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蛇蝎为心》 第一章 孤鸦寒月,罩中烛火忽明忽灭。墨暖站在关不住的轩窗前看着漫天的冥纸肆虐,一身素服衣袂被吹得凌乱。 紫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柏酒奉了一壶酒而来,递给墨暖时,触碰到自己的主子的手指,冰凉入骨。 墨暖一把接过,潺潺清酒倒入酒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二叔,侄女求您。” 墨家二长老墨鸣一愣,“什么?” 冰凉理石砖地,墨暖扑通跪下,膝盖磕得一声清脆,单薄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手中一盏勾勒精致的牡丹纹酒盅端得正稳,一阵狂风将她额前发丝吹得凌乱,墨暖却恍若未觉,一字一顿:“爹娘横遭意外故去,留下墨暖一介女流之辈和尚未成年的幼弟幼妹,家主之位空缺无人承担……” “既是如此,自当你爹的嫡长子、你亲弟弟墨隽继承家主之位。”墨家二长老大手一挥,影子投在墙上闷得整个屋都透着阴沉的气息。 “阿隽尚未成年,诸事不明,难担重任,更不能保幼弟幼妹们平安。侄女墨暖,以墨家亡故家主长女之身,请求亡家主胞弟二叔您继承墨家之位。”言至于此,墨暖手中的酒盅又是高了一高。 “你认为若我承家主之位,便能保你和阿隽的平安?”二长老看着墨暖的低手垂目,目光深沉。四下除了透窗而来的家中子嗣哭丧之声便是一片沉寂,烛光摇曳,墨暖轻音落地:“是。” 柏酒跪在墨暖的身后,一抬头,正看见那个中年不古的男人眼中亮起的万般华彩,分明是欲望得逞。 墨暖却始终恍若未觉,任由手中酒盅被自己的二叔端走饮下,一句谢二叔成全说罢,方才缓缓抬起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叔墨鸣饮下自己敬上的酒。 屋子静谧的仿若与屋外的骤风是两个世界。婢子柏酒仿佛都能听见那潺潺清流顺着墨家二长老的喉头流至心肺的声音,像一孔生命的泉眼汩汩流淌。 “好侄女……你如此知轻重……”一颗雷在天上轰的一声炸开,墨家二长老的声音登时哽在喉头,他紧紧扶住胸口的手抖了几抖,一口血在瞬间就喷涌而出,落在墨暖素白的孝服上,妖艳而又狰狞。 他眼神中交织着不甘与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墨暖那看不出神色的脸,最终徒然倒在墨暖面前。 “你饮下此酒,我和阿隽,才能真的平安。” 大雨顷刻滂沱,墨暖的脸映着不断撕裂黑暗的电闪,雷鸣声中,她的脸才逐渐浮上了苍白之色。 “长姑娘……我的姑娘……你快起来。”柏酒早已泣不成声,扶着墨暖起身,感受着墨暖的那一个不稳的趔趄,起身往屋外走去。 等在门外的婢子绍酒满目紧张,门吱呀打开的那一瞬,她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只盯着柏酒不说话。只瞧柏酒缓缓点头,绍酒登时不知是喜是悲,扑通一声跪下,登时泪流满面,千万言语汇成一句:“主儿……” 墨暖恍若未闻,她的眼光越过绍酒,像是看着远方飘渺的雾,“墨家二长老,与老家主手足情深,因思其胞弟,服毒追随。”墨暖的唇齿间缓缓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轻飘飘的随风化成了雨,落了满地。 …… 灵堂帷幔飞扬,年幼地墨隽一脸茫然地看着身旁立着的墨暖:“外面雨急,长姐漏夜前来,可有事要嘱咐弟弟?” 墨暖一言不发,冰肌雪骨扑地,朝着爹娘的牌位郑重三拜,挺直脊背时,盈白的额头一片绯红。墨隽登时也跪了下去,他看着满目郑重的墨暖一言也不敢出,这个从小就对自己颇为严厉的长姐,虽然自来到灵堂的那一刻起就自顾自的跪拜叩头一言未发,可周身散发的气场总让人觉得,似有什么大事、要事发生。 三柱燃得正旺的香正袅娜着烟,崭新的牌位端端正正地立在案前,墨暖又是一拜,从始至终未看过墨隽一眼,视线皆在那袅娜着的烟和落在香案里的灰上。墨隽乖巧地跪在长姐地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墨暖终于说了她来灵堂后的第一句话,她说:“阿隽,你先出去候着,等我叫你时再进来。”清音响在偌大的灵堂,是一贯的不容置疑。 墨隽不敢有他,只应声出去,又对着香案扣了三个头才敢起身。他乖巧地立在廊下,看着自个长姐的丫鬟绍酒将紫檀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穿堂风在门开的一刹那席卷了满堂,引魂幡被吹得哗哗作响。墨暖只是跪在那里,对墨隽走出去的脚步声,亦或是门外的狂风大作暴雨淋漓均无动于衷。门缓缓关上,掩住了墨暖的背影,偌大的灵堂除了两具冰凉的棺材就只有墨暖一人,而她却只是沉默。 墨隽立在廊前,被骤雨打湿了衣裳,却丝毫不见墨暖要他进去的意思。 灵堂中寂静了良久,半晌,烛台上燃得正旺的蜡烛发出啪的一声响,墨暖才终有所动,缓缓开口:“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扫过眼前的每一块牌位,“爹娘故去,墨家风雨飘摇,家主之位人人欲得之,我与幼弟幼妹们,旁人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墨暖身为墨家家主长女,自当担起重任,保护幼弟幼妹,守住家主之位,守住墨家平安……“ “二叔狠戾,步步紧逼,视爹爹的嫡长子阿隽为他抢夺家主之位的眼中钉肉中刺,墨暖无能,实在难以寻得安全之法。“ “墨暖自知此举不可得原谅,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求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怪罪我故去的爹娘,不迁怒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所有恶果墨暖愿一人承担。” “若有恶报,墨暖绝无怨言。“ …… 骤雨不停地拍打着轩窗,廊前的墨隽被雨水打湿了衣衫,就连额前的碎发都紧贴着面庞往下滴水,柏酒心生不忍,刚要抬手敲门就瞧见不远处似有一个熟悉身影,她急忙向墨隽道:少爷,让绍酒送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喝碗姜汤再来守灵吧。大小姐今日在二长老那吃了些气,许是有好多话要对老爷夫人说,少爷就先别在这里等了。” 墨隽闻言,垂眼瞥了瞥禁闭的房门,想今天墨暖这副样子,必定是在二叔那作了一番苦斗,也是自己无用,争不来家主之位,还得让姐姐一介女流费心筹谋,他叹了口气:“我去厨房,给姐姐熬碗姜汤来。” 狂风吹得墨隽有些迷了眼,就连支起的伞都有些不稳,柏酒催促着绍酒送墨隽回房。一直瞧着墨隽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前往墙边茂郁的一株大树下:“公子,夜深雨大,因何事前来?” 从沙沙作响的大树下显出一个只身站立的身影,宋怀予瞧着柏酒的神情,不祥的预感似乎得到了某种印证,他低沉的嗓音溢出颤抖之音:阿暖呢?阿暖在哪?” “……大小姐在房内和老爷夫人叙话,公子还是不要打扰……”刚想阻拦他二人的见面,却没想宋怀予径直冲着灵堂疾步过去,柏酒心下一惊,再阻拦已经来不及。 宋怀予猛然推开门,只看到墨暖跪在地上,那笔直的脊背和单薄的身体在烛光的晃影里,扯出长长的影子。 第二章 狂风呼啸着袭来,似飘来清冷梅香,穿过宋怀予被雨浸湿的衣角,穿过灵堂高高挂起的白幡,也穿过墨暖一身素服和垂下的青丝。 半晌,墨暖才缓缓开口,声音中似有颤抖:“你来了。” 婢女柏酒识趣地退下,将房门关上,只留下屋内一派的静谧。 宋怀予走向墨暖,却又不敢走得太快,他一步一缓,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也生怕打破什么。 “养父一直没有回家,我来寻他,阿暖,告诉我,你见到他了吗?”宋怀予的声音极轻。 墨暖缓缓起身,腿却因为跪的太久而发麻,引得一个趔趄,被宋怀予一把扶住。在对上宋怀予那双晦涩眼眸的一瞬,墨暖就匆忙躲开自己的目光,宋怀予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阿暖,告诉我,养父安然无恙。” 她面上闪过慌乱神色,手心都捏出了汗,却还是佯装镇定:“我今日未曾见到二叔,也不晓得二叔在何处,夜深雨大,兴许停在某个客栈避雨歇上一夜也说不定。” “暖暖,”宋怀予的声音听起来似有隐忍,“林峯说,他用来处置违反军纪的人的鸩酒少了一些,你前两日到过他的营帐去,可曾……” “你何必问我!”墨暖突然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绝不可示人地痛楚,她发了狠地挣开,声音凄厉,“你猜到那鸩酒是我拿走,也猜到我要拿这鸩酒干什么,你更晓得今夜你那养父、我的亲二叔回不去了!你又何必来问我?” 宋怀予的身子一震,眼中皆是不可置信,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墨暖,缓缓抬起手想要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因墨暖眼眶的眼泪呆住,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了你弟弟,为了保住家主的位子。 “他是你的亲叔叔,是育我长大的恩人,你如何下得了手……”宋怀予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情绪,顿在空中的手徐徐放下。 “从那日林峯告诉我,你去过营帐后鸩酒少了,我便日夜忧心,可我心中总期盼着,你能因我有所顾忌……”他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个自己从小一同长大,接了他的定情信物,等着自己下聘定下亲事的女人,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声音全然没有往日的宽厚温文,全然没有方才的期冀、小心翼翼,像冻在千里冰封的雪那样凉的彻骨。 天上陡然炸开一个惊雷,似是惊醒了墨暖,这一夜对她而言忒过漫长,自从墨暖的爹意外身亡,族中关于家主之位的战争就已经刀光剑影,她这一脉除了自己其余的全是弱小弟弟妹妹,嫡出的墨隽才十一岁,墨昭十三岁可是只是一个庶出,剩下的妹妹中,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六岁,谁也不能成事。唯有她,日日悬心,跟族中长老明争暗斗欧,守住家主的位子不旁落。 想起她如何裹挟着艰辛一步步不肯低头的走到今天这步,终于忍不住爆发,声嘶力竭:“我孤身一人带着这样一群尚不能成事的年幼弟妹,若非步步谨慎,为刚为烈,早就沦为刀俎鱼肉、被那些觊觎家主之位的人吞掉了!你不是不知道我那二叔如何步步紧逼!逼我嫡出的弟弟放弃继承权,逼我放弃墨家,逼我交出爹娘留给我的基业,我爹娘骤然横死,我如何斗得了他在墨家几十年的根基!” 宋怀予死死地盯住墨暖,自己是如何夹在青梅竹马和养父之中挣扎的已经不值一提,他明白墨暖的苦楚,只是仍不可置信:“可你怎么能夺了他的性命,在我们之间造就这样的血海深仇……” 他一把拽住她,动作用力到指尖发白,连手上凸起的青筋都在宣泄着恨意,“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就是硬生生斩断了你我之间的情义?在墨家与我之间,你是这么决绝地舍弃掉我。” “墨暖,你好狠的心。” 他用力地拽着墨暖,这是墨暖与宋怀予相识的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怒不可遏,或者说,是他第一次有温柔之外的情绪:“你是这么轻易的就舍弃掉了我。” 宋怀予的灼灼目光就像是要烧了她一般的令她感觉到灼伤之痛,墨暖转过头去,不敢与宋怀予对视。她扬声道:“我本性狠厉,他非我族类,我怎么会轻易饶他?” “杀了他,永绝后患。”墨暖清冷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了宋怀予的耳边,“宋怀予,你我之间血海深仇,你当然不能娶一个杀父仇人,你我婚约,自此作废。” 墨暖说出这番话,宋怀予的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面容随之一点点苍白和灰暗,他踉跄着后退,带倒了身后的瓷瓶,啪的一声,碎得响亮。 空气之中的寂静令人觉得可怕。 宋怀予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墨暖,一言不发。墨暖偏过头去任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她动也不曾动一下。 突然宋怀予转身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手猛然一抬,却没有继续动作,灵堂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恍惚的烛台将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宋怀予瞥到白墙上墨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用力一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上的雷突然炸开,墨暖终于坚持不住,登时跪地痛哭,她的恨意是那样赤裸地刻在脸上,可颤抖的嗓音却将她的脆弱毫不遮掩地摊出。 她慌乱地收拾着撒落一地的碎片,闻声而来的柏酒连忙蹲下同她一起捡,她抬头看着墨暖苍白的面孔,犹疑道:“小姐……小姐为何不告诉宋公子,老爷和夫人的死,就和墨二长老有关……小姐和公子,真的要到如此地步么?” 墨暖捡瓷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断地摇头,哭的连话也说不利索:“可我终究是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柏酒,我舍弃了他……”她拽着柏酒的胳膊,哭的声嘶力竭,喘气都开始吃力,嘴里却仍然说着,“我为了墨家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 她哭的头也抬不起来,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抖着。宋怀予知道自己养父对墨暖的步步紧逼,所以也从未对墨暖的还击有过任何怨言。可是墨暖是那样绝决的毒害了墨鸣,她不是不知道墨鸣对宋怀予有恩,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这毫不留情的抉择与抛弃,才是墨暖和宋怀予面前无法跨越的横沟。 血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柏酒这才发现墨暖的一只手狠狠的攥住了瓷片,鲜红的血滴落在除了白就是白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狰狞。 雷霆轰鸣,一道道闪电打过,不停映在墨暖苍白的面色之上。狂风止不住的呼啸,就连屋内的灯火都接连被扑灭,灵堂内霎时一片黑暗,墨暖仓惶起身跌撞着跑到到案台前去护着为爹娘烧着的香,“爹,娘,没事的,没事的……”她像护着她生命里仅有的东西一样,怀揣着惊恐与小心翼翼,不断地对着香说话:“没事的……没事的……爹娘,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像是在对谁保证,像是在对谁安慰,像是只有这一句话,也只准有这一个可能:没事的……哪怕都这样了,也没事的。 柏酒赶紧将房门紧闭点上蜡烛,墨暖半个身子都倚在了香案上,她缓缓地抬头,瞧着挂在高处的白幡,泪滴从眼角滑过,“他的养父杀了我的爹娘,我又为我的爹娘报仇杀了他的养父……我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啊……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三章 起灵 骄阳挂在空中,烤着满地落花,墨家府上平静的像是昨晚的暴风骤雨不曾存在般。 墨府议事大堂内人人皆一脸肃穆,墨暖在众人漫长的等待后不慌不忙地走来。 午时三刻,墨府随处可见的白藩在风中招摇,日头在这时隐匿在云窝里不肯出来,有蒙蒙细雨打在墨暖的脸上,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昂首迈步踏入屋内,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中,未跟墨家几个长辈行礼,径直落入了主座。 “墨暖,你什么意思?”方一落座,墨二夫人顾绣敬就站出来嘶声质问。她是二长老的发妻,年龄比墨暖的爹还要小些,面容却苍老的很,许是不该操的心操太多,连眉宇间都是一派厉色。 墨暖却恍然未闻,眼神慢慢悠悠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方才缓缓开口:老家主故去,自该由新任家主主持发丧。刚刚我已经……” “好你个墨暖,自古承嫡不承庶,承男不承女!你一介女流,竟敢觊觎家主之位。你当我们这些长辈老眼昏花头脑不清楚,由着你不忠不孝。”墨二夫人顾绣敬啐了一口,怒极反笑,说话间就要上前将墨暖从主座上拽下来。 只见墨暖的同胞妹妹墨芊从一旁向前横了一步半斜了身子挡在墨暖面前,半笑不笑的样子睨着她:“二婶娘,二婶娘忒心急了些,长姐话还没说完,爹爹的发丧事宜还没与诸位长辈探讨清楚,怎么婶娘这就着急由谁继任家主了?” “当日我二叔急着发丧,可好歹我墨家也是大户,自该按着规矩将爹娘的棺材多停些时日,如今已然在厅堂停了两月余,虽然老规矩是停棺日子越多,越显富贵。但我爹娘一日未入殓,墨家就被心怀歹意的人搅得不得安生,为了我爹娘早日身安,也为了墨家早一日安宁,昨夜我与弟弟已经请了先生算了,今天就是个大好的日子。” 墨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将他们的反应悉数收在眼中,却不等众人回应,直接下了定论:“所以方才我已经请了人去报丧,今天请各位叔伯来,也是告知大家,早做准备。”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神色各异,明明感觉不妥,却谁也不急着做出头鸟。只顾秀敬一人怒极反笑,跳出来厉声道:“今天?墨暖你真敢说得出口……家主发丧这样的大事,岂容你一个人武断?此事怎么都应与你二叔商议过后决定……” “二婶娘怕是替墨暖操心过了头,一来墨暖是墨家家主嫡出长女,墨隽是墨家家主嫡出长子,自己的爹发丧,为儿女的自然有这个权力做主。二来墨隽即将继任家主,此事更需有他决议。三来么……三来二叔早已听从爷爷的安排分家,就无需再操心我爹爹一脉的家事。” 墨暖轻飘飘的一记眼神荡过去,“下葬定在今日,虽然有些仓促,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更何况林小将军也前来路祭,这样的体面尊贵,再拿款可就是不识好歹了。“ 墨暖抖了抖身上的披风,不疾不徐地走向屋外,众人这才发现屋外不知何时列了一排士兵,一个个整装肃穆。冷雨潇潇,落在寒冬腊月的梅花之上,士兵将宗祠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众人皆不敢妄言,只屏息看着墨隽一步步为祖宗上香,跪在软垫上叩头。眼看着丧队起乐,顾绣敬终于忍不住出声:“等一下!” 墨暖扶着墨隽的手微微一顿,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缓缓看向顾绣敬:“家主丧礼,婶娘几次三番阻挠,到底是何用意?” 顾绣敬皱着眉:“你二叔还未到,你以子嗣身份为家主发丧多少压不住一些……” 墨暖将身子挡在顾绣敬的面前,做蹙眉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将头贴近顾绣敬的耳畔,声音轻轻的:“二婶娘,你放弃挣扎吧,二叔他再也来不了了。” 顾绣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墨暖,连唇角都在颤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墨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林峯冷冷地睨了一眼顾绣敬,低沉的嗓音中含着一份不怒自威:“有疑问?” 墨暖就那样半笑不笑地看着顾绣敬,将食指轻轻压在唇上:“嘘——”庄严的号声顿时吹响,鼓声震天。 墨暖从怀中掏出象征家主身份的墨玉扳指,明晃晃的亮在众人眼前,朗声道:“爹娘出家门之前,曾预料到此去路途凶险,特意将家主扳指交与我,墨家族人见此板纸如见墨家历代家主,墨隽听令!“ 墨隽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墨隽在!” 墨芊见状,连忙上前跪下,墨昭墨沅紧跟其后也跪了下去,他们随身的丫鬟小厮跟着乌压压跪了一片。 墨家其余族人见状,各个面面相觑,眼神中意味深远。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等到,不情不愿的下了跪,只有顾绣敬和她的儿子墨列梗着头愣在那里。 墨暖也不看他们,高举着板纸:“墨隽,今日我奉墨家故家主之名问你,你可愿以命起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保护墨家,守护墨家?” 墨隽抬头,正色道:“我墨隽乃墨家上任家主嫡出长子,自启蒙起承教皆为掌家之法,我墨隽今日当墨家众族人之面,满门祖宗请听!墨隽今以第14任墨家家主之名起誓,墨隽必不负祖宗基业,将墨家发扬光大!” 墨隽稚嫩的声音在宗祠响起,纵使众人心中百般疑问也不敢多言,只静观其变。顾绣敬脸色铁青,她死死的摁着自己儿子的肩膀,墨暖回身看着自己的弟弟,扬了扬头:“家主即位仪式择日举行,发丧!!!” 棺材很快被抬来,却是从两具变成了三具,所有人皆愣在当场,墨二长老死了?!但那股子诡异的静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场上就闹成一团。 顾绣敬几乎是要冲上去撕了墨暖,墨芊挡在前头与其争执。墨列双目通红,直奔墨暖而去,墨昭来不及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狠狠的上前牵制住了墨列的手,只有墨隽愣在原地,似是被什么冲击住一般,迟迟没有反应。 哭的闹得喊得骂的,墨沅小小年纪经不住这个场面,被吓得哇哇大哭。各色声音混在一起,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墨暖抄起一个瓷盏就往地上摔,白瓷撞击地面的破碎声终是盖过了这场闹剧,众人登时安静。墨暖缓缓福了一礼,看着林峯:“将军,婶娘与表哥悲伤过度言行无状,怕他们惊扰了亡魂,还请将士们扶他们休息。” 有几个墨家爷们刚要出声阻拦,可看到林峯随身亲卫身上配的刀剑,也都硬生生把质问的话都咽了下去,谁也没想到场面会如此之刚烈,墨暖,会用如此激进的法子。 顾绣敬声嘶力竭的吼道:“墨暖,你个毒妇!!!你给我说清楚,你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别以为……” “婶娘疯魔了,找个郎中为她看看吧。”墨暖轻声道。 第四章 墨家大长老墨册颤抖着手指着多出来的这具棺材,问道:“我且问你,这是谁?” 墨暖不急不徐地对上面前这位在墨家族人之中颇有地位地老者,一个古稀老人,就连自己的父亲在世时也是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二叔,她墨暖和墨隽也从未失了礼数的请安孝敬。当日骤失子侄时不见他如此哀怆,自己和弟弟阿隽被墨二叔步步紧逼时也没见他出面过,如今墨鸣死了,他反而又一副大家长的模样要主持公道。 墨暖心中恨极了自己从小毕恭毕敬尊着的叔伯爷爷们,但凡有一人从这家主之争中扶持自己和弟弟一二,她不至于走投无路,亲手戕害祖亲。 她从怀中掏出绢帕,佯装拭泪,捏着嗓子作出一副哭声戚戚的样来:“二叔说他与爹爹手足情深,不愿与他分开,亦去追随了……我昨夜到时,诸事已晚,又怕诸位叔伯和几位爷爷们连日哀痛悲伤,不敢再惊扰,只等大家白日里精神好些,才敢说这事……” 婢子绍酒适时上前,搀扶着貌似摇摇欲坠虚弱不易的墨暖,悲声道:“昨夜儿我们姑娘原想去二爷那商议给老家主送殡的日子,可二爷却奇怪的紧,要我们姑娘去祠堂叙事。谁知昨夜那样大的雨,打着灯笼都灭了几次,我们姑娘就去的晚了些,可是……可是……” “可谁知一开门,二爷早已去了!!手里还有这封遗书……我们姑娘被吓坏了,连夜就起了烧,又不敢声张惊动,这样接二连三的噩耗,诸位爷爷太太们可怎么经得住。就是今晨,我们姑娘都哭的起不来床,只敢等着大家都在时才说这个噩耗,这样彼此也能互相安慰一些,不至于惊了哪位主子。”绍酒一番巧嘴,说的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墨暖只倚在她的肩上,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 堂下众人皆面面相觑,似有疑问,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墨隽仍是呆呆地愣在那,脑中却不断浮现着昨夜长姐扑通跪在灵前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只紧紧的攥着拳头,一言不发。 “可……”大长老墨册似乎有什么话梗在了喉咙之中,却也踌躇不决。 墨暖虚弱地扶着胸口,“柏酒,将二叔的遗书呈上来罢。” 柏酒一字一句地念着遗书,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俨然一副哀痛至深的模样,在场众人都听的稀奇。人人心有疑问,人人都不做那个出头的鸟。可那当着众人展示出来的遗书,字迹与墨二长老别无二致…… 声声唢呐凄凉,丝丝细雨中扬着漫天雪白的冥纸。 引魂幡高高扬起,墨家族人神色各异的跟在这送丧的队伍里各怀鬼胎。诡秘的气氛蔓延在街道上,就连行人匆匆都不敢驻足留步,那驻扎南海边境的林峯小将军,明明说是前来路祭,可亲随兵卫各个手持利刃,一片肃杀之像,哪里是路祭该有的样子。 就连往日和故去墨家家主墨鹤夫妇二人的好友故交均未露面,谁也不想趟这趟混了的水。 一脸稚气的墨隽行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背后是多少灼灼目光,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悄然回头,目光穿越过素服人群,看到女眷那一伍里,长姐目光坚定,似是含了无尽的承诺与爱护,墨隽高声道:起灵—— 哀乐登时响彻天际,哭声片片,漫天的冥纸随风飘扬,肆虐的像是一场诡谲地赞歌,墨暖一步一步在女眷队伍里跟随前行,耳边是悻悻作祟的假哭声和年幼的妹妹们痛彻心扉地哀嚎,她紧紧地盯着送葬队伍最前方领头地墨隽,就连他走的每一步都似鼓点落在了墨暖的心上,令她胆战心惊,令她如此小心翼翼地看护。 “柏酒,你说,这一关,咱们算是过了吗?” “眼前这一关是过了,只怕日后更有腥风血雨等着咱们……” “今日,多谢你……“ 月朗星稀,仿佛和白日的阴郁不是同一天。墨暖仍是白天送葬时的素服,眉眼之中尽是疲惫,“若不是你在这里压制,顾绣敬看见自己的夫君死得不明不白,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和阿隽。” 四周除了风吹白幡别无它声,林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值得吗?” 墨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没什么值不值得。” …… 铜台灯只点了一盏,正摇曳着烛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黄,墨暖坐在案前一言不发,任由柏酒将墨家旁支手中攥着的盐利悉数汇报。 她叹了口气,打断柏酒的话,“二叔人已经死了,可暗中留给他儿子墨冽的盐庄却不少,这些盐庄大大小小牵扯着各个州县的盐利……盐产之根本的引窝在我们手中,可是不管我们手底下的引窝能产出多少的盐,能产出多少优质的盐,负责销售贩卖的运商皆在墨列手中……阿隽,长姐要如何才能巩固你的地位呢……”她蹙着的眉头变得更甚:“墨列手上的盐庄脉络这般清晰,恐怕争夺家主一事他们早有准备……爹娘留给我的基业只够与他们勉强抗衡,却还不能把他们扳倒……” 室内静谧,不急不促的敲门声响起,墨暖眼皮也未曾抬起,目光仍沉在账本上,绍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主,隽哥儿来了。” 墨暖正在拨弄算盘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了眼睛似是闭目养神了一会,方才对伺候在一旁的柏酒开口开口:“让他进来吧。” “长姐……今日那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你明明是……“墨隽一进门就炮语连珠似的发出诸多疑问,却又在看到墨暖的脸是止了话头。 “马上要当家主的人了,是该这样毛毛躁躁的言行举止么?”墨暖也不接他的话茬,只一记眼神冷冷的扫了过去,墨隽登时住了嘴。 “你且过来,我问你,二叔死了,他儿子墨列可会心甘情愿看你做墨家家主,掌偌大家产?” 墨隽低下头,糯声道:“不会……” “那二叔死了,他们一支手里的引窝运商就全然失控成了摆设了?” 墨隽摇摇头:“即便二叔死了,婶娘也会让他们一支的盐脉有条不紊的运行的……” 墨暖就那么看着越答越把头低下的墨隽,道:“那你手中的盐脉可否完全压制住二叔留下来的盐脉?亦或是你掌握墨家整个盐商的命脉,以此号所有族人?引窝、运商、场商又有哪一项牢牢地握在咱们手里,能让其他不服你的族人不敢有异言的?又或是你能经得住顾绣敬马上要对咱们进行的打压,保证盐脉不受围剿?” 墨隽的声音几乎已经弱的为不可察,他惭愧的头也抬不起来,用蚊蝇一般的声音道:“不能……” 从长姐问出第一个问题,他就知道长姐的意思了。眼前尚有无数的艰难险阻等着她姐弟二人过关斩将,可他还在一个死了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主,外面灶户说咱们盐庄产出的盐味道不正,颜色也不够白净,嚷着要个说法。现在都堵在咱们隽哥东郊西口的那个盐庄闹事呢。”绍酒急急匆匆进门,明明是数九寒天,额头上却急出了一层薄汗来。 墨暖噌的一下起身,冷笑道:“我就知道,必不会这么安生。去查,看这些个灶户近日都和什么人接触,若不是顾绣敬挑拨出来的事,我墨字倒着写。” 墨暖随手抄起一个账册,“柏酒去查,绍酒跟我走。” 墨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站在一旁,墨暖风风火火的披上大氅就要走。直到门槛前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眉眼中有着指责与不满:“你还在这里作甚?” 还未等墨隽回话,墨暖吱呀一声推开门,朝着院子里的小厮道:“找身小厮的衣服,家主要换。” 墨暖冷哼一声,“走,今日带你会会人间的豺狼。” 一路马车踩雪,吱吱呀呀不急不忙的到了盐庄,掌事人连忙迎上,紧跟其后的就是诸多灶户,各个面色凶煞。 墨暖不急不徐的掀了马车帘,小厮铺了地凳,墨暖正要下车,一个年轻灶户就人群簇拥着趔趄上前,柏酒眼疾手快地就推了小厮上去拦,这才没摔了墨暖。 墨暖稳稳当当地下了地,看着那眼前一群等着出好戏地人也不恼,也不问责那个鲁莽的灶户,只盈盈一笑,那笑却未深入眼底。 她朗声道:“今儿个我墨暖来,为的是有人希望着能获取更大的利,所以过来成全一二。所谓和气生财,大家这些年和气着过到今天,正好该是日子聚一聚。诸位且随我来。” 第五章 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肆虐,堂前乌压压占了一片的人,熙熙攘攘,各个面露愠色。 墨暖不急不忙的从偏阁走出,缓缓落座,眼风在众人脸上扫过。 “大姑娘,我们灶户做点小买卖不容易,你们也不能忒黑心,这次的成色这么差……” “就是,主顾嚷着让我们赔钱,这个钱得你们来赔!” “黑心肝的……补偿我的损失!” “人隔壁庄子的盐价格比你们低了三成……” …… 墨隽站在墨暖身后,听的直皱眉头,可眼前的长姐却波澜不惊,甚至还静静的品着自己的茶。 堂前灶户见墨暖毫无回应,觉得自己被怠慢,更加恼怒,叫嚷声一时不绝于耳。可喊着喊着,墨暖仍是连眼睛也不抬的继续品着茶,茶喝够了,纤细手指将莲纹瓷盏轻轻放下。瓷碟和檀木桌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声响。 墨暖抬眼看向他们,眼神淡淡的,连一丝动容也无。 灶户们被看的发毛,忽而心虚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弱,不一会,满堂寂静,悄无声息。 墨暖这才开了口,却一个话茬都不接。她抬眼看站在自己身侧的柏酒:“爹爹起灵前,听闻有相熟的灶户前来吊唁,言辞恳切,实在令人感动,我忙糊涂了,也不知是哪位叔伯,还未曾谢过。”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些人面露尴尬。柏酒立刻会意,朝着人群盈盈笑道:“远山县的灶户王掌柜、靖水镇的灶户赵管事、川邑县的刘娘子……” 墨隽皱着眉头,这几个,全是南海乡下镇子上的灶户,各管一派土地的盐利,很有章程。 特别是靖水镇,毗邻江海,百姓多捕鱼,平常烹饪时为去鱼腥放的盐也要比寻常百姓多一些。每年的盐利,就要比远山县、川邑镇的多四成。可以说是他手底下南海乡镇里盐利最高的地界儿了。 那可是爹爹还在世时,从自己的庄子里拨给自己的肥地,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却没看出来他们背地里和二房勾搭上了。 墨隽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两年来,靖水镇的进货量比往年少了4成,原来是早就在背地里搭上了二房。 墨隽又气又恨,气自己竟然疏忽大意到如此地步,两年来看着靖水镇的拿盐量变少,却从来没有细想过。恨二房心机叵测,无孔不钻。 柏酒瞧着一身小厮打扮藏在一众奴仆长工之间,一脸领悟的模样,心中才松快了几分。 她朝着人群招手:“先前府里事忙,疏忽了谢礼,今儿个长姑娘正好有空,还不快来领?” 几个被灶户面面相觑,神色尴尬的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人朝着被点名的那几个灶户小声冷哼:“墙头草!” 王掌柜被这么一骂,反而受了激励好像非要证明自己什么似的。他大步迈上前,“谢礼就不必了,老庄主去世,我等去看望吊唁是应当。长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王掌柜人到中年,中气十足,一席话的声音整个堂屋都能听见。他冷哼一声,没有半分好脸色:“谢礼也用不着,咱们全是感怀老庄主,他掌事时可是从没坑过咱们这些平民灶户!” 赵管事如捣蒜般点头:“就是就是,我们去吊唁,那全是因为怀念老庄主,谁也没看你的脸面。” 墨暖恍然大悟:“原来几位掌柜是对我墨暖不满了。既如此,晚辈就不强留诸位了。柏酒,叫账房拿几位掌柜的质剂书来。” 话音刚落,偏阁中就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小胡子男人,他手捧着算盘和质剂书,翩然落座。 墨隽一愣,长姐什么时候把人叫过来的? 没有人给墨隽解释,那账房不等众人反应,那这几张质剂书在众人面前一晃而过:“诸位请看,这是三位掌柜前的质剂书。白纸黑字,有手印,有章印。” 赵娘子到底是心虚了些,她裹挟在人群中,连头也不敢露:“有这质剂书……又如何?”她想起墨家二房的嘱咐,又有了几分底气:“是你们的盐比别的价高,又出现了坏盐……” 墨暖嘴角噙了一抹笑:“赵娘子何必不懂装懂呢,坏盐出自哪里,咱们大家心知肚明。其中到底什么章程,也都心照不宣。如今我按下不提是为了彼此保留个体面罢了。” 她的眼中毫无情绪,声音愈发的冷,衬着嘴角的那抹笑都让人觉得生出一股寒意。墨暖缓缓开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赵娘子心里有了认为更好的选择,我自然尊重祝福。” 眼风冷冷的扫过赵娘子的脸上,一个向来本本分分做事的女人,当年还是自己扶持做到了一镇灶户的位置……除了耳根子软,也没什么太大毛病。 “我墨暖只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合作。” 赵娘子一个寒颤,她摇摇头:“不,不了……” 旁边有个灶户偷偷拽了拽赵娘子的衣角,赵娘子低声道:“这位长姑娘年纪轻轻却手段了得,她是知道的。瞧她如今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怕更留有后手。说到底,他们两房的斗法,咱们这些小灶户还是不掺和的好。” 可还没等赵娘子说完,吴账房就朗声而道:“请王掌柜、赵管事、六娘子来支付违约金100两纹银,撕毁质剂书。” 王掌事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掏出银两就要往前放。绍酒却赶了回来,从门口正往里进,瞧见王掌事毫不心疼的就掏了银子,扑哧一笑。 刺啦一声,王掌事与墨隽的质剂书就这么被撕得粉碎,分散四落。 柏酒一副憋不住笑的样子,前仰后合。众人纷纷狐疑,就连王掌事也是心中一惊,总觉得上了什么圈套。 墨暖开口呵斥,语气却半分脑意也无,甚至还有些轻飘飘的:“什么场合你笑成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柏酒也不恼,喜滋滋的,“我是笑一句话,难为竟然没人记得。”她轻快的望着堂前的每一张面孔都在瞅着自己,方才开口笑道:“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闻言,王掌柜脸色难看的站了回去,众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怀着什么样意味的都有。 谁都知道,这一百两的违约金必是墨家二房婶子顾绣敬给的,可这绍酒姑娘说的也十分有道理,天下岂有掉馅饼的?如今顾绣敬为了和墨暖斗法,提出那么多让步,可日后呢稳定下来了呢? 商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还不是要想方设法的再赚回来。 眼光还得往长远了看。 第六章 几个心眼活泛的一直闷在后面不出声,眼瞅着瞧明白了形式,连忙出声道出了最重要的事:“墨掌柜,先前你在庄子口说有更大利,是什么?” 墨暖也不言语,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直到众人都等着焦急了,方才悠悠开口:“还不拿出来?” 绍酒立刻会意,抿着嘴笑:“那就让他自己赌嘛,赌输了也怨不得什么,只能怪自己信错了人。” “是这个理。”墨暖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抚了抚鬓角,对堂下众人视若无物般的起身进了偏阁。 众人摸不着头脑。 绍酒冷声道:“愿意继续跟我们家合作的,进屋签新的质剂书。”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条件说也不说,直接硬生生的让签质剂书?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却也不敢离开。 反倒是赵娘子,咬咬牙,最先迈出了脚步进了屋。 不一会儿,就笑意盈盈的拿着新的质剂书走了出来。其他灶户纷纷涌过去想看,却被赵娘子一把揣进怀里捂得严严实实。她一句话也没跟别人寒暄,喜滋滋的走到柏酒面前,一副千恩万谢的感激嘴脸。 见赵娘子这个模样,其他人纷纷涌上了前,挤破头似的要进偏阁,却全被庄子里的长工拦在了外面。 陆陆续续进去了十个人,又陆陆续续出来了十个人。各个眉开眼笑,捂着个宝贝似的揣着新签的质剂书,生怕墨暖反悔似的。 众人再想进去,却全被拦在了外面。墨暖不急不徐的走了出来,眼风一扫:“剩下的诸位么……” 她冷声道:“一人来交一百两银子的违约金,拿着你们的质剂书,离开我墨家盐庄。柏酒,传我的令,我墨家三代不与他们合作,也转告其他盐商引窝,凡要是把盐给了他们,就等于和我墨暖翻脸。” 赵管事登时变了脸色,才要开口,仅剩的那十几个人骂声连连,质问墨暖什么意思。 这岂止是解约,这都是断了其他生路了。 王掌柜冷哼一声:“还看不出来什么意思?拿你们当猴耍呢。” 墨暖冷笑道:“先前在庄子门前嚷嚷不再与我们庄子合作的,难道不是你们几个?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官我已经报了,诸位若是拿不出我墨暖卖黑盐的证据,咱们大牢里见!” 赵管事连忙改口:“哪有人说你们是黑盐,墨掌柜的可别会错了意。”他拱手作揖:“人多口杂,听错也是有的。” 墨暖轻声道:“是么?”她轻抬手端起桌上的莲花茶盏,用盖子撇了撇茶叶,也不接话。 剩下的人纷纷接话:“对对对,我们什么都没说。” “我们都听见了!”以赵娘子为首的几个签了新质剂书的,登时开了口,一个个反水撕咬,堂子里瞬间炸了锅,吵吵闹闹,不像个样子。 反倒是王掌柜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拢了拢衣袖,朝着墨暖冷声道:“墨掌柜当真好计谋,我等被祭杀给猴子看的鸡,就不在这里污了墨大掌柜的眼。” 墨暖嘴角始终噙着淡淡一抹笑,眼中一派的波澜不惊:“请自便。” 剩余的人眼里淬了十足的恨意,彼此相看也再没了刚来时的团结和热闹。望着赵娘子为首的一干人的眼神,仿佛毒蛇再看待被撕咬的猎物。 堂外乌云散去,云卷云舒,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雪。远处皑皑一片,清净自然。就连众人离去的脚步,都已覆盖了个干净。 再没有乱糟糟一片的徒惹晦气。 车轮吱呀吱呀的在雪地里滚着,马车慢慢悠悠,车厢内却温暖一片,墨隽低头看着自己的汤婆子,始终没有说话。 墨暖倚着金丝蜀绣祥云的鹅玉软垫,面露倦容,发髻间因为服丧而带的白花衬得她脸色更加憔悴。 墨隽偷偷抬眼,打量了墨暖的神色,几番犹豫踌躇,没敢开口。 “想问什么就问。”清冷音色传来,墨隽一愣,赶忙开了口,生怕慢了半拍反而被墨暖嫌弃自己不够利索痛快。 可话音还没从嗓子眼里说出来,墨暖又道:“先说这一趟你都觉出什么来了。” 墨暖仍是闭着眼睛,低垂的睫毛都没有半分的抖动。唯一发出声响的,是墨暖发髻后面简单而又素净的服丧素玉钗环,坠着几个小小的珍珠,因为马车不稳而跟着晃动。 将目光从墨暖的身上收回来,墨隽反而斟酌着开口,生怕说的不妥又引来墨暖的驳斥。他细细思量着措辞:“首先,二房早就在爹爹出事前就和我手底下这些灶户勾结上了,譬如那个赵管事,今两年来的订单数量还不如往年多,可靖水镇毗邻江海,地广田肥,两年来也没有什么灾荒,老百姓的食盐量应该只增不减才对。可见是早有异心,未必今日才筹划。” “那你为何今日才意识到?”墨隽似乎早就料到墨暖会有这一声斥问,却仍是面上一红,默默垂下了头,低声道:“是弟弟不中用,疏忽大意。”话罢,又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坚定的望着仍在闭目养神的墨暖。 “以后绝不会了。”他道,想了想,又补充道:“长姐早就发现异样,却从未揭穿,也没有告知阿隽,使草灰蛇线至今日,让弟弟亲眼看到了危机所至,从此记住这个教训,长姐放心,阿隽记住这个教训了。” 自己盐庄的账目,长姐每月都要查验,岂能不知名下灶户是否有异动?今日诸多种种,每一步墨暖都气定神闲,非是三五日筹谋就可以提防顾绣敬这些阴招的。 思及于此,墨隽眼眶逐渐湿润:“长姐操心太多,是弟弟不够争气。”否则,也不会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全靠墨暖一力抵挡。 话裹挟着哽咽声传到了墨暖的耳朵里,她缓缓睁开眼睛,眼风扫过墨隽眼中的晶莹,眼底闪过一抹怜惜,却又在转瞬间变成了往日的严肃。 她朱唇轻启:“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从未曾提醒你去探查赵管事的动向了?” 墨隽听话的点了点头:“因为只有栽了跟头才知道疼。”墨暖对他的教管从来都是这样,没有大幅度的说教,要么嘱咐你便牢牢地记住绝不再犯,要么等着你摔了跟头自己记住教训。 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问他:你现在知道了? 可有一事,墨隽还是没想明白,他问道:“长姐许了那些灶户什么条件,使他们早早的隐藏在闹事的灶户里,为我等通风报信?” 第七章 风吹了窗帘忽地飞起,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墨暖纤细手指抚上墨隽手中已经有些冷意的汤婆子,黛眉微蹙,把自己汤婆子到了墨隽手上。 她静静的看着墨隽,眼神说不出什么情绪。 墨隽没来由的心慌了一下,他忙低下头:“是弟弟太笨了。” 墨暖似叹了一口长气,她纤纤食指揉着眉心,再也掩藏不住数不清的劳累与艰辛。半晌,她才像压下了心中的不耐与怒气,淡淡道:“赵娘子家中有什么人?亲戚关系如何?” 墨隽一愣:“什么?” 墨暖偏着头,仍静静的看着自己这个尚未领悟的墨隽,对眼前的路感到疲倦。似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她又挺了挺单薄的脊背。 柏酒见状,连忙开口:“赵娘子年华28,15岁嫁与员外郎,婚后四年员外郎肺痨去世,她开始守寡至今。膝下唯有一子,名唤昭歌儿,甚是疼爱。赵娘子婆家有四子,其他几方人丁兴旺,尚未分家,大房是……”柏酒将赵娘子的身家背景细细数来,详细到连赵娘子妯娌之间和睦几分。 柏酒越说,墨隽越沉默不语,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 “靖水镇的赵管事,年46……”柏酒继续数算道,墨暖轻轻抬首,柏酒立刻止了话头,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侧。 墨暖看向墨隽:“现在知道了?” 见墨隽点了头,墨暖继续道:“不过是许了赵娘子,从此以后赵管事所在的靖水镇,商盐的事也归赵娘子罢了。由我名下填补,送赵娘子一年的盐利,帮她在靖水镇打开市场,站稳脚跟罢了。另外也许诺,自此不在于靖水镇其他灶户往来。” 她对上墨隽的眼睛:“为了使靖水镇的盐户们不会自求门路找上其他盐庄,南海所有盐商每两家我都送了一桩盐井。” 墨隽猛然抬头,“长姐!”他惊声道:“何至于让这么大的利,只为了一个小小的靖水镇!” 墨暖皱着眉头,似是对他这样的反应不满,她睨了一眼墨隽,墨隽立刻想起墨暖常说的那句喜怒不行与色,于是强按下自己激动的心,逼着自己淡然下来。 “长姐,为了将赵管事赶出靖水镇的盐商市场需要耗费如此代价?即便是垄断了市场,代价会不会……大了些许?”墨隽犹豫道。 还没等到墨暖的解说,车夫勒紧了缰绳,一声“吁”传进车厢。马车缓缓而停,墨府门前的两个小厮连忙搬了脚踏掀了帘子,打着灯笼毕恭毕敬的候在一旁:“请长姑娘、三少爷下车回府。” “想好了来回我话。”墨暖话罢,搭着柏酒的手就悠悠下了马车。迈过门槛时,脚上动作微慢了半拍,她冷冷的睨了一眼弯着腰恭敬有加的看门小厮。 小厮脸上殷勤地笑容一滞,他身后那个连忙凑上前,虚浮了一把墨隽:“家主子慢着点,放扫了门前的雪还没干,容易滑脚。” 诚然墨家门前的瓦地是一干二净,先前说错话的小厮仍是连连点头:“家主子慢着走。” 待墨暖走后,他连忙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身上格外的冷。 柏酒和绍酒两个婢子一左一右的打着灯笼,为墨暖照着明。幽幽石子小路早已被奴才清扫干净,偶有落雪点缀碎石,在漆黑的夜晚中仿佛特意点缀的画卷。 一阵冷风袭来,墨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这几日格外的冷。” 柏酒将手中的灯笼提的更高些,烛光亮晃晃的,散发着微弱的温暖:“是这几日姑娘太累了,连累着心里不痛快。” 墨暖的眼睛有些酸涩,她连忙清了清嗓子,不给自己反应的机会。调转了话头:“明日请个先生来,查查日子时辰,把家主继任宴席给办了。” 柏酒皱着眉,“论理是该这样,只是老家主刚故去,大操大办,怕是……” 绍酒争论到:“早日扶着隽哥把家主的位子坐了,咱们心里踏实。也不图什么礼法束缚了,礼法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隽哥儿什么时候坐稳了墨家当家人的那把椅子,咱们老爷夫人在泉下也安心了。” 她一双灵动婉转的眼睛看着墨暖:“婢子明天就去寻个先生来。”话罢,又看向柏酒,嘴叭叭的说着:“你害怕什么,咱们如今可不怕外人再来说三道四。什么规矩礼法,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柏酒微叹了口气:“我是怕有人生怕咱们不犯错,随便扣上个帽子,多事之秋,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服丧期间大操大办,若被告上衙门,也是要喝一壶的。” 绍酒瞪着眼睛:“谁敢!”话罢,又丧了气,看向墨暖,“难道隽哥儿继承家主的喜事,咱们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办了……二长老他们可巴不得呢。” 闲话间,主仆三人已经回到了墨暖的院子。屋里炭火正旺,一进屋子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朱漆雕填描金花的桌上早已沏好了茶,另有一碗熬的浓浓的姜汤,墨暖一饮而尽,却仍是觉得心里凉凉的。 她卸下钗环,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这一身素衣,目光清冷,朱唇轻启:“那就让先生挑个适宜祭祖的日子。” 绍酒一笑,福了福身,扶着墨暖到床榻上安枕:“还是咱们姑娘有主意。” 帷幔挡风垂下,墨暖在躺下的那一霎那就感受到了汹涌的困倦和疲累,将她裹挟着簇拥睡去。 绍酒还在絮絮叨叨着低语,一回身,却发现床榻上的墨暖早已昏昏睡去,呼吸绵长。 第八章 鸡鸣声响,晨曦未露,墨隽却早早的立在了墨暖的门前。 两旁的帷幔被挑了起来,桌上饭菜清香扑鼻,墨暖悠悠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她缓缓起身,柏酒忙道:“隽哥儿一早就来了,不肯进来扰你睡觉,一直在外等着。” 墨暖嗯了一声,三千墨丝垂在背后,绍酒吱呀一声将门推开:“隽哥儿快进来暖和,姑娘醒了。” 墨暖将漱口的水吐到紫陶唾壶里,月白色丝帕拭了嘴,余光瞥到正进屋的墨隽,双耳冻得通红,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绍酒正拉着他走到炉子前暖和。 墨暖一双黛眉微蹙:“为何不进来等?” 墨隽低着头,“阿隽没用,丝毫不能体会长姐心中劳累。站在冷风中让身体劳累些,想感知姐姐的不容易。” 墨暖一愣,有什么登时梗在喉咙间。她默了一默,又道:“想明白了?” 墨隽伸回正在烤火的手,正色道:“二叔与我争得不止是当家人的位置,更是往后所有的盐利,子嗣亲眷的发展,若争不成,便是你死我活。所以长姐早有预备,如今……” 他顿了一顿,“如今二叔故去,婶娘必定不肯罢休,诸多算计,这第一场交锋必须胜得漂亮又强势。所谓杀鸡给猴看,多少个随风倒的灶户都在估量咱们两家的实力,所以这次付出再多代价,也都是值得。” 墨暖的神色瞧不出什么喜悦:“你且说我下一步会做什么。” 墨隽对上墨暖的眼睛:“将赵管事一干人等告官,绝不留一丝活路给他们。”他扶着墨暖做到饭桌前,“所以长姐必须收买赵娘子等人,告官时好反咬赵管事等人,说他们造假证,恶意坏盐偷换成咱们的盐,再将子虚乌有的事扣在咱们头上。” 墨隽话罢,瞧了瞧自己的长姐,只瞧她一言未发,正伸手端起桌上的冬菇瘦肉粥,瓷勺在碗里轻轻搅着散着热气。 墨隽自知这是自己没有说错,遂大了胆子继续道:“再者,虽是送了盐井出去,可却是每两个盐庄共用一个,同行见面都分外眼红,一起用一个盐井,早晚生出嫌隙,使他们彼此相斗,咱们这盐井送的不亏。” “但于盐庄而已,盐井是产盐之根本,相比长姐的条件,无非是送个人情还能白赚的事。但在那些灶户眼里,是咱们墨家财大气粗,随手就能绝了一个镇的灶户上的所有的路。婶娘以后再想从灶户上面做文章,也没那么容易了。” 墨隽嘿嘿一笑,乖觉的从墨暖手中接过凉好的粥,“长姐昨夜说带阿隽去看看人间豺狼,阿隽一直不解,王掌柜他们虽然闹得厉害,可他们要做什么、和婶娘有什么往来,长姐是都知晓的,这样的小人怎么值当的让长姐专程带自己去见。” 他看了看墨暖的神色,壮着胆子:“后来阿隽才想明白,原来长姐口中的那个豺狼,是长姐自己。” 是,有人险恶,自己就要更险恶。这才是长姐真正想要告诉他的。 果然墨暖听了这话也不恼怒,只是睨了墨隽一眼,对他刚才的话没有任和评判。只是碗里粥还没下去一半,她就放了下去,“回去仔细想想,婶娘之后还会做什么?” 这是问句,却不等着墨隽现在就回答。墨隽低头应是,刚想劝墨暖再多吃些,就瞧着墨暖起身,又带着绍酒柏酒风风火火出了门。 桌上半碗粥的热气还在缭绕,雾气中好像有墨暖那消瘦单薄却又匆忙的背影。墨隽抽了抽鼻子,强按下心中的酸涩,埋头猛扒了两口饭。 第九章 墨府的正厅,墨暖正端坐主位,庶弟墨昭自外走来,拱手作揖:“长姐。” 墨暖嗯了一声,将手中账册放下,抬眼看向墨昭:“阿隽盐庄赵管事等人被我告了官,这几日你且盯着这件事。” 墨昭的眼眸没有半分的讶异,他淡然应声,“请长姐放心。”话罢,又补充道:“只是,婶娘未必甘心。” 话音刚落,小厮慌张奔来,“长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墨暖黛眉微蹙,没有应声,柏酒立刻出声呵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把气喘稳了再给长姑娘回话。” 那小厮连忙称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头低的只能看见地上的砖石:“衙门来了人,说要来查税,有人举报……”小厮咬咬牙,一骨碌说出来:“举报长姑娘、当家的、还有昭哥儿、四姐儿……” 墨暖打断道:“不必再说了。”想也不用想,必是只查她这一脉。 绍酒连忙将刚挂好没多久的雪狐毛镶边的墨皮鹤氅给墨暖披上,指着那小厮引路,小厮却道:“官爷正往这边来,只是二奶奶在陪着。” 此言一出,众人皆担忧的看着墨暖,墨暖却恍若未闻。墨昭上前一步,跟在墨暖的身后,压低了声音:“长姐放心,我们的税务从来都是按照长姐的要求,从没做过投机取巧的事。就是五妹妹名下的那几个小盐井和铺子,每月我都是亲自过目的。想来只是查账会牵制住我们些时日。” 墨暖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她点了点头,带着一干人等仍往前相迎。远远见到衙门的人,就自面上腾起一派客气而体面的笑意,盈盈福身:“见过几位官爷。” 她云开半步侧身,“茶已经给诸位官爷沏好了,天寒地冻,劳烦官爷专程赶来,还是先进屋暖和暖和身子的好。” 那几个衙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竟如此淡定自若,心中也对这事生了几分重视。为首的颔首道:“这位便是长姑娘?” 墨暖又专门福身行礼:“微不足道的身份,竟没想到官爷也听过,倒是让晚辈羞愧了。” 几个衙役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又看了看在一旁咬牙切齿的顾绣敬,反倒一时捉摸不透。 众人一时也不禀明来意,只是那来时的路却不知何时变成了由墨暖引路。顾绣敬跟在哪一侧都不甚合适。直到进了正厅落了坐,眼瞅着四处富丽堂皇,桌是红母象纹,椅是紫檀镶理石靠背椅,就连丫鬟奉上来的茶盏,都是菊瓣翡翠茶盅,盅里的茶叶幽香扑鼻,入口回甘。 为首的那个放下茶盅,心中咂舌这盐商之家的富庶,朗声道:“在下盐铁司税政侧使,今儿接到举报说贵府盐税问题颇重,遂来一问。” 墨暖点头,一双眼眸含笑,瞧不出一丝慌乱,连调子都是不急不徐的:“近日来墨家诸事索乱,晚辈一时不查,让人钻了空子,倒劳烦您还要专门跑一趟,连累为我们的事费力劳神。” 墨昭也紧跟了话头:“不知许大人可需要晚辈做些什么来配合?” 顾绣敬的面色登时变了几遍,极是精彩。 墨暖笑道:“原来您就是许大人,晚辈一直敬仰想有一叙,又怕唐突,今日倒要感谢那位举报的人了。”话罢又亲自给许侧使斟茶,纤纤十指递过茶盅,面上一派笑意盈盈,任侧使如何打量,都看不出半分不妥之处。 “那举报信上所言,我等都要一一查实,牵涉数目甚广,盐庄甚多,若真查实,可是重罪。”许大人试探道。 墨暖点点头:“亡父家训甚严,晚辈早年受教对这些很是明白。”她将柏酒拽拉了过来:“若要什么账册,或需要传什么人问话,大人可传我的贴身婢子柏酒,从旁协助一二。” 许大人摇摇头:“墨掌柜,按规矩,你管事的所有盐庄都要贴上封条,闲杂人等一概不得留内,只有账房和管事。账本也全部封存不可再动。直到水落石出。” 顾绣敬眼中闪过一派洋洋得意之色,面上却假意劝到:“这样也好,方便官爷们早日查完,好还你清白名声。” 许大人恍若未觉这墨府里暗涌的凶流,继续道:“还要委屈墨掌柜这些日子,就不要出门随意走动了,以免来日攀扯不清。” 墨暖心中一沉,只怕顾绣敬的举报不止漏税那一条这么简单。正在斟酌如何回话之时,墨昭就先开了口:“许大人。” “本就是我墨家家宅不宁惹出来的麻烦,连累了许大人和诸位官爷操劳。晚辈心中也是不安,自该事好好配合。只是……”眼瞧着眼前几位官爷好声通知的模样,墨昭便知这个许大人也是多少听到了些风声,知道这场状告漏水的真正意义,未必真的要打压墨家治他们的罪。每年墨家纳税之额巨多,想来衙门也不愿真的放手。 思及于此,墨昭故意做了为难的模样,看了看墨暖,低声道:“只是我长姐尚未许亲嫁人,骤然被官家进组在衙门,只怕风言风语不好……” 他上前进了两步:“晚辈等绝不会离开方圆二十里路,若要出门也会先派人来通报一声,不知这样可行?还请许大人疼惜身为女子不便之处。” 许大人一干人等一时摸不准墨家底细,也不好死死拿捏,他低头微思索沉吟:“就这样办吧。” 第十章 许大人离开墨府之后不出半个时辰,墨家盐庄账册就全被衙门收走了去,速度极是凶猛,一时间,墨隽、墨芊、墨昭、墨沅皆是面面相觑。 绍酒皱着眉进来:“姑娘,外面都传咱们的盐庄被查抄了,还说姑娘要被下大狱呢。”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熙熙攘攘吵闹声十分嘈杂,正要询问,几个丫鬟就哭着闹到了跟前。 几个眼瞅着以为墨家要获罪的胆小丫鬟,偷了首饰珠宝要收拾行李跑路,墨暖当即拍了桌子,手指着几个已经被绍酒掌嘴而面色红肿的小丫鬟,怒声道:“立刻捆了找人牙子发卖,就说他们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也不必卖到什么好去处!” 几个小丫鬟哭的喘不上气,跪地一遍遍地磕头:“求长姑娘饶了婢子……婢子实在是怕得很,听说是满门抄斩得罪,怕再不跑会被砍头,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才……都是婢子们猪油蒙了心,求长姑娘饶了婢子……”额头狠狠的磕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墨沅怯怯的上前,刚要开口为之求情,墨芊冷声道:“听说墨家要获罪了,还不忘敛着主子家的财跑路,当真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话音刚落,墨沅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闭着眼睛偏过头去不再看这几个小丫鬟。 几个小厮连拽带拉,把丫鬟们捆了下去。嘈杂声渐远,墨暖却仍觉得头嗡嗡作响,墨芊递了一杯热茶:“长姐别气。” 墨暖看着面前的弟弟妹妹,眼中闪过不明意味,原来任性娇纵的小姐少爷,一个个仿佛在一夕之间都开始懂事体贴起来。尤其是自小就爱粘着宋怀予的墨芊,这几日来更是对他绝口不提……这心照不宣的默契,使她麻木的心兀地一疼,宛如刀割。 墨暖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稚嫩面孔,自唇角扯出一抹笑来:“近日来恐怕糟心的事不止这一件,你们都提起精神来警惕着。”话罢,又怕显得太过严肃,又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忧,一切有我。” 她拉过墨沅的手,瞧着这个才不过四岁半的庶妹,“近日来功课温的如何?” 墨沅怯怯的,对长姐难得的温柔很不适应,生怕答得不妥帖令长姐不满意,“长姐放心,沅沅未曾落下功课。”声音小小的,是一贯的惧怕和敬畏,“就是有点想爹爹和阿娘。”不是有点,是夜夜啼哭不已的思念,却不敢宣之于口。 墨暖摸着墨沅的头:“年后咱们就要祭祖了,沅沅不如多抄几份经书,祭祀的时候让庙里的师傅点了香灯在爹娘的牌位前供着,让爹爹在九泉下也知道沅沅的思念可好?” 墨沅闻声,抽了抽鼻子,连忙点头:“沅沅今天就开始抄写。我要抄三分,不,五份,不不不,十份!” 墨昭这个亲哥哥皱了皱眉,开口阻拦:“你每日只量力而行……”话还没说完,就被墨暖打断,只瞧墨暖已经点了头:“就十份,现在就回去抄写吧,若是提早抄完了,就来告诉长姐。” 一直到墨沅被奶娘领了出去,墨暖才挑了挑眉:“觉得我何必给沅沅一个小孩子布置这么繁重的课业?” 墨昭连忙低头:“墨昭不敢。” 墨暖叹了口气:“让沅沅忙起来,就不会听到什么府里的闲言碎语,让她小小年纪跟着胡思乱想。” 墨昭的眼眶微一酸涩:“是。” 墨暖摆了摆手:“都回自己屋里去吧,这几日也别到处乱跑了。” 众人纷纷离开。偌大的正厅只剩下墨暖和自己的两个婢子。她头疼的揉着眉心,正低头思索之际,自门前突然传来墨列的声音:“听说妹妹漏税违反我朝律例,名下庄子皆以被查封了?哥哥忧心得很啊。” 那声音得意洋洋,言语之间的恨意没有半分的掩饰。他也不等别人开口,径直走到了墨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正坐在椅子上的墨暖,眼中尽是挑衅之意。 墨暖悠悠起身,对上墨列的眼睛,自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她朱唇轻启:“这会子墨大少爷还有功夫来看我们的笑话?不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官府过去拿人,还能让婶娘没那么狼狈。” 她伸出纤纤手指扶了扶耳垂的翡翠耳坠,笑道:“又或者子替母偿这攀污做假证的罪,代为受罚去做老虎凳,想必二叔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感念。” 墨列的眼睛登时淬出了毒光,他看着墨暖的眼神仿佛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撕咬猎物的毒蛇,墨列一字一句,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找过仵作验尸,我爹是毒发身亡。妹妹真是好本事,连鸩酒这样的禁品都能弄到手。” 墨暖挑了挑眉:“哦?是么?”她脸上的笑更扬起几分,只是眼底毫无笑意,她轻飘飘道:“那你去报官试试看啊。” 第十一章 明晃晃的匕首径直插进墨暖胸膛的时候,她其实没感受到太大的痛感。 耳边一切皆以变得恍惚,丫鬟在尖叫,想要拦人的小厮却又怕自己会被尖利的刀锋刺伤,墨列恶毒的声音在墨暖耳边掠过,显得极为扭曲。 “你去死啊,给我爹陪葬啊……” 鲜血迅速浸染了墨暖胸前的衣衫,像一朵妖艳而又狰狞的花在雪白的素服上绽放,触目惊心。 墨暖的一双眉紧紧的蹙着,只是眼中毫无惧色,哪怕面色已经苍白还要努力将身体挺得直直的,仿佛毫无痛感。这副模样落在墨列的眼里,恨意更加滔天,他还想拔出刀再插,终于被缓过神的柏酒和绍酒拼了命的阻拦。 墨列发了狠的挣开,反而带着插入墨暖胸膛地那个匕首更挣扎了几分。墨暖终于闷哼出声。绍酒被狠狠的推开趔趄着磕到一旁的桌椅上,连带茶碗茶壶桌椅板凳当啷坠地,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好好的堂屋登时一片狼藉,哭声尖叫声混乱成一片,唯有匕首在墨暖的身体里反复拉扯。 绍酒抄起一个碎片就往墨列身上冲去,刺啦一声,连带着衣服和肉被割破的声音,墨列终于放开了手,捂着被划伤的胳膊猛地后退。 柏酒连忙冲上去,侧着身挡在墨暖的身前,把墨暖往后带。 听闻风声的墨家族人终于赶来,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眼前的狼藉:“你你你”个没完,却没一人出头来镇压管事。 大长老的龙头拐杖在地上猛地砸了三下:“还不快给我拿下!” 几个眼疾手快的小厮纷纷上前按住了墨列,墨家几个年轻力壮的族亲也纷纷上前将其围住,墨册一双眼睛瞪向如门神一般死死护在墨暖身前的柏酒:“快去叫郎中!” 他眼风扫过一旁衣衫凌乱、几缕头发散落,正满头大汗在一旁喘着粗气的绍酒,目光所及看到绍酒手里那还正滴着鲜血的锋利瓷片,怒喝一声:“大胆!!!”他伸出气的哆嗦的手,指向绍酒:“还不把这个持凶器伤人的刁奴给我捆起来!” 几个跟在墨册身后的小厮连忙上前,墨暖抄起一个茶壶就往他们身上摔,热水登时烫了这几个小厮满身,脚前的路碎了一地瓷片。墨暖一双漆黑的眸子迸发出冷光,她一字一句道:“我看谁敢!” 墨册气道:“你被伤糊涂了?”话罢,他又看向站在一旁未动的柏酒:“还不去给你主子找郎中!” 墨暖怒极返笑,强撑着一口气怼道:“墨府小厮丫鬟上百,用不着我的贴身侍婢去请郎中!这个关节了,大爷爷把我身边的人都支开是什么用心。” 墨册的眼色几经变换,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小子墨瑧开了口,“爷爷别急,大姐姐说的有道理,柏酒姑娘是大姐姐的左右手,现在更不能离开大姐姐的身旁。”话罢,随手指了一个小厮,命他去寻郎中。 痛感和眩晕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墨暖的腿都已经软的要站立不住,她半幅身子都由柏酒搀扶着,却仍不敢在这个时刻松懈下去。她咬着牙逼着自己清醒,任谁劝她到内阁躺下她都不肯。 墨暖直勾勾地看着墨列,已经气若游丝:“大爷爷,诸多眼睛都在看着,墨列持凶杀人,你维护不起。” 墨列催促着人将墨暖连拉带拽的掺进厢房:“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胡话!先医治要紧!” 柏酒不停地推开上前来的人却抵挡不住,被裹挟着脱离了墨暖的身旁,眼睁睁的看着墨暖被下人簇拥进了厢房。绍酒突然发了狠,手里紧紧握着锋利的瓷片四处挥舞,边挥舞边后退着往墨暖身边靠,嘴里尖叫着:“都给我起开!!!” 几个胆大的小厮登时上前想要控制住绍酒,绍酒极是凶狠,也不管来人是谁,挣了命的把人赶开,几个婢子被吓得连忙松开了墨暖,已经神志不清的墨暖当即往下栽,被绍酒硬生生的掺了起来。 “大胆!!”墨昭的呵斥声传来,他一把推开挡路的人群,快步走到墨暖面前,一把将墨暖拦腰抱起就往外走。 墨册冷声道,低沉的嗓音隐含怒意:“站住!你要干什么!” 可还没等到墨昭开口说话,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就传来,只见一向待人宽厚的四姑娘墨芊啪啪几声巴掌不断,面色铁青,几个方才从柏酒手中抢人的丫鬟小厮纷纷被墨芊打了个遍,如此还不算晚,墨芊似发了狠,抄起桌上的茶盏就往他们身上砸。 几个小厮丫鬟不敢反抗,乌泱泱跪了一片,哭声阵阵。 “我看你们是瞎了眼!方才墨列拿着刀的时候不拦,现在我姐姐受伤了一个个冒出来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说是我姐姐,就是绍酒柏酒两个也是府里一等丫鬟,是你们这种贱蹄子敢碰的!” 