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剃头匠功夫了得》 第一章 神秘理发人 “嗨,这鬼天气,刚刚还满天星,怎么下这么大雨?”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侬勿晓得啊?这夜里响勿要讲鬼,好伐啦?” “阿拉没去沪上白相过,勿晓得也勿怕鬼!” “侬噶杀猪佬,还讲鬼!” “上海阿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关键是你自己心里不要有鬼!” 剡城人民理发店里一群人在扯淡头。 扯淡头为剡城土话,意思就是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讲空话。 今天晚上人民理发店扯淡头的主角是杀猪佬和上海阿姨。 杀猪佬,顾名思义是以杀猪卖肉为营生的人。 上海阿姨,嘴上一口上海话,自然是上海人。 “喂喂喂,杀猪佬,侬骂啥宁啦?阿拉告诉侬,阿拉行得正坐得端,心里响踏踏实实,从来勿怕什么妖魔鬼怪!” “是是是,上海阿姨老结棍个,怎么会怕鬼呢?” “杀猪佬,侬一天到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平日里响多起拜拜菩萨,多做点好事体,积些德,否则侬下辈子超生勿得!” “哎,上海阿姨,都什么年代了?侬还相信迷信?九斤师傅,明年是千、千什么年?” “千禧年。” 正在给一位顾客刮胡子的剃头师傅唐青回应。 唐青出生的时候刚好九斤重,大家习惯称呼她为“九斤师傅”。 “九斤师傅”唐青的家世代理发,祖父唐剃头一年四季肩担剃头挑子走村穿巷为人理发,父亲曾为人民理发店的经理,唐青高中毕业顶职进入人民理发店工作。 人民理发店位于剡城市心街上,从字面可以想见属于黄金地段。 剡城的“剡(shàn)”有来头,传秦始皇当年东游到这个浙东小县城,见这里有天子气,下令火烧刀劈挖坑以泄王气,名为“剡坑”,剡城因此而来。 剡城老一辈对人民理发店深有感情,以前整个县城理发就这一家,门口廊下那两条长长的木头排凳上总是坐满等候理发的人。 二百多平米的店里面一字排开八条理发椅,八位男女理发师傅从开门营业忙到关门打烊,其中包括唐青。 唐青当时候刚出师没多久,在师傅中并不起眼,因为她貌相一般,五官端正而已。身材也不高,一米六三,属于标准的普通人。 如今剡城大街小巷各类美发美容店多的是,人民理发店那些师傅只剩下唐青一个人。 唐青父亲希望唐青能守住这块老牌子,因为他很看重店招上“人民”两个字。 现在人民理发店里面只剩两条老式理发椅,唐青一个人理发为什么要放两条理发椅?而且一条从不让顾客坐,一块塑料布遮得严严实实。 问原因,唐青笑而不答。 街坊邻居有事没事还是喜欢到人民理发店来坐一会,特别是那些念旧的老人,从小在人民理发店理的发,习惯坐在这里的木头长排凳上天马行空说古道今,东家长西家短,自有一番乐趣。 今日唐青与往常一样,只顾干自己手头的活,任由他们东扯西扯。偶尔问到她,简明扼要回答一句。 “喂,你们听说勿啦?那个李杂婆离婚了呀,还摆了十来桌酒呢。这结婚办喜酒正常,离婚还办酒,阿拉没见识过,稀奇勿啦?”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李杂婆十天半月不弄出点响动来,还是我们剡城李杂婆吗?” “倒也是,嘎种事体对伊来讲毛毛雨!” “九斤师傅,九斤师傅!” 理发店冲进一个人,浑身湿透。 扯淡头的主角——杀猪佬和上海阿姨的嘴立马闭上,其他人也齐刷刷盯住来人。 “理发吗?稍等一下,先擦把脸。” 唐青没有抬头,说话间顺手扔给来人一块白毛巾,自己还在想刚才杀猪佬和上海阿姨议论的那个李杂婆。 “九斤师傅,麻烦你给我们家老爷子去剃个头!” 来人没有接毛巾,走近唐青气喘吁吁说道。 “嗯。” 唐青依旧低头刮胡子。 “九斤师傅,你能不能现在过去?” 来人伸出手要去拉唐青。 “喂,你这个人懂不懂道理?九斤师傅正在忙呢!” 杀猪佬过来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臂。 “侬脑子坏塌来?” 上海阿姨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毛巾。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九斤师傅,你……” 来人欲言又止。 “有毛病!” “脑子搭牢!” 杀猪佬和上海阿姨看了那个人几眼,重新坐回到木排凳上。 “九斤师傅……” 来人凑近唐青,在她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啊?!快走!” 唐青旋即放下剃刀,抓起剃头箱,飞奔出人民理发店。 “喂,九斤师傅,你带把伞!” 等杀猪佬追到门口,大雨中已不见唐青和那个人的影子。 “噶大雨,着急忙慌的难道去剃阴头?” 上海阿姨也走到门口张望。 “哎,你刚才还叫我夜里不要乱说话,自己怎么随便说九斤师傅去剃阴头呢?” “杀猪佬,侬啥辰光噶讲究了呀?阿拉觉得今朝夜里响勿对头。” “哪里勿对头?” “侬看看,这雨落得怪勿怪?勿闪电勿打雷,说落就落!” “侬勿是讲,六月的天孩儿的脸?有什么好奇怪?” “勿闪电勿打雷落噶大雨就是怪!” “咔嚓嚓……” “轰隆隆……” 上海阿姨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闪电直刺人民理发店门口,一声闷雷炸响在剡城上空。 “哈色特宁哉(吓死人)!” 上海阿姨拔腿往店里跑。 “扑通!” 一位老人被上海阿姨撞倒在地上。 “喂,王师傅,侬做啥子撞阿拉?” “上海阿姨,是你撞的我,怎么埋怨起我来了?” “王师傅,侬是勿是一泡烂屎熬勿牢哉?外面打噶大雷还跑啥子?” 上海阿姨嘴上数落,手还是伸过去拉起王木匠。 “我是觉得今天夜里有些奇怪。” 王木匠边说边将头探出理发店门口。 “哎,侬也觉得奇怪啊?杀猪佬,侬听听,侬听听,阿拉讲的对伐?” 站在门口的杀猪佬没有回应上海阿姨,而是凑近王木匠轻声问道: “王师傅,刚才那个人和九斤师傅说了什么?九斤师傅怎么那么着急地走?” 王木匠也没有回答杀猪佬的问题,而是紧张兮兮地问他道: “杀猪佬,你刚才抓住那个人的手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你先说。” “你先说。” “喂,那两个寿头弄啥物事?还是快想想哪能噶回起?” “上海阿姨,你刚才捡毛巾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王师傅,侬勿问,阿拉没在意。咦,这块白毛巾这么溚溚渧(湿漉漉)的呀?” 上海阿姨返身拿过刚才掉在地上的那块白毛巾。 “那个人明明没有擦过,怎么会这么湿?” “喂,你们以前见过刚才那个人吗?” “没有。” “从来没有见过。” “肯定不是我们剡城人。” “不是我们剡城人怎么大晚上找九斤师傅去剃阴头?” “王师傅,你怎么肯定那个人是请九斤师傅去剃阴头?” “我刚才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死’字。” 理发店里的人紧张起来,想回自己的家,可外面的雨实在下的太大,店里没有那么多雨具。 “杀猪佬,你仔细看看,这地上怎么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水?” “没错,那个人全身湿透,怎么这地上没有一滴水呢?” “反而这白毛巾上全是水,哎呦呦,侬这个杀猪佬,阿拉叫侬夜里响勿要讲鬼,侬偏要讲!” “看来九斤师傅今天夜里凶多吉少啊!” 王木匠的这句话令理发店里的人更加紧张,胆小的人裹紧衣服,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无论如何我们今天晚上不能回去,一定要等九斤师傅回来再走!” “唉,想回去也回不去啊!” 第二章 李家剃阴头 “王师傅,你只听到一个‘死’字?” “那个人的声音比蚊子叫还要轻,根本听不清,那个‘死’字我还是通过嘴形分辨的呢。” “你厉害,通过嘴形能分辨出一个‘死’字。” “喂,杀猪佬,你抓他的手什么感觉?” “软绵绵,冷冰冰。王师傅,那个人看上去明明是个大男人,那手怎么那么软?比小姑娘的手还要软?” “杀猪佬?你抓过几个小姑娘的手?一天到晚抓猪蹄子的手有福分抓小姑娘的手吗?” “抓猪蹄子也总比你抓木头疙瘩好,多少还算是肉呢!” “不和你闲扯了,我也得回去了,明天还得去干活。” “还明天,你看看,几点啦?” “啊?快天亮啦?那我得赶紧回去!” 王木匠抬头一看人民理发店墙上的那只老钟,粗粗的短针刚好指向“3”字。 上海阿姨和其他几位街坊昨晚十点多趁雨小一点已经回去。 “我也要去屠宰场,今天得杀十几头猪呢。” 杀猪佬从长条排凳上坐起来,他一直躺着。 “杀,杀,杀,小心那些猪爹爹猪娘娘来找你算账!” “你还别说,下辈子我就想做头猪,吃吃睡睡多好?” “哼,想得美,一刀进去,成为我家桌上的红烧肉。” “谁还没个死?死了之后怎么处理你自己晓得吗?” “还没完全天亮呢,你死死死的有完没完?九斤师傅这阴头怕是剃的回不来喽!” 王木匠边说边走出人民理发店。 “王师傅,你今天早点过来店里看看,如果九斤师傅还没回来,赶紧报警!” 杀猪佬关上店门,拉下卷闸门。 “报警?怎么报?说九斤师傅去剃阴头,自己给剃没啦?” “那不能这样说,我们也不能确定九斤师傅到底是不是去剃阴头,那还是再等等看吧。” 杀猪佬和王木匠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离开人民理发店。 剃阴头,是剡城的旧习俗。 一个人即将离世之前为他理最后一次发,让他清清爽爽地走,不留下人间一丝牵挂。 唐青还真的是去剃阴头了,但没有杀猪佬和王木匠他们想的那么玄乎,只是正常的一次为一位即将离去的老人理个发而已。 但要说正常也不正常,主要是那位老人不寻常。 老人姓李,九十有三,曾为剡城的风云人物,只是中青年一辈对他了解不多,甚至不知道他还健在。 老人身体一直康健,自己独居李家老宅。 等唐青赶到李家老宅时,老人已处弥留之际。 几个人围在老人床边,唐青有些面生。 急匆匆来找唐青的那个人是老人的小儿子,因为自幼外出求学,学业有成后在大城市工作落户,很少回剡城,难怪杀猪佬、王木匠他们不认识。 小儿子拨开围在床边的几个人,冲到老人面前大声喊道: “老爷子,九斤师傅到了,你可以说家产怎么分了吧?” “阿爸,你快说啊!” “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呢!” “看你还能挺多久!” “……” 围着的人不住催促老人,话很难听。 唐青打开剃头箱,取出剃刀和围布。然后默默走到老人床头,俯身搀扶起老人,自己就势坐下,让老人上半身靠在她的胸前。 “嗯,嗯……” 老人口喘粗气,想要对唐青说什么。 “李爷,我有数。” 唐青为老人围上围布。 “阿爸,你快说,遗嘱在哪里?” “老爷子,你没有写遗嘱的话现在快说,这家产到底怎么分?!” 老人的两个儿子凑到床头。 “嗯,嗯……” 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摇了两下。 “请你们退后一点。” 唐青手拿剃刀为老人理最后一次发。 老人花白的头发其实并不是很长,唐青上个星期刚来为他理过。 “阿爸,你自己走了难道还要让我们子女为争家产而闹得不可开交吗?” “老爷子,你不说的话,这家产就是我一个人的!” “老二,这家产凭什么是你一个人的?” “大嫂,我们李诚从小在外,没有得过家里一点好处,这家产难道不应该属于我们吗?” “从小在外?没得过家里好处?他从小能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还不是老爷子花大钱将他送到省城读书,供他大学毕业,否则他能有今天吗?倒是我家李忠,一直陪在老爷子身边受苦,日子刚好过一点,又因为这个家到边疆吃一辈子苦。这家产,我们全得也不脸红!” 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争吵不休。 唐青耳聋一般,自顾自为老人理发。 “嗯,嗯……” 老人身子动了几下,嘴上嗫喏着想要说什么。 “李爷,马上就好。” 唐青为老人涂上发蜡。 “嗯,嗯……” 老人双唇微启,向面前的那些个亲人举起三个手指。 “李爷,一路走好!” 唐青将老人从胸前移开,安放在床上,摁紧被角。 “爸!” 一位年纪三十左右的女人跪倒在床前,嚎啕大哭。 这个女人看上去至少有一米七五高,一身黑色衣衫,上为一件黑色全棉短袖t恤,下为一条黑色全棉休闲长裤,更显她身材欣长。 她一头长发高高挽起,用一个红色蝴蝶发簪盘在头顶。 唐青从进屋起,唯有这位高个子女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冷眼观望。 “现在喊爸了?没用,家产没你的份!” “不是死也不进这个家门吗?分家产过来啦?脸皮不要太厚!” 老人两个儿子骂高个子女人。 “猫哭耗子哭什么呢?这眼泪怕是辣椒水抹的吧?” “黄鼠狼给鸡拜年,想分家产也用不着这样假惺惺的装什么悲伤!干脆明抢吧,你不是剡城大名鼎鼎的李杂婆吗?” 老人两个儿媳也骂高个子女人。 “呜呜呜……” 高个子女人没有理会四个人的谩骂,独自哭泣。 “各位,你们节哀,告辞。” 唐青整理好剃头箱,准备回店。 “九斤师傅,你不能走!” “对,你不能走!” 老人的两个儿子过来拦住唐青。 “还有什么事?” 唐青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痛哭的那个女人。 “你得留下来给我们作证!” 大儿子说道。 “作证?作什么证?” 唐青见那女人只是一个劲地哭,手抡剃头箱还是要走。 “我阿爸刚才是不是说三个子女中我最吃亏,家产全部给我?” “老大,你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老爷子明明是说家产全部给我!” “老二,你没看到阿爸死的时候举起三个手指吗?” “看到了啊,那又怎么样?” “那你还废什么话,阿爸是说我们三个子女中,我为咱家牺牲的最多,家产由我一个人继承。” “凭什么你一个人继承?我也可以说三个子女中我最吃亏,家产由我一个人继承!” 不等唐青回话,小儿子和大儿子吵了起来。 “你们节哀!” 唐青面对躺在床上的老人一鞠躬,转身拉开房门要走。 “站住!” 高个子女人突然站起身来,喊住唐金。 “你,你有什么事吗?” 唐青身子一震,手上的剃头箱差点掉到地上。她回头问那女人,但不敢正眼看她。 “青团,你告诉他们,我阿爸刚才举起三个手指,是不是说家产全部留给我这个排行第三的女儿?” 高个子女人抹去脸上的泪水,大声问唐青,语气中有着令唐青无法抗拒的威严。 “李杂婆,你不要自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让九斤师傅说假话!” “九斤师傅,你不要多管闲事,走!” 唐青刚想回话,大儿子过来挡在中间指责女人,小儿子要推她出门。 “今天你们谁说也不算,她当时候离阿爸最近,她说了才算!” 高个子女人过来一把抓住唐青的手。 “你……” 唐青身体触电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第三章 兄妹争家产 “李杂婆,你一个私生女想分我们李家的财产?白日做梦!”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大儿子的脸上。 “李丽,你,你……” 唐青见高个子女人甩开她的手,给大儿子一个耳光,本来空白的大脑瞬间被一片惊诧塞满。 这个叫李丽的高个子女人是唐青的同学,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初中到高中,两个人一直同班。 李丽和唐青同龄,出生于六十年代末,属鸡,今年虚岁三十一岁。 幼儿园李丽为园花,小学、初中、高中当仁不让是校花,而唐青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校草。 李丽现在站在唐青面前,足足高出她一个头,这让唐青有一种压迫感。 “九斤师傅,你不要掺和我们家的私事,快出去!” 小儿子过来推唐青。 “你们刚才不让我走,一定要我留下来作证,现在又赶我走,这,这……” 唐青望望李丽,有些为难。 “九斤师傅,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干完活快走人,我们谢谢你为我阿爸剃阴头。” 大儿子推唐青。 “噢,还没给九斤师傅利事钱呢。老大,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小儿子提议。 “没问题,九斤师傅,现在剡城什么行情?剃个阴头多少钱?” 大儿子从裤袋里取出钱包捏在手上,但并不打开。 “不,不用……” 唐青推辞。 在剡城,给即将死去的人理发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主人家一般会包一个大红包给理发师傅,算是去晦气,称为“利事钱”。 “九斤师傅,你不用客气,该多少就是多少。老大,我们每个人给九斤师傅二十元吧。老爷子指名道姓要她过来剃阴头,说明九斤师傅的手艺不错,应该多给她一点。” 小儿子边说边从裤袋里挖出一张二十元纸币递给唐青。 “好,九斤师傅,给你钱。” 大儿子也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二十元纸币递到唐青面前。 “真不用,李爷一次性付了全年的理发钱。” 唐青没有接那两张二十元纸币。 “我阿爸已经付过?那好,你慢走!” 大儿子收起钱,推唐青出门。 “九斤师傅,你等等。” 小儿子叫住唐青。 “老二,你还是让九斤师傅快点走吧,免得多生是非。对了,九斤师傅,出门嘴巴严一点,不该说的不要乱说啊!” “老大,老爷子既然一次性付了全年的理发钱,那现在才过去半年多,剩下那几个月的钱是不是应该退还给我们?九斤师傅,你说呢?” “我……” “九斤师傅,我家老二说的没错,我阿爸他总共预付了多少理发钱?” “这……” “九斤师傅,作为一个手艺师傅要光明磊落,是多少就是多少。这样,你少退一个月吧,算作是你的利事钱。” “你们……” 唐青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解释。 “青团,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回不去了,这账你不算清楚,他们两个是不会放你走的。再说,我也需要你在这里给我作证。” 李丽拿过唐青的剃头箱。 “李杂婆,你不要痴心妄想!要不是碍于外人在,我早还你几个大耳刮子!” “就是,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她一个外人作的了什么证?私生女就是私生女,还想入正房?哼!” “啪!” 小儿子鼻孔那一声“哼”还没有“哼”完整,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你凭什么打我家李诚?” “刚才打我家李忠还没有找你算账呢!” 李家两位儿媳过来讨伐李丽。 “我还打你们呢!” “啪!” “啪!” 随着两记清脆的声响,李丽左右开弓,打两个妇人各各一个大巴掌。 “你?!” 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张大嘴巴僵在原地。 “你什么?是不是还想再来一巴掌?好,我给你们每个人的另一面脸也来一巴掌,平衡平衡!” 李丽举起手。 “冷静,冷静一些。” 唐青拦住李丽。 “你先到一边凉快去,等一下给我好好作证就是!” 李丽举起的手伸过来推开唐青。 “我还是回去吧,你们先好好操办李爷的后事,再平心静气分家产,彼此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唐青抡起她的剃头箱要走。 “九斤师傅,你慢走,过几天等空下来我会和阿弟到你理发店来退我阿爸预付的理发钱。” 大儿子还是希望唐青走。 “青团,你必须留下来作证!” 李丽喊住唐青。 “作证?我们大家都在这里,一切明明白白,需要她作证吗?” “我们李家的事情我们李家人自己解决,不需要她这个外人作什么胡七乱八的瞎证!” “她说破天也没用,家产我们宁愿平分也不会给你一厘一毫!” “老大,我们两个也不要争了,平分吧!” “好,就这样决定!” “九斤师傅,你还不走?在我们面前你替她作证有用吗?我们会听你的吗?” “九斤师傅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她完全一神经病!” 两个儿子推搡唐青出门。 “她作证有没有用你们不用操心,自然会有人听她。” 李丽拦住门口不让唐青离开。 “叮铃铃……” 李丽的手机响起。 “喂,你们到大门口啦?好,我出来接你们。” 李丽走出老人房间,回头警告两位兄长道: “你们给我好好等着,一切由法律说了算!” “法律?她要做什么?” “甭管她,我们抓紧清点老爷子的遗物。” “我们已经算过了,存款一共三百五十万。” “还有这两盒子的金器玉器。” “老爷子他自己整理好了?” “估计觉着自己差不多要咽气,提前将这些存折和金器、玉器准备好给我们分。” “存款这个数应该差不多,可金器、玉器应该不止这一点。” “对,我们家以前可是剡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不可能只有这么点金器、玉器。” “你们两个快找找,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你们刚才和那个杂婆争吵的时候,我和大嫂已经翻遍角角落落,什么也没有。” “弟妹连那尿壶也查看了,确实没有。你们说这老爷子是不是老年痴呆了?现在都什么年代,还用这破尿壶。咦,真臭!” 大儿媳提起床前的一个瓦罐尿壶,凑近壶口往里张望,生怕小儿媳瞒报。 “既然老爷子自己整理好了存折和金器,那肯定只有这一些了。即使还有其他的硬通货他也隐藏掉了,我们不可能找到。这样,老二,大哥毕竟比你多吃几年苦,为这家里付出的也比你要多一些,家产我三分之二,你三分之一,怎么样?” “大哥,你这样说可是吵架的话了。刚才不是明明说好我们两兄弟平分吗?再说,我已经让步。否则,干脆反过来,我三分之二,你三分之一。” “就是,我们一直在外,吃这家里的饭几餐几粒也数的清,按理家产应该全部由我们继承。” “弟妹,你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几十年也不回来看老爷子一趟,还想全部继承家产?按照你们的这个行为,家产一点也不给你们也可以!” “你?!” “我怎么?想动手?!” “动手怎么啦?我怕你不成?” “你动手啊?你动手试试,试试!” 两个儿媳剑拔弩张,刚才那么消停,没有参与对李丽的争吵,是因为在翻箱倒柜寻找老爷子的硬通货。 “我说你们能不能平静一下,李爷他还躺在那里呢,办后事要紧。无论如何死者为大,得先让他入中堂啊。” 唐青实在看不下去。 “你怎么还没走?” “快走,那利事钱我们不会少你!” 老人的两个儿子过来推唐青。 “她不能走!” 李丽返回老人房间,身后还跟随十多个人,其中有穿制服的警察。 第四章 李丽请外援 “李杂婆,你是不是脑子真的有病?这个时候怎么往家里带外人?” “李杂婆,我告诉你,老爷子平时最注重自己的形象,你可不要瞎胡闹,给他抹黑!” “老二说的没错,影响老爷子办丧事是小事体,破坏我们李家几世几代在剡城的良好形象可是大事,你这样做对的起列祖列宗吗?你这样做能让老爷子含笑九泉吗?” “各位,你们请回吧,我们家的事情我们自己处理。” “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我阿爸刚刚过世,家里人心情悲痛,没有精力招待你们,请谅解。” “回吧,回吧!” 老人的两个儿子挡在门口不让李丽带来的那些人进房间。 “你们两个这么激动做什么?心里没鬼还怕各位领导来祭奠阿爸吗?” 李丽推开两位兄长,请那些人进屋。 “李杂婆,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你还不是想分家产吗?” “李杂婆,我告诉你,家产你一分也甭想要!” 老人的两个儿子面对那么多外人一点也不收敛,气势汹汹警告李丽。 “你们谁是李忠,谁是李诚?” 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妇女问道。 “我叫李忠,你是谁?怎么?想兴师问罪?” “李杂婆,你叫那么多帮凶没用。我们知道你在剡城有一些人脉,但我们是大城市的文化人,你们小县城这种野路子吓不到我们!” 李忠、李诚两兄弟根本不把那妇女放在眼里。 “呦呵,大城市人?既然你们看不起我们小县城的人,那还死皮赖脸的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回你们的大城市去?” 一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走到李忠、李诚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 “我警告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不要乱来,警察就在这里,信不信我立马报警!” 李忠后退了几步,李诚比李忠要骄横,与络腮胡子对峙。 “大毛,一边去,先听刘主任的安排。” 年轻警察说话。 “李忠、李诚,我是你们老宅居委会的刘菊花,你们先为李爷设灵堂,等一下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谈。” 那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原来是居委会主任。 “灵堂我们自然会设,不用你多说。要不是你们进来,三柱香早已点完。” “好好谈谈?有什么好谈?我们家不需要你们过来添乱!” 李忠、李诚嘴上没好气地回应刘主任,但还是过去将老人抬到外面客厅里。 剡城旧风俗,死去的人移动地方必须由死者子女抱头、捧脚。家里如果有好几个儿子,那由大儿子抱头、小儿子捧脚,其他儿子抻腰。如果只有一个儿子,那由儿子和孙子分别抱头、捧脚。如果只有一个女儿,那由女儿和女婿抱头、捧脚。 李丽已经和几个她请来的“材脚”布置好灵堂,就等李忠、李诚抬老父亲出来。 “材脚”,是剡城对专门从事殓尸的人的称呼,从字面上也能理解这个意思。材脚,材脚,棺材的脚。 “不能见光!” 唐金见李忠、李诚将老人抬到客厅时,没有遮住老人的脸,赶紧从剃头箱里拿出一块崭新的白毛巾盖在老人脸上。 按照剡城旧的风俗,家里有人过世,得让他(她)在客厅上首入中堂,停放两个晚上,供亲朋好友祭奠,到第三天选择吉利的时辰出殡。 虽然现在城里人大多在殡仪馆举办丧事,但也必须让死者入过中堂后再送到殡仪馆。 “李老板,你上香吧。” 一位材脚将三柱香递给李丽。 “你这个材脚懂不懂规矩?香怎么能有女儿先上?何况她是一个私生女!” 李诚过来一把推开李丽,从材脚手中夺过三柱清香。 “老二,你也不懂规矩吗?头香应该由大儿子上!” 李忠抢过李诚手里的三柱清香,点燃,面向老人的遗体拜了三拜。 “你们三位子女上过香后到这边来,我们先谈一谈。” 居委会刘菊花主任坐在客厅的一角,招呼李忠、李诚和李丽。 “谈谈谈?你有完没完?我说过,我们家的事情不需要外人参与!” 李诚一脸怒气。 “我弟说的没错,我们遵照阿爸的遗愿,丧事简办,不举办酒席,你们还是快走吧!” 李诚的态度要稍好一些。 “李忠,李诚,我明确告诉你们,我们是受李爷生前委托,前来协助你们处理他的后事。” “我们派出所接到李丽女士的报警,上门处理家庭纠纷。” 居委会刘主任和那个年轻民警先后说道。 “谁稀罕你们家的酒席?这大半夜的要不是李老板招呼,谁操这个闲心?” “就是,下这么大的雨赶过来,没一句好话听且算了,还摆什么大城市人的臭架子?” “我们几个做材脚那么多年,还第一次见你们这样的儿子!” “走,回家睡觉去!” 几位材脚表达不满。 “各位师傅,辛苦你们,我们这边先处理点家庭内部事情,你们按规矩抓紧为我爸办后事。” 李丽从挎包里掏出几包烟分给材脚。 “还是李老板有道理。” “李老板,你放心,我们一定规规矩矩送李爷入土为安。” 材脚们接过香烟各自去忙。 “呸,小婊子,收买人心倒有一套!” 李诚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这位大城市来的先生,请你注意语言文明和行为举止,不要随意侮辱李丽女士!” 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提醒李诚。 “你是谁?到我们家来充什么大瓣蒜?这大热天的穿一套破西装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小县城的人就是矫情!” 李诚鼻子孔出气,根本不把这个中年男人的话当回事。 “李诚先生,我是李丽女士的法律顾问,请你注意自己的措辞!” 中年男人不卑不亢说道。 “哟呵,还请来律师了啊?好,算你有两下子!” 李诚牙一咬,差点又吐出一口痰,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居委会刘主任、派出所年轻警察和中年律师,还是咽了回去。 “李忠,李诚,你们明白自己名字的意义吗?” 刘主任说话。 “我们的名字什么意思不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吧?干脆点,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忠有些不耐烦。 “李忠,李诚,李爷希望你们一生忠厚诚实,心底无私天地宽。