妾这性命,是殿下、太子妃与众姊妹给的,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可惜妾当下身体仍羸弱,多的事也做不来,只能在此端茶倒水,还望殿下与太子妃成全。” 这话说得十足卑微,众人见江良娣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亦露出欷歔之色。 “既如此,便让她去做吧。”太子淡淡道。 见太子说话,温妘也不便再多言。 她看着江良娣双手捧起一杯茶,恭敬地在太子面前一礼,放在他身旁的小桌上。而后,又捧起另一杯,向温妘行礼。 温妘伸手接过,放在桌上。 今日来这里的嫔妃不少,江良娣挨个敬茶,完毕之后,面色已然又虚弱了。 “妹妹还是坐下吧,莫太过劳累。”谢良娣不紧不慢地说。 江良娣看向太子,只见他拿着茶杯缓缓啜饮,忽然,眼眶通红。 她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侍婢,在太子面前跪下。 “妾无德,未能保全太子骨血,心中深愧。”她垂下眼泪,道,“妾有一愿,还望太子成全。” 太子看着她,放下茶杯道:“你有何愿望?” “妾愿到宝相庵削发为尼,与青灯古佛长伴,为逝者与太子念经祈福,求殿下准许。” 这话出来,包括温妘在内,众人都露出讶色。 太子看着她,道:“你都想好了?” “妾这些日子思考了许多,唯有如此,方可使心中安宁。” 太子颔首:“你有此心,乃是甚好,我明日便向中宫禀报。” 江良娣向太子叩首伏拜,轻声道:“多谢殿下。” 抬头时,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如同死灰。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末七(下) 严祺在南阳老宅给漪如办婚事的消息,早已经在南阳传遍。 乡下的新鲜事本来就不多,这消息自传开之后,人们足足讨论了月余。无论是高陵侯一家的过往还是长沙王世子的过往,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就在这事渐渐变得不那么新鲜的时候,严祺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回到南阳,又将所有人的目光抓了回来。 严祺在南阳老家里待了八年,当初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其实颇是低调,甚至不少乡人们都是在他回来好几天才发现,那老宅里竟是跟以前不一样,终于正经住进了人。 而这一次,严祺大张旗鼓,那几十辆牛车马车,每一辆上面都满载着各种各样的物什,让乡人们好好领略了一番什么叫公侯之家。 至于严家的老宅,早已经修葺一新,喜气洋洋。 对于此事,最不热衷的,大约要数南阳侯。 自上次那田契之事以后,他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本来看着心情好些了,忽而听说严祺要在老家办婚事,他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按照他吩咐,家人一律不许提与严祺相关的任何事。严祺按规矩派人上门来报喜,南阳侯也让人冷冷打发了。 不过纵然他不高兴,关于严祺家喜事的种种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只要南阳侯不在家里待着,走出门去,便总能听到人们在说这件事。他发了一场脾气,而后,决定闭门不出,等这风头过去了再说。 可就在这时,南阳太守常宏找上了门来。 “听说君侯近日身体不适,在下早想来探望,可公务繁忙,不得抽身。”见礼之后,常宏寒暄道,“君侯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南阳侯看着他,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平日里,他和常宏的交情不错,时常一道游玩饮酒。可上次在学塾之中,常宏明明在场,竟袖手旁观,让他当众出了好大一回丑。那件事,他儿子严佑自是不成器,可常宏就没有责任么?那常文锡在外头的名声,常宏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全然不加管教,让常文锡拖着严佑下水,以至于盗取严祺的田契抵债,累得他堂堂南阳侯来受众人责难。 每每想到此事,南阳侯就很是不忿。 “好多了,不劳太守费心。”他不冷不热道,“太守日理万机,在下区区风寒,怎值得太守亲自来探视?” 常宏自是知道他的心思,笑了笑,道:“君侯还在为二公子之事埋怨在下?” -- 第387页 “岂敢。”南阳侯道,“是贱息不肖,家门不幸。” 常宏不以为忤,不紧不慢道:“那时,在下和陈府尹亦是无法。那高陵侯本就是个刁钻的,再搭上个长沙王世子,着实棘手。君侯也知道长沙王世子是个什么人,莫说我和陈府尹,便是圣上在面前,也须得给他几分脸面,故而也只得委屈君侯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南阳侯正要说话,常宏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一问君侯。当前正好有个机会,能让君侯出这一口恶气。” 南阳侯一愣。 他看着常宏,神色有些狐疑:“出这口恶气?太守何意?” 常宏笑了笑,道:“这还须得从上次那事说起。君侯可知,陈府尹堂堂京中大员,为何会带着一众兵马到南阳来?” 宅子里,很是热闹。 仆婢们进进出出,归置物什。因为回来的人太多,所有的空闲院落如今都住满了,这老宅里安静了几个月,现在重又变得嘈杂起来。 玉如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笼兔子,天天抱着跑来跑去。 “姊姊!”她对漪如道,“我送你一只小兔做嫁妆,好么?” 这话,惹得陈氏和小娟她们都笑了起来。 “你如今可是大方了。”陈氏道,“那些兔子,你日日当宝一样供着,如今却愿意送给你姊姊?” “送一只么,又不是全部。”玉如睁着眼睛,对漪如道,“父亲母亲都给姊姊备下了嫁妆,我也该给姊姊送东西。” 漪如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将她搂在怀中。 “说来,主公这安排得倒是奇怪。”小娟一边叠着衣服一边道,“那成婚之日,世子过来接了女君回京城便是。怎又要我等也收拾行囊?难道我等还要也跟着女君一道回京?” “主公这么做,自有主公的道理。”陈氏道,“就算我等一起送着女君回京又有什么要紧?京中的长沙王府本就没有多少人,世子平日出行,像样的仪仗也凑不齐。你想,堂堂长沙王世子过来迎亲,若随从都不过百人,哪里好看?主公必是想着不能缺了这脸面,让我们家的人给世子撑一撑场面。” 小娟了然。 陈氏看着漪如,颇有些感慨,道:“这日子算着也没有几天了,女君出了这门,就是别家的人了。” 说罢,她的眼圈发红,低头用袖子拭了拭。 漪如看着她,怔了怔。 她恍然记起上辈子,自己和太子的婚期定下来的时候,陈氏也说过相似的话。 那时,她心头一热,拉着陈氏说,自己舍不得她,让陈氏跟着她一起到东宫去。东宫什么都好,应有尽有,她会好好照顾陈氏,为她养老。陈氏被她说动了,打消了回乡去跟儿子住的念头,留了下来。 但到后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父母弟妹都丢了性命,而陈氏也因为留下来被牵连其中,再也没了消息…… 心头一阵颤动。 这辈子,漪如本想远离那些是非,不再重蹈覆辙。可皇帝并没有放过严家,而这一切,也仍然会将陈氏牵连进去。 漪如拉着陈氏的手,注视着她:“阿姆放心,无论出了何事,我也不会离开阿姆。” 陈氏不明所以,嗔笑道:“又说什么胡话。女大当嫁,哪里有什么离不开的。我家那儿子,你不是让他到扬州容公那里做事去了?他前些日子捎信回来说,容公在那边对他好得很,他已经在城里置了屋宅。我老了,背也算眼也花,等你这边安顿好了,我便到扬州去跟他一起过。你不是常说扬州风物宜人么?我也要去看看,长长见识。” 漪如觉得鼻子里涩涩的,微笑:“那是甚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口袋(上) 迎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京城那边传来消息,长沙王世子已经在路上了。 高陵侯府则忙着置办宴席,据说迎亲当日开始,这宅子里要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十里八乡来者不拒。高陵侯的手笔颇大,唯恐招呼不周,特地从城里请来许多厨子,连跑堂的伙计也有不少。因得此事,城里的不少食肆都要歇业。 就在人们翘首盼望的时候,又出了一桩大事。 南阳侯竟是亲自登门贺喜了。 他见到严祺之后,全然毫无芥蒂之色,先是笑眯眯地道贺一番,而后,奉上了贺礼。 众人皆是诧异,严祺却是欣喜,将他搀到堂上坐下,还亲自给他奉茶。 “听闻叔祖身体不好,侄孙还想上门去探望探望。”严祺歉道,“奈何家中着实忙得人仰马翻,侄孙实在抽不出空来。本想着等喜事办了,再到叔祖府上去,不料叔祖竟亲自来了,侄孙着实羞愧。” 南阳侯摆手,道:“这是哪里话,一家人,拘礼反而生分了。”说罢,他叹口气,“前番你叔父做出那等事来,我深感愧疚,无颜见你。想当年,你祖父和父亲对我何等信赖,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如今,我不但帮不上你的忙,还教出这等后辈,着实颜面无光。” “叔祖哪里话。”严祺道,“这等事,自非叔祖所想。侄孙也知晓叔祖有苦难言,唯恐叔祖见了侄孙,心里又勾起旧事,故而也不敢轻易上门。叔祖今日不计前嫌,提起此事来,侄孙诚惶诚恐。叔祖放心,这事过去便过去了,侄孙断不会再计较,日后也仍会待叔祖、叔父亲如一家!” -- 第388页 这话,严祺说得言辞恳切,南阳侯听着却处处是讥讽,微微颔首,皮笑肉不笑:“得了文吉这言语,我便也放心了。” 说罢,他看着周围,道:“那迎亲之事,府上都准备妥当了?” “已是差不多了,”严祺微笑道,“帖子也都送出去了,到了那日,还请叔祖务必光临才是。” “这自不待言。”南阳侯说着,喝一口茶,又缓缓问道,“世子自京中远道而来,当日行了礼,接了新人,可是就要回程?” 严祺道:“按规矩,自当如此。不过世子会提前一日来到,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行了礼,就启程回京。” 南阳侯的眼睛转了转,又道:“而后呢?你和静娴,何时回京?” “我原本想着办完喜事就回京,可静娴说,她甚是思念父母。”严祺道,“我琢磨着,这边喜事既然办完了,便索性直接从南阳到扬州去。” 南阳侯露出讶色:“从南阳去扬州?漪如回门如何是好?” “不过回门罢了。”严祺道,“我先前已经跟世子打了招呼,等我们从扬州回来,她再回门不迟。” 南阳侯看着他,少顷,缓缓抚须,微笑颔首:“如此甚好。”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南阳侯告辞而去。 离开之后,他回到家中,严佑已经等在了堂上。 “父亲回来了。”严佑忙迎上去,“那边如何?” 南阳侯看他一眼,仍没有什么好气。 “什么事都要我这把老骨头去做,养你有什么用!”他训斥道。 严佑知道他仍然在气自己先前做下的事,忙一边扶他入内,一边赔着笑:“父亲教训的是。” 南阳侯坐下来,这才摒退众人,道:“你速去禀报太守。那混账说了,长沙王世子要在南阳待一夜,第二日再启程回京。婚事办了之后,他们夫妇就要到扬州去。” 严佑目光一亮:“去扬州?” “这还不明白么?”南阳侯冷笑,“他们这是要跑。王世子到南阳那夜就动手,最为妥当。” 严佑露出笑容:“遵命。”说罢,他转身而去。 时已入秋,下一场雨之后,原本的暑热散去了些许。 天边压着乌云,似乎很快又有一场大雨到来。 时隔不到两个月,陈恺再度住进了商州城里的官驿。 这个地方,陈恺很是了解。上次,他和长沙王世子以及严祺同行回京,就是住在了那里。并且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腹泻,在这里逗留了三日。 此番,陈恺依旧是追着长沙王世子而来。不过跟上次相比,他的兵马多了许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领着大队人马跟在长沙王世子的迎亲队伍后面,还特地慢了一日的脚程。他知道,宋廷机已经安排好了兵马在南阳埋伏着,还有南阳太守的协助,整个南阳乃至整个山南道,此时都如铁桶一般。 而他这一路人马,就是那口袋上的绳索,一旦进到南阳,便将长沙王世子四面堵死,让他插翅难飞。 当然,陈恺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那是长沙王世子,若是途中使出什么花招,让这大事出了岔子,他陈恺便要第一个被问罪。他派出了好些细作,一路在前方监视着长沙王世子的动向,不断回报。 “长沙王世子每日乘坐马车,凡歇宿,都只择选最好的驿馆。”一名细作向陈恺禀报道,“昨夜,他也歇在了此处。今晨,在下亲眼看着他的马车从里面出来,继续往南阳去了。” 陈恺颔首,挥挥手:“知道了,你去吧。” 细作退了出去,陈恺也从榻上起身,伸展了一下腰肢。 他一向不惯长途奔波,上次从京城到南阳来回一趟,他累得不轻,加上那场腹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一次也是一样,每日在马车里颠簸,他腰酸背痛,难受至极。 不过陈恺觉得这一切都值当。 长沙王世子所有造反的物证人证,他都准备好了。就在昨日,南阳太守派人捎信来说,南阳侯亦有意指认高陵侯图谋不轨。 只要将长沙王世子、高陵侯这一干人等全数擒拿,人证物证一扣,他们就算是全身长满了嘴也翻不过天来。 长沙王已经死了,朝廷再无忌惮。京城那一出高陵侯儿子谋刺皇帝的戏也已经安排好,到时候,京城只怕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对此,陈恺并不觉惧怕,反而感到兴奋。 越是有了乱事,才越是有立功的机会。他已经年过半百,高升的机会也不多了,故而更要好好珍惜。 他心里想着事,踱步回房,才进门,忽而感到不对。 房里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陈恺似乎看到了一个影子。 有人! 他一惊,正停住脚步,脖子上一凉,有什么锐利的东西抵着。 “刀枪无眼,还请府尹低声。”一个声音在耳边道。 陈恺僵住,定定看着屋子里。 一人坐在榻上,那面容,让陈恺心中登时掀起万丈巨浪。 “听说府尹在寻我,是么?”李霁不紧不慢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口袋(下) 按照严祺先前所言,李霁迎亲的时日,就在初十。