墨芊看也不看四周围着的族人,一个劲不停的往几个丫鬟脸上甩巴掌,嘴里说的话却意味明显。有人听不下去,陪着笑上前拉住了墨芊:“四姑娘别气,丫鬟小厮的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慌了神也是有的。现在先等长姑娘醒了再说惩罚他们的事,仔细手疼。” 说话的这是墨册的儿媳鲁翠霜,先前寡居多年,自墨暖的爹死了之后却频频到各房串门子,墨芊不动声色的推开墨册儿媳要挽自己的手,“我倒要问问婶子,这么些个长辈,非要将我姐姐的贴身婢女从她身边拆开,到底是何居心?” 她猛然抬起手又朝着刚才推开柏酒要搀扶墨暖的婢女,狠狠的甩了一巴掌,打的她手心直麻,那婢女更是晕的直接摊在了地上,墨芊冷笑道:“指望我们姐弟要是死了还能便宜了谁不成?” 几个族亲皱着眉,冷声道:“芊姐儿,这是你该有的体统规矩?跑这里来在我们这些老骨头面前放肆!” 那墨册的孙子墨璋却一步上前,拱手作揖:“四姐姐误会了,咱们是看着柏酒和绍酒两个姑娘也受了惊,大姐姐又情况危急,所以才想找几个更妥贴的婢子先暂时代替两位掌事姑娘照顾长姐姐,并没有其他意思。” 他朝着自己的娘递了个眼色,鲁翠霜立刻上前:“是了,尤其是我们来时搞不清楚状况,满屋子乱糟糟的,丫鬟小厮混成一团,墨列和墨暖也扭打成一团,绍酒手上一个凶器还正滴着血,我们也难免多想。” “说到底也是都吓坏了。”露翠霜边说边抚着胸口阿弥陀佛:“现在大家冷静下来了,也都知道绍酒怕也是吓坏了,难免激进了些,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 话罢,她亲自走到绍酒面前,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松开,鲜血沿着绍酒的掌纹流出汇成晚宴红线,鲁翠霜惊呼一声:“呀,你这丫头,将这碎瓷片握的那么紧,自己伤了都不知道!” 第十二章 这一日,烈日当空,骄阳晃得人眼晕,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一碗碗的药端进来,墨暖就是不见好转。 墨暖的额头烧的滚烫,在梦魇中止不住的嘤咛,可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 郎中满脸是汗的拿着拔出来的匕首,叹道“幸好未伤及心脉,否则大罗神仙也难救回长姑娘。” 墨芊回过头顺着郎中的目光望去去,那匕首上深红的血正顺着刀锋直流,滴滴答答到地板上,触目惊心。 “长姐何时能清醒过来?”墨芊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郎中叹了口长气,“虽然利刃拔出,可长姑娘的脉象却很是凶险。想来近日长姑娘本就不思饮食,情志郁结,从脉象上看是一直脾胃两虚,肾气衰弱,血中太淤,更是阴阳不平……” 墨芊愣了一愣,看着昏迷中的墨暖,面色苍白,唇间血色全无,额间碎发被汗进昔日的威风和严厉荡然无存,褪去那些繁杂又琳琅满目的钗环,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时,才让人发觉墨暖原本也只是一个瘦弱女子。 墨芊拿着温热的帕子细细为其擦拭面颊上汗,手指触碰到墨暖消瘦的脸庞时感受到了烫手的温度,墨芊的声音有些哽:“你继续说。” 郎中摇着头道:“方才长姑娘又是急火攻心,导致气血上涌。现在五脏郁结,气滞不散,即便是拔出了匕首,也不利于伤势恢复。如今长姑娘这个情况是极容易引起伤口愈合不能反而溃烂,横生腐肉,再加上长姑娘现在内热不退,而伤口又极接近心脉,若心脉气血凝滞……只怕性命难安。”郎中斟酌着用词,又是叹了口气:“还是早早备下的好。”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所有人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只有窗外几只耐寒的鸟在枯树枝上鸣啾,暖阳透过镂花的窗格子照在墨暖的脸上,映着她长长的羽睫,在脸上投出微微的影子。 墨隽正要跨着门槛往里迈的脚登时顿在空中,他怔怔地看着郎中,眼中是地动山摇般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墨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往郎中手里塞,深深的做了一揖:“烦请大夫尽心,多珍贵的药材我们都出的起,若长姐无恙,墨家有重谢。” 郎中叹着气收下,抬手提笔下了三个药方,细细叮嘱,方才离去。待众人好声好气送走了郎中,才聚到墨暖的床前,一个个满心沉重,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芊怔了许久,面无表情的跌坐在床沿,颤抖着将手抚上墨暖的面庞,轻声道:“长姐,醒醒。” 细细低语,仿佛在唤一个正在熟睡的孩童。却毫无半分回应。 绍酒普通一声跪地,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提起案上的那把从墨暖胸膛拔下来的刀来就要往外冲,却被柏酒一把拦住。柏酒喝道:“你要干什么!” 绍酒泣不成声,却咬牙切齿,满目皆是恨意:“我去杀了他让他陪命!” 柏酒气道:“你去杀了他,姑娘就能醒来了?若姑娘即刻能醒来,我和你一同去!三刀六个洞的在他身上捅!”她一把将刀夺过,狠狠地摔在地上。 绍酒哭道:“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不成!” 柏酒也红了眼眶,偏过头去,啜泣着不答话。明明窗外艳阳高照,却觉得屋子里阴沉的让人喘不过气。 墨隽偏过头,拳头攥得骨节都在泛白。墨昭缓缓起身,走到两个衷心的婢子面前,温声道:“若还没有叫他们倒下,咱们自己乱了阵脚,岂不让他们畅快?”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绣帕:“近日多谢二位姑娘护着长姐了,接下来还得劳烦你们,好好照料长姐。尤其是她每日喝的药,从药材到进这个屋子的每一步,都要谨慎盯好,恐暗箭难防。” 绍酒用力地擦着眼泪,一个劲的点着头:“昭哥儿放心。” 地上的那把匕首被墨昭轻轻捡起,他仔细的端详着那短刀上面干涸的血渍,递给墨隽,“收好。” 墨隽一愣:什么? 墨昭的一贯温和的眼神闪过一丝难得的狠厉,说出口的声音都冷了几分:“好记着他们与咱们的仇。” 墨隽终于松开了拳头,他接过匕首,默了一默,道:“你如今有什么想法?” 墨昭摇摇头:“一团乱。”他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明明是上好的龙井,却尝不出半分的滋味:“长姐、你、我、芊儿、沅沅名下的盐庄皆被封查,光是一个庄子手里的账册数目就何其众多,少说7日也是查不完的。近日听那许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查完,什么时候可以还给咱们。” 墨隽的眼中腾起希望:“近日听你称呼那人为许大人,你可与他有交集?” 墨昭摇摇头:“仅仅是能对得上号是哪一位罢了。”他看向墨隽:“事关盐税,你怎能连他都不知道。” 墨隽此刻全无嫡出的架子,在一个庶出的二哥面前认了错,低声道:“是我推给长姐的太多了。”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仍高烧不退的墨暖,墨芊正坐在她的身边,不断地低声唤着,一遍又一遍的“长姐。” 墨暖沉静的面庞让墨芊的一双眼逐渐水雾弥漫,终于,眼泪扑欶掉落。她哭的隐忍不发,毫无半点声息,想要扑在长姐的怀中却又怕压疼了宛若瓷娃娃一样脆弱的墨暖。墨芊死死的掐着自己的手,生怕哭出了声,最后却还是没有忍住。顷刻间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不止。 泪水如珠子一半不断地滚落,墨隽皱着眉头,将自己的双生妹妹墨芊拥入怀中,不断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好了,别哭了,长姐不会有事的。” 墨芊却一边摇着头一边哭,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她就死死的咬着手,可泪珠却仍不断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死命地摇着头。墨隽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当她难过,可无论如何劝慰,墨芊的都拼命的摇着头,一言不发,只哭的撕心裂肺,叫人心惊。 就在墨隽想要细细询问之时,墨芊似发了疯一样的,将墨隽和墨昭死命的往门外推,屋里一个人都不准留。就连柏酒和绍酒都被推了出去,墨隽不敢刺激她,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说今夜就由墨芊守夜照料墨暖。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墨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墨芊抽噎着往墨暖的床前走去。泪眼朦胧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努力挣开眼想看清楚墨暖的脸,却只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纤弱身躯,和那个雷雨之夜,单薄而瘦弱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第十三章 那个雷雨交加的黑夜,电闪雷鸣,难忍思念亡父亡母之情的墨芊,偷偷的跑到了灵堂,抚着阿娘的棺材拗哭,直到哭到累的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夜半三更。 耳边依稀响起双生哥哥墨隽的声音,她本想出声上前,却听见长姐的声音格外严肃。骨子里的敬畏与害怕让她将头伸了回去,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灵堂登时静谧无声,她好奇的躲在娘亲的棺椁后面不敢出声,终于听见长姐开了口。 却是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墨芊捂着嘴差点尖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疯狂的心跳声,锣鼓阵阵,震天动地,使她头晕目眩。 烛火静谧,墨芊听见墨暖一步步走进,原以为是长姐发现了自己,正进退两难。可下一瞬,却听见墨暖冰肌雪骨扑地,头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哽咽声掠过墨芊的耳朵:“爹爹泉下有知,务必原谅女儿开馆不孝之举。”墨暖老老实实的扇了自己三个巴掌,苍白的面色上浮了通红的掌印,“女儿先谢罪了。” 墨暖的声音低低的,荡在灵堂之上。清脆的掌声散在穿堂过的夜风中,白色的烛火摇曳,墨芊猛然抬头,灵台如惊雷轰然炸开,震惊而又无措。 墨暖坚定的抬头起身,传过白幡,拜过香案。她修长的手指抬起,毫无半分犹豫的开始猛力推了起来。 灵堂中的烛火晃了又晃,肆虐狰狞,将墨暖开馆的身影长长的投在墙上。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窗棱被风拍的咚咚作响,好似无数鬼魅狰狞叫嚣。 那棺椁却纹丝不动,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墨暖都没有说话。 灵堂外夜风大作,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就连屋顶都传来豆大雨点猛然砸落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在墨芊的心上,胆战心惊。 墨暖默了一默,眼中腾起墨芊看不懂的神色,下一瞬便拼了命一样的推着棺椁,终于使棺材露出一角,墨暖颤抖着手往里伸,不一会儿,便拿出一个墨玉扳指。 墨暖离去的身影,是墨芊一连数日都不断梦到的样子。在梦中,墨暖单薄而又挺得笔直的瘦弱背影,一步一步坚定着向远处走去。 对她而言,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可她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那个雷雨交加的恐怖夜晚,自己曾看到什么,墨暖曾放弃了什么。 …… 昔日那个威风凛凛眉眼间皆是厉色的长姐,往日见她永远是高高的发髻,两颊间是红润的胭脂。纵使她眉眼之间常是冷色,却也总是生动靓丽。如今却血色全无的躺在床榻之间,连气息都微弱的宛如游丝。 墨芊哭的喘不上来气,自回忆中缓过神来。这些日子以来她甚至都不敢面对墨暖,每每见到她,心中只有一片茫然,可如今墨芊的心似有无数个针在扎。她紧紧的攥着墨暖的手:“阿姐,醒醒。” 她紧紧贴着墨暖滚烫的两颊,泪珠自眼角滑落,滴到墨暖的发间,墨芊的声音荡在这弥留着血腥味的厢房,她哭的筋疲力尽,喃喃自语,“我们只有你了。”她的嗓音都在颤抖,“长姐,你醒醒,我害怕。” 墨芊悠悠醒来时,窗外已是一派月色。入目是熟悉的装饰,青色的帷幔,金线绣莲纹的鹅羽被,墨芊猛然的起身,满目惊色,“长姐呢?” 墨芊的贴身婢女秋莲连忙安抚道:“长姑娘一直未醒,是隽哥儿将姑娘抱回来的。长姑娘也命人抬回了院子,四小姐放心。” 墨芊披上外衣就往外走,秋莲连忙道:“宋公子来了!” 墨芊的脚步登时停了下来,良久,她在恍惚中嗯了一声。 窗外月朗星稀,东风徐徐,天空中有晶莹雪花缓缓而落。宋怀予站在墨暖的院子前,雪白的锦袍衣袂清扬,是为自己养父服丧而穿的孝服。浑身上下只有束发上佩戴的发冠,在夜色下发出温润的光。 他看向院子里的哭的双眼红肿的丫鬟,眉眼是一贯的温和,只是嗓音有些不稳:“长姑娘呢?” 抽泣声裹挟着夜风呼啸而来,他恍若未闻,大步踏向屋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时候,屋子正一派静谧。宋怀予的眼风一一扫过正坐在椅子上静默的两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婢子。 柏酒正一脸肃穆,绍酒双眼通红的将头趴在桌子上,她的手掌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见到他来纷纷起身,却又默默无言。 宋怀予的声音明明是在隐忍,可说出口是却连尾音都在颤抖,他笑得极为勉强,“长姑娘呢?” 宋怀予顺着两个婢女回应的目光望去,只见墨暖双目皆垂躺在床榻之间,安静的像从画上拓下来一样。 他朝着墨暖一步一步走去,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瞧见墨暖毫无血色的面庞时,身子狠狠的一晃。 柏酒和绍酒默声退下,悄悄地将门关进。桌上的烛火啪的一声响,像突然被惊醒了似的,宋怀予慢慢蹲下身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却冰凉如雪。宋怀予低声问着,语调轻轻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墨暖的灵台一片混沌,正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浑身如火焰般舔舐,四周是一片虚无。恍惚间,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她一步一步踏过二叔的含恨瞠目的尸身,穿过爹娘飘荡的亡魂,耳边掠过弟妹哀拗的哭声,在这片虚无的梦境之中走不到尽头。最后,是一向温和的宋怀予,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向来镇定自若的她忽然慌了神,眼泪扑朔直流,良久,偏过头去,仍不肯松口:“你要恨我就恨我。我不怕的。” 她豆大的眼泪掉落,身前身后都是火海一片,宋怀予却仍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看的她心虚,看的她恐惧,看的她最后所有的防线如决堤一般,她痛苦不堪,跪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瑟缩成一个无助而又脆弱的孩子般。 “我能有什么办法,怀予,我只能对不起你。”她哭的心脏直疼,明知深处梦魇之中却不肯脱身,眷恋着这梦中才仅有的接触。 她伸出手,做出在现实中绝不会做出的动作,紧紧的拽住了宋怀予的一片衣角。 “怀予,你带我走吧,我都不要了,我也都不管了…”她明知是梦,说出被她强压在心底里最深处的话。 终是控制不住,嚎啕大哭,那手中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可宋怀予冰冷的温度也是如此彻骨。 火势登时汹涌滔天,在一瞬间就将眼前的宋怀予吞噬,墨暖大惊失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冲进火海,却无处可寻。 一行清泪,自昏迷的墨暖的眼角滑落。宋怀予一怔,看着自己被墨暖的小拇指勾住的手,愣了神。 第十四章 墨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多少珍贵药材一碗一碗的灌了下去,却无半点转圜。顾绣敬那边一大早就派人抬来了一顶乌木棺材,直直的停在了墨暖的院门前。 墨隽当即拿了榔头,一锤一锤的砸了下去,震天动地的响。墨芊听了动静赶来,气的也开始砸,边砸边拿着破碎的木板朝送棺椁的下人身上扔。 那下人也不恼,站在旁边硬生生的挨了,在一旁唇齿相讥:“爷儿和四小姐砸就是,咱们老夫人说了,爷心里不痛快,砸多少都是使得的。砸坏了这个,一会儿还有新的。不图别的,就当为长姑娘冲喜了。” 他阴阳怪气:“但夫人也说了,这些东西不如早早备下,若长姑娘这里没有,跟我们家开个口,老夫人无有不帮的。免得又像老家主出事时一样,手忙脚乱的。早备下,也是长姑娘的脸面不是?” 年幼的墨沅冲过去,拳打脚踢的骂着:“你是坏人,你给我滚。” 墨芊一把将墨沅拉回身后,刚要抬手扇那人的丑恶嘴脸,就感觉自身后传来一股疾风,她猛然回头,看到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双目通红,正高举着榔头砸来。 那下人眼底闪过一抹欣喜之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哥哥不可!”墨芊几乎是在瞬间就冲向前去拦腰抱住墨隽,可即便如此,墨隽的榔头仍扔了出去,重重的一声响的一声响。 那下人被砸断了胳膊,额头不住冒汗,登时跌坐在地上,墨芊等人还没反应过来,那被砸的下人就已经昏了过去。 剩下几个人纷涌而上,将墨隽团团围住,一个个来势汹汹,嘴里叫嚷不断,无非是什么好心好意来送礼,堂堂大少爷却恶意行凶。 什么哪怕下人身分在低贱,那也是有户籍的良民,三少爷仗势欺人,别想把奴才的命当狗一样。 墨隽杀红了眼,还要动手,墨昭连拉带拽的将他带回了屋。他本就必墨隽年龄大,身高比墨隽还高上一头。他一把将墨隽拽在身后,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人,还有那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下人,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夫人,我们等着她。” 官府来拿人的速度极快,说墨府三少爷持凶伤人,那人危在旦夕,命不久矣。 墨隽就这么被带出了墨府,墨芊跌坐在墨暖的床前,喃喃自语:“长姐,我们不能没有你。” 她哭的眼睛酸涩:“哥哥他中了那边的圈套了,我们该怎么办……长姐,求求你,醒醒。” 墨暖毫无动静。 她还沉溺在那深不见底的梦魇之中,只觉得身子在不断的往下坠,越坠越沉沦,越坠意识越模糊。 郎中搭着脉叹气:“长姑娘的意识越来越混沌不堪了,就连脉象也越来越虚弱。” 墨芊愣在原地,突然发了疯似的冲出墨府,跑过墨家的扶手长廊,跑过高门大院的门槛,跑过长长的大街,一直跑到宋怀予的门前,一声又一声的砸着门。 宋怀予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墨芊扑通一声跪下,哭的连声音都嘶哑,一张脸只剩下了泪:“求求你,怀予哥哥,救救长姐。” “你去看一看她,求求你。” …… 宋怀予皱着眉头站在墨暖的床边,所有人都识相的走了出去。屋内一时静谧,就只有宋怀予和墨暖。 他的声音有些涩哑,眸子中的闪烁意味不明,他轻声道:“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墨暖的意识还仍在坠落,她贪恋着那里的轻松与虚无,贪恋着没有身份的自己,却听到耳边轻飘飘响起一句话:“你这样算什么呢?” 她心中猛然一惊。 那声音还在传来,不只是斥责还是嘲笑,又或只是淡淡地发问:“抛弃我,就为了这样一个下场吗?” 墨暖的意识在梦魇中逐渐清晰,她原本已经开始飘渺的身体渐渐有了实处。她焦急的开始否认:“不,绝不。” 那声音却好似听不见她的否认,波澜不惊的诘问,“你哪一样都没有握住。你的弟弟,你的妹妹,你拼死守护的人,就这么被你抛下了?原来你这么无用。” “阿暖,我以为你抛弃我会是值得的。” 灵台轰的一声炸开,墨暖浑身上下都在抗拒,她的心在声嘶力竭的吼着,对抗着,叫嚣着,那声音却无动于衷。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雨声不断拍着窗棱咣咣作响。宋怀予紧紧盯着墨暖,眼中是无数的期待,却不得不一点点的凉下去。 他的力气也跟着一点点的流失。 终于在宋怀予坚持不住,几乎踉跄跌落在地的时候,墨暖的食指猛然一动,她的手努力的向前挣扎着,想要握住什么东西。 宋怀予满目震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墨暖的手握住,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脸庞,不断地低语:“暖暖,我在。我在。” …… 墨暖终于醒转之时,只觉得心中有一股绝不可放下的气。她强撑着自己走出了虚无,沉重的眼皮睁开时,灵台终于清明。 她缓了一缓,才真正回过神来。 入目是一双红肿的不成样子的眼睛,一张疲倦不堪的面容,正趴在自己的床边,呼吸绵长。 墨暖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蹦不出,只觉得喉咙痛得很。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角,看着熟悉四周熟悉的帷幔,似乎还能感受到宋怀予指腹的温度。 她有些迷茫,不知那触感是现实还是虚妄。 她将手抚上墨芊凌乱的头发,刚一触碰,墨芊登时惊醒,四目相对,墨芊还愣了一愣,眼神中是不可思议。又好似怕是幻觉,还仔细揉了揉眼睛。 墨暖勉力撑起一个笑:“你这孩子,怎么了?” 墨芊终于晃过神来,她眼底的不可置信逐渐腾起万般喜悦的华彩,豆大的泪珠啪嗒掉落,她几乎是要扑在墨暖的怀中,却又生怕弄疼了墨暖,正手足无措,紧紧的攥着墨暖的手:“长姐,你终于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绍酒和柏酒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往屋里冲,满目写着不可置信,待真的见到清醒的墨暖时,全都红了眼眶。 绍酒当即就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柏酒张了张嘴,喉咙却被梗住,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才反应过来,冲着门外尖叫着喊郎中。 绍酒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墨暖瞥见她的手掌裹着厚厚的纱布,黛眉微蹙:“手怎么了?” 绍酒忙把手缩回了衣袖,抽着鼻子回话:“主儿,你渴吗?你还痛吗?你现在感觉如何?”她慌乱的起身走到桌子上,连倒水的手都在颤抖。 墨暖皱着眉头,声音却虚弱不槛,没有往日半点的中气与雷厉风行。她又问了一遍:“手怎么了?” 绍酒边哭边笑:“没什么,是那天不小心伤的,不妨事。” 郎中几乎是被柏酒拽着赶来,见到墨暖真的醒了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立马铺了丝帕搭脉,喜道:“长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十五章 众人喜极而泣,墨暖却仍皱着眉头,她强撑着才能半坐起来,却顿觉头晕目眩,连人都在重影。缓了好久,才有一个真实清楚地世界落入眼帘。 她不愿让人看出来,假装在沉思,声音虚弱不堪,却透着一贯的严厉,“庄子查的怎么样了?现在查了几家?” 柏酒忙前汇报着,无非是一些细碎风波,不伤根基却小鬼难缠。柏酒简要重点极快,短短几句话就能将一件事概括的清楚,还能抓到重点。尤其是顾绣敬,明里暗里使绊子不少。现在满城风雨都说墨隽的盐庄要被查抄,即将下大狱。柏酒道:“想必都是她传出去的。” 墨暖颔首,事情还算在她的想象之中。她略一沉吟,开口问道:“闹事的灶户有多少?” “一半一半,有的听了解释之后就走了,有的闹着要撕毁质剂书。但大多数也只是想要个说法保障。婢子这几天已经联系了平时和咱们处的好的商户,从他们那里要了一些存货,将就能供用。” 话罢,柏酒将墨暖昏迷这些日子以来记得账册递到了墨暖手里,“婢子都记了帐,损失尚在咱们能承担的范围内。只是若再不解封,怕是就要稳不住其他灶户了。如今棘手的,是从前跟咱们租了盐窝的那些运商,闹着要赔偿要退盐窝呢。” 墨暖嗯了一声,飞速的扫过那些数字和记录的名字,问道:“和衙门商量出什么方案了么?” 柏酒摇了摇头:“婢子跟四姑娘本来去问过,能否让盐窝正常开着,那许大人不松口。” 绍酒端了新熬的药凑上前,墨暖一饮而尽,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嘴唇甚是干涩。可她顾不上喝水,从始至终,她的一双眉头始终没有松解过,自醒来后她一直在细细查问诸多事宜,柏酒应对得当,可她总觉得其中仍有不妥之处,让她惴惴不安。 墨芊回过身去,提起茶壶,清水潺潺入茶盏,“长姐,我们要怎么处置墨列?”说这话的时候,连牙都带着恨意。 若不能将墨列下狱,岂能解墨暖受的这些苦? 墨暖淡淡道:“大爷爷必定死保墨列,要么罚跪祠堂,要么禁闭幽室,总之不可能扭送报官。”她的脑海中浮现当时惊险场面时大爷爷墨册的表现,墨暖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她自嘴间扬起一抹冷笑:“只怕满城都只当我病了。” 墨芊愤愤的将茶壶重重的放到桌子上,恨道:“何止!那日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丫鬟小厮也全被发卖了,若不是我们及时赶过去,那老匹夫还要捆住绍酒,只怕存了要栽赃她头上的意思。” 可连庄子都被查封的她们,才知道话语权有多么的薄弱,这些日子无论他们如何抵抗,竟然没有一项是他们自己能说了算的。墨芊垂下眼:“这些日子,我们连墨列的一根指头都没能碰到。” 墨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从醒来就觉得惴惴不安出到底在哪,她秋水的般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众人,朱唇轻启:“阿隽和阿昭怎么还没来看我?” 墨芊咯噔一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朝着门外喊:“长姐不是还有一碗药要服用么,怎么还没熬好?”说罢,就迈着步子要往屋外走。还没迈出几步,就听见墨暖一声:“站住。” 墨暖的眼风慢慢扫到跪在一旁哭泣的绍酒身上,最后停留在了自己最稳重老练的心腹婢女柏酒的身上,严厉神色更甚。她一字一句道:“阿隽和阿昭呢?” 柏酒低眉垂眼,将那日顾绣敬特意派人来送棺椁,下人挑衅,墨隽失手伤人的事说了出来。 “昭哥儿现在正在四处周旋,看能否有办法将隽哥儿捞出来。”柏酒抚着墨暖的背生怕她生气上火,温声道,“只不过那人是良民,想来也是故意扮成贱籍奴仆的。” 若打了贱籍奴仆,左不过是名声不好听。可若是伤了良民……柏酒自己都觉得这次顾绣敬出的招甚是卑劣难缠,却又无可奈何。 屋子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墨暖在听到柏酒的答话时,越听脸色越来越铁青。直到听见说墨隽被官府押了去,脑子嗡的一声响,宛若一颗惊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愣了良久,脑子飞速旋转,却只觉得气血翻涌,噗呲一声,直吐了一口血。 绍酒登时尖叫:“说了瞒着瞒着,偏你最快要先告诉姑娘!”她心疼的直顺着墨暖的背,眼泪扑朔直掉。 墨暖却摆着手,好容易缓过来,勉力将头抬起来:“用什么伤的人?” 墨芊扑通一声跪下,“榔头。” 墨暖闻言,猛地咳嗽起来,震得伤口都在撕裂一般的疼,她急道:“人死了?” 墨芊连忙道:“我没用,我虽然拦住了哥哥,可反应的太晚,那榔头扔出去砸了那人地胳膊。” 绍酒急得双眼通红,不停地劝慰:“长姑娘别急,别急,咱们慢慢想办法。说到底,也没伤着人性命。” 墨暖越咳越上不来气,最后整个人都倒在柏酒的怀中,靠着柏酒的支撑才能勉强倚着半坐着。 墨暖虚弱无力的摆了摆手,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良久,开口道:“你去告诉顾绣敬,让她把墨列领回家去。” 墨芊一惊,几乎脱口而出:“姐姐不可!” 墨暖缓缓抬眼看向她:“那你可还有法子,能让那个良民不去报官状告阿隽?” 墨芊默了一默,咬了咬牙:“我这就去。” 她离开的速度极快,厢房之中又只剩下了墨暖和自己的两个婢女。墨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角,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触感,却又觉得恍惚。她淡淡道:“我昏迷的时候……怀予可来了?” 烧酒一愣,下意识的看向柏酒,宋公子明确叮嘱了不必提起自己来过,可……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柏酒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了实话:“来了两次。一次是姑娘受伤当夜,公子守了姑娘半夜,天亮之前趁着无人回去了。另一次是郎中说姑娘怕是不行了,要咱们……提前备下。”她看向墨暖,“公子又来了,和姑娘说了好多话。” 墨暖皱着眉头,似觉得梦中确实有宋怀予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想起,如春风,如花开,如远山湖泊,却又虚无缥缈让人抓不住。眼神中有些迷茫:“他说了什么?”她摇摇头,声音低低的:“我记不清了。” 她抬眼看向窗户,月色朦胧,风吹树枝发出细微的响动,墨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悦:“他也说了,不必告诉我他来过了吧。” 柏酒不知该如何作答,轻声的应了一声是,便再无人开口说话。 墨暖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万般疼痛带来的拉扯感,却仍觉得喘不过来气,整片心都冰凉如被沉在江底。 她将头偏过去,疲倦地将眼缓缓闭上:“我困了,待会儿谁来,我都不见。” 第十六章 晨曦微露,墨暖由着绍酒为自己换药。一层层的纱布解开,露出雪白的肌肤,只是心口处有一道刀伤,丑陋而又狰狞。 金疮药撒到伤口处的适合,墨暖眉头微微皱起,闷哼一声。绍酒连忙顿住手中撒药的动作,一脸紧张地看向墨暖:“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 墨暖轻摇了摇头:“无妨。” 细细的药粉撒过,一寸一寸沙着伤口割裂一样的痛,有丝丝鲜血渗出,纱布一层一层的裹上,绍酒安慰着:“姑娘放心,咱们早就备好了上好的祛疤药,如今伤口还没结痂,再过些日子就可以涂抹祛疤药,必不会让姑娘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来。” 墨暖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却一句话也没有往心里去,想了想,又笑道:“一道疤而已,不妨事的。” 绍酒一边收好纱布膏药,一边睨了墨暖一样:“瞧姑娘说的,留了疤,以后可……”她刚要说以后可怎么嫁人,却又觉得话很是不妥,忙止住了话头:“说的也是,不就是一道疤,有什么大不了的。” 敲门声响起,极轻微的几下,墨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绍酒姑娘,长姐醒了吗?” 绍酒连忙帮墨暖穿上衣衫,见墨暖点了头,这才前去开门,入目是墨昭墨隽等人,只是墨隽反而跟在了墨昭的身后,一言不发。 待兄弟二人都进了屋,也无非是叮嘱寒暄担忧安慰,墨隽几次意图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忍不住,走到墨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长姐,你责罚我吧。” 墨暖却不急着开口,她半坐在美人塌上,绍酒将她身后的金丝绣祥云纹的鹅羽软枕抬了抬,使自己能枕的更舒服些。 墨暖仔细端详着墨隽的脸,“清瘦了不少。” 墨隽登时红了眼眶,墨昭在旁边劝到:“衙门并未为难他,不过是暂时关在了一间屋子里禁了足。只是阿隽担忧长姐,几日来滴米未用。” 墨暖皱了皱眉,看向绍酒,绍酒立刻会意,起身去小厨房叮嘱做吃食。而屋内的墨暖则叹了口长气,淡声道:“起来吧。” 墨隽一愣,似还没有反应过来,做好了会受斥责准备的他反而不适应墨暖的轻轻放过,他摇了摇头:“我该罚,是我沉不住气,被人拿捏以此要挟,否则墨列也不会白白放过。” 墨暖却仍然坚持让墨隽起来:“起来回话,以后要当家主的人,动不动下跪,像什么样子?” 墨隽当即会意了墨暖的意图,心中又是一酸,墨暖不是没有话要训斥,而是因为要在墨昭这个庶子面前,维护墨隽的体面和尊严。他正要起身,墨昭却先开了口:“我去看看长姐的药熬好了吗。” 话罢,墨昭拱手作揖,向墨暖行了个礼就出了门。 墨隽仍跪在地上,墨暖也不再开口叫他起来。她望着被墨昭关进的房门,叹了口气:“阿昭比你稳重的多。” 墨隽低着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墨暖的面色仍是憔悴不堪,她看向墨隽,有心教导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到最后,只问了一句:“你错在哪了?” 墨隽连忙应声,说自己沉不住气,说顾绣敬故意差人来挑衅,可自己还是上了圈套,以至于被拿捏住用来要挟墨暖。 墨暖轻笑了一声:“你这次倒是看的清楚。” 墨隽咬着牙恨声道:“本来这几日儿子被关在衙门里还在疑惑,为何没有拿弟弟下狱只是关在一个房间里好吃好喝的待着。弟弟曾和衙役套话,听说那被我伤的人神志不清说不清楚是自己伤的还是被我打伤的,我心里正疑惑。后来芊芊来说长姐醒来之后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句让墨列回家,弟弟就明白了。” 不过是为了等着墨暖答应了放过墨列,好容易该供词而把墨隽放出来罢了。 墨暖见墨隽全然明白过来,松了口让他起身坐下。有心想上前摸一摸墨隽消瘦不堪的面庞,却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将养过来。她只能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眼里闪过一抹恨光,调子轻轻的,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痛,“只可惜了,白伤了这一下没能扳倒墨列。” 墨隽惊道:“怎可以损伤长姐为代价,换扳倒墨列?”他噌的一下站起来,心中一股莫名的感觉徒然升起。他看着墨暖的脸庞,有一个真相在他脑海里盘旋,越来越清晰。 说出自己的猜测时,墨隽的嗓音都在颤抖:“长姐……不会是故意……” 墨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墨暖打断:“你别多想。” 屋内一时静谧,姐弟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可墨隽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当日墨暖就是故意引墨列伤她。可真的确定是这个答案之后,墨隽开始迷惑起来,墨暖是怎么知道墨列回伤害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墨列藏了刀?若长姐都知道,若一步一步都是长姐引导…… 以自己为代价,哪怕伤及性命也……墨隽猛地摇头,不肯承认心里的这个推测。 屋内突然响起敲门声,不急不徐地三下,柏酒绍酒端了清粥小菜进屋,墨昭跟在后面,手里一碗飘着弄弄苦气的汤药。墨隽连忙搀扶着墨暖坐得舒服些,将枸杞大枣桂圆粥放到墨暖榻上放着地小桌上。 而另外一边的八仙桌上则是和墨暖清淡的饮食截然不同,飘着玫瑰花香的糖蒸酥酪、滋补的酸笋鸡皮汤、还有鲜嫩的糟鹅掌,墨暖笑了笑:“你们快吃。” 自爹娘亡故之后,他们姐弟几人就再也没有一同用过饭,墨暖总是忙碌不见身影,每日也只是派丫鬟来询问他们的一日三餐。墨隽埋头扒拉了两口粥,眼泪啪嗒一下掉进了碗里。 “长姐先吃,我们等芊芊和沅沅来。”墨昭看向墨暖,嘴里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好久没有与长姐一起吃饭了,长姐就别再闲我们吵了。” 话音刚落,墨沅就跑了进来,冲着墨暖地床上就要扑过去,嘴里还叫嚷着长姐,你终于醒了,沅沅担心坏了。却被紧跟其后的墨芊一把拽住:“长姐伤还没好,不能抱你,听话,过来坐好。” 墨沅闻言,听话的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就使劲往碗里扒肉,然后飞快地墨暖面前凑。她抱着碗跑到墨暖的美人塌前,生怕碰到墨暖。于是把脚尖垫的高高的,使劲伸着胳膊,嘴里还嘟囔着:“那长姐快吃饭,多吃饭就好得快,沅沅之前生病地时候长姐就是这么说的。沅沅陪长姐一起吃。” 墨暖心中一暖,从前墨沅风寒发烧时,墨暖都是这么哄劝的。她刚要张开口吃下那墨沅夹过来的肉,墨昭就出声阻拦:“长姐伤口尚未痊愈,郎中叮嘱了不宜吃肉这些发物。”话罢又转头看向墨隽:“这些肉是长姐让小厨房做给你吃的,我刚才去小厨房给长姐看药地时候,绍酒姑娘正嘱咐着,说要给你补营养。” 可话还没说完,墨暖已经将墨沅夹过来的肉吃下,边吃还边摸着墨沅的头:“一块两块的,不妨事。” 第十七章 与墨暖厢房内温馨和睦的景色不同的是,墨列被墨家族人从祠堂里放了出来。顾绣敬站在墨家祠堂门前,看着一直跪在那里的墨列因为腿麻而踉跄起身,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墨列跟在后面,一声一声叫着娘,可顾绣敬始终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他们自己的房中,门吱呀一声关上,顾绣敬猛地回身,扬起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墨列的脸色。 墨列捂着脸,眼中是不可置信,当即委屈的吼出了声:“娘!” 顾绣敬气的浑身发抖,说话时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伸出手指着墨列,咬着牙道:“你给我跪下!”顾绣敬话罢,不等墨列反应,抄起早已背在桌子上的藤条就往墨列的腿上抽去。 那藤条带着风,墨列当即就被抽的跪倒在地,疼的瞬间在眼角涌出了泪,也不再辩驳,却扭着一张脸,满脸都是恨意。 “你还不知错?”顾绣敬看到墨列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藤条结结实实的抽到了墨列的背上。 “儿子没错!”墨列梗着脖子,大声的嘶喊着,若面前是墨暖,他接着就能扑上去生吞活剥,“爹离墨家当家人的位子仅一步之遥,却在这时候殉葬,什么殉葬!娘,难道你会信这种鬼话不成!墨暖害死我爹,我恨不得将她三刀六个洞,她这次命大侥幸活下来,还有下次,下下次,总有一天儿子让她血债血尝!” 顾绣敬怒基反笑,“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东西!”顾绣敬连声叫好,却连尾音都在扭曲,她手中的藤条一遍又一遍的落在了墨列的身上,打的气喘吁吁,“杀人偿命!我竟不知她墨暖的命这么值钱,咱们家两个爷们的命来搭上!” 顾绣敬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满面泪痕:“老爷啊,就算你一生谋划,还不够这个逆子来作践的!我拼死守着家私,还不如给了这个逆子,让他拱手送给墨暖,还能留下我们娘俩一条命!不至于活活葬送了去。”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哀拗不已。 墨列早已被打得不成样子,却仍然趴在地上,哀求道:“娘,您别生气,若因为我气坏了身子,儿子又有几条命来偿还呢。”他趴在地上痛一遍遍地磕头:“儿子知错了,娘,求您别哭,您哭的儿子心都快碎了。” 顾绣敬终于在自己的勃然大怒中回了神,再看墨列,早已面白气弱,白色丧服浸染了大红的血不断蔓延。顾绣敬边哭边撕开墨列后背上的衣服,皮开肉绽,青的紫的破的不成样子,鲜血淋淋,顾绣敬的心疼得仿佛针扎。 她一把搂住墨列:“儿啊,杀墨暖固然容易,可你是要抵命的啊。若是做个莽夫就能成事,为娘早在你爹的棺椁被她抬出来的当日就与墨暖同归于尽。可若真这样,你爹这一生的执念,我们这家私,我们一辈子挣得抢的,岂不是拱手就让给了墨隽?”她哭的撕心裂肺,泪眼滂沱,“你可知,若不是为娘想办法让墨隽犯了错也有把柄落在咱们手中,那墨暖醒来后,必定是要将扭送报官,她兵不血刃断送了你爹和你,身上也不过多了一条不痛不痒的伤疤罢了!” 墨列一怔,良久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的清明和冷静,最后在顾绣敬的怀中气息奄奄:“儿子知道了。” 这一场鞭笞,让墨列整整高烧两日不退。顾绣敬悔恨当初,墨列却在迷迷糊糊中紧紧的攥住了顾绣敬的手,连话都说不清楚:“娘打得好,儿子知道要怎么为爹爹报仇了……娘,你放心……放心……” 宋怀予在门外正打算敲门的手,顿了一顿。 迎头撞上顾绣敬的丫鬟,阴阳怪气的一声哟:“宋哥儿这是终于肯露面来看我们哥儿了?” 宋怀予也不与她辩驳,干脆迈着步子往里走,手上端着的药放到了墨列的床头,仿佛没有听到任何人意有所指的讽刺,也没有看看到整个墨家上下奇怪的眼神。宋怀予对上顾绣敬的眼神,默了一默,道:“二弟他……如何了?” 顾绣敬抄起那碗药就往宋怀予身上泼,滚烫的药还裹挟着热气就扑面而来,宋怀予的手当即就红了大片。他也不躲,硬生生的挨着,末了,只跪在地上,一句辩驳也没有,任顾绣敬又打又骂。 “你要是心里真念着我们的养育之恩,怎么你不去一刀杀了墨暖那个毒妇?现在你倒是出现了?”顾绣敬冷笑道,如今夫君死了,她也不用在装着一副贤良模样硬生生和这个捡来的养子演什么母子情深,顾绣敬发了狠的往宋怀予身上打:“那是你的杀父仇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墨芊那个死丫头前几天哭的跟个死人是的来求你!你跟着她去干什么了?” 宋怀予一愣,心中百口莫辩,他直直地跪在地上,眼神毫无半分闪躲,一字一句道:“怀予从没忘记过您和爹对我的抚养之恩。” 可话还没说完,宋怀予的脸上就硬是被顾绣敬淬了一口,许是宋怀予这副任由打骂的模样更激怒了顾绣敬,她气极:“好,就当你还记着我们的抚养之恩,那毒妇想必现在还虚弱不堪,那你一刀捅了她去!凭你们俩青梅竹马的感情,想来她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算怎么样,我们也认了,咱们一家子伸头一刀,将来地底下团圆,也不至于你爹埋怨!” 可无论顾绣敬说什么骂什么,宋怀予始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顾绣敬猛的推了他一把:“你去啊!去证明你的孝子之心,证明你在我们墨家这些年没有白待!证明我这些年供你吃供你穿不是喂了狗!”” 宋怀予缓缓睁开眼睛,满目痛心之色:“娘,怀予如何能……” 顾绣敬怒极反笑:“好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我竟不知,外姓狗是养不熟的!”顾绣敬发了狠一样的拽着宋怀予往他的厢房里去,疯了一样地打开贵出,不住的将那些衣服往外扔:“当年是老爷非要把你捡回来养着,如今老爷不在了,你也不用死皮赖脸的待在这里,给我滚!” 丫鬟小厮围了乌泱泱一片,遍地衣服散落,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收拾,也无一人上前劝慰。顾绣敬连扔带砸,不一会儿就遍地狼藉。 宋怀予走出门外,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此,怀予拜别养母,望养母珍重自身。” 第十八章 宋怀予被养母赶出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墨暖的耳朵里。听闻寒冬腊月,他形单影只,浑身单薄,连个包袱都没带出来。 顾绣敬在门房破口大骂,用词难听至极,丝毫不顾宋怀予的颜面。宋怀予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飘然离去。 听到这话时,墨暖默了一默,“是我害了他。”她放下手中账册:“他现在可有落身之处?” 柏酒递了碗热汤,“在悦来客栈住着的。奴婢原本想替公子多交上一两月的银子,只怕……宋公子也不愿接受。”柏酒在听到风声的当天就差人去看了宋怀予,冰天雪地,他冻得双耳通红,掏出浑身仅剩的纹银,在客栈订了三天的厢房。 铜台灯只点了一盏,正摇曳着烛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黄,墨暖坐在案前一言不发,示意柏酒将墨家旁支手中攥着的盐利悉数汇报。 室内静谧,不急不促的敲门声响起,墨暖眼皮也未曾抬起,目光仍沉在账本上,绍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大小姐,宋公子来了,他在院子里等你。” 墨暖执笔墨的手一顿,在账目本上清晰地划出了墨迹,墨暖在顷刻间恢复了镇定,她推门而出,黑色天幕里一派闪烁的繁星,满院的梅香冷清,宋怀予伫立在湖中间的小亭,瞧见墨暖走近,看了她一眼,将她愈加清瘦的面庞收入眼底,“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湖早已在寒冬腊月的天冻成了冰,模糊映着天上一轮孤月,这是数月以来唯一的好天气,墨暖愣了愣,“什么?” 他容色淡然,“我的调令下来了,不日该前往长安任职。你应该不知道,本来你爹是打算等我的调令下来后,就安排你我两家一同迁至天子脚下的长安。这些日子变数太多,如今我们已然分道扬镳,也就不必同行了。” 是墨暖先舍弃了他,如今宋怀予说下这句分道扬镳,她连反驳的权力都没有,只点点头,连眼睛都不敢看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隐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有华彩逐渐消逝,良久,她只缓缓点了头。 宋怀予低沉的嗓音似是隐含恨意,“你可知道,在你父亲原本的计划中,待我的调令一来,你墨家就迁至长安,等在长安事事安排妥当之后,就安排你我成亲。我瞒着你偷偷建府邸,心想着给你一个安稳的家,给你一个惊喜,可你却瞒着我,偷偷杀了我的养父,毁了我的家。” 月影被摇曳的梅数扯得凌乱,墨暖蓦然抬头,对上宋怀予的难辨的眸光,声音哑在喉咙里,“此去……你多保重。” 她性子原本算不上逞强,可从不肯示弱,也不能示弱。即便是到了这种场景,她已经吞心蚀骨的难受,昔日的威风和骄傲被宋怀予报复般的言语给清扫的荡然无存,却连一声悲切也不敢露。 事已至此,她就算有万般的歉疚与不舍,又有何用呢? 孤月逐渐被云头挡住光,唯一一天的好天气也开始变得黯淡,宋怀予从唇边勾起的笑意温柔,可出口的话却似用这冰天雪地里最刺骨的寒冰打造的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你若怕他日我在长安扎根,不受你所控再回来寻仇,你就找人埋伏在我赴京的路上,赶尽杀绝,永绝了后患。”他靠近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面颊:“这些日子,我守在我爹的灵前,总在想,你有什么好,让我没有狠心一剑杀了你,为我爹报仇。” 他的气息吞吐在墨暖的耳畔,酥酥的,痒痒的,却只让墨暖感到一股冷意,全然不见往日缱绻的情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听夫子教书,去山上狩猎,跟着商船一起游历,逢年过节,我们都是在一起过。你记得吗,那年在山上,你被小雪豹划伤,是我背着你,一步一步下的山……” “你算准了,我不舍得拿你怎么样,是不是?”他顿了顿,“暖暖,你向来九曲心肠,精明地算计着一切,从不肯有丝毫的误差误了你的大业。可我没想到,你竟也舍得算计我。” 他挥手拂落墨暖发丝间的落梅,宋怀予微微仰头,看着开始飘起的雪花,他的声音沉沉的,落在墨暖头顶:“好好过下去。” 宋怀予毫无留恋地迈出这他从小来了无数次的庭院,连脚踏过的每一块砖他都熟悉无比。满天飞雪,墨暖看着宋怀予的背影消失在院落里,怔怔地盯住那一排他踏雪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飞雪填平淹没,白茫茫的一片空荡,了无痕迹。 墨暖被柏酒扶着进屋时,嘴唇已然冻得发紫,柏酒绍酒在说什么,她通通都没听进去,头脑一片模糊,瘫软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全是宋怀予。 从四岁时在墨家那株梧桐树下见到浑身是伤却满脸坚韧的他,到儿时的形影不离,许多时候,她严厉教导弟妹,他也在一旁静静聆听,从不怪她太过苛责……外人都说墨家长女从小被当成男儿将养惯了,性子忒过风火,为刚为烈,将来必定不是一个善类,更不是适宜嫁娶的温婉女子。 可他却只是淡淡地笑,将竹骨扇啪的收拢在手中轻轻扣:“暖暖不是成日里泡在世家富贵中被浸染的小家碧玉,她是笼子管不住的火凤,生来就有更广阔的天地,那些说她太过刚强的,无非是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与她站在同一个高度罢了。” 朦胧间,墨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宋怀予温柔的声音总是在她耳畔响起,夹杂着明媚的阳光,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她拼了命地向宋怀予跑去,可无论脚上如何使力,他总是越来越远,像水中月,只要她用力一搂,就在瞬间烟消云散。 另一边,柏酒与绍酒焦急的声音又飘飘荡荡地传来:“大小姐这些日子本就忧虑过度,又日日操心劳累,再加上今夜宋公子……她怎么能不病倒,现在烧得这般厉害,该怎么是好。” 摇曳的烛火毫无征兆地啪了一声,那一句宋公子算是把墨暖拉回了现实,她松软无力的手胡乱摆了摆,连眼皮都无力抬起,“柏酒,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倒下……一旦我倒下,就是我还不够强,他们就更无忌惮了…… “去,去为我熬药,再熬些香甜的粥来,掩盖掉药气……” 第十九章 墨暖到底是墨暖,即便心中郁结到剜心蚀骨的难过,恨不得一睡方休,也还是支撑着病躯在雪夜后的艳阳高照中睁了眼。 对于来请安的人,墨暖叫婢女一律推说已经出门,绝不肯露出半分的弱。 雪在院中积了厚厚的一层,墨暖蹙着眉将浓苦的药一并灌入喉咙,连漱口去苦味的菊花茶都没喝,便起身用脂粉扑在她苍白的脸上掩盖病气,柏酒犹豫了几番,还是凑上前,轻声道:“林峯将军派人来问,说宋公子辰时三刻便要启程,问小姐是否要去送行……” 墨暖戴簪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苍白又更甚了几分,婢女绍酒拉了拉柏酒的衣袖,示意她别再开口。 “小姐,奴婢熬了薏仁粥,您好歹喝一点,咱不能垮了身子呀。”绍酒的眼睛一派红肿,墨暖至今还未掉一滴眼泪,她却心疼主子哭的一塌糊涂。 熬了好几个时辰的薏仁粥端到墨暖面前,可墨暖只怔怔地望着镜子,那眼睛像望着隔着雾气的山水一般。半晌,眸中的恍惚逐渐恢复了往日一派的清明与冷静,“去我爹的书房吧。” 她从不知道爹爹有迁至长安的意图,如今既然知道了,就更要寻清楚缘由。如今她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为了保住墨隽摇摇欲坠的地位,她片刻都不能停歇。 也许是因为墨暖的手本就带了几分不稳,书房被她翻得杂乱,却一无所获。她不敢去想宋怀予现在身在何处,更不敢想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远离南海,远离自己。此刻她应当为了墨家,为了弟弟极力寻找破局之法,早日稳固墨隽的地位,她呆呆地坐在一堆账目之中,却没有力气再起身寻找。 屋外炽热的骄阳将积了一夜的雪逐渐烤化,墨暖甚至都能听见屋檐上冰凌化水的滴答声,空气忒过安静,以至于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她猛然抬头,眼中腾起的万般华彩在看清来人后顷刻又变成了一派冷静。 “他走了。”来的人是林峯,不是宋怀予。 “与我无关了。”墨暖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又是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一分失魂落魄,只是眼神中总有几分不肯被别人看穿的倔强。 林峯蹙眉,想说些什么,话说出口,却是另一番言语:“宋怀予去了长安,你如何打算?继续按照你爹的计划将墨家迁到长安落户,还是留在这里继续明争暗斗?” 墨暖似有些疑惑,“昨日宋怀予说这话我便稀奇,为什么今天你也这样说?我从来不知道我爹打算将墨家迁到长安。” 林峯回身嘱咐候在门外的侍卫和柏酒绝不可放人进来后,便大步迈入书房。他仔细端详着这间屋子,“你就没想过,你爹那样聪明的人,为何在与自己亲哥哥明争暗斗的同时,还暗中筹谋着要将墨家搬到长安?” 他的手抚上一栋书架,按照宋怀予的叮嘱,修长的手指照着样子几番敲敲打打,闪出一道暗门,墨暖不可置信地瞧着林峯,眼底却沉了几分戒备。林峯望着里面的暗阁,随口扯了个缘由:“你爹和我的交情,远就比你想象中的深。” 墨暖半信半疑的跟着林峯进了暗门,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账册和书信,一时间墨暖乱了思绪,既不明白爹到底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要建设暗阁,又更不懂为何连她都不知道的暗道,如今竟然是林峯一个外人引她进入。 “你自己看,你爹与长安官员的来往书信。”林峯将桌案上归拢整齐的书信递于墨暖,不薄的一叠之中有些甚至已经泛黄,显然年岁已久。 墨暖狐疑的接过,在打开信封后震惊不已,心思顿时全扑在爹爹的密信之上,连戒备林峯为何知道的比她这个女儿都多也顾及不上。一封封看过去,连指尖都忍不住颤抖,最后跌撞的坐在案前的梨木椅上,脑中一派混沌。 原来,信中所言,皆是墨暖的爹如何步步维艰。墨暖的二叔搭上朝中要员,钱财势无一不危及墨家家主墨鹤,墨鹤无奈之下也只能投靠长安城里的官员,准备举家迁至长安,参与朝中斗争,孤注一掷。而这位长安城的官员,就是户部侍郎宋敬。 几封来往的书信中,墨鹤承诺了大量盐利作为报答,本来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成事,没想到却惨遭暗害,突然暴毙。 墨暖将手中的信愤力拍到桌上,眸中是止不住外泄的恨意:“我墨家百年基业是在南海发的家!如若不是走投无路,爹怎么会想要全家迁到长安,岂不是被逼的在南海以无立足之地?” 如果迁到长安,就势必要和朝政牵扯,墨家是商人,无论如何从未染指过朝政之事,和朝中要员联络,就意味着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果不是没办法的办法,爹爹怎么会牵扯进官斗之中? 而昨天宋怀予说宋墨两家一同迁往长安是什么意思?爹爹早已经铺好了路,却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墨暖却只觉得脑中如浆糊,混乱不堪,想要一件件理清思绪,却不知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做,一封封书信翻过去,最后定睛在信中长安两字上。 林峯瞧着半晌不言语的墨暖,皱眉道:“你冷静一些。” 她突然起身,慌忙找到桌上的砚台开始研墨,却连手腕都端不稳。林峯瞧着墨暖的样子,抬手拉住她:“干什么?” “墨列手中的盐庄我看过了,我和墨隽加起来的也不及他。我奋力扶墨隽坐上了家主之位,他却不一定能坐的稳。我二叔给他的儿子留下了这样大的基业,又有那位贵人扶持,现在的情形我们不进则退,这朝中风云万千,我墨家就算搅着一趟浑水又如何?”墨暖看着林峯的眼睛,抬手拿起笔来沾墨:“我要书信给这位宋大人,继续我爹原来的计划。” 她一字一顿:“迁长安。”她抽回自己的手:“我等不了了,盐庄被封,不知会查到猴年马月,阿隽到现在还没有坐稳家主的位子,还不知顾绣敬会出什么样的招数,我等不了。” 第二十章 冬日天高风急,再勤快的人也情愿在年关的时候窝在家中守着合家欢,墨暖却一早出了门。 墨暖去寺庙找了主持,请大师择一个良辰吉日。檀香袅娜,除了木鱼声就是一派静谧,厅堂高阔,墨暖跪在软垫上恭恭敬敬的叩头,祈祷之语周全了方方面面,从墨隽的康健顺遂,到继任仪式上那天的天气,她生怕有所遗漏不被神明庇佑,也生怕有一丝的不虔诚会影响到墨隽成为名正言顺的当家人。 墨暖亲手抄录了经文不算,又捐了香火钱,连着签文占卜求符一个不落,向主持百般央求诵经祈福,又好生道谢才安心的从寺庙中走出来。她本就不愿张扬才趁天未亮就来了寺庙,所有的事都办完了出来,也不过是晨光熹微,尚且寒重霜浓,墨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正要上轿回府,突然被一股猛力拉住,险些一个趔趄扭了脚。 婢女绍酒一个箭步冲上去就阻拦,怒目而斥:“你要干什么?”墨暖这才看清来人,墨列。 墨暖那颗惶恐不安的心瞬间按下,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再不提方才的心烦意乱和担忧,只露出强大的那一面,去面对敌人。她眼神轻飘飘荡在了墨列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上,从唇畔浮上一抹笑意,抬手缓缓放在了墨列的手上:“听说弟弟因为二叔去世太过悲痛,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如今瞧着模样,像是大好了?迫不及待找姐姐使劲来了?”墨暖一边说着,细长的手指缓缓抓上墨列的手,忽然猛地一把甩开,这一甩用了十足的力气,引得墨列猛地往后一退。 墨暖轻睨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上面精致的莲花绣样被墨列抓的皱皱巴巴的,她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仿佛刚才被什么脏东西碰过一般的拂掉灰尘一样。 “既然弟弟大病初愈,就该安分守己好好在家歇着。”墨暖说完,微矮了身子行礼,脊背却挺得笔直,就连头也未低下分毫,发髻上的步摇晃动的细不可查。 还未立春,墨暖裹着一件墨狐毛的大氅,兜帽下露出一双澄明浓丽的眼直勾勾的逼近顾绣敬的还略带倦容的脸庞之上:“可能是墨冽没有什么事忙,不像是姐姐我,家主事务繁忙,还得在旁边帮着打点一二,这不,我还得回去帮家主清账,就不陪弟弟闲话了。” 墨暖将“家主”二字咬的极其清晰,一字一句都是在扎墨列的心。顾绣敬和自己的夫君使足了力气给墨暖和墨隽下绊子,就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如今却落得这个局面,可知心中能有多恨。 墨列的眸光一闪而过一抹狠厉,面上却笑意盈盈:“姐姐说的是,大病初愈就听闻阿隽要领着阖族祭祖,所以马不停蹄前来恭喜姐姐,得偿所愿了。” 墨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墨列如今却有了几分精进,再不像之前她轻飘飘三言两语就会激怒的小儿脾性。她行礼的手缓缓从腰侧松开后就虚扶着婢女绍酒的手,回身就要上轿,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连多看一眼墨列都不曾。 墨列的牙根怕是都要咬碎,伸手指着墨暖就像下一秒就要去扒了墨暖的皮一般,却什么也没做,面上仍一派宁静:“只是姐姐辛苦,要里里外外操持,难免有顾不上的琐事,所以弟弟特来提醒。” 墨暖伸手轻扶了鬓间珠翠:“总归是你们心心念念的位子,承让。”她皮笑肉不笑着开口:“弟弟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姐弟二人就别做什么手足情深的感人戏码了,没得怪让人恶心,你说是吧。” “原来姐姐知道弟弟心中所想”墨列也不恼,自唇间扬起一抹轻蔑地笑:“那弟弟就直言不讳了。”他扶手而立,上前两步拉近和墨暖的距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要扶着墨隽坐上这个位子,成为墨家的当家人。要不来日摔下来时太惨,岂不很没乐趣?”墨列仰天大笑:“弟弟期盼的紧。” 墨暖也不恼,面上仍是一派笑意盈盈:“就怕阿隽登的太高,早就看不到弟弟你的影子了。我若是弟弟,安分守己还能仗着墨家血脉,姐姐我也留些情面,允你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若将来连这一亩三分地都没了,岂不辜负了二叔一辈子的纵横谋划?” “好!好!好!”墨列本就大病初愈,见到墨暖急怒攻心,又被她这样巧言令色的一气,顿时觉得心血郁结,一时间竟连气都喘不稳。寒冬萧瑟,那路边的树叶都没有墨列指着墨暖的手要抖得厉害。“墨暖,若你能让墨隽永远听你的话,才算本事。” 墨暖站在轿前的阶上,因为守着丧期,头饰并不多,仅一只海棠步摇做点缀,就连身上的衣服也都是丧期中的黯淡颜色,丝毫不见张扬。可即便是淡妆素裹,也是副雍容模样,远方是碧水蓝天,墨暖站在轿夫驾驭马车的板上,颇有居高临下的感觉,举手投足都俨然贵族小姐的气派。她听见顾绣敬的讥讽,仍不动声色:“弟弟若是能说动墨隽疑心我这个一母同胞的长姐,倒也算个本事。” 墨暖眼神中皆是不屑,她朱唇轻启:“好弟弟,我还以为而婶娘鞭笞你一顿,你能长进些许,到头来也不过是落在这深宅大院里面一些细碎的娘们本事。” 话罢,她转身就进了马车,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墨暖直到坐定了,才掀开帘子看向站在一旁的墨列:“弟弟此举实在白费姐姐的期待。” 来往逐渐多了行人,墨暖不愿在与墨列僵持,她嘴角浮着笑意,眼睛里透出的光却令人寒的彻骨,她眄了一眼扶着墨列的丫鬟,道“看好你家少爷,病没好就别跑出来胡言乱语,不然……” 墨暖轻笑一声,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不屑的意味。她将帘子放下,冷声道:“回府。” 马车吱呀吱呀的离开,墨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漆黑的眸子映着马车远去的影子,脸色铁青。 墨暖坐在车厢中,面色冷的宛如寒天里结了冰的江底,墨暖冷声道:“近日府里有什么谣言?” 柏酒斟酌着开口:“是有一些,无非是说长姑娘想把控隽哥儿,想做墨家真正的当家人……都是些无稽之谈,所以奴婢也未曾放在心上。”她面露惭愧之色:“是奴婢大意了,现在想来,这些传言都是列哥儿让人传出来的了?” 绍酒冷哼道:“是又如何?难道我们隽哥儿会相信这些不成!” 墨暖没有应声,只从袖中掏出那在寺中求得的平安符,目光深远。 第二十一章 长安城是一贯的繁华和热闹,连卖簪子这等小巧玩意的摊贩都一副喜气面孔。适逢正月里,路上连嬉闹孩童都变得格外多了。 宋樟自酒楼楼梯盘旋而上,迎面就看见宋怀予正坐在窗边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手中的酒盅一杯又一杯的进了自己的口,俨然一副颓靡之色。窗前的冰棱正一滴一滴的化成水,阳光映射在冰棱上总有些耀眼,可宋怀予却浑然不觉。 宋樟手中一把描金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在胸前徐徐的摇:“怀予兄,正月里皱眉,那可是要一年都倒霉的。”他一把夺过宋怀予手中的酒盅,将扇子合拢凑到宋怀予跟前:“一个人喝哪门子闷酒啊,哎,你来瞧瞧,我新得的扇子,如何?” “大冬天的,樟兄何故对扇子感兴趣了?”宋怀予任由酒盅被宋樟拿走,宋樟没问他宋怀予为何在此独自伤心的缘由,自己也乐得不提,于是跟着宋樟将话头转移到扇子上,面上又恢复一派温和之色,就像方才的郁结不存在似的。 “这扇子,你可别小瞧了它。”宋樟将扇子打开,只见一行隽秀小字落在扇面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看见这字没,可比洛阳纸贵。”宋樟神秘兮兮的回头看了看周遭的人都各自坐在自己的桌上畅饮谈笑,这才又回过头来,将声音压低了道:“就是前些年,有个女诗人,一个性情中人,多少长安城里的王侯将相都跟她谈诗论曲过,在长安城中颇具名气,这你总知道吧?” 宋怀予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随口应付着宋樟的话:“长安城里也就出过这么一个女诗人,自当听说过。不是后来传闻,她为情所困,不知所踪吗?”宋怀予抬眼看向宋樟,他来长安城中数日,唯有这么一个表兄跟自己算熟络,只是这表兄的性子忒过嬉闹,总是对风花雪月之事一头热忱。 “嘘——你知不知道,她的情郎后来远走,不知踪迹,好容易寄来一封信,却只有八个字”宋樟指了指自己的扇子,声音低的仿佛再说一件天大的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扇子上的字,就是那位女诗人参透了情郎的话之后,所题的字。”宋樟挑了挑眉,一副得意之色说完这话自己才回身坐好,不再偏着身子与宋怀予说话,“这可是那位女诗人走之前在长安城里留下的仅有的墨宝了。好容易才叫我得来。” 言至于此,宋樟闭上眼睛,将扇子在自己胸前轻扇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作出陶醉状:“即便是现在,我都能闻到那袅袅余香……” 宋樟将扇子啪的一声合起来,将扇子往前一伸,递到对面宋怀予的眼皮子底下:“你闻闻?” 宋怀予看着宋樟这幅不正经的模样,觉得好气又好笑,无奈将扇子一把推回去,道:“这字确实写得好,由此就可知,这位女诗人非平庸之辈。” “这香也好闻的紧那……”宋樟睨了一眼宋怀予,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个暴殄天物之人,摇摇头,将扇子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我来找你,还有一件要事要说。” 他瞧着宋怀予此刻心情似乎是被自己的插混打岔弄得不复方才的颓靡,才缓缓开口说起他来寻宋怀予的真正缘由:“你说南海那个墨家长女墨暖,还真是财大气粗,我爹半个月前回绝了她,她竟又来信,我偷偷看了一眼那信上的内容,说是要给我爹三座盐庄一年的盐利作为报答呢!” 