唉,你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刘主任摇头叹息。 “希望我们忠厚诚实?是不是一声不响任人欺负?” “心底无私天地宽?是不是不要一分家产,全部让给这个私生女?” 李忠、李诚没好气地反问刘主任。 “李忠,李诚,李爷生前曾托付于我,他百年之后希望我能过来帮他料理后事,说只要将他用席子一卷,送到殡仪馆火化后,骨灰随便往哪棵大树下一埋就可以。我当时候以为他和我开玩笑呢,想不到今天差点……” “你们不是提倡丧事简办吗?我看我阿爸的想法完全符合你们的要求。” “老爷子还挺有创意的么,我也觉得这样很有意义。大哥,我们就尊重老爷子的遗愿,等天亮你直接拉老爷子去殡仪馆火化,我去旁边山上找一棵可以埋骨灰的大树。” 李忠、李诚没有等刘主任把话说完,一唱一和真的决定准备那样做。 “李忠,李诚,这种话你们也说的出口?” 年轻警察火气上来,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你拍什么桌子?我告诉你,我们没有犯法,你管不着我们!” “对,我们家庭私事不属于你们警察管,你还是请走吧。” 李诚与年轻警察对峙,李忠作出一个送客的动作。 “两位大兄弟,冷静一点,李爷临去时候关于家产分配的话我全听清了,你们不用着急。” 站在一边的唐青插话。 第五章 唐青提要求 “九斤师傅,你真的听清老人遗言了吗?” 律师问唐青。 “李爷靠在我的胸前离去,我自然听的清清楚楚。” 唐青回答。 “这样子的话事情就简单了,九斤师傅,你把老人的遗言完完整整说一遍。” 律师打开公文包,拿出纸、笔和录音机,准备记录。 “不急,不急。” 唐青往后退。 “九斤师傅,人家快打起来了,你还说不急?来,过来坐下。” 年轻警察招呼唐青。 “警察同志,我想这个真的不急,还是操持李爷的后事要紧。” 唐青站在原地。 “九斤师傅,你必须马上说,我和我哥想听听老爷子他到底什么意思?这遗嘱也不写一张,还必须等你过来后才肯开口说分家产的事情,真是奇了怪了!” “九斤师傅,你也看到了,我阿爸他当时候根本说不出话来,只伸出三个手指,这家产究竟怎么个分法?” 李忠、李诚一听唐青当着警察和律师的面说自己清清楚楚听到了老人的遗言,有些紧张。 “家产怎么分还用问吗?老爷子不是伸出三个手指吗?意思就是所有家产全部给我这个排行第三的女儿。青团,你说是不是?” 李丽倒是对唐青愿意作证很高兴。 “李杂婆,你还要不要脸?全部家产给你?你当我们两个儿子不存在?” 小儿子李诚立马跳了起来。 “老二,不要急,家产由儿子继承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女儿本来就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何况她是一个私生女,那有资格和我们分家产!” 大儿子李忠慢条斯理地说道,目光故意扫了一下居委会刘主任、律师和年轻警察。 “现在什么年代?亏你还算是个知识分子,完全属于谬论!” 刘主任轻蔑地看了李诚一眼,想不通这个大学教授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人两个儿子的文化程度都不低,老大师范毕业后先是在剡城的一所中学教书,后来支边去内地,现在为内地一所高等职业学院的教授,今年五十九岁,即将退休。 “李忠先生,我再次提醒你,你不能这样侮辱李丽女士,我们保留追究你法律责任的权利。同时我告诉你,法律明确规定继承权男女平等。就是说,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女儿也不论已婚或者未婚,在继承父母遗产时,都享有平等的权利。” 律师警告李忠。 “侮辱?你不要乱扣罪名。生她的那个戏子只是我家老爷子的姘头,名不正言不顺,她难道不是私生女吗?我告诉你,我也懂法!” 李忠被刘主任和律师说的低下头,李诚过来反驳律师。 李诚八岁的时候,老人送他到省城上私立学校,一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现在为省城一家研究机构的研究员,今年五十一岁。 李忠和李诚兄弟俩看上去文质彬彬,都戴副眼镜,瘦高的身材颇具知识分子风范。 “李诚,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李丽和李爷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上面写的关系明明白白为女儿。倒是你们两个,一年到头回来看过李爷几次?有好几年一次都没有回来吧?这次李爷病重,你们也是得知他不行了才赶回来的吧?” 刘主任责问李诚。 “我们平时工作忙,那有时间回来看老爷子?” “工作忙?过年过节回来一趟也很难吗?现在交通那么方便,省城过来也只要一个多小时,你这是理由吗?难怪李爷每次在填写家庭情况的时候只填他自己和李丽,根本没有填你们两个儿子。”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想剥夺我们作为儿子继承遗产的权利?” 李忠和李诚一听居委会刘菊花主任这么说,急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协助派出所过来解决家庭纠纷,同时受李爷生前所托,为他善后。” “协助派出所解决家庭纠纷?我们有什么家庭纠纷?需要派出所来解决?” “就是,我们两兄弟好好的,根本不需要派出所来解决什么问题。” “李忠,李诚,我们接到李丽女士的报案,说她受到人身攻击,老人的正常丧事办理也受到干扰。” 年轻警察说话。 “笑话,她受到人身攻击?我们的人生安全才受到了威胁呢!” “警察同志,她刚才打我们几个巴掌,我们现在报案!” “对,我这脸上还有手指印呢!” “九斤师傅可以给我们作证,她在现场全看到了的。” “九斤师傅,你快过来给我们作证!” 李忠、李诚和他们的老婆吵吵嚷嚷过来拉扯唐青。 “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李爷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个样子,他能安心闭上眼吗?” “要吵也得等李爷入土为安后再吵,那有现在就吵着分家产的?” “唉,李爷可是我们剡城的一位有学识有风度的老先生啊,想不到身后竟然这个样子!” 几位“材脚”忍不住议论。 李家以前在剡城可是赫赫有名,清末曾为第一大户,经营药铺、酱坊、酒庄、茶馆、戏院等等。 老人儒雅谦逊,喜欢戏曲,爱看戏,是有名的票友。 剡城是越剧的发源地,李丽的生母为越剧团旦角演员,她的那一段“我家有个小九妹……”让老人的后半生痴迷其中,不能自拔。 “青团,你还认我是同学的话,现在就将我爸那三个手指的意思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李丽将唐青拉到众人面前。 “九斤师傅,你快说吧,实事求是地说!” “九斤师傅,你不要怕她,这里有警察,她不敢胡来!” 李忠和李诚反而变的很冷静。 “两位大兄弟,李丽,李爷的遗言我一定实话实说,但不是现在。” 唐青不急不慢地说道。 “不是现在?”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端什么臭架子?” 李忠、李诚、李丽同时向唐青发问。 “等你们好好地办完李爷的后事我再说。” 唐青说话依旧不急不慢。 “不行,你必须现在就说!” “对,现在就说!” “你到底说是不说?” 李忠、李诚、李丽不依不饶。 “你们不好好地送李爷走,我是坚决不会说的。而且我告诉你们,李爷生前还有另外的事情交待我,这比那三个手指的意思还重要,我得看你们送李爷的表现再决定是不是说。” 唐青干脆一屁股坐到旁边的一条竹椅上,卖起关子来。 “好你个青团,敢在我面前摆架子?!” “哼,你不就是个剃头的吗?摆什么臭架子!” “尊重你,称呼你一声师傅。不尊重你,你什么都不是,你一个女剃头匠有资格在我们面前摆架子吗?” 李丽、李忠、李诚前所未有的一致对外,指责唐青。 “反正你们不把李爷好好送走,我什么也不会说!” 唐青上了火。 “九斤师傅,我看这样好不好?李忠、李诚、李丽三个好好送李爷走,你呢,把李爷的遗言完完整整说出来。” 居委会刘主任和稀泥。 “不行,我必须看着他们兄妹好好地送走李爷,否则,我什么也不会说!” 唐青使上了呆劲。 “九斤师傅,我请你说呢?” 年轻警察冲唐青笑笑。 “你可以传唤我进派出所,但说与不说,怎么说,在我。” 唐青依然态度强硬。 “九斤师傅,你还知道‘传唤’啊?我告诉你,如果派出所传唤你,性质可不一样了,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了呢!” 律师说话。 “只要能让李爷在子女的护送下好好地走,你们现在拘留我也可以!” 唐青脖子一梗,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呵呵,这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小王警察,高律师,我看还是尊重一下九斤师傅的意见吧。” 刘主任打圆场。 第六章 三兄妹平分 “哎呦呦,九斤师傅,侬哪能噶结棍来?伊拉李家兄妹争家产都被侬摆平来!” 唐青刚到店没多久,上海阿姨兴冲冲走了进来。 “九斤师傅是谁?我说你们不用担心她么。吉人自有天相,她自己完好无损不说,还做下一桩大好事!” “九斤师傅,这下你可成为剡城的大名人了,菜市场里谈论的都是你呢!” “喂,杀猪佬,九斤师傅伊本来就是剡城的名人,伊剃头手艺总归剡城第一。” “上海阿姨,你没听说我名人前面加了一个‘大’字吗?” “杀猪佬没讲错,九斤师傅从前是理发行业的名人,现在是整个剡城的名人!” 唐青刚想回应上海阿姨,王木匠和杀猪佬一前一后走进店里,就自己继续搞卫生,任由他们海阔天空。 唐青已经四天没有来理发店,椅子、案几、条凳都要好好擦一擦,她喜欢清爽。 两天前,在唐青的坚持下,李忠、李诚、李丽按照剡城风俗,为老人举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当天晚上,李忠、李诚急不可耐地要求唐青说出老人的遗言。 “这三天两夜下来,你们不累,我是累了,得回去好好睡一觉。这样,明天早上八点半,你们让你妹妹叫上刘主任、小王警察和高律师,我准时过来宣布李爷的遗言。” 唐青说着走出李家老宅。 李家老宅位于剡城鹿胎山上,原来只是李家的一处避暑小院,三进两层,一个小道地,占地大概五百多平米。 老宅周边原先为郁郁葱葱的树木,后来被附近村民砍伐改种蔬菜。 老人最后的二十多年,独居老宅,除了早晚人少之时到周边菜地散一会步之外,闭门不出。 唐青回到家顾不得洗漱,倒头便睡。 平时唐青不洗澡决不上床,那怕是三九严寒天。 唐青的家在剡城西门边,房子面积不大,只有五十多个平方,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小阳台。厅既是饭厅也是客厅,放下一张餐桌和一台冰箱后,没有宽余的地方。 唐青现在一个人住,丈夫前年夏天去河里摸螺蛳的时候,不小心溺亡。 剡城前面有一条宽阔的河,叫剡溪。 这条剡溪很有名,唐代大诗人李白吟咏的“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剡溪就是剡城的剡溪。 剡溪水清凌凌如一条绸带飘过剡城南面,剡城人喜欢到剡溪里洗洗涮涮,夏天剡溪里游泳更是一件美事。 唐青多次劝过丈夫,不要到深水区去摸螺蛳,要摸就在岸边摸。 可丈夫为了多摸一点,总是游到深水区去,结果出了事。 当时候唐青的儿子还不满三周岁,爷爷奶奶将小孙子接过去抚养,一直到现在。 唐青的这一次婚姻完完全全是父母包办,丈夫的父亲也曾是一个剃头师傅。 唐青情商不高,等结婚也没有正式谈过恋爱,懵懵懂懂中有了儿子,才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母亲。 不知为何,唐青从没有对男人产生过冲动,倒是会经常梦见李丽。 学生时代,李丽那两条大长腿总是在唐青的梦中晃来晃去,唐青认为自己的思想不干净,太龌龊! 那天李丽在李家老宅抓住唐青的手,唐青大脑瞬间空白,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触电般直击她的心脏。 唐青自己解释是因为李丽她太漂亮,自己这棵小草一直向往成为她那样的花儿,才会产生那样的感觉,或许就是眼红、嫉妒、恨吧。 在操持老人丧事期间,唐青更加不敢正眼看李丽,可李丽总是有意无意接近她,这让她很煎熬。 要知道,同学那么多年,李丽从来没有主动和唐青说过一句话,也从没有正眼看过她,却总是奚落她,“青团”就是李丽给唐青所取的绰号。 “青团”为剡城的一种小吃,由糯米加艾草做成,圆乎乎甜糯糯的很好吃。 奶奶个熊,你这个李杂婆的眼睛和脑子也太毒太聪明了点吧?我唐青圆圆的脸还真像那青团! 唉,即使你没有见过和吃过青团,也完全可以想见,这圆乎乎的“青团”无论如何不可能与婷婷玉立的“校花”相提并论。 高中毕业步入社会,李丽,李杂婆,在剡城不能说人人皆知,但至少家喻户晓。 从个体服装店干起,李丽现在可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旗下拥有一家服饰设计所,两家领带服装加工厂、五家服装直营门店。 唐青一个普通剃头匠根本不可能入李丽这个霸道总裁的法眼,李丽之所以接近唐青,肯定是为了家产。 杀猪佬和上海阿姨在人民理发店里议论李丽离婚的事情,唐青当时候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幸灾乐祸?着火看热闹?哈哈,想不到你李丽,李校花,李杂婆,也会和我青团一样成为一个寡妇! 李爷离去关于分家产的遗言只有唐青听的清清楚楚,只要唐青实话实说,李丽对她肯定感激不尽,她或许能与李丽在同学关系上更进一步,说不定还能成为好朋友。 可唐青在宣布李爷遗言的时候,没有实话实说,她平生第一次撒了谎。 当着居委会刘主任、派出所小王警察、高律师以及李忠、李诚、李丽三兄妹的面,唐青说: “各位,李爷伸出三个手指的意思是家产由李忠、李诚、李丽三兄妹平分。同时李爷希望我转告李忠、李诚,这老宅无论如何不能卖,这是李家在剡城唯一的根,他平时会常回来看看,需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青团,你没有说实话!” 李丽一脸怒气指责唐青。 “我实话实说。” 唐青回应,但声音很轻,明显底气不足。 “九斤师傅,你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吗?” 高律师问唐青。 “我愿意!” 这下唐青回答的非常响亮,底气十足。 “好,李忠、李诚、李丽,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居委会刘主任问道。 “平分就平分,但这老宅得请评估公司前来估价。” “大哥,这老宅不是不能卖吗?评了有什么用?还得多花一笔评估费。” “可老宅怎么分?总不能分成三份吧?” “按照遗嘱,过户房产证,户主为我们三个人不就成了吗?” “老二,这你早想好了呀?” “我估计会是这个结果么。” 李忠、李诚对家产平分没有意见,不但能接受,还很乐意。因为他们心里本来虚的很,从没有尽过一份照顾老人的义务,一旦上了法庭,理亏的是他们。 李丽则独自坐在一边,低头沉思。 “如果你们三个没有意见,那就按老人的遗嘱执行。李爷生前给过我们居委会一份清单,包括他的所有存折和一些金银玉器,你们三个拿去看看。” 刘主任边说边从一个老式公文包中取出一张纸来,摊在桌子上。 “我对一下。” “应该一样。” 李忠、李诚迫不及待抓过那张纸和老人原先放好的那些物件进行比对。 李丽还是一声不响坐在一边。 “钱好分,金银玉器怎么分?” “是啊,金银玉器贵重程度可不一样,特别是那玉器,好坏、真假可很难鉴别。” 李忠老婆和李诚老婆各自手捧两个木漆盒子,不想放手。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李爷生前早就想到这一点,已经请专家作过鉴定,每一样金器、银器和玉器上面都标好价格。” 刘主任手指木漆盒子。 “老爷子还想的挺周到,大哥,那我们开始分?” 李诚有些等不及。 “好,李杂婆,过来分吧!当着你叫来的这些人分,你总得消停了吧?” 李忠呼喊李丽。 “不用分,要分你们两个自己去分!我不要钱和金银珠宝,我只要这间老宅!” 李丽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第七章 李丽要老宅 “你说什么?你不要钱和金银珠宝?” “你确定只要这老宅吗?” 李忠和李诚早就算的清清楚楚,老人留下的存款和那些金器、银器、玉器加起来上千万,可这老宅顶多值五十万。 剡城当时候的房价黄金地段还不到一千一平方,李家老宅不在闹市区,属于城郊,又有些破旧,周边暂时不可能开发。 何况李家老宅闹鬼的事情在剡城已经传了很多个年头,一般人根本不敢进去,路过也往往绕道走。 “高律师,你帮我们拟一份家产处置方案吧。” 李丽没有理会李忠、李诚的问话,走到桌边站在高律师的身边。 “李老板,你可要想清楚啊。” 高律师提醒李丽。 “你抓紧写吧,我等一下还有事情去。” 李丽催促高律师。 “好,我马上写。” 高律师在笔记本电脑上书写李家的资产分配方案。 李诚见李丽站在高律师身边看他写方案,就将李忠拉到一边轻声问道: “大哥,你说这神经病怎么突然不要这么多钱,而只要这老宅啊?” “谁晓得她发哪门子神经?这样不是更好吗?我们得大头!” “大哥,你说这老宅会不会藏有稀世珍宝?” “不可能,你大嫂和你媳妇这些天角角落落翻了个遍,只差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大哥,我们应该对地下也进行检查。” “嗯,可怎么检查?” “我这次带回来一个金属探测仪,可以探测地下和墙缝里有没有藏有金银珠宝。” “那快去拿来啊,马上进行探测。” “好。” 李诚向站在高律师身后的妻子招招手。 李诚老婆和李忠老婆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高律师的电脑屏幕上,没有看到李诚招手。 “喂,你老公叫你呢。” 李丽用手掌捅了一下李诚老婆。 “啊?噢!” 李诚老婆迅即跑向李诚。 “喂,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不过去和他们一起寻宝贝?” 李丽见李忠老婆还盯着电脑看,也用手掌捅了她一下。 李忠、李诚夫妻四个这些天来的一举一动都没有能逃过李丽的眼睛,她清楚他们现在心中肯定纳闷,为什么自己只要这老宅,于是怀疑这老宅是不是藏有什么宝贝? “你确定每一寸地都探测过?” “我和大嫂反反复复探测了好几遍,不信,你问她。” “我看这老宅肯定没有什么宝贝,我们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 “大嫂,你怎么确定这老宅没有藏着宝贝?” “那杂婆刚才叫我过来和你们一起探测呢,怎么可能会藏有宝贝呢?” “她真那样说?” “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 “她既然这么说,那这老宅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宝贝了。” “那她为什么不要钱和金银珠宝,偏偏只要老宅呢?” “她杂呗!” “……” 李忠、李诚夫妻在墙角交头接耳,李丽手拿资产分配协议书走过来说道: “签字吧!” “你,你真的只要这老宅?” 李诚再次向李丽求证。 “自己去看协议书!” 李丽将一式五份的协议书递到李诚、李忠面前,她今天还请来了公证处的工作人员。 “你到底图什么?” 李忠接过协议书,一边仔细阅读,一边问李丽。 “我杂呗!” 李丽学着李忠老婆刚才骂她的腔调,回答李忠。 “你……” 李忠、李诚夫妻无言以对。 “看完没有意见的话,抓紧签字,我没时间和你们杂!” 李丽返身回到高律师身边。 李忠和李诚夫妻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抓紧签了吧,这杂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反悔。” “有可能,她可是想一出是一出,说不定来个全盘推翻。” “没错,这些存款和金银珠宝我们能够平分已经远远超出预期。” “那抓紧过去签了吧,等她回过神来,可又有得闹!” 李忠、李诚夫妻过来签了字,四个人急不可耐地到一边去分属于他们的存款和金器、银器、玉器。 “各位,辛苦你们,周末我做东,请你们大酒店走起。” 李丽送走居委会刘主任、派出所小王警察和高律师等人。 “李丽,那我也走了,你忙。” 唐青向李丽告辞。 “哼!” 李丽鼻孔出气,看都没看唐青一眼,径直走到还在认真分金器、银器、玉器的李忠、李诚夫妻面前,大声说道: “要分到外面去分,我要关门!” 说着,重重地踢倒一条椅子。 “你翻脸怎么比翻书还要快?” 李忠回应,但头依旧低着细细挑选那些金器、银器、玉器。 “我什么时候和你们有个脸?你们给过我脸吗?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们还不滚出去,你们这些东西我得抓一把!” 李丽边说边过去伸出手。 “走,快走!” “算你厉害,李杂婆!” 李忠、李诚夫妻忙不迭将那些金器、银器、玉器装进木盒子里,离开老宅。 “哈哈哈……” 唐青现在想起李丽当时候的笑声依然有些后脊背发凉,她想不通李丽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只要老宅。 “九斤师傅,侬讲李杂婆是勿是真噶杂?噶许多钞票和金银珠宝勿要,只要破屋。” “上海阿姨,这个侬就勿晓得来,我们剡城人说‘杂’可不一定是傻的意思,这个‘杂’字更多的是指疯癫。而疯癫可不是一般人能疯得起来的,那是要有本事疯的!” 唐青本来就不想接上海阿姨的话,一听王木匠接过话茬,干脆闷头磨起剃刀来。 “王木匠,‘杂’么就是傻,侬哪里来噶多讲究啦?” “上海阿姨,侬虽然到剡城居住了十多个年头,可我们的一些土话所蕴含的深意你不可能全理解。大家背后给李丽取绰号叫‘杂婆’,其实更多的是说她做人办事不按常规的套路出牌,自己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王木匠,侬了勿得么。” 唐青一边磨剃刀一边听上海阿姨和王木匠闲聊,她从心底里赞同王木匠对这个“杂”字的解释,尤其是对“李杂婆”的解释,怎么那么贴切那么形象呢? 李丽不正是这样一个人吗? 做人办事不按常规的套路出牌,自己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学生时代如此,步入社会后如此,这次分家产更加如此。 老人的遗言唐青根本没有听清,当时候她那有心思去听李爷在说什么?只顾自己专心理发。 李爷可是一个对自己形象苛刻到极致的人,他每半个月必须理一次发,雷打不动,每次理完后要对着镜子照半天,如果发现哪里还有一丝乱发,一定要求唐青处理好。 所以唐青为李爷理发不敢有丝毫马虎,李爷向李忠、李诚他们伸出三个手指的时候,她正在为老人上发蜡,而李丽站在窗边。 当时候即使唐青把耳朵贴到李爷的嘴边,也不可能听清老人说什么。老人那个时候已经气如游丝,发不出声音来。 按理,唐青不管有没有听清李爷的遗言,她都应该坚决站在李丽的这一边。 李丽,唐青从幼儿园起的同班同学。 李忠、李诚,唐青没有任何交情。 李丽,不是老人原配所生,从小寄养在外,眼下又刚刚离婚,八岁的女儿跟了她,孤儿寡母,真正弱势的一方。 李忠、李诚,大城市的知识分子,高高在上,优越感十足。 唐青第一眼就看不惯李忠、李诚的做派,但她还是说了谎,说听清了老人的遗言,家产三个子女平分。 唐青从小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祖父和父亲管教的严。 可这次唐青撒谎撒的心安理得。 第八章 唐青要遭劫 “九斤师傅,今朝夜里响李杂婆大酒店请客呢,侬哪能噶勿起?” “我为什么要去?” 唐青没好气地回答。 这上海阿姨今年四十多岁,喜欢听戏,十多年前跟随剡城的一位包工头来到这边。 她人虽然在剡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可打扮做派还是老上海的腔调。 那包工头常年在外跑工程,上海阿姨一人闲着没事,就天天到人民理发店来报到。 “哟哟哟,侬做啥啦?伊勿请侬冲阿拉发啥没事火?” 上海阿姨嘴上虽然责怪唐青,可脸上依然挂笑,她明白唐青不会真的发火。 唐青确实很少发火,在理发店还从来没有和顾客红过脸,包括来这里闲坐的街坊邻居。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唐青心情很不好,可以说极差。 早上起来莫名其妙打碎了刷牙的茶缸,手上还划出一道手丝来。 手对理发师来说重要的很,与那钢琴师的手、手术医生的手一样重要。 这是唐青父亲说的。 唐青父亲也是唐青的理发师父,父亲教他理发手艺上道后才正式退休。 那只刷牙的茶缸唐青用了十多年,一直舍不得丢弃。 唐青学生时代世事还很单纯,高中毕业时候同学们相互临别赠言赠物。 赠言写在各自的一个小本子上,有豪言壮语,有日常祝福…… 赠物为十元以内的小东西,一支钢笔,一个八音盒,一本相册,一件小饰物…… 毕业典礼上,班长将所有写有赠言的小本子以及赠物收集起来,然后装在一个大纸箱里,打乱,同学们排队领取。 有同学领到的小本子和赠物刚好是自己心仪同学所写所赠,禁不住一阵欢呼! 有同学领到的小本子和赠物刚好是平时和自己有过小过节或者不太讲话的同学所写所赠,这一刻也心情愉悦地接受,小隔阂化为乌有。 有同学领到自己所写所赠的小本子和赠物,大喊这辈子看来只有自己对自己好一点了。 唐青领到的小本子和赠物居然全部是李丽的。 同学们起哄,要唐青念出李丽小本子上的赠言。 李丽警告唐青,如果敢念,将她这颗青团揉碎了活吞! 唐青自然不敢,到如今,李丽的赠言写了什么没有第二个同学知道。 小本子唐青一直随身携带,以前连丈夫也不让看。 李丽的赠物是一只搪瓷小茶缸,洁白的杯身上一枝怒放的腊梅,红艳艳,艳的夺目。 唐青本来也和小本子一样珍藏小茶缸,可小茶缸毕竟属于易碎品,又比较大,随身携带不方便。 后来唐青干脆将小茶缸作为刷牙杯,用了十几年。 早上小茶缸滑落摔破后,唐青顾不得手指出血,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用胶水将小茶缸补好。 本来每天早上唐青都要去鹿胎山上跑步,不管刮风下雨。 今天早上唐青连早饭也没吃,补好小茶缸后,眺望一眼鹿胎山匆匆来店里。 剡城依鹿胎山而建,唐青家在鹿胎山脚。 鹿胎山为剡城的母亲山,传说,当年有一只梅花鹿中箭受伤奔跑到此,因流血过多,奄奄一息。 山上一位老者救活梅花鹿,同时救活的还有它腹中的三只幼鹿。 梅花母鹿与三只小鹿从此与老者形影不离,直至老者离世,还相守他的墓前。 现在,鹿胎山顶上塑有梅花母鹿,膝下三只小鹿,唐青跑步时一定绕此三圈。 “九斤师傅,你大酒店大餐不去吃,在店里啃萝卜头?” 杀猪佬吃过晚饭照例来唐青的理发店扯淡头。 理发店一般晚饭后比较热闹,尤其是这样的大夏天,坐在店里冷气吹吹,淡头扯扯,何等惬意。 “杀猪佬,侬勿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上海阿姨向杀猪佬使了个眼色。 “青菜萝卜,营养丰富!” 唐青边说边咬下半根腌萝卜条。 “九斤师傅,侬勿生气啦?” 上海阿姨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进来的时候,唐青可还老虎屁股摸不得。 “生气?我生谁的气?” 唐青扒下最后一口饭,站起来去水槽那边洗碗筷。 正常情况下,唐青的午饭和晚饭全在店里解决,她从早上八点开门,到晚上八点关门,十二小时在店里。 “上海阿姨,看来你还不了解九斤师傅,她虽然是个女人,可城府深的很,喜怒哀乐不会轻易写在脸上。” 王木匠慢悠悠走进理发店。 “侬噶王木匠又故弄玄虚,侬好去测字看相起哉!” “哎,上海阿姨,我家上辈还真是测字看相的呢!” 王木匠的父亲、祖父确实为剡城有名的算命先生,测字、看相、看风水,第一号。 “那侬哪能噶做了木匠?” “新社会要相信科学。” “侬觉悟蛮高么。” “不过,这大自然有很多现象奇妙无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一些奇异事情,这些事情你无法用正常思维去解释。” “王木匠,你做木匠真是可惜了。” 杀猪佬插话。 “可惜什么?” “你应该去做教授!” “杀猪佬,你还别说,要不是世事弄人,我现在还真有可能是教授。” “拉倒吧,说你胖还喘上啦?” “杀猪佬,我告诉你,李家那大儿子,我们同班,他要不是抄我作业,小学也毕不了业。” “哎,听说李家大儿子还真当是个大教授呢。” “噶种大教授还是省省算啦,争家产争的头破血流勿要讲,还神之胡之赶到店里厢寻九斤师傅讨还剃头铜钿!” “大教授赶到店里来讨还剃头钱?上海阿姨,怎么回事?要讨也是九斤师傅问他讨,那天晚上九斤师傅那么大雨过去给李老爷子剃阴头,他们理应给九斤师傅利事钱么!” “阿拉具体也勿晓得那噶回事体,反正伊问九斤师傅要钞票。” “九斤师傅,那个李诚真的赶到店里来问你要钱?” 王木匠过来问唐青。 唐青还在水槽那里洗碗筷。 “你认识李诚?” 唐青反问王木匠。 “穿开裆裤的时候一起玩,后来还同过学,只是他出去三十多年,应该不认识了。” “王木匠,侬讲侬和伊同过学?那相差几岁?伊穿的笔挺,皮鞋擦的来,好当镜子照,阿拉看伊顶多五十岁。那像侬,小老头一个!” “上海阿姨,你不要打岔。九斤师傅,这个李诚你别看他高高大大,他一个大男人心眼可比你们女人还小,你还是不要与他打交道为妙。” “我跟他打不着交道。” 唐青洗好碗筷,径直走到店门口。 “那他问你要什么钱?” 