故而初九这一日,李霁就来到达南阳。 按照密谋定下的计议,动手的时候,就在初九夜里。 南阳太守常宏已经将郡兵都搬了来,只待入夜,就埋伏在宅子周围,随时动手。除此之外,宋廷机派来的州兵也有不少,按照既定的计划,将各处道路、关隘尽皆守住,将南阳围得铁桶一般。 -- 第389页 而那最要紧的,自然是陈恺。 至于长沙王世子谋反的物证,常宏也早已经拿到,足有十几只箱子,兵器、龙袍乃至玉玺,应有尽有。擒拿长沙王世子和严祺全家之时,这些东西也都会放到严祺的家中,但等陈恺来到,装模作样来个抄家,那便是人赃俱获。 只是,陈恺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常宏已经整整一日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倒是宋廷机那边做事麻利,昨夜,他调集的州兵在一个叫秦光的将军带领下,来到南阳,足有上千人。除此之外,秦光还告诉他,宋廷机已经与山南东道节度使以及江南西道节度使通了气,各准备了重兵应变。长沙王世子就算有千般本事,也不可能闯过山南东道和江南西道的地盘,回到岭南去。 得了这般支援,常宏更加有了底气,只等时机成熟。 为了显示诚意,他还作为宾客,亲自到了严祺的府上。 这里果然热闹非凡,无论是被请到的还是没被请到的乡人都来了,严祺也来者不拒,流水席足足摆出了一里地去,简直比过年时的庙会还热闹。不过人们就算吃饱喝足了也不愿离去,与常宏一样,翘首盼着长沙王世子驾到。 可众人左等右等,从早晨等到黄昏,仍然不见长沙王世子的影子。 南阳侯也陪着常宏在堂上等着,早已坐得腰酸背痛,见别人议论纷纷,他也与常宏面面相觑,各是神色不定。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一骑快马匆匆赶到,却是李霁派来的使者。 那使者快步跑进来,向严祺禀道:“连日大雨,道路泥泞,车马难行。昨日世子过赵河时,恰逢连夜大雨,河水暴涨,冲毁了桥梁。世子特遣小人来向君侯禀报,今日到不得南阳,须得明日。” 严祺听得这话,面露诧异之色,忙问道:“世子无恙否?” “世子无恙,只恐君侯担心,故而派小人报信。”使者道,“世子还说,他不会耽误吉时。明日行了礼之后就即刻动身回程,仍旧照日子将新妇接往长安。” 严祺颔首,叹口气:“也只好如此。” 说罢,他让人领使者去歇脚,转回头时,面色不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偏偏在这要紧之时出了岔子。” 一位过来帮忙主持仪礼的宗老劝慰道:“虽当下是入秋时节,却正是天气不定之时。偶尔反常下起暴雨,竟发了大水,倒也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事。只要世子安然无恙,不妨碍明日的迎亲,便是顺遂。” 旁人也纷纷附和,劝严祺放宽心。 严祺面色稍缓下,眉头却仍旧微微皱着。 他看向南阳侯和常宏,满面歉意,拱手道:“今日承蒙太守和叔祖抬爱,亲自光临,本不该扫兴。可天公不作美,世子今日看来是到不得了。不过宴席已经备下,还请太守和叔祖赏脸共膳,聊表寸心。” 南阳侯和常宏虽被这突如其来之事弄得有些懵,面上却不露一丝异样。 “既是如此,也是天意,何言扫兴。”常宏笑了笑,“我等来也不过是无事来凑凑热闹,君侯既然设宴招待,那便叨扰了。” 南阳侯也抚须颔首:“太守所言极是。” 虽然今日暂且见不到长沙王世子,但宾客们吃饱喝足,离去之事,皆无遗憾。 只有常宏和南阳侯除外。 城里距此地有小半日的路程,常宏为了方便动手,将自己的人都安排在了南阳侯家中。 领兵的几个将官都穿着全副铠甲,见他回来,连忙上前。 “太守,我等刚刚得了消息,听说长沙王世子要明日才到?”他手下的郡司马问道。 常宏颔首:“正是。” 众人面面相觑。 “弟兄们都已经按先前议定,埋伏在了各处。”另一名将官道,“可要令他们撤走?” “那是不必。”常宏道,“如果长沙王世子突然到了呢?此人诡谲狡诈,我等切不可放松一丝警惕。记住我的话,他一旦出现,便即刻动手,不得拖延。” 众将官应下,分头按常宏说的去做。 这一夜,过得殊为漫长。 常宏觉得自己就像一把绷紧的弓,焦虑无时不在。隔上一会,他就要问有没有消息。后来实在按捺不住,他还亲自出去,与手下兵马一道埋伏在严祺的宅子四周。 夜色下,乡野之中静悄悄的,晚风吹拂,连最后一丝炊烟的气息也闻不到了。四周皆是漆黑,只有高陵侯府门前挂着灯笼,偶尔从远处传来灵性的狗叫。 千余人就这么埋伏在田野里,秋初之际,正是蚊虫猖獗。常宏没待一会,就听到耳边嗡嗡声音不断,脖子、脸上、手上奇痒无比。 别人也是一样,时不时能听到有人低声咒骂着,用手拍蚊子。常宏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到了后半夜,终是又倦又累,回南阳侯家里去了。而剩下的人,则被常宏严令留在原地,不到凌晨不许离开。 手下人心中叫苦不迭,但都知道这事是京城里吩咐下来的,干系重大,也不敢怠慢,只得应下。 南阳侯也强撑着一夜没睡,看到常宏灰头土脸地回来,忙问:“外面如何?” “如何?”常宏没好气道,“鬼影都没有!” 南阳侯见他脸上身上处处是蚊子包,似肿了一般,还抓出了好些血痕,不敢多言,连忙命人去准备香汤,让常宏沐浴。 -- 第390页 就这么折磨了一夜之后,第二日,常宏正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突然被人叫醒。 “太守!”属官浑身大汗,一边喘气一边道,“长沙……长沙王世子来迎亲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婚仪(上) 南阳的乡人们,这辈子是头一次看到王府的仪仗。 旗幡招展,从人们衣装鲜丽,或是手里举着烛燎,或是引着车马,或是股吹奏乐,或是执着各式各样的仪礼之物,器宇不凡。 李霁多坐在高高的辂车之上,头戴冕冠,身着衮服,冕上垂下的玉,将他的脸微微遮挡,俊美的眉目,却更加平添一股神秘和威严。 纵然有侍卫鸣锣开道,驱赶闲人,人们仍涌了过来,围在路边,争相观望。 无论是王世子那华美的威仪,还是世子本人的身姿,都让人们赞美不已。小童追逐着,争相拾着内侍散下的喜钱,欢笑嬉闹。 更让人们吃惊的,是长沙王世子车驾后面那长长的兵马队伍。 看打扮,就知道他们都是京城里来的,穿着铠甲,腰佩刀剑,手执长戈。这等威武之气,乃从未见过。 南阳太守常宏带着人匆匆来到时,看到这场面,目瞪口呆。他手下的所有州郡兵马加起来也远不到两千,这等架势,哪里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不是说长沙王府之中不过百人么?”他气急败坏,“哪里来了那么多的兵马!” 倒是跟着赶来的南阳侯眼尖,指着长沙王世子的随行车马:“那骑在马上的,莫不是……陈府尹?” 常宏看去,更是大惊失色。 只见陈恺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虽看不清神色,但能分辨出他身边围着的都是长沙王世子的侍从。 “陈府尹莫不是落在了长沙王世子手上,受了他的挟制?”南阳侯已然慌了,结结巴巴道,“如此一来,世子说不定……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你我这里的埋伏,若是反而先动起手来,我等……” 常宏面色一沉,即刻对身边将官令道:“此事不可再拖延,须得马上动手。你即刻去将人马都召集起来,趁他们还没进宅子,当下便冲过去!哪怕厮杀一场,只要陈府尹救下了,他带来的那些兵马自然不会再被反贼挟制!” 将官却露出为难之色。 “只怕一下召集不起来。”他说,“太守,昨夜弟兄们埋伏在这田间野外,个个不曾合眼。如今好不容易见得天亮了,才撤回去歇息。当下就算马上派人将他们全叫起来,一来一回加上准备,最快也须得一个时辰的工夫,哪里还能赶得上?” 常宏只觉一口老血冲上心头,正当恼怒,一名属官走上前来,说长沙王世子那边,派人来见常宏。 听得这话,众人俱是心头提起,面面相觑。 没多久,几人走了过来。当前一人,常宏和南阳侯上次都见过,是长沙王世子身边一个内侍,似乎姓汪。 汪全今日穿得颇是斯文,规规矩矩地穿着内侍的冠服,帽子上还簪了花,颇是喜气。 而他身后的几个将官,看着都是京兆尹手下的样子。 “拜见太守,拜见南阳侯。”汪全先笑眯眯地行个礼,道,“在下奉世子之命,特来致歉。” 常宏与南阳侯交换了一个眼色,故作镇定,道:“不知世子为何致歉?” “此番世子到南阳来,本是为了迎亲,不曾带许多随从。”汪全道,“奈何京兆府的陈府尹当真是热情备至,亲自率了二千骑卒护送。这几位,都是京兆尹麾下统兵将官,曾在世子军中服役,如今亦誓死护卫世子。” 他说着,脸上依旧一团和气:“世子说,听闻太守这边也准备了大队人马护卫世子,如此盛情着实太过,有僭越之嫌。他有京兆尹手下人马护卫即可,还请太守将兵马收回,莫让弟兄们累着了才是。” 常宏只觉浑身凉飕飕的,额头上却是冷汗直冒。 看那几个将官,皆神色从容,丝毫没有被胁迫的模样。汪全这话说得很清楚,他们都是长沙王世子的人。 他知道陈恺为了今日,新募了好些兵马。在给他的信中,陈恺还十分得意地说,他募的这些人里面不乏武力高强的,上手十分快,可以一当十。 没想到千算万全,岔子竟是出在了陈恺自己身上,这蠢货的麾下被长沙王世子的人渗透成了筛子。 更重要的是,长沙王世子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汪全来传这话,就是警告。 常宏看着汪全,干笑一声:“世子这是哪里话。在下手上的军士皆孱弱之辈,哪里能与京兆府的强兵相较?既然世子已经有了许多护卫,在下自不敢掠美。” 汪全微笑,道:“如此,便叨扰太守了。” 说罢,他又是一礼,与众人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南阳侯惊魂不定。 “这……”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这如何是好……” 常宏面色煞白,好一会,咬牙道:“无论如何,我等该做的要做好。马上把人都叫起来,好好盯着。立刻传书给京城和宋御史,让他们火速派兵来援。” 严祺的宅子面前,同样也已经围得人山人海。 仆人们穿着崭新的衣裳,站在两旁,开出道来。 待得车驾来到,管事领着众人到车前跪拜行礼,请李霁下车。 覆着丝毯的梯子呈上,李霁起身,从辂车上下来。四面八方的目光也跟着他的脚步移下,仿佛在观望着传说中的神仙下凡。 -- 第391页 李霁立在宅前,四下里望了望。 只见这宅子张灯结彩,装点得喜庆气派,已然与他上次来时所见那不一样。 鼓乐之声热闹而响亮,一个严家这边的族老充当傧相,在李霁面前行礼,引他入内。 严祺和容氏立在庭中,各穿着公侯和命妇的冠服,见李霁前来,各自见礼。 “小婿拜见岳丈及岳母。”李霁道。 严祺夫妇脸上都露出笑容来。 “世子一路辛苦。”严祺道。 赞者在一旁唱喏,傧相引着主人和新婿往堂上而去。 李霁进门,便看到了立在屋子里的漪如。 她身上的礼衣精致而鲜艳,头上的花钗灿灿,珠玉相映。眉间的花鈿,脸上的斜红,青黛描作长眉。看上去,竟似是换了一个人。 唯有那双眼睛,亮若星辰,流转的目光熟悉如故。 第三百四十章 婚仪(下) 视线相触,两人心中似乎都有什么悬着的东西放了下来。 李霁望着一如,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而后,走入堂上,神色仍旧肃穆。 严祺和容氏已经坐在了上首,在赞者的引导下,陈氏扶着漪如,走上前来,向二人跪拜。 看着漪如,严祺只觉心中有千般感慨,只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容氏将一块巾帕系在漪如的衣衿上,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漪如叩拜道:“儿从命。” 赞者又引李霁上前,向严祺夫妇行礼,而后,漪如和李霁行礼。 堂上众人看着,皆喜气洋洋,陈氏在一旁看着,眼睛红红的,不住擦眼泪。小娟和一众小婢则笑嘻嘻的,尤其是漪如和李霁对拜之时,有人忍不住捂起了脸。 而陈恺作为宾客,被左右的侍卫陪着坐在一旁观礼,面色阴晴不定。 迎亲之礼,到此处已经将近完成,正当赞者请李霁引新妇出门,却见严祺和容氏都从席上起来。 “家中的人,都准备好了么?”严祺问老田。 “准备好了。”老田道。 严祺颔首,对李霁道:“家中仆婢足有上百,只怕车马多些。” 李霁微笑:“无妨,小婿已安排妥当。” 陈恺听得这话,自是知道他们要跑,面色一变,道:“尔等……” 话才出来,腰上便抵着一个尖锐的东西,汪全的声音温和带笑:“还请陈府尹随我等一道上路。” 陈恺感到脊背上窜起一阵凉意,登时不说话。 他手下,不是没有护卫,好几个精壮大汉,都是身手了得的。那夜,李霁将陈恺带走的时候,他亲眼见到这汪全身手如风,顷刻间,就有两人毙命在他刀下。而剩下的人,也一下都被李霁的其他侍卫解决了。那时候,他就知道只要李霁一个眼神,汪全这等人真的敢杀了自己。 而他被带出驿馆上路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下的兵马竟是也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手下的几个带兵的将官,竟是大多已经投了李霁。对不服的人,李霁并不曾下杀手,只令人缴了兵器铠甲,将财物搜得一干二净,而后,放他们离开。 陈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里知道,这些人没有兵器就不能反抗,没有财物和马匹,他们就知道靠着一双脚走回京城去。甚至他们就算当下就跑去报官,也会因为身上没有一点佐证信物,连官府的门也难进。此番行事虽大,却极为秘密,地方官府并不知情,又怎会听信来路不明的人一番话而有所作为? 心中绝望,陈恺只觉眼前一黑。 严家的仆婢们早已经得了严祺的话,让他们跟着李霁和漪如一起回京城。故而老田的话传到之后,众人很快也收拾齐备。这一次回京,严祺并不带什么行李,所有的车马都用来坐人。仆婢们见得不必步行,各是高兴。 可很快,他们发现了些异样之处。 这宅子里明明还敞着门户办着流水席,却没有一个仆人留下。在里里外外忙着招呼的,是严祺从城里请来的伙计。 严祺和容氏都已经换上了一身行装,带着玉如,也坐到了其中一辆马车里。老田亲自驾车,从宅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外面的宾客们都忙着围观新人,无人知道主人家已经不在宅中。 李霁引着漪如走出宅子,走到迎亲的辂车之前。 漪如抬眼望了望那华丽的车驾,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觉得仿佛在做梦。 结婚。 这是一件她上辈子肖想过多次,但终究从不曾实践过的事。而直到现在,漪如才终于有了真实的感觉。 从今往后,她和李霁便是夫妇了。