宋怀予听到墨暖这两个字就不自觉的心揪了一下,直盯着宋樟:“你说什么?” “对啊,三座啊!这么丰厚的报答,我爹不答应也难。”宋樟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我爹说,这墨暖可不是一般寻常家女儿,几次跟她来信交锋,都深觉这女人不一般,就是我爹想给她下套多占些便宜,都被她周全回来了。如今虽然愿意多给这么多报酬,不过实则我们也并没占太多的便宜。人家说了,这三座盐庄可要从墨家迁长安后的第一天为期开始算。说白了,人家就是告诉我爹,他事办的能有多好,他就有多少钱拿。” 宋樟啧啧称赞:“明明是给我爹报酬,却成了让我爹给她卖力干活,是不是很有本事?能挤掉竞争对手,盐庄自然盈利多多,挤不掉竞争对手,连我爹都跟着一起亏损。” 宋怀予暗自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以墨暖的聪慧,又怎么会真的吃亏。可他却仍是担心,一门心思想着墨暖迁长安之后的百般事宜,生怕墨暖面对一点艰难险阻。 对面宋樟仍在滔滔不绝,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窗外晴光正暖,大有回春之意,日头照在路边的梅花之上,煞是好看,他的心却仍如冰窟一般寒的彻骨。 墨暖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联络的这位大人是自己的亲叔叔,他也是有意瞒着,否则以墨暖那般倔强的性格,一旦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宋怀予在背后帮扶着她,指不定要如何要强。 “哎,本来我还疑惑,为什么你一直劝着我爹和墨暖合作,帮助墨家迁长安,如今我才算明白,你可真有远见。也是,你从南海来,这南海墨家的情况你最了解。知道他们财大气粗的很,有了他们的帮扶,我爹在前朝必定也多的一份力。” 宋樟拿起桌上的青瓷酒壶,潺潺清酒斟入两个酒盅,自己毕恭毕敬的端了酒盅:“这杯我敬你。多谢你为我爹筹谋。” 宋怀予只应付着,白酒醇香悉数灌入自己的喉咙,却觉得五脏内服在霎时就烧的很。 听宋樟的意思,自己的叔叔对这桩合作满意的很,怕是不日墨家就要迁到长安来了,届时……这长安城中风起云涌,他二人要如何在这种情景下相见? 宋怀予匆忙起身:“樟兄,我有要事要与叔叔商议,我先走一步。”他疾步走出酒楼,上了马就冲着宋府奔去,墨暖即将来长安,有些事,他必须先为她安排妥帖。 第二十二章 从入了年关就一直大雪连绵,近几日却颇有回春之意。月明星稀,月是一轮白圆月,星是璀璨闪烁的星芒,冷月白光中,一颗木棉树随风招摇,落花漫天。 此刻她就站在树下,周身披了一层冷月的银辉,木棉花悠悠荡荡的飘在落在她的肩上,她望着月亮,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似从前一样的寒冬腊月,她就站在这颗树下,身前有个面容冷峻的男子,一袭月白衣袍,衣袂轻扬。她滔滔不绝,嘴里念叨着墨隽差强人意的功课和夫子对墨隽的指责,“怀予怀予,你说,阿隽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不愿意在功课上多费些心思呢?”她冷哼一声,“看我不罚他抄诗文百遍,好好叫他长记性。” 那时她眉眼带笑,正是最惬意轻松的时光,带着小女孩的几分天真,却还有几分傲气和张扬。 那时木棉花落在她的肩头,就是他替她拂去。“墨隽聪颖,偷偷懒也没什么的,倒是你,总对弟弟妹妹们这样严厉,小心日后他们怕你。”宋怀予那时也还只是一个少年,声音却极其温和。 彼时他也是跟着夫子闻了一天的书,抄录了不知多少经文,在案前坐了多久,从晨光熹微到月上云头,才给了自己这点松闲时光,就直奔着墨家来,与墨暖在这闲话聊天。 “我是长姐,当然要对他们严厉些。何况,我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过,哪天不都是四更就起来习字温书?”墨暖轻睨了宋怀予一眼,语气中尽是得意:“今日爹爹跟我说,开春后就要让我学骑射了。” 宋怀予刚想反对,怕骑马时伤到她那里,可眸中映着的尽是墨暖说起骑射是脸上升腾的万般风情和雀跃,于是只笑了笑,揉了揉墨暖的头:“去学吧,我陪着你一起。过几日我便陪你去订做护具。” 朗月星疏,自远处飘来袅袅琴音泠泠,墨暖将手腕在空中灵巧转了个弯,纤细的手指捏出花的模样,曼妙的姿态展开,只是却由此顿住。墨暖闭上眼睛听着缥缈的琴音,有些颓然:“其实我也喜欢这些琴啊舞啊的,只是爹娘不让我学。” 她缓缓将手放下,“其实我也没时间学,习字、温书、学账目看账本、还要每日检查弟弟妹妹们的功课,还要跟着爹娘一起去盐庄……哪里还有时间学什么音啊乐啊的。” 她仰着头,在宋怀予如墨的眼睛中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怀予,你会这个笛子,你教教我,好不好?哪怕只会出一个音,我也满足。” 记忆里的宋怀予笑着解开系在身上的玉笛,轻放在嘴边,霎时婉转清丽的笛音响起,荡在墨暖的发丝间,荡在这漫天的木棉花间,荡在这月明星稀间。 忽而风气,墨暖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耳边再没有那悠悠笛音,只有一轮孤月挂在天空之上,撒着淡淡银辉。墨暖的眼中似有湿润之意,她偏过头去,不再看身旁的这棵木棉树,落花满天,她也未曾抬起手拂掉肩头的一瓣。 墨暖静默了许久,半晌,才淡淡一笑:“走吧。” 今日家宴,她难得心情好,将妆容梳的精致,一双浓如蝶翼的睫毛下是婉转浓丽的眼眸,略微上扬的眼梢颇有几分丹凤眼的模样,却没有流露出的那么精明的算计气息。 木棉纷飞,绍酒为她裹上一件滚了狐狸毛作边的披风,她尽可能地在守着丧期规矩的前提下还打扮的鲜艳些,叫人看了就觉得有朝气。 厅堂之中一片热闹,墨暖大步走进门,看着正谈笑的弟弟妹妹,心中一暖,由着墨隽推辞再三,将自己扶到了主座的位置:“今日是家宴,姐姐你最年长,理应坐在主位上。” “上菜。”柏酒轻拍了两声掌,婀娜婢女鱼贯而入,蹈步云开,各个手中捧着佳肴和时令水果,虽比往常墨家的派头略有克制,却也精致无比。 墨暖心生欢喜,也愿意多吃两筷子,这几个月下来,她时长食不知味,身形不知道消瘦了多少。墨隽也正是因为知道墨暖无心吃食,才叮嘱了今日家宴的菜肴,各个都是墨暖平日里爱吃的。 厅堂的两侧都放了小巧的红泥炉,炉子里炭火燃烧的正旺,冒着蓝色的尖,不知是酒过三巡的缘故还是这炭火映衬,墨暖脸上浮了微微一层薄红,似蒙了几分醉意,说话也快了许多:“我有事要说。” 她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其他人也立刻住了嘴,都端端正正的坐好,等着她训话。 墨暖喝了口酒压了压嘴中的干涩:“有一件事,或许你们不会同意,但我不是与你们商议,而是通知你们。”她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暗自和长安城户部侍郎宋敬往来书信这些事,她为求谨慎,连墨隽都一字未吐露。 “长姐在长安城已经买了宅邸,下个月大家就要启程,搬到长安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瞠目结舌,各个面面相觑却又都没有先开口,反倒是年幼的墨沅瞪大了眼睛:“长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长姐的安排。”墨暖看向墨沅,她跟墨昭是一个娘所生,一个才四岁的庶出小姐,墨暖不欲跟一个孩子解释这其中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淡淡开口:“这事已经谈定。明日我就会宣布此时,今晚是提前告知你们,大家心里都有个准备。” 墨昭皱着眉头,“为何事先从未听长姐与我和阿隽商量过?” 墨沅哭哭啼啼,吵着闹着问墨暖,为何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去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长安,难道是爹娘死了,家就要分崩离析吗?爹娘的墓都在南海,大家都迁去了长安,岂不是要让爹娘九泉下也孤独?末了,还补了一句:“难道是因为宋怀予哥哥去了长安,所以长姐才兴师动众,也要跟着一起去长安?” 墨暖本就已经心力交瘁,听见这话,顿时心血郁结,她本来就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严厉,墨沅这样一闹,她险些举起手来要打墨沅,只是又想起爹娘刚刚亡故,墨沅还是一个小孩,难免心中有百般怨气。 她举起的手又放下,墨暖强逼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墨昭和墨隽:“我若事事都向你们解释汇报,这事还做不做得成?如若没有成功,我事先告诉你们了,岂不是让你们跟着白白忧心?” 墨昭低下头来,“长姐教诲的是。”他从桌子底下伸出手悄无声息的拉了拉墨隽的衣角,示意他也不要多言,可墨隽仍然梗着头:“长姐,如果严重到非要举家离乡搬到长安去这样的大阵仗,又有何不能跟我和昭哥讲?” “如今阿隽已经是墨家的当家人,却要连这种事都毫无之情可言吗?” 月光斜斜的照进来,空气中似有木棉的冷香,屋外是满天繁星,屋里的气氛却低的让人喘不过气。墨暖缓缓偏过头看向墨隽,一双眸子微眯,众人都感觉到了墨暖浑身腾起的怒气,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墨暖一字一句道:“成为当家人了,要来做你长姐的主了,你长姐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向你汇报了?” 墨隽却没有往日那副怯懦的模样,他对上墨暖的眸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自己也能承担起责任来,而不是所有的一切一味的由长姐单打独斗。”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成为一个一直躲在你羽翼下面的黄口小儿。” 第二十三章 这场不算争吵的争吵,以墨隽拿着筷子一遍又一遍机械的夹菜告终。剩下的人也都一言不发,只有墨沅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众人食不知味,一顿饭吃得极是勉强。墨暖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 墨昭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墨暖眼风缓缓扫向他:“你想说什么?” 墨昭皱着眉,摇了摇头,“长姐做的决定,我们不敢不支持。” 墨暖淡淡的瞟了墨昭一眼,目光移向桌上的雪泡缩皮饮,伸手端了起来浅浅的饮了一口,“这话就是反对。” 墨芊不置可否,沉静的看着墨暖,两人静静地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良久,还是墨隽先打破了这不尴不尬的沉默,他放下筷子,一声我吃饱了,就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屋外明月,背对着众人。 墨沅看哥哥姐姐们的反应,也大了胆子,就连哭声都高了几分,哇的一声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长姐太蛮横了,我们不想搬,我们不想离开南海。” 此话一出,墨暖的脸色当即就难看了几分,墨昭率先开口:“沅沅,不能这么和长姐说话。”他抱起墨沅,回身对着墨暖道:“沅沅冲撞长姐,墨昭代为致歉。沅沅小,不懂事,我先把她带下去。” 话罢,转身就要往外走。墨暖骨节修长的手指放下手中的碧色瓷碗,不轻不重的刚好在桌上发出碰撞的那么一声响,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站住。” 墨昭身形一顿,连头也没回,“长姐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墨隽终于受不了这古怪的气氛,他愤声道:“到底为什么要搬到长安?我们祖辈的基业都在南海,爹娘的坟冢也在这里,长姐,我如今是墨家的当家人,却连墨家要在哪这样的事都一无所知!” 墨芊面不改色的应声:“举家搬至长安,这是动摇根基的大事,我反对。”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搬到长安,也不认为长安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一场争吵爆发的极其猛烈,墨隽、墨芊、墨昭加上一个哭闹不止的年幼墨沅,不断地在隐忍中流露着已经按耐不住的不满,即便是墨暖将户部侍郎宋敬的牵线搭桥和盘托出,墨隽却仍不赞同。 好好做自己的商人,何必跟庙堂扯上什么关系。 “前路凶险,那些达官贵人是有这么好结交的?现在朝中党争如此凶险,稍有不慎引来灭顶之灾,我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谁对得起墨家的列祖列宗?长姐,长安岂是能由我们呼风唤雨的!”墨隽气的连话要说不利索,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说动墨暖,最终大家不欢而散,墨隽拂袖而去,墨芊也离了席。 墨暖脸色铁青,“若你长本事,就在明日议事厅里,当着阖族长辈的面,当着众多亲眷的面,来驳斥我!”她砰的一声关上门,墨隽身形一顿,大步迈出了院子。 绍酒小心翼翼的往前凑了凑:“姑娘,咱们明日可还要……” “宣布搬长安。”墨暖冷声道。 …… 正月冬凉,大雪扑朔不止,正午的阳光将积雪融化,显出玉石铺就的台面。墨暖一步一步登上,妆容端和,她款款走到主位落座。 乖巧丫鬟上前换了新茶,指尖触碰上微烫盏壁,墨暖笑了笑,只是那笑未入眼底,她顿了顿,朗声道:“今儿个招大家来,是有一档子事要宣布。” 她眼风一一扫过中人,墨暖一字一句:“我和家主商议过了,为了墨家更广阔的发展,决定举家搬往长安。” 她朱唇轻启,“下月初一就启程。” 此话一出,堂下哗然,纷纷看向墨隽,而墨隽却一言不发,只低头品着自己茶盏里的上饶白眉,时不时的用茶盖撇撇茶叶,吹一吹袅袅升起的热气,一派的神色自若,叫人什么也敲不出来。 墨册气的连胡子都在抖动:“墨暖,你少在这里给我放肆!”拐杖重重的在地上锤着,他怒道:“我不同意!” 墨暖低目观赏着手中茶盏勾勒得精致莲枝,声音轻飘飘的荡在厅堂里:“那爷爷就待在南海罢。” 她嫣然一笑,秋波却十分沉稳的看向厅堂下众人:“不愿意去的,都可以留在南海老家。” 堂下落座的众人登时炸了锅,有骂者,有愤恨者,有劝说者,乱糟糟混成一团,各色托大拿桥的话不绝于耳。到最后,几乎是众口一词地指责墨暖蛮横霸道,又讥讽不断,墨家轮不到一个女娃娃来做主。 墨暖始终一言不发。 众人以为将墨暖逼得理亏,说辞更甚,更有几个婶娘上前拉扯要她回房绣花,推推搡搡,墨芊看不过去,上前阻拦,又被婆娘们拉扯在其中。各说各的理,争执声不断。到最后,就连墨昭、墨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夹在中间围攻。 整个墨家,登时乱的不像个样子。 兀地一声,有瓷器撞击地面地重响,滚烫的茶水四溅,碎片满地,众人这次住了口,闻声望去,墨暖正拿着绣帕悠悠拭手。 只是那骨节分明地修长手指明明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水渍。 似是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墨暖微微讶异地抬了眼看向众人,一双如湖泊一样的眸子似笑非笑,轻飘飘三个字落地,“手滑了。” 厅堂里登时静谧无声,几个婶娘讪讪地收回手落座,墨册冷哼一声,斜着着眼睛瞪向墨隽:“这是你的主意?” 墨隽缓缓起身,走向墨暖,终究是没有开口反驳。他转身坐到墨暖身侧空着地另一个主位上,转着手指上的墨玉扳指,朗声道:“下个月初一启程。” 众人皆没有言语,似是在思量。 墨暖眼角微微挑起,似是有笑意,说出的话却清冷毫无半分地情绪:“想留在南海老家的,就当你自愿分家。即日起自行搬出墨宅,掌管的盐庄盐井也全都交还回本家。” 几个旁支当下哗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都锤头丧了气,他们手中的盐庄只是为了家族产业而受任命管理,论理,他们不过是个管事的。 墨册怒喝道:“大胆!墨家几代从不分家,如今你倒是要谈起分家的事了!” 墨暖微微抬眼,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恼怒之色,她不急不徐的开口:“不是我要分家,是有人自己想脱离墨家。” 堂下几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终还是旁支里有个叫墨俞的表哥,率先站了出来,朗声道:“不至于闹到分家这么严重,我且问你,若是去长安呢?” 墨暖笑道:“留一个你信任的人在南海老家管事,你跟我长安。盐商本来就是个肥差,天子脚下,机会多了是。” 第二十四章 一连数日,劝说者不绝于耳,墨暖却不为所动,有吵闹分家者,墨暖也恍若未闻。她动作极快,处处规划的妥帖,丝毫不容置疑。但留在南海的人不算少数,墨暖正暗自踌躇,墨家展业在南海甚大,她却没有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人留在此处替她盯着。 柏酒稳稳当当的跪下,平静抬头:“婢子原意留在南海,替姑娘看守产业,也盯着诸多留在此处的掌事管事们。” 烛火落在墨暖的眼中,兀地一晃,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你?” 她立刻摇头:“不成。族人们找的留在南海的管事人必定各个都是人精,你一个女子,如何能降伏得住。” 绍酒也连忙应声:“柏酒你快起来,咱们帮长姑娘不是这么个帮法。你一人留在这里不安全。” 柏酒却仍然直直的跪着,她对上墨暖的视线,将这些日子以来决定跟随墨暖去长安的族人一一报来,他们名下各负责什么盐庄盐井、各跟什么灶户联络、产出几何、盈利几何,以及预备留在南海的掌柜是谁,年方几何、家境如何,如数家珍,各个利索清晰。 末了,柏酒稳稳当当地开口:“这些年,奴婢跟随长姑娘管事,早已将这些事熟记于心,姑娘身边没有人比奴婢还要了解盐庄产业的种种,也没有人比奴婢更了解姑娘的心思和筹谋。如今咱们腹背受敌,此去长安也是艰难险阻重重关卡,南海必须无后顾之忧,奴婢愿意留下来。” 她盈盈一拜,冰肌雪骨扑地,郑重开口:“庙堂之凶险,与各路达官贵人相处之凶险,都需要南海的稳定来支撑。可姑娘身边,隽哥儿、昭哥等血肉至亲必须在姑娘身边给予支撑,请姑娘放心,奴婢必定万事妥帖小心,打点好南海一切。” 墨暖皱着眉头,伸手扶起柏酒:“你可知,所有盐庄的掌事都是男子?” “知道。” 墨暖又道:“你可知,你从前出身贱籍,即便我为已经为你赎买了身契,户籍上也更了你良民的身份,可在他人眼里,你始终是奴婢。一个奴婢,压不住人。” “知道。” 墨暖再道:“你可知,你从此抛头露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会毁你名节。” 柏酒扬起头:“在乎名节而看不到奴婢品行才能的男子,奴婢也不稀罕。姑娘你从小玩笑中杀伐决断,管家理宅不在话下,商贾之道宛若指尖棋子,又何曾惧过外在名声?又何曾忧过难嫁?” 屋内一时静谧,屋外扑朔雪下,墨暖眸中晶莹闪烁,她不住点头,“好好好”,她欣慰的看着柏酒,嗓音微哑:“绍酒,传我的话,即日起柏酒为墨家盐庄女掌事,在南海见她如见我,她令如我令。” 话罢,将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摘了下来,戴在了柏酒的手上。 绍酒欢喜点头,福了身行礼就往屋外跑去。消息很快传遍,几个迂腐老辈听到后气的胡子颤抖,大骂墨暖胡作非为败坏家风;几个小子听了却又沾沾自喜,暗自得意一个婢女能成什么事。 哪知第二日,墨暖就在墨府专门劈了一处院落,处处敞亮,装潢极尽奢靡。什么紫檀八仙八宝纹顶柜、黑漆云母石雕花架子床、玉刻湖光山色屏风……令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的名贵之物流水样的搬进了柏酒的院子。一应物件,竟和墨暖房子一切不相上下。 墨暖甚至专门招了各处的管事来墨府,让他们对柏酒见礼,算是里外都做足了功夫,也烘托了十足的地位。 热热闹闹了一整天,墨暖半倚在榻上看账本,绍酒蹲在一旁轻揉着墨暖的小腿。门吱呀一声推开,柏酒端着药进来,那药还腾着袅袅热气,苦气逼人。 墨暖一愣:“你怎么来了?” 柏酒将药端到贵妃榻旁边的楠木小桌上:“想着没几天服侍姑娘的日子了,所以又过来了。” 她眼眶一红,“姑娘,奴婢舍不得姑娘。长安路远,不知下次见姑娘是何时了。”她看向一旁的绍酒:“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姑娘。” 墨暖将帐本子放在一侧,低声一笑:“都当掌柜的人了,怎么反而墨迹起来?”她伸手指了指绍酒:“你不若快和绍酒多呆一会,明日她就要启程先去长安了。” 绍酒点了点头,看柏酒一脸困惑,笑道:“你当就你升了职?我以后可是长安墨府的女管家呢。”她笑嘻嘻的从桌上拿了一块凤梨酥塞到柏酒的嘴里:“姑娘遣我先去长安打点呢。” 她扒拉着手指一一数算到:“买奴仆、小厮、家具、置办房产、打点街坊……样样不都得有人先去?总不能老爷少爷小姐们的都去了,现归置呀。” 柏酒一拍脑门,笑道:“是我忙晕了,这茬也忘了。”她看向墨暖:“是该让这蹄子先去,省的她要吃我的醋,说姑娘只疼我,不重用她了!” 绍酒哎呀一声,就要去拧柏酒的嘴,柏酒连忙打掉绍酒的手,擦着眼角的泪:“姑娘,婢子还有一件事。” 她收起笑意,正色道:“此事可能会得罪些亲眷,但婢子觉得有必要而行。既然要搬到长安,以府里这些少爷小姐从小被娇惯养大的习性,去到那里必是什么都要好的。不说别的,就是盛点心用的描金海棠花小托盘,就得一两银子。这些琐碎之物总不至于全划拉着搬到长安,可若去了之后再买新的,衣食住行所有杂物加起来,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柏酒微微抬眼,斟酌着开口:“奴婢觉得,近日里可以把这些有的没的都变卖了,兑换成现银。反正绍酒去了长安也是要买新的。” 墨暖点点头:“是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她抬眼看向柏酒:“可他们的想法不重要。” 绍酒盈盈福了一礼:“那奴婢明日就去各房各院清点,看看有什么用不上的、摆着浪费的,都拿去当了兑换成现银。” 墨暖带着和田玉镯的手从长长的衣袖里伸了出来,指着东阁里摆着的黄花梨雕螭龙绿石插屏,道:“从我屋里先开始,把这个典当了。” 又指了指茶几上的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正燃着檀香,细烟缕缕袅娜,“这些正在用的、有或者没有都可以的物件,全都拿去典当了。省的他们刁难你,话多难听。” 第二十五章 一进长安城,绍酒就感觉到了何谓天子脚下。望着朱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绍酒揣紧了怀中的银票,全是她上个月典当墨家人的物件而换出来的银两。 牙人在前头喋喋不休,介绍着周边街坊邻居和整个长安城的布局,一直走到了双仁府街,“姑娘,就这了,双仁府街,基本上长安城里有名的富户都在这住了。” 他堆出满脸的笑,朝着东边一座宅邸,一边领着绍酒进去,一边解释着:“五进五出的大宅子,价格也还算公道,从前也算是个富户,可惜子孙不争气,败光了家产,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才要卖没几天。” 绍酒一愣,入目就是一藤萝掩映的翠嶂挡在面前,雕琢形态恢宏大气,苔藓成斑,鲜活生动。往前望去,那门栏窗槅,皆是细细雕琢的新鲜花样,处处富丽堂皇。 绍酒步步深入,园中所有景致悉数入目。佳木奇花、清溪榭宇,各处陈设的玩器古董交相辉映。绍酒狐疑道:“才卖没几天,倒是腾的干净。” 牙人一愣,笑了笑:“嗐,还不是为了能价格高点卖出去。”话罢,又怕没有说服力,补充道:“我没事了也会来规整一二,这样我也好往外卖不是?” 绍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趟园子逛下来,逛的腿疼腰酸,最后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牙人见状,又带着一连再去了好几家,全都差强人意。末了笑道:“要我说,还是第一间最合姑娘主家的气派。” 绍酒点点头,递了谢银跟牙人告别:“你让我再斟酌斟酌,这么大的事,办错了我也不好交差。”她盈盈一笑:“跟您打听个人,户部可有位新上任的宋大人?” 牙人将谢银揣到兜里,干脆也不瞒了,脱口而出道:“知道,就在承天门大街的宋府上。” 绍酒问了路,这才发现双任府街与承天门大街相隔甚近,都处在这长安城最繁华的地界。绍酒犹豫再三,还是寻上了门。迎面撞上宋怀予的长随小厮薛桥,薛桥一愣,面露尴尬,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绍酒姑娘近来如何?” 绍酒见他并不讶异自己在长安,更加笃定了心中想法,开口道:“不知公子身在何处?” 薛桥默了一默,叹了口气,才愿意领绍酒进门。绕过抄手游廊,薛桥在一间屋子停住了脚,抬手敲门:“公子,绍酒姑娘来了。” 月朗星稀,偶有几声鸟鸣。绍酒深吸了一口气,才敢迈着脚步进门。盈盈一礼:“公子。” 话刚出口,绍酒就自觉声音哽咽,连眼眶也浮上了一层水雾:“多谢公子帮扶。”她初到长安却处处顺利无比,今日看的那处宅子装潢精致地段又富贵,怎么就这么容易落到她手里?必是样样都由宋怀予提前安排好了。 绍酒的脑海瞬间浮现出了过往宋怀予也是如此体贴细微的为墨暖周全的模样,心更是一酸:“公子近来可好?”话一出,看着宋怀予消瘦单薄的身影,又觉得自己这话问的虚伪,被墨暖伤到这个地步,怎么能好得了。 她忙装作口渴,猛喝了一口茶,才按耐住心中的酸涩,笑道:“那宅子敞亮大气,处处景致都是我们姑娘会喜欢的模样,那主院清幽气象又不失富贵,多谢公子费心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硬塞到薛桥的怀里:“请公子收下吧。公子也才刚入长安,四处都是用钱的地儿。” 绍酒犹豫着开口:“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知道咱们姑娘会来长安?” 宋怀予缓缓起身,一身月牙白色衣衫,仍是风姿偏偏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只是唇边笑意仿佛水消失在水中那样淡薄,面容憔悴而又苍白,甚至有些病容。 他抬手端起茶壶,亲自给绍酒斟了茶,温声道:“因为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什么?”绍酒一愣,下意识地紧张,她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纤纤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她勉强一笑:“公子这是何意?” 宋怀予敏锐的感觉到了绍酒的警惕,却也不气恼,他无奈一笑,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从暖暖还没有将长安列入规划之时,我就已经在为她铺路了。” “她所结实的户部侍郎宋敬,是我的亲叔叔。”烛火燃烧时发出微弱地一声“噼啪”响,宋怀予的声音低低的:“本来是打算成亲后带她来长安,亲自带她拜见我的叔叔,也好为她在长安铺一铺路。” 宋怀予忽然笑了笑,带着自嘲与万般解释不出的情绪,反而显得比哭声都要悲伤:“只是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欣长的身影投在墙上,宋怀予转过身去:“可是绍酒,你知道长安意味着什么吗?” 自窗格刮来一阵小风,桌上烛火顿时摇曳,绍酒的声音哽咽:“奴婢不知。” 宋怀予的声音轻轻响起:“从小我就知道,暖暖虽然是女子,却堪比龙凤。她聪慧过人,胆识魄力毫不逊色与征战杀伐的战场将士,她不会仅仅局限于家宅之间那片小小的院落,她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翱翔。” 宋怀予他猛然回身,眸子里腾起明亮光辉:“她可以带领墨家一步步走到南海第一盐商的位置,她可以成为南海盐商之典范,她就可以成为举国盐商之冠!” 绍酒震得瞪大眼睛,良久,颤抖着嗓音:“公子……” 宋怀予黑色的眸子逐渐沉静如水,他沉静的看着绍酒,“你知道吗,暖暖需要来长安,她需要登上更大的戏台子,她也需要来见更多的市面。一辈子在墨家,她一辈子就只是一个闺阁女儿;一辈子在南海,她一辈子就只是一个南海的商女。所以我引她前来,林峯会知道那个暗阁,会知道那些伯父与长安往来的信件,都是我告知的。暖暖必须来,为了阿隽的位子能坐稳,为了牢牢掌握墨家,也为了她的天高海阔。” 宋怀予一字一句道:“长安风云莫测,暖暖或许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来搏一搏赌一赌,可她想象不到将要面对什么。我会牢牢地在暗中护着她,我会亲自看着她走向高处,绍酒,好好扶持你家姑娘。” 宋怀予的话明明是那样的沉稳,却字字仿佛掷地有声,震得绍酒头脑嗡嗡作响。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努力地去跟上宋怀予的思路,去理解宋怀予所说的世界和所谓高处。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绍酒逼着自己消化了良久,可心情却越来越澎湃,良久,她听到自己颤抖道:“多谢……公子。” 绍酒的身子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的磕到地上。眼泪登时涌出,泪流满面,一字一句着道:“奴婢,代我们家姑娘,写过公子。” 话罢,她冰肌雪骨扑地,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有无数亏欠愧疚要道,却又觉得只剩无言。绍酒将额头重重的磕到地面上,良久都没有抬头,心中思绪复杂万分,又想起如此地步还要为墨暖周全一切的宋怀予,终于隐忍不住,崩溃大哭。 绍酒泣不成声,连话都说不清楚:“是我们对不住公子,是我们对不住公子,公子,求求您……您和我们姑娘……” 话说到一半,她又觉自己毫无立场提出,绍酒痛哭不止,将心中遗憾的期待和不忍全都隐藏了去,痛苦道:“是我们对不住公子。” 哭到整个人身子都在颤抖的绍酒被小厮薛桥叹着气扶了起来,绍酒踉跄着起身时,余光瞥到薛桥的眼角也有泪光闪烁。 她抬头看向宋怀予,他的侧影笼在烛光里,笼在从纱窗透过来的苍茫月色之中。宋怀予浅浅一笑,算是安慰她,话如平静湖泊的之水,回答了绍酒没有说出口的请求: “我和你们姑娘,没有以后了。” 第二十六章 轿撵吱呀了一个月的行程,整个朱雀大街都晓得,从南海来了个梅盐鼎食之家,前任家主与夫人皆因肺痨作了古,新任家主是嫡出的三子墨隽,明明不过一个萧萧朗朗不过十岁的少年孩童,却硬是和自己的长姐,连带着族里的长老,在天子脚下,让墨家站稳了脚根。 三月小阳春,鞭炮锣声响彻整个天空,浩浩荡荡的马车蜿蜒数十里,占了整条长街,墨家大宅门前立了一群恭恭敬敬的丫鬟小厮,各个举手投足间有着十足的贵族门楣里伺候的工整和规矩,一句“恭迎家主”仿佛鹂音清脆啼在了杨柳之上。 她搀着婢女的手下轿,艳阳晃得人眼晕,叫人难以看清她的真面容。只瞧到一个端庄、高挑而又亭亭的身影。 她缓缓站定,秋水般的眸子墨家大宅的门楣,扫过墨家大宅门前的两头石狮,又悠悠扫过墨家大宅屋檐下那镶珠嵌玉雕了祥云花纹的匾额,众人才看清她在光影里的模样,气质颇有几分豪门贵族里的大主子样,光是气场便让人心生畏惧,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微风拂过,连堕马髻上的琉璃步摇也跟着风轻轻晃动,墨暖抬起纤细的手指轻拢了拢耳鬓的碎发,却无意带动了坠在耳垂上被日头撒满了金辉的东珠耳环。青雀头黛描出一副缱绻的倒晕眉,中间鹅黄一点,花钿的模样是一朵端正的梨花。 只是远处的一颗桃树下,隐了一个路人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袂一闪而过,也无人放在眼中。 他眼里落着那个气派女子的身影,似乎比从前更见消瘦。也不知她在和身旁的人说些什么,更不知她对这宅邸和自己的院落是否会住的惯。 他叹了口气,究竟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又有何益处,默了一默,又消失在人群中,像是从未来过。 一众丫鬟小厮里,站在最前头的是长安城墨宅里的管家,他瞧着墨暖和墨隽一同下轿,却不知究竟该上前迎哪一个才算迎对了真正的主子,在脑中思量过三,凑到了墨暖跟前,谄媚一笑:“府里早就打点妥当,长姑娘请。” 墨暖的嘴畔只浮了一层最浅薄的笑意,她轻眄了一眼管家,偏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墨隽,笑意才多浮上了几层:“家主,看看长姐安置的这个院子如何?” 无论何时何地,人前人后,她都不忘维护弟弟的家主之威。 她侧开身子半步,非要等墨隽先迈了步子,自己方跟着前行。 到了自己院落的时候,只见院门上方挂了块用翠玉镶边的匾额,字迹俊逸有力,上书:北冥有鱼。 “这牌匾……?”墨暖的眼眸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早就在长安城的墨宅里打点的绍酒立刻恭敬道:“这是奴婢从书斋淘来的,觉得这字和意头都阔气的很,于是就给长姑娘安上了,姑娘若是不喜欢,婢子等下就给您换下。” “书斋淘的……”墨暖用再轻柔不过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摇摇头看着那与宋怀予的字迹有几番相似的牌匾,道:“不必换了。” “长姑娘,家主、副家主还有各小姐都已经在自己的院落开始收拾了。各长老和各位夫人姨娘们的院子也是一应物品全都齐全,舟车劳顿,现下开始准备歇息了。大家都对新宅子满意的很呢。”绍酒去看了各个房里的安顿情况后向墨暖一一禀报。 墨暖颔首,缓缓坐在梨木雕花的椅上,打量着房内各处细微之物,满意开口:“府邸的位置非等闲人家可以落户,宅子里各处也都整修的精致典雅,可见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言罢,墨暖缓缓看向绍酒,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什么时候和他联系上的?” 绍酒一愣,扑通一声跪下:“姑娘赎罪。”她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将宋怀予的用情用心托盘而出,可一想到宋怀予的决绝,绍酒将一切按下不提,沉声道:“奴婢初到长安之时,处处顺遂,就是宅子也来的极其顺畅。所以婢子心生怀疑,便直接去寻了。” 绍酒低眉给墨暖斟了杯茶,道:“公子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帮扶了一二。” 墨暖接过茶盏,用茶盖轻撇了撇浮在上头的茶叶,热气袅娜,裹挟着清香缭绕鼻息。墨暖只点头应声:“知道了。” “姑娘,婢子去厨房看看今晚的膳食。”绍酒落荒而逃,生怕多待一刻都忍不住吐露真相。倒是几个婢女上前,说哪房的小姐主儿要来请安,墨暖轻摆了摆手,“舟车劳顿,吩咐大家早日休息。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天色渐暗,烛火也不甚明亮,墨暖瞧着陌生的院落,下意识的往东边的墙走,却少了一颗木棉树,取而代之的是棵石榴树,位置倒是相仿,只是模样却天差地别,初春的季节里,开的也不旺盛。 墨暖坐在院中的石桌之上,手扶着额头,闭目养神,再不能闻到一丝木棉冷香。 “你说,迁长安究竟有何意趣?这崭新的院子崭新的天,连我最后一点与怀予的回忆都没了。”墨暖喃喃低语,身旁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应。 月上枝头,晕了一层淡黄色的影,墨暖的眸光动了动,似是有什么一闪而过,眼中升起了希冀,可最终也只是转瞬即逝。就像一株开的正好的曼陀罗花被一点点抽去自己的生命而逐渐枯萎没了血色,那光也在墨暖的眸中渐渐暗淡,最后只剩一片空洞和茫然,良久,她颓然道:“只怕,早已是……山水不相逢了。” 第二十七章 墨家迁居,大红的喜布高高的挂在宅邸门头,说要款待邻里四方,来者不拒。 支锅生烟热闹了个三天三夜,来庆贺的人也热络了个三天三夜,从朱雀大街上每一户的富贵人家,到长安城里略有头有脸的,都备了礼来贺上一贺。 有的只是递了礼就走了,有的也在这多待会混个脸熟,墨家也不反感,只道是乔迁之喜,需要大家伙来温锅。 三月里烟烟霞霞的桃花树下,一辆六匹骏马拉得马车停在了朱雀大街上,从马车之上下来一个俊逸男子,一身紫色织锦袍,站在来往人群中,一双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看着墨家大宅上挂着镶了翠玉的匾额,嘴边竟噙了一抹笑。 墨暖恰巧送了客出来,一举一动皆是体面稳重,那男子悠悠上前,身后的小厮向门童递了礼:“户部侍郎宋家宋樟公子向贵府道贺。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落入了墨暖的耳中。她回身瞧着这位宋家公子,盈盈一礼,秋水般的眸子含了客气而又妥帖的笑意,像她往日里一贯的那样,挑不出丝毫的错处来:“大人赏光,墨家有失远迎。” 宋樟所有所思的看着面前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挑了挑眉:“你是墨暖?” 风吹起墨家大宅前挂着的大红喜布,呼啦作响,墨暖颔首算是赞同,半侧了身子闪开路来:“公子请。” 日头扯破云层,墨府之中时不时有琴音泠泠,随着满院桃树的清香袅袅娜娜,宋樟却不急着往宴客大堂走去。 “墨姑娘,你们墨府这假山荷塘别院,怕是我比你还要再熟悉几分。你就不必带我参观了吧?咱一路欣赏下这园林风景,闲话一番,你可情愿?” 墨暖了然,沉吟道:“只是不少了这好琴好曲作伴,怕宋公子嫌单调。” “非也非也,我此行目的可不在你们墨家请的乐姬班子。”他转了转手中的羊脂玉扳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不是有比星月楼里的连心姑娘还叫人心生好奇的女子,我又怎么会爽了她的约呢。” 伺候在一旁的绍酒一听,登时来了气,将青楼女子比作尚未出阁的墨家大小姐,难免轻佻。可她偷偷看了一眼与宋公子并行的墨暖,却发现她嘴角仍浮着一抹端庄妥帖的笑意,眉眼盈盈,丝毫不见气恼之意。 “看来墨暖与公子还真有默契,猜到公子今日会来,昨日几家豪门望族的夫人们邀请同游,墨暖也都一一谢绝了。” 宋樟轻笑一声,顿觉有趣,墨暖这话回的巧妙,一来表示她墨家门庭若市,不可小觑,二来又抬举了宋家,这打一下又顺毛的玲珑心思,还真叫他忍不住提了三份精神周旋:“你怎知我会在今日来?” 墨暖莲步蹁跹,引他到园中的一处亭子里,石桌上早已布好了两三酒具,墨暖轻轻云手:“公子请坐。” 她提起桌上白瓷勾勒莲花的酒壶,潺潺清酒倒入宋樟面前的酒盅,朱唇轻启:“因为我猜,公子会觉得,我墨家的乔迁喜宴,第一日来有些紧凑,等最后一日来又有些怠慢,中间这天来,不紧不慢刚刚好。” 酒香清冽,盈盈绕绕扑入鼻息,潺潺酒声戛然而止。墨暖将酒壶放下,白瓷碰到石桌发出清脆响声,墨暖抬眼,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浮在脸上:“公子你说,我捉摸的这番心思,可还算投巧?” 宋樟诧异望她一眼,没想到她这样直白,随即反应过来,不觉想要大笑。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妙人,在心中啧啧称奇,自己也才算真的来了兴趣:“那你猜猜,我来是要和你说什么?” 墨暖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公子难道不知,有些话说的太明白反而没趣?” 她端起面前的酒盅,“来者是客,奴家先敬您。” 宋樟凑过来,将墨暖手中的酒盅拿走,他轻睨了一眼这酒盅,道:“哪有让女人家先喝酒的道理?” 四周一时寂静,墨暖身姿亭亭,秋水般的眸子直视着宋樟的眼睛,却让人看不出她真正在想什么,她眸光流转看着宋樟把酒盅放到桌上,却不急着先说话,只挑眉看他。 “今儿个是单纯来贺你乔迁之宴,旁的咱一概不论。”宋樟漫不经心道,“改日,改日宋某请姑娘看郊外风光,尽地主之谊,届时再谈旁的事。” 绍酒立在一旁伺候,听着这二人话语只觉着急,既看不透宋樟,也猜不透墨暖。今日明明是墨家与宋家的第一次会面,可真正的宋大人没来,只来了一个宋家公子,来就来了,也不提正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扯,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墨暖面上却不为所动,仍是一片从容,那嘴角的一抹笑,自见面起就未消散半分。 宋樟似笑非笑:“今日一来,只为瞧姑娘的真容。往后要和姑娘打交道的日子多了,不先交个朋友,日后怎么好说话?”他摘下左手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方才进府前递的礼,是我宋府给墨府的礼,现在这份礼,是我私人给姑娘的礼。” 羊脂玉扳指轻轻推到墨暖的眼前,墨暖轻睨了一眼,瞧着那温润光泽就知道这是上好的玉,她倒不急着收下,只缓缓挑眉:“这扳指尺寸太大,墨暖怕是带不下,来日公子在墨暖手上瞧不见这个扳指,不会生气吧?” 宋樟轻笑一声:“既然是从我手上摘下的,于你的手自然尺寸不合。不过我送给你,可不是希望你只当个扳指带。若是做个吊坠日日待在颈上嘛……我也是不会说什么的。”宋樟这话说得既暧昧又轻佻,男子的扳指女子贴身佩戴,不知道的还当二人有私情。就连绍酒听了都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一句登徒子。 墨暖却不急着生气:“绍酒,把宋公子的贺礼收起来。”她不回绝,却也不亲自动手拿下这块玉扳指,只让丫鬟替她动手,从头只为连碰一下这玉扳指都不曾。末了,道一句谢,算是不动声色的闪过了宋樟的调笑。 第二十八章 残血夕阳,墨暖细细的影子映在空旷的庭院里,应付了来往宾客,应付了宋樟,应付了一天的时光,终于人群渐散,能够让自己享受此刻静谧的时光。 “小姐,这扳指……”绍酒端来一盏茶给墨暖润润喉咙,自怀中掏出白日里宋樟递出的扳指,犹疑道。 “你是觉得宋樟轻浮了我?”墨暖一双绣致的眉毛往上挑:“来长安之前咱们就打听过宋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晓得这宋家公子宋樟是个流连风月之人,最不正经,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一盏茶她连喘气都没有的一并灌入,连说了一天的话,她的喉咙只觉生涩的很,更牵扯着一阵痛意,好容易喝口水,就如饮甘霖。 “他说的话,不必认真计较。”墨暖将空了的茶盏递给绍酒,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不过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九曲心肠心思难测,可别小觑了他……” “今日这番试探,他不就做得很好么?”墨暖目光深沉,似悬崖万丈深远而不可测。她转身回到了自己房内,扶着腰身躺在了美人榻上闭目养神,“那扳指你就且帮我收着吧,别丢了,贵的很呢。” 绍酒轻轻应了一声,妥帖将羊脂玉扳指放到了墨暖案前的梳妆盒中,取了金丝软摊盖在了墨暖的身上,一时间更是寂静无声。 月上中天,房中烛火一个接一个的熄灭,再多的劳累也只隐在这月朗星疏之中,。墨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月光浅浅透过轩窗映在她的脸庞之上,银辉澄净,说不出的好看。 宋樟自星月楼回到宋府中,一身莺莺燕燕的脂粉气,宋府此时正灯火辉煌,正厅里坐着宋部侍郎宋敬和宋怀予,像是正等着他回来。宋樟大步走向楠木椅前坐下,饮了口热茶,冲着身边的人笑道:“你们是不知,今日一见,这墨暖……可绝对是个妙人。” 宋怀予闻言悄然在心中松了口气,镂花的窗棂吹入一阵冷风,微揉了揉额角,起身告辞:“叔叔,今日就不叨扰了,侄儿先回去了。” 宋怀予在叔父的府上等了好几个时辰,就是为了听一句墨暖安好,如今看宋樟这幅模样,就明白墨暖今日应付得当。 月色皎洁,宋怀予一个人行在街上,月白色的衣袍映着深深浅浅的银辉煞是好看,恰应了那句风度翩翩佳公子。路边树木被风吹的沙沙作响,一地斑驳。尚且三月,冬寒还未真正地过去,一入了夜就寒气逼人,可宋怀予却浑然不觉,脑中尽是百般思虑,如浪涛翻滚一样的不停汹涌,自己挡也挡不住那无尽的心思。 夜凉如水,宋怀予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他在长安城的府邸,纵是门前灯笼红火明亮,他也觉得冷清的很。这府邸本是他原本打算和墨暖成亲之后的居所,如今除了满府的下人就自己一介孤家寡人,他负手而立,打量着府上的大门。 其实他也刚从叔叔宋敬的府上搬出来没多久,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在那里遇到墨暖。 小厮前来相迎:“哎呦我的爷,您可回来了,外面这样凉,您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不言语,缓步踏入府中,只觉孤寂。 孤鸦寒月,宋樟坐在案前琢磨这墨暖送来的账目,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身后宋敬捻着须闭目养神,待宋樟全翻看完了才开口:“如何?” “这墨暖如此精明一个人,怎么能容忍墨冽在外有这么多盐庄?怪不得都传闻争家主一事夺得惨烈。就算是儿子,也少不得捏一把汗。”宋樟叹了口气,将账目放在一旁,揉着额角道。 “依儿子看,首当其冲的,是荆州这个盐庄。墨暖列出来的这些盐庄中,唯这一家规模最大盐利最多,至于墨冽为何能在离南海那般远的荆州建起盐庄来,能靠的无非是井盐罢了。可井盐不如海盐利润大,能建立起这般规模,无非因为荆州是鲁纳大人的老家,当地知府又是鲁纳的远亲……” “怪不得他鲁纳前些日子几房姨太太接连续娶,还给太后进献了那样好的翡翠,原来是有了财路……”宋敬跟鲁纳是两不对付的仇敌,为官多年,和他总是不相上下,却谁也压不了谁。只是宋敬不肯认输,鲁纳有的,他也绝不肯少。 “爹打算如何帮墨暖收归盐利?”宋樟了然,愿意巴结朝中官员的人不在少数,可能大把的银子交出来、又好掌控的人却没几个。墨家百年盐商,家底自然雄厚,有了墨家的帮助,宋府何愁没有银子?更何况再大的动静也不过经商上的事,墨家还能折腾到哪里去,到头来还是能在他宋家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再加上墨暖如今的仇敌正是爹多年以来的政敌,助墨暖一臂之力,就是助自己一臂之力。能与这样天上砸下来的“馅饼”结识,可不只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樟儿,你去找一趟墨暖。”宋敬冷笑一声,走到自己的儿子身旁,嘴中滔滔不绝,却低声细语,只见宋樟饶有兴趣的点着头,嘴畔浮上一抹莫测的笑意。 …… 这一日云卷天舒,就是湖边的嫩柳的枝丫都越长越旺盛。墨暖托商行在京郊寻了一块不高不矮的小山头,只是常年未曾管理,少不得要整修一番。 农匠们一锄头一锄头的撅下去,早就腐烂在春泥里的枯树也好,还是正生了芽长势正甚的新树也罢,墨暖都毫不留情的要农匠一个个砍断,从根里掘出来。没个几天,这小山头就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四下里都是东倒西歪的树木,墨暖这才算满意,给农匠各个发了这几日的辛苦钱,又对着绍酒道:“把这些拉走一并卖了。” “墨家家大业大,还会在乎这点蝇头小利?连砍下来的废树都要卖出去换成银两,我还以为姑娘你会直接甩甩手,扔了呢。”宋樟迎面走来,啧啧叹道。 “公子,您忘了?我是商人。”墨暖也不讶异宋樟的突然出现,更不恼怒他的揶揄,只朗声道:“商人可不就是斤斤计较,寸土不让么?”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有意思。” 他方要上前走去,可眼下却全是四仰八叉的树根树枝,许多上面还带着厚厚的泥层,宋樟的脚刚抬起就又落回了原地,嘿嘿一笑:“姑娘,你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就不怕这荆棘泥土脏了你那苏锦绣了金线的缎鞋?” 描金的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上面隽秀小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甚是容易引人注目。 墨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还不到四月天,旁人还要披着披风出门,他却拿出了扇子,果真是个头脑不正常的。 她小心翼翼搀扶着柏酒的手,手中提着自己的裙摆,避免被尖锐树枝划破了哪里,又要防着别剐蹭到了哪处的春泥,一步一个小心,遇到难走之处,时不时就要踮起脚来跳过,只是她也浑然不觉这样有何不妥,身姿如梁上燕一般,轻盈而又俏丽。 就这样一步一个小心,几步一个轻盈的跳跃,才走到了宋樟的面前平坦干净的路上,一抬头,见宋樟正好整以暇的瞧着她。 可对方越是这样,她越是坦然,墨暖理了理裙摆,将腰间系着的皎月荷包摆正,笑道:“宋公子,难为你从城里跑到这郊外来,就为了看奴家出糗?” 她轻睨了宋樟一眼,往前走去,“只可惜了,奴家算不上什么花容月貌之人,惹不得公子一怜,哪怕是在泥土中如跳梁一般的跳来跳去,也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倒是辜负了公子一番期冀了。” “你这话可就错了”,宋樟瞧着墨暖亭亭背影和似有倔强的话语,不觉一笑,“姑娘你刚才跳来跳去的身姿可正如春日里的梁上燕,轻盈活泼,比那写成日里端着的大家闺秀好看。”宋樟丝毫不在意墨暖究竟是否恼怒,因为无论如何,墨暖都不能恼怒。 他二人慢慢悠悠并肩而走。远处层峦叠翠,郁郁葱葱,似有一行大雁自天空飞过,宋樟的扇子摇出徐徐清风,他朗声道:“姑娘以雷霆之势从商行买下了这块地,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果然不负墨家盛名。” 墨暖含了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朱唇轻启:“哪有什么流水般的银子?不过是变卖了奴家的嫁妆,东凑西凑,才得了这块地皮。”“哦?”宋樟尾音上扬,挑了挑眉:“那你以后的夫君怕是要富裕的流油。” 墨暖听见夫君二字,宋怀予的身影霎时从眼前浮现,她的心忍不住的一揪,扯得她生疼,可她面上仍是淡淡的,丝毫没有懒怠对宋樟的应付:“要是宋大人不庇佑,只怕是要穷困潦倒呢。” 这不是第一次墨暖不动声色的将宋樟的试探打了回来,宋樟浑不在意,只是觉得难以从墨暖口中撬出一两句真言来,于是干脆放弃。 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拢,他悠悠道:“我此次来寻你,是有要事。” “洗耳恭听。” “我爹希望你,自墨家的盐庄里,挑出一个地界最小、环境最烂、生意最不好的盐庄来……”尾音一字一句落在墨暖的耳朵里,宋樟看向墨暖,看着她明明不解却不急着发问的神情,微顿了一顿,自嘴角浮出莫测笑意:“捐给朝廷。” 墨暖对向宋樟的宛若深渊一般不可见底的眼眸,她自眼底腾出一层薄薄的戒备与提防,却不泄露,只仍是含着那副似真似假的笑,轻声道:“说法呢?” 宋樟微抬了抬头,十分满意墨暖的这般反应,“就说雪灾严重,墨家自愿捐出一块地,供朝廷开垦。” 第二十九章 勤政殿内一片辉煌,龙涎香袅娜升烟,皇上虽然才年过五十,可也许是常年操劳,已经颇俱龙钟之态。 宋敬低眉弓腰,将手中的奏折呈上。“此次赈灾,民间富者有头一份响应者,虽捐纳不多……”他的话有几分迟疑,像是在思虑这样一桩小事值不值得专门拿出来将,随机眼中闪过一抹蝼蚁何足挂齿的轻蔑笑意,他往后退了一步:“所以臣还是赏了一块题词匾额,也算是嘉奖,以此鼓励民间富户,望能有一个带头作用。” 话罢,宋敬从怀中掏出一份账册,却又将其摊开,随手将其放在桌案的最角落处,便开始阐述其它政事。 皇帝的眼风为不可察的一扫,将那账册上墨家捐献的盐庄规格利润悉数入目。他一言未发,只眼神腾出一丝冷意。宋敬迅速捕捉到这份怒意,他心中暗喜,他将头埋得极低,缓缓告退。 月明星稀,墨暖坐在楠木椅上,嘴角上扬,一副客气而又疏远的笑,可她眼中却全无笑意,手中的茶已经凉了三分,她缓缓搁置到案几上,青瓷茶盏碰触雕了莲花纹的桌上发出清脆声音,墨暖道:“大人,墨家可已经捐了足足一整座盐庄,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说是不是?” 户部的巡官的坐在主位之上,看也不曾看一眼墨暖,捻着自个的胡须一言不发,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 坐在另一侧的外郎官缓缓瞥了一眼厅堂中抬着的描金匾额,上书【梅盐鼎食】,他不动声色道:“所以朝廷才褒奖你们的这份心,墨掌柜,你是个聪明人,这块匾额价值几何,你那块小小盐庄配上十个也是够的。” 他轻蔑一笑:“你们商人无利不起早,换来这么一块朝廷亲笔而书的匾额,难道还不够你利用的?” 墨暖也不恼,仍是温声道:“大人这话说的实诚,那在下也就坦白了说。”她似为难的看了一眼户部来的两位品阶并不算太高的官员,犹豫着开口:“不是咱们不愿意捐,实在是另有隐情……”她悠悠叹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不怕您笑话,在下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的盐庄,都被封了。” 户部巡官微微讶异,很快又将这份情绪掩了下来,他挑眉看向墨暖:“这是从何说起?” 墨暖面露难色,抬眼看向候在一旁的绍酒,微微示意,绍酒立刻应声,将早就备好的账册一应拿出,双手捧到几位户部官员的面前。 “大人放心,在下一直是本本分分经营,多少年来这税务一直是按照我朝律例,从无怠慢。可……”墨暖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晶莹闪烁,又一副强撑着坚强的模样抬头:“前些日子爹爹病故,许是自家伯父觉得我们这些小辈撑不起产业,所以……才叫人来查我们的盐税。” 墨暖越说越愁,她疲倦的揉着额角:“咱们一直也都配合着,所有的盐庄早就被封停,却从来没有消息说什么时候能查完……这都好几个月了……”墨暖絮絮说着,忽而又似回过神来面前的人是朝中官员,她尴尬一笑,连忙止住了话头:“在下是诚心诚意想要为灾区百姓做些什么,实在是没有这个条件,唯有自家姨娘名下的这么一个小庄子尚且能用,所以赶紧捐了出去。” 话罢,又露出诚恳地笑,起身为两位大人斟茶:“家里闹笑话,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户部外郎官和巡官飞快地翻了账册,对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却也纷纷都明白了此行到底为何。原本侍郎大人从宫中回来时就面色不安只说陛下似有期待之意,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宋敬只命人制了一块匾额,差他们来墨家试探口风,如今才算是知晓这是一个什么局。 那巡官将账册合上,面上仍不动声色:“墨掌柜可知,本官在户部任的什么职?” 墨暖佯装不懂,她摇了摇头:“在下见识浅薄了,只知户部掌管天下财务。” 那巡官对上墨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官专管税务。” 话说到这个份上,墨暖终于在眉眼之间扬起了笑意,她秋水一样的眸子对上了巡官的视线,笑道:“想来大人必能还墨家清白,只是查税也需要时间,墨家其他族人手里盐庄尚堪一用,灾情严峻,在下愿意尽绵薄之力。” 密谋声隐在无尽月色之间,直到户部官员离开了墨府,墨暖那漆黑的眸子终于浮上了真正的喜色。她冷笑一声,纤细手指从长长的衣袖之中伸出,抚上那描金匾额,指腹感受着苍劲有力的字体飞舞。 墨隽款款而至,墨暖也不抬头看他,目光灼灼都在那“梅盐鼎食”四个字上。墨隽疑惑着开口:“长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暖渐渐笑出了声,那笑越来越放肆,仿佛大胜在望即将凯旋的高歌,她的目光缓缓移到墨隽的脸上,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你还不明白么?” “一场瞎子演给瘸子看的戏码啊。”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了地上,墨暖猛然回身,命令着堂前小厮:“给我把这匾额换上!换到墨府的大门上!” “阿隽,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管过盐庄被封查的事吗?因为要留着,留着反戈一击。”墨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站在街上望着漆黑的夜色之中高高的匾额被挂在了墨府的宅门之上,朱唇轻启:“什么时候能把敌人击垮我们的伤痕也扭转为上海他们的利器,在深的泥潭就都不怕了。” 墨隽懵懂的点着头:“弟弟知道了。”可实则他什么都没听懂,他犹豫着开口:“可长姐,我们要如何才能使墨冽心甘情愿的捐出自己的盐庄呢?” 墨暖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为何要他心甘情愿?” 尚未褪去的寒气的春风徐徐吹来,墨暖的声音悠悠响起:“朝廷有所需要,你是家主,做什么决策还需要先知会他吗?当然是等朝廷来知会他。” 墨隽猛然抬头,终于明白墨暖的筹谋究竟是什么,“还能这样做?” 墨暖笑道:“为何不能?” 第三十章 墨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纵然是夜色无边,也渐渐晨光熹微,自天空腾起一抹朝气。 祠堂中的蜡烛摇曳,微微火光中墨暖一直紧闭双眼,手中的佛珠一粒一粒的数过,嘴中还振振有词,祈求保佑。 紫檀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绍酒看着墨暖单薄的脊背,走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披到墨暖的身上,墨暖看着她的眼睛,眼中怀着期冀。 “奴婢亲眼看着墨冽少爷进了那位大人的府中才回来的,只不过咱们比他要快一步。” 绍酒笑嘻嘻的:“放心吧,奴婢早就按姑娘吩咐的,给了那府上的红杏姨娘好多的贴己,那妾室也早就答应了,必缠着那位大人脱不了身,没空见墨冽。” “不,不行。”墨暖心中始终不安,这件事做的太过轻易,她始终怕会从哪里横插一脚,出了乱子,她耽误不起,墨暖看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排位,还有供奉着的神明,冰肌雪骨扑地,皎白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到地面上:“求神明保佑,保佑此事顺畅,使墨隽安安稳稳坐在当家人的位置上……” “长姐,绍酒说你在这跪了一夜……”墨隽大步走入,他一夜睡得不安,他知道长姐和宋大人的计划,如若成了,那将是分散墨冽手中势力的大好机会,如若不成……这样的计谋都成不了,以后要如何呢? 他一早就去向长姐请安,可到了长姐的房中听婢女绍酒说才知道墨暖在祠堂跪了一夜,他焦急奔来,只看到长姐那孱弱的身影和伏在地上的模样。 “长姐何必如此,就算要跪,也该叫着弟弟一起跪才是。” “你是家主,应该留足精力去对付别的事。”墨暖拉起墨隽的手,不疾不徐道:“你别担心。” …… 太阳的光辉渐渐洒满大地,长安城里早已开始热络,春光无限好,就连河边的柳树垂绦也一副轻轻柔柔的样子,跟着清风微微拂动,勾着行人的衣角,映着暖暖阳光。 此刻的宋府是一片安静,宋敬一早就去了宫中,只剩下宋樟和宋怀予府中留候消息。 宋樟大抵忍不住这种寂静,手中的扇子打开合起来,合起来有打开,非要发出一次次那啪的一下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怀予兄,要我说,咱们的弦崩的太紧了些,这样好的计谋,出不了岔子。 等爹回来了,咱们可要去星云楼,好好饮上一盅。” 那端正俊朗的面孔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仍是凝在手捧的书册之上,看些文史墨宝,能够叫他心静。 “公子!公子!”宋怀予的贴身小厮薛桥风风火火的赶来,一脸喜色,瞧着屋里只有宋樟和宋怀予,喜道:“奴才亲眼看见有公公带着陛下写的字出宫了。”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上拢在手里:“成了。” 宋怀予却只看向薛桥,问道:“确认是去墨家封赏的公公?” “奴才不敢确认,可也不敢多做停留,但是也瞧着公公是往墨府的方向去了,想来错不了的。” 薛桥犹疑道。 宋怀予皱着眉:“这事总不至于陛下也开口过问?未免夸张了些。” “哎呀”宋樟不耐宋怀予对细节的确认和追问,起身将宋怀予手中的书册拿走,“这事八九不离十是成了,你就别过于忧虑了,回头去问我爹不就行了。” 宋怀予换换点了头,眼底的思虑却仍未完全松懈,宋樟在一旁胡搅蛮缠,他一概没听到心里去。 而此刻的墨家却迎了喜,一家子老小全跪在地上听着从宫里来的公公传皇上口谕,太监嗓子又尖又细,几句话仿佛拐了八道弯一般的声调:“传皇上口谕,墨家家主赈灾积极,通以大义,朕心大悦,特赐字望长安商者都能学习尔等精神,以示褒奖。望墨家此后更恭敬勤勉,为为商者典范。” 墨暖闻言大惊,本来宋敬只说兴许皇上会象征性的口头褒奖,可御笔却是万万没想到的,众人对着公公千恩万谢,递了一荷包沉甸甸的银子才算消停。 待宫里的人走光之后,墨暖和墨隽面面相觑,就连墨昭也摸不清头脑,他手里捧着这份墨宝,这三个墨家的当家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做了。 就在墨暖还未想明白皇帝为何会亲笔赐字之时,顾绣敬就疯了一样的冲了进来,眉眼中的恨意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墨隽:“墨冽明明没有同意捐献盐庄,为何圣旨就下了,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面目狰狞,“墨暖!你好狠的心机,我竟没看出来你是这号人物,自己脱层皮也要拉我们下水!” 墨隽尚在犹疑之中,反倒是墨昭反应最快,他朗声道:“圣上希望墨家做出表率来最先捐款赈灾,阿隽身为墨家家主,自然做得了主。” 哪有什么圣上?一个小小的墨家而已,可宋大人说过了,这赈灾一事往小了说是商者自己有觉悟,往大了盖高帽,那就是迎合陛下心意。墨昭看着顾绣敬瞠目结舌的表情,拢了拢袖子:“这也多谢了户部的几位大人,说既然我们几个人名下的庄子还在查处之中,那墨家多的是还正在照常使用的庄子,拿出来便是。什么你的我的,婶娘,难道冽哥哥不姓墨?” 他悠悠笑道:“婶娘,多亏了墨冽名下的几座盐庄。今中午已经得了衙门的消息,说墨家积极赈灾,也不能寒了商者们的心,墨家的盐税一案休要再提,还清白给咱们,婶娘,这个消息可要一同贺一贺。” 墨昭手中捧着的墨宝又高了一高,顾绣敬不可置信,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墨隽。刚想一把夺过墨昭手里的东西看个究竟,就被墨昭当在了身后,墨府门童却上前来禀报,说墨府来了客,各个都是听到了风声前来贺喜。 墨暖看了一眼顾绣敬,捂着嘴轻笑一声,回身对身后的四长老、五长老委身行礼:“圣上的恩赏下来,恐怕这整个朱雀大街都已经知道了,岂不是都要来贺一贺瞧个究竟?您看看二婶娘这幅架势,要真让人瞧见了,外面岂不是要传墨家心口不一,对圣上虚与委蛇,表面诚意赈灾,背地里却满心怨愤?” 几个长老对视了一眼,大手一挥,只见几个小厮拉着顾绣敬就往里走,墨暖站在一旁含笑不语,霎时风起,吹得墨暖发髻上步摇的珠翠相碰而泠泠作响,墨暖丝毫不管几位长老要对顾绣敬做些什么,她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朱唇轻启:“迎客。” 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墨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差人做了新的匾额,装裱在了墨府的厅堂至高处,装裱到了每一个盐庄的门面处。宋樟笑意盈盈的打着扇子将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墨暖凤眼微眯,笑着推辞着来往邻居:“今日着实唐突,我们也没想到陛下特意褒奖。各位也别抬举我们,是我们幸运,没成想占了头一份纳捐的,陛下为了鼓励咱们老百姓仁爱一体,这才亲笔御赐。这哪是赏赐我们呢?这是赏赐灾民百姓,告诉他们即使他们身在忧患之中,朝廷和黎民百姓也都关怀着。是陛下仁心,倒是叫我们惭愧不已了。” 墨暖一番话说的巧妙,丝毫不往墨家身上贴金,她笑意盈盈的给堂前众人斟了茶:“也谢谢大家捧场,看穿了我们不说,不笑话我们罢了。” 那树底下打着扇子的身影逐渐焦躁不安,墨暖却仍不急不徐的和来往众人闲聊,末了,方才开口:“明日墨某携弟弟亲自上门叙话,还请各位不要嫌弃我们小地方出身才好。” 众人笑着乌泱泱的散去,宋樟才款款走了过来,胸前的扇子徐徐的摇:“墨掌柜如何谢我啊?” 第三十一章 墨暖笑着随手打掉那伸到自己眼前的扇子:“公子,如今才三月。” 宋樟睨了她一眼,大着步子往里迈,仿佛自己才是这家的主人,款款落座,自己斟茶喝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意境。” 宋樟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盏的盏壁轻轻地摇晃:“翩翩公子都是这样,没有点风还怎么风姿偏偏?所以我自己备了把扇子,才配得上我的风采。” 墨暖默了一默,旋即自唇角扯出一个虚假而又客套的标志笑容:“您说的对。” 宋樟似是不满:“我爹给了你们这么大的惊喜,你就这么敷衍我?” 墨暖若有所思:“确实没有想到,本以为只会赎出来我们的盐庄。想要我们做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一叠子银票,递给宋樟:“这是之前说好的,我名下三座盐庄,一年之利。” 宋樟眼中一闪而过一抹讶异之色,他不禁笑出了声:“墨掌柜,商量个事。”他一手接过银票,抽出那么两张来交给了自己的随身小厮:“我头拿那么一两张,你回头做个假账,别知会我爹。” 墨暖笑着转身:“奴家会如实告知。” 宋樟也不恼怒,拿了银票转身就走,身影隐在苍茫月色之中。 …… “长姑娘,不好了!咱们在郊南的那块地,有衙门的人来说用地不合规矩,要征收!” 这一日墨暖正跟在夫子堂里查验弟弟妹妹们的功课,一个小厮急慌慌的推门而入,满目的焦急之色,“绍酒姑娘正在那顶着,差奴才快来请您过去瞧瞧,您快过去吧,那帮人凶得很,绍酒姑娘怕是顶不住啊!” “怎么回事?”墨隽和墨芊噌的一声从自己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剩下的墨沅墨昭也是一脸懵懂。 墨暖顾不上回复他们,脑中思虑飞快,眸光一闪,只一条条一桩桩安排下去:“你们几个,继续在夫子堂里学课,谁也不准惫懒,我罚的抄写全都一笔一划的写板正了送到我的房里去,我晚上回来还要检查,有一个字写的马虎,今夜就别想安睡。” 