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术王座》 第一章 被囚禁的王子 姜仲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看到一排排红木书架,头上还是隐隐作痛,稍微看了一会,便觉双目疲惫不堪,于是闭上眼睛休息,心里自嘲一笑。 义务替学校图书馆整理古籍室而已,居然被一本厚重的古书砸到脑袋,有这么倒霉? 也不知道自己在这躺了多久。 正准备支起身子坐起来,突然感觉一阵头昏脑涨,大量莫名其妙的记忆一股脑涌入姜仲脑海之中,他皱眉咬牙,双手攥紧,片刻之后痛感终于减轻,但无数疑问和极大的恐惧占据了他的身心。 …… 这里已经不是地球,而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儒略大陆。 这具身体的主人倒是仍然名叫姜仲,但不再是那个过五关斩六将,刚竞选为学生会主席的姜仲,而是儒略大陆三大强国之一姜国的七王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魂重生?时空穿梭? 姜仲努力平复心绪,开始对大脑中的信息进行整理归纳,并很快理出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原来这个名叫姜仲的小王子,是姜国皇宫中一个地位低下的宫人所生,因为母亲出身低微,所得陛下恩宠也只维持数日,所以母子二人在随后阴诡波谲的宫斗中,迅速沦为炮灰。 在姜仲七岁那年,其母宫人韩氏被打入冷宫寒玉宫,他则被送进铜羽殿,由魏皇后抚养。 母子一别便是七年。 这一年是儒略历5125年,姜仲整好十四岁。 三天前,这个姜仲偷入寒玉宫探望母亲被发现,遭到魏皇后一顿毒打,然后被关进姜国皇宫一座旧书阁闭门思过。 巧合的是,这个姜仲也是在整理书籍的时候被一本厚书砸晕,联想到某部电影中书架背后的多维宇宙,姜仲不由得觉得很神奇。 “等下!”姜仲猛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儒略大陆的历史好像有些……古怪。” 姜仲发现这个大陆竟然是人族、妖族和魔族三族并存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不止武有战力,能破阵杀敌,文气也同样可以斩妖除魔,决胜千里。 可以说,儒略大陆的历史就是一部文成武德的编年史。 太古之初,魔族之祖蚩尤与妖族之祖炎帝战于长江之畔,炎帝大败,被蚩尤逐出九隅,遂求救于人族之祖黄帝。 其后,炎黄联盟大战蚩尤,蚩尤率领魑魅魍魍迎战,命应龙蓄水以攻黄帝,又制出五兵之器,变化云雾,化身兵圣,所向披靡,九败炎黄联盟。 此战僵持三年,炎黄联盟便三年攻城无功,黄帝为此忧心忡忡,仰天长叹。 便在此时,黄帝史官侯冈颉仰观日月星辰,俯察鸟兽足迹,参悟纹理差异,造出文字,战局方才出现转机。 当是时,文字始成,异象频生,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群魔乱舞。 侯冈颉文气聚顶,化身文圣,持刻石、甲骨亲赴战场涿鹿,连刻三“风”,顿时狂风大作,吹散五兵所化云雾,炎黄二帝合兵而出,终于击败蚩尤。 后黄帝感侯冈颉造字奇功,乃赐以仓姓,意为“君上一人,人下一君”。 “仓颉造字”就此开辟出天地文气! 涿鹿之战后,黄帝率兵进入九黎之地,封禅于泰山之巅,四方至此一统,随后炎帝受封西皇,居于太华城,统领八百里姜水,因牛首人身,繁衍妖族一脉。 蚩尤族战败之后,余部遁入万重山,由于继承战神兵圣传承,形成魔族一支,首领自称魔君,居于他化自在山,虎视九州。 至此,儒略大陆呈三族鼎力之势。 三皇五帝之后,魔族日益壮大,屡次进犯人妖两族,商周之际,人族百位鸿儒编撰《尚书》,文气纵横,直达八荒,击退魔族。 商朝末年,纣王无道,贤人西伯侯姬昌囚于羑里,人族离心,妖族中立,魔族再次蠢蠢欲动,不料西伯侯于羑里推演八卦,著成奇书《周易》,文气天降,三族震动,八方慑服,魔族不战而退。 其后,西伯侯手持《周易》,兵出西岐,讨伐天下。商纣惊慌之下,先勾结魔族,后以重利、联姻等手段联合妖族与西岐大军对抗。 儒略历3288年,天下三分,周已得其二,魔君、妖帝趁文王推演《周易》关键时刻,拼死偷袭,致三败俱伤。 次年,文王驾崩,武王姬发继位,以姜子牙为军师,周公旦为太宰,率五十万大军与商、魔、妖一百七十万联军决战于牧野。 战场之上,西岐军士寡不敌众,败局渐成,武王心生退意。 便在此时,姜子牙、周公旦联袂腾空而起,一人祭出旷世兵书《六韬》,一人口念《周易》爻辞,两人交相辉映,压城兵锋、磅礴文气排山倒海而来,攻伐杀意,锐不可当! 商、魔、妖联军顿时望风披靡、死伤遍野,魔、妖两军见状,纷纷逃逸,商朝士兵更是溃不成军,随即倒戈相向。 商纣见大势已去,准备携宠妃狐妖妲己逃往太华城,姜子牙抛出《六韬》中《火战》一篇,将此祸国殃民的一王一妃焚烧于鹿台之上。 牧野之战后,魔、妖两族元气大伤,人族则以《周易》、《尚书》、《诗经》、《六韬》等书汇聚天地文气,慑服三族。 然则,其后550年内,人族再无新圣降世,而魔妖两族休养生息,元气渐复。 儒略历3838年,魔妖两族联军打着“复仇五百年”的旗号大举进攻人族,陈兵函谷关,万民惊慌。 正当妖魔两族联军准备向函谷关发起总攻之时,人族文道史上千年不世出奇才孔丘踏七彩云而来,随手洒出《春秋》三十卷,并于函谷关上空口诵诗语。 刹那间,浩瀚文气遮天蔽日而出,妖魔联军或被《春秋》书卷绞杀,形神俱灭、四分五裂,或闻孔丘语声而七窍流血、魂飞魄散。 孔子手持刻刀,凌空写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妖魔两军统帅见字惨然色变,弹指容颜老,逃之不及,腐朽于当场。 孔子一战封圣,万民敬仰,后遍收天下学子,有教无类,被尊为万世师表。 孔圣之后,百家争鸣,人族文气愈发鼎盛,魔族沉默地潜于万重山,不再入世,妖族则数次遣使与人族修好,割城赔款,进贡和亲。 文气时代,就此奠定。 …… 根据这个姜仲的记忆来看,儒略大陆似是而非的历史一直持续到隋朝之前。 战国百家之后,始皇嬴政一统六国,但秦始皇倒行逆施、焚书坑儒,人族文气大伤,时韩国张良得圣人“孺子可教”之评,文气加身,后领受《黄石公三略》,潜心研究数载,文胆始成,于博浪沙击杀暴君秦始皇,天下震动。 之后汉高祖刘邦与楚霸王项羽逐鹿楚河汉界,垓下之战中,韩信施十面埋伏,项羽欲绝地反击,不料张良夜诵《三略》,化为四面楚歌,声如雷鸣,震动四野,楚军闻之神魂俱散,士气崩溃,汉军随后大胜,项羽自刎于乌江之畔。 此一战,韩信封兵圣,功高无二,张良封谋圣,国士无双。 至汉朝武帝,鸿儒董仲舒著《天人三策》、《春秋繁露》,文气大成,自此,百家争鸣,独尊儒术。 念及此处,姜仲心中一动,倘若这个姜仲的记忆无误,这个世界的历史果真在隋唐之前发生变轨,那么这岂非意味着,这个世界没有初唐四杰,没有大李杜、小李杜,没有白居易,没有王昌龄,没有孟浩然,没有王维,没有唐宋八大家,没有汤显祖,没有王实甫,没有施耐庵,没有吴承恩,没有罗贯中,没有曹雪芹! 隋唐之后的一切都在这个世界完全退场! 这么以来,在这个文气也有力量的儒略大陆,那些“没有”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姜仲坐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慢慢蔓延开来。 第二章 科举三榜 姜仲此刻所在的阁楼名叫春秋阁,是姜国用来存放史料典籍和各项制度卷宗的地方。 魏皇后惩戒了姜仲之后,把他关进春秋阁,表面上是着他潜心读书,闭门思过,实际上是把他像他母亲韩氏一样幽禁起来,任其自生自灭。 因为干硬记载历史事件的史料和冰冷罗列法规制度的卷宗,既没有凝聚武魄的法门,又不具备觉醒文胆的才气,囚在此处,便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入冷宫。 倘若魏皇后真有心安排姜仲读书思过,磨练自身,她大可以把姜仲关进观文殿或者文亭阁,在姜国皇宫,只有那两个书馆才有武道修炼的秘籍和文气充盈的圣贤书可读。 “真是用心良苦啊。” 姜仲揉了揉脑袋,颇为费力地站起来,浏目扫视了一遍书馆,然后掸了掸衣袍,走到两座书架中间,俯身捡起那本砸到自己脑袋的“书砖”——《十国制·科举》。 姜仲被囚禁在春秋阁,那整理阁楼中书籍卷宗的工作自然也顺道交给他,本就是宫人所生地位低下的王子,现在又犯了过错,得些惩罚,似乎无可厚非。 不过姜仲拿《十国制·科举》这本书却不是为了整理归类,而是他自己有意地想了解相关的条例和法令。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宫人之子,姜仲早已失去封王、夺嫡的条件和资格,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在科举中崭露头角,从而引起圣人和皇帝的注意。出人头地、实现个人抱负尚在其次,姜仲现在急切要做的事情是把母亲从寒玉宫中解救出来。 不过姜仲心里也清楚,想在科考中成功惊动圣人,并不容易,遍观儒略大陆科举史,能在科考中赢得圣人在意的考生,也不过就是那寥寥数人而已。 “以前或许机会渺茫,现在情况却不相同了。” 姜仲带着这种心思,翻开手中厚重的书籍。 “儒略大陆,人魔妖三族鼎立……” 《科举》开篇便对大陆整体局势进行了概述,指出魔族“虎视天下、觊觎人妖两族之心不改”,而妖族“三心二意,摇摆未定,诚不可信”,故而大陆看似泰平,实则“烽烟即起,战乱将临,人族警惕之心,不可懈怠”。 此书编撰者的立场和态度流露于字里行间,对魔族的忌惮以及对妖族的不信任都显而易见,部分分析也颇能切中要害,然而对拥有现代历史观和智慧的姜仲来说,他看到的却不止于此。 魔族的日益强大以及妖族的不可靠固然是人族不得不面对的威胁,但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更为致命的隐忧,书中却并没有提及。 人族的内斗! 抛开妖魔两族不谈,现在人族世界就分了十国,十国虽以姜、晋、陈三强国为首组建了抗魔联盟,但是各国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从未停止过。 在姜仲看来,这个“抗魔统一战线”并不是铁板一块。 “我若是魔君,我若想反攻人族,那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内部覆灭这个强者云集的抗魔联盟。” 想到此处,姜仲心中一动,倘若此代魔君也存的这种念头,那是不是意味着魔族间谍已然潜入人族? 稍作沉思,又转念想到既然自己都能想到这一节,那魔族的阴谋自然无法瞒过人族那些智者和圣人,或许他们已有防微杜渐之法。 姜仲继续翻阅书籍,前面三族形势陈述完毕,终于引出正题,书中言道:“为人族强盛,御魔族行兵戈之可能,人族特设科举一制,揽天下英才,弘文气,扬武威,抗魔族……” 之后便是对科举制度的详细分说,姜仲发现,儒略的科举制跟中国古代的科举并不完全统一,部分细则差距颇大。 据书中记载,儒略大陆的科举,分作三大环节,秋比、春闱以及大文会,其中秋比是三年一次,转年春天入春闱,春闱榜放出数天后,整个大陆将迎来人族第一盛事——大文会。 时间上与古中国倒有相符之处,但具体流程却是大相径庭,儒略大陆科考有主考官及监考官,然而却没有阅卷官,考卷优劣和考生名次,由圣人文气所化的三大榜单自行评断,择优录取。 这三大榜单便是秋比的鹿鸣榜,春闱的杏榜,以及大文会的金榜!有关此三榜,书中有详细说明: “凡大比之年,十国必竭力精挑十位冠顶人杰赶赴鲁国夫子庙参加科考,当秋比结束,由圣庙供奉请出鹿鸣榜,届时将有一只白鹿拉出文榜,隐现于圣庙上空。 主考官手持圣庙文玺,逐一盖过诸位考生考卷,考卷所蕴文气若能激白鹿鸣叫,便可入榜,入榜考生则以鹿鸣声次数之多寡排定名次。 次年春,鹿鸣榜入榜考生再聚夫子庙,参加春闱,此次圣庙供奉将请出杏榜,榜中有十棵枯枝杏树,若学子考卷文气能使枯树开花,即可入榜,榜上名次以杏树开花数目排定。 春闱结束后,考生休息七日,七日后,由各国皇族代表、翰林学士及少年英才组成的使者团齐聚鲁国夫子庙,共襄人族大文会盛举,而参与大文会的十位考生便是杏榜前十。 和秋比春闱不同,大文会开场之前,便由圣庙供奉和数位大儒同时请出圣庙金榜,其时,一张金黄色的巨型文榜横空铺开,气势巍峨壮观,令人观之心生敬畏,所谓‘天上一榜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金榜请出后,将由主考大儒当场给十位考生出题,十人即时作答,金榜根据各人文气自生感应:金榜现繁花似锦异象,花香漫天,定探花;金榜文眼大开,得窥文理奥义,定榜眼;金榜升起魁星,星光闪耀,定状元。 凡入金榜者,便是金榜题名!” 仅仅是读这样的介绍文字,都让人生出热血沸腾的感觉,倘若真能入榜,那又是何等快意之事?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入榜天下闻!‘金榜题名’四个字承载着多少学子们的辛酸和艰难,又鼓励着多少学子无悔跋涉,奋勇向前。 姜仲合上书本,回忆起备战高考的那个夏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科举梦”在华夏大地上一直绵延,始终未断。 只是姜仲现在要面对一个尴尬的难题,以他现在落魄被囚王子的身份,如何参加科考? 噔噔噔! 正当姜仲沉思的时候,突然阁楼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步伐似乎还有些着急。 姜仲把手里的书放回原处,从书架中间走了出来。 第三章 何人联对 “见过仲王子殿下,阁楼生活,殿下可还习惯?” 一个身穿暗红色圆领袍,手持拂尘的年轻太监走进书阁,见到姜仲后大喇喇地唱了个喏,神态举止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言语之间还带着讥诮。 姜仲瞥了那太监一眼,认出他的身份,知道他是宇堂太子的心腹,名叫高安,因仗着东宫权势和太子宠幸,在姜国王宫的太监圈可谓是横着走的人物,当初姜仲寄居铜羽宫时,就没少受这厮欺辱。 如果是以前,姜仲免不了要虚应一番,问一句“高公公此来何事”云云,如果有事,能现办就现办,不能办便客气推脱,总之尽量和气,以免小人纠缠,背后捣鬼,沾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仲王子如今灵魂既获新生,眼界、心智、才能尽皆焕然一新,处事手段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姜仲抬头望着某座书架,眉头紧锁,似乎在沉思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对高安的话理也不理。 “仲王子!”高安以前见惯了仲王子文弱谨慎的样子,此时看他负手而立,面露深思之色,情形与以往颇不相同,心中好奇,只得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 姜仲长叹一声,又不住摇头,自言自问:“果真小人如鬼,狐假虎威?” 高安一听这话里有话,面色不由得微变,他常年伺候太子读书,怎能没听过这则出自《战国策》的小故事? “仲王子是在教训奴才?”高安冷着声问道,不料姜仲仍旧不理,径自走进书架前,从上面取下一本书,笑着拍书道:“就是这本!” 高安面色越发不愉,走到姜仲跟前伸手去拉他衣袖,朗声说道:“仲王子,咱家是奉太子之命前来向你讨要一句要紧的联对。” 姜仲幽居春秋阁,并不知此时姜国大殿上,他的父皇姜帝正在宴请九国使臣以及那位佩八国相印的苏晋,更加不会知道宴席过半时,苏晋竟然执杯起身,给姜国满朝文武出了一句对联。 “高公公?”姜仲仿佛刚从魔障中挣出,恍然醒神:“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高安早已恨得牙痒痒,但因有急令在身,不得发作,只好从头至尾说一遍:“今日陛下在大殿设宴,款待九国使臣,不想席间那个做八国宰相的苏晋,不识好歹地给陛下及诸位大人出了一句极刁钻的对子,并许一炷香时间为限,让我们对出,如今场间一时无人能对,太子殿下遣奴才前来问一问仲王子。” 姜仲低着头一页一页翻着手中的书,似乎没有听高安说话。 “仲王子?”高安耐住性子又叫了一声。 “你既说要紧,又这般啰嗦,误了时间便回说是我有意耽搁,是么?”姜仲头也不抬,冷冷说道。 高安见眼前的仲王子活脱脱像变了个人,气质神态竟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二王子接近,心中惊疑不定,隐隐想到“文人文胆觉醒”的相关传闻,神色不自觉郑重起来,忙道“奴才不敢”,续道:“那苏晋出的上联是‘骑奇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单戈作战’这么一句,此联出后,场间诸位大臣并众王子俱都一筹莫展,留那八位使臣和苏晋洋洋自得。” 姜仲刚一听到这上联,心里就开始拆对,不知大脑是不是被图书馆那本书砸开了窍,只要聚神凝思,他想要的那些词句便会清清楚楚地跳跃出来,而且这则对联中的主句,姜仲心里一直有印象。 因此这边高安刚一说完,那边姜仲即已对出下联。 姜仲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问高安:“可有带来纸笔?” 高安得色道:“殿下只管说,奴才记性好,保准记得一字不落。” 姜仲冷笑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事事关重大,错了一个字都可能辱及国体,你倒说自己担得起?” 高安一想这话有理,忙道:“求仲王子赐下。” 姜仲将书放到一边,走到书桌前,卷起袖子,吩咐高安道:“还在那呆站着做什么,研墨。” 高安微一怔,说了一声“是”,勉强走过来研墨,心中暗暗嘀咕:“想咱家只给太子爷研过墨,你一个有名无实的落魄王子有什么资格让我给你磨墨?若非有太子令在身,我正眼也不会瞧你一下。” 心中虽这么想,脸上却不敢有半点表示,小心翼翼地以重按轻旋之法研磨手中墨锭。 姜仲伸手抽出一支竹竿毛笔,正要蘸墨书写,听门口传来一道女子声音:“仲王子殿下在吗?奴婢绿芙求见。” “绿芙?”姜仲看向高安,意示询问。 “回殿下,绿芙是三公主身边的大丫鬟。”高安应道,眼珠转了转,又道:“她应是奉三公主之命前来替庭王子要对联。” 姜仲点头嗯了一声,道:“让她进来吧。” 高安清声道:“进来!” 绿芙走进屋,看到研墨的高安和手中正握着笔的姜仲,登时明白这情形的意思,先对着姜仲福了一福,然后笑着看向高安,道:“高公公也在呢?” 高安脸上似笑非笑,不急不缓道:“咱家奉了太子的令,前来向仲王子请大殿上的对联,不知绿芙姑娘有何事找王子?” 绿芙嫣然一笑,道:“巧了,我也是奉我家公主的令前来要对联,不过既然太子殿下先遣公公来了,我家公主也不必再多此一举,我这便回去回话。仲王子,奴婢告退。” 姜仲点了点头,心中暗赞“好一个应变机敏的丫头”,虽说如今宫内诸王子之间明争暗斗日趋激烈,但公开向太子叫板,那就是大大的不智了。 “殿下请。”高安不想多生事端,催促道。 姜仲提笔蘸墨,稍做沉吟,在纸上写了下联,好在以前临过欧体字帖,写出的毛笔字不至于有碍观瞻。 高安折了纸,说了句“奴才告退”,匆匆转身离去。姜仲也不抬头去看他,将毛笔放回原处,继续去找与科举相关的书籍。 高安揣着对联,健步如飞,直奔大殿,待他回到大殿时,一炷香已经燃了大半,席间气氛愈发凝重,高安趁无人注意,悄悄将纸塞给太子,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便在这时,客座站起一位面阔口方的高大男子,对着上座的姜帝作了一揖,道:“若此间诸位果真无人能对,陛下不妨请方大家来对吧。”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一片哗然,一位大学士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斥道:“苏晋,你一个八姓奴才,自以为是什么东西,污牙秽口的野夫,也敢提方师?” 方师就是方诩,乃人族三大家之一,是姜国镇国鸿儒,同时又是妖族西皇陛下的岳丈,如今闭关做学,不问俗事。 苏晋微微一笑,躬身落座,姜帝龙颜不悦,淡淡道:“一炷香尚未烧完,苏卿未免操之过急。” 姜帝话语刚落,宇堂太子长身而起,朗声道:“父王,儿臣刚得了一联,请父王恩准儿臣来对。” 姜帝一看起身的是太子,不免狐疑,他知道太子是天纵武学奇才,十岁时凝聚出银色武魄,震惊王城,其后一年炼体,一年聚气,如今已是通幽巅峰,随时可以入微,只是他于文学一道…… “既然宇堂太子已经有了下联,请陛下恩准赐教。”一位使者说道。 姜帝正自犹豫,却见太子面色自信,胸有完玉,知道有人已经替他对出此联,点头道:“准。” 姜宇堂转身面向九国使者及苏晋,冷笑一声,道:“区区一副对联,竟扬言要惊动方老,真是贻笑大方。” 苏晋笑道:“太子殿下请。” “念出你的上联来。” 苏晋淡然道:“骑奇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单戈作战。” 姜宇堂哼了一声,道:“口出狂言!听仔细了,我对的下联是‘伪为人,袭龙衣,魅魑魍魉,四小鬼鬼鬼犯边,合手即拿’!” 念到最后“合手即拿”四个字时,姜宇堂暗运真气,舌绽如雷,九国使者除无不听得心悸神摇,耳鼓生疼,即便是有大成文胆加持的苏晋,也因对联被破,文胆轻颤了一下。 “好!对得好!一字一对,毫无破绽!苏晋,你还有何话要说?”刚才斥责苏晋的那位大学士拊掌叫好,场间一时议论纷纷,姜国满朝文武皆是为之一振。 苏晋上联,将除姜、梁两国的其余八国比作“八大王”,寓意非常直白而嚣张,而姜宇堂对出的“四小鬼”则针锋相对,对苏晋的挑衅进行了有力的回击,掷地有声! 龙座上的姜帝面露嘉许之色,其他几位王子面上无不欣然,只是不知各人心中在想什么。 “太子高才,咦……”苏晋正欲坦然认输,忽然发现什么,惊咦了一声:“何以不见太子顶上有文气波动,莫非对联者另有其人?” 正当苏晋在姜国大殿上问出这个问题时,姜国皇宫某破旧书楼内,一位少年突生感应,随后感到一缕细细的气息灌顶而入。 第四章 邀月诗! 儒略大陆,文人亦可掌握天地之力,只要觉醒文胆,凝聚文气,便能施展攻伐手段,破军杀敌。文气愈盛,文胆愈固,文胆愈固,力量愈强,因此民间有“拥有半部论语的文气,便可以安治天下”的俗语。 不过觉醒文胆和凝聚武魄一样,都非常难得,人族儒生,穷经皓首一生,直至暮年才得文胆觉醒的大有人在,而且因个人天赋和悟性的不同,文胆武魄的品级又有金银黑三等差别,比如姜国太子姜宇堂所凝聚的银色武魄位列第二,已经可称得上是武道天才。 武魄凝聚及后天修炼尽在拳脚之间,境界分明,每进一步就是无数酷暑严寒的勤修苦练。 文胆觉醒及锤炼颇有不同,自孔圣开辟人族文气大时代,经百家争鸣发扬光大之后,人族儒生依靠读圣贤书汲取文气觉醒文胆已经成为定例,文胆觉醒之后,又有两个途径可以对它进行巩固,第一自然是继续领悟圣人之言,探寻文理奥义,如注释《春秋》、批阅《论语》,通读诸子百家都属此类;第二则是通过个人创作,树一家之言,求索圣人之道,汇聚文气,淬炼文胆。 姜仲于春秋阁对出苏晋对联,自有文气灌顶,只是因为他读书至今尚未觉醒文胆,那缕微弱的文气入体之后随即散去,并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而大殿上的宇堂太子面对苏晋的质问,眉头紧锁,正要开口驳斥,不料丞相杨玄谋微笑道:“苏先生此言差矣,如今整个大陆都知道我太子殿下乃天降武学奇才,一颗银色武魄世所罕见,相信苏先生适才已有所感,我虽对武学之道一窍不通,但也知道天下间兼具文胆武魄者寥寥可数,苏先生此问岂非有意强人所难?” 苏晋忙道“不敢”,又问:“可否请对上此联的先生现身一见?” 宇堂太子不悦道:“苏先生诸多要求,究竟意欲何为?” 苏晋做诚惶诚恐状,直身作揖道:“外臣惶恐,外臣只因对这下联实在心悦诚服,起了好奇之心,请殿下恕罪。” 苏晋如此做派用意非常明显,就是为了确认一下对出下联的人是不是方诩。 宇堂太子冷笑道:“对联者是我府中一位门客,难登大雅之堂,他日有暇,苏先生再另行赐教。” 宇堂太子此话等于否定了方诩对联的可能,因为姜国自姜帝往下,没有人敢对方诩出言不逊。 苏晋知道对联者另有其人,不再追问,再次拱手说了句“不敢”。 这时姜帝说和颜悦色道:“罢了,对对本是消遣取乐,太子不擅文道,算是取了个巧,苏卿莫要见怪。” 苏晋正身行礼,道:“外臣绝无见怪太子殿下。” 姜帝微笑,朗声道:“今夜朕将在殿外广场设宴,与众位卿家饮酒赏月。” 满场齐声高呼:“谢陛下!” 大殿宴会结束,由宇堂太子引九国使者游览姜国王宫,姜国虽然是大陆三大强国之一,但王宫景致与其余诸国并无太大差别,亭台水榭、殿宇楼阁、奇花异木,多是大同小异,除梁国使者游兴盎然之外,其余几位使者更多是在虚应公事。 到掌灯时分,堪堪走完半个御花园,因晚上还要赴广场赏月宴会,宇堂太子便放九国使者回住处稍作休整。 一个时辰后,九位使者各自换了服装,齐聚宴会广场,广场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纵横井然的灯笼好似数十条浮于半空的火龙。 姜国赴宴的王公大臣已经到齐,筵席山珍海味已经摆满。 一轮银盆满月将将升起,光芒开始照耀人间。 九国使者落座不久,姜帝姜后驾临。 一番君臣宾主寒暄,宴会正式开场,丝竹管弦之乐伴着觥筹交错之声在广场缓缓漾开,飘向四面八方。 正坐在春秋阁楼窗前赏月的姜仲也隐约听到鼓瑟吹笙的乐曲,只是那声音遥远得仿佛儿童时的梦境。 姜仲抬头望着悬挂在半天的明月,发现这里的月亮也没比较圆,心中一动,开始抑制不住地思念父母,思念家乡。 “杜子美说得没错,月亮终究还是故乡的更明亮。” 如此感叹了一句,收回视线,正巧看到一缕月光透过窗户在屋内洒了一片银白,小时候背诵的李太白的那首熟烂的五言诗蓦地出现在脑海。 姜仲起身走到书桌前,捏起一支毛笔,笔尖稍稍点了点墨汁,开始写道: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最广为传颂的一首诗,也是无数孩童的启蒙诗,本诗语言朴素清新,韵味却含蓄无穷,偶然得之,神妙而得天趣,成为游子思乡题材最著名的代表作。 姜仲写完此诗,轻叹一声,刚欲掷笔,忽然感觉到一股蓬勃的气息冲天而起。 …… 此时广场宴会,众人兴致正酣,姜帝方才着人与九国使者斗诗,不料苏晋急才,当今吟了一首《姜宫月》拔得头筹: 角当中岛起,樯背远桥沉。 独爱姜宫月,终期宿此吟。 诗本身倒也寻常,难得的是成诗快,而且字里行间还挤出了一丝文气。 众人正要品评苏晋这首诗,忽然听有人叫道:“有人作了邀月诗!” “邀月诗”三字一出,场间顿时大哗,然后众人纷纷举头望月,果见一缕月光聚集成线,突兀而出,光柱旋即自天而降,似乎灌落于姜国皇宫某处。 点星、邀月、蔽日,这三大异象全是传世佳作诞生的征兆! “就在宫内!” “观文殿?” “不,应该是文亭阁!定是某位王子或公主趁夜读书,抬头望月而若有所感,写成邀月诗。”某位大学士分析道,随后拍掌笑道:“人族不见邀月诗久矣!” “依我看——那月华降落之地似乎与文亭阁有所偏差,倒像是落在春秋阁。”坐在姜帝不远处的丞相杨玄谋抬着头自言自语道。 姜后闻言脸色微变,姜帝略作沉吟,随后吩咐身边的太监:“速去星辰阁问国师月华精要究竟落于何处。” “遵旨。”太监躬身后退数步,然后转身疾步离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位太监赶回,禀报道:“回陛下,国师说月华精要落于春秋阁。” 姜帝侧头问皇后:“谁在春秋阁?是老七吗?” 姜后暗暗咬了咬牙,然后温和颔首,道:“回陛下,是仲儿,因犯了过错,我暂把他关在春秋阁读书思过。” 第五章 文胆武魄,双生双醒! 《静夜思》虽是传颂千古的名作,但受规模所限,仍是小诗,本身并不具备邀月的能量,因此当姜仲感受到那股喷薄而出的文气时,着实吃了一惊。 随后文气盘旋春秋阁顶,遥邀天上明月,引下一道光柱从天而降,由头顶灌入自己体内,更是让姜仲震撼莫名。 不过,此时姜仲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邀月异象背后的原因,因为文气并月华入体之后,体内再生神异景象,先是那股从《静夜思》中生发出来的文气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散去,而是突然爆开,赫然炸出了一片骇浪滔天的海洋,接着月华光柱没入海洋之中,散成粼粼波光,摇曳着渐渐消散,最终光华敛灭,浪涛平息,一切归于静谧与黑暗。 片刻后,一轮雀卵般大小的月亮缓缓从海中升起,月亮虽小,光芒却不弱,光辉洒下,瞬间照亮整个海面,明月大海交相辉映,定格出一幅“海上升明月”的浩瀚画面。 姜仲深受震动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一股说不出的宁静且祥和的气息游走全身,身心皆为之一畅。 儒略历5125年秋,姜国七王子姜仲于春秋阁觉醒文胆,只是那颗文胆非金非银非铁,而是由月华精要沐浴文海后凝聚而成的“月光胆”,堪称史上第一例,匪夷所思处,只怕人族三大家也无从解释。 不久幻境文海消散,月光也慢慢转淡,便在这一刹那,姜仲隐约感知到小月下方竟悬着一颗黄豆般大小的金星,正要仔细辨认,异象陡然消失,不仅那粒突如其来的黄豆无法探看,连刚才觉醒的文胆也隐匿无踪。 姜仲尝试闭目内视,自然无果,在文,姜仲文胆初成,所聚文气,不过一句对联,一首五言诗,不足以施展文气浣体之法;在武,须得修炼到坐照境才能施内观法。 因而姜仲此时闭目内视,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两眼一抹黑”。 “那粒黄豆究竟是什么?难道是金色武魄?” 姜仲心中不免起疑,既然文胆已经觉醒,何以又凝聚出一粒金色武魄? 莫非文胆武魄可以共存? 想到这里,姜仲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道士——不知道人! 根据此世姜仲的记忆,这个“不知道人”是距离现在时间最近,也是名气最大的一位同时拥有文胆武魄的奇才。 据传闻,他在参加大文会前就已经考中武状元,其后科考,更是以鹿鸣二十二声、开八树杏花连中两元,最后在大文会中觉醒大成文胆,一诗一文啸聚磅礴文气,一举点亮金榜魁星,以**佳绩斩获文榜状元,成就文武双料魁首,震动三族。 其后,他做了一年大学士一年大元帅,“甚感乏味”,遂辞官去隔岸观做了道士,自号“不知道人”,前尘往事,一概不知,从此寄情山水,云游四海。 姜仲受身份所限,见闻难以全面,但从他这寥寥记忆中可以十分肯定地判断出,文胆武魄的确可以共存,而且彼此修炼间,有衬托融汇之意。 清楚自己无法内视查看,姜仲也不再继续做无用功,走到窗前,远望姜宫月夜,只见窗外明月清风,天空地净,气象与以往所见都不相同,正赏得入神,耳边断断续续听到“爹娘在家”等话语,侧头去看,却是远处游廊中两个路过的小丫鬟在聊天,按理说,即便是夜里,这么远的距离也无法听到她们对话,更加不会看到她们身影,此时能看能听,自然是文胆觉醒的缘故。 正想着,心里又一动:“《静夜思》得以传世,赖其语言朴素,意蕴深远,道出了千百年来游子们的普遍共鸣,至于诗成邀月,总显得有些侥幸,但又有一句话叫‘此地此时此景’,这首小诗既是写思乡,放眼天下,思乡之情最浓、最切、最密的地方岂不就是这最见不得人的王宫吗?” 姜仲想通这一节,兀自点头自思:“《静夜思》能够邀月光降临,自然是因为它不谋而合地呼应了这王宫上下无数人思乡的强烈共鸣,这经年累月的乡愁不要说邀月,倘有更宏伟的诗作,彼此应和,聚愁云蔽日也不是没可能。 无论如何,如今既已觉醒文胆,应当尽快培育滋养,让其变强,以便早日救母亲脱离苦海。” 融汇了此世姜仲的记忆,虽然和那位关在寒玉宫的母亲没有见过一面,但心中的孺慕之情却油然而生,与之前并无不同。 “姜仲,你在做什么?” 姜仲刚在下救母决心,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吃了一惊,转过身,看到一个穿一身鲜艳红裙的女孩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红,九……公主,你什么时候来的?” 眼前这个女孩名叫姜红蝶,姜国九公主,和宇堂太子、宇庐王子都是魏王后所生。 “刚来。”随意说着也走到窗前,抬头看已经升至中天的月亮:“这时月亮的精气神最为清朗。” “嗯。” 姜红蝶又笑着看向姜仲,说:“我方才在陪师傅看星星,忽然看到一道月光降下,落在这里,心里好奇就过来看看,是七哥写出了邀月之诗吗?” 姜红蝶口中的师傅就是姜国国师、星辰阁阁主诸葛星辰,姜国王子公主共有九人,但诸葛依照星辰阁祖规,只收了九公主做唯一传人,其余王子公主也有想拜师的,但国师不答应,连姜帝的面子都不好使。 姜仲以前便觉九公主高深莫测,如今这种印象更加显著,此时听她忽然叫自己“七哥”,微生警惕之心,脸上却不动声色,指了指桌上的稿纸道:“忽有所感,信手写了一首。” “哦,我瞧瞧。”说着走过去看诗,读了一遍,奇道:“‘低头思故乡’,七哥的故乡不在这王宫吗?噢,七哥想回铜羽殿?” 姜仲鉴貌辨色,知道自小就父慈母爱师傅宠的九公主没办法体会诗中含义,也不解释,微笑着含糊默认。 红蝶伸手拉住姜仲手腕,刚要说话,听外面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姜红蝶眉头微皱,说:“我去看看,回来再跟七哥说话。” 说着,身子一倾,就那么轻悠悠地从窗口飘了出去,姜仲微讶地怔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右臂,意味深长地看着被姜红蝶握过的手腕,这时,体内那粒金豆忽然跳了一下。 第六章 暗夜刺客 从姜仲写《静夜思》引发邀月异象到他觉醒文胆及疑似凝聚武魄,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大约是半盏茶的时间,因此当最早发现异象的姜红蝶出现在春秋阁时,姜仲已经在负手赏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也是姜红蝶出手试探他的原因。 月光柱轰然扎进人间的壮观景象何等震撼,星空爱好者姜红蝶不可能不对此心生好奇,倘若月华精要果真尽数灌入姜仲体内,那么他身上一定会发生某些异乎寻常的变化,比如惊世文胆的觉醒、比如骇俗武魄的凝聚,甚至别的一些超出自己所知的改变……只是那一触手,姜红蝶竟然什么都没摸出来,不由得十分诧异,待要进一步尝试,王宫起火了。 姜红蝶离开之后,春秋阁又来了一行人,一个领头太监带着一群宫女奉旨给姜仲来送夜食。 “仲王子,陛下有赏。”夏太监温和说道。 姜仲微微点头,说了句“有劳”。 夏太监一摆手,宫女开始有序地把食物摆在那张旧木桌上,姜仲看了一眼,发现除了鸭子肉粥、栗子、酥酪等几样常见的小吃认识之外,其他倒有大半食物叫不上来名字。 宫女摆完食品,躬身退回远处,步伐有致,动作整齐,姜仲看得暗自称奇,夏太监微微行礼,说道:“殿下请慢用,奴才们告退。” 姜仲道:“一下摆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吃吧。” 夏太监忙躬身回道:“奴才们怎敢与殿下一起用膳?” 姜仲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桌上的甜点小食你们每人吃一点,算我赏你们的,公公就不要推辞了。” “这……”夏太监稍作踌躇,只得答应,若是以前,面对这个有名无实的七王子,自然不用多加理会,但今晚陛下竟在接待九国使者之际,特意下旨赏赐七王子,个中意味,值得留心揣摩。 倘若夏太监知道皇帝陛下已经吩咐王后明日便要将这位七王子移至观文殿,他的态度势必会更加恭谨。 此时见七王子执意赏赐,夏太监不好再拒,取了一个空碟子,就点心、小食各取了一点,然后分与几位宫女,分完食品,率宫女谢恩。 姜仲颔首道:“不用客气。” “那奴才们这便告退,不打扰殿下用膳。” 姜仲点点头,说:“麻烦公公帮我跟陛下说一声谢谢。” 夏太监神情微讶,姜仲忙改口说道:“谢陛下恩赐。” 夏太监与几位宫女出了春秋阁往广场走去,半路上问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宫女:“你之前见没见过仲王子殿下?” 宫女答:“没有见过。” 夏太监“嗯”了一声,说:“那就不怪了,不然一定和我一样疑惑今夜见的这位仲王子何以由头到脚换了一个样子,奇怪、奇怪。” 这边姜仲等夏太监和一众宫女离去,也没有急着去享用美食,重新走到窗前,探头去找着火的地方,已经听不到有人在喊,想是火势已被扑灭。 又站了一会,突然感到一阵心绪不宁,心中生出一种今晚还会有什么事情的预感,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姜红蝶查出了那粒金豆的秘密,从而对自己不利,又或者是宫中其他人会在今夜对自己下手,将自己可能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这种任人宰割、无法完全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实在令人坐立不安,心中对力量的渴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不论是在哪个世界,自己的命运应当由自己主宰!” 姜仲暗暗立志,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沉静下来。 “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 连串的叫喊声忽然从远处传来,姜仲心想:“什么刺客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夜闯王宫?”转念又想:“难道是疑兵之计?” 刚想到这里,体内那粒金豆再度颤抖起来,然后姜仲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朝左边一滚,接着眼前闪过一道冷漠的寒芒,屋内烛光随之集体熄灭。 果然有刺客! 姜仲来不及去看刺客的样子,原地又是一滚,然后高声断喝道:“来者何人!” 这用尽全身气力的一吼不仅惊得那刺客愣了一下,连姜仲自己都没有意料到会有如此威力。 姜仲吼这么一嗓子,除了拖延刺客行动,还想惊动王宫禁卫军甚至天衣圣卫。 不过,这春秋阁地处偏远,非禁卫军巡防之地,而自己这个王子的地位低微,更不会有天衣圣卫暗中保护。 那刺客稍微一顿,扭身再度刺向姜仲,姜仲随手抓了什么东西猛力朝刺客掷过去,效果却与螳臂当车无异,眼见那把夺命匕首就要刺中自己,躲无可躲,闭上眼睛毫无意识地开口叫了一声“咄”,身体骤然散发出一道炫目的白光,那刺客见白光“啊”地一声惨叫,匕首落地,双手捂着眼睛。 由月光精粹凝聚而成的月华精要何等威力,绝不是这么一个不太入流的刺客所能抵挡得住的,不过姜仲因释放出这道白光,似乎也耗尽气力,虚弱地晕厥过去,倒没听到那刺客尖声叫“我的眼睛”的声音。 …… 月光盈盈,凉风徐徐。 姜仲醒过来到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屋顶上,夜风拂过,身上感觉一阵凉意,耳边的声音由模糊变清晰,听到有人在叫:“莫要伤到仲王子!” 姜仲微微皱眉,挣扎坐起身,看到自己左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戴着黑色面具的黑衣人,右前方不远处一位长身白衣人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月光下气质出尘,湛然若仙人。 白衣人对面又有七个玄甲人错落站开,乍一看毫无秩序,但对奇门八卦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这七个人的站位暗合了某种阵法,堪堪将白衣人锁在阵中。 这七位玄甲人正是由姜国国师诸葛星辰亲自调教出来的天衣圣卫,他们此时所布的阵法就是天衣阵,所谓天衣,自然是取“天衣无缝”之意。 “早就听说姜国王宫有天衣圣卫非同小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恰好一并领教。”那白衣人从容说道,随后微微侧头对黑衣人说:“把他带走吧。” “留下仲王子,饶尔等不死!” 姜仲这才注意到屋子下方站在近百名王宫禁卫军,数十把强弓分别对着白衣人和黑衣人,只因投鼠忌器,迟迟没有放箭,那位禁卫军头领仰着头喊话的模样,让姜仲产生了一种在看警匪片的错觉:“快放了人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黑衣人却站着不动,白衣人道:“他们留不住我,去吧。” 黑衣人不再犹豫,身形展动间,架住姜仲就走,下面的那位头领急叫道:“放下仲王子!”然后率领禁卫军追过去。 姜仲被黑衣人带走的刹那,正好看到天衣阵开始发动,站在两侧的两个圣卫突然发难,齐齐掣出弯刀,左右夹击白衣人,白衣人“哦”了一声不退反进,径自飘入阵中。 黑衣人虽然带着姜仲,在屋顶奔行的速度却仍旧不慢,姜仲只觉耳边呼呼生风,目受风激,不能正视。 不知越过多少宫殿屋顶,眼见城墙就在前面,黑衣人突然停下,侧头问姜仲:“能站吗?” 姜仲自醒转过来,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头绪,此时听黑衣人问到自己,刚要回答,却看到西北方屋顶上一个红衣少女盈盈玉立,衣角随风展动,明月之下,宛如仙子降临。 正是九公主姜红蝶。 “九公主!”姜仲叫了一声。 “七哥还好?”姜红蝶关切问道。 姜仲笑了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姜红蝶也不再问,看向黑衣人,说:“这王宫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黑衣人冷哼一声,如山岳般的身体骤然冲向姜红蝶,轰出一记开山拳。 姜红蝶一双纤纤玉手相对轻摆,手掌间渐渐有光华放出,等黑衣人冲到近前,双手如天女散花向前一送,掌间光华碎开,化作点点光斑,好似一只只萤火虫,黑衣人的拳势被这无数只萤火虫全部化去。 这是姜仲第一次见姜红蝶施展手段,心想果然不同凡响。 黑衣人一拳被破,并不气馁,稍一回身,第二拳随后攻上,姜红蝶正要凝神接招,却发现黑衣人拳向一转,身形一晃,竟从自己身侧溜走,黑衣人第二拳居然是虚招,目的只是想摆脱自己而已。 姜红蝶冷笑了一声,也不去追,上前拉住姜仲的手臂说:“七哥,带你去一个地方。” 姜红蝶携着姜仲越过城墙,又是一路御风疾驰,不一会来到河畔,姜仲打出生到现在,从未出过王宫,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刚要询问,听姜红蝶说:“这条河就是上都渠了,七哥是否知道上都渠流向何处?” 姜仲摇头。 姜红蝶微微一笑,说:“流往安庐大运河,七哥知道安庐运河吧?” “先帝时,耗时三年开辟的安庐大运河,贯通姜梁两国,举世闻名,我也有过耳闻。” 姜红蝶“嗯”了一声,说:“我把此处选做七哥的归身之所,七哥应当不会怪我吧?” 姜仲微微一怔,随即醒悟,明知故问:“九公主何出此言?” 姜红蝶轻叹一声,然后仰头望天,指着漫天繁星,说:“七哥你可知道,其实这世上每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 姜仲仰头看星星,不答姜红蝶的问题。 姜红蝶继续说:“因此各人星相便是他们的命格,无人例外,父皇、母后、恩师、太子哥哥,二哥,都是如此,可是七哥……”姜红蝶转头看向姜仲,目光殷殷切切,有不舍之意,说道:“唯独你,没有那颗星,我随师傅看了这么多年星空,始终没有找到你的那颗星星。” “或许是因为我的命星微小或者光芒暗淡,难以发觉。” 姜红蝶摇头说:“我也这么问过师傅,不过师傅言道一人一星乃是天命,都有定数,不会因小或者暗而被疏漏。” “那为什么没有我的命星?” “因为七哥你……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姜仲笑起来,心道:“你找这些理由无非是要除去我,不过竟歪打正着。” 姜红蝶见姜仲如此表情,面上愧色一现即隐,说道:“星辰阁古籍中有言‘无相命格,天降灾厄’,七哥正应了此言。” 姜仲笑道:“就是说我其实是一颗灾星,如今因降临人间,天上便找寻不到?” 姜红蝶默然。 姜仲又问:“所以那黑衣人反而是来救我,而九公主你才是要来杀我的刺客吗?” 姜红蝶说了一个“是”。 姜仲哈哈大笑,说:“那九公主决定如何处置我?要浸猪笼吗?” 姜红蝶半晌无语,许久之后,说道:“我会先打散七哥你的神魂,然后将你葬于此河中。” 姜仲点头,说:“那就动手吧。” 姜红蝶道:“七哥,你如此地位生于皇家,想来以后所受苦难更多于快活,我如今送你走,也是予你解脱。” 姜仲心道:“果然虚伪,直说我可能会威胁你两位哥哥不是显得更光明磊落?” 姜仲笑而不语,大踏步朝河边走去,刚走到河沿,突然觉得一股狠辣、刁钻、凌厉的气力击中自己后心,然后听姜红蝶说:“七哥,红蝶对你不住,会给你留下全尸。” 噗通! 神魂俱散的姜仲跌入河中。 第七章 少年仲的奇幻漂流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月亮,黑夜缓缓吞噬人间,姜国王宫之巅,恶斗正酣。 天衣七卫,两人持刀、三人持剑、一人持斧盾、一人握长枪,如今除站在阵首压阵的那杆长枪未动,其余六人各舞刀剑斧,进退散合,围着白衣人打得甚是激烈,那杆长枪虽纹丝不动,但对白衣人来说,却不敢有半点轻忽,始终着意,这才是不动胜于动。 白衣人赤手空拳,在刀光剑影中飘忽来去,左支右绌,似乎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只因他戴着银色面具,瞧不见他脸上表情。 “逆行谱风歌,负剑金鳞衫!” 白衣人正与天衣圣卫斗得不可开交,北方宫殿房顶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因月被云遮,看不清那人相貌,但可以断定他就是吟诗之人,因为那两句诗方出,一把气剑从彼处乘风而来,直取白衣人首级。 白衣人适才与天衣圣卫周旋,一直处于守势,近百招之内未还一拳一脚,但天衣六卫竭尽全力也始终未能沾得白衣人一片衣角,白衣人未能破阵,天衣圣卫却也未能捉住白衣人,天衣阵发动至此,持阵枢长枪的首卫已不得不动,就在这时,忽然半路杀出一个吟诗人。 “罢了!”白衣人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声,忽然身体急旋两圈,躲开文气所聚利剑,同时连拍四掌,逼开六卫,随后向持枪者疾冲而去,斜斜猛劈下一掌,赫然变守为攻。 持枪圣卫右脚向后移一步,手中长枪嗡嗡做声,携风雷之势迎上白衣人的劈天掌,不料白衣人忽然收掌倒退,后背向斧盾卫撞去,这一变招忽如其来,怪异莫名,持斧盾圣卫来不及蓄力挥斧,举起玄铁盾挡住白衣人,白衣人说了句“有劳”,回手在盾上拍了一掌,借力用力,身如离弦之箭,火掠般跃过持枪卫,就此闯出天衣阵,几个纵身,远远去了。 原来白衣人早就可破天衣阵而去,只是一心想引着天衣阵全部展开,一窥奥义,才始终只守不攻,此时突然来了一个文胆大成的吟诗人,白衣人难免心生忌惮,这才出手脱身。 “虎啸平原阔,龙吟天地宽!” 只见吟诗人抬手举起什么,对着白衣人喝道。 此两句诗一出,姜国王宫上空突然龙吟虎啸,焦雷滚滚,声势骇人,磅礴文气化作飞龙猛虎急追白衣人而去。 “鹏展双翼击长天,御飞龙车架虎辇!” 白衣人竟也身具文胆,回了两句诗,果有一只大鹏鸟截住龙虎去路,一番厮杀,三败俱伤,轰轰轰三声巨响,尽皆消散。 白衣人文胆容量本不及吟诗人,但巧在他诗意应景,对住了吟诗人,兼之一身武学修为深不可测,总算勉强破了吟诗人的强盛文气。 吟诗人见白衣人离去,站了一会,转身下了殿顶。 白衣人离开王宫,却回到梁国使节所住公馆。 …… 云散月现,月光重临大地,照耀着上都渠一路朝东南奔流不息,直入安庐大运河,此时运河上恰有一艘商船正在行驶,商船上竖着一根旗杆,上面写着一个“范”字,正是梁国乃至十国首富,商圣范蠡后人范家的商船。 “快看水底有金子!水底有金子!” 甲板上忽然有人指着河面叫起来,引起了其他赏夜景客人的注意,众人纷纷围过来,果然看到河面某处泛着金光。 “快去回禀大掌柜。”一个伙计叫道。 不一会,一个头束纱巾、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从舱内走出,笑着问:“金子在哪里?” “掌柜的,金光不见了,刚刚还在,突然就不见了。”一个伙计答道。 王扶摇道:“你们这些混小子不会是要消遣我吧?小心这趟酬劳统统给你们扣光。” 王扶摇虽嘴上这么说,但神情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显是这次生意做得十分顺利,心情舒畅。 “掌柜的明察,适才的确看到水中有金光泛出,众人都看到了。” “是啊掌柜的,金光就从那里放出,撒网一捞便知。” 王扶摇微微颔首,摆手道:“来人,撒网。” 一个伙计拎出一张大网,站到甲板边沿,“嘿”了一声撒网入河,待船行一段距离,那伙计拉着麻绳,喜叫道:“快来帮手,快来帮手,入网了!” 早有另外两个伙计跑了过去,帮着拉网,等网收到甲板时,众人顿时傻眼,网里哪有什么金子,竟是一个落水的少年。 王扶摇忙道:“快放出来看还有没有气?” 三个伙计赶紧解了网,一人伸手去探鼻息,发现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异常,心中诧异,回王扶摇道:“掌柜的,这少年……在睡觉。” “啊,睡觉?怎么可能有人在水中睡觉?”其他人都表示难以理解。 王扶摇不语,蹲下身,伸手拿住少年的左手腕,暗运文胆,释出文气,不料文气顺脉入体后竟如泥牛入海,刹那消失无踪,王扶摇大惊,忙松开少年手腕,沉吟片刻,隐隐想起修炼一道似乎有“闭息修禅法”一门,但终究无法确定,转念又想,如果只是寻常落水少年,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是为东家和自己积德行善,倘若真是高人在修炼,更不妨以此误会为契机歪打正着,结下一桩善缘。 总之无论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因回头吩咐道:“应是失足落水,一时晕厥过去了,先把他安置在上等空舱内好生照看着,另准备汤水,随时伺候。” 伙计们见掌柜神情郑重,不敢怠慢,一边答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少年抬进船舱,没人再提黄金的事情。 这位落水少年自然就是被姜国九公主姜红蝶打入上都渠的姜国七王子姜仲。 实际上,姜仲在王宫屋顶醒来时,见到眼前情景就一直在尝试寻找体内那粒金豆,只是姜仲于武学修炼一道全无头绪,运气调息皆不得其法,兼之那粒金豆体积太小,又如顽童般忽藏忽现,捉摸不定,实在不堪一用,至此才明白,即便那粒金豆真是武魄,没有经过一番修炼,也无法任意使用。 姜仲就这样一边与金豆玩捉迷藏一边被人带着飞来飞去,直到姜红蝶在他背后使出离魂小流星锤,将他打入水中时,那粒金豆才终于现身,于主人生死之际散发出属于金色武魄独有的骄傲光芒! 第八章 看你气质不错,来做家丁吧 金色武魄位列三等武魄之首,无论是强韧程度还是所蕴藏的修炼潜力都远胜于另外两色,但这绝不意味着拥有金色武魄的武者就一定强过拥有银色或者黑色武魄的武者,还和他们修炼的境界有关。 情形与文胆类似,空有上等胆魄而不愿努力修炼用功,最终还是会归于平庸,泯然于众,相反,愿意勤修苦学,而将低等胆魄修炼到极致,仍能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就,在三族中大放异彩。儒略大陆历史上,不乏此类先例。 当然,拥有上等条件,还愿意付出上等努力,无疑是更为理想的情况,比如渴望主宰个人命运,立志救母的姜仲,在与金色武魄取得联系的过程中,那种“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成为这个大陆文武双料最强者”的念头越发强烈,不然人身真如蝼蚁般任人践踏,任人提来提去,随便找个理由抹杀。 所以当那粒顽皮的金粒清晰地浮现出来,并逐渐将姜红蝶打在自己身上的离魂小流星锤的真力慢慢吞噬化解掉的时候,即便感受着万蚁噬骨的极大痛楚,也仍旧没有放弃用微弱的意识去感知那粒金豆。 从上都渠漂流到安庐运河的那段距离对姜仲来说,不啻经历了一场火海炼狱,直到遇到范家商船,金粒或化或吞,终于清除了离魂真力,而后就在姜仲惊讶地感受到金粒变大,成了金蚕豆的时候,它满足地释放出一缕金光作为回报,然后就再次消失不见。 尽管这次跟武魄的沟通没有达到自己理想的结果,但也不是全无收获,比如他对武魄出现和消失的形式已经有了模糊的印象,知道武魄可以通过修炼而变大,以及武魄散发出来的金光可以通贯奇经百脉。 无巧不成书的是,正当姜仲在吸收武魄金光时,遇到了范家商船,被船上伙计发现,然后被当做神秘的金块打捞上来,这也是应了‘金子在哪都会发光’的那句俗语。 被网到船上的时候,姜仲虽然意识清醒,但苦于金光仍旧在体内流转,不敢自行打断,只好假寐等待,幸好遇到一个心里装着算盘的生意人。 商船沿着大运河一路朝南,距离姜国王城越来越远,仲王子被刺客刺杀的消息也已经由九公主姜红蝶传回王宫,姜帝听到这个消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着四王子姜云庭领大内密探彻查此事,并吩咐不用发丧,因为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姜国百姓,都很少有几个人知道姜国还有个仲王子。 丞相杨玄谋当然知道仲王子的存在,而且因为自己的一子一女跟这位仲王子有总角之谊,还在姜帝面前替他说过几次好话,九国使者宴上,姜仲作邀月诗也是杨玄谋第一个提醒的姜帝。 因而,当他得知“七王子因病而夭”的消息时,颇为惋惜,虽然心里清楚那位可怜的仲王子不过是又一个后.宫争斗的牺牲品,但作为臣子,终究是无权干涉皇家家事的,即便有心相助,也是无能为力。 杨奇策、杨灵瑶兄妹两从父亲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都是悲伤不已,杨灵瑶伏在母亲怀里大哭了一场。 “是那首邀月诗害得他啊。”杨奇策心中悲愤,语气难免不善。 “说这些又有何用,且事涉皇家体面,看破亦不可说破,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杨玄谋提醒儿子道。 杨奇策只得不说,起身去院中祭奠,杨灵瑶也跟了过去,杨玄谋夫妇欣慰儿女重情重义,自不会阻止,吩咐管家去备祭品。 “灵瑶,有件事其实我一直瞒着你,如今小仲既已去了,再瞒下去也无意义,今天就告诉你了吧。” 兄妹两到了后院,杨奇策抬头看着漫天繁星,悠悠说道。 “什么事?”刚止住哭泣的杨灵瑶问。 “小仲他倾心于你,”杨奇策转身看着妹妹,“他偷偷告诉了我,问我可不可以追求你。” 杨灵瑶微微颔首,像似早就知道这件事,丝毫不觉诧异,杨奇策很诧异:“你知道?” “知道,他告诉你之后,你把他骂了一顿。” “是,我把他骂了回去。”杨奇策苦笑:“因为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他,还配不上你,也保护不了你,不过我倒没料到,我骂回了他之后,他居然还是跟你说了。” 杨灵瑶摇头道:“他没有跟我说,是项起告诉我的。” “小起?” 杨灵瑶抬头看夜空,说:“是的,项起不仅告诉我你骂了他,还替他递信笺给我。” 杨奇策摇头说:“那两个臭小子。” 此话一出,兄妹二人突然回忆起当初四人梅园结义的场景,不由得沉默下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过了片刻,杨灵瑶轻声念道。 “《诗经》里的诗。” “倩眉弯弯,鬓角尖尖。为卿之故,寝食难安。” 若是以前,杨奇策难免要对这首诗大肆批评一番,然后再由诗及人,以义兄的身份警告姜仲不要痴心妄想云云,然而如今斯人已去,诗成诀诗,怎么忍心再说? “我跟他说,能让我倾心的人一定要是一位志存高远的少年英才,一位能率领人族抵抗魔族的大豪杰,一位能担当人族未来命运的盖世英雄。” 