他们要像父亲和母亲那样,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 也不知是不是头顶太阳变得晒了起来,漪如觉得脸颊一阵热。 李霁察觉了她的迟疑,投来目光。 “阿霁,”漪如轻声道,“你怕么?” 这话闻得没头没尾,也不知她是问眼下的事,还是将来的日子。 李霁却全无犹豫之色,只注视着她,道:“我什么也不怕,你怕么?” 那声音很低,似带着咒术一般的力量,漪如的心平静下来。 她那描画得精致的樱唇抿起一抹微笑,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李霁扶着她,送她登车,而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这举动,又引得周围一阵哗然。辂车在吹打的乐声之中缓缓走起,仆人们再度抛洒喜钱,人声鼎沸,场面愈加热闹起来。 -- 第392页 辂车在前,后面的车马浩荡,在两千兵马护卫之下,更是壮观。 南阳太守常宏和南阳侯站在不远处,焦急地望着,却无能为力。纵然手下的人马已经重新集结起来,但且不论那队伍多么庞大,光是那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就让他们无从下手。 南阳侯不可置信地问常宏:“莫非我等能用的只有这点人?宋御史不是说还会调更多兵马过来么?人呢?” “再报再传!”常宏对手下气急败坏地喝令道,“若不拦住,大事便要不好了!” 迎亲队伍走出十余里外之后,围观的人已经少了,吹打也停了。 漪如望见旁边的树林里闪出一队人马来,一人上前禀报,道:“万事俱备,还请世子与世子妃换车。” 漪如听到“世子妃”三字,耳根又是一热。 这处树林,是严祺选的。它颇是茂密,事先将车驾藏在里面,不会让人察觉。更重要的是,前面便是一处路口。往北去京城,往南则可往江南西道而去。 众人办事麻利,很快,将那架华丽的辂车卸下,弃在了树林里,换上了一辆轻便的马车,足够漪如和李霁两人坐在里面。除此之外,里面还藏了好些马匹。充任仪仗的侍卫们随即将累赘的仪仗都放到了树林里,骑到马上。短短三炷香的工夫,这迎亲队伍就变了个样。 待重新上路,车马皆是轻便,行动变得迅速起来。 而漪如和李霁乘坐的马车里放着两个包袱,他们打开,只见里面放着的都是寻常的衣装,一个是男子的,一个是女子的。 第三百四十一章 狭路(上) 毕竟是逃难,李霁和漪如身上的婚服各是隆重,行走不便。这些衣裳,就是让他们换的。 漪如看了看那些衣裳,正要伸手,忽而又看了看李霁。 “你转过去。”她说。 “为何?” “我要更衣。” 李霁嗤之以鼻,一边拆脖子上的冠冕系带一边道:“你我都行过礼了,还在乎那些。” 漪如不由分说,扳着他的脖子,让他转过身。 看着他那无奈的背影,漪如弯了弯唇角。 倒不是她真在乎什么礼法,而是她今日这身打扮,其实自己挺喜欢的。从头上的簪钗宫花,到身上的璎珞环佩,都是精心挑选,众人围着她,坐在镜前摆弄了两个时辰才打扮好。 说来奇怪。平日她看别的新妇打扮,都觉得那敷粉涂脂仿佛换了一个人的模样当真无趣。可有朝一日到了自己身上,漪如看着那镜子里的人,觉得这怕不是天仙下了凡? 李霁先前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神色,觉得自己这一手露得很好,心中得意。 所以,如果要她当着李霁的面,让他看着这天仙是怎样一步一步变回凡人的,那无疑是处刑。 漪如迅速一边摘着头上的花钗,一边盯着李霁:“你不许回头。” 李霁只道:“我等还未脱离险境,手脚快些才是。” 他身上的行头,比漪如的简单多了。摘了冕,宽下厚重的衮服,在换上那身行装,便好了。 身后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李霁知道,那是漪如在摘除身上的首饰。 可这声音持续了好一会,也不曾停止。李霁忍不住回头瞥一眼,发现她正在与脖子上的璎珞较劲,两手在后颈上摸索着,半天也没取下来。 “弄不下?”他问, 漪如瞥他一眼,有些懊恼,道:“扣眼找不到。” 李霁的唇角抽了抽,道:“转过去。” 漪如知道只能如此,乖乖,转过身。 她这串璎珞做得很是精巧,搭扣藏得隐蔽,严丝合缝。李霁仔细看了看,少顷,替她拆下来。 “还有别处要帮忙么?”李霁又问。 “还有腰带。”漪如终于豁出去,道,“后面有个结我拆不开。” 李霁看向她后腰,伸手帮她拆解。 那绦绳上的结也不知是谁打的,赏心悦目,还打得死紧。纵然是李霁,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拆下来。 他不由想,别的男子成婚,也要经历这等辛苦么?念头刚出来,他忽而想起,这本该是新婚之夜才考虑的。 耳根上,倏而一热。 腰带解开,漪如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发现李霁不再出声。回头,他转了回去,似乎在透过车窗上的细竹帘望着外面。 “快更衣。”他催促道,“莫耽误了。” 这马车里只有两个人,耽误什么……漪如心里嘀咕着,手上却不拖延,迅速地将那身宽大闷热的婚服脱了,换上轻薄的衣裙。 待李霁再转回头的时候,发现漪如正一手拿着镜子,一手用巾帕擦脸。他看了看她包袱里的水囊,不由哂然,她竟连这等物什都备好了。 脸上那厚重的脂粉被她拭去,残留的胭脂让白净的脸庞显露出几许娇艳之色。 漪如发现李霁再看自己,转头,四目正正相对。 那双眸灼灼,让漪如心头莫名地蹦了起来。虽然她跟李霁早已熟悉,可每当他认真盯着自己看的时候,漪如仍会觉得脑门发热。 尤其是在她确定自己喜欢他之后。这种感觉,并没有随着两人愈加互相了解而淡去,反而与日俱增。 “看什么……”她嘀咕道,正要继续看向镜中,李霁却忽而贴过来。 -- 第393页 她的下巴被一只大手轻轻托住,而后,唇上落下了吻。 虽然已经入秋,漪如却觉得天气依旧暑热。那呼吸,如同六月里太阳下的风。又似乎火星落在了一堆干柴上,心底有什么一下被点了起来。 自长安别过,二人已经将近一个月不曾见面。而非常之时,这逃亡之事每日都在紧锣密鼓地布置,漪如并不敢奢望和他独处的时机。 而越是前途未卜,此刻便越是弥足珍贵。 李霁才稍稍松开,漪如便抱住了他的脖子,也狠狠吻了上去。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二人一惊,连忙分开。 透着车窗上的竹帘望出去,外头的侍卫骑在马上,并没有人往这边看。 再看向对方,李霁不但耳根通红,脸上竟也浮起了淡淡的晕红之色,蔓延到了脖颈。 “你不是说都行过礼了,不在乎么?”漪如道,“为何会脸红?” “谁说我脸红。”李霁故作镇定。 漪如拿起那只小铜镜,还没送到他面前,手就被他按下。 “不过是天气热,方才晒的。”李霁说着,也盯着她,“你为何脸红?” 漪如也道:“我不曾脸红,那是胭脂。” 李霁看着她,唇边倏而弯起笑意。 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中,与她额头相抵。 “漪如,”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道,“将来太平了,我们也像现在这样,乘一辆马车,走遍天下,如何?” 那声音撩得漪如心底痒痒,漪如听着受用,却不相信。 “走遍天下?”她说,“去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做生意么?”他说,“自是跟你一道做生意去。” 漪如觉得好笑:“你可是堂堂王世子,如何跟我去做生意?” “谁说王世子就不能做生意?”李霁说着,抬起头看着她,似有些不满,“你不愿?” “当然是愿。”漪如笑道,“你可是王世子,还会打架,归根到底是我赚了。” 李霁也笑起来,凤眸温润。 他的手臂稍稍用力,正待再低下头来,忽然,二人听到外头起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世子!”汪全策马奔到车旁,道,“前方有一彪兵马拦住去路,人不少!” 漪如闻言,心登时一沉。 纵然李霁已经镇住了陈恺、南阳太守这边,但变数还是来了。 李霁却是沉着,问道:“是何方兵马?” “是东宫的!主帅是太子!” 第三百四十二章 狭路(下) 温妘在东宫里,心神不宁。 前几日,太子领着五千兵马,出宫去了。 这般大阵仗,是从来没有过的。 太子身为储君,有东宫十率,兵马数万。不过日常之时,这些兵马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太子并不能私自动用。故而此番领兵,对于太子而言,乃是有史以来头一回。 至于他要去哪里,除了温妘之外,无人知晓。 这些日子,太子颇是乐意将自己在做的事告诉她,并享受她的赞许和恭维。 他说,长沙王世子图谋不轨,打算跟长安城中的奸细里应外合发动兵变,谋反篡位。幸而皇帝早早得到了消息,布下天罗地网,打算将计就计,来个人赃并获。 而担此大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储君亲自戡乱,无论古今,都是能让人津津乐道之事。皇帝将此事交给他,无疑是寄予了厚望。 听到这事的时候,温妘可谓震惊。 “长沙王世子?”她想了想,忙道,“妾听说,他到南阳迎亲去了。” “那不过是面上的幌子。”太子冷笑,“你难道不曾想过,高陵侯府就在京中,他为何千里迢迢跑到南阳去?南阳乃通衢之地,高陵侯早就跟长沙王世子勾结一处,以婚事为名,助他反叛。” 温妘只觉思绪有些乱。她并非对天下事一无所知的封闭之人,知道南阳距京城有几日脚程。当下并非天下大乱,要造反,自当讲究个突然二字,长沙王世子选择在南阳举兵,似乎牵强了些。 但她也知道,这是太子的说辞,其中奥妙,当不止这寥寥数语能概括。其中机要,自是秘密,她也不敢深究。 “如此说来,圣上也觉得,高陵侯卷入了这长沙王世子谋反之事?”温妘迟疑地问道,“那漪如……” 话没说完,太子的目光瞥来。 “你担心她?”他神色喜怒不辨。 温妘轻声道:“漪如毕竟与妾自幼一道长大,情同手足。” 一只手伸过来,勾起她的下巴。 太子注视着她:“她是高陵侯的女儿,且嫁给了长沙王世子。世间之事,唯出身不可择选,你我如此,她亦同样。反叛乃十恶不赦,罪当族诛。无论从高陵侯而论,还是从长沙王世子而论,她皆不可免,切不可心慈手软,明白么?” 温妘有些怔忡,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太子这话未必是在对自己说。 而她自己,心头狂跳着,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那是不安还是高兴。 “妾明白。”她温声道,“妾不敢徇私。” 太子微笑地松开手。 此事,太子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只除了一件事。 在出发之前,太子的身体突然变得不舒服。 -- 第394页 他有些头晕发热,似风寒之症。温妘召太医来看,太医说这确是风寒之症,让太子好好歇息两日便会痊愈。 温妘劝太子莫出门,在宫中将养。太子却嗤之以鼻。 “你不是说,我想要什么,你都会不遗余力帮助我么。”他说,“我要的,已然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待我完成此事,除去了父皇心头大患,便是向父皇证明了我有那坐稳天下的本事。” 太子离去的时候,背影意气风发,可温妘却总觉得放心不下。这几天来,她每天等着太子的消息,可毕竟路途不近,便是报信也须时日。 温妘望着外头的天空,只觉心头似乎也一样的阴晴不定。 另一件事,同样让她狐疑不已。 前两日,她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到她常年供奉的宝相寺里来吃斋念经,为太子祈福。 正诵经时,一个女尼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一身青灰色的僧帽和僧服,显得那张脸瘦削苍白。 她认了出来,那是刚刚在宝相寺里出家的江良娣。 那日,太子答应了江良娣的出家之请,第二日,江良娣就离开了东宫。多日来,温妘是第一次再度见到她。 “贫尼净空拜见太子妃。”江良娣念了声佛号,向温妘行礼。 温妘看着她,沉寂多日的心虚之感忽而又牵了起来。 “良娣不必多礼。”她面上平静,答礼道。 听得这称呼,江良娣淡淡一笑:“听闻这几日,太子妃都在寺中诵经,贫尼受戒不久,初入法门,未敢打扰。” 温妘道:“太子远行,我来为他祈福。” 江良娣看了看前方的菩萨,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太子妃以为,业障是吃斋拜佛就能消得了的么?” 那声音十分轻,几乎淹没在堂上尼姑们诵经和木鱼的声音之中。 温妘怔了怔,却见江良娣已经起身,仿佛什么也不曾说过。她双眸微垂,又向菩萨拜了拜,转身而去。 心中翻起千层风浪,温妘盯着江良娣的背影,只觉心绪再也按捺不下来。 “太子妃!” 正当温妘想着心事,怡香匆匆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方帕子,打开,将一样物事呈到温妘面前。 是一只小小的瓷瓶。 “太子妃,”她低低道,“这是在江良娣的随身物什之中翻检出来的。” 风从原野上吹来,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让太子的兵马和仪仗显得愈加雄壮。 太子骑在马上,看着李霁出现在前方,唇边弯起一抹冷笑。 说实话,对于长沙王世子李霁,太子其实并无十分痛恨的感觉。这个人的可恶之处,不过在于他是长沙王的儿子罢了。凡是对自己将来掌握大权有所阻碍的东西,太子都乐于除掉。 他知道李霁并非等闲之辈。李霁的那些战事,他都曾仔细琢磨过,知道这人如果要遁走,必然会像征战一般,看似兵行险着,其实背后总有保全的后手。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太子看一眼被李霁的人裹挟在中间的陈恺,颇是轻蔑。这蠢货,确实不是李霁的对手。 “臣拜见殿下。”李霁骑马到阵前,在百步之外停住,虽行礼,却并不下马。 虽然隔着些距离,但他的声音清朗,太子听得清楚。 “听闻世子迎亲,我未及贺喜。”太子缓缓抚着手中的马鞭,道,“未知世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不瞒殿下。”只听李霁坦然道,“臣打算离开京师,带新妇回广州。” 第三百四十三章 变局(上) 太子倒是没想到李霁会如此大方承认,来了兴致。 “哦?”他微笑,“按律,藩臣离京,皆须得经圣上准许,据我所知,圣上并不知世子要回广州去。” “臣来南阳时,已经向圣上辞别。”李霁道,“殿下若不信,何不去问问圣上。” 这话听上去毫无半点紧张之感,在太子眼里,平添了几分傲慢。 “大胆!”不等太子开口,他身边的将官已经出马呵斥,“太子跟前,安得无礼!尔等还不速速缴械,束手就擒!” “不知我等犯了什么法,竟要束手就擒?”