墨暖面色仍是一派的威严和不容置疑,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墨隽和墨芊对视了一眼,他们太了解墨暖的脾气,墨暖这意思就是不愿告诉他们详情让他们插手。 墨芊干脆又坐下,笔尖沾墨,在那方桐木桌案上书下隽秀小字,精心凝神,再不理外界音色。 可墨隽却仍含了几分犹疑:“长姐,我是墨家家主,此事我应当与长姐一同出面。” “你出面什么?索性他们是冲着我的山庄来的,不是冲你,你若出面,只怕正中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墨暖的眼中有几分厉色,似是不满意墨隽的思虑不周,她说完这话看也不再看墨隽一眼,只继续安排接下来的事,她招来一个小厮:“你去宋府……不,你去星云楼,看宋公子在不在连心姑娘那里,请他去郊南。” 墨暖将墨芊和墨隽的动作悉数收入眼中,对他们的镇定很是满意,遂又转头向今日当值跟着她的绍酒说道。 这几日郊南的山庄就要开始建造,她派了绍酒替她盯着,原以为风平浪静,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你去看看墨冽在哪,顾绣敬又在做什么,悄悄地,别叫他们发现了。”墨暖对着墨隽的贴身小厮说完,就疾步向外走去,行走带风,就连衣袂都跟着飘扬。 “大小姐,绍酒姑娘是贴身收着商行给出的文书的,可衙门那群人就是不认呀,非说不和礼法,这文书是咱们和商行的人一同伪造的。” 墨暖却已然恢复了镇定,心绪渐稳,她只嗯了一声,快步上了马车。 一路上马车风风火火,引人侧目纷纷,墨暖却只闭目养神,静等山雨袭来。 山高水远,层峦叠翠。墨暖看中的那块地上正有一窝蜂的人在争执,墨家请来的匠人也在窃窃私语,一些细碎的声音入了绍酒的耳,她不卑不亢的对着面前的人多势众,一脸的平静无甚波澜。 只瞧她缓缓开口道:“官老爷,这文书上的公文是京兆尹衙门盖的,官老爷大可去京兆尹衙门询问。” 那为首的一个人冷笑,一脸横肉堆砌在脸上,油腻而又恶心:“你糊弄谁呢?哄我们这些去了京兆尹衙门,好给你们时间逃之夭夭?少废话!跟我走。” 他大手一挥,身边的人就要上前,推推搡搡,直接要带绍酒走。 “工部员外郎大人,如此大的阵仗,可要吓坏了咱们这种平民百姓了。”墨暖的清冷的声音悠悠传来,众人回头,只瞧一女子缓步而来,气度高华,白中透粉的妆靥惊艳了每个人的眼。 色浅翠碧的钗头泠泠而动,她不疾不徐的走到了工部员外郎郑晦的面前,对上他的目光,面上仍是笑意温然。 工部员外郎郑晦因为墨暖这幅镇定模样一时也不敢妄动,更想不到墨暖会认识他,一口叫出自己的职位,不言语等着瞧墨暖的举动。 一时间二人都静谧无声,却有博弈的压迫气息逐渐弥漫。墨暖看着郑晦的眼睛,眸光之中却不含半分胆怯,她终于朱唇轻启,缓缓开口,盈盈一礼:“见过郑大人。” 第三十二章 墨暖款款自人群中走来,不疾不徐的一礼,面上仍是笑意温然,却笑得郑晦心打里打怵。 尤其是墨暖叫出自己名讳的那一刻,他竟不知墨暖对自己的官职姓甚名甚这般清楚,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既不知墨暖对朝廷了解多少才能连他一介小小的员外郎都能叫出名字来,更猜不透这墨暖缘何知道自己。 他自觉要有一场困难的较量,可想想商帮会长对他的叮嘱,又不自觉挺了挺脊背更不肯露出半分的卑怯,语气中颇有傲慢之意:“本官怀疑你这地界来的不干净,你跟我走一趟吧。” 他本欲速战速决,说完这话就冲着身边的官吏使眼色。几个小官吏对视一眼就要上前拿人,墨暖却直接略过这个郑晦云步开去,缓缓走到前面的石阶上。 驻步回身的那一刹那颇有几分居高临下俯瞰众人的意味,一时间竟镇住了那些小官吏。 再瞧着她玉瓒螺髻,双珥照夜,煜煜垂晖,颇有威仪姿态,一个个更是拿不准究竟是否还要上前拿人。 墨暖秋波沉稳,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沉声道:“我墨暖找的是第四横街上的东木商行,走的是正儿八经的过户手续,收据一应俱全,所以我墨暖买下的这片地章程并无违反朝廷法度之事。开山建庄,也是亲自去了京兆尹衙门签字盖章,所以在这砌石堆木,也是合乎规矩。郑大人,这一应的文书奴家可都能呈上来,不知郑大人这无缘无故要来征收,可是有衙门文书?若是有文书,也该按朝廷规矩给我银两以示补偿才是。” 墨暖字句清晰,朗朗而言,为的不只是说给郑晦听,更是说给此刻正不安猜疑不明真相的工匠们。 墨暖凝眸于郑晦神色不明的脸上,滋出三分笑意:“就请郑大人拿出文书,为奴家说明一番,为何奴家有手续有公函有文书的地要强行征收。” 郑晦暗叫不好,明明是来给墨暖带上违纪用地的帽子,却被她几句言语转圜成了自己无理征收土地,他面露阴鹜之色,怒极反笑:“你少在这颠倒黑白,你和东木商行狼狈为奸,伪造文书,强占土地就为了给自己开私庄,墨暖,你胆子也太肥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公函来,昭然示众:“东木商行掌柜已经招认画押,这块山头的庄园三十年前还兴盛的很,只可惜庄主肺痨,唯一的儿子又平庸,你就联合东木商行掌柜强行征收,据为己有,庄主悲愤交加驾鹤西去,他儿子递了血状来告你,好一个蛇蝎妇人!” 墨暖闻言蹙眉,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有备而来。她递了一个眼色,绍酒当即上前要拿那个招认书看个究竟,郑晦却一把挡住了她,粲粲笑道:“墨大小姐,你还是自己过来看吧。” 墨暖按下心中的震惊,略一思虑,一步一个台阶的从高处下来,走到郑晦面前,丝毫不畏惧他的目光。她伸手拿过那张文书,只见签字画押,句句将她墨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一时间她竟有些惊慌,可身后众多工匠如芒在背,身前又是不知从何路来的牛鬼神蛇,她不敢有一份脆弱,脊背挺得愈发的直,就连头也不肯低下半分,她朗声道:“看来是冲着我墨暖有备而来了?” 墨暖指尖渐凉,她将手中的招认书推回郑晦的手上:“那奴家就跟你走一趟。瞧瞧哪来的原庄主和诉状,瞧瞧这跟我墨暖从未谋过面的商行掌柜缘何这般诬陷我。” 绍酒心下一惊,直接出声喊道:“长姑娘!” 她眼看着墨暖被一众官吏围住,不知为何几个变幻间形势就成了眼前这般,竟给墨暖按了足以下狱的罪名。 只怕方才这郑晦与自己费的口舌,说什么要征收土地都是幌子,只是为了引墨暖来,等墨暖来了才亮出真东西,叫她寻解困之法都不得。 可为何要对墨暖有这般的大阵仗? 墨暖却已经不做挣扎,对方有备而来,她只能入局。只是眼下情形只怕更糟,宋樟一直未来,不知是否有人阻拦,还是他有意不来。 更不知自己跟着这群人走了之后,宋家是否还愿意搭救。 墨暖此刻心绪如翻腾着的大江一般层层激进迭起,一遍遍冲击着自己的心境。 头顶的太阳懒洋洋的散着光,吐着看上去就没有什么温度的冷辉。这一脉本是春花馥郁,山上一草一木皆旺盛,此刻竟莫名有些萧索起来。 墨暖一步一个沉重,眸子里是人看不透的深渊。 马蹄声疾驰而至,到了众人面前倏然停下。墨暖仰着头看清了来人,一身月白色衣裳的宋怀予。他脸上微微一层薄汗,面色冷峻,他的眼神只略过墨暖的脸庞那么短暂一瞬就移开了。 宋怀予翻身下马,对着郑晦拱手一礼:“郑兄,工部的人被调走的大半,不知所谓何事……这女子是?” 墨暖她紧紧锁着眉,盯着面前这个令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掩在流光水袖中的手微微地发抖。 “哦,我怕墨暖这毒妇太过狡猾,所以多带了些人拿下。” 郑晦挑了挑眉,他知道宋怀予和宋敬的关系,不欲与他多做交谈,冷哼一声:“尚书大人命我拿人,宋兄可是有意见?” 宋怀予也不在意他的不敬,淡淡道:“我与你同为工部官员,自然要知道来龙去脉。” 墨暖抿着嘴唇,终究是开了口:“这位郑大人说,我……伙同东木商行的掌柜,强占土地,被人用鲜血书写诉状,现在掌柜已然招认画押。” 她的声音虽是极力压制,可也已经含了几分颤抖之意。 可宋怀予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自始至终连看她一眼也未曾。 墨暖的脸色白的越发惨淡,草木在风中摇曳,往事如一顶旋转不休的佛经桶,她惨然一笑,果真宋怀予恨毒了她,她还以为宋怀予能救自己,可此情此景,只怕没人能比宋怀予更相信她的居心歹毒。 也是,毕竟她是亲手用鸩酒毒害了宋怀予的养父。 霎时风起,宋怀予的眼底似含了百年寒冰,只腾起一层淡薄的冷雾,他抬手一扬,道:“那就把人带走吧。” 第三十三章 孤鸦寒月,墨家上下一片肃穆,墨家四爷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响在皎皎月色和摇曳的烛光中:“墨暖做出这等荒唐之事,要是追究起来,墨家上下难逃其咎。” 整个大厅静谧的可怕,就是连丫鬟一个个都压低着头颅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绍酒伺候在墨隽的身后,她刚向在座各位陈情完今日所发生之事,也没想到所有人都会齐心救墨暖之困,可没想到话会这样难听。 绍酒忍不住出声反驳:“墨四爷,我们姑娘是被冤枉的。” 墨隽更是愤怒不堪,可想起墨暖如今不在,这家中唯一能撑事的只有自己,就戒了那份焦躁和不稳重。 更何况出事的是墨家现在的真正的掌权人墨暖,他和剩下的弟弟妹妹只会显得势单力薄,稍有不慎就会人人欺凌到他的头上。 墨隽将心绪不动声色的掩下,他危坐在主位上,眼风凌厉扫向四爷爷:“怎么四爷爷这么心切的给长姐定下罪名?” 墨芊的袖角不经意拂过案上的茶盏,青瓷坠地跌落,啪的一声响亮又刺耳,登时一地的碎片,众人皆向墨芊望去,只瞧她轻转动了手上珊瑚戒指,恍若未闻。 待她理了理衣襟,墨芊的声音幽幽响起,似笑非笑的掠过众人心思各异的神态和面孔:“这茶盏老旧,不中用了,盛着茶都凉的格外快,不知道对自己的本分是什么,刚才一个没注意,摔了也就摔了,还值当你们盯着瞧做什么?” 墨暖掩着嘴巧笑嫣然,像是说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的花枝乱颤,最后慵懒的倚着座椅,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四爷爷有此危及也算是未雨绸缪,毕竟平时长姐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内院,如今她不在,谁还有闲工夫操持内院呢?可不是耽误了四爷爷的荣华富贵?” 墨昭坐在座椅上从始至终都未开口说过一句,他一直在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墨芊这一言一行给惊着了。 这丫头是墨隽的双生妹妹,与墨暖从小被爹娘当男儿将养一般不同,她一直被娇生惯养,打小就娇蛮任性,可今日一瞧,竟比刀子还要尖利三分。 只是墨芊这话说得难听,就连一直未曾发声的其余长辈也不禁蹙眉,刚要开口斥责,只听几声拊掌,墨霄大踏步走进。 满室焜煌,他落座堆笑:“芊儿这话说得可有理,轮孝顺可没人比得上墨暖。” “哎,四哥,四嫂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可是不肯甘人落后的,据说前些日子还用上了纯金的碗筷,那双金箸上雕着双鸾,就是彩翼上的纹理都是琉球国的国手所画,价值不下万金,不知墨暖那丫头从哪寻得宝贝,竟毫不吝啬的给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啧啧。” 这墨霄是墨暖的庶七叔,在墨暖叔伯一脉最年小,又最吊儿郎当,平日里只管风月,更无拘于繁琐儒节,整日里寻酒作乐,游山玩水,一概不管这些人的勾心斗角。 可偶尔遇上看不过去的事,也会说上几句。 只是他一向不算有话语权,所以说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话,可这阴腔怪调的聊起天来,竟然把墨家四爷噎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冷哼一声,干脆不再开口。 墨隽语气凛然:“长姐这事来的蹊跷,墨家上下要齐心,再让我听见搬弄是非胡乱扣帽子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他偏头朝向身边立着的绍酒,她是墨暖身边的大丫鬟,更是府里的大丫鬟,平日里都是顶了管家的职位帮墨暖打理墨府,如今墨暖出事,绍酒必定会齐心伺候墨隽,也算是另一种给墨暖尽心的方式了。 墨隽傲声道:“绍酒,你吩咐下去,墨家上下,无论是丫鬟小厮还是厨娘,在内在外都不准乱说一个字,否则立刻拿着他的卖身契,男的卖到莽荒之地,女的卖到窑子!” 此话一出,坐在大厅里的一众人更是神态各异,墨家大爷墨册终于缓缓开口:“此事,还是赶快查清为好。” 墨隽拂袖而去,绍酒紧跟其后,她附耳贴过去:“此事恐怕和商帮有关系。” 墨隽一愣:“不是顾绣敬搞的鬼?” 绍酒摇摇头:“墨冽少爷名下的盐庄都被姑娘捐给了朝廷,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只是,咱们忽略了这长安城还有别的人物,这长安城里也有别的盐商,陛下赐御笔,咱们招人眼红了。” 墨隽冷笑道:“去查。” …… 一家乐坊里,宋怀予终于找到了宋樟,数十个美姬莺莺燕燕,腰肢婀娜多姿的扭着,鼓瑟吹笙,筝音泠泠。 连心姑娘正抱着琵琶唱的声音软糯仿佛黄鹂啼在了池塘之上,宋樟就躺在地上,满身的酒气,醉的不省人事。 偶尔跟着琴音摇头晃脑,连话都含糊这说不清楚:“好……好一段急管繁弦,秦筝起雁!” 烛光辉煌,照在宋怀予冷峻的脸庞上,他淡淡嗓音响起:“连心姑娘平日里是轻易不踏出星云楼半步的,今日怎么难得来了乐坊?” 连心拨弄蚕丝线的手指停顿,将怀中的琵琶搁置一边,起身盈盈一礼:“宋公子从来不踏足风月之地,今日却来了乐坊,可见世事无绝对。” 她微笑着看着宋怀予:“宋公子可要听奴家一曲?” 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而一笑:“是,世事无绝对。” 他起身走到正歪着身子斜躺在软垫上的宋樟,扶他起身,耐着性子道:“你房里的姬妾正烧的厉害,遍寻你不得,原来是躲着和连心姑娘听曲唱歌了,再不回去,只怕要伤了姬妾的心。” “什么?病了?谁?”宋樟醉的厉害,使劲睁着眼想要看清宋怀予,却只看到重重叠影,他扯着嗓子:“你说伤谁的心?” “你的侍妾。”宋怀予搀着宋樟起身,身后的几个小厮顺势接过。只见宋樟站也站不稳,靠在他们的身上耷拉着脑袋,又忽而大手一挥:“那我得回去,回去……” 宋樟被搀扶着一步一挪的离开,宋怀予看着始终立在一旁笑的温婉的连心,道:“姑娘见笑,宋樟的酒量竟然不如姑娘,他酩酊大醉,姑娘却仍条理清晰。” 连心微微一愣,随即从唇边旋起一个更加得体的笑意:“是连心的错,没能规劝住宋樟公子少贪杯。” 宋怀予温言道:“是他自己贪杯,不怪姑娘。”随即虚施了一礼,转身告辞。 第三十四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界传得纷纷扬扬,说墨家图财害命,人都已经被关押了。” 宋敬皱着眉头,瞧着被抬回来醉醺醺的儿子,问着宋怀予。 “今天下午工部员外郎郑晦突然去抓的人,手里有签字画押的文书,还说什么有血书诉状,一个个来势汹汹,可见有备而来。当时墨暖即刻就着人去寻樟兄,却遍寻不得,所以只能被工部的郑晦带走,现在已经关押。恐怕咱们都着了那群人的道了。” 宋怀予敛起笑意,郑重道。 “好一个工部员外郎,好一个工部!当京兆尹衙门死了吗,竟然动用工部去抓人。” 宋敬一听便知此事不简单,他转瞬就想到墨家此劫不知是否能平安度过,若是不能…… “怀予,你觉得,墨暖有几成把握能化险为夷?”宋怀予一听,心里一沉,就知道自己的叔叔不一定能尽全力解救墨家,说不定要卸磨杀驴。 明明夜风温软和煦,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凉的令自己连喉咙都干涩,宋怀予沉思细想,斟酌着开口:“侄子以为,工部冲着墨暖而去,而并非冲着墨隽,可见还有掌控墨家之心,只是想借此事换一个称他们心意的当家人,若真如他们所愿,恐怕……” 恐怕工部尚书敛财更甚,以后就是在朝中各处打点,也都有了底气和源源不断的钱袋子,届时自己就更难与他抗衡了。 宋敬即刻权衡利弊,就算是不救墨暖,也不能让墨家落在了工部尚书王棋泓的手中。 “你去请京兆尹到本官府上来,悄悄地,别惊动了旁人。”宋敬对身边的小厮说道,又恨铁不成钢的走到了歪靠在桌椅上醉的不省人事的宋樟,气的抬脚就是一踹,被宋怀予赶忙上前拦住。 宋敬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什么叫墨暖差人寻他,却没找到人?你又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叔叔。”宋怀予将宋敬扶到了座椅上,顿了顿,“侄子以为,连心有问题。” 宋怀予想起今日种种,一环扣一环早就安排的缜密。 若不是宋樟一直交好的红颜知己连心提出去乐坊,伺候墨暖的下人怎么会在星云楼和宋府都找不到宋樟?可见对方早有打算,就是要让墨暖孤立无援。 宋敬的手狠狠的扣在扶手上,骤然身起,将案上的茶盏怒掷了出去:“荒唐!” 他堂堂户部侍郎,竟然连自己的儿子身边早就被安排好了人。宋敬气的连胡须都在颤抖,“这个混账,竟然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都浑然不觉。” “怀予,今日已晚,你就不要再回自己府上了,在二叔这里歇下。”宋敬欣慰的看着宋怀予,自从他这个亲侄子来长安任职后,安排给他的事都办的十分妥帖,再加之他沉稳而又妥帖,宋敬对他十分信任。 他看着宋怀予,正色道:“二叔把你安排在工部,就等着那个老狐狸有一日露出马脚,可以给你铺路……如今,咱们还没动手,他们就自己等不及了。” 宋怀予垂眼瞥了瞥已经酩酊大醉睡得不省人事的宋樟,知道宋敬话里的深意,淡淡的嗓音应了一声,就去了客房下榻。 月上中天,宋怀予在客院里踱来踱去,一双眉头皱的厉害。 他的小厮薛桥终于看不过去,试探着出了声:“爷……爷是担心墨暖姑娘在监里受苦才这般心焦气躁吧?不如咱们去求求老爷,看看能不能找人通融一下,先把人放出来再说。” 宋怀予依然皱着眉头:“不可。”他揉着额角:“这些日子墨家本就一直在风口浪尖,若是二叔一个堂堂户部侍郎真出面救一个商家女儿,只怕这事更要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没有将来龙去脉彻底弄清之前,二叔不会贸然救人,他断不会给自己惹上半分嫌隙。”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我理她作什么?活该让她吃些苦头。” 薛桥噤了声,他从小就贴身伺候宋怀予,自然之道宋怀予和墨暖的过往种种,只是宋怀予这纠结而又挣扎的一颗心总是飘忽不定,折磨他自己,也折磨了旁人。 薛桥不敢多说话,可默了一默,还是没忍住:“您方才跟姥爷那里还不是说大小姐铁定是冤枉的……其实您心里还是偏向大小姐的。”年少时的宋怀予和墨暖,那是一对相貌堂堂而又般配的璧人,宋怀予本就一直宠着墨暖。平日里稍有人说她不是,什么身为一个女娃娃却不安分、什么一介女流之辈心气却高的很、什么九曲心肠难测不是个本分姑娘家,宋怀予通通听不得,无论谁说一句他都要为墨暖辩白。 如今虽然已经说了和墨暖一刀两断,可是小厮明眼瞧着,宋怀予分明还是习惯了护住墨暖。说来也实在惋惜,若不是出了意外,宋怀予早就八抬大轿把墨暖娶回了家,墨暖也早成了自己该伺候的夫人主子了。 宋怀予的侧影笼在月光之中,他缓缓道:“薛桥,你说,我引她来长安,是不是害了她?这里人心叵测的多,只怕她受不住。” 薛桥好言安慰着:“可是爷,您若不费心劝说宋老爷同意和长姑娘结交,长姑娘孤立无援的,怎么扛得住二爷墨冽啊?您若是不派人暗中护送大小姐来长安,她这一路上也未必风平浪静……许多事,爷,没有您,她自己一个人恐怕是步步艰辛了。” 薛桥小心翼翼看着宋怀予的眼色,恳切道:“更何况,以当日的情形,二爷墨冽和三爷墨隽争家主争得那般厉害,长姑娘只有迁长安找一位贵人,才能得以保全……您这是成全了她。” 宋怀予打断薛桥的话,眼眸里皆是沉痛之色:“是,她若不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的弟弟登上家主之位,也不必走上这条路,面对这些风波。” “这也不能怪墨大小姐。”薛桥叹了口气,“爷,奴才见过了从前的墨老爷对长姑娘是怎样的严苛啊……墨大小姐从小就被教育要事事以墨家为重,她也不容易……” 薛桥想起幼时跟着宋怀予去墨府时,墨暖没日没夜的温书习字学账目,哪怕一连算上三四个时辰的账目都毫无一处错误,墨老爷竟然连个笑都没有。只淡淡的嗯一声,然后叫她去管教弟弟妹妹们的功课。言辞之中丝毫不像对待一个温柔水乡里生出来的女儿家,而是像对待一个要上战场的铮铮男儿。非要把墨暖训练的一身铁骨,才算罢休。 宋怀予的嗓子有些沙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道一声:“再想想蹊跷之处罢。她再不过也就是一个商女,何以惊动朝廷官员针对。。 第三十四章 “可是,墨大小姐毕竟是女子……若真被关进了大牢……”薛桥满面愁容,自古以来就没有把女人关进监牢还能清白出来的道理。 轻则在堂上让光着脚过堂,重则杖臀,无论是哪一类,只要进了监牢,名声必定受辱。 宋怀予终是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和不安,他的眼中射出凶狠精光,冷声道:“工部没有大牢,刑部的牢狱以墨暖这点小罪名还进不去,他跟京兆尹衙门一向不睦,更不可能将墨暖关到京兆尹衙门那里去,此刻阿暖只会在某个官员的府中的私牢里,由官媒婆看顾着。” 燕国律法,妇女除犯死罪及奸罪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犯罪一律交丈夫或亲属收管,听候传唤,不得入狱监禁。 工部的员外郎强行带走已经是犯了法则,若是将墨暖真关进了监牢,恐怕工部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可是即便如此安慰自己,也知道工部尚书王骐鸿不可能乱来,宋怀予仍旧不安,他蓦然起身,推开门就往外走。 皎皎月色下桃树绽放的正好,四下无人的街里宋怀予几个身影变幻就翻墙进了墨家大宅。明明没有走过这条路,可他却轻车驾熟的找到了墨暖的院落。 从前墨暖还没来长安,这朱雀大街的墨家大宅由宋樟帮着在建时,他就经常琢磨着图纸,那宣纸上小小的一处院落,在什么位置、从哪条路能走过去他早就了然于心,甚至于墨暖房中的一切装潢,都是他照着阿暖的喜好亲自打点。 月朗星疏,点点微光下照着四方的牌匾,和他亲手提的字:北冥有鱼。 他推门而入,迎面撞上正要出门的绍酒,侍女正提着灯笼,映着绍酒脸上正挂着的泪痕。光晕之下,柏酒的眼圈也似有红肿之意。 她看着宋怀予皆是一愣,终是柏酒先反应过来:“公子还是来了。” 绍酒将头扭到一边,她始终记得今天白天他在墨暖危局之时的毫无动容,甚至连出声阻拦一下都不曾的冷血。 宋怀予环视了一下四周,墨暖一向喜奢侈,就连门口的石阶都是镶了半份冷玉,如今却只透着幽冷。 他兀自走进了院落:“白日里我没有开口,是因为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和阿暖有私交,否则对阿暖只会更加不利。” 他知道绍酒是自小伺候墨暖的贴身丫鬟,在墨暖心中,只怕这两人更算得上她的依靠。 他耐心解释着,回身坐到石凳上,缓声道:“你们可曾派人去盯着墨冽那边了?” 绍酒看着他:“婢子已经派人盯着了,只知道墨冽的宅院里今夜歌舞笙箫,欢快的很,很是猖狂。” 月光在地上拉出一道欣长的影子,宋怀予点点头:“阿隽怎样打算?” 绍酒回道:“当家的已经派了人四处找寻大小姐的下落,只是遍寻无果,衙门里没有,刑部大牢也没有。” 她叹息一声:“墨昭少爷早早地去了东木商行和那块地庄的原主人那里,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如何了。” 宋怀予蹙着眉头,单手揉着额角,似有些头疼:“光是找东木商行的人和地庄原主子是不够的,从阿暖买地皮的前一个月就查起,看他们和他们的族亲,与什么人有往来,只要你们觉得行迹诡异的,就全筛选出来。” 绍酒了然的点点头回身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公子进来说话吧,外面风大。” 宋怀予起身缓缓推开房门,迎面燕口香扑鼻,是记忆中墨暖用惯了的香味。他一一扫过墨暖房中的摆设,入目却看到美人榻前端正的放着一双彩凤绣鞋,缎面似阆苑玉柱边逶迤的霞光,上面衔了璀璨明珠,夺目而又华贵。 绍酒轻轻开口:“长姑娘虽然在长安城里走动时从不穿这双苏绣鞋,可只要姑娘回府,在府里走动,第一打紧的事就是先换上这双鞋。” 宋怀予沉默了一会儿,那年盛夏,宋怀予他请了苏杭最出色的绣娘,几天几夜的赶制,绣出一身烟霞色的曳地裙,十八股金丝绣在水袖上,远远望去,似星光点点璀璨。 还有这双凤衔珠的鞋,一针一线都极尽了华贵奢靡,只为了博墨暖一笑。 绍酒端了盏热茶,是宋怀予一贯喜爱的安化黑茶,宋怀予接过的时候看着黑茶叶尖漂浮在杯中,微微一愣:“阿暖不是最讨厌喝黑茶?” 所以,墨暖的房中如今应该没有黑茶才对。 绍酒回到:“可是公子喜爱黑茶,所以长姑娘的房里,从未少过安化黑茶。” 宋怀予就那么一瞬不瞬望着琉璃茶盏中缥缈的热气,胸口传来一阵阵撕扯的疼痛。他默了一默:“明日一早,无论墨昭寻没寻到蹊跷之处,只要还未寻到墨暖,就去京兆尹衙门报案,就说墨暖被一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强行带走,了无音讯。” 绍酒一愣:“什么?”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宋怀予温尔一笑,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后搁置到案上。月影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整个人都不真切,可绍酒分明在一向宽厚的宋怀予眼中,看到了几分决然和狠厉。 宋怀予又是一笑,似安慰这个忠仆:“你放心,阿暖从来就不是他们能欺负的了的。” …… 无尽的黑夜里,是破晓之前的残夜,静谧的连几声虫叫都听不见。宋 怀予自墨府与墨隽等人商议完之后回到宋府,这一段长长的路,他一步一个脚印,像走过从前那段遥远的岁月,路边树香清新,枝嫩柳绿,似从前美好的旧时节。 月光遍地,宋怀予欣长的影子寂寥的投在地上,他一步又一步数着从墨宅到自己居所究竟有几步,那些数数的声音逐渐掩在皎皎月色中,却不知是何意义。 春风霎时起,扬起叶声沙沙作响,宋怀予抬头瞧着天边上挂着的银盘,眼中却只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隔着朦胧月色,瞧不真切。 第三十五章 地牢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仅有一个老旧破败的木凳,墨暖仔细打量着这地牢里的一寸一毫,仰着脖子高墙之上那小小的一口窗户透出来的微弱光亮。 若是使劲朝着边缘望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挂在天边的那颗白玉盘。 墨暖被关在这地牢也不知多少个时辰了,从锁铐拴紧牢门的那一刹那起,墨暖就一直无人问津的待在这个地牢中,四下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她从怀中掏出软罗纱帕,铺平轻轻放在了那个老旧的木凳上,缓缓而坐,凳子因为陈旧的木头还发出吱呀一声。 似有脚步声渐近,墨暖也不着急起身,仍然端坐着,秋波沉稳,丝毫不失豪门贵族里一贯的气度华贵。 牢门被来的人打开,墨暖瞧着那绯色衣角上绣着的文雁,抬眼向他:请大人的安。 那人身旁的小厮张嘴就骂,叱责墨暖为何不赶紧站起来行礼问安,却被那人抬手打断。 他的眉眼都含了和睦的笑意:“无妨,墨姑娘,可知道我是谁?” 墨暖看着他坐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和自己对坐,道:墨暖一介草民,还能得到工部尚书大人的亲自接见,实属荣幸。 那王祺鸿一愣:“你怎么就笃定我是尚书呢?” “绯袍云雁可不是等闲之辈就敢往身上穿的,普通百姓或许还不懂这些门道,不过奴家自小就学着认这些锦衣纹样,官居几何,什么品阶,奴家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墨暖盈盈一笑。 “哦?”那王祺鸿来了兴趣,眉毛一挑“那我要是没穿官服呢?你可还能认得?” 那王祺鸿明明年纪与宋敬相差不了多少,宋敬尚且一把胡子,满脸皱褶,可这个王祺鸿却双目澄明,鼻直口方,仪表堂堂,气度华贵,光是那副精气神乍一看也得比宋敬年轻个八、九、十岁。 周身含了一股成熟气韵,仿佛腹有诗书气自华那般,一看就知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此刻他与墨暖闲话的这幅神情,若不是墨暖早就知道他,险些认为他不过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罢了。 “各行各业,农夫,商贩,走卒,我尚且要背出其中佼佼者的姓名,更何况朝中要员?”墨暖丝毫没有隐瞒,“王大人,在奴家来长安之前,您叫什么,这朝中的其他大人叫什么,官居几品,为人如何,喜好如何,奴家早就熟记于心了。” “为了结交?”王祺鸿道。 “为了不出差错。”墨暖笑道:“大人把奴家想的太功利了。奴家只是为了以防来日若是真的有契机相见,能够不出差错。” 王祺鸿的眼中毫不吝惜盈着满满的欣赏之意,他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了然的点点头:“以防万一。” 墨暖的唇畔始终浮着一抹得体的笑:“是。” 王祺鸿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坐的端庄的女子,把她关在这里大半日了,牢笼阴暗,灰尘遍地,她一直在这里滴水未尽,却没有丝毫的狼狈之像,明明她坐的是一把老旧的木凳,可那举手投足间却让人有股她坐在跟自己一样的梨木枝雕花椅的那种尊贵。 王祺鸿抬抬手招了侯在远处的小厮:“给墨暖姑娘端些小菜来。” 墨暖客气言了一声谢,不久就端上来桌子和碗筷,几碟精致的小菜摆在桌上,下人点了蜡烛放置岸上,牢内登时亮堂了起来。 好几个时辰中,墨暖一直在阴暗的环境中,忽然瞧见光亮,双眼反而有些不适应。 可她却将这种不适应转瞬压住,拿起那双渡银雕云纹筷子,夹了点菜往自己的口里送:“虽然是简单不费时的菜式,一看便知是贵府的厨子临时烹制又需要尽快上菜而做,可也味道精美,入口馥郁,有劳大人了。” 王祺鸿饶有兴致看着墨暖毫无芥蒂的直接将吃食递入嘴中:“你不怕我下毒?” 墨暖一双绣致的眉毛往上挑:“堂堂三阶大员尚书大人,亲自来见我一个无勋无爵的平民已然是赏光,怎么还会花费心力就为毒死我一个草芥?” 墨暖喝了口茶,“尚书大人不会做这么有失身份的事。” 王祺鸿闻言大笑,眼中尽是赞赏之意:“长安城里都传墨家真正的掌舵人是一个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墨暖,你不输男儿。” 墨暖道:“大人谬赞。” 王祺鸿抬手倒了杯酒:“你不应该跟着宋敬那个老家伙,可惜了。” 墨暖恭敬抬手接酒:“大人也不应该和墨冽他爹那个老狐狸合作,也是可惜了。” 王祺鸿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墨冽的爹是奸小之辈,大人虽然也有私欲,却还是有一份清高,看不上龌龊之事。”墨暖一早就听林夆将军说,这个王祺鸿心机深沉,却也算半个光明磊落之人,在他的认知里,阴招和阴招还有三六九等之分。 “可是他能给出大把的银子。这几年我府中日日不断的人参雪燕可都是他供给的。” 王祺鸿将酒一饮而尽。 墨暖突然沉默,看着王祺鸿这个深不可测的人,脑中思绪飞快的转着,终于理清楚一切,她缓缓开口试探着:“釜底抽薪?” 王祺鸿丝毫不接话茬,面上也一派镇定自若:“墨暖小姑娘,你还年轻的很。” 墨暖无意与他再多做周旋,终于明白这其中还有更多深意,遂直接开口:“大人打算何时送我回去?” 燕国律法,如果是女子犯法,只暂时关押在她丈夫或亲属处,为保女子清誉,不得关押在牢狱中,所以就连这个尚书大人也没能把她关在衙门里。 可是就算退而求其次,关在了他府里的私牢中,那也是不合理法。这位尚书大人恐怕含了别的深意,为了恐吓,为了震慑,也为了试探。 待这些任务都完成后,她墨暖自然要平安回去,否则,就是这位尚书大人理亏了。 王祺鸿抬抬手:“来人,送墨暖小姐回去。” 墨暖起身矮身行礼,不等王祺鸿先开口,自己就把话说了出来:“大人放心,墨暖今日只是被大人传讯而已。” 王祺鸿满意的点点头,拂袖离去。墨暖则跟着小厮,用灯笼照着脚底的路,款款走出了王府。 第三十六章 事成 墨暖平安回到了家中,被下令暂时禁于墨宅之中不得出入。宋樟在醉酒清醒后懊悔不已,想要看望墨暖,却被拦在了门外,只道是审理期间,需要避嫌。 真正该管此案的京兆尹衙门接手,逐一开始调查,日日派人去询问墨暖,满城风雨,风声鹤唳,谁也摸不清楚门道。王棋鸿在朝中愈发得力,墨冽也日夜嚣张,十天半个月过去了,此事却依旧没个结果。 风向突然变得那一日,是雪灾灾民突然暴动的那一日,朝中人人弹劾,说王骐鸿与墨冽勾结,明里捐灾,实则当初许诺要捐献的盐庄成了荆州知府一个人的私庄,所赚银两全部进了王骐鸿远亲荆州知府一个人的荷包。再由他周旋,巧立名目,进献给王骐鸿。而墨暖正是因为知晓了内情,才会被陷害,意图封口。 墨暖的事也突然查清,原地庄老板的儿子终于在一户农家被找到,宋怀予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和自己的妾室笑的如同花一样灿烂,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农户,屋内装潢皆是不菲。他颤颤巍巍的跪在了衙门中,叩头认罪,只道是自己赌债缠身,败坏了家业,墨冽承诺会替他还清赌债,并赏银百两以作报酬。 京兆尹衙门递上层层罪状,除了这一桩桩一件件之外,还大有往年收了不明不白的礼钱之事,条理清明,脉络清晰,皇上雷霆震怒,发落了工部尚书。 可关于墨冽如何与王骐鸿勾结之事,只在皇上面前轻轻一笔带过,强调的反而是墨冽如何陷害长姐,谋害自己的族亲。 这样的小事皇帝自然不会挂在心上,京兆尹报上去的目的,也只为了方便拿着鸡毛当令箭,好处置墨冽。 京兆尹带人去了墨冽府上,查处了他所有财产。可墨冽的这座宅子却是以墨家的名义买的,衙门没有查收,可不久后,宅子的主人偷偷变更成了长安京兆尹。 …… 月朗星稀,墨暖举杯畅饮,一遍又一遍的喝着酒,却无人敢阻拦。墨暖的冤屈终于洗清,可所有人都知道,墨暖不是为了这个高兴。 “长姐,贪杯伤身。”墨昭皱了皱眉头,他知道墨暖的不容易,一步步如何扶持他和墨隽二人上位,如今这一杯杯悉数灌入口中的烈酒,皆是墨暖过往的辛酸和艰难。 “就这一回,无妨。咱们都陪着长姐喝。”墨隽摆摆手,又给墨暖斟了一杯酒,这一役终于打完,所有人的心中都百感交集。 墨暖醉的连面颊上都是烟霞一样的绯色,起身道:“不喝了,长姐醉了,你们喝吧。”她回身由绍酒搀扶着出了厅堂,离开了席位。月辉洒在她的身上流光熠熠,她脚步有些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她仰起头来看了看无尽的夜色和漫天繁星,道:“去祠堂吧。” 绍酒欲言又止,犹豫了几番,最终道了一声是,没有说话。 这一个月来,宋怀予从未松懈,他费心去找寻东木商行和原地庄老板的纰漏,又从中筹谋策划,几乎是明里与工部尚书为敌,与自己的顶头上司为敌。他受尽艰难险阻,本就是个刚入职的小官,无权无势,若不是费劲周全,又怎么能帮助墨暖翻身。 以至于,连皇上都以为,宋怀予一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敢于抗争尚书,敢于揭露真相。甚至在事后大大褒奖,还升了宋怀予的官职。 可这一切,宋怀予都叮嘱了,一个字不必告知墨暖。 墨暖醉眼迷离,连天边上银灿灿的白玉盘落在她眼里也只成了一道模糊的光亮。她手里还拿着酒壶,一口接一口的饮着。 整整一个月,她被关在这四方的院子里不能出入,整个一个月,她只能凭着外界的天色和自己的感觉来判断一切,尽管消息一遍又一遍的递出去,可她仍是害怕,若是自己指挥错了怎么办?若是墨隽没有理解透她的意思怎么办?若是宋樟没有得力怎么办……?现在外面风声如何?还愿意亲近墨家的人又有几何?如果她没有逃过这一劫,剩下的墨隽会不会被牵连…… 整一个月,她日夜悬心不安,只费尽心力寻找着每一处的纰漏和细节,拼命让自己镇静,让自己还能面对一切。她只能不断听着绍酒给她回馈的消息,细心思辨,生怕错了一点,中了圈套,万劫不复。 可最后,她还是赢了。 绍酒聪颖,终于周折找到了那个原地庄主人和东木商行的老板族亲,才能将指证她的关键证词推翻。她欣慰的握住绍酒的手,眼眶却不由得一酸,想起今日宋樟带来的喜讯,说墨冽已经被关押在京兆衙门里等着发落。 想起从爹娘突然故去起自己就步步为营的艰难,想起从南海一路遥远的来到了长安,想起了自己无数个日夜孤独而又不得不坚强的劳累,墨暖喜极而泣:“从今以后,墨隽的路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了。绍酒,若是没有你,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 “墨冽尘埃落定,墨隽的路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了。”墨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最大的敌人已经倒下,此后,族中再也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了。 绍酒沉默着,只点了点头,她不是那个找到原地庄主人和东睦商行老板族亲的人,宋怀予才是。是宋怀予多少个不眠不休费心查到,又带着人马亲自追捕才能推翻对墨暖的指证,可这一切,宋怀予却不让墨暖知道。 绍酒压着内心的不安,赶紧推开祠堂的门:“是,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少爷的路了。” 祠堂之中烛光辉煌,墨家所有的祖宗牌位庄严地列着,墨暖没来由的一愣,推开绍酒搀扶自己的手,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然后扑通一声跪下。 那是膝盖结结实实磕到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疼着都觉疼,可墨暖却只是怔怔的看着面前所有的排位,最后,嗓音溢出了哭腔:“爹,娘,女儿做到了。” 长夜漫漫,无边的星光和春风拂动,打更人一巡着夜,从长街上传来一阵阵的打更声,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悠悠荡荡的传向远方。 第三十七章 圈套 四月晴光潋滟。 墨暖揉着眉心,当夜在昔日尚书大人的府中私牢时的谈话仍历历在目,她冥思苦想,委实想不出其人的真正用意。 “咱们扳倒墨冽扳倒的委实太过轻易。”墨暖摇着头,在宣纸上涂涂画画,人物关系罗列了一层又一层,却始终找不出其中关节。 “以墨冽一个败者的姿态,堂堂尚书大人何以为他用这么大的阵仗来针对我?所以,那个下马威,绝不仅仅是因为墨冽。”墨暖始终看不透。 绍酒犹疑着上前:“先前……奴婢是怀疑过的。姑娘可知道商帮?奴婢曾经也派人盯过几日商帮,会长叫王风,在长安城盘踞二十多年,可是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奴婢也没再继续多想。” 商帮是盐商最为紧要的组织,历朝历代,盐商商帮与朝廷官员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墨暖眼睛蹭的一亮,“姓王?” 绍酒知道墨暖在想什么,她摇摇头:“奴婢查了,和尚书大人的王家并无亲戚关联。” 墨暖沉静的眸光落在宣纸上的一处,她朱唇轻启:“再去查查吧,我总觉得不对劲。” 屋外忽而传来纷扰之声,墨暖黛眉微蹙,正要让绍酒去查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墨芊满脸慌张:“长姐,你快去看看!出事了!” 墨暖的心兀地空了一拍,跟着墨芊一路急步走到墨隽门前,才发现乌泱泱围了一堆牙行的人,手里都拿着不明契约。 墨隽正被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墨暖来,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各位且稍安勿躁,先且去堂前一坐。”墨暖不急不徐的开口,面色从容。 几个丫鬟迅速将门前牙行引导厅堂,墨暖拉着墨隽就往东偏阁里走。门吱呀一声关上,她回身看他:“怎么回事?” 墨隽扑通一声跪下,连看也不敢看墨暖,支支吾吾不敢讲。越拖墨暖的脸色越难看,墨隽的随身小厮三春连忙阐明了原有。说当日墨暖被下监之时,墨冽曾找上门来,以墨隽交出手中产业就可放过墨暖为由,诱骗墨隽变卖了自己手中许多盐窝。 现在墨冽人被下监,这些契约在牙行那里走不完最后一道手续,纷纷来墨隽这里讨要说法。 墨暖勃然大怒,眸中闪过凌厉之色,她怒斥道:“混账!” 话罢,她从长袖里伸出的修长手指都在颤抖:“你怎么如此糊涂!” 众人见墨暖铁青的脸色,各个寒蝉若噤,墨芊忙跟着跪下求情:“哥哥只是救姐姐心切,一时辨不清楚中了圈套。” 墨暖脊背登时发凉,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关究竟有多凶险,她怒道:“我被官衙禁足在院子的时候,说过无论大事要事都要禀报给我,这样大的事,你们没一个人来告知我?” 墨隽抬起头来,“长姐,阿隽是怕若告诉长姐,长姐必不肯让我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救长姐。盐窝乃盐商之本……” “你也知道盐窝是盐商之本,是你的根基!没有盐窝,你还做什么盐商!”墨暖顿觉五脏六腑都在郁结,她深吸了一口气:“墨隽,你是墨家家主。” 墨隽摇摇头:“可是长姐,你更重要。” 墨暖登时语塞,她眸光深沉,映着墨隽的面庞。眼前这个已然登上墨家当家人身份的墨隽,仍像一个诚挚良善的稚子。 墨昭匆匆赶来,门吱呀一声被他推开,齐刷刷的目光纷纷投在他的脸上。墨昭看到面前的景象一愣,看着墨暖铁青的脸色和跪在地上的墨隽,连忙也跪在墨隽的身侧,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墨暖一双凤眸微眯:“你也知道这个事?” 墨昭沉静的对上墨暖的视线:“阿昭不知。” 墨暖揾怒的神色这才缓和了半分,她深吸了没走到最后一步,那些牙行无非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该给的银子都给,把契约书赎回来。” 她继而看向墨隽:“即日起禁足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我。” 可这是墨暖难得一次判断失误,原本以为能花钱免灾的事,没想到又横生枝节。 那些牙行对于绍酒打法他们的说辞纷纷不接纳,只说墨冽和他们早有协议,这些盐窝已经转手给了旁人。如今来要说法,是因为墨冽总归是墨家人,他已经下了监牢无法签字画押,可墨隽身为当家人,自然做得了这个主。 墨暖心中一惊,她的心里依然掀起惊涛骇浪,她一字一句道:“什么人?” 牙行冷哼一声,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王风。” 听到这个名讳,墨暖的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她对上绍酒满目震惊的眸光,看到绍酒动了动嘴,只有一个口型。 “商帮。” …… 微风和煦,清风拂动。墨暖入目便是六扇翠屏,扇面上绘的皆是磅礴山峦,浩瀚江水。 两个聘婷侍女推开屏风,撩起金丝流苏纱帐立在一旁,墨暖的茶盏添了又添,侍女温声道:“劳墨掌柜久等,只是我们掌柜还在议事,若姑娘等不及了……” “无妨。”墨暖浅浅一笑,端起桌上的波斯国七彩琉璃茶盏,浅啜了一口,“我继续等。” 侍女矮身行礼应声,婀娜退去。墨暖含笑的眸光逐渐变冷,绍酒急道:“姑娘,咱们都在这一上午了。” 墨暖眸光依然沉静,她不急不徐的开口:“如今是咱们被对方拿捏在手中,对方托大拿乔也只能受着。更何况我们南海盐商,初来乍到长安就占尽了风光,到此刻才给我们下马威,已经算是给我们颜面了。” 墨家占了头一份纳捐的名声,又得了陛下御赐亲笔,如今商帮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也是理之自然。墨暖端坐在商帮会长王风客厅里的红木雕八仙扶手椅上,心安理得的受着这份下马威。 浮云当空,一盏茶从清香扑鼻的茶气到再也泡不出一丝颜色,都没有见到王风的人影。 午时一刻,侍女们竟还鱼贯而入,手中金盘银碟盛着精致可口的小菜,一双雕祥云纹的牛犀辟毒筷摆在墨暖的眼前。 侍女不卑不亢:“墨掌柜久等,若还预备继续等候,还请不嫌府内餐食简陋,用上些许。” 墨暖却客气的点了点头,“多谢费心。” 侍女才放退出这间屋子,绍酒就气呼呼的开口,又怕隔墙有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怠慢咱们,又显得咱们武力,好都让她们占尽了!” 墨暖却不恼怒,她眼风一一扫过面前餐食,宝蓝色掐丝珐琅的果叉、红漆描金海棠花的小托盘、还有斗彩莲花的琉璃瓷碗……岂止是价格高昂可以来衡量的,有许多都是他国的新鲜玩意,即便是墨暖,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奢靡。 墨暖的心里难得涌出一丝不自在。 她仔细端详着那将祥云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牛犀辟毒筷,都顾不上教训绍酒的沉不住气。她招了招手:“你来看。” 牛犀材质本就难得,多少能工巧匠都不敢往上雕刻,可这祥云纹却栩栩如生,生动的宛若从画上拓下来一样。 这样珍贵的东西,却被他们拿来招待客人,仿佛寻常。 绍酒撇了撇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富贵,着实是现在的墨家都比不上的。 墨暖夹了一块淮山银杏炒幼露笋入口,轻咀嚼了一下,食材鲜嫩可口,唇齿留香。就是与她这些年尝遍了的山珍海味相比也毫不逊色。墨暖放下筷子,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份不自在的来源。 妒忌、忌惮、羡慕、不甘与向往。 第三十八章 商帮 日落西山,墨暖悠悠起身,她强按下双腿的麻木,直直的站定。 “天色已晚,不便再多叨扰,他日若王掌柜得空,再来拜访。”墨暖道。 那侍女也不挽留,不卑不亢的将墨暖送出了府,客气而又疏离的致了歉,只是那眼里毫无歉意。 马车被门牙子牵好,墨暖却没有搭上绍酒预备过来搀扶的手。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陪我走走吧,坐了一天,需要活动筋骨。” 朱雀大街上络绎不绝,贩夫走卒吆喝声不断。墨暖一言不发地看着人间烟火,良久,叹道:“到了长安城,才明白天地之宽广,才明白墨家之渺小。” 绍酒默了一默,脑海里再次浮现宋怀予曾经说过的那番慷慨激昂地话语,不知不觉中竟然与眼前的墨暖重叠了起来。 绍酒回过神来,已经落在了身后。她快步赶上墨暖,扬起头来,看着墨暖,灿烂一笑:“但是长姑娘可以翱翔这天地间。” 墨暖一愣,斗志在胸前肆虐,她想起今日里在王风府中所看到的奢靡豪华,还有他对自己的怠慢,点点头:“是。” 一弯新月逐渐挂上柳梢头,这一主一仆在苍茫夜色里漫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飘荡在长安的空中。 眼前忽而灯火缭乱,热闹生非凡,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墨暖闻声望去,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星云楼所在的那条街。 不远处宋樟正和一群公子哥儿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满天繁星,万家灯火,那群公子哥儿中有一个身影骤然跳入墨暖的眼帘,她的心脏兀地空了一拍。 墨暖下意识的抓住绍酒的手,让她搀扶着自己。 隔着人群重重,宋怀予似感受到了那股不对劲的视线,随着感觉望去,才发现一身青色衣衫的墨暖,正看着他。 宋樟略带几分醉意,连话都说的含糊不清:“怀予兄,那星云楼的连心姑娘可等着你呢,也不知你有什么好,她非要与你见上一见。”话罢,就拉着宋怀予往前走。 宋怀予回过神来,将视线从墨暖的身上收了回来。他沉静的眼神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他淡淡道:“好。” 那声音不远不近的落在了墨暖的耳朵里,墨暖下意识地偏开头,正要转身往反方向走,却被一声站住叫停了脚步。 墨暖迈出的脚步微微一顿,旋即自唇角扯出一抹浅浅笑意,她盈盈转身,看着叫自己站住的宋樟。 她的目光始终都在宋樟身上,仿佛从未发现一旁还有一个宋怀予,她朱唇轻启:“公子,好巧。” 宋樟的脸色还有几分醉酒的薄红,他超墨暖走过来,直到站定在对方面前,才朝着自己友伴挥了挥手:“你们先去,我还有事。” 几个狐朋狗友捂着嘴笑得暧昧,簇拥着宋怀予走的飞快。眨眼睛,就只剩下一个背影。 宋樟笑道:“听说你遇到麻烦了。”他拉着墨暖随意地进了一个茶楼,“要你们这里最好的茶。”他指了指墨暖,笑道:“她结账。” 墨暖仍是那副浅浅微笑地模样,她缓缓落座,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楠木桌上敲着:“公子是有解局之法?” 宋樟摇摇头:“原本是有,但现在没有了。” 他展开胸前折扇,缓缓摇着,发出微弱的风:“王风是陕商盐商的商帮之总,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其不仅仅只是一个商者那么简单,势力盘根错节,盐商一脉从产出到运输再到贩卖,有着严丝合缝利益滔天的链条,无人能撼动。是她无法想象的权势。 墨暖再一次想起工部尚书王淇泓昔日对她说的那番话,她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压着她喘不过气。 宋樟发出极低的一声轻笑:“你啊你,精明至此,怎么却教导出来这么一个愣头青的弟弟?” 墨暖懒懒的睨了宋樟一眼:“难为公子专门来嘲笑我。” 宋樟敛了玩笑神色,手中骨扇啪的一声合上,正色道:“我是来专门向你致歉。” 墨暖一愣:“什么?” 宋樟漆黑如墨的眸子对上墨暖的目光:“那日你被人设计圈套,听说遍寻我不得。”宋樟的脸上呈现出一丝不自在:“我去乐坊了。所以才没能及时出现。” 墨暖眸光沉静,她斟酌着用词:“公子无需放在心上,这事其实也原不归公子管……” 宋樟挑了挑眉:“有道理。”话音刚落,他又恢复原本吊儿郎当的模样,眉眼皆是似笑非笑地笑意。 宋樟一把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你没有乐坊里的姑娘们可人,但本公子总是不忍心看美人儿落难的。” 绍酒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这个登徒子的言语轻薄,可墨暖却不生气,面上仍是浅浅笑意:“那下次若我再有落难之时,可要专门去公子面前哭上一哭,好寻公子相助。” 宋樟点点头,却不再这个话上继续纠缠。他望着自远处款款而来的墨昭,眸光深远:“你这个庶出二弟倒是个沉稳冷静的,听说墨隽转手盐窝的事,并没有告诉这个二当家?” 墨暖眸光微不可察的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询问宋樟是怎么知道这样琐碎的细节。她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因为若是告诉他,他就一定会来告知我,我便会阻拦这事。” 因为墨昭清醒而又克制,能够舍得。 宋樟挑了挑眉:“你不伤心?” 墨暖笑了笑:“有什么好伤心的?一个商人最该注重的就是利益。若我出了什么事,大不了他们养我。可盐窝是根基是立足之本,若是拿盐窝换一个我,未免太不值得。若是我,我也会选择保盐窝。” 宋樟默了一默:“你们商人还真是精致的利己。 第三十九章 盐 孤鸦寒月,墨暖与宋樟告辞回府,一路上心事重重。 撩起遮挡窗格的纱幔,墨暖听着马车行驶在砖石路上,发出细碎声响,目光深远。 来接长姐的墨昭温声道:“宋樟公子的意思……” 墨暖摇了摇头,宋樟并没有存了这次要出手相助的意思。如今王风也摸不着底,不知针对自己的程度究竟是何等规模。墨暖一筹莫展。 她心中不详的预感,来的远比她估计得还要快。 次日清晨,艳阳高照,柏酒的信从南海加急传来,秀娟小楷,语气却急切,称资金告急,几个产盐关节都出了问题需要花费大量的银子,一环扣一环,毫无喘息之力。 墨暖细细算了一笔帐,迁长安的、各处大点的、孝敬给宋敬的……杂七杂八加起来本也不太算肉疼,可生意场上却出了问题,一个又一个莫名的窟窿等着来填补。 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有人刻意围追堵截,有意断了她手里的资金链。 就连往年合作很是顺畅的灶户,都拖延了结账日期。千两纹银,柏酒上门催了三次,灶户只推说自己周转不过来,还得等等。 那些牙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告上了京兆尹衙门,衙门只能暂时封了墨隽名下的盐窝。 盐窝一天不产盐,损失金额就过万。 运商们提不到货,纷纷催着交盐。可若是从其他产地的盐窝来运,光是人力物力又是一大笔花费。从前没什么,可如今,却不得不谨慎,墨暖算不透会在哪个关口又横生枝节。 墨暖深叹了口气:“我们被人算计了。” 就连胶南那块地,都因为顾不上而停了工。 有些灶户已经开始在南海生事,一些运商听到风声也叫嚷着要与墨家断了合作。许多人甚至告上了衙门,状告墨家欺诈。就连柏酒都被传了去问话。 牙行状告,京兆尹府态度模糊不明,墨暖一咬牙,还是找上了宋敬。 宋敬笑着打太极:“墨掌柜夸张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墨家盐商多年,根基还是在的,不至于就这样被击垮。” 墨暖点头应是,绝口不提墨隽那些盐窝的重要性,她端坐在客座之上,秋波沉稳:“是,只是这个契机在下觉得难得。” 宋敬挑了挑眉:“哦?” 墨暖笑道:“奴家不过是南海渔乡出来的小农妇,托大人的福,来长安城见了世面,心中感念万分。此次事情要解决并不难,无非是文书上做文章的事罢了,只是奴家觉得自己应当投桃报李,顾来寻大人,也不知大人瞧不瞧的上眼。” 绍酒适时递上一本账册,宋敬不动声色地翻看,面上瞧不出丝毫的喜怒。 墨暖不急不徐地开口:“王风掌柜原就是工部尚书王淇泓大人的远亲,只不过隔了几层女人家妯娌的弯,平日里谁也想不到。论起来,这都是不算亲戚的亲戚。” 只是人为利益而聚,白花花送进王府的银子,才是他们共同的亲人。 墨暖自从意识到王风与官场勾结后,再也没生过什么要与王风化干戈为玉帛的想法。 她的这场危机,商人也好官宦朝廷也好,都留下了或大或小的痕迹,她若再看不透,岂不是愚蠢。 墨暖的嘴角始终擒着笑意:“有些事,大人不方便说,但奴家斗胆猜了一二,总觉得大人有能用的到奴家的地方。” 宋敬年过半百,在户部耕耘多年,却仍是户部侍郎。 这几天她已经把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摸了个透,才验证了心中的猜想,宋敬真正的敌人是谁。 工部尚书,不过是他能操作的一环罢了。 “大人耕耘多年,才拆开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这对密不可分的好搭档,所以工部尚书被弹劾的极其迅速,就连昔日同窗挚友的户部尚书都一声不吭,若大人只甘心止步于此,岂不可惜?” 宋敬一言不发,一双漆黑的眸子对上墨暖的眼睛,气场逼人。 墨暖不卑不亢的迎上宋敬的目光,朱唇轻启:“陕商盐商之总,也算是半个皇商。不止是宫内,长安城里大小官员府中的食盐,都是王掌柜供给。” 晚风徐徐吹过,墨暖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缓缓起身,走到宋敬的面前,从长袖中掏出一块绣帕。 她缓缓展开,一旁宋樟露出好奇目光:“这是什么?” 墨暖盈盈一笑,展开其中一小撮细腻而又经营的细盐,“公子可知,盐分许多种类?” 宋樟一愣:“不曾关心。” “大体总结两类,适中,和多量。”墨暖轻声道。 宋敬沉静的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仍是一言不发地样子。墨暖对上他的眸光,朱唇轻启:“多量服用,长年累月损伤肌体却不得知。” 宋樟眸光猛地一紧,他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漆黑如墨的眸子映着墨暖的自若地神色。 墨暖将那一小包盐轻搁置在父子二人之间的楠木雕八仙纹的茶几上,“奴家只是心中期盼,大人治国之才,理应担当重任。户部尚书大人年迈,难免会有三病两痛,大人替尚书大人纷纷忧,也是当仁不让。” 话罢,她缓缓起身,唇角仍是一抹端庄而又大方的笑意,只是那眼底却似冰天雪地里的寒潭,散发着冷意。 “奴家的盐田里有那么一种工艺手法,降低盐带来的口感,可使厨娘在做菜时为了烹饪,而多多的放盐。至于这个口感能降低到什么程度,奴家说了算。” 墨暖的的话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在她话罢之后,屋内一片静谧。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墨暖和宋敬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绍酒甚至觉得他们两人在对峙。 紧张笼罩着整间屋子,原本灯火通明的屋子,竟阴沉的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漫长的沉默,绍酒甚至被这种逼人的气场压得几乎要扑通一声跪下为墨暖求饶。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敬终于开了口,他紧紧盯着墨暖的脸庞,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他缓缓道:“多久?” 绍酒一颗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她站在原地连迈出脚步的勇气都没有,可墨暖却轻声应答:“长年累月,快则一年,长则两三年。大人蛰伏至今,还争今日之朝夕么?” 话罢,她又抓了一小把盐,摊开手掌心,又紧紧攥紧,使其细细流出。墨暖的眸光落在那细碎的盐粒上:“奴家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这事必定悄无声息,也万无一失,更不会有事发那一天。” 手掌心的盐终于撒了个干净。 宋敬兀地,笑出了声。 第四十章 商总 天高云阔,微风拂过,掀起墨暖桌案上几张薄薄的纸跟着晃动。 豆蔻手指轻轻按住,那银票被板板正正的收到了抽匣子里。 自从那夜和宋敬达成不可言说的约定后,墨暖就变卖了自己名下所有的私产,甚至于连墨芊、墨沅名下的私产田庄宅院铺子,都被她典当了半数之多。 兑换成白花花的银子,明晃晃的黄金,还有厚厚的银票。 墨隽名下那些有肚皮官司的盐窝,墨暖心一横,全捐了上去。 族人怒火滔天,指责墨暖居心叵测,叫嚣着要让家主出来,可墨隽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遵长姐命令,静思己过。 墨册苦口婆心,就连庶七爷爷都开始劝告,说墨暖居心不良,种种举动需要阻止,可墨隽却不为所动。 墨暖家私尽散,所有的钱财全都花销了个干净。可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盐窝、盐田、各地布置的灶户、运商大规模的购入和布置……从产出到销售的各个环节,墨隽名下有了数条脉络清晰的商路。 宋敬呈报的奏章,抹掉了墨隽盐窝尚有官司的痕迹,只说这商人良心非常,钱财取之有道,是为盐商之表率。 相比之下,王风家财万贯,可手下灶户却怨声载道,商帮不合久矣,如此不利长治久安。 京兆衙门的折子递了上去,是长年累月积压的旧案,说前任京兆府尹与王风勾结,王风纵容家丁强抢民女,抢占良田,狐假虎威,又与上一任京兆府勾结,竟全都将案子压了下去。 陛下摆摆手,只觉一个商者的事十分聒噪,轻飘飘一句话:“那就撤了吧。” 朝廷表彰封赏下来,宣旨的太监满脸堆笑,说墨隽被封陕商盐帮商总,所有的猜忌与指责才消了音。 墨隽满目震惊,颤抖着下了跪,在内心的山崩地裂中接了旨。 他脸色铁青的看着绍酒呈上来的账册,长姐多年积蓄,一干二净。所有家私,仅剩她院子里的那些个陈设摆件。 还未来得及去看墨暖,就被闻风而来的商者簇拥,熙熙攘攘的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道贺酒。 可尚未在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的墨隽,却因为突兀上位,而不能服众。 五月天气和暖,山花烂漫。 墨隽初次到商帮,有迟来者,有早退者,更有倚老卖老,当着众人询问墨隽年岁者。 “墨掌柜?原来墨掌柜是个男儿,素听闻墨家有一谈笑间就能杀伐决断的女掌柜,从没听过什么墨隽墨掌柜。”盐商掌柜赵赫轻笑一声,拱手作揖,装作礼貌儒雅的模样:“敢问这位兄台是……” 墨隽的长随小厮冷哼一声,扯着脖子朗声道:“这是咱们新上任的商总!” 赵赫连忙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您就是墨商总。”赵赫面上扬起一抹艳羡,只是那艳羡平添了几分猥琐和暧昧含糊的笑意,赵赫明明是低声说话,可一字一句都让堂前所有人听的分明。 “听说令姐与朝中大人关系匪浅啊?”赵赫怒了努嘴,“还请商总大人示下,以后见到令姐,不知是以您的辈分相称呼一声姊妹,还是以那位大人的辈分,称呼一句娘子啊?” 堂前众人登时哄然大笑,谁都知道宋敬一力推举了墨隽,可谁也都知道,一直在外主事奔走的,都是墨暖。 从前工部尚书的事尚不能分明,如今陕商商总封赏下来,也算是亮明了——宋敬是力保了墨家。 可一个女流之辈成日历抛头露面周旋在男人堆里,还能传出去什么好话? 不过几日之间,关于墨暖与宋家的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赵赫不是不知流言是假,不过是拿出来羞辱墨隽罢了。 墨隽的长随小厮脸色铁青,气的连肩膀都在颤抖:“你怎可如此无理放肆!” 墨隽眸色深沉,他轻抬了手制止住了小厮的话头,缓缓抬头,对上赵赫的视线,面上腾起一派笑意,眼底却是一派冷色。 墨隽缓缓开口,皮笑肉不笑着:“这位兄台若有疑问,不妨等我亲自问了宋大人,阐明兄台的好奇之心。”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左手的墨玉扳指,轻轻的转动着:“宋大人爱民爱子,兄台亲自跟我去问,想来大人也不会觉得冒犯。” 赵赫脸色一变,一时间竟被唬住,摸不清楚墨家和宋家的关系究竟如何。 闭关一整个月,墨隽将过往种种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翻来覆去的琢磨思量长姐为什么说墨昭很好。 墨昭在长姐眼里,冷静理智自持,可在他墨隽眼里,是始终不是一母同胞所生的庶出兄弟,隔着肚皮,理智不过是因为并不在乎,他的血是冷的,他的敬意和骨肉亲情不过是一派和谐之时的锦上添花。 可后来墨隽终于悟透了墨暖指的是什么。 重新走出远门那日,阳光刺眼,远处风轻云淡,花香缭绕扑鼻。 宣读旨意的太监将嗓门扯得又高又尖,他缓缓叩头谢恩,却觉得有什么焕然一新。 这一刻起,他才意识到家主的位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他初登场,墨暖早早的来到了他的房中,陪他用完早膳,几次叮嘱,又问他是否需要她陪伴同去,可墨隽自己拒绝了。 此刻屋内一片静谧,墨隽轻笑一声,径直走过脸色难堪的赵赫,向众人冷声道:“我商总之位,乃陛下亲封,刻着朝廷大印!若各位心有不服,便去府衙鸣冤,说我名不副实,难堪大任。” 他眼风冷冷扫过众人,经过漫长而又紧张的沉默,才缓缓开口,“在下年轻,比不得各位资历经验。担此大任,心中亦是十分惶恐,但思及诸位都是人中龙凤,心下便安定许多,想来大家也都是不吝赐教的。商总不过虚名,可商帮的繁荣却要依仗各位,它并非我墨隽的似有之物。” 墨隽拱手作揖,“墨隽在这里歇过诸位对商帮的贡献。” 谈话间紧张的氛围便被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了,几个老油条捻着胡须笑着打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墨隽始终客气而又疏离,言谈之间给足了这些商人面子。 墨暖的身子隐在不远处的一颗偌大的梧桐树下,耳中落入自商帮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她皱起眉头逐渐伸展,墨暖回身道:“走吧。”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这孩子长大了。” 第四十一章 飞花点翠,落雨倾盆,院中的桃花树开的正好,墨暖撑了伞径自踏入堂中。 墨册吹胡子瞪眼:“墨隽什么时候下令说墨家的盐降价了?原来一斗500文,何以降得300文一斗?” 前些日子,墨家族人上下都接到了家主之命,要求所有族人配合降低盐价。亲眷不情不愿的降了价格,有好事者挑到了墨册那里,几经纠缠,才知道这令是墨暖下的。 墨册等人面色肃穆,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墨芊却神游着,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内厅寂静,墨暖将油纸伞交给绍酒,褪了斗篷利落的走进正大敞四开迎着自己的房门,“我下的,怎么了?” 墨册猛地拍桌,怒喝道:“墨暖!你专断独权,这样的事竟然越过墨隽!” 墨暖轻睨了一眼墨册,扶了扶鬓角边的海棠琉璃步摇:“家主可有意见?” 墨隽轻咳了一声:“长姐传的命令安排,就是我的安排。” 墨册冷哼意思哼:“你不必怕她!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空气中传来不尴不尬的沉默,墨暖眼风缓缓扫过众人,嘴里的话却是说给墨册听:“所以你不在乎这个安排出于什么原因,也不在乎这个安排有没有给墨家待来利润,你只在乎这个安排是谁做的。” 她缓缓望向墨册:“我倒是一直想问您一句,您倒是为何这么在意我墨暖安排了什么?” 她冷笑道:“我和阿隽一母同胞,爹娘去世,长姐如母。论起来,我比您还要有些资格管这些事。” 墨册气的哆嗦,他与墨暖不合已经不止一日两日,如今墨暖更是连面子功夫都不屑于作,话里话外从不给他留半分颜面。 可墨隽等人却又十分听她的话,让墨册束手无策,成日里只能拿一些规矩礼法来压人。 墨暖懒懒的睨了一眼墨隽:“听闻西合商行这两日一直在找大当家,怎么大当家这会儿反在内宅?” 墨隽立刻会意,当即起身,拱手作揖:“孙儿确实还有约,要是……” 墨册立马抓住墨隽,怒目而视:“今天我在这,我看她还怎么指挥你!” 墨册咬牙切齿:“究竟你是墨家当家的还是她是?你如今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事事还要由她说了算?你在哪也由她管?你总念着她事事顾全你,可你忘了她事事操控你!把你教养成这么个没主见的德行,好方便她!” 墨册的拐杖咣咣在地上砸了两声,他的手都在颤抖,可身子却挺得十分硬朗。 墨册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你是墨家的人,可墨家也有别人!你在这里搞什么一言堂?墨家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墨家。你蛮横强势,专断独权,不守女德,现在胆大妄为目无理法,还假替当家人传命令。墨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墨暖挑了挑眉:“哦?我在想什么?” 墨册没想到墨暖会有这样一种反应,反而被气的一时语塞。