杨灵瑶好似自言自语地说:“我跟他说,我愿意跟他做一生一世的朋友,愿意做他一辈子的三妹。” “他怎么说?”杨奇策问。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且我再也没办法问他了。”说着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杨奇策道:“他既已写出了邀月诗,应该也觉醒了文胆,只是他那首邀月诗到底写了什么呢?” …… 刚刚睁开眼睛的姜仲打了一个喷嚏,不过他并不知道此时王城内有一对兄妹正在祭他,实际上他在春秋阁被书砸晕醒来之后,一直无暇去整理关于个人的详细信息,记忆也处于某种被动的半封闭状态,见到熟悉的人和地方,自然认得,没有见到,却也没有余力去想。 这时刚刚经历生死劫的姜仲完全清醒过来,第一个想要弄清楚的事情自然是自己第一次晕过去到出现在宫殿顶上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秋阁那个刺客的问题容易推测,无非就是宫内某位娘娘或者王子见自己写诗邀月,心生忌惮,从而派人去刺杀自己,根据姜红蝶后来的表现,多半就是她的安排,但是屋顶上那位白衣人和黑衣人是谁呢?他们到底是去救自己还是杀自己的呢? 如果是刺杀,那位黑衣人完全可以当场了结自己,但如果是救,为什么遇到姜红蝶后,又毫不犹豫地抛下自己? 莫非那白衣人黑衣人入宫是为了别的事情,顺手带走自己,只是要做挡箭牌? 姜仲百思不得正解,种种联想,反而让他回忆起自己在这个世界的那几个小朋友,丞相府的杨奇策、杨灵瑶,将军府的项起,四人从小因缘在王宫结识,后来在梅园结义,这三个朋友也成了姜仲除关在寒玉宫的母亲之外,仅有的温暖念想,其中项起因同样是庶出与自己同命相连,关系尤洽。 “公子醒来了?” 姜仲正自回忆,被一个中年男子打断思路。 “是啊,是先生救了我吗?” 王扶摇微笑点头,走了过来,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下,问:“公子何方人士?如何落水?” 姜仲自然不能如实相告,心中稍作沉吟,先苦笑一声,答道:“我本住在长安的城边,家里有房也有田,只因是庶出,为族中兄弟所厌烦,担心我去抢家产,于是他们趁我在河边读书,背后拍了我黑砖,扔进河中不再管。” 王扶摇听罢叹了口气,说:“大户人家再无新鲜事。公子适才说在河边读书?” 姜仲答道:“正是,只因母亲身份卑微,在家中备受欺凌,心意实在难平,又自知庶出身份,继承家产无望,所以想依靠科考博一番功名,以救母亲于水火中。” 王扶摇点头赞道:“男儿当有此志。”又探问道:“公子今后作何打算?” 姜仲道:“别无他路,仍是一边赚钱一边读书。” 王扶摇道:“既如此,我倒有一个计较,说出来公子参详参详。” “先生请讲。” “我东家最是一个爱做善事的,往年资助寒门学子科考盘费难以胜数,公子有此志向,我可以代为引介,想拿几十两银子不是难事,届时,吃穿住行,一应用度,我皆为公子料理好,公子自此便可专心科考,如何?” 姜仲忙道:“无功不受禄,先生果真愿意助我,尽可以安排一些粗活杂事于我,只保衣食无虑,有处安身,余事我自行处置,怎敢多叨扰?” 王扶摇望着姜仲,脸上有赞叹之意,道:“也罢,我看公子一身气质不俗,又兼读过圣贤之书,我便与我东家商议,为公子在府中谋一个差事,做家丁也好,做哪位少爷的书童也罢,如此才不负公子‘一边赚钱一边读书’的意愿,公子以为如何?” 姜仲道:“倘若先生当真成全此事,他日必报先生之恩。” “好说。” 第九章 路见不平 和王扶摇掌柜计议定,姜仲化名陈人中留在了范家商船上,随之一道回梁国。 姜仲虽然身为儒略大陆三大强国之一姜国的七王子,但在这些年在王宫一直是有名无实,身上没有留下半点属于贵族王子冷傲骄横的痕迹,又由于姜仲现代人意识早已根深蒂固,因此对这个社会的等级观念也不是十分在意,这就使得他在待人接物时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不卑不亢的气度,令人可亲可畏。 另外,船上客人及伙计因为王扶摇掌柜的缘故,也都对姜仲以礼相待,并不怠慢,而姜仲本就有两世人的经验,做憋屈王子时,难免处处看人脸色,揣度他人喜恶,至于混学生会的时候,又是常与人打交道,上面要应付校领导,中间跟同事搞好合作关系,下面又要均衡和照顾新生干事们的工作情绪,所谓习惯成自然,两年下来,于察言观色、见碟下菜的学问倒积累了一些心得,此时面对这些来自首富之家,本就知礼的领班或伙计,自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然而常言说“久则生变,夜长梦多”,且与众人相处,又有“众口难调”的问题,起初船上所有人或顾忌王扶摇的态度或因姜仲本人亲切可敬而对他另眼相看,但时间一久,彼此更为相熟时,姜仲“闲人”的姿态就显得颇为突兀,而且这时王扶摇也已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这趟生意中,清点货物、计算成本利润、归纳人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要罗列整合清楚,以便回到梁国能清楚地回东家的问话,如此一来,难免对姜仲有些忽略,一些不友好声音也就随之出现。 “你说这船上都是一些什么人呢?要么是付了钱随船游览赏景的客人,要么是跟着掌柜的赚钱的领班伙计,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噢,这话从何说起?” “你忘了,那晚众人都指着河面,说水里有金子,不料撒网却拉上来了一条金鱼,可不就是漏网之鱼。” “咱大船上捞上来会发光的金鱼,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常听老人家说金鱼表示富贵吉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们捞的这条金鱼,既不表示富贵,也带不来吉祥,那是一条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闲鱼。”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适才说是金鱼,怎地又成了咸鱼?” “哈哈,这你就听差了,我说的‘闲鱼’那是富贵闲人的闲,不是咸鱼翻身的咸。” “原来如此,果然是我没听仔细。” 都是常混在一起的伙计,平时做事玩耍又经常斗嘴,彼此间自然有一段默契在,如今一捧哏一逗哏配合起来损人,倒也相得益彰。 姜仲自被网捞上传,众人私底下就有“金鱼”谑语,后来见王掌柜对他青眼有加,而他本人既没有再次展露“冒金光”的神迹又对船上的一应事务表现得笨手笨脚,偏偏还住着上等船舱,一些范府的老资格以及王掌柜手下的某些得力才俊开始心中不平,暗暗酝酿要整治整治这个“金鱼闲人”,正好觑着王扶摇专心算账无暇他顾之际,开始着人编排姜仲。 姜仲刚听到这些流言时,虽微觉错愕,但并不介意,寄人篱下所遇的刁奴恶主,所听的冷言冷语,实在太多,他早已学会一笑而过。 因此了解了有人对自己不满后,立即跟王扶摇手下第一个管事的领班赖升申请搬离上等舱,任意安排住处,赖升假意推辞一番,然后答允,把姜仲放到一间窄小且潮湿的小舱,将将够摆下一张床铺,一张矮桌。 赖升说:“陈公子千万不要介意,船上客人太多,实在没有多余的船舱,您那间上等舱,就有十几个客人在等着要,左右小陈咱们都是自己人,就将就将就罢,好在后面没几日的路程。” 姜仲知道船上的那些流言全是此厮背后捣的鬼,也不说破,理解地点头,说:“我在船上也帮不上忙,占着那间上等舱实在心中有愧,按理早该让出来。” 赖升忙道:“陈公子客气了,客气了啊,话虽这么说,您是掌柜的贵客,若非把您当咱们自己人,你要换舱,我定然是不允的。” 姜仲点头称是。 换舱之后,姜仲以为事情可告一段落,不料其后两天,赖升一边“十分过意不去”地安排姜仲去做那些粗活杂活,一边又短他的饭菜,常常姜仲做完事情去吃饭时,众人已经散了桌,剩下残羹冷炙,赖升自是一边骂那些伙计“饿死鬼投胎”一边说要重新给姜仲准备饭菜,姜仲当然婉拒,心中对“人善被人欺”和“得寸进尺”两个词又有新体会,只是他心智既高,志向又远,实在没有心思跟这些市井小人周旋,不过听之任之,无伤大雅。 这之后,船内又有“掌柜的读书有文胆加身,那是大才,有人也假模假式去读书,却始终百无一用”的言语传开,恰好王扶摇这日出舱透气,又跟姜仲聊了一会天,让赖升等人收敛了两日,但见掌柜的并没有吩咐什么,不久又故态重萌。 这日已是五月二十二,夜空明月已缺一半,商船刚好行驶到对饮峡,因客人要赏对饮峡夜景,王扶摇因吩咐停船一个时辰,不料这边商船刚停稳,前方不知从何处绕出三艘黑漆漆的船舰并排而列,刚好堵住去路。 范府商船上的客人们正在讨论运河两岸山顶的那两座对饮仙人石像,忽听有人大叫了一声“前方有强盗拦住去路”,之后群情惊慌,大呼小叫着跑回船舱。 船上一干伙计仗着范府威名、掌柜的本领以及那位一直在舱内休息、始终没有露面的范府供奉坐镇,并不怎么害怕,齐齐聚到甲板上,对着三艘船喊话:“这是范府商船,不知对面三艘船上的是哪路的朋友?” 因为船泊在峡口处,此时又是夜晚,伙计的声音传过去后,回音不绝。 过了片刻,对面回:“叫你们王掌柜出来说话。” “在下王扶摇,便在此处,请教诸位朋友。” 王扶摇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甲板,众位伙计见掌柜出现,疑惧又减去不少。 那边回:“问王掌柜的好,在下神蛇山封不应,在此停船,想跟王掌柜讨个赏,打打秋风,不知王掌柜能否行个方便?” 王扶摇哈哈一笑,说:“封先生要讨赏打秋风,大可去我范府去拜见老太爷,整个大陆都知道,我家老太爷乃是个大大的善人,届时先生只要痛陈了自己的苦处,礼节又足够周道,另有我为先生作保,何愁拿不到三五十两银子并几件新衣裳,为何封先生如此舍易求难,在这摆起船阵?” 封不应冷笑道:“王掌柜好大气派,没得将别人当成乞丐。如今只两句话,王掌柜听仔细:留下船上钱财货物,人走;留下船上钱财货物,人,也不用走了。” “我也是两句话,请封先生指教:你们让开,我们过去;我们过去,你们让开!” “这么说,王掌柜就是不愿意赏了?” “封先生以为呢?” “那我们只好自己来拿!” 第十章 拔剑相助! 儒略大陆有三个地方最为世人高山仰止,是千百年来公认的人族圣地,其中佛宗自推千丈寺,道门不出隔岸观,至于儒学正统夫子庙,更是连妖魔两族也心悦诚服。 然而,即使算上此三大圣地,梁国商圣世家范府的光芒也从未被掩盖半分,某些时候,“范府”两个字在世俗世界所承载的意义甚至可与三大圣地并驾齐驱,因为那里是天底下金银财宝最多的地方,因为范府的生意遍布整个大陆,因为“范府”代表着财富。 对更多平凡人来说,不论文武,修行圣地终归缥缈,属于幻想中的领域,距离自己太过遥远,而财富却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相对于千丈禅师和隔岸观主到底哪个境界更高这种问题,人们更感兴趣的是范府到底有多少金库。 范府经商声名远播,童叟无欺,兼之自身实力雄厚,家里又有个高深莫测的老太爷坐镇,因此不论十国生意场还是江湖门派,见到“范商”都会略施薄面,给与方便。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富可敌国、家中拥有无数奇珍异宝的豪门,自然也少不了许多一直隐忍而虎视的强人,比如此刻的神射山,他们绝不是唯一一个觊觎范府财富的帮派,也绝不是最强的,但是他们绝对是最积极的那个。 早在数月前范府商船自梁国驶出去往姜国时,神射山就已经在布置这次劫船行动,为此他们做了很多准备,包括对那艘商船所有信息的了解,包括出手时机和地点的选择,都做足了功夫,眼见一切筹划就要在今晚变成现实,封不应和参与此次劫船的神蛇山帮众难免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毕竟他们这次要劫的是范府的船! 那边封不应和王扶摇的谈判,意料之中的没有达成,双方随之进入战备状态,王扶摇从袖中取出一支玉杆毛笔,右手握住,随后左手一翻,手里多了一块满月大小的玉盘,一挥袍袖,准备在盘上写字。 与此同时,一个黑袍人不知何时站到了范家商船桅杆之上,冷漠地俯视着对面的三艘船舰,袍角随风展动。 “封某先来领教范府供奉高招。”话未落音,封不应也飘摇而起,落在桅杆之上,又道了声“得罪”,手下却不留情,呼呼呼凌空连拍三掌。 黑袍不避不闪,双袖舞动,左一挥,右一挥,将封不应三掌都化了开去,大船两侧随后炸开水浪。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 船上王扶摇已经写出两句诗,只见玉盘上浮气一股短而粗的文气,缓缓化为一把剑身宽厚的宝剑,慢慢升至半空,冰冷地注视着对面三首船。 “早听闻王掌柜精通文墨,乃一代儒商,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在下郭元显,今夜献丑与王掌柜切磋切磋。” 王扶摇文气化剑,正自凝神蓄力,续写后面诗句,自然无暇答话。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郭元显边念边写,声朗手快,姿态颇为潇洒,也是起首两句,只是他这两句诗出来之后,文气跃然而起,轻灵充沛,成形一把红光盎然,紫气盈身的长剑,径自冲向王扶摇文气所化的宽剑。 双剑一旦相遇立即交起手来,宽剑笨重,欲斫长剑,长剑轻盈,快斩宽剑。 “王掌柜要败。”早从船舱出来助阵的姜仲原本在看黑袍战封不应,试图从二人的对战中领悟出运用武魄的门道,不过一来他的那粒武魄神龙见首不见尾,难以捉摸,二来黑袍、封不应两人在做殊死搏斗,动作一个比一个快,姜仲身旁又没有内行解说,因此很难看出个所以然,所以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王扶摇和郭元显的文斗上。 刚才是外行看热闹,现在则是内行看门道,姜仲只一眼,便看出王扶摇和那位郭元显之间文胆容量有差,而且此时王扶摇的诗意还被对方压住,他出“昆吾剑”,对方也出昆吾剑,但对方的昆吾明显更为灵活百变,优势尽显,反应在二人身上,就是文胆容量有别,文气强弱不一。 只怕王扶摇也没想到,对方这次居然请了这样的高人。 果然,姜仲话刚落音,王扶摇文气宽剑节节败退,被连砍五六剑,终于不支,有破散之意。 “白虹时切……” 王扶摇眼见文气不足,落笔写后面诗句,不料郭元显立即抢道:“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刷地一声,一把龙泉剑成形飞出,完成了对宽剑的最后一击。 “嘭!”一声闷响,宽剑被双剑斩碎,文气破散无踪,王扶摇“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周围的伙计顿时惊慌失措,叫着“掌柜的”围上去,扶住王扶摇。 “王掌柜日夜留意商道,于文学上荒废不少,郭某今日只为钱财,不伤人命,还请王掌柜早做决断。” 郭元显边说,边转头望向黑袍和封不应,手中毛笔一指,龙泉并长剑联袂飞向黑袍。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郭元显边吟诗边微微摇头,神情颇为陶醉,两把长剑得文气补充,又变得神采熠熠,和封不应一起围攻黑袍。 黑袍跟封不应本就旗鼓相当,如今又被两把文气飞剑缠上,左支右绌,顿落下风。 “罢手!我愿交出船上钱财货物!” 王扶摇眼见黑袍不支,咬了咬牙,高声叫道。 “现在却晚了点。”郭元显突然变卦。 王扶摇心中一惊,想到某种可能,低声吩咐道:“转帆,原路……” “掌柜的,可不可以借你毛笔玉盘一用。” 王扶摇正准备安排大家原路返回逃生,姜仲突然打断他的话。 闻言,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到姜仲身上,目光复杂,王扶摇犹疑道:“你……” “让我试一试。”姜仲平静道。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郭元显又吟了两句,听得“嗤”一声,龙泉宝剑在黑袍左臂划了一道伤口,胜负已分,之后即见生死。 王扶摇见姜仲一脸沉着,又想到那晚以文气探他的异状,不再犹豫,把玉笔玉盘交给姜仲,姜仲接过笔盘,毫不犹豫,挥毫写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两句方出,一股豪迈文气,喷薄而出,冲天而去,一生苦吟奇僻诗句的贾岛难得做这么一首直吐胸臆的妙诗,诗意文气自是非同小可。 “啊!”那些伙计尚未反应过来,王扶摇见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从那股磅礴文气来看,眼前这位少年文胆才气要胜过自己数个境界。 王扶摇看到那少年文气飞空,竟也化作一柄宽厚短剑,形状与方才自己那柄一模一样,只是这柄宽剑既厚重古拙,又行动自如,破空而出,瞬间破了郭元显两把长剑。 “咦!”郭元显见自己两把长剑被齐齐斩碎,大吃了一惊,随后也是一口鲜血喷出。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姜仲稍作调息,写完后面两句,宽剑刹那间杀意大作,发出嗡嗡声,继而携风裹雨般劈向封不应。 封不应与黑袍斗到此时,本就是强弩之末,哪里还经得住那么一剑,叫了声“我命休矣”,飞速后退,只听“叮叮”两声脆响,宽剑没有劈到自己,而是劈在两把真实的剑上,是神蛇山的人抢上来救了自己。 不过那两把剑也只顶了一招,旋即崩溃,救封不应的两个劫匪摔回到船上,“咔嚓”一声,在甲板上砸出两个洞。 “不知贵船上竟有高人……” 那边有人正要说话,姜仲理也不理,冷然一拂袖,宽剑绕着神蛇山三艘船舰疾飞数圈,随后“咔嚓”、“咵嚓”声大作,然后是有人高呼“船沉了”、“船要裂开了”、“水水水”的声音,陷入一片混乱。 姜仲自出手到现在,不过片刻之间的事情,谈笑写诗,连退两大强敌,最后挥袖破船,战果令人匪夷所思 “掌柜的,还你笔盘。”姜仲神情一如往常,将玉笔玉盘归还王扶摇。 王扶摇神色郑重,一揖到地,说:“这笔盘,我再不配用,公子请收下。” 姜仲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噗通”一声,大领班赖升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瑟瑟发抖,跪在了地上。 第十一章 葫芦娃少爷 神蛇山的这次劫船是千真万确的有备而来,且每一个环节都准备充分,尤其是对船山的总体武力值做了谨慎而又谨慎的评估,为此,他们特地请了桑阳城第一才子郭元显前来助阵,可谓万无一失。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莫说神蛇山,就是王扶摇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在回梁国的半途中网捞上这么一个奇怪少年,简直就是天降的救兵,因此当姜仲抛出那首锋芒毕露的杀人诗时,封不应和郭元显立即醒悟,此次劫船不说建功,能活命已是万幸。 “赖领班,你怎么了,莫非身上受伤了吗?”姜仲好奇问道。 赖升不答,以头触地,先磕了三个头,说:“小人有眼无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屡次冒犯公子,实在罪该万死,请公子暂且念在小人家有老母要奉养的份上,饶小人一条狗命,其余公子要小人做什么,小人一定给公子办得妥妥担当,绝不皱一下眉头。”说着又嗵嗵磕头。 姜仲忙上前扶起赖升,说:“赖领班言重了,赖领班为王掌柜做事,调度船内上下,本就是分内之事,何罪之有?” 适才姜仲写诗退敌,挥袖破船的雄姿给船上伙计们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震撼,以至于他们现在看着姜仲,眼中的敬畏甚至超过面对掌柜王扶摇的程度,可以想见,倘若他要当真追究前几日刁难他的事情,这船上有哪个能经得住他一剑?作为罪魁祸首的赖升,如何能够不诚惶诚恐? 王扶摇自然不会介意伙计们奉这位少年为神明,毕竟他不仅保住了这条船上的钱财货物,更加救了船上众人的性命,要说船上谁是最感激这位少年的人,他当之无愧的排在首位。 此时看到赖升跪地忏悔的情状,心中顿时明白个中因由,沉脸道:“赖升,你自己要仔细,我素来知你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为人,往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见你尚且知道分寸,没有做太出格的事情,兼且又是为府里效劳多年的老伙计的缘故,不料,惯你反是害你,如今你做下这种糊涂事!” “掌柜的,是我不对,我做错了,我愿意认罚。” 王扶摇续道:“今日陈公子不与你计较,是他的大度,但范府规矩,做错事就要认罚,今日事急,且记下,回去之后,你自到我这里领罚。” 赖升慌不迭地认是,王扶摇不再理他,吩咐伙计“全速回程”,然后侧身让姜仲:“请陈公子移步舱内叙话。” 姜仲心知肚明他露出那一手后,之前说的那个故事便再也站不住脚,心里已经开始在杜撰第二套说辞,进了王扶摇的船舱之后,一个新的故事差不多有了雏形。 “公子究竟仙乡何处?因何落水?”王扶摇果然再次问了这两个问题。 姜仲轻叹一声,微微苦笑道:“之前与先生说的话并非虚言,我果真是遭同族兄弟姐妹暗算,我的母亲也果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等我搭救。” 王扶摇稍一沉思,点点头,说:“公子勿怪,王某有一事在心中徘徊许久,盼望公子解惑。” “先生请说。” “那日伙计们把公子网上船来,我曾自不量力以文气试探公子,不料文气刚一进入公子文脉,立即消失无踪,公子文胆未醒,何以有吞噬文气之能,此事令我百思未得其解。” 姜仲为难道:“说到此处,却与我曾经的一段奇遇有关,只是我曾当面立誓,绝口不能提相关之事,个中情由,实不足为外人所道,还望先生海涵。” 王扶摇忙道:“哪里,公子既不便说,不说便是,只是现在又有一处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姜仲知道王扶摇乃是生意场的大行家,说话做事讲究滴水不漏,即便有话,也要率先绕上几圈,所谓循序渐进,步步为营之法,此时听他欲言又止,免不了主动问:“先生是说于范府为我谋差事的事情么?” 王扶摇说了一句“正是”,又道:“以公子之才,便是在范府做家丁书童,也万万使不得,自是要筹划一个上等的差事才好。” 姜仲暗想:“他见自己文气了得,自然推测自己敌人的厉害,贸然引自己入府,有引火烧身之虞,心中肯定犹豫,却不好明说,故拿此话试探,他身为范府掌柜,有这层思虑是为东家尽忠之义,有情可原,我何不成全他?” 姜仲当下微微一笑,说:“先生太过客气了,有关此事不妨到了梁国再从长计议吧。” 王扶摇见姜仲不再提那日“谋差事”的话,正中下怀,颔首道:“正当如此。”随即想到什么,又说:“说句委屈公子的话,我心里其实倒一桩上好的差事,只是这事我实做不了主,须得回了太爷,让他老人家定夺。” “噢?” 王扶摇摇头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在我东家范府,有一位糊涂少爷,最是一个怪人,因仗着家中老太爷的宠爱,在大梁搅天捣地,乃是个盖世第一等的顽劣,普天下纨绔的领袖,几无人能制。” 姜仲笑道:“既如此,也不算糊涂。” 王扶摇道:“说他糊涂是有段典故的,与前面说的话不大相干,与他一直贴身戴着的那个葫芦有关。” “葫芦?” “正是,我们这位小爷幼时曾得过一场怪病,药石无灵,连宫中太医也俱都束手无策,反劝太爷和二老爷准备后事。当时眼见这位小爷就要不保,不巧那日范府门外来了一个化缘的游方道士,他站在门前指着屋内对守门的小厮说‘贵府小少爷命不久矣,还不速速让我进门施法挽救’,小厮一听,大感惊异,忙进去回禀,老太爷正急得无法,闻言亲自出门把那道士迎了进来。 据说那道士进门之后,望闻问切,一概不用,一径走到少爷床前,一番推拿,又念了一通咒语,最后留下一个葫芦就走,老太爷问其姓名,答不知道,又问少爷何时能好,仍答不知道。” 姜仲接道:“隔岸观不知道人?” 王扶摇点头道:“可不就是那位神仙。” “那葫芦又怎么成了糊涂?” “不知道人走后,少爷的病果真开始好转,于是老太爷就命少爷要一直戴着那只葫芦,不准摘下,又担心少爷被黑白无常拘魂,于是暂且不给少爷拟名,只叫‘葫芦’,叫着叫着,就成了‘糊涂’。” “葫芦娃少爷,这倒有意思。”姜仲知道这个“糊涂”多少跟那位少爷的生活做派脱不了干系,正是‘只有叫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外号’,只不过王扶摇忌讳没有说明罢了。 “是啊,但如今这位葫芦少爷已经十四岁,于经济事务、科考文章仍旧一窍不通,偏偏他又是几位少爷中最机灵、最为太爷宠爱的一个,二老爷无法,只好自己安排书童伴读,并寻机规劝,盼他能学好,谁知,去一个书童,被打发一个,去一个被打发一个,如今先后已经打发了五六十人。” 姜仲笑而不语。 “因此,我有心向东家推荐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姜仲道:“只怕我也是前脚进,后脚被打发出门。” 王扶摇摇头道:“公子却是不同的。” 第十二章 入范府 对饮峡早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也被抛在身后,东方泛白,太阳即将升起,王扶摇和姜仲的谈话也进行到尾声。 “左右这事也急不来,只待回府后,我先在二老爷面前提一提,替公子探探风。” 姜仲心如明镜,微笑起身,说道:“那就劳烦先生操心了。”说着透窗往外看了一眼,又道:“时候不早,不打扰先生休息。” 王扶摇起身相送,姜仲忙说“留步”。 姜仲从舱内出来,迎面看到赖升在那站着,似乎恭候多时,笑问道:“赖领班还未睡?” 赖升身子微躬,脸上带着笑,说道:“公子叫我老赖便是。老赖在此等候公子,公子这边请。” 姜仲顿了一下,看了看自己船舱所在的方向,顿时醒悟应该是这位赖老大又替自己调了舱,也不多问,随赖升去了先前住的那间上等船舱,舱内床铺、点心、水果、茶水、檀香一应用度全部安置妥当,竟比初上船时还齐整,笑道:“赖领班费心了。” 赖升又是满脸愧色,道:“公子救了小人的命,等于小人的再生父母,前事公子不与小人计较,小人却不敢一时或忘。” 姜仲摆手道:“不必提了,我们也是一场不闹不相识。” 赖升慌不迭点头:“是是。天马上要大亮了,公子还能趁早睡一会,小人这就告辞。” “赖领班也早点睡。” “得嘞,公子您歇着。”赖升躬身退出船舱,随手小意地关了舱门。 赖升离开后,姜仲盘腿坐到榻上,想起刚才王扶摇和赖升两人的言语举动,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叹,人在江湖,果然是处处机心,时而身不由己,早晚习惯便成自然。 王扶摇担心姜仲背后仇家太过强大,以至引火上身,平白为范府树强敌,故而以“大材小用”的说法免了之前替姜仲“在范府谋一份差事”的许诺,又因姜仲一诗退敌,不仅保住此次生意成果及范府声誉,更救了满船上下人的性命,恩同再造,不能不报,因此只好搬出府中那位人厌鬼憎糊涂少爷,不动声色间把决定权转给范老太爷。 届时他只需把事情来龙去脉陈述清楚,日后便是有事,也无需担责,兼且他素知那位糊涂少爷折腾人的能耐,倒也不必担心姜仲能在范府久待,到姜仲离府那日,多许他一些金银就是了。 王扶摇施此两全其美之计,于葫芦少爷品性却不做半点掩饰,也是有一番打算,能使姜仲知难而退固然好,即便不能,也不会留下“有意刁难”的质疑,到时姜仲吃了苦头总不能回头来怪他,更妙的是,王扶摇一句暗藏玄机的“公子您是与众不同的”,让姜仲无言以对。是谓阳谋。 这些道理或许瞒得住以前的那位七王子,却瞒不过此时的姜仲,不过正因如此,反倒激起了姜仲的好奇心,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各种形态的二代,在学校一起开棋牌游戏室的那个合伙人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富二代,所以他想知道这个世界的富二代到底是什么样子。 之后是赖升,不得不说此人玩得一手流利的前倨后恭,能屈能伸,具备得志的条件,但因个人资质有限,个人前程差不多止步于此。 又想了一阵,慢慢闭上双眼,逐渐将杂念排除,开始去感悟《剑客》那首诗凝聚起来的文气,体内那颗月亮文胆一点点浮现出来,随后有光华释出,姜仲明显感觉到文胆比之前更为丰盈了一些,所幸此时太阳半升,天已经亮起来,没有惊动他人。 次日,船上客人见面仍是议论那惊险一刻,他们没有亲眼看到姜仲退敌,只以为是王扶摇之功,对范府更是赞不绝口。 两日后,到了庐州城,早有范府伙计在港口等待接货,王扶摇则带姜仲舍船登岸,上了马车径自朝范府赶去。 进城之后,姜仲揭开纱窗往外看,见街市繁华,人烟鼎盛,果是大城气派,只是他没见过长安城景象,心中无法比对。 又行了半日,马车转了几道,似乎下了主街,忽见一座建构宏伟的宅地出现在眼前,三间朱红兽头大门,巍峨壮观,门前站着几个戴着家丁帽的小厮,左右两边蹲着两头石雕麒麟,正门上的牌匾写着“范府”两个金漆大字。 王扶摇叫停马车,掀帘下车,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厮赶紧迎上前,打躬问:“王掌柜公干回来了?” 王扶摇微微颔首,回身接姜仲下车,小厮见王扶摇神情郑重,而那少年又气质不俗,知是贵客,肃然退至一旁,垂手而立,王扶摇携姜仲从角门入府。 进府之后,姜仲一路留意,果真闻名不如一见,这座范府内造奢侈华丽,竟像是一个缩小的姜国王宫,不一会来到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绕过屏风是一间穿堂,自穿堂而入,来到正房大院,房前并列站着两排家丁。 王扶摇低声跟姜仲说:“要烦公子稍待片刻。”姜仲摇头说“无妨”,又见王扶摇神情谨慎,不似在船上潇洒自若模样,心中暗暗纳罕。 王扶摇大步走到门前,三个小厮笑着迎上来,都道:“二老爷专等王掌柜回来。” 王扶摇点点头,说道:“那边那位公子是我在姜国结交的贵客,一会要与二老爷及老太爷见面,先引他去耳房歇息,好生招待着。” 另两个小厮忙答“是”,上前领姜仲去了耳房,房内炕铺桌椅、茶碗瓶花一应俱全。 姜仲生于儒略大陆最强国之一的王宫大内,又是王子,虽说地位名不符实,但平日所见终非常人能比,自他进屋之后,观察屋内陈设,无论吃穿用度玩,皆是价值不菲的上品,范府奢华由此可管中窥豹。 姜仲在窗下大炕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位小厮端上茶来,姜仲接过茶道了声谢,小厮微微摇头,退到一旁。 姜仲暗想:“这个七王子在王宫内受尽太监宫女们的冷言冷语,不料出了宫反而享了一会贵人的福,也真够讽刺。” 茶刚喝了一半,只见一个身穿崭新蓝色衣服的小厮进来说道:“二老爷请公子去说话。” 那两位小厮听了,忙引姜仲去正屋,进屋后看到一位面貌端方严肃的中年男子据上首坐着,想来应是范府的二老爷,而下首除王扶摇外,另有几位掌柜在座。 二老爷看到姜仲进屋,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王扶摇起身道:“陈公子,这位便是我常与你提到的二老爷。” 姜仲见礼,范长丰颔首。 王扶摇又引荐那位坐在右侧首位的精瘦老者:“这位是范府大掌柜,也是我的恩师。” “这位是吕二掌柜……” 王扶摇一一介绍,姜仲一一招呼。 介绍完几位掌柜后,范长丰道:“陈公子快坐。” 姜仲在王扶摇旁侧坐下,听范长丰说道:“陈公子是我范府的恩人,这也不用多说了,听扶摇说陈公子在预备后年的科考?” 姜仲答“是”。 范长丰赞许点头,随后又叹道:“只此一点,就被比下去了。” 几位掌柜自然知道二老爷又在恨铁不成钢,纷纷劝道:“二少爷聪慧过人,他日静心思学,不愁文胆不醒,今日正好邂逅陈公子这位少年英才,与二公子伴读,从旁劝诫,自当事半功倍。” 范长丰道:“只怕孽障顽劣,反会误了陈公子。” 姜仲忙道:“二老爷言重了,我虽未见过二少爷,但从大家言语中能揣测到其必是一位灵气逼人的公子,至于顽劣,本是少年人固有心性,然而有所谓‘物极必反’、‘动极思静’,想来二少爷总有一天会大彻大悟,那时便是他展露锋芒的时候。” 范长丰一听这话,只觉无比顺耳,正要说话,听有人来报说:“周大管家来了。” 范长丰疑惑一下,道:“请进来。” 不一会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进来,笑道:“听说有位姓陈的公子在府中做客,老太爷急着要见。” 第十三章 命中的贵人 这位周大管家名字就叫周大,是早年跟着范老太爷的书童,这么多年熬下来,小书童成了范府大管家,因为是范老太爷身边最得力的人,连范家的三位老爷都让他三分,再晚一辈的范府嫡系孙辈甚至要叫他做“周爷爷”。因此,周大在范府的奴仆身份已经成了一种名分。 周大进屋后,除范长丰坐着不动,几位掌柜都站起身见面,范长丰一听太爷要见客人,哪里敢耽搁,忙道:“那老周这就带着陈公子去见太爷吧,倒别让太爷久等了。” 几位掌柜都点头称是,姜仲起身与范二老爷及诸位掌柜告辞,随周大出了正屋,去见范老太爷。 两人离开正屋大院,转上一个长长的游廊,一路前行,忽听一阵笑语,对面走来几个人,一位打扮得鲜艳夺目、金彩辉煌的女子领着一群丫鬟,正笑着跟身旁的一位俏丽姑娘说话,只听那姑娘说:“您跟那萧姑娘两人才是棋逢着对手,将遇到良才,嘴巴一样得厉害。” 正说着,撞到一起,那鲜艳女子迎着周大笑道:“问周老爷子安,周老爷子这急匆匆地是去做什么?” 周大道:“关二爷儿好,我来领这位陈小哥去见太爷,太爷叫得急,不停步了。” 那女子一听是太爷的事,不敢耽搁,回头对丫鬟们说道:“都长着眼睛,还不把路让开,挡着周大爷的路。”说着又转头看了眼姜仲,微笑颔首,姜仲看着那叫“关二爷儿”的女子,暗赞了一句“好干练的女子”。 向前走了一段路,姜仲刚想要开口问“关二爷儿”这个称呼的典故,周大主动说道:“这女娃是大老爷家轩哥儿的媳妇,本姓关,据称能舞家中那柄祖传的大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且为人精明能干,掌管府中女眷的一应事务,老太爷故而赐了她一个‘关二爷儿’的诨名。” 姜仲微笑点头,道:“果然贴切。” 两人说着走到游廊尽头,只见周大前面朝东拐了一个弯,走几步又向北转,穿过一个角门,上了一条南北通的大路,大概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又是一座穿堂,周大微微回身请了一下:“这就到了。” 穿过穿堂,是一片好大的后院,假山水池、亭台楼榭、花草石桥……像一幅风景画在眼前铺开。 “公子这边请。”周大继续引路,出了一座亭廊,上了一座小小的白石桥,几步便过,下了桥,眼前是一排浅水石阶。 “公子小心。”周大说着,前面带路,姜仲边踩着石阶,边习惯性地心中默默数着,走完石阶,刚好数到三百六十五,一座规模与别的皆不相同的八角亭翼然临于清泉。 就在这时,姜仲忽觉体内那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豌豆颤了一下,心中随之一动,用余光左右看了看,心想:“近处一定伏着数位身手不凡的暗哨。”一抬头却看到一位麻衣老者正坐在凉亭边抬头看天上的白云,不用猜也知那位便是十国真正的首富、范府家主范老太爷。 就在姜仲金武魄颤抖的那一刹那,范老太爷转过头看向这边,然后招了招手。 周大停步道:“公子去吧,我在这候着。”姜仲点点头,进了八角亭。 “坐。” 范老太爷回头看着姜仲,指着旁边的位子说道。 姜仲告了座,这才看到范老太爷竟是赤着双足,在泉中任意泡着。 “你也来试试这泉水。”范老太爷脸上有天真之意,怂恿姜仲。 姜仲笑着脱了鞋袜,和范老太爷并排而坐,双脚也没入泉水中,只觉一股凉意迅速弥漫全身,通体为之一畅。 “如何?” “很好。” 范老太爷满意地点头,片刻后又抬头看着天上白云,随意问道:“陈公子是姜国长安人士?” “是。” 范老太爷“嗯”了一声,感叹道:“雄城长安,天下第一城,果然名符其实,我上次去已是十五年前了。” 姜仲只好点头,心中暗道:“适才见周大那样,真以为老爷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找自己,如今过来了才知道,越来是叫自己来陪他泡脚。”转念又想:“也是了,王扶摇说正事前尚且七拐八绕,说半天开场白,何况这位生意场上的老祖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范老太爷忽然念道姜仲退敌的那首诗,然后评道:“我对文墨其实并不精通,偶尔读读书,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但我心中对公子这首诗十分赞赏,最喜欢那股脱口而出的豪气,不怪那些跳梁小丑无法匹敌。” “老爷子谬赞了。”姜仲谦虚了一句,随后问道:“老爷子喜欢看云?” “是啊,偌大范府,我最爱此处,一边洗脚,一边看云,不亦乐乎?” 姜仲也抬头看向天空,看到一团团白云连绵相接,正在缓缓移动,说道:“云性喜散漫自由,随遇而安,老爷子怕是难得此等闲趣。” “此话怎讲?” “小子妄言,先请老爷子恕罪。” “不过闲聊,但说无妨。” “老爷子身在亭内看云,心在亭外奔波。” 范老太爷愕然,继而哈哈大笑,笑中有苍凉之意,道:“公子知我。” 姜仲不语。 范老太爷道:“有日我读《诗经》,读到这么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适才陈公子说我心忧,可否说说我心忧何事?” 姜仲沉吟半晌,只说了四个字:“何以为继?” 范老太爷闻言脸色微变,长叹一声,喃喃自语:“何以为继?何以为继?” 姜仲说这四个字,有概而括之之意,正如王扶摇那日所说,“大户人家无新鲜事”,不过就是继承家业的问题,范老太爷有三子、三嫡孙,今后如何分配家产,是无法避免的难题,既要保证子孙和睦,又要使得家业稳妥承继下去,如何能够不忧心忡忡? 而范老太爷听到这四个字,却触动了另外一桩如鲠在喉的心事: 范府身为商圣世家,富可敌国,于文武并起的儒略大陆独树一帜,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派轰轰烈烈,然而他三个儿子,老大长凯耽于声色,一味挥霍高乐,无力掌家;老二长丰倒承了自己的朴素作风,且为人端方忠厚,三子中正直第一,然而才干平平,虽靠勤学苦读觉醒了文胆加身,但他为人呆板有余,精明不足,守成家业尚且困难,更不用提开疆辟土;至于老三长龄,更是沉迷不老之术,整日介炼丹配药,几近痴狂,如何继承家业? 三子无人可用,三孙更加变本加厉,唯一一个灵气智能,乃至通身气度能与自己少年时媲美的孙儿,偏偏成了什么纨绔的班头,每日无恶不作,将庐州城搅得天翻地覆。 如此一来,商圣世家千古盛名何以为继?范府庞大家业何以为继?通府上下老小来日前程何以为继? 这是范老太爷真正心忧之处。 “陈公子可有听说我那葫芦孙儿?” “听王掌柜说了一些。” “嗯,我那孙儿,论灵气虽不比小陈公子你,然于同龄少年中并不落下风。” 姜仲点头认同。 范老太爷似在回忆往事,道:“不知道人留葫芦于我那孙儿的事情,府内上下大都知晓,扶摇与你说了,并不奇怪,但不知道人当年除了留下那只葫芦,还留了八个字于我,至今这八个字也只我一人知道。” 姜仲心中好奇,却也不好多问,洗耳恭听着。 范老太爷灼灼的望着姜仲,一字一句道:“二七之年,遇陈呈祥。”稍顿一下,续道:“明日恰是我那葫芦孙儿十四岁生日,而小陈公子你刚好入了我范府,因此小陈公子,你便是我葫芦孙儿那命中的贵人!” …… (现在id等级还低,无法在书评区回复留言,这里回复一下“回首再相望”君:绝对不会太监!希望多多支持。顺便求收藏和推荐票。) 第十四章 濯足论英雄 姜仲听范老太爷说自己是葫芦少爷的贵人,心中将信将疑,一半不信是因为自己并不姓陈,“陈人中”也只是他信口捏造的姓名;一半相信则是因为他觉得那位不知道人高深莫测,不是寻常人物,所言所行,必有深意,姜国国师诸葛星辰能占星度运,隔岸观不知道人何尝不能稍窥天机? 心中如此揣测,脸上仍有惊讶之意,说道:“老爷子所言,教小子如何敢当?想小少爷天资过人,胸有丘壑,他日一旦回头,必将大放异彩,小子何德何能,敢以贵人自居?” 范老太爷笑道:“小陈公子过谦了。说起这两句谜语,我也曾有过疑惑,既是说二七之年遇贵人,那当宝通十四岁时,我着人访一个姓陈的贤人入府岂非就应了这预言?又或是明日他生日,我带了他去南陈,是不是也可算‘遇陈’?” 姜仲隐觉不妥,没有答话。 范老太爷莞尔一笑,说道:“不久我即醒悟,不知道人所谓‘遇陈呈祥’,在一个‘遇’字上,只得顺其自然,待天机而发,绝不可有半点人力指使,是以这些年我独守这八个字,没有告诉任何人,一心只待那个‘陈’。说巧不巧,我范府生意遍天下,结交之人尽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这么些年偏偏没有一个姓陈的到过府上。” 姜仲心想:“这么多年忍着不说不问,一味苦等,只一人焦急,果然用心良苦。”说道:“只是这事听起来还是觉得太过玄妙,便是不知道人通天彻地,一语中的,这话里的意思也可堪玩味,‘遇陈呈祥’,是否说小少爷要与一个姓陈的姑娘婚配……” 不等姜仲说完范老太爷开始摇头,说道:“宝通虽然乖张顽劣,但十几年来他去过的地方,结交的玩伴,认识的姑娘,凡沾边挂角的,没有一件我不知道的,他八岁那年倒是碰到一个姓陈的女娃,是花尚书家一个到都中来做客的亲戚家的女儿,只是那姑娘本身已订了娃娃亲,后来再也没见过。”范老太爷说着抬起左腿,卷了卷裤脚。 姜仲道:“那老爷子何以确定我就是那个‘陈’?” 范老太爷点点头,道:“一来,没这么巧的事,明日宝通十四岁,小陈公子今日到了我范府,可见是上天注定的机缘;二来,以小陈公子天降之才,必能引我那糊涂孙儿走上正道。” “老爷子着实过誉了。” 范老太爷摇头道:“老夫一生尽与人打交道,自信识人眼光还是有的。” 姜仲笑了笑不再多说,想起某件事,问:“老爷子见多识广,可否跟我讲讲这天下间,能入老爷子法眼的都有哪些人么?” 范老太爷似乎对此问很感兴趣,点点头,瞧着着远处那一簇灿烂的花丛,说道:“论文,人族有所谓‘三大家’,贵国方诩大家,南陈陈通大家,以及孔圣后人,鲁国夫子庙大供奉孔孝儒大家,我虽不精文墨,于这三位却是素来敬仰的,心情应与旁人无异; 论武的话,千丈禅师佛法宏阔深湛,臻于圆满,隔岸观主道术出神入化,几近逍遥,并为人族武道北斗之望,无人不服。” 姜仲本想从范老太爷这里问出一些和那位夜闯姜国王宫的白衣人相关的信息或者蛛丝马迹,不料老爷子一开口讲的几个人都是天下人共知的,只好一派好奇地追问:“除此之外呢?” 范老太爷想了想,说:“云游四海的不知道人,普度众生的了了和尚,本国移花山庄的韩叔夜,南海岛的那位神尼,再算上朝花盟的那个杀手头子……”稍作停顿,续道:“再年轻一代的我知道的也就不多了。” 姜仲点头,心道:“范老太爷本身境界既高,能入眼的不过寥寥几人,兼之其一生从于商道,无暇关注其他也属正常。就他说的这几个人,有没有那位白衣人呢?说起来,自己好像还不知道那位白衣人夜闯王宫的目的。” 范老太爷瞧了姜仲一眼,道:“起了脚,去走一走。” 说着两人将脚拔出泉水,晾了一会,穿上鞋袜,并肩游园,周大也不靠近二人,但也不远离,始终保持那个固定的距离远远跟着。 “小陈公子你看那块云,我们走它也走,我们不走它也不走。”范老太爷指着天上一座小山般的白云说道。 姜仲忍住科普的想法,说道:“天道自然,依‘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之理。” 范老太爷赞同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姜仲心中一动,恍然醒悟:“这范老太爷如此热衷看云,或许不仅是为了偷闲消遣,而是在领悟天人之道。”说道:“古书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可知天地万物都舍不了一个‘动’字。” 范老太爷思索片刻,说道:“那八角亭未动。” 姜仲笑道:“八角亭适才在东,此刻却在北。” 范老太爷稍一想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连说:“正是正是。” 两人说了一阵,姜仲又问了武学修炼中的一些问题,难得遇到一个大行家,自然要趁机讨教讨教,范老太爷道:“根基在炼体、聚气,‘通幽’开始入门,‘入微’便是登堂,继而完成‘坐照’自观,第一阶段的修炼便算立了起来。之后上冲‘不惑’、‘知命’、‘天顺’三境,则是一境难于一境,情形与第一阶段已是天壤之别。” “三境之上还有其他境界吗?” 范老太爷看了姜仲一眼,笑道:“小陈公子岂不知圣人曾说‘从心所欲,不逾矩’之语,倘若破了三境,掌握天道,也不必再受这规矩束缚,‘逾矩’又如何?” “便是道家说的逍遥吗?” “小陈公子聪慧。” 姜仲点点头,面露深思之色,这时周大走了过来,道:“老爷,小陈公子,用饭了。” 范老太爷摆手道:“我与小陈公子谈兴正浓,老周你去把饭传来,不必回去吃了。” 周大应“是”,自回去传饭。 第十五章 一字千金(上) 周大去后,姜仲和范老太爷接着前面的话头说,姜仲本想问范老太爷如今是什么境界,但转念又想到这等隐秘之事如何对人宣之于口,且自己又初来乍到,尤不宜多言,于是问:“老爷子刚才说天下高手,没有提到魔君与西皇,不知他们是什么境界?” 范老太爷微微摇头,说道:“魔族向来神秘,经年隐于万重山,虎视人族,不过如今是哪位魔君在位我也不得而知。” 姜仲点点头,嗯了一声。 “说到西皇行清秋,多年前倒有过一面之缘,那年他到姜国向方大家提亲,我恰好在姜国王宫做客,在接亲那日受邀观礼,亲见方大家将手抄《桃夭》交予西皇,并着他负诗回太华城。” 姜仲道:“负诗回城?” 范老太爷面色展动,笑道:“正是,只不过方大家亲笔手书,一字千钧,气魄可想而知!待接亲队伍回到太华城后,行清秋当即遣使到姜国送了一封国书,书中提及此事,写到‘一步一行,直入泰山压顶’,此言随之不胫而走,传为美谈,后来人们便将妻父称为‘泰山’,又因泰山居五岳之首,故又有‘岳父’之谓。” 姜仲听得悠然神往,微笑道:“方大家一诗双关,既提醒西皇要善待自己女儿,又提醒他不要辜负与人族盟约,正是一举两得,不过西皇竟能背一座泰山回城,修为之高,可见一斑。” 范老太爷颔首同意。 “只是不知道当初那位方小姐心中感想,倘若她心有所属,并不愿去太华城,岂非要抱憾终身?” 范老太爷略显不以为然,道:“小陈公子也说孩子话,人妖两族结秦晋之好,是两族联盟共抗魔族的大义所在,所谓‘存大义,不拘小节’,个人得失与天下太平两者之间孰轻孰重,想必小陈公子也应该知道如何抉择了。” 姜仲微笑不语,并不反驳。 范老太爷又道:“而且据我所知,西皇夫妇恩爱非常,如今已有两子一女。不过小陈公子,你这说法倒与我那葫芦孙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又是一缘。” 姜仲自然知道那位被封为公主嫁于太华城的方家大小姐方沐月,有关当年联姻的具体细节,也曾与杨奇策兄妹、项起他们私下说过几次,记忆中方大小姐似乎曾与方大家的一位学生,也就是现在的姜国文亭阁大学士顾厚庵两情相悦,只是可惜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姜仲“抱憾之说”便源于此。 两人正说着,看到周大带着五六个丫鬟提着食盒过来,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两人,一个身穿红绸小褂、头束金带、形容秀美的少年,一个身穿绯袍、手持纸扇的年轻人。 “爷爷!”那少年看到范老太爷,快步朝这边奔来,不是葫芦少爷范宝通,还有哪个? 范老太爷对姜仲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范宝通走到近前,被范老太爷一手揽入怀中,问:“吃饭了没有?” 范宝通道:“我来陪爷爷一起吃饭。” “好,正好我要引荐一个小朋友于你认识。” 范宝通乜了姜仲一眼,又对爷爷撒着娇道:“我也有人要引荐给爷爷认识。” 说着回头示意绯袍年轻人,叫了一句:“欧阳庆。” 绯袍年轻人作揖道:“晚生翰林院欧阳庆,见过范老太爷。” 范老太爷转头看向欧阳庆,忙道:“欧阳公子不必多礼。”随后又示意姜仲,道:“这位是我范府贵客陈人中公子,欧阳公子,葫芦儿,你们互相见见。” 姜仲抱拳道:“欧阳公子好,范二少爷好。” 欧阳庆微微点头还礼,范宝通打量着姜仲,眼中讥诮之意一闪而过,装出一副烂漫的样子,笑道:“陈公子你好啊。” 姜仲见此情形,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这位葫芦少爷多半是听到范老太爷又要给他安排伴读,所以带着一位翰林前来考校自己,当下面带淡淡笑意,静观其变。 八角亭那边饭菜已经摆好,周大过来请范老太爷入席,范老太爷道:“小陈公子、欧阳公子,这就一起过去吧。” 众人到了八角亭,按主客坐定,范老太爷坐北朝南,左手边是范宝通,欧阳庆因为有官位在身,坐在范老太爷右手边,姜仲次之,周大与几位丫鬟站在旁边伺候。 范老太爷起筷之后,好奇问道:“不知欧阳翰林怎么与宝通相识?” 欧阳庆道:“在薛将军家小公子的生日宴上结识的二公子。” 范宝通接道:“爷爷,这事说起来真是巧之又巧,真可谓是一个天赐的机缘,仔细算起来,源头正是在这座八角亭呢。” “此话怎讲?” 范宝通放下筷子,眉飞色舞道:“爷爷是否记得那年花重金为此亭买对联的事情?” 范老太爷满脸慈爱,笑道:“当然记得。”随后又遗憾摇头道:“可惜收了近千副对联,无一副得我心者。葫芦儿,你今日怎的想起问这件事?莫非你请欧阳翰林过来,是为了这副对联?” 范宝通神秘一笑,道:“也是也不是。” 欧阳庆随后接道:“晚生不才,怎敢自言能作出与老太爷意境相符的对联?只因感念二公子一片孝心,斗胆稍尽绵薄之力,能锦上添花便于心足矣。” 范老太爷看着范宝通,问:“葫芦儿,你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还不快快说来。” 范宝通笑着摆手,说道:“也没什么药咧,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一个生日心愿罢。” 范老太爷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爷爷听听。” 范宝通忽而正色道:“葫芦儿十四岁的生日愿望就是想替爷爷找到那副尽善尽美的对联,以了却爷爷心中的这桩遗憾。” 范老太爷伸手拍着范宝通的脑袋,欣慰道:“好孩子。” 范宝通一脸孺慕之情溢于言表,道:“爷爷,葫芦儿深知,因自己的顽劣不堪,冥顽不灵,使爷爷、父亲及诸位叔伯劳心劳神,夙夜忧叹,实在是不孝极了。而且当年幼时难以体会情由,面对教诲更加常有怨言,如今一想,既愧且悔。” 范老太爷闻言老怀安慰,道:“如今了悟为时不晚,为时不晚呐。” 姜仲不由得暗叹:“范二少爷演技了得,范老太爷果然溺爱此子。” 范宝通濒临声泪俱下,勉强笑道:“先生说孝顺爷爷父母,要从小事着手,明日正好是我十四岁生日,我私下与二嫂子商量,意思是说待会饭后,让府中众位兄弟姐妹齐聚院内,大家来一场做对联的比赛,便由爷爷来做主考官,定要选一副满意的对联不可。” 范宝通说着,又看向姜仲:“正好陈公子和欧阳翰林也在,都各自挥毫,留下墨宝,有好的,便做我的生日礼物,我再谢过,两位以为如何?” 欧阳庆道:“在下义不容辞。” 姜仲暗想“原来如此”,说道:“自当尽力。” 第十六章 一字千金(下) 范宝通因承着范老太爷的宠爱,在范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往年做生日,无不当成府中一件大事来办,阖府上下人人尽力,众星捧月,葫芦少爷自坦然受之,没什么客气的。 然而,今年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主意,把范老太爷喜得无可无不可的,自然是乖孙儿说一句答应一句。 姜仲看得清楚,知道这位范二少爷是在施借到杀人之计,借生日愿望给范老太爷做对联是假,请那位貌似谦恭,实则自信满满的欧阳翰林让自己知难而退是真。 尽管姜仲此时的境界无法一眼看清他人文胆强弱,但从欧阳庆一身丰华气质来看,腹内必是文气盈胆,不怪他一举一动间,时常流露出冷然傲物的神情。 范宝通为了将下一个可能的伴读扼杀于摇篮中,不惜请了这么一位人物,安排了这么一场似模似样的文局,说明其人还是有可取之处,而范老太爷愿以“物极必反,动极思静”之法教养范宝通,摆明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这位葫芦少爷培育成合格的接班人,眼光不可谓不老辣独到。 那边范宝通见姜仲也答应下来,很是开心的样子,说道:“既是如此,不如咱们再开个小赌局助兴,余者兄弟姐妹不论,单说欧阳翰林与陈公子,你们二位可定个彩头,一会比试时也好有个念想。” 姜仲配合道:“怎敢特与翰林比文?” 欧阳庆笑道:“二公子有此美意,陈公子也不必推辞,只当助兴即可。”略作沉吟,续道:“既然是斗文,赌金赌银未免俗了,咱们不如赌点别的样式……” 范宝通问:“欧阳翰林有什么好主意?” 姜仲心中暗笑:“又是两个说相声的,我自听着就好了。” 果然欧阳庆又思索了一会,拍手道:“咱们不如就赌一句话,倘若陈公子赢了,你可让我做一件事,只要力所能及,必要办到,倘若在下侥幸胜出,也是一样,陈公子以为如何?” 姜仲脱口道:“真心话大冒险?” 在座所有人无不一头雾水,欧阳庆疑问地“嗯”了一声,道:“不知何为‘真心话大冒险’,还请陈公子指教。” 姜仲‘啊’了一声,说道:“便是胜者吩咐败者一句真心话,败者去为胜者大冒险。” 范宝通听了叫“有趣”,说道:“听两位说得实在有趣,我也要参一脚。” 欧阳庆笑道:“本就是为二公子祝寿,正要向寿星讨个彩头。” 范宝通道:“那这么样,我作为东道,先出五百两在此,二位客人不论哪一方,胜者我且不管,败的一方只将对联送我,我这五百两归你,这也是胜者固然有赏,败者也不至于空手叹息,怎样?” 一旁听得饶有兴味的范老太爷忽道:“葫芦儿此说甚得我心,正是两全齐美之计。” 范宝通笑道:“孙儿自小受爷爷耳濡目染,虽然愚笨,也还是学了一些。” 范老太爷闻言大乐。 欧燕庆赞道:“果是有礼之家!二少爷再说你的赌法。” 范宝通道:“我也不再另想主意,同你们一样,不论哪一方胜出,可使我做一件事,只要力所能及,必然为你办来,同样的道理,输的一方却要听我一句指使。” 欧阳庆道:“如此甚好。” 姜仲道:“这样,二少爷岂非是必输必赢?” 范宝通笑道道:“谁教我是寿星,就占了这个便宜吧。”大家闻言都笑起来。 姜仲想了想说道:“二少爷豪量之人,倘若我侥幸赢了,就去与你做伴读怎样?” 范宝通闻言眼神闪了一下,欧阳庆微微低头,嘴角挑起一抹微嘲的笑意。 “伴,读的事情,我却做不了主,要爷爷和父亲点头,另有一番考校。”范宝通慌乱一下,迅速恢复平静,认真答道。 姜仲暗暗赞许:“反应敏捷,心思缜密,何愁他日不能成才?”做恍然状道:“那我再想别的吧。” 一时吃完饭,周大与丫鬟们撤席,那边恰好一群家丁进了院子,选八角亭对岸的一座凉亭,开始布置,挂上遮纱,摆起绣墩软枕,旁边又放了两张红木长桌,一张摆上笔墨纸砚,另一张铺了桌布,摆着茶具及各色盏碟,应是用以放置瓜果蜜饯。 范宝通对范老太爷说道:“等这边撤了席,也有人来布置。” 范老太爷笑着点点头,听之任之,似对葫芦孙儿这次的安排颇感兴趣。 观一人做事手段高低及调度掌局之能,未必要只盯着大事,布小局也能见真功夫。 不一会,又进了一批家丁,抬的抬,拿的拿,来到八角亭,先跟老太爷、二少爷见礼,然后开始动手做事,除不用挂遮纱外,其余与对面凉亭如出一辙。 范老太爷道:“小陈公子、欧阳翰林,两位现在便可以打起腹稿,盼望今日众人皆能有所得。” 两人皆拱手说“是”,然后各自走开去构思。 范老太爷又对范宝通说道:“通儿,随我走一走。” 姜仲独自走到一片盛放的芍药花旁,脑子飞转,想道:“论诗作文,是转眼就有,但偏偏要做对联,不知从哪首诗撷出两句呢?” 