王木匠追到店门口。 “本来是他们家的钱。” 唐青站在店门口,张望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个时候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早早吃过晚饭的老人们趁暑热消退出来散步,中年人刚刚下班,匆匆赶往家里。没大人接送上下学的孩子们肩背书包,一路玩耍,不急于回家。 没有生意的时候,唐青喜欢站在店门口看行人来来往往,乐此不疲。 “九斤师傅,不是我多嘴,李家人你还是少打交道好,包括那李丽。” “我说过我跟他们打不着交道!” “那你怎么还参与到他们家的事?” “我没有!” 唐青转身返回店里面。 “唉,你不听我的劝,迟早要吃亏!” 王木匠望着唐青的背影,摇摇头。自己没再进理发店,倒背双手慢慢踱向剡溪江堤。 王木匠早已不再做木匠活,经营一个家具大卖场,规模还不小。 或许是家庭的原因,王木匠一天到晚捧本《易经》研究,弄得自己才六十多岁,干干瘦瘦的跟个八十岁老头儿差不多。 王木匠神神秘秘地和上海阿姨说过,李家剃阴头后,唐青要遭破财劫。 这破财劫来势汹汹,唐青想要躲都没法躲! 唉,命啊! 第九章 唐青去墓地 “下午店休,明日正常营业。” 唐青吃过中饭关好店门,挂出告示牌。 昨天晚上王木匠阴阳怪气地甩下的那句话让唐青一个晚上没有睡好。 “你不听我的劝,迟早要吃亏!” 躺在床上,唐青翻来覆去思考王木匠的那句话。 “跟他们打不着交道!” 还打不着交道?套那么深了还嘴硬! 可这也不能怪我啊? 我们唐家和李家世代有来往,从祖辈起,李家只接受我们唐家为他们理发。 可人家是剡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你们只不过是剃头匠。 这个我自己心里有数,除了为他们李家理发,其他一概不过问不来往。 还说不过问不来往?那你还硬充什么大好佬参与他们分家产? 这也是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 是呀,祖上有训示:头顶大事,马虎不得,理发理的是人的心、人的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我当时候不参与进去,不撒谎说家产三个人平分,估计老爷子到今天也入不了土。 好好好,你厉害,你唐青今非昔比,成为剡城响当当的名人了! 你这样说可有些过了,我要那名头干吗? 那你为什么?噢,我知道了,你是为讨好那李杂婆! 我讨好她?我讨好她还撒谎?你是没看到她当时候的那副样子,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哼哼,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我心里有什么小九九? 你装,装…… 我没装,我想上厕所…… 唐青迷迷糊糊和死去的丈夫说了一夜梦话。 这门婚事虽然由父母包办,但唐青也不讨厌他。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普普通通的她与普普通通的他一起过日子三年多,彼此就是亲人,自己家里的人。 不知为什么,自从为李老爷子剃阴头后,唐青梦中全是死去的丈夫,李丽的影子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唐青得知李丽昨天晚上在大酒店宴请那些“材脚”和居委会刘主任、小王警察、高律师他们的时候,心中失落的要命。 倒不是因为没有邀请她,她吃不上那大餐。 大酒店的菜肴唐青吃不惯,还是喜欢青菜萝卜条。再说,那么多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喝,多不自在。 唐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落,反正开始有点恨这个李丽。 李杂婆,你有什么了不起? 你一个人想独吞家产也是错,虽然李忠、李诚也不是人! 家产三个人平分不好吗?今后和和气气还是一家人。 李杂婆,我犯不着低三下四来讨好你!你本来就没有正眼瞧过我! 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吧,我还是我,该这么做还是这么做! 唐青从理发店出来后,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来到李爷的墓前。 今天是李爷的“头七”。 剡城有为死去的人做“七”的风俗,从死去这一天算起,七天为一个“七”。说是要做完“五七”后,死去的人才会真正告别亲人而去。 李爷,原谅我吧,我也是为了让你安心地闭上眼睛。 他们这样吵吵吵,你不烦,我烦。 我真想不通,他们三个又不缺钱,怎么那么斤斤计较? 李爷,李丽她心里有你这个父亲,否则她不会那么伤心,也不会不要其它财物只要你那老宅。 李爷,你安息吧,逢年过节我再来看你,你和我家那位住的挺近。 唐青祭拜完李爷后,来到自己丈夫的墓前坐下。 李爷和唐青的丈夫都安葬在西山公墓,相距不远。 唉,这日子坐在店里觉得慢,可过起来又那么快,你走了快三年。 儿子他好好的,你放心,只是经常会问起你,说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有笑笑。 我不能笑? 为什么? 哦,你说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还是不笑的好。 其实我也不想笑,也没有觉得什么可以笑的事情。 哎,你怎么说我心里想笑的很? 梦里我好几回笑出声? 瞎扯,可能吗? 唉,你又来! 即使我梦里笑出声来,那也不是因为她。 她离婚关我什么事? 你没看到吗? 为了分家产,我这作证作的里外不是人。 你支持我那样作证? 真的假的? …… 大夏天的下午,整个公墓只有唐青一个人,她静静地坐在丈夫的墓前,一直到夕阳西下。 “咦?怎么没有一点声响?” 暮色中,唐青从墓地直接来到李家老宅。 见老宅静悄悄,不觉有些奇怪。 按理,今天李爷“头七”,至亲应该在老宅为他置办一桌酒菜,烧些纸钱,祭奠他还未远去的亡灵。 唐青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老宅。 老宅里外三进,先是一个道地,用鹅卵石铺砌,走在上面,一身大汗立马收住。 唐青往里张望,厅堂和里面主屋没有一丝光亮,黑咕隆咚看不清有没有人。 怎么那么静? 唐青无数次来过老宅,可要像今天那么静还是第一次。 这静,静的出奇。 这静,静的瘆人。 “咳咳咳……” 唐青站在道地里咳嗽了几声,这并不是为自己壮胆,她并不害怕,而是提醒里面的人,有人进来了。 大门没上锁,说明里面肯定有人在。 老宅依旧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唐青继续往里走,越往里面越黑,她只能凭记忆摸索前进。 小的时候唐青就随父亲定期来老宅为李家的人理发,手艺学成后,唐青自己过来,对于老宅,她和李家人一样熟悉。 唐家从唐青祖父起就上门为李家人理发,直至前几日李爷去世,从未间断。 “哎唷!” 唐青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狗吃屎扑到在地上。 “谁?你是谁?” 唐青扑在地上摸索了一会,摸到一只脚,一个人的脚。可任凭她怎么喝问,就是没有回应。 “李爷,今天是你的‘头七’,我好心过来祭奠你,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啊?” 唐青想从地上爬起来,可这一摔毫无防备,摔的不轻,她一下子爬不起来。 “李爷,这‘头七’没有清香为你引路,没有蜡烛给你照亮,你受委屈了,可你也不能故意撞我啊。” 老一辈人不懂科学,说,点上三柱清香可以为死去的亡灵引路,指引他回家。 “啪嗒!” 随着开关声响,老宅厅堂亮如白昼。 唐青一下子难以适应强烈的光照,她晃晃脑袋,眨巴眨巴眼睛,仰头一看,吓出一身冷汗,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唐青见李爷身穿一套笔挺的黑色西装,正襟危坐在厅堂上首的清式屏背椅上。 这条清式屏背椅有年头,为三屏式扶手椅,剡城人称为“太师椅”。 说是李爷的祖父当年乡试夺得第一名后,县太爷专门赏赐。 唐青小时候不敢靠近这条椅子,黑乎乎油光铮亮让她害怕,穿过厅堂的时候,总是绕过它走,小手情不自禁捏紧父亲的大手。 后来唐青成人,一个人过来为李爷理发,过厅堂总是闭上眼睛,还是怕看那条老椅子。 今天晚上唐青过厅堂也习惯性地闭上眼睛,才摔了一跤。 其实当时候漆黑一片,闭与不闭一个样。 但唐青此刻心里认为是她闭上眼睛,漠视李爷的存在,才遭惩罚,摔的那么重。 现在唐青坐在地上,还是不敢看那条椅子,更不敢看坐在椅子上李爷。 “李爷,我下午在墓地已经和你说过,我撒谎也是为了您好,为了两位大兄弟和李丽好,否则你能安心入土吗?他们兄妹还能是一家人吗?” 唐青坐在地上低头向李爷解释,停了一会不见声响,继续说道: “李爷,这次确实委屈了李丽,可我那样说也是为了她好,她委屈一点总比被外人说长道短好吧?钱还是得自己赚,她还年轻,又那么能干,一定可以让你放心!” 第十章 李丽吓唐青 唐青本想到李家老宅祭奠李爷,可没想到李家不但没有人为李爷做“头七”,自己还遇上了传说中的亡灵。 “李爷,我知道您是觉得亏欠李丽太多,才伸出三个手指要将家产全部给李丽。您要责罚就责罚我吧,我真没有掺杂什么个人恩怨在里面。外人说,我是因为嫉妒李丽才故意说家产三个人平分。” 唐青坐在李家老宅厅堂地上,不停地向坐在太师椅上的李爷解释。 “李爷,我怎么可能妒忌李丽呢?以前不敢,现在不敢,今后也不敢,她在我心目中可是至高无上的女神。女神,您懂吗?” “哼!” 唐青正闷头解释,一声“哼”惊吓她的同时,猛然让她醒悟。 这一声“哼”她太熟悉了,这声“哼”明显表示对她的轻蔑与不耐烦。 从学生时代到前几天在这老宅,这声“哼”无数次在她耳边响起。 “李丽,怎么是你?” 唐青仰起头,见太师椅上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发出一声“哼”的李丽。 唐青刚才是被李丽的那条大长腿给绊倒,不知是李丽故意绊倒她,还是唐青自己不小心绊倒,这个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唐青那一番解释,这怎么能让李丽听到呢?尤其是最后那“女神”的称呼,可羞死了唐青。 你一个剃头匠酸什么?读书那会儿,作文写的狗屁不通,语文没有一次考及格。 唐青见李丽依旧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她一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自我解嘲道: “呵呵,你也不怕热,穿那么多,这是李爷年轻时候穿过的吧?你穿着还挺帅。” 李丽还是没有回应唐青,一动不动坐在太师椅上,眼睛不知在望哪里?反正没有看唐青。 这让唐青有些挂不住。 你个剃头匠,好端端不在店里理你的发,跑这里来做什么?人家需要你的祭奠吗?领你这份情吗?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你说她“帅”?不是自讨没趣吗?学生时代她就最烦人家说她是男人婆,假小子,你还真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青心里暗暗责骂自己,懊恼不已,可嘴上还是没话找话: “今天是李爷的‘头七’,你也不点柱香。香和蜡烛应该还有吧?‘材脚’一般都会给备到做‘五七’的呀。” 唐青说话声音很大,一方面为自己壮胆,另一方面想暗示李丽,我并不怕你。 李丽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太师椅上,不回应唐青,不看她一眼。 “这香和蜡烛放在哪里呢?我找找看。” 唐青在厅堂里四处张望。 “哦,在这里。好,先点上蜡烛,再点上香,香应该是三支。” 唐青找到蜡烛和香点燃后,供在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 “李爷,你应该已经回来了吧?回来就再好好看看这个家。只是不好意思,没有给你预备酒菜。你千万不要责怪,‘二七’的时候我给你做一桌好菜。” 唐青面对李爷的遗像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退到一边。 “爸!” 李丽站起身来跪在八仙桌前,拜了三拜。拜完后也不起来,跪在地上抽泣个不停。 唐青作为女人最看不得女人哭,特别是像李丽这样的闷声抽泣,一声声揪她的心。 她想过去劝李丽不要太伤心,或者搀扶李丽起来,可就是迈不开步,连嘴也不知为什么张不开,刚才还“吧嗒吧嗒”说个没完。 唐青平时不太爱说话,理发店来顾客也就问个好,生客顶多再问一句理什么发型?熟客大多点个头。 人民理发店里街坊邻居海阔天空扯淡头,唐青从不搭腔。 刚才“吧嗒吧嗒”自言自语,唐青完全是给自己壮胆。现在嘴巴闭上了,要再重新张开,可没那么容易,何况她面对的是李丽。 两个中年女子,荒郊野外老宅鬼屋,夜深时刻,唐青越想越觉得后脊背发凉。 李忠、李诚这两个不孝之子怎么也不回来呢?今天是老人的“头七”,无论如何总得赶回来啊? 李丽她好象有个女儿吧?怎么也不和她一起过来呢? 弄的现在只有我和她两个弱女子,多可怕! 弱女子?李丽才不弱,她可是剡城大名鼎鼎的女强人! 唐青,你也不弱,青团一团还弱吗? 那不怕,怕什么呢? 唐青,我说你就是贱,人家做“头七”关你什么事? 唉,我这不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想过来上柱香,祭奠一下么。 唐青眼望跪在地上的李丽,脑海中胡思乱想个不停。 “爸,我知道你也是无奈,但既然你走了,我必须要为亲妈讨回公道!” 李丽说完站起身来,重新点上三柱香,拜了三拜后走向后院。 整个过程李丽还是没有看唐青一眼,只当她是空气,根本不存在。 唐青对李丽看不看她已不在乎,她的脑子里飞速过滤李丽刚才说的那句话。 “我必须要为亲妈讨回公道!” 亲妈?她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妈? 讨回公道?她的生母不是早就病死了吗?难道还有什么冤屈不成? 唐青零零碎碎知道一些有关李丽生母的事情。 剡城上了些年岁的人说,李丽是李爷的戏子相好所生。 这个戏子的貌相自然不必说,倾国倾城没有,倾倒整个剡城一点也没有夸张。 作为剧团的旦角演员,只要她出场的戏,一票难求。 李爷不顾自己已经年过花甲,对她展开热烈追求,生下李丽。 李爷本想与原配离婚,与她光明正大结合。 谁知红颜薄命,这位旦角演员生下李丽没多久,身染重病离世。 这些唐青只是道听途说,不知道真假。 “嘡!” 厅堂里的那只老式落地自鸣钟敲响了新一天的第一下。 唐青见一对大蜡烛和三柱清香已经燃尽,李丽走进后院没有再出来,就清理掉烛泥和香灰,走出老宅。 夏夜的鹿胎山蛙鸣声声,唐青穿过一畦畦菜地,来到大路上,伸了伸懒腰,感觉有些内急,走向路边的一棵大树。 “谁?!” 唐青刚要蹲下方便,见树的另一侧闪过一个人影。 “九斤师傅,你出来啦?” 大树那边走出王木匠。 “王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散步啊。” “散步?大半夜的你散什么步?” “九斤师傅,你喜欢早上跑步,我喜欢半夜散步,有问题吗?” “没问题,那你慢慢散。” 唐青也不再方便,径直朝前走。 “九斤师傅,我看你还是先方便吧。” 王木匠紧紧跟在唐青身后。 “王师傅,这个不用你操心吧?” 唐青没有停下脚步。 “九斤师傅,你抓紧方便一下,我们去夜排档吃夜宵,我请客。” 王木匠还是紧跟唐青。 “王师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唐青肚子很饿,也想去吃点夜宵。 她傍晚从墓地直接到老宅,本以为李家的人总会做一桌好菜为老人做“头七”,她也顺便吃点,谁知只有李丽一个人。 “九斤师傅,我还真的有事情和你说,你快先方便吧。” “王师傅,你站的这么近,我怎么方便?”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王木匠退到路的另一边。 “王师傅,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唐青方便好之后,过去问王木匠。 “九斤师傅,是上海阿姨出了事情。” “上海阿姨出了事情?什么事情?要紧吗?她上午还坐在我店里扯淡头,这一下午工夫出了什么事情?” “唉,怎只是一下午工夫啊?现在已经快一点钟了,她现在躺在医院里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呢?” “躺在医院里?上海阿姨身体不舒服住院了?得的什么急性病?” “不是病,她自杀!” “啊?!自杀?!” 唐青难以置信,别人自杀可能,上海阿姨怎么可能自杀? 第十一章 王木匠失踪 “王师傅,上海阿姨为什么会自杀?” 唐青想不通。 谁自杀都有可能,上海阿姨自杀不可能,她火辣辣、无遮无拦的个性怎么可能自杀? “桃花劫!” 王木匠回答的语气坚定果断。 “桃花劫?” 唐青感觉这个“劫”字那么耳熟又那么刺耳,可又一下子想不起来那里听到过。 “没错,和你一样,遭遇了劫!” 王木匠特别加重了“和你一样”四个字。 “你又乱扯什么?王师傅,你认真点说,上海阿姨好端端为什么要自杀?” 唐青这才想起,王木匠曾说她要遭破财劫,还说,如果不听他的劝,迟早要吃亏。 “九斤师傅,上海阿姨自杀应该怪你。” “怪我?王师傅,你今天晚上老酒喝多了吧?说话怎么瞎七扯八,没个准星?” 唐青心中疑虑和焦躁,脚步也自然停了下来。 王木匠紧紧跟在唐青的身后,没注意她突然站住不动,来不及收脚,整个人撞在唐青身上。 唐青虽然比王木匠年轻,可毕竟她是个女人,经不住他的撞击,身子一侧歪,倒在地上。 王木匠上了年岁,一个趔趄,也随唐青倒在地上。 唐青只是就地倒在马路上,身体没有事,一个咕噜立马爬了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问王木匠道: “王师傅,你能不能不开玩笑?上海阿姨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唐青走出好长一段路,没有听见王木匠搭理她,停下脚步回头想再问他几句。 “咦,人呢?” 唐青见月色下的大马路上就她一个人,根本没有王木匠的人影。 见鬼了?难道真的有鬼?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 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好端端的半夜三更在这里碰见王木匠,还瞎七扯八地说上海阿姨自杀了。现在又突然不见他的人影,这难道不是碰见鬼了吗? 不对,刚才我撒了一泡尿,如果碰见的王木匠是鬼,那他早跑了,不是说鬼怕人撒尿吗? “王师傅,王师傅……” 唐青呼叫王木匠,她不敢大喊,这夜深人静,荒郊野外,咋咋呼呼算什么? 唐青喊了几声,没有听见任何回应,只有蛙鸣和草虫的唧唧声。 一阵夜风刮过,路边的灌木丛窸窣作响,唐青打了一个冷颤,浑身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头七”,死人的魂魄是要回家来的。 难道是李爷的魂灵真的回老宅了? “李爷,你不要再吓我,刚才在你家老宅我已经吓的不轻,你现在怎么还吓我呢?我说过,我撒谎也是为了让你能够安心地走,让他们三兄妹和和气气地还是一家人。” 唐青站在路中央,身子有些发抖。 “喵!” 一只夜猫从灌木丛中跳出来,似一道黑色的弧线从唐青面前划过。 “猫都不怕,我怕什么?我不是有剃头刀吗?我怕什么?” 唐青从裤袋里掏出剃头刀,心神稍稍稳定了一些。 “唉,李丽她一个人独自在老宅里都不怕,我怕什么?” 唐青稳了稳心神,准备继续往前走。 “不行,我得搞清楚刚才碰到的王木匠到底是真人还是鬼?” 唐青又折回身。 农历七月十三的月亮差不多圆满,这个时候正高悬唐青的头顶,洒下洁白的清辉。 “过两天就是中元节,这中元节也是鬼节,今天又是李爷的头七,妈的,难道我真的遇见鬼了?” 唐青生气或者心虚的时候,也会骂出粗话。 回家睡觉呢还是返回去看看? 返回去看谁? 王木匠? 那肯定不是他真人。 对,刚才碰到的肯定不是王木匠真人,或许是我刚才从李家老宅出来眼花,心里又想着他说过我要遭破财劫,如果不听他的劝,迟早要吃苦头,才会出现他的身影。 我要遭破财劫? 笑话,我唐青的命里除了这财运其它多多少少都有一点,一生唯独缺的就是财运,既然没有财运,哪来的破财劫? 这还是你王木匠的父亲,剡城大名鼎鼎的王半仙给我掐指算的命。 那是什么时候?我五岁还是三岁的时候?应该是五岁,三岁我肯定不可能记事,否则成了神童,读书肯定呱呱叫,不会一看见书本就头疼,一走进课堂就犯困。 对,我五岁的时候,那王半仙白胡须白长袍,装扮的跟个神仙似的,坐在鹿山公园的大香樟树下给我算命。 说我是什么天上的玉德星君下凡,普通又不普通,平常又不平常,能健康长大又能安然离世,能学会一门手艺又不会成名成家,命中独缺财运,有了财也只够花而已,即使发了横财也兜不住,迟早要花完。 这王半仙,说的什么废话! 我五岁的时候就明白他说的是满嘴废话,所以,没等他算完,我就跑开和小朋友一起去鹿山公园的树上掏鸟蛋。 那个时候的鹿山公园面积还没有现在这么大,但比现在好玩,孩子们在里面疯没人管。 “吖?我怎么返回来了?真的回李家老宅吗?怎么可以?回去干吗?那李丽要你操心吗?人家一跺脚还不把你吓个半死?” 唐青不知不觉往回走。 “哎唷,哎唷……” 什么声音? 是人,有个人在喊。 唐青刚返回没多久,听见路边传来人的呻吟声。 “半夜三更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人在呼喊?还喊的这么痛苦。不对,这肯定又是什么鬼怪在作祟。当然,也有可能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刚才我的眼睛出了问题,碰见王木匠。现在我的耳朵出了问题,听见这呼喊声。还是不要理睬算了,否则又不知会碰见谁。” 唐青站在路中央犹豫了一会,继续朝李家老宅的方向返回去。 “唐青啊唐青,你就是个贱,那李丽连正眼都不看你一眼,你还担心她一个人在老宅会怎么样?你啊,还是回家好好睡觉,自己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吧。” 唐青想到这里,慢下脚步。 “唐青啊唐青,你这个人做事总是优柔寡断,办事没有个决断,难怪你成不了大事,只能做个剃头匠!” 嗨,我做剃头匠怎么了?那么多人的头交给我处理,我觉得我很了不起!怎么了?我还真不想做什么大事,累不累?我一天剃十来个头,挣几十块钱,小日子照样过的无忧无虑! 你过的无忧无虑吗?你无忧无虑还瞎想细想什么? 想想都不可以吗? 我想成为大老板,我想住豪宅大别墅,我想开豪车有自己的私人飞机…… 我想想怎么了?不犯法吧? 我还想和李丽成为闺蜜呢! 喂,唐青,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吧? 你这三更半夜还往李家老宅跑,还不是想和李丽套近乎吗? “不能去,马上回家!” 唐青一个立定,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刚才自己心里想的从口中蹦出来。 “哎唷,哎唷……” 当唐青转身下山准备回家的时候,又听到一个人痛苦呻吟的声音。 “谁?你是人是鬼?!” 唐青站在原地大声喝问,剃头刀紧紧揣在手中。 “哎唷,我,哎唷,我……” 呻吟声夹杂一个“我”字,从下面的茅草丛中传来。 “你是谁?怎么在下面?” 唐青听声音,分辨那是个正常人。她鼓起勇气,手捏剃头刀慢慢靠近茅草丛。 “救我,哎唷,哎唷,救我……” 那个人的呻吟声变得很微弱。 “这茅草怎么这么密?” 唐青拨开一人多高的茅草,见下面是一条水渠,月光下,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影子躺在水渠里。 “这边也下不去啊?” 唐青想下去救那个人,可茅草丛下是一道高高的土坎,有四五米高。 “你先别动,我从那边下来救你。” 唐青见不远处有一条小路通向水渠,就先退出茅草丛。 第十二章 急诊室报到 唐青手捏剃头刀从旁边的小路来到水渠边。 虽然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慌张,但救命要紧,管他是鬼是怪,救下他的命总不会错。 等靠近那个躺在水渠里的影子,唐青将剃头刀高高举起,大声问道: “敢问你是哪路神仙,三更半夜因何在此喊叫?” 那个影子蠕动了几下,微弱的声音回答: “我,是我,哎唷……” 嗯?这声音怎么耳熟?王木匠?他怎么躺在水渠里? 唐青蹲下身子往水渠里张望,不敢直接下去。 她不能确定这个影子到底是不是王木匠?担心自己下去后再也上不来。 唐青蹲在水渠边张望一阵后,见那影子直挺挺躺在水渠里不动弹,就大声问道: “你是不是王师傅?” 那个影子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回答道: “是我……” 唐青一听,跳下水渠,来到影子的身边。确定是王木匠后,她问道: “王师傅,你怎么躺在水渠里啊?” 王木匠满身泥浆,费力地张开嘴回答: “先去医院……” 唐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王木匠从水渠里拖出来。 “王师傅,你坚持住,我马上打120。” 唐青这下有些紧张,按手机号码的手颤抖的厉害。 “哎唷,哎唷……” 救护车很快就到,一路上王木匠呻吟个不停。 “医生,他没事吧?” 在医院急诊室,唐青惊慌未定。 “没有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 医生为王木匠处理伤口。 “九斤师傅,你终于过来了啊!” 一个人一拍唐青的脊背。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我终于过来了啊?” 唐青吓了一跳,回转身一看,杀猪佬站在她的身后。 “九斤师傅,你不是来看上海阿姨的吗?” “不,不,不是,上海阿姨她怎么啦?” “九斤师傅,上海阿姨想不通自杀,我叫王师傅过来喊你。咦,王师傅他人呢?” “受伤了呢。” 唐青用手一指躺在推车上的王木匠。 “这是王师傅?他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王木匠的一身泥浆还没有清洗掉,杀猪佬根本认不出他来。 “说来话长,你先说说上海阿姨怎么会自杀的?” 唐青边说边将杀猪佬拉到施救室外。 “九斤师傅,这个还得怪你呢。” 杀猪佬直性子,四十多岁的他人高马大,一米八三的身高站在唐金面前似一块大门板。 “怎么你也怪我啊?她自杀和我有关系吗?” 唐青这才回想起王木匠来找她的缘由。 “九斤师傅,你今天下午,哎,应该是昨天下午,这天快亮了。昨天下午你不是关店休息吗?你好好的关什么店啊?弄得上海阿姨自杀!” “上海阿姨她自杀和我关店休息有什么关系?” “九斤师傅,你如果不关店休息,那上海阿姨肯定在你店里扯淡头,她在你店里扯淡头的话,她就按时回家,她按时回家就不会看到那事情,她没看到那事情,她就不会自杀。” “喂喂喂,你慢慢说,我被你说的越来越糊涂。” “九斤师傅,我说的不清楚吗?” “你说上海阿姨按时回家就不会看到那事情,什么事情啊?” “九斤师傅,我们到外面去说。” 杀猪佬拉唐青来到急诊室前的花坛边。 “上海阿姨她现在怎么样?” “现在命是救过来了,但心情还没有好,一个劲地哭,等一下你去看看她。” “你说,她回家看到了什么事情?” “还能有什么事情,那种事情呗。唉,我都说不出口,也难怪上海阿姨一下子想不开。” “你说呀,什么事情?” “那个包工头和小三在家里乱搞。” “啊?!” “他们以为上海阿姨还像往常一样在你店里扯淡头,不到晚饭时分不会回去,所以胆子大的很。谁晓得你昨天下午关店休息,上海阿姨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就回了家。好家伙,上海阿姨开门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正热火朝天,难解难分呢!” “你也不要添油加醋,说的这么闹猛!” “九斤师傅,我绝对没有夸张,这种事情能乱说吗?是上海阿姨自己的原话。我告诉你,这上海阿姨到底是大城市出生的人,她当时候并没有乱了分寸,而是拿起手机先拍下了他们的照片。” “那后来怎么想不通要自杀了呢?” “九斤师傅,你也是有过老公的人,能忍得住这口气吗?最气人的是,那包工头居然无视上海阿姨的存在,还不慌不忙办完了事情!” “畜生,连狗都不如!” “那包工头抛下两个字,悠哉悠哉没事人一样带上小三出去了。” “那两个字?” “离婚!” “偏不跟他离!” “九斤师傅,你说的轻松,不跟他离上海阿姨她自己活受罪?” “那也得让他付出代价!” “这个对头,所以我们找你。” “找我?” “对,一方面让你劝劝上海阿姨,千万断了轻生的念头。另一方面,请你出出主意,怎么样才能出了那口恶气,让包工头付出代价。” “你们也太抬举我了吧?我能劝的了上海阿姨?我一个剃头匠只知道给人理个发,能出的了什么主意?” “九斤师傅,你不要太谦虚。