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保卫战》 第一章 选后 素日门可罗雀的常乐侯府,今日晨起,天色刚刚泛出鱼肚白的光景,就开始喧嚣起来。一辆又一辆云锦华盖的桐漆马车席卷着尘土接踵而至,车帘里伸出骨瓷一样青嫩莹润的手,撩开一角,走出一个个花团锦簇的妙人儿,由丫头们搀扶着,风扶杨柳一般袅娜地进了侯府的朱漆大门。重新粉刷修葺过的门庭因为了这些千娇百媚的颜色,也生生变得流光溢彩。 侯府的兽脊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影时,一块猩红的长毯从大门里流泻铺展而下,扬眉吐气的常乐侯夫妇,带着常府里的几位大爷,翘首候在台阶下,毕恭毕敬地将归省的太皇太后迎进府内正厅。 喷香的雀舌茶奉上去,头也磕了,吉祥话也说了,闲杂人等回避出来,在院子里廊下面屏息凝气地站着,激动地攥紧了簇新的袖口,支楞起耳朵留意堂中的动静。 香娇玉嫩的莺莺燕燕们低垂着头,娉婷地进了屋,姹紫嫣红跪了一地,按照尊卑长幼逐个战战兢兢地抬起脸儿来,回太皇太后的问话。 太皇太后半阖了眸子,疲惫地揉揉眉尖。 鸦雀无声里,常乐侯夫人廉氏扬起满月似的脸盘,堆满了肥腻的笑:“太皇太后想必是倦了,小女凌烟她素来孝顺,最会捏肩捶背,不若让她伺候您老人家,解个乏?” 跪在最前面的常凌烟抬起一张粉雕玉琢似的脸来,向着太皇太后盈盈一笑,张口似莺声燕语:“若能伺候太皇太后,是凌烟一世的福分。”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凌厉的目光流水一样从她身上扫过去,随口夸赞道:“是个机灵的丫头。” 常凌烟眉梢微微上挑,满溢了喜色,风吹桃枝一样地微微颔首,头上步摇叮咚脆响:“谢过太皇太后夸奖。” 常乐侯夫人的心肝猛然颤了一颤,迫不及待地冲着她招招手:“还不过来给太皇太后尽份孝心?” 常凌烟娇娇俏俏地站起来,烟紫色曳地罗纱裙荡漾开,轻移莲步,身边的侯府嫡长女常凌曦香肩微不可见地向着旁侧瑟缩了一下,来不及撤回的手好巧不巧地就被常凌烟踩在了软底绣缎鞋下。 常凌曦轻笼寒烟眉,倒吸一口冷气,却咬紧了樱唇不敢出声,将手悄悄缩回在袖口里,指尖忍不住疼得发颤。 常凌烟恍若未觉,依旧笑得好似一汪初融春水。 一抹冷笑自太皇太后唇角稍纵即逝,她侧身端起案上的碧玉茶盏,翘起兰花指,提起盏盖,浅酌一口雀舌,眼皮也不撩:“罢了,用不着,都下去吧。” 千娇百媚们恭声应是,袅娜而起,鱼贯衔尾出了正堂,一时间环佩叮当,香风肆意。 太后的声音平和淡然,听不出喜怒,常凌烟愣怔在了跟前,无助地看了一眼自己母亲。 侯爷夫人不动声色地抻了抻身边人的袖子,常乐侯立即会意,小心翼翼地陪笑:“这茶怕是冷了,让凌烟给您烹一盏新的?” 太皇太后似是有了些许不耐,微蹙了略显凌厉的眉峰。 规矩地侍立在她身后的林嬷嬷立即会意出言道:“这脂粉气太甜腻,太皇太后最是受不得,都散了就好,茶就免了。” 这言外之意,就是暗示侯爷夫人与常凌烟一同回避了。 侯爷夫人讪讪地笑笑,狠狠地剜了常乐侯一眼,带着常凌烟躬身退下去。 夫人一走,常乐侯似乎是失了主心骨,躬身陪笑,大气也出不得。 林嬷嬷接过太后手中的茶盏,走两步在门里扬手就将残茶泼了出去,听到廊下有衣裙簌簌的响动,逐渐离得远了。 “哼,连个规矩也没了。”太后不悦地冷哼一声。 常乐侯知道太后意中所指,能在侯爷府中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听墙根的,除了自家夫人,怕是也没别人了。 他尴尬地笑笑,嘴角咧得都有些僵硬,不自然地抽搐两下。 太后伸指轻叩桌面,头微微后仰,堆雪般的满头银发抿得纹丝不乱,一支鎏金嵌玉的金雀钗自祥云髻间振翅欲飞,口中衔着的紫晶流苏微波荡漾。 “我常家的女儿都在这里了?” 