随后想起诗圣杜甫,后世学者将杜诗整体风格定位沉郁顿挫,指的是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杜诗在技巧方面,极重炼句且已大臻圆熟,不着痕迹,诗中有许多传世的对句,流传甚广,如孩童们也耳熟能详的“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如将倒装句法运用得出神入化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如出自七律压卷之作,将叠字用到登峰造极处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然而,这些对仗妙是极妙,但一来脱离整首诗后意蕴有损,二来诗句与此情此景不符,更加难以体现那位范老太爷的心思,因此都不可取。 之后又想到陆游,这更是一位在炼句上苦心孤诣的诗人,无数对句被用作楹联……想到此处,正好抬头看到对面一座假山,假山下一条弯弯转转的曲径,若有所感,果然想起两句可用的。 正要起步离了这片芍药,看到地上落了一些花瓣,自言自语了一句“花开花落”,心中猛然一动,急忙抬头看天,之前范老太爷指于自己看的那一堆白云不知何时已经移到西南方,两句更好的就此呼之欲出。 姜仲回到八角亭时,看到欧阳庆已在与范老太爷、范宝通说笑,显是早已准备充分,有备而来。 欧阳庆见姜仲回来,笑道:“小陈公子,那边笔墨纸砚已经设好,趁正式比试开始前,我们各作一对暖场如何?” 姜仲点头道:“欧阳翰林先请。” 欧阳庆让了一下,然后走到红木桌前,早有小厮过来替他铺纸磨墨,欧阳庆想也不想,执笔便写:“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 两句写出后,一缕细细的文气浮出纸面,欧阳庆搁笔笑道:“献丑。” 范宝通不知真懂假懂,大力拊掌赞道:“仅是暖场,就已这等才气纵横,不愧是翰林,了不起啊了不起。”说着左右看大家,小厮们赶紧识趣地跟着鼓掌。 “就是就是,好文采大家都要鼓掌,我看到小陈公子也在鼓掌啊。” 姜仲微笑点头,看到“云飞送断雁”一句,知道欧阳庆果然是下了功夫的,这时范宝通少爷忽然又解释道:“你们看那第一句啊,云飞送断雁,厉害的呀,是说大雁断了翅膀,被一朵云救了,然后那朵云就带它翱翔带它飞,你们看,多么厉害的云呐!” 小厮们跟着赞道“果然是很厉害的云”,想到自家老太爷最爱看云,赞叹之声更响亮了。 范老太爷只是笑着摇头,也不纠正。 欧阳庆只当做没听到,走到姜仲跟前,说道:“小陈公子请。” 姜仲正在犹豫着要写哪一副,又被那朵“很厉害的云”逗得心中直乐,说道:“翰林大人,容我再想一想。” 范宝通一听,接道:“小陈公子适才想了很久了啊,我看到你又看花,又看山,又看天的,以为你早已经想好呢,不过一直这样想,等会正式比赛就要落后了。” 范老太爷道:“通儿,不要打扰小陈公子思路,要知道文在精而不在多。” 范宝通点头道:“是,爷爷。我在与陈公子说笑,陈公子慢慢想便是。” 欧阳庆也道:“陈公子苦吟之后,必有佳句,在下十分期待。” 姜仲微笑走到红桌前,刚要卷袖拿笔,听到一阵笑语,转头看到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六七个妙龄少女进院,说笑着朝那座挂了纱帐的凉亭走去,只见彩裙绸带飘飞,香风阵阵袭来。 范宝通喜道:“爷爷,是董妹妹、庄姐姐她们来了。” 范老太爷“嗯”了一声,果然一个老婆子快步朝这边走来,对范老太爷行礼:“问老太爷安,那边家里几位姑娘并董姑娘、庄姑娘及孟大姑娘都到了,一起给老太爷请安。” 范老太爷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好生照看着,过去吧。” 老婆子应了,复又回到对面凉亭。 范宝通喜不自胜,忍不住又催姜仲:“小陈公子快写快写,等下就要正式开始比试了,欧阳……翰林,要不你再过去写一对,看看能不能后发制人。” 欧阳庆洒然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也走了过来,与姜仲并肩站着,看着姜仲笑道:“有僭了。”说着又提笔写了两句:“范园白云起,飞盖上天衢。” 忽然一股拇指粗细的文气冲起,一直升到头顶三尺以上,那边由范宝通带头,又是一阵震天价的喝彩,那股文气不知为何,忽而转向朝姜仲袭去,此时姜仲恰好也开始作联,没有去理,那股文气刚一接触姜仲,刹那化为无形,连衣角都未能拂动丝毫。 欧阳庆脸色微变,站在不远处的范老太爷也是面露讶异之色,然后慢慢松开身后微握的右拳。 八角亭对面似有人注意到那股文气,正要招呼着其他人看,不料转眼就消失不见。 “可惜了,后继无力,不管他们,我们自作自己的吧。”一个身材略显健壮,给人英姿飒爽之感的少女挥手道。 “自作便自作,一定先品评他人一番。”一个瘦削少女掩嘴笑道。 健壮少女道:“董妹妹既然这么说,我今日就单要与你斗一斗高低。” “你们快看!”健壮少女正与瘦削少女斗嘴,另外有一个身材长挑的女孩指着对面八角亭惊讶道。 “才冒三丈!” 众女纷纷掀纱帘看去,见到一股碗口粗细的文气直冒三丈。 “呼!” 那股强盛文气猛地变成一股旋风,径自离去,绕着一片花丛转了几圈,呼啸着冲天而去。 “文气滔天!那边到底出了什么句子?” 话未落音,适才文气绕过的花丛忽然群花凋落。 “啊!”纱帘内一位少女惊叫了一声。 “快看天上白云。” 院内所有人齐齐抬头看天,那股文气已经不知去向,但见天上一团白云忽散忽聚,景象令人震撼无已! 姜仲抬头看天,也有些意出望外,没想到这副对联竟有这等威力! 异象持续一盏茶功夫,天上白云重聚不动,而之前凋零的花干又重新开花,鲜艳更盛于从前。 院内无论男女主仆,无不被眼前所见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之后大家看到那位少年投笔而立,闭目仰头,继而文气天降,灌其顶而入! “宠辱不惊,闲看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上云卷云舒。” 范老太爷不知何时出现在桌前,伸手去拿姜仲所写对联,只觉那张纸竟沉重如金,拖在掌中,朗声念道。 念第一遍,神情大变,如迷障破开;又念了一遍,脸色再变,有豁然开朗之意;直到念完第三遍,仰头大笑道:“就是这副!就是这副!小陈公子,你这副对联给我,我愿出一字千金!” 第十七章 一人落笔,余人罢手 姜仲得文气灌顶,静站了好一会,感受文气浣体,涤荡文胆的奥妙,身心俱觉无比舒畅,直至听到范老太爷以欢快得近乎失常的语调叫他,才慢慢睁开眼,微笑的看着范老太爷,说道:“此联本就是为老爷子所写,何必要什么金银?” 此话一出,不要说那些垂手伺立的家丁,连败家小能手范宝通都听得暗自咋舌,一字千金,一副对联便是黄金两万四千两,陈人中到底什么来头,简单一句话就把一座金山那么推开,他难道不知道拿到那笔财富之后,可以三生三世衣食无忧? 范老太爷闻言居然也不坚持,兀自卷起对联,说道:“没错,此对是无价之宝,用一字千金来买不止占了大便宜,本身也俗气了,再说吧。” 范老太爷对联刚卷好,刚才过来请安的婆子又来到这边,道:“老爷子,二少爷,几位姑娘说这边出了好对子,要抄一份过去看。” 范老太爷呵呵笑道:“自然自然。”然后却珍而重之地把姜仲的对子放进怀里,自己走到桌前,拿起一支紫毫将对子抄出,吹了一下墨汁,递给婆子,道:“拿去给她们看吧。” 那婆子接过对子,又行了一礼,往对面亭子走去。 这时,一脸惨白的欧阳庆忽然对着范老太爷作了一揖,道:“晚生谢过范老太爷款待,这便要告辞了。” 范老太爷也不留,点点头,吩咐小厮道:“送欧阳翰林。” 两个小厮走过来引路,范宝通忙叫道:“对联比赛还没开始,欧阳庆你怎么就要走了?” 欧阳庆苦笑一声道:“比试尚未开始,陈公子便抛出珠玉,还如何动笔?还怎么动得了笔?且如今老太爷心愿已足,二公子放我回去吧。” 范宝通哪里答应,嚷道:“不是说准备了很多吗,其他的还没写出来,怎就认输了,快去写出来啊!去跟他比啊!” 姜仲想起《唐伯虎点秋香》中宁王气急败坏地催对穿肠出对子对唐伯虎的情景:“快出对子对死他啊。” 欧阳庆只是摇头叹息,说道:“二公子有所不知,在下三年之内,怕都做不了对子了,二公子之前相赠金银,会全数奉还。”言罢,不再理会范宝通,随家丁出园去了。 范宝通眼见欧阳庆离去,忽地转身指着姜仲,道:“姓陈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故意写出这么一副对联,显你本事!我看你就是存心不想我好好过生日!你到此从哪里来的,你居心何在?你报上名来?”葫芦少爷终于脱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姜仲道:“在下陈人中,姜国长安人氏。” 范宝通指着姜仲,张着嘴巴,一脸“我真是让你回答这个的吗”的表情,恨恨地说:“你有种。”然后转向范老太爷,哭腔道:“爷爷,陈人中他居心叵测,就是想破坏葫芦儿的生日,现在他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爷爷你看他……” 范老太爷拍着爱孙的脑袋,说道:“难为你忍到现在。”又安抚了一会,道:“去看看你几位姐姐妹妹有没有好对子写出来。” 范宝通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耍赖,爷爷都不会对那个陈人中怎样,只好放弃这个打算,说了一句“那爷爷我过去了”,又瞪了姜仲一眼,留下一句“你这样坏心眼的人,休想做我的伴读”后,转身朝对面走去。 范老太爷对姜仲道:“小陈公子见笑了。” 姜仲摇头,说道:“二公子终有一天会明白老爷子的良苦用心。” 范老太爷笑了笑,道:“但愿这一天不要等太久。小陈公子,我们去亭子里坐。”说着又回头对一众小厮们道:“你们都去吧。” 周大跟着扬了扬手,众家丁齐应了一个“是”,有序地退出园子。 这边姜仲和范老太爷刚在八角亭坐下,那边范宝通也已经进了遮纱的亭子,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诸位姐妹都在亭子里,但是却没人说话。 董诗音依着亭柱,右手支着下巴,痴痴地瞧着无声而流的泉水。庄玉雅坐在石椅上,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茶杯把玩,翻来覆去地看。孟剑娥负手而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出神。宝凤、宝珠、宝檀几个站在一棵柳树下似在看什么。 范宝通正自诧异,转眼看到亭内石桌上摆着那个姓陈的刚才做的对联,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免又生气,走到董诗音跟前,问道:“董妹妹在这看什么?” 董诗音转头看是他,道:“你去别处,别打搅我。” 范宝通笑道:“我给妹妹端个绣墩过来吧。” 董诗音不答,范宝通果然过去端了一个绣墩,董诗音坐下,依旧发呆。 范宝通又走到庄玉雅跟前,说道:“我给庄姐姐倒杯茶?” 庄玉雅笑了笑,把茶杯放下,让范宝通倒茶,这时,忽然听孟剑娥自语了一句“有了”,然后见她走到桌前,执笔要写,刚落下一笔,又摇头道:“意境差了。”然后搁笔不写。 庄玉雅饮了一口茶,起身走了过去,并不拿笔,在桌前站了片刻,忽笑道:“今日我是一个字不写了。” 话未落音,董诗音走了过来,径自取了一支宣笔,写道:“彩云惊岁晚,缭绕孤山头。” 一缕锦绣文气浮出纸面,范宝通忙叫道:“超过了,超过了,董妹妹这对超过姓陈的了。” 董诗音横了范宝通一眼,然后竟将自己写的那对撕掉,笑道:“不如那对好。” 孟剑娥责怪范宝通道:“明说着让我们来做对子给你过生日,偏偏又请了那样一个人,一对将我们统统压倒,葫芦儿你说你安的什么心?” 范宝通暗暗叫苦,刚刚骂出去的话,这么快就骂到自己头上了,辩解道:“我真不知道他会那么好运气,写出那副对子。不瞒你们说,我正怀疑他是爷爷出重金寻来管我的那位呢,刚才爷爷说要出一字千金买这副对联,他眼都没眨下就拒绝了,你们说可不可疑?所以,他肯定实在跟爷爷唱双簧。” 宝凤、宝檀、宝珠几姐妹也走了过来,大姐宝凤道:“这对子值得一字千金。” 宝檀笑道:“小哥明明是自己害怕爷爷给你安排伴读,看着你读书,说什么唱双簧,我听说那个小公子是王扶摇掌柜安庐河里救上来的。” 范宝通一轩眉,说道:“那又怎样,想做伴读来管我,看他过不过得了我的关。” 宝珠道:“就是,说到底,他只是来做小哥的伴读,又不是来做先生,到时小哥不喜欢,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撵出去完了,怕他做什么?” 范宝通讪讪笑了笑,说道:“宝珠妹妹说得很对,只是,只是这会这个好像比以前的那些都要棘手,我刚刚仔细看了那姓陈的几眼,发现他真可谓是一脸奸相,一看就是那种诡计多端的人。” 宝凤正色道:“葫芦儿,你明天就要十四岁,也该学点好了,我看那小陈公子是真才实学的,到时爷爷果真安排他给你做伴读,要抓住机会跟人学,再像以前那样,爷爷会伤心了。” 宝通见大姐脸色,不敢再玩闹,点头答应了。 孟剑娥接道:“大姐儿说得是,真是一肚子诡计多端的,怎么能写出那样的对子?” 大家又齐齐看向亭子里石桌上那副对联,知道今天的对子比赛无论如何是做不成了。 第十八章 高级伴读书童 一场布局严谨、勾心斗角且又别开生面的做对子祝寿大赛,因为姜仲预热时抛出的一副“才冒三丈”的对联而不得不宣告偃旗息鼓,范府的诸位小姐们自知难敌,纷纷罢笔,干脆把做对子比赛改为午后游园了。 范宝通心里恨极了石桌上那副对联,但因为那副字是出自爷爷的手笔,心中毕竟有些顾忌,不想轻易撕毁或者丢入水中,因此看了一会对联,又转头看了一会那个正跟爷爷谈笑自若的少年,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董诗音叫了他一声:“葫芦儿,还在那发什么呆,一起游园去。” 范宝通听是董妹妹喊自己,又转怒为喜,应了一声,快步跟了过去。 众人游园,远远经过八角亭,除了董诗音一脸意味不明的微笑看着范宝通,其余几个姑娘都忍不住好奇地悄悄看了姜仲一眼,想知道那位写出“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字句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样子。 范宝珠瞥了一眼,说道:“他只是做对子厉害,作诗做文章如何呢?” 宝檀道:“文意本是想通,诗词文章于心领神会之外,说到底还是琢磨句子的功夫,他做对子厉害,其他几个应当也不会差。” 大家闻言点头,范宝通嘟囔了一句,倒也没有反驳,然后想起什么,忽然神情振奋起来,问:“下月是不是要到七夕了?” 宝凤掐指算了算,道:“果然,今日是六月初五了。葫芦儿,你又想到什么顽皮的主意?” 庄玉雅忽接道:“宝通弟弟你先别说,让我猜一猜,看对不对。” 范宝通饶有兴味地微笑颔首,道:“庄姐姐你尽管猜。” 庄玉雅伸出玉笋般的手指在脸旁绕了一圈,笑道:“宝通弟弟定是想要在七夕鹊桥诗会上夺个诗魁来做做。” 范宝通忙摆手道:“庄姐姐又取笑我。” 孟剑娥旁边笑道:“若小哥哥真做了诗魁,到时候再顺手把‘七夕巧女’娶回府,保准表舅妈高兴。” 宝凤笑着斥道:“孟丫头又张狂了,一个女孩子家,整天把娶亲放在嘴边,也不怕羞,且宝通才多大就娶亲?” 范宝通罕见面露局促羞色,直拿眼睛去瞅董诗音,董诗音却偏头看着远处,对大家的话置若罔闻。 范宝檀道:“庄姐姐的意思不是让小哥夺诗魁,而是要让小哥的伴读去夺诗魁,对不对?” 庄玉雅抿嘴笑着点头,众女这才恍然,宝凤问:“宝通,你要在鹊桥诗会上为难小陈公子吗?” “大姐,我这不是为难,而是考验,如果爷爷当真要把他安排给我做伴读,总不能靠一副对联就定了,以前也没这个选法,因此,他要想进范府做伴读也罢,做小先生也罢,须得过了我这关,我才愿意认他。” 范宝通说得一身凛然正气,大姐范宝凤反倒不知如何反驳了。 “小哥妙计,如此一来,那位小陈公子的敌人就不再仅仅是那位欧阳翰林及我们家里诸位姐妹,而是整座庐州城的才子。” 范宝通谦虚道:“为证明我不是有意刁难他,我并不要求他鹊桥诗会夺得诗魁,能入三甲即可。” 众人一想到往年鹊桥诗会盛景,便是适才看过姜仲文气滔天异象,也不敢就下定论。鹊桥诗会,会有多少才子为博佳人一顾而尽展平生所学,论剑拔弩张程度,比之科考也不遑多让。 一直沉默不言的董诗音道:“犹记去年七夕节,孟丫头一剑灭百灯的绝技。” 庄玉雅道:“只是七夕乃女子‘乞巧’之时,孟丫头那一剑豪气有了,却不见巧。” 孟剑娥满脸不赞同,立即反驳:“庄姐姐这就是外行人说内行话了,岂不知剑术练到极处,也与作文一样,既有鲲化鹏击九天之大开大合,又有泉水过石之轻柔细腻,个中妙处和巧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庄玉雅笑道:“偏你又能讲出许多道理。” 宝凤也道:“我们几家姐妹虽多,能文能武的却只有剑娥妹妹一人,将来指不定可以做一个女将军。” 宝檀道:“不要说我们几家,便是整座梁国我也只听过红玉公主和剑娥两位。” 孟剑娥本来面有得意之色,听到宝檀把她和红玉公主相提并论,忙道:“二姐休要捧杀我,我如何能与红玉公主相比?” 提到红玉公主,即便是董诗音,脸上也不吝敬仰之情。当年梁帝带九岁的红玉公主访陈,陈帝就有“生女当如梁红玉”的点评,其惊才绝艳,可见一斑。 众女说着,早远离了八角亭,而八角亭内,姜仲和范老太爷果然是在说入府伴读之事,只是范老太爷深感那副对联的不俗,已经改了让姜仲做伴读的主意,而是请他做范宝通的小先生。 “以公子之才,做一个伴读实在太委屈了,如今我就请小陈公子做我葫芦孙儿的先生,还请小陈公子千万不要推拒。” 姜仲一听要自己去做那个纨绔二少爷的私人家庭教师,下意识地就想拒绝,是出于一种“位子越重,责任就越大”的自我保护心理,而且,所谓小先生,其实不过就是“高级伴读书童”。但是看到范老太爷满脸的诚恳和期待,拒绝的话也不好出口,说道:“要先通过范二少爷的考校再说。” 范老太爷道:“这事我与他父亲做主,由不得他,不过为你们日后好相处,只能由小陈先生多担待一点了。” 此事就此定音,又说了一会,范老太爷终于还是提到那副对联:“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就是心中的意思,就是这样简单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小陈先生,与我说了一席话,吃了一顿饭,就看出我这个心思,一写出来,就是说不出的投契。” 姜仲心想:“明明是一个掌握泼天财富,肩负巨型家业传承的商贾,却爱上了看天上的白云,这种反常注定了这种矛盾的存在,心为形役,身在樊笼,如何返自然?” 姜仲道:“越是触手可及却始终难以做到的事情,执念就越重。” 话到此处,正好默契的点到为止,范老太爷道:“老夫从商多年,骨头里都刻着‘货款两讫’四个字,如今小陈先生赠我对联,又不要金银,我无以为报,就把我当年从一位老师傅那里买来,并藏了多年的一套拳谱赠予小陈先生如何?” 正为那颗金色武魄感到困惑的姜仲,自然不会拒绝。 第十九章 浩然九拳 按范老太爷的意思,是要留姜仲当晚就住在范府,不过姜仲觉得在没有跟范二少爷取得共识、确定先生之名前,不宜就住在范府,以免进一步激化范二少爷的排斥心理。 “二少爷现在正是中……桀骜不驯的年纪,需用大禹治水之法,疏通引导,循序渐进,现在住进府内,他必然对我更加不满,反而不利于后面行事。” 范老太爷一听有理,于是不再强留,略带歉意道:“如此只好先委屈小陈公子在外面暂住几日,等这边跟宝通说定,立即接小陈先生入府。”姜仲颔首答应。 范老太爷又转身吩咐周大:“老周,你亲自送小陈公子去朋来客栈。” 周大躬身应“是”,伸手请姜仲,姜仲抱拳告辞。 见周大和小陈公子出了园门后,范老太爷伸手一招,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他身后,范老太爷问:“你瞧出什么了没有?” “不识文胆,不见武魄。” 范老太爷点点头,道:“文胆一定是有了,武魄……”迟疑了一下,又摇头:“连我也没有看透。” “但他接了您的拳谱,要不要长安那边的查一查?” 范老太爷摆手道:“不必了,疑人不用,我信得过自己的眼光。再说,长安那么大,从哪里查?” “姓陈的……” 范老太爷打断道:“你又如何知道他真的姓陈?我心中有数,去吧。” 黑衣人微一躬身,随即黑影一闪,消失无踪。 周大带着姜仲一路离开范府,在大门外恰好碰到等候多时的王扶摇,王扶摇见是周大请送姜仲,心中暗暗称奇,迎上前道:“劳烦周大爷了。” 周大点点头,道:“老爷子着我送小陈公子去朋来客栈,扶摇一同过去吧?” “是。” 说着一位家丁已经把马车牵过来,三人上车,朝朋来客栈去了。 “扶摇原想跟二老爷引荐陈公子进府中做事,不料老爷子先定下了。” 王扶摇已经从小厮口中得知姜仲后园写对联、却万金的事情,心知姜仲入府,他日必将高飞,兼平日又难得与周大管家叙话,此时说起引荐事宜,心中不免庆幸船上留了余地。 周大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他作为范府大管家,又是范老太爷心腹,对范府许多下人甚至管事的来说,等于半个主子,身份地位固然不同寻常,言谈举也自有一番威仪。 姜仲道:“若无王掌柜,人中也无此机缘,我都记在心里了。” 王扶摇忙道:“陈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以陈公子之才,扶摇所做不过顺水推舟,锦上添花罢了,真说出力,我是万万不敢当。” 话虽这么说,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位陈公子不是过河拆桥之人,终究没有看走眼。 姜仲也不多说,问起安庐运河的事情:“当年姜梁两国开辟安庐运河,范府应当出力不少吧?” 王扶摇不漏痕迹地看向周大,周大道:“主事全赖朝廷主持,我范府不过稍尽绵力,岂敢邀功?” 王扶摇闻言点头,虽然他知道当初修建安庐运河时,梁国范府各出资一半,但这种说法一旦经范府人之口传出,可能有引火上身之虞,所以他不答这个问题。 一时马车停下,听外面车夫道:“周大爷,朋来客栈到了。” 王扶摇听了,率先下车,周大和姜仲让了一下,姜仲先下,周大最后一个下来。 客栈小二看到范府马车,早飞奔回去报告掌柜,不一会一位风姿绰约,容貌标致的女子带着一个丫鬟、两个小二出来迎接,远远看到周大,未语先笑,道:“什么风把周大爷吹来了?”说着上前扶住周大,侧首与王扶摇点头见礼,目光流转,又快速打量了一遍姜仲。 周大道:“进屋里说吧。” 女掌柜引着三人进了客栈,刚要让座请茶,周大摆手道:“我还要赶回去,就不耽误了,这位是小陈公子,不几日要入府做二少爷的先生,老爷子交代先暂住这里几日,小陈公子,这位是朋来客栈掌柜韩三娘。” 韩三娘初见姜仲,便觉其轩昂淡定,气质不俗,此刻一听竟是范老太爷亲自邀请去做那位魔王少爷的先生,心中顿生敬畏,福了福身,叫了一声“小陈先生”,姜仲颔首还礼。 “周大爷尽可放心,三娘会安顿好一切。”韩三娘认真应道,微微回头吩咐身边的丫鬟:“马上去把天字一号房收拾出来。” 丫鬟应“是”,退身走开。 周大点点头,对姜仲说:“小陈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三娘说,若这边没有的,派人去府里找我便可。” 姜仲道:“有劳周爷爷了。” 周大摇摇头,说:“这边先这样,我赶着回去回话,不多留了,扶摇,你在此多待一会,不用送我。”说着转身就走。 “这么多年过去,周大爷雷厉风行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小陈先生,王掌柜,请坐吧。”韩三娘让了座,摆手叫丫鬟上茶。 王扶摇问:“朋来最近生意如何?” 韩三娘道:“下月便是七夕,各地才子佳人正陆续赶来神都,有的忙。” 王扶摇恍然噢了一声,道:“我竟忘记这个日子了。” 韩三娘道:“王掌柜早娶妻生子,自然不会留心这个日子,倒是小陈先生届时可以在鹊桥诗会上一展身手。” 姜仲对七夕的概念还停留在“花和巧克力”上面,笑道:“书呆子不擅这等风雅之会,就做个安静的看客吧。” 王扶摇跟韩三娘解释道:“陈公子在预备后年科考。” 韩三娘点头道:“那是了。” 正说着,收拾房间的丫鬟过来回道:“掌柜的,房间收拾好了。” “嗯,先请公子去看一看吧。” 韩三娘带着姜仲、王扶摇去了天字一号房,房间陈设虽无法与王宫、范府相比,但以姜仲眼光来看,也达到至少四星以上了。 “韩掌柜费心了,有劳姑娘了。”姜仲与韩三娘和那位丫鬟道谢,那位丫鬟倒吓了一跳,忙摆手说:“公子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韩三娘笑道:“她叫巧儿,这么样巧儿,以后就由你来照顾陈公子起居。” 巧儿忙道:“是,掌柜的。” 韩三娘又道:“那我们先出去,让陈公子休息一会。” 王扶摇道:“我正好也要走,就此跟陈公子道个别。”说着抱拳告辞。 姜仲也不是很习惯的抱了抱拳。 众人退出,房间终于只剩下姜仲一人,稍坐了一会,从怀中掏出范老太爷所赠的拳谱,一层层打开包布,一本黄色小册子出现在眼前。 《浩然九拳》! 姜仲拿起拳谱,翻开第一页,看到书上写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正是本拳谱的总纲。 第二十章 最坏交情见面初 姜仲看到《浩然九拳》时,有些意出望外,范老太爷给他的感觉更偏向庄子,渴望自然,追求逍遥大道,漫随云卷云舒……谁知道他珍而重之的一本拳谱却取法于积极入世的孟子。 不过这种犹疑也只持续了片刻时间,姜仲转念即明白过来,范老太爷掌范家至今,岂非就一直在入世?如今他将拳谱交给自己,除回报那副对联之恩,或许还和他在武学上另有感悟和突破有关。 而且,倘若范老太爷当真相信不知道人的那句预言,认定自己就是范宝通的贵人,那么他回赠拳谱的用意就更加明显了。 稍微理了一下思路,姜仲开始继续阅读拳谱:“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总括拳理之后,后面详细地介绍了拳法的招式及与之相配的法门口诀,浩然九拳,层层递进,一招一式又隐隐和自身武学修为的境界相辅相成,炼体聚气时,修炼“却之不恭”、“引而不发”、“左右逢源”、“解民倒悬”四招;通幽修“水深火热”、“金声玉振”;坐照则“明察秋毫”,入微便是“具体而微”;突破不惑,晋上三境,自然是“舍我其谁”! 姜仲以前即使知道武学修炼中的境界划分,概念也是极为模糊的,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时有了一招一式的具体参照,理解起来无疑更为清晰,只要假以时日,必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体内那颗顽皮任性的武魄。 姜仲初窥武学修炼法门就得接触这本上品拳谱,读起来不免心神为之沉醉,渐渐忘时忘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人敲门道:“陈公子,我是巧儿,可以进来吗?” 姜仲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左手持卷,右手却握拳微微前伸,竟是不知不觉地在演绎拳谱中的拳招,此时听到巧儿在门外叫门,颇为不舍得把拳谱收起来,道:“请进。” 巧儿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位小厮,各自怀里抱着书籍和笔墨纸砚等一应文具用品。 巧儿道:“掌柜的说陈公子要预备科考,就吩咐人买了这些,也不知道哪些用得上,哪些用不上,只好先让公子来挑。” 姜仲忙起身道:“给韩掌柜添麻烦了,谢谢巧儿姑娘。” 巧儿笑道:“陈公子不用跟巧儿说谢谢,这些都是巧儿应当做的,掌柜的让巧儿伺候陈公子,巧儿自当尽心尽力,公子总是说谢谢,反而让巧儿不知如何自处了。” 一番话说得姜仲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做王子的时候也有几个丫鬟伺候,只是觉醒了现代人的记忆后,那些基本的社交礼仪也随之植入脑海,不曾想一句正常不过的“谢谢”,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有时反而变得不合时宜,于是笑着说道:“以后大家相熟,成了朋友,就不用一直说谢谢了。” 巧儿飞速地瞥了姜仲一眼,表情有些奇怪,说道:“巧儿只是区区一个丫鬟,怎能跟陈公子做朋友,陈公子不要再这么说,折煞奴婢们了。” 姜仲心中暗叹,也知道此时实无必要再讲一番人人平等的道理,微微一笑,道:“那我来选书吧。”说着逐一看了一遍,道:“都是必要的,请帮我放到案上,回头我自己再归类整理一下,辛苦各位。” 小厮们依言将怀中之物放到桌上,再行礼退出,巧儿道:“公子,让巧儿帮你整理。” 姜仲刚要拒绝,看到巧儿的表情,只好点点头。 整理书籍的过程中,姜仲试着找一些话题来聊,问道:“巧儿读过什么书?” 巧儿摇了摇头,说:“不曾读过书,只跟掌柜的学了写自己的名字。” 姜仲道:“以后巧儿想要读书,我可以教你。” 巧儿又是一怔,然后微微低下头,道:“巧儿谢过陈公子。” 又说了一阵,听到下面闹哄哄的传来一道声音:“陈人中在哪里?快点给我出来!” 姜仲一听是范宝通的声音,笑着摇摇头,然后拍了拍手,道:“我出去看看。”巧儿也赶紧跟着出门。 下了楼,看到店内呜呜泱泱围着一群人,范宝通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居中站着,身后是几个表情生动、打手模样的跟班,而掌柜的韩三娘沉默地坐在旁边,面无表情,既不劝也不帮。 姜仲走到人前,微笑道:“二少爷急着找我何事?” “陈、人、中!” 范宝通看到姜仲,伸手指着他,满脸愤怒,叫道:“你到底用了什么奸计,让我爷爷答应你做我的老师?你说!” 围观众人看到姜仲之后,正在暗暗替他捏一把汗,心想不知是哪位不开眼的小子居然惹到范二少爷,随后一听范宝通说那少年竟是范老太爷亲自给范二少爷请的先生,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 姜仲道:“范老爷子如此安排,我也觉得始料未及。” “你休想用我爷爷压我!明明说好的做我的跟班伴读,转眼就变成先生了,你何德何能?定然是用了什么诡计,蛊惑了我爷爷,快快从实招来。” 姜仲盯着范宝通看了一会,忽然笑起来,道:“二少爷果然聪明,知道最简单的法子最有效。” “你胡说八道什么?” “二少爷明知道反抗不了范老太爷及令尊的决定,所以退而求其次,跑来找我的麻烦,为此甚至不惜破坏朋来客栈的生意,无非就是让我知难而退,二少爷为阻止我进范府,煞费苦心,且奇计频出,在下不由得感到很好奇,今日即便不是我去做二少爷的先生,范老太爷也会请别人,二少爷难道要一直这么抗拒下去?之所以如此,莫非二少爷有什么心事?嗯,我来猜一猜……” 范宝通闻言,脸上表情几经变幻,忙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那谁快去阻止他!捂住他的嘴巴!” 身后一个小厮闻言朝姜仲走过来,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凭空闪过,随后听“嘭”地一声,一张桌子裂成两半。 “沈连飞,不要伤了二少爷!”韩三娘突然站起来对着某处叫了一声。 那个小厮早已吓得脸色惨变,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再也不敢向前挪动一步。 朋来客栈里隐藏着一位鬼魅般的护卫剑客,在庐州城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没有想到那位护卫今日居然会对朋来客栈大东家最得宠的少爷出手。 也吓了一跳的范宝通有些色厉内荏地嚷道:“沈连飞你要干嘛,你作为我们范府的护卫,你要杀我吗?我可见过你很多次!” 没有回答,韩三娘笑道:“二少爷,沈连飞肯定是不敢伤你一根汗毛的,但是别的人他却不认识……” 范宝通哼了一声,让那位小厮回来,韩三娘又道:“二少爷今天这么做,三娘心里也有数,应当不只是针对陈公子,想来二少爷对三娘掌管朋来也有看法,还请二少爷明示。” 范宝通听韩三娘这么说,害怕闹到父亲那里,忙道:“韩掌柜别误会,我今天来,就是为了问那个姓陈的一句话,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韩三娘道:“既如此,我立即着人安排包间,让二少爷跟陈公子好好谈一谈。” “不用麻烦,我当面问他。”范宝通又看向姜仲,带着挑衅味十足的口气道:“姓陈的,既然我爷爷和父亲已经决心安排你做我的先生,我也不再反对,但是你今天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我就是离家出走,也绝不认你!” 姜仲道:“二少爷请讲。” “为证明你有真才实学,果真可以胜任做我的先生,你必须在下个月的鹊桥诗会上夺得‘诗魁’之名,众所周知,在安庐城,只有‘诗魁’才配做我范宝通的先生,你答不答应?” 范宝通原本只是想用“诗会前三甲”来刁难姜仲,后来听说他竟然不是做伴读,而是做先生,难度自然也要相应提高。 “好啊,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嗯?”范宝通见姜仲答应得如此爽快,自己倒吃了一惊,感觉此事必有蹊跷。 姜仲重复道:“这一个月就当是我的试用期,而鹊桥诗会则当做一个考核,如果通过,我就转正,二少爷觉得怎么样?” 范宝通听得云里雾里,道:“你乱七八糟地说什么?” 姜仲笑道:“我得诗魁,然后做你的先生!” 范宝通正要答话,忽听有人截道:“哪里来的无知小儿,好大的口气!” 第二十一章 世子殿下 一声突如其来的冷喝瞬间将朋来客栈的喧闹压了下去,一位神采飞扬、俊逸不凡的少年,手持玉骨白纸扇排众而出,身后跟着一位面色冷峻、看上去就能一个打十几个的青年护卫。 “是何人在此大放厥词,要提前定了鹊桥诗会的诗魁之位?”俊朗少年面带淡淡笑意,又问了一遍。 旁人尚且蒙在鼓里,韩三娘和范宝通见此人后齐齐色变,范宝通犹豫了一下,准备上前见礼,被持扇少年摆手制止,韩三娘也只说出“民女拜”三个字就被持扇少年微微的摇头给打断。 姜仲其时正看着范宝通,因此将他见到来人时所有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转眼看向持扇少年,心念电转,随即猜出持扇少年的大致身份——不是皇亲便是贵胄,但凡离了这个区间,都不能让葫芦少爷生出那种“你爹厉害你先说”的主动吃瘪表情。 姜仲抱了抱拳,说道:“是在下在大言不惭,本来是与范二少爷打赌,不虞打扰到公子雅兴,感觉很抱歉。” 持扇少年手一抖,“刷”地一声合上扇子,道:“既然敢当众说出此话,想来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姜仲心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下摇头微笑不语。 持扇少年道:“我也不与你为难,出个常见的题目,容你走七步,以此屋内任意事物为题,写一首诗便可。” “七步成诗!”有人低声道。 姜仲干脆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做不来。” 持扇公子面色一沉,道:“说笑,你看我哪里像是在说笑?”说着眸光阴冷地盯着姜仲,一如冬日冰锥,寒意十足,店内气氛为之一凝。 不过这种做派实在唬不住姜仲,毕竟在姜国王宫时,连这个大陆最强国度的最强太子爷都常见,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小国的王孙贵族吓住。 姜仲仍做紧张状,道:“公子,何必为难在下?” 持扇少年给了韩三娘一个眼神,韩三娘微微颔首,抱歉道:“各位贵客,今日店内有事,要提前关门,麻烦诸位贵客行个方便,三娘在这谢过。另外,今日已在店内用餐的客人银子全部免一成,以示歉意。” 韩三娘经营朋来客栈,向来与人为善,讲究和气生财之道,兼之其背后又有一位神秘可怕的剑客护卫,因此不论熟人还是新客,都多少给些面子,此时见三娘下了逐客令,虽心中好奇那两个年轻人的争锋结果,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先后挪出客栈。 等不相关的客人尽数出去之后,韩三娘挥手让小二关了店门,然后对着持扇少年行礼道:“民女韩三娘拜见世子殿下。” 范宝通也颇不情愿地作揖道:“范府范宝通拜见世子殿下。” 持扇少年正是梁国忠亲王之子梁承恩。 梁承恩不理范韩两人,转头看向姜仲,姜仲拱手道:“草民陈人中见过世子殿下。” 梁承恩又打开扇子,轻轻摇了摇,道:“都免礼吧。” 韩三娘忙上前道:“不知世子殿下大驾光临,三娘有失远迎之罪……” 梁承恩摇摇头,仍看着姜仲,道:“现在让你作诗,你愿意了吗?” 姜仲为难道:“回世子殿下,在下今日实无余力作诗,并非有意冒犯,恳请殿下谅解。” 韩三娘打圆场道:“世子殿下,小陈公子今日方到都中,一路舟车劳顿,又在范府回了老爷子半天话,想来真无精力作诗,倘若强作,诗句不美,反而唐突了殿下,不如改日?” 韩三娘不经意间搬出范老太爷似乎引起了梁承恩的些许注意,问:“你已经见过范家老太爷?” 姜仲回了句“是”。 梁承恩稍作沉吟,道:“既无此急才,何故口出狂言,难道你不知今年鹊桥诗会与往年都不相同?” “草民妄言,殿下勿怪,不知今年鹊桥诗会与往年有何不同,还请殿下赐知。”姜仲试图不留痕迹地把话题转开。 梁承恩轻步走到凳子旁坐下,韩三娘摆手叫伙计上茶,梁承恩道:“再过几日,陈国太子就要来我梁国提亲,不出意料的话,他会率随行才子团参加鹊桥诗会,与我梁国才子一较高低。”说着又侧头看向姜仲,用手中的扇子点了点:“因此,你若想得诗魁,不仅要盖过整个梁国的才子,还要将陈国比下去。” 姜仲惭愧道:“草民着实不知。” 梁承恩摇头微笑道:“以上所言尚且不是最紧要的,你若想夺魁鹊桥诗会,还得赢过陈国太子陈摘星。” 一直沉默不语的范宝通突然接道:“据说陈国太子文胆尚未觉醒。” 梁承恩道:“范二少有所不知,陈太子才高八斗,文胆早已暗成,只待恰当时机释放光华,能如姜国宇堂太子那般一鸣惊人。” 韩三娘道:“最恰当的时机岂非就是科考?” “也有可能是下月七夕。”梁承恩含义不明地笑了笑,说道:“现在整个大陆都在等着这位太子突破,那真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世子殿下话里有话,韩三娘颔首不语。 片刻沉默。 梁承恩缓缓起身,先看了姜仲一眼,又看向范宝通,笑意微敛,道:“因而范二少爷,你范府若想在鹊桥诗会上崭露头角,再为我大梁建功,还须得准备充分一些。”说完转身抬步就走,刚走到门前,复又回身道:“适才似乎听到你们在打什么赌,不知可否算本世子一份?” 姜仲苦笑不答,范宝通刚要接话,梁承恩打断道:“罢了,不论你们赌什么,今年七夕,只要范府有人能于诗会上独占鳌头,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先生’,并将我手中这把折扇奉上。” “一言为定。”范宝通道。 梁承恩不自禁一笑,道:“一言为定。”回身出门而去。 梁承恩走后,范宝通冷哼一声,对姜仲说道:“你如果真能打败那个什么陈太子,我愿拜你为一生之师。” 姜仲鉴貌辨色,若有所悟,点点头道:“交给我吧。”然后又对韩三娘说道:“韩掌柜,给你添麻烦了。” 韩三娘摇头道:“与你无关,忠亲王府与范府素来不睦,却是躲不了的。” “哦,原来如此。” 第二十二章 大字拳头,剑与诗 因为忠亲王世子梁承恩的突然出现,范宝通在朋来客栈掀起的那场风波发生了微妙的转向,他刚来到朋来时,别外他念,满心想的就是如何让姜仲一败千里,能在最短时间内从眼前消失,而当他离开朋来时,心情却开始变得有些复杂,对陈国太子要参加鹊桥诗会这个重大利好消息,也感觉很矛盾。 “陈国太子要来梁国提亲,巧儿知道是向谁提亲吗?红玉公主?” 回到天字一号房后,姜仲跟巧儿继续整理书案,想起梁承恩提亲的话,姜仲好奇问了一句。 巧儿一脸“公子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说道:“是红玉公主啊,当年咱们红玉公主九岁的时候跟着陛下去陈国,陈国皇帝就提出要和亲,还说生女儿就要生像咱们红玉公主这样的女儿,不过红玉公主当时就说她以后的驸马要是状元之才,不然就不能嫁,陈国皇帝和陛下没办法,亲事就没有定下来。” “噢,状元之才啊,要求很高。” 巧儿道:“这才不算什么呢,咱们红玉公主文武双全,说不定自己去做状元了。” 姜仲笑着看了巧儿一眼,说道:“状元哪有这么容易考,有时候十年也没有一个。” 巧儿一脸自信道:“公子你是不知道,以前红玉公主算过命的,未来的驸马就是一位状元郎。” “这样讲,看来是命中注定的咯。” “嗯!” 姜仲看着巧儿可爱得一塌糊涂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问道:“那巧儿呢,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嫁什么样的人?有没有算过命呢?” 巧儿闻言羞得满脸通红,嗔道:“公子你取笑巧儿,巧儿不与你说话啦。” 姜仲忙道:“对不起巧儿,是我唐突了,你不要生气。” 巧儿见姜仲一脸真诚,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公子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巧儿教训的是。” “不不不,公子你误会了,我不是教训你,我说公子奇怪,是说公子你居然会跟奴婢道歉。” 姜仲刚好摆完最后一本书,拍了拍手,说道:“我只当巧儿是来帮忙的朋友,好了,大功告成。” 巧儿给姜仲倒了一杯茶,说道:“公子先休息一会吧,我等会给公子送饭过来。” 姜仲点点头,等巧儿出去之后,卷起袖子开始铺纸磨墨,以前虽然也练过毛笔字,但用功毕竟不足,而且由于那时急于求成的心态,笔画的基本功也没有打牢固,此时只当重新开始。 磨完墨之后,开始练“横”和“竖”的笔画,世易时移,心态果然比当初沉稳太多。 一张纸写完,巧儿正好送饭进来,姜仲搁了笔,看着满纸的横竖,表情不甚满意,问巧儿道:“巧儿可知道庐州城谁的字写得最好?” 巧儿道:“巧儿哪里会知道这些?等会我去问掌柜的,回来告诉公子。”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 巧儿嗯了一声,道:“对了公子,我刚在下面听大家都在说那位陈国太子要来庐州的事情,还说从明日起,官府会增派巡逻官兵,到七月初一那天,庐州城要关城十日呢。” 姜仲心道:“陈摘星是大陆三强国之一陈国的太子,梁国启动最高等级的戒严并不为过。”说道:“看来世子殿下没有说谎。” “是啊……”小丫头明显欲言又止,看了自己一眼,脸上隐隐有担心的意思。 姜仲笑道:“巧儿放心,我可以偷偷告诉你,我很厉害的,并不怕陈国的太子。” “啊?” “哈哈……” 晚饭过后,姜仲和巧儿沿着距离朋来客栈不远的穿城河走了一会,听巧儿介绍了几处庐州城内有名的景观,然后回到天字一号房继续练“一”和“丨”。 写了两张之后,总算稍微有点满意,放下毛笔,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从怀中掏出拳谱,直接翻到“养气篇”。 浩然拳总纲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那修炼这套拳法从“养气”开始,应当不算本末倒置。 认真读了一遍,理解记忆了一下,把拳谱收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摆出“却之不恭”的招式,依照书中所写吐纳之法自行调整呼吸。 不知这么怪异地站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站出了幻觉,等姜仲准备变“却之不恭”为“引而不发”时,忽然看到窗外屋顶上坐着一个白衣人,正在喝酒。 姜仲心中一顿,下意识地去关窗,不过转念想到如果是歹人来袭,如何能瞒得过那位鬼神莫测的剑客沈连飞,终究忍不住好奇,侧了侧身继续看着屋顶上那位喝酒的白衣人,然后一幅前所未见的震撼画面在眼前展开: 屋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一模一样的白衣人,正在舞剑! 喝酒的那位只顾仰头喝酒,仿佛天下万事万物都与己无关;舞剑的那位一心舞剑,好似人剑合一,忘剑忘我。 姜仲暗运文胆文气,凝神注目,猛然惊觉,屋顶并没有两个人,练剑喝酒的白衣人是同一个人!只因速度奇快无比,才被误看成两个人,像快速旋转的风车,四页被看成无数页。 练剑白衣人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在前,忽而在后,而喝酒白衣人却一直坐在那里仰头喝酒,好像从未离开过那个位子。 到底是何等样的速度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长剑无声无响,漫天剑意却是纵横交错,令人叹为观止。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姜仲看到兴起,脱口念了这四句诗,随之四道文气朝白衣人飞冲而去,将其团团围住,喝酒白衣人突然消失,只剩练剑白衣人与四道文气斗得难解难分。 “好剑!”姜仲再次赞道。 “好诗!”白衣剑客回赞。 姜仲意在赞美,文气并无杀气,这番不期而来的交手,只是点到即止的切磋,一会文气消失,白衣剑客收起长剑,姜仲正要说话,只觉眼前掠过一道白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屋顶。 “多谢公子指点,敬你。”白衣剑客将酒壶递给姜仲。 姜仲也不客气,接过酒壶喝了一口。 第二十三章 实习先生 “公子在练拳?” 姜仲喝完酒,把酒壶还给白衣剑客,后者接过酒壶随口问了一句。 “对,浩然拳。”姜仲说着摆了一个架势。 白衣剑客表情微讶,随即点头道:“好拳法。” 姜仲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只是依葫芦画瓢地来练,不得其法,让前辈见笑了。” 白衣剑客瞧了姜仲一眼,说道:“陈公子要修个文武双全?” 姜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大字和拳,诗与剑,两者之间有何相通,有何关联。” 白衣剑客道:“公子明明胸有完玉,怎又说不得其法?” 姜仲抱拳道:“请前辈指教一二。” 白衣剑客见他稚气未脱、却强作老成的拳礼,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往事,脸上表情柔和了几分,道:“公子出口成章,只要专心文道,将来必成大器,那些什么拳法、剑法值得放在眼里?” 这句话说得倒也不虚,适才姜仲信口四句诗便凝聚四股文气,若非善意称赞,而是正面交锋,虽不敢说一定取胜,但必然会是另外一番情景。 姜仲笑了笑,并不回答。 白衣剑客也不擅啰嗦的之人,见姜仲不语,不再追问,道:“你把书中拳招耍来看看吧。” 姜仲左右看了看,道:“在,这屋顶?” 白衣剑客喝了一口酒,摆摆手道:“就在这屋顶。你自当小心谨慎,若失脚滑下,就依照拳谱中的运气之法自保,我不会帮手。” 姜仲只好暗暗提了一口气,然后动作缓慢地从第一招“却之不恭”开始出拳,到“引而不发”脚下即有些勉强,打出“左右逢源”这一招时,身子忽然摇摆不定起来,幸好他反应急速,只晃了几下,上身前倾,双拳按住屋顶瓦片,又提了口气,双脚微微用力一踩,身体倒悬起来,这就是第四招“解民倒悬”。 “太慢。”白衣剑客摇头道。 “快了只怕要摔。” “你练拳便只要一心练拳,何以又担忧要不要摔?” 姜仲悟性本来就高,兼之文理已入堂室,正是一窍通而百窍通,听白衣剑客这一句提醒,当即明白其中含义,道:“我再来一次。” 第二次因提了速度,又勉强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拳法上,练到“左右逢源”时,终于不出意料地一脚踏空,身体失去平衡,顺着屋顶快速下滑,姜仲连忙运气护体,猛然惊觉武魄既隐,哪里有气可运,眼见要摔下屋顶,只好尽全力催逼,那颗久违的今豌豆终于再次现身,释放出一缕气息,流往奇经八脉,姜仲不理,着力去感受武魄存在的形态,以及它消失的方式。 “噗~”姜仲落地,仿佛砸在一层薄薄的气垫上,身上无任何痛觉,伸右手在地上拍了一把,身体弹起,闭目站了片刻,似有所得,抬头看向屋顶,道:“谢前辈出手相救。” “我多此一举了,还来不来?” “继续。” 一个晚上,直摔到第七次,姜仲才完全掌握屋顶练拳的法门,终于可以行云流水般地将浩然九拳的前四拳打完。 “修炼无时,不分走、坐、吃饭、睡觉、写大字、读书。”分别之时,白衣剑客又提醒了一句。 “我记得了。” 儒略历5125年夏,姜仲在梁国朋来客栈屋顶学浩然拳。 次日清晨,早有范府马车来客栈接姜仲,姜仲吃完早饭,带着《诗经》、《论语》登车赶往范府,实习先生陈人中正式上任了。 到了范府之后,姜仲没有急着去范宝通的书房,而是先去拜访了范老太爷,礼节上的问安过后,姜仲把自己以毒攻毒的法子跟范老太爷说了一遍,总体思路接近后来的“兴趣教学法”,范老太爷十分赞同,说道:“就是圣人所用‘因材施教’、‘因势利导’的法子,很适合葫芦儿,任小陈先生施为吧。” 辞了范老太爷,随仆人去了范宝通的书房“学而轩”,范二少爷似乎恭候多时,端坐书桌前,见姜仲进屋,竟起身问了声好,然后让了座位,旁边正给范二少爷扇扇子的丫鬟赶紧起身给姜仲倒茶。 姜仲面带微笑,在范宝通对面坐下,把书放到桌上,看到葫芦少爷双目中的嘲讽之意一闪而过,自然而然地把两本书推到一旁,道:“今日是我第一次做先生,从未有过经验,因而也做不出经常做先生的样子。” “先生总不好来问我。” “有何不可呢?” 范宝通笑道:“若问我,此时便可以下学。” 姜仲闻言一怔,然后点头长嗯了一声,道:“那就下学。”说着拿起自己带来的《诗经》和《论语》起身就要走,范宝通满脸愕然,道:“爷爷给了你银子来做我的先生,你却什么都没教,这就要走,索性明日也不用来了?” 姜仲认真问道:“明日果真不用来?” 范宝通指着姜仲道:“你……” 姜仲微笑道:“其实你我都心中有数,我今来所谓先生,不过就是陪少爷读书,今日范二少爷既不愿读书,我何必勉强?顺其自然,反倒能晚走几日。” 范宝通看着姜仲,有些捉摸不定,他之前所历几位伴读,要么做白了奸细,直说是奉了老太爷和二老爷的令来看少爷读书;要么就拐弯抹角地说些贤人名士的故事,激其奋进,自愿去学那些经济治世之道,正反两路都有,却从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位小陈先生一样消极,偷懒。 “陈先生也不必如此做做,这不过就是你的手段而已?”范宝通跟忠亲王世子梁承恩打过赌之后,心态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此时他对姜仲的存在,想法变得有些矛盾,这种矛盾让他自觉很不舒服。 姜仲不以为意,说道:“彼此彼此。” 范宝通看着姜仲,面色忽晴忽暗,变幻不定。 姜仲把《诗经》翻开,说道:“既然已经被范二少爷看穿,也无需继续扮演。今天来我们学《关雎》,范宝通同学,你有没有听过这首诗?” 范宝通冷笑道:“何止听过,我还曾想过用这首诗中的两个字来造一座楼。” 姜仲心中一动,顺口问:“噢,什么楼?” 范宝通转头对那位丫鬟说道:“含香,你先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含香应“是”,退出书房。 姜仲明白过来,不等范宝通说话,看着他道:“你居然要造青楼。” “有何不可?” “……这想法,也算有突破性。” 第二十四章 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范宝通念了几句,伸出手,说道:“你听听这几句诗,任取两个字来做青楼的名字都再合适不过,我也不用麻烦,就拿头两个字来用——‘关关’,关关楼。”说到此处,脸上满意之色遮掩不住,兀自评道:“没有比这名字更雅的了。” 姜仲笑着摇头,道:“有诗以来第一篇,又第一篇的前两个字,抛开辱没经典这一层不说,范二少爷借这两个字做青楼的名字,真可谓别出机抒,举一反三。” 范宝通看了姜仲一眼,嘲讽道:“可惜如果说给一个老夫子听,他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关雎》嘛,好好的一首歌颂男欢女爱的情诗,偏要牵强附会地往‘后妃之德’上扯,好生无趣。” 姜仲哑然失笑,范宝通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难道你不赞同我的话?我虽叫你先生,岁数未必就比你小,你这先生,可是胡子也没长出来。” 姜仲摇头,道:“不是不赞同你的话,而是因你的话让我想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范宝通冷笑一声,身体特意往后一仰,说道:“又是这一套,你有闲空,只管说自己的故事罢,我小憩片刻。” 姜仲也不介意,合起《诗经》,说道:“姜国以前有一个姓杜的太守……” 范宝通哼道:“看来是个忠臣死谏的故事。” 姜仲不理,继续道:“这个太守有一个貌美而又极有灵气的女儿,叫做杜丽娘。” 范宝通不再接话,微闭的眼睛动了一下。 “那个杜太守是个儒生,生平第一件担心的事情就是女儿学坏,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因此看到女儿穿的衣裙上绣了花儿、鸟儿都会大惊失色。” 范宝通鼻子呜哝了一下,说:“酸儒!” “为了教女儿学好,太守大人给这位杜小姐请了一位道学先生,又安排了一个丫鬟监视着,呃……就是像范二少爷现在这样。” 范宝通睁开眼看着姜仲,姜仲笑了笑,继续讲故事:“好巧不巧,这位道学先生给杜小姐上的第一科恰恰也是这《诗经》的首篇《关雎》,如范二少爷适才所说,这位先生以诗中的‘后妃之德’教育杜小姐,但杜小姐却很是不以为然,认为这首诗就是一首歌颂男女之恋的诗。” 范宝通听到这,眼睛一睁,道:“你若想教训我,不妨直说,我承着,何须如此拐弯抹角地编排人,很不磊落。” 姜仲道:“范二少爷莫急,再往后听。说到那位杜小姐不认同先生的讲解,于是自己跑到花园去玩,看到满园春光,想到自己青春难久留,却如此虚度,不免是一番悲戚伤感,从花园回去后,恍恍惚惚地梦到了一个书生,手持半枝垂柳前来求爱,两人便在牡丹亭畔幽会,不尽恩爱缠绵,不料醒来之后,发现是大梦一场,就此害起了相思病,药石无灵,群医束手,最终香消玉殒。家人依她遗愿,将她葬于园中梅花树下,而她的丫鬟也按照她的嘱咐,将她的自画像沉于太湖石底。” 范宝通这时已经坐起来,手里把玩着一块美玉,耳朵却一字不漏地在听小陈先生讲故事,听到到这里,脸色忽地阴沉下来,目中隐有怒色,手中紧紧握着玉石。 “不说那位杜小姐害相思病而死,且说有位名叫柳梦梅的寒门书生,有日梦见一座花园的梅树下立着一位佳人,说与他有姻缘之分,其后书生赴京赶考,借宿梅花庵中,拾得杜丽娘画像,发现画像女子正是她梦中那位佳人。” 范宝通不满道:“佳人已逝,拾得画像有何用?” 姜仲闻言先是暗暗称奇,随后心中一喜:“这位葫芦少爷总还是有感兴趣的事情。”说道:“这便是无巧不成书了,那位杜丽娘人身虽陨落,灵魂仍在,趁柳梦梅借宿梅花庵之际,又去与他私会,并嘱托他开棺救人,柳梦梅依言开棺,杜丽娘还魂回生,两人因此结为夫妇,一道赴都中赶考。” 范宝通道:“杜丽娘起死回生,她家里人又怎么说?” “柳梦梅应考之后,写信告知杜太守,杜太守不信,将柳梦梅下狱。” 范宝通叹道:“料到了,料到了。” “不过科考发榜后,那位柳梦梅却得了头名状元……” 范宝通刚要点头,猛地想起什么,拍案道:“陈人中你……好好的一个故事,偏又往这些事上拉,你比他们更可恶!” 姜仲也冷笑一声,道:“我与范二少爷讲了这么久故事,二少爷却只听了这一句,也知我这故事是白讲了。” 范宝通听这话里有意思,道:“你倒分说分说,无非就是告诫我,只有中了状元,才得爱情圆满吗?又有什么不同了?” 姜仲哼了一声,道:“我只当二少爷是性情中人,不料……我也懒得与你分辩,给我笔纸,我只一句话,二少爷若仍旧执迷不悟,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 范宝通一来心中不甘,总觉得这样的故事不该如此了局,一来听姜仲话里有话,略略犹豫,递了纸笔给姜仲,姜仲提笔写了一段话,然后掷笔不语。 范宝通神色不定,伸手将纸拿过,只读了一遍,面色大变,如遭雷击电掣,口中喃喃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一缕轻柔缠绵的文气从纸上浮起,缭绕而上,范宝通如痴如醉,只顾重复那句话。 