这时,一个声音倏而传来。 李霁回头,眉间皱了皱。 漪如不知什么时候也骑马上前而来。方才他离开时,明明特地嘱咐她好好待在那马车里。 她一身行装,虽然看着朴素,头上却仍梳着新妇的高髻,簪着宫花,看上去,眉目间颇有几分新婚的娇艳。 太子的目光愈加沉下。 他没说话,只看了看身边的将官。 那将官高声道:“长沙王世子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圣上特命我来将其一干人等押回京中受审!” 这话,李霁并不意外。 “此处有我,你回去。”他压低声音,对漪如道。 “我只说几句话。”漪如道。 那目光深深,李霁终是没有阻拦。 漪如再望着太子,心中只觉波澜起伏,一言难尽。 这辈子,她极力地远离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抱幻想,便不会到这一步。但她还是错了,这次的结果,甚至来得更为直接。毕竟在上辈子,漪如从严家倒下到自己死去,始终没有见到太子在自己面前出现。 上辈子,她有许多话想问他,可至死都没有机会,当然,那些话,随着自己看明白,大多早已不必他来回答。 -- 第395页 “拜见殿下。”漪如并不理会那将官,这在马上向太子欠身一礼,道,“我有话想说,还望殿下准许。” 太子淡淡道:“什么话?” “当年先帝和文德皇后在世时,时常将我召入宫中与殿下玩耍。”漪如道,“那时,我虽懵懂,却也听过先帝教诲过许多道理。先帝曾说,君为舟民为水,臣子则为桨橹,保君上安然而渡。若将君上比作牧人,臣子是君上的鹰犬和坐骑,为君上驱驰。” 太子的目光有一丝浮动。 这些话,他自是记得。思绪回到从前,他想起自己和漪如在宫中玩闹追逐的时光,恍如隔世。 他还记得,先帝说,无论是桨橹还是鹰犬或坐骑,驭使之余,亦要爱护,方可使君臣同心。 正当太子以为漪如以此说情,求他放过严家,却听她继续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先帝说这些的时候,殿下如何回答?” 太子的神色微微一变。 那时,他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对先帝说,桨橹、鹰犬和坐骑,皆不过工具,可随时弃用宰杀,狡兔死走狗烹,何其可悲。 这话,年幼的他觉得不过是寻常道理,也觉得自己说出了十分聪明的话,但先帝的目光却沉了下来。 回家之后,当时的皇帝和王皇后都从侍臣口中得知了此事,将太子狠狠责罚了一顿。故而太子至今记得清楚,半点不曾忘。 虽然隔着百步之邀,太子却能清楚地听到漪如的声音,甚至能感受到她注视着他的目光。 “当年殿下虽年幼,却已经明白了许多。”漪如道,“今日,岂非正应了当年的道理。” 这话,只有他们两人心中明白。太子还没当上皇帝,他如今仍是那桨橹、鹰犬和坐骑,而他对付严家,亦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太子盯着漪如,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童言无忌,岂可当真。”他说,“尔等勿作抵抗,缴械受缚,父皇或可开恩。” 听到这回答,漪如虽然早能猜到,心中却仍感到一阵悲凉。 为了上辈子的自己。 那边,东宫兵马早已经摆开阵势,太子说话之间,弓兵上前,拈弓搭箭。 而身后,也听得鼓声擂动,尘头弥漫,似乎是南阳太守的兵马追逐而来。 太子见李霁手下的军士摆起了盾阵,护着众人收缩后退,唇边笑意愈深。 他手下的兵马两倍于李霁,加上南阳太守原本所有,谅他们逃不出掌心。 心中所有的杂念,被澎湃涌起的心绪压下。看着兵马变阵包围,尘土的味道似隐藏着杀戮的气息,太子感到兴奋,握着马鞭的手微微出汗。 漪如方才的话提醒了他,当年,就连他那奉若神明的父皇,在先帝面前也是何等的小心谨慎。他仍记得父皇听说了自己在先帝面前抖的机灵之后,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删了一巴掌,自己的嘴角淌出血来。 同样的心境,后来也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知道,这是自己该承受的,而这一切都即将到头了。 在他眼中,此刻自己在做的,不过是在进行一场田猎。他最喜欢的,就是看着猎物陷入自己的设下的重重包围之中,在围追堵截里绝望哀鸣。 不知是不是气血涌动,太子忽而觉得一阵晕眩,身体动了动。 “殿下!”身旁的内侍发觉,忙伸手搀扶。 太子推开他,喝令道:“长沙王世子必奋力突围,传令给南阳太守,他的兵马不许退!违令者斩!” 说话时,太子觉得那晕眩又起了一阵。 这场风寒来得不巧,且这些日子,一日比一日重。他不曾放在心上,只想将眼前的人一网打尽。 可才过不久,一名传令兵匆匆赶到面前,神色不定。 “殿下!”他说,“那后路上的,似乎并非南阳太守!” 这话出来,包括太子在内,所有人都露出讶色。 “除了南阳太守还有谁?”太子身旁的将官喝道,“必是南阳太守手下兵马疏于操练,连令旗也看不明白!实在不行,派快马过去!” 话音才落,又有人骑马过来报信,神色惊恐。 “殿下!”他气喘吁吁,指着东边,“有一支大军出现在后方!足有……足有万人!” 第三百四十四章 变局(下) 意外突然而至,太子做梦也没想到,在南阳这靠近京畿的地方,竟会出现一支他不知道的大军。 当太子看到那大军旗号的时候,心中还一阵欣喜, 那是山南东道的兵马,他以为,是宋廷机带着他手下的人马到了。 可紧接着,他就看到长沙国的旗号。 那旌旗猎猎,兵马黑鸦鸦的隐没在尘头之下,让人觉得那远不止万人。 宋廷机被押在阵前,面色惨白。 从李霁后路上追来的那支兵马,也并非是南阳太守,而是江南西道都督张隆。 太子登时明白过来。当下,不仅是这区区南阳,而是整个山南东道、江南西道都在李霁的掌握之中。长沙国兵马竟不声不响地穿越了江南西道和山南东道,直抵这毗邻京城的地方。其中深意,只消想一想,便可教人浑身发冷。 “李霁!”太子拿着马鞭,气急败坏地指着对面,“尔等果然要造反么?” “臣从无造反之意。”李霁朗声道,“臣得知山南东道监察御史宋廷机、京兆尹陈恺与南阳太守勾结,意图谋反,故将计就计,将其擒拿。今人赃并获,皆呈与殿下面前,还请殿下明鉴!” -- 第396页 说话间,只见一众军士上前,将十几口硕大的箱子抬了出来,在阵前摆好,通通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数倒了出来。 只见里面从皇帝冕服之类的僭越之物到兵器,无所不包,光天化日下摊了一地。 气氛微妙而紧张,宋廷机等人也被押到前头来,看着那些东西,冷汗涔涔。 尤其是宋廷机。 前日,他亲自纠集兵马,打算气势汹汹地扑往南阳而来。这计策,是他亲自拟定,并呈皇帝过目的。看皇帝在密函上的朱批,他对宋廷机颇为嘉许,称他为肱股之臣。宋廷机满心欢喜,胸有成竹,已经在谋划着回京之后,自己在升官之余,能不能谋求封侯。 而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不知道这变故是怎么来的,只知自己还没出发,那些本该听命于他的将官和兵马就起了哗变,反倒将他押了,送到南阳来。 “殿下。”只听李霁继续道,“臣父子对圣上和朝廷忠心耿耿,青天可鉴。今宋廷机等人竟枉顾天下安危,制造事端,嫁祸于臣,其罪当诛!愿殿下勿听信奸佞之言,为臣等昭彰清白!” 太子的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思忖。 宋廷机看着,心中感到不妙。 “殿下!”他挣扎着,向太子大声道,“此事皆陈恺和常宏所为,与臣无关!他们密谋造反,陷害长沙王世子,臣当初领兵而来,亦是为了戡乱!” 话才出口,陈恺和常宏皆是一惊,随即破口大骂。 不过三人没有吵闹多久,就被吃了身旁军士的棍棒,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宋廷机不甘心,忽而看到严祺和容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文吉!文吉!”他已然顾不得许多,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哀求道,“我冤枉!看在旧日情分上,求文吉为我说句话!” 容氏看着他,目光冷冷。 严祺并不理会,只走到阵前,向太子拜了拜。 “殿下。”他说,“当年,臣随先祖进京,文德皇后曾告诫臣,严家富贵,皆天恩所赐,必忠心侍上,以报仁德。臣不敢忘怀,多年来,亦从无叛逆之举。如今臣已老迈,只求带着全家,跟随小女到南方去。还请殿下宽仁为怀,准许臣等辞别。” 说罢,他和容氏皆伏拜在地。 太子盯着他,目光死死。 他自然知道严祺出来说这话,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当下,四面被围的是他。李霁既然有本事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策反山南东道和江南西道,还将广州兵马开到此处,自然也有办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是被杀还是被围,都足以让他这个太子颜面扫地。 而相较之下,保全体面的唯一办法,就是顺水推舟放人。 这并非是在让他择选,而是他别无可选。 一口咸腥的味道忽而涌上喉头。 “放他们走。” 他的声音闷闷的,似有些虚。 旁人听了,却如释重负,忙去传令。 漪如看着对面的兵马撤开,也觉得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 “走吧,”李霁对她说。 漪如笑了笑,点头应下。 调转马头时,她忍不住再回头看了太子一眼。 只见他只定定坐在马上,眼睛仍看着这边,不知道是看李霁还是在看她。 这对漪如并不重要,她转过头去,轻轻打了一下马。长长的车马队伍再度走动起来,在大军的护卫之下,前呼后拥。 “殿下!”正当太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一名近侍匆匆跑到太子面前,将一封密函呈上,“京中加急传书。” 太子接过,将密函拆开,迅速看了看,只觉僵住。 前日夜里,京中如他谋划一般,制造事端,捉拿严楷。可火还没放,严楷却已经不知所踪。 ——切莫让朕失望。 太子怔怔看着信,忽而想起了皇帝对他说过的话。 突然,他一口血吐在了信上,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倒了下去。 风吹来,带着秋初的凉意,和阳光的味道。 漪如坐在马车里,似乎听到有些嘈杂之声。 她撩起一点帘子,往外头望去,除了行走在车辆旁边的护卫,便只能看到大片的原野。它似熟悉又似陌生,缓缓被抛在了后面,仿佛从前的一切过往。 “在看什么?” 身旁的李霁道。 漪如回头,他注视着他,那张俊俏的脸,似乎又因为刚才在日头上暴晒一回而变得黑了些。 “今日是白露。”她忽而道。 李霁不解:“白露又如何?” 对于他自没有什么特别的,对漪如却不是。 她清晰的记得,上辈子自己走的那日,大约就是白露。 一切,恍然如梦。 她不由拉过李霁的手。 它比她的大了许多,手指修长,掌心温暖而厚实,真切无比。 “没什么。”漪如轻声,“不过觉得,似乎又过了一辈子。” 李霁的眉梢扬起。 “你才十八,”他说,“现在便谈一辈子,可是早了些?” “不过谈谈罢了,”漪如道,“阿霁,你相信来世么?” 李霁觉得好笑,伸手抚抚她的头发:“你去拜佛,莫非只为了修今生,不修来世?” -- 第397页 漪如不理会他乱打岔,道:“若有下辈子,你还会来找我么?” 那目光很是认真,似乎并不是随便谈谈。 李霁虽不解其意,也还是收起了玩笑之色。 “我自是会。”他想了想,道,“可到时你若认不得我,不理我怎么办?” 漪如的脸上露出笑意。 “那你这辈子便要对我好些,把日子过长些,让我忘不得你。”她说。 李霁嗤之以鼻:“是谁前番还跟我说什么和离。” 嘴上这么说着,他的手却伸过来,将漪如揽在怀里。 他低头,在她的额上吻了吻。 漪如靠在他的肩头,也将自己的手环在他的腰上。 风将细竹帘吹开一角。 望去,碧蓝的天空下,流云如丝絮,如同他们一样,跟着风,去往远方。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宫闱1 太子的死讯,随着钟声,一声一声,传遍了京城。 人们震惊之余,纷纷打听死因。得到的消息却颇为语焉不详,只说太子是狩猎之时摔下了马,暴毙而亡。 前些日子,太子领着数千兵马离京的情景,不少人都目睹过。说是狩猎,虽然人多了些,倒也还算合理。毕竟就在春狩之时,太子还遭遇了刺客,多带些兵马也是常情。 对于太子,人们虽觉得他没有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大错,且到底是储君,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终究令人扼腕惋惜。 跟这个比起来,人们更关心的则是皇位谁来继任。若不出意外,应当就是韦贵妃的赵王了。 据说,韦襄倒是表现得颇为低调,不但丝毫没有意外之喜的样子,还亲自到太子灵前大哭一场,仿佛那死的是自己的外甥。 东宫之中,缟素一片,哭声不断。 太子妃温妘得到太子去世的消息,当场昏厥,而后,就病倒不能理事。宫中的丧事,都是谢良娣在操持。 “圣上和中宫都悲痛不已,尤其是中宫,晕厥数次,醒来就哭,茶饭不思,宫人们都说她似丢了魂一般。”母亲曹氏坐在一旁,一边拭泪一边唉声叹气,“好好的,怎突然成了这般模样……太子狩猎多了去了,怎会摔下马……” 温妘一语不发,恍若未闻,眼睛只盯着上方。 南阳的事,知道的人很少。 太子到南阳捉拿长沙王世子,本是十拿九稳,不料,长沙王世子竟早已经拿捏住了山南东道和江南西道,调来兵马,反而围住了太子。据太子身边的内侍说,长沙王世子抓住了辅佐太子行事的宋廷机、陈恺和常宏,反将谋逆的罪名扣在了他们身上,要太子处置。 太子眼见着长沙王世子离去,急火攻心,又兼多日来身体不适,竟是吐出血来,在回京的路上撒手人寰。 长沙王世子已经离去,且广州那边传来消息,长沙王安然无恙。皇帝这才明白,自己竟是中了计。 虽然悲愤交加,但他不能跟长沙王开战。这件事要是抖出来,不但会让他颜面尽失,还会让两边撕破脸。思索再三之后,皇帝也只得秘而不宣,只对外说太子的死因是狩猎时摔下了马。 王皇后得到消息之后,便似疯了一般,在宫中哭闹不止。 而太子真正的死因,只有温妘知道。 她的手中,还握着那只从江良娣随身物什之中抄检出来的瓷瓶。 看到它的时候,温妘面色大变。 纵然上面什么标记也没有,她仍能认出来,这正是当初曹氏带进东宫来的药。温妘将它交给了玉梅院的一名宫人,让她将药下在了江良娣的饭食里。 江良娣流产后,那宫人不知所踪。温妘听曹氏说已经让人处置了,她也就放心了。没想到,竟是在江良娣的手里看到了它。 ——“太子妃果然识得它。” 宝相庵中,江良娣见温妘来找自己,神色颇为平静。 