常乐侯点头如捣蒜:“常家所有云英未嫁的女子今日都到了,老二至义家两个亲出嫡女,两个侧夫人所出的庶女,老三至礼家一个抬嫡女,两个侍妾生养的庶女,老五至信家一个嫡长女,还有我府上的嫡长女凌曦,次女凌烟,庶女凌洛,一共十一个姐儿,太皇太后没有看入眼的么?” “嫡女的身份尚且都是高攀,那些庶女不提也罢。”太后疲惫地将半个身子靠在檀木太师椅油亮的扶手上,叹口气:“京中传闻,都说你常乐侯府的女儿教养得出挑,名满长安,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常乐侯情不自禁就是一怔:“廉心她在孩子们的教养上的确煞费苦心,尤其是凌烟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京城贵女中那是拔了尖的......” “你这侯爷做得糊涂,碌碌无为也就罢了,怎么连个爹都当得不走心!”太皇太后不悦地打断他的话:“哀家这次是给皇上选后来了,不是选歌妓舞姬,会这些劳什子的风雅伎俩有什么用?难不成像那些妖妃一般,天天上蹿下跳的,挖空心思邀宠献媚?皇帝跟前怎样的能人没有?能让皇帝刮目相看吗?选后重要的是品性!” 常乐侯受了训斥,额头上就不觉渗出细密的汗来,低声嗫嚅道:“小女们品性也是好的,端庄娴静,秉性安和。” “哼!”太皇太后自鼻端轻蔑地冷哼一声,喷出的热气里已经带了三分火气:“我是果真后悔你当年续弦抬了个这样泼利的婆娘。原本是想着阖府妻妾中只有她诞下睿儿一个男丁,也好给睿儿一个嫡长子的身份。而且你性子懦弱,有个厉害的支撑门楣也不错。可是你看看,那廉氏哪里有一点做主母的风范,将几个孩子都教养成什么样子了?” 常乐侯面红耳赤地不说话。 太皇太后又叹一口气:“你也太过于骄纵那廉氏了,凌曦可是咱常府的嫡长女,可是被管教得畏畏缩缩,连句话都说不利落,显然是平时忍气吞声习惯了,你说可堪大用吗?你那五姨娘养出来的丫头就更不必说了,处处看廉氏脸色,一看也就是擅于奉承溜须的主,我说的没错吧?” 常乐侯被太皇太后教训得一言不发,静悄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连连颔首,不得不叹服她的眼光毒辣,竟比那庙中佛祖还要洞悉人心,不过是一问一答间,就能洞悉了自家女儿的秉性,毫厘不差。 太皇太后似乎是略消了气,和颜悦色道:“至仁哪,你可知道你自己文不及至礼,武不及至义,头脑不及至信,身无长处,为何你父亲唯独选你承袭了侯爷的爵位?” “小侄愚钝,但是也知道是太皇太后您抬举。”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语重心长地道:“固然你是侯府嫡长子,但最主要的还是你宅心仁厚,虽然性子软弱内敛一些,不像老二老三他们锋芒毕露,但是有长兄风范。就像当年你妹子智柔随褚将军走了以后,你愿意一力承担起教养她遗孤的责任。所以,这次为皇上选后,哀家首先考虑的,就是你名下的女儿,觉得家风浩然,女儿们耳濡目染,也自当澧兰沅芷。 哀家时日不多了,殚精竭虑保全了我常家三代荣华,如今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次哀家用了多大的代价才为我常家换来一个后位,我想你应该心知肚明。我常家在哀家闭目之后,兴衰如何,就押在这后位之上了。” 常乐侯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会这样推心置腹地同自己说话,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皇姑母千岁,定然福寿安康,永葆我常家繁盛。” 太皇太后摆摆手:“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虚话罢了,谁能逃过生老病死的常情循环。