姜仲若有所思地看着范宝通,心如明镜:“原来这位葫芦少爷的弱处竟在情关上面,这位‘纨绔的首领’竟是一个痴情的种子,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那位佳人是谁?” 范宝通半晌醒过神,失魂落魄般道:“先生,教训得是,先生墨宝可否赠予学生?” 姜仲点头道:“二少爷若不嫌弃,只管拿去。” 范宝通起身对着姜仲作了一揖,神色郑重道:“只凭先生说出这句话,我也认了你,先生以后唤我宝通吧。” 姜仲笑着应“好”,也不急着追问,又评了一会《牡丹亭》,引着范宝通说话。 “宝通做那些荒唐事情,有自己的一番苦衷,个中隐情,实不足为外人所道。” 姜仲颔首道:“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所道的秘密,眼睛看到的,有时候难以作准。” 范宝通赞同地“嗯”了一声,说道:“便如这科考,我何必与它过不去,无仇无怨的。我生在范府,能考过是锦上添花,考不过也无伤大雅,所以厌恶,只是不愿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路而已,且我心中自有一番计较……”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无处倾诉罢了。” 姜仲道:“说来听听。” “先生自有一颗七巧玲珑心,不妨猜猜。” “你既能从《关雎》中挑出青楼名,难说不是又从科考中看到什么生意经。” 范宝通面色欣然,恨不得立时将姜仲引为知音,双目放光,伸出手道:“先生慧眼如炬,可谓一语中的。” 姜仲看着范宝通一脸奸商状,大致猜到了他的方向,果听范宝通道:“先生可知这大陆十国,每年每月,有多少学子在预备科考?” 姜仲看过《科举史》,道:“数以十万计。” 范宝通摇头道:“这仅仅是有数的,再算上那些入不了学的寒门学子,又有多少?” 不等姜仲答话,继续说:“何为生意?有求于我,便有生意,应其所求,便成生意!我在科考中的生意就是,应学子所求,编撰一套应付科考的书目。” 姜仲一听乐了,道:“市面上有这些书籍吧?” 范宝通摆手道:“我与他们不一样,我这套书目不止荟萃往年科考试题及破题、解答之法,还有大儒学士们依照往年试题的样式,对将来科考的押题,这就厉害了吧?” 姜仲闻言一阵恍惚,那年夏天的蝉鸣似乎又在耳边响起,那一摞书堆,那无边无际的题海似又从脑海中闪过,脱口道:“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啊?” “……不,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唔,先生这名字取得,倒也别致。” 第二十五章 红尘客栈,各自情关 姜仲在范府后园第一次见到范宝通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他这个纨绔形象有表演成分,至于借自己的生日请那位欧阳翰林来给自己下马威,更是一次逻辑清晰严密的布局,如果不是因为那副“宠辱不惊”的对联引发那般骇人异象,又恰巧契合了范老太爷的心境,只怕进入范府的过程还要更艰难,范二少爷的手段由此已现端倪。 到此时,姜仲坐在范宝通对面,听他讲一些生意上的想法,以及看到他脸上偶尔流露出来的那些讳莫如深的表情,越发觉得这位葫芦少爷的装傻充愣更像是某种有意识的隐忍,再结合他之前听《牡丹亭》的反应,不难推测到部分隐情,若想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再旁敲侧击几次,并非难事。 “二少爷在做生意上家学渊源,天赋异禀,这点我算领教了,但这件事本身与科考也无关系,如贵府几位掌柜,无不商学俱佳。” 姜仲听完范宝通做指导书的想法后,随意提了一句,经过之前的一番交谈,范宝通对姜仲的排斥不再像开始那样强烈,听到这句话也没有立即拍桌子,只说:“此事容我再想想。”话锋一转:“我看先生在做生意上也有些心得,莫非经营过此道?” 姜仲回忆起在大学里跟同学鼓捣的几个店子,含糊地点点头,道:“不过我更多是纸上谈兵。” 范宝通看了姜仲一会,问:“对了,那杜丽娘和柳梦梅最后如何了?” 姜仲笑道:“最后闹到皇帝那里,才算了案,好在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有情人终成眷属?”范宝通一片痴心再被勾到,赞叹道:“先生才学似海,学生五体投地。” “然而我现在还在试用期,过了七夕再说吧。”姜仲有意玩笑。 范宝通顿了一下,微微皱眉,又诚恳道:“如今我既认了先生,之前说那些话便不再作数,只是这鹊桥诗会的头名——先生如果能拿下,当然更好,拿不下,也就算了。” 姜仲道:“再说吧,不知陈国太子到底怎样呢?” 范宝通默默沉思,忽而展眉道:“先生,学生又有一个主意你瞧着可行不可行。我想把你之前与我讲的那个故事做成本子,交于我家戏班子来唱,到时候在七夕节时演出来,不管你夺不夺得了诗魁,这个戏总要归到你的名下,那时即使陈国太子夺魁,也不能完全掩了你的势头,先生觉得如何?” “可以,我回头便把本子写给你。” “如此,便先谢过先生,先生还有其他这类故事吗?” 姜仲骂道:“再想听也不难,先学一篇文章来。” 范宝通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我学文章,先生讲故事。” 姜仲在儒略大陆的第一次家教经历,比想象中完成得顺利,且一天观察下来,范宝通虽对自己仍有心防,但在掌握了他软肋的前提下,这点不难攻破。 于是,从六月初六这天,姜仲的生活再次进入到一个有规律的循环中,白天在学而轩待五个时辰教范宝通功课,晚上回朋来客栈跟沈连飞屋顶练拳。 转眼到了六月十五,月由缺而圆,姜仲在范府也做了九日的先生,这九日间,范府与朋来两处,表面上都无什么具体大事发生,但一些关于鹊桥诗会的暗流难以逆转得在向前涌动。 “范府葫芦少爷要与陈国太子决战鹊桥诗会!” “范府放话,要维护大梁文人尊严,必将与陈国太子所率婚使团一较高低。” “范府既系商圣世家,又兼书香门第,据说府内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才高八斗的,今年七夕诗会,有得好看了。” 类似这种传言不几日就在庐州城内传开,因为据说消息是从朋来客栈出来,所以可信度又加了几成。 “忠亲王府这一步棋走得很是阴险呐,将我范府放进火盆子里烤。” 今日教完范宝通,正要离开范府回朋来客栈,不料范老太爷找了过来,说起外面的传言,早知道是忠亲王府在背后操控,淡淡地说了一句。 姜仲道:“笼络天下士子之心还事小,如果扣了阻碍梁陈两国和亲的帽子,到时范老太爷少不了要进宫去到圣上那里分说分说。” 范老太爷笑了笑,道:“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圣上暂时倒还不会对我范府怎样。” 话说到这里正好点到为止,再往下说就有些触忌讳了,姜仲微微颔首,转了话题:“我仍旧觉得和亲不妥,想着人生一世,不能与自己喜爱的人过一辈子,总是遗憾。” 范老太爷微微摇头,道:“小陈先生读圣贤书,应当之婚姻大事,应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儿戏?莫说一国公主太子,就是我们这种世家子孙,也得先家后己。” 姜仲听到“先家后己”,陷入沉思。范老太爷也不继续谈这个话题,问道:“通儿功课如何?” “宝通天性聪敏过人,愿意用功,不愁文胆不成。” 范老太爷大感欣慰,又感激地看向姜仲,道:“果然是天注定的机缘,不知道人果不欺我。” 又说了一阵,姜仲便告辞出了范府。 …… 当晚,月如银盆,月光洒满大地。 姜仲写完大字,就让巧儿回房,巧儿出门前说道:“近来店里的伙计们都说,公子的样子与初来时不大相同了,我日日与公子相处在一块,却没瞧出来。” 姜仲笑着噢了一声,道:“他们说我变得更为英俊吗?” 巧儿也笑,不过几日相处下来,对姜仲爱讲笑话的脾气也心中有数,说道:“自然是啦。” 姜仲哈哈一笑,巧儿对着他扮了一个鬼脸,转身要走,姜仲道:“巧儿,晚安。” 巧儿回头甜甜一笑:“公子晚安。” 巧儿前脚离开天字一号房,姜仲后脚推窗而出。 沈连飞还没有到,姜仲负手站在屋顶,独自赏月,想了一会跟范老太爷的谈话,想到那句“先家后己”,自然又联想到范宝通,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大致判断出范宝通的心上人就在范府,而且九成便是那位“董妹妹”,常常丫鬟进来回话,说到房里添了什么新物,他总要问一句“董妹妹那儿有了么”,可知心之所系。 不过,纵使范宝通是府内最得宠的孙辈,一旦论及自己的婚姻大事,他是没有半点主动权利,要全凭父母、爷爷做主,想来范宝通也是看透此节,又深知家中长辈不能赞同他与那位董妹妹,才故作纨绔,博一个我行我素的名声,以便将来行悖逆之事时,家中长辈能有心理准备。 这是姜仲目前的判断,且根据后面一些细节的观察,几乎可以断定。 “人中今日早到了。” 姜仲正自思索,沈连飞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顶。 “今夜月色如画,上来看一看。” 沈连飞也抬头看月,道:“果然如此。”然后仰头灌了一口酒,语气落寞道:“只是月圆人难圆。” 姜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韩三娘的房间,沉默不语,这又是另外一个剪不断、理更乱的故事了。 “今晚这等月色,陈兄弟不吟诗一首?” 姜仲道:“对月就作诗,其实有伤雅兴,赏月时就应当一心赏月,何必搜肠刮肚地作诗?沈兄,酒来。” 沈连飞点头赞同姜仲,把酒壶递过去,姜仲也喝了一大口,道:“不必对月作诗,应当对酒当歌。我知道一首歌,最适合沈兄不过。” 沈连飞道:“不必多说,快快唱来。” 姜仲已拍着酒壶唱道: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封刀隐没在寻常人家,东篱下; 闲云野鹤古刹,快马在江湖里厮杀,无非是名跟利放不下; 心中有江山的人岂能快意潇洒,我只求与你共华发……” 姜仲以戏腔唱出,于这静谧的月夜,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魅力,屋顶上沈连飞听了几句,已有痴醉之意,屋内窗旁,韩三娘透过那条开了多年的缝隙,看着屋顶上立在月下的白衣剑客,听着那少年怪异的歌声,神色黯然。 便在这时,朋来客栈门前来了两位面目清秀、女扮男装的客人,而在陈国通往梁国的官道上,一大队车马停下歇息。 第二十六章 鹊桥诗会,好戏开场(上) “鸣蝉,你是否也听到有人在唱歌?” 朋来客栈门前,一位面貌俊秀清雅的少年公子回头问身后的跟班。 “回公……子,鸣蝉听歌声似乎是从客栈里面传来。” 俊秀公子点点头,道:“进客栈。” 两人进了客栈,一个跑堂迎上来,殷勤问道:“两位小公子,打尖还是住店?” 俊秀公子负手不语,叫鸣蝉的跟班粗着嗓子道:“要你们店最好的客房。” 跑堂一听口气,知是贵客,忙赔笑道:“不敢瞒两位公子,店内天字一号房正由一位贵人长住,恐怕暂时腾不出来。” “贵人?什么贵人,比我家公子……” “鸣蝉。”俊秀公子制止了一句,又问道:“不知那位贵人是……” 跑堂回道:“是我们大东家范府二少爷的先生。” 俊秀公子道:“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自称要在鹊桥诗会上独占鳌头的吗?” 跑堂面露不悦之色,道:“公子这话,小的不敢接了。” 鸣蝉秀眉一轩,向前走了一步被俊秀公子拦住,俊秀公子道:“那就要天字一号房隔壁的房间吧。” “实在抱歉两位公子,你们也知道,马上要到七夕了,从四面八方入都来的客人越来越多,天字一号房左右的房间都已住了人,倒是对门还有一间空房。” 俊秀公子道:“就那间。” “好嘞,两位这边请。”跑堂边引两位公子,边对着柜台叫了一句:“玄字九号房住客!” 俊秀公子跟着跑堂上楼,问:“适才听到有人唱歌,不知是不是店内客人?” 跑堂道:“小的耳拙,没有听到。” 俊秀公子知道跑堂小哥还在为那个范家先生抱不平,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到了玄字九号房之后,鸣蝉看到满屋简陋的陈设,终于忍无可忍,怒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这能住人吗?” 跑堂的不卑不亢,道:“倒还有两间上房,只是离得天字一号房远了。” 不等鸣蝉继续发飙,俊秀公子摆手道:“行了,就要这间,你先出去吧。” “小的告退。” 跑堂刚走,鸣蝉愤愤不平且不解问道:“公主,你看他,区区一个跑堂,竟敢如此无礼!” 俊秀公子脸一沉,斥道:“你叫我什么?” 鸣蝉低头,又低声叫了一遍:“公……子。” “如此沉不住气,看来让你随我出来是错了。” 鸣蝉诚惶诚恐,躬身道:“鸣蝉知错了,鸣蝉再也不敢叫错。” 俊秀公子也知道鸣蝉维护自己的心意,又挥挥手,道:“最后一次,去倒茶吧。” “是,鸣蝉谢过公子。” …… 这时屋顶上的歌声已经停下,唱歌的人将酒壶扔给白衣人,白衣人刚要接壶,忽然发现紧随酒壶其后来了一记长拳。 “好。”白衣剑客伸手一操,揽过酒壶,又顺势挥袖,接了对方一拳。 “呼”地一声,只听袍袖破风,但却没有与拳头相撞,侧头一看,那发拳的少年早已收拳退回远处,笑道:“引而不发!” 白衣剑客笑了一声,道:“那你也接我一剑。”话音未落,左手中指并食指朝姜仲一指,一道冷冽的剑意释出,袭向姜仲,姜仲左手握拳,凭空画了一个圈,牵引浩然真气形成一道屏障,右拳后拉蓄力,随即猛地冲出,正面接了沈连飞的剑气。 噗! 拳剑交接,发出一声轻响,沈连飞看了一眼,仰头喝酒,姜仲后退了数步,方才站住。 尽管姜仲已经练出些许浩然真气,但武力上与沈连飞的差距仍旧难以道里计。 姜仲走到刚才站的位子,道:“三日后,可接沈兄此剑。” “三日后,我不会再出此剑。” 姜仲笑着点头。 “今夜到此为止吧,多谢人中的歌。” “不客气。” “告辞。”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姜仲对着空气回了句“告辞”,又站了片刻,双脚尖一点,跳下屋顶。这几日虽然跟沈连飞学了转身腾挪的功夫,但火候尚且不够,能从窗口跳到屋顶,但是无法从屋顶飘回窗内。 姜仲老老实实从前堂上楼回屋,不巧碰到跑堂小宋,然后听他跟自己告了两个客人一状,姜仲心中不以为意,但仍对小宋替自己打抱不平,说了几句话,登楼回房,刚到门前,突然听到对面某间房有人开门,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正看着自己,问:“请问,你是范府葫芦少爷的先生陈人中公子吗?” 姜仲想起小宋的话,疑惑不定,点头道:“是我。” “我家公子有请。” 姜仲本该拒绝,但抵不住好奇心,折身走了过去,进屋之后又看到一位女扮男装的少女正坐着喝茶,姜仲打量了一眼,看那少女削肩细腰,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且一身贵气遮掩不住,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知……公子传召,有何指教?”姜仲虽看出对方女儿身份,却也不揭破。 “据说公子一副对联引范家老太爷出一字千金,不知此事是否当真?” 姜仲摇头道:“范老太爷为让我做范二少爷的伴读先生,言语间难免夸张了一些。” “那公子那副对联引发花谢云动异象没有夸张吧?” 姜仲摇头不答,问道:“公子有何指教,不妨直说了吧。” 俊秀公子起身走到姜仲面前,一字一顿道:“我要公子夺下鹊桥诗会诗魁,打败陈国太子陈摘星。” “理由?” “你不必问理由,总之事成之后,我自有一番感谢之意。” 姜仲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忽然笑道:“鹊桥诗会上赢过陈国太子本就是范二少爷给我的考校题目,即使公子不说,我也会尽力做到,公子若无别事,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俊秀公子点点头,吩咐鸣蝉送客。 姜仲回到天字一号房,沉思了一会,大致猜到那个少女的身份,心中暗暗好奇。 次日清晨,姜仲依旧先在朋来客栈用了早饭,然后乘马车赶往范府,到了范府,正跟着府内家丁往学而轩走,半路被范宝通截住:“先生,今日三姐姐生日,不用上学,你随我去看看《牡丹亭》。” 第二十七章 鹊桥诗会,好戏开场(中) 范宝通截了姜仲,挥手退了领路的小厮,笑着说道:“已经演习了两三日,总须你这位班头亲自指教指教。” 姜仲笑着摇摇头,随范宝通一路前行,兜兜转转,来到一条穿堂门前,看到一个身量细条的丫鬟依门而立,却不是含香,那丫鬟见到范陈二人,先笑着叫了范宝通一声“二爷”,然后对着姜仲福了福身:“红雀见过陈先生。” 陈人中点点头,范宝通问:“董妹妹、庄姐姐、孟妹妹她们都到了桃花院了吗?” 红雀边跟着范宝通向前走,边告诉道:“只董姑娘推说身体不舒服没来,其她几位姑娘都到了。” 范宝通突然停住脚,看向红雀,道:“身体不舒服?没说怎么了吗?” 红雀摇头说“不知道”。 范宝通想了想,说道:“红雀,你先带先生去桃花院,我去看看董姑娘。”说着也不等红雀答应,转身急步去了,红雀“哎”了一声叫之不及,轻轻一跺脚,嘀咕了一句“这个糊涂少爷”。 姜仲道:“红雀姑娘你先去忙,我在这里等他罢。” 红雀稍微犹豫一下,道:“哪有先生等学生的道理,陈先生随我去桃花院。” 姜仲“一字千金”的威名本就在范府传得最盛,平日听几位姑娘谈及小陈先生的对联及那首“十年磨一剑”的诗,都不吝溢美之词,更兼小陈公子不仅成功地做了二少爷的先生,而且二少爷对他似乎还颇为服膺,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想方设法地把他赶走,背地里的抱怨都没有听到一句,因此心中对这位陈先生既敬畏又感激,倒也没有多少介意单独给他引路。 过了穿堂一径来到桃花院,远远看到一座戏台搭在院中,下面设了数十座位,中间用纱帘隔开,透过纱帘可以看到对面影影绰绰的坐着一群年轻的姑娘,正在吃东西聊天。 “小陈先生到了。”红雀对着那边报了一句,然后聊天的声音顿时止住,听一个声音道:“问陈先生的安。”然后又问红雀:“宝通呢?” 红雀道:“去叫董姑娘了。” “好,先伺候陈先生先用茶。” 红雀应“是”。 这时听到另外一个略带着江南口音的少女问:“陈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不知是否妥当?” “姑娘请问。” “你年纪轻轻,何故有‘去留无意’、‘宠辱不惊’之慨叹,未免有老气横秋之嫌,过于淡泊了。” 姜仲道:“只因见范老太爷生活状态有感而发,在下是做不到的。” 那边嗯了一声,稍作沉默,又道:“那首《剑客》是极好的。” “多谢。” 对话结束,听那边一阵窃窃私语起来,姜仲端过茶杯喝茶,忽然听到红雀道:“宝通和董姑娘来了。” 姜仲放下茶杯,果见对面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范宝通的身形,另一个则是一位瘦削单薄的少女,听到范宝通道:“这下人到齐了,可以开始了。” 这时又听到刚才说话的那个姑娘说道:“还是董姐姐的派头大一点,要二哥亲自去请才来。” 范宝通忙道:“剑娥妹快别乱说,董妹妹果然身子不舒服才要回去休息,再说晚上还要吃三姐姐的生日宴,也是养精蓄锐的意思。” 董诗音反唇相讥道:“剑娥妹妹每日里说‘十年磨一剑’怎样怎样好,又是好奇人家有没有其他诗作,等下见到正主,又怎样说呢?” 话未落音,旁边有人低声打断道:“陈先生已到了,在对面坐着呢。” 接着又听一人道:“宝通,去那边陪陈先生,董妹妹,剑娥妹妹,你们两也不要拌嘴了,不如留着精力晚上比一比猜字谜吧,彩玉,你去告诉她们,教开始吧。” 范宝通又不知交代了一句什么,从那边转过来,笑道:“让先生久等了。” 姜仲微笑摇头,问:“这是第一次在台上演习吗?” “是,除了董妹妹,她们都还不知道这是你的本子。” “嗯。” 过一会,台上笛声、琴音悠扬响起,一个花旦袅袅登台,亮了一把婉转的嗓音,《牡丹亭》便正式开场。 范府“十二官”全是从各地高价采买而来组成的戏班,专门为范府最尊贵的客人唱戏,因而不论是技艺还是模样都是一等一,兼之《牡丹亭》的唱词浓丽华美、意境深远,又着力倾注于抒情,因此唱出来对这样时代的贵族公子小姐们有着极大的感染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曲调、唱词无不悱恻缠绵,即便是被现代多元化娱乐方式熏陶过的姜仲也听得心中莫名为之触动,更不用说范宝通和对面坐着的那几位姑娘。 范宝通这边正听得入神,忽听有人道:“董妹妹,这戏曲故事、唱词不过是虚构出来的事物,何故为之伤怀垂泪?” “让庄姐姐及诸位姐姐见笑了,我只是没有料到戏曲里也有这样的好文章。” 一人低声道:“莫非也是那位小陈先生的本子?” “是。” “难怪小哥……” 姜仲文胆武魄双生双醒,又经这段时间的修炼,视觉听觉又有飞升,便是对面姐妹耳语也逃不过自己双耳,不过此时此刻,听到也只装作听不到而已。 “这词已是妙极,再配上这曲、这人,真是……” 还没有“真是”个所以然出来,忽见芙蓉急急忙跑过来,道:“二少爷,老爷那边叫您和小陈先生去呢,我听回话的小厮说,是忠亲王府那边来人了。” 范宝通闻言,吓了一跳,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姜仲起身道:“是福不是祸,过去看下吧。” 范宝通听也叫了陈先生一起过去,胆子稍壮,只好起身和姜仲一起去了正厅。 两人刚到厅上,就见二老爷范长丰面色不善,斥责范宝通道:“该死的孽障,你在朋来遇到世子殿下,如何回来不即刻向我禀报?” 范宝通忙道:“世子殿下微服出巡,与我偶然一遇,并没有说几句话,因此没有回报。” 忠亲王府来人笑道:“公子也不必如此掩饰,世子殿下已经说明,公子及令师特代表范府与我忠亲王府定了鹊桥诗魁的赌约,当日在店内的数十客人皆可作证,若我忠亲王府败,殿下便将自己最心爱的折扇赠予令师,并拜‘先生’,若贵府输……公子一则要辞了这位小先生,一则要将自己的葫芦赠予殿下,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 范宝通一听,一脸难以置信,摇头道:“简直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大人说的话,我着实一句都没有说过。” 来人冷笑一声,道:“素闻范府葫芦少爷贤名在外,今日一见,果然名符其实。” 范长丰一听这话,顿时气得眉抖胡颤,不及开口,那人向姜仲道:“既然范二少爷不愿承认,这位公子作为二少爷的先生,可否为我作证?” 姜仲微微点头,道:“确有其事。” 范宝通叫道:“陈先生!” 范长丰喝道:“该死的奴才,作业的孽障!你做得好事……” 忠亲王府来人也略显讶异,随即又微笑点头,姜仲趁机道:“大人您也不必假装惊讶,贵府既已经一切安排妥当,未给我等留任何辩驳之机,无非就是想借陈国太子来压一压范府,所谓鹊桥诗会诗魁之约云云,我当时是应了世子殿下一句,但只以我个人身份答应,与范二少爷及范府并无关系,如今被贵府生拉硬扯,安到一块,用意也呼之欲出了。” 忠亲王府来人道:“好一个能言善辩的小先生,你我多说无益,不如叫几位证人进来,一问便知。” 姜仲道:“噢,大人想得如此周全,竟连证人也带了过来?” “就是为了预防这等局面,范二爷,要不要传证人,你一言而决。” 范长丰被姜仲一席话提醒,正疑惑不定,听要传证人,正欲答言,忽听下人来报:“周大爷来了。” 范长丰知是父亲有话传来,道:“快请。” 周大进来之后,先见了礼,然后说道:“老太爷着我前来带话与二老爷及王府来的老爷,此次忠亲王府和范府之间的一应事宜,全交于小陈先生一人决断,太爷说道‘小陈先生说的话便是我要说的话’。” 王府长史官闻言愕然,范长丰也一脸茫然难解,但哪里敢反驳? 姜仲道:“周爷爷帮我谢过老爷子。”然后走到那长史官跟前,说道:“老爷子既如此放权,在下也只好当仁不让,大人也不必传已训之有素的证人进来了,只替我带一句话给世子殿下——‘鹊桥诗会,不见不散’!” 第二十八章 鹊桥诗会,好戏开场(下) 从春秋阁醒来之后,一直到现在成了范宝通的先生,这中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姜仲几乎都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状况中,被迫写对联,被刺杀,莫名其妙出现在姜国王宫屋顶,被姜红蝶打散神魂,跳进上都渠…… 姜仲还在倒穿越带来的地点差和时差时,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将他卷入进去,还手的余地固然没有,连不同意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唯一有效的应对方法就是——静观其变。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段时间的姜仲是一个观察者,观察这个世界的生存环境,观察这个世界人的行为逻辑,融会贯通,顺其自然。 所以,从姜国到梁国,姜仲一直显得被动,面对事情,更多的只能是随机应变,就事论事,直到今天面对这位忠亲王府的长史官,他破天荒第一次做了一个主动的抉择,替范府下了战书,整个过程进行得非常流畅,甚至让他找回了些许校园时代呼风唤雨的感觉,但是对范家二老爷来说,这个战书就颇为令人不安。 “小陈先生,你这……”忠亲王长史官走后,范长丰眉头紧锁,意欲发飙,奈何代表范老太爷的周大还在,只能压抑怒气质问:“这是在挑起范府和忠亲王府两家的争端。” 姜仲反问道:“我听闻范府和忠亲王府向来不睦。” “虽是如此,也没有摆到明面上来,如今这么一闹……”二老爷摇头叹息,“只怕两家从此再难安宁。” 范宝通是一阵暗喜,只是碍于父亲在场,不敢太过表露,犹犹豫豫道:“父亲,我看忠亲王府这次不依不饶的样子,想来是躲不了的,因而……” 范长丰断喝道:“你闭嘴!” 范宝通忙低头不语,范长丰指桑骂槐道:“若不是你惹下此祸,何至于此,你不知和忠亲王府起争端容易,有没有想过如何了局?赢得诗会,那便彻底得罪了忠亲王,倘若输了,你当真要把你那保命的葫芦双手奉上?” 范宝通不敢答话,瞥了一眼姜仲,周大这时也看向姜仲,不解问:“小陈先生,我也听说那陈国太子才高八斗,你果真有把握?” 姜仲诚实道:“没有。” “啊?”周大和范长丰都变了脸色:“那你还要拿宝通的葫芦去赌?” 姜仲笑道:“我不一定赢得了诗会,但是我可以保证一定不会输了葫芦。” “此话怎讲?” “我让那长史给他家世子带话‘鹊桥诗会,不见不散’,那是说我不会失约,但并不是我答应他的赌约,而且,即便我应了他的赌约,也从来没有赠葫芦这一项,到时我若输了,我离开范府便是,二少爷何须交上葫芦?” “倘若他们强要呢?” 姜仲笑着看了范宝通一眼,说道:“刚才那位长史官也说了,二少爷贤名在外,他们能强要,二少爷何曾不能强不给,到时宝通只需一切事情推到我头上,来个不认账即可。” 范长丰不大以为然,摇头连道“不是正路、不是正路”,姜仲拱手道:“一切凭范老太爷和二老爷定夺,在下先告辞。” 范宝通忙抬起头,想要叫姜仲,看了父亲一眼,道:“父亲,我去送先生。” 范长丰摆摆手,等范宝通走到门口时,忽道:“宝通,送完小陈先生,去太爷房。” “是。” 范宝通出门追上姜仲,道:“先生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戏还没看完。” “看了两段已能管中窥豹,其余的给七夕留点念想。” 范宝通点了点头,又道:“今日三姐姐生日,晚上还有生日宴,先生不如赴了宴再走?” 姜仲笑道:“宝通,你我就不必客气了,我既已答应忠亲王府的约,少不了要回去预备预备。” “不在这一时。” “岂不闻‘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你回去吧,太爷和二老爷还有话要问你。” 范宝通情知留不住,无奈叹了一口气,吩咐小厮:“好好送先生回朋来客栈。” 姜仲走后,范宝通呆在了一会,转身朝老太爷的梨香园走去,到了梨香园见父亲和周大都在,正与爷爷说话,范宝通不敢像往常那样放肆,一一问安。 “父亲,小陈先生文采气度都是很好的,但于人情世故、来往礼仪却不大通,今日之事,没有做任何查证和筹划就答应了忠亲王府赌约,太过贸然了。”范长丰恭声道。 范老太爷微微颔首,道:“忠亲王府既然派了长史官来,自然做了万全准备,你今日拖了,不知他们明日又会使出什么手段,到时万一请了圣上的密旨,你接还是不接?小陈先生此举是为快刀斩乱麻。” 范长丰道:“那也不能拿宝通的葫芦去赌啊。” 范老太爷问:“小陈先生如何说?” 周到接道:“小陈先生说,不认。” 范长丰嘀咕道:“这是耍赖,不是礼仪之家所为。” 范老太爷呵呵笑道:“小陈先生甚得我心。” 范长丰讶然,心想那个陈人中到底何方神圣,何以小则小宝通,老则老太爷,都对他如此推崇备至,叫了一声“父亲……” 范老太爷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有一百个证人证明宝通赌了葫芦,你就去买通一百零一个证人证明没有这种赌局,总之葫芦是不会给的,方法可以随意去找。” 范长丰哑然,范老太爷指着他说:“你过于端正,有些不知变通了。” 范长丰忙起身躬腰:“儿子受教。” 范老太爷明知几位儿子秉性已定,不能转移,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多说,道:“而且,谁知道小陈就一定输给那个陈国太子呢?” …… 当晚,范府三小姐范宝檀生日宴会,自有一番热闹,姜仲在朋来客栈却没能像往常那样在屋里练大字,然后去屋顶练拳,而是被新来的两位邻居请了去游览庐州夜市。 月夜氤氲,人影徘徊,几人漫步走到穿城运河河畔,看到河内画舫缓过,乌篷徜徉,那是庐州城百姓在游船赏月,自称“林玄”的少女伸手指着左右两座桥,道:“你可知那两座桥叫什么名字?” 姜仲摇头。 “比富桥。”少女脸上浮现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道:“左边一座是令东家范府所造,右边一座是忠亲王府所造,两座桥比邻相对,到底哪个更富贵一点呢?” 姜仲闻言即知这两座桥的来历,自然是范府和忠亲王府斗富的产物。 姜仲道:“如此说来,庐州城有两府相斗,反倒是好事,往大处说,两府互为牵制,彼此平衡,往小处说,他们这一斗,反而方便了城内百姓。” 林玄看了姜仲一眼,道:“公子原来不止诗词一流,见解也如此高明。” “过奖了。” 说着继续前行,林玄又问:“公子是准备一生待在范府,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是要博取功名,为国尽忠呢?” 姜仲道:“我会参加后年大比。” 林玄点点头,道:“以公子才学,何愁他日不能雄飞高举,金榜题名?” 姜仲道:“林公子呢?” “我?” “林公子一表人才,且谈吐不凡,岂是久居人下之人?” 林玄笑了笑,道:“那后年我与公子结伴去鲁赴考如何?” “再好不过。” 又走了一会,三人从河畔回到客栈,姜仲去屋顶时,发现沈连飞前辈已走,站立片刻,右脚往外挪了一步,双手握拳,浩然真气自雀卵般大小的金色武魄中散出,流遍全身。 …… 范府与忠亲王府的“七夕之约”转天便传遍庐州城,继而在整个梁国学子中间传开,纷纷感叹“两府之争,如今又别出机杼”。 七月转眼便至,陈国太子抵达梁国的消息也已十国皆知,庐州城于初一封城,城内护卫巡城营增加整整一倍,梁国三大学士,两位奉旨暂居陈太子所住公馆。 七月流火,庐州城群贤毕至,才子佳人咸集,城内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初二,范府大老爷范长凯入宫请旨,言道府内为迎陈国上客嘉宾,将于七夕鹊桥诗会上,献戏一场,戏名曰《牡丹亭》,梁帝龙颜大悦,当即准了。 初三,忠亲王府请旨,要在鹊桥诗会上献舞一支,梁帝允准。 之后几日,又有其他王公大臣请旨献演,梁帝酌情批准,七月初七便这么热热闹闹地到了。 七夕之夜,庐州穿城段运河河畔早已聚满人群,河边不论客栈酒楼,或是个人别业,全部挂起灯笼,宛如两条火龙,蜿蜒伸展,庐州城映照其中,夜市如昼。 河内楼船画舫,有序而列,当心两座金碧辉煌、气势宏伟的大楼船,一座属十国首富范府,一座是梁国忠亲王府所有。两座大楼船上都搭了戏台,只等好戏开场。 忽听有人朗声叫道:“令!范府献戏!” 当年建安庐运河,范府居功至伟,梁帝下旨敕封范老太爷为“卫国公”,为范老太爷推拒,如今范府无职无爵,本该首当其冲。 只听一声锣响,《牡丹亭》末角登场。 第二十九章 《牡丹》开场,口齿生香! 传统戏曲人物角色的行当分类,按习惯有生、旦、净、末、丑五角之分,各个行当根据角色年龄又有细化,其中“末”这个行当负责念诵开场词曲,对即将开幕的戏曲做一个总括式的介绍。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牡丹亭》正式开场,运河两岸喧哗声渐渐止息,沿河的楼窗也纷纷支开,窗前有手持仕女团扇的贵族小姐,有聚坐谈笑的豪门公子,此时一听范府有戏献出,纷纷转头来看,范府十二官的美名,举城皆知,今日能得一观,岂会错过? 末角报完台退场,由容官扮演的小生登场,只见台上那小生剑眉星眸,面如冠玉,兼是女扮男装,又别有一番刚柔并济的英姿,出场之后,尚未开口,就赢得满堂喝彩:“好一个俊俏的小生!” “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小生清亮贴韵的唱腔启口,又是一片赞许之声。 《牡丹亭》作为戏曲乃至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杰作,甫一出世,即引起莫大轰动,一举超越同期另一部爱情剧作《西厢记》,后有人点评:“《牡丹亭》一出,家传户颂,几令《西厢》减价。”据载,当时就有少女阅《牡丹亭》剧本时,太过感动,以致于“忿惋而死”,更有女伶台上表演时,情绪失控,卒于台上。 在那个女性个人情感压抑至极的封建时代,这么一出离经叛道而又深情款款的戏剧是非常令人震撼的。 一如此时此刻。 随着《牡丹亭》剧情的向前推进,随着一串串华美词句的吟唱,范府大楼船的舞台上锦绣文气袅袅而生,缭绕不绝: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 一字字一句句,或奇巧,或陡峭,或纤细,直听得岸边、楼上的那些怀春少女、多情公子们如痴如醉,神魂激荡,难以开交。 “口齿生香!” 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随后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从范府大楼船的舞台上向四处传开,香气随风荡漾,洒遍满场。 “口齿生香!是口齿生香!”更多的观众发现这个现象,无不是神情激动,难以言表。 众人皆知,今年七夕鹊桥会有陈国太子临场,必然少不了莲花灿烂的好诗句,只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诗会尚未开场,就得以目睹“口齿生香”的异象,仅此一条,也已不枉此行。 仙居楼一位身着华服、头束紫金冠的少年公子先是点头赞许道:“遣词立意奇辟,故事虽失之离奇,又未脱才子佳人的俗套,也自有一番动人处,倒也算有趣。”评完又侧头问身旁的黄衣少年:“敢问玄麟太子,此本系何人所作?” 梁国太子梁玄麟单手支颐,瞧着台上发呆,对华服公子的问话充耳不闻。 “玄麟太子。”华服少年又笑着叫了一声。 “啊?”梁玄麟如梦方醒,转头看向华服公子,抱歉道:“摘星太子问我什么?” 陈摘星笑问道:“玄麟太子也爱看这才子佳人的闺阁之剧吗?” 梁玄麟道:“此出《牡丹亭》新颖别致,不是一般闺阁戏能比。”说着又伸手点着范府那座大楼船道:“只过半场,便口齿生香,摘星太子应当也是首次得见吧?” 陈摘星点点头,问:“玄麟太子知道此戏是何人所作?” 梁玄麟摇头说“不知”,又道:“我着人去问。” “那倒不必,待大戏谢幕,自会出场。” 陈梁两位太子正自说着话,台上恰好换场,杜丽娘由“惊梦”而惊醒了青春萌动,少女情怀,遭老娘一番“慈戒”后,开始“寻梦”,这一场寻梦不仅完全呼应了前一出“惊梦”,更是将杜丽娘感怀伤春,向往爱情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 “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 …… 《寻梦》是《牡丹亭》极为经典的一出,女主角杜丽娘的女儿心思,哀怜苦闷在这一出里被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这一段如泣如诉的抒怀,几乎是封建时代闺中少女们共有的心声。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江儿水】这段,连用三组叠词,将少女深闺哀怨痴想的意蕴推向了顶峰,场上的辞采香气也随之变得哀婉缠绵。 这一段刚一唱出,忽然一座楼上传来女子惊呼:“柳郎柳郎!”继而夺窗而出,向河里跳去,河岸上顿时一片哗然,纷纷侧头,听得“噗通”一声,果有人落水,随之又见两道黑影飞速坠下,将先前投河的女子从水中救出。 场下见状免不了一番感叹和议论:“有人听戏入迷,竟然投了河!” “叫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位自称“林玄”的少女此时也坐在仙居楼上,听到有人跳河,吩咐身旁的鸣蝉着人去查问,鸣蝉应“是”退出。 不一会,鸣蝉回来,禀道:“投河的女子是尤知府家的女儿。” “为什么投河?” 鸣蝉道:“只说那位尤小姐的心上人也是一位姓柳的书生,别的没有多说。” 林玄点点头道:“事涉知府家丑,自不便细说。”想了想,道:“着人去给尤知府传句话,不要为难尤小姐与那位姓柳的书生。” 鸣蝉道“是。”问:“公子,要给他们保媒吗?” 林玄笑了笑摇头道:“若那姓柳的书生果然有真才实学,后年大比当有一番作为,到时何须我保媒,若是无才之人,岂不委屈了那位尤小姐?” “是。” 这场始料未及的风波为《牡丹亭》平添了一层传奇和浪漫的意蕴,在后来的传播中,成为了又一个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牡丹亭》一曲,算上中间歇息时间,前后上演近两个半时辰,谢场之后,庐州城两岸爆发出轰轰烈烈的喝彩声和“赏赏赏”的叫声。 “此剧为家师陈人中所做,今夜献出,一来是适逢七夕盛会,以飨嘉宾,二来却是要告诉普天下的有情人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有请家师!” 范宝通第二句总结又不知让多少痴男怨女柔肠百转。听到此剧作者即将登场,场下一阵骚动,尤其是那些心怀幻想的年轻女子,一听范二少爷说“家师”二字,心中已经失望:“家师,家师,又不知是哪里来的老夫子吧。” 姜仲走到台上,拱手与众人致意,下面顿时惊叹连连:“哪里是长须年迈的老夫子,竟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画舫内,楼窗旁,河岸边,不知多少青春少女探身望向台上,目光流转,心思霞飞,但愿一见。 “摘星太子,这位便是声称要夺得今年诗魁的陈人中了。”忠亲王世子殿下梁承恩,以扇指向范府楼船台上的姜仲,微笑着说道。 “哦~那倒有趣了。”陈摘星笑着点点头。 第三十章 笔落天风海雨 《牡丹亭》虽已谢幕,场间余韵仍旧未散,众人聊着戏,聊着柳梦梅与杜丽娘,聊着适才那位跳河的女子,既是遐想万千,又感不胜唏嘘,随后的歌舞及丝竹管乐表演终究成了旖旎夜色的点缀。 “整场看下来,诸位觉得如何?” 陈摘星听闻那位年轻的先生要夺魁鹊桥诗会,倒也没有多少在意,反而又问起那场戏。 “可惜了。”梁国大学士姚守朴遗憾地接道:“辞藻足够华丽,故事也新奇,只是年纪轻轻便一味沉迷在这种脂粉闺阁的文字中,只怕日后也难成大器。” 陈国跟来的一位才子笑道:“以后做一个戏班的班头,携着众多我见犹怜的伶人四方卖唱为生,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自梁承恩说出姜仲要夺诗魁的话后,陈国的才子团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在他们看来,既然摘星太子已经屈尊驾临这场诗会,那诗魁之名便已然毫无悬念,不要说你一个商人府中的先生,就是算上红玉公主及玄麟太子,也无力阻止,当然,这个玄麟太子看起来也是草包一个,不足为惧。 “薛启,不得胡说!”陈摘星斥了一句,又道:“那位陈人中先生年纪轻轻便进范府做了先生,必有过人之处,不要把天下才子都看小了。” 薛启起身行礼受教。 姚守朴道:“摘星太子有所不知,那位陈人中先生所教的学生乃是范府的‘葫芦少爷’,这位葫芦少爷在庐州城可是恶名昭著,因受着家里老太爷的宠,于经济事务、圣贤文章,那是碰也不碰,家里家外,一味高乐,最擅行那乖张纨绔之事,整日厮混莺莺燕燕中,更是不必多说了。” 梁承恩叹道:“姚学士所言,我倒也能作证。” “这正是‘有其徒必有其师’了。”陈国另一位才子接道。 梁承恩点头道:“这话有理,范府长辈为将此子引入正途,前后给他请了不少伴读、先生,但都被他用计赶走,只有这次这位小陈先生,不仅没有被赶走,似乎还相处融洽,之前我也曾为之纳闷,直到今日看了这一出《牡丹亭》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臭味相投了。” 陈摘星微微一笑,也不答言。 梁承恩忽然低声道:“再说一事,摘星太子便知大概,近几日,那位葫芦少爷与那位小陈先生正在预备造一座烟花楼,如今在秘密着人选址,想来不久便要动工了。” “嗯?”陈摘星终于接了一句,随即莞尔笑道:“原来是位风流才子。” 这时,忠亲王府大楼船上响起一阵急促的琴音,接着有七位歌女翩翩登场,梁承恩恭声道:“摘星太子,玄麟太子,诗会要开始了。”说着摆摆手,上来几个丫鬟将瓜果点心一一撤走,另有几个丫鬟开始铺纸摆砚。 陈摘星对梁玄麟道:“玄麟太子,请。” 梁玄麟微微叹息,道:“我实不擅诗词,今晚全看摘星太子技压全场。” 这句示弱的话让陈国才子团喜动颜色,而梁国的诸位官员则暗暗摇头,同样身为太子,自家太子不论文采气度,都比峥嵘毕露的摘星太子差太多,真是“别人家的太子”系列了。 陈摘星也不再谦让,道:“七夕亦是乞巧,我便先做一首《乞巧》暖场罢。”说着提笔便写:“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最后一字方才落笔,一缕文气破纸而出,升起两尺有余,楼下有人看到,叫道:“仙居楼有文气!” “是红玉公主吗?” “玄麟太子?” “难道是陈国的那位太子反客为主?” 仙居楼作为庐州城最上等的酒楼,楼上客人的身份不想而知。 众人正议论纷纷,听有人宣道:“陈国太子做《乞巧》,文气两尺余三,拔得头筹。” 听到此话,下面顿时炸开锅。 “果然是陈国太子!” “有备而来啊。” 仙居楼上的陈国才子团更是积极踊跃地开始分析这首《乞巧》,什么“朴素而生动”,什么“简明而意邃”,有说“尾联留白最是妥帖,意蕴无穷”,有说“‘穿尽红丝’四字字字精妙”,不一而足。 众人说着,又先后有诗词出炉,但过了近盏茶的功夫,仍无文气之作,已经有人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范府那座大楼船,期望那位小陈先生尽快传出佳作。 人们虽不排斥红玉公主嫁于陈国太子,但如此被人欺到家门前,而无还手之力,心里终究难以接受。 “范府船上有文气!” 此言一出,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小陈先生出手了! 仙居楼某位女扮男装的公主也暗暗吐了一口气。 “范府范宝凤填《鹊桥令》,文气一尺余六。” “不是小陈先生,是范府大小姐!” 陈摘星笑道:“竟然巾帼不让须眉。” 梁玄麟嘀咕了一句:“范宝凤?” 第一轮很快结束,除陈摘星和范宝凤两首,又勉强选了几首优秀诗作传到忠亲王府楼船上,递给几位歌女吟唱。 在歌女婉转的歌声中,第二轮开始,这一轮难度增加,开始限句。 “为应七夕佳节之景,本轮诗词限‘卧看牵牛织女星’之句。” 满场才子又开始冥思苦想。 陈摘星抬头看天,略作沉吟,说了一声“有了”,然后写道:“银烛冷秋光画屏,碧天晴夜静闲亭。蛛丝度绣针,龙麝焚金鼎。庆人间七夕佳令。‘卧看牵牛织女星’,月转过梧桐树影。” 诗成,文气升三尺有余。陈摘星投笔而立,文气环绕其身,衣袂飘飘欲出尘。 “太子要在今夜突破!” 陈国太子团见状,个个神色激动,溢于言表。 隔窗的林玄脸色阴沉,道:“鸣蝉,叫人去范府楼船看看那个陈人中在干什么?” 又听有人宣道:“陈国太子做《七夕醉东风》,文气三尺三,再创佳绩!”宣完,有人唱了一遍,以证限句。 吟唱毕,众人未来及惊叹,听范府楼船有人朗声道:“范府先生陈人中做《秋夕》,文气三尺六,技高一筹!” 随后听人唱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忍耐多时的众人轰然叫好! 陈摘星眼皮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道:“原来是英雄所见略同。” 陈国太子团则不屑道:“拾人牙慧。” 姚太学士也道:“清新有余,实不及殿下丰阔圆融。” 大学士评语尚未落音,忽又听人群嚷道:“快看范府楼船!” 转头看时,惊见一道文气柱已升至六尺,观其形状,沛然宏大,超旷豪迈,且有再接再厉之意。然后听范家那位葫芦少爷大声诵道:“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呆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这几句,用的是王子乔飘然仙去的典故,虽紧贴七夕题目,但“不学痴牛呆女”一句另辟奇径,一举摆脱了七夕便写儿女艳情的旧套,格调上飘逸浩然,不拘一格。 仙居楼众人包括两位大学士及陈摘星太子齐齐起身,遥望范府楼船。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 这三句一出,那股文气柱忽然化作狂风,呼啸而去,场间众人无不面色惶惶,只觉天风海雨扑面便来。 “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骇人风雨转瞬散去,飘然无踪,姜仲恰好落笔词成。 “家师陈人中填《鹊桥仙令》,才高三丈,全场无敌!” 范宝通念完词作,神魂激荡,难以自持,不等令官宣读,兀自大呼高嚷起来。 其实,场间众人经适才“天风海雨”之后,已然无需再听宣读,也知诗会至此,唯陈人中此作冠绝当场。 第三十一章 词成漫天星光! 诗会开始时,陈摘星先声夺人,一首《乞巧》酿文气直破两尺,令无数才子不得不废弃先前准备的诗文,重新酝酿构思,所谓珠玉在前提笔难,兼之七夕诗会年年有,反反复复说的还是那几件事,临场发挥,难度更大,陈摘星这一记下马威给得颇具分量。 彼时,莫说岸边楼上的观众,就连范府船上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姜仲,姜仲也自觉当仁不让,准备写一首迎击,不料范家大小姐范宝凤抢先一步,填了一首《鹊桥令》,虽说整首小词未脱“月露玉盘”、“桂花蛛鹊”的限制,但文句起笔的自然,以及字里行间透露着的专属于女性的细腻微妙,都使得此词一成,文气自生。 那时姜仲看到范宝凤已有文气小词,有意成全,便弃了第一轮,直到第二轮限句局出,范宝通依范府几个姐妹问了一遍,孟剑娥、庄玉雅都有一首,但觉得不好,放弃了,董诗音大约不愿自己诗作唱给外人听,推说“不做限句诗”,也放弃了。 范宝檀本想继大姐之志,叙一首,不料陈摘星再次写出文气破三尺的佳作,宝檀无奈搁笔,隔帘说了句“小陈先生不必再谦让”,姜仲提笔写了杜牧那首《秋夕》,一举胜过陈摘星。 正当文气升腾之际,姜仲一鼓作气,顺手又将苏东坡的《鹊桥仙·七夕》写出,这首词格调超逸,别具一格,不改东坡诗词的豪放阔达,“尚带天风海雨”般地搅得满场震撼莫名,更是将陈摘星的风头抢到一丝不剩,笔落惊动风雨,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正如仙居楼上此时的情景。 林玄脸上的笑意难以遮掩,端起茶杯悠哉悠哉地刮着茶叶,边饮茶边点评道:“这位小陈先生能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又能做‘银河波浪’、‘天风海雨’,文采高妙,前程不可限量,要好好招揽。” 说着回头吩咐鸣蝉:“赏陈人中红丝砚一方,散竹笔一支,黄金百两。” 鸣蝉一一记下,回了一个“是”。 林玄笑着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赞道:“这茶也好。” 林玄一人在那边得意品茶,她隔壁却是另外一番情景,此时,不论是陈国才子团还是梁国忠亲王世子或者大学士,都不发一言,待那阵文气散去,小心翼翼地看向陈摘星太子,陈摘星呆了片刻,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了句“也罢”,迈步往前走了一步,陈国太子团诸人脸色齐变,叫了声“殿下”。姚守朴也有所感应,轻声叫了句“摘星太子”。 陈摘星却不理会,继续前行,眼见一脚即将踏空,忽然体内文气自生,形质可见,继而盈盈然流遍全身,显示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陈摘星负手立在楼边,身体随风微微晃动,闭目仰头,一语不发。 “太子要突破了。” 刚才被摘星太子训了一句的薛启小声跟同伴说道。 “是啊,这真是……”另外一位才子神色激动而自豪,目不转瞬地看着自家太子。 姚守朴微微侧身跟身旁的一位官员说:“摘星太子要在今夜觉醒文胆。” 那位官员点点头,回道:“原本应是要在后年大比时觉醒,不料碰到这个奇怪少年陈人中,真是天机难测啊。” “那个陈人中若知自己竟逼得摘星太子提前突破,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位官员笑了笑,却没有接下这个问题,道:“不知摘星太子会以哪首诗作突破?” “今夜既是七夕,自然不便脱离这个题目,那陈人中以《鹊桥仙令》占据先机,窃以为摘星太子也会选择此题。” 姚守朴话刚说完,见陈摘星已经一脚凌空,身上文气快速流动,引发周围气息波动,形成一卷旋风,扯得一身华贵衣袍猎猎作响。 场间百千人无不仰头观望,欲一睹上国太子之绝世风采,文采稍微精湛的少数文人才子隐隐猜到要发生什么,惊道:“陈国太子要觉醒文胆了!” 一传十,十传百,转眼全场皆知,范宝通神色紧张地问姜仲:“先生,我们当如何应对?” 姜仲微笑道:“陈国太子觉醒文胆,乃是人族大事,届时必将惊动十国,而他将突破地点选在梁国,更是梁国之幸,我们能亲身见证,与有荣焉,何必应对?” 范宝通虽知先生成全之意已定,但仍旧义愤难平,不屑道:“明明是被先生逼得无奈之举……” 姜仲摇头道:“事关人族兴衰,不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姜仲站在甲板上,抬头看着陈摘星,与众人一样,等待那芳华四射的一刻,互听陈摘星念道: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 若姚守朴所料,陈摘星果然也选了《鹊桥仙令》:“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 上阕一出,通体文气霍然大作,汪洋恣意,腹部有光芒散出,那是文胆即醒之兆。 “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念到下阕时,声如洪钟,如龙吟虎啸,委实惊人,当“风浪”二字音落,陈摘星腹内银光乍放,照亮全场。 “银色文胆!” “是银色文胆!” “摘星太子果然天纵奇才,一举觉醒银色文胆!” 仙居楼上,陈国才子团弹冠相庆,齐声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姚守朴等梁国官员神色复杂,不免又是一番叹息。 便在此时,已然凌空而立、湛然若神的陈摘星忽然伸手指向范府楼船,道:“陈人中。” 言出光随,一缕银色文气罩住甲板上的姜仲。 “啊!” 场间爆发出一阵惊叹:“摘星太子要邀战陈人中!” “摘星太子携银色文胆觉醒之威邀战,何人能敌?” 范宝通见状,脸色大变,叫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家师已决意要成全你,你如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 陈摘星闻言“哼”了一声,轻轻一挥袖,一股气息袭向范宝通,只听“噗通”地一声,范宝通被击落河中,范府家丁见状,忙纷纷跳河救人。 姜仲脸色微变,任由银色文气束住全身,抬头看着陈摘星,道:“何必如此?” 陈摘星不答,说了个“请”字,又一道文气落下。 儒略大陆,文武之斗相类,一旦战书发出,必有一战,倘若当场邀战不应,则有文胆武魄碎裂之虞。 此时陈摘星厚积薄发,觉醒银色文胆,气势正处巅峰,一道道文气降下,已经完全堵住姜仲退路,画地为牢。只要姜仲不接战,一身文道便废。 仙居楼上,林玄早已站起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看着姜仲,满脸担忧。 范府船舱内,几位姑娘既是为小陈先生担忧,又为宝通落水而愤慨,范宝凤面色微沉,思索片刻,冷静道:“剑娥,等会听我口令,持剑救人。” 孟剑娥右手早已握住她随身短剑“枕霞”的剑柄,听到范宝凤的话,点头“嗯”了一声。 范宝檀忽然道:“小陈先生未必破不了他的文牢。” “哗啦”一声,范府家丁把范宝通救上船,范宝通咳了几声,并无大碍。 姜仲转头道:“抬二少爷进去换衣服。”说罢又回身,但没有再去看陈摘星,只远远眺望运河,抬脚向前走了一步,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一步三句,且前两句一“巧”一“恨”,既点明“七夕乞巧之意”,又阐述了“牛郎织女的爱情悲剧特征”,精炼传神;而第三句“暗度”一词更添凄美之意。 “仍是因循悲欢离合之旨,好在字句练达,倒也可观。”和姚守朴并肩而站的礼部尚书苏允评道。 姜仲走第二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此两句一出,忽然一股文气喷薄而出,直欲破束缚而去,半空中陈摘星连降两道文气,但已然无法紧缚陈人中,只能空空荡荡地将他围住。 此时姜仲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气球之中。 “好!好!”苏允拊掌赞道:“这两句超凡脱俗,端的是佳句。”姚守朴也只能微微点头。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姜仲抬脚向前,却没有落步,就那么悬着,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文气也变得缠绵温柔起来,缱绻萦绕周身。 姚守朴及陈国才子团等人道:“他才气要尽了,这三句又回到伤离别的旧路上,他这一脚却也落不下去了!” 苏允自言自语道:“是凄婉了些,是他落不下,还是别有它意?” 正想着,忽见姜仲陡然转身,那一步赫然踩回,听他念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忽如其来的一个转身转调,猛然爆发出高亢的音响,十四个字,字字如雷鸣,轰然炸开,适才或强硬、或柔和、或中正的文气聚集一处,蔚然形成一条巨龙,以无与伦比的强横之姿破障而出,将陈摘星降在姜仲周身的银色文气毁灭殆尽。 随后那道文龙绕庐州城上空盘旋数圈,继而冲天而去,临去前对着陈摘星甩出一记神龙摆尾,将他抽回到仙居楼上,接着消失在夜空之中。 这一惊世骇俗的变故彻底震煞全场。 然而,这似乎只是开始。 片刻后,天生异象。 夜空里那对牛郎织女星居然在慢慢变亮,且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亮到极处,那两片星光訇然爆开,将周围星域纷纷点亮,刹那间,漫天星光降下,照亮诗会会场,照亮庐州夜城。 深夜运河,恍如重回白昼。 