墨暖轻瞥了一眼墨隽,“还不快去见西和商行的掌柜?” 墨昭见状,连忙起身站在被拉住的墨隽身侧:“孙儿今日约了醉仙居的掌柜谈下半年的买卖,让人等着未免失礼,孙儿也告退了。” 空气中传来尴尬的沉默,墨暖挑衅似的扬了扬唇角的笑意,扬长而去。 是夜,关于墨暖与墨家人的矛盾在整个内宅里被传的水深火热,多少人背地里说她头有反骨,从小看就是个妖孽。更有人叹息说墨家实际上的大当家就是墨暖,墨隽不过是一句听话的空壳子罢了。 墨暖听之一笑,就连一向管家甚严的绍酒姑娘都没有勒令制止下人们的闲言碎语。这样的举措落在别人的眼里,便是墨暖认同了这样的说法。 于是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关于墨暖专断独权的说法,也越来越激进。 红袖撇了撇嘴,一边卸着头上的金玉钗环,一边气道:“不是妾身多嘴,今日看三郎被匆匆叫走,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想到这么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 红袖嘟囔着嘴,声音婉转似黄鹂鸟,她伸出纤纤玉手替墨隽捏着肩膀,柔声道:“三郎,其实,就算大爷爷偏心了您一点儿,那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可今天……” 她叹了口气,眼角泛出晶莹泪光:“红袖替您委屈。” 墨隽一愣,转头看向这个自己的房里人,原本是长辈们塞进来的,这两年来也是妥帖谨慎,难得会插嘴什么墨家的事务。 可一转头,入目便是两行清泪,顺着姣好的面容流下,墨隽眼中流露出不解:“你委屈什么?” 红袖似不愿意墨隽看到自己泫然欲泣的模样,把头偏过去:“红袖一直觉得,三郎你是墨家的当家人,还是什么陕商总商,红袖身居内院,也不懂这些头衔是什么。可是三郎,你每日在外忙碌,红袖脑海里可都浮现着的是三郎威风凛凛的模样。” 说着说着,红袖的言辞愈发的激动和向往,一个娇小女儿家的天真和钦佩流露的极其自然。 可话匣子一止,她垂头丧气,声音也闷闷的:“可是三郎每每回到家,大姑娘总是……还把三郎当成小孩子训斥,丝毫的颜面都不给您留……红袖替您委屈。” 墨隽沉静的眸子映上红袖的脸庞,抬手揉了揉红袖的头,却一句话都没有接。 红袖当即也不再提,她灿然一笑,不知怎得就把话题闲扯到了什么南曲班子的新戏曲上,仿佛方才一切不过是自然对话里顺嘴提到的那么一句。 雨打轩窗,窗外沥沥细雨落在院里的翠叶嫩芽上,红袖与墨隽的谈话断断续续化在了雨里。 第四十二章 周旋 烈日炎炎,初夏的暑气逐渐逼人,墨隽疲倦的皱着眉头,因为墨暖强势的要求墨家产盐贩卖降价,商行里的盐商这些日子以来对他极是怨恨,再没有过什么好脸色。 可随之而来的,是售卖份额的激增,论起来,总是没有亏损的。 他深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帐册上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的转动着那块墨玉扳指,终于,还是开了口:“长姐呢?” 下人摇了摇头,说一大早就不见了墨暖的人影。 初夏的朱雀大街蝉鸣声阵阵,马车吱呀吱呀的走,每隔一小段路,就会停一段时间。 墨暖悠悠下车进府,再出来之时,面上的笑容总是能更多几分。 一路走走停停,竟然将商行里的盐商拜访了大半。 走到最后一家时,已经日落西山,天气微凉,有清风徐来,撩起她额前的碎发,也使她发间的钗环微微晃动。 她款款走上台阶,绍酒适时的递上帖子:“我家墨掌柜,特来拜访何掌柜。” 管家不卑不亢的迎了进去,只是那眸光之中有着些许的敌意,墨暖浑不在意,缓缓落了客座。 那何掌柜有意晾着墨暖,可墨暖却坐的极定。 日落西山的黄昏眼看着变成了一轮淡黄色的月亮浅浅的窝在云彩里,夜色逐渐朦胧,墨暖不但不急,反而温声开口:“烦请姑娘点几个蜡烛,将屋里照的亮一些。” 自家丫鬟给何掌柜传来这话时,何掌柜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他早知这女子不简单,这样的怠慢和羞辱,竟也不能激起对方丝毫波澜。 他深叹了口气:“算了,走吧,去见她。” 吊了银丝的纱幔被缓缓撩起,何掌柜笑意盈盈的走了进来,客气拱手:“想必这位就是墨掌柜吧?久等见谅。” 墨暖盈盈起身,以商场之礼见之,却不行妇人家的礼。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温和,却又捕捉不到半分急切的喜悦,“是在下冒昧,未事先拜访。” 她云开半步,闪出身后的红漆描金的雕花桌,上面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墨暖轻抬了手,“请。” 何掌柜一愣,狐疑的走上前。缓缓打开那木盒,里面竟是几张银票。 何掌柜的眸光骤然一紧,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他慢慢将盒子重新盖上:“墨掌柜这是何意?” 墨暖笑道:“补偿您的损失。”那笑意带着客气与疏离,却又挑不出半分的错处。 她为点头示意,缓缓坐下,眨眼间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何掌柜稀里糊涂的跟着墨暖的动作坐下,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二人气场就已然转换,明明是在自己府上,却又不想是他自己的主场。 墨暖抬起婢女倒的茶盏,浅唱了一口,道:“不知何掌柜近日生意如何?” 此话一出,何掌柜的脸色就沉了三分,“墨掌柜明知故问。” 他拢了拢袖子,冷哼道:“墨掌柜可知,长安城里有规矩,咱们商帮里的人,定价那都是公开透明的。每年的定价也都是大家一起坐下来商讨出来的,从没有私自降价的道理。” 墨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仿佛已经听惯了这幅说辞。她看了一眼绍酒,绍酒当即递上一本账册。 何掌柜狐疑的接过,越看脸色越难堪,最后一张脸变得铁青,冷声道:“墨掌柜这是何意?” 话罢,似不甘心,又追问道:“你这是从哪弄到的?” 墨暖轻笑两声,也不看何掌柜,“我弟弟墨隽年轻,匆促上位,总有人疑心他能力。可这些人总悟不透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招惹你摸不透的人,你不知道对方的身后是有惊涛骇浪还是刀山火海,撞得自己头破血流,对方却毫发无伤,岂不自讨苦吃。” 话罢,抬头看向何掌柜:“您说是吧。” 何掌柜面露尴尬,被分辨这么一通,面色有些挂不住,却也感受到了话中的威胁。他略一思索,想起浩浩荡荡迁到长安来的墨家,想起之后发生的种种,以及手上这本账册,这才真正端坐起来,正视墨暖:“你想做什么?” 墨暖摇摇头,面上仍是一派笑意盈盈,让人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心中所想,她朱唇轻启:“我不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帮您纠正一个理念,或许将来对于您有帮助。”墨暖放下手中茶盏,抬眼看向何掌柜:“您方才说,商帮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可是您看,您错了。这本账册上记录了各家盐商私下的操作,所以大家也不过是面和心不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自有打算罢了。”她抬手指了指尚在何掌柜手里的账册。 “其二,您成不了盐商商总,您也掌控不了整个燕国的盐商的发展,您既不能击垮别人,别人也不能击垮您,这些年大家明里暗里都来斗去,谁也没扳倒了谁。” 墨暖仿佛没有看到何掌柜被揭穿后的揾怒和尴尬,自顾自地说道:“其三嘛……若真的有什么风浪超您袭来,您也抵挡不住。譬如这次我们墨家降价,这帐册上也记了,您这个月的流水只能持平,甚至门厅寥落。” 墨暖毫不畏惧何掌柜恼怒地目光,她秋水一样的眸子里映着何掌柜的铁青的脸色,继续不急不徐的开口:“我也不妨给您直说,我们墨家确有贵人支撑,否则也不会有陛下御赐亲笔。” 她低头一笑,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若我们长期降价,想来,何掌柜是没有能力能支撑的。” “不过……”墨暖扬起头来,看向怒目的何掌柜:“如果有两全之法,又何必闹的难堪?归根结底,还是和气生财。大家是商人,只要能赚到钱,还要管这钱是别人领着你赚的,还是你自己赚的么?” 墨暖扯出一抹极其真诚而又充满歉意的笑:“论理,我们不该挑起价格战打破平衡,可若非如此,诸位掌柜也不会明白我们墨家真正的实力。”她端起那个小小的木匣子,走到何掌柜面前,往他面前那么轻轻一推。 墨暖的笑仿佛有什么神力,只是那眼神中不可撼动的气场,竟让何掌柜鬼使神差的接了过去。 “饶了这么一大圈,无非是为了让事实说话罢了。”墨暖道,她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里面有价格战期间你的亏损,我墨家为表诚意,给您补上。” “能够靠钱财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何掌柜终于从墨暖这长篇大论之中回过了神,他低头看着匣子里货真价实的银票,脑中再次回想起刚才墨暖话里的威胁与种种深意,更瞠目结舌于墨家的财力,他缓缓抬头:“其他家掌柜,也是如此么?” 墨暖点头浅浅一笑:“是。” 何掌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再次确认:“商帮里的所有掌柜?” 墨暖笑了笑,“是”,她面色沉静,仿佛一切那么理之自然,“不过蔡掌柜没有收,他说没有收朋友钱的道理。” 何掌柜一惊:“什么?” 那蔡掌柜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堪比副商总,在朝廷里多少认识一些贵人,可他却不敢收墨暖的赔礼,那这墨家的背景……思及于此,何掌柜连忙将木匣递了回去。 “墨掌柜,原是我们带了些刁钻的习气,不过是不知道怎么跟后生相处罢了,反倒让你们生了误会以为我们不服商总,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生出了事,该我们赔罪才是。”何掌柜满脸堆着笑,“蔡掌柜都没有收,那我就更不该收了。” 墨暖皱着眉,似是在思索何掌柜这话的真假,又像是担心何掌柜不要,又道:“何掌柜放心,这点钱我们墨家还是赔得起的,不过是个见面礼罢了。” 可这话一出,落在何掌柜的耳朵里,那就是墨家雄厚的家底,挥金如土。 四十三章 局 月朗星稀,蝉鸣声起,墨暖悠悠上了马车,直到车马渐远,何掌柜的笑意才渐渐冷却下来。 车轮吱呀吱呀的碾过朱雀大街,绍酒幽幽叹了口气:“姑娘,过不了几日,这样大的支出就会被长辈们发现,到时候只怕几位长老又要发难了。” 墨暖缓缓点头:“顾不得他们。” 可翌日一早,盐价上调,恢复到了以往的价格,民声便颇有微词。商总之中几个不老实的,趁机散播谣言,说上调都是墨家的注意,谁还能记得当初是墨家最先下降盐价的? 墨家的几个老者吹胡子瞪眼,整个墨家议事堂开了一席专门审问墨暖的会议,仿佛墨暖是眼前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 “墨暖,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向长安城里的商户送了那么多的钱财银两,如今非但没有补上亏空,就连民声也是怨言纷纷,你作何解释?”墨册难得没有上来就发难,他有条不紊的阐述着墨暖近些日子以来的作风和影响。 众人沉默,看向墨暖的眼光也都是等待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墨暖,你不要觉得我们几个长辈针对你,可决定是你做出的,你就要为此担责。你的一个号令,全家人跟从时也从没说过二话。可如今这个局面,你也别怪我们忧心,你年纪轻,若是被人设计做了圈套,也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咱们好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墨册儿媳幽幽叹了口气,眉眼之间皆是一片愁苦之色。 “食盐降价、百姓之中的那点好感如今都被回笼价格磨没了。你之前送出去那么多的财帛,说什么化敌为友,可换回来几个商者的友善之意?如今散播谣言的难道不就是他们?都是长安城里几十年的老商贾了,怎么肯听你一个小姑娘摆弄。你还是太轻敌了。”墨家庶七叔摇了摇头。 他看向墨暖:“现在要怎么办是好?” 一直坐在红木雕花椅上的墨暖,胸前的团扇徐徐的摇,堂前长辈每说一句,她都与墨隽对视一眼,一直到墨册摇头晃脑的叹着气,说算了,墨暖终于开口。 “诸位不必担心,且等7日就是。” 众人狐疑的对视一眼,墨暖却一派气定神闲的颜色,然而难得墨册没有与墨暖起什么争执,墨暖也只得老老实实的给众人一个解释和交代。 夏日炎炎,蝉鸣声阵阵,墨家闭门了七日,所有的盐埔商铺也闭门了七日。 直到第八日,几个老百姓佝偻着腰背,抬着匾额就到了墨府的门楣之前。 几个老人老泪纵横,说墨家乃积善之家,乃商家典范,今日特来拜谢。 墨家的大门才终于打开,墨暖和墨隽笑意盈盈的扶起在地上叩头千恩万谢的老者,围观的百姓啧啧感叹。 不须时,长安城里传遍了墨府救助穷苦百姓的善事。说有老人在墨家门前千恩万谢,那架势比拜佛祖菩萨还要虔诚些。 众人正纳罕之时,百姓之中有几个号称知情的,说墨家吃了好大的哑巴亏,降价本就是为了让利于百姓,却被商帮里的商户集体逼宫,墨隽本就不是长安城本地人,被利欲熏心的商户集体那么一逼,竟然成了光杆司令,只能默默将价格回笼。暗地里却仍然救助穷苦百姓。 百姓这才想起来,第一个降盐利的,正是墨家。 而这些日子墨家的深居简出,正说明了他们默默做事,却被欺负的不成样子的最好说明。 一时间,墨家在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门面竟然人满为患,散户、灶户、平民老百姓都乌洋乌洋的挤在盐埔里,掌柜的算盘劈里啪啦作响,流水样的银子进了墨家的门。 反而是前些日子里流言之中骂墨家最狠的几个商户,百姓们终于反应过来,认为对方是心怀不轨的罪魁祸首,开始门前寥落起来。 更有甚者,开始扔上了臭鸡蛋。 官兵匆匆赶来之时,那些个趁机作乱的人早已不见了踪迹,隐在苍茫人群之中。 绍酒喜滋滋的将外界的情形一一报给墨暖,月朗星稀,墨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送于候在一旁的老者。 彼时他精神抖擞,全然不见白日里颤颤巍巍的辛劳模样。 “齐叔,这事办的很是妥帖。这些日子还得劳烦您少出门。”墨暖看着齐叔,叮嘱道。 而面前站了一排精壮的小伙子,竟然都是墨家用惯了的小斯长随,一个个机敏的很。墨暖的眸光一一扫过面前众人:“今日的事办的很好,明天就不用再去了扔鸡蛋闹事了,那些掌柜必定有所防范。” 话罢,她一一递了赏钱。绍酒笑意盈盈的将齐叔送出了院门,迎头撞上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墨隽,四目相对,墨隽一愣,旋即温声道:“齐叔今日辛苦了。” 老者受宠若惊的退了出去,墨隽这才进屋,借着朦胧月色,他从怀中掏出几叠拜帖。 “蔡掌柜家、吴掌柜、靳掌柜……都递了拜帖。请明日过去一叙。”墨隽解释道。 墨暖的眸光却连扫一眼这些精致的拜帖都不曾,她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才缓缓开口道:“你想去?” “不去。”墨隽摇了摇头,他眉目之间一派沉稳之色,颇有墨昭的稳重,却又多了几分狠劲儿。 “前几日长姐登门送上金银财帛之时,若他们邀请我,我会去,如今……”墨隽低头浅笑,只是那笑意里全是轻蔑与嘲讽:“不了。” 几次历练,墨隽早已看透藏匿在这商贾之中的勾心斗角,如今正是给众人下马威的好时候。 墨暖满意的点了点头:“你看着办。” 四十四章 家法 没过几日,墨隽就在商帮召开了一场会议。商讨的内容无人得知,只知道从此商帮再无人折腾,掌柜纷纷消停,几个吃了哑巴亏的掌柜更是连大气也没赶出,最后恭恭敬敬一句劳烦商总多为陕盐商费心,便为这一场“下马威”告下了段落。 商贾之中逐渐流传出了一句话,墨家的人,手段凶狠,伤自身半条命,也要挖对手一身的肉。 是招惹不得的疯子。 可百姓之中,墨家却是不善言辞、心地纯良、不会与奸商勾心斗角的良民。 七月流火,墨暖将众人聚集到了墨家的议事堂,她轻拭了额头的薄汗,悠悠道:“大家若无事,那我就先开口了。” 啪啪两声,只见墨暖拊掌轻拍,绍酒就带着一众长随小厮,一一停在了议事厅的堂前,手中还端着一摞账册。 墨家的长辈狐疑的接过那些账册,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段时间墨暖的所有支出项。 数字庞大的令人心惊。 众人还未开口,绍酒就拿出来一叠文契,墨暖朗声道:“诸位叔伯不必着急,当日我已想到,我的诸多决定不会有墨家长辈的支持,所以所有的支出,是我墨暖一力支出。” 她的眼风一一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一字一句道:“钱自然有不够用的时候,所以我变卖了我的所有家私,从小到大的钗环、首饰、布匹、狐皮大裳、翡翠、珠宝、收藏的各色字画、藏品、孤品、各色新鲜的西域货色,典当换成现银。” “你这孩子,若遇到难处,跟我们讲就是了,何必这样逞强……”墨册的儿媳放下账册,笑了笑开口,还要继续说,却被墨芊直接打断。 “婶娘说笑了,诸位长辈手中的家私,只怕是哥哥都难以说服你们拿出来以助家业,若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摆在面前,想来大家都不会信任长姐的。”墨芊不急不徐的说道。 墨册的儿媳脸上仍是笑意盈盈,也不急也不恼,正要辩驳,墨暖出声道:“除此之外,墨芊、墨沅的一应物品也全都被典当了出去。我名下的盐庄卖了三座。” “什么?”墨册一愣,“芊儿和沅儿的家私,你都卖了?” 墨册的怒色腾了三分:“那可是他们的嫁妆,这如何使得?” 墨暖不慌不忙的点点头,“是原本预备好的嫁妆。”她不禁哑然失笑,这墨册在方才听到她卖家私的时候,怎么没有担心她墨暖的嫁妆? 或许是知道她嫁不了人了,没了宋怀予,她的婚事成了整个家族避之不谈的禁忌,这一点,墨家人倒是默契的很。 “我支出去多少亏空,就能补足多少亏空。”墨暖冷声道,她看了一眼绍酒,随之而来被奉上的,是如今墨家的日进斗金。 而墨暖用钱换来的,是大量的清晰脉络,涉及盐利的各环各链,假以时日,墨家在盐商的布局,将宏大灿烂。 众人神色各异,惊异于墨暖的操作,惊异于顷刻之间墨家的变化,惊异于唾手可得的利润和奢华的未来。 更有人,被墨暖果敢的布局与商策震惊。 墨暖这些日子到底在筹备些什么,终于真正的亮了相。 庶七叔墨霄瞠目结舌,良久,才喃喃道:“你一人竟然纵横谋划了这么许多……”他抬头望向墨暖:“辛苦你了。” 话罢,他起身道:“你若是有什么钱财上被掣肘的,尽管来向我支取,墨家女儿卖自己的嫁妆来经营,着实不像话了些,是我们这些长辈白捡了便宜。” 话罢,也不等墨册回应,也不管这话得罪了谁,又悠然坐下。 满堂寂静,毒辣的日头在天空上照着,炎炎夏日,竟有人滴了汗。 门吱呀一声被绍酒关上,屋外蝉鸣声瞬间归为万籁寂静。 墨暖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方才我说的,不是交代,不是解释,只是通知。” “墨隽身为家主,断墨家诸多事宜,也从未苛待过各位。家主没有正妻,我掌管内院至今,不是为了让小人趁我纵横谋划之时作乱。”墨暖眸光渐冷,一字一句说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墨家的一个长辈皱着眉头说道,“我们也从来没说过你理家有何问题。” 可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十几个被捆绑的小厮、丫鬟就被带着跪在了门前,乌泱泱跪了一片,各房各院的都有。 各个哭的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热气扑面而来,熏的人眼都睁不开,几个婶娘没耐心的握着团扇扇着风:“这是怎么了?” 绍酒立在堂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房叔叔的庶出二爷院里的贴身丫鬟,鸳鸯,于五月初三日晚议论当家姑娘。” “五长老院里的一等丫鬟,柳环,于五月十二日午时在小厨房议论当家姑娘与家主。” “三长老的儿媳,也就是婶娘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彩霞、彩云,于五月廿三酉时在西角门议论当家姑娘与家主。” “这是四房院里的一等丫鬟春燕……” “这是五婶子院里的三等丫鬟四儿、雪儿、……” 桩桩件件,出自哪房哪院、身份、名字、几时几刻议论主上犯了家规,全都清晰了然,被绍酒当中说了个分明。 “大娘子,大娘子救我……”绍酒的话还没落完,墨册儿媳妇房里的一等丫鬟翠喜哭着开始求饶,即便是双手被捆,仍在用膝盖挪着步子前进。 她一开口,其他人仿佛被壮了胆子,纷纷向自己的主子开始求情,一时间七嘴八舌连哭带喊的乱得不成样子。 几个长辈刚要开口,可一转脸,墨暖整低头品茶,明明眉眼之间没有半分的怒色,却愣是让人不敢亲近半分。 墨册儿媳妇清了清嗓子:“墨暖,他们……” 她正暗自从揣度着墨暖的脸色,却见墨暖只轻轻的瞥了一眼绍酒,下一瞬,响亮地一声巴掌就响着了整个堂屋。 “一罪议论主上,二罪是顶撞主上。”绍酒收起刚刚打完的巴掌,揉了揉手腕,看向一旁候着的齐叔,“二罪并罚,先按家规执藤条二十鞭,再发卖给人牙子。” 翠喜瞪大了眼睛:“我何曾顶撞过主上?!” “你们犯了罪,妄自议论主上被逮到主上面前,你非但不认错,反而向自家主子求情起来。掌管墨家内院的是我们大姑娘,她还没有发话如何处置你,你便开始向自己的大娘子求情。若大娘子应了你,她寡居多年还要为你担待一个僭越的罪名,若大娘子不应,她要担一个狠心肠的罪名,你倒是刁钻!况且掌家的大姑娘还没开口,你便要死要活的求情,这不是顶撞是什么?二罪并罚,拖出去掌刑!” 绍酒厉声道,字字铿锵,怼的墨册儿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思虑半天,只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平日里看不出绍酒有这么厉害的一张嘴,要罚要卖的,也不必特意来回我,反倒是显得我不懂事似的。” 绍酒闻声只福了一礼:“不知大娘子刚才开口是想要和我们姑娘说什么?” 墨册儿媳一顿,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是想问问,按家规处置发卖她们可是要用身契的,大姑娘平日里忙,是否需要我帮忙找找。” 第四十五章 红袖 话音刚落,庶出的五姑娘、墨昭的亲妹妹墨沅就从院外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路过一个跪在一群丫鬟之中的婢女时,顿了一顿,脚步变得焦急了许多。 她满头的汗,她立在堂中,对着墨暖,堂中登时变得寂静无声,就连墨册儿媳手中的团扇都顿在了半空中,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隐在了渐渐腾起的笑意之间。 墨沅见众人都望着她,原本汹涌的气势在与墨暖对视后莫名被消解了一半。可背后嘤嘤哭泣声传来,她紧了紧拳头,对上墨暖深邃的眼眸道:“不知兰儿姐姐犯了什么错,被长姐罚跪?” 话罢,就感觉到一道严厉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她偏过头去,正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哥哥,墨昭。 她慌忙将头偏了回来,急道:“若不是什么偷了东西的大过错,还请长姐饶了兰儿姐姐这一遭。”她回过头看向正跪在炎炎烈日下泪流满面的丫鬟兰儿,眼中登时涌上一阵酸涩:“她照顾沅儿很是尽心。” 堂下登时一派寂静,好几个婶娘好整以暇的看向墨暖。 墨暖抓了一堆的人,罚了一堆的人,没成想连自己庶妹院里的人都要动。如今这墨沅却当着阖族的人打墨暖的脸。 一个婶娘开了口,连声音都变得轻快了许多:“许多人都是我们自己贴身用惯了的人,平日里也都尽心尽力。也就是小丫头片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错了话。这次我瞧着不如就以示警戒,让我们各自领回去教导罢了。若下次再犯,我亲自扭送了发卖给人牙子。” 话罢,她一把揽过墨沅,从怀中掏出手帕就要给墨沅擦汗:“瞧给沅儿急的,都快哭出来了。”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开口,本就委屈的墨沅顿时眼眶泛泪,豆大的泪珠登时就掉落了下来,很是可怜。 几个婶娘登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哄劝着,嘴里的话仿佛堂下的那些个丫鬟已然得了赦令,纷纷说着放心吧兰儿还能回去伺候你这样的话。 可一抬头,墨暖仍是不急不徐的喝着手中的茶,甚至还用茶盖撇了撇里面的茶叶。 直到堂前七嘴八舌的讨论终于寂静了下来,墨暖还正喝着茶,用嘴轻轻吹了吹热气,声音不轻不重的: 墨暖轻抬了眼,眸光淡淡的,落在了墨沅的脸上:“兰儿伺候你很是尽心?” 墨沅瞧见墨暖这么问,还以为墨暖真的如几个婶娘说的那样松了口,连忙点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用稚嫩的嗓音答道:“是,衣食住行很是尽心。” 话罢,想起墨暖总是叮嘱自己的功课,又连忙道:“兰儿姐姐还时时教导沅儿道理规矩。”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将手中茶盏搁置到左手旁的案几上,不急不徐的说道:“教你规矩,教成了让主子称呼奴婢为姐姐。当着自己真正长姐的面儿,还要一口一个姐姐。”” 墨暖抬了眼睛,眸光淡淡的,落在墨沅的脸上。琉璃茶盏碰到梨花木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不轻不重的,在刚刚安静下来的堂前显得格外入耳。 几个婶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墨沅登时变了脸色,连忙挣脱了怀抱跑了下来,立在堂前,头埋得低低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是我……”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墨昭出声打断:“长姐正掌管内院理家整顿,谁教你的规矩,要插手如何管教发落奴才们?” 墨沅一愣,望向自己的亲哥哥墨昭。 可墨昭的面色如墨暖一般看不出什么喜色,只是声音淡淡的,甚至冷冷的,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墨昭一字一句:“满堂长辈议事,该是你出现的场合?骤然闯进,视家规无物;闯进后又不曾向长姐行礼问安,不曾向长辈们行礼;最后插手长姐管家……” 墨沅慌乱的摆着手:“沅儿没有插手长姐管家,沅儿不敢插手……” 墨昭看向她:“那你刚才是?” 空气中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墨沅连哭泣都忘了,她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哥哥:“沅儿……沅儿对长姐的处置没有异议,沅儿马上告退。” 话音刚落,墨沅就把小手交叠,正要行礼告退,墨暖道:“不必。”她淡淡道:“你去墨昭身侧站好,听着看着。” 说完,墨暖就看向绍酒,绍酒立刻会意,翠喜当即就被拖了下去。 自外院处翠喜凄厉哭声传来,在这炎炎夏日里听的人更加的燥烦。 墨册没好气的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大姑娘要掌刑,拖到僻静处就是了,这样大的阵仗,有失稳重。” 墨暖的神色淡淡的:“若是嫌失了大户人家的稳重体面,就不要在私底下做什么肮脏龌龊事,既然做了,被翻出来的那天必定稳重不得,也顾不上什么脸面。” 墨册的儿媳飞快地扇着手中的团扇,“大姑娘,你今日还要罚什么人?不如一起上了,难得大姑娘要整顿家风,不就为了让我们这些老货看着么?” 墨暖自唇边曼起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只是双眸之中却不见半分笑意,那眸光在炎炎夏日之中竟还有几分冷意,墨暖一字一句道:“来人,把红袖带上来。” 众人登时愣住:“什么?” 话音刚落,堂下红袖就被推搡着带了进来,她满脸的不情愿,见到了坐在主坐上的墨暖,不情不愿福了个礼:“见过大姑娘。” 边说着,边四处张望,却不见墨隽。 墨暖缓缓抬眼,眼风在红袖那张娇嫩欲滴的脸上扫过,下一瞬,啪的一声响起。 红袖的脸上登时浮上红肿的掌印。 众人瞠目结舌。 绍酒呵斥道:“红袖姑娘身为隽哥屋里的妾,也就是伺候人的奴婢,方才是向长姑娘行礼的规矩么?”她冷眼看向红袖:“请红袖姑娘正儿八经的向主子行礼问安。” 红袖一惊,终于明白眼前是何种阵仗,连忙低头敛目,恭恭敬敬的行礼:“给长姑娘请安。” 墨暖的清音从主座传来:“跪下。” 扑通一声,红袖被绍酒硬按着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的跪在地上。 四十六章 掌掴 “这不是隽哥房里的红袖吗?伺候隽哥也有些年头了,当年还是个通房丫头,抬到妾室还是长姑娘的主意,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婶娘不解道。 墨暖看向那个婶娘,正是庶七叔的妻子叶氏:“是,被我抬成了妾室,日子过的好了些,就忘了本,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红袖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奴婢对家主向来是无不尽心的,不知红袖哪里犯了长姑娘的忌讳,红袖愿意领罚,还求长姑娘明示,让红袖死也死个明白。” 墨暖冷笑道:“你都对墨隽说了什么?” 红袖的哭声当即梗住,她愣在了当场,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却仍下定心要赌一把墨暖不知道她与墨隽的闺房夜话,于是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 墨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红袖:“我身为家主的长姐,老爷夫人去的早,长姐入母。你非但不替我粉担照顾隽哥儿的担子,还挑拨离间,这话你认不认?” 她边说边走到红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睥睨着红袖红肿的面庞。 可不等红袖回话,墨暖又道:“既然你要死个明白,我就告诉你。第一,墨隽是墨家家主,身份尊贵,墨家上下必当以他为尊。所以他若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别人也只得受着。这话你说对了。但长姐如母,我如今对隽哥儿做什么,他都只有受着的份,所有人说不得墨隽,我说得。我训斥他、罚他,他都得受着。” 红袖心下一惊,才知那点儿渺茫的希望都破灭了,墨暖果然知道她私下里都说了什么。可见墨暖如今循循教导得模样,还以为事有转机,连忙点头卖乖:“奴婢明白了,多谢长姑娘教导奴婢。” 可谁知下一瞬,墨暖连她扣头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打断道:“可你说你替阿隽委屈的话,并不是为了维护家主的颜面,也不是真的在乎墨隽家主的脸面,而是为了挑拨离间,分离我姐弟二人的心。” 话罢,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啪的一下,又重又狠的巴掌声,听的人惊心。 墨暖亲自掌掴了红袖。 墨暖一字一句:“你比廊前跪着的那些人,用心更歹毒。”墨暖冷声道:“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长姐如母,是任何人,都不得伤害墨隽。” 她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可周身却散发了冷意,她缓缓地伸出手,绍酒适时上前,拿出帕子为墨暖擦拭手。 仿佛墨暖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这一巴掌,直接把红袖打蒙了,也把周围的人看蒙了,所有人全都在不知不觉间就摒住了呼吸。 只见墨暖从怀中掏出一张身契,一招手,廊前的人牙子满脸堆笑的凑了上来,点头哈腰,极是恭敬。 “卖到牙行里去吧。”墨暖将手中身契一扬,她看向红袖,一字一句道:“钱两不必给我,送到墨烈家去。” 这话一说,红袖的脸登时变得煞白。 庶七叔噌的一下站起来:“等等,这是什么意思?红袖和墨烈有什么关系?”他与自己的妻子叶氏对视了一眼:“红袖当年不是四叔送给隽哥儿的?” 红袖干脆不装了,咬着牙到:“七爷这还看不出来吗?长姑娘在墨家手眼通天,哪一房哪一院儿的丫鬟几时几刻说了什么话,长姑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红袖和隽哥儿的闺房私话,长姑娘连字句都了然于心,更何况红袖先前在烈哥的院里做过杂役这种事?” 她怒极反笑,从嘴角挤出一个充满狠厉的笑:“长姑娘果然是理家管事的好手,这家主的位子何必给隽哥儿,长姑娘直接担了,岂不省这些弯弯绕绕呢!”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的惊异和错愕如蜿蜒的火线被引爆一般,才终于意识到这半天心中的膈应与不适之处。 看向墨暖的眼光,复杂万分。 墨册的儿媳的笑容渐渐消无,她神色复杂的看了两眼墨暖,用团扇遮住了嘴,向自己的公爹低声道:“姬妾的谗言被暴露、闲话的小厮丫鬟也被揭出……墨暖的眼线,遍布了全府。” 墨册脸色铁青,一双嘴唇紧紧地抿着,四目相对,双方的眼睛竟都有了几分恐惧之意。 墨暖却浑然不在意,淡淡的一句:“妄议主上,掌嘴五十。” 红袖瞪大了眼睛:“长姑娘!你做这些,三爷可曾知道!我好歹也是三爷的房里人,你就不怕……” “我知道。” 墨隽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自门外走来,一脚踏过门槛,走过红袖身边时,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长姐辛苦了。”他走到墨暖身边,微微颔首。 “我说过的话,是三爷告诉长姑娘的?”红袖仍不死心,她了解墨隽的为人,这些诋毁墨暖的话即便是他听了心生不满,也绝不会跑到墨暖面前告这种小状。 所以她故意有此一问,做最后的挣扎。 可墨隽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的。” 红袖满意的低下了头,所以,这样私密的闺房夜话,墨暖都能有所途径得知,墨家全族上下、墨隽,也该知道墨暖的可怖之处了。 可墨隽却笑了笑,他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长姐帮我掌家理事,知道的详细写,我亦放心。” 话罢,他看向红袖:“你服侍我多年,若安分守己,无论出身,墨家都不会亏待了你,可你偏拎不清。”墨隽叹了口气:“发卖了吧。” 蝉鸣声骤起,一阵风吹来,树叶响动,随着墨隽的大手一挥,红袖、廊前的所有丫鬟小厮都被捆着压了下去。 墨隽看向仍站在一旁罚站的墨沅,温声到:“你犯了什么过错?” 墨沅声音糯糯的,她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哥哥墨昭,发现他的眼神中包含了鼓励的神色,于是才鼓足勇气,一边思索一边道:“丫鬟兰儿议论主家是一错,可她议论长姐之后,沅儿还来求情,沅儿没有维护自己的长姐。” 话音刚落,墨册重重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我罚了,若无其它事,我便回去了。” 话罢,便起身往屋外走去,可那疲倦的背影,仿佛苍老了数岁。 墨暖轻抬手扶了扶耳鬓边的珠翠,端庄行礼:“恭送爷爷。” 她回身望向在座的墨家族人,轻声道:“若诸位长辈无其它事,今日便散了吧。” 四十七 墨芊 自墨暖在议事堂的强势做派过后,墨家人竟出奇的安静,一时间,日子过得比南海时还要顺心。 这一日黄昏,墨暖接了宋樟的帖子,前往杏花楼叙话。 马车吱呀吱呀行驶到杏花楼里时,说书先生正说在兴头上,惊堂木啪的一拍:“话说那墨家的墨隽,在商帮初亮相,就受到了层层刁难,如此一个年纪轻轻的黄口小儿,怎能敌得过身经百战的奸商之辈?只见那墨隽是被……” 墨暖悠悠落座,宋樟的骨扇啪的一声合在手中,他一边朝着说书先生努嘴,一边挑眉看向墨暖:“你的手笔?” 墨暖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自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只给了钱,故事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 宋樟笑了笑:“你还真是牙呲必报。” 墨暖悠悠喝了口茶:“多谢夸奖。” 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话,一直到夜凉如水,墨暖方归。 可墨暖才一进府门,管家就迎了上来,说是家主正在等着。 墨暖悠悠过去,一推开门,屋内絮絮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空气中竟有一种难言的诡秘。 墨隽和墨昭对视了一眼,墨隽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盐粒,刚要展开,墨昭便起身,一把握住了墨隽的手。 四目相对,墨昭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良久的沉默,墨暖底笑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 墨隽把那一包盐粒拢起来,随手扔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从他成为商总之后,墨隽成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墨暖以他的名义购入了大量盐商所需的关节,可维持处理却颇有要墨隽放手去做的意思。 本来是没有功夫管这样细微的琐事,可偏就前日里空闲,遇上了望尚书府送盐的货郎。墨隽随手抄起一捧盐粒来看,当即皱了眉头,几番询问,听说是墨暖叮嘱,特供给尚书府的食盐。 墨隽太明白这造盐中间的蹊跷,以往盐商们也有这种手段,降低食盐的咸度,使得百姓在做饭时不自觉地会增加用量。可也只是能稍微的增加卖相的小手段而已。 而送往尚书府的盐,几乎将这种手段放大至极。 身为盐商,是不可能不知道过量的盐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是爹爹从小就叮嘱的。 墨隽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没能向墨暖开的了口。 墨暖却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正好,我有一事要吩咐。” 墨暖看向墨昭:“昭儿性格十分沉稳,择个吉日,应了副家主的名号吧。” 日子倏忽而过,八月初五万事大吉,墨昭对着祠堂拜了三拜,正式成了墨家的副家主。 此后,更是姐弟三人齐心协力,万事顺遂。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大半年过去。飞花点翠,落雨倾盆,院中的桃花树开的正好。 墨暖撑了伞径自踏入堂中,墨家几位长老面皆肃穆,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桌面,墨芊像是神思游离,只有墨昭一个人,面带不悦,双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冷的叫人难以接近。 墨家搬来长安城也有两年了,自从拔出了墨冽那个心头大患后,墨家一切如预期中的顺风顺水。 墨暖却一直记得她被工部郑晦带走时宋怀予那冷漠的神情,痛不能自持,愈发将心力全然放在墨家上,这两年来,埋头于商事和族中内院,将一切打理的妥帖。 可宋怀予却逐渐成为了朝中新贵,多少女眷都青睐这位青年才俊,这些消息听得多了,墨暖就越在墨家的事上用力,分毫的时光也不肯停歇,日日夜夜为墨家周旋铺路,反而蒸蒸日上。 只是这一年不知道怎么了,才刚出了正月没多久,墨昭着了魔似的非要娶一个孤女,引起轩然大波,墨家那些个老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的痛心疾首,道是如今墨家门楣之高,副家主怎么也该娶一个富贵人家,孤女太过低贱,平白辱了墨家门楣。 内厅寂静,墨暖将油纸伞交给绍酒,褪了斗篷利落的走进正大敞四开迎着自己的房门。 入目是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和面目难堪的墨昭。 墨暖轻笑一声:“墨隽,讨论墨昭的婚事,你来凑什么热闹?平日里你忙的还不够,这种内院的事也需要你来定?” 墨隽经历了几年风风雨雨,也早已心智成熟,墨暖这一言刚出来,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佯装了几分无奈和墨暖一唱一和道:“三长老要议事,要求人人到齐,我自然是不敢不来。” “你是当家的,要议的事不比这些事金贵?方才庆和商行的老板就递了帖说要寻你,你快去罢,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上耽误什么?” 墨暖瞧也不瞧三长老一眼,待墨隽起身,自己直接落座在主位上,不紧不慢的抿了笑向几个长老问安:“几位叔伯,家主还有不少事呢,咱就不耽误他的时间,让他赶紧忙去吧。” 墨暖这幅架势,自然不是真的为了让墨隽去忙,而是先给这些老家伙一个下马威。 墨隽起身告辞,墨暖悠悠的喝着茶,待自己歇的差不多了,墨暖盈盈开口:“长姐如母,这桩事自然是由我来操持。” …… 此后这场议事,成了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的唇枪舌战,墨暖据理力争,非要将那个孤女娶进门,长老们寸毫不让,非要讲究门当户,给墨昭娶一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 两股势力因为这档子事对着打,闹了个十天半个月还不消停,坊间也逐渐传的沸沸扬扬,有说那孤女天生媚骨,把墨家副家主迷得五迷三道的,有说墨家副家主为了那孤女豪掷千金为她置办田地,还有的说那孤女家世难堪,爹娘死的不干净,所以墨家人才讳莫如深,不愿叫她进门。 传闻七七八八,越传越邪乎,越传百姓越兴奋,最后成了长安城里所有的茶余饭后的谈资,每个人都津津乐道。 墨暖倚在栏杆之上,斜眼睨过去:“你少在这里看我的笑话,老百姓里什么样的流言编不得?” 宋樟轻笑了出声,抬眉向她,一副戏谑神情:“如今太平盛世,老百姓酒足饭饱,自然需要乐子来满足一下生活,你墨家这不就撞档口上了?怨不得流言纷纷,实在是百姓们太无聊,需要乐一乐。再说了,自古以来,唯有艳事最引人兴趣,如今你墨家可是最有趣的谈资,” 墨暖习惯了宋樟一贯的不正经,她懒懒的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也不搭话。宋樟悠悠开口:“其实我这有个好主意。” 墨暖狐疑的看了宋樟神秘兮兮的样子,附耳过去,越听一双眉毛蹙的越厉害。末了,眸子含了几分深意,看向宋樟:“你容我想想。” 墨暖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墨隽过来,桃树摇曳,月影斑驳,墨暖缓缓而道:“本来昭儿要娶那个孤女,我其实是含了份私心,长姐的姻缘此生已经这样了,若是能叫你们圆满,自然要尽一份心。” 墨暖说这话的时候,从她的神情里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只是那样淡淡的,从容的说着话。 墨暖继续道:“只不过这婚事……咱们虽然是商家,可也算是这燕国里顶头的商户了,婚事也是不少人家盯着的。” 墨暖没多做铺垫,直截了当的将白日里宋樟的意思告诉了墨隽:“京兆尹府沈大人,有意将自己的庶女嫁过来,嫁给墨昭做正妻” 墨隽闻言一愣,自古以来都是商为末,从没有官员嫁女嫁到商家的道理。况且墨昭也只是副家主,论家世,京兆尹沈大人将自己的庶女嫁给墨家做墨昭的正室也是绰绰有余了。 如今墨隽已经全无两年前的稚嫩,取而代之的细致的心思,他脑中思量着其中关窍,等着墨暖给他解释。 “这沈家庶女也不是一个好的出身,是沈大人府上的一个歌姬出身,是沈大人抬举,勉强提成了如夫人。 不过也因此始终被压着一头,论起来咱们墨家如今的金贵,自然不必娶一个歌姬的女儿。可既然是沈大人的庶女,又是嫁给墨昭做妾室,意思也很明了了。” 墨暖细细道来:“沈大人还有一个意思。” 墨暖犹疑着开口,最后还是缓缓开口:“他们想要咱们把墨芊嫁过去。” 门外突然响起东西落地的声音,柏酒赶紧出去查看,一推开门,迎面撞上正站在门外的墨芊,食盒坠落,撒了一地的糕点和食碟,落花纷扬,风裹挟着清香席卷进屋内。墨暖与墨隽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墨芊的眼神一一扫过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脸上和自己的同胞长姐墨暖脸上,最后把眼神别过去,淡淡的嗓音听不出她的喜乐:做了几个糕点想带给阿哥吃,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 四十八 鲤鱼 自那日之后,墨芊一直没有见到自己的长姐墨暖。其实当日她并未听得真切,也不知道长姐中意哪一家,但左不过都是一场利益联姻,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墨芊蹲着,六副罗裙裙摆铺地,一把白玉柄的团扇随意的放在地上,她抠着泥土。 养的狗丸子正用鼻子拱着她的腿,墨芊懒懒的揉了一把丸子的头,一喃喃自语道:“反正早晚是要嫁的,我早就预料到了。” 其实也不是墨暖刻意躲着墨芊,实在是最近事物太多,她早就忙的晕头转向,也顾不上对自己的小妹做什么心理建设。 墨家这两年逐渐做大,引起各方的注目,谁都想拉拢墨家,能够把这样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收到自己麾下。 墨暖和墨隽的意思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胃口太大只怕无福消受,于是选择了独善其身,不涉朝政,免得祸及门楣。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拉拢不成,干脆直接上了一封奏折,说食为民本,制盐者纷杂,况且盐利不菲,不如收归朝廷,以后不再有私家的盐。 奏折递了上去之后,皇帝却未加朱批。墨暖自知这是冲着墨家而来,日夜苦思如何从强权手中寻得一个安稳之法,却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宋樟的提议,实则是给她一个归顺四殿下的机会。 如今朝中皇上的子嗣中以太子和四殿下的风头正盛,也唯有四殿下有能力和太子一搏。宋敬长久以来一直亲近四殿下,就连两年前帮助墨暖从墨冽的陷阱里逃出来的京兆尹沈大人沈庄也是一直默默为四殿下做事。 宋樟提议与沈家结为亲家,实际上就是给她指了一条路,一条能够抗争太子,保住墨家的路。 其实太子在递奏折之前,曾派人与墨暖交谈过。万里晴空,墨暖被请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里。那酒楼里连大厅里坐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她被小厮引着上楼,纤纤玉指搭在扶手上时,那扶手都是胡桃楸木做的,上面还雕了朵朵祥云,极尽奢华。 她一步一个阶梯,终于被带到了三楼的厢阁之中,推门而入,一个穿着不俗的人正坐在椅上悠闲地喝着茶,见她来了,连眼都不抬一下。 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见不到尊贵的太子的,那人是太子身边的谋事,极尽傲慢,摆足了架子,言外之意是让墨家识趣,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太子是个喜奢的人,光是后院的姬妾就两个手都数不过来。 长安城里传遍了太子怎样夜夜笙歌风花雪月,一掷千金专为博美人笑靥,墨暖自然不愿意将墨家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用来巴结这种权贵,思虑再三,委婉拒绝,就成了太子眼中的不识相。 第二日,一封威胁到她墨家存亡和百年基业的奏折就递了上去,她在府内气的面带阴鸷,任谁也不敢接近。纵使墨暖在商场上如何披荆斩棘,可权贵的力量如密不透风的天,说遮住她,就能将她压的毫无翻身之力。 第三日,墨暖带着自己攒下的千两银票,和一小把食盐,去了宋敬府上。 其实那日,墨暖风风火火走进宋府大门时,宋怀予就在她迎面的马车里。那是他刚从二叔的府中走出来,正要去四殿下府中,就为了墨暖这事。 宋怀予行于绕廊曲径,入目却不是周边的青林翠竹,只有晌午墨暖步步坚定走进宋家府邸的背影和在她头上晃动的珠钗步摇。不远处的湖旁锦袍夺目,他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叩见四殿下。” 四殿下李本初微笑颔首,虚扶了一把后继续向池中锦鲤撒着鱼食,翅中沉鳞竞跃,有几条肥硕的大鱼最为生猛,屡屡跳出湖面争抢鱼食,引起涟漪不断,水花四溅,四殿下眸光忽现厉色,却又一闪而过,他目视面前的锦鲤池,道:这些红鲤还是小鱼苗的时候,各个兄情融融,不料逐渐长成之后,各个你争我抢,前些日子本宫的姬妾说,竟然看到有鱼互相厮杀,尖牙啃上另一条鱼的头,毫不嘴软。弱的那条鱼死后,竟然连鱼眼都要撕咬出来吞下,实在令本宫惊异。 宋怀予站在四殿下的身子后,看着满池子锦鲤竞跃,自知四殿下这话的深意,他斟酌着道:“龙门巍峨,非等闲可以一跃,自然大肆蓄力,,摈斥旁人,只为最后这一跃,届时成龙成凤,俯瞰山水州土,呼风唤雨,就顾不得从前在一个池子里同生的鱼了。” 四殿下眼中精光一闪,手一用力,握碎了满掌的鱼食,他松开五指,碎屑悉数散落地面,他缓缓开口:“好一个摈斥。” 鲤鱼池里波光粼粼,涟漪阵阵,那些红鲤眼看着鱼食坠落,自己却在水里遍寻不得,愈发焦躁,各个竞相跳跃,一个个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宋怀予眼瞧着被鲤鱼跳跃溅出的水花落在岸上弄得一片湿漉漉的,他面露恭敬,声音诚恳:“朝里趋炎附势者众多,难得有几个不肯与之为伍,就会被斩草除根……” 宋怀予顿了一顿,低了三份声音,缓缓道:“殿下可知,鲤鱼之中也有强者,若其他鲤鱼不想被强者一口吞掉,就只能依附,依附者越来越多,强者越来越强,就成了百姓口中常说的鲤鱼王。” 四殿下眸光微动,回身看向宋怀予:“哦?” 宋怀予正色道:“琉球一向以鲤鱼为尊,每逢佳节,都有向鲤鱼王祈福的习俗。” 四殿下回眸锦鲤池,只见锦鲤寻鱼食不得,纷纷散去,湖面又复平静之色,碧水红鱼,风采别致。他目光似注视着池中红鲤,却并没有入到眼底,良久,四殿下回身,与宋怀予并肩走在迂回长廊上,天边日头渐落,烟霞绯丽,宋怀予将眼底的深渊隐在了自己的恭敬之中,他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这几年来,他蛰伏在四殿下身边,谨言慎行,从未做错一件事,逐渐成了四殿下暗地里最得力、也最信任的人,他的话,四殿下会格外再用心听上几分。 只听四殿下轻笑一声:“敌人的敌人,岂不就是朋友?” 四十九 梦 这一日刮起南风,宋怀予怀揣了千两银票,亲自递给了四殿下。 “墨家如今也在找寻庇佑,给不给墨家一个孝敬的机会,全看您的心意。” “你觉得如何?”四殿下没有着急收下这区区千两,他目光如炬,凝在宋怀予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瞧不出分毫的异样。 宋怀予沉思道:“臣下以为,区区一个民间商户罢了,太子费力争夺,又费力拔除,实在有失气度。咱们一向以朝中势力为重,拉拢商户对大业无甚太大的助力,殿下万金之体,什么金银财宝得不到?自然不用倚靠一个墨家。但殿下有鸿鹄之志,将来少不得要打点,能得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也能省一二分心,以后就不必为这种小事操心了。太子此举,反而将墨家推向了我们,咱们顺水推舟也好。” 这话正中四殿下下怀,钱财这种事,谁又会嫌多呢?只是接了这份孝敬,就要保住墨家,反对官盐一事,这对四殿下似乎并没有明显益处。可思极昨日在锦鲤池畔宋怀予所说的“排除异己”之词和“锦鲤王”之论,保住被太子不悦的一个小小商户,总比保住被太子针对的朝中官员要来得容易,皆是收太子逼迫的那些人亦可看到他四殿下的光辉恩泽,自然地也就与他亲近,也算是一石二鸟。 凉风徐徐,宋怀予听见四殿下的嘱咐,终于松了一口气,领了命,往京兆尹府去了。 …… “四小姐和墨昭少爷会同意吗?”柏酒忧心道。 墨暖轻叹了口气,“墨昭必须答应。” 本来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就已经是墨家最大的,让他娶一京兆尹沈大人的女儿,有何好回绝的?就算是那个孤女,也该知道能同意让她进门已经是抬举,否则就是为姬为妾,以她的出身和沈家女儿的身份,也是没的说的。 而墨家几个长老的态度也硬得很,娶孤女进门可以,沈氏也得进门。 至于墨芊……她本是墨隽的双生妹妹,自小就是娇生惯养。如果说墨暖是被墨家当成男儿将养,那墨芊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墨家上下对她宠爱有加,任谁都要纵她三分,若她不愿意嫁…… 墨暖揉了揉额角,叹息着:“终是我无能,口口声声说守护墨家,却还是逼得自己的胞妹去联姻。” 柏酒递了杯热茶,替墨暖捶肩,轻声宽慰着:“京兆尹沈大人的公子沈荣炔也是长安城里的青年才俊,相貌堂堂,为人也正派,与咱们四小姐年龄相当,门楣家事也好,不委屈四小姐。” 墨暖仍是心怀愧意,她总盼着,能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都能择一心人,满心欢喜的嫁娶自己心爱之人,而不是像现在这种情况。 柏酒劝道:“且不说咱们四小姐这些年也没见着她对哪家公子有倾心之意,这普天下的姑娘谁不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姑娘的年龄适婚,若不嫁给沈公子,也会有赵公子、徐公子、吴公子……这些年京兆尹的沈大人咱们也是有来往的,知根知底,四小姐嫁过去,咱们放心。” 墨暖终是觉得不该因这样的理由将墨芊嫁出去,她沉默着,想起幼时与墨芊的种种,这个肆意而又任性的小妹也不知能否接受这门婚事。又念及自己和宋怀予的过往,少年的相识相知相惜难得,如今不也是分道扬镳? 索性墨芊的姻缘还算是世人眼中的好姻缘,也不算委屈墨芊。 良久,墨暖道:“你去安排一下,劝慰小四吧。” 这一夜,墨暖做了许多的梦,梦见爹娘颔首满意她给墨芊则了一个好门第,她刚宽慰下心来,却又梦见墨芊的丈夫是个面带丑陋疤痕,一脸横肉,肥头大耳的男子,梦见墨芊嫁过去后被日夜欺凌,过的连下人都不如,最后,墨芊在梦中哭诉着质问自己的长姐,为什么要利用她。 墨暖深陷梦魇,大汗淋漓,眉头紧紧锁着。 到了最后,连一向不入梦的宋怀予都进了她的梦里,宋怀予的面色极其冷淡,连看向墨暖的眼神都好像千年的寒冰一般,周遭一片缥缈雾气,宋怀予冷笑一声,讽刺着:“这就是你所说的生为墨家,死为墨家?为了墨家,你把自己的胞妹送了出去?” 墨暖慌乱的摇着头,声嘶力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是门好婚事,我派人细细调查了,墨芊的夫婿是个正派的……” 宋怀予打断她的话:“你舍弃我,毒害了自己的亲叔伯,逼墨娶妻,心爱女子沦为妾室,逼墨芊嫁给素未谋面的男子,就是为了你口中墨家的前程。可墨芊不是墨家人?墨昭不是?你口中的前程,是用你一个个的弟弟妹妹换来的?” 墨暖不禁泪流满面:“我已经舍弃掉了自己干净的双手,让自己背负血债,我将来是要下阿罗地狱的。我还舍弃了你,舍弃了我这一生挚爱的男子,我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只为了墨家……我为了墨家连自己都不要,我只求他们能牺牲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墨暖蹲地拗哭:“我难道不想让他们自由自在的活这么?我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叫我的弟弟弟妹妹们不用仰仗别人鼻息的活这么?可是我做不到……我无能,我没有那个能力。” 墨暖内心充满悲切,墨昭只是要纳一房妾室,他不喜欢,就好吃好喝的供在那里罢了,索性保住了自己心爱的人成为妻子。墨芊本来就没有心上人,又到了试婚年龄,一个商人女儿,又是嫁给朝中官员为正妻,更何况那人并无恶心,也一表人才,有何委屈?可墨暖不明白,为何即便是这样,她自己心中还不能放过自己,仿佛自己利用弟弟妹妹,做了十恶不赦的大事。 可是谁又知道,这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的完全之法。 天上突然一个惊雷炸开,倾盆大雨登时落下,砸的地面噼里啪啦作响。墨暖猛然被惊醒,才发现一切都是梦,她伸手捂住自己泪流满面的面庞,在寂静的夜里,无声的哭着。 五十章 隔阂 与墨暖想象中不同的是,墨芊答应的极其爽快。 那夜朦胧的烛火照的不真切,她亲自去墨芊房中劝说,可墨芊并没有想象中的哭闹或誓死不从,她一双绣致的美貌兀的上挑:“嫁,为什么不嫁?” 墨暖甚至还没有开口,墨芊就自个先斟了一杯茶水敬给墨暖:“爹娘已故,长姐如母,多谢长姐为小妹谋求这份好婚事。” 墨暖幽幽眸光应着墨芊巧笑如嫣的面庞,她沉默着接过茶盏,淡淡的嗓音溢出,看不出喜乐。 从墨芊房中走出来的时候,墨暖抬头瞧了瞧挂在天上的那一轮圆月,明晃晃的,倾洒着一片银辉。 墨昭的反应却始终淡淡的,没有想象中的顺从。他难得的呛声,也不过是兀地笑了一声:“阿昭本是庶出,靠着长姐的扶持在能走到如今的位子,沈氏女能嫁我为妻,于我已经占尽了便宜,墨昭没什么好反对的。” 屋子里静谧无声,这是墨昭第一次顶撞墨暖。 墨暖抬眼向他:“你怕那个孤女不答应?” 墨暖似有些烦躁,连话也说的比平日还要快些:“你要知道,她只是一介孤女,连父母姓甚名甚都不知道,能够嫁给你,已经是族中长辈们莫大的让步。否则就算是不让她进门,长姐都没有十足的理由。” 她想起那日在议事厅议事时自己的据理力争和长老们各个的寸步不让,还有朝中如今步步紧逼的形式,墨暖更加烦躁:“沈氏虽然是庶出,但也是京兆尹府沈大人的女儿,官宦之女嫁给商民为妻,这是莫大的恩赏了,咱们是沾了四皇子的恩。” 如果不是四皇子愿意保住墨家,又赶上那么一个他想借着施惠墨家的例子去昭告天下之士凡是被太子针对的,他皆庇佑,否则墨家岂能和朝中官宦攀上亲事? 墨昭知道墨暖考虑的在理,更知道如今的局面对他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可唯一的,就是詹几枝不知是否会答应,毕竟她是那种刚烈的性子,最向往一双人的夫妻生活…… 他沉下目光之中的忧虑,手中转着茶盏,细细看着上面的云纹条理,淡淡应声道:“谢长姐成全。” 又是一片静谧的沉默,墨暖眸光如炬,落在墨昭喜怒无波的面庞上,归于无声之中。 墨暖知道,这事在墨昭心中,她是理亏的。 事情发生在五天后,墨暖正难得有空来梳理五妹六妹的功课,一直待到正午,三个人和和乐乐的坐在桌上用膳食,柏酒忽而来报:“那个孤女,詹几枝,不见了。”绍酒弯身伏在墨暖的耳边低语道:“二爷急疯了,正四处寻。” 墨暖给五妹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瞬间的不耐烦,随即旋出一个慈和的笑靥,玉箸夹着的嫩鱼又放到小妹的青瓷碟中,她好声哄着自己的妹妹:“快吃,正长身子的年纪。” 她用手帕拭了手,连饭也没心情吃下,疾步向外走去,冷声道:“不管她。” …… 月上梢头,墨暖和宋樟在戏园子里听着一记好听的昆曲,宋樟有些不耐烦,手中的扇子来回的摇着风:“你说说那个孤女怎么那么不懂事?累的你生气,你生气,我也不好去找我的晚萧姑娘,在这里陪你听一个男人唱曲。没劲,没劲。” 墨暖冷冷的睨过去一眼,宋樟一个激灵,本来懒怠着的坐像忽然正经起来,他理了理衣襟端坐,陪着笑:“是我不懂事,我不懂事,嘿嘿。” 墨暖却不肯饶人,唇齿讥讽:“不是什么连心姑娘了?”她冷笑一声:“我劝宋大少爷也查一查这个什么晚萧的来历,你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免得再跟上回那个连心姑娘一样,栽在女人身上一回。” 宋樟闻言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片难看之色。 两年前墨暖险些入狱,他一直认为也有自己当日未能及时到场解救的过错。若不是宋怀予细心,谁也没能想到宋樟一直视为红颜知己的连心姑娘竟然是早早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早就布好了陷阱等着自个往下跳。 否则也不会让墨暖身边的柏酒到处寻他帮忙捞人,可他却被灌了个烂醉。 他正色道:“那个女人怀予兄已经帮我处置了,听说是送到了什么乡下的庵子里出了家,也算是帮你出了口气。” 墨暖听到宋怀予的名字,心猛然一晃,只想知道宋怀予又是如何掺和到和她有关的事情中来,却不敢细问,只冷着脸沉默不语。 宋樟瞧墨暖仍然不说话,转瞬又嬉皮笑脸道:“要我说,你是白操心,那孤女不过是耍两天小性子,过去这一阵等她肯定能想明白。” 墨暖道:“你懂什么?” 她当然知道那女人不过是耍小性子,只是她自己看着这对有情人打闹,心生酸涩罢了。 想起从前她自个儿耍小性子不肯理会宋怀予时,南海盛夏酷暑,焦阳似火,他就站在她院子当中,也不进去,负手而立,漫出一头的汗来也不擦一滴。 最后还是柏酒看不过去,强拉了她出门,宋怀予才连忙上前,一脸郑重之色道:“你听我说,那个丫头只是姨娘拨过来伺候我的,也许她是有让那丫头做配房的意思,但我没有。我已经打发了她去伺候墨冽了,你别恼,我什么都依你,也不负你。” 那时她倔强而又要强的心看着宋怀予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人被太阳烤的满头大汗,心忽的一软,可她还是冷哼一声:“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你打发了一个,以后少不得有千千万万个排着队呢。” 宋怀予神色一冷,严肃的看着她:“我此生定只有你一个。” 台上婉转嗓音悠悠入耳,将墨暖从回忆中唤醒,她想起今日白天遇见墨昭出门时那副焦急的神情,只觉得似曾相识,却不复当初的年岁。 “你要是生气,就逮住那个姑娘训斥几句,或者罚她跪祠堂,让她知道墨家的利害,别还没进门就开始刷夫人威风。”宋樟喋喋不休的在墨暖耳边聒噪,墨暖忽而轻笑一声:“训斥什么?” 她将头转向台上唱着昆曲的戏子,目光悠远,仿佛在看层峦叠翠和山高水长一般,末了,淡淡道:“难得还能有儿女情长的好时光,让他们由着性子闹吧。” 五十一 出嫁 墨芊如期出嫁。六月的莺莺燕燕再欢闹都抵不过自墨府门前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一路蜿蜒到沈家大门,好大一番阵仗。 在出阁前墨芊将镊子递给墨暖,想要墨暖按照规矩为她绞去脸上的汗毛,名为:“开脸”,可墨暖却并未接过,她摇了摇头,眼底有过一瞬间的落寞:“还是叫个儿女双全的嬷嬷给你开脸为宜。” 墨芊一贯是不信这些的,什么梳头的嬷嬷给自己梳妆时说的头头是道的吉祥话也好,还是这意味光洁的“开脸”也罢,她都是不讲究的。 她只想着一点,亲娘故去,长姐如母,这一应的本该由自己的长姐来为自己做,她也愿意由长姐送着出嫁。 可墨暖心中却有忌讳,她认定了自己这辈子姻缘不幸,被自己的未婚夫婿厌弃,又怎么能有资格送一个即将踏入崭新生活的新娘出嫁呢? 墨暖不愿说明,只从唇角旋起一个再温和不过的笑靥,耐心劝慰:“孙嬷嬷儿女双全,姻缘又美满,长姐希望你也是,听话,咱们讨个好彩头。” 墨芊不懂墨暖心中的忌讳,点点头,由着去了。 窗外锣鼓喧天,喜娘来催了三催,墨芊终于盖上了盖头。 踏出墨家大宅的门前,连话也未曾一言。 她只是在盖上红色的盖头前用那秋水一般的眼眸看着墨暖,看着墨家的每个人,然后平静的遮下了盖头,一步一个稳健,一步一个端庄的迈出墨家。 几个小妹哭哭啼啼,吵闹舍不得自己的姐姐,就连墨隽应对来往宾客的喜色之中也有一丝难过,墨暖站在墨家大宅的门前,看着渐行渐远的迎亲队伍和那顶夺目的万工矫,问道:“芊儿会过的幸福的吧?” 她还记得这个胞妹刚出生时那瘦瘦小小的一点,眼睛却亮亮的,还有爹娘那喜悦宝贝的神情。 墨芊和墨隽是一对嫡出的双生兄妹,在墨府格外金贵,从那以后,她墨暖的任务就是看顾这个小小的幼妹。爹娘没有解释为什么同为墨家嫡出的女儿,墨芊可以不用严守规矩,不用处处妥帖,不用谨言慎行,不用每日每夜学着账本和书册,爹娘只告诉墨暖:“你是墨家嫡出的大女儿,是墨家所有子嗣的长姐,你要照顾好他们。” 于是她便听了,她模仿爹娘对自己的严厉一样对待墨芊,她在无数个爹娘出海的日子里去监管墨芊的饭食和吃穿,去叮嘱下人对她的督促和不准纵容,去在墨芊每一次任性妄为的时候厉声呵斥…… 她不懂如何做一个好的长姐,她模仿着夫子对自己的模样,模仿着墨家长辈对自己的模样。可是爹娘又对她说:“芊儿是你的小妹,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墨家的掌上明珠你不要这般苛责。” 她迷惑,她明明只是用对自己一样的要求去要求墨芊。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墨家所有的女眷都是可以出错的,可以任性,可以耍小性,可以肆意妄为,可她墨暖不行。 因为她墨暖是长姐,是所有人的姐姐,她要做出榜样。 ... 日子久了,就连墨暖自己也忘了,自己也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她从不把自己当作掌上明珠,而是把自己当做为弟弟妹妹遮风避雨的苍天大树。 可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与自己不亲密,墨昭跟她不是一母同胞,墨隽是,可墨隽和双生妹妹墨芊更亲,剩下的沅儿太小,没人喜欢只会板着脸斥责自己的长姐。 墨芊也不愿亲近。 她与墨芊之间也是奇怪的,一样的都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墨芊不知道墨暖会不会疑惑为何自己就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肆意任性,墨暖也不明白墨芊会不会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能从小时就可以管家,管束兄弟姐妹,而她墨芊只能在闺阁之中。 她们二人,亲情浓郁,又疏离。 此刻墨芊被自己亲自送上了花轿,她的夫婿是墨暖所择,她未来的路是墨暖所定,墨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毁了墨芊的幸福。 可她又羡慕,羡慕墨芊这一生最起码会有姻缘,如果幸运,也会两相情好,如果互无爱意,那也能相敬如宾。 而自己…… 墨暖想起在南海那场纷纷大雪和宋怀予冷漠的神情,心中一痛,又加郁结。 绍酒扶着墨暖的手,温声宽慰道:“沈公子是温润之人,会的。” …… 忙忙碌碌一天,终于夜深人静之时,才能休息。 