温妘没有答话,只逼视着她:“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太子妃还不明白么?”江良娣神色嘲讽,缓缓道,“番邦的秘药白花散,无色无味,万金一钱,别人用不起,太子妃却能轻易得到。只须在杯口抹上一点,便能让人出现那风寒之状,愈发沉重,最终暴毙。” 说罢,她的脸上露出惨笑,形如鬼魅:“可惜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替我受了这祸患,死在了太子妃手上。” 温妘只觉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多日来的疑心,竟是应验。想到太子的病,温妘愤怒地揪住江良娣的衣领,盯着她:“你给太子下毒了?” 江良娣并不慌忙,看着温妘,似乎在欣赏她的神色。 “太子妃可觉得害怕?”她说,“因果报应,你夺去我在这世间的指望之时,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这一日?生不如死的滋味,太子妃也该尝尝。” 说罢,她看着她,竟是大笑起来。 温妘气急,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那力道很大,江良娣本身体虚弱,倒在地上,嘴边渗出血来。 可她的笑声却一直不曾停下,磔磔瘆人。 温妘急忙去找曹氏,想问她有没有那解药。 可才走到了半路上,她就听到了太子的死讯,一瞬间,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你将来可怎么办?”曹氏犹在床边哭泣,哽咽道,“太子没有了,也不曾留下个儿子,日后皇位只怕要落在赵王身上……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不能改嫁,日后就只能守着这先太子妃的名头孤独终老,什么也没有……” -- 第398页 温妘没有说话,只闭了闭眼睛。 眼泪从眼角滑下,落在早已经洇湿的枕头上。 没多久,穿着丧服的怡香匆匆走进来,对温妘道:“宝相庵那边说,江良娣自尽了。” 温妘猛地睁开眼睛。 “江良娣?”曹氏听得这名字,露出讶色,“她为何自尽?” 温妘没有理会她,只看着怡香:“她招了么?” “什么也没招。”怡香道,“只说这是报应。” 曹氏越听越感到惊诧,看着温妘:“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温妘皱眉,脸上的悲伤已然被阴沉之色取代。 她忽而抬眼,看着曹氏:“母亲当初给我的那药,可是叫白花散?” 初秋之时,正是暑热。 可皇后的大殿里,却透着凉意。 夜色已经降下,这里却灯火寥寥。宫人内侍们都不敢出声,唯恐惊扰了躺在床上的皇后,让她再度癫狂起来。 一抹身影走进宫里,宫人们见是徐氏,纷纷行礼。 “中宫如何了?”她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一名宫人道,“不愿用膳,有人走近便要咒骂。” 徐氏看了看她手中的鸡汤,轻声道:“我去劝她用些,陪她说说话,你们下去吧。” 宫人们知道徐氏是皇后身边最亲近的人,由她出面,必是好办些。 她们都松口气,连忙谢过,行礼退下。 一支孤零零的蜡烛立在华丽的灯台之上,光照幽暗。 徐氏撩来纱帐,见床上躺着一个人,披头散发,死气沉沉。 往日那高贵的模样,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全然让人无法想到皇后二字。 似乎听到了动静,王皇后睁开眼,看过来。 “中宫可饿了?”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温柔,“用些羹汤如何?”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宫闱2 王皇后见是徐氏,没有说话。 徐氏衣着素净,戴着孝。她的儿子刚刚过世不过数月,丧服未除,如今又为太子披上了国孝。 王皇后哭了一日,此时倒是清醒了些。 她盯着徐氏,好一会,看向那鸡汤。 徐氏见她动了,忙在床边坐下,扶她起来,将鸡汤一口一口地喂给她。 喝了半碗之后,王皇后摇摇头。 徐氏将鸡汤放下,用绢帕给她擦了擦嘴。 “什么时辰了?”王皇后问道,声音沙哑。 “已经戌时了。”徐氏目光怜惜,“中宫,事已至此,还当节哀才是。中宫总待在内寝之中,茶饭不思,人 都消瘦了许多。” 王皇后悲从心起,眼泪又流下来。 “我闭上眼睛就想起他……”她低低道,“临别之时,他对我说,他日后不会再让我忧烦……这世间,也只有他心里装着我……没了他,我活着又有什么指望……” 徐氏将皇后身上的薄褥掖了掖,轻声道:“阿竣刚去之时,妾也是这般,满心都是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就似天塌了一般。中宫所想,妾也知道。骨肉离别之痛,愤懑不甘,身为人母,又怎能放下?” 这话,倒是触到了王皇后的心头。 她喃喃道:“如今,竟是你与我同病相怜……” 徐氏说下去,声音依旧温柔:“那时,妾也像中宫这般躺在床上,想着不如就这么死去,一了百了。可妾闭上眼睛,就想到阿竣躺在棺椁中的模样。他身边的侍从说,他死的时候,眼睛睁着,无论如何也闭不上。若无天大的冤屈,又何至于此?妾虽苦痛,想随他一道去,却突然想明白了。若不能找出那杀害我儿的真凶,为他报仇,又如何能让他在泉下安心?” 她说着,眼睛注视着王皇后。 “母亲为了孩子,总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是么?” 王皇后听着她说话,愈发感到不对。 “你……”她张张口,忽而感到一阵眩晕,身上似乎被什么压着,动弹不得。 王皇后面色大变。 徐氏见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露出微笑。 “中宫放心好了,我在鸡汤里放的并非毒药。”她低低道,“你毕竟是承业的姊姊,你若死了,他会难过。我嫁给他时,虽是不情不愿,但这么多年来,真心待我的也只有他一人。到头来,竟是我对不起他。可事到如今,一切都不能回头,他待我的好,也只有下辈子再报了。有一件事,还请中宫记住。我若是不好了,王家也会不好,连着中宫也要背上杀头的罪名。我想,以中宫的计较,这里头的账,中宫算得过来。” 王皇后目眦欲裂,只觉气血翻滚,可全然使不上劲,也说不出话。 她直挺挺躺在床上,渐渐的,目光模糊,少顷,闭上了眼睛。 徐氏看着她昏睡过去,站起身来,脸上的神色已然平静。 宫里虽然已经下钥,但温妘是太子妃,可临时出入宫禁。 太子刚薨,治丧是头等大事,守卫宫门的将官不敢阻拦,放她的车马入内。 温妘坐在马车里,听着宫道里回响的嘈杂之声,心中惴惴。 曹氏告诉她,当初给江良娣下的药,是一剂保胎活血的偏方,并非什么白花散。温妘听了之后,心中沉下。这必是有人将瓶子里的药换了,将它交给了江良娣,用言语挑拨。 -- 第399页 她让曹氏派人追寻当初那下药的宫人,得到的消息也令人震惊。 那宫人埋在乱葬岗里,掘开墓穴,里面空空如也。而那买来的杀手,也早已经不知去向。 温妘终于感到了恐慌。 江良娣的母家不过京中小吏,断然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下这等事。且她母亲早亡,家中只有父亲,到东宫来探望,也只能在外面待着,并不能入内说话。 能接近江良娣的人……温妘即刻想到了徐氏。她仔细盘问了玉梅院的宫人内侍,江良娣自流产之后,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徐氏。 王竣的事,温妘虽然不十分清楚,但他的死因,温妘是明白的。 有一回太子醉酒,她服侍太子入寝时,曾听他提过,说那是王家下的手。温妘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并不曾放在心上。如今一切联系起来,她方觉如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 她不敢逗留,马上入宫,打算禀报皇后。 才进宫里,温妘却听宫人说,先前徐氏来过,还伺候皇后喝下了鸡汤。 温妘一惊,不顾宫人阻拦,径直冲到了皇后的寝宫里。 撩开纱帘,却见王皇后睡得沉沉,一切如常。只是,无论她怎么唤,也无法将她唤醒。 温妘忙回头,揪着宫人问道:“徐夫人去何处了?” 宫人忙摇头:“不知。不过宫中早已经落钥,徐夫人平日住在不远的宜华馆,当是回去歇宿了。” 温妘道:“她离开了多久?” 宫人想了想,道:“约摸一个时辰。” 温妘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只觉心神愈加不定。 勤政殿里,烛光明亮。 皇帝坐在榻上,看着案上堆叠的奏章,一动不动。 太子去世之后,他为了稳定朝臣之心,并不曾表现出过多的伤悲。但此事于他而言,仍是重大的打击。他一直待在勤政殿里,以示一切如常,但身边的人都能察觉到他的消沉之色,无人敢打扰。 夜风从殿外吹来,透着丝丝的凉意,案头灯台的光也晃动起来。 皇帝看了看不远处的榻,那是太子平日里陪他处理政务坐的地方。 案上的那些奏章,有好些都是奏请他另立太子的。 皇帝知道,他的儿子里择选出一个太子并不难,但无论立谁,长沙王都仍然是个大患。 他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而他的太子,亲自领兵去逮捕长沙王世子,竟在离京畿不到千里的地方,遭遇了长沙王的兵马。 他们挥师北上,如入无人之境,而皇帝一无所知。 这才是最可怕的。 皇帝重新感受到了一种恐惧。那是多年前,他意识到先帝其实更疼爱长沙王,并且随时可能让长沙王取代自己时,日夜缠绕自己的梦靥。 胸中一阵发闷。 皇帝拿起一杯酒,正要灌下,忽而听到门外传来些脚步声。 “陛下,”内侍董络道,“徐夫人来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宫闱3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徐氏了。 蓦地见她来到,心中竟是勾起许多感慨来。 跟上次相比,徐氏已经恢复了不少。她未施脂粉,跟宫中的嫔妃比起来,却多了几分毫无雕饰的天然韵味。 皇帝看着她,有那么一瞬,想起了当年自己跟她初遇的时候。 那时,自己还是太子,一眼就看中了她。可最终,他却得知她早已经许婚,而要娶她的人,恰是自己的妻舅王承业。 皇帝并不是个甘心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拱手相让的人,恰好,徐氏对王承业也并无深情。两个不如意的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起,这露水之情,沾上便是许多年。 每每看到徐氏,皇帝总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快意驰骋,仿佛天地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而身后,总有徐氏那含情脉脉的温柔等着他。 “陛下瘦多了。”只听徐氏轻声道。 平日里,皇帝并不喜欢听到这怜悯的话语。可现在,他忽而觉得,天下没有人比徐氏更懂他。 “过来。”他说。 徐氏走到他身前。 皇帝伸过手,将她搂过来,紧紧地抱着她那温软的身体,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董络在门外望着,心中松一口气。如从前一般,他忙无声地关上门,而后,摒退宫人内侍,不许打扰。 徐氏也搂着皇帝,如安慰孩童一般,轻轻抚着他的背,眼睛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发。 “半年之内,朕连丧二子……”皇帝的声音哽咽,“蔓云,也只有你,才可明白朕心中的苦楚……”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唤过自己的名字。 抚在皇帝背上的手停了停,徐氏轻声道:“陛下,事已至此,还当节哀才是。太子对陛下甚为恭孝,他在泉下若知晓陛下为他伤心得茶饭不思,又如何心安?陛下正当盛年,又还有许多儿女,日子长着呢。想从前的盛世之君,如汉武皇帝,亦是身处忧患,亦是经历子嗣之痛,可他留下的基业名垂青史。有前人珠玉,陛下当自勉才是。” 听得她一番安慰,皇帝果然宽慰了些,镇定下来。 他拉着徐氏,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朕后宫众多,无人可像你一般得朕的心。”他抚着她的手,叹道,“当年,纵然先帝再是不许,朕也应该将你娶到身边来。” -- 第400页 徐氏望着她,双眸柔和。 “陛下当年亦有苦衷,妾从不曾怨怼。”她说,“妾知晓,这些年的荣华富贵,都是陛下赐下的,凡吃用之物,甚至可比肩中宫。能伴在陛下身旁,已是妾三生之福,些许名分,又何足挂齿?” 说罢,她轻轻叹一口气。 “只是妾终究是没有保住阿竣。”她的眉目间浮起悲伤之色,“陛下将骨血赐下,妾本该尽心尽力,将他养大成人。不想竟是未及弱冠,便再也见不到了……” “此事怨不得你。”皇帝将她搂在怀里,道,“莫怕,有朕在,你一世也不会受人欺负。荣华富贵,只要是朕能给的,都会给你。” 徐氏忙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便要起身谢恩。 皇帝将她拉住:“你我何必讲这些虚礼。今夜,你仍留在此处,陪着朕。” 徐氏应下,望着他,终是破涕为笑。 她依偎在皇帝的怀里,低低道:“有时,妾想着,要是永远留在和陛下初见时就好了。” 皇帝问:“怎讲?” “陛下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这话,引得皇帝蓦地想起了当年。 那是在一场踏青。 还是太子的皇帝,难得摆脱宫中诸事的束缚,呼朋引伴,骑着骏马跨过灞桥。他对身边那些碍手碍脚、无处不在的侍从感到厌恶。于是,他寻了时机,让相熟的贵胄帮自己摆脱身边人的纠缠,偷偷溜走。 那放纵的感觉,当真让皇帝喜欢极了。 他在京郊的田野之中驰骋,无拘无束,可等他跑出了十几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侍从。 而附近,除了野地,什么也没有。 皇帝在太阳底下晒了些时候,觉得渴急了,却找不到喝水的地方。他只得继续策马前行,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歇歇脚,等待宫人来接自己。 当时天色渐暗,踏青的人也大多回去了。皇帝在路上走了好一会,才终于看到一辆马车。 它悠悠地朝自己走来,虽看着其貌不扬,但车旁有仆婢,一看便知也是出门踏青的京中人家。 皇帝径直上前去拦住,在仆婢们诧异的目光下,问有没有水。 这举止着实无礼得很,正当仆人要训斥,却听马车里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未几,那帏帘拉开,露出一个女子来。 