房檐所挂灯笼,尽皆黯然失色。 姜国星辰阁、陈国钦天监、晋国太史局……今夜,人族十国的观星者全部把目光投向梁国这片星空。 不止如此,太华城某座宫殿之巅,一位手持占星杖的法师双臂张开,对着南方做出拥抱状。 万重山某座山顶,一只不知年岁的白猿,蹲坐如小山,沉默地望着东方。 …… “词成,点星!” 梁国鹊桥诗会场,已有很多人认出这一异象,正是“点星”! 苏允望着漫天星光,反复念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知念了几遍,忽而喟然叹道:“至此之后,鹊桥诗会便不必再开了!” 第三十二章 帝王星 自古以来,“七夕”一题就为文人墨客所喜爱,吟诵的诗词也多,其中更不乏名家之作,然而千百年来,若论起七夕词,仍当推秦观这首《鹊桥仙·纤云弄巧》为第一,后世甚至有“此词一出,再无七夕佳句”的评语,足见其魅力。 《鹊桥仙·纤云弄巧》之所以传诵千年而不衰,又得“独篇盖七夕”的美誉,一半要赖最后两句之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与以往感叹“欢娱短”、抒发“离别苦”的七夕词不同,秦词最后两句的点睛之笔,不仅深刻地揭示了男女情爱的真谛,更是一举摆脱了七夕词一贯哀婉、凄楚的格调,独出机杼,陡然将全词立意拔至一个巅峰,成为爱情颂歌中当之无愧的千古绝唱。 今夜,姜仲无奈之下,放出这篇“七夕第一词”,陈摘星固然抵不住,在场全部才子才女,同样无一人能接。 苏允“鹊桥诗会不必再开”的叹息代表了场内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牛郎织女星被双双点亮,表示他们已经寻觅到人间的知己,而飞星传光,则是他们给予那首词最隆重的赞许。 单以鹊桥诗会而论,这是真正的“珠玉在前”。 良久之后,星空重归平淡,月如弯刀,镶嵌在冰蓝色的夜空中,越来越多的人从震惊中醒来,开始按捺不住地与周围的人讨论那场星光。 “从此七夕诗会,只吟‘金风玉露’吧。” 范府穿舱内,范宝凤脸色恢复如常,略带笑意地说了一句。 孟剑娥瞧着仙居楼,语气遗憾道:“可惜还是手下留情了。” 范宝凤道:“人族本应同气连枝,倘若陈先生刚才果真随手废了陈国太子的银色文胆,那么梁陈两国必然要起战端,人族联盟可能因此出现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孟剑娥点点头,道:“我知他用意,只是觉得可惜,那位陈国太子殄有银色文胆,气量格局为小,又爱故弄玄虚,矫揉造作,不是磊落君子,配不上咱们红玉公主。” 范宝凤微微点头,没有接话。 范宝珠道:“这么说,陈先生配得上红玉公主吗?” 范宝凤斥道:“珠儿闭嘴,妄议公主私事是大不敬,你有几颗脑袋?下次再这般胡言乱语,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巴。” 范宝珠吐了吐舌头,低头闭嘴不言。庄玉雅道:“如今一见,知道陈先生戏剧与诗词都是极好的,只是不知他文章、策论如何?” 范宝凤颔首道:“雅妹妹说到关节处了,自古以来,几乎每朝每代都有专擅作曲填词的伶人乐匠,这类人灵气文采都有,偏偏不通经世文章,于科考向来无望,终究沦为九流,殊为可惜。” 庄玉雅、范宝檀、孟剑娥都点头赞同,而一直怔怔痴痴发着呆的董诗音忽然接道:“一句‘岂在朝朝暮暮’,不知要救多少痴男怨女,功德不比金榜上的状元差。” 范宝凤眉头微蹙,道:“董妹妹又说痴话了。” 孟剑娥笑道:“董姐姐可算被救的那一个?” 董诗音脸一红,扑过来捉打孟剑娥,孟剑娥笑着躲到范宝凤身后。 范府船舱正当嬉闹时,仙居楼上别是一番光景,陈摘星虽有被迫之意,但于求亲的七夕之夜觉醒一颗银色文胆也算应景,不料正当自己芳华天下,光耀人族之际,被一个无名小卒抽了一记“神龙摆尾”,而且还抽得那么漫不经心,那么一笔带过,好像自己是一个不应该被重视的人一样。 陈摘星承受不了这种落差,他狼狈地坐在楼板上,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沐浴一场星光,领略一场旷世异象,身心俱觉冰冷至极。 刹那天空万人仰止,刹那尘埃无人问津。 在梁玄麟及一众跟随的搀扶下,陈摘星重新站起来,望着楼下船上的那个少年,面目阴寒,他知道那人对自己手下留情,他知道那人大发慈悲,留住了自己的文胆,但他一点也不感激,反而因为知道这些,恨意更加浓烈刻骨。 从此之后,他的文道之路,是因一个人的怜悯和施舍才得以继续; 从此以后,这颗本该让他骄傲的银色文胆染上了一记耻辱的污点。 那人终于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但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仿佛只是随意扫过,然后他转身进入船舱,陈摘星可以看到他的影子慢慢在甲板上拉长,拉长,最后遮住双眼,印入脑海。 陈摘星清楚地知道,那道阴影不知要陪伴自己多长时间。 “不过就是一个填词作曲的伶人,后年大比殿下……” 薛启正要为自家太子开脱,陈摘星忽然转头瞪了他一眼,目光阴冷煞人,薛启当即闭口。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何须多言。” “是。” 陈摘星又转身对梁玄麟说:“摘星才疏学浅,偏爱逞能,今夜献丑,贻笑大方,这便回国反思苦读,还望玄麟太子替我向梁王陛下及红玉公主告辞。” 说罢挥手,率陈国太子团离开仙居楼,姚守朴、梁承恩、苏允等边叫“摘星太子”便追了上去,梁玄麟笑了笑,也不理会,走到桌前坐下,吩咐小太监道:“倒茶。” 5125年,梁国鹊桥诗会因为出了一首“点星词”,其后再无人敢提笔相应,诗会只好提前结束。 人群虽在慢慢散去,但这一夜的震撼及那位踏步作词的少年身影却深刻心底,不知要多久才能完全消化。 …… 姜国,观星阁。 “陈摘星的确在今夜觉醒了文胆,但那漫天星光与他无关。” 一位披头散发,身着玄色星袍的老人站在观星台,抬头看着星空,语气平静地在跟身边的红衣少女说话。 红衣少女脸色的表情比较复杂,稍作犹豫,问道:“那,那道星光呢?” 星袍老人不答,沉默许久,指着星空某处,道:“自汉高祖醉斩白帝子之后,已有八百年不曾现身穹宇。” 红衣少女闻言终于变色,颤声问道:“老师,那道星光果然是发自……” 诸葛阁主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道:“人族帝王已经出世了!”语气虽然镇静,但姜红蝶看到师傅衣袖微微颤动,显是心神激荡难以尽掩。 “那徒儿这便去回禀父王。” “去吧。” 姜红蝶走后,诸葛星辰自言自语念道:“人中龙,临下尘。天一统,付真人。” 这四句预言正是他的师傅、前任阁主所留。 诸葛星辰念这四句预言时,陈国钦天监主薄、晋国太史局司天监都正匆匆赶往皇宫,要连夜面见自己的陛下。 因为就在不久前,梁国星空大白天下之时,隐匿了八百余年的帝王星,王踪乍现! 第三十三章 太子太傅 陈国太子陈摘星铩羽鹊桥诗会,自觉尊严尽失,不及与梁帝告辞,星夜赶回陈国,梁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一边派人给玄麟太子传旨,着他务必留住摘星太子,一边令御林军捉拿陈人中问罪。 不过当御林军赶到鹊桥诗会现场时,人群早已散去,范府楼船仍在,但船上只剩下范府一位掌柜及一众家丁,姜仲、范宝通和范家诸位小姐早被范老太爷派人接回范府。 范老太爷虽未亲临鹊桥诗会,但有关诗会现场的进展情况,一直有人在向他回报,从大小姐范宝凤写出文气词句,到小陈先生作词引“天风海雨”异象,从陈摘星太子觉醒文胆,到宝通少爷被打落水,范老太爷都只是点头说“知道了”,并无明确的话交代回去,直至那场照亮整座庐州城的星光降下,在范府后园欣赏夜景的范老太爷终于有了明确且直接的回应,不等家丁来报,立即让周大去现场接人,明里的供奉、暗里的护卫,范老太爷一口气支出了十多个府内高手。 这种对潜在危机的感应与判断,不仅仅和个人修为境界有关,还和数十年日积月累的生活智慧有关,而且作为商圣世家,十国首富,不单是梁国,富可敌国的范府想要在任何一个国家立足,都难免会为当国朝廷所忌惮。 今夜梁帝若下旨拿陈人中,不仅师出有名、顺水推舟,而且只要运用得当,还能起到平息摘星太子愤怒及打压范府的双重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尽管姜仲今夜大放异彩,写出“点星词”,但在梁帝来看,他仍旧无法跟陈国太子相提并论,文韬之争尚且不论,毕竟真正的交锋要等后年大比才见分晓,绝不能以一首情词论输赢,只说身份地位的话,陈人中今生今世也难以赢过陈摘星了。 因此,在一个潜力人才和一个强国盟友之间做选择,只怕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一国功成万骨枯,帝王之术,唯重江山皇位,除此之外,余者皆可牺牲,梁帝做那么多年皇帝,怎会不知道这一点? 梁帝不介意把姜仲当做弃子,行一举两得之事,范老太爷却坚决不会苟同,在他看来,姜仲原本就不是棋子,而是他爱孙的贵人,是范府的先生。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反对过朝廷做杀鸡儆猴的勾当,甚至有时候为宽朝廷心,还会相应地推波助澜一番,但这次不行,哪怕是陛下亲来也不行,我不会同意。” 姜仲被接到范府后,立即和范宝通一起被带到梨香院见范老太爷,说起可能的危机,范府这位真正的掌权者第一次正面直接表述自己的能量,这种“皇帝来了也不好使”的底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 “人中,你自己有什么看法?”范老太爷问姜仲。 姜仲道:“我需要一个入籍的身份。” 范老太爷笑道:“你现在是庐州城泥人陈夫妇的儿子陈人中。” 姜仲笑着点点头,道:“那就够了,给老爷子添麻烦了。” 范宝通瞪着眼睛,一会看着爷爷一会看着陈先生,听听到最后讶然道:“爷爷,先生,你们是说陛下会因为那个陈国太子为难我们范府吗?” 范老太爷摇摇头,道:“不会。” 范宝通重重点头,道:“先生替咱们梁国胜过那个摘星太子,赢得满场喝彩,是一件大大的功劳,陛下嘉奖还来不及,怎会为难?” 这时周大走了进来,回范老太爷道:“宫里出动了御林军。” “御林军?”范宝通跑到周大面前,问:“周爷爷,你没看错吧?哦,我知道了,陛下派出御林军,是为了去追陈摘星太子。” 周大摇摇头却不愿多说了。 范老太爷笑道:“既然出的是御林军,稍后说不定要来府上要人,老周你去告知长凯、长丰,让他们一起出去应付应付,不要打扰到我与小陈先生说话就好。” 周大应“是”退出,范宝通理了一下思路,最后还是摇头说“不信”。 姜仲笑道:“宝通不必忧心,御林军未必来得到。” …… 比富桥范家桥上,果有一对御林军路过,看其行路方向,正是朝范府去的。 一队人上了桥顶,正要从对面下桥,忽然带队统领猛地刹住脚,然后对着前面两位拦路的少年行礼,道:“卑职参见……” 林玄摆摆手,问道:“你们要去范府?” “回公主殿下,我们奉旨捉拿陈人中。” 林玄皱起眉头,脸色不愉,转头对梁玄麟道:“你在这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擅动,我回去向已经老糊涂了的父王请旨。” 梁玄麟微笑着点点头,道:“王姐快去快回。” 纵观整个梁国,敢说梁帝“老糊涂”了的,只有红玉公主一人而已。 红玉公主去后,梁玄麟也不跟御林军那位头领讲话,兀自背着手站在桥头中心,堵住去路。 太子当关,御林军怎敢妄动?只好耐心等待红玉公主带回旨意。 梁红玉进宫后,一径向御书房横冲直撞,无人敢拦,人未到,声音已经到了:“父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派人去拿陈人中?” “诶公主殿下,你怎么不等老奴通报?”伺候梁帝的老公公见红玉公主气势汹汹地杀来,无奈且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红玉公主也不理,走到父王面前,道:“父王,陈人中接战陈摘星是因为接了我的密令,如今你让御林军去抓陈人中,不如顺道把我也抓了。” 梁帝道:“红玉我儿莫急,你刚说什么,你的密令?” “正是。” “你为什么要下此密令?” “因为……”红玉公主努力构思。 “是为了考验陈摘星?” “啊,对,正是如此。” “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梁帝点点头。 “父王还要让御林军去抓陈人中?” “君令如山。” “为什么?” 梁帝将手里的折子丢到一边,道:“难不成让朕去求范正阳要人?” 红玉一听父王话里有话,问道:“父王此话怎讲?” 梁帝道:“御林军出宫之前司天监监正回禀朕说,帝王星今夜乍现梁国上空。” 红玉先是震惊,随后又是不解,不知帝王星和他去抓陈人中有什么微笑关系? 梁帝解释道:“帝王星释放光芒认主时,可不只有陈摘星一人,玄麟当时也在吧?” 红玉恍然醒悟,道:“父王,你是准备把陈人中请来给玄麟做太傅的吗?” 第三十四章 舞破中原! 帝王星星光重洒人间,不只是人族千年来的第一盛事,在魔妖两族也将掀起莫大波澜。 千百年来,人魔妖三族鼎力,互相牵制,势力日益平衡,尽管人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文成武德的盛世,但因人族十国分裂,彼此明争暗斗经年不休,终究不可能组成最强的人族联盟,因此和魔族对峙的这么多年,人族始终处于守势,而且有识之士皆已察觉,这种看似平静的攻守局面的深层处,一种此消彼长的变化正在发生。 魔族同心同德,日益强盛,人族矛盾持续激化,联盟破绽越来越多,几乎是不可挽回地在向彻底破裂的结果行进,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那一天来临,魔族便会无情地发动起新的战争,届时魔族大军兵临城下,又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因此,这个看似泰平的人族盛世,危机从未远离,对那些业已洞悉三族微妙关系的人来说,这种日子着实寝食难安,过得一天是一天,不知哪天危机就要降临,魔族大军就要杀来。正是知其所以然又知其不可为的绝望。 所幸,内斗不止的方外之地,还有一座千丈室,一座隔岸观,一座夫子庙。 魔妖两族对人族始终忌惮,一半便是因这三大圣地。 然而,今年七夕之后,随着那道星光惊鸿一现,妖魔两族不得不面对新的潜在危机,这个危机的破坏性及威胁力,甚至在人族三圣地之上。 天上帝王星,人间兴帝王。 一旦人皇诞生,人族必将一统,届时人魔妖三族会形成怎样的局面,无人可知,但有一点却非常清晰,只要人族统一,魔妖两族不要说反攻人族,自保都成难题。 上次帝王星现,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兴起,东征西讨,建立泱泱大汉王朝,魔族因此被困在万重山七十年有余,未敢稍有异动。 后汉武登基,人族出鸿儒董仲舒,风起云动,聚天地文气。至此百家争鸣,独尊儒术,人族文成武德达至又一巅峰,于是汉武登台点将,前后使卫青、霍去病两员神将征讨魔族,一度杀入万重山,活捉魔族大祭司。 那段历史于魔族而言,可谓字字血泪,历久难忘,如今帝王星再现,怎能不惊?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忽现而隐,踪迹难觅,岂知不是人族使诈赚你,我意不让你去,我知阻不了你,只四句话,你须谨记切切: ‘隐于人中,化于红尘。扑朔迷离,不姜亦陈’。” 他化自在山,一通体白如雪的老猿独坐一棵苍松树下,似在与人说话,周围却不见半个人影,直到他话音落下,才听一道声音响起:“谨记老师教诲。”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又似乎就在左近,短短六个字却如发自六人之口,有中年,有少年,有孩童,委实诡异难测。 一道清风吹过,白猿不再言语,好似进入沉睡中。 此夜过后,举世寻找人间帝王。 …… 不知红玉公主跟梁帝说了什么,今夜梁国御林军终究没有去成范府,而姜仲也没有从范府回去朋来客栈。 其后一连三日,范府大门前人来人去,一如往常,却始终不见七夕诗魁身影。 七夕之夜后,陈人中早成为梁国无数少女们魂牵梦绕的少年郎,念兹在兹,只求有朝一日,金凤相逢雨露。 第四日,范家几位姐妹忽接红玉公主之邀,入宫作伴,范老太爷略作沉吟,便即答允。 傍晚时分,宝凤等人无恙归来,只孟剑娥一人闷闷不乐,一言不发,关玲珑因问宝凤:“大姐儿,不知谁惹了咱们孟大姑娘?” 范宝凤微微一笑,道:“还能有谁,忠亲王府承欢郡主。” 关玲珑闻弦而知雅意,上前拉住孟剑娥,道:“娥妹妹,你不会跟那承欢郡主动了手吧?” 宝凤、宝檀等人闻言掩嘴而笑,董诗音笑道:“咱们孟大姑娘要做盖聂荆轲,可不就要在王宫拔剑吗?” 关玲珑道:“我的孟大姑娘,你难道不知道承欢郡主那把铜蒹葭已经大成通幽?何况当着红玉公主的面。” 孟剑娥道:“那又如何?她要战,那便战,我不如红玉殿下,却不会怕她承欢郡主?” 关玲珑又要说话,见庄玉雅微微摇头,道:“罢了罢了,这次不赢,改日再来,总有一天,破了她那把铜蒹葭。娥儿也不必再生气,我叫人在丹桂栏预备下酒席点心,今夜玲珑姐与你喝几杯如何?” 孟剑娥笑道:“正要向玲珑姐讨教。” 庄玉雅叹道:“不得了了,一个姑娘家听到有酒喝,登时喜欢得眉开眼笑,不如哪天真揣了你那把‘枕霞’,去把江湖捅个窟窿来,好教世人知晓你孟女侠的手段。” 孟剑娥道:“不瞒诸位姐妹,我正有此意。” 范宝凤指着庄玉雅道:“雅妹妹不要再引她,不然不用饮酒人也醉了。” 众人一阵笑。 没一会,丹桂栏酒席已经摆好,关玲珑叫丫鬟去喊宝通少爷,顺叫小陈先生,一时范宝通过来,远远就道:“先生适才与我讲书,现在得空要练大字,不过来了,等会挑几样好的给他送去。” 董诗音问:“讲什么书?” “《孟子》。” “讲那一节?”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范宝通入席坐定,答道:“先生讲,自古以来,唯有百姓才是历史的创造者。” 范宝凤思索片刻,道:“陈先生高论。” 庄玉雅接道:“只是此言不可说与帝王家。” 关玲珑听了几句,直说:“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娥妹妹,来来,与我划拳饮酒,我不与你论文,只与你说武。” 转眼间,栏内桌上你言我语,各自议论起来,宝凤、玉雅、宝檀继续论《孟子》,董诗音与范宝通窃窃私语,孟剑娥和关玲珑纵谈武术百家,范宝珠哪边都接不上话,左看一会,右看一会,不时问范宝通几句关于陈人中的问题,果然能赢得几分注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知何时,半月已经升起,大家也都有些乏累,正要起身散席,却忽然不见了孟剑娥,只当她去更衣,等了一会,仍旧没影,只好使人去找。一会,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走来,说:“姑娘们快去看看,孟姑娘吃醉酒,在后山耍剑呢。” 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去看看这疯姑娘的醉剑。” 说着,一起转过后山,果见月光下,剑娥正如痴如醉地舞着她那把枕霞短剑,剑气纵横间,激得桂花纷飞,萦绕周身,猛一看,真有天女散花之姿,众人看了一会齐声喝彩,只有关玲珑内行看门道,不住叹息道:“差一点,就差那一点。” 孟剑娥越舞越急,渐渐有走火入魔迹象,关玲珑变了脸色说一句“坏了”,左顾右盼,欲寻一趁手武器去破孟剑娥疯剑,便在这时,忽听半山腰传来一道人声:“新丰绿树起黄埃……” 众人唬了一跳,忙抬头去看,看到半山腰立着一位白衣秀才,边看着孟剑娥舞剑边自顾吟诗。 范宝通刚要叫人,被范宝凤止住。 第一句诗出来后,一道清风随之而生,裹挟着一团桂花扑向孟剑娥,孟剑娥提剑向上一撩,要斩开花团,只听山上那人念了第二句:“数骑渔阳探使回!” 孟剑娥面前那团花自行散去,但觉身后风起,竟是由桂花组成的几把花剑刺向自己。 来不及多想,扭身转腕,使一招回头望月,剑尖迅速点了几下,接住花剑,不料那几束花剑躲开孟剑娥的枕霞,忽然抬头向天上冲去,然后听那白衣秀才念道:“霓裳一曲千峰上!” 孟剑娥失控剑势已经被头两句诗稳住,此时哪里还不知道那白衣秀才在指点自己,听到第三句诗,再不犹豫,短剑指向月空,双足用力一蹬,腾身而起。 花剑散开,化作漫天缤纷,旋转成球,将孟剑娥围住,成花拖人飞的壮美景象。 众人听诗看剑,早已呆住。 这时,拖着孟剑娥的花球猛然紧缩,似要将孟剑娥困在球中,孟剑娥初时也不反抗,任由花球收拢,收拢,收拢…… “舞破中原始下来!” 眼见孟剑娥已被花球紧紧束缚,白衣秀才终于朗声念完最后一句。 一道霓虹般的文气自半山而降,灌孟剑娥头顶而入,接着听孟剑娥清啸一声,周身花锁“嘭”地炸开,顿时落英缤纷,红香乱飞。 随后见孟剑娥提着短剑,缓缓落下,直如仙子驾云霞而来,令人叹为观止。 关玲珑喜形于色,连声道:“恭喜娥妹妹大成通幽!” 孟剑娥猛地晋入新境界,忽觉一阵茫然,对关玲珑的话恍若未闻,一心只想回头去看一眼那位指点自己的人,只听那少年道:“贺姑娘‘舞破中原’技艺成!”说着转身离去。 孟剑娥盯着半山处,心神激荡,恍如隔世。 第三十五章 文交武转,罡气浩然(上) 姜仲这几日虽没有再去朋来客栈,但每天写大字、练拳的习惯仍在坚持,因此当红雀过来学而轩邀请二人参加丹桂栏小夜宴时,姜仲正好婉拒,等范宝通和红雀两人离开后,走到桌前铺纸研磨,横竖撇捺写到现在,基本功已然相当扎实,如今开始正式写“大字”。 沈连飞曾说过,修身养气当无时无刻,走时、卧时、吃饭时、睡觉时……当然也包括写字时。在这个过程中,姜仲于文武交融之道感悟日多,文胆武魄亦渐有沟通。七夕夜后,姜仲又得“点星文气”加身,文胆愈加温润晶莹,文气流转更是泊泊然、绵绵然,有无断无绝之意。 姜仲便以文气运笔,修养浩然正气,所谓文交武转,彼此融通,也是兼具文胆武魄者独有的修炼法门。 将将写了一个时辰大字,姜仲搁笔离开学而轩,去后山打拳,不料刚到后山就看到醉酒的孟剑娥正在练剑。 住在朋来的那段时间,姜仲每夜看沈连飞练剑,偶尔还要出拳与他切磋,虽自己未必懂得使剑,但眼光绝对不差,因而只稍看几眼,就如关玲珑一般看出了孟剑娥距离破境的那‘一步之遥’,看出她想跨过那一步的挣扎与困惑。又看了一会,忽然发现孟剑娥的剑势因急于求成,正逐渐脱离掌控,似有走火入魔之兆,当下来不及细想,脱口念了杜牧那首《过华清宫》,移花接木,改头换面,终助孟剑娥成功破境。 一首独具匠心、暗讽帝王执迷不悟的咏史诗,被姜仲信手拈来,因时因人制宜,成了四招攻守兼备、内外结合的高明剑法,一样的别开生面。 姜仲走后,众人忙围了上去,询长问短,孟剑娥为掩那段忽如其来的心事,沉着应对,关玲珑笑问道:“娥儿在下面练剑,小陈先生恰在上面吟诗,哪有这儿巧的事情,别是事先约好的吧?” 孟剑娥脸上飞红,斥道:“二嫂子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就要不客气了。” 关玲珑仍旧不怀好意地笑道:“剑娥妹妹刚一破境,就要拿我试招了吗?”说着连忙摆手:“我可没那么傻,万一伤了这一个,岂非又要得罪那一个,不敢不敢。” 众人听着笑起来,董诗音道:“娥儿平时只知道拿我取笑,今日碰到二嫂子,叫你知道厉害。” 孟剑娥不理董诗音,看着孟剑娥道:“我也听不懂你说的什么‘这一个’、“那一个”的,说试招便试招!”话音未落,白嫩手掌已经翻飞起来,轻轻盈盈劈向关玲珑,关玲珑往旁边让了一步,道:“疯丫头,也不等大家散开了再动手。”口里说话,双手却不怠慢,已经趁势还了两招。 众人随即退开,把场子让出来。 孟剑娥虽是初入通幽大成境,但得姜仲文气灌顶,文交武转,气势如虹,几十招打下来,关玲珑即便已出全力,仍然未能占据上风,百招之后,一向好胜的关二爷心中开始焦急,心思电转,正准备利用孟剑娥对敌经验缺乏的弱点以巧取胜时,听到范宝通连声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 正合孟、关二人心意,于是两人默契的齐齐住手,心中对对方佩服却尤胜从前。 “我仍旧不是玲珑姐的对手。”孟剑娥坦诚道,话虽如此,能和“关二爷”打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满意。 关玲珑摇摇头,认真说:“未必。” 范宝通走了过来,拍手道:“平手,是平手!娥儿和玲珑姐都是巾帼胜过须眉的女英雄!” 对大家来说,平手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七月十一的丹桂栏夜宴,在孟剑娥、关玲珑的掌风拳影中落下帷幕。 其后两日,孟剑娥几度鼓起勇气,准备去学而轩当面向小陈先生表达谢意,但囿于关玲珑的玩笑话,又怕新出别的荒唐话,一直未能成行,两日下来,心中莫名烦躁不安、闷闷不乐,大不同往常的潇洒落拓,庄玉雅心知肚明,知她心意,决定要助她一臂之力,灵机一动,想了一个主意,说道:“娥儿,这几日我心中一直在想一件事,始终理不通顺,我说给你听听,你来帮我解一解。” 孟剑娥最爱与人品文论武,没有不答应的,道:“雅姐姐尽管说来,我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庄玉雅微微颔首,然后蹙眉道:“便是陈先生的那首诗。” “那首诗怎么?” “前两句与后两句怎么那样接连起来,那边还在写‘渔阳探使’漫天黄尘归来,这边何以就出霓裳曲?” 孟剑娥先入为主,只以武学角度来看这首诗,那么诗中的“起黄埃”、“探使回”、“霓裳曲”、“千峰上”以及“舞破中原”等自然都是进退有据的高明剑招,此时忽听庄玉雅问诗中含义,认真一想,果然如此,沉吟片刻,道:“这诗中必有故事的。” 庄玉雅颔首说道:“我心中有一个猜测,但不敢置信,想托你替我问一问,不知可否?” 孟剑娥心中莫名突突直跳起来,强行镇定,道:“雅姐姐可以自己去学而轩问他,何必多此一举?” 庄玉雅语气控制得当,道:“终究你与他熟悉一些。” “雅姐姐连你也打趣我?” “娥儿多想了。既然如此,我便只好自己走一趟。”庄玉雅说着就要出门,嘴里又嘀咕了一句“到底是什么典故呢”,接着随意地问了孟剑娥一句:“娥儿要不要同去问个究竟?” 孟剑娥想了想,点点头道:“那便同去吧。” 庄、孟二人说着出了院子,一径朝学而轩走去,刚走到滴翠桥,迎面遇到三妹范宝珠,宝珠见着二人,喜道:“我正要去找你们呢,在这里碰到了。” 庄玉雅拉着宝珠的手问:“三妹妹找我们有什么事么?” 宝珠面露得色,道:“今日和大姐、二姐去庙里还香,刚巧碰到了承欢郡主,我就告诉她说,‘娥姐姐这两日遇到名师,剑法已经突飞猛进,你现在已经不是我娥姐姐的对手’。” “啊?”庄、孟二人闻言哭笑不得。 “两位姐姐你们怎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三妹说得对,那承欢郡主如何作答?” 范宝珠道:“承欢郡主说,本月十五,她会和她恩师一起前来拜访我们范府,一并领教娥姐姐和陈先生。” 得,陈先生也被拉下水了。 “这……”庄孟二人已经无言以对。 第三十六章 文交武转,罡气浩然(中) 范府三姐妹,论相貌身量那是各胜擅场,或如大姐宝凤之丰采端庄,或如二姐宝檀之清雅通透,抑或如三妹宝珠之娇俏活泼,可谓各具千秋,难分高下,然而说到才华风度,三人之间的差距就显而易见了。 范宝凤身为长姐,言谈举止大气得体,不怒而威,府中无论兄弟姐妹,还是丫鬟家丁,无不心中敬服,甚至连后府大管家关玲珑都要让她三分,在府中金尊玉贵,绝对是千金大小姐的体统; 二姐范宝檀虽是庶出,但天生俊眼修眉、文采精华,又兼才精志高,在范府颇得尊重,地位并没有因庶出而有所贬低; 至于小妹范宝珠,虽也是粉妆玉琢、颜如白玉的小美人,但脾气刁蛮任性、我行我素,又于文才女红一窍不通,是典型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了。 因此,滴翠桥上,庄玉雅和孟剑娥听宝珠说了那一番胡闹的话,并没有觉得如何出乎意料,只是为后面的事情感到头疼。 范宝珠平时虽很少顾及旁人感受,但她此次挑衅承欢郡主,自觉替孟剑娥出了一口恶气,这时说起来多少有些邀功的意思,以为孟剑娥必然会感激自己两句,不料两位姐姐听了自己的话,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古怪,似乎对自己的做法不是十分赞同。 “两位姐姐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做错了么?”范宝珠语气倒是很诚恳。 庄玉雅素来不喜责怪别人的,只微笑摇头,孟剑娥道:“倒也不是什么大错事,只是到时承欢郡主果真带着师傅来拜府,难免会有些麻烦,而且小陈先生被牵连进来,有些无辜了。” 范宝珠听提到“陈人中”,先倨傲地“哼”了一声,道:“他本就是我们家请的一位先生,有什么无辜的?” 庄孟两人相视一眼,都不明白三小姐对陈先生的这股恶意来自何处,庄玉雅道:“红玉公主宴上,承欢郡主不过稍占娥妹妹上风,就那般出言不逊,这番侮辱无论如何要找补回来,如今宝珠妹妹既已替定娥儿与承欢郡主定了‘十五之约’,那后日少不了要再较量一番,娥妹妹你说呢?” 孟剑娥也知道事情难以挽回,当下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范宝珠得两位姐姐认同,又开心起来,问起两位去向,得知是去学而轩,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想见那个人,我不去了”,就与庄孟二人告辞。 得了这个消息,孟剑娥、庄玉雅更觉要见陈人中一面,来不及多看水中各色游禽,相伴朝学而轩走去。 范宝通这会刚学完了一段《论语》,正和姜仲闲聊,眉飞色舞地在念自己的生意经,姜仲边听边点头,然后指着书桌上那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道:“就如这对狮子,倘若世上只有这一对,那它们的价值势必难以估量,如果家家都有,也就没什么好稀罕的了,这是物以稀为贵的意思。” 范宝通颔首道:“是。” “再说那个笔架,就整个儒略大陆来说,笔架的样式可谓各种各样,怎么才能让客人只选择你家的呢,这就需要打造品牌……” “品牌?”范宝通不解问道。 “昂,就是名声,名号,好像提到帽子,你立马会想到詹阳帽一样。” “我明白,就是老字号。” 姜仲点点头,正欲进一步灌输“品牌”概念,然后含香进来说:“雅小姐和孟大姑娘来了。” 范宝通讶异问了句“她们怎么来了”,然后忙让含香请进来。 姜仲起身走到窗下椅子旁坐下,拿着一本《儒略史》看,是能避则避的道理。 庄孟二人刚进屋就听宝通喜道:“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进我学而轩来了?” 庄玉雅笑道:“既然来学而轩,当然是有‘学而思则罔’的问题要问先生。” 范宝通“哦”了一声,看向陈人中,庄玉雅转头叫“陈先生”,陈人中侧头与两人见礼。 范宝通问:“庄姐姐有什么问题要问先生?” 庄玉雅笑着推了孟剑娥一把,道:“娥儿,你来问。” 孟剑娥飞快地看了姜仲一眼,道:“便是你那晚念的那一首诗,当真只是一首剑法的诀要吗?有无其他意思?” 陈人中道:“自然有的,想必两位姑娘也已有了解法。”姜仲目光落在庄玉雅身上。 庄玉雅落落大方道:“我看出的是讽刺,先生在忧心魔族的虎视眈眈,怒人族耽于享乐而不争,这才有探使屡屡有急报回来,我们却仍旧歌舞升平,霓裳千峰的忧虑,不知愚解是否贴切?” 姜仲微微点头,道:“庄姑娘解到这里,我也就不用多说了。” 庄玉雅又转头问孟剑娥:“娥妹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语气里暗示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孟剑娥顿了一下,道:“我今日来,除了问诗,还想跟陈先生说句谢谢,那晚先生念诗助我破境,便是我‘一诗之师’,此恩必当铭记。” 姜仲道:“适逢其会,孟姑娘不必客气。” 孟剑娥已然开了口,种种顾虑尽消,道:“后日十五,忠亲王府承欢郡主将携其师来拜会范府,到时若有切磋事宜,先生只管推到我身上来。” “嗯?此话怎讲?” 孟剑娥把范宝珠挑衅承欢郡主的事情说了,姜仲笑道:“那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庄玉雅听了这两句话,又感诧异,自语了一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料想此话必是陈人中平日有感于魔族野心的叹词,赞道:“陈先生时刻忧国忧民,令人感佩不已。” 姜仲也不解释,谦逊点头。 庄玉雅和孟剑娥随后辞了陈人中、范宝通离开学而轩,范宝通好奇方才的对话,又和姜仲说起魔族的事情,姜仲也只得见招拆招,幸好这些日子一直在看《儒略史》,对人魔妖三族的具体情况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加上后世各种历史观和相应方法论的积累,所言所论一样让范宝通啧啧称奇。 …… 七月十四,朋来客栈巧儿过来范府探望姜仲,小丫头嘴上说是奉了韩掌柜的命,其实多少也有些自己的心思在,毕竟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主动专职照顾一人,难免有一份责任感,加上姜仲本人着实没什么主人架子,偶尔还与她说说笑话解闷,相处下来,十分愉悦舒畅,一旦分别,自然不舍。 范府门房一听是府上贵客小陈先生的丫鬟,不敢怠慢,忙进去回报,姜仲赶紧让请,巧儿进府见了姜仲后,满脸惊讶,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怎么了巧儿,才几日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吗?”姜仲再见巧儿,心情也很好。 巧儿表情有些迷惘,说道:“公子,怎么,怎么变了这么多?” “变了?”姜仲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以为是长了胡须。 巧儿点点头,一双妙目瞧着姜仲,一脸不可思议。 姜仲看着巧儿,猛然想起那时在春秋阁,姜国王宫的那些宫女太监,包括东宫太监首领高安看到自己时,似乎都生出了这种表情,这么说,自己的相貌果然随着文武兼修的进程在起着变化吗?看来东坡先生那句“腹有诗书气质华”并非虚言,尤其在这个儒略大陆。 于是姜仲留下了巧儿在范府照顾自己。 一日后,承欢郡主如约来到范府,与她一同前来的除了忠亲王府两位护卫家将,还有一位风韵不俗的白衣女子,应是承欢郡主的师傅无疑了。 第三十七章 文交武转,罡气浩然(下) 范府正门大开,两旁家丁肃然而立,范二夫人携范家三姐妹并府中女媳接出大厅,将承欢郡主及其师傅迎进府中,众人厮见,免不了一番礼让寒暄。 因事前有约,进府后,二夫人告辞,由范宝凤和关玲珑引着郡主等去了麟角院,关玲珑道:“得知郡主今日驾临,酒席早已备下。”承欢郡主只微微颔首,关玲珑又让承欢郡主上座,承欢郡主不理,侧身让了师傅。 众人坐定,承欢郡主看着孟剑娥道:“听三小姐说剑娥姑娘忽得名师指点,剑法突飞猛进,已跃然在我之上,今日必要开开眼界才是。” 孟剑娥坦然道:“回郡主,这几日剑娥确得奇遇,于剑道上有了些新的感悟,但剑娥并不敢妄言就此超越郡主。” 承欢郡主笑道:“剑娥姑娘的意思是要等比了之后才能确定?” 孟剑娥刚要答话,忽然心中一动,感觉自己正被别人窥视,转眼看到坐在上座的白衣女子正瞧着自己,孟剑娥暗吃一惊,刚刚明明从承欢郡主让座的举动中猜到那女子的身份,但自己从头至尾竟完全没有主动去关注那位女子,满心思只在承欢郡主身上,好像刻意将那女子忽视了一般。 这意味着什么? 颇具修炼天赋的孟剑娥心里非常清楚,能将自身气机隐藏得一丝不漏,且使自己毫无察觉,只能说明一件事,自己和白衣女子境界差距太过悬殊。 “刚入了通幽大成,不错。”白衣女子淡淡说了一句。 承欢郡主闻言变色,问道:“师傅你是说……她,已经通幽大成?” 白衣女子点点头,然后问孟剑娥:“可否请令师出来一见?” 孟剑娥看了范宝凤一眼,宝凤道:“已经叫人去请。” 白衣女子点点头,又问孟剑娥:“孟姑娘今年多大?” 孟剑娥早知对方是前辈高人,不敢怠慢,答道:“今年年四月二十六过得十四岁生日。” 白衣女子微笑道:“比承欢还小了一岁。”这话当然不是在比年龄,而是在说孟剑娥通幽大成的岁数比承欢郡主早了一年。 承欢郡主表情微沉,道:“四日前在红玉姐的公主府见到孟姑娘时,孟姑娘还在通幽中境苦寻出路,不料才几日时间,居然就突破了。” 白衣女子面色微讶,道:“四日通幽?” 孟剑娥忙道:“困于中境已有两年了。” 白衣女子点点头,道:“承欢一年零九个月,这么说来,你们是不相上下了。” 这时范宝珠突然接道:“娥姐姐用了两年,时间固然不短,郡主用一年零九个月也有那么久了……” 范宝凤忙阻止道:“宝珠不得胡说。”然后略带歉意地对白衣女子和郡主颔首致意,顺而问道:“适才先生说‘四日通幽’,莫非这世上果然有四日通幽之人吗?” 白衣女子道:“岂止四日,以我知道的,这世上破通幽最快之人只用了短短一日时间而已。” 站在一旁伺席的关玲珑接道:“朝成午中境,金乌坠而大成。” 白衣女子点头道:“正是。” 宝凤又问:“二嫂也知道,不知是何人?” 关玲珑走到范宝凤跟前,道:“说起这人大姐儿可能也听说过,这位一日通幽的大才正是移花山庄庄主韩叔夜先生。” 宝凤道:“韩庄主不是当年科考榜的探花吗?” 关玲珑道:“也是他。世人都知道韩叔夜在大文会上做锦绣文章,引得金榜繁花绽放,成就探花郎之名,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韩庄主还是一位武学奇才。” 关玲珑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一句“谁是武学奇才”,然后看到范宝通笑吟吟地走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小陈先生。 “玲珑姐,你刚说谁是武学奇才,剑娥妹妹吗?”范宝通进来之后,不及与众人见礼,抓着这个问题寻根究底。 “剑娥妹妹是武学奇才,不过刚才我在与大家说的是移花山庄的韩庄主。” 范宝通一听,十分认同地点头,道:“听说韩庄主爱花如命,是一等风雅之人,如今说他文采武略,我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范宝凤道:“只顾着在那里说话,还不拜见客人。” 范宝通这才对着承欢郡主一揖到地,道:“草民范宝通,见过郡主殿下。” 姜仲也跟着行了一礼。 承欢郡主说了声“免礼”,问:“孟姑娘的师傅还没来吗?” 范宝通愣了一下,猛然醒悟,笑道:“郡主说的是娥妹妹的‘一诗之师’吗?” “一诗之师?” 范宝通道:“那晚,家师陈人中吟诗助娥妹妹破境,娥妹妹因此认家师为‘一诗之师’。” 郡主还要问“令师何在”,转眼看到旁边的姜仲,想起什么,问:“你就是写《牡丹亭》、吟金风玉露词的陈人中?” 姜仲道:“正是在下。” “那么你就是范葫芦的那位小陈先生了?” “是。” “就是你吟诗助孟剑娥破境?” “是。” “好!”承欢郡主忽然站起来,道:“你既然有一诗破境之能,想必境界高深,远在本郡主之上,本郡主也不小觑你年少,你既然为孟剑娥之师,又是范葫芦的先生,便算长一辈的人物,本郡主且问你,你可敢与我师傅交手?” “嗯?”姜仲怎能料到,梁承欢堂堂一位郡主,开口竟然就替师傅约架。 承欢郡主被“嗯”得有些恼火,道:“前日定约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陈先生何必还装糊涂?” 姜仲道:“在下岂敢在郡主面前装糊涂,是着实不懂郡主在说什么,一来我与令师无冤无仇,何以要交手?二来,我虽粗通文墨,但于武学一道,连门径尚未入得,怎敢交手?” “你既能吟诗助孟剑娥破境,说什么‘门径未入’的鬼话,你当我是小孩子好唬弄的吗?” 姜仲颇觉无奈,道:“所谓助孟姑娘破境,纯属机缘巧合……” 不等姜仲说完,白衣女子打断道:“你在聚气。” “聚气?” 场内不止梁承欢,但凡谙于武学的者关玲珑、孟剑娥等人都觉不可思议,众人数次见小陈先生展露浩瀚文气,更是在鹊桥诗会上“文气雕龙”,一举击退陈国太子,先入为主地产生了凡他所学必然会,凡他所会必然精的错误印象,此时一听小陈先生还在聚气,不免有始料未及之感。 文武全才终究百年难遇! “嘭!”承欢郡主猛地拍案,斥道:“一个聚气尚且未成的书生能助人破通幽境,你们范府这是把我当耍子来吧,亏得我还如此重视,特地请了恩师一同前来,你们不请那幕后高人便算了,胡诌了一个什么‘一诗之师’来唬弄人,哼,本郡主知道你们范府乃十国首富,偌大名声,自然可以不把本郡主放在眼里!” 范宝凤等人忙站起身,道:“陈先生吟诗助剑娥妹妹破境之事,举府皆知,郡主若不信,大可以随意找人来问。” 承欢郡主冷笑道:“找人来问?看来范大小姐果真把我当小丫头呢。”说着转向白衣女子,道:“师傅,既然人家不愿意请出幕后高手,我们也不必在此自讨没趣了,这就走吧。” 关玲珑等人一听,心里顿时有些着急,到了现在,大家也基本看出来,这位承欢郡主今日拜府,九成就是过来找碴,且很有可能奉了忠亲王的令,这看似胡闹的局面,实则最为难解,只要承欢郡主出了范府后到处宣扬自己在范府被戏弄,被欺骗,那么这事情就可大可小了。 倒不是说忠亲王府会因此事直接跟范府撕破脸,朝廷方面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制裁范府,最多就是圣责两句,但问题在于,自古大族世家崩溃,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积少成多,积恶成祸,今日给你按个“戏弄郡主”的罪行,明日给你戴顶“贿官”的帽子,后日再给你罗列个“以钱枉法”的罪过……长此以往,量变引起的质变,一旦范老太爷哪天云游,那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可能致命。 眼见承欢郡主果真离席,留之不及,姜仲忽道:“郡主殿下,你说我聚气未成,无法指点孟姑娘破通幽境,那么我想问一问,到底何等境界才能指点呢?” 承欢郡主道:“至少也要通幽,而不是聚气都未成。” 姜仲道:“那我胆敢请郡主殿下再稍坐片刻,喝一杯茶,茶喝完之后,我自会请出那位通幽的幕后人,如何?” 梁承欢盯着姜仲看了一会,点点头,道:“我就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说着,又重新回座,自斟了一杯茶。 关玲珑、范宝凤等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姜仲,发现他居然也坐回原座,如老僧入定般陷入深思,应当是在思索对策。 庄玉雅桌下扯了扯关玲珑的衣裙,关玲珑会意,把手掌伸出,宝凤写道:“他在争取时间,快想主意。” “他”字当然指的就是小陈先生。 关玲珑想了想,给倩儿递了个眼色,让她去请示老太爷,倩儿不动声色离开麟角院。 盏茶功夫转眼就过,小陈先生却仍旧盯着桌上的一杯茶水一动不动,像一座望茶石像。 承欢郡主面带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将最后一口茶喝完,“噔”地一下将茶杯放下,正要起身,忽然四合小院上空刮起一阵卷风,恰在姜仲头顶上方。 “呼呼呼……”卷风呼啸不止,越旋越快,最后“嘭”地一声爆开,一层透明气体慢慢降下,裹住姜仲身体,形成一道气场屏障。 聚气境大成! 白衣女子微微点头,承欢郡主神色变幻不定地看着姜仲,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 接着,姜仲闭上眼睛,周身那道透明屏障随之慢慢消散,浸入体内,不一会,只见那闭目少年身上的衣服无端膨胀起来,仿佛体内有源源不绝的元气在向外释放。 这是体内幽窍打通的迹象,他在通幽! “啪啪啪啪……”院内响起一串鞭炮般的响声,响声持续片刻,转而变成“嗵嗵嗵”的擂鼓声,又过了一会,鼓声终于变成了“轰隆隆”的滚雷声。 “轰隆隆”如龙吟大川。 “轰隆隆”如虎啸深渊。 “轰隆隆”是浩然罡气搅动风云所爆发出来的震动声。 麟角院上空,姜仲头顶正上方,雷声持续滚动近半盏茶功夫,戛然而止,姜仲睁开双眼,两道精光射出。 通幽大成! “盏茶——通幽?”承欢郡主怔怔自语,茫然不解。 白衣女子微微叹道:“好霸道的浩然罡气。” 这时,倩儿早已从梨香院赶回,但她已经不需要把范老太爷的指示告知关玲珑,因为范老太爷指示是: “一切听小陈先生的。” 第三十八章 一针见血,一剪两断 掌握了文气武气相互交转的法门之后,姜仲浩然九拳的修炼,早已别开了一番局面。 实际上,自从在姜国春秋阁上写出《静夜思》之后,体内玉月文胆就一直在蓄积文气,安庐运河“拔剑相助”的那一首《剑客》,范府后园引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异象的那一副对联,无不如此。其后开始接触《浩然九拳》,并修文胆武魄,再偶遇沈连飞,一起谈文论武,于文武之气融会贯通之道颇有感悟,直至七夕鹊桥诗会上念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无数”,金色武魄、玉月文胆终于金玉相逢,一朝贯通。其后形成雕龙文气,一举挫退陈摘星,甚至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鹊桥诗会之后,《鹊桥仙·纤云弄巧》一词在十国不胫传开,引发整个大陆少年少女们普遍共鸣,姜仲因此得“七夕第一词”文气加身,文胆所蓄文气更为丰盈充沛,《浩然九拳》如虎添翼,入门四招迎刃而成,至于圆融通透。 到了这个时候,已然可以随时破了聚气之境,晋入通幽,不过对于热衷在根基上下功夫的姜仲来说,并没有打算这么快过度到下个阶段,还想再做进一步的积累,等待最合适的时机,然而这一计较随着承欢郡主的一番混闹不得不临时做出改变,选择今夜突破,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所幸突破还算顺利,姜仲文武交融、厚积薄发,仅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连破聚气、通幽,创造修行史上的奇迹,给场上通晓武学修炼的承欢郡主、孟剑娥、关玲珑等人造成无以复加的震撼,即使不懂武道修行的宝凤、玉雅等人也从刚才的对话氛围及风雷轰动的异象中推测出大概情况。 范宝凤低声问孟剑娥:“娥妹妹,小陈先生他……” 孟剑娥沉寂在巨大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听到宝凤问自己,“啊”了一声,然后语气有些不连贯地答道:“陈先生——他,他刚刚通幽……” 范宝凤虽然不知道“通幽”的具体意义,但她能从承欢郡主的师傅和关玲珑方才的对话中猜到姜仲“一盏茶通幽”的意义。 承欢郡主一年零九个月完成通幽,孟剑娥也用了近两年时光,便是她们一致极为推崇的那位移花山庄庄主韩叔夜,也是用了一日时间,而陈人中呢,仅仅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高下立判。 一时沉默过后,姜仲吐气纳息,然后气质神华地看着承欢郡主,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问道:“郡主殿下,现在可愿意相信在下就是那幕后之人?” “你……”梁承欢指着姜仲,说不出话。 白衣女子见状,突然抬手对着姜仲拂了一下衣袖,没有明显的气场波动,但姜仲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数道细如蝉丝般的气息像长针一样刺向自己。 挥手之间便能聚气如丝,这等修为,至少入微大成,单以武力而论,自己无论如何不是对手,好在对方也不可能在范老太爷眼皮底下动杀意,不过就是试探一下罢了。 姜仲双手握拳,浩然真气遍流全身,边有礼地叫了句“前辈”,边不留痕迹地摆出“却之不恭”的拳势。 “嗤嗤嗤!”几声细响,白衣女子针丝真气刺中姜仲浩然气障,姜仲身上数处穴窍生出痛感,身体禁不住微微发颤,不过那几道“针气”也没能入体作祟,金色武魄一现而没,将透体针意尽皆吸纳,痛楚随之消失。 “原来是南海‘针仙’薛夜来前辈!” 关玲珑做惊讶状地说了一句,然后提着茶壶,走到姜仲旁边,给他斟茶。 姜仲知道关玲珑有意过来,是为了保护自己,对着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薛夜来先是惊讶姜仲竟那么轻易地化解掉自己的“红泪针意”,后又听关玲珑叫破自己的师门姓名,轻笑一声,道:“关姑娘果然好眼力。” 关玲珑微笑颔首,道:“南海乃人族修行圣地,玲珑自小就常听长辈提起,心中神往已久,不料今日竟见到南海针仙前辈,玲珑大感三生有幸。” 薛夜来是南海神尼入世弟子之一,入师门前是位针线娘,一手针技出神入化,便是在黑夜之中,不用点灯照烛,仍能缝制立成,后被南海神尼看中,收归门下,潜心修“红泪针意”,故有“针仙”之誉。 关玲珑叫出针仙名号,别人听到还罢,唯有孟剑娥既惊又喜,先是起身行礼,然后说道:“不怪承欢郡主修炼进展神速,不知竟是拜了‘针仙’为师。” 薛夜来笑道:“令师也不差,盏茶通幽,前所未有,此事若经传出,只怕引发整个大陆震动,不比那首‘金风玉露’词为小。” 姜仲微笑不语。 孟剑娥有意不接这个话头,语气诚恳道:“可否请前辈赐我一针?” 此话一出,满场愕然,明知道对方是“针仙”,还主动恳求“刺自己一针”,这种要求未免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范宝珠第一个没忍住,道:“娥姐姐,为什么要让她刺你一针?” 孟剑娥笑嗯了一声,没有解释,只盯着薛夜来。 承欢郡主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道:“孟剑娥,你既然学武,怎不知道拜庙要过山门的道理,你要向我师傅挑战,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孟剑娥忙道:“岂敢言‘挑战’,只是盼望能得针仙前辈赐教一招,便心满意足了。” 薛夜来笑道:“我这一针可以出,但不能由你来接。”说着转头看向姜仲,续道:“小陈先生以为呢?”适才信手一试,未见成效,这次自当再接再厉。 姜仲点点头,道:“由在下来接这一针。” “嗯。” “请针仙赐教。”姜仲为表尊敬,站了起来。 薛夜来并不起身,右手捏一个兰花指,手腕打了一个旋,果然像似在穿针引线,然后“嗖”地朝姜仲一弹指,一道针气凌厉无匹地刺向姜仲。 姜仲左手迎头一拳,破风打出,隐隐有噼啪声响,正是浩然九拳中的“金声玉振”。 针拳相接,仍是“嗤”地一声,姜仲则后退两步,拳头上有一滴殷红血滴渗出。 一针见血! 薛夜来饶有兴味一笑,云淡风轻道:“小陈先生不是左撇子,既然左拳迎敌,右手当有作为才对。” 话尚未落音,见姜仲伸出右手食指蘸了蘸血滴,凌空写字:“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十个红字凭空而出,转眼扭曲幻化,形成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将薛夜来针气一剪两断。 薛夜来面色顿时由云淡风轻转为凝重谨慎,猛地一挥衣袖,但听“嗤啦”一声,“针仙”衣袖被剪下一块。 “侥幸了……”姜仲抱拳道:“惭愧!” 第三十九章 玄麟太子拜师记 薛夜来境界高深,远胜姜仲,所修“红泪针”又是自己最为擅长的事物,可谓顺其自然,得心应手。 心意顺应天意,修炼自是事半功倍。 因此,一旦薛夜来认真施针,以姜仲现下武学修为境界,自是难以抵挡。不过,兼具文胆武魄的姜仲,本就不可能只以一种手段应敌,既知“浩然拳”无法抵御“红泪针”,怎会不出“退敌诗”?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这两句诗原是摘自李白《子夜吴歌》四首之“冬诗”,原诗是通过叙述一位女子“一夜絮征袍”的情事来表现思念征夫的感情,姜仲断章取义,信手撷出两句,合情合景,恰恰应付了薛夜来的“冷针”。 姜仲说“侥幸”,是谦称自己投机取巧,以文代武,才得与针仙打成平手,说“惭愧”,原因类似。 “小陈先生才气纵横,应变敏捷,何来侥幸、惭愧之说,这一针,小陈先生是接住了的。” 薛夜来不以衣袖被剪为意,坦率认了平局。 师傅已然交手,接下来自然临到徒弟,承欢郡主对孟剑娥的这位“一诗之师”再无怀疑,正要开口向孟剑娥邀战,忽然一个丫鬟走进来,向关玲珑禀报道:“**奶,红玉公主和玄麟太子突然驾临府上,三位老爷已经迎出去,我家奶奶让我来告知你一声,快快出去接驾。” 场内众人闻言,包括承欢郡主在内,都忙起了身,关玲珑道:“你快回去回你家奶奶,我与诸位姑娘马上就到。” 蝶儿应了一声“是”,行礼退出。 关玲珑转头看向承欢郡主,探问口气道:“不知郡主殿下……” 承欢郡主笑道:“红玉姐姐来了,我当然要去见的,一起过去吧。”说着先请了师傅薛夜来,一道离开麟角院,关玲珑和范宝凤前面引路,众人一路逶迤,朝正厅走去,刚走到门前,不及通报,就感觉屋内气氛有异,远远看到红玉公主和玄麟太子对门坐着,玄麟太子左手持杯,右手拿着杯盖入神地刮着茶,似乎对屋内正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 红玉公主面带微笑,正在问大老爷范长凯问题:“听说范大老爷最近得了几把古扇,样式甚是别致,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范长凯脸色突变,忙站起来,先行了一礼,道:“回公主殿下,草民近日的确买了几把扇子,不过都是粗鄙劣等之物,岂敢冒犯上目?” 红玉公主笑道:“素闻范大老爷爱扇如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既不便呈出,只怪本宫无此眼福,那便罢了。” 范长凯额上冒汗,长揖道:“草民惶恐。” 不只范长凯惶恐,边上立着的范宝轩也吓得背脊流汗,旁人不知,他却非常清楚父亲那几把古扇的来历,乃是父亲勾结了官府,从一个穷汉手里讹夺来的,来路大是不正,岂敢上呈? 此时红玉公主突然问起这几把扇子,究竟是何用意,谁心里也没底。 承欢郡主等人也不敢惊动太子公主,悄然进了屋,看到红玉公主轻轻挥手,退了范长凯,又转头看向范长丰,道:“范二老爷文商两通,持身守正,堪为天下商家楷模。” 范长丰起身行礼,道:“草民不敢当。” 红玉公主微微摇头,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范二老爷手下是否有位姓苏的掌柜?” 范长丰还未回答,刚进屋的关玲珑倒先吓了一跳, 范长丰道:“是有一位,叫做苏毅,公主殿下也识得此人?” 红玉公主冷笑一声,道:“这位苏掌柜做生意的手段倒跟范二老爷儒雅正宗的手段有些不同呢。” 范长丰再不知察言观色,也已从红玉公主这句话中听出问题,忙问:“不知苏毅做了什么——有违法度之事,竟惊动公主殿下?” 红玉公主面色稍缓,摇了摇头道:“范二爷不必惊慌,忽然提及此事,只因本宫微服出巡时,偶然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回头你与苏掌柜对一对便知。” “是。” 红玉公主点点头,终于转头看向梁承欢,刚要说话,忽听有人道:“林玄兄?” 一句突兀的称呼刹那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连专心饮茶的玄麟太子都抬头看了过来。 “大胆狂徒!竟……” 红玉身后的黑衣护卫正指着姜仲斥责,红玉公主打断道:“何统领不得无礼!”然后又转头看向姜仲,脸上带了点笑意,道:“小陈先生,别来无恙。”听其语气,竟是旧识,范府众人及承欢郡主无不满脸惊讶震动。 小陈先生居然跟红玉公主是旧识! 宝凤、玉雅等人看着姜仲的眼神不免有些复杂,越发觉得这个小陈先生高深莫测,竟不知不觉结交到红玉公主,范宝通更多则是与有荣焉的心思,想自己的先生果然不同凡响,能为常人之不敢为。 姜仲连呈“恍然”状、“吃惊”状,拱手道:“草民实在有眼不识金镶玉,竟未认出公主大驾,还望公主恕罪。” 红玉公主道:“是我有意瞒你,你何罪之有?” 姜仲仍是“自愧”摇头,旁人却大致听明白了二人结识缘由,必是公主微服出巡,为朝廷收揽人才,才有意结识的陈人中。 红玉公主道:“今日来便有一事是要劳烦先生的。” “公主请讲。” 红玉看了一眼身边的玄麟太子,道:“本宫想请小陈先生做玄麟的太傅。” 