墨暖在墨府中的石子路上漫无目的的踱着步,可当夜,墨家几个长老又聚在一起把墨暖召了过去,说什么墨家如今诸事接稳,墨暖也不能在闺阁之中空耗青春,可以安心嫁人了。 墨暖推辞的痛快,说自己如今早就韶华不负,以如今的年龄难觅良人,她自己打算守着墨家,不嫁人。 此话一出,几个长辈们神色各有异,不知从哪找来的媒婆,将揣在怀中的喜帖也不敢拿出来叫墨暖瞧。倒是五婶娘打了圆场,说不如从长计议。 墨暖从长辈们的房里出来,一路沉默。她经过墨昭的院子,听见从内墙之中传来的阵阵争吵,瓷碟玉碗摔落在地的声音噼啪的响,墨暖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刚要推门而入,抬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一顿,半晌,又缓缓放下。 正如墨暖和宋樟当初的预料,那个名为詹几枝的孤女一定会嫁,她的消失只不过是耍小性罢了。 女人的怨哭声夹杂着男人的叹息声如阴天小雨连绵不休的传来,落在墨暖的耳中,她看着身边的绍酒,问道:“是不是我错了?” 她为墨家牺牲这般多,舍弃了自己从儿时起就相知相伴的少年郎,舍弃了自己的姻缘,给自己的双手染上了鲜血,就是为的自己的弟弟妹妹能够幸福美满。可如今…… 墨昭的院子里,那孤女正在痛哭,大喊自己何至于沦为妾室被践踏,原来苦苦寻觅自己,就为了让她知道她如何低贱。 墨昭叹息不止,最后隐忍不住,声音里都含了哭腔:“可我又能如何,这是长姐之命!就连她的亲妹妹,嫡出的芊儿都嫁了她选定的人,我一个庶出,如何违抗长姐如母的命令?” 墨暖摇摇头,心中万般苦涩。墨家最苦的人便是她,其他人,有什么资格喊苦呢? 她仰头看了看挂在天空中的那轮孤月,照向大地的银辉都带着几分冷清之意,墨暖不禁一叹:“万般重担都是我承起的,为何他们还要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吵闹不休?” 绍酒听着院里面种种争吵,各种鸡零狗碎、不堪入耳的话都飘出了围墙,她知道墨暖白天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不好说,刚才又被家中长辈催促成亲,现在又要听这些琐碎争吵,样样没有省心。 她扶着墨暖的手:“大小姐,叫奴婢进去提点一下二当家吧?” 墨暖沉默不语,良久摆摆手作罢,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下背后渐渐淹没在黑夜中的吵闹。 …… 五十二 娶妻 墨昭婚期定在了墨芊出嫁后的一个月,匆促却又焦灼。 墨暖连月来仿佛走马灯上的轴柱一般转着不停歇,她一处疏漏也不肯容,就是墨家大宅边边角角的枝叶都请了花匠整修的工整。又是一个月上梢头的夜晚,墨暖检查完宴请宾客的名册,又清点了喜宴上的饭菜,挨个确认了细节,才刚喝上那么一口茶润着干涩的喉咙。 可气还未喘匀,房门就被敲响,墨暖亲自去开门,墨昭来的十分准时。 “辛苦长姐操劳。”墨昭确实充满感激之情,府内的大小琐事,墨暖一向料理的很好,此次婚宴,也全然她一手包办,处处妥帖而又稳当。 墨暖应声,刚要开口,却又在心底生出几分犹疑,最终,难得的温和着开口:“叫你来,是想嘱咐你,明日起你就是成家的人了,要顾好妻妾。” 墨昭一怔,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墨暖夺过话头:“我知道,你对詹几枝情深义重,不愿叫她伤心。但沈姑娘那样的家室还甘愿嫁过来,你不能委屈了她,咱们墨府,都不能委屈了她。” 这话墨暖自个都说的伤心,她是女子,也知道与人平分爱人的滋味,却要劝别人的丈夫要妻妾和睦。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犹豫再三,仍是说出了口:“若是我,也不愿叫你娶沈氏。,成全你和詹几枝的两全。可是大局当前,你我都没办法。” 墨昭一时语塞,墨暖这般剖白,反而叫他不知道从何处反驳。他看着墨暖隐藏在眼底的疲倦,斟酌着开口:“我本意是只想好吃好喝的养着沈氏,把她放在那里,我以为那样就不算亏待了。” 墨暖闻言一怔,觉得好气又好笑,往后的时光长远着呢,沈氏一个好好的姑娘,为何平白嫁过来就要受夫君的冷落,难道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就不算亏待吗? 自己这个傻弟弟,殊不知女人心是苍茫大海中最难寻的一处,就算再不在乎,也做不到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夫君成日和别的女子成双入对,而自己却落寞。 可这话,墨暖却不知道怎么劝出口,她又想起那年与宋怀予因为侍妾一事的争执,顿时觉得心中一片晦涩,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你斟酌着来便是。” …… 这是墨家迁到长安后的第一场喜宴,自然盛大无比。 墨暖给足了墨昭风头和场面,唢呐吹吹打打敲进了墨府,花轿气势浩荡地抬进了墨家大门。 詹几枝和沈氏沈青被送进了墨昭院落里最大的两间房,汀兰阁和清芷阁,这两个屋子都建的雅致大气,顺着墨昭院落的正中心遥遥相对,难以分得清谁更胜一筹。 可到底墨暖因着自己的私心愿意偏向这个詹几枝,所以詹几枝住的汀兰阁内部装饰的也格外郑重些。 只是沈青披着红盖头站在厅堂与墨昭行跪拜之礼的时候,那一身绣样精致、衣料也不菲的凤冠霞帔就显出了她金枝玉叶的出身。 而众人的眼底难免落着沈青嫁衣上那苏杭绣娘制出的细密针脚,孤女出身地詹几枝,在不知何时被悄然抬近了房,连厅堂都出入不得。 可除了这些让宾客在心中暗暗评头论足,还有一样也让许多来吃喜酒的人各个眼含深意却又不敢明说,只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就是厅堂里主坐位置里放着的两把梨木雕花椅只有一个人坐着,另一把空着。而唯一坐在那里的人,就是墨暖。 此刻她正端坐在主坐只上,高高的发髻拢起,深蓝色的裙袍曳地,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眉眼里却尽是威仪,周身所撒发的气场,让人忘却她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子。 按理说,新人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高堂所坐得人,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只是新郎官姐姐的墨暖。 墨家的老爷和老夫人虽然亡了,但其他长辈尚在,再不济,也有个叔伯婶婶,坐过来接受新人一拜,也是好的。 墨暖知道这一层,墨家上下也都知道这一层。可是墨暖的性子这般傲,她如何费心劳神将这个家扶持起来,又如何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帖,坐在这个墨家主人应该做的位置上,她受得起。 墨家的长辈尚有异议,可墨暖的这些弟弟妹妹也有趣的很。 议事那天,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面上瞧着,突然一顿,抬眼看向众人:“哦?为何长姐就受不起二当家的这一拜了?连我这个家主在内,全是墨暖的弟弟妹妹,不拜礼拜给她,要给谁?” 墨隽全然没有几年前那副真挚少年的模样,如今总让人觉得心思难定。他忽而一笑:“按理说我是家主,也应该坐在主位上与长姐一同接受拜礼,可二当家的比我要年长几岁,我不好受这个礼。长姐坐过去,万事妥帖。” 就连墨昭也毫无异议:“长姐为我操持的婚事,我携着妻妾拜她,自是应当。” 墨暖一直坐着没有说话,心却一暖。 所有人都知道在娶亲当日她坐在主位上接受新人拜礼会在宾客之中产生什么样的效果,那意味着明文告诉长安城里的所有人,墨家里,由墨暖做主。 墨暖的弟弟妹妹们虽然各有亲疏,但在对外的时候总是格外的齐心,甚至于一个个仿佛进入战斗状态的兵将,各个在心中全副武装,将弓箭瞄准任何一个跟自己并非一个父亲所生的外人。大概是父母亡故那年出了太多的事,大家被欺辱的太惨,所以总有敌对的心理。 这事墨家的长辈也无可奈何,墨暖偕同她的弟弟妹妹们一个比一个强硬,几个长老争得面红耳赤都未果,最后,在娶亲当日,被墨暖抢先一步坐上了主位。 来吃喜酒的宾客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风云,墨暖坐在那里受礼的时候,也是稳重和大气,更有她的气韵,不但没有生出违和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她也受得起。 墨暖连笑容都妥帖的很,多一份成了肆意,少一分又显得淡漠,她看着墨昭和詹几枝沈青三人恭恭敬敬的向自己鞠躬,颔首满意的抬起目光,眸中却落了一个正从屋外往里走的身影。 来的人一席淡绿色长袍,头顶玉冠,款款而来,墨暖的眼眸猛烈的一颤,登时愣在那里,连笑意也逐渐僵了脸上。 她的眼神穿过面前的新人定定的锁在那个正在走近的人身上: “宋怀予……” 五十三 婚宴 来往宾客熙攘着去了宴客厅吃喜酒,墨暖被簇拥着站起来,却始终没能迈的动步子,就连绍酒提醒她自己也该移步到宴客厅时她也没听到。甚至于连厅堂里原先伺候的小厮和婢子都早已经去伺候喜宴上的宾客,这厅堂里只剩下她、墨隽、柏酒、绍酒和宋怀予几人,她也浑然不觉。 墨隽跟自己的小厮嘱咐完事宜才发现厅堂里古怪的静谧,顺着墨暖怔怔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站着的宋怀予。 墨隽微微一愣,又转头看向绍酒,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长姐拟宴请名单时,仿佛没有写上怀予兄长的名字。” 当初拟宾客名单时,绍酒是特意问了墨暖的,可墨暖写了宋樟的名字,写了宋敬的名字,写了许多朝中达官贵人的名字,就是没写宋怀予的请帖。柏酒脑中浮现起当初她询问墨暖时墨暖那冰冷的脸色,她摇摇头:“大小姐是没有宴请宋公子,不知宋公子为何而来。” 墨隽了然的点点头,又看了这二人一眼,如今他已懂事,心中也多少对当年的事猜到几分,他不敢言语,看到如今这个情形,只差遣了稳重的婢女去喜宴上盯着流程,又命机灵的绍酒在门口守着,自己也悄然退去,经过宋怀予的身旁时,想要开口唤一声兄长,嗓子却突然哑住。 末了,迈了步子走了出去。 一时间,这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了宋怀予与墨暖两人。四周还是铺天盖地的红,醒目的喜字贴在每一个显眼的位置,最大的那一个,贴在了墨暖身后的墙壁,宋怀予站在门后,看着墨暖的目光中,也落着那枚喜字。 墨暖打起了精神,冰凉的脊背挺了又挺,她想做出一副圆滑世故的模样,想要对着宋怀予说出她对其他宾客那般客套又自然的话来,双唇却麻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是自从当年那个雪夜后的第一次相见,宋怀予的脸庞变的更坚毅了,眸光也更深邃了,就连周身散发的气场也更加成熟,一切,都比当年更甚了。 墨暖僵在脸上的笑在一瞬间就生动起来了,她的眼中腾起客气又疏离的笑,向一贯应对达官贵人那般圆滑的腔调:“宋大人,奴家怕您还记着当年的仇恨,不敢请您,生怕您来砸场子,所以连帖子都没递。没想到,您还是来了。” 这话说的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却又含了几分玩笑的意味,叫人听不出真假。宋怀予的眼底却浮现了一层愠怒,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墨昭大喜,我为他来贺一贺罢了。”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站在了墨暖面前,定定的看着她,将手中的红包递了出来:“你不敢见我。” 墨暖的眸光落在宋怀予握在手中的红包上,手指微动,却又犹疑了半分。在听见宋怀予的话后,忽的伸出了手,将红包拿过,回身放在桌子上,声音稳当:“没什么不敢见的。” 宋怀予看着墨暖留给自己的背影,又看着她淡定的转过来,听着她再客套不过的话语:“那就请吧,现在还误不了吃喜酒。奴家差婢子给大人引路”她左手云开,后退了半步闪出空来,做出请的姿态。宋怀予将她的一系列动作悉数收入眼中,忽然笑了:“怎么,如今我升官,身份地位都不同从前,反而在你府上的待遇要降低?以前可都是墨大小姐亲自接待。” 他一向性子温和,对墨暖更是没说过什么重话,如今却唇齿讥讽,丝毫不留情面:“墨大小姐不是一向最爱酬待达贵,就是没什么交集也愿意友好相待,以便他日有利可图,我的官职应该能入了大小姐的眼吧?” 墨暖自然听得出这般明显的讥讽意味,她五脏登时郁结了怒火,猛地看向宋怀予,几乎下一瞬就要启唇与他争吵。宋怀予也不畏惧那目光,二人定定的对视着,谁也不肯让半分。自二人之间环绕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夹杂着看不见的硝烟,厅堂门口放着的供新娘跨过的火盆,燃烧的正旺,火舌肆虐着舞动,不时地发出噼啪的声响,成为这厅堂中唯一的一点动静。 墨暖怒极反笑,干脆认了宋怀予的讥讽:“宋大人来也瞧见了,今日的贵客不少,更有许多官爵在您之上的,奴家还得好生款待他们。宋大人怕是轮不上号,只能怠慢着。” 她心中一点一点被撕扯,那种被年少时相知相惜的少年郎所讥讽和诋毁的悲怆感,那种连宋怀予也认定她唯利是图的凄凉感和如今横在二人之间的沧海桑田和这挥之不去的陌生与芥蒂,一点一点的撕扯着她的内心,让她手足无措。最后,像一只被困的无助小兽在挣扎抵御,四处乱撞,撞得五脏六腑都生疼,也不管是否会撞伤别人。 她一字一句道:“方才奴家差婢子送您,是因着奴家还要去更衣。您就先稍候片刻,等奴家更衣过后,在宴上必定敬您三杯。”她再次云开手做出请的姿态:“您请。” …… 宴厅名【湘洋瀚海】,匾额正中一颗硕大翡翠,透亮清澈,湘洋瀚海四字也是苍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厅中有个锦鲤池,红白锦鲤摇曳,涟漪阵阵,风雅别致。珍馐玉器古玩随处可见,案几桌椅皆是紫檀木雕刻而成,数十个美姬各个身穿藕粉色襦裙,蹈步而入,手中捧着金盘银觥,各种山珍佳肴一一端到宾客面前再鱼贯而出,各个婀娜而又娉婷,一举一动皆是豪门贵族里整修出来的严整。 宋怀予坐在席间,看着墨暖盛装款步而来,在宾客之中谈笑风生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头。坐在一旁的宋樟却啧啧叹了起来,道是墨家几个女儿,未必如传闻中只说墨芊容貌最盛,如今看来,墨暖才是蒙了灰的明珠,不过是因为聪慧太甚,反而让人忽略了她的容颜姣好。 五十四 墨暖和墨昭终于走到了宋怀予坐的这桌面前敬酒,墨昭看见坐在宋樟旁边的宋怀予,微微一愣,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兄长,就被宋怀予抢先打断:“今日初见才知墨家两个当家人都这般年轻有为。” 墨昭一愣,却也反映的极快,知道宋怀予不想让诸多外人知晓他与墨家的交集和过往,于是二人装作初见般模样客套寒暄,最后依礼敬酒,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 墨昭心有疑问,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目张胆,他暗自观察着墨暖的脸色,却发现一切都入寻常,叫人瞧不出什么来。可他仍是不宽心,在一桌接一桌的敬酒过后,他拉住墨暖低声问道:“宋兄长为何来此?” 酒过三巡,墨暖净瓷样的面颊嫣然附上了一层醉意的薄红,可她的声音却保持着一贯的清醒:“我不知道。” “长姐,你若觉得他在这里你辛苦,你可以避而不见的。”墨昭好意劝着,可墨暖却不同意,她摇了摇头:“今日是你大喜,是墨家大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我们不得怠慢。” 墨昭不禁心中一暖,知道墨暖用心,也只能按下不提,就在二人敬完了每个宾客时,宋怀予忽而立身,墨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要做什么?” 宋怀予冲着宾客笑道:“各位,四殿下命在下给墨家送了一份贺礼。” …… 自那日墨家大喜后,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有说墨家得罪了太子,又或者露富过甚,导致朝廷想要收归盐利。也有人说,墨家得了四殿下的欢心,所以京兆尹府才会娶墨家女儿回来做自己正儿八经的沈家夫人……而传得最广的,是当日墨家娶亲之日,四殿下是怎样专门派遣了朝中新贵亲自送贺,墨家地位,可见一斑。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绍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绍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柏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柏酒听了惊异,可看着墨暖的模样又不敢询问过多,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出去了。 ……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羊脂玉扳指。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忽然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 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墨暖和墨昭终于走到了宋怀予坐的这桌面前敬酒,墨昭看见坐在宋樟旁边的宋怀予,微微一愣,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兄长,就被宋怀予抢先打断:“今日初见才知墨家两个当家人都这般年轻有为。” 墨昭一愣,却也反映的极快,知道宋怀予不想让诸多外人知晓他与墨家的交集和过往,于是二人装作初见般模样客套寒暄,最后依礼敬酒,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 墨昭心有疑问,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目张胆,他暗自观察着墨暖的脸色,却发现一切都入寻常,叫人瞧不出什么来。可他仍是不宽心,在一桌接一桌的敬酒过后,他拉住墨暖低声问道:“宋兄长为何来此?” 酒过三巡,墨暖净瓷样的面颊嫣然附上了一层醉意的薄红,可她的声音却保持着一贯的清醒:“我不知道。” “长姐,你若觉得他在这里你辛苦,你可以避而不见的。”墨昭好意劝着,可墨暖却不同意,她摇了摇头:“今日是你大喜,是墨家大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我们不得怠慢。” 墨昭不禁心中一暖,知道墨暖用心,也只能按下不提,就在二人敬完了每个宾客时,宋怀予忽而立身,墨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要做什么?” 宋怀予冲着宾客笑道:“各位,四殿下命在下给墨家送了一份贺礼。” …… 自那日墨家大喜后,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有说墨家得罪了太子,又或者露富过甚,导致朝廷想要收归盐利。也有人说,墨家得了四殿下的欢心,所以京兆尹府才会娶墨家女儿回来做自己正儿八经的沈家夫人……而传得最广的,是当日墨家娶亲之日,四殿下是怎样专门派遣了朝中新贵亲自送贺,墨家地位,可见一斑。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柏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柏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柏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柏酒听了惊异,可看着墨暖的模样又不敢询问过多,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出去了。 ……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羊脂玉扳指。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忽然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 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五十五扳指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 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绍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绍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绍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绍酒听了惊异,可看着墨暖的模样又不敢询问过多,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出去了。 ……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羊脂玉扳指。 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忽然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 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 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我今日来,还想要问你讨个东西。” 问出那句话之前,他有过无数的想法。万一墨暖不肯给呢?万一墨暖不肯认呢?万一墨暖嗤笑他凭何来要这枚扳指呢?可令他宽慰的是,墨暖只是沉默着去取了这枚扳指,又沉默的交到了自己手中。 一字未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 墨暖和宋怀予一前一后在墨家大宅里走着,两个人都静默无声,直到走到了墨暖的院落门前,墨暖才开口:“我进去取,你在这等着。” 她终于不再用生疏的礼称来对话,而是直呼你我。宋怀予抬头看着那四方的匾额,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南海的岁月,墨暖尚还年幼的时候也总说亲疏有别,从来都是他立在院外等候。后来日子长久了,他逐渐进出这院落,二人也都无察觉这变化。 宋怀予淡淡应了一声,等着墨暖进去取东西,又出来递到他的手中。宋怀予看着手里小小的羊脂玉扳指,问道:“不舍得?” 墨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想,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可如今,我只能给你一个扳指。 天边飞过一行白鹭,院落里桃树瑟瑟,所有的婢子和小厮都去了前面伺候宾客,绍酒一直在远处避着,后院反而寂静无声,四下里竟只有他二人。 她站在宋怀予的面前,两个人离得这样的近,她稍一抬头几乎就能让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可她只敢低着眼睛,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了好容易才闻到的熟悉的气息,裹挟着黑茶的一丝苦和一丝清淡,萦绕鼻息。 那是宋怀予身上一直有的味道,他的腰间总别着一个荷包,里面不放香料,却放上一小捧黑茶。那香气细微,总是要靠近了才能闻得清楚。 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最后,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也听不出什么喜好来:“没什么不舍得,你想要就拿去。” 第五十六章墨芊 自墨家与京兆尹府结亲之后,更步步顺遂节节高升,沈氏明里暗里扶持,墨家的盐业更加没有敌手,短短数月,俨然成为整个燕国的第一大盐庄。 可与此同时,墨家人之间始终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 墨暖、墨芊、墨昭,更是一连数日连面都未曾见到,仿佛有意避之一般。 就连墨昭的新婚妻子都察觉出了异样,外界一直盛传墨家姐弟如何的齐心,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姐弟之间竟然毫无接触。 实在诡异得很。 就连墨昭的妹妹墨沅,连自己的新婚嫂嫂都不曾拜见几次,即便是沈氏有心与墨家人亲近,都无从下手。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还要追溯到墨昭大婚之前。 当日,墨昭执意求娶孤女,墨家上下无一人赞成,就连墨暖也不情愿,几番游说之下,竟成了娶沈氏女为妻,纳孤女为妾。 自以为长姐一定会支持自己的墨昭,当即愣在了原地,怔了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长姐苦心积虑筹谋算计,周全墨昭婚事至此,多谢费心。” 之后,便是孤女出走,墨昭迅速消瘦,茶饭不思。墨沅这一日劝饭不成,郁结的肝火终于按耐不住,气势汹涌的奔向了墨暖。 一个有一个的金贵瓷瓶被摔到地上,碎片四散,墨沅哭着大喊:“原以为长姐那日出现在议事堂,是为了护着哥哥,我哥哥即便是庶出,也是有长姐的疼爱的。可长姐许诺会帮哥哥,不过是把哥哥的婚事当成算计的一环罢了!” “如今哥哥和我的嫂嫂都不见了,我和哥哥原没有命托生在大娘子的肚子里,原以为长姐是真心疼爱我们,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为了好使用!”墨沅哭的撕心裂肺,“平日从不见长姐对家中长老有什么尊敬之意,如今却拿家里人当托词,哥哥这些日子那么相信长姐,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长姐身上,现在才知,他才是最可笑的那个!” 墨暖阖上双眸,疲倦的揉着眉心,方才抬眼,却丝毫不理会墨沅,只对着墨沅的贴身婢女:“你怎么看五姑娘的?” 言外之意,是为何由着她如此胡来。 那婢女吓得连忙跪下,正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只得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好声好气的哄着:“五姑娘,咱们回去吧。” 那墨沅猛地甩开婢女的手,愤恨道:“我哥哥心中愁苦,长姐,你就不心疼吗?!” 她步步紧逼:“你口口声声为了我们,为了墨家,可为什么,四姐姐要嫁给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人,我哥哥心爱的人却要与他决裂。” “长姐,如今哥哥茶饭不思,几日滴米未进,每日早出晚归的去寻找那个他心爱的女子,可没想到阖府上下竟只有我一个人心疼哥哥。长姐,你若有心,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如此受苦。”墨沅心中愤恨,伸出手指着墨暖:“好一个蛇蝎心肠、虚情假意的长姐!” 她一字一句:“我讨厌你!我恨你!若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我一生的敌人!” 当着满屋的丫鬟小厮,墨沅用词难听,毫无忌讳。 墨隽正闻声而来,一进门,听见墨沅正在咒骂,当即脸色铁青,怒喝一声:“你放肆!给我跪下。” 登时,满堂寂静。 墨暖原本正要哄抱住墨沅的手顿在了原地,她默默无声的听着墨沅撕心裂肺的喊出的话,面无表情。 彼时墨芊还未出阁,她匆匆赶来,正看到脸色铁青的墨隽,和跪在地上梗着头坚决不认错的墨沅。 还有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墨暖。 她上前一把拉过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你快去寻二哥吧,若二哥去找寻孤女的事传到了京兆尹府家,还不知惹出什么事端,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对沈姑娘有什么意见。这门亲事是咱们高攀,我们不能被人挑出理。” 说着,连推带拉的将墨隽赶出了门,这才回身走到了屋里。她走到墨沅的面前,手缓缓扬起,啪的一声,落在了墨沅的脸上。 墨沅不可置信的捂着脸,睁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四姐墨芊,豆大的眼泪在眼眶萦绕,愣是忍着没让落下来。 就连墨暖,都转头看向了墨芊。 墨芊浑然不觉,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喜怒,可说出的话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缓缓三个字:“跟我走。” 话罢,转身离去。那墨沅的婢女是个机灵的,连忙扶起了跪着的墨沅,连拉带拽的推着墨沅跟着墨芊走。 朗朗星空,墨芊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墨沅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进了屋。 烛火摇曳,将墨芊单薄的身躯投成影子在墙上摇曳,墨芊的眼风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都到院子外守着,一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婢女纷纷领命退去,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一时间,偌大的屋阁,只有墨芊与墨沅两人。 屋内静谧无声,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火舌撕拉的声响。 四目相对,墨芊的眸光冷冷的,墨沅一开始还梗着头,到最后终于坚持不住,先开了口:“四姐姐要跟我说什么。” 初夏之夜的夜风凉爽,墨芊却回身走到窗边,将所有的窗户一一关上。一直到最后一扇,墨芊的手迟迟没有从窗沿上收回来,良久,淡淡的一句:“我喜欢他。” “什么?”墨沅一愣。 “兄长。”墨芊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却又不像在看自己的双手,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字字清晰的落在了墨沅的耳朵里:“我喜欢兄长。” 整个墨家,兄弟姐妹之中都之称呼姊妹兄弟,从未有过兄长这一称呼,然而担了这个名号的,只有…… 墨沅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墨芊,嘴喃喃动了几下,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不止是墨芊,墨沅、墨昭、墨隽,都只称呼过那一个人为兄长。 宋怀予。 墨沅怔怔地看向墨芊,连呼吸都忘了,墨芊终于回身对上了墨沅的眼睛,一字一句:“从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兄长。” 五十七 同样的雨夜 那年在南海的盛夏,白衣翩翩的少年郎就站在柳树下,衣袂飘扬,笑容悠悠荡荡的飘在了窈窕少女的心上。 宋怀予沉稳、内敛、温润如玉,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墨芊眼中闪烁着万丈光芒,所有与宋怀予的过往都被她和盘托出,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每一次,每一次我闯了祸,我犯了错,长姐处罚我,都是兄长,怀予兄长站出来替我说情,劝熄长姐的怒火。” “每一次,我去问长姐功课,耐心为我解惑的,都是怀予兄长。” “多少个严寒酷暑的日子倏忽而过,阿沅,你懂吗!”墨芊忽而激动了起来,她自从爹娘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情绪浓烈了起来,连说出口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喜欢他,我从小就喜欢他,他的眼睛里有星星,有万丈光芒,有我看不懂的山川湖泊,我知道他有多好,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小的时候,墨芊一直在想,为什么大人都说怀予兄长和长姐登对,他明明待自己也是不错的。他舍不得自己受罚,会在自己罚跪的时候劝说墨暖让她起身,他会细心又耐心的教习自己功课,会给自己带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会如春日里的和煦的风,温柔一笑。 可真正醒悟的时候,是她贪凉导致的一场大病。 内热烧了三天三夜,沥沥细雨下了三天三夜,可迷迷糊糊之中墨芊却看到了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身影,一会儿为她换放在额头的帕子,一会儿为她仔细地擦拭汗,一会儿坐在桌子上,将糖豆和药丸细细的磨成了粉。一遍遍的尝着,直到盖过了药的苦涩,才放心的拿到了墨芊的身旁。 那时的墨暖,仿佛一副画一样永远的拓在了墨芊的心上。那是墨芊第一次见到除了严厉、除了不苟言笑、除了眉头紧锁以外的长姐。 墨芊才想起来,多少个爹娘出海不在家的日子,原来都是长姐在操持着他们所有的一切。 墨芊昏昏沉沉的睡去,再次醒来,是墨暖伏在自己的床头累的睡着了,而她的身边,是悄然为她盖上衣衫,拿着手帕为她擦拭额头的宋怀予。 满目满眼都落了墨暖那单薄的身影,甚至连墨芊醒了都不知道。 天上猛地一个惊雷炸开,也终于惊了墨芊一直以来愚钝的心,她终于明白,宋怀予看见的从来不是她墨芊跪在地上的双膝,而是墨暖蹙起的眉头。 他宋怀予在意的,也从来不是墨芊困顿的功课,而是墨暖手头纷杂的琐事。 倾盆大雨,墨暖猛地惊醒,宋怀予披在她肩上的衣衫飘然坠地,墨暖的第一反应,是拿手试了试墨芊的额头。 “你感觉怎么样?”六个字,轻飘飘的落在了她的心头。 背景是漆黑夜幕,倾盆大雨,狂风闪电,屋内烛火摇曳肆虐。墨芊登时红了眼眶,突然就止不住的酸涩,下一瞬,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哭的那么悲伤过。 后来的墨芊,对宋怀予再也没有往日的亲昵,她客气又疏离,依赖又回避。 “可是阿沅,你不了解长姐,我也不了解长姐,这墨家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没人了解长姐。”墨芊想起那个同样的雨夜,也是一样的狂风骤雨,雷霆震怒,烛火肆虐。 她墨芊原本是整个墨府最为骄矜的存在啊! 双生龙凤胎,那是何等的喜事,何等的祥瑞之兆,从降生的那一刻,墨芊就是整个墨府的掌上明珠。 他的双生子哥哥墨隽,是墨家未来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对他二人高看一眼。 从小到大,她可以拔爹爹的胡子,她可以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她可以刁蛮的指责一切她不喜爱的事物,然后坐等所有人双手捧着她的喜好之物,来博她的一笑。 她任性、肆意、活泼,她是墨府最金贵的嫡姑娘。 可一直到爹娘暴毙,骤然变了嘴脸的宗亲族老咄咄逼人,她才发现,双生子的骄傲,竟什么也算不上。 她和哥哥连一个爹爹家主的位置,都守不住。 她的骄矜、她的尊贵、竟在顷刻之间化为尘土,面对着虎视眈眈的众人,她甚至反应不过来为何一直疼爱自己的大伯,是这般面目。 家族基业、宗族矛盾、商路门道,她全然不懂,那些人笑着说话的弦外之音,她也听不明白。 还没反应过来,墨暖就已经与对方唇枪舌战多少个回合,那些九曲心肠,她连一个弯儿都听不明白。 从来都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丫鬟,竟然连夜偷了自己的首饰逃窜,被她抓到之时,那丫鬟痛哭流涕,说眼瞅着四小姐和三哥儿在墨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她一个丫鬟也只能良禽择佳木而栖。 她不明白,怎么就到了如今这种任人宰割的地步。 可是,是长姐,是墨暖,宛如一只护犊子的老母鸡,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丝毫不让,一寸一厘都要相争。 那段她所有观念理念都崩塌的日子里,是墨暖支撑了所有的一切。 多少个陷阱,多少个你来我往的激战,多少个步步紧逼,墨暖挡在他们身前,守着这个飘摇的家。 而她呢,只会哭。 在自己的被窝里哭,在墨隽的身后哭,在爹娘的灵前哭。 墨芊缓缓抬头,眸光深远,眼底的最深处,是满堂的高高吹起的引魂幡,是灵前两个幽深的柳州木棺材,是她哭晕在阿娘的棺材旁,枕着冰凉的理石地面,昏昏沉沉的睡着。 把她从梦魇声中唤醒的,竟然是长姐的声音。 …… “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 “爹娘故去,墨家风雨飘摇,家主之位人人欲得之,我与幼弟幼妹们,旁人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墨暖身为墨家家主长女,自当担起重任,保护幼弟幼妹,守住家主之位,守住墨家平安……” …… “二叔狠戾,步步紧逼,视爹爹的嫡长子阿隽为他抢夺家主之位的眼中钉肉中刺,墨暖无能,实在难以寻得安全之法。” …… “墨暖自知此举不可得原谅,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求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怪罪我故去的爹娘,不迁怒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所有恶果墨暖愿一人承担。” …… “若有恶报,墨暖绝无怨言。“ 五十八请嫁 细碎而又漫长的回忆里,墨芊始终不敢正视那个凄厉而又怖人的雨夜。 墨暖浴血而来,满目悲怆,萧索而又单薄的背影,仿佛有万千担的枷锁。 屋外狂风大作,雷霆震怒,引魂幡高高扬起肆虐狂乱,墨暖,每个字句都掷在了墨芊的心上。 如惊雷一样炸开了一个墨芊从没有意识到的世界,撕开了墨暖的脊背、血肉。有那么一瞬,墨芊甚至看到了自己和墨隽、墨昭、墨沅是如何嗷嗷待哺等着吞噬墨暖的血肉。 然而就在她在震惊中迟迟不能回神之时,墨暖眸中腾起墨芊看不懂的神色,漫长的沉默中,墨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阿爹棺材的面前。 她缓缓抬起的手,竟然在颤抖。 一直听到这一刻,墨沅瞪大了眼睛,她伸出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巴,一时间,喉咙干涩,唇齿僵硬,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个字句都发不出声。 墨芊的眼底落着墨沅这般震惊的反应,她无声的点了点头,双眸重重的阖上,豆大的泪珠,登时掉落。 “我亲眼看到,长姐如何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的认罪忏悔。” “我亲眼看到,长姐如何抬起手,用力的推着爹爹的棺椁,一遍又一遍。” 那明明是数个壮汉才能抬动的棺材盖,墨暖的用力到十指泛白,手上青筋蹦起,甚至连豆蔻指甲都劈飞,可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是那样的势不可挡,是那样的不得不。 一直到一道狭小而又幽暗的缝隙,终于被她推开。 “你知道吗,那场多少个族亲都在场的闹剧,大伯虎视眈眈步步紧逼,长姐掏出了决定性的一环,家主扳指,说是爹爹出门之前交代给她的。” 墨芊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可我亲眼看到,那扳指,是她从爹爹的尸身上,扒下来的。” 空气中弥漫着可怖的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墨沅久久不能回神。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将手缓缓放下,一出口,连嗓音都是如此暗哑:“那……” 可话出口,她也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 墨芊缓缓走到墨沅的面前,对上墨沅的视线:“你,我,我们所有人,都不曾了解真正的长姐。” “她的牺牲,是我们谁都无法想象的程度。” 墨芊慢慢抬起手,抚上墨沅红肿的脸颊,摩梭着那仍在发烫的掌印:“阿沅,彼时你年纪还小,你可能不记得了,怀予兄长,是长姐的青梅竹马。” “可长姐,为了我们,舍弃了兄长。”墨芊泣不成声,“我对兄长的那点喜欢,在长姐对我们面前沉甸甸的爱面前,实在太微不足道。” “你若还有印象,当记得,怀予兄长自大伯所谓的暴毙之后,再也没有踏足我们墨家的门楣,你以为是什么?”墨芊的声音都在颤抖。 “长姐至今都不曾嫁人,如今墨家在墨府如日中天,阿沅,来说亲的媒婆都要把门槛踏破,可墨家上下的族亲长辈,都没有提起过长姐的婚事,你以为是什么?”墨芊一字一句:“阿沅,人人都要在长姐的庇护下得以富贵安乐,却不能受一点委屈,不能牺牲自己一分一毫来让这个家安稳,我们,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墨沅终于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口,嘴唇几次张合,用微弱的声音问道:“那……你的婚事……” 烛火终于燃到了底,噼啪一声,瞬间熄灭,整个屋子归于漆黑的夜色。 “我嫁。” 墨沅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不见墨芊的神色,也看不见墨芊说这话时的眸光到底意味着什么,可突然间的,墨芊好像也不再是她从前认为的墨芊。 有什么千斤担的担子,仿佛她也轻飘飘的扛了起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喜欢兄长,阿沅,保守住这个秘密。我嫁人之后,照顾好长姐,你该懂事了。” 墨芊走到梨木桌前,摸索着拿出一个火折子,漆黑的夜色中登时亮起了光,烛火一个个被点亮,屋内灯火通明。 她的声音淡淡的,“你去祠堂跪一夜吧,对着满堂的列祖列宗,对着爹娘的牌位,仔细想想,那一夜的长姐跪在爹娘棺椁前那一个又一个的头,是在想什么。” 漫漫长夜,墨沅沉重的迈着步子走出了墨芊的院落。 她怔怔地,甚至连丫鬟合适搀扶着自己都不知道。一直走到墨家家宅之中的祠堂内,满目牌位,供奉着灯火,她扑通一声跪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五姑娘,五姑娘……”身边的婢女一遍一遍唤着墨沅,可墨沅充耳不闻,就在婢女都以为墨沅中了什么邪时,墨沅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细碎的风吹起了墨沅的额发,眼前满目烛火摇曳,她的灵台却一片混沌。 那一夜的长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裹挟着怎样的视死如归,裹挟着怎样的坚定与恐惧,做出了那些事。 她看不真切。 豆大的眼珠登时坠落,她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阿爹……” “阿沅,好像,活得太轻易了……” 声音轻飘飘的,悠悠荡荡飘在了墨家的祠堂上。 也不知跪了多久,她踉跄着起身,走出祠堂时,外面的天已经是阳光明媚,她被太阳刺得眯起了眼睛。 走在回房的路上时,穿过抄手游廊,迎面正撞上刚从墨暖院中回来的墨芊。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四姐姐……”最先开口的,还是墨沅。 天色晴好,周围是种满了的桃花,大片大片地盛开,沐浴在阳光之下,泛着生命地鲜活,像灿烂的云纱铺开在漫长地石子路。 空气中泛着甜腻地花香,墨芊温柔一笑,光线和桃花的影子映在了她的脸庞上,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好看:“我刚和长姐说了,与沈家地这门亲,我很是心悦。” 墨沅浅浅的嗯了一声,可却发出了一丝颤音,她笑道:“恭喜四姐姐。” 风微润和煦,自远处地戏台似乎传来袅娜地琴声,丝丝绕绕,是墨沅听不懂地调子。 一直到墨芊出嫁、墨昭娶亲,数月纷飞过去,墨家竟然出奇的平静,宛如幽深湖泊。 墨芊、墨昭、墨沅、墨暖、墨隽竟互相都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墨暖仿佛是怀握着石子的人,坚决不投石掀开底下的千层浪。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激起万丈浪的,是一个火星。 第五十九章 妻妾 南海盐庄爆炸的消息很快传来,秋高气爽,可信件上的消息却冰冷如深冬寒雪。字字句句都在泣血,说自小服侍墨暖长大的柏酒,在盐庄爆炸之时生死未卜。 如今盐庄成为一片废墟焦土,处处尸骨,竟找不到柏酒姑娘。 只怕是凶多吉少,望主节哀。 收到信的时候,墨暖用力捏着纸张,十指的关节都在泛白。 绍酒瞪大了眼睛,当即双膝一软,瘫倒在地,豆大的泪珠抖落,绍酒连嗓音都在颤抖:“怎么是柏酒,怎么会是柏酒……” 她泣不成声,颤巍巍的伸出手,拉着墨暖的衣角:“主儿……” “绍酒,跟我回去。”墨暖一字一字句道,“跟我回去,接柏酒回家。” 墨隽匆匆赶来,却没有劝慰一句什么为了一个下人何至于路途迢迢的跑一趟,他只奉上一把他亲自买的马鞭:“长姐宅心仁厚,与柏酒绍酒两位姑娘非寻常主仆可比,此行路途遥远,望长姐珍重自身,切勿太过伤心。” 深秋的萧瑟卷了一地的落叶纷飞,马蹄踏在枯叶上发出好听而又清脆的声响。 墨暖默了一默,接过鞭子,墨隽果然了解自己。柏酒意外身故,她绝不会悠悠哉哉的乘着马车回南海。 夕阳西下,雀鸟归巢,她细细叮嘱了所有一切,不过几日的功夫,手中的鞭子一扬,接着就翻身上马,千里地,朝着残血夕阳,扬长而去。 …… 已经接近年下,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可只要日子变得安生,百姓就更喜欢聚在一起对旁人品头论足。其中讨论最盛的,就是墨家二当家墨昭的妻妾不合一事,据说,二人成日争风吃醋,闹得鸡飞狗跳。 墨昭两处为难,而真正能理家的墨暖却远去南海,一时间,墨家竟没人能压得住此事。 眼看还有三个月就要到了新岁,家家户户都盼着顺风顺水,可墨家里里外外都不安生,让不少红眼的人都拍手称快。 直到这一刻,墨家人才发现,没了墨暖的墨家,群龙无首,连小小的妻妾之争都不能平息。 墨家的长辈避之不及,一个官家的女儿和一个孤女,当然拎得清轻重,纷纷劝墨昭要顾全大局。最后墨昭夜夜闷酒不断,詹几枝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偏偏若墨昭流露出半分的怜惜,那沈氏都要好一阵辩白。 可若墨昭无动于衷,那詹几枝又心碎欲绝,宛若摇摇欲坠的雨燕。 月上中天,墨昭苦涩一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系数灌入喉咙:“我竟不知,昔日长姐是如何平息这二人之间的纷争。” 他看向墨隽:“如今长姐不在,我才知女人之间竟能有如此多的事。” 墨隽抬起眼睛:“如今外面传的难堪,我知道如何对付诡谲的男子,却对付不了那些妇道人家。” 他叹了一口气:“听说京兆尹府很是不满。” 流言纷纷,愈演愈烈,最后传到宋怀予的耳朵里时,已经十分难堪。 冬雪纷纷,宋怀予搁置手中的豪笔,起身披上大氅,去了沈府。 第二日雪后初晴,一片明媚。明晃晃的阳光照着窗前的冰棱,一滴一滴的化成水再滴到石阶上。墨芊一早就从沈府回了墨家,对着妾室好一通训斥,用她墨家嫡出四小姐的身份,用她沈家少夫人的威仪,把这事平了下去。 没有几日,关于墨家家长里短的流言开始平息,百姓们也都渐渐淡忘,转而对其他门楣世家说着闲言碎语。 宋怀予听到小厮的汇报时,满意颔首,在宣纸上画出一簇簇盛开的红梅:“如此,也算为阿暖省心了。” 天上徒然一个惊雷炸开,宋怀予手中的笔猛的一顿,有墨点撒在了宣纸上,鲜艳红梅的花瓣突然多了黑点,宛若在最绚烂的时刻开始腐朽凋零。窗外一片漆黑,夜空上浓云密布,宋怀予心中隐隐不安,眸光紧紧锁着那被黑墨侵染的红梅,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直线。 此刻的墨暖正坐在烛火前翻着近一个月内南海盐庄交易的名单,窗外狂风大作,惊得屋内的烛火也开始摇曳,墨暖揉着眉头,连眼睛都不抬一下:“绍酒,你明日再去趟周老爷家里,我总觉得这爆炸一事有蹊跷。” 门吱呀一声推开,只听见绍酒颤抖着嗓音叫了声大小姐,墨暖悠悠抬眼,却看到一个面带黑纱的人站在自己的门前,手中的刀明晃晃的亮着,正慢慢提起来对着自己。 刹那间刀光剑影,墨暖连滚带爬的躲避,凌乱了罗裳,连满头的珠翠都散落了一地。她在走廊里拼了命的跑,却不及那杀手几个身影变幻间就来到了自己面前。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尖刀宛如从地狱喷涌出的恶火一样,从天而降,疾风般刺向她,那一瞬间,她已经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 绍酒急中生智,将摆在柜子上的瓷瓶掷了出去。墨暖突然被一个力量拽走,那尖刀一个不稳,刺向了墨暖的胳膊。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她的紫色衣衫,疼从每一处肌肤开始蔓延,她捂着伤口看着救他的人疾步奔入战场,与前来夺命的杀手在刀光剑影之中厮杀,宛如死期前的大赦。 来救自己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接一个的护送着她离开。为首的那个最是眼熟,当年林峯与宋怀予交好时,送给宋怀予一个暗卫,这么些年一直勤勤恳恳的帮着宋怀予处理诸事。 墨暖后知后觉的被簇拥着带走,等到了安全地带,看着被请来的大夫为她疗伤,看着被绍酒端走的那些带血的纱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安排如何加强守卫,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灵台的一片混沌之中清醒:“我从长安启程起,宋怀予就一直让你们在暗中保护我,是不是?” “是”那些人回答的简单明了,却重重的击在了墨暖的心上。她看向自己胳膊上那被血渗透的伤口,感受着疼痛一点点的蔓延和从死亡的刀尖下被救回的幸运,突然有泪从自己的眼中流出。她沉沉的闭上眼睛,将头扭到了一边,任身后的人来来往往。 五十九章 地震 然而令墨暖没有想到的是,此去路途的凶险是她无法预估的程度。 为了避上次的刺客,墨暖特意换成了马车,一路走得皆是官道。原以为刺客被宋怀予派来的暗卫都已经被击退,一路也确实再无什么风波,然而就在离南海还有五十里地之时,突遇意外。 那日天阴沉沉的,墨暖的马车一路吱呀吱呀眼看归途在望,可她却一直心神不宁。 爆发在顷刻之间,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整片天地都开始地动山摇,马登时嘶鸣,自远处群山有滚滚落石,墨暖与绍酒四目相对,匆忙下车,马夫惊慌失措:“只怕是地震。” 墨暖最先冷静下来:“如今我们都在路途空旷处,地震伤不了我们。”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颗大树轰然倒塌,尘土飞扬,瞬间飞沙走石。 墨暖猛地一个趔趄,绍酒意图伸手搀扶,却也被地面的震动晃得自己都要摔倒。 那马突然发了性,扬起马蹄猛地嘶鸣,马夫赶紧勒紧缰绳,却仍是控制不住,不过顷刻间,马匹四处逃窜。 绍酒将墨暖护在自己的身下,蜷缩成一团,努力的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宛若度日如年一般,这样强烈的震感终于渐渐归于平静,墨暖和绍酒心有余悸的缓缓起身,才意识到所有的行囊皆在马车之上。而方才地动山摇之时,那受了惊的马早已窜逃不知去处。 马夫也早已跟着不知所踪。 放眼望去,四处一片狼藉,途中一样赶路的人,各个狼狈不堪。 墨暖一双眉头紧蹙:“先走到前方的驿站再说吧。” 绍酒点了点头,回身张望了一同因为地震而停下来的赶路人,却无一不是男子。她叹了口气,搀扶着墨暖:“走吧。” 官路漫长,墨暖和绍酒就这样徒步而行,一直走到四下无人处,绍酒才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放心,我这里还贴身收了两张银票。” 墨暖眼睛蹭的一亮。 可眼前路途漫漫,她们二位姑娘走在管道上,总是惹人侧目,可往来的路人又没有一个是女子,就连求助都无望。 中途也不是没有驾着马车的男子停下过,只是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惹得绍酒几乎是下意识就挡在了墨暖的面前:“不劳这位公子挂念!我们家里人现在正四处找寻我们,还是在官道上等家人来寻的好!” 然而就在她们徒步走的实在体力难以支撑之时,自远处终于有马蹄声传来,车轮吱呀吱呀的滚着,经过她们之时,缓缓放慢了步调。 绍酒紧张的摒住了呼吸,口干舌燥的她舔了舔自己嘴唇。 山风浮动,自窗帘前伸出一只老态龙钟的手,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探出头来:“两个姑娘,老婆子搭你们一程吧。” 墨暖和绍酒欣喜对视,连忙上了马车,再三言谢。 “多谢婆婆,方才地震之时,我们与家里人走散了,一路徒步至此,若没有遇到婆婆,不知走到何时才能到驿站。”绍酒方一落座,就解释道,“不知能不能和婆婆讨口水喝?” 那老婆婆了然的点点头,掏出自己的水壶递给绍酒。绍酒连忙接过,打开了又递给墨暖,直到墨暖喝完,自己才赶紧喝了几口。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几分,墨暖和绍酒疲倦的对视,才发现对方的发丝都凌乱不堪,满面倦容。 可一直到了驿站,眼前的景象才真真正正震撼了墨暖,整顿驻足的赶路人无数,哪怕是墨暖想要租一辆马车都难办。 那好心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只怕越往城里去,场面越乱。这样大的地震,灾民难民无数啊!只可惜我老婆子与二位姑娘不顺路,否则也能再载二位姑娘一程。” 墨暖和绍酒几番周折,才终于弄到了一辆马车,却犯起了难。 “姑娘,前方的城镇只怕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可若咱们改道别的路,宋公子派来保护咱们的人,未必能再找到姑娘。还请姑娘拿个主意。” 之前墨暖遇刺,还是这群护卫出的主意,让墨暖扮成官家小姐走官道,而他们一行人先去前方落脚的城镇等着墨暖,为其侦察扫清障碍。 可谁成想,走在官道上,没有刺客敢明目张胆的行刺,却遇到了天灾。 墨暖思虑再三,决定还是朝着既定的方向而去,若是改道,只怕前路太过凶险。 然而一直行驶到一个小县城,才发现眼前景象实在可怖。 地震时震断了房屋、田地也被受了惊的牲畜踩得一塌糊涂,那些机灵的老百姓,赶紧裹了自身家当往城里挤,老幼妇孺们也互相搀扶着要往外逃。 绍酒愣了一愣:“何至于此?地震也不过是今早上的事?” 墨暖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滋生了几分:“不,地震造成的意外伤亡、造成的田地毁坏、还有百姓的流离失所都会引起不可控的乱象,而那些因震灾而意外死伤的牲畜甚至还有可能引发瘟疫,之后只会有更多的百姓挤到城里来。他们早来便能早进城,将来还能多一份保障。” 绍酒身子一抖,眼睁睁看着一个断了腿的人,被人从房梁底下用吃奶的力气抬出来。她睁大了眼睛:“姑娘,穷乡僻壤出刁民,眼下这么乱,我们不宜久留。” 两个身着富贵的官家女子,实在太招摇过市。 然而还没等墨暖来得及说走,远处就传来了凄厉喊声,打杀声不绝于耳,墨暖和绍酒四目相对,只见眼前的百姓们纷纷逃窜,绍酒在慌乱中拽住一个姑娘:“这是怎么了?” 那姑娘一把甩开绍酒的手:“是山上来的寇贼,要来抢钱了!刚出了震灾,他们要趁乱行凶,你们还不快跑!” 绍酒和墨暖大惊失色,刚要上马车逃跑,墨暖一把拉过绍酒的手:“不妥,我们驾马车进镇子不少人看见了,那些难民难道不能说镇子上来了两个更有钱的姑娘?到时候那山贼还不直奔我们而来!” 绍酒急的一跺脚:“这可怎么办是好!” 话音刚落,绍酒的眸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具女尸的身上。 六十章 绍酒死了 那姑娘一把甩开绍酒的手:“是山上来的寇贼,要来抢钱了!刚出了震灾,他们要趁乱行凶,你们还不快跑!” 绍酒和墨暖大惊失色,刚要上马车逃跑,墨暖一把拉过绍酒的手,却连声音都软弱无力:“不妥……我们驾马车进镇子不少人看见了,那些难民难道不能说镇子上来了两个更有钱的姑娘?到时候那山贼还不直奔我们而来!” 绍酒急的一跺脚:“这可怎么办是好!” 话音刚落,绍酒的眸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具女尸的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墨暖扶着坐下,下一瞬,绍酒就奔向了那个被坍塌的药铺压着的那个女尸,用力的连拉带拽,将女尸身上的断壁残垣都用力掰开,然后将她的外衣扒下。 那女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样直勾勾的瞅着绍酒。 她解开女尸外衣扣时,手都在抖。 绍酒不断地低语:“对不起对不起,每年清明寒食我一定叩头祭拜,如今还请你助我家姑娘躲过一劫。流寇作乱,劫财事小,更可怕的是……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怪我。” 直到那女子的外衣被扒下来了,绍酒又跑回去,将虚弱无力的墨暖一步一步的搀扶到那个已经毁在地震中的药铺。 “这是……什么意思。”墨暖已然烧的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然而身后流寇声音逐渐逼近,大街上依然空无一人,绍酒颤抖着嗓音:“姑娘快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墨暖身穿的是银纹绣的百蝶飞花裙,那绵密的阵线、金贵的蜀绣布料、还有手艺精湛的绣娘才能描绘出的花样,处处都彰显着富丽奢靡。 这样装扮的女子,行走在如今灾荒之中,实在太过显眼。眼下比灾荒更可怕的,是作乱的流寇。 可自早上地震、到一路徒步、到淋雨,折腾到现在,墨暖滴米未进,再加上急火攻心的内热,她连举起手来卸下钗环的力气都没有。 绍酒的手上动作飞快,将墨暖的钗环全部卸下,一脚将满头的珠翠踢到了断壁残垣里不起眼的角落。 唯有墨暖常年带着的白玉簪子,她揣进了墨暖的怀中。 绍酒将扒下来的衣服递给墨暖,一边解开墨暖的大氅一边道:“奴婢刚才看了,这药店只是塌了门,外面看上去像是塌的不成样子,里面还是能进人的。” 然而墨暖昏昏欲睡,面色通红,连眼都睁不开。 绍酒连背带拽的将仅存一点意识的墨暖钻进了塌陷的房梁后,她慌忙的给墨暖褪下她那身金贵的衣衫,穿上了那具女尸的衣服。 然而愈发近的声音,并不是流寇。 “姑娘,我去把这女尸拖到门外挡着,即刻就进来,想来那些流寇也不会进来作乱,只会以为里面无人。咱们现在只能躲在这里”绍酒急切的道。 “别去……”墨暖用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姑娘放心,那女尸体被我扒了衣服就这样躺在地上被人看了是要生疑的,我把姑娘的衣服去给她披上。不然忒显眼。” 其实绍酒说了什么,墨暖已然听不真切,她的手无力的垂下,脑袋重重的偏在一边,五脏六腑都觉得被烧得滚烫。 “头,我刚才打听了,这里的难民都说今天下午进来两个穿着鲜丽的姑娘,还乘着马车,必是墨暖和她仆人无疑。” 另一个声音一听便是一个雄壮男子,内力深厚:“是这个方向?” “是,绝对没错,好几个村民都看见了。” 墨暖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这样的对话,下意识地身手,要将绍酒拽回来。可不知什么时候,绍酒早就又钻了出去。 而那脚步声渐近,依然来不及逃窜躲避了。地震造成的坍塌,要绍酒动作细小才能不碰触到什么悬梁从而引起更多的坍塌,眼下,是来不及了。 墨暖的意识终于回来了几分,她硬撑着虚弱的身躯,刚要起身,却透过狭小又逼仄的缝隙,看到绍酒一把捡过她方才扔到地上的翠纹织锦羽缎的斗篷,一把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猛地回头,望着墨暖藏匿处的方向,无声的比了口型:别出来。 眼神是无比的坚定。 墨暖的心中徒然升起极其浓郁的不祥预感。 她的喉咙在一瞬间发紧,她刚要出声,就见下一瞬,那一行人便出现在了杂货铺的门口,一扭头,就看到了绍酒。 急火在顷刻之间攻心,墨暖重重的趴在地上,无论如何用力,眼皮再也睁不开半分了。 …… 沥沥细雨,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漆黑的夜幕,墨暖似听到绍酒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温柔似云飘在墨暖的心上。 “姑娘,姑娘……” 墨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找寻声音的方向,却被一片迷雾包裹,什么也看不真切。 “姑娘,姑娘醒醒……” 一声声呼唤,从灵动的女声,逐渐变得焦急,变得急切。那轻柔的声线也愈发的粗犷,终于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声,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姑娘。 墨暖灵台登时一片清醒,猛地睁开一双眼睛。 入目是规整的窗幔,妥贴的装潢,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庞。是那个受刺的夜晚来救自己的护卫。 那护卫见墨暖终于苏醒,松了一口气,一旁的郎中连忙把脉,捻着胡须:“内热一退,多加调养即可。” 那护卫点头称谢,滔滔不绝:“当日我等按与姑娘约定的,先去衍城落脚为姑娘安顿,却不想遇到地震。我等立刻分头去找寻姑娘,官道、衍城城门前、四周的县城村落。” “一直到容县,我才找回姑娘。姑娘,咱们如今是在衍城里,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那伙来行刺姑娘的人乔装打扮成了流寇的样子,咱们也分析不出来是何路人马派过来的,不过如今……” 那护卫喋喋不休的讲述着这几日的变动,墨暖对上他的眼睛:“绍酒呢?” 空气中一派静谧,那侍卫的嘴巴几次张合,终于出了声:“绍酒姑娘衷心护主……还请姑娘……” “节哀。” 六十一章 墨暖死讯 墨暖受伤遇刺的消息乘着冬天萧瑟的风呼啸着盘旋而来。那一日,墨隽正在廊前对着纷飞的雪引着一壶热酒。 小厮战战兢兢的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当家的……” 墨隽一脸狐疑:“怎么了?” 信被双手奉上,墨隽的笑容逐渐在读信之中僵住,眼睛里是地动山摇。 信笺中的内容字字泣血,墨隽猛地一个踉跄,小厮连忙扶住。 “叫……叫四姑娘回来。”墨隽的大脑一度停摆,一口气憋了好久终于喘过气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墨芊匆匆自夫家赶来,墨隽几乎是一瞬间就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眸光中有千万言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这是……”墨芊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详的预感。 “南海来信……”墨隽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长姐,遇流寇之乱……身亡。” “你说什么!”墨芊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猛地一把拽住了墨隽,却只看到了满目悲怆之色。 “怎么,可能……”墨芊跌落在坐,眸光逐渐涣散。 “芊儿,我要去南海接长姐回家。墨家诸事,你要多家留意。”墨隽急到。 墨芊茫然的点了点头:“对……是该接长姐回家。”她看向墨隽,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那……要对外怎么说……” 墨隽痛苦地闭上眼睛:“封锁消息,只说我年底去盐庄查账。” 然而就算墨隽一力的封锁消息,墨暖重伤身亡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墨暖受伤遇刺的消息乘着冬天萧瑟的风呼啸着盘旋而来,墨家上下一片人心惶惶,长安城里流言纷纷,说墨暖安抚受灾工人不成反被打伤者有之,说墨暖被南海知府当堂判鞑型者有之,说墨暖的生意做的太大遭人嫉恨者有之,老百姓的嘴最爱这些莫测之事,说法一个比一个神秘,最后,竟有人相信,墨暖已经命丧黄泉,一命呜呼。 “公子,公子,南海来信了。”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连门都没敲,急急忙忙的将信递给正呆坐在案前愣神的宋怀予。一瞬间,那茫然的眼神中几乎迸发出精光,宋怀予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拿过信,娟秀小字映入眼帘,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公子……如何?”小厮小心翼翼的开口,紧紧盯着宋怀予的反应,看着宋怀予将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他自己的心也跟着悬起:墨暖小姐的性命究竟如何,全看这一封信里写的什么。 “去墨家!”宋怀予将信小心翼翼的叠起揣进怀中,不容分说的就往外走。小厮连忙跟上:“公子,您两天都没怎么吃饭了,小的让厨娘给你熬完粥,您好歹垫一垫再……” 话说到一半,不等宋怀予回应,小厮自个就先噤了声。也是,自家公子因为墨暖小姐的境遇究竟如何已经愁的三四天未曾好好安眠,如今南海的信好容易到了,他怎么能有空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到吃食上? 寒冬腊月,就连蒙古马都有些惧怕这萧瑟东风,懒懒的待在马厩里不愿动弹。宋怀予却连披风都忘了在身上裹一件,扬长而去,任寒风凌冽,只一心朝着墨宅的方向奔去。 “……兄长”墨芊坐在椅子上,愣愣的看着眼前满身仆仆,连耳朵都冻僵了的宋怀予。