只是可惜,常家这么多女儿里,竟然就没有一个可以担当的。” 常乐侯想起廉氏临走时的那一眼,又忍不住嗫嚅了一句:“凌烟无论才情还是秉性在京城都是独占鳌头的。” 太皇太后听他又一次提起常凌烟,顿时沉下脸来,睁开眼睛,眸光凛冽,面笼寒霜:“凌烟哪里都好,就是被廉氏这个亲生母亲给骄纵得太嚣张了!后宫那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她这样张狂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见太后已经动了肝火,常乐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太皇太后息怒,至仁知错了。” 太皇太后失望地摇摇头,觉得喉间有了火气,抬眼看守在门边的林嬷嬷。林嬷嬷立即重新换了茶,双手稳稳当当地捧着端过来,冲着太后向外面院子里努努嘴。 第二章 褚家有女名月华 太后接过茶,眼光从常乐侯的身上跳跃过去,看向外面院子。 那些精心雕琢的女儿家还候在院子里等话儿,争奇斗艳,满头荣华,看起来全是珠光宝气,一片眼花缭乱的姹紫嫣红。尤其是廉氏别有用心地给凌曦与凌洛全都打扮得艳俗,唯独常凌烟的一袭烟紫罗纱倒是还素雅一些,像一朵雾中芍药般清艳。 有几个侯府丫头轻手轻脚地端了香茶过来,放在院中的汉白玉雕花桌上,捧了奉给各位大爷和小姐们。贵女们满心忐忑,正口中焦渴,接了茶后有知礼的,向着丫头们身后一娉婷妙人颔首道谢。 那女子一袭月白色曳地罗裙,外罩烟青色罗纱罩衫,站在秋阳斑驳的树荫下,冲着几位笑意嫣然的贵女敛衽行了个半福礼,抬起头来的时候,眉眼间巧笑盈盈。那眉梢,眼尾,唇角微微漾起的清浅笑意,就如她人的气度一般,仿佛是这般秋日光景时,自银盘中流泻而下的如水月华,令人一眼望过去,心尖上仿若清风旖旎,涟漪荡漾,所有的浮躁都随着那股清凉烟消云散。 常乐侯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妄动,太皇太后微微地眯了眼。 “院子里带人奉茶的那丫头是谁?那气度打扮看起来不似寻常女婢。” 常乐侯膝盖挪了方向,费力地扭过头去,立即便明白了太皇太后所指。 “回太皇太后,那就是智柔膝下唯一的女儿,小名月华。” “智柔的闺女,竟然出落得这般门庭。算下来也已经及笄了吧?” 常乐侯规矩地回道:“过年便是双九年华。” “双九?都这样大了,还没有许配人家?” 常乐侯支吾道:“最初是要守孝三年,她舅母又最是器重她,一直没舍得撒手。” 太皇太后毫不留情面地讥讽道:“不舍得?廉氏怕是觉得用着顺手吧?她待府中庶出女儿尚且刻薄,这丫头在她手底下竟然还能风生水起,看来是个玲珑剔透的性情。” 常乐侯唯唯诺诺地应着,又护着自家夫人:“廉心将她视为己出,府里下人对她并无半分懈怠,月华是当了侯府半个家的,是个管事。” 面对着被廉氏用猪油蒙了半个心窍的子侄,太皇太后也不想争辩,抬手道:“赶紧起来吧,跪在地上别让小辈儿们看了笑话。” 常乐侯谢恩站起身来,低眉顺眼地不敢再多嘴。 太皇太后将手边端着的茶盏搁下,望一眼门外,沉吟片刻,对着林嬷嬷不紧不慢道:“将那个丫头叫进来。” 常乐侯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来,惊诧道:“太皇太后的意思该不会是要......”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这孩子她不是咱常家的人呐。” “她已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要想在宫中站稳脚跟,除了依附咱常家,还能有谁?外面那二爷三爷五爷的不都是她亲娘舅?” 