此言一出,屋内各人神色各异,范长丰闭眼摇头,范宝通又急又怒,却不敢言,承欢郡主秀眉微锁,陷入沉思…… 姜仲道:“此事,只怕在下难以从命!” 众人闻言,无不一怔,齐齐看向姜仲。 红玉公主道:“哦,小陈先生有何为难?” 姜仲道:“在下才疏学浅,且德行未见于大方之家,怎敢为太子师,忝居太傅位,这是其一;二来在下曾答允范老太爷,做范二少爷先生两年,直至后年大比,此约方成,如今时期未到,岂能背信弃诺,望公主明察。” 这便是公然拒绝红玉公主! 在梁国,连梁帝都让着红玉公主三分,何人胆敢当面拒绝她?承欢郡主、范宝凤、庄玉雅等看着姜仲,神情微动,有赞叹、有担忧、有钦佩,各种情绪,混在一起。 玄麟太子这时终于开口说话:“王姐亲口邀你做本太子的太傅,你要识得好歹。” 姜仲不卑不亢地盯着玄麟太子,反问道:“太子以为何为好歹?” 玄麟一脸“你敢质问我”的表情,伸出手,还要说话,被红玉公主制止,只好瞪了姜仲一眼。 红玉公主又对姜仲道:“本宫不会让小陈先生为难,我稍后便去亲自拜会范老太爷。” 姜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玄麟太子忽然拍案而起,指着姜仲道:“陈人中,你大胆!” 范府众人见太子震怒,全部起立躬身,诚惶诚恐地拜道:“太子殿下息怒!” 范宝通一边不屈地咬着牙,绷着脸,一边又担心先生得罪公主、太子,终于伸手拉了拉姜仲的衣袖,示意他答应,姜仲不理,只是平静地望着玄麟太子,沉默稍顷,道:“两位殿下岂不闻一句话……” 说着姜仲向前走了一步,红玉公主身后的何统领突然目光一凝,身上猛然散发出强大的气机,轰然罩向姜仲,只见姜仲昂然念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一句念出,姜仲身上突然气势大盛,一股翻山倒岳般的气息瞬间将何统领释放出来的气机摧散殆尽,何统领如遭泰山压顶,面色惨变,红玉公主忙道:“小陈先生手下留情。” 姜仲轻轻拂了一下衣袖,道:“在下恕难从命。”之后听到何统领“嘿”了一声,压力消除,但嘴角还是渗出一道鲜血。 姜仲这两句诗取自千古以来,最为豪纵磅礴、杀意纵横的《侠客行》,虽只两句,也不是一个小国禁卫统领所能抵御的。 气氛陷入难以预料的僵局,范府三位老爷及范府小辈们固然不敢发一言,承欢郡主也忌惮红玉公主之威,只得沉默,至于针仙薛夜来,震惊于姜仲适才展露出来的强横手段,正在对那位少年的实力进行重新评估。 这时,忽听玄麟太子对着红玉公主笑道:“王姐,你赢了,小陈先生果然没有屈服,我愿和范葫芦儿一起做他的学生。” 红玉公主笑着“嗯”了一声,然后对姜仲说道:“小陈先生勿怪,适才是本宫与太子对先生的一个考校,本宫岂会逼先生做背信弃义之人,只愿先生在教范二少爷的同时,也收了玄麟这个徒弟吧。” 姜仲也愣了一下,道:“你们……”红玉公主笑着点头。 “那——何不早说。”姜仲忽然抬手扶住心口,道:“吓得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第四十章 亲定此时,会约中秋 七夕鹊桥诗会之后,帝王星光重洒人间的消息很快貌似隐秘地在整个大陆传开,人们惊叹于那一夜星光之余,也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论起帝王星到底认主了何人,人族“真命天子”究竟身在哪国的大问题,对人族而言,帝王星重现星河,当之无愧是千年来头一等的盛事。 由于帝王星隐现时,正处于梁国上空,因此如今议论此事,被提到最多的仍是陈国太子陈摘星和梁国太子梁玄麟。 当然,倾向后者的更多的还是梁国人,他们认为帝王星既然是出现在梁国上空,那么圣人自然是生于梁地。 陈国人持截然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梁国太子出生了十几年,帝王星都没有任何反应,偏偏咱们摘星太子去了梁国,且觉醒文胆后,帝王星就现身,真命天子归属何人,还不呼之欲出吗? 就整个大陆而言,陈人的看法明显得到了更多的认同,首先,就国力而言,位列三强国的陈国远胜小国梁国; 其次,就两位太子而言,陈摘星师从三大家之一的陈通大家,多年来积蓄满腔文气,一直隐忍未发,一举一动,都极为引人瞩目,而且他又在七夕鹊桥诗会上一举觉醒银色文胆,风头直逼姜国太子姜宇堂;反观梁国玄麟太子,文才武略皆无见树不说,便是在梁国内,他的锋芒也一直为红玉公主所掩盖,实在逊色陈摘星太多;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帝王星选择在陈摘星觉醒银色文胆后现身,恰恰是因为觉醒文胆后的陈摘星方才具备圣人之势,而摘星太子的名讳也隐隐呼应了今日之论,摘星,摘星,岂非正是“帝王星现,一手摘之”的意思? 几日下来,民间议论纷纷,对那些掌握了更多的信息的上层人物来说,这些议论的前因后果实有诸多经不起推敲之处,但古往今来,流言本就自具蛊惑人心的力量,最为统治者所忌,因此十国之中,已有某些国家开始控制相关讨论,至于同为三强国的姜国和晋国则对这种说法表现出了十足的不屑:“汉高祖显露帝王峥嵘时,一剑斩杀白帝之子,何等威风,陈国太子虽觉醒银色文胆,但却在文比之时,被梁国某才子一词砸翻在地,世上有这种真命天子吗? 且苍天浩瀚无垠,笼盖四方大地,即便帝王星果然再现,那也不能就这么草率地被你们梁陈梁国认到自家头上,帝王星择主,岂同儿戏。自然是整个人族最贤明有德的那个人方能居之。” 其后又有人说,帝王星现身之后又重新隐匿,可能是因为它观察了梁玄麟和陈摘星之后,发现两人都不足委以重任,另觅圣明去了。 不同阵营,各种议论,不一而足,梁帝作为距离此事最近的国主,自然有自己的看法,帝王星既是借那一夜星光遮掩而惊鸿一现,那么人族帝王又岂能与那位做点星词的人无关? 那日梁帝对红玉公主说要请陈人中做玄麟太子的太傅,红玉公主意出望外,不过随后听了梁帝帝王星的推论后,才下定决心推动此事。 梁帝当时说:“天上的帝王星尚且借助他引下的漫天星光照耀人世,那么人间的真命天子自然也需要他这位点星词人的辅佐,才能成就大业。” 红玉公主原本就有意让玄麟拜姜仲为师,听了父皇的话,更加坚定这种想法,不过父女二人在拜师的具体环节上还是出现了分歧,梁帝觉得,陈人中既然要做太子太傅,那么他就不能再继续做范府的先生,于礼不合,而梁红玉则坚持以礼相请,不可以王命相迫,而且,也不必使玄麟太子一人专师,梁红玉劝说道:“放眼范府,他日必是那个范葫芦接管家业,让玄麟与他成为同窗,不仅全了陈人中信诺之义,更是结交了来日的商圣之家,这对玄麟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最后,梁帝准了红玉之请,由她安排这次太子拜师相关事宜,便是今日她与玄麟出现在范府的前因。 姜仲见红玉公主、玄麟太子态度诚恳,虽知方才之试另有隐情,也不再计较,谦虚两句,就此答应下来,到梁国不足三月,便收了梁国最富及最尊的两位学生,回头一想,也颇让人感慨。 对范府来说,范宝通能与玄麟太子成为同窗,自然只有欢喜,不会反对。有此靠山,范府在梁国更能屹立不倒,反倒是范宝通本人一脸意味深长,无喜无悲。 定了师礼之后,红玉公主便说要去拜访范老太爷,恰在这时,周大来请:“老爷子有请红玉公主和小陈先生到后园一聚。” 红玉公主笑说“巧了”,然后让玄麟太子随范宝通去学而轩,自己则和姜仲一道随周大去了范府后园,路上说起七夕诗会,红玉公主不吝赞赏之词,言语间又带着些感激。 一会到了后园,范老太爷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红玉公主,起身见礼,红玉公主丝毫不倨傲,和姜仲一起还了晚辈礼,一番寒暄过后,三人在八角亭坐定,红玉公主道:“常听人说老爷子爱在后园看云,今日坐在这八角亭才知,范府后园景色怡人,果然名不虚传。” 范老太爷道:“公主若是喜欢,可以常来。” 红玉公主微笑道:“老爷子爱静,红玉岂敢时常叨扰。” 看着红玉公主与范老太爷对话时的谦虚有礼,姜仲不免感叹:“只要范老太爷能安稳地在范府后园泡脚看云,不管范府后辈如何纨绔不成器,世上就无人敢打商圣世家的主意。” 忽见红玉公主翻手拿出一块鸡蛋般大小的宝玉,宝玉通体呈血红色,颜色内敛,似有些沉暗,并不起眼,听红玉公主道:“幼时得老爷子赠此通犀宝玉,一直佩戴,果然冬温夏凉,百病不侵,红玉能于武学上有所进益,亦多赖此玉之功。” 范老太爷摆手道:“公主天赋奇才,悟性高绝,这赤玉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红玉谦说“过奖”,收起赤玉,道:“老爷子送玄麟的那只金麒麟,他也是爱不释手的。” 范老太爷道:“公主、太子安康,就是我大梁之福。” 红玉公主颔首,又问:“听闻那金麒麟共有一对两只,不知另一只给的何人?” 范老太爷笑道:“老朽的长孙女宝凤丫头。” 红玉公主拍手道:“真是奇缘!” “公主此话怎讲?” “那日鹊桥诗会,范大小姐一词生文气,巾帼未让须眉,风采果真夺人,结果……”红玉公主笑道:“结果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回宫后就着了魔,说什么‘娶妻当娶范宝凤’这种不成体统的疯话,初时父皇母后与我都没在意,后来见他几日下来仍是念念不忘,竟是动了真心,因此红玉此次前来范府,除了替玄麟拜师,还要向老爷子提亲。” 范老太爷显然早就料到,不过仍是做出始料未及、喜出望外状,连说几遍“我范府何德何能……”然后忙挥手叫周大:“快去叫长丰夫妇过来。” 周大应了一声“是”转身出园。红玉公主喜道:“老爷子这是答应了?” 范老太爷道:“只要长丰两口子点头,此事便定了。” 红玉公主点头嗯了一声,转眼见姜仲欲言又止,问道:“小陈先生有话要说?” 姜仲本想问“婚姻大事是否要问下范宝凤的意见”,不过想到平日与范老爷子的对话,知道多问无益,就放弃了,此时听红玉公主问起,只好回道:“我在想再过一个月便是中秋,正是良辰吉日。” 红玉公主摇头道:“今年中秋怕是办不了。” “为什么?” “今年中秋,姜国要在长安摆‘玉饼夜宴’,宴请十国文武俊才,以彰显我人族文成武德,届时玄麟要率我国使团前去赴会,因此定亲之礼只能提前或延后。” 姜仲乍听到姜国,心中一动,问:“‘玉饼夜宴’吗?” “是,到时可能还要麻烦小陈先生随玄麟一道去趟姜国?” “我?” 红玉公主笑道:“鹊桥诗会后,世人谁不想见一见点星才子,姜国请帖中,特地提到了先生。” “惭愧。”姜仲应了一句陷入回忆。 红玉公主含义丰富地看了姜仲一眼,道:“据说此次夜宴,太华城那位小公主也会到场。” 姜仲“嗯”了一声。 红玉公主又道:“妖族小公主云飞凰,身具人与妖两族血统,据称乃凰体显化,乃是儒略大陆第一美人儿,值得一见。” 姜仲仍是“嗯”了一声,脸上神色不动,心中却潜流暗涌:“母亲、灵瑶、奇策、小起,你们都还好吗?” 第四十一章 移花山庄看海棠 红玉公主对姜仲的反应很是满意,作为玄麟太子的太傅,除了才学过人之外,本就应该有这种“闻美人名而面不改色”的心性。 范老太爷听到云飞凰的名字,火上浇油道:“听说方大家这个外孙女不仅容貌生得秀美无双,一身舞技也极为了得。” 红玉公主点头道:“是。” 姜仲这时也回过神,说道:“看来此次‘玉饼夜宴’不仅是要展现人族文治武功之盛,还要展示一下人、妖两族同盟之固。” 红玉公主冷笑道:“恐怕不止如此。” 范老太爷微笑不语,姜仲想了想,明白了红玉公主话里的意思,也笑着点点头。 正说着,周大带范长丰夫妇进了园子,姜仲对这桩婚事的商定殊无兴趣,正要找借口离开,却听周大道:“小陈先生,朋来韩掌柜来府中寻你,说是移花山庄来人邀你过庄一叙。” 此言正合姜仲心意,刚好起身告辞。范老太爷问周大道:“是韩庄主亲笔写的请帖吗?” “是。” 范老太爷点点头,道:“嗯,我算着他也应该来请了,人中你且去吧,你与韩庄主应有许多话可说。” 姜仲对着众人拱拱手,随周大出园,边走边问:“移花山庄距此处远吗?” 周大道:“坐上我府最快的马车,大约五六个时辰的路程,现在出发,掌灯时分可到。” 姜仲点点头,暗道:“他日修到‘逾矩’的大境界,千里之遥亦是转瞬便到,何须舟车劳顿,如此麻烦?” 到了前厅,见韩三娘正与关玲珑说话,而承欢郡主师徒二人早已走了,姜仲走过去叫了声“韩姐”,关、韩二人转头看着他,眼神一致的有些复杂,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敬畏。 关玲珑是亲眼所见的他如何拒绝红玉公主,如何一句诗压住禁军统领,又如何收玄麟太子为学生,而韩三娘也是刚刚听说整件事,正处于震惊之中,现在两人又得知移花山庄韩叔夜亲邀这位小陈先生到庄上做客,感受更加怪异。 仅仅到庐州来两月多,就成了太子的太傅、范府和移花山庄的贵客,这等声势,何人能及? 韩三娘赶紧把手中的请帖递过去,道:“小陈——先生,这是移花山庄的请帖。”原本是习惯性地要叫小陈,可是想到“小陈”即将要做太子太傅,身份再不同以往,称呼自然要改。 姜仲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接过帖子,打开一看,几行骨奇气逸的行楷引入眼帘,请柬大意是说,近日因读了“金风玉露词”,深为震动,其中又以词中最后两句最为“振聋发聩”、“字字珠玑”,一直渴盼一见,苦无机缘,今日恰逢庄内一株秋海棠花开,花色罕见异常,因此欲请姜仲前往一赏。 姜仲看完请帖,对移花山庄庄主的形象又丰富了一层,好奇心也增加了一层,因收起请帖,便要动身,关玲珑忙吩咐倩儿道:“快叫人去备府里最快的马车。”倩儿应“是”退出,关玲珑又补充了一句:“调府内四名铁甲卫跟随。” 姜仲不愿拂逆关玲珑一片好意,于是便默许了。 不多时,一架材质如玉的红木马车出现在范府大门前,马车前并排站着四匹神采飞扬的骏马,马车后则是四骑铁头铁甲的护卫。 “这是范府的流云驾,可保陈先生快去快回。”关玲珑介绍道。 “有劳玲珑姐了。” “陈先生不必客气。” 姜仲又颔首感谢,之后告辞登车而去。 流云驾虽不比后世轿车,但在儒略大陆已然堪称神速,并未辜负“流云”之称,仅仅用了不到五个时辰,就从庐州范府来到璞州移花山庄。 马车停在一条小溪溪畔,溪内一老者正在等候,见到姜仲下车,道:“可是陈人中公子到了?” 姜仲道:“正是在下,老人家是移花山庄中人吗?” “是,老朽刘苍怀奉庄主之命,再此等候小陈公子,请陈公子登舟吧。” 姜仲回头看了看四位铁甲护卫,问刘苍怀:“与我一同前来的四位朋友能否同行?” 刘苍怀道:“四位好汉须稍待片刻,等会自有人前来安置。” 姜仲点点头,对着四位护卫抱拳说了句“辛苦各位了”,然后登上小舟,四位护卫尚未来及阻止,那小舟竟如离弦之箭般顺流而下。 姜仲站在舟上,欣赏两岸风景,只觉小舟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穿进一片桃林,夹着两岸桃林,大约又向前行了近百步距离,林尽山现,持舟老人打了个弯,小舟驶入山口,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洞内水路漆黑,公子先进入舱内吧。” 姜仲嗯了一声,进了小舱。 不过盏茶功夫,小舟过了山洞,姜仲从舱内出来,入眼一片豁然开朗,处处长着奇花异草。 “陈公子上岸了。” 老人家停了舟,两人便舍舟登岸,沿着一条花径一路前行,姜仲浏目四顾,果见一座山庄气派,房屋楼舍俨然,彼此相应,又互不勾连,当真有世外桃源的意思。 走了好一会,转了几条小道,老人停下脚步,向前指了指,道:“庄主在那边花棚,陈公子请。” 此时,天色转黑,夜晚转眼便至,姜仲既来之则安之,就一人朝花棚走去,没走进步,居然碰到一对双胞胎姐妹,不知她们从哪里转出,站在姜仲面前,满脸警惕的神色盯着姜仲。 “青琴、青鹤,是小陈先生来了吗,快快请进来。” 棚内传出一道男子的声音,姜仲闻言一怔,只觉这道声音十分熟悉,一直在耳边徘徊,想了片刻,忽然记起什么,虽是两世灵魂加身,仍觉激动莫名,因为这道声音正是那晚在姜国王宫宫殿顶听到的那个白衣人的声音! 那个入姜国王宫救自己的人竟然是韩叔夜韩庄主? “公子请。”两个女孩同声同调。 姜仲抬步进棚,正看见那晚所见的那道白衣人的背影,当时那道背影面对着的是姜国王宫最强大的禁卫——天衣圣卫,人潇洒从容;此时那道背影面对着一株盛开的秋海棠,人却小心翼翼。 第四十二章 文灿莲花! “陈公子再晚来一步,可能就要错过了。” 韩叔夜轻轻拍拍手,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跟姜仲见礼,不过当他看到姜仲时,突然怔了一下,伸出右手食指快速虚点,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姜仲至此已完全确定那个白衣人的身份,道:“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韩前辈。” 韩叔夜笑着说了句“或许是神交”,然后又伸手请姜仲看花,笑道:“男子都爱貌美如花的美人儿,却很少有人爱这真正的花,岂非一件怪事?”说着看了姜仲一眼,问:“百花争艳,陈公子最爱哪一朵?” 这个问题着实问住了姜仲,因为对他而言,花的差别只在形状、颜色,没有特别钟爱哪一朵,韩叔夜爱花成痴,不免推己及人,以为世人都如他一般,必有所爱之花。 姜仲想了想,答道:“以前种过美人蕉、吊兰、鸡冠花,都是很普通的花种。” 韩叔夜点点头,将三种花做了一遍分析,又问:“海棠呢?陈公子以为海棠花如何?” 姜仲隐隐记起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相关介绍,不过印象有些模糊,仔细看了一遍那朵鲜红欲滴的秋海棠,试探性地道:“春雅秋媚?” “嗯?” “春海棠清雅脱俗,秋海棠纤弱娇媚,两者相较,各胜擅场。” “此评倒也准确。” “不过这株海棠颜色却是匪夷所思的鲜艳,倒让我想起一段秋海棠的典故。” 韩叔夜一听,双目放光,忙问道:“什么典故,陈公子快说来听听。” 姜仲道:“相传,世上原本并无秋海棠此花,只因女子怀人不至,终日以泪洗面,最后泪尽泣血,泪血滴入尘土,遂生此花,因此这花又有‘断肠花’的别称。” 韩叔夜闻言,面色黯然,自语道:“好一个‘断肠花’。” 青琴青鹤见状,齐声责怪姜仲道:“公子请慎言。” 姜仲一阵错愕,不知道这个故事犯到什么忌讳,看到双胞胎姐妹神色如此严肃,忙正正经经地抱歉道:“在下初来移花山庄,不知贵庄规矩,一时失言,还请韩前辈及两位姑娘见谅。” 韩叔夜摆摆手,笑道:“陈公子不必自责,是她们小题大做了。” 青琴青鹤一起看向韩叔夜,脸上带着一丝委屈,低声叫了句“庄主”,韩叔夜微笑摇摇头,道:“你们去看看上官姑娘有没有回来,若回来了,立即接来花棚。” 两姐妹应声退出,临走时,还不忘瞪姜仲一眼,以示警告,姜仲报之歉疚一笑。 “这两丫头被我惯坏了,陈公子莫怪。”韩叔夜笑着说道。 “哪里,看得出她们对韩前辈很关心,是我说话没有分寸了。” “与陈公子无关的。”韩叔夜轻叹了一声,绕着海棠走了几步,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观察。 姜仲有心探问姜国王宫的事情,于是问道:“不知那断肠花的故事……如何犯了两位姑娘的忌讳?” 韩叔夜轻声道:“陈公子的故事不巧应在了我身上,青琴青鹤以为你是有意挑起我的心事,这才动怒。” “啊,这……”姜仲作了一揖,道:“晚辈真是多嘴了。” 韩叔夜摇摇头,一脸黯然神伤,心思终于从海棠花上移开了片刻。 姜仲心念电转,对姜国王宫之事有了另外一个猜测,道:“前辈难事,晚辈想必无力帮手,不过前辈有任何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可随时吩咐。” 韩叔夜却没有拒绝,含义不明地看着姜仲,忽而轻笑一声,点点头,道:“有陈公子这句话便足够了。” 姜仲不便继续追问,嗯了一声。这时,一个总角小童进了花棚,先对着韩、姜两人拜了拜,道:“庄主,魏先生请你与客人去丝连亭一叙。” 韩叔夜直身道:“好,你先去回你家先生,我与小陈公子随后就到。” 小童拜出,韩叔夜对姜仲道:“这位魏老先生就是青琴青鹤的爷爷,脾气有些古怪,而且说话最是直接,等下有得罪小陈公子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 姜仲道:“无妨。” 说着两人也离开花棚,朝丝连亭走去,不一会,一片荷塘出现在眼前,田田荷叶间,红花傲立,水中来回游着一些异色水禽。 姜仲暗想:“荷塘边,丝连亭,那定是取‘藕断丝连’的意思了?”问韩叔夜道:“韩前辈,这‘丝连亭’的名字是你取的吗?” 韩叔夜点头。 “果然应景。” 韩叔夜似不愿多谈类似话题,伸手道:“陈公子这边请。” 两人很快来到那座红瓦凉亭前,亭内坐着一位灰布袍老者,边捋着胡须边怡然自得地看着满塘荷花,老者旁边的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老魏,今日怎么舍得出来看荷花?”韩叔夜说了一句,和姜仲一起进亭,看到石桌上的笔墨,笑道:“老魏今日要做‘莲花文章’了吗?” 魏冲善回头看向二人,眼睛一白,道:“听说今天有客人来,我有话说。” 姜仲看着那老者,体内金色武魄沉寂不动,对方应该不懂武,于是暗动满月文胆,震惊地发现,那老者身上竟也无任何文气波动。 移花山庄内,一个文武不通的老人家能这般随意地请到庄主?难道是自己想得复杂了吗? “你就是陈人中?” 姜仲正暗暗思量魏从善的身份,不料对方已经主动问起自己。 “正是晚辈。” “哼,你可知错?” 韩叔夜略苦笑着对姜仲点点头,姜仲不解问:“不知晚辈犯了什么错?” “浪费天赋,滥用才华,一心只在儿女情长,只管调弄风月,毫不在意圣贤文章,如你这般糟蹋天赐的灵气,还敢问我你犯了什么错!” 姜仲这才醒悟,仔细回想一下,打从自己在春秋阁醒来,从《静夜思》开始,到《鹊桥仙》,他的确没有写过一篇圣贤文章,甚至没有写过一首慷慨激昂、抒发壮志豪情的诗词,反倒是《牡丹亭》早早写了出来,加上《鹊桥仙》这一戏一词可不正塑造了自己只顾“儿女情长”、哗众取宠的风.流形象? 姜仲抱拳道:“晚辈知错。” 魏冲善道:“知错就要改!” “晚辈会改。” “何时改?” “回去就改。” “呸!”魏冲善竟真的对着姜仲吐了一口口水,声色俱厉斥道:“知错就应当场改,哪有回头才改的道理,说得什么混账话?” 姜仲笑着点头,道:“老先生说得对,晚辈就当场改。” “好。”魏冲善抬手指向荷塘,道:“我也不为难你,就以这塘中莲花为题,当场作文,倘若仍脱不了儿女脂粉气,老夫便连一口口水也不会吐你了。” 姜仲暗汗:“原来被吐口水还是一种荣耀吗,老先生您不会是来自丐帮吧?”当即点点头,道:“请容我想想。” 魏冲善道:“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韩叔夜出来打圆场道:“老魏,我今日请小陈先生前来,是为赏花,你这突然考校……” 魏冲善挥手制止韩叔夜,道:“叔夜你不必多说,我自有分寸,你再劝说,平白打扰他的思路。要知道,一个时辰做一篇文章,并不算富余。” 话音刚落,听姜仲道:“借老先生笔墨一用。” “嗯?你已经有了?”魏冲善眼睛微眯。 姜仲走到石桌前,道:“容晚生一试。” 魏冲善面色疑惑不定,摆了摆手道:“笔墨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自便。” 姜仲道了声谢,提笔便写,仅用半盏茶时间,姜仲搁笔道:“老先生,交卷。” “什么?!”魏冲善面浮怒色,一把抓过姜仲卷纸,道:“我可不是让你写一首诗搪塞了……” 魏冲善突然住口,怔怔地看着卷纸,一缕缕玉色文气绵绵不绝地从卷纸上升腾而起,慢慢飘向荷塘上方,散入荷塘内,塘内莲花接触到文气,忽然自放光华,萦绕周身,莲花花瓣上玉光流动,晶莹剔透,仿佛冰雕玉砌,整片荷塘仿佛忽然置于琉璃世界,玉光横溢,光芒四射! 韩叔夜见状大惊,连声道:“莲花文章!莲花文章!老魏,给我看看!” 魏冲善猛地把卷纸揣进怀里,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道:“休想跟我抢!” “我不抢,我只看一遍。” “我诵于你听吧。” “好好。”韩叔夜妥协。 魏冲善还是不放心,离韩叔夜远了一步,摇头晃脑念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十国来,世人盛爱牡丹……” 魏冲善笑呵呵评道:“这几句是破题,既用了陶潜爱菊的典,又不失自然,妙哉!” 韩叔夜点头道:“老魏继续!”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魏冲善再次停顿,难抑兴奋道:“这两句画龙点睛,便是‘文灿莲花’的精髓所在了!哈哈,妙哉!” 韩叔夜也心领神会,面露喜悦,道:“果然大妙!”转头看向莲花文气盈身的姜仲,抱拳道:“小陈先生大才天纵,韩某佩服。” 姜仲微笑摇头。 那边魏冲善一会读完《爱莲说》,仍旧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韩叔夜道:“老魏一生最爱莲花之孤洁,陈公子这篇《爱莲说》算是写到他心里去了。” “当浮一大白!”魏冲善道。 韩叔夜笑着说:“老魏,你可还要给陈公子评分呐。” 魏冲善道:“老魏不敢亦不愿置评!小陈先生此文赠我,叔夜莫忘替我备厚礼相谢。”说着甩袖大步离开,生怕别人抢了他怀里文章似得。 姜仲心道:“这移花山庄真是趣处,庄主爱花成痴,这又有个老魏爱文成痴。” 韩叔夜抱拳道:“陈公子随我回府上喝一杯茶,韩某有事请教。” …… (祝您中秋节快乐!) 第四十三章 诗照海棠 在与韩叔夜见面之前,姜仲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位移花山庄庄主的大名,知道他是跟不知道人、苏晋同年的探花,知道他文武双全,知道他有一个如诗如画的山庄…… 然而脑海中由这些信息构筑的韩庄主的形象,还是在见到他本人之后,有了一定程度的崩毁——文武全才的韩叔夜,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花痴”。这个是姜仲对韩叔夜真正的第一印象。 离开丝连亭,沿着河岸石阶走下去,上了那条穿过荷塘中央的石堤,受《爱莲说》文气的滋润,此时塘中莲花盛放,香气阵阵,过了小堤,韩叔夜将姜仲领入一间精致的木屋雅舍,那屋子全由苍皮古木搭成,给人一种厚重踏实感,虽是木制,却能抵御风吹雨打。屋外青藤密布,间有奇花点缀,一条青砖小路由门前蜿蜒伸出。 虽说七月流火,但天气依旧炎热,不过,当姜仲站在这座精舍前时,却莫名感觉到一阵清凉。韩叔夜将姜仲让入屋内,一时有老仆进来送茶。 韩叔夜伸手让茶,道:“粗制七花茶,味道倒没什么好说,陈公子尝口新鲜吧。” 姜仲微微摇头,饮了一口,道:“这碧茶不止色泽宜人,喝起来更觉一股雪凉沁人心脾,韩前辈庄上果然物物皆是宝。” 韩叔夜笑道:“陈公子过誉了。” 姜仲又喝了一口,仍是啧啧称奇,韩叔夜见状也不便立即进入正题,就这杯“七花茶”的泡制之法做了一番介绍,比如如何收集牡丹、梅花、莲花、芙蓉等七朵不同季节的花蕊,如何储存去年的雪水,如何将雪水与七花上的露水混合煮沸……整个流程下来,制成这一杯茶竟要花上至少两年的功夫,姜仲听得十分惭愧,深感不精茶道的自己有些辜负这杯珍茶。 “陈公子是否能猜到我这‘七花茶’的第一位客人是谁?”韩叔夜正说着七花茶的调制手法,话锋陡转。 姜仲摇头。 “便是陈公子适才说的‘断肠花故事’所应的那个人。” 姜仲不好多问,遗憾地点点头。 韩叔夜落寞地笑了笑,然后又轻轻摇摇头,说道:“让公子见笑了。” 姜仲忙道:“说出来韩前辈可能不信,韩前辈心情,我能感同身受。” 韩叔夜看着姜仲,道:“能吟‘金风玉露’词的人,自然是至情至性之人,我相信陈公子。” 这几句话说出来,气氛更圆融了一层,姜仲趁机问:“韩前辈所等的那位前辈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姜国。”韩叔夜直言不讳:“姜国王宫。” 姜仲闻言倒愣了一下,虽然他大致猜到这个结果,但是他没想到,韩叔夜会那么坦白地告诉他,疑问道:“姜……国,王宫?” “正是,她现在正被困于姜国王宫。” “前辈可曾设法营救?” “数月前尝试过一次……”韩叔夜面带遗憾,说道:“可惜未能成功。” “从王宫中救人出来,本就不易,而且一次未成,再救就更难了。” “是,因此韩某才被迫无奈想要求教陈公子。” 姜仲道:“前辈言重了,晚辈不敢当,前辈有事吩咐,只要晚辈力所能及,定当尽力。” 韩叔夜感谢了一句,道:“正如陈公子所说,数月前的那次营救,最终打草惊蛇,姜国王宫必然加强了戒备,想再次入宫救人,肯定难上加难,因此,在进行下次营救计划之前,我需要做出更充分的准备。” 姜仲点头,道:“正是如此。” “而做好这些准备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弄清楚姜国王宫内部的建构格局,各个宫殿的具体位子及其守备力量。” 姜仲仍是点头。 “这就是我想请公子帮忙的地方了。” 姜仲心中一动:“他果然还是认出了自己吗?”脸上仍不动声色,问:“如何帮忙?” “我已经打听到,今年中秋,姜国将会举办一场‘玉饼夜宴’,届时梁国必然要由玄麟太子率队前往,而公子作为玄麟太子的太傅,又是我大梁新晋崛起的才子,自然也要一道跟随去长安赴宴。” “前辈如何得知我已经成了太子太傅?”这个消息刚在范府确定,并未广传。 韩叔夜略一迟疑,旋即微笑道:“说来也巧,‘针仙’的师姐‘花仙’正在庄上做客。” 姜仲做恍然状。 “也是得了这个消息之后,我才兴了这个念头。” 姜仲道:“前辈是让我做斥候么,趁着‘玉饼夜宴’将姜国王宫打探一番?” “岂敢劳烦公子,韩某只求公子去姜国时,能带上青琴青鹤在左右伺候就好了。” “啊?” 韩叔夜胸有成竹地一笑,道:“公子不必奇怪,只要她们二人进得了姜国王宫,后面的事情便轻而易举了,且韩某可以保证,此事绝对不会与公子有任何牵连。” 姜仲略作沉吟,道:“此事倒也易办,只要两位姑娘没有异议。” “她们不会有异议。” “那就好了,再冒昧地问一句韩前辈,前辈要救的人此时在姜国王宫是什么身份?” “废妃。” “什么?”姜仲脸色微变。 “是姜帝的废妃,如今正被关在寒玉宫。” 姜仲心中顿起惊涛骇浪,情绪难以抑制,呆了半晌,道:“那,更难了。” “谋事在人。” “是。” “公子愿意帮忙?” “愿意。” “大恩不言谢。” “前辈无需客气。” “那此事便如此议定。” “一言为定。” 直至今日,姜仲才总算弄明白那晚王宫救人的全部真相,韩叔夜和那个身如小山般的少年闯入姜国王宫,并非是为了救自己,而是要救自己的母亲韩氏,其后营救行动失败,韩叔夜为掩人耳目,制造假象,便顺手从春秋阁中救了自己。 此时的姜仲虽不再是原装的那个姜仲,但想救母亲出冷宫的念头从未停止,如果事实真如韩叔夜所说,两人便是不谋而合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下,韩叔夜与姜仲两人说了一会,有人前来传晚饭,姜仲问起那四位铁甲卫,那老仆答道:“四位好汉已经被妥善安置在外庄,公子不必担心。” “有劳。” 不一会,青琴青鹤回来,满脸不开心地回道:“庄主,蝶姨还没回来。” 韩叔夜叹道:“那就是她与那株海棠无缘了。罢了,你们两也坐下来吃饭吧。” 两个姑娘看了姜仲一眼,有些不大情愿,韩叔夜顺口把她们要随姜仲一起去姜国参加“玉饼夜宴”的事情说了,却没有提探查姜国王宫的事情。 两个姑娘听完,自然极力反对,颇有宁死不从的意思。 姜仲对两位姑娘讨厌自己的因果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多问的想法,因为问一个讨厌你的人讨厌你的理由,无疑是自取其辱,只会让气氛更尴尬。 “让我们答应也可以,除非你让那朵血海棠开到明天,一直等到蝶姨回来。” 姜仲道:“在下不精花道,着实无能为力。” 两个姑娘颇为得意地飞了姜仲一眼,脸上写着“就知道你不可以”。 韩叔夜抱歉地对姜仲一笑,道:“回头我再与她们说。” 姜仲心里其实也清楚,两位姑娘虽然有些刁蛮任性,但当她们知道此行有大任务在身的时候,会“忍辱负重”答应下来的。 吃完饭,韩叔夜又打着灯笼,与姜仲和青琴青鹤姐妹去了花棚,进花棚之后,发现那朵血海棠已有凋谢之意。 韩叔夜长叹道:“自古以来,花开得越鲜,越不能持久,是以世上艳丽花,无有能出昙花之右。” 又看了一会,众人退出花棚,青琴走到姜仲跟前低声道:“海棠已谢,你休想再打什么鬼主意了。” “在下不敢。” 花棚外,东风徐徐,月色如洗。 姜仲当晚在移花山庄住下。 次日清晨,花仙上官芳蝶归来移花山庄,而姜仲正好告辞,韩叔夜留之不住,只得将所备的几分礼物送上,姜仲盛情难却,最后只得带走了一支墨玉笔、一瓶繁花露。 韩叔夜送走姜仲,忙请上官芳蝶去花棚,海棠虽凋,根枝仍在,有花仙在场,不定能发现培育之法。 “是五十年一开花的血棠,花时六个时辰,一旦凋谢,除非真正的花仙降临,任谁也无力回天。” 有“花仙”之称的上官芳蝶忍痛为这株血色海棠下了定论,随后又悔之不及地叹息道:“是我与她缘分未到!” 韩叔夜也早做出了这个判断,不无遗憾地点点头。 这时,忽听一个婆子在外面说话:“庄主,那位小陈公子在屋内有话留下。” 韩叔夜忙道:“快拿进来。” 传话婆子拿着一张纸进了花棚,道:“适才打扫小陈公子昨晚睡觉的房间,看到这张纸。” 韩叔夜接了过来,看到纸上写了一首诗,名字恰恰就叫做《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韩叔夜默念了一遍,随后一股红色文气破纸而出,扑向那株凋零的海棠,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随后在众人眼前展开:那株血棠得文气灌溉,忽而再度结苞盛开,颜色比之先前,更为鲜丽! 青琴青鹤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 尝试着求一下推荐票。 第四十四章 繁花露,小舟飞 这首《海棠》诗虽只短短四句,却连用了暗喻、拟人、对比等数个修辞,语言浅近而情意深永,既抒发了诗人失意与郁郁寡欢的心情,又体现了诗人达观、潇洒的胸襟,是苏诗一贯的风格。 昨晚饭后,姜仲与韩叔夜等人看海棠花归来,自然而然地想到这首诗,且与韩叔夜一番接触之后,只觉这首诗无论诗意内蕴,都与韩叔夜个性气质合拍得丝丝入扣,尤其是诗的最后两句,将韩庄主爱花成痴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那‘点星才子’的才力了吧?” 上官芳蝶毕竟是师从南海神尼的“花仙”,短暂的震惊过后,迅速平复下来,看着重新绽放的血棠问韩叔夜。 韩叔夜一边不舍于诗,一边又不舍于花,正在左右矛盾,听到芳蝶询问,答了一声“是他”。 上官芳蝶点点头,伸出白玉般的右手,似沾非沾,轻轻拂过海棠,刹那间,海棠花周围被一层泛着玲玲波光的透明气体包裹起来。 “你若凋谢了,我无可奈何,既然你现在又重新开了起来,那我就不允许你再那样轻易‘睡去’。” 上官芳蝶面带满意微笑,对着海棠说道,虽是打趣,但也足见花仙自信。 韩叔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姜仲留的《海棠》诗收起来,然后吩咐青琴青鹤道:“既然确定了他还活着,那青昆也没必要再继续面壁思过,你们两去把他放出来吧。” 青琴青鹤闻言大喜,谢了庄主,急忙出花棚去“三省庐”放人。 “确定是他吗?”上官芳蝶看了韩叔夜一眼,问道。 韩叔夜微微颔首,道:“虽然容貌改变了很多,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气味变不了,而且方才他在挑选我送他的礼物时,不选青石端砚,不选《黄庭经》贴,偏偏看重了那瓶外貌平平无奇的繁花露,你可知道为什么?” 上官芳蝶道:“他既与范府有交情,想必也听闻过繁花露。” 韩叔夜摇头道:“范府富可敌国,财势破天,但这繁花露,却也不是他们想买就能买到的。” 上官芳蝶笑着说了句“是”。 “当初范府助我建外庄,我送了那位老爷子一瓶,至于旁人,多半也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没必要特意跟他提起,他之所以选了繁花露,是因为他刚出生不久就喝过一瓶,因此脑子里存了这气味的记忆,这才不知不觉地选择了那个小瓶子。” “原来如此。只是我仍旧奇怪,这才过了短短几月的时间,他的容貌怎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韩叔夜笑道:“你那位师姐的能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上官芳蝶自愧笑道:“是啊,许久未见,我只记得我那位师姐是姜国皇妃,差点忘记了她‘相仙’的身份。不过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让她的儿子也可以随意易容换面。” 韩叔夜道:“你这位师侄倒并非有意易容,他修文练武,皆有成就,周身气质难免也会随之发生改变,气质一变,心志便变,心志一变,容貌自然也变,这就是‘相由心生’的意思了。” 上官芳蝶点点头,叹道:“师姐既然做了这个准备,看来早就打定主意要把那个小王子送出姜国王宫了。” “是啊,姜国王宫内五子夺嫡,早已经不是什么新戏,在那样步步杀机,处处惊心的王宫内院,那位无依无靠的七王子简直就是待宰鱼肉。” “只怕他们谁也不可能想到,当年那个软弱胆怯的七王子如今竟成了文武双全的点星才子。对了,韩大哥,他是否也如你一般,兼有了文胆武魄?” 韩叔夜道:“文胆不必说了,先不说他点亮了牛郎织女星,也不说他将陈国太子抽翻在地,就只是这株“重开的血棠”也足以说明其文胆早已觉醒,而且成色绝对不弱;至于武魄——我着实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不知是不是因文气太盛,内里就夺了武魄的光芒,或是学陈摘星那般,暗自积累,等待一飞冲天的机会?” 上官芳蝶道:“我虽未来及见他,但可以从他风评诗品上断定,他不会是陈摘星那样矫作之人。” “嗯。” “不论如何,他今日让血棠重开,我便等于欠了他一个人情。” 韩叔夜哈哈一笑,道:“他来我移花山庄一行,留下一文一诗,得了一支玉笔、一瓶繁花露及三份人情,勉强算是公平,我们稍占了一点便宜。” “一文?什么文?” 韩叔夜便把魏冲善考校姜仲的事情说了,说到那篇《爱莲说》,上官芳蝶也是赞不绝口。 “姜国‘玉饼夜宴’后,只怕这世上再无人不知‘点星才子’的大名,再无同龄人能掩盖住他的锋芒。稍微遗憾的是,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早就作诗邀月!” …… 姜仲坐在离开移花山庄的小舟上原路返回,他手里握着那瓶繁花露,一会沉思,一会将瓶子拿到鼻下细细嗅闻,那股莫名其妙的、来自很遥远但同时又很熟悉的味道在脑海中徘徊不散。 “拥有婴儿或者儿童时期的某些习惯性记忆,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的经历。” 姜仲想起这句话,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母亲,大脑迅速旋转,终于理清楚了一个大致的来龙去脉。 “他派青琴青鹤跟我去姜国真的是为了勘探姜国王宫内部构造吗?” 姜仲出神地盯着水面,右手食指轻轻地抬起落下,不知在思考什么,这时,小舟再次进入那个黑漆漆的山洞,原本以为出了洞口就是初来时看到的那片相对宽阔的水域,不料小舟冲出山洞后,姜仲猛然发现自己飞了起来,他在飞,因为小舟在飞,小舟在飞,是因为小舟出了山洞后,竟置身在一座一丈余高的瀑布上。 刘苍怀持舟原路返回,但姜仲这时才猛然惊觉,虽是原路返回,道路却也与先前自己记忆时进庄时不大相同了。 移花山庄,果然名不虚传。 第四十五章 江湖夜雨一座楼 “啪啦”一声重响,小舟重新落入溪中,砸得无数水花四溅,船夫刘苍怀动作轻敏的将划桨搠入水中,猛力向后一拨,小舟如离弦之箭,破水前冲。 “一样的路,却是不一样的风景。”姜仲站在船头,看着溪岸两边怪石嶙峋,感叹了一句。 “公子,好教你知晓,自移花山庄建庄以来,从来就只有这一条入庄的路。”老人家这时已经完全稳住小船,皱纹并不是很多的脸上挂着永远古井不波的表情:“同一条路,因为行人走的方式不同,自然就变成了不同的路,所见所感当然也会前后有异。” 姜仲点点头,暗想:“移花山庄既能移花接木,自然也能移山换水,只是自己对阵法一道了解不多,因此没有窥测到这‘一路千万条’的玄机。”姜仲道:“韩庄主果真是学门广博,无所不通,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 刘苍怀赞同道:“小老儿活了这么大年纪,也只见过一位能如庄主一样渊博之人。” “噢,那是谁?” “不知道人。” 姜仲恍然笑道:“可不就是他,既是同年入金榜的状元和探花,自然齐驱并驾。” 一时小舟绕过几个弯,慢慢停下,刘苍怀道:“公子可以登岸了。” 姜仲转头看到范府的流云驾和四位铁甲护卫,对着刘苍怀拱了拱手,说了声“有劳”,弃舟登岸。 刘苍怀站在舟内,横着桨,对岸上姜仲说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刘苍怀挥桨转舟,原路返回,姜仲站在岸上,看着远去的孤舟老翁,不免有些好奇他会走哪样一条路回到移花庄。 一个铁甲卫道:“先生,眼见就要下雨,早点回府吧。” 姜仲点点头,转身上车。 没走多久,忽听天空中遥遥滚过一记闷雷,风起乌云涌,随后雨点哗哗落下。 姜仲掀开车帘道:“加快速度吧。” “是。” 流云驾速度提了一层,四位铁甲护卫拍马跟上。 姜仲在车内盘腿而坐,吐息纳气,不知过了多久,正入心清念静的澄明状态,忽然一直隐于文胆背后的金武魄颤了一下,姜仲霍然睁眼,感觉到流云驾正在降速停下,听到左边一位铁甲卫朗声问道:“挡路者何人?” 姜仲再次掀开车帘,看到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位蓑衣剑客,头上戴着大斗笠,遮住脸面,雨雾中看去,像一根被定在地上的铁钎,任多大风雨也难以撼动其分毫。 “挡路者何人?”那位铁甲卫夹马上前,又问了一遍。 蓑衣剑客仍旧保持沉默。 姜仲犹疑了一下,说道:“绕道而行吧。”说着抖了一下缰绳,然后放下车帘,重新回到车内。 那铁甲卫也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江湖上“挡道必有计较”的规矩,听到陈先生如此说,果然随着流云驾让开道路,意图从旁边过去。 蓑衣剑客显然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二话不说就主动让道的对手,难免会产生一些荒谬感,此违背江湖规矩之举,不仅淡化了自己雨中神秘剑客的形象,也一定程度地化解了他有意营造出来剑拔弩张的杀气,使得气氛多少有点尴尬。 既然对方不常理行事,蓑衣剑客也没办法继续依照江湖上约定俗成的流程向姜仲发出挑战,身体横移,伸手拔剑,只听“铮”地一声脆响,一柄青锋出鞘,斩断多少雨线,凌厉的杀气随之释出,锁住马车。 流云驾左右两边各出一骑,拔刀迎战。蓑衣剑客不看两个铁甲护卫,凝神盯着马车车帘,似乎只在等车帘背后那人出手。 “阁下究竟是何人,连范府流云驾也敢挡!” 蓑衣剑客轻蔑地哼了一声。 两位铁甲卫知道今日这事难以善了,相视一眼,忽然齐齐腾身而起,两柄弯刀左右夹攻蓑衣剑客。 那蓑衣剑客初时无动于衷,直到两刀砍至,闪电般抬手,“刷刷”挥出两剑,雨滴纷飞,继而刀剑相交,发出两声锐响,两位铁甲卫倒身飞回,落地后,又连退了六七步才勉强站稳,握着刀的手颤抖不已,两人同上,仍旧一招而败,可见双方实力差距之大。 蓑衣剑客不再理会铁甲卫,抬手隔空对着车帘划了一剑,听得“嗤啦”一声,车帘破裂,坐在车里的少年手里握着墨玉笔,正在低头写字。 另外两位铁甲卫持刀拦在车前。 这时,车内姜仲终于开口:“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让开吧。” 车前两位铁甲卫恍若未闻,慢慢转着刀身,随时迎战蓑衣剑客。 蓑衣剑客冷声说了句“不自量力”,举剑直指马车,两铁甲卫身形晃动,刀影交错袭向蓑衣剑客,蓑衣剑客也没有多少在意,正要随手破之,忽觉那两道欺身而来的刀影刹那间气势大增,威力陡添数倍,携风裹雨,凛凛有浩然磅礴之意。 蓑衣剑客不敢怠慢,忙认真回了两剑,原本以为只要自己留意接招,即便刀力比之之前有所提升,也不至于能把自己怎样,不料手中钢剑刚一接触双刀,顿觉刀力再增,竟在刹那间连加九道后劲,且一道强过一道。 蓑衣剑客这才明白先前两位铁甲卫不过是为了惑敌,这两个才是硬手,只怪自己料敌不明,仓促应手,此时落了下风,不便继续硬抗,急忙晃身后退,避开刀锋。 那两个铁甲卫也没有想到,竟能联手一招击退强敌,蓑衣剑客看出两人的惘然,这才醒悟,原来是车里那人出手了。 “那便领教一下阁下的浩然罡气。” 蓑衣剑客话刚落音,见车内飘出一张宣纸,雨打不湿。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正是姜仲已经印证过的那首杀诗《剑客》,两句方念出,那张宣纸忽而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生生卷出一把雨剑。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雨剑刺向蓑衣剑客。 蓑衣剑客本想试姜仲的浩然罡气,未料姜仲先武后文,信手抛出杀诗,且威力之强悍,完全不弱于那道浩然刀意,应对更为棘手。 雨剑袭至,蓑衣剑客也没退缩,拦腰将雨剑斩断,雨剑甫断即接,自下而上撩起,蓑衣剑客抖动手腕,连出十三剑,最后剑势归一,刺向那张宣纸。 “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此时,车内又传出四句诗。 “请足下品鉴。” 这次,姜仲是有意连诗对敌,想试一试威力若何。 气势渐弱的雨剑忽而体型暴涨,汇聚更多雨水,剑招也随之变幻无定,诡异难测。 又斗了一会,蓑衣剑客已觉吃力,又见四位铁甲卫并列欲出,自知今日难以讨了好去,长啸一声,倾力递出二十多剑,身形急退,转眼没入雨中。 姜仲笑着赞了一句:“果然是好笔。”然后又对四位铁甲卫说:“快快启程吧。” 后半程没再遇到什么麻烦,至掌灯时分,顺利回到范府,刚一进府,就听到范宝凤与玄麟太子定亲的消息,府内人说起此事,无不一派喜悦,与有荣焉。 姜仲自知身在此间,不必多发标新立异之语,随着小厮去梨香园见范老太爷。 …… 雨还在下,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一只鸿雁在夜雨空中朝南方飞去,越过高山,飞过丛林,掠过一城灯火……不知疲倦,不畏风雨。 也不知那只大雁飞了多久,终于不再向前,缓缓盘旋而落,落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而大树旁边是一座固若金汤的石楼。 “嘎~嘎~嘎!” 大雁连叫三声,石楼第六层开了一扇窗户,大雁从窗户飞进屋内。 “嘭!”窗户关闭,将漫天风雨关在窗外。 如果说长安、庐州皆是朝堂之近,那么此处石楼则是江湖之远。 第四十六章 长安行 “文不可测,武已通幽。” 石楼内,一个美貌的白衣女子看着手里的纸条,轻轻念了一遍,略作思索,伸手拉铃,一串悦耳的铃声过后,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推门进来,微微躬身:“楼主。” 白衣女子道:“派去试那个点星才子的人,已经有了回信,八个字,‘文不可测,武已通幽’,你有什么看法?” “属下以为,此人已经可列入天罗榜。” 白衣女子笑道:“梁国七夕诗会,那人一词点亮星空,退了陈国太子,还有什么榜进不了。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怎么看这八个字?” 黑衣男子道:“头四个字属下不便妄议,‘武已通幽’……难道说那人也如少主一样,兼具文胆武魄?” 白衣女子点点头,道:“二五六这八字考语虽然模棱两可,并未精确点出陈人中真实境界,但有两点可以完全确认下来:一,陈人中不止觉醒了文胆,也已凝聚出了武魄;二,‘人族四公子’如今要加一个人了。” “是。” “通知少主吧……”女子稍作沉吟,吩咐道:“就说‘文武兼修,上品,可用’。” “是。”黑衣男子应了声,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是否要通知梁国那边的人查一下他的出身?” 白衣女子摇摇头,道:“这个不急。你也不想想庐州城是谁的地头,在那里轻举妄动,一旦触怒范府那位老爷子,庐州还有我天罗楼容身之处吗?” “楼主思虑周全,属下明白了。” “此外,少主用人向来不问出身,既然他也要参加后年科考,到时少主自然有判别及结交之法。” “是。” 白衣女子将纸条递过去,道:“把消息拿去归档,送鸿雁去休息,然后立即把消息报与少主。” “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下。” “楼主还有什么吩咐?” “办完这些事之后,找时间透一条商道上的消息给晋国范府掌柜。” 黑衣男子面露不解。 “你以为二五六劫道的事情能瞒过范府?” “属下明白了。” …… “听人中如此描述,那蓑衣剑客应是天罗楼派来试探人中你的了。” 范府,梨香园,范老太爷正在和姜仲说话,说起路上遇到的那个劫匪,范老太爷当即判断出他的身份。 “天罗楼?”姜仲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对,江湖上最神秘的一派势力之一,主楼在东晋,十国都建了分楼,楼中探子遍布整个大陆,专门搜集天下各类信息,编了一个什么天罗榜,在江湖上颇有几分名气,许多江湖人以进入天罗榜为荣。” 姜仲道:“这么说,他们派人来试探我,是想确认我有无资格入榜?” “更准确的说,他们是想确认你应该排在第几位。” 姜仲笑问道:“那老爷子您在榜上排在什么位子?” 范老太爷也笑起来,道:“据说是宗师榜最后一位。” 说罢,一老一小相视大笑。 过了一会,姜仲问道:“那天罗楼是忠于何人,附属于东晋吗?” 范老太爷饮了一口茶,抬起手道:“明面上是一座独立于任何势力的江湖门派,不附属任何阵营,实际上却不可能这么简单,为整个江湖排明座次,看似无心之举,未必没有左右江湖英豪、收罗天下英杰为我所用的野心,只是天罗楼行事向来隐秘,他们暗地里究竟在支持何人,我也不得而知。” 姜仲道:“榜单或许只是幌子,不过就是挑起了几场决斗,增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不值得那般劳师动众,他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以更新天罗榜为由,搜集十国情报。” 范老太爷赞同道:“这才是一笔大买卖。” 姜仲微微点头,陷入沉思。 “不论如何,我正好借这次机会把庐州城内的天罗探子拔除干净。以防他们哪一天把生意做到了万重山。” 姜仲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人中以为不妥?” “不是不妥,而是不便,那个蓑衣剑客虽然劫道,但不论对我还是对范府四位铁甲卫,都没有痛下杀手,显是留了余地,依我看,他们这次试探也没准备瞒着范府,估计不等你老出手,他们的补救手段已经落下。” 范老太爷一想,立即明白过来,道:“这么说,苏昂那边这几日会有好消息报回来了。” 苏昂正是范府放在晋国的大掌柜,负责范府在那边所有的生意。 姜仲点点头。 范老太爷道:“如此说来,现在倒真不便与天罗楼撕破脸,人中有什么建议吗?” “适当敲打,点到即止,多加留意。” 范老太爷想了想,颔首道:“确是上策,就这么办。”说着又看了姜仲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姜仲知道他心中所想,不便深聊,转了话题道:“七月二十便要随玄麟太子去长安,提前向老爷子告几天假。” “不妨事,人中现在既担了太傅之职,自然有助玄麟太子夺玉饼之责,不过我却有个想法,说出来人中替我参详一番。” “老爷子是想我带着宝通一道去长安?” “正是。” 姜仲犹豫下来,暗忖:“此次长安之行,诸事难料,已经有了移花山庄那两个不稳定因素,再带上范宝通……”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点点头道:“倒也可以。” 范老太爷喜道:“宝通能随人中一趟远行,必将获益匪浅。” 姜仲笑着谦虚了两句,两人又聊了一会,范老太爷眼见有些困乏,姜仲起身告辞。 姜仲走后,周大并两个丫鬟进屋伺候范老太爷就寝,范老太爷跟周大感叹道:“小陈先生不仅是天降文武奇才,于经济人情事务也通透擅长,倘若我范府子孙能有一人如他,何须我操劳许多?” 周大道:“二少爷聪明过人,如今跟小陈先生学习,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老爷不必忧心。” 范老太爷想到不知道人留的那句断词,稍感安慰,道:“但愿如此。” 次日,晋国那边果然传来好消息,苏昂因为预先得知金陵主街某间商铺的底价,最终以一个极为实惠的价钱盘下那间商铺。 而庐州城内,那家排名第二的烟花楼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宣布关门一个月。 与此同时,由范府葫芦少爷范宝通提议,由点星才子陈人中出谋策划建造的关关楼,终于定了地址,不日开工。 七月十九,梁帝颁旨,钦定陈人中为太子太傅,旨意一出,朝堂顿时一片哗然,几位大学士为此争论了半天,姚守朴跪请梁帝“可等陈人中后年得了功名再降敕封恩旨”,被驳回。 七月二十,梁国太子梁玄麟及太傅陈人中率领梁国使团赶往姜国长安。 第四十七章 朝花夕杀 自安庐运河开通之后,梁姜两国的来往越来越多地选择水路,商贸交易因涉及大宗货运,原本就是运河开通的题中之义,不必多说,现在连两国的游客也开始更倾向于选择乘船游玩,以体验真正的游山玩水。 梁国使团的此次长安之行,为了避免旅途的单一枯燥,使旅途更多趣味,定了“一半水路,一半陆路”的行路策略,如此一来,既不至于误了到长安的时间,又能满足众人遍览水陆两程风景的愿望。 七月二十,载着梁国使团的范府楼船从庐州港扬帆启程,一路向北而去。 梁玄麟和范宝通都是第一次出远门,路上免不了会拉着姜仲问一些风土民情的问题,姜仲虽坐拥万卷书,但并未行万里路,也只能根据平日所读的一些堪地注及史书的内容进行回答,同时不忘本职,借机提点梁玄麟在以后治理国家时,要懂得尊重各地名俗,不仅要以律法的形式进行保护,还要给予政策上的物质支持; 然后再将各地人们的生活习惯在货品供需中的意义分析给范宝通听。 姜仲自然不会天真的认为只用这一路的时间,就对玄麟太子和范宝通进行脱胎换骨的改变,他现在想做的是通过就事论事、言传身教、打成一片的方法,对两人看待事物的态度和思维方式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某些超越时代的观点固然不合时宜,但是全新的思维逻辑不仅能扩充自己认识万事万物的眼界,对提升个人的判断力也大有裨益。 离开庐州的第一天晚上,梁玄麟和范宝通就一起失眠了,两人在各自舱内的榻上辗转反侧,最后玄麟太子终于忍受不住,命人停船,不过停船的命令还没传下去,就被太傅大人截住了。 姜仲问:“这样昼行夜停,何日能到长安?” 玄麟太子愁眉苦脸道:“夜里行船,总在飘飘摇摇,本宫着实睡不着。” 姜仲道:“殿下应当知道陛下此次着你带团赴姜的用意吧?” “太傅,本宫困倦得紧,明日再行考校吧。” 姜仲笑而不语,盯着玄麟太子,正像一个先生盯着顽劣的学童。 玄麟太子只好老老实实答道:“学国交之礼,结交友盟,见识他国人物,历练应变之能、处事之法,呃……还有,还有随太傅锻炼胆魄、磨砺意志。” 姜仲点头道:“就是最后四个字,殿下早点睡吧。”说完转身回舱,刚走了一步,忽回头道:“殿下如果仍旧睡不着,可以尝试数羊。” “啊?” “就是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这样数下去,数着数着,你就会感觉到困倦,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太傅你别唬我!” “不妨一试。” 玄麟太子遂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玄麟太子精神恍惚地起床去用早饭,看到姜仲笑吟吟地朝自己走过来,猛地往后一退,伸手道:“太傅你别过来!” 旁边精神不济的范宝通打了个哈欠,好奇问道:“殿下这是为何?” 