她看着皇帝,微笑道:“是你要喝水?还是你这马要喝水?” 后面的事,皇帝已经不记得许多,只记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抓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像个傻子。 “自是记得。”皇帝道。 徐氏伸手,将皇帝刚才喝剩下的半杯酒满上,捧到他面前。 “陛下,”她说,“愿今日这酒,也能像从前那杯水一样,让陛下忘却所有忧愁。” 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双眸泛光,恰似当年那马车上的少女,让人心驰神往。 皇帝接过酒,尝了一口,而后,仰头喝下。 酒味很是浓郁,一下充溢在四周。 徐氏望着皇帝,双眸之中,似有什么在闪动。她轻轻抚摸着皇帝的脸颊:“陛下累了,该休息了。” 这声音很是好听,皇帝感到了迷醉,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她。徐氏扶着皇帝,让他倚靠在榻上,搂着他,轻声道:“陛下,我昨夜又梦到了阿竣,他必是想我了。陛下想他么?” 皇帝张张口,正要说话,忽然味道些气味。 似是硫磺硝石点燃时的酸呛之气。 他努力睁眼,却感到神智迷糊,过了好一会,他终于睁开眼,却见殿上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苗从厚厚的丝毯上蹿起,舔上家具,点燃了案上的奏章和书籍。 皇帝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喊大叫,可烈火似一堵墙,将他阻隔在了后面。 徐氏仍在面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双眸之中,尽是爱意。 “陛下。”她的声音犹如天外而来,“妾一直盼着,我们三人能有一日光明正大聚在一处,如今,终是遂了心愿了,陛下高兴么?” 第三百四十八章 新婚1 越是往南,天气便越热。 进入岭南的时候,已经将近十月,可这里却依旧炎热,没有一点凉意。严祺一家无论主仆,都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没想到这样的时节还要摇蒲扇。 不过,当他们看到岭南的繁华之貌,无不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在众人的想象之中,岭南这等边鄙之地,大致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之类的词离不开干系。若是看到漫山遍野呜哇乱叫的野人,大概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可到了此处,他们却发现,这里无论乡村城邑皆屋舍俨然,甚至好些地方看上去可以京畿之中比肩。 还没到广州城,长沙王就派长史带着仪仗来迎。令严家上下喜出望外的是,严楷竟然也在其中。 “多亏了崔将军!”他笑嘻嘻道,“那日他去找我,让我用姊姊给的假须贴成个大胡子,带我秘密潜出城去。而后,我跟着阿霁接应的人马一路往东,绕开洛阳,穿过幽州,到海边去乘海船。那里早有广州的海船在等着,这个时节正好顺风,张满帆,十日就到了,比你们快不少。” 容氏嗔道:“就知道说这些,我等可担心死了……” 嘴上这么说着,她红着眼睛,脸上尽是笑意。 -- 第401页 一家人终于团聚,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皆大欢喜。 到了广州城外,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在城外的一处行宫里歇下。 这里,已是修葺一新,装点得喜气洋洋,严祺夫妇见到了长沙王和王妃。 “文吉一路辛苦。”长沙王微笑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跟当年相较,他已然老了许多,看着身体瘦弱,说话也少了些中气。不过仍然神采奕奕,气势十足。 严祺知道,纵然那病逝的流言是假的,长沙王的身体也已然不好了。 他们也算是少年相识,莫名的,看着他,严祺心中竟有了些感慨,那多年的不满也消散了许多。 “殿下别来无恙。”他整了整衣袍,向长沙王端正一礼。 经先前的议定,那迎亲之礼还未做完,便索性让严家在这行宫中落脚,则一个黄道吉日继续举办婚礼,让李霁将漪如迎入广州的王府之中。 “这行宫周围山明水秀,地气凉爽,每逢夏季,孤都会到此处避暑消夏。”长沙王对严祺道,“你们刚到岭南,不耐暑热,便在此处暂住。等到阿霁和漪如的婚事办完,天气也该凉爽些了,文吉和夫人可到那时再搬入城中的宅子居住,如何?” 这安排,严祺和容氏也觉得妥当,向长沙王谢过。 接风宴上,漪如第一次见到了李霁的弟弟和妹妹。 他们都是继妃冼氏所生。儿子四岁,名叫李灏;女儿则刚满一岁,名叫李滢。上次长沙王去京城的时候,漪如也曾经见过冼氏。那时听大人们议论说,她出身岭南大族,长沙王与她联姻,是为了在广州扎根立足。 不过虽有那许多台面下的计较,在漪如看来,长沙王和冼氏颇是恩爱和睦。二人说话之时,并不像别的贵胄高门夫妻那样有许多礼节拘束,还会时常说起笑来。 对于儿女,长沙王也并无许多规矩。李灏正值爱玩闹的年纪,咿咿呀呀地说话,在堂上跑来跑去;李滢则颇是喜欢热闹,见到人多,就咯咯笑个不停。 长沙王并不约束他们,李滢哭起来的时候,他还让人抱过来,亲自哄。 这让严祺、容氏和漪如都颇是意外。 陈氏在一旁看着,对容氏小声笑道:“不想,这长沙王府上,倒是与我们家有几分相似。” 漪如也很是诧异。 在京中,严家算得异类。严祺身为高陵侯,家中没有姬妾不说,还不爱管教子女。每个跟严家来往的人都知道,严家的家风甚是松懈,对于儿女,严祺很少立什么规矩,儿女在他面前也总是无拘无束。 严祺自是知道别人的评价,不过他向来不当一回事,我行我素。 她本以为自家算是天下独一份,没想到,倒是在长沙王这里看到了相似的情景。 再看向李霁,他坐在对面,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漪如不由想到八年前,李霁跟着长沙王在京中出现时的模样,规规矩矩,各种礼节一丝不苟,就差把礼法二字刻在脑门上。那时,无人不夸,说什么虎父无犬子,后辈典范。 果然是装什么像什么。漪如腹诽。 似乎察觉到这边的目光,李霁抬眼看过来,见漪如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神色懵然。 “殿下治家,颇是随和。”严祺忍不住道。 长沙王笑了笑,道:“孤以为,自家儿女不是外人,若教得唯唯诺诺,乃全无意趣,倒不如让他们自在些。文吉如今与孤亦成了一家人,也切莫拘束才是。” 这话,若是别人听了,多半要觉得离经叛道,可严祺却是眉间一展。 用过膳之后,长沙王和冼氏与严祺夫妇一道到行宫的园子里散步,顺便引他们熟悉熟悉。 玉如离开南阳时,非要将她的一笼小兔子带上,如今,也暂时养在了园子里。 李灏看了,颇是有兴趣,扯着冼氏的衣袖,说他也想要。 容氏见状,对玉如道:“将你的小兔子分给小公子一只,如何?” 玉如看着他,似颇是不乐意,瘪了瘪嘴。 长沙王见状,随即对李灏道:“兔子罢了,让内侍给你去寻两只来便是。” 冼氏也道:“就是,这些兔子是玉如姊姊从京中千里迢迢带过来的,是她的小友,怎么轻易分开?” 李灏听了,倒也不再闹,只眼巴巴地偷眼看着那些兔子。 漪如知道严祺从前不喜欢长沙王,上次见面的时候,二人针锋对麦芒的情形历历在目。故而自见到长沙王开始,她的心就一直悬着,唯恐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不料,两人边散步边闲谈,聊起先帝时的旧事以及京中时局,竟是一点不睦也没有。 在园子里走一圈之后,长沙王觉得意犹未尽,对严祺道:“文吉还记不记得少年时,有一回春狩,你我对弈,胜负难分。我誓要与你分个高下,还去偷了酒来。结果那棋不曾下出个结果,你我确是醉倒了。” 严祺道:“自是记得。” 长沙王笑道:“今日你我再小酌对弈一番,如何?” 严祺听到有酒喝,眼睛放光,正要答话,却听身后传来急急的声音:“不可!” 说话的是冼氏和容氏,竟是异口同声。 第三百四十九章 新婚2 因得冼氏和容氏阻挠,长沙王和严祺的酒没有喝成。 -- 第402页 “郎中说过,殿下不可再饮酒。”冼氏的语气虽柔和,却不容置疑,“殿下身体刚好些,当珍重才是。” 听得她这么说,长沙王也不坚持,只得让内侍烹茶,在一处凉亭里摆开棋盘,与严祺对弈。 容氏在一旁看着,颇是好奇。 离凉亭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小轩,颇是阴凉,冼氏邀容氏到里面小憩。 上次在京中,因得漪如救了李霁的事,冼氏和容氏曾见过。那时,这位王妃颇是内敛,旁人说话,她大多是听着,甚少开口。便是和容氏见面,也不过都是客气的寒暄,话语寥寥。 不过这一次,二人谈论起儿女和家事,话竟是多了起来。 “大王虽执掌一方,名声在外,可私下里的日子却过得颇是任性随意。”谈到长沙王,冼氏露出无奈之色,“便拿这饮酒来说,他从前总不加节制,如今身体不好,就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前番郎中苦劝,他终于是听了,可平日里仍会像小儿馋糖一般馋酒,若不加劝阻,便全然不将身体当一回事。” 容氏亦苦笑,叹道:“谁人不是呢?” 李灏对李霁这兄长颇为喜欢,一直缠着他带自己去捉树上的蝉。李霁也不推却,抱着他,拿着一根带着网兜的杆子到大树下去。 严楷和玉如也跃跃欲试,没多久,就把杆子都拿到了手里。 玉如的眼睛比其他人都尖,总能在茂密的枝叶底下发现蝉在何处。顺着她的指点,严楷没多久就捕到了两只,李灏高兴地张着胖胖的小手,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咯咯直笑。 李霁索性将李灏交给内侍照看,对漪如道:“我有一个秘密的去处,你随我去么?” 漪如讶然:“什么秘密去处?” 李霁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出声,看了看严楷那边,拉着她,悄悄离开。 这行宫占地颇大,漪如跟着他,离开园子,沿着石子铺就的小道绕了几绕,却是到了另一处园子。 才进去,漪如就吃了一惊。 只见这里郁郁葱葱,竟是长着好些大树。 那些树,漪如从来没有见过,说不上很高,却生得极大,有些大约十多人合抱也抱不过来。树干伸展开来,如同一条条的虬龙。更奇特的是,那些树上还垂下一条条的长须,就像人的胡须一样垂到地面上。 “这些是榕树。”李霁看出她的诧异,拉着她继续往里面走,边走边道,“日后,你在这边还会看到许多。” 他要去的地方,是这片林子的边缘。只见那里有一棵姿态奇特的老榕,生得歪歪的,一根房梁粗的树干朝外面伸展出去,像一只手臂。 只见李霁下面,三两步蹿到树干上,站定之后,他看向漪如。 “你来么?”他问。 漪如心中一动,却不由地朝后面望去。 这攀爬之类的事,她其实很是在行。在扬州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在李霁面前显露过翻墙下楼的本事。 不过这毕竟是在长沙王的行宫,自己作为还没正式过门的新妇,头顶着大家闺秀之名,面子总还是要一点,被人看到总不大好。 榕树繁茂,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林子里只有他们,没有别人。 确定之后,她露出笑容,即刻点点头。 李霁随即伸手,漪如踩着树干,一下跟着他上了去。 那树干足够粗壮,能承受两人走在上面。李霁一手抓着上方的枝条,一手拉着漪如,带她挪着步子往前面去。 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这行宫倚着一处江水而建,方才长沙王夫妇引着他们散步游览的时候,曾上了一处望江台。 不过跟那里比起来,这里的景致显然更好。 这树干伸出了墙头,几乎就在江水的上方。 江面开阔而碧绿,下方的浅水处,能看到水草在底下悠悠地招摇。 这个地方,李霁显然十分熟悉,他带着漪如在树干上坐下来。 双脚悬空,那感觉颇是奇妙,漪如有些恐高,可挨着李霁身边,又觉得踏实。 李霁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这个地方,你常来?”漪如问李霁。 “小时候来得多些。”李霁道,“但凡住到这行宫里,我每日都会来此处。” “你来此处做什么?”漪如问。 “什么也不做。”李霁道,“发发呆想想事,有时可消磨整日。” 漪如有些诧异。 在她看来,李霁从小就是一个天下所有父母期盼中的人。知书识礼,样样出色,从早到晚,必是每个时辰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浪费任何一寸光阴。所以,才会有现在这天下闻名的长沙王世子。 原来跟自己一样,也有无聊偷闲的时候。漪如想。 “你从前总是一个人来?”她又问。 “嗯。”李霁道,“我没有别的玩伴。” “汪全他们呢?” “汪全只会讲鬼故事和练刀枪,不会陪我发呆。” 漪如哂然。 汪全的鬼故事,漪如从前也领教过,确实不是李霁爱听的那种。蓦地,漪如对李霁有些同情。 “广州难道没有与你同龄的世家子弟?”漪如道,“你父亲在广州的部下和属官也有不少,他们总有儿女。” 李霁道:“他们都是些无知小童,我与他们玩不到一处。” -- 第403页 这话出来,同情瞬间消失。漪如旋即又想起了李霁小时候那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模样。 “活该你那么大还讨不到新妇。”她在他的手背上拧一下,好笑道,“你这般脾气,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李霁反问:“那你怎嫁给了我?” “故而你要感恩,”漪如理直气壮,“我若不要你,你一辈子也讨不到。” 李霁不置可否,却反将手臂一伸,将她揽到怀里。 漪如几乎坐不稳,瞪着他:“我掉到了水里怎么办?” “有我在怕什么。” “我不会游水。” “我教你……” 那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榕树林的那头传来,未几,再也听不到。 李灏嘴里嘀咕着“兄长”,要去找李霁,玉如忙将他拉着。 “你兄长和我姊姊在说话,不可扰他们。” 李灏却不愿意,挣扎着要过去。 玉如无奈,心一横,道:“你不是要小兔子么,我带你去看小兔子。” 李灏一愣,抬头望着她,眼睛亮晶晶。 第三百五十章 新婚3 李霁和漪如的迎亲在南阳被一场乱事打断,到了广州,才终于热热闹闹地又接了起来。 严祺一家到广州后的第三天,恰是黄道吉日。 碧空万里,昨夜的一场雨,带走了不少暑气,竟是有了些秋高气爽之感。 