开口的时候一番犹豫,仍是叫出了兄长这一称呼。 “阿隽呢?”宋怀予淡淡的应了一声,也顾不上寒暄。 “哥哥他……他前两日起身去南海了。”墨芊的嗓音沉了一下,她微微低下头:“密报说长姐身负重伤,哥哥和宋樟公子已经前往南海去寻了。” 那句“和宋樟公子”清晰了当的入了宋怀予的耳朵,可他却没有时间在这上面计较。宋怀予急忙上前一步,将怀中的心掏出:“你快着人将他们唤回来,这是陷阱,暖暖在南海相安无事。” “暖暖起身去南海时我就已经派人暗中保护她的安全,所以虽然有刺杀一事,可我的人也把她平安救下。”宋怀予将墨暖亲笔所写的感谢信递到墨芊的手中,一字一句道:“你们上当了。” 如今这个情形,墨暖遥在南海,二当家墨昭本就一直在南海处理年账,大当家的也被所谓的密报诓走,墨家一时间所有的掌事之人竟全不在长安城。 墨芊看到信笺上落着的是长姐的字迹,几番思索就明白其中关窍。她将信笺妥帖放到信封中交换给宋怀予:“兄长……“ 如今墨暖的弟弟妹妹都已经长大成人,对于当年家主之争究竟如何惨烈,墨暖和宋怀予又为何突然决裂,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任谁再面对宋怀予时,心中都在无法似年少时那般诚挚和心无芥蒂,更无法再似从前只一心盼着长姐和宋怀予早日成亲,有情人终成眷属。 墨芊低着头,回避着宋怀予的眼睛,只觉得此刻墨家人的身份令她无颜再面对宋怀予,她低声道:“多谢兄长,到如今还愿意为长姐操劳。” 宋怀予一愣,没有说话,将信好生的揣进怀里:“在你长姐和阿隽回家之前,恐怕要你主持大局。这一次的局来势汹汹,你多加小心。” 宋怀予转身就要离去,却迎面碰上来追赶自己的小厮,他手中还拿着狐皮大氅,气喘吁吁的就往宋怀予的身上披:“哎呦我的公子,您连一件披风都不加的就往这里赶,这寒冬腊月的,您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那马跑起来,风可不要似刀子似的往脸上割……” 这些话一字不落的沉甸甸的入了墨芊的耳朵,她看着宋怀予一声不响的系上披风后就要离去,慌忙开口:“兄长!” 墨芊似有些犹豫,不知这些话该不该由她说出口,可脑海中全是方才宋怀予风尘仆仆急匆匆赶来的模样和他冻僵的耳朵,她缓缓开口:“兄长,长姐她……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几番为她操劳,为何不告诉她?” 近了说,就连墨暖去南海宋怀予都要暗中派人相护。远了说,当年墨暖险些锒铛入狱,也是宋怀予在暗中周全……可这些,宋怀予通通不让他们告诉墨暖。若不是她确确实实看见过宋怀予焦急如焚的模样,她几乎也要如外人一般认为宋怀予和墨暖是天空上飘着的毫无交集的两片云彩,可是,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宋怀予漆黑的眸子映着院子里簇簇绽放的梅花,耳中响起方才墨芊说起的宋樟和墨隽一同去寻墨暖,他冷声道:“这次的事,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必告诉她。” 大雪扑簌,不出片刻就掩盖了方才宋怀予走过的印记,一片白茫茫无痕。 六十二章圈套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墨暖看着一路仆仆而来的墨隽和宋樟,登时就楞在了原地。 墨隽看到完好无损的墨暖里在自己的面前,也愣了一愣。 下一瞬,墨隽猛地将墨暖一把拉到自己的怀中,泪眼滂沱,双臂用力的几乎要让墨暖喘不过气来。 墨暖怔怔地,瞥向一旁同样怔在原地的宋樟,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她抬手抚上墨隽的背,轻轻的拍着,一如儿时哄慰墨隽时的样子。她的声音轻轻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墨隽突然再也绷不住,七尺男儿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叫人闻之心碎。 墨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她缓缓放开墨隽的拥抱,对上他的眸光,一字一句:“谁出事了?” 有那么一瞬间,竟有凌然的杀气。 宋樟终于回过神来,见墨暖误会,立刻看向墨暖解释道:“不是谁出事了,你别瞎想。是都以为你出事了。” 宋樟叹了口气,走向墨暖,“你没事就好。” 在听清楚缘由后,净瓷样的面庞旋即就浮上一层怒色:“我怎么教你的?无论何时何地,要以墨家为先。现在你来了南海,墨家由谁掌事?出了事怎么办?” 墨隽刚要辩驳,就被宋樟按下,他瞅了瞅墨暖那只吊着纱布的胳膊:“你弟弟听到你出事,如何能冷静的下来?你就不要时时刻刻都这么严厉了。” 墨暖叹了口气,由墨隽搀扶着坐下,一双秀致的眉毛一直蹙着未曾展开:“阿隽,我怎么教你的?万事以墨家大局为重,就算你听到我横尸他乡,也只能是叫下人把我的尸首抬回长安。而不是就这样撇下墨家,匆匆赶来。” “墨暖!”宋樟瞧着墨隽脸色难看,出声斥道:“当日你遇刺身亡的消息一传出,任谁也不能不担心。你弟弟心急如焚,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我们是抱着要带你的……你的尸首回家。你可知这一路,他要受何等煎熬?” “所以呢?”墨暖的眼神轻飘飘的荡到宋樟的脸上:“心急如焚的结果,匆匆赶来的结果,就是看到我不过是伤了一只手臂而已。那我遇刺的消息究竟为何而起?你们想过没有?”墨暖看向墨隽,一字一句:“你听到我身亡的消息,乱了分寸,不远万里来到南海后又看到我并非传闻所说,仍是安然无恙。那苦心孤诣编造这些假消息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墨暖看着宋樟和墨隽逐渐黯淡的脸色,叹了口气:“我不是怪你们,只是……怕此刻长安城里,已经大乱了。” 案前的烛火忽然扑簌,光影忽明忽暗的恍惚,屋内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在心中整理着愈加烦乱的思绪。 墨暖抬头看着面露不安的二人,抬手拿起茶壶,将潺潺茶水倒进杯子里,看着腾起的热气,推到墨隽和宋樟面前:“先喝杯热茶吧。你们也累了,先休息,一切等明日再说。” 墨隽突然意识到不对,“长姐,绍酒呢?” 墨暖的手猛地一顿,她神色一滞,缓缓道:“绍酒……乔装打扮成了我的样子,死在了贼子的刀下。” 屋内一派静谧,每个人的头顶上都仿佛笼罩了一朵挥之不去的阴云。 墨隽怔了一怔:“那柏酒姑娘呢……” 墨暖疲倦的闭上眼睛:“柏酒无事。” 当日柏酒的事是误传,可谁想到路途之中绍酒却以身舍命救了墨暖。 而真正相安无事的柏酒,在听到绍酒惨死的消息时,骤然一口鲜血吐出,如今正卧床昏睡,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孤鸦寒月,默默无声的墨隽拿起一杯酒,洒在月下,洒在门外,郑重拜了一拜:“绍酒姑娘,多谢你舍身救长姐的大义。” 墨暖的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她将头偏到一旁,极力的忍住眼泪。宋樟默了一默,也只说出了节哀两个字。 宋樟和墨隽刚坐下,就听见门响了,小厮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少爷,从长安城里来人了。” 墨暖登时警觉,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宋樟的心中也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猛然站起,前进了半步将墨暖挡在身后。墨隽紧紧盯着门口,看着那门被推开,发出悠悠的吱呀声响,他用余光看着墨暖严肃的神情,默默地往她前方挪了一挪,也将她挡在了身后。 “公子!姑娘!”来的人狼狈不堪,头发凌乱,连衣冠都有好些日子没有整理清洁。可墨暖却一眼认出了他,是宋怀予身边常年用惯了的贴身常随。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您和宋樟少爷走了之后,墨家在京郊的盐庄就爆炸了。“ 墨暖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她险些一个不稳跌倒,却用手用力扣住桌子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看着常年陪伴在宋怀予身边的小厮,压住自己颤抖的嗓音,尽量保持着镇定:“继续说。” “太子亲查,说墨家明为盐庄,暗为私炮坊,干的是走私军火的生意。圣上雷霆之怒,太子办事得力。墨家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封,男丁全部押入京兆尹府,女眷一律锁在墨宅,无令不得擅自出。缉拿公子和姑娘的官兵,只怕早已朝着南海来了!”” 墨隽颓然坐下,口中不断喃喃“怎么会这样”,墨暖一直沉默不语,听着小厮讲述盐庄爆炸时何等惨烈,百姓何等怨愤,民意如何汹涌,圣上如何震怒,她缓缓坐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热茶,才终于开口:“宋樟与阿隽一路上都未听说长安城里的消息,我在南海竟也不晓得关于我负伤的传闻能如此离谱,可见一切都是被人计算好了,连我们的身边,都已经不安全了。” 宋怀予派来的小厮点点头:“姑娘,您放心吧。我家公子早已经想到这一点,一早就加强了你三人身边的防卫。” 墨暖一时凝噎,她抬起头,对上小厮认真的眼睛,似乎透过那诚挚的眸光看到了宋怀予是如何为她周旋,为她打点,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宋怀予忙碌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她慌忙低下头,不叫人看出异样。墨暖默了一默,道:“可是你来了,谁照顾你家主子?” 小厮摇摇头:“主子不敢再让旁人递消息,生怕再出差错,所以只敢派我来。也只有我来,公子和姑娘才肯信任。” 宋樟不懂得宋怀予和墨暖的渊源,还当宋怀予此举是为了自己,他点点头:“是了,眼下这个情况,只有我看到是怀予兄身边的人来报信,才敢信任。” 天边突然炸起一个惊雷,一支毒箭破窗而来,宋樟几乎是在瞬间跳起挡在了墨暖面前,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毒箭划破宋樟的手臂,鲜血瞬间蔓延,染红了一大片衣物。 六十三章 党争 “宋樟!!”墨暖一把拉过宋樟,墨隽下一瞬就冲到了窗前,可漆黑月色,四下无人。 “快,请郎中!!”墨暖急到,那宋樟已然满头大汗。 “长姐!”墨隽连忙一起将受了伤的宋樟搀扶到床上,刚要开口说话,墨暖便瞪了他一眼。墨隽当即噤声,一直到郎中提了药箱过来,墨隽和墨暖退到一边,墨隽终于按耐不住,压低了声音道:“长姐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 墨暖眉头紧蹙,眸光落着宋樟的伤处,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出了声:“大夫,伤情究竟如何?” 此刻宋樟已经昏沉睡去,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毒幸未入肌理尚可。” 墨暖松了口气,她缓缓开口:“跟我来吧。” 孤鸦寒月,墨暖站在廊下,远处山峦寂静,墨隽站在她的身后,一声又一声的叹息:“长姐……你便说了吧。这样对你围追堵截,这样的费尽心思要杀你,长姐还不让我知道吗!” 墨暖默了一默,终于开了口:“太子。” 墨隽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墨暖回身对上墨隽的眸光:“百年以来,我朝的盐商有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捐输。” 这是与朝廷之间的默契。盐商会以自助军需、河工、赈灾等名义,又或者在皇帝大寿、举行钦点的时候,捐大量银两上交国库,以此来讨好皇帝。 可以说,这是盐商们暂时让利,也是一种军令状的表达。 “这些我自然知道。”对于盐商的捐输报效行为,墨隽从小耳濡目染,这明明是盐商们的惯例,有什么好值得拿出来说的? “我朝向来对盐商的擢拔和奖赏的力度要远远高于其他商业群体。这些不就是捐输的益处吗?”墨隽皱着眉头,他不明白,这与墨暖得罪太子又有何关系。 墨暖叹了口气:“数月前,朝中曾关于盐利的问题争执不休。太子请奏,设巡盐御史,以监察盐商,你可知这件事的前奏是什么?” 她对上墨隽的视线:“太子的门客曾秘密召见过我。太子生辰,希望我们墨家以商总之名,带头孝敬。那时我才知道,历来每一次的捐输,那庞大的数字,都是官商勾结的结果。” “你知道上一任商总明里暗里孝敬了多少?你知道两淮商总为何晚年潦倒,那是无数次捐输被掏空了家底,捐输是暗无天日的吸血窟窿,阿隽,太子一个生诞,要我千两黄金,修缮东宫,又要我千两黄金。” “你可知,过去两年,我们捐输了多少?9810000两。”墨暖一字一句,“这些银两主要提供皇室所需。如遇皇室庆典,盐商们常常踊跃捐输,原本只需银七万五千余两,就可以修整庆典宴席门外的石道,但我们却供银二十八万余两。”她叹了口气:“换来的,不过是虚名罢了。” 墨隽皱着眉头,“可是……”墨隽还是不明白,向来如此的门道,为何到了墨暖这里,便不情不愿。比起捐输的这些银两来说,长远的获利才是正理,长姐该不会如此目光短浅。 “阿隽,首总多年的扬州盐商一代巨富江春,晚年家业衰败,你可知原因。他家常年接待皇家下江南,那是无穷无尽的报效捐输。若捐输之风不改,终有一日,墨家再高的盐价,也抵不过如此奢靡之风。往年商总的捐输账册我一一翻过,若太子殿下上位,顶多三十年,墨家必败。”墨暖疲倦的闭上双眼,“我从没有想过得罪太子殿下。” 商总之位并非美差,这事是墨隽登上了商总之位她才意识到的。 墨暖曾遇在上一任总商会面过,在他那里听到了许多总商与朝廷之间的潜规则。多少次皇帝出巡,明里暗里是无尽的索取。朝中唯有四皇子,反对皇帝多次出巡,反对竭泽而渔等行为。 她睁开双眼,眸中是无尽的希望与坚定,她一字一句:“盐利若想改革,希望只在四殿下。” 墨隽终于明白往日种种,他瞪大了眼睛:“所以……芊儿,才能攀上京兆尹府的门楣……昭哥,才能娶沈家之女……”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墨暖,咬着牙说出了几个字:“这可是……党争啊!” 如今的京兆尹府是四皇子保举的人,他一直奇怪墨家能攀上官家的原因,可心里又隐隐不敢承认,如今得到墨暖的肯定,再逃避,也来不及了。 墨隽怔怔的看着墨暖:“可,得罪了太子……” 墨暖摇了摇头:“并非我得罪太子,只是阿隽,你一步步已经走上了商总之位,这斗争的浪潮,我们谁都躲不过。你还不明白么?墨家已经不是当年南海的一个小小盐庄户,如今我们是商总,我们面前是浩瀚百姓,我们背后,是狼豺官员!” “为了托你上位,我砸了百万两白银,可这不是结束,而是开端。”墨暖的观念被一遍又一遍的冲洗,她是被时局簇拥着走到这一步:“党争非我之意,可我们已经走到这了,就不可能撇得清。” 她上前一步,握住墨隽的手:“太子殿下不会明着打压我,但他一定要教训我的不识抬举,所以,阿隽,接下来墨家会有诸多难关,你要撑住了。撑过去,我们就为墨家,打下了百年基业。” “所以……”墨隽终于将一切理清楚,才明白数月之前,太子为何突然上奏设巡盐御史、监察盐税,那分明是为了给盐商一个教训。 而墨暖为何又不由分说地,嫁了墨芊,娶了沈氏女。 而之后,为什么墨暖又屡次遭人迫害,桩桩件件,终于连成了线。 这一切,一直如惊涛骇浪般不断地冲击着墨隽的心灵。他方才知道,墨暖究竟操盘了怎样震天动地的事情。他的眸光落在了墨暖那只受伤的胳膊上,一字一句:“阿隽明白了。所以长安城才会有羁押墨家的事端出现。” “只是,希望长姐日后,有什么事能告诉我,不要瞒我至此。我身为墨家当家人,却连墨家如今的处境都不明白,措手不及。” 六十四章 爆炸 燕国景历十五年,成为了燕国史上尤为浓墨重彩的一年。先是距离年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全国数一数二的盐庄爆炸,造成伤亡无数,百姓哀声哉道。接着是年后初九,乐坊爆炸,连带着许多达官贵人一同葬身火海,跟着那纸醉金迷的世界一同成了硝烟弥漫过后的灰烬。而这一案牵连之广,就连史官着墨时,都要思衬个三天三夜,才敢下笔。 有道是那一天初九,冬日暖阳挂的正高,太子殿下要宴请宾客,包下了那明月月馆。 这丝竹声声入耳,月馆里的歌姬舞姬莺莺燕燕也是好一副良辰美景,太子殿下他的幕僚、宾客、友人也是相谈甚欢,筹光交错推杯换盏,好一个不亦乐乎,唯有太子殿下姗姗来迟。 可就在太子殿下刚从四殿下府中走出的那一刹那,震耳发聩的爆炸声响彻了半边天,火光登时蔓延,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宛如一条肆意游走的蛇一般肆虐,太子殿下惊恐的看着明月月馆方向那满天的火光,就好像耀武扬威的蛇在向自己吐着蛇信子示威一般。 等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走到明月月馆时,那里已经化为一片灰烬。数十里长街上的商铺掌柜抱着自家店面的残骸跪地拗哭,不少闻风而来的官眷都来寻找自己来赴太子殿下宴会的官人,却连个尸骸都认不清谁是谁。 这其中,有跟着夫婿几十年的糟糠之妻,有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有母家兴旺的显赫妇人,也有儿女双全子孙同堂正等着享清福的年迈老妇,这十几个妇人看到这般场景,各个哭的不成人样,跪倒在太子殿下面前,泣不成声。 太子殿下尚在慌神之中,四殿下却悄然而至,用双手将这些妇人亲自扶起:“您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朝廷一定会查清此事,还您一个公道。” 京兆尹随后赶到,封锁现场,清理残尸,清算损失。太子殿下刚要插手,就被四殿下上前一步挡住了身子:“太子殿下。” “你要干什么?你还嫌这事闹得不够大?”太子怒目而视。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臣弟完全是为了太子殿下着想。今日宴会到底是太子殿下宴请,说起来也是因太子殿下而起,于法于情,您都得避嫌,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太子的眼中登时腾起怒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四殿下却一副毕恭毕敬,兄友弟恭的模样,垂手做礼,低眉顺眼,只是那眼中却早已扶起了胜利者的笑意: “臣弟恭送太子殿下回府。” 就在太子和四殿下谁也不肯退让之际,宫里的太监却突然出现,细长而尖的嗓音唱道:“陛下有旨,请太子进宫回话。请四殿下协助京兆尹清理现场,安抚百姓。” 太子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内监走向了皇城的方向,剩下京兆尹和四殿下安抚百姓,清理现场。可这素有贤德之名的四殿下看到太子被皇帝叫走后,自己也坐不住了,只留下府兵帮着维持秩序,自个却悄然退场,打道回府与他的幕僚分析圣心去了。 京兆尹府此刻正是忙上忙下焦头烂额,伤亡人数不断上报,还个顶个的都是大人物,多的是朝廷命官,京兆尹府的师爷一遍记录一遍抹着额头上的汗,每写一笔人名,心都要跟着颤一下。可这伤亡名册刚刚写完,京兆尹就匆匆忙忙带着一个大包袱和名册进了宫,直到那月亮都挂在了柳梢头上才从皇宫里出来。 这一夜,注定是长安城的不眠夜。太子府无眠、四殿下府无眠、墨家无眠、宋怀予无眠、京兆尹府无眠,还有那许多因此受磨难的无辜百姓,更是无眠。 乐坊爆炸所造成的失火蔓延了整条街不说,而乐坊里的宾客不是贵族血脉就是朝廷的命官,损失之惨重。而现场围观的百姓更是口口相传,说京兆尹府的人从现场挖出了许多埋藏的火药,数目不菲,令京兆尹当场大惊失色,捧着这些火药就进了宫。第二日天还未亮,文官们要求彻查乐坊和弹劾太子的奏章就纷纷而至,一夕之间,炙手可热的太子变成了众矢之的。 墨家前的门楣也逐渐去了萧条之风,几个朝廷命妇像是约好了似的一同上门,各个表情肃穆,庄严的很。 “墨芊,事到如今,老妇人也不拐弯抹角,跟你说个实话。前些日子你家盐庄爆炸,如今我们几个的官人所在的乐坊也爆炸了,你不觉得这一切可太蹊跷?” 墨芊温了口浅茶:“乐坊一案牵连甚多,贱妾不敢多言。更何况贱妾如今已经嫁作人妇,也不能算个完整的墨家人。况且我公公正是处理此案的京兆尹,为了避嫌我更不能多言,诸位有话,不妨和我这些婶婶们直言吧,墨芊先告辞了。”话罢,墨芊起身福了一礼后就直直的离开,留下面面相觑的墨家长辈们和一屋子的朝廷命妇。 “你为何不留下来主持大局?你长姐和你兄长皆不在家,就没有能主持局面的人了。”墨芊的夫君,京兆尹府的儿子沈荣炔看着这么早就回来的夫人,疑惑道。 “平日里都是托我长姐遮风挡雨的福,他们才能清闲的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也该尝尝外面刀光剑影唇枪舌剑的形式了。”墨芊冷哼一声,接过夫君给自己倒的热茶。 “你不怕他们应付的不妥当,出了差错?”沈荣炔满目担忧之色:”如今墨家的男子皆被关押在京兆尹衙门内,墨家妇人一律被关押在府,你不回去,只怕要出乱子。“ “那正好让他们体会体会我长姐平日里与外面的人打交道有多么的辛苦。”墨芊毫不在意墨家长辈们是否会得罪那些朝廷命妇,他们才不会开罪对方。 窗外冰棱晶莹剔透,屋檐上的雪正在逐渐化开,一点点滴在地上墨芊和自己的夫君安逸的煮茶弄酒,浑然不管这窗外正暗自汹涌的世界。 而另一边长安城门,有一行人的身影也在逐渐逼近,墨暖正在日夜兼程的往回赶,宋怀予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的估算着日子,末了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正艳丽的红梅,自嘴角展开一抹难得的笑:“快了,快了。” 快的不仅仅是墨暖身下马匹的脚步,更是长安城里百姓的嘴。 长安城里不知何时起开始传起另一种谣言,说墨家当初那个爆炸的盐庄,最初是从太子部下手中买来的。而因为墨家搬家仓促,当日的盐庄没有好好修理就开始经营,以至于有那么几间暗阁和杂物一直不曾整修。 雇佣的工匠又有许多是久长子里的老人儿们了,如此算来,只怕当初的爆炸另有蹊跷,背后之人居心歹毒,恐怕不只是要百姓的命,更是直接让墨家背上惨痛的代价。 一连半个月,墨家每日都有不断前来拜访的人,这些人都是当日在乐坊中丧失性命的达官贵人的遗孀。 六十五章 家法 这一日,暖阳高照,冰封了数月的冰棱子都开始滴滴答答的化成水儿,长安城大有回暖之象。 墨暖也终于日以继夜的赶了回来。她被人搀扶着下马车过城门时,胳膊上的绷带缠了几层厚,被戍守城门的兵将例行问话时,还适时的咳嗽了几声,好一副受了千难万险,拖着一副病娇躯回城的模样。 如若不是宋樟早与墨暖多番往来,如若不是这一路上亲眼所见墨暖如何叱咤风云、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铁血娘子模样,怕是也要真的相信墨暖作出的这个饱受摧残的形象。 不出半日,墨暖负伤回城的消息不胫而走,京兆尹府的儿媳妇墨芊首先送去了补品更是验证了这一说法,更有人看到,墨芊回娘家探望长姐后,抹着眼泪从府中走出来,似是心疼不已。 而从前总是随侍在墨暖左右的绍酒姑娘不见了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叫柏酒的姑娘。同样是面容憔悴,满目悲伤之色。 据传,那绍酒姑娘是舍命换了墨暖的衣衫,被人当成墨暖,惨死街头,换回了墨暖一命。 而一直在南海替墨暖照料盐务之事的柏酒,听闻噩耗,吐血重病,却强撑着一副身子跪在墨暖面前,恳请墨暖带她回长安,替死去的姐妹绍酒,侍奉在侧。 而墨暖历经千难万险回了长安,谁知墨家男丁全被羁押在牢狱之中,整个墨府,萧条至此。 就连墨隽,进入长安城后,就立刻被候在城门口的衙役带走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墨暖的反击,看这一盘棋回下成什么局面,可谁想墨暖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既没有处理私炮房一事,也没有去拜见各路达官贵人通关系,而是关起了自家大门,整治起之前闹事的各房妻妾来了。 众人这才想起来,墨暖不在的这段期间,墨家事端一件接着一件的不停歇。 从前只听闻墨二当家的妻妾之争不停歇,后来才知道,那小妾詹几枝竟然负气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离立春不过几日的光景,万物回暖,冰雪融化,墨府之中也一摆之前的衰颓之色。不过虽然逐渐恢复了以往的生气,却比官家来调查时还要令人压抑。就连做杂役的丫鬟都在往来之间低着头走路,各个紧闭双唇,一点也不敢过问周围的任何情形,令人窒息的气息在墨府的上空盘旋着。 而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源头,正是墨家议事大厅。 外界所传言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墨暖,此刻正坐在议事大厅的上位,一双丹凤眼扫视过每一个在座人的面庞,却并不入心。 她抿过一口茶香袅娜,才缓缓开口:你可知罪? 这场面是难得的盛大,也是难得的严肃。自墨隽承袭家主之位,纵使墨暖在墨家的威严再高,她也从未托大,在人前一向是对墨隽恭敬有加,衬托着墨隽的家主之仪。 可如今却唯她一人坐在正位之上,就连墨隽也只是坐在右侧的上座。她的压迫感与生俱来,光是那凌厉的目光就能使人冷汗淋漓,这一句幽幽响起的“你可知罪”,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胆一寒,詹几枝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噗通一跪,面色凛然:“妾身知罪。” 与墨昭一母所出的墨家庶女墨沅看见自己的亲嫂嫂跪下,登时就要起身,却在身体就要离开座椅的那一瞬被坐在一旁的墨芊按住了手。只见墨芊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墨沅看看自己正跪着的嫂嫂,又看了看主位上的嫡出长姐,咬了咬牙,还是坐回了位子上。 墨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又在转瞬即逝,让人疑惑放在那锋利如箭的眼风是否是错觉。 那从沈家嫁过来为妻的沈氏,看着下跪的夫君和主坐上面色平稳无波的长姐,忍不住的绞着手中的丝帕,却又不敢作任何言语。 “嗯。”墨暖似是轻应了一声,对詹几枝知趣的行为很是满意,可那面庞又瞧不出任何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其他人呢?” 话罢,墨芊抬眼看向了墨沅,墨沅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深吸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嫂嫂沈氏、墨昭的妾室詹氏。那沈氏也接收到了小姑子的眼神,深吸了口气,缓缓走出来,也扑通一声跪下。 “詹几枝,为人妾室,顶撞正妻,不敬不孝,其为一罪。” “出身卑贱,却不知谨言慎行,修德养性,其为二罪。” “蒙墨家抬举,却不知感恩报答,反而徒生事端,其为三罪。” “为人妾室,闹中馈不宁,其为四罪。” 柏酒立在一旁,一字一句的将朗朗之声传到在座每个人的耳中。詹几枝的面子被扫的一干二净,墨暖却坐在上位喝着自己的热茶,丝毫不入心。 一桩桩罪名按到了詹几枝身上,她听到最后,用茶盖轻撇了撇盏中的茶叶,那动作明明缓慢而优雅,却还是让茶盖碰触到瓷盏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声响,恰好响在了柏酒念完罪状之后的沉默。叮的一声,在偌大的议事厅显得格外突兀。 墨暖缓缓抬眼:“最后一罪,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罪。”眸光直击詹几枝那略带苍白的面庞,如凌厉的刀子一般割着她的肌肤:“你既然嫁进墨家,就该收起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派,自己的主母教导你,你便不服顶嘴,甚至敢上演离家出走的戏码,是打量着我墨家在长安城中因为你还不够显眼,打量着你夫君娶了你这个卑贱之女不够丢人是么?” 话锋刚落,她手中的茶盏就连盏带盖的扔了出去,一个掷落在詹几枝的身上,一个掷落在地上,登时变成了满地的碎片。 那墨沅是个胆小的,被那茶盏碎地的一声响下的双腿一软,也跟着跪了下去,连嗓音都带了哭腔:“长姐息怒,二哥哥如今还在别处至今未归,并不知家中妻妾之争,长姐要是因此气坏了身子,二哥哥怕是没有脸面再侍奉长姐了。” 不知墨沅这话究竟是真心实意的为墨昭惹出来的妻妾麻烦而忏悔不安,还是借着话来提醒墨暖顾忌墨昭的面子,可墨暖却浑然不在意墨昭的脸面和感受,只见她倏然起身,长袖扫过梨木桌面,手似利剑一般指向地上跪着的詹几枝和沈氏二人,厉声道:“你那个二哥哥自然没有脸面侍奉我,娶来了这样好的妻妾,纵容她二人在长安城里下了墨家这样大的脸面,就是在祖宗面前跪上十天十夜都不够!” 墨暖猛然转头,锋利眸光直逼墨沅的面庞:“如今你是大了,翅膀硬了,我管家的时候都敢插嘴了?” 詹几枝心下一惊,即便是心中还气着墨昭,却也知道保护墨昭这个同胞妹妹,连忙俯首,急声道:“妹妹是心急错话,怕长姐因我二人气坏身子,一切过错皆有我与沈氏……” “嫂嫂!”墨沅连忙出声打断,泪珠子似线一样不断,哭道:“这是墨家规矩,从前爹娘管家时,任谁都不能插嘴,任谁也不能求情。长姐管家数年,规矩也一贯如此,方才沅儿已经犯错,嫂嫂就不要再犯了!”墨暖拂袖坐下,看也不看詹几枝一眼:“绍酒,上家法。” 墨家几个长辈心中一惊,看着绍酒福了一礼之后下去拿家法,各个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出声说话。 詹几枝瞪大了眼睛,委屈和怒火裹挟着对墨暖这幅唯我独尊的不服气,终于喷薄而出,她理了理衣裙起身:“长姐好大的威风。” 六十六章 罚跪 墨芊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詹几枝摆出那副不肯退让的模样,在心中叹到:这二哥哥执意要娶的孤女果然是个奇人,她墨芊打小顽劣,却也不敢顶墨暖的嘴。 这墨府满门老小,更没有一个敢当众拂墨暖的面子。想到这,墨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却又连忙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詹几枝说完这话后,厅内突然变得无比静谧,连轩窗外的风声都悄然不见,只有角落里的炭火炉兀自燃烧着,时不时地发出火苗噼啪的声响,惊着在座每一个人的心。 墨暖只淡淡的看着詹几枝,也不言语,任她骄傲又倔强的站在那里,昂着头像个即将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任墨沅跪在冰冷的地上,吓得连哭都忘了,泪痕直直的挂在脸上也不敢抬手用帕子抹去。 任沈氏跪地俯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任满厅堂的人煎熬在这份静谧之中,忐忑而又不安的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詹几枝原本斗志昂扬的目光逐渐开始畏缩,墨暖那一直淡淡望着她的目光并不狠厉,却让詹几枝越来越觉得寒气逼人,她逐渐开始心虚,想起夫君曾说过的长姐的不易,想起主座上这个说一不二的女人在外界的种种传说,想起她过往治家的严厉和规矩,也想起了夫君说墨暖点头同意迎沈氏入门时的画面。 墨昭说要娶大户人家的女儿为正室,是长姐的抬举。能让她进门做妾,也是眷顾。她的出身令她在沈氏面前毫无威严,她的学识令自己在沈氏面前黯然失色,而墨昭迫于墨家的压力,又不能完全冷落这个正妻。 詹几枝这个妾室做的,合该认识的自己的位置。 墨暖突然笑了起来,那声音清脆婉转如黄鹂啼鸣,可那眼中的轻蔑却如箭簇般割着詹几枝的寸寸肌肤。等她笑罢,那轻蔑却还盘旋在这屋子里,经久不散。 墨暖伸手扶了扶发髻上因笑颤而微微晃动的步摇,终于缓缓开口:“我以为你没有出身,没有学识,没有权势,却最起码能有个聪明。” 詹几枝猛地抬头看向墨暖,可墨暖却不再看她,就仿佛没有詹几枝这个人一般。只见墨暖轻抬眼看向沈氏:“沈氏,你呢?也觉得自己毫无错处?” 那沈氏却是个聪慧的,听见墨暖终于开始“处置”自己,先是行了一个大礼,冰肌雪骨扑地,做足了架势才缓缓直起身子:“弟妹有错。一错治家不严,持家不正。” “不能让妾室心服口服,是我这个大娘子德行有亏。不能看管住妾室,是我大娘子礼法不当。墨家闹出妻妾之争,丢夫君的脸面,就是丢墨家的脸面,更是我这个大娘子的脸面。” 那詹几枝的脸色又冷了一冷,这话明摆着在说方才她指责墨暖,詹几枝偷偷地打量着墨暖的脸色,可墨暖却面色无波,不知听进去与否。 “最后一错,是在妾室出走后,该我找她回来,而不是由已出嫁的四姑娘请回。” 沈氏言辞恳切,眉眼都透漏着知错的诚恳。言罢又是行了个大礼:“弟妹甘愿领罚,毫无怨言,以示天下墨家家规森严。” 沈氏的聪明和心机又怎么能瞒得过墨暖,可墨暖却也懒得真一一揭穿,她淡淡的应了一声,不疾不徐道:“詹几枝德行不稳,罚月例银子半年。沈氏身为主母,持家不严,有失主母风范,收管家之权,罚跪祠堂三天,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詹几枝倒是只是惨然一笑,连应声都懒得出,显然是仍对墨暖有气。 可沈氏却猛然看向墨暖,又觉得不妥,慌忙低下头,做出那副俯首低眉的样子来。墨暖将这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她看向沈氏:“你们二人还不去祠堂?” 沈氏微微一愣,对上墨暖那严厉的眼神,心有余悸,慌忙点头,扶着詹几枝起身就往祠堂去:“是。” 那詹几枝起身前往祠堂前,还深深地看了一眼正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墨沅,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是无限的酸涩,连开口都不能,最终还是沉下了眼眸,转身前往祠堂,领自己该受的责罚去了。 厅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几个婶娘都皱着眉头,觉得墨暖的这般“发落”似有不妥,可谁也不敢出声说些什么。 静谧围绕在每个人的身边经久不散,终于,大房的奶奶仗着自己的年龄托大,忍不住开口:“墨暖,那沈氏可是京兆尹府嫁过来的,你这般严厉责罚,就不怕引起亲家的不满?如今咱们家的老少爷们可都压在京兆尹府……” 这话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也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有一个开头的,其余人就像是被壮了胆子一样,也跟着三言两语你来我往,一个个数落墨暖刚才的苛刻,数算着京兆尹府的恩惠。 许是见墨暖也没有出声反驳,这些个墨家的长辈越说越得劲,吵吵闹闹一片。 末了,不知道哪个婶娘翻着白眼用那又细又尖的嗓子说道:“就是,瞧瞧你方才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不知道是给你那些弟媳们看呢,还是给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呢。我们还在这儿,你就摆起了威风。有本事你把老少爷们都捞出来啊?” 不知怎么的,本来嘈杂热闹的声音在这句话结束后又回归了一片寂静,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都闭了嘴巴,一旁的六婶连忙拽拽这个五婶的衣袖,却为时晚矣。 墨暖轻飘飘的看着这些在自己面前托大的长辈们,想起自己爹娘亡故时他们是怎样不肯照拂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是怎么巴结二叔想从自己的弟弟手中抢夺基业的,她的不耐烦就又升腾了几分。 墨暖自嘴角曼起一抹极为清淡的笑,说道:“是不该在您面前耍威风,那下回墨家再有什么事,您就不用来了。” 说完这话,墨暖理理衣袖,起身就往外走,大长老家的终于再不能忍受墨暖的这般傲慢,大喝一声:“站住!” “这是你该跟长辈说话的态度?” 墨暖缓缓回身,看向自己的大奶奶,她的夫君是平日里被称为大长老的,也是看着自己的父亲长大的人物,她缓缓一笑,笑的温柔似春风,仿佛方才的狠厉和严苛全然不存在似的。 她朱唇轻起,道:“我在南海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谢谢各位长辈关心小辈、关心自家人的态度。” 大长老家的一愣,响起听说过的墨暖在南海遇刺一事,登时脸上红白难辨,是,自从墨暖安全回到长安,谁也不曾过问一句她的伤势,谁都没有。她登时语塞,刚想说些什么,就只看到墨暖已经远去的背影。 墨暖自风里雨里赶回来的家宅,就是这样的处处不安生。 她疲倦的揉着自己的额头,从回到长安城到现在大半日过去了,她竟然连自己的宅院都没回过。数月的劳碌奔波,竟然还不能趟上一趟,歇上一歇。 柏酒满目的担忧,却还是按照吩咐备好了前往京兆尹府邸的马车,可就在即将上马车的那一瞬,她突然改了主意。 六十七章太子 这年冬天冷,一直到三月还总是寒风瑟瑟。 宋怀予的车马缓缓驶来,自马车上下来一个长随,随着看守墨家的衙役拱手作揖:“我们是宋大人门下的,请墨姑娘过去问话。” 论当下的形势,墨家被看押在府内的女眷,不得擅自出入。只有墨暖,次次出门,都是宋怀予宋大人有话要问。 马车吱呀吱呀碾过朱雀大街,却在一个茶楼停下了,是墨暖自己开的茶楼。 如今形式萧瑟,茶楼竟只有去年的茶。墨暖不敢看坐在对面那个人的眼睛:“今年的新茶还没上,你将就喝。” 宋怀予淡淡的应了一声后,气氛又陷入无边际的沉默,他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日思夜想无线担忧的人,喉咙不禁酸涩,他的眼眸晦暗不明:“我以为,你会训斥完墨昭的妻妾、去京兆尹府赔完罪、查看私炮房的所有细则之后,才会来见我。” 墨暖听到他的话,心中曼起歉疚,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末了,只道:“我都听你的小厮说了,你做了那么多,我自然……自然要先见你。” “我很感激。”她垂下眼帘:“听芊儿说,当时墨昭的妾室离家出走后,还是你去提点,要她回墨家主持大局,稳住纷争。”她提壶倒茶,潺潺清茶倒入茶盏。 “我能获救,也多亏你的人寻到了我。”墨暖默了一默,“终归是多谢你。” …… 这一次的会面,隔了数月,隔了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和担忧,可临到了,却又全吞进了肚子里,谁也没有表达出来。 宋怀予在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和不安,为什么宋樟一听到墨暖有危险就直接去了南海?为什么墨暖和宋樟是一同回来?这一路上你和宋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墨暖,你感激我,又是否也感激宋樟呢? 可这些,他统统没有说出口。 两两相望,只有漫长的沉默。 夕阳西下,墨暖的马车缓缓地驶向京兆尹府,宋怀予看着那逐渐远去的一点,想起方才在轩阁里和墨暖的相顾无言,心中的痛楚无限放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那小小的一点摆了摆手,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再见。” 随从道:“主子,南海的折子明日就能递到朝堂上。” 宋怀予点点头,寒风乍起,吹得他衣袂飘扬,可手中的灯笼仍然亮的通透,仿佛在照亮着墨暖将要走的那条路。 从第二天起,墨家困顿的形式开始扭转。南海知府的折子来的及时,说荆州并非盐庄爆炸,乃盐庄附近的农家果林走水,这才殃及墨家。墨家顿时成了无辜角色,宋怀予趁机顺水推舟,暗中散步了有人故意针对墨家的言论,朝中群臣怒起而争之,斥责太子为党证,不惜伤害无辜,一时间民意汹涌,皇帝也不得不下令彻查。 可爆炸的乐坊却没那么简单,京兆尹府清理废墟时发现多锔裸女尸体,顺势接触乐坊暗门的子买卖。刑部以涉及朝廷官员为由抢夺办案劝,京兆尹府火速办案,呈报奏章,牵扯出墨家盐庄地皮为乐坊所有,账目表有给太子府的分红。 朝野震怒,竟不知堂堂太子,值当的去迫害一个商户。 话传到墨家人的耳朵里时,即便是墨暖,都愣了许久。 二月春风似剪刀,墨暖立在风口,等着来传话的门牙子。 一直到夕阳西下,终于来了人,衙役拱手作揖:“墨掌柜。如今这案子要移交刑部,但咱们墨府的嫌疑如今算是洗清了,只是……” 墨暖终于松了一口气,忙道:“若后续还需要问话或者需要其他什么手续,墨府上下必定配合。” 衙役点点头:“多谢墨掌柜,那近日墨家人尽量还是不出城为妥帖……” 墨暖点头,“这是自然。” “我们府尹大人的意思,此事真相已然初见端倪,墨家男子再羁押也无益,只是墨三爷和墨二爷……”言外之意,是还需要配合调查,仍需暂时羁押。 眼前的情景,墨暖也只能答应。墨家上下的男丁终于都被送了回来,女眷们纷纷上前相应,唯有墨暖,满面肃穆。 几个姑母婶娘都泪眼滂沱,仿佛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看向墨暖的眼神也是满含着奴役。三姑母一边哭一边道:“长姑娘要拓宽生意,咱们原是说不得什么的,只是也得看准了,挣不挣银子不说,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惹得一家子爷们受这样的屈辱和罪过。 墨暖微微讶异:“三姑父在牢中受罪了?”她看向三姑父,面带怒色:“我特意打点好了衙役,没想到这群人这么阳奉阴违!” 三姑父揉着膝盖:“那地牢阴冷潮湿,委实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张望着候在一旁的奴才:“可准备好饭菜了?这几日吃的可真是猪狗不如。” 三姑母连连点头:“早就让厨子预备了,都是你爱吃的。”话罢,就要搀扶着三姑父往院内走。 几个墨家叔伯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得亏我们出来了。”迈起步子各个就要往府里走,嘴里还嚷着要这个吃那个吃,要这个郎中那个郎中,还需要好几个丫头来捶背捏腿,松散筋骨。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她抬眼看向柏酒:“快去找郎中,挨个来为各位长辈看看,可有不妥之处。再让厨子好好做些膳食,不必准备大当家和二当家的份,原也没有人关心他们。”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纷纷,几个人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墨暖面色自然:“我见大家回来都只说自己的苦楚,又只念着归家的喜悦,想必诸位长辈忘了,隽哥和昭哥此刻还都押在牢狱之中呢。” 话罢,她抬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各位长辈对我二弟和三弟的关心,墨暖心领了。” 话罢,转身便回身要往外走,墨册儿媳妇一把拽过墨暖的胳膊:“这姑娘混说什么呢?”她挤着笑对身后的亲戚朗声道:“咱们也别光顾着高兴,隽哥和昭哥还在牢里受苦,如今家里爷们都回来了,赶紧讨论讨论想个办法是正理。” 话罢,一把揽上墨暖:“你也别怪婶娘说你,你这脾气忒硬了些,知道你心里惦记着隽哥儿和昭哥儿,所以憋闷烦躁,我们也一样惦记的。”她回身向身后的墨册打了眼色,墨册撇撇嘴,清了清嗓子,终于开了口:“你这些日子在外面,可有什么消息?” 六十八章 查账的事交给柏酒 墨暖深深的看了墨册一眼:“不曾。” “我们来的路上,听衙役们闲话,乐坊爆炸,却翻出来许多女尸……墨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墨暖,这件事只怕要牵连甚广,你有把握没有?” “有没有,墨家如今都在风口浪尖了。”墨暖根本不愿意与墨册多说什么。话罢,眼风扫向众人,“如今京兆尹府放诸位回府,也并不意味着什么,还请各位叔伯婶娘这些日子不要随意走动,谨言慎行。” “这……”七叔面露难色,“要将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合适?” 墨暖道:“不是关,而是躲。如今这般形式,墨家每个人都要夹起尾巴做人,尽量减少在众生面前的存在,说多错多,做多错多。” “可越这样,别人不越以为我们墨家怕事?”六姑姑道。 墨暖抬眼看向她:“难道如今我们墨家不该怕吗?且不说别的,若姑姑今日出门,只怕不出三条街就要被官眷拦住,乐坊爆炸朝廷官员死伤无数,那些家眷若是开口问询咱们的盐庄爆炸和乐坊爆炸有没有关联,你要怎么说?” “那自然是和我们毫不相关!是太子约的她们官人又不是我们,况且咱们家的地皮都是乐坊卖的……”三姑姑急道。 “住口!”墨册脸色铁青的打断了三姑姑的话,“你有几个脑袋,敢暗示乐坊爆炸跟太子有关系?是乐坊卖的又如何!还用你大肆宣扬,你想证明什么?证明这一切是太子殿下的阴谋?”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众人:“蠢材!即日起,闭门谢客,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墨府!” 墨暖神色无波,她冷静的看着面前的墨家人不断地扯东扯西,朗声道:“墨家上下,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出门。” “过?我们何过只有?那地皮是你墨暖做主买的,说到底我们是被你连累受罪!”几个婶娘登时急了眼。 “姑母大可大张旗鼓的出去,若嫌声音不够大,墨暖也可以为姑母找个敲锣的!四处张扬,咱们墨府上下都是蒙冤受难,是上面那位殿下无容人雅量,是上面那位居心叵测!我墨家盐庄爆炸是别有用心的阴谋诡计,是陷害,跟咱们统统没有关系。”墨暖终于气极,炮语连珠一般的怒斥。 话罢,仍觉得不够,冷声道:“若姑母觉得还不够,咱们去击鼓鸣冤,去滚钉板,总之,都有说法!”话罢,就要往前去,指着一名小厮怒喝道:“去啊,把墨府的大门打开,就说墨家人不知死活了,争着名认定要和皇子作对!” “你你你,你这是何意!”三姑母急道,四姑姑也连忙出声:“墨暖,你干什么!” “我倒要问问几位姑姑婶娘到底想干什么!”墨暖冷笑道,“如今京兆尹府都没查清楚这桩案子,满长安城却传遍了谣言说咱们得罪了太子,老少爷们们也全都被释放。你们是巴不得上赶着往上认这桩冤是吗?墨家多大的能耐,竟然值当的让官家的人费尽周折来作践。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正在揣测墨家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什么。我要是想要巴结太子,我第一个对墨家下手,来作为我的军令状!” 墨暖终于不在忍让,将这些日子以来莫名的风向带来的担忧一并吐露而出。她又气又急,一边急墨家的这些人愚昧无知,一边又气这些人顽固不化,点也点不透,只会拖累。 众人听到这话,才明白一直瞧不上墨暖的墨册为何这一次没有再反驳墨暖的话,反而脸色铁青的要求众人不得出入墨府,再细细思量,更觉其中细思极恐,顷刻间都慌了神。 几个婶娘绞着手帕:“那,那岂不是……” 柏酒叹了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诸位爷、夫人,我们姑娘方才的意思并不是要大家真的去跪祠堂认罪,这天底下岂有晚辈按着长辈头的道理?我们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外界这么认为,墨家上下齐心自省,静思己过。不止是诸位,我们姑娘也是如此,如今墨家的姿态宜低不宜高。” “是是是,长姑娘说的有理,明日,明日我就下帖子请青山寺的高僧来,来谈经论道。”几个婶娘终于明白过来,连忙应声。 “那……那我们……我们把铺子关了?”几个姑姑面面相觑。 “倒也不必关铺子,若关了铺子,咱们府上好不容易放出来的老少爷们,又要被误以为是犯了什么事了。正常经营即可,只是宜静不宜动。这段期间的账目要盯好,若要查账目,交由奴婢去审查罢。”柏酒道。 墨册儿媳不动声色地转了眼,几个人眼神交换之间就明白过来,面露难色。谁家愿意自己铺子的账目被别的房里的人知悉?柏酒这是趁机要了处理账目的权限,接下来就能知道每房每院的营收,之后还要做什么,那可就不知道了。 无论如何,断不能让墨暖开这样的头。 墨册儿媳思绪转的极快,她笑道:“柏酒姑娘才为绍酒姑娘的事伤心伤神,又要帮助长姑娘,不宜操劳太过。查账这样的事我们还要甩手给姑娘,岂不是欺人太甚?” “是啊是啊,我们自家的铺子,我们自己还是查的过来的。”几房的婶娘姑母连忙应声附和。 墨暖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扳指,墨册儿媳为了不让墨暖这一房知道自家的账目,不惜提起绍酒,揭穿伤疤来扎人的心,墨暖眼底登时腾起一抹不悦的情绪,旋即又按下。 她缓缓开口:“若前去查账的小厮被什么人叫去传话,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人,怕是应付不了。柏酒这些年在南海身为女掌事,查账本就是做惯了的事,如今形势复杂,交由她来做才最妥帖不过。再者,若说了墨家人静思己过,可各房各院却仍日日查账的殷勤,说明还是舍不下这碎银几两,实在不够真诚,交由墨府的管事来查账,名正言顺,也彰显诸位诚心。” 话罢,她看向柏酒:“你可记住了,每一房每一院的账目你都要细细查问,不可有疏漏,都要向叔伯姑姑们交代清楚的。也不允许掌柜趁此期间作假账,更要盯紧了铺子、盐庄、盐井上的人,若有心怀不轨者,即刻拉到我面前发落。” 言辞之间,就已经安排了柏酒接下来的任务,丝毫不给诸人反驳的空档。 墨册皱起了眉头,可思虑再三,却一句话都没说。 六十九章 绝不能被查 “我不明白,公爹,您不是一直觉得墨暖太过强势,更何况……”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您不是不愿意让她管家离院?每房每院账目的事,怎可让她掌控?” 孤鸦寒月,墨家的人已经归为寂静,墨册的儿媳侍奉完公婆用餐,终是没有忍住,还是将白日里的疑问问出了口。 空气中还弥漫着饭菜的幽香,墨册的老婆用余光看了看自己夫君的神色,出声道:“好孩子,你公爹是一直都不喜墨暖,可是如今这个形式,也确实只有墨暖能握得住。否则再出一个和墨冽一样的错了主意,那可就是害了整个墨家……” “行了!”墨册神色不悦,出声打断道。 “墨冽错了什么主意?墨冽早就分了家,他做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能知道?”墨册冷声道。 “儿媳明白了。”墨册儿媳立刻噤声,行了一礼,连忙告退。 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从墨册的窗子里飘出去,却让人听不真切。墨册儿媳顿了一顿,手中的丝帕握紧,大步往前迈去,回了自己的房里。 整个厢阁,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陈设之物处处花色清冷,却又全都价格不菲。只是色调搭配起来,很是冷淡,一眼便知是寡居女子的厢阁,毫无喜色。 而院内翠竹幽香,可她却不停的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眉头紧缩。 “夫人,咱们……”她的陪嫁丫鬟喜儿亦是愁容满面。 “你现在,就去找蔡掌柜,告诉他明日无论如何不可将真的账册交给墨暖,所有的账册必须补到一丝错漏都没有。”墨册儿媳猛地抬头,看向喜儿。话罢,又急道:“现在宵禁,不能大摇大摆的出去……” “就说我病了!”墨册儿媳眼睛蹭的一亮,下一瞬就重重的往地上摔了一下,却连疼都顾不上“说我回院时没看清,摔着了!” 喜儿吓得连忙点头:“奴婢知道了,夫人莫急!奴婢这就叫人来搀扶夫人!” “不可!”墨册儿媳急道,“你若是叫人来搀扶,就都知道我摔了,公爹和婆母也必定过来看我,到时候人一多又是麻烦!”她连忙伸出手来:“你扶我到床上就行了!” 喜儿赶紧搀扶起自家夫人,看到这个自己从小服侍到现在的主子疼的满头汗却顾不上自己的伤痛,是又心疼又着急,“主子,何必如此呢,其实咱们以往的账目也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都瞒过了老爷和老夫人,一直也是相安无事的。” “他们岂能和墨暖比!墨暖那是一个人精,从小就是在算筹堆里长大的,就之前蔡掌柜做的那些假账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就算她不看,还有柏酒。你看那个柏酒平时不言不语的,心思一样是个阴沉的货色!否则凭什么当年搬到长安的时候,墨暖唯独把她柏酒留在南海监管?”墨册儿媳一瘸一拐的朝着房内走去,重重的跌坐在床上。 她细细的撩开衣服,才看到膝盖磕的淤青一片,很是狰狞。她的眼神之中终于有了几分满意,继续道:“她什么样的花招没见过!若是账目落在她的手里,拔出萝卜带出泥,就什么也瞒不住了!” 话罢,她一把抓过喜儿的手,叮嘱道:“咱们王家,我的侄儿侄女们可都还没有婚嫁,若是事被翻出来……”她的眸光一闪而过的恐惧,“他们这辈子就完了!” “我王琼岚绝不能毁在那个死丫头手上,喜儿,快去,告诉蔡掌柜,明天托病,就是自己给自己灌凉水也要拖住,柏酒去查账目的时候,没有掌柜的印玺,是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再趁这期间,赶紧查漏补缺,做出一份可以瞒天过海的账目来。” 喜儿连忙称是,接着就向门外跑去。 夜黑风高,打更人的声音悠悠荡荡飘在街上,蔡掌柜看到满头大汉的喜儿,当即一惊:“什么?长姑娘要来查账?咱们院里的账目什么时候轮的上她来查了?就算是没分家,每一户的账目也没有落在亲戚手里的道理!” 担任墨册一房的铺子管事,蔡掌柜目瞪口呆,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当即下意识反驳。 “蔡掌柜可别说了,那位姑娘想要查什么,咱们拦得住么?”喜儿跺着脚急道:“我们夫人是自己摔倒在地上才换来我连夜出府,我们夫人说了,蔡掌柜能拖几日是几日,装病、受伤、都可以,总之绝不能出现在铺子里。只要柏酒见不到你的人,就没有掌柜玺印,她就拿不到账本。趁这个时间,蔡掌柜要赶紧做出一份假账来。” 喜儿炮语连珠般的说了一大通,听的蔡掌柜胆战心惊。他边听边叹气:“怎会如此?” “喜儿姑娘,听你这么说,今日长姑娘的令也只说是代墨府的每位老板们查账收账,说明只是当日账目,这样也算是合情合理,未必会查以往的账目?”蔡掌柜将喜儿所说的白日情形思称一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蔡掌柜,你跟了我们墨府这么多年,你不知道这位长姑娘的心思?她是九曲心肠,今日只说是代收账目,可日后未必会再做出什么事来,已经开了这个头,咱们不得不防。”喜儿叹道。 “我知道了。”蔡掌柜重重的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眸光坚定:“告诉夫人,不必担心,无论如何蔡某都能拖住,拖到做出能应付得了长姑娘的账目为止。” 话罢,他便吆喝着小厮,去准备一大桶凉水,待小厮将凉水抬进来,蔡掌柜深吸了一口气,一瓢又一瓢的往自己身上浇。 “这!”喜儿刚要出声,却又什么都没说,深深的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委屈蔡掌柜了。只要过了这一关,我们夫人必定不会忘记蔡掌柜的辛劳。” 话罢,转身退去,才又去了反方向的医馆。才出巷子没走几步,正遇上巡街的衙役。 喜儿见状,梨花带雨的就哭了起来:“我们是墨府的,就是京兆尹府沈大人的亲家,我们夫人摔了腿,我出来寻郎中,又急又慌,一时跑错了方向……”话罢,又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递了过去:“大人,我是真的出来寻郎中的。” 几个衙役对视了几眼,可燕国律法,宵禁之时出门寻医确实不算罪过,更何况这婢女言谈之间还指着京兆尹府,更不会刁难盘问,连忙放了喜儿。 七十章 一波未平 第二日天气晴朗,可墨家始终府门紧闭,一直到街上路人纷纷,墨家的府门才终于打开,一辆马车吱吱悠悠的停在了那两个威严的石狮子前。 柏酒神色清冷,叫人瞧不出什么喜怒,可声音却稳稳当当落在了过路人的耳朵里:“在车厢里再多放几个软垫,好生去请高僧,尔等决不可怠慢。” 小厮低头称是,又掀开马车的门帘,婢女们一来一回放了好些个金丝软垫,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请姑娘查看是否妥当。” 柏酒颔首,不急不徐的走向马车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一会说马车里的熏香太浓,一会说马车的熏香太淡,一会又说这金丝软垫铺的不够,总之,足足准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满意。她朗声道:“如此才是我们墨府的诚心。咱们老爷夫人说了,唯有佛经论道才能自省吾身,尔等不可怠慢,速速去请青山寺的高僧到府上,教习讲经。” 马车终于吱呀吱呀而去,一路上紧赶慢赶,可回城的时候却又不急不忙起来。几位高僧下了马车,墨家人纷纷相迎,在台阶上挨个见礼。 墨暖双手合十,道:“近日墨家上下心中十分不安,恐是德行有失,多谢大师愿意来指点迷津,讲经论道。我们墨家愿为佛祖重塑金身,以感谢师父们愿屈尊踏贱地。” 墨暖幽幽叹了口:“墨家名下的盐庄爆炸,造成伤亡,我等心中十分不安,还望师父能多做几场超度法会,我们愿吃素念经,超度这些亡魂以来赎罪。” 不出半日,墨家请了僧人来讲经的事就传遍了长安城。那些本欲上门打探消息的人也都打消了念头,墨家是为了自家盐庄爆炸而请了僧人做超度,凭谁有天大的事,这个时候上门,岂非没有人伦良善? 宋樟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由得笑出了声:“她还真会找借口。心怀愧疚?寝食难安?超度无辜亡魂?怀予兄,这墨暖还真会找理由躲起来。” 如此一来,他倒是放了心。 然而事情并没有理想中的顺利,这日朝中几个盐井丞纷纷上奏,称墨家出产的商盐问题极大,多少灶户愤怒讨个说法,却没有人认。 灶户们吃了亏,盐庄的掌柜又不肯给说法,只能上告衙门,衙门审来审去没个结果,损失惨重的灶户干脆一纸诉状来了长安,敲登闻鼓,怒斥墨家官商勾结,戕害灶户利益。 消息传到墨暖耳朵里时,墨暖正跪在观世音菩萨的像前,为绍酒念着往生咒。 梨花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柏酒扑通一声跪下,眸光沉静:“请姑娘责罚。” 木鱼声断,墨暖道:“出什么事了。” 柏酒一字一句:“南海爆炸的盐庄,近半年来所产井盐都有问题。掌柜明面上用上好的精盐,实则将提纯不够的盐鱼目混珠混在底层。除此之外和杂以泥沙混之,南海曾有灶户和百姓状告,均被当地的衙门压了下来,奴婢也从未察觉。如今这事已被盐井丞写了奏折呈上去了。” 话罢,柏酒冰肌雪骨扑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请姑娘责罚,都是奴婢监察不利才导致。” 墨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看向柏酒:“起来吧,一个接一个地圈套已经围好了,你就算防范的再好,也比不上他们的暗箭难防。” 她眼中闪过凛然冷意:“当地衙门明明接到了状告,却不曾传讯你,可见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事要在最关键的时刻翻出来才能对我们进行致命一击,岂是你能料到的?” 她将手中的佛珠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那上面供奉着绍酒的牌位,“现在外面什么情形了?” 柏酒默了一默,道:“所有合作的商者都下了通知,说不再合作。本下了定金的运商,要求咱们退金返还,其他盐商伺机而动,已经签下了咱么不少的灶户、运商了。” “甚至……要求咱们赔偿。” 话音刚落,门砰的一声发出巨响被推开,墨册满目怒色,急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好些个墨家族人。 “墨暖!你到底在外面背着我们做了什么勾当!”墨册原本年迈,可此刻却脚步稳健,龙头拐杖在地上邦邦邦砸了三下,“说啊!!” 话音刚落,墨芊身边的侍女就冲了上来,面色焦急:“是四姑娘让我赶紧来传话的,太子门下的人今日状奏墨家,说南海爆炸的盐庄实际上的墨家的私炮房,指墨家私底下干了走私炮火的买卖,言辞犀利,更暗示咱们走私军火,京兆府尹大人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告诉了四姑娘,眼下只怕京兆尹府已经在来拿人的路上了,还请姑娘快想想办法吧!” 那来传话的侍女话刚说完,啪的一声,清脆而又响亮的巴掌印就浮在了柏酒的脸上,墨册扬起的手指着柏酒的鼻子:“贱婢!说!你在南海都干了什么勾当!” 柏酒脸上登时浮上一层红肿,她面无表情的跪下:“奴婢没有。” 墨暖脸色铁青,她看向墨册,嘴里话却是冲着柏酒说的:“起来。” “长姑娘你糊涂,这丫头必然是有鬼,怎么好端端的盐庄就发生了爆炸,然后还传消息给你说她出了意外,累的你专程去南海,却又险些出了意外,还是绍酒那丫头舍身救主。再到如今的什么私炮房,桩桩件件,我们也是觉得实在可疑,你莫要太过善良,被奸人蒙蔽还不得知!”墨册儿媳妇急道。 她挽上墨暖的胳膊:“好姑娘,我们都知道你为墨家殚精竭虑,你爷爷也是一时气急了,他年纪大了,怕你们一时识人不清吃亏,并不是疑心你。” “来人,快把这柏酒捆了送到衙门去!”话刚说完,墨册儿媳王琼岚就指着候在一旁的小厮,“快呀!” 可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厮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似乎所有人都各怀心思,焦灼、恐惧、愤怒,还有难言语的情绪夹杂在其中,柏酒此刻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却没有半分低眉敛目的卑微模样。 墨册站在墨暖的面前,怒目而视,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怒气。身后的一众族人眼光纷纷,都怀着各样的心思,直到墨暖终于开口:“我看谁敢。” 七十一章宋大人来了 柏酒稳稳当当的起身,朝着众人福了一礼:“诸位主子,柏酒自6岁来到墨家,就跟在长姑娘身后。这些年勤谨侍奉,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无论是在南海身为墨府的管家,还是长姑娘迁到长安后,我独自一人留在南海担任女管事,都从未对长姑娘有过二心。” 她缓缓抬眼,看向墨暖,墨暖的眼中亦有动容,柏酒字字句句言辞恳切,眸中亦闪烁着惺惺相惜的光:“除了长姑娘,任何人说奴婢有罪,奴婢都不服。即便是滚钉板,坐老虎凳,奴婢也绝不认这莫须有的罪。” 话罢,她朝着墨册的儿媳王琼岚又行了一礼:“娘子莫怪,这事也不是长姑娘包庇奴婢,而是奴婢担任了南海管事多年,如今若是把奴婢送进了官府,之后再有什么详情要问,只怕只能任凭灶户运商的一面之词了。南海私炮坊一事,奴婢敢当众起誓,绝无这种可能……” “你起誓又有何用?正因为你是管事,你还能日日夜夜只呆在那一个庄子里?你四处巡查的功夫,那些掌柜在背地里阳奉阴违做些什么勾当也未可知。”墨册儿媳回道,她叹了口气:“我也并非是疑心你这丫头,只是把你交上去,也算是咱们家的一个态度,你把你知道的言无不尽的呈上去,也好早日让官老爷们查清楚冤情不是?” 墨暖秋水无波的眸子之中腾起一抹微弱的狐疑之色,旋即又将这一切按下不提,她放要开口,柏酒便不卑不亢的回道:“不知墨老爷是觉得,人掌握在墨家手里好,还是把奴婢关在主子们都伸不了手、够不着的牢里好?” 墨册眼色一转,他冷哼一声:“你不必试探我。” 庶七叔终于反应过来:“怎么话都还没问明白,自家人就定起了自家人的罪?要我说,柏酒这个丫头若真做了什么事,那是和咱们墨家没什么关系,就算是查出来她犯了事,咱们还是清清白白,不过是下人蒙蔽罢了。若是咱们被冤枉了,说句不好听的,最了解南海形势的,也只有柏酒了。”他快步走到墨册面前:“叔,为今之计难道不是赶快想想一会官府来拿人时咱们要怎么应对?” 他看向墨暖:“依我说,墨暖这丫头绝不能被押走,大不了,老少爷们再进一趟牢里就是。外面得留几个机灵的打点周全。” 话音刚落,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户部来人了!”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来的不是京兆府尹,而是户部?这案子若不归京兆府尹管,交到户部,可就…… “你可知户部来的什么人?”墨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最先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 “小的不知,那大人看上去来头极大,身后跟着的户部六品官员就有两位,神色上也看不出来什么……还请主子们小心应对。” “哦对了!”小厮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小的依稀听到跟在他后面的那两位大人,称呼为首的那个叫……宋大人!” 此话一出,堂内登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眼光纷纷看向墨暖,就连墨暖自己也是微微一怔。墨册最先反应过来:“我去!” 他睨了一眼墨暖:“你躲在屋里,不要出去。” 墨暖微微愕然,这一瞬她竟从墨册身上感受到了维护,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三姑母忙出出声附和:“是了是了,若真是怀予……相比还能卖我们几个老家伙的面子,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别惹着他。”话罢,还不放心似的,摇了摇墨暖:“你听到没?” 话罢,众人纷纷退了出去,唯有墨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大家的背影,厅堂顿时变得安静。 “姑娘……”满目担忧的看向墨暖,如今宋怀予肯上门,这事便让她松了口气。这些年来绍酒在长安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宋怀予是如何暗中相助墨暖的,烧酒一字一句桩桩件件都写信告诉了柏酒。如今墨暖种种危机,宋怀予却愿意上门,反而是个喜事。 “宋……”那墨册急匆匆地朝着厅堂奔去,远远地就看到宋怀予端坐在客座之上,正面无表情的饮着茶,登时心中没了把握。刚要开口,就看到了坐在一侧的两位身着官服的官员,连忙改了口,颤颤巍巍的就要往下跪:“小的给大人请安。” 当着宋怀予同僚的面与宋怀予攀亲,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宋怀予微微颔首,虚扶了一下算是接了这个礼。墨册起身之时,用余光瞥了一眼宋怀予的面容,发现毫无动容之处,便更笃定了宋怀予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与墨家的这些渊源,于是面上也装作与宋怀予第一次相见。只是动作步态之间,却比平日看上去还要老迈许多。 他颤颤巍巍的坐下,还未坐稳,宋怀予果然如他所料,开口闻讯:“老人家身体可康健?” 