老人家说过一句话,过分谦虚等于骄傲。” “杀猪师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至少三百天到我店里来,你还不晓得我唐青几斤几两?” “九斤师傅,你生下来就九斤重呢,厉害着呢。” “杀猪师傅,这个时候你还拿我寻开心,这几天我自己的心乱着呢。” “九斤师傅,我知道你的心为什么乱,还不是因为那李杂婆吗?” “杀猪师傅,你可不能瞎七扯八啊,传到她的耳朵里可有你苦头吃。” “九斤师傅,我晓得,我晓得,我有数着呢。” “你有数就不要再瞎七扯八,去看望一下上海阿姨理所当然,至于劝她和出主意,我不行。” “九斤师傅,大家街坊邻居一场不容易,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你人民理发店的常客,你能不管吗?” “关键是我想管也管不了啊?我看还是去请居委会的刘主任或者派出所的小王警察来吧。” “九斤师傅,你真的不管上海阿姨的事情?” “我说过,我想管也管不了。” “九斤师傅,看来我们大家看错了眼。那好,以后你的理发店我们大家伙也不会再来。哼,还人民理发店呢!” “喂,杀猪师傅,这与你们来不来我店里有什么关系?与人民理发店有什么关系?” “九斤师傅,你难道真的忘记你家的祖训了吗?” “我家祖训我怎么会忘?” “那你当着我的面说一遍。” “说就说,头顶大事,马虎不得,理发理的是人的心、人的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这就好,上海阿姨遇到这种事,你帮不帮她理理心?还有,她是不是人民?你既然挂人民理发店的牌子,你就要为每一个人民出主意,不能只为有钱有势的人家出主意,不能只为你想讨好的人出主意。” “杀猪师傅,你说的那是哪啊?你这帽子扣的也太大了点吧?” “九斤师傅,你能摆平李家的家产纠纷,也一定能处理好上海阿姨的家庭矛盾。” “我……” “喂,那位是九斤师傅?” 一位护士站在急诊室门口喊。 “我是,我是。” 唐青赶紧跑过去。 “去交费,病人清洗和包扎后还需要输液,有脱水现象。” 护士递给唐青一张单子。 “好,我马上去交费。” 唐青接过单子刚想走,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喂,你……” 护士想要扶住她,没有扶住。 “快,抱她上推车!” “九斤师傅,九斤师傅……” 杀猪佬将唐青抱上推车,护士急急将她推进抢救室。 第十三章 杀猪佬救人 “唉,这是怎么了啊?怎么集体到医院急诊室报到了呢?” 杀猪佬分别为王木匠和唐青交完费,站在走廊上有些茫然。 “杀猪佬,九斤师傅他怎么了?” “王木匠他缓过气来了吗?” “上海阿姨脱离生命危险了吧?” 一大群街坊邻居拥进急诊室,围住杀猪佬问个不停。 “九斤师傅她只是饿了一天,低血糖……” 杀猪佬刚想向街坊邻居们解释,一位护士走了过来,大声说道: “这里是医院急诊室,不是菜市场,你们要看望病人派出代表来,其他人都回去,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大家到外面来,到外面来。” 杀猪佬赶紧走出急诊室,向街坊邻居们招手。 街坊邻居们跟随杀猪佬走出急诊室,在外面空地上又将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询问唐青、王木匠、上海阿姨的情况。 面对街坊邻居们叽叽喳喳的问话,杀猪佬的头都大了,他不得不大吼一声: “打住!都给我打住!” 街坊邻居们立马停止说话,可一个个嘴都还张着。 杀猪佬高大,站在人群里犹如面对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猪仔。 可他是杀猪卖肉的主,不是养猪的主,一下子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杀猪佬毕竟是杀猪佬,见过一些大场面,平时还喜欢听评书看古装剧,他晃了晃脑袋,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道: “各位,你们一大早过来看望九斤师傅、王师傅和上海阿姨,令人感动,在下替三位谢谢大家。” 说完,杀猪佬弯下腰。 “喂,杀猪佬,你唱戏呢?” “杀猪佬,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官?” “说,他们三个现在怎么样?” 街坊邻居并不买杀猪佬的帐。 杀猪佬自己也觉得有些面红,嘿嘿了几声后,说道: “街坊邻居们,他们三个现在都很好,九斤师傅本来没有什么事,饿昏而已。王师傅受了点皮外伤,挂完盐水就可以回家。唐经理和唐师娘,还有王大妈都在,你们放心吧。” 唐经理是街坊邻居对唐青父亲的尊称,唐青父亲曾做过人民理发店的经理。 “那上海阿姨呢?” “上海阿姨倒是需要人照顾,我一个大男人不方便,送她到医院后病房不好意思再进去。” “杀猪佬,上海阿姨在哪个病房?” “上海阿姨已经转到住院部去了,在呼吸内科701病房。” “这样,你去菜市场卖肉吧,上海阿姨那里我们去照顾。” “各位街坊邻居,医生说上海阿姨煤气中毒较重,需要住段时间。我看你们几位大娘婆婆能不能排排班,至少保证每天有一个人来照看她。” “杀猪佬,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心细了啊?” “嘿嘿,不是我心细,是九斤师傅说的,她说你们一定会过来的,叫我转告一下你们。” “这个九斤师傅,自己晕倒了还记挂上海阿姨。” “说我呢?我怎么了?” 唐青从急诊室走出来。 “九斤师傅,你没事吧?” “九斤师傅,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叫医生再给你挂一瓶盐水吧!” 街坊邻居们立刻围拢到唐青身边,杀猪佬成了孤家寡人。 “我没事,你们都吃过早饭了吗?” 唐青看着眼前的这些大伯大妈大爷大娘,鼻子酸酸的想哭。 “吃了,给你们也带来了呢。” “谢谢,王师傅那边王大妈已经去买来吃过了。我们要不一起去看看上海阿姨?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九斤师傅你安排吧。” “不过这么多人一起去不方便,我们分批进去吧。” 唐青点了一下人数,足足有三十多人,她将这些街坊邻居分成五组,说好每组十分钟,不能耽误时间。 “唉,阿拉还有啥面孔劳驾大家过来看望。” 上海阿姨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 “侬好好休息,勿要多讲话。” “大家都是在人民理发店理的发,一家人呢。” “一家人不要讲两家话,现在你出了事情,我们当然得过来看看你。” 街坊邻居的话让上海阿姨原本冰冷的心重新温暖起来,她惨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微弱的声音问唐青: “杀猪佬呢?要是没有伊,阿拉今朝困在殡仪馆里厢了。” 上海阿姨回家撞见那个场面,一开始还算镇定,不忘用手机拍下不堪入目的景象。可当包工头手牵妖艳女子堂而皇之离开家后,她却彻底崩溃了。 哭,没有尽头的哭。 恨,没有尽头的恨。 怨,没有尽头的怨。 哭完,恨完,怨完,上海阿姨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让她留恋。 她本是一个孤儿,是上海弄堂里一个扫地阿婆将她养大。 包工头当年在上海疏通下水道,活脏、苦、累,但赚钱。他租住在她家隔壁的一间小阁楼里,扫地阿婆去世的时候,他拿出一笔钱帮她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包工头有了一定积蓄,决定回老家剡城发展,她毫不犹豫跟他到剡城。她欣赏他能吃苦耐劳,她也喜欢剡城这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更主要的这里是越剧的发源地,上海人对越剧的热爱不输于剡城人。 开头几年,包工头对上海阿姨宠爱有加,不让她外出干活,当作宝贝供在家里。 可好景不长,包工头开始夜不归宿,后来甚至整个月不回家,风言风语传进上海阿姨的耳朵里,她装作没听见。 烦闷的时候她就去人民理发店坐坐,那里没有人看不起她。 渐渐的,人民理发店成为上海阿姨的第二个家。 当她关紧门窗,拧开煤气罐阀门的时候,脑中闪现的首先是养育她长大的扫地阿婆,她对马上可以见到扫地阿婆感到高兴,觉得那煤气味和苹果味差不多,好闻着呢。 可接着闪现在她脑中的是人民理发店里的那一群街坊邻居,她有些舍不得他们,感到煤气味成为了臭鸡蛋味,刺鼻,恶心。 “救!” 上海阿姨最后时刻爬到门口,以头撞门求救。 住在楼上的杀猪佬刚好下楼倒垃圾,闻到浓重的煤气味,听到撞门声,一边拨打120,一边呼喊大家破门救人。 “上海阿姨,杀猪佬刚刚去菜市场了,他一整晚守在急诊室呢。” “替阿拉谢谢伊。” “都是街坊邻居,不用把谢谢挂在嘴边。” 唐青心里与上海阿姨一样,对杀猪佬的这次义举由衷敬佩。虽然在理发店里扯淡头的时候,上海阿姨和杀猪佬有的时候会争的面红耳赤,会赌上一会气。 等街坊邻居们分批看望完上海阿姨,已差不多上午八点多钟。 “九斤师傅,你去店里吧,这里有我们。” 两位轮到今天照顾上海阿姨的大妈让唐青走。 “那你们多辛苦,我晚上店门关了再过来。” “九斤师傅,阿拉想通来,没事体来,侬也吃力,夜里响勿要再过来了呢。” “上海阿姨,侬勿要多想,一切等养好身体后再说。” 唐青走出医院,匆匆前往人民理发店。她早上八点开门,晚上八点关门的规矩可不想轻易打破。 唉,昨天下午和晚上要是自己不关店门,上海阿姨也不会自杀,王木匠也不会掉进水渠里。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买啊?如果有后悔药可以买,那还有人间的这些悲欢离合吗? 不过也好,迟发现还不如早知道。上海阿姨如果一直蒙在鼓里,以后说不定会闹的不可收拾,现在至少人还在,还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唐青一路走一路想,很快来到市心街的街口。 剡城老城并不大,也就两三条主要的街道。 远远地看见店门口聚集了一大批人,唐青心里一紧,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因为她再出什么事情。 第十四章 木匠说大书 唐青见自己的店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心中慌张,生怕又出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唐青有些心力交瘁,接连不断发生的一些事情感觉自己不再是原来的她。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剃头匠怎么会碰到那么多事情? 夏天太阳出的早,照射在人民理发店那红色的招牌上,一闪一闪晃人眼,使得它在剡城市心街上格外醒目。 剡城是一座古县城,汉朝时候已经置县。 市心街为剡城现存唯一的一条老大街,人民理发店在现有店铺中算是比较现代的一类,两百米左右的门面有些张扬。 这当然就眼下而言,以往这里可是剡城的行政、文化、商业中心,衙门、戏园子、大饭馆都在这条街上。 前几年这里还有一些大店铺,现在除了人民理发店,基本被切割成一个个小商铺,以早餐店为主。 唐青急急走到自己的店门口一看,街坊邻居正围住王木匠听他“说大书”。 “说大书”为剡城土话,意思是指一个人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说古道今,无所不知。 唐青见眼前的王木匠说的正起劲,街坊邻居们听的正入心,心中高悬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你们里边请。” 唐青打开店门。 王木匠在众人的簇拥下边说边走进人民理发店。 王木匠的头部缠着一圈纱布,脸上贴着几张创可贴,左手绑着绷带,右脚裤管高高挽起,膝盖和小腿上涂满紫药水。 可这并不妨碍王木匠“说大书”,反而更增加他“说大书”的吸引力和可信度。 唐青见王木匠完全沉浸在“说大书”的豪壮中,街坊邻居也听的入神,就自顾自烧水、搞卫生。 “你们知道吗?我当时正与那李爷聊的正欢,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将李爷卷走,我就估计已是子时时分,李爷的魂魄要去归位。” “子时时分魂魄归位?” 一位年轻一点的街坊插嘴问道。 “你不知道啊?人死后‘头七’魂灵要回家看亲人,到凌晨零点才回墓地,如果不能及时回去他自己过不了鬼门关不说,还会招致亲人病灾。” 王木匠解释。 “为什么要过鬼门关?鬼门关是什么?” 年轻街坊还是不懂。 “鬼门关就是人死后超生投胎路上的第一道光卡,过了鬼门关才算真正安息,否则就是孤魂野鬼,永远超生不了,懂吗?” “哦。” 年轻街坊一缩脖子。 “你不要乱问,听王师傅说。” 最年长的街坊敲了年轻街坊一后脑勺。 “我说到哪里了啊?” “一阵大风刮来,李爷的魂魄要去归位。” “那一阵大风要说有多妖就有多妖,黑乎乎一团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似一把宝剑掠过我的头顶。” “王师傅,到底是黑乎乎还是白茫茫啊?还有,既然是铺天盖地,怎么像一把宝剑呢?” 年轻街坊忍不住又问道。 “那你来说,我正好口渴了。” 王木匠站起来去拿自己的一个大茶缸。 凡是人民理发店的常客,都有一只喝水的杯放在这里。 唐青专门置办了一个架子,还标了号,放这些茶杯。 “你怎么这么快过来了?” 唐青为王木匠倒上刚开的水。 “你们去看上海阿姨,我这个样子不太合适参加,就先过来店里。” 王木匠咀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说大书要有个度,不要穿帮了。” 唐青轻声提醒王木匠。 “嘿嘿,给大家消消闲么。” 王木匠重新坐回长排凳上。 “王师傅,你快接着讲么。” 街坊邻居催促。 “他比我知道的多,让他讲么。” 王木匠手捧大茶缸,摆起架子。 “你怎么还不去上班?小心回去跪搓衣板。” “我今天休息。” “那去别的地方玩,不要在这里捣乱。” “我找九斤师傅剃头。” “那坐椅子上去,不要瞎捣鼓。” 在街坊邻居的声讨下,年轻街坊乖乖坐上理发椅,唐青给他围上围布。 “那阵妖风过后,紧接着电闪雷鸣,飞沙走石,天地一片黑暗。” 王木匠继续“说大书”。 “王师傅,昨天晚上月亮很好,没有打过雷。” 年轻街坊听王木匠这样说,一转头,“刺啦”,一撮头发被唐青的推剪揪了下来。 “你这臭嘴能不能闭上?” “九斤师傅,你有没有棉花?拿点出来塞上他的耳朵。” “年轻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王师傅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街坊邻居再次声讨年轻街坊。 “哎唷,好痛,九斤师傅,这可怎么办?” 年轻街坊也不理会大家对他的声讨,只顾捂住自己被揪掉头发的头皮,哭丧着脸问唐青。 “没事,夏天剃个光头凉快。” 唐青的推剪已经收割机一般开始收割年轻街坊长密的头发。 “剃光头?” “放心,我只收你平头的钱。” 说话间,唐青已经收割完年轻街坊的整片头顶。 “可是这光头?” 年轻街坊眼望镜子中自己光光的头顶,眼泪差点下来。 “你知足吧,光头可是比平头贵一倍呢。” “回家你向老婆报光头的钱,还有一半私房钱。” “你家还可以省电费,这光头一照,光芒万丈!” “王师傅,你继续讲。” 街坊邻居开涮完年轻街坊,催促王木匠。 “唉,还是不讲了吧,影响九斤师傅剃头。” “讲么,剃个光头对九斤师傅来说分分钟钟的事,她闭上眼睛都能剃。来,我去给你加水。” “好吧,难得你们今天兴致高。” 王木匠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始“说大书”。 “迷迷茫茫中,我见前方站立一只巨大的猛兽,它正张牙舞爪要吞吃九斤师傅。九斤师傅是谁?是我们剡城的一把刀。当然不是杀猪佬的那把杀猪刀,而是专剃人间阴头的剃头刀。” “喂,王师傅,你骂谁呢?” 年轻街坊的头已经精光铮亮。 “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我骂你了吗?大家说,我骂他了吗?” 王木匠咀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王师傅,你继续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愣头青,甭管他!” 街坊邻居正听的兴起,冷不防被打断,都很懊恼。 “王师傅他就是骂我了么!” “我怎么骂你了啊?” “你说九斤师傅专剃人间阴头,我刚好在剃头,那我不是将要死的人吗?” “呵呵,小伙子,你自己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街坊们,我回家吃药,下午再见。” 王木匠站起身。 “王师傅,你无论如何讲完昨天晚上的经历么,这样吊我们胃口多难熬!” 街坊们不让王木匠走。 “那长话短说,见猛兽要吃九斤师傅,我奋不顾身撞向那猛兽,保证九斤师傅平安无事,我自己和猛兽跌入深不可测的水坑。” 王木匠说完走出人民理发店。 “哼,吃药,迟早吃死你!” 年轻街坊在背后骂王木匠。 “小伙子,嘴上积点德,骂别人等于骂自己。” 最年长的街坊劝年轻街坊。 “我就骂他,谁叫他阴阳怪气地变着法子先骂我?哼,昨天晚上怎么没把他给摔死?还撞猛兽救九斤师傅呢!” 年轻街坊骂骂咧咧走出人民理发店。 “喂,小伙子,你还没付剃头钱呢。” 最年长的街坊在背后喊道。 “不付,付什么剃头钱?把我剃成个光头,我没让她倒付我钱算客气了呢!” 年轻街坊拐过街角不见人影。 “嘿,这样的人也有!” “唉,如今的年轻人呀,缺乏管教啊!” “他这一头吊儿郎当的长发早该咔嚓了,男不男女不女,像个什么样子!” 街坊邻居感叹世风日下。 “不要多讲。” 唐青清洗理发工具,本来她从不参与或者制止街坊邻居们扯淡头,但今天总觉有些不对劲,心有些慌。 第十五章 急诊室医生 “不好了,不好了,西桥撞死人了!” 一位街坊慌里慌张跑进人民理发店。 “说什么呢?西桥只是一座桥,又不会动,怎么能撞死人?好好说。” 年长的街坊问来人。 “在西桥头,一辆工具车撞死了一个光头!” “光头?!” 唐青眉毛一皱。 “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死尸还躺在桥头呢!” “啊?!” 唐青擦拭的剃头刀跌落到脚背,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浑然不知。 “走,去西桥头看看!” 街坊邻居们呼啦而出,人民理发店剩下唐青一个人。 “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 “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 “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 这句话在唐青耳边嗡嗡作响,她的心从来没有那么剧烈地跳动过。 她呆呆地站在宽大的理发镜前,不敢正视镜子里的自己。 “喂,王师傅,你骂谁呢?” “我怎么骂你了啊?” “你说九斤师傅专剃人家阴头,我刚好在剃头,那我不是将要死的人吗?” 刚才的对话叠加那句“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反反复复在唐青耳边萦绕。 “啊!” 唐青一拳砸向镜子中双眼血红、失魂落魄的自己。 “嘭!” “哗!” 半人多高的理发镜碎裂一地,唐青的手鲜血直流。 “九斤师傅,怎么了?” “你的手出血了!” “脚也出血了!” “快,去医院!” 去西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返回人民理发店,见唐青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七嘴八舌,七手八脚要抬唐青去医院。 “光头,光头……” 唐青双目呆滞,口中喃喃自语。 “九斤师傅,我在呢,我背你去医院。” 刚才那个年轻街坊挤到唐青面前。 “啊?!你,你,你没,没,没被撞……” 唐青惊喜地望着面前的年轻街坊,情绪瞬间从惶恐转为兴奋,迅即收住最有一个字。 “九斤师傅,你多想了,那个被工具车撞死的光头刚从里面出来,管不住自己的手,伸进人家的口袋掏钱包被发现,慌里慌张逃跑,撞上开过来的一辆工具车后又撞上西桥的桥墩,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最年长的街坊说话。 剡城人称监狱为“里面”,事后据准确消息说,那个被撞死的光头是个惯偷。 “好!” 说出一个“好”字后,唐青瘫在地上。 …… “九斤师傅,你醒了?” 唐青睁开眼睛,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在面前晃动。 “我在哪里?” “急诊室,你怎么刚出去又进来了啊?” 光秃秃的脑袋被一身白大褂的医生代替,他为唐青挂上盐水。 “怎么又要挂盐水?我没事。” 唐青挣扎着想坐起来。 “还没事?血流了那么多,血糖又那么低,如果这一瓶盐水挂下去血糖还上不来,得去做ct,好好查一下病因。” 医生按下唐青的肩膀。 “我真的没有事,你给我包扎一下配一点消炎药就好。” 唐青还是想起来。 “你给我老老实实躺下,如果这一瓶盐水挂下去你的血糖上不来,你以后剃头也不可能再剃!” 医生板上脸。 “不会吧?你不要吓唬我!” 唐青不得不躺下。 医生一边为唐青挂盐水,一边警告唐青道: “我吓唬你?我是对你负责,对来你这里剃头的顾客负责。你知道吗?如果你这低血糖已经成病,那你绝对不能再从事理发工作。” “医生,我只是昨天一天没有吃饭,昨天晚上又没睡觉,累的,这你不是知道吗?” “但根据你刚才在理发店里的表现,我怀疑你患有低血糖症。” “不可能,我身体好着呢。哎,我刚才在理发店的表现?什么表现?” “你刚才在理发店里精神不集中、心慌、躁动、昏迷等等,这一切足以证明你患有低血糖症。” “哎,医生,你怎么知道我在理发店里的那些表现?” “九斤师傅,是老龙头告诉医生的。” 医生身后闪出一颗铮亮的光头,这光头就是那个年轻街坊,老龙头则是那个最年长的街坊。 “老龙头,他人呢?” “他和其他街坊邻居都回人民理发店了,说帮你收拾残局。” “你怎么还在这里?” “老龙头叫我在这里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你快回去吧,顺便和老龙头他们说一声,不要收拾,我回去后自己会整理。” “九斤师傅,我还是在这里照顾你吧。” “你回去吧,这里有我。” “表哥,那九斤师傅拜托你,我走了。” 光头走出输液室。 “表哥?你是他的表哥?” 唐青这才仔细张望眼前的医生。 唐青从小有个弱点,就是不太敢看陌生男性的面容。如果有陌生的男顾客来她店里做头发,她从来不看他的面容,只看他的头发。 按理,为顾客理发应该根据其面庞大小、形状来确定理什么发型。 唐青后来干脆只理街坊邻居那些男人的头发和为女性做发型,不接年龄在四十岁以下陌生男人的生意。 当然,现在剡城大街小巷最多的就是各类美容美发店,年轻男性才不会选择到唐青的人民理发店里来剃头。 唐青此刻敢于正视为他挂盐水的医生,最大原因不只是他为光头的表哥,更主要的是他戴着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额头和一双眼睛。 唐青从医生宽阔的脑门和眼镜后面那双看人迷离不定的眼睛中可以判断,这是一位颇有心计的男人。 医生见唐青看他,干脆拉下口罩,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盈盈地说道: “九斤师傅还记得我吗?” 唐亲仔细端详医生,摇了摇头,反问道: “我们见过吗?” 医生重新戴上口罩,不无遗憾地说道: “九斤师傅贵人多忘事啊,看来本人相貌平平缺乏吸引力,难怪当初来人民理发店剃头被你拒绝。” 唐青一听医生这么说,脑子中使劲搜索他的影子,可始终跳闪不出来,只得讪讪地说道: “有这回事吗?” 医生眉毛一挑,说道: “我来过不只一次呢!” 唐青听出医生的语气明显充满不高兴,心想,难怪刚才他给我挂盐水的时候,那针头戳的那么重,看来做人做事得时时处处多留神,谁也不能得罪,否则什么时候落到他手中,就得吃苦头。 唐青这个人善于联想,喜欢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 亡故的丈夫曾经开玩笑说,如果唐青语文成绩好一点的话,可以当作家写小说。 唐青一边搜寻医生来过理发店的影子,一边观察他。 见他身材很标准,一米七左右高,国字脸,眼镜的近视度数应该不高,嘴角又一颗痣,可惜眼睛不清澈。 唐青听祖父说过,观其人先观其眸,眼正心正,眼善心善,眼恶心恶,眼邪心邪。 唐青估计眼镜医生年纪不会很大,估计四十不到。 “真是不好意思,我手艺陈旧,只会剃街坊邻居的头,你们有地位的人应该去那些高级美发店。” “有地位的人?我们医生还不是和你们一样,服务人民!” “你的风格真高!” “你九斤师傅才是风格高尚!” 正当两个人闲聊时,输液室急匆匆进来一个人,语气急促地问道: “卫生间在哪里?” 眼镜医生看了那个人几眼,淡淡地回答: “向前直走,往走拐就是!” “喂……” 唐青见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晚上扮李爷吓唬他的李丽,开口想和她打招呼,她已经快步走出输液室。 唐青起身想去追,可忘记自己正挂着盐水,一起来就被输液管绊住,针头差点脱落。 眼镜医生按住唐青的肩膀,一边察看针头,一边说道: “怎么?看见她低血糖马上变成高血糖了?你还没被她吓够?” 第十六章 王木匠克星 嗯?他怎么会知道我被李丽吓过? 唐青自己也想不明白,今天这是怎么了? 平时很少说话的她,今天居然与这位眼镜医生聊个没完。 更加想不通的是,她刚才居然想去追李丽。 人家可是去上卫生间,你追她干吗? 她什么时候正眼看过你?她能理你吗? 何况这是在医院,医院急诊室! 她来医院你关心什么? 可她来医院做什么? 病了?得的什么病?怎么不去门诊那里看医生,怎么来急诊室? 估计不是她自己生病,看她气色还不错,问话的声音中气也很足。 大概是她的亲人病了吧。 亲人?李爷去了,她还有亲人吗? 老公?不是刚刚离了吗? 女儿?听说在省城读贵族学校呢。 那她为什么来医院呀?到急诊室来上卫生间? 唐青丰富的联想又漫无边际地展开。 “喂,她刚才怎么不慰问慰问你?” 眼镜医生替唐青重新挂好盐水,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啊?!” 唐青的联想被打断,她见眼镜医生坐下,问道: “你今天不忙?” “门诊时间我们急诊室还好,除非有突发的病人。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她为什么不慰问慰问你?” “她?谁啊?” “你不要装聋作哑,李杂婆!” “她为什么要慰问我?” “你不是帮她争来一份家产吗?” “争来一份家产?” “是啊,如果没有你,她一个私生女家产能有份吗?” “你也这么想?” “不是吗?” “不是!” “看来你们同学关系不错么!” “我们同学你也知道?” “地球人都知道。” “剡城人都不一定知道。” “剡城人都知道你帮她争得了家产。” “那是她应该得的,而且她放弃了所有钱财,只要那老宅。” “她高明啊!” “高明?” “是啊,她那两个哥哥那有她眼光远!” “眼光远?” “钱财是多少就多少,可那老宅却是无价之宝。” “这你说的太那个了吧?李家老宅孤零零在荒郊野外,值什么钱?” “现在不值钱不代表将来不值钱,还有,老宅一定藏有宝贝。” “这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去忙了,盐水快完的时候按一下铃就可以。” 眼镜医生说着起身走出输液室。 怎么都说李家老宅藏有宝贝呢?那李忠、李诚夫妇翻箱倒柜找了个遍,还用上了金属探测仪,连一根针都不放过,还宝贝呢。 不过我倒是挺喜欢李家老宅,特别是这大夏天,里面阴凉凉,清静的很。 记得以前每次去李家老宅给李爷理发,上海阿姨总问她怕不怕? 剡城很多人都不敢进李家老宅,说阴森森的太可怕。尤其是到了晚上,过路的人都绕道走。 昨晚王木匠因为上海阿姨自杀来找她,一直等着外面大路上,估计也是因为害怕。 “我可不是因为害怕,我是怕打扰你们两个!” 王木匠的声音突然在唐青耳边响起。 “啊?!” 唐青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受到惊吓的同时,睁开眼一看,王木匠稳稳当当坐在刚才眼镜医生坐过的那条凳子上。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因为我是王木匠啊!” “少在我面前说大书!” “九斤师傅,你刚才说梦话说的可欢呢,我听了好一会。” “刚才我睡过去了吗?” “梦由心生,梦里说的话才是真话啊!” “王师傅,你不要神神道道的,昨天晚上你怎么知道我在李家老宅?” “我一猜便知。”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进李家老宅来找我?” “我可不敢进李家老宅。” “你刚才不是说不怕吗?” “我刚才是说怕打扰你和那个眼镜医生。” “什么我和那个眼镜医生?” “九斤师傅,挂盐水这种事情应该是护士的事情,眼镜医生怎么亲自为你挂?还说那么多话。” “不说这个,王师傅,你昨天晚上怎么会掉进那水渠里去的?” “为了救你与猛兽搏斗我才掉进剡坑里去的啊。” “王师傅,你在街坊邻居那里说大书倒也罢了,我这里你可千万不要这个样子,我是亲历者。” “九斤师傅,说实话,昨天晚上我是被你撞到水渠里去的。” “我撞倒你?” “确切地说,是你突然停下脚步,我来不及刹车,追尾你。” “不好意思,王师傅。” “说什么呢,我早上说大书说过头,害你手脚出血,我才不好意思呢。” “王师傅,那天晚上我临时去给李爷剃阴头,李诚进来滴在地上的水是你擦干的吧?” “怎么?