漪如一大早就将上次的婚服穿戴了起来,坐在行宫之中等待。 有了一次经验,严家上下也从容许多,各是轻松,喜气洋洋,毫无忙乱之感。 只有严楷不一样。 上次,他在宫中不得脱身,无法到场。这次,他则终于也和全家人一样,船上礼衣,打扮齐整。他本就生得颇是俊朗,收拾得精细些,颇有翩翩君子的模样,让行宫里的宫女们也忍不住聚在墙角偷看。 将近正午的时候,只听得外面鼓乐之声喧天,迎亲的队伍来了。 先前的迎亲之礼已经行过,严祺和容氏含笑着将漪如带到李霁跟前,交给他。 “这一回,可就不会再有什么人来打扰了。”严祺抚须道。 李霁道:“君侯放心,在下定保无虞。” 话音才落,漪如身边的陈氏嗔笑道:“上次遭遇了一番打扰,不曾成礼。而今,这大礼可是要做全了的,世子怎还不改口?” 众人都笑了起来,有几个大胆的仆婢还起哄。 李霁并无异色,随即向严祺和容氏端正一礼:“小婿拜见岳母岳母。” 周围小声更是热烈,严祺和容氏都露出笑容,将他扶起。 喧闹的乐声之中,李霁和漪如被众人前呼后拥,出了行宫。 迎亲的辂车已经停在了宫前,李霁看向漪如,朝她伸出手。 漪如望着他,嫣红的唇角弯弯的,垂眸之间,流光婉转。她搭着他的手臂,踏上脚凳,登上辂车。 二人坐定,辂车走起,在浩大的仪仗围拥之中,缓缓离开。 严祺站在行宫前,望着那辂车的影子,生出许多感慨来。 他听到身边有人在吸鼻子,转头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容氏正用绢帕擦着眼角。 “这不是好事么,怎又哭了?”严祺道。 “不过是觉得感慨罢了。”容氏长叹一口气,道,“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终是跟着别人走了……” 严祺沉默片刻,道:“你若不舍得,我这就去将那马车拦住,反正漪如一向说她不想成亲……” 话没说完,他的手臂被容氏打了一下。 “又胡说。”她瞪着他,“大喜的日子,老没正经。” 严祺露出笑容,伸出手,搂过容氏的肩膀,继续望着前方,目光深深。 论占地,广州远不如京城大,甚至不如扬州,可若论繁华富丽,并不输任何地方。甚至因为海贸发达,不少楼宇颇有些异域风情,是京城和扬州都看不到的。 今日,大街上更是热闹。 李霁一向受人爱戴,闻得他今日成婚,广州百姓倾城而出,早早地将大街上拥堵得水泄不通。 仪仗入城,漪如望出去,吓一跳。 只见道路两旁黑鸦鸦的,全是人头,竟似比过年的庙会还热闹。 “你平日出来,也会有这么多人来看你么?”她忍不住问李霁。 “平日我出来不会让他们知道。”李霁道,仿佛已然司空见惯。 这婚礼颇是盛大,纵然已经避免了许多繁文缛节,二人行过礼之后,也已经入夜。 漪如终于走进世子府的婚房之时,只觉脖子已经酸得不得了。 小娟她们随即手脚麻利地将漪如头上和身上那些沉重的饰物摘下来,当所有负担卸去,漪如终于觉得自己喘过气来。 洗漱过后,漪如换上寝衣,这才终于有了空闲,仔细打量着屋子。 据侍婢们说,这里是李霁住了多年的地方,里面的陈设,除了些许为大婚添置的新家具,大多都是原来的。 漪如四处看了看,只觉李霁虽然花钱时像个不会算账的败家子,但其实生活并不铺张。无论是屋子里的摆设还是日常用物,都算不得讲究。 放在京中,哪怕是随便一个贵胄子弟的居所,恐怕也比这里要华丽。 “大王本打算将世子府重新修葺,将旧物都换成新的。”一名年长的仆妇笑着说,“世子却不愿意。写信回来说,世子妃不会计较这些,只要那书房做得好就是了。” -- 第404页 “书房?”漪如讶然。 “正是。”仆妇道,“那书房就在不远,世子妃可要去看一看?” 漪如来了兴致,随即让她带自己过去。 到了书房,只见这里比婚房做得用心。无论书架还是案几坐榻,皆是崭新。 尤其是迎面的书架,上面的书摆得满满当当。漪如走过去看了看,只见这些书,全是自己这些年给李霁捎的那些闲书。 而其中的两格上,塞着好些小卷轴。漪如抽出一卷来打开,见竟是扬州宝兰坊的时世画。李霁将它们带回来,一张一张地裱到了卷轴里。 漪如觉得好笑,正看着,忽而听得后面传来些声响。 转头看去,却见李霁走了进来。 他还穿着婚服,身上带着一股酒气。不必问,漪如也知道,他刚才必是被人灌了许多酒。 “你怎来了此处?”他问。 漪如道:“随便看看罢了。”说着,她晃晃手里的画,道,“你不是不喜欢么?怎裱了起来?” “谁说我不喜欢。”李霁却道。 漪如愣了愣。 “我只是说它们画得不像我。”李霁说着,走过来,将那画从漪如手中拿开,放在架子上。 他的个子很高,站在漪如身前,几乎挡住了灯烛的光照。 漪如望着他的喉结,心中倏而被什么撩了撩。 “你喝了多少酒。”她说,“你那些部下也是,就知道起哄,汪全也不拦着。” “他们难得有机会闹我,自不会放过。”李霁无所谓道。 漪如没说话。 他看去,只见她注视着自己,双眸深深。 灯烛光下,她的肌肤细腻,饱满的双唇娇艳,寝衣的领口下,雪白的胸膛隐没其中,若隐若现。 空气似乎有些燥热。 忽然,漪如伸出手指,朝他勾了勾。 李霁上前少许。 “做什么?”他低低问道。 “自是去更衣。”漪如道,“你就打算一直穿着这个?” 说着,她拉着他,往婚房里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新婚4 婚房里的宫人们看到漪如和李霁手拉着手走回来,都露出诧异之色。 不过她们很是识趣,奉茶之后,就笑嘻嘻地走了开去,还顺带关上了门。 李霁坐在榻上。 烛光映照之下,那脸上似乎有隐隐的酡红,却显得格外安静。他注视着漪如,双眸异常明亮。 “看我做什么?”漪如道。 “是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酒后的慵懒。 漪如不与他争执,走过来,伸手给他解冠上的系带。 二人都换了几道婚服,李霁当下穿着的这一套,金冠锦衣,朱红的衣裳,与俊美的眉目映着,相宜得彰。 带子松开,漪如将他的金冠取下,放到一边,而后,解他的袍子。 男子的衣袍并不如女子的复杂,不过李霁腰上那玉带的金扣却结实得很。漪如是第一次摆弄这样的东西,好一会也不得要领。 “我来。”李霁道。 说罢,他伸手,将玉带脱了。而后,站起身后。 袍子虽没有了腰带的约束,却一点也不显得松垮。李霁的身形本就高大,漪如看着他,蓦地觉得,他的肩膀似乎又宽了些。 那锦袍的边上露出衣带,漪如伸手去拉的时候,喉咙不由咽了咽。 “我自己来。”李霁道。 漪如却拿开他的手。 “你喝了那么多酒。”她说,“手摆哪里都不知道,我来。” 李霁没说话,任由她摆布。 没多久,那袍子脱下来。广州的天气仍不凉快,李霁在袍子底下只着了单衣,看去,已经被汗水浸透。 轻薄的绢衣,贴在他的肌肤上,结实的身体在底下若隐若现。 漪如耳根烧灼。 “浴房备了汤沐。”她说,“你去沐浴吧。” 李霁却似无动于衷,仍看着她:“你呢?” 漪如的脸终于红起来。 “我沐浴过了。”她推了推他,“你快去。” 李霁的唇角终于弯起,不多言,转身出门。 门关上的时候,漪如坐在房里,忽而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很。 怕什么。 心底一个声音道,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了,莫非你还怕阿霁不成。 对。漪如深吸口气,对自己说,不怕,不怕…… 可纵然如此,她也明白,夫妻之事远不止那亲过抱过。这些日子,她就算和李霁独处,二人也最多之事亲亲抱抱,并不会做那真正的逾越之事。 漪如又不由地回忆起了从前在扬州时,那些青楼里的主顾们。 在她们哪里,她听过不少房中术之类的东西,还看过些秘画。纵然漪如看过不少的闺中闲书,可当那些东西摆在面前的时候,仍然觉得面红耳赤。漪如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努力保持镇定,却被一位上了年纪的花魁看破。 ——“娘子虽然是已婚妇人打扮,其实却不曾嫁人,是么?”她说。 漪如无言以对。 她轻笑着,语重心长道:“娘子也不必觉得这些事不好意思,须知将来若是得法了,娘子会十分快活。” 到头来,漪如最记得的就是这句话。而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和秘画,漪如只觉似懂非懂,仿佛在教人怎么打架。 -- 第405页 当然,那位花魁还说过,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究竟能不能快活,有一半要取决于郎君。 郎君啊…… 漪如的眼前浮现起方才李霁那半遮半掩的身体,脖颈仿佛被点了一把火。 正胡思乱想着,李霁推门进来。 漪如的心不由地跟着那门的响动蹦了一下。 看去,只见李霁的身上已经换好了寝衣,手里拿着一块巾子,擦着脖子上残存的水珠。 “你怎这么快?”漪如瞪起眼睛。 “不过冲洗冲洗身上的汗腻,今晨去接你之前,我便已经沐浴过一次。”李霁说罢,忽而看着她,“你盼我洗慢些?” 脸上又是一热。 “谁说的。”她马上反驳。 李霁将手中巾子放到一旁,而后,在床上坐下来。 “睡吧。”他说。 漪如感到身上出了一层微微的汗。 当李霁挨过来,她忙撑住他的肩膀,道:“你知道怎么做么?” “做什么?” “夫妻之事。” 李霁沉默片刻,漪如似乎听到了他呼吸不稳的声音。 “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他说。 漪如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八年前,他们在梅岑山上一起撞见过别人办事。 “那……”漪如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干,道,“第一步要做什么?” 李霁看着她,道:“抱在一起倒在床上?” 漪如想着那等场景,换上自己和李霁的模样,嘴角抽了抽。 “才不是。”她说,“第一步是宽衣。” 李霁的眉梢动了动。 “是么,”他说,“那是你先宽还是我先宽?” “你先。” “为何?” “你是丈夫。”漪如理直气壮,“女诫之类的都说了,丈夫乃一家之主,什么都要以丈夫为先。” 李霁有些无语。 这时候倒是想起什么女诫来了。 他不多言,正要宽衣,漪如却将他的手按住,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我帮你。”她说。 那声音轻轻的,如同羽毛掠过耳畔。 漪如见他没有反对,随即伸过手,拉开他的衣带,将上衣宽下。 说实话,这是打认识以来,漪如第一次这样近,且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在世人的心目之中,李霁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像个神仙一般遥不可及。漪如虽然并不像别人那样将他供起来,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看到他的身体展现在面前,心中一阵激动。 神祇是别人的,在她面前,李霁是凡人,她的丈夫。 从阿霁这个名字,到他的身体。 漪如盯着他,目光从那宽阔的胸膛缓缓而下。 它起伏着,结实的肌肉覆在上面,像最好的工匠雕琢出来的宝玉,没有一丝累赘。烛光下,那皮肤泛着淡淡的光泽。 在扬州的时候,漪如在市井里见惯了光膀壮汉,干体力活的人,身形结实的也不少。但像李霁这样让人望之心动的,漪如从不曾见过,简直让人老脸臊热。 正当她看着他小腹上那几块分明的肌肉,心生好奇,想着能不能摸一摸的时候,忽而听李霁道:“看够了么?轮到你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新婚5 漪如见李霁盯着自己,只觉心头一慌。 看他伸手过来,漪如忙将他的手按住。 “你先把灯吹了。”她说。 “为何?”李霁道,“你方才脱我衣裳吹灯了么?” “我怎能与你比。”漪如道,“男女有别。” 这话说得仍然理直气壮,李霁不理她,径直伸手过来。漪如却抵死不从,二人拉扯着,一下都滚倒在了床上。 “流氓。”漪如捂着领口瞪着他,面红耳赤。 李霁压着她,道:“你才是流氓,将我看遍了,却不肯让我看你。” “我何时将你看遍了?”漪如反驳,“你不过是将上衣脱了,光了个膀子。天气热些,大街上光膀子的男子多了去了,可没有女子这样。” “那你待如何?”李霁有些无奈。 漪如的目光闪了闪,道:“我还没看完,你先让我看完。” 李霁一愣,烛光下,漪如看到他的耳朵透着血色。 “我若是不愿呢?”他低低道。 那张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随着呼吸起伏,拂在漪如的脸颊上,带着些难以言喻的迷魅。 “那……”漪如的语气软下来,“你不许动手,我要自己来。” 李霁倒是没反对。 漪如见他松了手,心中一喜,随即坐起来。 “你先坐好。”她说。 李霁跟着坐起来。 漪如的心跳飞快,却没有退缩,上前,坐到他的腿根上。 温热的身体挨在一起,她感到了布料下有什么在抵着。 李霁看着她,目光灼灼。 他的手抬起,刚刚触在她的腰上,却被漪如再度按住。 “说了你不许动手……”她轻声道,呼吸拂在他的耳朵边上,一阵痒。 见李霁果然听话,漪如登时放下心来,上前,吻在他的唇上。 这事,二人已经很是熟悉。漪如吻着他柔软的唇瓣,舌尖在上面描绘,渐渐深入。 但也有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 第406页 她不必再浅尝辄止,手在他的身体上游走。 那温热的躯体,看着虽结实,手感却并非漪如想象中的那样硬,而是十分的柔韧。她的手指沿着那起伏的线条,慢慢勾画着,甚觉有趣。 而李霁的呼吸变得急促,那身体也在紧绷。 “漪如……”他的声音呢喃,似压着兴奋。 漪如离开他的唇,缓缓而下,在他的喉结上停留。未几,她忽然在他的后背的上摸到一道不寻常的凸起,有些诧异。 “这是什么?”她问。 “一处旧伤。”李霁道,“不必看。” 漪如却不放过,松开他,转去他身后。 只见那确实是一道伤疤,并不大,位于他一侧肩胛之下,颜色已经与周围无所差异,并不十分显眼。 “怎么得的?”漪如道。 “前两年在海上被流矢所伤,”李霁淡淡道,“虽缝合了,可还是留下了一点。” 漪如瞪起眼:“你不是说你从不会受伤么?” “这算什么伤。”李霁毫不在意,“又不伤性命。” 漪如没有说话,少顷,低下头,轻轻吻在上面。 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李霁只觉心头一热,不再无动于衷,转过身去,将她压在了床上。 “阿霁,”漪如撑住他的脸,轻声道,“日后,你的事便是我的事,都不可瞒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自己扛,知道么?” “知道了。”李霁答应道,说罢,将她的手拉开,压到一旁,而后,吻了下去。 这新婚之夜,漪如觉得,全然不似闺中闲书或者青楼花魁们说的那样意趣横生。 相反,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累得很,仿佛打了一架。 她想伸个懒腰,身体上的疼痛传来,将动作打断。 