玄麟太子苦道:“太傅爱作弄人。” “怎么了?” “昨晚本宫因船颠簸而辗转难眠,太傅就给本宫出了个主意,让本宫数羊,本宫虽不解此意,但想道太傅向来高深莫测,所言必有深意,就依照他的主意数羊……” “那又如何?” “结果本宫数了整整一夜,直到此时,本宫眼前仍是大片大片的羊群。” 范宝通哑然失笑,侧头问姜仲:“先生,可否告知数羊是何典故?” 姜仲走了过来,拍了拍玄麟太子,道:“一人难以入睡,多半是因思绪繁乱所致,我让玄麟殿下数羊,为的是让他把精神集中在数羊这一件事上,从而忽略船的飘摇及流水声,不料殿下如此耿直,数羊到天亮。” “太傅!” 姜仲笑道:“这是我家乡的一个法子,想来在这并不适用,早饭后,我教你们两一套呼吸吐纳的功法,只要勤加练习,必能睡个好觉。” 其后几日,梁范二人开始修习姜仲所教的吐纳口诀,起初因难以静心,感觉口诀毫无作用,平添烦扰,不过见姜仲态度认真,不似玩笑,只得坚持,又过了几日,倒是玄麟太子率先摸到口诀门槛,堪堪睡足了两个时辰。 当梁玄麟和范宝通两人完全解决船上失眠问题的时候,梁国使团刚好到了对饮峡,时间是八月初三,再行一日,将由水路改为陆路。 再次经过对饮峡,姜仲难免有些感慨,站在船头看着那两座黑黢黢的山峰,回忆那次与神蛇帮的交手,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在此时,体内金色武魄突然颤动示警,而且频率之急、时间之久,皆是前所未有,这意味着什么?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危机正在靠近自己? 姜仲把目光转向水面,楼船灯光映照的河水,一片安然平静。 姜仲又若无其事地站了一会,然后转身回舱,点了几个小厮,逐一吩咐道: “你速去传太子令,马上靠岸停船!” “你速去通报石将军,让他带着禁卫将玄麟太子严密护卫起来!” “你去将范府两位大供奉请至范二少爷舱内!” “你去将杨剑鸣少侠、青琴青鹤姑娘请到我这里来!” 众伙计见太傅大人神情郑重,所下命令又不同寻常,不敢怠慢,各自领命去办事。 不一会,忽听外面有人叫道:“天上下花了!快出来看啊,天上下花了!” “是朝花盟?” 杨剑鸣抱剑走了过来,听到外面的叫声,冷冷说道。 姜仲点点头,胆敢同时对梁国太子、范府二少爷下手的,除了大陆第一杀手组织朝花盟,还会有谁? 姜仲想起那次跟范老太爷聊天,问他天下有哪些高手,他似乎就特意提到了“朝花盟那个杀手头子”,难道那个杀手头子今天也来了? “好大的手笔。”姜仲没有什么表情地说道:“出去看看?”说着抬步向外走。 杨剑鸣看了姜仲一眼,跟着出去。 “听说朝花盟早上让一个人死,那个人就活不到傍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姜仲抬头看着漫天诡异的落花,问道。 “‘朝发花令,夕取人命’嘛。”杨剑鸣带着一丝嘲讽语气说道:“当年我们庄主也接到过朝花令,而且是由他们的首领亲自执行的。” “结果呢?” “结果庄主恼他不懂爱惜花,就这样到处乱洒花瓣,实在可恶,把他教训了一顿。” 姜仲笑道:“看来他们那句话有虚假广告的嫌疑。” 这时,石当关的副将朱英走了出来,对着姜仲抱拳行礼,道:“太傅,将军问发生了何事。” 姜仲道:“你去回禀石将军,朝花盟要伏杀玄麟太子。” “哗哗哗……” 姜仲话刚落音,楼船周围水声响动,将近二十位黑衣杀手浮出水面。 第四十八章 半江诗文半江红! 脱身于墨派的朝花盟在儒略大陆已存在了上千年时间,可谓是当今江湖硕果仅存且名副其实的千年老字号。建派以来,朝花盟虽屡遭覆灭之危,却一直屹立不倒,其底蕴之深厚、实力之强横,可见一斑。 朝花盟虽是整个大陆最为神秘的组织之一,但悠悠千年历史,终究留下蛛丝马迹,如今江湖所知,朝花盟内部共有十二位首领,分别负责魔妖两族及人族十国事务,而这十二位首领又统归于一位盟主领袖,等级森严而明晰,结构分散而集中。 “二十位杀手同时出动,朝花盟这个阵仗摆得不小!” 杨剑鸣伸手握住剑柄,双目微眯,嘴角挑起一抹“有点意思”的笑意。 姜仲摇头说了句“不止如此”,然后分别指了指两座对饮峡,道:“杨兄你看。” 杨剑鸣抬头看去,忽而脸色微变,道:“竟来了两位首领!”语气再不是适才那般轻松。 此时,对饮峡两座山峰峰顶各立着一人,他们一身黑衣,即便是站在峰顶,在这月黑风高之夜,也很难为人所发现,姜仲之所以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除了武魄示警和直觉判断,还因为他们身上恐怖的杀气已经完全释放出来。 落花突然停止,二十位杀手动作整齐划一,同时跃出水面,拔剑破船,只听一串“噗噗噗噗噗”的声音,二十柄利剑纷纷刺入一层气障之中,发出闷响。 楼船内一众高手们也已经出手了! 姜仲左脚侧开一步,暗运浩然真气,凝于拳头,对着其中一位杀手轰去,拳势噼啪作响,正是浩然九拳中的“金声玉振”。 “嗡”地一声,气障借浩然拳气之势猛地向前鼓起,将那位杀手弹开。 姜仲双拳齐出,连使“左右逢源”,借气障优势,抓住时机对朝花杀手展开攻击。 旁边的杨剑鸣缓缓抽出长剑,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座对饮峡,忽见两道黑影如鬼魅般俯冲而下,直击楼船。 “来了!”杨剑鸣说了一句,双足发力,腾身而起,竟然要去硬接两位杀手首领合力一击。 “入水!” 黑暗中传来短促有力的两个字,二十位杀手同时收招,再次潜入水中。 “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对饮峡中轰然炸开,两道霸道无匹的剑气同时落下,斩开气障,楼船为之大震,甲板、木舱应声断裂,“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 若无气障护船,只此两剑便能将名闻天下的范府楼船斩成三段! 那是何等强横的剑意! 杨剑鸣接的那一剑,并非正迎其锋,且有气障护卫,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身体摔下来时砸断了一根桅杆。 姜仲被气障爆破声震得耳鼓生疼,不过此时他体内浩然真气正运转至巅峰状态,那颗金色武魄也是昂然而出,与仍旧沉静的玉月文胆并列而立,蓄势待发,破天荒头一遭摆出这么积极的姿态。 “咔咔”两声断木声响,范府其中一位大供奉和梁国石当关将军同时破舱顶盖而出,正面迎战朝花盟两位首领。 “朝花盟好大的胆子!” 石当关怒吼一声,两把硕大的金锤挥舞如风,尽管对着其中一位首领招呼。 而范府大供奉则与另外一位首领斗在一处。 姜仲来不及多看,知道那二十位杀手即将再次出水,飞身跃上另外一根桅杆,翻手取出韩叔夜所赠的那支墨玉笔,运浩然气至笔尖,凌空对着水面写字,浩然之气透射而出,一笔一划,凝于水面而不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九字方出,姜仲腹部玉光大作,玉月文胆刹那芳华,将水面上的九个字映照得莹莹发亮,旋即河水以九字为轴,迅速凝结成冰,三尺之冰! 杨剑鸣和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青琴青鹤二人站在桅杆下面,替姜仲护卫,见到他释出玉月文气,已然咋舌,此时又见他以文气结冰,更是震惊不已。 如今才刚过八月,虽说炎夏已去,但秋初天气仍携酷暑余威,即便是夜里,也不觉半点寒意,但此时此刻,姜仲竟以玉月文气结出寒冰,生生将朝花盟二十位杀手镇于河中,这种手段,委实骇人。 姜仲文气结冰之后,持笔而立,转身望向石当关和范府供奉那边的战局,大供奉已入知命境界,修为深湛,尚能应付,反倒是石将军,因久经沙场,招式直来直往,缺乏变化,交手之初或许能占据上风,一旦陷入持久战,破绽便渐渐暴露出来。 姜仲正要挥笔相助,忽听杨剑鸣叫了声“陈公子小心”,霍然回身,看到楼船正前方一人破冰而出,随后一道闪电般的森然剑光刺向自己。 杨剑鸣、青琴青鹤三人一起抢上,拦截那个杀手,“叮叮叮”几声脆响,四人在电光火石间交了数招。 姜仲左手拿出王扶摇赠送的玉盘,挥笔写道:“壮士愤,雄风生。” 一股雄壮文气喷薄而生,化作狂风,卷向那个破冰而出的杀手,那个杀手剑走奔雷,迅捷无伦,应付杨剑鸣、青琴青鹤三人本来游刃有余,眼见就要伤人取胜,不料如此一股狂风扑面而来,一时竟难以直视。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姜仲写完剩下两句,一柄白色长剑飞出玉盘,直取那位刺客喉咙。 “鬼狼!” 正在和石当关交手的刺客首领忽然叫了一句,逼开石当关,欺向姜仲,意在围魏救赵。 姜仲墨玉笔回指,白剑转头迎上那位刺客首领,与此同时,石当关的金锤也从后面砸了过来。 “铛~” 刺客首领挑了白剑一下,身子倒转,刚好避开金锤,又叫了句:“破冰!” 鬼狼闻言,对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九字直直地划了一剑,剑气所至,一道直线突兀地横过九字,寒冰破,重融成水。 姜仲不再理那九个字,继续以浩然真气在水面写字: “一道残阳铺水中。” 体内那颗跃跃欲试的金色武魄忽然释放出王者金气,铺在水面上,俨然是一块金纱障! 隐匿于河内的那二十位杀手仍旧无法浮出水面。 “半江瑟瑟半江红。” 金光搅动,水下面开始有血渗出,经寒冰冷冻、金光镇压,水中终于有杀手开始难以抵御,无声殒命。 鬼狼为白剑剑气所伤,此时再对上杨剑鸣、青琴、青鹤三人已经有些左支右绌,实无力向姜仲发出攻击。 石当关那边得了白剑相助,立即重占上风,开始对那位刺客首领步步紧逼。 “可怜八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河面陡然飞起了无数水滴,每一滴都映照着天上那弯略显暗淡的银弓月,姜仲收笔挥袖,水滴“嘭嘭嘭”向鬼狼及另外两位杀手首领弹去。 “撤!” 原本是负责今晚绝命一击的鬼狼,知道大势已去,叫了一句,抽身而去,脚尖在水面上点了几下,身影没入黑暗中。 范府大供奉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趁着对手躲避水滴,掌势加快,在那位刺客首领右肩上打了一掌,敌人也正好借伤逃走。 石当关这边的那位首领刚脱出战圈,正要转身离去,被白剑刺中大腿,也是负伤逃走。 朝花盟这场声势浩大的刺杀,最终以两位首领重伤,一位代号刺客轻伤,二十位一品杀手全军覆没而告终。 这也是朝花盟近几十年来遭遇的最重大的一次挫败! 第四十九章 再临长安 经历这场恶斗,范府楼船破损严重,船底断裂处开始渗入河水,继续前行已无可能,只得提前靠岸。 众人登岸后,仍是惊魂未定,议论起刚才那场刺杀,得知是由朝花盟主导,更是后怕不已。 “痛快,太痛快了,自前年我人族联盟与魔族那场‘狼山之战’后,我许久没战得如此痛快了。” 使团中有人忧心忡忡、担惊受怕,但也有人意犹未尽,比如梁国大将军石当关,说起刚才那一战,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此次能成功击退朝花盟杀手,多亏小陈先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和朝花盟首领交了手的那位范府供奉相对冷静很多。 “对对对,若不是太傅以文气结冰,困死那二十位杀手,这场刺杀真是胜负难料呢。”石当关对着姜仲抱拳道:“太傅鬼神手段,老石佩服。” 姜仲微笑道:“这次对朝花盟之所以能大获全胜,主要是我们大家通力合作的结果,至于镇杀那二十位杀手,在下是侥幸了,要全赖这安庐运河之功。” 杨剑鸣接道:“水底是最佳的隐匿之所,却也是最容易被困之地,只是在这初秋八月,陈公子竟结出三尺厚冰,不要说朝花盟始料未及,我们也觉得匪夷所思,此战得胜,陈公子居首功,当无人有异议。” “我老石第一个赞同!” 范府那位供奉也点点头。 大家又说了一阵,梁玄麟问道:“那么朝花盟这次刺杀的目标是谁呢?” 大学士秦拜尧道:“老臣认为,不是殿下便是范二少爷。” 众人纷纷点头认同。 杨剑鸣道:“两位首领,一位代号刺客,以及二十位一品刺客,放眼整个大陆,能花得起这个价钱又胆敢动这个心思的,除了各国皇室,剩下几家不出一手之数。” 秦拜尧看向姜仲,问:“不知太傅怎么看?” 姜仲道:“刺杀范二少爷是为钱,刺杀殿下是为权。不过正如杨兄所说,江湖势力有这种动机和手笔的寥寥可数,因此我倾向认为这次行刺的目标是太子殿下。” 梁玄麟道:“太傅说刺杀我是为权,这话……”说到这里,梁玄麟忽然想到什么,戛然住口陷入沉思。 姜仲看了眼秦拜尧,大学士道:“想来应与那个帝王星的传言有关。” 姜仲点点头,轻声道:“只怕这还只是一个开端。”想了想,又分别看了梁玄麟和范宝通一眼,道:“你们两每人写一封信送回梁国,把这次刺杀的事情回报给范老太爷和陛下。” 秦拜尧忙问:“太傅的意思是……” 姜仲伸手制止,转头问梁玄麟:“殿下觉得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 梁玄麟沉思片刻,道:“请父皇加派人手前来护卫?” “陛下把石大将军都派了过来,还要加派谁?再想想。” 范宝通这时面露微笑,兀自点点头,道:“老师,我倒有了想法。” “嗯,你来说说。” “把这件事告诉爷爷,是要让他在整个大陆范围内对朝花盟进行反击。” 梁玄麟忙道:“我也想到这个,告知父皇这次刺杀,让他下旨清洗梁国境内的朝花盟势力。” 姜仲道:“你们两说的都没有错,正好也不妨记住,复仇是符合圣人之道的。” 玄麟太子和范宝通闻言,都点点头,秦拜尧看着姜仲的眼神却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姜仲又说道:“除此之外,就是提醒范府和梁王陛下,一定要彻查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倘若真是国家行为,那就要做好战争准备。” “啊?” 姜仲笑道:“不用紧张,只是一种未雨绸缪的猜测罢了。”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原本在鹤山湾等待梁国使团的马车队终于赶到,众人边叫着苦边上了车,梁玄麟因姜仲提到有可能发生战争,一直心中惴惴,上车之后就忙着问姜仲:“请太傅把战争之说详细告知本宫,此事兹事体大,本宫须得把这种可能更详实地回禀父皇。” 姜仲道:“帝王星之说广为流传之后,殿下你与陈国太子陈摘星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这儒略大陆,志存高远、雄才大略的少年英杰不在少数,他们个个自命不凡,又怎么能允许别人来应那颗帝王星,因此他们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不管殿下你是不是未来的人间帝王。” “太傅的意思是,此次刺杀不成,他们可能会发起战争,侵我梁国,取我性命?” “殿下如果真是真命天子,他们岂能坐视梁国在殿下的治理下慢慢变强,当然是趁梁国现在国力尚弱,一举覆灭。” 梁玄麟听得倒吸一口冷气,问:“太傅可有什么良策?” 姜仲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道:“未来之事还不好说,为今之计,可能要殿下在玉饼夜宴上受点委屈了。” …… 其后几日都是一路顺风,八月十三,梁国使团平安抵达姜国长安,梁国虽是小国,但安庐运河开通之后,梁姜两国商贸来往频繁,民间交流更是日益密切,关系比之别国,有些不同,因此姜帝特地派了二王子姜宇庐和大将军项朝海前来迎接。 长安城外,主客叙礼完毕,姜宇庐满脸怒色地斥责了朝花盟的滔天逆行:“此次刺杀,不仅是针对梁国及玄麟太子的一次用心险恶的阴谋,也是对我姜国的一次挑衅,父皇已经下旨彻查此事,一定要将幕后主使之人揪出来,给梁王和玄麟太子一个交代。” 梁玄麟道:“玄麟感谢姜帝陛下,有劳二王子了。” 姜宇庐微笑颔首,侧身道:“陛下为以防万一,特地让项大将军和项少将军一起前来迎接玄麟太子。” 梁玄麟对着项朝海施礼,项朝海抱拳还礼。 姜宇庐又道:“听说点星才子此次也随玄麟太子一道来长安,不知是场间哪位?” 梁玄麟侧过身,看向姜仲,为姜宇庐介绍道:“这位便是点星才子陈人中,也是本宫的太傅。” 姜宇庐双目一亮,对着姜仲微微欠了欠身,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非凡。” 姜仲心中冷笑一声:“看来这个二哥礼贤下士的品质一点没变呢,所幸自己容貌气质变化巨大,他倒没认出自己。”当即受宠若惊道:“二王子如此过奖,外臣何以克当?” 项朝海忽然说道:“听闻八月初三那次刺杀,全赖公子文气纵横,大显身手,才得以击退那个什么朝花盟,不知此事是否当真?” 姜仲看向项朝海,余光瞥了一下项少飞,自然想到儿时挚友项起,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能否认出自己。笑着摇摇头,道:“古书说三人成虎,诚不欺我,十日前朝花盟之败,乃是因为范府大供奉与我梁国大将军石当关齐伤敌人首领才取得的战果,在下所做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项朝海似乎对眼前这位小小少年“文气结冰”、“文气飞剑”的说法也不大信任,点点头,问:“石当关将军也来了吗?” 梁玄麟道:“石将军送我入长安后,已返回梁国,临走前托我向项将军问好。” 项朝海笑道:“狼山一役,已有两年未见了。” 又寒暄一阵,姜宇庐道:“玄麟太子,这便随我入城吧。” 第五十章 偶然起风波,似是故人来 梁国使团入长安的消息在城内传开后,颇引起了一番骚动。随着《牡丹亭》和《鹊桥仙》的广为流传,十国欲一睹“点星才子”风采的人不在少数,而且此次来长安的各国使团都是由本国王子、太子领队,其中不乏某些志存高远之辈心存招揽之意。 不知姜国是有意还是无心,梁国使团公馆竟被安排与陈国比邻,好在陈摘星太子正静心准备后年大比,留在国内闭关读书,没有来参加此次玉饼夜宴,因此梁陈两国使团彼此相见,也少了几分尴尬。 即便如此,陈国太子在梁国受辱之事早已传遍天下,再经有心人渲染挑拨,陈摘星铩羽庐州鹊桥诗会一事,甚至被传成梁国有意为之,一则是不愿将红玉公主嫁到陈国,一则是要给陈国及其余八国提个醒,表示梁国人才济济,不容小觑。 陈国与梁国结下的这个梁子,显然一时难解,所以当陈国使团听到梁国使团到来的时候,不免一阵群情激愤,率队的陈国四王子福王陈匡见状道:“众卿且稍安勿躁,现下我等皆身处姜国,不便轻举妄动,以免失了大国礼数,为别国所笑,而且姜国有意将梁我两国安置一处,卑鄙用心,昭然若揭,岂能让他们如愿?” 有人愤然道:“话虽如此,但得知梁国使团就在左侧,不能当面羞辱一番,心中实在难平,请福王明鉴。” 陈匡笑道:“众卿心情,本王都能理解,本王虽说不妄动,但绝不是什么都不做,众卿且等着看好戏。” 晚些时候,梁国使团安顿已定,早有鸿胪寺执事前来传饭,居公馆院中摆开长桌,安置酒菜瓜蔬,其实正当八月,院中桂花飘香,香气宜人,众人围桌坐定,推杯换盏,谈笑饮宴,路途奔波之苦至此稍解。 正当梁国使团席间一派其乐融融之际,忽然门外来了三人,各自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着鲜满肥硕的螃蟹,居首那人道:“我家主人仰慕点星才子之名,特命小人送来三盘螃蟹,以飨先生。” 姜仲搁下筷子,微笑问:“不知你家主人是哪位贵人?” “陈国福王。” 姜仲点点头,回头看了梁玄麟一眼,然后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回赠一对鸡翅于你家主人,盼他来日雄飞高展。” 那人道:“先生不必客气,我家王爷言道,点星才子才气纵横,名动十国,而玄麟太子自分一半帝王星光,锋芒毕露,如此君臣相谐、如鱼得水,他日霸道横行,自是无人敢撄其锋。” 梁国使团一听那人竟将太子和太傅比作盘中螃蟹,而且暗讽玄麟太子不配应接帝王星光,顿时面露愠怒之色,玄麟太子却听得很开心,笑道:“你家王爷眼光很不错,你口齿伶俐,该赏。”众人闻言愕然。 姜仲见梁玄麟已经领悟到自己交代他的“大智若愚”之道,心中欣慰,道:“你家王爷客气,我们也不能失礼,不知你家王爷喜欢烤乳猪还是甲鱼汤?” 来人抱拳道:“我家王爷说,先生若坚持礼尚往来,却不必送食物,替我家王爷品鉴一首诗即可。” “哦,那读来听听。” “小人献丑。”那人行了一礼,念道:“可敬陈公子,才高过九尺。诗笔如长戈,俊采逐星驰。岂类无肠物,横行能几时?” 秦拜尧听罢,正欲拍案而起,被姜仲拦下,姜仲笑道:“你家王爷此诗,言语通俗,含义却十分深刻,可谓举类迩见义远,端的是好诗,说不得在下也要班门弄斧,以诗解诗了,来人啊,笔墨伺候。” 梁国随从很快进屋取来笔纸,姜仲接过狼毫,先看向那三盘螃蟹,又转头望着院中那三棵并列而立的桂树,想到一首极为应景之作,当下不再犹豫,一挥而就。 诗成之后,秦拜尧第一个抢过来看,读了一遍,捻须大笑,直夸道:“好诗、好诗,应情应景,堪为螃蟹诗之绝唱。” 听到秦大学士如此点评,众人都感好奇,纷纷要诗来看,传了一遍,无不拍案叫绝,反倒让陈国来的三个送蟹下人一头雾水。 姜仲道:“便以此诗作为回礼,三位请回吧。” 那人疑疑惑惑接过诗纸,躬身行礼,与同伴回陈国使团公馆复命,顺将姜仲所写之诗上呈福王,三人原以为这趟差事办得圆满无缺,不仅依命有力地嘲讽了梁国太子和那位点星才子,更替主子探到那位玄麟太子是个草包的事实。 就在此时,读完诗的福王忽然脸色大变,将手里的诗砸到三人脸上,怒斥道:“他让你把这首诗带回来,你们就带回来,你们有没有长脑子,来人,将他们三个拖出去,每人打二十棍。” 三人吓得忙跪地求饶。 与陈国使团一同前来的丁阙大学士上前捡起那张纸,看到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律诗,《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丁阙读完沉默不语,在陈国朝中为官多年,深知这首诗于福王而言,字字诛心,讽刺狠辣,毫无余地。其中“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简直就是福王现今处境的真实写照,而最后两句更是预言了福王日后的结局,在与摘星太子的交锋中,福王无计可施,只能一败涂地。 丁阙想了想,撕了手里的纸,淡淡道:“小人挑拨之言,福王何须介怀?” 陈匡一脸阴沉得可怕,一字一句,恨恨道:“陈人中此人阴险狡诈,心肠歹毒,前番羞辱太子殿下,今番又挑拨于我,今次玉饼夜宴,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梁国。” 丁阙道:“他既是梁国太子太傅,老臣在玉饼夜宴时会他一会,便不算逾礼,届时老臣自有碎他文胆的手段。” 陈匡道:“此人既有点星之才,文气似又不弱于太子,须得筹措一个万全之法。” 丁阙自信道:“福王勿忧,老臣来姜国之前,曾拜访陈大家,陈大家赐了老臣一个锦囊,专为对付此子,只要在玉饼夜宴打开此锦囊,什么点星才子、太子太傅,都要毁于一旦。” 陈通作为人族三大家之一,文中山岳,笔尖风雷,虽未亲至,也足以灭敌于无形,更何况敌人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底蕴尚且浅薄的少年? 果然,陈匡闻言恍然大喜,笑道:“既是陈大家出手,本王便放心了。” …… 午饭过后,梁玄麟、范宝通请姜仲一道游长安,姜仲正好也想去看看自己居住了十四年的长安城到底是什么样子,顺势答允,于是三人便带着六个护卫离开使团公馆。 三人刚一到长安街,梁玄麟就摇头叹息道:“长安不愧千年雄城,果然比我庐州城气派。” 范宝通点头赞同,道:“难怪家里的掌柜们都争着来长安,嗯,等会游逛,太子殿下与老师替我看一看,哪里适合购置房产,我先买上几间,他日再来也有个落脚之地。” 姜仲、玄麟太子都道:“好主意。” 范宝通笑着点头,又道:“想起还要给家里兄弟姐妹带些东西,去那边看看。” 三人走走看看,范宝通则开始扫货,刚走到街心,忽见一酒楼门前围着一群人,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三人好奇,也挤了上去,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争吵,那女人道:“这两锭金子明明是我死去的爷爷留给我的,怎会是偷你的?你休要血口喷人。” 男人道:“本来就是你趁我吃饭之时顺手偷的,此刻还要矢口否认,你是女子,我不便与你动手,只好请在场的诸位替我做个主。” 众人议论纷纷,哪里有什么决断,只能嚷着让二人“去见官”,范宝通和梁玄麟不约而同看向姜仲,问:“先生以为金子是谁的?” 姜仲想了想,道:“一试便知。”然后大声道:“那姑娘的爷爷已死,此事便没有人证,便是见官,也难有结果,以在下之见,两锭银子,一人一锭完事,大家以为如何?” 围观众人本就意在看热闹,随风而倒,此时见有人愿意出头,纷纷附和。 那男子一听,想了一下,抱拳道:“既然这位公子如此说了,大家又都赞同,在下堂堂七尺男儿,也不便再婆婆妈妈,与一个女子争论不休,就依了这位公子之言,一人一锭了事。” 众人见男子豪爽,纷纷点头赞叹,那女子却抱住怀中的金锭子,摇头不从,泪光盈盈,态度坚决道:“这金子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为什么要与你平分?”说着又看向姜仲,道:“这位公子,我见你文质彬彬,为什么要说出这等不公之语,帮助这个无赖欺负我一个女子?” 那男子大手一挥,正要接话,姜仲笑道:“大家都不要吵了,这两锭金子确是这位姑娘的。” 那男子手挥到一半,尴尬停住,问:“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姜仲道:“正因这两锭金子原本就是这位姑娘的,她才不愿无缘无故与人平分,而阁下不花任何代价,平白得了一块金子,自然能做慷慨之状,我劝阁下不要再执迷不悟,此事一旦报官,莫说阁下得不到金子,只怕人也要被投入大牢。” 周围人一听,恍然大悟,又齐声斥责起那男的无赖,叫着“见官”,那男的本就心虚,见此情状,哪里还敢继续争辩,灰溜溜地钻出人群大步逃了。 那女子走到姜仲面前,福身答谢,姜仲道:“姑娘不必客气,长安虽是都城,姑娘金锭在身,仍需小心在意。”说着拱手告辞。 “太傅果然智谋过人。” 三人离开酒楼门口,梁玄麟不由得称赞道。 范宝通也说:“我看先生不仅能做太傅,刑部尚书也能胜任。” 两人正说着,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先生请留步。” 三人回头,看到两位少年一位少女正站在不远处,六只眼睛,一致盯着姜仲,姜仲脸色微变。 第五十一章 别来无恙,夜宴开场 杨奇策、杨灵瑶、项起! 后面叫住姜仲的正是这三个人,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姜仲,表情复杂而含义不明,审视、探问、不解、好奇、怀念、悲伤……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又仿佛似曾相识,又仿佛久别重逢。 范宝通看了三人一眼,问姜仲:“老师,他们认识你?” 姜仲回过神,笑着摇摇头,然后问三人道:“你们在叫我吗?” 项起旋风一般冲过来,站在姜仲面前,表情激动难抑,盯着姜仲的脸,颤声叫了句“二哥”。 姜仲眉头微皱,道:“这位公子,想必你认错人了吧?” 项起一脸迷惘,道:“二哥,我是小起啊。” “小起?”姜仲也迷惘的摇摇头,道:“在下当真不认识,嗯,在下乃是梁国庐州人士,姓陈,名人中,这是第一次来长安,公子曾去过庐州?” 项起不知如何回答,回头看了一眼杨奇策和杨灵瑶,杨奇策走了过来,拱手道:“抱歉抱歉,公子长得太像我们一位旧友,我这位朋友一时认错,请勿见怪。” 姜仲微笑摇了摇头。 项起嘀咕了一句:“可他就是二哥啊”。杨奇策对着他摆了摆手,又问姜仲:“公子适才说这是第一次来长安,是访亲还是游玩?” 姜仲道:“在下此来是为参加玉饼夜宴。” 杨奇策闻言,忙行了一礼,道:“方才实在失礼了。”能参加玉饼夜宴的使团成员,不是各国王孙贵胄就是各国英杰才俊,杨奇策身为东道国宰相之子,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姜仲回了一礼,道:“不妨事,能与诸位旧友相貌相似,想来也是一种缘分。” “是。”杨奇策道:“如此就不打扰几位贵客游览了,告辞。” “告辞。” 杨奇策拍了拍仍旧不愿意走的项起,项起已沉默半晌,临走前忽然问道:“不知二哥住在哪里,我晚些时候……” 杨奇策忙叫了一句:“小起!” 姜仲倒不在意,道:“梁国使团公馆。” 项起点点头说道;“我记住了。”然后跟杨奇策、杨灵瑶一起离去。 “灵瑶姐,为什么你刚才一句话都不说,你也认出二哥了对不对?”和姜仲分别之后,项起问杨灵瑶。 杨灵瑶仍旧沉默,过了一会,悠悠道:“我感觉到,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项起急道:“为什么是他,又不是他,灵瑶姐的话我听不懂。” 杨奇策轻叹道:“小起,你性子太急了。” “我能不急吗?二哥失踪到现在,整个长安城还有谁记得他?恐怕只有我们三个和关在寒玉宫的韩妃娘娘了,现在他回来,我怎么能不急?大哥,灵瑶姐,难道你们不急吗?” “小起,你小点声!”杨奇策扯了扯项起的衣服,在他耳旁提醒道:“现在韩妃娘娘和小仲都还是朝廷的禁忌,你这般在大街上嚷嚷,不顾你自己,也要替你将军府考虑考虑。” 项起看着杨奇策,只好住嘴,嘟囔道;“大哥,你最有主意,你说吧。” 杨奇策不语,带着两人下了主街,转进一条僻静的巷子,不料碰到两个泼皮无赖正在分什么东西,看到两个少年和一个美貌异常的少女走过来,不免见色起意,涎着脸叫着“小美人”朝这边走过来,此时项起心情郁闷压抑,正无处发泄,见到两人对灵瑶姐出言不逊,火气腾地上窜,不等两人靠近,飞起两脚踢向两个无赖,只听“嘭嘭”两声响,接着又听“嗵嗵”两声,最后是两个无赖杀猪般的惨叫。 当一个通幽大成的少将军主动对两个市井泼皮出手的时候,场面是可以预见的。 杨奇策问:“会闹出人命吗?” 项起道:“只是断了几根骨头而已。” “嗯。”杨奇策点点头,对躺在地上的两人道:“你们俩做了什么犯法的事,自己去长安府领罪,等官兵来抓,就不是被踢一脚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杨奇策说罢,三人不再理会那两个无赖,又换了一个地方,开始各自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杨奇策道:“小仲既然能随梁国使团来参加此次玉饼夜宴,想来在梁国应颇有地位,而且我看与他一道的那两个少年,周身气派风度,也都不是凡俗之辈,我猜测他在梁国朝中必身负要职。” 杨灵瑶问:“哥哥也认为他就是二哥?” 杨奇策道:“我的感觉也很模糊,我做出这个判断,是以我们三人共同的感应为依据。除了韩妃娘娘,小仲在长安只与我们三个最亲近,如果说我们三个只有一人有这种直觉,那还有可能是误会,既然三个都生出类似直觉,那就不再是偶然,我相信那位陈人中就是小仲,人中,人中,岂不就是一个‘仲’?” 杨灵瑶点点头,表情却仍有些茫然,看着远处,道:“只是改变太大,如果说相貌上还能找到一些过去的痕迹,那气质、个性、言谈举止全部面目全非,若不是我们经常一起玩耍,莫名生出这种熟悉的感觉,只怕我们也是认不出来的。” 项起道:“不管怎么变,我知道他就是二哥,大哥,你既然也认出来了,为什么刚才在大街上不与二哥相认?” 杨奇策看着项起,道:“小仲既然有意隐姓埋名,必然有其迫不得已之处,而且他此时身在长安,一旦身份暴露,便是置他于危险境地,小起,我知道你心意,但是为小仲着想,你要暂时隐忍。” 项起道:“小仲是七王子,在长安,谁敢将他置于险地?” “那我问你,他之前为什么失踪?他又为什么会被关进春秋阁?” “不是说有刺客入宫……” “那刺客何以偏偏选中他?春秋阁那样偏僻,刺客怎么就那么轻易找到,并且把他带走了?” 项起答不上来。 杨奇策摇头叹道:“小起,你性格太直,有些话我不便与你多说,总之,你若信我,你若真心替小仲的安全着想,就先不要与他相认,等他来找我们。” 项起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 杨灵瑶突然道:“陈人中,陈人中,梁国新近崛起的那位点星才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以杨奇策一贯的沉着冷静,此时也激动起来,回忆道:“父亲说那位点星才子不止做了范府的先生,还被梁帝封为太子太傅,也是十国史上年纪最小的太傅。这么说,适才小仲身旁的那两位少年竟然是范家少爷和梁国太子吗?” 杨灵瑶看上去心情有些乱,说了一个“他……”然后便说不下去。 项起却满脸兴奋,喜道:“二哥现在变得这么厉害了。” 杨奇策略作沉吟,道:“回去便禀明父亲,我要去拜访一下梁国使团。” …… 姜仲与杨奇策、杨灵瑶、项起三人分开后,更是感慨万千,杨老大是越发的沉稳和高深,杨灵瑶也变得更加漂亮动人,只有小起,还是以前那样耿直冲动。 “看样子,他们是认出自己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姜仲心情比较复杂,能认出说明还一直在惦记,这点让他觉得温暖和安慰,毕竟这世上还有人在想着那个默默无闻的姜国七王子,还有一份真情存在。不过另外一方面,他的真实身份比较敏感,特别是在姜国,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禁忌,被认出就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来姜国之初,姜仲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总体来说,自己有信心瞒天过海,文胆武魄觉醒后容貌的变化是其一,两世灵魂的加持使得他完全可以扮出另外一种与以前那个七王子截然不同的样子。这一点在见到二王子姜宇庐之后,得到确认,不过,姜仲千算万算,还是忽略了一点,一个人不论怎么变,“过去的一切”都没办法改变。 “看来有必要再见一见杨老大了。” 姜仲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不动声色地和范宝通、梁玄麟逛着长安街,又绕了大约一个时辰,范宝通实在买无可买,三人就回到使团公馆。 按照计划,玄麟太子要在后日宴会正式开始前,拜访几个与梁国有邦交的国家使团。 傍晚时分,玄麟太子正要与秦拜尧等人出门,姜国宰相府派人来问候各国使团,刚好来到梁国公馆,姜仲低声跟秦拜尧道:“秦老先与太子殿下出去走动,这边我来应付即可。” 秦拜尧应允,仍旧和玄麟太子出门,姜仲将杨奇策请到屋内,抱拳道:“杨老大,别来无恙。” 即便是已经猜到姜仲身份,此时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还是心情震动,怔了半晌,眼眶微湿,道:“别来无恙,人中兄弟。” 姜仲看着杨奇策,笑着点点头,然后请了茶,说道:“八月上都渠的水凉了很多,不知贵国九公主离魂小流星锤的功力又进益多少了?” 杨奇策一听,顿时明白姜仲失踪的真实原因,心中暗暗叹息,摇了摇头,道:“在下不通武道,难以回答先生此问。” 姜仲点点头,撇开话题,问起长安风土人情,同时隐晦地把自己这几个月的遭遇告诉了杨奇策。 谈得越多,杨奇策就越感觉到不可思议,眼前这位侃侃而谈、龙姿凤采的少年,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文弱不受宠的小王子,自己与他对谈时,心中竟忍不住生出敬畏与警惕之感,再不能如当初那般可以随时摆出‘大哥’的架子对他进行批评。 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喜是忧,只知道自己当初曾经为“七王子不是明主”感到过一丝遗憾,作为宰相之子,难免承继父志,怀抱着辅助明君,兼济天下的志向,但宫中几位皇子,他偏偏又与这位最不可能继承王位的七王子私交最好,平日来往时,没少幻想过这段情义将来能成为一段君臣之间的佳话,直到后来七王子失踪,这种念头彻底幻灭。 到得此时此刻,再见七王子时,当初那些野望中的某些地方似乎已然成了现实,但七王子却已经成了别国的太傅,便是与自己相认都成了奢望。 “造化弄人啊。”杨奇策心里叹道。 姜仲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道:“我与杨公子一见如故,虽然身处两国,有些事情此时绝不能提,但齐心协力对抗魔族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有共同志向,他日不愁没有携手之时,杨公子以为呢?” 杨奇策点头道:“正是如此。” “已经耽搁许久,杨公子想来还有其他使团未及拜访,在下不便继续打扰了,玉饼夜宴时再与杨公子把酒言欢。” 杨奇策起身告辞,道:“保重。” 回去相府之后,杨奇策跟项起和杨灵瑶说:“或许真是他,但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事情,于之前的一切事情,都不记得了。” 八月十四在各使团的互相走动间过去,第二天姜仲在儒略大陆迎来他的第一个中秋节,姜国的玉饼夜宴,也终于要正式开场了。 第五十二章 凤凰台上凤凰游 儒略历5125年八月十五,中秋节。 当日天和气朗,清风徐来,姜国王宫一大早就开始纷忙起来,廊中殿间,随处可见太监宫女们匆忙来往的身影,长安殿前方那片阔大的广场上,幢幡飘舞,花簇锦屏,除正对着的长安殿外,广场另外三面分别坐落着蓬莱殿、含凉殿好承欢殿,四座大殿环卫呼应,金碧交辉,展现着大陆三大强国之首的气派。 广场正中心搭了一座高台,名为凤凰台,凤凰台上驾着金锣红鼓,四面台角旗杆高耸。高台周围两百余张矮桌并相应蒲团早已摆设完毕,面南正位金座高设,华盖飘扬。 实际上到中午时分,玉饼夜宴先前筹备事宜已经告一段落,负责此次夜宴的太子及几位王子入宫面见姜帝,回禀一应细务,玉堂太子道:“按照父皇吩咐,高台定名为凤凰台,特为飞凰公主献舞准备。” 姜帝满意颔首,道:“此次西皇派飞凰公主前来参加玉饼夜宴,几位皇儿可知何意?” 玉堂太子道:“必是妖帝感父皇天威,因此派来他最宠爱的飞凰公主为父皇献舞,以求与我大姜修好。” 姜帝不语,看向二王子姜宇庐,姜宇庐道:“太子所言不差,不过儿臣以为除献舞之外,西皇还有别的意思。” “说说看。” “西皇着意让飞凰公主入长安,名为献舞,实为择婿。” 姜帝哈哈大笑,道:“宇庐聪慧。” 姜宇庐微笑行了一礼,道:“谢父皇夸奖。” 姜帝道:“西皇派飞凰来长安之前,早给朕递来了一份国书,信中虽未明言联姻之事,但却仔仔细细地把沐月公主夸奖了一番,其后又有礼尚往来之语,用意已然明了。” 众位皇子齐声道“是”。 姜帝点点头,道:“人、妖两族联姻,事关重大,西皇既未明说,朕也不便强行降旨指婚,因此此次与飞凰公主联姻之事,朕不会偏向任何一位王子,你们须得凭自己本事去定这门亲事。” 众王子轰然应“是”,其后四王子云庭道:“父皇,西皇既未明确提及与我大姜联姻,又让飞凰公主于玉饼夜宴献舞,莫非他是让飞凰公主在十国之内择婿?” 姜帝笑道:“云庭已经看出来了。”随即点头:“正是如此,西皇遣飞凰公主来长安,便是要在十国内献舞招亲。因此今晚招亲,你们的对手乃是十国俊杰。” 宇堂道:“父皇勿忧,公主招亲在我大姜王宫,岂能让旁人抢了先?” 姜帝欣慰一笑。 五王子姜炎道:“我愿为太子哥打头阵,今夜中秋会十国虽都派了各国俊才前来,但夜宴既在长安,又有哪国俊才能比我姜国更多?” “嗯,炎儿所言不错。”姜帝赞道。 宇庐此时接道:“以儿臣之见,除了梁国那位点星才子,余者皆不足为虑。” 宇庐王子此言一出,御书房一时沉默,众王子思及那位点星才子近来风头,难免心生忌惮,尤其是十二日前安庐运河那一战,更是听说此子以文气结冰飞剑,手段之高妙,令人匪夷所思。 姜帝道:“宇庐,前日是你去接的梁国使团,你可见了那位点星才子?” “回父皇,儿臣见了。” “如何?” “气度不凡,风采尤在梁太子之上,果是一表人才。” 姜帝略作沉吟,道:“宇庐你不妨伺机试探一下那位点星才子,若能收为我用,那是最好不过,倘若不能……”姜帝眼中寒芒一闪而过,续道:“便不要让他回梁国了。” “儿臣遵旨。” 宇堂太子忽道:“父皇,儿臣建议今晚夜宴可让顾厚庵大学士在文会时出手废了此子。” 姜帝嗯了一声,道:“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还是让宇庐先去试探一番再说。” 姜宇庐躬身遵旨,想了想,笑道:“恐怕今晚无需顾大学士出手,陈国那一关就很难过。” 又说了一阵,诸位王子各自回去准备,在姜帝面前说兄弟同心,互帮互助,确保由姜国定下飞凰公主,回到自己府内,自然是另一番计较,毕竟娶了飞凰公主,等于傍了一座太华城,而且还能成为方大家的外孙女婿,可谓获益丰厚。 傍晚时分,各国使团代表依礼入宫,梁国除玄麟太子、陈人中太傅、秦拜尧大学士及范宝通之外,青琴青鹤也扮作下人一道入宫,这是在来长安之前,姜仲和韩叔夜约定好的结果。 时当一鼓,明月初升,天下为之大白,广场四周宫殿悬挂千只灯笼流光,万盏银灯散彩,凤凰台上彩带红毯,红衣绿裙,十几位身盈体轻的舞女长袖广舒,翩翩随乐起舞。 姜仲坐在矮桌前,观舞听乐,恍然想起魂醒春秋阁那夜,当时姜帝也在大宴九国使臣,而自己却被囚在那间偏僻的阁楼内,正想得入神,忽听周围一阵惊叹,然后有人不可置信地连道:“飞凰公主到了,是飞凰公主!” 姜仲抬头看时,果见一位彩衣赤足的姑娘从天而降,台上舞女见凰女降临,四面散开围成一圈,纷纷递出手中巾带迎接,赤足姑娘缓缓落在一团彩带上,对着姜帝盈盈下拜:“飞凰见过姜帝陛下,皇后娘娘。”声若莺啭,令人闻之可喜。 姜仲定睛瞧着那位飞凰公主,果然明艳绝伦,秀美至极,身侧的范宝通痴痴道:“竟似乎比我家中所有姐妹都要美上几分!” 姜仲笑着侧头看了他一眼,正要以董诗音点醒他,却见一排宾客个个呆呆地望着台上,有人倒酒溢出而不知,有人手中举着筷子悬在桌上,更有些好色之徒抬手指着台上,直接瘫倒……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玄麟太子也道:“今夜得见飞凰公主,已不虚此行。” 姜仲颔首认可了这句话,若非他正因前尘往事而心神分散,蓦然见到美丽如斯的飞凰公主,估计也会为之失神,即便如此,从天而降的飞凰公主已给让他感到足够惊艳,此时再看那座凤凰台,只觉灿然生辉,光彩夺目,教人不敢直视。 “好,好,好!”姜帝与皇后赞叹一番之后,连赞三声,道:“西皇与沐月公主能生出这般仙子一样的女儿,是他们的福气,快快起来吧。” 飞凰公主站起身,姜后和颜悦色问道:“听闻飞凰今夜有舞献于陛下?” 飞凰公主回道:“是。” 皇后点头“嗯”了一声,道:“那便舞来,本宫也期待许久了。” 飞凰对着姜后福了福身,然后扬起洁白如玉的左臂,身形转动间,那支颠倒太华城的《凰舞九天》正式起舞。 此刻月白风清,千灯齐照,凤凰台上却烟雾朦胧,如梦如幻,飞凰公主于空幻月华之中忽隐忽现,正如一只翱翔于九天的凤凰在云间穿梭。 到得此时,姜仲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间仙子”这四字真谛,场下忽有一人捶胸顿足失声大叫起来,奇怪的是竟无一人留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上那支轻姿曼舞吸引,连广场四周戍卫的禁军都忍不住看了几眼,一时手中刀剑不稳。 因此,姜仲身后的青鹤起身离去时,也没有人去注意她,更何况青琴青鹤两人一面,即便是平时,不有意留心,都很难察觉她们什么时候就少了一个人,更何况满场如痴如醉的现在。 忽见飞凰公主旋身而起,飞到两丈高处时,绕着凤凰台悠然盘旋,转了三圈,怀中彩带向前一送,漫天飞花落下。 “好!”姜帝率先拍座叫好,场间随之喝彩声一片。 飞凰公主随缤纷落英缓缓落下,重新立在台上,再次对姜帝姜后行礼。 姜帝扬手道:“赏,朕要重重有赏!” 飞凰公主道:“飞凰不敢要姜帝陛下赏赐,只求陛下恩准,由场间诸位才子为飞凰适才所舞赋诗词一首,飞凰便心满意足。” 姜帝猛然明白过来,飞凰公主今来长安既为择婿,当然少不了对场内诸人进行考校,笑道:“这有何难?”然后高声对众人道:“适才观飞凰公主一舞,朕相信诸位皆有所感,不妨就以‘凤凰’为题,即赋诗作,朕必择优重赏。” 众人皆躬身应“是”,不一会,各国使团均有诗作献出,逐一传于飞凰公主座上,以供品赏。 飞凰公主自幼随母后学人族诗文,六岁便觉醒彩色文胆,因而虽居西地太华城,文学修为却丝毫不输人族同龄文道天才,而且飞凰公主又曾得外公方大家亲自去信指点,因而其眼力见识,绝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看完第一波上献诗词,坐在姜后下首、与姜国三公主、六公主并排的飞凰公主未置一词,显然是一首也没看上,第一波献诗文的各国才俊不免大失所望,摇头叹息。 不一会,第二波诗词献上,飞凰公主仍是逐一读过,直到一篇《凰舞》,才停下手,认真读了两遍,笑着说道:“这首不错。”恰在此时,纸上溢出几缕文气,缭绕不断。 三公主姜云姑好奇接了过去,轻声念道:“舞转红袖香,明月照满堂。金梭透空薄,麟带挥愁长。杨柳不自持,素肌芙蓉妆。凌波花仙子,翩翩飞凤凰。”念毕点点头,道:“确是佳作。”然后侧身与飞凰公主低声议论:“‘明月照满堂’、‘素肌芙蓉妆’两句最是新奇,凭为此诗添了三分清冷气势,可推为目前诸多诗作之魁。” 飞凰点点头,道:“应景是应景了,终究脂粉气重了些,且失之浅薄,难以流传。” 云姑笑道:“是公主眼光太高。” 这时,晋国使团中一少年站了起来,朗声道:“晋国三王子纪桓,谢飞凰公主赞扬。” 飞凰公主冲他笑了笑,纪桓一下愣住,直到旁边人提醒才回过神,尴尬地咳了一声,抱拳道:“适才见梁国也已递上诗作,想来应是点星才子之作,敢问飞凰公主,点星才子诗作与在下拙诗相比如何?” 纪桓明明看到飞凰公主已将梁国那边递上去的诗作抛到一边,知道陈人中这次失手了,因此故意出言挑衅。 飞凰公主正欲答言,玄麟太子傲然接道:“纪桓王子你别误会了,适才我梁国递上去的诗作是本太子所写,未入飞凰公主法眼,不足为奇。” 纪桓脸色微变,道:“噢,既然如此,点星才子为何不出手?难道是瞧不上在座各国才俊?” 此时吴国太子也站了起来,附和道:“点星才子偌大的名头,即使不把各国才俊放在眼里,难道也不把飞凰公主放在眼里吗?飞凰公主适才一舞,竟不值你一字一句吗?” 吴国依附晋国由来已久,此时,吴太子出面声援纪桓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吴太子这几句话合情合理,顿时引起了场间各位才俊的普遍共鸣,纷纷斥责姜仲“不懂礼数”、“好大的架子”等。 姜帝见状,笑道:“既然如此,点星才子便不必藏锋,也作一首诗来吧。” 姜仲因青琴青鹤正在暗自行动,不想引人注意,原以为玄麟太子献诗之后,就可以悄然揭过这一节,不料此时竟被姜帝亲口点名。 姜仲起身行礼,道:“外臣因沉醉于飞凰公主方才的曼妙舞姿中,未能自拔,因此无暇作诗。” 姜帝道:“无妨,现在作来便是。” 飞凰公主也站了起来,看着姜仲,问:“你就是点星才子?” “不敢,在下梁国陈人中。” 飞凰公主道:“我在太华城也听过你的名字,这次来长安,原本也是要见你一见,向你请教诗词。” “在下不敢当。” “你那首金风玉露词,连母后看了都大为赞赏,你当然敢当。你今夜若也能写出好诗词,我便拜你为师。” 场间闻言,顿时一片哗然,只有姜国某位大学士听到飞凰公主提起“金风玉露词”时,神色黯然。 姜仲心知肚明,今夜文会自己无论如何躲避不了,只是没料到宴会方才开场,就要出笔。 于是姜仲也不再推拒,抬头看了一眼那座高台,道:“就以这座凤凰台为名。”又沉吟了一会,念道: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一诗念罢,七彩文气自高台啸起,继而带动狂风大作,吹得台上彩带列列作响,狂风呼啸一阵,忽而化作一只彩色凤凰。 “文气雕凤!”有人失声叫道。 “嘎~”一声清亮刺耳的凤鸣划破夜空,传遍整座王城。 “护驾!”姜帝身旁的太监尖声叫道,早有一组天衣圣卫凭空而降,围住姜帝,而大学士顾厚庵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姜帝座下,手持银盘金笔,望着那只彩色凤凰,神情郑重。 飞凰公主抬头看着凤凰,神情激动不已,忽然双脚一点,向那只凤凰飞去。 姜仲挥动衣袖,七彩凤凰振动双翼,冲向夜空,又过了一会,终于风平月静,晋国纪桓王子失魂落魄跌坐蒲团上,吴国太子也灰溜溜地低头坐着,其余众人或震惊,或愤恨,或惶恐,或惊叹,各种情绪难以尽述。 “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不见使人愁……二哥,真的是你!”坐在姜仲前北方的杨灵瑶喃喃自语道。 第五十三章 连中三元,阴险小箭 姜仲即兴所吟的这首《凤凰台》乃是唐朝大诗人李白所作《登金陵凤凰台》,全诗以洁净疏朗的笔调,旷达高远而略带黯然色彩的立意,铸就了这首风格独特的凤凰咏叹调,而诗中回荡着那种充沛、浑厚之气,颇具通览古今,超然物外的夺人之势,诗中无论是“抒怀”还是“描景”,都显示出一种浩然博大的境界,论古今题咏之作,此诗可入前三。 而横观此时此刻此景,姜仲引出此诗,同样是神来之笔! “起首两句写的是飞凰公主献舞之事,‘凤凰游’三个字简洁凝练,将凰舞九天之姿,一笔囊括,为一绝。” 凤凰击空而去,异象随之消失,场上各国好文之人,忍不住议论开来。 “‘江自流’应指的是上都渠了,由凤凰台至上都渠,空间顺畅转换,自然而然,为二绝。” 颔联两句的“吴宫”和“晋代衣冠”乃是对吴太子和晋国纪桓的反击,事涉他国讽喻,大家不便深谈,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下赞叹的眼神,也已经足够表达出对这两句诗中蕴含着的深邃历史哲思的叹服。 “颈联两句空际陡转,再次议到叙,提到的‘三山’应该是梁国某地,白鹭洲我却是知道的,位于梁国白鹭城,被淮水一分为二,有白鹭常年栖息其上,此处写来,似乎闲笔,未必没有借景抒情之意。” “最后两句对长安的歌颂逆其道而行,以情衬景,不仅与前两句对照呼应,更是将人们对长安城的向往写得一目了然,又是一绝。” 众人品评间,姜仲已经向姜帝请了惊驾之罪,虽然姜帝杀意已动,但当此花好月圆之时,又兼飞凰公主有意要拜陈人中为师,不要说诛杀,连训斥都不便开口,姜帝开怀大笑道:“陈卿文采雕龙琢凤,实乃我人族之福,何罪之有?来人,赐陈卿玉饼一块。” 玉饼夜宴,姜仲就此拔得头筹,在座众位才子虽有不愤与嫉恨者,但只以《凤凰台》这首诗而言,只能心悦诚服,倒也无话可说。 姜帝赏赐之后,逐凤归来的飞凰公主持杯走到姜仲面前,拜道:“请先生收飞凰为徒,教飞凰写诗。” 姜仲忙起身还礼,说道:“飞凰公主承教于沐月公主,且必受过方大家教诲,在下何德何能,敢收公主为徒?” 飞凰公主一双妙目在姜仲脸上来回流动,神态天真可爱,面色却诚恳认真,见姜仲不答应,问道:“先生是怕我不奉拜师之礼吗?这点先生大可放心,此次……” 姜仲忙要开口解释,听姜帝笑道:“飞凰,拜师之事并不急于一时,今夜中秋之会、玉饼夜宴,稍后文会,陈卿应另有佳作,飞凰不妨再多等几刻,待夜宴结束,再行拜师之礼不迟。” 皇后慈爱一笑,说道:“拜师乃是大礼,飞凰应先修书一封去太华城,禀明你的父王母后,再行定夺。” 姜帝姜后先后开口,即使飞凰公主心中不甘,也不好继续恳求姜仲,又对着姜仲拜了一拜,低声道:“先生这个师傅我是拜定了。”说完笑着转身,回到自己座位。 姜帝道:“适才诸位才俊已于诗文上稍显身手,并赐出玉饼一块,接下来朕欲一睹各位英杰之威勇,特于高台之上设三把箭垛,以百步为界,有能射中箭垛红心者,即以玉饼赐之,如射不中,则罚酒一杯,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应道:“是!” 儒略大陆本就是文武兼重,中秋玉饼夜宴,虽以文会压轴,但武比同样必不可少,且一般热闹,那边姜帝号令刚下,就见一人从座中站起,先掸身行礼,自报国别姓名,然后接过内侍送来的弓箭,向前大跨数步,摆开架势,扣箭拽弓,瞄准左边箭垛一箭射出,正中红心,众人正要喝彩,忽听“铛”地一声金戈交击声,飞箭却为入靶,而是颓然掉落,众人讶异不解,姜帝笑道:“三座箭垛红心处皆嵌入铜片,未入靶心,众卿不必惊奇。” 那人似有不甘,不过稍作沉思后,还是退回座位,若想射箭入铜片内,非通幽大成境不可。 “陛下,小将项起愿意一试。” 座中又站起一位英武少年,一身劲装,尽显飒爽英姿。 姜帝见是项起,笑道:“原来是项小将军,好好,你来试试!不要堕了大将军威名。” 项起应“是”,沉气运力,拈弓一箭,亦中红心,且未坠落,竟是破铜而入。 姜帝大喜,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赏玉饼。” “陛下且慢。”座中又站起一位少年将军,大声道:“姜国陛下玉饼,该让外将先取,何故便赐了本国将军,小将陈国陈蟠愿破此箭。” 言罢飞身挽弓,背射一箭,果然将箭垛上项起的箭刺破为二,并同样搠入靶心。 姜帝赞道:“好射法!陈小将军与道略元帅如何称呼?” “便是家父。” “难怪。”姜帝看了一眼宇堂太子,道:“既是如此,朕便将玉饼赐于陈小将军。” 座下原本还有人想起身一试,但当听到陈蟠竟是陈道略的儿子时,随即放弃挑战念头。 人屠陈道略,陈国兵马大元帅,为人凶残暴虐,嗜杀成性,最喜欢将怀孕的母羊开肠破肚,然后取出羊羔煮成羊羔羹。灭齐国时,曾下令屠城十日,杀得临城尸横满街,血流成河。属于能止小儿夜哭的恶煞般人物,魔族尚闻其名,人族更是谈之色变。 “父皇,三座箭垛如今只出一座,玉饼岂能便赐,待儿臣射来再说。” 正是玉堂太子,玉堂太子一言甫毕,招手取弓撘箭,叫了声“五弟”,姜炎王子身形一动,化作一道人影上了高台,转眼又回到自己座位,如不留意,未必能发现姜炎王子动过,足见其身法之快,不过在姜仲看来,姜炎的移形换影仍及不上沈连飞的化影分身。 此时高台上三座箭垛已被重新摆放,不再是横成一排,而是并作一列,三面箭垛同向对着玉堂太子。 “他是要一箭连中三元!”有人看出姜宇堂的意图后,讶声道。 此话尚未落音,恰说到“三元”时,就见玉堂太子弓拉满月,“嘭”地一箭射出,继而连听三声“嗵嗵嗵”的爆裂声响,飞箭果然连中三元,并以刚猛无俦的劲力接连穿透三座箭垛的铜制红心! 这是何等样的臂力! 如果说刚才众人不愿挑战,是忌惮人屠陈道略的赫赫凶名,那么此时众人则是心悦诚服的甘拜下风。 飞箭穿透第三座箭垛后,仍然余势未衰,似乎凌空还转了方向,竟携带着破空之声射向梁国使团座处。 “玄麟太子小心!”姜宇堂大惊,忙出言提醒。 秦拜尧吓得面如土色,不及细想,猛地扑向玄麟太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飞箭。 “啊!” 即便是与玄麟太子有了过节的晋国纪桓王子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众人正撇过头,不愿见惨剧发生,忽听“嗡~”地一声闷响,羽箭似为气障所阻,生生停在了玄麟太子前方三尺处,再难寸进。 腹部光华暗涌的姜仲慢慢站起身,缓缓伸手抓住那支悬空羽箭,只是这两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耗费了极大的气力,姜仲将羽箭攥在手里后,长舒一口气,然后对着宇堂太子抱拳道:“多谢宇堂太子赠箭。” 第五十四章 鸿儒杀诗,玉斧天降! 玉饼夜宴的射箭比试在姜国宇堂太子的一次失手,梁国玄麟太子的一次遇险中落下帷幕,事后,姜帝自是勃然大怒,拍座而起,指着姜宇堂大骂道:“偏你有意要显示自己的本事,倘若对玄麟太子造成任何伤害,我如何向梁国交代,你自己可有命赔?” 姜宇堂跪伏在地,诚惶诚恐道:“儿臣一时失手,险些误伤玄麟太子,请父皇降罪。” 姜仲将那支阴险的羽箭丢到桌上,微微偏着头看着姜帝和姜太子,也就是自己的父皇和皇兄合唱双簧,面无表情。 “连破三块铜心,箭上仍然蕴着这么强大的力量,这等臂力,简直匪夷所思。”坐在姜仲身侧的青琴低声说道:“至于那半途令箭转向的手段,则证明了这位宇堂太子已晋入微境。银色武魄果然不凡。” 姜仲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表情,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是吗”,青琴看了他一眼,撇撇嘴,不再说话。 