上海阿姨,还是杀猪佬,问你了?” “他们两个问过我好几次,说无缘无故地板怎么干了,毛巾却湿漉漉的。” “嘿嘿,他们两个当时站在门外,我擦地的时候没看见。” “王师傅,以后你说大书还是不要太离谱,免得生出祸端来。” “九斤师傅,没那么严重吧?不过以后我会注意。” “王师傅,你过来也正好,等我挂好盐水,我们一起去上海阿姨那里,再好好劝劝她。” “九斤师傅,上海阿姨性格开朗,事情过去就看开了,接下去我们还是帮她争取更多的利益吧。” “争取更多的利益?这我不懂。” “九斤师傅,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不懂?” “我真不懂。” “九斤师傅,别看你年纪轻轻,你处理人情世故的功夫可是了不得,这或许跟你的出身有关系。” “王师傅,你说话怎么又神神道道的了?我很简单,也不太会说话。” “九斤师傅,你成功处理李家的遗产纠纷已经证明你并不简单。还有,在上海阿姨这件事情上,你是不是不想拆散她的家?” “王师傅,老话说的好,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能够继续过下去,我还是希望上海阿姨不要离。” “九斤师傅,这样的场面,换作是你,还能一起过下去吗?” “这包工头,实在不像话!” “岂止不像话,简直不是人!” “他难道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吗?上海阿姨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还要去勾三搭四?” “九斤师傅,这种事情你不可能理解,它可好比吃鸦片,越吃越上瘾。” “唉,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给毁了。” “人啊,再难熬过的就是一个‘情’字和‘欲’字!” “王师傅,你又神叨上了。” “九斤师傅,事实如此啊,你难道能逃过情和欲吗?” “你说什么呢!” “九斤师傅,那李杂婆……” 眼镜医生风风火火冲进输液室,一看王木匠坐在那里,嘴和脚同时紧急刹车。 唐青见状,赶紧问道: “医生,这盐水应该差不多挂完了吧?” 眼镜医生站在门口呼吸了一口大气,走到输液瓶下,边拔出针头边大声责骂王木匠: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照顾病人?连盐水挂完了都不知道?坐什么坐?自己摔成这个样子不在家好好休息,还到处乱窜,是不是喜欢我们急诊室?好,我再去给你开个单子,让你去隔壁临时病房躺个三天三夜!” 王木匠自己说大书可以聊天八只脚跑去追不着,面对这个眼镜医生却一下子无言以对,只能嘴上轻声嗫喏,屁股从凳子上悬起,身子一点一点往外移。 唐青心中好笑,心想,你这满嘴瞎神叨的王木匠想不到也遇到了克星,但毕竟他是来看望自己,不能让他没法下台,就说道: “王师傅,你先去上海阿姨那里吧,我马上过来。” “好,好,好。” 王木匠一溜烟跑出输液室。 唐青见输液室内只剩下她和眼镜医生,忙问道: “李丽,李丽她怎么啦?” 第十七章 李丽有身孕 唐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李丽她到底怎么了? 在医院里见到李丽,唐青心里本来七上八下,何况是在急诊室。 眼镜医生见唐青这副急切的样子,忍不住奚落道: “哟,这么关心女同学啊?看来关系真的不一般呀!” 唐青可不想眼镜医生误会,忙解释道: “你又想哪里去了?我是担心昨天晚上她后来一个人在老宅,会不会受到了什么伤害或者是感染风寒生了病。” “她后来一个人在老宅?那是说一开始你们一起在老宅?” “一开始我们两个人是一起在老宅,噢,不是,一开始我们两个人虽然在老宅,但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可能不高兴,不,她生我气,不,她本来就不理睬我,也不是,该怎么说呢?” “哈哈,不用说,我又不是小孩,懂的,理解的。” “不是,你不懂,你不理解。唉,我该怎么说,你才能懂呢?你才能理解呢?” 唐青显得很懊恼。 眼镜医生倒是很高兴的样子,笑嘻嘻的说道: “九斤师傅,我的懂和理解对你很重要吗?” “重要,非常重要!” 唐青没多想就大声回答。 “九斤师傅,你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可以回店里去了,记得一日三餐要吃好,一定要加强营养,一个人可不能马马虎虎对付!” 眼镜医生为唐青测过体温和量过血压后,扶她从床上起来。 唐青并没有立即走,而是站在眼镜医生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还有事情吗?” “没,没,有,有……” “有还是没有?” “有!” “什么事情?” “那个,那个……” 唐青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敢说。 眼镜医生不再理会唐青,整理好医疗器具后走出输液室。 唐青紧走几步,拦住眼镜医生,低声问道: “李丽什么情况?” 眼镜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唐青,而是反问她道: “你们不是没有关系吗?” “我们两个女的能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她?” “不是关心她,是担心。” “担心?担心可是比关心还要进一步。” “唉,你又想哪里去了?我是担心她万一想不开,我这责任可就大了去!” “你的责任?你一个女的什么责任?难道你们真有那方面的取向?” “什么那方面的取向?” “九斤师傅,你是装聋作哑还是真的没有那么一回事?” “什么事情?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干脆一点?” “九斤师傅,那个李杂婆据说可能有同性倾向的哦。” “去你的,胡说八道什么?!” “这不是她那个离了婚的老公在外面到处说的么,我也是道听途说。” “那个人渣的话你们也相信?他被李丽净身赶出门肯定怀恨在心,嘴里还能有什么好话?” “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担心的是你。” “担心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才刚认识吧?” “我可早就认识你,我来过人民理发店好多次呢。” “哦,我忘记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现在认识也不迟。哎,如果李杂婆真有那方面倾向,你可得要小心啊,最好远离她。” “你又瞎扯什么?还说是医生呢!” 唐青对眼镜医生的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她转身就走。 “对,如果李杂婆有那方面倾向的话,肚子里也不可能有孩子。咦,她不是刚刚离婚了吗?这肚子的孩子是谁的呢?” 眼镜医生在唐青背后自言自语。 “孩子?你什么意思?” 唐青听眼镜医生说李丽肚子有了孩子,心里一惊,赶紧折身返回。 “这个李杂婆刚刚过来问卫生间在哪里,原来是做尿hcg检查。” “什么检查?” “就是检测有没有怀孕。” “她真的怀孕了?她怎么可能怀上呢?这可怎么办啊?” 唐青急得在原地转圈圈。 “喂,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急什么?” “你说她怀孕了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唐青还是在原地转圈圈。 “怎么办?你应该去问她。” “我可不敢去当面问她,她现在把我当仇人。唉,她怎么那样啊?” “她既然把你当仇人,你干嘛那么紧张?应该幸灾乐祸啊?” “我是替她担心,她一个刚刚离了婚的女人突然怀上了孩子可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吧?” “唉,你是不知道,李爷故去之前多次跟我说过,他一生最对不起的是李丽母女。他说,能帮上忙的时候希望我能伸把手,帮帮她。” “你帮她?可能吗?她可是我们剡城财大气粗、大名鼎鼎的李杂婆,她帮你还差不多。” “在其他方面我肯定帮不上她,李爷的意思主要是指名声上面。” “名声?她李杂婆的名声还不够响啊?难道真的要响彻华夏响彻全地球?” “你能不能听我好好说?李爷说的名声是指名誉,你说的是名头、名气。” “有什么不同吗?” “名声和名誉是指一个人在社会上的本质体现,是大家的道德评价;名头和名气则只是指一个人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坏人的名气有时候比好人响亮。” “哎哟,想不到你一个剃头匠知道的还不少啊!” “我这也是听李爷说的,他说一个好名声千金难买。李家世代在剡城名声不错,为大户时也始终以慈善为怀,到了他这里却因为和李丽母亲的事情坏了李家的名声,他希望李丽能为李家挽回一个好的名声。” “切,想靠那个李杂婆挽回李家的好名声?她不玷污算是万幸了吧!” “你不要这样说,她到目前为止还是做的不错。” “做的不错?刚刚离婚就怀上还做的不错?” “你不要这样大声嚷嚷,李丽怀上的事你其他人那里千万不要说,好吗?” “不好,我为什么要替她保密?再说,妇产科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你能全部堵上他们的嘴?” “别人先不管,你不要在外面乱说就好。”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就命令起我来了?” “我这是请求你,怎么是命令你呢?” “请求我?这还差不多。” “那我谢谢你了。” “谢谢我?拿什么谢?” “这个……” 唐青还真的有些为难,确实,她连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就和他聊了那么多,这还是她唐青吗? 唉,我这不是为了李丽吗? 为了李丽?李丽和你有什么关系?她面对面见到你也不和你打个招呼,你还为了她? 我这不是受李爷所托吗?平时要多关心李丽,多帮助她。 哈哈,唐青,你这借口也找的太假了吧?受李爷所托?你当你是谁?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剃头匠还帮助李丽?人家现在可是大老板,用得着你一个剃头匠帮忙吗? 关心还可以说说,可人家要你关心吗?你关心得着人家吗? 唐青又进入联想状态,她总是时不时就某一件事或者某一样物品,展开无限度的联想,这或许与她的职业有关系。 没有顾客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店里,你不联想点什么能坐的住吗? 唐青除了剃头,没有其它爱好,她连麻将老k也不会打。 “喂,不想谢我就算了,你也不用这样傻乎乎地装痴呆吧?” 眼镜医生见唐青站在面前呆愣愣地一动不动,张开的嘴巴也不合拢,眼睛盯着前方一眨不眨,有些吓人。 “不好意思,你说吧,要我怎么样谢你?” 唐青反应过来。 “那我可说了哦。” “你说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给我剃头。” “这个没问题。” “好,谢谢你,九斤师傅!” 眼镜医生走向办公室。 “记住啊,那个事千万不要乱说!” 唐青朝眼镜医生的背影喊道。 第十八章 请律师解决 “九斤师傅,什么事情不要乱说啊?” “杀猪师傅,你吓我一跳!” 唐青回过头一看,见杀猪佬笑嘻嘻地站在她的身后。 “九斤师傅,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怎么可能!” “那你吓什么?” “你猛不丁的在我身后打一声大雷,我能不吓一跳吗?” “呵呵,九斤师傅,那眼镜医生看上去挺帅的哦,是不是有意思?” “杀猪师傅,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你肉卖完了?” “嗯,今天生意不错,你身体怎么样?” “没事,不小心被剃头刀碰了一下。” “九斤师傅,被自己的吃饭家伙弄伤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这些天你最好去拜拜菩萨。” “说什么呢,你难道没有被自己的杀猪刀弄伤过手?” “很少,几乎没有。” “你厉害!” 唐青其实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也还是第一次发生,剃头刀怎么可能划伤自己的脚背呢? 剃头匠被自己的剃头刀弄伤脚,好比木匠被自己的斧头砍伤了脊背,绣花女被自己的绣花针扎了脸,打铁匠被自己的大铁锤砸了自己的头…… 唉,这要是传出去,我还是人民理发店的“九斤师傅”吗?要是被爷爷和老爸知道,还不得让我去再刮冬瓜一天一夜不能睡觉? 唐青从小与众不同,不喜欢和其她女孩一起玩游戏,也不喜欢学女孩子们的看家本领,比如穿针引线、缝缝补补,奶奶要她拿绣花针,她偏偏去拿爷爷的剃头刀。 “你那么喜欢玩剃头刀,以后干脆也做剃头匠得啦!” 奶奶没好气地说道。 “哈哈,我孙女做剃头匠我赞成,本来我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子不肯学这门手艺呢!” 爷爷高兴。 “爷爷,这剃头不是很简单吗?长的剪短,短的剃光!” 唐青不以为然。 “简单?你小小年纪说的轻巧。去,拿剃刀把那几个冬瓜上面的白霜刺给剃了,不许刮破冬瓜的皮。” “好!” 小唐青答应一声,去剃冬瓜的霜刺。可无论她怎么用心,剃了大半夜,还是刮破冬瓜的皮。 爷爷就让唐青一直剃,剃不好不准睡觉。 小唐青没办法,只得继续剃。 嗨,奇了,迷迷糊糊中唐青反而剃刀如飞,冬瓜表面的白色霜刺被剃的干干净净,冬瓜皮却完好无损。 爷爷说,剃头要的就是置身事外的这种忘我功夫。 “九斤师傅,你小心台阶!” “啊?哦!” 唐青在联想和回忆中与杀猪佬一起来到上海阿姨的病房。 王木匠坐在床头边的一条凳子上背对门口说大书,上海阿姨和照顾上海阿姨的两位街坊大妈听的入神。 考虑到上海阿姨这次住进医院的情况不一般,唐青特地自己掏钱让她住在单人病房里,免得自杀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看九斤师傅要被那猛兽吞吃掉,不顾一切往前冲,奋力撞向那猛兽……” “猛兽被撞跑了,九斤师傅得救了,我自己却掉进了剡坑里,差点光荣牺牲。” “杀猪佬,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王木匠正唾沫星四溅,说大书说的兴起,没想到杀猪佬突然过来接上那么一句。 “王师傅,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扬你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呢!” 杀猪佬没说错,王木匠早上在人民理发店说的大书,马上传遍了大街小巷。 “呵呵,真的吗?我其实也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王木匠一摸下巴,笑的更加激情四溢。 “王师傅,侬真结棍!” “王师傅,你真英勇!” “王师傅,你真勇敢!” 上海阿姨和两位街坊大妈赞扬王木匠。 “王师傅,你真能胡咧咧!” 唐青忍不住过去向王木匠竖起她包着纱布的大拇指。 “嘿嘿,九斤师傅,给大家解解闷么,嘿嘿,解解闷么,嘿嘿。” 王木匠尴尬地站起身来。 “你坐!” 唐青按住王木匠的肩膀,问上海阿姨: “上海阿姨,你身体好些了吗?” “九斤师傅,侬也坐。王师傅给阿拉几个讲昨日夜里响侬和伊遇到的事体,听的阿拉心惊肉跳又老高兴啦,阿拉笑过么身体没啥事体来。” “呵呵,王师傅,看来你这说大书还可以治病啊,以后你可得多说大说。” 唐青见上海阿姨精神好了很多,心中也是高兴,自己被王木匠这样说大书也就觉得无所谓。 “九斤师傅,你说笑,你说笑。” 王木匠自己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 “上海阿姨,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啊?” “九斤师傅,侬也是一个女人,侬讲阿拉还能和伊一起过吗?” “这我理解,那你一定要分的话,我看迟分还不如早分,明天我请高律师过来。” “高律师?九斤师傅,侬请高律师过来做啥?” 上海阿姨不明白。 “九斤师傅,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看上海阿姨的事情还是我们内部解决吧。” “是啊,这不到一天时间,外面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我看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 王木匠和杀猪佬反对请律师。 “这种事情老百姓当然喜欢议论,他们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吧,只要上海阿姨今后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唐青有自己的看法。 “非得请律师解决吗?” “九斤师傅,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到上海阿姨家里去,我先把那个王八蛋狠狠地揍一顿,然后逼他净身出户不就行了吗?” 王木匠和杀猪佬认为没必要请律师。 “杀猪师傅,揍一顿能解决问题吗?那样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使事情恶化,上海阿姨有理变成无理。当然,如果上海阿姨不想分,希望继续和他过日子,那另当别论,我们过去和他理论一番,教训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倒是可以。” 唐青说话慢条斯理,稳稳当当,远远超出她三十一岁年龄的城府。 “阿拉坚决要分,一天也不想和伊一起过!” 上海阿姨从病床上跃起身来。 “上海阿姨,你不要激动,小心受凉,这煤气中毒后一定要注意保暖,否则会留下后遗症。这样,你不是拍下照片了吗?我们把它交给高律师,由他全权代办相关手续。” 唐青让上海阿姨重新躺好,为她摁紧被角。 “九斤师傅,我们要为上海阿姨争取最大的利益,让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净身出户!” 杀猪佬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杀猪师傅,我们只有通过法律才能为上海阿姨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上海阿姨,你放心,有照片为证,他没办法抵赖。” 唐青劝好杀猪佬又劝上海阿姨。 “唉,阿拉真是瞎了眼,当初伊一点小恩小惠阿拉就屁颠屁颠地跟伊到剡城。想阿拉年岁快半百还无儿无女,以后孤零零一个人在剡城怎么活啊?呜呜呜……” 上海阿姨哭泣起来。 “侬可以回上海去,那可是大魔都,外滩边的高楼头仰到底也望不到顶!” “王师傅,你还说大书呢?上海阿姨,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这样,我先去和高律师谈谈,让他去找那包工头,能够调解就调解,不能调解就起诉。你放心,你的利益一定会全力维护好!” 唐青说着走出病房。 “那必须的!” “必须全力维护上海阿姨的利益!” 王木匠和杀猪佬紧跟在唐青后面。 “你们两个跟我出来做什么?” 唐青回头问。 “男女有别,多有不便!” “多有不便,不便久留!” 王木匠和杀猪佬弯腰讪笑。 “呵呵,你们两个还挺识趣啊?看来一个大书没白说,一个大书没白听,文绉绉的很上道!” “那是必须的,谁叫我们是你人民理发店的常客呢。” “是人民理发店的环境熏陶了我们,我们必须上道!” 三个人刚走到医院门口,碰到一个人,忍不住做出不上道的事。 第十九章 痛打包工头 “你个禽兽,还有脸来医院里?” 唐青、王木匠、杀猪佬三个人刚走到医院门口,见那个包工头贼头贼脑往里走。 杀猪佬怒火顿生,撸起袖口冲到包工头面前。 “你,你,你想干嘛?” 包工头一见杀猪佬,吓得赶紧往后退。 “怎么?想逃?不是很骁勇吗?” 王木匠背后截住包工头。 包工头腹背受敌,更加慌张,脸如土灰,但嘴上还是硬撑,结结巴巴警告杀猪佬和王木匠道: “你、你、你们不、不、不要乱来,那、那、那边有保安,我、我、我会报警。” 唐青站在一边,她本想过去制止杀猪佬和王木匠,可听包工头那样说,反而心中来气,觉得有必要教训他一顿。 “保安师傅,快过来,这里有个老流氓!” 杀猪佬自己大声呼喊起保安。 “哎呦呦,你这个老流氓,敢打我一个老头子。哎呦呦,好痛,痛死我啦!” 王木匠身子往包工头身上一撞,躺在地上不住呻吟。 “怎么回事?” “为什么打人?” 两个保安急急跑过来。 前来医院就诊或探望病人的人呼啦围拢过来,这样的热闹不看白不看,有病的病好了三分。 “保安师傅,这个老流氓调戏我家小妹,我家堂兄和他理论几句,他居然打人。” 杀猪佬向两位保安陈述事情经过。 “没,没,没,我没有,他们、他们血口喷人,诬、诬、诬陷我!” 包工头急急辩解。 “诬陷你?我堂兄被你打成这样还诬陷你?我小妹在那边,我在旁边看的一清二楚,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杀猪佬的两只大手分别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王木匠和站在一边的唐青。 王木匠昨天晚上掉进水渠里,本来一身伤。他刚才撞向包工头,就势在地上滚了几滚,原本包扎的纱布散开,伤口裂开,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唐青脚上有伤,手上有伤,听杀猪佬说包工头调戏她,心中生气,一脸怒容。现在杀猪佬众目睽睽之下指向她,一脸怒容变成无地自容,那神情要多尴尬就多尴尬。 围观的人却是觉得唐青的表情像极被欺负的女性,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各位,你们知道这个老流氓是谁吗?就是公然在自己家里和小三鬼混的那个畜生,他老婆因为亲眼目睹那场面,气得自杀,现在还躺在医院病床上!” 杀猪佬向围观人群控诉包工头的罪行。 “原来他就是那个烂男人?”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啦?可以胡来啦?” “杀猪师傅,你带杀猪刀了吗?干脆将他给阉了!” “对,阉了他,免得他一天到晚像头公狗如的去配种!” “这种海绵体长在脑袋上的人最可恨,只要是雌的动物都想上!” “……” 围观的人群情绪激愤。 剡城并不大,小县城的人你不认识我,我对你面熟,彼此总有过照面的时候。 杀猪佬在菜市场卖肉,大家自然不面生。 王木匠开着家具店,知道的人当然也多。何况他业余还继承祖业,私下测个字算个命婚丧嫁娶择个好日子好时辰从不收钱,他瘦老头人缘很不错。 唐青更不必说,人民理发店剡城人有不知道的吗?即使不知道店在哪里?但至少听说过这店的存在。三十多岁的女剃头匠“九斤师傅”现在受委屈,稍有正义感的人能不路见不平一声吼吗? “你,你,你们不要听杀猪佬瞎说,我,我,我,没有……” “还想赖?最讨厌你这种撒了尿不承认骚的主!” “打他!” “打他!” 包工头越狡辩,围观的人群越激愤,他上前一拳,我过去一脚,连肚子疼的厉害的病人也不顾一切捂着肚子前来踢上两腿。 包工头匍匐在地,只有哀嚎的份。 “散开!散开!” 警察来了。 围观的人群稍稍平静下来。 “怎么回事?” 警察问包工头。 “他们无缘无故打我。” 包工头鼻青眼肿,嘴角流血,奄奄回答。 “无缘无故打你?我们无缘无故打你?你是不是还欠揍?” 杀猪佬双目圆睁,还没解气。 “你不要再胡来,跟我们一起去所里。” 警察要带杀猪佬、王木匠和包工头走。 “不行!” 唐青过来挡在路中间。 “对,不行!” “不能带走好人!” “要带走,把我们都带走!” “他本来就该打!” 众人呼啦又围了上来。 “怎么?目无法纪?想干扰我们执法?” 警察大喊。 “警察同志,我们绝没有干扰你们执法的意思,只是我们都没有犯法,我们只是人民内部矛盾,用不着去你们所里。” 唐青上前解释。 “人民内部矛盾?都打成这个样子了还人民内部矛盾?” “的确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场就可以解决。” “你确定现场可以解决?” “我保证现场可以解决,立马,马上。” “九斤师傅,你真的能立马解决吗?” 一位年轻警察走了过来。 “小王警察,五分钟,五分钟之内我保证化解这场人民内部矛盾。” 唐青满脸堆笑。 小王警察她不陌生,在李家老宅,她和他打过交道。 “好,九斤师傅,那我们给你五分钟时间。五分钟内如果解决不好,你也得跟我们去所里一趟。” “小王警察,你稍等,稍等。” 唐青转身走向包工头,俯下身问他道: “你来医院做什么?” “我,我,我……” 包工头没想到唐青会这样问他。 当警察要带他和杀猪佬、王木匠走的时候,他心里也发慌。唐青上前阻止,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唐青说五分钟内能解决好,他心里暗暗发笑。 哼,让你这个女人牛! 五分钟解决?我偏不解决,我就是进去也不和你解决,我正愁自己理亏,没有底气和你们斗。现在你这个女人要充大好佬,我反而有耍无赖的本! 大好佬,是剡城对那些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的称呼。 包工头认为唐青过来肯定会先问他“你伤的重不重?要不要紧?”或者“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不要把事情闹的太大,私下解决吧。” 可万万没想到,唐青问他来医院做什么? 我说来医院见自己的老婆,想和她私下解决? 那肯定不行,这不是被她抓住软肋了吗? “我,我,我来医院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关我屁事!是关你自己下半辈子的生死大事!” “你不要吓唬我!” “你不是想和上海阿姨私下了事吗?我告诉你,接下去你如果不听我的,你进里面待几年吧!” “吓唬我没用。” “有没有用照片说了算,还有,你公司偷税漏税的事情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 “起来,过去告诉警察,说,是你不小心撞倒王木匠想逃,路过的人看不过去才出手打你。” “我……” “还有三分钟,如果你不按我那样说,等着进里面去吃三年淡馒头吧!” 唐青说着直起身,虎视眈眈盯着包工头。 包工头擦了一把嘴上的血水,慢吞吞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小王警察面前,低头轻声说道: “我,我没事,你们走吧。” “你没事不代表他没事,你叫我们走我们就走?” 小王警察没好气地瞪了包工头一眼。 “我,我,我……” 包工头倒退了几步,眼睛望向唐青,可怜巴巴地向她求助。 “小王警察,他刚才说了,他自己没有事情,只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大家打他也是出于见义勇为,王师傅的医药费他都会承担。” 唐青过去对小王警察说。 “是吗?你愿意承担王师傅的医药费?” 小王警察问包工头。 “我?” 包工头迟疑。 “我什么?还不痛痛快快答应?!” 一个女人过来边说边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包工头两个耳光。 第二十章 王木匠演戏 “你?!” 包工头被打两个耳光,想要发火。可抬头一看打他的那个女人,一下子焉了,手捂通红的面孔,不敢吱声。 唐青一看打包工头两个耳光的女人不是旁人,竟是李丽,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李丽当着警察的面打包工头,喜的是李丽出面帮忙的话,这事好办。 只见李丽今天一件v领的白衬衫搭配同色系的开叉直筒裙,优雅之极。她高挑的身姿与一旁圆滚滚的包工头形成鲜明反差,一个美若天仙,一个丑如蛤蟆。 李丽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尖锐的目光直逼包工头,性感的嘴唇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吐出令包工头胆寒的话: “连工人的血汗钱都付不起还带狐狸精到家里乱搞?猪狗不如!以后再不好好做人,杀猪佬不阉你,我亲生阉了你!” 李丽说完坐上来接她的豪车,扬长而去,自始至终没有看唐青一眼。 “牛,不愧为我们剡城的李杂婆!” “李杂婆出马,以一当十,这事情到此为止!” “警察同志可以回去了,人民内部矛盾人民自己解决。” 唐青在一片议论声中眼望李丽的豪车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唉,幼儿园时她就是白雪公主,老师,同学,同学的家长,全对她的傲气敬畏有加。 自己呢?永远只是角落里的那个九斤姑娘,顶多人家问一声,你爸爸明天在不在店里?我想过去剃个头。 “九斤师傅,那这样,王师傅的医药费由包工头承担,其他如果有事情,你负责调解,我们走了。” 小王警察过来向唐青打招呼。 “哦,好,你放心,不会有其他的事情,你们辛苦。” 唐青回过神来。 “哎唷,哎唷,痛死我了,我这骨头怕是断了吧?” 王木匠躺在地上呻吟。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扶王师傅去急诊室。” 唐青命令包工头。 “我,我,我浑身上下更疼!” 包工头手捂被李丽打的红通通的脸,极不情愿地过来搀扶王木匠。 “哎呦呦,你能不能轻点?” “哎呦呦,你能不能慢点?” “哎呦呦,你能不能快点?” 王木匠在包工头搀扶下走向急诊室,一边走一边埋怨过不停。 “你到底是想慢点还是快点?” 包工头情绪上来想甩开王木匠。 “哎呦呦,你是不是不愿意付我的医药费?那我们调头,去所里。” 王木匠停下脚步。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们快去急诊室吧。” “哎呦呦,我走不动了,我还是去所里吧,去那里有呜啦呜啦叫的车子坐,不用我自己走。” “急诊室就在前面,只有几步路了,你坚持一下。” “我一步也坚持不了啦,哎呦呦,我还是去所里吧。” 王木匠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 “王师傅,所里我们坚决不能去,你实在走不动的话,我去推辆车来,你等一下啊。” 包工头没办法只得向王木匠讲好话。 “呸,你当我要死呀?让我躺推车?你是不是不想付我的医药费?想直接推我去殡仪馆?好,你去推,直接推我去火化!” “王师傅,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的医药费无论多少,我都会出的,你放心,我们还是快去急诊室吧。” “哎呦呦,我站不起来了,我估计被你撞的半身不遂了。哎呦呦,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啊,你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哎呦呦,我那可怜的老婆呀,你看来是要成寡妇了。哎呦呦,我那可怜的儿子啊,你娶媳妇的钱我还没有给你存好呢。” 王木匠坐在地上哭起来。 唐青、杀猪佬以及其他看热闹的人全掩嘴而笑,任凭他捉弄包工头,也不过去搭手。 “王师傅,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怎么样?你背我,背我去急诊室。” “我背你?” “不愿意啊?那我还是去所里,去那里面,多少还有淡馒头可以吃,总比眼睁睁死在这医院的大门口强。” “你不要说了,我背你,总行了吧?” 圆滚滚的包工头背起瘦长长的王木匠,一瘸一拐艰难地迈向急诊室。 “王师傅,你小心掉下来。” 杀猪佬过去扶住王木匠,两只手暗暗用力,包工头本来一瘸一拐的步履变的更加沉重。 “哎呦呦,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包工头好不容易将王木匠背到急诊室,脸上的汗水与嘴角的血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往下淌,一件白色真丝t恤衫五色斑斓,使他圆滚滚的身躯由癞蛤蟆变成大牛蛙。 “这回伤的可不轻,得手术,先转送住院部吧。” 眼镜医生一边为王木匠诊治,一边偷偷向站在旁边的唐青眨眨眼。 “这么严重啊?那是不是要先去缴压金?” 唐青马上心领神会。 “没错,哪位是肇事者?” 眼镜医生问。 没有人回应。 “哪位是肇事者?” 眼镜医生再问。 还是没有人回应。 “喂,医生叫你呢!” 杀猪佬忍不住,拉过包工头到眼镜医生面前。 “你是肇事者?” “我,是、是、是,不、不、不是。” 包工头先点头,转而使劲摇头。 “到底是,还是不是?” “不,不,不是。” “不是?那九斤师傅你们还是先去所里吧,等弄清肇事者是谁再过来。” 眼镜医生放下刚拿起来的笔。 “好,杀猪佬,你背王师傅去所里。” 唐青作出要走的样子。 “不不不,我是肇事者,我是肇事者。” 包工头忙不迭承认。 “先去缴住院押金。” 眼镜医生洒洒几笔,撕下一张单子递给包工头。 “1,2,3,三个0,要五千块押金啊?” 包工头接过单子,红色的脸立马变成白色。 “去不去缴?不去缴去所里。” 杀猪佬大眼一瞪包工头。 “我去缴,我去缴。” 包工头一瘸一拐去缴押金。 “犯贱!” “对这种人就该这样!” 杀猪佬和王木匠心中痛快。 “九斤师傅,对我的处理还满意吧?” 眼镜医生摘下口罩,笑着问唐青。 “你是医生,怎么样处理才能让病人满意,自己心里肯定有数。” 唐青礼节性回以微笑。 “九斤师傅不愧为是九斤师傅,说话有水平,难怪小王警察对你那么信任。” 眼镜医生重新戴上口罩。 “小王警察不是对我信任,是信任我们老百姓的自我管理能力。” 唐青知道眼镜医生那么快重新戴上口罩是为了遮掩那一丝尴尬,她干脆再拿话呛他一下,反正她对他已经没有好感。 唐青从小对人对事很执着,如果她心里对这个人没有了好感,你再努力表现,再百般讨好,她还是讨厌你。 “九斤师傅,这个李杂婆据说……” “医生,王师傅要转到住院部吧?那我们先过去,免得耽误你看病。杀猪师傅,过来一起扶王师傅去住院部。” 唐青打断眼镜医生再说下去,和杀猪佬一起头也不回搀扶王木匠走出急诊室。 “九斤师傅,眼镜医生好像要告诉你李杂婆的私密事呢,他看来对你……” “看来包工头真的该好好地打你一顿!” 唐青一把甩开王木匠,转身往医院大门方向走。 “喂,九斤师傅……” 任凭杀猪佬在背后喊,唐青大踏步走出医院。 刚走到医院大门口,又遇到一个让她吓一跳的人。 唉,今天这医院难道出不去了吗? 唐青急急抱起那个人,跑向门诊大楼。 第二十一章 儿子发高烧 眼镜医生神秘兮兮地想要告诉唐青关于李丽的事情,唐青对他更加反感。而王木匠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奇李丽的私事和眼镜医生对唐青的特别关心,惹得唐青不想再在医院待下去。 可当她刚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迎面见公公怀抱儿子急匆匆到医院来。 “小强?!小强他怎么啦?” 唐青急急迎上前去。 “发烧,热的不得了。” 公公边走边回话。 “啊?这么热?” 唐青从公公手中接过儿子,跑向门诊大楼。 “去急诊室吧,那里不用挂号。” 跟着后面的婆婆喊道。 “去儿科好!” 唐青没有改变方向,她今天绝对不会再去急诊室。 一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尊重别人首先要尊重他(她)的隐私,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 不但这样,你还应该为对方考虑,为对方保守秘密,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为他(她)做一些解释工作,而不是自己也好奇,乱八卦,添油加醋,神神道道,道听途说,一根牛尾巴说成整条牛,唯恐天下不乱。 “爸,你去挂号,我先抱小强去排队。” 唐青还真能做到一心二用,她脑海中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为儿子就医。 这或许跟她的职业有关系,手上剃头,脑中天马行空,已成习惯。 人家来剃头,你总不能一刻不息地和他(她)叨叨个没完,何况唐青平时不喜欢多说话。 祖父也好,父亲也好,经常告诫她,作为一个剃头匠,嘴巴一定不能多,还必须严实。顾客过来,他(她)不说,你绝对不要主动说,更不能没话找话,问人家的家长里短。顾客信任你,和你说一些心里话,你记在心里就好,切不可到另外人面前搬弄是非。 “哎哟,这么长的队伍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家小强看病啊?这医院能不能开大一点呀?咱老百姓看个病怎么那么难呢?” 婆婆眼望儿科门诊前长长的就诊队伍,忍不住抱怨。 唐青心中也是焦急和无奈,只得抱着儿子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耐心等待。 你不耐心也没办法啊?剡城上规模的医院就这一家,尤其是儿科,社区医院和街道医院根本看不了,也没有专业的儿科医生。 唐青想不通为什么每天这医院的生意那么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唉,要是我的理发店生意有那么忙就好了,就是累死,也心甘情愿。 自从大街小巷布满各色各样的美客美发店后,人民理发店生意冷清不少,基本为熟客。 “奶奶……” 怀抱中的儿子喃喃。 “小强,奶奶在呢。” 婆婆过来轻轻抚摸儿子的小手。 “小强!” 唐青凝视怀抱中的儿子,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 奶奶,而不是呼喊妈妈。 按理,小孩遇到困难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妈妈。可自己的儿子,发烧病重,呼喊的是奶奶,而不是我这个妈妈。 五岁,儿子今年五岁了,我有多少时间陪伴在他的身边?我还算是个妈妈吗? 五年前生他的前半个小时我还在正常的剃头,肚子突然疼痛起来,同事和顾客急急忙忙送我到医院,一进产房就生了下来。 儿子满月的第二天,我就到店里正常剃头。婆婆一天两次抱过来喂一下,后来我的量少,婆婆干脆也不抱过来。 本来儿子他爸每天晚上抱他过来和我们一起睡,他爸溺水去后,一直在爷爷奶奶身边,我顶多一个星期过去看他一次。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早上八点开门到晚上八点关门,根本没有时间过去看他。 婆婆倒是想经常带他来店里玩,可公公和自己老爸、老妈不赞成,说理发店应该是清爽、干净的地方,怎么可以让小孩子过去玩? 婆婆说,人家小孩子来剃满月头、百日头、周岁头的还少吗? 公公说,那是顾客,顾客是上帝,你不懂吗? 婆婆说,街坊邻居不也带小孩去理发店玩吗? 公公说,人民理发店本来就是街坊邻居的理发店,街坊邻居带小孩过去玩那是增添人气,我们自家的孩子可不一样,过去只会影响人民理发店的形象。 婆婆没办法,叹气道:唉,我家小强忘记爸爸长什么样子,难道也要忘记妈妈长什么样子吗? “小强!” 唐青的泪水滴落在儿子稚嫩的小脸上。 这稚嫩的小脸圆圆乎乎,和唐青一个模子里出来,印版印出一般,根本不用dna鉴定,外人就知晓是唐青所生。 忙到医院下班,唐青和公公婆婆一起为儿子看好病。所幸没有大碍,只是夜里电扇正面吹的时间太长,加上一早起来吃了一根冰棍,外感风寒和肠胃不适,输了液后吃下他喜欢的零食,自己蹦蹦跳跳跑出医院大门。 小孩子没有假病,的确这样。 “小强,你慢点,小心摔倒!” 见儿子跑出医院大门口,唐青心里舒了一口气,默念,今天三进医院,两次想出医院都被挡回来,这次可千万要顺顺当当地出去,回家。 “妈妈,晚上我要去吃kdj!” 儿子回头冲唐青喊。 “小强,那kdj多吃不好,医生说你应该吃的清淡一点,奶奶回去给你包汤包吃。” 不等唐青回答,婆婆抢先拒绝儿子的要求。 唐青本想痛痛快快答应儿子的要求,从学会说话以来,他向她提的要求屈指可数,她能不答应吗? “奶奶,那妈妈和我们一起吃!” “好!” 唐青大声回答,儿子这一个童声童气的要求,让她瞬间泪崩。 我给予儿子的有多少?儿子却视能和我一起吃碗汤包为一件高兴的事,我还埋怨生活什么呢? 唐青的公公婆婆也住在西门头,与唐青自己住的地方不远,只不过一个是在西门的这头,一个是在西门的那头。 两位老人的房子为一个大台门里的一间,上下两层,木结构,总共四十平米左右,楼下做饭,楼上睡觉。 房子虽旧虽小,但整洁整齐,婆婆是个很会持家的人。 唐青和婆婆一起包汤包,公公生火烧水,儿子屋里屋外跑进跑出,逢人便说: “今天晚上我妈妈和我们一起包汤包吃喽!” 兴奋之极! 汤包为剡城特色小吃,类似于北方的馄饨,但比馄饨要小,特别是面皮,擀的极薄,可以用薄如蝉翼来形容。 唐青左手托一张面皮,右手拿一根牙签,将婆婆和好的肉馅蘸一点在面皮中央,然后柔柔一捏,面皮团成蝴蝶状,一只剡城汤包就包好了。 公公过来将包好的汤包放进锅里翻滚的沸水中,不一会,下沉的汤包浮出沸水上,用汤勺舀起,放进大碗里,再浦上一个蛋花,放几粒葱花,绝对是一道舌尖上的美味。 “九斤师傅,九斤师傅,九斤师傅在吗?” 唐青刚帮婆婆洗好碗筷,台门外传来呼喊声。 “哎,在呢!” 唐青一边擦手一边往台门外张望。 第二十二章 王半仙取名 唐青往台门外一看,喊她的是一位小姑娘,十五六岁左右,纤巧的身体,清丽的貌相,学生头,一条格子连衣裙。 “九斤师傅,我爷爷让我来请你。” “请我?你爷爷是哪位?” “我爷爷是王木匠。” “哦,王师傅的孙女呀,他不是住在医院里吗?” “我爷爷回家了,我太公快不行了,他叫我过来请你去一趟。” “啊?!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唐青返回身,见儿子已经睡去,轻声对公公婆婆说道: “阿爸,阿妈,王半仙快不行了,王木匠叫我过去一趟。” “肯定是叫你去剃阴头。” “可能吧,阿爸,你的剃头箱能给我用一下吗?我回去店里拿太麻烦。” “没问题,你注意一点,多留个心眼。” 公公拿出自己的剃头箱递给唐青,他退休后一直在老台门里给邻居们剃头,也不收钱。 “青,这王半仙和王木匠还过得去,那王木匠的老婆和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千万要多个心眼,剃好马上走。” 婆婆不放心,叮嘱唐青。 “阿爸,阿妈,我有数,你们早点休息,我去了。” 唐青提起公公的剃头箱,前往王木匠家。 “九斤师傅,你走错方向了,我太公住在千人坑。” 小姑娘提醒唐青。 “你太公还住在千人坑?” “嗯。” 小姑娘在前面带路,唐青跟在后面。 千人坑在剡城的东面,原先为城郊一个农村。 据传,元末朱元璋的起义军和元兵在这里交战,兵败,元兵屠杀起义军一千多人,全部埋在这里,故称千人坑。 唐青记得王木匠一家已经住进新开发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里,还是大别墅,怎么王半仙还住在千人坑? “九斤师傅,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 “为什么你一个女的,年纪又不大,大家都叫你九斤师傅呢?” “这个你得问你的太公。” “问我太公?” “是啊,嘻嘻。” 唐青笑了起来。 想起王半仙第一个第一次叫她“九斤师傅”,自己又把他那长发给一刀剪了,还给他剃了个光头,想想真是好笑。 那么多年过去了,唐青每当回想起那一天的场景,自己总是会笑出声来。 那是十四年前,1985年,今年是1999年,明年将是2000年,千禧年。 那一年夏天,唐青高中毕业,在等待与煎熬中度过暑假,最终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邮递员叔叔还是没有给她送来。 那时候的高考和现在完全不同,考过之后自己先估分,然后填志愿。 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考了几分的情况下,要填好志愿,难度可想而知。 唐青估计自己录取线是能够到的,就分别填了医学、新闻、师范,三所完全毫无关联的学校和专业。 分数出来了,结果她距师范录取线只差一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哭了两天,吓坏了她的老爸老妈。 唐青是家中的独生女,两老四十一岁才生,疼爱的不得了。 老爸那个时候是剡城人民理发店的经理,算是有点身份的人。他见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个样子,坐在房门口整整劝了一天一夜。 唐青总算打开房门,风卷残云吃下老妈为她烧的一碗鸡子榨面后,跟老爸到人民理发店散心。 这里要先说一下鸡子榨面。 鸡子榨面为剡城的一大美食,既可以作为主食,也可以作为点心,在剡城人心目中不亚于武汉人于热干面。 鸡子,就是鸡蛋。榨面,又叫米粉干,是由籼米经过蒸煮、压榨、日晒而成,一般为圆饼状,有些类似于时下流行的方便面。 水烧开,放入榨面先煮几分钟,然后打散鸡蛋到锅中,加入其它自己喜欢的佐料,一碗香喷喷、味道鲜美的鸡子榨面端上桌,保证你胃口大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鸡子榨面于剡城普通人家来说平时无缘无故不会烧着吃,只有家人过生日、生小孩坐月子、生病了,才会烧上一碗鸡子榨面以示慰问和滋补。 吃了老妈烧的那一碗鸡子榨面后,唐青郁闷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到了人民理发店,主动帮老爸拖地、洗毛巾。 坐在两条长排木凳上等候理发的街坊邻居不时开唐青的玩笑,其中以王半仙最起劲。 那个时候的王半仙已经八十多岁,一天到晚穿一件灰色长袍,长长的头发盘在头顶,长长的胡须像关公。他总是喜欢调侃唐青,见到唐青总要打趣她。这一天也不例外,只不过先没有直接和唐青开玩笑,而是笑呵呵地先和唐青父亲说: “唐经理,掐指一算,你的事业该到头了。” 正在给顾客洗头的唐经理,也就是唐青的父亲,眉头一皱,心中不悦,没好气地回应: “王半仙,你说什么呢?我离退休还有两年呢!” “嘿嘿,唐经理,估计你得提前退休。” “为什么?” “九斤师傅已经出世,她将取而代之你这人民理发店老大的位置。” “什么九斤师傅?你是不是老酒又喝多了?” “本仙今日滴酒未沾。” “你今天没喝酒?难得啊!” “本仙今日一早起来见门口喜鹊闹枝,知道剡城必有大喜事发生。一排方位,这喜事将发生在人民理发店,所以老酒也顾不得喝,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是吗?那你有没有算出来今天我们人民理发店有什么大喜事?” “刚才本仙不是说了吗?九斤师傅出世,你退位!” “去你的王半仙,我退位是大喜事啊?你那么希望我退位啊?” “非也非也,你退位属于正常的无可奈何花落去,那大喜事当是九斤师傅的正式出世!” “无可奈何花落去,还正常?我告诉你,我们店里没有九斤师傅,要不唱机上给你放一段《九斤姑娘》。” 《九斤姑娘》为越剧传统戏,剡城人都喜欢主人公九斤姑娘,她聪明机灵,智斗土财主石二佬和撒泼的三叔婆,替穷人出气。 “唐经理,本仙看你家的九斤师傅将来必定胜过九斤姑娘百倍,千倍,万倍,迟早写进戏文里。” “我家的九斤师傅?!王半仙,你叨叨半天,奚落我家青青呢?” “唐经理,本仙岂敢奚落九斤师傅,本仙敬重她还来不及呢!” “去你的王半仙,走,人家都等着剃头呢,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坐在这里算什么?要叨叨到鹿山公园大树底下去,说不定还能赚个老酒钿呢!” 唐青一听王半仙拿她开玩笑,手拿拖把过去照着他干瘦的脊背就是一下。 “哎呦呦,九斤师傅打人喽,本仙这朽木折了倒没什么,关键是你九斤师傅尚未登基就进里面去吃淡馒头,可大大的流年不利!” 剡城人将进监狱戏说为进里面吃淡馒头。 “你还瞎叨叨,看我怎么收拾你!” 唐青扔掉手上拖把,过去拿来一把大剪子。 “哎呦呦,九斤师傅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王半仙双手抱头,缩成一团。 第二十三章 王半仙求死 在众人的一片起哄声中,十七岁的唐青剪掉了王半仙留了半个多世纪的长辫子。 “应验,应验啊,九斤师傅果然不同凡响,本仙认栽,认栽!” 王半仙皮包骨头的双手抚摸被剪去辫子的头发,痛惜又无奈。 “还叫九斤师傅?!” 唐青拿来推剪和剃刀,一阵快推之后,剃刀飞舞,将王半仙的头来了个金光灿烂一毛不剩。 “舒服!痛快!敞亮!九斤师傅的手艺绝对一流,你父亲、你祖父当拜你为师!” 王半仙摸摸自己的大光头,开心如三岁小孩。 “你还说九斤师傅?看我怎么刮你的胡子!” 唐青手中剃刀一扬,就要下手。 “哎呦呦,九斤师傅这可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本仙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拜拜,拜拜……” 王半仙一只手撩起长袍,一只手遮住下巴,跌跌撞撞逃出人民理发店。 “还拜拜呢,拜你个猪大头!” 唐青一手推剪一手剃刀,威武地站在人民理发店门口,俨然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 “九斤师傅,你会烫头发吗?” 小姑娘停下脚步问唐青。 “会啊?怎么?” 唐青和小姑娘刚走在东桥上。 王半仙所在的千人坑在剡溪的另一边,要通过东桥。 这个时候东桥上热闹无比,露灯下出来乘凉的人们三五成群站满桥的两边,或依靠栏杆,或干脆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沐浴凉爽江风,谈论一天的所见所闻。大桥中央车来车往,闪亮的车灯展示这个浙东小县城开始富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只会剃头呢。” “我是只会剃头,但烫发也属于剃头啊?” “烫发怎么会属于剃头呢?” “你是不是以为剃头只是剃光头?” “不是吗?” “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心洁。” “心洁,这个名字好。” 唐青和王心洁一路走一路聊,很快来到千人坑。 千人坑原先为剡溪边的一个小农村,现在成为最大的城中村,外地来剡城打工的人大多居住在这里。 王半仙的父亲,也就是王木匠的祖父,据说是个盲人。 以前村里的人看不起他们一家,因为他们孤儿寡母,穷的叮当响。 可自从开始算命,家境发生了大改变,居然率先建起楼房来。 “九斤师傅,你小心点。” 王心洁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提醒唐青。 村中道路狭窄不说,还弯来拐去,地上满是菜叶菜根等各种垃圾,不小心一脚踩上西瓜皮或者香蕉皮,保证让你坐一趟摩天轮。 这个还不算惊险,要命的是一面盆洗脚水泼下,免费洗澡后一颗烟蒂扔到你头顶…… “九斤师傅,到了。” 在王心洁的引领下,唐青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一路穿关过隘,终于站在一幢五层高的楼房前。 “九斤师傅,不用进大门,我太公住在隔壁。” 唐青刚要迈步进楼房,王心洁叫住她。 隔壁?隔壁也是一幢五层高的楼房,想不到这王家资产还真不少。 唐青转身走向隔壁那幢楼房,可刚到大门口想进去,王心洁又在后面喊道: “九斤师傅,不是你这里,在这里。” 唐青回头一看,见王心洁站在两幢楼房的中间向她招手。 嗯?在这里?这里明明是两幢房子之间的一个小过道而已,怎么可能住人? 唐青走进去一看,见过道里搭着一个竹棚子,有十多个人站在棚子外面。 东搭西建,屋顶是棚,屋前是棚,屋后是棚,对象千人坑这样的城中村来说,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让唐青感到惊奇的是,王半仙竟然躺在这私搭的竹棚子里。 “心洁,你太公在外面被车撞的吗?” 剡城有讲究,一个人如果因车祸等在外面意外死亡,是不能再进家里入中堂的。 “不是啊。” “那你爷爷他们怎么把你太公他安置在这棚子里?” “我太公本来就住在这棚子里的呀。” “啊?!” 唐青这下不是一般的震惊,整个人楞在原地足足好几分钟迈了步。要不是王心洁过来拉她,她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她看到的现实。 “死老太公,死都要死啦,还剃什么头!” “就是,这钱还不是可以省。” “不只是剃头钱呢,还要利事钱。” “难怪她那么快过来了。” …… 唐青走进竹棚的时候,站在外面的几个女人不但不和她打招呼,还扭过头去一脸嫌弃。 借助昏黄的路灯光,唐青见王半仙躺在床上。 说是床,其实只是一块木板,用四块水泥砖垫住。 王木匠跪在床前,佝偻的脊背一根根肋骨清晰地凹凸在濡湿的灰色汗衫下。 “九斤师傅,你来啦?” 王半仙仰起上身,招呼唐青。 “你,你,你……” 唐青见王半仙神志清醒,有些茫然。 “九斤师傅,麻烦你这大晚上的过来。” “不麻烦,你身体怎么样?” “身体没事,我坐起来你剃的方便一些吧?”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等明天白天我再过来给你剃。” “九斤师傅,我本来想白天剃的,可没办法联系你。这晚上心洁来看我,我就叫她过来请你。” “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我明天白天过来为你剃。” “九斤师傅,明天是中元节,我还是今天去比较好,也可以不用办丧事。” “你说什么呢。” “九斤师傅,你是个聪明人,这个场面你应该什么都懂。”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九斤师傅,我感谢你十四年前为我剪去那长辫子,让我多活了这么多年。今天你再为我剃个头,好让我干干净净地走。” “你身体还好的很,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身体好不代表可以继续活下去,九十九了,足够了,你为我剃头吧。” “这头我不能给你剃。” “九斤师傅,算老汉求你了,你就成全我吧。” “王师傅,怎么回事?” 唐青问跪在地上的王木匠。 唐青进竹棚后,王木匠一直没有出过声,也不敢正眼看唐青。 “九斤师傅,你不要难为他,他外面神神道道的一副无心无肺的样子,在家里也难啊!” 王半仙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身体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 “身体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什么时候该走,我也自己心里也有数,你九斤师傅不会让我失望。” “好吧,我为你剃头,但剃完头,你好好休息,人民理发店的那些街坊邻居等你过来扯淡头。” 唐青打开剃头箱,取出围布先为王半仙围上。 “人民理发店的街坊邻居们好啊,我也想他们,可惜我不敢也没力气过去和他们扯淡头了。” “还有你不敢的事啊?你精神头足着呢!” 唐青边和王半仙聊边为他剃头。 “精神头确实足着呢,可心已经死了。” “又瞎扯什么?你呀,坏就坏在这张嘴上!” “是啊,这嘴神叨了一辈子,该闭上了啊!” “哎呀,不好意思。” 唐青的手一顿,知道不妙,王半仙的头上渗出一道血丝。 第二十四章 王家人发难 唐青没有想到自己会失手,而且是失手在王半仙的头上。 这个夜晚注定又将是一个不寻常的晚上,唐青此刻拿剃刀的手颤抖个不停。 “九斤师傅,没事,继续。” 王半仙的声音冷静、平和、清晰。 唐青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几乎无法捏住剃刀。她晃晃脑袋,想稳定一下心神,可越晃大脑越加混沌,心越加发慌,手越加颤抖个不停。 “嘡!” 剃刀掉在地上,唐青颓然坐在床头。 “发不能净,念不能尽,天意,命也。九斤师傅,见血就好,本仙谢谢你为我送终!” 王半仙说完,头一歪,靠在唐青身上驾鹤西去。 “爹,你好走!” 王木匠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什么?死啦?” “怎么快?这下倒是干脆!” “总算死了,进去看看,不要又是假死!” 吵吵嚷嚷中外面的那几个女人走进竹棚。 “啊?怎么会出血?” “这可是会影响我们后代运道的啊。” “刚才说话还喉咙响亮,好端端怎么就死了呢?” “肯定是她给剃死的。” 女人们嚷的更凶。 “你们不要乱说,九斤师傅怎么可能会剃死我爹?” 王木匠从地上站起来。 “有你说话的份吗?” “你一天到晚往她店里跑,难不成你们有私情?” “我看肯定不正常,否则也不会一定要她过来剃这个头。” “也难怪,我家王木匠虽然年纪大点,可有钱,保不准这个剃头寡妇看上他!” 面对女人们的谩骂,平时在人民理发店说大书唾沫星子四溅的王木匠连大气也不敢出,缩在竹棚一角。 唐青似乎没有听见女人们的那些恶言碎语,自顾自将王半仙的上半身从她胸前移开,平放在床上,合上他还圆睁的双眼。 站起身,从地上捡起剃刀,放回剃头箱。 面向王半仙深深一鞠躬,唐青眼睛湿润,抡起剃头箱。 “想走?没那么容易!” “不说清楚,你走不了!” 两位女人拦住唐青。 “说什么?” 唐青淡淡地问,她已经恢复平静。 “说什么?你害死我公公,不给个说法吗?” “对,你剃头剃死我公公,往大里说是谋财害命,你是杀人犯!” 拦住唐青的这两个女人,一个是王木匠的老婆,一个是王木匠弟弟的老婆。 “那么你们想要怎么样呢?” 唐青还是显得很平静。 “想要怎么样?你得赔偿!” “对,赔偿,除了丧葬费用外,你得赔偿我们损失!” “我公公他一天可以算好几十个命,一天下来至少有两三千元可以赚,他身子骨这么好,至少可以再活十几年,这笔损失你得赔给我们!” “你自己说,赔多少!” 两个女人挡在唐青面前。 “你们让开,我要回去!” 唐青的语气变得严厉。 “让开?你不赔偿损失,我们绝对不会让开!” “只要你赔的钱让我们满意,我们自然会让你回去,我们还不想看你这寡妇呢,看着眼睛骨头痛!” 两个女人双手叉腰,坚决不让唐青离开。 “妈,小婶,不要和她这个剃头佬费口舌,报警吧!” “对,报警,让警察来把这个杀人犯给抓到里面去吃淡馒头!” 两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过来要夺唐青的剃头箱,她们一个是王木匠的媳妇,一个是王木匠弟弟的媳妇。 “你们有完没完?太公刚去,你们这样吵有意思吗?人家九斤师傅好心好意过来给太公剃头,你们连感谢的话一句没有,还这样骂她,你们还是人吗?” 