墨册心中一喜,面上赶紧咳嗽了几声,一副操劳过度身衰体弱的模样,“多谢大人,年纪大了,小病小灾的不足挂齿。” 宋怀予却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空气之中有一种难言的沉默,就连那两位官员也不开口说话,都各自品着自己的茶,这样的情形反而让墨册有些坐不住,终于开了口:“不知大人驾到,所为何事……” 宋怀予闻言,仍没有开口,神色也淡淡的,而那两个六品官员却帅先开了口:“听闻贵府大当家的,是个青年人,不知这位是……” 言外之意,是跟你谈不着。 墨册一愣,面上露出难堪神色,一是拿不准宋怀予来意的他斟酌着开口:“小人是这家里的长辈,您说的大当家是我的孙儿,诸位有什么事要吩咐,跟小人说也是一样的。” 那两名六品官员对视一眼,眉眼之中都带了些不耐烦的样子:“堂堂户部官员,来你墨家,家主竟然这么大的架子,派你一个老货来接见我们?” 此话一出,墨册登时变了脸色,连忙跪地:“大人息怒,不是我等怠慢,是……是……”他为难地看向宋怀予,可宋怀予没有半分为他解围的样子,反而反问道:“是什么?” 墨册眼睛一闭心一横:“是我们当家的,现在正羁押在京兆衙门。” “什么?!”宋怀予一愣。 七十二章猜不透 阳光扯破云层露出点点温暖,可墨家府上却宛若笼罩着一层阴云挥之不去。墨册此刻正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眼前的所有一切,使他分辨不清。 宋怀予是真的不知道墨隽被羁押,还是假的? 来不及多加思索,他深吸了一口气,模样多少带了些颓然:“南海的盐庄爆炸,这案子如今还在审理当中,所以我们当家的羁押在京兆府……” 宋怀予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恼怒神色,甚至可以说是面色无波,除了转瞬即逝的压抑,便再无其他情绪。 墨册将这一切收之眼底,对于宋怀予的无动于衷很是失望,他看向宋怀予:“不知宋大人……” “听闻贵府除了大当家,还有位女当家,不知现在身在何处?”墨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怀予带来的那六品官员打断。 可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墨册的神色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他看了看宋怀予,可宋怀予并没有给予任何反应,反而淡淡的饮着自己的茶。 那六品官员皱着眉头:“让你回话。”他对墨册这股子墨迹的劲儿很是不满。 而另一位机敏的却早就看出来端倪,那墨册方才一进屋就要称呼宋,他怎么知道大人姓宋?而如今谈话间这墨册动辄就递一些古怪的眼色,看向宋怀予的目光也总是欲言又止,说不准之间就有什么联系。他轻抬手以微弱的动作拽了拽同僚的衣袖,温声道:“让你们的女当家出来见我们吧。” “本官一直听闻,墨家有位女当家,雷厉风行,胆识气魄都不输男儿,想来在你们墨家也算是说得上话的。” 墨册一愣,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宋怀予,却发现对方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自己反复思量琢磨,最后壮着胆子回道:“想必大人说的是小人的孙女儿墨暖罢?原本是该让她来拜见几位大人的,只是我孙女她近日高烧不退……方才刚吃了药昏睡着,头脑也不是很清楚……只怕…怠慢了三位大人。” “这么不凑巧?”那两位六品官员皱着眉头,眼神流转之间都含了旁人看不懂的意味。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后,又看向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宋怀予,犹豫着开口:“宋大人,这……” 宋怀予手中的茶盏轻轻的搁置到了梨木雕花八仙过海的茶几上,这茶叶分明还是他喜欢的太平猴魁,就连茶盏上的花样也是他喜好的竹叶绕莲的图样,处处彰显着细节。 宋怀予始终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瞧不出什么喜怒来。他看向自己的同僚:“如此,我们先去回去罢。” 三人一同起身,朝着墨府外走去。墨册好声好气的送出了府,却是一头雾水。他连忙找了墨暖:“宋怀予他来了,还带着两位户部六品官员,问了隽哥儿又问了你,看那样子,还不知道墨隽被关在了京兆尹府,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墨暖出声打断,她看向墨册:“宋怀予终究是和墨府有交情的,在正式审问之前,先来问问话,已是向咱们透了底了。大爷爷还是做好之后户部的人会上门来的打算吧。” “你是说……怀予那孩子今日过来,是在帮咱们?”墨册眸光一闪,他看向墨暖的神情极是复杂。论理,宋怀予和墨家的关系匪浅,若不是墨暖当年……可现如今,也只有墨暖最了解宋怀予。 墨册按下这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他难得的对墨暖好声好气:“你实话说,怀予他……是否会借机打击报复我们?” 这样一问,几乎是将当年之事挑了出来。这明明是多少年来墨家人讳莫如深的事,如今不是恐惧到深处,墨册绝不会将他最忌讳的事翻出来。 墨暖看向墨册,这个曾经打碎了她对于亲情期待的老者,身体里流着与她同样的血液,原本该是她在爹娘去世后的依仗,眸光闪了闪,又恢复了秋水无波的模样,她的嗓音平稳,丝毫没有波动:“爷爷多虑了” 其实墨暖心中清楚,宋怀予绝不会趁机对墨府行什么公报私仇之事。如今这个时机他还登门,实际上是在向她提醒透消息,可她不愿意让墨册等亲眷知道,否则……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上门纠缠求情之事,到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她。 “咱们和他原本也没什么关系。”她抬眼看向墨册:“宋大人他只会秉公办案。” 墨册面露不悦:“怎么能说没关系,好歹也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噤了声,他与墨暖四目对视,一言不发,最后,转身离去。 柏酒从暗处走出来,端了一杯热茶,递到墨暖的手中:“长姑娘,现在该如何做?” 墨暖疲倦的揉着眉心,她闭上眼睛叹了口长长的气:“我不知道,眼下的局势太乱了。” 这已经不是墨暖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了,自从来了长安,多少场面是她从未意识到的,多少风浪是她从来想也不曾想过的。 如今面对纷杂的局势,她甚至还不知道敌人到底是哪一处。是敌对的商者?还是对商总位置垂涎欲滴的什么人?还是什么有谋划的官家?又或者是朝中的哪一股势力…… 事到如今,竟发现以往自以为的只要够狠够豁的出去,什么也算不上。 一整天,她滴米未进,连喝口水的心情都没有,她看向柏酒:“从我得到消息说你遇难,到我一路上遇到的危险,刺杀……绍酒的死……南海爆炸的盐庄……还有出现问题的盐庄……”墨暖越理越觉得纷杂,她猛地站起来,不住的在房中来回的踱步。 “为什么会有人说是咱们得罪了太子?为什么地皮就是太子的?还有乐坊爆炸,怎么这么恰好就是太子设宴邀请?这一切也太过巧合了……若有人针对太子,那这个人是什么人?”她一双好看的眉头紧紧的蹙着,墨暖一把抓过柏酒的手:“若这人针对太子,又将我们放在了什么位置?是有所利用,还是出头鸟?还是用过之后要弃掉……” 柏酒抚上墨暖的手:“姑娘别急,咱们……”她压低了声音:“不是由宋公子牵线,结识了四皇子吗?姑娘可觉得,这一切与四皇子有关系否?” 七十三章困局 墨暖对上柏酒沉静的眸光,那是与绍酒的灵动截然不同的一种沉稳内敛,墨暖细细思索:“可……说到底,咱们在四皇子眼底里能算得上什么呢?” 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又不是什么王侯将相的子孙后代。一个盐商而已,再了不起的头衔也不过是商总罢了,能有多重要? “非也。”柏酒摇了摇头,“世人都说民以食为天,可要说食以盐为天也没什么不对的。姑娘,历朝历代盐商盐税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它与民生息息相关……” “这我知道。”墨暖打断道。她从小耳濡目染,难道不知盐多重要?历朝历代,一粒小小的盐甚至可以牵动着军务,前朝几个弱小邻国,难道不是因为盐都要向外买,才导致国力衰微的吗?墨暖的眸光猛地紧缩,她几乎在瞬间迸出了精光,她猛地攥紧了柏酒的手:“柏酒……” “姑娘想到了什么?”柏酒见状问道。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疯狂,墨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什么。” 柏酒深吸了一口气:“姑娘,从前我朝从未对厌恶之事多加干涉,只是因为之前百业待兴。而如今…”她压低了声音,“百姓富足,已经比百年前的景象康盛很多,历朝历代,家国想要更一步的昌盛,盐务……”她一字一句:“羊都是养肥了才能宰出油来。” 墨暖深深的看了一眼柏酒,几年过去,柏酒的见识和认知已经不再是当年墨府里的一个掌事丫鬟。她的见解与对朝局的分析和墨暖不谋而合。 墨暖叹道:“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加入党争的缘由,自己入局搭一个大树,总比到时候被迫来的好。” “可是,姑娘不觉得奇怪吗?”柏酒皱着眉头,细细思索,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究竟漏了哪一关。 “一个下马威,还有一个让我们认清楚自己身份地位的警告,还有逼迫。”墨暖终于想明白了,她冷笑道:“若非如此,我们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四殿下。眼下的情况,我们也不得不跟着四殿下,且手中没有任和的筹码。” 墨家是否荣辱,荣辱几何,全看那位殿下想要如何。 这个道理,墨暖深刻的认识到了。 柏酒深以为然,她默了一默,眼中腾起一层水雾,一开口,竟然带了几分压抑后的哭腔:“奴婢当日非要跟着姑娘来长安,也是因为此。绍酒不在了,奴婢必须替她照顾好姑娘,姑娘所面对的是惊涛骇浪,奴婢就算微薄之力,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墨暖不禁默然。脑中有不自觉地浮现出当日她被宋怀予的人从废墟中就出来的场景,那时她好容易醒转,却闻之绍酒的噩耗,一时激愤,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门却突然被推开,柏酒泪流满面的冲了进来,跪在她面前就哭,道是姑娘怎么好端端就成了这个样子被人抬回来。 而墨暖看到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柏酒,眸中宛若惊涛骇浪。脑中思绪飞快,才在悲痛与震撼中理出那么一条思绪来:“为了对付我墨暖,难为他们这么大费周章。” 柏酒也终于在墨暖的解释中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却在知道绍酒身亡的噩耗时,当场愣住。原本她一路上狂奔而来都是听说墨暖到了南海,身负重伤,而如今却不想自己从小长大的姐妹已经命丧黄泉。 灵台宛若一个惊雷轰的一声炸开,甚至连呼吸都没了。向来稳重的柏酒无论旁人怎么喊话都无动于衷,半晌,从口中喷涌而出一口浓厚的鲜血,当即坠地。 墨暖泪流满面,意图搀扶,自己却也心痛的站不起身。 南海的风格外的冷,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哀声切切。 柏酒一病三天,高烧不退,梦里都在喊着绍酒的名字,无人闻之不惊心。终于醒转之时,看着墨暖,一言未发,却强撑着一口气爬到了地上,一字一句:“求姑娘将柏酒带在身边,代替绍酒照顾姑娘。” 明明南海盐庄的女管事,要比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要体面、尊贵的多。 柏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求姑娘成全。” 为了设计墨暖都折腾成这种境地,长安风云可窥一角,柏酒的眸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糅杂着哀痛,糅杂着愤怒,糅杂着信念:“求长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将奴婢带在身边。” 墨暖登时豆大的泪珠跌落在地,正如此时此刻。 绍酒的死,一直是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伤痛。 她缓缓抬起手拂去柏酒脸上的泪珠:“好柏酒,莫哭,我们要好好撑着一口气,为绍酒报仇。” 柏酒点了点头,抬手猛地用力一擦,将脸上的泪水尽数擦去。她回身推开门,望着天上朗朗星空,望着四周庭院深深,“南海的风都带了一股海的味道,不像长安,只有纸醉金迷。” “还有权力和金钱的味道。”墨暖的嗓音淡淡的。她抬眼看向挂在空中的那一轮弯月,银辉洒向大地,很是温柔。 “从明天起,墨家就要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难了,柏酒。你怕吗?”墨暖道。 “奴婢不怕。” …… 翌日清晨,柏酒早早的出了门。而墨暖则被衙门的人传唤,一遍又一遍止不住的问话。京兆尹府的人问完,户部的人问,因为是女流,所以特意没有压到衙门里去,而是找了个厢阁问话。 可问来问去,就连问话的大人都犯了愁,提笔写字,却发现所有的话已经都写过一遍了。他幽幽叹了口气:“墨掌柜,我们宋大人对你的这份供状很是不满意,姑娘再交一份吧。” 墨暖盈盈一笑,“是。”她宠辱不惊,没有丝毫的慌乱,“那便请大人再问一遍要问的话罢。” 那被派来问话的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豪笔沾了墨,在宣纸上写着,没写几笔,就出声打断:“墨掌柜,这些……上午都已经说过了。” 墨暖仍是笑意盈盈:“抱歉,今日问话的人太多,我有些记混了……不知大人想要知道些什么?” 一直到夕阳西下,墨暖才终于被送了回来,衙役拱手作揖:“今日辛苦墨掌柜了。” 七十四章状告墨隽 月上梢头,柏酒拿起一把木梳:“姑娘近日头发掉的厉害。” 墨暖有一头极是漂亮的头发,原来为了养发,总是熬什么茉莉花的油淬了黑芝麻的油来按摩疏松,养的头发是漆黑亮泽,木梳一滑,就能顺到底。 可自从柏酒回到了墨暖的身边伺候,每每卸下满头的钗环珠翠,总是能顺下来大把大把的头发。 这是年少时的墨暖断不会出现的情况,那时的她总是意气风发,精神头十足,哪像现在,总是眉头紧锁。 铜镜里,墨暖正望着铜镜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柏酒叹了口气,“奴婢为姑娘篦头吧。”话罢,就拿起牛犀的篦子,拢起墨暖的长发。 墨暖的眉头仍然紧紧的皱着:“事办得怎么样了?” 柏酒道:“姑娘放心,明日一早便能闹起来。” 墨暖叹了口气:“这孩子没受过这样的罪。” 柏酒默然,扶着墨暖起身往床上走去:“姑娘被审了一整天,还是早休息的好。” 第二日清晨,乌云迷雾,整个长安城都笼罩着一股密不透风的阴沉。 京兆尹衙门一早就接到了状告,一个老头击鼓鸣冤,状告墨家商铺,欺压劳工,拖欠银两。 路人纷纷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命了?你告的可是京兆尹的亲家!那墨家可是朝廷奉的商总,也算是半个官!” 好心的邻里拉着老头就要回去:“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击鼓鸣冤,这些人是咱们得罪的起的?” 路人见状,细碎谈话声不绝于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老头愈发的恼怒,猛的一下甩开了手,敲得愈发大声。 “京兆尹的亲家又如何!那也是要有王法的!”老头老泪纵横,就差以身撞鼓。京兆尹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京兆尹睡眼朦胧的升了堂。 惊堂木啪的一派,老头当即下跪:“求问大人,大人办案可公正,可不徇私舞弊,可为我们平民老百姓伸冤?” 字字铿锵的三联问,底下围观的众人登时炸了锅,京兆尹面色一凛:“大胆!” “求大人给个明话!若告不成,老头子干脆不存了伸冤的心,回家种地算完!”那老头声嘶力竭的哭着,悲愤交加。 京兆尹眼风扫过堂下众人,清了清嗓子:“为民伸冤,理之自然。你且说你要告谁,若无理取闹,也是要吃板子的。” 老头一听,先是拜了三拜:“多谢大人秉公办案!”随后,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供状,双手呈上。 “小人名为张为田,原本是墨商总墨隽的商铺的杂役。这铺子是外郭城西市的酒铺,是墨隽的个人私产。小人在这间铺子干活三年有余,原本工钱是按月结算。可今年年初,掌柜的便开始拖欠工资,如今已有三个月,分文未发了!!”张老头哭道,语气之悲愤仿佛墨隽对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京兆尹一愣:“三个月的工钱?”言外之意,是这也值当的弄这么大动静来状告? 堂下的路人也都变了脸,议论纷纷。 张老头敏锐的捕捉到了风向不对,连忙道:“若只是三个月的工钱,小人何至于豁出命般的来击鼓鸣冤?年初之时,小人的婆娘患了病,而掌柜的又不发工钱,小儿没有办法,和钱庄借了钱。借钱时,那掌柜的说小人尽管借,我们东家是发了话的,说也不过几两银子的事,等到钱庄来收利钱的时候,他一并给掏了,算作小人的工钱。” “正因如此,小儿才敢去和钱庄借银子。可谁知,半月前,钱庄来收银子时,那墨隽不仅找不到人,掌柜的也开始托辞。钱庄的人说墨府无人认这笔帐目,已经将小儿抓了去!”张老头老泪纵横:“小人实在是怀疑,是墨隽与钱庄勾结,设下圈套,求大人明察!” 此话一出,来龙去脉算是讲述了明白。可论起来,半个月前墨隽不见人的时候,不正是长安城到处传他的长姐去世的传闻吗?京兆尹略一思索,回道:“本官所知,半个月前,墨隽确实是有事去了南海,并非刻意推脱你。” 那张老头一听,连哭带喊:“大人若要为墨隽洗脱冤屈,也得让那墨隽来见一见小人,给小人一个说辞!当初是他金口玉言说来替小人的儿子还利钱,到了时候却不见人影。如今我儿子被钱庄扣押,我婆娘也气的在床上躺不下来,一家老小的命都叫他毁了!” “放肆!”京兆尹脸色一板:“本官何曾要为墨隽洗脱冤屈?”他睨了一眼师爷,清了清嗓音:“那便押墨隽上堂!” 衙役连忙领命而去,到了京兆尹府的大牢门口,却遇到了户部的人。 “本官说了,这墨隽是我们户部要提审的人,将来这案子说不定还要移交刑部,你们京兆尹府却扣着人不放,是何道理?莫非是要包庇他墨隽不成!” 说话的这人正是户部新上任的刘主事,正在牢前发着牢骚,见到衙役过来,眼睛蹭的一亮:“你们京兆尹大人呢?” 那衙役连忙低头回话:“回大人的话,京兆尹大人此刻正在升堂办案。” “升堂?办案?”刘主事一愣,他特地赶了一个大早过来要人,却告诉他这么早京兆尹就已经升堂办案了? 他狐疑的看向衙役:“升的什么堂,办的什么案子?” 衙役回道:“是外郭成甜水巷张为田的案子,状告商总墨隽扣押工钱,以及和钱庄勾结蓄意设圈套之事。” 刘主事一愣:“这么巧?”话罢,又觉失言,连忙转过话题:“那墨隽是要……” 衙役道:“小人现在要羁押墨隽去堂前问话。” 刘主事下意识否定:“这怎么可以?本官也要提审墨隽。”若是让京兆尹提审了墨隽,那他们户部在想要提审墨隽,可就麻烦许多,光是一道一道的手续就能墨迹死。 那衙役面露难色:“大人有事还请等我们京兆尹大人下了堂再议吧,小人实在做不了这个主。”话罢,就朝着一旁的衙役递了眼色,那看门的牙子会意,连忙一边搀扶一边簇拥着就把刘主事往一旁的院子引过去:“大人先入座写着,小的这就给大人奉茶。” 七十五章这是刁难吗? 然而令刘主事没想到的是,从清晨一直等到正午,都迟迟不见京兆尹的身影。一壶茶空了又添,添了又空,直到茶叶都泡的没颜色了,都不见京兆尹的影子。 刘主事终于按耐不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样的案子,审了几个时辰都没完?” 话音刚落,京兆尹的声音便从门口响了起来:“这位是……?” 刘主事脸上的怒色还尬在脸上,没成想京兆尹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连忙收起自己的表情,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见过沈大人。” 他尴尬道:“下官是户部主事。” 户部主事不过从五品的官儿,而京兆尹则是正儿八经的三品大员,刘主事只觉得后背不停的在冒汗,也不知京兆尹大人听没听到自己的抱怨。 京兆尹微微颔首,径直走到了主坐上,才看向面前的刘主事:“什么事?” 见京兆尹没有让自己落座的意思,他心叫不好,恐自己刚才的牢骚被这位沈大人听到。他只得继续弯着腰,就连说出的话都变得文质彬彬,也没了方才的急迫:“户部侍郎叫下官来提审墨隽……” 他鼓起勇气道:“希望大人能将墨隽交由户部。” 抬出了个户部侍郎,这样气势上也不算太过于矮了罢。 京兆尹微微讶然:“哦?提审墨隽?”他皱起了眉头:“可是本官刚接了状告墨隽的供状,论理论法,都不能此刻放人啊。” 京兆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交由户部是什么意思?” “这……”刘主事在内心腹诽,现在谁人不知墨家的盐庄炮炸惹出了命案,更有私炮房的嫌疑尚未洗清,难道户部提审墨隽不应该?可他沈大人却在这里装傻,袒护意味未免太过。 可自己犹疑了半天,都不见京兆尹回话,显然是打算糊涂装到底。刘主事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南海私炮房一案,还有许多灶户运商状告墨家盐质问题……” 京兆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几桩案子。”随即,他又道:“这几桩案子,分到你们户部了?还是已经立案侦查了?” 刘主事面露尴尬:“圣上还没有裁定,只是盐务之事向来归户部所管……” 此话一出,京兆尹当即不悦:“你们户部要查盐务,本官自然拦不着。可如今有百姓状告墨隽,本官不仅不查,还把人送到了户部。你让老百姓怎么想?你让那状告墨隽的原告怎么想?刘主事,你少在本官这里打马虎眼。” 京兆尹的声音极冷,“我看咱俩也不必兜圈子了,谁人不知这墨家与我沈家结了亲?如今有人告了墨隽,我还把人交到户部,明日就得有人参本官包庇亲眷!”他怒喝道:“你们户部要来提审可以,手续呢?公章呢?公文呢?主管这案子的是谁?他的表文呢?” 京兆尹一连串的发问,直接将户部的刘主事问懵了。刚上任的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一身冷汗,连忙告罪:“沈大人勿动气,这……下官也是接了我们大人的令……而且只是提审,只是提审。” 他讨好的虚笑了一下,“我们大人没说提审完墨隽就不放回来了,还是要送还京兆尹大牢的。”刘主事仿佛从没有开口说过把墨隽交由户部这样的话,如今又成了提审完还要送回来。 然而他的小九九即刻就被京兆尹揭穿,沈大人道:“既然如此,就来我们京兆尹大牢提审吧。” 言外之意,是别想把人交出去。一旦交出去,如果不换回来,他京兆尹还能去户部要人不成? 几个回合下来,刘主事的步步败退,最后颓然拱手作揖,“下官告退。” 灰头土脸的回了户部。 刘主事哭丧着脸,抬手敲门,噔噔噔三下,里面传来一声进来,他心中的郁闷更加深了几分。一开门,只见侍郎大人宋怀予在案几前翻阅公文。 “人带回来了?”问这话的时候,宋怀予连头都没抬。 刘主事怯怯的:“京兆尹府今早刚接了状告,那被告正是墨隽……下官去的时候,墨隽正在被提审,所以……” “那什么时候带过来?”可宋怀予却不接话茬,直接打断。刘主事当然听清楚了这言外之意话外之音,那就是,他们提审他们的,户部依然要人。 刘主事心道不好,神仙打架,难为他这个跑腿办事的小卒做什么?他陪着笑脸小心翼翼道:“京兆尹大人说,若要提审,尽管去京兆尹大牢。只是需要公文公章等手续,他才好办事。” 话罢,刘主事用余光看着宋怀予的脸色,连忙补充道:“京兆尹大人说,被状告的墨隽是他的亲眷,是自己儿媳的娘家,为了避人口舌说他包庇,流程上更要严谨些。” 此话一出,厢阁内有短暂的宁静,一瞬间,刘主事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而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和斥责,宋怀予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依然连头也没抬:“那便按流程办手续吧。” “什么?”刘主事一愣。 宋怀予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声音淡淡的:“咱们的手续要比他们更严谨。表文、奏文、各个大人的公章、手印、签字,一个也不可少。否则将来有人说咱们巴结他京兆尹大人,帮他为亲家舞弊就不妥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怀予的眼光中竟然一闪寒芒,“他不是要手续吗?咱们就给手续。” 刘主事连忙低头称是,他心道不好,这宋大人显然是较上了真,与京兆尹府堵上了气,可若真是这样,岂不是要让他跑断了腿? 果不其然,光是第一关,就耗上了整整一天的功夫。 宋怀予大人让他写表文,来龙去脉要清晰明了,涉及的人物要阐明,可光是这一关,就费了他整整一天的功夫。单单是查阅这南海私炮房一案,就让他掉进了卷宗里出不来,字字句句,要简明扼要言简意赅,还不能漏掉至关重要的内容,不能断章取义。 而宋怀予说了,一层层按规章制度来,刘主事写完了交给自己的堂主事审阅,堂主事审阅过关再交给员外郎,员外郎说可以了再交给郎中,郎中看完了再给他侍郎大人宋怀予看。 可一层层下来后,这个说不行,那个说不对。他一连写了好几份表文,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说可以了,交给这位侍郎大人宋怀予,又被否决了回来。这个句子容易有歧义,那个句子不够严谨,折腾来折腾去,再写一份,再从头往上一层一层的递……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都没写出个令人满意的奏文来。 刘主事欲哭无泪,宋怀予却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表文若给人留下了话柄,谁来担这个责任?” 刘主事只能低头领命:“都是下官考虑不周,下官这就再写一份。” 七十六墨隽回府 折腾到后来,连几个堂主事、员外郎、郎中都不耐烦了,每次交表文,粗粗扫了一眼就说写的可以,可再往上交的时候,又被宋怀予打了回去。 到最后,堂主事看向刘主事的眼神格外的古怪,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表文,欲言又止:“你不是……得罪员外郎大人了吧?” 就在刘主事自己都这么认为的时候,员外郎大人终于松了口,他满目欣赏的看向刘主事:“辛苦你了,这份表比文可以说天衣无缝,届时谁也不会说你什么,你放心大胆的去要人,将来若是有什么纠纷,也没人会说是你的不是,更不会怀疑你官商勾结结党营私。” 那眼眸中的关切、放心、欣赏,让刘主事潸然泪下,险些下跪。他只恨自己没有看清楚上司的苦心,再三道谢:“多谢宋大人指点。” 他长舒一口气,拿着表文挨个盖了章,一路就往京兆尹府去。一路上连呼吸都变得欢愉雀跃,然而到了京兆尹府,师爷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表文:“不知大人要约什么时辰来提审墨隽?” 刘主事眉开眼笑:“就现在吧。” 话罢,抬腿就要往里迈,可师爷却面露了难色,他尴尬道:“可是现下墨隽正在被提审啊……”师爷弯腰陪笑:“不如大人明日再来?” 刘主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哭丧着脸:“师爷您行行好,告诉下官,究竟什么时候能提审墨隽?若是京兆尹大人不愿意让下官提审,也给个明话不是?” 师爷大惊失色:“刘大人误会了,实在是那张老头告的勤,三番五次的来申诉,又扯上了钱庄,那墨隽被他咬的死死的,我们大人也是按规定办事……” 师爷压低了声音,伏在刘主事的耳边:“若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我们大人也不会这么频繁的提审墨隽,到底那墨隽还是我们少夫人的孪生哥哥,不瞒您说,我们少夫人这些日子以来和我们公子吵了不少架了,大人天天脸色难看的紧呢。” 刘主事一愣,连忙道:“难为沈大人了。”他摆摆手:“下官明日再来罢。” 然而到了第二日,刘主事刚一到京兆尹府衙门,就看到张老头正在府衙门口哭天抹泪…… 就这样,刘主事愣是没有机会提审到墨隽,案子办不了,成天借酒消愁。堂主事看不过去,给他支了个招:“那个墨暖,长安城里都传闻,商总墨隽就是一个傀儡,不然你去提审墨暖,不管问出什么来,也算是曲线救国了。别到时候上面怪罪起来,说你什么也没干。” 刘主事恍然大悟,连忙去了墨府,可刚一到场,就看到墨暖面前正站着户部的员外郎,两个户部的人在墨府门前相遇,彼此都愣了一下。 “本官是奉侍郎之命,来问墨掌柜的话……不知刘主事是?”员外郎道。 刘主事尴尬一笑:“没事,没事,路过,路过。”干脆什么都放弃了。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愣是没有人提审了墨隽。而从墨暖那里问的话,无非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能说出来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商道上的事。 终于,风向渐变,长安城的百姓们看到墨暖、墨隽等人不住的被提审却始终没有个所以然,开始怀疑他们到底犯没犯事。 茶楼、酒楼、饭馆、街边的地摊,人人都开始怀疑,墨家是得罪了人,才被百般折辱。同时也说明了墨家实在清白,否则不会一连数日还一丁点的罪都没判下来。 风言风语散播的极快,而乐坊的爆炸一案却从始至终没有下文,然后一个牙行的掌柜却突然失足落水,直到衙门的人去搜检他的牙行,才发现久远的文书契约,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墨家爆炸的盐庄,是刑部侍郎售出。 谁人都知道,那刑部侍郎是太子门下。 户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封了那个牙行,将里面所有的文书全部抱到了户部衙门,查了几天几夜,发现所有被状告墨家的脏盐,都出自这个盐庄。 流言纷纷,说爆炸是盐庄工人蓄意报复。 “什么?小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况且当年这个地皮我们是从南海的牙行买的,怎么可能在长安城的牙行那里……”墨暖被提审时,瞠目结舌:“我们那的工人都是当时盘下来就带的,跟了我们多少年,怎么可能蓄意放火爆炸呢?我们自家工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此话一出,案子才终于审明白。南海知府也终于传来奏文,那爆炸的盐庄已经彻底清理干净。庄子的最深处才是爆炸点,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据调查,那原本是几间废弃的暗格杂屋。而工人也都是当年盘地皮时的旧厂工人,所有的劣质商盐均出自这个盐庄…… 宋怀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所有案子的审理全都呈交给了陛下,却没有下一丝一毫的结论。 “南海盐庄走水、墨掌柜听闻管事丧命、奔丧途中遭遇暗杀、乐坊又爆炸、无数灶户状告墨家商盐、刑部侍郎的地皮……” 桩桩件件,如实叙述,可连在一起就太过巧合,宋怀予什么都没说,只是安安静静的告退了,临走时,陛下的脸色铁青。 听闻,当夜陛下就召集了户部侍郎宋敬,问了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并询问了盐务事宜,至于宋敬怎么回答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翌日早朝,户部群臣纷纷上奏,指责太子觊觎盐务,不尊圣上。陛下大怒,当朝下令盐税之事任何人不得插手,而太子早前请奏的设巡盐差使一时,也被当庭驳回。 甚至,连那些被提拔举荐的巡盐差事的人选,都被一一贬黜。 墨隽终于被释放,走出大牢的时候,竟有好些个商会里的商者。几个掌柜喜笑颜开的出来迎接,各个致谢言辛苦,话里话外,都在庆祝巡盐御史一事被驳回的事。 墨隽好容易得见天日,被明晃晃的日头刺得眼晕。几个盐商一窝蜂的涌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墨隽却还摸不清头脑,但面上却什么也没露。 既没有展现出什么在牢里受苦的磋磨样子,也没有展现出什么欢欣雀跃,他只是淡淡的,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众人:“多谢各位来接在下,改日定专门上府致谢。这些日子多谢诸位帮墨某维持商会大局了。” 话里话外,滴水不漏。 七十七章嫡庶对峙 天气晴朗,万物回春复苏,就连柳树都已经长出了嫩芽。 墨隽终于回了墨府,墨昭也前后脚的被放了出来。才一进门,族人亲眷一窝蜂的涌了上来,嘘寒问暖,好不热闹,墨隽透过人群张望,却迟迟看不见墨暖的身影。 “当家的,长姑娘为您请了郎中,已经在候着了。”柏酒适时上前,墨隽当即会意。墨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劳长辈们挂心,稍后我在向长辈们请安。” 话罢,兄弟二人便跟着柏酒走了。 墨府的蜿蜒石子路很是清凉,路旁都是名贵花草,正发着嫩绿的芽,散发着清新之气。被关了好几日的墨隽已经是胡子拉碴,却目光炯炯,毫无懈怠倦懒之意。 “这些日子,可出了什么事?”才一离开人群,墨隽就开口询问。 柏酒微微侧身,始终走在距离墨隽一步半的身后,她的声音向来沉稳,娓娓道来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末了,补充道:“大当家二当家关了多久,长姑娘就多久没有睡好过觉了。几乎是夜夜不成眠,今日听闻大当家和二当家可以回府,一口气送下来,整个人就摊在榻上好久都没能起身,精神反而松懈下来了。” 墨隽淡淡的嗯了一声,眸光闪了闪,他无意识的转着手中的墨玉扳指。墨昭则叹了口气:“让长姐忧心了。” 终于到了墨暖的院子,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看到一个面容憔悴,眼下乌青的墨暖。墨昭和墨隽连忙凑上前,“长姐。” 墨隽当即坐在了墨暖的身侧,而墨昭则坐在了墨暖对面的红木雕花椅上。早已候在一旁的郎中连忙上去搭脉,墨暖关切地看着,眉头紧紧的蹙着,直到郎中捻着胡须道一声:“没什么大碍”,她的面色才终于和缓。 “只是二位爷都有忧思过度伤脾伤肝的情形,需得开几贴药,滋补滋补,便没什么大碍了。”郎中开了几剂药房,便提着药箱离去。 一旁的两个丫鬟端着两盆温水接着就凑了上来,早已浸泡好的帕子端端正正奉在了墨隽和墨昭的面前,他二人连忙拿起,擦了把脸,才觉得干净舒爽了些。 墨暖轻抬了手,丫鬟奉着脏帕子连连退下。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屋内登时静谧无声。墨隽却没有急着开口,他在心中略一思索,方才开了口:“长姐如今有何打算?” 墨暖对上墨隽的视线:“真正的导火索还没有查出来,这事并没有结束。” 墨隽和墨昭当然知道墨暖指的是什么,数月前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误报墨暖的亲信柏酒意外惨死,导致墨暖千里奔丧,路途又几次三番遭遇误杀…… 如此种种,还没有调查清楚。 “即便是太子殿下与四殿下之间的斗争,又怎么会早早设伏我们墨家?南海盐庄的地皮,可远在咱们搬来长安之前。”墨昭一阵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核心,也是墨暖至今都不肯松口的核心。 墨暖眸光甚至渗出了冷意,她缓缓对上墨昭的视线:“你心中有数了?” 墨昭却不急着搭话,他转而看向墨隽:“隽哥儿可心中有数?” 屋内登时静谧,唯有案几上的珐琅鸟兽纹熏炉正飘着袅袅香烟,丝丝绕绕,悠荡在鼻息之间。墨隽默了一默,竟看不出他的呼吸起伏,只见他缓缓抬眼,对上墨暖秋水无波的眸子,一字一句:“我心中亦有数。” 此话一出,三人相望,却无一人急着开口。微妙的氛围弥漫在姐弟之间,连拿沉木香气都似乎变得扭曲,却又好似每个人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最终,是墨昭先起身:“多劳长姐费心了。” 墨隽眸光猛地一紧,墨昭却恍若未闻,只向墨暖行了一礼,温声说道:“弟弟告退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墨昭的步子刚往屋外迈去,墨隽立刻起身,拱手作揖:“长姐,我也先回屋去了。” 而墨暖似乎对二人的这般反应并不讶异和好奇,她只是淡淡的端起桌边的琉璃茶盏,用茶盖撇着漂浮的茶叶,轻轻的吹着热气,嗯了一声,连眼睛都没抬。 墨隽转身就往屋外走,一路上行走带风,没几步路就追上了墨昭的背影,他猛地一把拽住墨昭,“你什么意思。” 墨昭似乎并不意外会被墨隽拦住,他的眸光微垂,看了看自己肩膀处落着的骨节分明的手,又缓缓抬眼,才对上墨隽的视线,他的声音始终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之色:“这不是谈话的地方。” 墨隽见状,迅速的松开了手,径直掠过墨昭的身侧,只留下一句话:“去我那。” 而在墨隽的院子里,自己屋里原本的通房丫鬟们早已被墨暖发落了出去。几个丫鬟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墨隽回来,纷纷伺候在侧,都眼巴巴的等着表现自己。可谁想到墨隽却阴沉着脸回了屋,一屋子的婀娜身姿连看也没看,大手一挥,让她们全都退了下去。 几个丫鬟心中难掩失望,可一抬头,看到正要进屋的墨昭,也只能低头敛目的挨个告退。 墨昭关门的身影正好挡住屋外明媚的阳光,墨隽看着墨昭,一言不发。而墨昭则是淡淡的对上墨隽的眼神,“你想说什么?” 声音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没有什么喜乐。 “为什么不阻拦长姐?”墨隽看着墨昭,眼中颇有等一个交代的意味。 “长姐何曾是我们能阻拦的了?”墨昭答道,此刻墨隽正端坐在主位之上,而他墨昭的身侧就是一个圈椅,他却没有半分坐下的意思。 “这不一样。”墨隽的声音冷了几分,看向墨昭的眼神也更加犀利,他的家主威仪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少年郎。 这份威严用起来,得心应手。 墨隽一字一句咬着牙道:“这是人命,是杀孽。”他猛地起身,走到墨昭的面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墨昭打断。 墨昭偏头看着他:“所以,你能阻拦接下来的他们,不对长姐做些什么?你能停止这一切?我们谁都不能。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我们没有资格插手。” 墨昭对上墨隽的视线:“你,我,谁都没有资格插手。” 七十八章柏酒犯错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光和煦。墨府一连半个月以来,往来宾客络绎不绝,一改之前的门前寥落。 而墨隽墨昭二人则迅速的投入到了商帮和盐务的事务上去,大刀阔斧的进行着诸事改革和规章制度的重制,每日忙的不见人影。 就连墨暖,每日早出晚归,就连小辈们的晨昏定醒都免了。 而墨册的脸色却不知为什么愈发的难看,成日里在府中吹胡子瞪眼,动辄吹毛求疵。嫌这个婢女的礼行的太过敷衍,嫌那个小厮回话的规矩太不严整,发了好一通脾气,甚至还叫来了墨府的女管家柏酒,要问问她到底是怎么管家的。 可墨府上下传遍了话,都找不到柏酒的身影。 墨暖房里的丫鬟怯怯的来回了话:“柏酒今日一早就出了门,是领了长姑娘的命,可能是有什么要事要办,不如……” 墨册房里的长随嬷嬷冷笑道:“原来是这样,这墨家的长辈,还得等着一个婢女有空了才行。” 那丫鬟当即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说已经差人去找柏酒了,这就让柏酒来回话。 可这些下人哪里能知道墨暖和柏酒的行踪?长安城里的铺子都去了个遍,从外郭城找到外城,从东市找到西市,从墨家上下所有人的盐庄一直找到墨暖新买的东郊地皮,宛若大海捞针一般。 而柏酒匆匆赶回去时,已经整整过了两个时辰。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进门,看到墨册脸色铁青,满地碎瓷片,跪了一屋子正哭泣的下人。 柏酒不慌不忙的双手交叠福了一礼,“奴婢给老爷请安。”她的神色恭敬有礼,没有丝毫的怠慢,也没有分毫的慌张,却始终没有开口发问这些人做了什么。 墨册却眸含厉色,出言讥讽道:“柏酒管家好大的官威啊,我这老头子都得在这里等着你大驾光临。” 此话一出,柏酒当即稳稳当当的跪在里原地,低眉敛目:“柏酒不敢。”却没有解释自己去干什么了,以至于墨册发了好一通的脾气,整个墨府却找不到她柏酒的身影。 墨册的老婆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撇着嘴:“到底是从小就跟在暖丫头身边的人,日理万机,比不得咱们这些闲散老货,还得专门等着一个丫鬟来回话,下次老爷要是再有什么看不过去看不顺眼的,记得先排一排柏酒的时间,待她有空了,咱们才有人搭理。” 话语难听至此,可柏酒就是不接茬,她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洁白的额头紧紧的贴着砖石地面:“老夫人这么说,是折煞奴婢了。” 柏酒字句清晰:“盐庄诸事繁杂,南海旧案还有些琐碎事务,户部的大人叫奴婢过去问话,所以奴婢回来的迟了,还请老爷见谅。” “至于为什么无人所知,奴婢私心想着,奴婢去衙门回话的事人越少知道越好,下人们都是没有主心骨的,本是没有的事再听了多生猜疑诽谤反而不好,于是也没向其他人交代什么。”她的声音稳稳当当的传在了墨册的耳朵了,墨册儿媳抿嘴一笑:“这丫头说话,好像问你去哪了反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柏酒回道:“主上询问奴婢行踪是理之自然,奴婢没有这个意思。”话罢,她缓缓起身,挺直了脊背,对上了墨册的视线:“不知道这些下人们犯了什么事,惹了主子不痛快,还请主子们明示。” 墨册冷笑道:“柏酒,墨暖把管家的职责交给了你,你若是担不起,趁早让开好好伺候自己的主子饮食起居,你要是不能做,干脆换人!”他怒拍桌子:“整个墨家的下人是要翻了天,你教的什么好规矩!” 柏酒默了一默,转头看向跪在两旁的丫鬟小厮,其实来的路上传话的小厮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无非是下人擦桌子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个异国货,珐琅的灵兽瓷瓶。 再就是小丫鬟们拌嘴偷懒,小厮们背地里赌钱。这些事哪个大宅大院里都是免不了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太过分,她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管教下人,松松严严的,只要在主子面前规规矩矩地,总不能太过泯灭人性不是?可没想到这些事竟然连着被翻了出来,也是巧,偏偏让墨册这个难缠的老头子撞见了。 柏酒低头认罪:“是奴婢疏忽管教了。” 墨册却不依不饶,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自己的儿媳妇王琼岚递了个颜色:“公爹,婆母,柏酒姑娘掌事理家又要帮助长姑娘,诸事繁杂,况且她也才来长安没多少时日,难免力不从心。到底她是暖丫头身边用惯了的,也得给暖丫头个面子。” 此话一出,墨册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墨册沉默不语,捻着胡须,“一个一个的执家法,柏酒监刑。罚完了,再来回我的话。” 柏酒稳稳当当的一声:“是,奴婢告退。” 可转身离去的一瞬间,眸光一闪而过一抹难言的神色。 几个奴婢和小厮挨个退去,一直跟着柏酒走到了墨暖的院子,门吱呀一声关上,柏酒回身,当即乌压压跪了一片。 “柏酒姑娘,奴婢们实在是……”为首的几个丫鬟边哭边开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柏酒打断。一路上一直一言不发地柏酒终于开了口:“行了,我都知道。” 她的眼风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声音听不出什么怒气,“不必再多说了,犯在了主子的手里,我也没法子救你们。” 几个下人颓然的低下了头,几个喝酒赌钱的,默默将手掌伸了出来。戒尺已经奉上,柏酒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挨个排着队的挨罚。 一直到夕阳西下,才算执完了刑。可柏酒去寻墨册的时候,墨册房里的人回话说正在用饭,让过会子再来,而柏酒过会再去的时候,墨册的儿媳正坐在院子里,见她来,一愣:“你怎么过来了?” 柏酒答道:“奴婢执刑完毕,来回主子的话。” 墨册的儿媳做出讶然的模样,哎呀一声:“都怨我,忘了这事,已经服侍了公爹和婆母安神汤,这会子都已经睡下了。” 柏酒刚要回话:“那明日还请大娘子向主子……”一句向主子说柏酒已经来过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墨册的儿媳妇王琼岚就打着哈欠打断道:“你明日一早再来吧。” 七十九章感谢 然而真的到了明日一早,柏酒五更天就已经出现在了墨册的院门前。 听到小厮来报的时候,墨册的大娘子正在帮墨册盛着清粥小菜,一碗荷叶粥清香甘甜,听到柏酒已经候在门外了,墨册的脸色当时就难看了几分。 大娘子叹了口气:“这柏酒的心思缜密,不比墨暖差多少,我看你是防不了她。由着她去罢。” 此话一出,墨册的儿媳妇王琼岚神色当即一凛,她不动声色的拿起筷子夹了块肉给自己的小儿子:“婆母说的有理,只怕是那柏酒已经猜到了公爹的用意,只等着见招拆招呢。” 墨册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一言未发的闷声喝着粥,半晌才道:“就说我知道了,让她这几日好好整顿家规家法。” 柏酒领到这条命令的时候,面上仍没有丝毫的反应。可话传到墨暖的耳朵里时,墨暖的脸色却极其的难看。 彼时她正在茶楼的二楼靠窗处和宋樟品着茶,窗外街道车人马龙往来路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一个小厮匆匆上来,宋樟品茶的动作仍是行云流水,只是低头饮茶时的眸光却落在了那名小厮在墨暖的耳边低语的动作。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墨暖的声音淡淡的,可那神色分明是已然不高兴。 宋樟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挑了挑眉:“怎么了?” 墨暖从唇齿间扬起一抹极其轻蔑的笑意,而眼眸中却渗着冷意:“他们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谁们?”宋樟下意识的一问,墨暖却没有回答,眼神深远。宋樟略一思索便反应了过来:“你们墨家的人?” 他收起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叹道:“也算是情理之中。都是你们墨家的人嘛。” 墨暖抬眼看向他:“难道我就不是墨家的人?”言语之中还带了几分怒气和质问的意味,话一说出口,宋樟就愣了一愣,墨暖旋即回过神来:“抱歉。跟你没有关系。” 宋樟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调子慢慢的,尾音轻飘飘的:“这就完了?不得赔偿我点什么?” 墨暖盈盈一笑,“是宋敬大人的意思?” 宋樟顿时没了兴趣:“你好没意思。”他不过随口开个玩笑想敲诈一笔,可墨暖却扯到了正事上面,言语之间成了宋敬要她给银子,这个女人总是能四两拨千斤的轻飘飘的将他的话打回去,一点亏不吃,一点便宜也不占。 看着墨暖这妥帖周全的虚伪笑靥,他真心觉得墨隽那皮笑肉不笑的习惯也是随了她。 可看到宋樟几乎要翻上天去的白眼,墨暖却眉眼皆是笑意。她从水袖中掏出一张做工精致的木牌,四周还镶了金边,放到了宋樟的眼前。 “什么?”宋樟倚着后背,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他挑起眉头,看向墨暖。 “多谢你千里迢迢,护送我的弟弟去南海寻我。”墨暖道,她将木牌又推了一推:“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若是银钱,辱了你的朋友义气。思来想去,我包了南楼西苑的角儿,卫双槐。随时去,随时唱戏。” 卫双槐是近两年来最火的角儿,多少富贵老爷公子哥请她唱戏都得排队候着,如今墨暖竟直接包下了对方三年的场? 宋樟一愣,眼底映着桌面上的这张雕花木牌,为了这么一张木牌,只怕所耗钱财,不下千金。 宋樟默了一默,倒也没推辞,直接将牌子收进了怀中。他笑道:“还是墨大掌柜了解我,还是美人儿有意思。” “不过。”他顿了一顿:“我也不全是为了护送你弟弟。”宋樟的眸光中难得含了几分认真的光芒,“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什么事的第一反应都是为了旁人么?就不能是为了你?” 墨暖一怔:“什么?” 宋樟却不接话,他翻了白眼,“没什么。”话罢,抬手提起茶壶将潺潺清茶倒入盏中,二人面前登时飘起一股幽香之气。宋樟又道:“你族人要怎么办?你怎么和他们交代?” 墨暖的眸中浮起一丝冷意:“没什么好交代的,本就是你死我亡的事。他们该明白,若不是我破了局,下一个出事的就必是墨隽,再是墨昭。” 她对上宋樟的视线:“这事也还得多劳烦你和宋大人了。” 原本盐务之事就归户部所管,宋樟冷笑一声,竟难得的从眸光中迸发出刺骨的寒意,有那么一瞬间,那份阴冷宛若一条等待着撕咬猎物的毒蛇,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微眯,眸光落在窗外的人来人往,“户部原本就是掌管盐务之事的,你只管放手去做,剩下的我来摆平。” 月上梢头,墨暖终于回了墨府,才一进门,小厮就连忙迎了上来:“长姑娘可算回来了,老爷今日查了几个姐儿的功课,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说这话的是墨昭的妾室詹几枝身边的小厮,墨暖神色无波的点了点头,回屋不慌不忙的换了身衣衫才往墨沅那里去。 才一进院子,就听见墨沅哇哇大哭的声音,以及墨册的训斥声。墨暖的眸中一闪而过一抹不悦之色,步子往屋里迈时,纷纷目光都投在了她的身上。 墨册的声音戛然而止,墨沅看到墨暖的身影,脸上的恐惧更放大了几分,一时间竟然连哭都忘了,甚至怯怯的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墨暖将墨沅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 “不是我说你,你爹娘走的早,长姐如母,可你看看沅儿的功课和女工,都荒废成什么样子了?字歪歪扭扭的不像个话,学究讲的东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成日里到底在做什么?”墨册气道,自己的大娘子也从榻上拿出一块绢布来,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朵蔷薇花。 墨暖接过一看,也不过是针脚略微粗糙了些,不能说绣工差,只能说是绣时不专心罢了。 她看向墨沅:“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这一问,墨沅当即哇哇大哭,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阿沅知道错了,长姐别生气,长姐别责罚我……” 墨暖眼眸微微一垂,她竟不知往日的严厉在弟弟妹妹心间竟然留下了这样大的阴影么?如今墨沅吓到哭都哭不利索的样子,令她实在心酸。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墨册就在一旁呵斥道:“该让你长姐好好责罚你!她平日的严厉你都忘在脑后了?” 墨册对墨沅这样的严厉令墨暖有些不适,她黛眉微蹙,朝着墨沅招了招手:“你来。” 可墨沅却怯怯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抽泣似乎都在看着墨暖的眼色。墨暖腾在空中的手,登时变得有些尴尬。 柏酒见状,连忙上前哄着,牵起了墨沅的手,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拥着她往墨暖身边走去。 而墨暖接过墨沅的一瞬间,就将她往自己的身后拽了拽,墨暖微微侧步,不动声色间就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挡在了墨沅的前面。 她盈盈一笑:“阿沅还小。” 八十章墨沅还小 墨沅被墨暖挡住的那一刹那,就失去了墨册的视线。她怔怔的站在墨暖的身后,偌大的身影遮挡在她的面前,墨沅不由得抬头仰望着墨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保护。 然而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墨暖不仅没有批评她,反而替她说起了情:“近日家里事多又乱,阿昭又被关了进去,她的两个嫂嫂又惹出事端,她哪里能够安安稳稳的学习?” 墨暖的声音极是轻描淡写,言语之间就将墨册口中她墨沅天大的错处变成了情有可原的小事,而听到墨暖这么说,她原本愧疚自责的心突然就越来越委屈,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的掉落,竟无声的哭了起来。 墨册愣了一愣,没料到墨暖是这般反应,反倒显得他墨册刁难人似的。墨册冷笑一声:“你不必为你自己的管教不严开罪。即便沅儿是庶出,也不能对她疏忽至此” 墨暖笑了笑:“爷爷这话说的,自古只有登不上台面的小户人家才会苛待庶出,咱们家从来没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刁钻习气。墨沅的教养嬷嬷都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人,教书的夫子那也是中了举的,从前墨芊在府里有的规格待遇她也是一个模样,从没有少她分毫,断不存在什么苛待庶出的事来。” “照你这么说?该有的教养嬷嬷教习夫子都有了,是她墨沅不够争气了?”墨册道。 “沅儿年纪小,容易被杂事分身,也是理之自然。”墨暖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靥:“但家中族老这样惦念,墨暖替沅儿谢过爷爷。”话罢,她回身牵起墨沅的手,低下身子使自己的肩膀与墨沅能够平齐,她对上墨沅的眼睛:沅儿听话,看你把爷爷气成什么样了?快向爷爷赔礼认错,说你以后会好好学习的. 墨沅怔怔地看向墨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自己的手就被墨暖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墨暖的眼神中含着一股莫名的安定感,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看向墨册,双手交叠行了一礼:沅儿知错了,沅儿日后一定多加苦读,不再荒废时光了,请爷爷不要生气了. 话罢,墨暖就笑道:沅儿知错就改,是个好孩子.她丝毫不给墨册其他话柄的机会:你爷爷最喜欢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了. 话先说到前面,反而让墨册不好发作,他自然明白墨暖是什么心思,从鼻子里没好气的哼了两声,板着脸,一言不发. 墨册的婆娘见状,连忙道:沅儿听话,去把你爷爷今日问你的功课好好抄上两遍,抄完了再来跟你爷爷背了听.让你长姐好好监督你,好不好? 墨沅听到这话,还以为几个长辈要放过自己,连忙应声说好,连墨暖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墨暖见状,也只能领着墨沅离开. 月朗星疏,墨沅低着头,手不断地绞着丝帕,跟在墨暖的身后一步一步走着.她踩过细细的石子路,听着鸟声阵阵,终于鼓足勇气,道:沅儿知道错了,给长姐添麻烦了…… 自从墨芊给她说过当年爹娘死后长姐做的事,她便对长姐有了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有敬重,有怖畏,更有一层她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惧…… 这份道歉,她也说不明到底是因为真的愧疚,还是因为那层深埋在骨子里的惧怕。 然而墨暖的反应却远远在她意料之外。 弯弯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上,远处是鸟鸣声阵阵,四周是清幽的花草香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山峦寂静。而墨暖只是停住了脚步,缓缓地转身看向自己。 她再一次看向自己,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半分的喜怒,有那么一瞬,墨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疯狂的鼓动,震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墨沅,你如今几岁了?”她没有想到,墨暖开口竟然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沅儿过了今年九月,就八岁了。”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也算是懂事的年纪?” 墨沅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记得长姐曾经说过,她四岁识得千字,六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早已跟随爹娘出入各色场合,算的一手好账目和盐务算筹。如今这话,仿佛是在点什么。 墨沅只得硬着头皮:“沅儿虽不及长姐聪慧,但愿意用心去学习。” 墨暖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她回过身继续往前走:“既然如此,那有些事就可以告诉你了。”墨暖头上的步摇稳稳当当的落在墨暖的耳边,不见丝毫的晃动。 “沅儿,今日册爷爷并不是真的关心你的功课,他是打着长辈的旗号,用着你的借口,来达到牵制我的目的罢了。”墨暖平静地说着。 “什么?”墨沅一时没有领悟过来。 墨暖继续走在这石阶小路上:“你难道没有发现,近几日的册爷爷脾气大得很?家里万事万物都看不顺眼,一会说是丫鬟不得力,一会儿说是小厮没有规矩。” 墨沅感觉自己似乎就要悟到了什么,她脑海中的两个身影逐渐的重叠在了一起,她怔怔的说出了心里最自然的想法:“然后,才能斥责柏酒……” 墨沅一边说着,一边仰起头望向墨暖,月光的银辉洒在她的脸上,光线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好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个孤鸦寒月狂风暴雨大作的夜晚,去偷偷开馆的长姐,应该也是面前的这样一个人。 墨暖似乎对墨沅的开窍很是欣慰,她的面色变得柔和许多,说话的调子也变得慢慢的:“所以才能名正言顺的使得柏酒日日待在墨府,不得出去帮衬我。” “至于你呢?沅儿?你自己如何觉得?若我告诉你,你的册爷爷今日并不是真心关注你的功课,你可会失望?”墨暖偏过头去看向墨沅。 墨沅的心有那么一瞬间是挣扎的,那种庶出也被如此重视的心、那种族总长老甚至因为庶出功课荒废而怒斥嫡出的骄傲感,在顷刻间碎裂,她甚至都能听到裂痕产生时那细碎的声音。 可她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合理的。墨沅低眉敛目:“长姐,沅儿明白了。” 墨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落差感,她看着眼前的路:“沅儿,你年龄渐长,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长姐近期要做一件事,册爷爷十分想阻拦的一件事,由于种种原因,他不会明着阻拦我,只会暗地里使这样的法子来绊住我的脚步。”墨暖一字一句:“所以沅儿,你不要给别人把你当工具使的机会。” 八十一章动手 之后的日子,无论墨沅的功课怎样被查,墨沅都能倒背如流。即便应对的不算得心应手,也勉强算得上在努力的应付墨册。 只是她的心智比起墨册来实在差的远,墨册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她怕是都听不懂。为了怕说多错多,干脆闭口不言,问多了,就是嚎啕大哭,哭的不能自已,引得一屋子的人来求情,让墨册别太严厉。 墨册吹胡子瞪眼:“她嫡出的长姐放养她不管,哪个高门大户是这样的规矩?她长姐不管她,墨家还能真没人管了不成?” 墨沅边哭边道:“爷爷错怪长姐了,长姐每日都会来查问我的功课,我的作业每日都要送去长姐的院子的……是沅儿自己不争气,求爷爷不要责怪长姐,长姐日夜辛劳,还要操心沅儿,是沅儿不孝。” 而此时墨沅口中正在操劳的墨暖,正在户部侍郎大人宋敬的府上。 四月春日暖,桃花盛开。宋敬的府上一派喜气洋洋。 “自从尚书大人一个月前在早朝时晕倒,我爹便代为统领户部事务至今,万事万物都操办的井井有条,想来官高一品指日可待。”宋樟笑嘻嘻的,“所以今日专门邀你前来,是想问问你,那尚书大人的病可会好起来?” 宋樟压低了声音,他不是不知道墨暖与自己的爹勾结谋划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他原本也是有些不赞成的,可如今这个女人越是心狠手辣,他就越觉得畅快,干脆默认了宋敬与墨暖做的这些勾当。 墨暖微微讶异,她慵懒的昵了一眼宋樟:“公子如今倒怎么与我同流合污起来?” 她可还记得当年宋樟是如何神色看着她与宋敬密谋,这些年来有关食言一事宋樟都绝口不提,她还以为这人被自己的蛇蝎心肠给吓着了呢,更以为宋樟忌讳这些龌龊手法,才避讳至此呢。 而宋樟则是悠然一笑,“眼下宋府水涨船高,我装什么矫情去计较这手腕是否光明磊落?”他啪的一下将手中的竹扇展开,在胸前徐徐的摇:“毕竟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宋樟想的很开。 墨暖笑了笑,一抬头正遇上身着孔雀纹朝服的宋敬宋尚书,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才能听的清楚地声音说道:“若是到这个份上,还要指望着尚书一病不起才能戴严实朱砂帽,那宋大人这些年也是白做了。” 话罢,她盈盈一礼,从袖中到处一叠卷轴,双手奉上:“特来恭贺宋敬大人,为大人呈上贺礼,” 宋敬不动声色的虚扶了一下,身旁的下人本想上前将卷轴收走,宋敬却自己拿了起来:“多谢墨掌柜了。墨掌柜来得正好,本官刚好有盐务上的事要问一问掌柜。”话罢,就递了眼色,宋府的下人见状,连忙退场。 宋敬这才将卷轴缓缓展开,眸光落在上面的小字上,桩桩件件阅读了清晰,读的时间越长,眸中的精光就越深邃。 宋樟终于按奈不住好奇,凑上前去,才一看到文字,就大惊失色,他瞪大了眼睛看向墨暖,似乎在问,真的假的? 而墨暖则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只有胜利者才会有的笑靥。 宋敬一言未发,只是无声息的收起了卷轴:“你有几成的把握?” 墨暖笑了笑:“这些日子民女一直在调查,如今证据在手,交由大人来办,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而宋敬似乎是明白过来墨暖想要做什么了,他的眸光之中浮上一层欣赏:“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人,墨掌柜胆识过人,聪慧非常。” 墨暖则是浅浅一笑:“大人谬赞了。” 翌日一早,百官朝拜,巍峨的大殿之上,宋敬状告了户部尚书王氏,言之凿凿,用词恳切,震惊朝野。 在翻出的种种王氏案子上,有一条官商都在勾结之中,赫然写着墨氏一族,墨列的名字。 而多年来,墨列贿赂金额高达上万两,其中牵扯的,便是墨暖初入长安时便被捉拿的案子。这事当然不是当朝翻出来的,而是陛下勃然大怒下令严查之后,尚书府和户部都被清查,结果搜查到一本账簿和好多个盖了墨家印章的银票。 就在侍郎大人下令羁押墨氏一族的时候,墨暖却出现在了京兆尹府,扑通一声,当着过往路人,对着烈日太阳,冲着衙门口,就这么跪了下去。 柏酒走上前抄起鼓槌来,一声又一声,击鼓鸣冤。 墨暖跪在地上,双手奉着几张宣纸,言辞凄厉:“墨氏墨列,为谋害墨家家主之位,勾结南海教书先生仿照我仆人笔迹,诱骗我远去南海奔丧,并设杀手伏击,致使我仆人惨死刀下,使我重伤骨断。更与朝中官员勾结,设私炮房,偷税盐务,意图对我弟弟图谋不轨……” 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百姓纷纷围上了前,一开始还凑个热闹,可听到涉及私炮房一事,纷纷吓得四散而去,谁都不敢围观。可这事却很快的传开来,京兆尹赶忙升了堂,还没来得及开始审理,户部就将这个案子和王尚书的案子并到了一起。 一连审了好几天,才发现,墨列早就巴结上了王尚书,大把的银子朝着尚书府送,而那些杀手、墨家在南海蹊跷爆炸的盐庄,纷纷都和王尚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王尚书是谁的人…… 自然是太子。 一切顺利成章,名正言顺,墨家人被无罪释放,墨家家主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墨列从墨家宗族的谱上除了名。因为墨暖的当众状告,所有人也都信了墨列与墨暖这一脉素有不合,所以墨列的行为并不牵连整个墨家。 听闻王尚书日夜喊有冤情,只不过这一切,新上任的尚书宋敬,一个字也没有呈报给陛下。 这一日天气晴朗,本该被关押的墨列却迟迟没有被压入大牢。只是四周一直有着兵将把守,密不透风,谁也出不去进不来的。 夜,月朗星稀,墨暖的头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冠中是耀眼夺目的璀璨宝石,雍容华贵。 她缓缓下了马车,站在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墨府”门前,月光的银辉洒在了她紫色的织锦袍子上,熠熠生辉。 柏酒搀扶了墨暖的手,特意再为墨暖理了理裙摆。 月上中天,墨暖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