一番话驳斥得常乐侯哑口无言。 林嬷嬷麻利地迈步跨过门槛,油光水滑的发髻就见了秋阳,晃眼地亮。 院中侯府嫡长女常凌曦正亲昵地捉了褚月华的手,拉至一旁僻静的滴水檐下,在她耳畔窃窃私语。 “......我故意就将手往跟前一凑,凌烟趾高气昂地就踩着过去了,绊儿都不打一个,太皇太后的脸当场就沉下去了。” 褚月华握了常凌曦的手,端详再三,心疼地嗔怪道:“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为了一口气犯得着么?” 常凌曦雪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满脸不忿:“素日里受她欺负多了,还老是连累你为了护着我挨骂,忍气吞声这么久,今日坏了她的好事,我心里甭提多解气。你想,若是她果真得了势,张狂惯了的,能有咱们姐妹们一点好么?” 褚月华无奈地摇摇头:“你就不怕招惹了大夫人记恨,也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常凌曦听她劝,无端也有些感伤:“我就从没奢想过要进宫,左右我这任人揉圆捏扁的棉花性子,去了日子也是熬煎。若说起前程,前车之鉴,那黑了心肝的廉氏能容得我们一星半点的好么?就算是像凌洛那般处处奉迎着她,溜须拍马,将来也未必得意。” 褚月华想想,自己尚且是俎上鱼肉,如何能安慰了别人?叹口气道:“这里人多眼杂,不说这些伤感的闲话,我叫人取化瘀的药膏来给你揉揉。” 转身寻自己的贴身丫头香沉,就见一位陌生嬷嬷在众人期盼的注目下,向着两人这里径直走过来。她知道必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心里不由暗暗替凌曦高兴,以为必然是她适才得了太后抬举。慌忙一抻她的袖角,自己垂首低眉退后一步。 林嬷嬷却只是冲着两人轻巧地见个礼,便抬头对凌曦身后的褚月华笑道:“月华表小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有请。” 不仅月华,院子里的人全都惊住了,面面相觑,奇怪这样关键的节骨眼上,太皇太后为何唯独宣了她,是何用意? 月华望了凌曦一眼,脸上的讶然如风般稍纵即逝,便稳了心神,向着林嬷嬷颔首还个半礼:“ 有劳嬷嬷受累。” 林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头前带路,月华有些不安地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抿在耳后,相跟在后面,勾着头,就感觉瞬间如芒在背,许多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用异样的鄙夷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正堂里很闷,弥漫着一股雀舌茶的清香袅袅,她生了敬畏的怯意,不敢上前,迈进门槛后,垂首走了三步,就跪倒在水亮的青石地上。 “小辈月华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声音里带了微不可闻的轻颤,就像是素白纤指挑起了泠泠琴弦。 “月华?可是‘月华如水笼香砌,金鐶碎撼门初闭’的‘月华’?” “回太皇太后,月华粗鄙,不谙诗文,但想来应该是的。” 太皇太后唇角一抹不经意间的玩味:“你母亲智柔才情高绝,她教养出来的女儿怎会不通文墨?” 门外檐上的日头,跳跃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光影。褚月华低着头,无数的细小的尘埃就在自己跟前不知疲倦地飞舞。 “月华福薄,幼时又顽劣,没有听从母亲的苦心教诲。” “可怜见的,”太皇太后忽然就感慨着叹了一口气,取帕子沾沾眼角:“是哀家这三五年里疏忽亏待了你,让你吃苦了。” 月华摇摇头,头上簪着的一朵紫龙卧雪悠然飘落下一瓣剔透的菊瓣来:“劳太皇太后记挂,舅舅舅母关照得颇好。” 太皇太后一个眼色,林嬷嬷上前将月华搀扶起来,俏盈盈地垂首立在原地回话。 “哀家问你,你头上的紫龙卧雪是谁给你簪的?” 月华不明所以,略一犹豫便如实道:“是月华跟前的魏嬷嬷适才给剪来的,她说今日太皇太后驾临,满庭荣华,头上不能太素净了。”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常乐侯:“这魏嬷嬷怕是咱府里的老人吧?” 常乐侯颔首道:“太皇太后英明,这魏嬷嬷是府上的家生子,也是四妹智柔的陪嫁丫鬟。当年您尚在闺中的时候,魏嬷嬷母亲贴身伺候过您两年,还是您亲自指给了门房魏三。” 太皇太后与林嬷嬷对视一眼,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怪不得......” 却是将下半句咽了下去,令月华百转千回地猜了半晌其中的含义。 太皇太后冲着她招招手:“到哀家跟前来。” 月华向前挪了几步,侧着身站了。 她伸手将自己发间簪着的金雀钗摘下来,拈在指尖上,满脸含笑,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金雀钗是我们长安女人至高无上的荣华,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哀家想将它传承给你,你,想不想要?” 第三章 金雀钗 月华抬起头来,正对上太皇太后一双灼灼如炬的眼睛,似乎是荡漾着和煦如风的盎然春意,眸底却是春寒料峭,她分明感受到了刀锋上凛冽的肃杀之气。 太皇太后的手保养得如羊脂一样细腻,岁月却在丰润的手背上风化了太多的痕迹,青筋隆起,蜿蜒虬曲。手中那枚金雀钗鎏金间一点赤红朱目,因为了它的含义,好似也迸射出鄙睨傲然的蔑视,泛着空洞的寒气。金雀口中衔着的紫晶流苏盈盈颤颤,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月华的心弦之上。 金雀,长安王朝子民的信仰图腾,金雀钗是长安帝后才能享受的殊荣! 她瞬间苍白了脸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匍匐在太皇太后脚下,低柔却斩钉截铁地道:“回禀太皇太后,月华粗鄙浅陋,又父母早亡,乃是不祥之人,福薄发稀,承不住金雀钗的福分。” 她这般反应似乎是在太皇太后意料之内一般,太皇太后温润一笑,眼尾腮角勾起细密的沟壑:“傻丫头,你父亲褚将军那是为国捐躯,英勇殉国,母亲坚贞不渝,生死相随,两人亮节高风,都是我长安子民的表率,也是你的福气。以后再也不许说出这样妄自菲薄的话来。” 月华对于这位高高在上的长辈心存敬畏,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唯恐心生怯意,不敢吐出那个拒绝的“不”字来,埋葬了一生自由。她将头垂得愈加低,脊梁却笔挺如修竹,一头黑丝璎珞似的秀发如瀑一般披散开来:“并非月华自怜自艾,实是缺乏母亲谆谆教诲,性子素来泼野,受不得管束,不如府中诸多姐妹们温婉隽秀,见识广博,有大家之风范。” 太皇太后却并不着恼,眉眼间依旧春风微拂 :“性子淡泊,方能经受得住来日的大起大落,哀家倒是觉得,这金雀钗与你那一头软缎似的秀发极是般配。” “坐井之蛙而已,浅薄寡闻,月华诚惶诚恐,万不敢辱没了常乐侯府的美誉,成为常家的千古罪人。” “如此说来,你是要违逆哀家的旨意了?”太皇太后猛然就沉下脸来,狭长的眸子眯起,瞬间乌云密布,骇人的气势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令人窒息的沉闷。 