王心洁在竹棚外指责自己家的长辈。 “心洁,回家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对,心洁,快回家去,大人们的事情你不要管!” 王木匠老婆和媳妇过来推王心洁。 “奶奶,妈,你们平时不怕邻居们笑话倒也算了,现在这样对待九斤师傅,还要脸吗?” “这孩子,什么要不要脸?快回去。” “小孩子你懂什么?赶紧回去做你的作业去!” “我懂什么?我什么都懂!你们自己住别墅,没什么。那至少让太公住这里的楼房啊?你们却要赶他出来住这竹棚,亏你们做的出来!” “心洁,奶奶和妈妈将楼房出租不是可以多赚些钱吗?将来可以让你上个好大学。” “是啊,心洁,妈妈和奶奶都是为你考虑,以后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为我考虑?为我考虑你们就应该好好孝敬太公!你们知道吗?我在学校里连头都抬不起来,还为我考虑!” “心洁,太公刚刚死掉,你小孩子在这里不好,快回家去。” “快回家去,否则妈妈要生气了哦。” 王木匠老婆和媳妇推王心洁往外走。 “你们先让九斤师傅回去!” 王心洁大喊。 “我们怎么可能让她回去呢?” “她害死你太公我们得要她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奶奶,妈妈,到底是谁害死太公的?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们一天到晚盼太公死,说太公年纪大了不会算命了,不会赚钱了,又没有劳保,还这个病那个病的,骂他为什么还不死。我告诉你们,你们如果不让九斤师傅好好地回去,我这就去告你们,告你们虐待死太公,还要嫁祸给九斤师傅!” “心洁,你!” 王木匠的媳妇赶紧捂住王心洁的嘴。 “走,走,走,你快走!” 王木匠老婆过来推唐青。 唐青手提剃头箱,走出竹棚。 “九斤师傅,我送你。” 王心洁为唐青带路,这城中村进来和出去都不好走,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看上去是一条路,你往前走,却是断头路,人家临时砌的一个储藏间将原来好好的路给截断了。 “心洁,谢谢你!” 唐青拍了拍王心洁挽着她的手。 “九斤师傅,应该是我们感谢你。你知道吗?我太公平时经常提起你,说没有你,他不可能那么长命,我爷爷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怎么可能?我又没做什么,我昨天晚上还害你爷爷掉进水渠里呢。” “反正我太公是那样说的,九斤师傅,这里是大路了,我不送你了,我得回去为太公守灵。” 王心洁向唐青告别。 “心洁,你是个好女孩,以后有空来我店里玩。” 唐青原本糟糕透顶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王半仙,你这样走也好,符合你半仙的风范。 王木匠,你还是那个你吗?你说大书的劲头去哪里了啊? 王心洁,你人如其名,心地善良,冰清玉洁。 唐青一路走一路想,东桥上乘凉的人差不多回去睡觉,只剩下三三两两喜欢夜游的人。 “嘟嘟嘟……” 唐青走下桥头,刚要穿过马路拐弯,后面一辆汽车喇叭按的震天响,在这夜深时刻格外刺耳。 “有毛病!” 唐青心中暗骂,有汽车了不起啊?喇叭按那么响给自己报丧? 回头一看,车子是剡城唯一的一辆豪车,车身亮闪闪晃唐青的眼。 “李丽?!” 唐青旋即跑过马路,站到路边等候。 第二十五章 唐青很失落 唐青以为李丽按喇叭是向她打招呼,找她有事。 她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以最快速度跑到马路边,等候她下车过来和她说话,或者叫她上车。 嗨,都说李丽这豪车可不得了,了不得。车里面什么都有,连冰箱、咖啡机、面包机等等一应俱全,她还真想坐上去开开眼界。 说实在的,唐青坐小汽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就坐过几次出租车,还是在县城内,顶多半个小时的车程。 不过,对坐小汽车,唐青感觉并不好。 第一次坐出租车是从大酒店吃完亲戚家的喜酒,老爸和公公都喝多了点,骑不了自行车,就叫了辆出租车,唐青陪他们回家,也想顺便体验一下坐小汽车的味道。结果,十几分钟的路程,大酒店的那些美食差点全吐出来。 李丽的车是豪车,坐上去肯定舒服。你想啊,这大夏天,从豪车的冰箱里拿出一根冰棍来,一边吱溜,一边看路边五光十色的夜景,那不要太惬意哦! 唐青满心期待李丽叫她上车,然后诚恳地对她说:青,对不起,我不该生你的气。我知道你是为我阿爸好,为我们三兄妹好,为我们家好。谢谢你,我亲爱的青团,我们以后是好姐妹! 谁知唐青刚跑过马路,李丽的豪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股满是汽油味的热浪。 唐青啊唐青,我说你贱你还不承认! 还想坐李丽的豪车呢!做梦吧,这辈子你不可能坐上她的豪车! 谁想坐?我才不稀罕那个铁盒子,乌龟壳,坐在里面的人全是乌龟王八蛋! 我两条腿的11路车自由自在好的很,空气新鲜,还锻炼身体。 你阿q吧,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只有你唐青这样自我安慰。 我自我安慰怎么啦?我偏不生气,我偏要好好的,反过来气死她! 王半仙多洒脱,说去就去,这才是他王半仙! 王木匠,我看你还敢不敢来人民理发店?你还有没有胆量说大书! 王心洁,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出淤泥而不染,乌鸦群里一白鸽,万绿丛中一点红! 唐青一路胡思乱想,等回到自己的家,又已是新的一天。 连续两夜将近通宵,唐青疲惫不堪,她将公公的剃头箱放在门外,开门进屋第一件事情就是痛痛快快地先洗个澡。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全身,唐青大呼过瘾。 唐青不喜欢洗热水澡,连大冬天也直接用自来水洗。 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喜欢那冷水浇在身上的那一份痛快。 剡城的自来水来自于南山湖,那水要多清澈就有多清澈,还冬暖夏凉,舒服的很。 唐青与丈夫刚成家的时候去过一次南山湖,那也是两个人唯一的一次外出游玩。 那是一个秋日吧?好像是国庆节。 本来节日理发店里忙,唐青不想去。 丈夫说,人家都去大城市玩呢,我们去南山湖玩一下么,就当是蜜月旅行。 抵不过丈夫的死磨硬求,唐青请了半天假,小夫妻骑自行车去了南山湖。 秋日的南山湖风景秀丽,红叶已经满山,层林尽染,赏心悦目。 唐青和丈夫一口气跑上三百多级台阶的大坝,站在坝顶上,面向碧波荡漾的南山湖,扯开嗓子大喊:好美啊! 两个人手牵手从大坝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大坝的那头跑到这头,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 一位垂钓老人由衷感叹:年轻真好啊! 是啊,年轻真好! 唐青也是在那南山湖的大坝上,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浪漫,心中对异性的朦胧情感。 可惜最后还是被现实打回原形,刚萌芽就彻彻底底消失的一干二净。 唐青想坐南山湖上的游船,丈夫过去一问,一个人票价要三十元,手伸进裤袋里不敢再拿出来。 犹豫了好久,丈夫总算狠心掏出一叠折的整整齐齐的纸币,全是一元两元。 他只买了一张游船票,说唐青坐一下就可以,他门口剡溪上竹排坐的够多了。 嘿嘿,反正都是在水上漂,一个样。 丈夫也是圆脸,只不过黝黑黝黑泛亮光,这或许与丈夫从事的工作有关。他是一个锅炉工,一天到晚与煤打交道。 唐青最后没有坐那游船,将票退了,将钱交还丈夫,两个人骑自行车回家,一路默默无言。 丈夫在世的时候,唐青每个月一百二十元工资全部交给丈夫管理。 唐青对钱没有概念,也不需要花钱。 成家前钱交给老妈,所有物件老妈会买。成家后,丈夫操持家里的一切。 现在唐青除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外,从不添置额外物品。 衣服三五年才买一次,冬天两套、春秋两套、夏天两套,从不多买,款式基本为潮流最末端。 唐青自己解释那样才不会过时,流行稳定了穿着也就稳当了。 那像李丽李杂婆,剡城时尚的衣服总是她第一个穿。 想当年,她一条喇叭裤穿在两条大长腿上,哗啦哗啦从上街头扫到下街头,扫的剡城整整一个月家家户户饭桌上都是她李丽李杂婆的喇叭裤。 还有,她第一个穿那包屁股的牛仔裤,北直街一路走来,男人们的回头率百分之百,她走出好几百米远了,男人们转过来的头还歪在那里,也不怕老婆在旁边掐他的胳膊。 哎,你还别说,她李丽李杂婆穿衣服就是好看,我一个女人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她穿包屁股牛仔裤那会儿,一开始,老太太们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看,可后来总是对自己的孙女说,你买那么多衣服简直糟蹋你爹娘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你要是能穿出李杂婆那风度,奶奶给你钱。 唐青躺在床上一阵胡思乱想后,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睡没有梦,只有响亮的鼾声。 丈夫在的时候开玩笑,说唐青一个女人打呼噜完全可以和他这个大男人比赛,还肯定赢。 唐青酣畅淋漓的呼噜声停止,睁开眼见太阳白花花地照在窗帘上,一骨碌起床洗漱,用热水瓶里还微温的水冲泡三天前的一碗冷饭,就着一块霉豆腐三下五除二填饱肚子。 套上宽大的棉t恤,穿上宽大的牛仔裤,唐青准备去店里。 唐青现在也喜欢穿牛仔裤,倒不是学李丽赶时尚,只是图方便。她穿的是宽宽大大的灯笼裤一样的牛仔裤,而不是李丽那样的包屁股牛仔裤。 我这样穿多省心多舒服?那李杂婆出门前光是打扮怕是要好几个小时吧?眉毛要弄,嘴唇要弄,衣服和裤子是不是搭配要花心思,还有鞋子和包也要搭配。唉,烦不烦啊?有那功夫还不是拖一下地,搞一下卫生。 咦,门口的剃头箱怎么不见了啊?难道这剃头箱也有人偷?偷去也没有用啊? 唐青出门见放在门口的剃头箱不见了,心中疑惑,想立即去找,可时间快十点钟了,还是先去开店门要紧,就一路小跑到人民理发店。 刚到店里,见店门早已开着,里面人声鼎沸,还有几个陌生人。 第二十六章 包打听要钱 唐青走进店里,见一大帮人在装镜子。 “九斤师傅,你看这镜子这样安装没问题吧?” 老龙头见唐青进来,征求她的意见。 唐青这才想起,店里的那面大镜子昨天上午被她一拳给打裂了。老龙头为了给她安装镜子,满头大汗,连衣服也湿透了,她差点激动的眼泪下来,忙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安装的比原来那一块还要好。龙爷,这镜子那么亮,不便宜吧?多少钱?我给你。” 唐青过去开钱柜。 理发店的工具台侧面,唐青请王木匠专门做了一个小柜子,用来放剃头钱,平时从不上锁。 “九斤师傅,这镜子不要钱。” 老龙头将唐青打开的钱柜重新关上。 “不要钱?怎么可能?龙爷,你帮我买来镜子,又帮我安装好,工钱也就算了,可这镜子的钱一定要给你。” 唐青打开钱柜从里面取出几张大钞来。 “九斤师傅,真的不要钱,这面镜子是我从我们单位废弃的物件中拨拉来的。” 老龙头将钞票放进钱柜里。 老龙头原来是剡城水利部门的一位领导,退休已经十几年。 “你们单位的废弃物件中拨拉来的?” 唐青不太相信。 “是啊,我们单位的职工俱乐部不办了,里面的一些物件也就作价便宜处理。这面镜子原来是用来教交谊舞用的,在拆卸的时候弄破了一个角,没人要,一直丢弃在院子里。” “这看不出哪个角破了啊?” “我请玻璃店的两个朋友过来切割了一下,四个角包了边。” “那玻璃店师傅们的工钱总要付给他们。” “九斤师傅,你不用那么客气。” “是啊,我们怎么会要工钱呢?举手之劳而已。” 两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边擦汗边对唐青说。 “那太谢谢你们了,以后你们来我店里剃头免费。” 唐青递上毛巾。 “那敢情好。” “早听说九斤师傅的剃头功夫好,我们以后就来你这里剃头。” 两位年轻人没有接唐青递过去的白毛巾,而是撩起自己的衣服擦汗。 “你们光知道九斤师傅的剃头功夫好,她帮助街坊邻居解决困难的功夫还要好呢!” 店里一瘸一拐走进一个赤膊男人,他边说边将几颗螺丝交给老龙头。 “包打听,你今天黄包车不踏?” 唐青问赤膊男人。 “九斤师傅,你今天要谢应该谢包打听。这面镜子是他用黄包车拉过来的,刚才我们少几颗螺丝,他又黄包车踏去江滨路买来。” 老龙头没等赤膊男人回答唐青,接过他手上的螺丝对唐青说。 “这样啊,包打听,谢谢你啊!” 唐青将一杯水递给赤膊男人。 “九斤师傅,你还跟我客气?能为你九斤师傅效劳是我包打听的荣幸!” 赤膊男人接过唐青递过去的水,咕嘟咕嘟一口气一饮而尽。 赤膊男人以踏黄包车为营生,因为喜欢打听和传播小道消息,大家称他为包打听。 包打听刚年过半百,是个老光棍,年轻时候曾是街面上有名的二混子。因与一位大佬争一个女人,被打断一条腿。 “包打听,能得到你的帮忙也是我的荣幸,来,拿着。” 唐青拿出一张五十元纸币。 “喂喂喂,九斤师傅,你这样算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包打听?” 包打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生气,可一双绿豆眼紧盯那张五十元纸币一眨也不眨。 “是因为看的起你,才只给你这五十元。我知道你一个上午可以踏好几百块,我这不是意思意思吗?你不拿是看不起我吧?” “九斤师傅,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收下就是。” 包打听从唐青手中接过那张五十元纸币,塞进腰包之前还不忘朝门口背光处照一下,以辩真假。 “你好去踏你的黄包车去了,不要在这里摆渡。” 老龙头拧好螺丝后,面露愠色,过去将包打听从唐青身边推开。 “你这老头,脸皮拉那么快,刚才还求我呢,一个劲说我好话,这么快要置我于死地啊?” 包打听被老龙头一推,跌跌撞撞没站稳,差点摔倒在地上。 老龙头转业到地方前,是部队的战斗英雄。虽然已逾古稀,但精神头十足,每天还坚持参加居委会的义务巡逻队。 “你走不走?” 老龙头虎目一瞪,上了火。 “我走,我走。” 包打听迅即摇摆出理发店。 “唉,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叫他拉镜子呢?害的九斤师傅白白浪费那五十元钱。哼,包打听,你以后不要来人民理发店,你来一次我打你一次!” 老龙头忙完坐在长条排凳上生闷气。 唐青送走玻璃店的两位师傅返回店里,看到老龙头这副样子,劝解道: “龙爷,你知道吗?包打听他收下钱我心里才踏实,否则我不放心。” 老龙头不明白唐青这话的意思,问道: “九斤师傅,你怎么花了冤枉钱反而心里踏实呢?” 唐青一边打扫卫生,一边笑盈盈地对老龙头说: “龙爷,我为什么一定要给包打听钱而且一定要他收下呢?对你和玻璃店的那两位师傅却只是嘴上感谢一下,一点也不客气呢?” “为什么?” “龙爷,我正式入行成为一个剃头匠后,我爷爷告诫我,剃头是和人打交道的营生,必须善恶分明。” “善恶当然得分明。” “龙爷,我爷爷指的善恶分明不只是自己心里的那杆秤,要分清的好与坏。而是指善人、恶人要分别对待,泾渭分明,不可马虎!” “哦,还有这讲究?” “我爷爷说,对待善人,你可随意,你来我往中上下、多少不必较真,因为彼此都是善良之人,相互帮忙属于正常的事情,谁还没有难处的时候呢?他现在帮你,你先记下,待以后他遇到难处的时候,你出手相帮就可以。” “确实这样,那对待恶人呢?” “我爷爷说,善与恶其实是本质上的差别和骨子里的存在,善人自然为善,恶人自然多恶,这不会因为年岁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所谓江山可移本性难改。”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人啊,是善是恶,确实骨子生好的啊。” “所以我爷爷告诫我,对于恶人,你必须事事、时时、处处划清界线,不能与他们过多纠缠,也不要因为嫉恶如仇而使自己受到伤害。恶人讨好你,肯定有他的目的,那你及时了结,在不影响大是大非的前提下,自己损失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千万不能给他要挟你的机会。” “哎呀,对人生的感悟我这个老干部还不及你爷爷这个老剃头啊!” “龙爷,我爷爷只是几十年走村穿巷剃头的一点人生经验总结而已,也是为了自保。那像您,出生入死,无私奉献,现在还这样高风亮节,街坊邻居一个个没有不说你好的。” “九斤师傅,你抬举我了。不过,你这样一说之后,我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给包打听五十元钱了。” “龙爷,你应该可以回去吃午饭了吧?你为我忙了一上午,快回去吃饭,然后好好睡过午觉。” “嗯,我回去吃中饭了。” 老龙头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身对唐青说道: “哎,九斤师傅,我差点忘了,早上有个戴眼镜的男人来店里找过你。” 第二十七章 包工头签字 “戴眼镜的男人?” “嗯,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清秀。不过我以前没有见过,不是这里的街坊邻居。” “哦,估计是来剃头的吧?”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这怎么说?” “我问他是不是剃头,他先说是,又说不是。我问他是不是有事找你,他先说有,又说没有。” “哦,有这样的神经病?不管他,要剃头自然会再来,有事的话更加会再来。龙爷,你回去吃中饭吧。” “好,再见。” 老龙头走出理发店。 唐青听老龙头刚才那么一说,心里已经明白八九,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 不阴不阳地来店里想干什么? 亏我今天早上睡过头,没有当面碰到你,否则有你的好看! 不过暂时还不能和他撕破脸,我得通过他的关系了解李丽怀孕到底怎么回事?她是决定留下来还是采取措施? 李丽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到底会是谁的呢? 前夫? 应该不可能。 既然还有那方面的生活,说明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到非要离婚的地步。 那会是谁呢? 听说现在不但是有钱的男人找小姑娘,有钱的女人也找小男人。 李丽她不会那样吧?那样的话她还是人吗?那李家的名声可是彻彻底底无法挽回了! 如果李家的名声这样毁在李丽的手上,我不是辜负李爷的嘱托了吗?我怎么对得起故去的李爷? 不行,我必须过问这件事,要李丽交待清楚,争取把这件事情化解在萌芽状态,绝不能在剡城掀起风浪来。 “九斤师傅,九斤师傅……” 迷迷糊糊间唐青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冲进店里。 中午如果没有顾客,唐青一般会在理发椅上眯一会,打个瞌睡。 “杀猪师傅,是不是上海阿姨的事情办妥了啊?” 唐青见杀猪佬满身是汗,脸上挂满笑容,知道有好事要告诉她。 “九斤师傅,你厉害,厉害啊!” “包工头他签字啦?” “签啦,签啦!不但签啦,净身出户外,还自己愿意再给上海阿姨五十万补偿款。” “哦,这倒有点出乎意料,想不到他也能良心发现,发善心。” “九斤师傅,你是没看到那签字的场面,那包工头跪在上海阿姨面前一个劲的小鸡啄米,上海阿姨提什么他全答应,连一个疙瘩也不打!” “是吗?他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的那么快?” “九斤师傅,他认怂了呗!” “认怂?” “是啊,医院门口那一顿打,他不认怂也得认怂!” “不,没有那么简单,他是谁?包工头!” “还不是一个夹着皮包倒工程的吗?” “倒工程有那么简单?上头发包那里要捧好,下面干活的要哄好,你以为像你杀头猪那么容易?” “九斤师傅,杀猪也不容易的呢,一般人可杀不了。” “那就好了呀,他包工头闯荡江湖那么多年,从小剡城到大上海,又从大上海回小剡城,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嗯,他的弯弯道道确实多,我们邻居那么多年,他从不和我们多说话,那么大一个老板小气的连卫生费都不肯缴。” “老板越大越小气,他这次那么顺利地签字,背后肯定有原因。杀猪师傅,那离婚协议,高律师看了吗?不会有漏洞吧?” “九斤师傅,高律师一直在场,离婚协议书也是他写的,绝对不会有漏洞,这你放心吧。” “高律师有说什么吗?” “高律师说,想不到这个包工头本质还不坏,为上海阿姨考虑的那么多。” “不对,包工头本质肯定坏,而且不是一般的坏,他不是为上海阿姨考虑,而是在为自己考虑。” “为自己考虑?九斤师傅,你是不是对包工头有成见?” “我和他八辈子竹竿划不着,有什么成见?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说,他在上海阿姨回家的情况下,还能和那个狐狸精当着上海阿姨的面把事情办完,你说他的本质能好吗?” “嗯,他的本质坏到了极点!” “还有,在税务部门上班的那个老杜前几天过来剃头的时候不是说包工头偷税漏税好几次,差点进去吗?” “连税都不肯缴,还做什么生意。” “所以我说他这次那么干脆签字,还主动补偿上海阿姨五十万块,背后肯定有文章。” “想不到这个包工头这么阴险!九斤师傅,要不要我去把他提溜过来,你问问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杀猪师傅,你以为你是谁?还提溜过来?我告诉你,派出所抓人也要讲究证据,你千万不要胡来,到时候你自己先进里面去吃淡馒头。” “九斤师傅,你放心,我也只是嘴上说说,怎么可能胡来呢?” “反正上海阿姨得到了补偿,我们也用不着去深究包工头到底为什么这样干脆,到时候自然会知晓。” “九斤师傅,你越来越了不起了呢,这说话的水平也越来越高了。” “杀猪师傅,你用不着拍我马屁,该收的剃头钱我还是要问你收的哦。” “九斤师傅,就你剃一个头才收五块,我们都不好意思来你这里剃呢。” “就是就是,九斤师傅剃头功夫我们剡城最好,可收的剃头钱剡城最低,我们都不好意思呢。” 唐青和杀猪佬说话间,包打听一瘸一拐摇摆了进来。 “包打听,中午喝了酒?看来今天黄包车生意不错啊?” “杀猪佬,我黄包车踏的要命,还不及你的一只猪脚爪!” “包打听,你哪根骨头发痒了?骂我?” “不不不,杀猪佬,误会误会,我少说了一个字,我的意思是我一天黄包车踏下来,买不上你的一只猪脚爪。” “你这还不是照样骂我吗?” “不不不,还是少了一个字,是买不上你卖的一只猪脚爪。” “这还差不多。” “你们两个人别打嘴仗了,包打听,是不是有特别重要的消息要向我们发布?” 唐青从理发椅上站起来,准备迎接顾客。 一般午睡后到晚饭前,会有三、五个生意。 听唐青问他,包打听马上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轻声说道: “九斤师傅,有两个重要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唐青见包打听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心中好笑,暗想,你这种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谁要听?但也不想扫他的兴,就说道: “当然是哪个重要先听哪个啊。” “还是九斤师傅厉害,重要的先来。不过我觉得这两个消息同样重要,都关系到你九斤师傅。” “是吗?还关系到我?那干脆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九斤师傅,真的关系到你呢!” “真因为关系到我,我才叫你不要说了么。” “为什么?你就不想知道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不想知道,如果是好消息,我怕我高兴过度。如果是坏消息,我怕我承受不住。所以,你还是安心去踏你的黄包车,不要在里浪费时间,你这一脚踏下去可是黄金万两啊!” 唐青自顾自去洗毛巾。 第二十八章 包打听挨打 “九斤师傅,你不要这样挤兑我么,我是为你好,才生意不做,急急忙忙赶过来向你报告这重要消息。” 包打听本以为唐青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那两个消息的内容,他可以趁机提点小要求,可唐青无所谓,不禁有些失落。 “是吗?那你说过我也知道了,谢谢啊,你慢走,这天气热,踏黄包车小心中暑。” 唐青最讨厌道听途说、传播小道消息的人,见风就是雨,唯恐天下不乱。 “九斤师傅,那算我自作多情,你忙!” 包打听作势要出去。 “不送,慢走!” 唐青低头洗毛巾,头也不抬一下。 “包打听,你既然来了就把屁放了再走,这样藏藏掖掖做什么?” 杀猪佬从后面抓住包打听的衣领。 刺啦,包打听那件表明他身份的黄马甲破了。 “杀猪佬,你可得赔钱,这马甲我刚刚新领来的,二十元钱呢。” “二十元?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马甲是免费发的。” “即使免费发,这破了总得补么,补不需要钱吗?” “补还需要钱?你老婆针线一穿,三两下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噢,你没老婆,那你拿到鸡场路去叫那些个j婆给你补,你不是天天去吗?” “杀猪佬,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你自己不也是一个鳏夫吗?” 鳏夫,是指年老无妻或丧妻的男子。 “包打听,你再说一遍!” 杀猪佬一听包打听骂他为鳏夫,心中恼怒。他妻子四年前在去拖猪肉的路上被一辆大货车撞死,血肉模糊,与猪肉混为一体,死的相当惨。 “说就说,你半度死了老婆还不是我一生没讨老婆呢!” “我至少有过老婆,还有自己的儿子,怎么不如你?” “一个老婆不到头,即使你再讨十个老婆也不会到头,那是你的命。而我,只是不想要老婆,如果想要,今天就可以入洞房!” “包打听,你还要变着法子骂我?我让你入洞房,我让你入洞房!” 杀猪佬一脚扫倒包打听,摁在地上就是一顿猛揍。 “杀猪佬,你住手!” 唐青过去将手上的湿毛巾劈头盖脑砸向杀猪佬。 “九斤师傅,他骂我!” 杀猪佬见唐青生气,放开包打听。 “他骂不骂你我不管,我不准你在我店里打架,要打去外面打!” 唐青捡起湿毛巾,转身去水槽,也不看杀猪佬和包打听。 “你起来,我们去外面!” “我怎么还起的来啊?我都快被你打死了,啊唷,啊唷……” “你装什么装?起来,我们去外面,不要在店里影响九斤师傅剃头。” 杀猪佬抓住包打听的黄马甲往店外拖。 “哟,这是怎么了啊?” 杀猪佬刚将包打听拖到理发店门口,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救命啊,救命啊!” 包打听一见来了人,扯开嗓门大喊。 “我叫你乱喊,我叫你乱喊!” 杀猪佬连搧包打听两个耳光。 “杀猪佬,放开他!包打听,你也给我闭嘴,起来!” 唐青不得不过去制止。 她原本想,现在是中午一点多光景,今天高温,这么热街上也没有人,除了熟悉的街坊邻居不可能有陌生人来店里,让杀猪佬好好教训一下包打听也好,他这张嘴迟早要坏事。 没想到,过来一个陌生人。 唐青不想陌生人看到这种场面,尤其是在自己的店里。 “哼,要不是看在九斤师傅的面子上,我今天打死你!” “你打死我啊,打死我啊,你今天不打死我的话,我去所里告你,让你进里面去吃淡馒头!” 杀猪佬虽然放开了包打听,包打听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但两个人的嘴还是骂个不停。 “你们有完没完?杀猪佬,你向包打听赔礼道歉。包打听,这五十元钱你拿着,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唐青从钱柜里拿出五张十元纸币给包打听。 “九斤师傅,你这?” “这个?这个怎么好意思?” 杀猪佬余怒未消眼望唐青心中不解,包打听见钱眼开紧盯五张钞票心中高兴。 “杀猪佬,快道歉!包打听,拿上!” 唐青神色冷峻。 “谢谢九斤师傅,谢谢九斤师傅。” 包打听忙不迭接过五张十元纸币。 “九斤师傅,我其实并没有下狠手,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你干嘛给他钱?” 杀猪佬不服气。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你不向包打听赔礼道歉,以后不要再踏进人民理发店半步!” 唐青眼睛一瞪杀猪佬。 “好好好,我向他赔礼道歉。” 杀猪佬脖子一缩,转身面向包打听,双手抱拳,大声说道: “包大侠在上,杀猪佬这厢有礼了,莫怪莫怪,天王盖地虎,你爹我儿子;宝塔镇河妖,你这个大猪头,哈哈哈!” 杀猪佬边笑边过去拍了拍包打听的肩膀。 “喂喂喂,杀猪佬,你,你,你……” 包打听忙退后几步,缩到理发椅后面。 “怎么?一笑还不能泯恩仇吗?” 杀猪佬撩起他那件油腻腻的汗衫,露出一肚子黑毛,走向包打听。 “你,你,你,不要过来。