想到昨夜的种种,漪如就想把那些闲书都烧了,再去找花魁们理论。她不可谓不仔细,遵照着她们的告诫,将该做的做足。而李霁也不可谓不小心,颇有耐心,听到她说疼便马上停下。 但结果,仍旧是兵荒马乱。 不过心中虽不乐意,可当她看到李霁,那火气却一下烟消云散。 他还在睡。 外头已经天亮,屋子里也洒入了淡淡的光照。 他的睡脸向着这边,漂亮的长眉和笔直的鼻梁,此时都变得恬静。二人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漪如这才发现,他的手还环在了自己的身上。 清晨的凉意似乎瞬间褪去,挨着他,漪如觉得自己呼吸不稳,脸又热了起来。 忽然,他睁开眼睛。 深黑的双眸之中,似有光华流淌。 “醒了?”他问。 声音低哑,撩起心头一阵涟漪。 漪如望着他,正想着自己是该羞涩一些还是大胆一些,忽然,一阵敲门声将一切打断。 “世子。”汪全在外面道,“京中报国丧的使者到了,大王请殿下过去议事。” 报丧? 漪如和李霁相视,俱是一怔。 这国丧,一是皇帝,二是太子。 那日众人离开南阳之后,一路车马不停往广州而来,路上并不曾听到京中的消息。 而当京中消息传到广州的时候,情势已经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谁也没想到,太子和皇帝竟是先后去世。 据京中来的密报,二人的死因,宫中讳莫如深。对外的说法,太子是外出巡猎坠马,皇帝则是染了不治之症。但太子离京之时,不少人都看到他身后跟着全副甲胄兵器的大军;皇帝则更是蹊跷,他去世的那夜,宫外许多人都看到了宫里那冲天的火光。 而朝廷之所以派人来,目的并非只是报丧,更是因为京中已经乱了套。 国不可一日无君,王皇后出面主持大局,要在皇帝剩余的儿子之中择选新君。 皇帝还有四个儿子,三个是韦贵妃所生,一个是进宫不到三年的赵婕妤所生,刚满两岁。王皇后所选的,正是赵婕妤的六皇子。 这自是激起了韦贵妃和韦家的怒火。这些年,韦家在朝中根基颇深,与王家不相上下,因得这立储之事,朝中吵成一片。 韦家散布流言,指责王皇后弑君篡位,而王家则骂韦家扰乱朝纲,图谋不轨。 乱事随后便发生了。韦家以王皇后弑君为名,策动京城外大营的禁军哗变,进而逼宫。新到任的统领崔珩虽还未将禁军全然掌握,但先一步得了风声,提前关闭宫禁,据守宫城。 京中大乱,事态失控。 王皇后以先帝之名发诏,声称韦氏谋逆,号令天下各军府及诸侯进京讨伐。 而各地诸侯对于此事,已然各怀心思。已经有两支兵马在京城之外遭遇,打了起来。一旦战事蔓延,将祸及天下。 北方大乱,唯一有足够兵力平定这场乱事的,只剩下了长沙王。 昨日还喜气洋洋的长沙王府,一日之内变了个样。 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缟素,堂上摆上了皇帝和太子的灵位。 李霁议事一整日,直到深夜才回来。 进门的时候,他看到前庭站着一个人。 漪如与他一样都穿着丧服,身上落着灯笼的光照,身影纤细而素净。 目光相遇,李霁脸上的疲惫之色似消散而去,露出淡淡的笑意。 “如何了?”漪如望着他走过来,问道,“你要进京,是么?” -- 第407页 李霁沉默片刻,道:“漪如,你想做太子妃么?” 漪如愣了愣,少顷,露出苦笑。 自从听到了使者的奏报,她就隐隐猜到了这里。普天之下,兵马最强的是长沙王,从前,连皇帝也不曾跟他对着干,现在那些一盘散沙的诸侯和军府,则更是无法抵挡。 朝廷的来书,盖着大玺,无疑是王皇后的意思。可见她已经走投无路,唯有将长沙王迎入京中,才能平息这场危难。 而长沙王一旦入京,继承大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漪如想起了先帝。 当年,长沙王作为嫡子本该继承皇位,如今历经种种,竟是重又回到了眼前。 李霁作为世子,也会被立为太子。 太子妃三个字,是她上辈子的夙愿。自她被告知自己要嫁给太子开始,她就一直觉得那个位子是自己的,直到严家倒下。 这辈子,她极力远离皇宫。 可讽刺的是,老天似乎故意跟自己过不去,她越是不想要,便越是塞过来。阴差阳错,竟又要回到那里去。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不想么?”漪如道。 “自是可以。”李霁道,“你不想做,我帮父亲平定天下之后,便让给阿灏。” “阿灏才几岁。”漪如好笑地轻轻打他一下。 李霁却不说话,只看着她。 “我们不是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起扛?”漪如道,“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李霁的目光一动,眉宇间终是舒开。 “回去吧。”他轻声道,说罢,拉起她的手。 夜风和缓,明月高悬。 二人相依偎着,边说话边往宅子里走去,在地上落下淡淡的影子。 第三百五十三章 终章 承露十一年九月癸亥,太子薨。戊戌,皇帝崩于勤政殿,谥曰怀仁皇帝。 王皇后欲立六皇子齐王为新帝,汝南侯韦襄称王皇后弑君,挟贵妃韦氏、赵王、韩王、燕王反叛,围困京城,大将军崔珩率五万禁军殊死抵抗。 十一月,长沙王奉诏入京讨逆,世子霁将韦氏叛党围于秦州,城破,韦襄自尽,天下大定。 京畿百姓箪食壶浆,迎长沙王入京,中山王等宗室及重臣上书,备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而齐王年幼不能理政,请长沙王以社稷为重,继承大统。长沙王辞而不受,中山王等一再请愿,三请三让之后,长沙王乃受。 正月,长沙王于太极宫登基,立世子霁为皇太子。 三月,皇帝旧疾复发,传位皇太子,自尊太上皇,往广州养病。甲戌,皇太子霁登基,大赦,改元,赐内外官及五品以上子为父后者勋、爵,民酺五日。丁未,立皇太子妃严氏为皇后。 年节后,天气渐暖。 一场春雨之后,宫观楼台在阳光下焕然一新。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去年的乱事仿佛早已经在人们的笑脸之中淡忘。 宝相庵前,青石铺就的路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辆马车辚辚而来,在寺院的山门前停下。 寺里的住持早已经等候在这里,迎上前,恭敬一礼:“阿弥陀佛,贫尼显慧,拜见中宫。” 漪如看着显慧,还了佛礼。 宝相庵是皇家寺院,今日并非吉日,来上香的人并不多。漪如没有让侍卫驱赶闲人,只与显慧便走边说着话,往寺内而去。 “我记得,这里的住持,原本是一位叫显能的。”漪如道,“她去了何处?” 显慧的神色有些讪讪,念了声佛,低声道:“中宫有所不知,去年大乱之时,显能因收受贿赂,被王皇后……便是如今景宁宫里的王太后下了狱,没多久就圆寂了。” 漪如了然。 这位显慧她并不认识,但显能她是认识的。 因为上辈子自己在这宝相庵里的时候,显能就是住持。在显能的手上,漪如度过了自己上辈子最痛苦,也是最清醒的日子。 至于贤能那受贿之事,漪如大约能猜到,那是与太子的死有关。 给太子下毒的江良娣,是在宝相庵出的家,也是在宝相庵里自尽。王皇后将一应涉事之人都处置了个干净,其中也包罗了显能。说起来,贤能算是无辜受累,但也当真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是漪如和李霁,也是在长沙王入京之后,才得知了原委。 至于皇帝的死,那更是一桩丑事。勤政殿的门十分结实,徐氏在里面反锁了,外头无论如何也撞不开。大火之后,人们只在火场里找到了两具烧焦的骸骨,一具紧紧抱着另一具,场面骇人。 但王皇后只是宣称皇帝病逝,对勤政殿的大火只字不提。毕竟徐氏是她的弟媳,一旦追究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王家。 王皇后虽穷途末路,但到底做了一件对的事,那就是将长沙王迎入京中。此举,不但安定了天下,也让王家免于了灭顶之灾。 长沙王将先皇帝和先太子追谥,葬入帝陵。而后,王皇后得了太后的名号,自请到京郊的景宁宫里去吃斋养老。至于王承业,听说他带着所有姬妾儿女回老家去了,再无消息。 李霁当上太子那天,是漪如唯一一次见到王皇后的时候。漪如看到她,几乎认不出来。她身上穿着丧服,虽仍旧有成群的宫人伺候着,漪如却觉得,那脸上已经如死灰一般没有了活气。据说她去景宁宫的时候,随身的物什只有一只小小的匣子。那里面装的是太子小时候的玩具,每天夜里,王皇后要抱着才能入睡。 -- 第408页 宝相庵的正殿上,香烟袅袅,佛音庄严。 漪如拜了佛,起身,将目光望向四周。 眼前的景致,并不熟悉。 漪如对宝相庵的印象只停留在了那个破旧的小院里,对外面这金碧辉煌的佛殿并无知觉。只有那殿上的钟声仍旧熟悉。上辈子,她每天都听着它,一声一声,在煎熬中被愤懑折磨。 漪如暗自深吸口气。 这是这辈子以来,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回到这里。虽然仍会感到心慌,但预想之中的那溺水般的惊恐并没有袭来,漪如想,也许是自己知道,那一切终究是过去了。 没多久,在迎接的一众尼姑之中,漪如看到了两个曾经熟悉的面孔,一老一小。 二人仍是上辈子的模样,显然平日里也是干些打杂的活,站在不起眼的位置,僧袍打着补丁。 漪如走过去,不但唤出了她们的法号,还行了佛礼。 “二位师父别来无恙。”她说。 两名尼姑受宠若惊,连忙还礼。 显慧见状,忙道:“原来中宫认得她们?” “许久以前见过。”漪如道,“只是日子久远,只怕二位师父已经不记得我了。” 众人皆错愕。 小尼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老尼则镇定得多,忙道:“恕贫尼有眼不识泰山,竟唐突了中宫。” “师父客气,何言唐突。”漪如道。 显慧是个识趣的,也忙在一旁说起了吉利的话。 漪如不多言,只让侍从取来金银,赏赐了两位尼姑,又给寺里捐了灯油,而后,离开佛殿,往后面走去。 这宝相庵,有不少的院子,平日里供皇亲国戚们来清修。而其中的一间放杂物的小院,就是上辈子漪如最后住的地方。 不过当漪如来到这里的时候,只见那小院已经不见。原址上,扩建起了一所三进的宅子。 “此处,就是先太子妃温氏的居所。”显慧忙对漪如道,“太后令温妃出家,温妃将修行之所定在了本寺,这宅子,就是太后下旨修的。” 漪如没说话,只望着那院子的墙头。 一树梨花探出枝条来,雪白的花朵,繁茂而素雅。 上辈子她住在这里的时候,这棵梅树也在。 木鱼和诵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漪如正要进门,显慧忙将她拦住。 “中宫。”她说,“温妃脾性甚是古怪,只怕会冲撞了中宫……” “无妨。”漪如说罢,径直入内。 进门之后,只见迎面是一处佛堂。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身着僧衣,跪在蒲团之上。 似乎听到动静,她停住,回过头来。 正是温妘。 “你终于来了。”她似全然不意外,声音轻轻的,无悲无喜。 阳光落在院子里,草色葱郁。 “姊姊过得好么?”漪如坐在榻上,问对面的温妘。 温妘手里捧着茶杯,淡淡一笑。 “你许久不曾这么唤过我了。”她说,“自从我当上太子妃之后。” “姊姊说过,你我永远是姊妹。”漪如道。 温妘看着她,眸中似浮起一阵涟漪。 “你终于当上了皇后。”她自嘲一笑,“听说当年曾有相士对文德皇后说,你有皇后之相。果然该是你的,便不会走空。而我如今除了太子妃的名头,什么也没有了。你来看我,便是想看看我是如何落魄的,对么?” 漪如看着她,只见温妘的目光里满是不甘和愤恨,恍然间,漪如想到了上辈子的自己。 “姊姊恨我,是么?”她说,“从前,姊姊喜欢太子,后来,姊姊想当皇后。可这两样东西,都恰恰落在了我身上。在姊姊眼里,我总是盛气凌人,总以为一切皆理所当然。别人理所当然对我好,捧着我,事事让着我。将别人踩在脚下,挡了别人的路,我却总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么?” 温妘怔住。 她看着漪如,狐疑且踌躇,欲言又止。 “姊姊如何想我,是姊姊的事,我问心无愧。今日我来此处,亦并非是要笑话姊姊。”漪如道,“我不过想告诉姊姊一声,这出家既然是太后的意思,那便并非无可回转。姊姊若想离开这里,亦可自由决定,不会有任何人阻挠。” 温妘的神色微微变了变,方才的愠怒之色仿佛一下消失不见。 “你……”她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我可不必出家。” 漪如道:“我看了许多旧例,太子和亲王的遗孀,寡居或改嫁并无规定,也不曾有人说过定要出家。姊姊尚年轻,也无子女,不必将日子都耗在佛寺之中。” 温妘面色不定,好一会,露出一抹苦笑,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我也暂不会离开此地。”她低低,“我有我的罪孽要赎。” 漪如没说话。 方才在佛堂上,她看到了几个灵位,除了太子之外,还有两个。一个是江良娣,一个是那位夭折的皇孙。 “如此,”漪如道,“一切全凭姊姊心意,我告辞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 温妘看着她的背影,忽而将她叫住:“漪如。” 漪如回头。 温妘目光深深:“听我一句劝,那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无论什么人进去,都会变。” 漪如听了,沉默片刻,道:“我从前也这么想,故而我远离了去。” -- 第409页 “现在呢?” “现在,我会在它吃人之前,先把它吃了。” 温妘有些错愕。 漪如却没再多言,淡淡一笑,转身而去。 太阳似乎比方才来的时候又大了一下,屋檐上和树枝上,仍有雨水残存,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漪如正要离开,才出山门,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霁身上披着裘皮大氅,正立在一棵松树下,似乎正看着松枝出神。 漪如露出惊喜之色,走上前:“你怎么来……” 话才出口,却见李霁示意她噤声。 “那两只松鼠在幽会。”他说。 漪如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松树的枝头上,果然有两只松鼠在玩闹,时而追逐,时而交头接耳。 “你怎知它们在幽会?”漪如道,“不是在打架?” “因为那只小的总在抢另一只的东西吃,像你。”李霁道。 话才出口,他的手臂毫不意外地被打了一下。 李霁露出笑容,拉起她的手,带着她一道离开。 “你拜过观音了?”幽静的山道上,传来二人的声音。 “拜过了。” “观音怎么说?” “观音说让你待我好一些,莫总是整日见不到人。” “有理,你可听说过一件事?” “何事?” “这里的观音是送子观音。” “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