这时,终于临到姜后出场,待姜帝把宇堂太子痛斥一番之后,姜后离座拜道:“陛下,宇堂虽然失手大意,好在小陈先生及时出手,玄麟太子也是有惊无险,臣妾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随后以二王子姜宇庐为首的诸位王子公主也纷纷跪求姜帝从轻发落,飞凰公主虽有些怀疑姜宇堂是有意为之,但一来她与梁国太子没什么交情,二来又因此得见未来师傅的高超手段,倒也没什么介意,于是也跟着三公主一道为宇堂太子求情:“所幸梁国太子没有受伤,陛下就当宇堂太子是在试探陈先生的身手吧。” 姜帝见飞凰公主也在替玉堂太子求情,面色稍缓,轻哼了一声,姜仲见机拉了一下梁玄麟的衣服,扬了扬下巴,玄麟太子会意,站起身来,对着姜帝行了一个大礼,道:“姜帝陛下请息怒,外臣相信玉堂太子乃是无心之失,且外臣现在安然无恙,陛下便饶了玉堂太子吧。” 姜帝见玄麟太子都起身替玉堂太子求情,十分欣慰,指着姜宇堂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为逞能差点伤到梁卿,现在倒让梁卿为你求情,你惨不惭愧?” “儿臣惭愧。” 这时,其他国家使团也纷纷站起代表,恳请姜帝息怒,陈国大学士丁阙道:“刀箭无眼,失手在所难免,既然梁太子未受损伤,姜帝陛下也不必再多责罚,眼见月至中天,还请姜帝陛下下旨,启了文会吧。” 梁帝一听,恍然醒悟,大袖一挥,不耐烦道:“都起来吧,若非丁卿提醒,差点误了正事。” 众人起身,只姜宇堂跪着,姜帝令道:“宇堂太子眼高手低,险些误伤贵客,玉饼夜宴之后,禁足东宫一月,闭门思过。” 宇堂太子伏身道:“儿臣领旨谢恩。” 姜帝摆摆手:“退下吧。” 射箭比试,玉饼最终赐了陈国陈蟠,随后中秋玉饼宴的重头戏,中秋文会便正式开始。 乐声响起,凤凰台上再度裙飞带飘、曼舞辗转,一群内侍捧着笔墨纸砚有序地在场下穿梭,以防有人缺纸少笔。 在众人不经意处,一位太监在顾厚庵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顾厚庵先是面露微愕表情,随后点头应允,眼中眸光捉摸不定地看了姜仲一眼。 同时看向姜仲的还有陈国大学士丁阙和陈国王子陈匡,二人此时正在商议如何使用陈通大家的那个锦囊,陈匡道:“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王以为陈大家锦囊应在文会尾声施出,届时那个陈人中势必已才气衰竭,当可一击致命。” 丁阙道:“福王殿下此计不差,只是未免对陈大家有些不敬。” “此话怎讲?” “陈大家立意要诛杀区区一竖子,何须等他才气衰竭时出手?” 陈匡忙道:“本王并无此意。” “老臣明白殿下之意,只是陈大家在授予老臣此锦囊时,特意嘱咐过,不必多言,不必拖延,一旦文会开始,直接抛出便是。” 陈匡道:“既然陈大家已经有了交代,那便依令而行,本王再无异议。” 不一会,姜帝开始说话,先是严厉斥责魔族兴风作浪,居心叵测,然后颂扬人族文武之盛,各国齐心协力,人族同盟固若金汤云云,对在座诸位俊才也不吝溢美之词,说了一些“在座诸位少年英杰,皆是各国栋梁、人族未来”的话,最后号令文会开始:“既是中秋会,第一轮的题目也不必推陈出新,仍以明月为题吧。” 众人都点头赞同,纷纷道:“理当如此。” 姜帝满意一笑,道:“那么现在众卿便各自挑选对手,由胜者进入第二轮。” 姜帝此话刚落音,忽然同时站起来五六个人,异口同声道:“我要挑梁国陈人中联第一轮!” 六人同时邀战一人,而且还包括了陈姜两国的大学士,纵观中秋文会史,此为首例! 顾厚庵对另外五人作了一揖,道:“顾某是主,诸位是客,所谓‘客随主便’,诸位就不要与顾某争了。” 闻言,三人微笑摇头坐下,只剩下晋国才子和陈国丁阙大学士两人,顾厚庵笑道:“说不得我们三人要先战上一场。” 晋国才子微微颔首,丁阙遗憾道:“能与晋国一品才子之首谢逸及姜国第一大学士、方诩大家高徒顾厚庵同场比文,乃是老夫多年来的夙愿,不过可惜,这第一轮比对点星才子,老夫是志在必得,与二位的较量,不妨放在后两轮吧。” 顾厚庵和谢逸不解道:“丁大学士何出此言?” 丁阙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暗红色锦囊,道:“只因这第一轮并非老夫出战,而是本国陈通大家要出诗一首,请梁国陈太傅品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人族三大家之一的陈通大家居然诗邀陈人中!” 顾厚庵愕然无语,回头看了一眼姜帝,姜帝微微颔首,顾厚庵因道:“既是陈大家有意考校小陈先生,顾某愿意退出。” 丁阙又看向谢逸,谢逸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锦囊,也抱拳坐下。 姜帝呵呵笑道:“朕办此次玉饼夜宴,原是为一聚各国文武少年精英,各自互通有无,彼此增益,不想竟惊动陈通大家,还有墨宝相赐,乃是意外之喜了。陈卿,陈大家此邀,你接还是不接?” 姜仲不及答话,秦拜尧忙道:“回姜帝陛下,陈通大家乃我人族文道泰山北斗之望,既有墨宝赐于本次夜宴,应当举座共领,岂独陈太傅一人领受,实乃大不敬。” 姜帝闻言点头,看向丁阙,丁阙道:“秦大学士此言差矣,陈大家此诗特为点星才子而作,诗名便是《赠梁太傅陈人中》,旁人如何能一同领受?” 闻听此言,场间有人隐隐明白过来,陈大家诗邀陈人中,恐怕不是考校、指点那么简单,而是要为关门弟子摘星太子报仇! 不论陈人中他如何点星、如何文气雕龙琢凤,面对一代鸿儒大家的文气时,他仍然是无路可逃。 姜帝道:“既然陈大家已经指名,旁人倒真不好接,陈卿,你意如何?” 姜仲洒然起身,正色拜道:“在下不接。” 满座哗然,这段画风的逆转,让众人始料未及。 姜帝也十分错愕,道:“啊,这……陈卿,岂不闻‘长者赐,不可辞’,你说不接,有何理由?” 姜仲道:“在下既未曾拜读过陈通大家著作,又无一面之缘,与陈大家着实不熟,母亲尝教导我说,‘不要接陌生人的东西’,在下不敢一时或忘,是以,在下不接。” 推辞的有理有据,虽有耍无赖之嫌,但足显机智。 丁阙面色变了几变,冷哼一声道:“陈太傅张口闭口称陈大家为‘陌生人’,不止毫无尊崇前辈大家之心,出言不逊,、歪门邪道,更失文人风骨气量,为我辈所不取。” 一段说完,不容人插嘴,提高声音道:“鸿儒赐诗,岂容你任意推拒,今夜锦囊中诗,你接也要接,不接也要接。” 丁阙说罢即解开锦囊,朝空中一抛,浩瀚文气自锦囊中喷薄而出,刹那四溢满场,月光之下,磅礴文气犹如实质,清晰可见,一众年轻才子不自禁生出膜拜之意。 随后虚空中开始出现一行行字句,正是鸿儒之诗: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来明镜又重磨。 凉月风光三夜好,长空万里悬银河。 年年岁岁望中秋,岁岁年年桂婆娑。 烦请玉斧斫狂生,斩碎文胆一万朵。 忽而满场金波粼粼,玉光乍现,文气所化狂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至,聚成声势骇人的龙卷大风,龙卷风一路摧枯拉朽,飞沙走石,最终笼罩住姜仲,形成一道金玉相间的有质屏障,牢牢困住姜仲。 随后姜仲感到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威压覆在自己顶部,压得自己骨欲折筋欲断,渐渐喘不过气来。 姜仲不愿屈膝下跪,强忍膝盖剧痛,重新坐下。 “斩碎文胆一万朵?丁大学手下留情!” 场中忽然有人惊声叫道,不过为时已晚,只见桂影婆娑间,姜仲头顶那片云海文气翻腾不止,随即一把长达数十丈的巨斧横空而出,悬在姜仲头顶正上方。 巨斧玉光盈盈、杀气腾腾,令人望之生畏。 “老师!” “太傅!” “陈先生!” “陈卿!” …… 刹那间,场间响起十数道呼喊声,不过,都已经于事无补。 项起惊呼一声“二哥”,正要冲上去救人,被大哥项少飞及时阻拦,一拳击晕,杨灵瑶泪雨莹莹,叫了一声如泣如诉的“二哥”,却是无计可施,拉着满脸惘然恍惚的大哥杨奇策。 忽而一道瘦削人影掠过,飞凰公主冲至近前,甩出两道七色彩带去救姜仲,不过彩带刚一触及金玉屏障,就听“嗤啦”一声,被绞碎殆尽。 鸿儒降下杀诗,请出玉斧,滔天文气,何人能破? 姜帝面色深沉,摆了摆手,顾厚庵悄然移身上前,拉住云飞凰,云飞凰无法,一时又悲急交加,脱口对姜仲道:“你还未收我为徒,你不准死!”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自陈通大家动念要杀姜仲为摘星太子报仇的那一刻,结局便已注定。 场间众人见此情景,情绪也各自不同,有人为一代天才陨落而心生惋惜,有人为少一劲敌而幸灾乐祸,有人痛彻心扉,有人心旷神怡,有人伤心欲绝,有人洋洋得意…… 顾厚庵轻叹一声,道:“即便老师来救,也只能保其性命,文胆是留不住了。” 便在这时,一角乌云,遮住明月。 第五十五章 邀月盛景,人间重临! 长安城外有一片竹林,竹林深处坐落着一所小院,周遭尽是石墙,拱卫着一座由巨岩开凿而成的石屋。 此时,石院内正闪亮着灯火,一位身穿粗布长袍的老者坐在桌前读书,桌上摆着一个茶壶两只茶杯及桃酥杏仁等几样寻常点心,小院角落蹲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正在煮茶,手里的扇子不停地对着火炉来回挥动。 月光洒满小院,老人读书,青年煮茶,两人相背无言,清风吹过竹林,竹竿挺立,竹叶轻摇,风过竹不留声。 “咕咚咚~”火炉上茶水终于沸腾,青年停止挥扇,准备起身提壶,忽然感觉到什么,抬头望向天空,看到一朵乌云正缓缓遮住那轮耀世明月。 青年眉头微皱,目光转向王宫方向,忽而脸色一变,叫了声“老师”,读书老者闻言,也不抬头,说了句“知道了”,过了一会,老者总算看完那一页书,慢慢合上书卷,站起身,负手向前走了几步,沉默地看着西方,老者双眸中,流云翻飞,山水倒退,刹那跨越万里,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出现在老者眼前,正是堂堂陈国太子府。 “多年不见,公达的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老者看着陈国东宫大院中立着的那位青袍老人,和声说道。 青袍老人把目光从姜国王宫转向这座石院,微微笑道:“贸然行此下策,未经文和兄允准,还请勿怪。” 老者微微摇头,道:“公达既是处理私事,何须经老夫允准,不过此刻那孩子在我姜国做客,还望文达能留其性命。” 青袍老人道:“文和兄大可放心,我在诗中已经言明,只破文胆,不伤性命。” 老者点了点头,忽然听到东南方传来一声叹息:“‘斩碎文胆一万朵’,留不留性命还是什么区别?只可惜我人族又要因此折损一名百年难遇的天才,后年大比难免也会少了一份预期中的精彩,哎,文达此举,恐怕会有损我人族气运。” 能在方诩大家和陈通大家万里传话时插嘴的人,自然不会是别人,同为人族三大家之一的孔孝儒站在夫子庙前,满脸惋惜。 “孝儒贤弟不必可惜,我抹去了一个天才,自然会教出一个更好的来,绝不会损害人族气运,孝儒贤弟若不信我的话,可待后年大比时一证真伪。” 孔孝儒冷笑一声,转身进屋。 陈通又道:“孝儒贤弟素来耿直,大概不会谅解我这个做师傅的一片苦心了。那陈人中在梁国七夕诗会上,以一首小词‘鹊桥仙’重伤小徒摘星,在小徒文道求索的路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今我若不毁了他,小徒摘星便要毁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徒弟的大好前程毁在他手里?” 石院中的方诩不答,侧身看向王宫,对那青年说道:“若愚,你去看看吧。” 名叫若愚的青年躬身应“是”,转身离开小院,出门之后,踏上门前仅有的那条小道,小道一路蜿蜒前行,起伏越过门前那座石桥之后,一头扎入竹林,曲径通幽,继而通到外面的世界。 李若愚行走的速度看上去不是很快,每一步都走得认真稳重,一丝不苟,只是按照这个速度走到姜国王宫的话,估计要走到明天此时。李若愚走过石桥进入竹林,大概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李若愚从竹林那边走出,偌大竹林,转瞬便过,尽管看上去,他走路的速度还是慢腾腾的样子。 当李若愚走出竹林的时候,在王宫迷了路的青鹤终于在一个宫女的引领下,重新回到长安殿殿前的那片广场,广场上寂静无声,充塞着凛然肃杀之气,众人各具情绪,却一致地沉默不语,因为这个时候,镇压着姜仲的那柄巨斧已经开始降下神威,一道道强横至极、霸道凌厉的杀意庄严肃穆却残忍冷漠地落在姜仲身上。 和青鹤一同来到广场的那个宫女吓得脸色惨白,似乎想抬起手做些什么,被青琴拉住,那宫女颤声道:“救他啊。”青琴无奈地摇摇头。 “咦,他,他要做什么?” 身份不明的宫女正要转向青鹤求救,忽然听到有人惊叫了一声,青鹤低声道:“你看。” 宫女看向姜仲,发现金玉屏障中、巨斧威亚下的他艰难地提起桌上的酒壶自斟了一杯,然后左手持杯饮了一口,脸上强忍的痛苦神色缓解了少许,姜仲举起酒杯对着月空,开口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两句吟罢,腹部玉光大作,一轮小月隐隐而现,转眼月光流转全身,晶莹玉润,无声无息地裹住姜仲,抵挡着玉斧降下的杀意。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念出这两句,姜仲面色变得平静淡然,仰头将铜樽中酒喝完,扬手将酒杯掷向悬在半空中的巨斧,忽而长身而起,声调拔高:“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姜仲身上的玉月光辉翁然膨胀,生生在鸿儒杀诗文气所化的金玉屏障中自起一座玉白色楼宇,楼宇巍然耸立,与半空那柄巨斧形成对峙之势,吸纳化解着巨斧散发出来的磅礴杀意。 场间众人目睹着这几番变化,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自古以来,何曾见过区区一介白衣秀才能独抗堂堂一代鸿儒的?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姜仲裹挟着双重屏障,顶着悬空巨斧迈步而行,先走到云飞凰面前,对着她微微颔首,以示感激,云飞凰双目熠熠生辉,躬身回礼,叫了句“先生”。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姜仲转身向陈国大学时丁阙走去,走一步,念一句,念一句,周身文气便暴涨一成,走到丁阙面前时,白色楼宇已经足可与金玉屏障并驾齐驱,而巨斧杀意再也无法落在姜仲身上一丝一毫。 丁阙双目恍然、不解、恐惧地看着姜仲,身体后仰,张着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仲回身走到场中,缓缓侧头,一一看过项起、杨奇策、杨灵瑶,语调变得温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众人感受到词中那种天地人间、古往今来都无法扭转的自然法则,表情慢慢由震惊变为黯然。 姜仲仰头望月,似发一声浩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二句一出,姜仲腹部小月猛然扩大,散发出的浩然文气如江河决堤般滔滔四溢,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束缚姜仲至今的那道金玉屏障被炸裂殆尽! 空中那柄巨斧受到冲击,若有所感,正欲转身劈向姜仲时,忽然一道明亮至极的光束从月中降下,月光路经玉斧时,稍作停顿,玉斧便随之融化,再无踪影。 “词成邀月!” 惊呼声忽起,随即众人齐呼:“是邀月词!是邀月词!” 谢逸、顾厚庵、秦拜尧等各国才子学士无不面色肃然,抬头望着那束光柱,对这些真正的文人而言,面对着这样一首必将名垂千古的邀月词时,立场和国别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们感受着文字中所蕴含着的那种无与伦比的魅力,他们陷进那种豪放、阔达、潇洒、奇拔的词境之中,无法自拔,他们沉寂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超越时空的永恒共鸣中。 长安城外那座石院中的老人,望着那束月光,欣然颔首;鲁国夫子庙前那位闻讯倒履而出的长者望着那束月光喜不自胜,拊掌叫好;陈国太子府院中的那位青袍老者神色凝重,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天之骄子看到老师衣袖颤动,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剧变。 “陈通,你枉为人族大家!” 远在长安城中那位少年忽然抬手指向西方,轻斥了一声,一束月华从月中飞出,继而凝为白练,刺向陈国那座太子府。 那个少年底蕴尚且不足,无法一眼万里,但那个少年今夜作词邀月,引发了整个人族的共鸣。 便是人族鸿儒,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陈通伸手拉着陈摘星,说了一个“快走”,转眼离开,身后随即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赫赫扬扬的陈国东宫就此被炸成一个巨坑。 方才赶至姜国王宫的李若愚看着那道万丈光束,自言自语道:“去时邀月诗,来时邀月词,难怪老师说你大才天纵。” 第五十六章 今夜名动四方,来日举兵伐梁 儒略历5125年的中秋之夜,姜国王城迎来了一场空前的邀月盛景,当时梁国太傅陈人中面对着陈国大家陈通的鸿儒杀诗,命悬一线,无路可逃,正在满场众人感叹天才陨落时,陈人中手持铜樽,把酒问月,即时吟出《水调歌头·中秋》一词,成功邀月,引下史上最辉煌灿烂的一场月光,一举破了陈通大家的鸿儒杀诗,震惊四座! 这一夜月华不仅照耀着长安,也照亮了整个人族,甚至太华城和万重山的普通族众也看到那场月光,看到那束从天而降的白光,妖族高层心生警惕、暗自庆幸,魔族领袖们忧心忡忡、气急败坏。 词中以“千里共婵娟”收尾,那么这一夜的儒略大陆便真正的千里共婵娟。 得月华精要二度加身的姜仲,腹内那轮玉月文胆整整大了一圈,内里所蕴文气更为充沛浩瀚。月收光散,姜仲叠手对姜帝行了一礼,抱歉道:“外臣失礼了。” 和场上其他人遭遇同样震撼的姜帝,内心生出更为强烈的痛恨和杀意,他看着姜仲哈哈大笑,语气激动,连说几声“人族之幸,人族之幸呐”,然后摆手道:“赏,再赏一块玉饼于陈卿。” 姜仲谢赏,回到座位,此时场间众人仍旧把目光凝注在他身上,即便是那些幸灾乐祸、沾沾自喜者此时也没有太多别的情绪,而是一味的难以置信,他们无论如何还不能接受,那个小小少年居然真的从鸿儒杀诗中安然无恙地走出来,而且好像收益良多,更进一层,这是何等的妖孽? 姜仲归座之后,梁玄麟几乎是下意识地躬身道:“恭贺太傅安然归来。” 随后秦拜尧也躬身拜了一下,道:“太傅今夜妙笔神技,扬我大梁国威,老秦我感激不尽,但是老秦今夜最开心的事情却不在此,而在于太傅那首《水调歌头》,此词出世,我整个人族的文运都将为之一振,太傅今夜之功,必将震动天下,垂于史册,老秦此刻是既喜且愧,哈哈,既喜且愧啊。” 姜仲道:“得前人之惠,在下侥幸。” 秦拜尧摆手道:“人中不必谦虚。” 这边姜秦两人正说着,那边谢逸和顾厚庵两人也在讨论这首气量壮阔的中秋词,谢逸道:“起得突兀,问得更离奇,依我看,陈太傅这句问天足可接应当年的屈子了。” 顾厚庵颔首道:“此词境界之雄阔,笔致之摇曳,立意之高远,手法之惊奇,皆是开拓古今之选,全词读来,竟是换一字不可,变一句不能,可谓句句精彩,字字精绝,推其为中秋绝唱,只怕无人能有异议。” 谢逸点头赞同,又叹道:“一首《鹊桥仙》盖了七夕诗会,这一首《水调歌头》又要镇了中秋文会的场,以后诗会文会,不要再请陈人中了吧。” 顾厚庵笑着点头,又意味深长的看向姜仲,不料却在光影明灭间发现了小师弟的身影,忙对着谢逸拱了拱手,向李若愚走过去。 “若愚,你不在石院侍奉老师,到这里做什么?”走到李若愚面前,顾厚庵立即端出大师兄的架子问道。 李若愚对着顾厚庵行礼,道:“老师让我过来看看。” 顾厚庵一怔,问:“老师让你来看看?” “是。” “老师让你来看什么?” “看看能不能救一救那个小陈先生。” 顾厚庵想起姜帝适才给他的密旨,拉着李若愚往旁边走了走,压低声音问:“老师要救陈人中吗?” “是。” 顾厚庵皱眉想了想,道:“老师明知道是陈通的杀局,仍旧让你来救?” “是。” 顾厚庵忽然想到什么,问:“老师是不是跟陈通说了话?” “是,还有夫子庙的孔大家。” 顾厚庵表情古怪地看了师弟一眼,问:“你,你看到了?” 李若愚憨厚一笑,道:“师弟才学疏浅,如何能看到,师弟只听到老师在与他们说话。” 顾厚庵点点头,略作思索,道:“此时那陈人中已经没有大碍,你还是赶回竹林去陪老师吧。” 李若愚“嗯”了一声,道:“那小陈先生便交给师兄照看了。” 顾厚庵苦笑道:“师兄我何德何能,敢说照看点星邀月才子?” 李若愚又憨笑起来,然后拜别师兄。 顾厚庵重回场间时,姜帝已经号令中秋诗会进入第二轮,不过随着《水调歌头》的出现,场间已无人再敢提笔,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谦让,直到谢逸起身道:“今夜各国贤才齐聚,共庆中秋佳节,文会至此,梁国陈人中太傅所出《水调歌头》,既拔头筹,且得骊珠,谢某今夜自认难敌,就此绝唱罢笔,诸位勿怪,谢某先自罚三杯。” 众人见晋国一品才子之首的谢逸都自愿罢笔,仅存的斗志也随之烟消云散,接着不停有人站起来自罚三杯,最后顾厚庵也卷起了文纸,环众抱拳道:“今年玉饼夜宴,我等得一睹邀月盛景,又亲见这首邀月词的出世,已然不虚此行,在下亦不愿班门弄斧,就此搁笔了。” 连东道国的第一大学士都主动却笔认输,玉饼夜宴的文会不得不提前结束,姜帝却也不介意,笑道:“夜宴进行到现在,文武都得尽其才,尤其陈卿作出这首邀月词,更为今年玉饼夜宴增添光彩,必会传为十国佳话,更为我人族立威。既然众卿都甘拜下风,那朕也不再勉强,玉饼夜宴,便就此散了罢。” 满场宾客起身谢恩,姜帝携姜后离开广场,回宫途中,脸上蔼如表情敛起,语气漠然地吩咐身旁太监道:“速去把太子、宰相、大将军召到御书房见驾。” 太监躬身应是退下,姜帝面色阴沉,大步朝御书房走去。 此刻同召臣下在御书房议事的还有陈国皇帝,那一道突如其来的月光炸平陈摘星太子府之后,幸得陈通大家反应急速,及时带着摘星太子逃离东宫,此时两人自然也在御书房。 “此子不可再留。”陈通淡淡道:“梁国,也不可再留。” 陈帝点了点头,道:“只待姜国那边消息,一旦姜帝应允了朕提出的条件,此事便成。” “陛下!” 御书房内忽然想起一道铿铿似金属相击般的声音:“不论姜国答应与否,梁国和那个什么点星才子都不可继续留存于世。” 陈帝转眼看向说话者,是一位高鼻深目、细眼短须的伟壮男子,男子身形魁梧如山,双目如刀似剑,满布杀伐之意,似乎蕴藏着深广无垠的滔天血海,给人一种视生命如草芥的残酷冷漠感。正是陈国元帅,人屠陈道略。 “元帅的意思是……”陈帝顿了一下,道:“不再理会姜国?” 陈道略道:“既然陈大家已然言明梁国太子得那点星才子相助,或许真能有一番作为,梁国因此便留不得了。” 陈通接道:“陈人中已是点星之才,如今又兼邀月,倘若梁国太子真得他辅佐,那帝王星之兆,或许真要为玄麟太子分走一半。” 陈帝眼睛微眯,沉思片刻,道:“只是梁国素来与姜国交好,届时姜国若出兵相援,恐怕大计难成。” 陈通道:“姜国虽一直刻意避讳帝王星显身一事,但过了今夜,那位姜帝想必也不会再想留着那个点星才子了。” 帝王星王踪乍现之后,十国有关此事的讨论从未停息,尤其是在各国王宫皇族之间,议论纷纷,如鲠在喉,梁国玄麟太子原本没有任何机会,在与陈摘星的比对中,几乎成了各国的笑柄,直到陈人中成了太傅之后,十国之间突然流传出了“得点星才子相助,玄麟太子大事可期”的说法,人们联想起帝王星正是借陈人中所引的那一夜星光现身寻主,对这种说法不免信了几分,其中反映最激烈的自然是拥有“准帝王星”的陈国,因此陈帝便与摘星太子、陈通大家以及陈道略元帅定下了灭梁之计。 陈道略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陛下和陈大家以为梁国比之当年的齐国如何?” 陈帝道:“不如远也,若非商圣世家范府盘踞梁国,梁国更不足道。” 陈道略道:“陛下所言极是,我大陈铁骑兵锋所向,连当年的齐国都无力招架,何况更弱小的梁国,如今梁国太傅借邀月文势蛮横无礼炸我太子府,我兴兵讨个说法,谅他姜国也无话可说。” 陈帝笑道:“元帅连出师之名都想好了。” 陈道略面露疯狂兴奋之意,高声道:“回陛下,我大陈百万铁骑,时刻准备,只待陛下一声令下,即日便可举兵伐梁。” 陈帝道:“元帅稍安,且等姜国回音,不论答允与否,都依元帅之意而行。” 姜国长安,姜帝御书房。 “帝王星择主,向来出人意表,八百年前,帝王星照临汉高祖刘邦时,他不过只是一个泗水亭亭长,当时谁人能料到最后果然是他夺得天下。” 姜帝目光深邃难测,一一扫过宇堂太子、杨玄谋以及项朝海。 杨玄谋道:“陛下,臣以为倘若坐视陈国伐梁,恐怕会有损我人族抗魔联盟,届时……” 姜帝道:“玄谋啊,今夜那位点星才子的手段,你也看到了,真由着他这般继续成长下去,说不定就真成了张子房、韩信了。” “陛下……”杨玄谋还要继续分辨,被姜帝摆手打断:“此事就此议定,陈国伐梁,我姜国隔岸相观,事后我得范家五国生意并梁国十二城。杨卿、项卿,现在议一议战事结束后如何收归城池,如何接手范家生意吧。” 5125年中秋玉饼夜宴后,陈姜梁国遥遥达成灭梁大计。 第五十七章 说帝王,谁是帝王 带着青鹤重新返回广场的那个宫女见姜仲安然无恙,总算放下心,也不及跟青鹤告辞,匆匆离去,穿过蓬莱、含凉两殿之间的游廊,一路朝寒玉宫走去。 因韩妃只是一个戴罪的弱女子,平时只知养花弄草,被打入冷宫之后,姜后便也没有太多留意,只象征性地在宫前安排了两个守卫,不过这两个守卫现在好似睡着了一般,竟对那位宫女进入寒玉宫视若无睹。 那宫女进屋之后,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打扮了一番,赫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韩妃。 韩妃从镜前起身,走到床边,伸手对着熏炉挥了挥手,似有一把花粉飞出,没入熏炉中,不一会听到床上传来“嗯”的一声,一个宫女扶额坐起,相貌与韩妃之前所扮的那个宫女一模一样。 “你醒了。”韩妃温笑问道,那宫女吓了一跳,忙从床上扑下来,跪在地上求韩妃恕罪,韩妃微笑着将宫女扶起来,安慰道:“不必与我多礼了。” 那宫女诚惶诚恐,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睡在韩妃的榻上了。 …… 玉饼夜宴散后,各国才子学士迅速把姜仲围住,拉着他讨论那首邀月的《水调歌头》,姜仲便和各国的才子学士一路谈笑风生地返回使团公馆,回到公馆之后,玄麟太子、秦拜尧、范宝通等挡住众人,姜仲趁机躲回屋内,正要问青鹤有无收获时,青鹤把那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他:“陈国与姜国勾结,蓄谋伐梁,现在只等姜国答复,一旦交易达成,陈国会即刻起兵。” 姜仲闻言愣了半晌,问:“消息可靠吗?” 青鹤坚定点头,道:“从无错漏。” 姜仲猛然明白过来,韩叔夜让青琴青鹤跟着自己来到长安,并不是为了营救母亲,而是利用这对孪生姐妹的相貌优势收集讯息,如此说来,上次韩叔夜夜闯姜国王宫也必然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这意味着青鹤所说的这个消息又可信了几分。 姜仲不再追问消息来源,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道:“只怕今夜我做了这么一出,会坚定他们联盟灭梁的决心。”想到降在陈国的那束月光,自嘲道:“现在他们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青鹤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着急道:“现在我们要立即回梁国,把这个消息告知庄主和梁帝。” 姜仲点点头,道:“姜梁两国有过盟约,范府又与姜国王族交好,想必这次伐梁,姜国不会出兵,而是作壁上观,只等战事结束,再与陈国均分利益。” “嗯。” “尽管如此,姜国为分散梁国心神,很有可能会对玄麟太子进行扣押,如果我所料不错,明日姜国的玉堂太子或者其他某个王子便会派人来接玄麟太子入东宫做客。” “那怎么办?” 姜仲想了想,道:“等会他们进屋,再从长计议,青鹤,你去把杨少侠找来。” 不一会玄麟太子等人无奈地摇着头进屋,范宝通调侃道:“老师,你引力太大,他们赶也赶不走。” 姜仲不理,示意青琴青鹤去关门,并守在门旁,玄麟太子见状笑着问道:“怎么太傅,你还害怕他们冲进屋来不成?” 姜仲认真道:“我有重要事情与你们说。”于是姜仲把青鹤转述的消息告知玄麟太子等人,众人听了,无不面色剧变。 玄麟太子一时难以消化这个消息,满脸不可置信,抬着手,一时不知说什么。 秦拜尧怒道:“他们——怎么敢?” 姜仲道:“陈国素来尚武,热衷侵略,雄霸天下的野心也从未停止,至于此次侵梁,具体因由现已无暇细说,不过还是为了钱财与土地,此事姜国既已参与,当务之急是将消息传回梁国,将太子送回庐州。” 秦拜尧道:“此刻长安城已经戒严,如何将太子殿下送出城去?” 姜仲看向范宝通,道:“宝通,长安城的生意是范府哪位掌柜在负责?” 范宝通愣了一下,随即恍然,道:“是林翰飞大掌柜。” 姜仲点了点头,随后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五六个人影从梁国使团公馆走出,听到有人意气风发道:“常听人说,人间乐事,莫过于腰缠万贯策马入长安,而长安欢乐场,一半又在鸣玉坊,今夜良辰美景,诸位不与我一访鸣玉坊,实在辜负光阴。” 众人说笑着上了马车,果然朝鸣玉坊方向驰去。 正当梁国马车驶出使团公馆所在的那条大街时,身着星辉长袍,手持占星杖的姜国国师诸葛星辰独自一人出现在了长安城外的那片竹林前,诸葛星辰望着那片竹林,赞道:“果然是一片好竹。” 今夜诸葛国师仍旧是披头散发,不过为表隆重,那满头头发显然经过了细致梳理,整齐地散在胸前与背后,一丝不乱。 诸葛国师抬步入林,一步越过,抓眼来到石院门前,道:“星辰阁诸葛星辰拜见方大家。” 院内老人道:“诸葛阁主请进吧。” 话音方落,院门自开,诸葛星辰跨门而入,左手扶杖,右手立掌,对着方诩行了一礼,方诩起身还礼,道:“阁主请坐。”又转头吩咐李若愚:“若愚,给阁主斟茶。” 李若愚应“是”,走上前给诸葛星辰置杯倒茶。 诸葛星辰笑道:“当此中秋佳节,能讨方大家一杯茶水,便不枉过。” 方诩摇头微笑道:“诸葛阁主光临寒舍,必有事见教,岂只为茶来?” 诸葛星辰道:“岂敢。”忽而起身对着方诩行了一个大礼,道:“诸葛此次前来,是为人族恳求方大家一件要紧事。” 方诩忙上前扶住诸葛星辰,道:“阁主通天晓地,何事需老朽帮忙?” 诸葛星辰道:“不知方大家是否已经知晓,帝王星之主此刻正在长安城。” “噢?是陈国那位,还是梁国那位?” 诸葛星辰摇头道:“上月初七,帝王星一现而隐,举世震动,世人皆以为帝王星乃是应在了陈国太子或者梁国太子身上,岂不知帝王星所择之主,并非这二人中任何一位。” “那是何人?” “姜国七王子姜仲,现为梁国太傅陈人中!” 方诩闻言沉默有顷,然后缓缓点头道:“果然是他。” “方大家早已知晓?” “我只知他是本国仲王子,却不知是他接了帝王星。”方诩看向诸葛星辰,问:“国师如何断定?据我所知,星辰阁曾断言七王子仲乃是‘无相命格’,天降的灾星。” 诸葛星辰道:“方大家教训的是,当年七王子降生之时,我的确没有观测到他的命星,便是在今夜之前,仍旧是一无所获,直到方才陈通降下鸿儒杀诗,我才恍然大悟。待到仲王子作出邀月词破了陈通杀诗后,我已能断定,他就是帝王星所应之主,他的命星便是那颗‘隐匿’了八百年的帝王星!” 方诩问道:“帝王星又现踪迹了?” 诸葛星辰摇头苦笑道:“帝王星一直都在,而且人人可观,不过天地万物,岂非越是人人可见之物,越是易为人们所忽略?” 方诩闻言后,抬头望月,道:“国师是说,仲王子的命星乃是这轮明月?” 诸葛星辰也抬头望着那轮明月,意味深长道:“方大家以为,天上星辰哪颗最亮?” “若是以前,老夫自然答长庚星。” “现在呢?” “长庚星再如何明亮,又怎么比得过这轮光洒人间、照耀尘世的明月?” 诸葛星辰叹道:“既是帝王星,自然天上无对,人间无双,除了这轮明月,又有哪颗星辰敢当?” 第五十八章 大家留客,小阵樊笼 数月前,姜仲受姜红蝶离魂小流星锤之力坠入上都渠之后,曾现乌云遮月之景,当时诸葛星辰正站在观星台之上,他也知道自己那位关门弟子正在行弑兄逆举,不过任他观遍漫天星辰,算尽红尘玄机,也无法把当时那一角黑夜与帝王命星联系在一起。 直到陈通以文气所化玉斧大阵困住姜仲,天上再度云移月隐,诸葛阁主终于灵光乍现,将七夕星光、明月乌云等种种异象前后串连,真相呼之欲出,到了姜仲吟出《水调歌头》,以致光华耀世,人间共月时,诸葛阁主终于彻底解了恩师所留的那句预言: “人中龙,临下尘。天一统,付真人。” “人中龙”并非暗指,正是七王子姜仲的名讳,与他化名“陈人中”亦如出一辙,他就是那位一统天下的“真人”。 即便身为星辰阁阁主、人族最强国国师,诸葛星辰解开此预言之后,仍然心绪难平,激动不安,遣走了徒弟姜红蝶之后,立即赶往长安城外那座石院。 放眼整个姜国,够资格与自己分享这个惊世天机的只有方诩大家。 “国师适才说有事要我帮忙,不知是何要紧之事?” 方诩作为人族三大家之首,渐窥天人之道,万事不萦于怀,初窥天机的那丝心绪波动迅速平静下来,望着诸葛星辰问道。 诸葛星辰正色道:“诸葛恳请方大家将梁国陈人中留在姜国。” 方诩点头道:“他本就是姜国王子,留在姜国是理所当然,国师还有别的意思?” 诸葛星辰道:“某夜观天象,发现南方毕宿失常,天狱忽绽耀眼光芒,此二迹象皆预示着梁国不日即遭外敌侵国,再无安宁,倘若仲王子此时回梁,恐怕会身陷此劫。” 方大家问道:“如今人族正联盟抗魔,应当万众一心,谁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诸葛星辰道:“方大家未见陈国东宫此时已被夷为平地?” 方诩沉默不语,片刻后道:“如此说来,陈国侵梁乃是蓄谋已久。” 诸葛星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重新将茶杯放回,道:“陈国本就好战,又兼人屠元帅坐镇,伐梁之心只怕早就有了,只是碍于姜国牵制,一时不得其手,后来陈帝欲使‘先联姻,后吞并’的迂回之计,不料庐州七夕诗会上,仲王子横空杀出,陈太子铩羽回国,之后又有‘帝王星’传言四起,某家料想,陈国便是从那时才最终定了伐梁计划。” “如今陈国难道就不怕我姜国了吗?” 诸葛星辰叹道:“当初姜国容不下七王子,如今同样容不下点星邀月的才子,皇帝陛下及宇堂太子不会容许身负帝王星辉的梁国太子身边有这样一位大贤之人辅佐,而且,梁国若灭,姜国所得利益不会少于陈国,如此一举数得之事,咱们的这位皇帝陛下只怕不会拒绝。” 方诩道:“姜帝会坐观鹬蚌相争。” “因此,某家才要请大家务必留下七王子,勿使他身陷险地。” “倘若他不知陈国侵梁,我便随意杜撰一个缘由留他一年半载不在话下,倘若他已经知道陈国即将对梁国用兵,此事就难办了。” 诸葛星辰目光灼灼,道:“方大家,不论如何,哪怕不得不动用非常手段,都请您一定留下仲王子。陈国对梁战端一开,人族联盟必将为之动摇,届时魔族一旦异动,后果不堪设想,仲王子既已上应帝王星,我星辰阁怎能不助其一臂之力?” 方诩道:“国师要助仲王子夺下姜国嫡位?” 诸葛星辰双目深邃,悠远目光跃过石院,投向远方光暗交汇之处,不答反问道:“大家认为魔族强人族弱的根源在什么地方?” 方大家道:“在人心不齐。” “正是,自我人族一分为十之后,实力日益弱于魔族,究其根源在于人心不齐,在于国不统一。纵观古史,若要使人族真正免于兵祸,彻底解决魔族之患,必得圣主出世一统人族。如今契机已现,正当推波助澜,还望方大家明鉴。” 方诩道:“阁主这般胸怀倒让老夫心生惭愧了。” 诸葛星辰忙道:“方大家乃人族文气之宗,只于这石院中读书饮茶,便能威慑魔妖两族不敢轻举妄动,何来惭愧之说?” 方诩微笑摇头,道:“阁主所请之事,老夫就此答允,尽管于人族之兴,老夫另有看法,但诸葛阁主有此胸怀,老夫无论如何要予以成全。” 诸葛星辰躬身道:“诸葛谢过方大家。” 方诩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然后转头吩咐李若愚:“若愚,去将仲王子请来院中,为师有话与他说。” 李若愚听完老师与诸葛国师的对话,正自震惊莫名,一时心内翻江倒海,竟没有听到老师叫自己。 “若愚。”方诩又叫了一遍,李若愚这才回过神,忙应道:“老师。” “去把仲王子请来院中。” 李若愚又是一怔,随即躬身应“是”,与诸葛国师颔首一礼,再次出了石院。 李若愚行至长安城城门前时,恰好遇到一队商车正要趁夜出城,门前守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之后,没有异常发现,随后又得商队领队强行往怀里塞了一袋什么,愉快地开门放行。 李若愚让在一旁,待商车队走完,才上前跟那位中郎将申请入城:“在下奉家师之命,入城请一位客人,请将军放行。” 那中郎将一看是方大家高徒,哪里敢拦,先回了一礼,然后请李若愚入城。 …… “嗒嗒嗒……” 长安城某条偏街上响起一串马蹄声,正是梁国使团马车从鸣玉坊回使团公馆。 姜仲、范宝通、女扮男装的青琴青鹤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范府三位伙计坐在马车中,而一同前去鸣玉坊的玄麟太子、杨剑鸣少侠和一位范府大供奉已不见了踪影。 马车行至街道尽头,刚转弯上了使团公馆所在那条大街,忽见路口立着一个人影。 “吁~”马夫扯住缰绳,停下马车,对着月下立着的那个人拱手道:“请这位朋友让一让道。” 那人也对马车拱手,说道:“在下李若愚,特奉家师之命来请小陈先生过庐一叙。” 那马夫道:“不知令师何人,这么晚了,还要请我们陈太傅?” “家师温故石庐主人。” 那马夫也是经年待在长安,自然知道温故庐所住何人,抖声道:“是方、方、方、方大家要见陈太傅?” 李若愚颔首道:“正是。” 马夫还未回头叫人,姜仲已经探身出来,拱手道:“方大家要见我?” “是。” “现在么?” “是。” 姜仲想了想,道:“好。”然后从马车上下来,回头道:“殿下、通少,稍后赏月小宴,你们依计照常进行便是,我有诸多疑问要向方大家请教,今晚不必等我回来了。” 车内范宝通道:“知道了。” 姜仲随李若愚出城往城外赶去,到石院时已是四鼓时分,诸葛星辰早已离去,院中只剩方诩大家,正在亲自煮茶。 “晚生陈人中拜见方大家。” 姜仲见到方诩,行了一个见师大礼。 方诩忙走过来扶住姜仲,目光殷切,温声道:“七王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姜仲讶然,旋即了然,摇头道:“在下陈人中,方大家是否认错人了?” 方诩点点头,道:“是我认错了人,你是陈人中,对对,陈人中,来,坐吧。” 姜仲坐在诸葛星辰方才所坐的石凳上,行止谨遵弟子礼节,拘谨而真诚。 方诩笑问:“玉饼夜宴时,你说自己不识陈公达,不知小陈公子是否认识老夫。” 姜仲道:“晚生曾读方大家所著《方易》与《断章》,获益良多。” 方诩笑道:“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作了。” 姜仲道:“方大家治学严谨,大公无私,是真正的文学大儒,晚生素来敬仰。” 方诩道:“小陈公子莫要再颂扬老夫,以免老夫饮茶而醉。” 姜仲道:“晚生句句发自肺腑,方大家直呼人中其名便是。” 方诩点了点头,道:“然而老夫像人中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成就不如你远矣。” 姜仲道:“只因高人在前,我辈侥幸,得立于高人之肩。” “年少才高,才高而逊,你能有这般认识,实属不易。” “方大家过奖了。” 方诩伸手请茶,自己也端起茶杯,以杯盖刮茶,道:“近日老夫着笔批注《陶潜集》,其中有许多不尽了然处,又无人辩解,着实苦恼,如今人中既来我姜国做客,老夫倒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人中应允。” “方大家尽管吩咐,凡晚生力所能及,必当尽力。” 方诩道:“老夫希望人中能在这石庐中待上两年,一边读书预备后年大比,一边助我批注《陶潜集》,不知人中意下如何?” 方大家此话等于是立意收徒,拜鸿儒为师乃是人族十国所有学子最梦寐以求的荣耀,堪比金榜题名,这个机会此时突兀地摆在了姜仲面前。 姜仲难掩感激与惊讶,站起身,再行大礼,道:“能时时面听方大家教诲,是晚生一直以来的夙愿,只是……只是晚生此时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即日返回大梁,还请方大家谅解。” 方诩也没觉得如何意外,问道:“人中有何要紧事,竟比大比还要重要?” 姜仲摇了摇头:“此事事关梁国安危,恕晚生不便明言。” 方诩“嗯”了一声,也不勉强,道:“既然如此,老夫只好另想主意,不过今夜人中既来了石庐,不妨随老夫进屋看一看老夫最新批注的《归园田居》第一首。” “是。” 姜仲跟着方诩进入石庐,一径来到书案前,方诩指着桌上的纸稿道:“你看看。” 姜仲拿起纸稿一看,果然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先读了一遍原诗,不过正当姜仲读到诗的末尾时猛然发现,这首诗居然少了一句。 《归园田居·其一》原诗最后两句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而姜仲手上的诗稿只到“久在樊笼里”便戛然而止,显然是漏了一句。 难道是方大家疏忽了吗?不可能,方大家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想到这里,姜仲玉月文胆猛然一颤,忙抬头看向方大家,只见方大家面露不忍,道:“老夫不得已设此樊笼小阵,暂留仲王子,还请仲王子不要见怪。” 第五十九章 且与大家赌一把 姜仲怎么也不会料到那边刚破出了人族三大家之一陈通大家的玉斧阵,这边又进了人族三大家之一方诩大家的樊笼阵,想想也是颇为无奈的一件事。 “方大家把‘复得返自然’抹去,是不让晚生返自然了吗?” 姜仲把诗稿丢到桌子上,略偏着头看着方大家。 方诩袖手道:“天下备考学子无不在夜以继日地勤读苦学,就此时此刻而言,你们的‘自然’在圣贤书中。” 姜仲苦笑,问道:“方大家是奉旨把我困在这里吗?” 方诩也笑起来,挥袖扫过石屋,道:“我之所以选择居于此处,就是为能专心治学,顺心顺意地度过每日,不必理会什么旨意,也不必管什么官文,更不用赶赴什么筵席,而且当今皇帝陛下想必是看我年纪大了,又把自己的独生女儿嫁到了太华城,倒也从未为难过我,因此我困住你就是我本人的意愿。” 姜仲正色道:“这么说,方大家也已经知道陈国侵梁的事情了?” 方诩皱眉反问:“你也知道了?” 姜仲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他现在大概猜到方大家留他的用意,无非就是不想让他以身犯险,或许正因如此,玉月文胆和金色武魄才没有提前示警,直到樊笼阵发动才做出反应。 方诩提醒道:“可是仲王子,你终究是姜国人。” 姜仲冷笑,忽而摇摇头排遣了一下情绪,重归平静,似自言自语道:“无端更渡上都水,却望庐州是故乡。” 方大家面色稍凝,随即又释然,颔首道:“我知道了,令堂韩妃娘娘是梁国人。” 姜仲也不愿旧事重提,转开话题问道:“方大家把我困在此处,今后如何打算?莫非方大家要亲自出面让姜帝陛下认回我?” 方诩道:“按我的意思,什么太傅、什么七王子、什么陈国侵梁,统统都不必再理会,以你的才智,一旦把所有心思全部用在文道上,来日成就,难以限量。” “不过呢?” 方诩看了姜仲一眼,道:“不过,你不会答应。” 姜仲笑道:“方大家莫要唬我,既然您老不说,干脆我自己来猜猜看吧。” 方诩饶有兴趣地看着姜仲。 姜仲想了想,道:“在方大家眼中,能与专攻文道相提并论的事情恐怕不多。” 方诩摇头:“不多。” 姜仲道:“守护人族安定能算一个吧?” “嗯。” 姜仲伸出右手食指,确认道:“这一条过了。第二,方大家虽然未必赞同姜国坐视陈国侵梁,但是转念一想却也没必要强烈反对,毕竟梁国弱小,在抗魔同盟中分量不足,灭了也就灭了。” 方诩不满道:“你把我想的如此狭隘自私。” 姜仲忙道:“方大家听我把话说完,方大家最终认同姜帝陛下做渔翁的策略,乃是着眼大局,试想人族这些年积贫积弱,在与魔族的对峙中,日益落于下风,原因何在?究其缘由,不过就是‘人心不齐’四字罢了。方大家才高八斗、学识渊博、学富五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方诩笑着哼了一声。 姜仲笑说了一句“说顺口了”,续道:“因此方大家自然看得出人族与魔族来日必有一场决战,而人族若想在这次决战中占据上风,必然要万众一心,齐心协力,那么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技巧性的停顿,然后点出答案:“在于统一,人族真正的大一统。” 方诩问道:“即便如此,这与陈国侵梁有何关联?” 姜仲道:“自然大有关联,因为方大家希望这个‘大一统’由姜国来完成,如今姜国已经是十国最强,待陈梁交战之后,不论胜负,两国必有损伤,而不劳而获的姜国则可趁机进一步壮大自身实力,为未来的一统天下做足准备。” 方诩道:“我便是真动过这种念头,又与我困你在此有何关系?” 姜仲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方大家固然不会出面让姜帝认我,但方大家却可以像推出顾大学士那样把我推荐给姜国的宇堂太子,晚生斗胆猜一下,方大家之所以困我在此处,是为了让我学成之后,辅佐宇堂太子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然后再辅佐他抗击魔族,不知晚生猜得对也不对?” 方诩神色认真起来,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少年进行重新估量,只凭与自己对谈的三言两句,竟百川东到海地猜出自己的心思,这份揣测人心的心智着实不简单。不久前在与诸葛星辰的对谈中,对方明确表示想要推仲王子上位,并且最终成就人族帝王大位,对此方诩其实并不赞同,当时他便直言“尽管于人族之兴,老夫另有看法”,这“另外的看法”正是姜仲方才所言:策反并劝服姜仲去辅佐宇堂太子。 方诩道:“以当前局势而言,这岂非是上上之策?” 姜仲不赞同地摇头,问道:“梁国何辜?” 方诩反问道:“秦统六国,六国何辜?” 姜仲道:“方大家岂不闻图穷匕首见,博浪沙掷铁椎的故事?” 方诩不以为然地笑道:“仲王子也会有此匹夫之见吗?那老夫问你,人魔两族这般对峙,年年月月烽火连天,还要搭进多少人?何时可以见尽头?倘若魔族攻破人族联盟防线,挥军过了函谷关,人族又要面对何种命运?这些问题,老夫不信仲王子没有想过。” 姜仲沉思了许久,先是点头,道:“方大家所言不错,想要彻底解决魔族的威胁,人族必须一统,只是方大家有没有想过,一旦人族爆发大规模战争,魔族便会有机可乘?方大家又有没有想过当初的‘帝王星’传言是何人在推波助澜?” 方诩看着姜仲,稍微犹豫了一下,道:“梁国毕竟是小国。” “人族联盟除了晋、陈、姜三国,岂非都是小国?今日陈国可侵梁,明日姜国就可以灭吴,这让那些小国作何感想?一旦联盟内部开始出现猜疑,又如何保证这道防线能固若金汤?又如何保证本就不够齐心的十国联盟能再次经起魔族别有用心的挑唆?” “依照仲王子的意思,这人族就不用一统了吗?” “当然不是。天下大势,原本就是分久必合,人族统一是迟早之事,但如今却绝非最佳时机。” “何时是最佳时机?” 姜仲转头看向窗外,只见月影绰绰,竹林寂寂,语调淡然道:“魔族遭受重创之时。” 方诩闻言一怔,问:“魔族受重创?” “正是。”姜仲收回目光,看向方诩,道:“这么多年来,人魔两族对峙,人族始终处于守势,从未主动向魔族发起过进攻,长此以往,不止是对阵形势一直被动,难以逆转,只怕连军心人心也早晚要丢得一干二净。” 方诩一时无言以对,几百年来,人族抗魔一直采取的是以不变应万变的防守策略,从未有人提过主动进击魔族,那种想法太过惊悚,太过危险,也太过异想天开,稍微了解两族实际情况的人也不可能持此荒谬想法,而此时姜仲随口说出,方诩着实吃了一惊,又好似认知世界中又突兀地开了一扇小门。 正好这时李若愚走了过来,方诩问他:“若愚,你是否想过人族主动发兵进攻魔族?” 李若愚摇头,微笑道:“学生以为仲王子说这些是为了说服老师放他出樊笼阵。” 姜仲“啊”了一声,看着大智若愚的若愚,苦笑不已,道:“即便你们觉得我所言没有道理,也该体会我不忍梁国为陈国所灭的真心。” 李若愚道:“适才仲王子晓之以理,此时仲王子便要动之以情了。” 姜仲抬头看着李若愚,一脸“你过来我肯定不打死你”的表情,李若愚笑着朝他拱了拱手。 方诩也笑起来,说道:“差点被他骗了。”然后伸手点了点姜仲。 姜仲忍不住瞪了师徒两人一眼,重新拿起《归园田居》诗稿,悠悠道:“陈通的玉斧阵困不住我,方大家以为这个樊笼阵就能困得住?” 方诩道:“仲王子破公达的玉斧阵,乃是借了邀月词的伟力,单以你此时的修为,恐怕是破不了的。至于我这樊笼阵,用的乃是古代大贤鸿儒的传世诗所布,虽未必敢说一定强过玉斧阵,但也有其独到之处,且我本意不在伤害仲王子,用心为正,固并不担心仲王子能破此阵。” 方诩话刚一落音,姜仲接道:“既然如此,方大家可愿与我赌一赌,就赌我能否破了此阵。” “如何赌法?” “倘若我破不了您的樊笼阵,我愿意按照方大家之意,在此石庐苦读两年,专心备考,待金榜题名之后,重回姜国辅佐宇堂太子。” “若你破了呢?” “若我破了,方大家要保证我随梁国使团安然归梁,姜帝不得阻拦。” 李若愚摇头道:“仲王子,此阵便是连当年的西皇都破不了,你如何破得了?” 姜仲道:“既然如此,那何妨一赌?”说着看向李若愚说道:“若愚兄,你也可以参赌,若我破得了阵,你便随我一道去梁国如何?” 李若愚道:“老师若答允,在下岂敢不从?” 姜仲又看向方诩,方诩心道:“他刚破了陈公达的玉斧阵,气势正盛,难免会有些恃才自傲的心思,我趁此机会敲打他一番也好。”正要答话,听姜仲道:“晚生也着实想知道到底是陈通大家的阵更坚强,还是方大家的阵更牢固?” 方诩无奈笑道:“仲王子无需对老夫施激将法,老夫答允你便是。” …… (ps:设定的问题,只能请您以宽容之心意会一下了。既然说到这里,顺便请一张推荐票,谢谢你。) 第六十章 一夜两境 正如李若愚所说,姜仲起初的确是希望通过情理交融、刚柔并济的慷慨陈词劝服方诩大家撤阵,他甚至已经准备搬出那句儒家圣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来动摇方大家,不料被旁观者李若愚一眼识破并且一语点破,最终功亏一篑。 当然,姜仲心理也清楚,只凭几句危言耸听的猜测,决计打动不了文心无碍的方诩大家,以姜仲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对方诩这样一个三观认知体系已经完全成熟的老人家来说,想改变其既定念头,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姜仲之所以坚持这么做的原因除了想确认方诩的真实想法,还有就是他现在根本也做不了别的事情。 樊笼阵杀意固然及不上陈通的玉斧阵,但阵法布局的繁复和精巧远在玉斧阵之上,而且亦如方诩大家所言,他布此阵,意在救人,故而阵意光明磊落,浩然正气,无形中增加了姜仲的破阵难度。 儒家素来推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如今方诩大家既然是以恩德相留,姜仲又怎能以怨报之? 方诩答应姜仲赌约之后,姜仲感叹道:“以‘替你着想,为你好’的名义对你进行束缚,果然存在于任何时空世界,而且这种含义才是‘樊笼阵’最顽固的死结。” 方诩也叹了口气,道:“老夫了解仲王子的心情,老夫并无此意。” 姜仲摇摇头,抛开这个话题,饶有兴趣地问道:“两年内,我便只能待在这座石屋中吗?” 方诩道:“还有屋外的小院。” 姜仲点头,李若愚补充道:“仲王子读书闲暇时,可观房前竹林,可望房后小山。” 姜仲道:“如此说来,倒挺惬意。” 李若愚点点头,道:“最重要的是,仲王子可以每日听老师讲学,可以心无旁碍,一意专于经义之道,此二事皆是仲王子的福缘。” 奖章不置可否地一笑,过了一会,道:“而这份福缘却要以梁国破国做代价。” 李若愚不再说话。 方诩道:“仲王子才气过人,但年岁仍少,此时想不明白,终有一日你自会懂得。” 姜仲脸上笑意变得含义不明,道:“只是把一个朝气蓬勃、热血方刚的十四岁少年教成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亦非育人之本意,不知方诩大家是否同意?” 方诩看着姜仲,半晌后道:“看来仲王子终究意难平。”顿了顿,续道:“倘若你果真破了老夫的阵,老夫便如约送你回梁。” 姜仲当晚只得留在方诩大家的温故石庐,李若愚将与自己相邻的一间小屋收拾出来,里面床铺、香炉、桌椅板凳、茶杯茶壶、四书五经等一应用度物品及备考书籍全部安置妥当,绝非留宿一夜的规模架势。 姜仲谢过李若愚,坦然入住。 稍晚些时候,姜仲以玉月文气探阵,震惊地发现此樊笼阵由小及大,由内而外,层层叠叠竟不下于七层之多,如此来看,不止于这座温故石庐被罩于阵中,屋前小桥流水竹林、屋后两座小山只怕全被囊括在这座气象恢弘的樊笼阵中! 到了这时,姜仲于方诩所说的“独到”二字才有了更为具体直接的感受,如果说陈通施玉斧阵尚带轻敌之心,那方诩布此樊笼阵已然是有备而来。 在儒略大陆,一旦人族三大家认真起来,不必说天下士子,连三族君主都不敢掉以轻心,姜仲自忖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不论文武,皆不可破,有关这点,方大家判断无误。 姜仲自知一时想不出破阵之法,干脆暂时丢开了这个念头,转而把玉饼夜宴吟诵《水调歌头》所得邀月文气进行了一番巩固,并开始在文胆武魄之间进行融汇贯通。 既然今夜破不了阵,那就先破境。 姜仲盘腿坐于榻上,闭目沉气,心中再默诵一遍《水调歌头》,文气自玉月文胆中而生,绵绵然沛沛然在体内扩散开来,此时金色武魄移出身形,恣意沐浴在这充盈丰沛的文气雾林中。 四更,明月西坠,姜仲入微,兴之所至,伸手弹了几指,数道指意释出,分别射向屋内几根蜡烛,只见烛火快速摇曳几下,“腾”地一声齐响,尽数熄灭。 五更,月隐夜墨,姜仲破入微,晋入坐照境,终于开了内视眼,人生首次坐照自观。 仅此一夜,姜仲连破两境,此事若经传开,大陆武道世界必将掀起一番不小的波澜。 次日,姜仲起身,跃下床先自走了一遍浩然拳,自觉拳势通畅,暗蕴风雷,身形挪移间又似燕飞雕振,势如凌云,说不出的轻飘自然。 姜仲走出小屋,看到李若愚正在院中方桌上摆碗置筷,准备早饭,姜仲招呼道:“若愚兄早。” 李若愚回头对姜仲微笑点头,道:“看到仲王子殿下神采奕奕,就不必再问昨夜是否睡得习惯了。” 姜仲笑道:“重在安全。”说着进了院子帮忙,不一会方大家出来,看着眼前画面,稍诧异了一下,没想到这位仲王子竟能在一夜之间将昨晚那般重大之事搁置一旁,此时还能若无其事地帮若愚摆放早饭,且神态举止间毫无破绽,甚至比之昨晚,姜仲此刻的一举一动更是莫名地多了一种细致入微、清醒疏朗的气质。 方诩大家刹那间想起诸葛星辰的某些话,微微皱了皱眉,及时摆脱了往那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上的联想。 当一个人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渐渐能窥得天机圣道的一鳞半爪时,他最愿意相信的人永远是他自己。 “老师早。” “方大家早。” 看到方诩微笑走过来,两个小辈主动招呼问好,方诩颔首致意,走到桌前坐下,这时忽而听到“叮铃铃铃”一串脆响从屋内传来,方诩道:“竹林外有客人来了,若愚,你去接一下吧。” 李若愚应是出院。 方诩问姜仲:“仲王子……” 姜仲道:“方大家还是叫我人中吧。” 方诩点头,道:“总是会忘,又怕忘。人中……”方诩特地加了重音以示强调:“人中你可知外面来的是谁?” “梁国的同僚和朋友。” 方诩点头,笑道:“因为要招待你这位客人,从今日起,温故石庐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接纳其他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