九斤师傅,你听到了吧?他刚才哪里是赔礼道歉?明明是占我便宜。” 包打听一边退一边向唐青求救。 “你小心点,不要弄脏我的布!” 唐青见包打听退向她另一条理发椅,拿起电吹风挡住他。 这条理发椅唐青平时一直遮着塑料布,从不让人靠近。 “包打听,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九斤师傅给了你五十块钱,我向你赔了礼道了歉,你还想怎么样?” 杀猪佬一把抓过包打听。 “我,我,我被你打成这样,到医院去看的话,五百块说不定还不够呢!” 包打听身体发抖,嘴却硬扛。 “五百块还不够?好,我们这就去医院验伤!” 杀猪佬又要拖包打听出店门。 “不用去医院,你们眼前有现成的医生。” 唐青用手一指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她已经认出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医院急诊室的那个眼镜医生,虽然在医院的时候他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现在一身便装,但唐青能根据他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可以确定是他无疑。 杀猪佬和包打听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双双返身冲到眼镜医生面前,争先恐后说道: “医生,你看看,他有伤吗?” “医生,我全身疼的厉害,你帮我看看。” 眼镜医生正襟危坐在长条排凳上,看看杀猪佬,又看看包打听,平静地问道: “你们真的要验伤吗?” “验!” “一定要验!” 杀猪佬和包打听回答的斩钉截铁。 “好,上医院验伤费用至少是六百元,在九斤师傅的理发店里,我给你们打个折,二百五,先交费!” 眼镜医生两只手各各伸向杀猪佬和包打听。 杀猪佬和包打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同时睁大眼睛问道: “二百五?!” “对,二百五,而且两个人必须同时交二百五。” “为什么要两个人同时交?” “我是被他打伤的,我为什么也要交?” “押金?懂不懂?等验伤结果出来作为医药费。” “哦。” “这样啊。” 杀猪佬、包打听面对眼镜医生摊在自己面前那的手,犹豫不决。 第二十九章 捉弄包打听 “喂,你们到底验不验?不验我请九斤师傅给我剃头了。” 眼镜医生收回双手。 “你们两个还不快验?这么好的机会难道要浪费吗?” 唐青见眼镜医生要她剃头,一边叫杀猪佬和包打听验伤,一边心里盘算如何才能不给他剃头,她是真的不想为他剃头。 “这个?” “那个?” 杀猪佬和包打听还在犹豫。 “能不能有点男人的样子?刚才都还不是牛皮哄哄的吗?不想验,都给我滚出去,以后不要再进来!” “验!” “马上验!” 杀猪佬和包打听见唐青上火,连忙各自掏出二百五十元钱递给眼镜医生。 “你们两个谁验伤?” 眼镜医生手捏五百元钱,看看杀猪佬,又看看包打听。 “当然是我!医生,你刚才没看到我被他摁在地上打吗?” 包打听急急走到眼镜医生面前,眼睛紧盯他手上的那五百元钱。 “没看到,你哪里被他打伤了啊?” 眼镜医生瞄了包打听一眼。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包打听脱掉黄马甲,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指。 “哦,我看看。” 眼镜医生探起身装模作样看了一会。 “医生,怎么样?伤得重吧?” 包打听急急询问。 “你不需要验伤吗?” 眼镜医生没有回答包打听,而是问杀猪佬。 “啊?我……” 杀猪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杀猪师傅,医生问你要不要验伤呢!” 唐青见杀猪佬愣在那里,向他使了个眼色。 “噢,要,我刚才被他踢伤了。” 杀猪佬反应过来,撩起裤腿,露出膝盖处乌黑的一片。 “哎哟,伤的不轻呀,看来得动手术。” 眼镜医生眉毛一皱,脸色凝重。 “啊?!要做手术?那得多少钱啊?” 杀猪佬一脸惊恐。 “必须手术,如果不做手术,这膝盖骨有可能坏死。按照我们医院骨科手术的标准,手术费用大概一万到一万五。” 眼镜医生慢悠悠地说道。 “啊?要那么多钱?我得杀多少头猪啊?!” 杀猪佬更加惊慌。 “杀猪师傅,我看还是报警吧,这么重的伤不去所里找小王警察解决的话,医药费肯定没法落实。包打听,你说是不是?当然,如果你包打听愿意全部承担杀猪佬那医药费的话,也不用去所里,你们直接跟医生去医院就行。” 唐青假装很关心的样子,为杀猪佬和包打听出主意。 “九斤师傅,我,我,我,明明是杀猪佬打的我,怎么,怎么,他的伤比我重了啊?” 包打听慌了神。 “这位师傅,伤情是事实,你身上有这样明显的伤吗?我们医生讲究的事实,你们如果到所里去,小王警察讲究的也是事实。” “医生,我虽然身上没有这么明显的外伤,可有可能是内伤啊?” “内伤有可能,那要不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去医院?大家都是九斤师傅的朋友,我好事做到底,陪你们去做x光、ct、磁共振,把伤情查个一清二楚。” “医生,那这样得多少钱啊?” “不贵,x光只要几百块,ct也还可以,几千块。磁共振么,稍微贵一些,一个部位一般八、九百块,全身各个部位下来大概万把块吧。” “啊?!那还是算了。” “你不担心你有内伤了?” “应该不会有内伤吧?我现在感觉身体还不错,除了,除了……” 包打听边说边揉了几下自己臀部。 “这样就好,那这位师傅的伤怎么办呢?” 眼镜医生指了指杀猪佬的膝盖。 “这,这,这,这真的是我踢的吗?” 包打听下意识地往后退。 “其他我没看到,你赖在地上的时候两只脚拼命踢杀猪师傅,我看的清清楚楚。” 唐青用电吹风抵住包打听的背,不让他往后退。 “那,那,那,杀猪佬,你、你、你真的很、很、很痛吗?” 包打听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问杀猪佬。 “包打听,刚才和你理论,我还没感觉到痛,现在这痛啊,简直要我的命。啊哟哟,怎么这么痛啊,还是死了好过!” 杀猪佬手捂膝盖,龇牙咧嘴,看上去痛苦不堪。 “杀猪师傅,你可千万不能死,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跳进剡溪也洗不清了啊?这、这、这怎么办啊?哎哟,我本来只是想过来告诉九斤师傅一声那李杂婆和王木匠的事情,没想到会和杀猪师傅无缘无故地讨相骂(讨相骂,剡城土话,就是吵架的意思)。” 包打听捶手顿足,懊悔不已。 唐青见包打听这个样子,心中直乐,你这个喜欢传递小道消息的人,不捉弄你一下,你不会长记性。可当她听包打听说过来想告诉她李杂婆和王木匠的事情,心里一惊。 王木匠的事情唐青不感兴趣,肯定是王半仙昨天晚上就被他们找借口匆匆忙忙处理掉了。 按照剡城旧俗,七月半,中元节,为鬼节,不能举行葬礼。如果在这前一天或者当天死了人,不但要多入中堂几天,还要为死者多做几天道场,这得多花不少费用。 从王半仙住的状况看,下一辈并不待见他,一个个巴不得他早死,死了自然不会给他办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当然王心洁那个小姑娘除外,她是一个好女孩。 包打听一开始鲜笃笃地摇摆进人民理发店,唐青从心底里讨厌他,知道他肯定是来告诉她王半仙死的有多少惨,王木匠如何懦弱,在家里一点权力都没有,他的老婆和媳妇多么势利,不办丧事就将王半仙埋了…… 谁要听包打听说这些?唐青本来就因为剃刀伤了王半仙而自责不已,早上起来那剃头箱又不翼而飞,心中窝火,杀猪佬捉弄包打听,她自然没有阻止。 现在包打听自言自语说还有关于李丽的事情,唐青忍不住过去询问他: “李丽什么事情?” “唉,九斤师傅,我还有心思说吗?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自己连死的心思都有啊?” “你大胆地说详细地说,这些事情不是事情。” “九斤师傅,什么事情不是事情?” “只要你好好地告诉我李丽的事情,你踢伤杀猪师傅的事情一笔勾销,刚才给你五十块钱照样给你。” 唐青边说边从眼镜医生手上拿过那五百元钱,二百五还给杀猪佬,二百五还给包打听。 “九斤师傅,这真的吗?你说话算数吗?” 包打听手捏二百五十元钱,精神头立马恢复到刚进来店里时候的模样,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你如果再啰嗦,不但这钱收回,你还得承担杀猪师傅的所有医药费用。” 唐青佯装要去夺回包打听手上的二百五十元钱。 包打听一见唐青要夺还二百五十元钱,一个摇摆,摇到店门口,边将钱塞进腰包里,边对唐青说道: “九斤师傅,我一定详详细细、明明白白地告诉事情的前因后果。” “还啰嗦?!” “不啰嗦!九斤师傅,那王木匠真是太窝囊……” “谁要说王木匠的事情?说李丽的事情!” “噢,好好好,九斤师傅,那李杂婆……” “李杂婆?李杂婆怎么啦?” 包打听刚要说下去,老龙头睡好午觉,进来店里。 第三十章 眼镜医生滚 “龙爷,你午睡好啦?包打听,你快去踏黄包车吧,有空再过来扯淡头。” 唐青见老龙头进来,赶紧制止包打听说下去。 唐青知道老龙头和李家不对付,尤其是对李爷和李丽,积怨很深。 谁知包打听没领会,用那件被杀猪佬扯破的黄马甲擦了擦额头的汗,头一仰,大声说道: “九斤师傅,我现在就有空,这么热的天大中午的,谁出来坐黄包车?我本来就是过来你这里扯淡头,告诉你那李杂婆的事情。” “我要忙了,眼镜医生,过来坐下,我给你剃头。” 唐青见包打听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当着老龙头的面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得借口为眼镜医生剃头想支开包打听。 “九斤师傅,你忙你的,我说我的,你一边剃一边听就是。” 包打听在长排条凳上坐了下来。 “包打听,我一心不能二用,你还是先去踏你的黄包车吧,等有空再过来讲空话。” 唐青恨不得过去给包打听一剪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九斤师傅,你的剃头功夫还怕一心二用啊?平时你一边剃头一边听王木匠说大书,不是那剃刀照样飞快吗?” 包打听坐在长排条凳上,翘起二郎腿,一抖一抖,十分惬意。杀猪佬的伤不要他承担责任,还有五十元钱进账,心情能不好吗? “那你讲讲王木匠的事情。” 唐青没办法,知道一下子赶不走包打听,只得转移话题,只要他不要当着老龙头的面说李丽的事情。 “九斤师傅,你刚才不是叫我不要讲王木匠的事情,讲李杂婆的事情吗?我告诉你,那李杂婆……” “你给我闭嘴!” 唐青忍不住手一拍,大声阻止包打听说下去。 “哎唷,九斤师傅,你手下留情啊!” 眼镜医生嘴一咧,抬手揉脑袋。 唐青手拿推剪,正要给眼镜医生剃头,情急之中推剪拍在他的脑袋上。 “不好意思,疼吗?” 唐青调整语调,柔和地问眼镜医生。 “不疼,不疼,你继续,你继续。” 眼镜医生第一次听到唐青这么柔和的声音,有些心醉。心想,看来这九斤师傅对我有意思了,我何不抓住机会,进一步增强她对我的好感? 怎么样子才能增强她对我的好感呢?眼镜医生不顾脑袋被唐青拍的生疼,迅速转动起来。 刚才她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包打听说李杂婆的事情?应该不是。 九斤师傅最关心李杂婆的事情,不可能因为包打听说李杂婆的事情而生气。肯定是包打听啰啰嗦嗦这么久才说李杂婆的事情,九斤师傅心烦才生气。 昨天在医院我没有将李杂婆的事情全部告诉她,她当时候不是也生气了吗? 对,我现在将李杂婆的事情详详细细告诉她,她一定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答应我晚上一起去吃饭。 想到这里,眼镜医生忘记头上的痛,不管包打听、杀猪佬他们因为唐青的发火还愣在那里,饶有兴味地开口说李丽的事情: “九斤师傅,那李杂婆怀……” “怀你个头,滚!” 唐青的推剪再次拍在眼镜医生的脑袋上,声音清脆,与唐青的骂声相得益彰,震惊整个人民理发店。 “你,你,你……” 眼镜医生手捂脑袋,一脸惊诧,不知自己什么地方惹恼了唐青。 “你什么?还不滚出去?” 唐青不知哪来的那么大气力,一把揪起眼镜医生,将他推出人民理发店。 “九斤师傅,你,你,你消消气,消消气。” 包打听见眼镜医生被唐青推出理发店,以为刚才唐青骂的“你给我闭嘴”,不是骂他,骂的是眼镜医生,就过来劝唐青。 “你也给我滚!” 唐青一转身,抓住包打听的黄马甲,再转身,一用力,一甩手,包打听被推出人民理发店。 “呯!” 人民理发店的门紧紧关上,唐青自己坐到理发椅上喘粗气。 静默,除了唐青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只有天花板下那吊扇的吱吱声。 不知为什么,唐青今天没有开冷气,只开了吊扇,理发店里面有些闷热。 静默一会后,老龙头打破沉默。 现在人民理发店里面只有老龙头、杀猪佬和唐青三个人。 老龙头先咳嗽了两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唉,人生啊,说长就长,说短就短。就像我,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愤世嫉俗,认为有钱有势的人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坏人。前几年还看不惯先富起来的人,认为他们钻政策空子,赚的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杀猪佬本来低着头,老龙头说话后,抬起头,但没有看老龙头,而是偷偷地瞄唐青,见唐青还是呆呆地面对理发镜喘粗气,不知她在想什么? 老龙头说话停下后,杀猪佬本想礼节性地回应几句,可唐青不开口,他也不敢擅自开口,怕自己说错话,唐青也冲他来一个“滚”字。 不知为什么,杀猪佬这个年近半百、五大三粗的男人对唐青这个才三十出头的女人敬畏三分。 敬畏,敬重加畏惧。 杀猪佬自己的内心真真切切地敬畏唐青这个九斤师傅。 杀猪佬是土生土长的剡城人,也是老城关人。 老城关,是剡城人对以前出生和居住在剡城市区那些人的称呼。 旧时代,杀猪佬、剃头匠等属于三百六十行的下等行当,杀猪佬家和唐青家祖父辈都住在西门外城墙脚下的竹棚子里,杀猪佬的祖父肩背工具包走村串巷阉猪杀猪,唐青祖父肩挑剃头挑子走村串巷剃头。两个人经常结伴而行,互相有个照应。 杀猪佬的祖父酗酒如命,一个酒葫芦随身挂在腰带上,不间断喝上几口。饭可以不吃,酒必须醉。 杀猪回来已是晚上,醉意朦胧间一脚踏空,跌入路边的粪缸中。虽然唐青祖父不顾臭气熏天将他背回家,可没过两天呜呼而去,丢下杀猪佬父亲和祖母孤儿寡母。 从此,唐青祖父一个剃头挑子挑起两家生计,直到杀猪佬父亲长大成家。 总以为杀猪佬父亲可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岂料为和同行争一点猪下水,杀猪佬的父亲一刀置对方于死命,自己不得不偿命。 那时候杀猪佬还不满周岁,他家的生活重担又落到了唐青祖父和父亲身上。 杀猪佬成年后不学好,整天在外与不三不四的人偷鸡摸狗,气死他祖母背过气去不说,还气得他娘一病不起。 唐青祖父和父亲多次劝他改邪归正,反而被他一通臭骂,说我们家的事情不要你们管,你们父子是不是和我的祖母、母亲有不正当关系?相看我们家那竹棚子? 唐青祖父、父亲气的差点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十三岁的唐青找到杀猪佬,小手先是给二十八岁的杀猪佬两个响亮的大耳光。 然后敲碎杀猪佬正在喝的啤酒瓶,尖尖的玻璃茬子直指自己的颈项,警告杀猪佬,如果不改过自新,不回去向自己的母亲、向她的爷爷、老爸赔不是,她立马死在他的面前。 第三十一章 杀猪佬心结 血气方刚的杀猪佬面对稚气未脱的唐青居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过后乖乖地跟随唐青回到西门城墙根,先向唐青祖父和父亲赔罪,然后回家在母亲床前跪了一夜。 唐青父亲帮他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让他继承祖业,杀猪卖肉,走上正道。 从此,杀猪佬对唐青敬畏有加。 刚才,唐青发火,驱赶包打听、眼镜医生出人民理发店,杀猪佬吓的不轻,生怕也要赶他。 现在唐青还黑着脸,杀猪佬自然不敢轻易接老龙头的话,瞄了唐青一眼后,低头看自己的膝盖。 他对包打听说自己的膝盖受了伤,其实上面紫青一片是胎记。 想不到眼镜医生会帮他,一唱一和捉弄包打听。 倒是他打包打听打的不轻,只是打在包打听的屁股上,外人轻易发现不了,本人一下子也不会感觉到疼。到明天早上,包打听睡一夜后,保准他起不来床。即使起来了,肯定踏不了黄包车。 “哧……” 杀猪佬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见唐青还黑着脸,赶紧闭上嘴,撸下裤管遮住膝盖,毕竟那也算是“犯罪”记录。 唐青通过理发镜见杀猪佬偷笑,知道他一定是为成功捉弄包打听而沾沾自喜。 包打听活该捉弄,只是可惜了一百元钱,上午给他五十元,那是应该,毕竟他帮忙拉过来镜子,还积极的去买螺丝。这中午的五十元本不应该浪费,可是像包打听这种人,你如果不及时给他点好处,就算当面不发作,背后迟早一定使坏,还会通过他的那张碎嘴,将你的名声嚼得全剡城臭气哄哄。 包打听作为小人,犯不着生他的气。 可气的是那个装模作样、假惺惺的眼镜医生! 唐青从事剃头行业快满十五年了,来她这里剃过头的人可以说数不胜数。她剃头无数,识人也无数。她现在只要看一个人的眼睛,听他说几句话,就可以确定他的本质怎么样? 眼镜医生的本质肯定有问题,是好人还是坏人,唐青不想去评论他,但她绝对不可能与这种人交往。 只是包打听到底知道李丽的什么事情?唐青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挂心挂肠。 不过也无所谓,包打听这种人的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可能是好话。过几天就是李爷的“二七”,我过去祭奠的时候,自己问她就是。 想到这里,唐青脸色恢复正常,自我解嘲地说道: “天热容易上火啊,明天这店里青蒿茶还是得备。” 剡城人夏天有青蒿泡茶喝的习惯,以利于解暑热,祛肝火,抗疟疾。 唐青每年夏季每天都会在店里泡上一大缸青蒿茶,给来店里的人喝。这几天生出那么多事端,已经好几天没泡了。 “九斤师傅,我家里还有前几年的青蒿,我去拿来给你泡茶。” 杀猪佬见唐青脸色恢复正常,语气也回复平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杀猪佬,青蒿不同于其它中草药,用它泡茶必须是当季现采,那样才有效果。你家里放了好几年的青蒿还能有什么用?还不是当柴火烧了。” 老龙头正闭目养神,听唐青开口说话,也睁开眼,接话。 “龙爷,现在谁家还烧柴火啊?都煤气灶了。” “那你晚上坐阳台乘凉的时候,点几根熏一下,保证蚊子全跑光。” “龙爷,熏蚊子的那不是艾草吗?这青蒿也能熏蚊子?” “嘿嘿,这个你就不懂了,青蒿熏蚊子比艾草效果还要好呢。” “那我晚上试试看,不过,我坐在人民理发店里的时间多,回去也睡觉了。” “那你不会拿到人民理发店里来?这店门外熏一下,不但没了蚊子,还清香无比,比现在那些小年轻身上喷的香水可好闻多了。” “哎,这倒也是,那晚上就拿过来。” 老龙头和杀猪佬你一句我一句开始扯淡头,唐青从理发椅上站起来拖地,心情慢慢变好,这才是正常的人民理发店。 接下去到晚上八点,唐青剃了三个头,关了店门后,她没有急着回家,来到剡溪江堤上散步。 江风清凉,皓月高悬,唐青一边走一边回想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不免欷歔,感叹人生短暂,世事无常。 “你们七月半做了吗?” “昨天做了,你们呢?” “我们打算明天做,前三后四么。” 唐青听路人讲起做七月半,才记起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就是鬼节,难怪这月亮那么圆。 剡城人除了清明、冬至有祭奠死去亲人的习惯外,也有做七月半的传统,就是在农历七月十五前三天和后四天里的任意一天里面,晚上烧一桌好菜,祭奠死去的亲人。 唉,差点忘记给孩子他爸做七月半。 公公婆婆怎么没有叫我过去做七月半?难道他们忘记了吗?不可能,公公婆婆只有那么一个儿子,离去之后一直悲伤不已,这也是我同意小强和他们一起住的一个原因。隔代亲,老人本来对孙子就亲。儿子没了,孙子更加亲。 自己家里怎么也没有叫我回去做七月半?爷爷去年刚刚过世,七月半肯定要做。 估计他们知道我这几天忙,等明后天再做吧? 对,公公婆婆家和自己家肯定明后天会做七月半,那我今天晚上得为他做七月半。 唐青想到这里,走进附近的一家副食品店,买了一瓶啤酒,一包花生米,半斤千层酥,急匆匆回家。 清明、冬至、七月半,还有忌日和生日,唐青都要在自己的那个小家里单独祭奠死去的丈夫,三年来雷打不动。 虽然丈夫是介绍认识,婚后生活也平平常常,但在唐青的心中,他永远是她的丈夫,一生一世,不管在与不在。 “啊?怎么回来了?” 当唐青手抡那一袋食品跑上四楼转到自己的家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一只脚碰到一样物件。 低头一看,是公公的那只剃头箱子。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明明不见了呀?现在怎么在了呢? 难道是我早上睡过头,眼睛模糊看错了? 不可能,我早上发现剃头箱子不见了,楼上楼下找了好几遍呢,邻居们也帮我找过。 那现在怎么在了呢?难道这剃头箱子长脚了?跑出去玩了一天自己回来了? 你想什么呢?剃头箱子长脚,那不是活见鬼啦? 鬼?今天可是鬼节,千万不能胡思乱想! 唐青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决定先打开剃头箱子看看再说。 “咦,这剃刀上的血迹怎么没有了?” 唐青首先拿起那把剃头刀察看。 她昨天晚上王家回来后之所以把剃头箱放在门外没有拿进屋里去,就是因为剃头刀上的血。 按照祖传规矩,剃阴头时剃刀一旦见了血,必须在死者灵前祭奠后由死者后人擦拭掉血迹,那样代表主人原谅了你,你可以继续使用那把剃头刀。否则你不但不能用那把剃头刀,你还将不能再从事剃头行业。 唐青眼望寒光闪闪的剃头刀,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是谁洗干净剃头刀的呢?是谁拿去剃刀箱又放回来的呢? 第三十二章 剃头箱回来 为王半仙剃阴头,唐青不小心失手,剃头刀沾上血,从迷信角度来说,于王家其实为喜,但于唐青本人却是大大的不利。 “血”为红色,红色代表吉祥、喜庆、火热、幸福。 人死,意味能量耗尽,一切归零,为黑暗的开始。 出了血,见了红,那不是说明这一家今后将继续能量满满并更加火热、兴旺吗? 而唐青,因为自己的吃饭家伙沾上了死人的血,她的这一碗手艺饭也吃到了头,会跟着死气沉沉。 所以,这需要主家为她擦去剃头刀上的血,并给她一个比平常剃阴头多一倍的利事钱,以冲掉那晦气。 可当时候王家那个模样,唐青能安然离开,已属不易。 当然这些都属于迷信,唐青并不当回事。 记得小时候爷爷讲起这些的时候,小唐青忍不住仰起小脑袋,童声童气地反驳爷爷道: “爷爷,既然剃阴头的时候见血对主家好,那为什么不故意剃出血来呢?” “万事万物皆不可故意为之,必须顺其自然。再说,血沾在剃刀上,你的饭碗也破了啊?” “主家不是会给你更多的利事钱吗?饭碗怎么会破呢?” “这个?” 爷爷一时语塞,老爸在一旁说道: “你剃头刀上沾了死人的血,别人还会要你剃吗?” “那擦掉不就完了?别人又不会知道。” “别人当然不一定会知道,但你自己心里过得去吗?我们做事情不能因为别人不知道,就可以违背良心去做。” “那这阴头还是不要去剃算了。” “你不剃,他不剃,谁剃呢?” “那还是去剃吧。” 剡城愿意剃阴头的剃头匠确实不多,尤其是现在,那个愿意去干这样的活?唐青目前估计是唯一。 带血的剃头刀擦拭的干干净净,剃头箱里面的工具一件不少,还多了一个红布包。 唐青放回剃头刀,打开红布包。 红布包里面一块白毛巾、一包高档香烟、五百块钱。 一块白毛巾、一包香烟,为剡城办白事人家对前去祭奠的所有亲戚朋友的回礼,以表示谢意。 难道是他一早过来将剃头箱拿过去进行了处理? 唉,他自己也够难的,还考虑到这一层,看来人民理发店还是应该欢迎他。 唐青本来不欢迎他再来店里,现在想想自己有时候考虑问题太极端,过多从自身角度出发。 其实他也有他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白毛巾和香烟收下,但五百元钱无论如何要还给他,这是原则问题。 唐青想到这里,提起剃头箱进屋。 “今天是你们的节日,你在那边还好吧?三年了,应该已经适应那边的生活了吧?” 唐青忙碌一阵后坐在餐桌前与死去的丈夫说话。 餐桌上摆了一盘花生米、一盘卤鸭爪、一盘千层酥。 丈夫在世的时候生活很俭朴,尤其是在饮食上面,与唐青差不多,基本上是咸菜萝卜条就饭,顶多在夏天的时候晚上喝一瓶本地产的廉价啤酒,下酒菜也就几颗花生米,卤鸭爪算是奢侈品,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啃上一两只。 唐青自己也喜欢啃卤鸭爪,但舍不得啃。虽然她自己会卤,味道比熟食摊上买来的还要好吃,这是她丈夫的评价。 丈夫去后,唐青会经常卤鸭爪,但不是自己啃,而是给丈夫啃。 “这次可能咸了点,现在的盐又细又白,说什么精盐,放少了不咸,放多了又太咸。还不是以前的粗盐,放几粒就可以,价钱也便宜。唉,现在什么都涨价啊,过日子还是得精打细算。” 唐青眼望两支蜡烛的小火苗,絮絮叨叨与丈夫拉家常。 对,拉家常,不是说情话。 她和丈夫之间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这一类情话,从介绍见面开始到溺水死亡,两个人之间无非就是今天吃什么,明天穿什么。有了儿子后,连吃什么、穿什么也省了,只剩下这个月能存下多少,儿子以后上幼儿园的钱够不够…… “你叫我平时不要省?该吃,吃?该穿,穿?你说的轻松,小强现在正长个头,这衣服上半年买的下半年就穿不着,鞋子更是,几个月工夫脚趾就抵住鞋尖。” 唐青虽然嘴上这样说,对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还是充满幸福。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证儿子快快乐乐地长大,不会让他受一顶点儿委屈。” 现在,儿子是唐青生命的重要依托和唯一希望。唐青当然希望儿子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但她清楚,公公婆婆这个时候更需要孙子安抚他们老年丧子的悲伤。 “你说叫我再找一个?那眼镜医生估计对我有意思,可以考虑考虑?你说什么呢?你如果再这样说,信不信我拿剃刀刮你的脚毛!” 唐青以前惩罚丈夫的办法就是用剃刀将他的脚毛刮个精光,然后等重新长出来之后,用胶布胶那蓬勃生长的脚毛。 “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有过你这样一个男人就可以了!爷爷说过,人的一生说长很长说短很短,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还是安安心心剃我的头,安安心心抚养小强长大,其他什么也不想!” 唐青对自己的人生规划确实很简单,没有什么大理想。 “你说我安心不了?为什么?我不是很安心吗?我自己骗自己?哦,你说我挂心李丽啊?那和我的生活不搭界,那是我受李爷所托,要帮助她为李家正名声。” 唐青自己想到这里也觉得好笑,帮助李丽为李家正名声?可能吗? 且不说李丽需不需要你唐青帮忙,即使她需要,你能帮的了吗? 你唐青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剃头匠,能帮上李丽这个大老板的忙吗? 哎,李丽到底怀没怀上? 按理眼镜医生不会撒谎,也没必要撒谎,虽然他这个人阴阳怪气,不够光明磊落。 那怀上了的话,这孩子到底会是谁的呢? 前夫肯定不可能,小男人?也应该不可能,李丽不会低级趣味到那一步。 外面的人知道李丽怀上了吗?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李丽刚离婚又怀上了啊? 还好,来人民理发店的人还没有提起过李丽怀上的事。可那保不准他们知道我与李丽之间不愉快,在我面前故意不提。 对,包打听今天不是要告诉我李丽的事情吗?保不准就是她怀上的事情。 唉,怎么包打听刚刚要说的时候老龙头进来了呢?本来也不用这样猜来猜去。 包打听到底是不是要说李丽怀上的事情?外面的人到底知不知道李丽怀上的事情?李丽她到底有没有怀上? 唐青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原来的那几个“到底”上来,脑子越来越糊涂,晕晕乎乎一头磕在餐桌上。 “蜡烛灭啦?你好好地过你的节吧,我有些累,先睡了。” 唐青也懒得整理,草草洗漱后倒头便睡,不再管那几个“到底”。 可躺在床上后,无论如何睡不着,脑子反而更清醒。 “嗯?照片呢?我们的照片呢?” 唐青一咕噜从床上蹦跳起来,原本挂在床头墙上的那张她和丈夫的结婚照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