一旁侍立的常乐侯忍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上,唯唯诺诺道:“太皇太后息怒,月华也只是担忧自己难当大任,辜负了您老人家的期望而已。” 月华只觉得浑身的筋骨仿佛一寸寸软塌下来,几乎承受不住太皇太后的怒视,后脊梁上窜出的冷汗瞬间就濡湿了软缎里衣,紧贴在身上,黏腻腻,凉飕飕。 “月华不敢忤逆太皇太后,即便您现在不由分说赐月华一瓯鸩酒,一丈白绫,月华也毫不犹豫地遵从您的旨意。只是整个常家的存亡繁荣非同儿戏,还请太皇太后慎而重之,三思后行。” 褚月华一席犯上之言,将常乐侯吓得战战兢兢,壮着胆子呵斥一声:“月华闭嘴,有舅舅在此,哪里轮得到你胡言乱语?” 月华心里一阵楚楚暖意,常乐侯平日里畏惧廉氏,从不敢袒护偏爱她分毫,没想到紧要关头,他竟然还会挺身而出,为自己开脱两句。 太皇太后却是突然就和缓了笑意,风停云收,绽出暖阳的和煦来:“皇姑婆只是想赐你无边的富贵荣华,绝不强人所难。你不喜欢也就罢了,至于说出这番视死如归的慷慨之言吗?” 月华与常乐侯惊愕地抬头,太皇太后依旧唇角噙着融融笑意,哪里有丝毫的怒火? 二人慌忙叩首谢过宽恕不究之恩,诚惶诚恐。 “月华这孩子的脾性与哀家倒是投缘,不过这次出宫匆忙琐碎,忘记给孩子准备见面礼了。林嬷嬷,取哀家的随身玉牌来赏。” 林嬷嬷立即会意,取过一方碧莹莹的沉水玉牌递交到月华手里,笼了她的袖口,别有深意地笑笑,叮咛道:“这可是莫大的恩典,还不赶紧谢太皇太后赏?。” 月华只觉那玉牌触手温润,这般燥干的气候里,透着一股井水湃过的清凉之意。悄悄地瞄了一眼,就是一个愣怔,那玉牌并无繁琐纹路雕琢,只打磨掉四边棱角,如鹅卵润滑,透体莹润,碧寒生幽,唯有中间一篆刻小字,令她触目惊心。月华出身将门,见识比府里其他的姊妹都要广博,自然明白那“懿”字的含义。 这赏赐非同小可,金山银山也比不得这一方玉牌,月华那是七窍玲珑的心思,一时踟蹰不决。犹豫间,林嬷嬷已经退了下去。 她攥着那块烫手山芋,略一沉吟,便纳头拜下去,恭敬地谢赏。跪在前面的常乐侯这才长舒一口气,腿肚子都开始抽筋。 “你不及至义和至礼几人,经常在我面前走动的,眼见着就生疏了,在哀家跟前伺候,提心吊胆的也是遭罪,就退下吧。哀家稍歇片刻,府中留饭,你们兄弟几个陪着就好,丫头们散了歇着。” 常乐侯闻言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带着月华低眉敛目地出了门,全身汗湿一片。 太皇太后将头靠在身后的八吉祥镂花椅背上,林嬷嬷闭了屋门,立即转身取过一福寿三多锦垫,给她垫在身后,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肩膀,力道正好:“又是劳神又是惹气的,定是乏了吧?” 太皇太后无奈地摇摇头:“这至仁愈来愈不争气,能保住这侯爷的名头也不容易。” 林嬷嬷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不也是您和老侯爷当年的苦心么?这承袭侯爷爵位的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您老人家就放宽了心吧。” 太皇太后闭目摩挲着手里的金雀钗,唇角笑意若有若无,如若清晨飘渺白雾。 “林慧,你说月华这个丫头怎样?” 林嬷嬷手下一缓:“我站在门口,看这丫头的第一眼,就知道您老人家肯定喜欢。她跟智柔姑奶奶年轻的时候那份气度颇像,而且更内敛沉稳一些,不锋芒毕露,人又是个剔透玲珑的。” “就算是有锋芒,在这常乐侯府里,也早就被那廉氏给消磨殆尽了。这两年侯府没落,听说廉氏愈加刻薄,恨不能燕口夺泥,佛像剥金,没少苛待底下的人。她孤苦伶仃的,竟然还能帮着廉氏掌半个家,能是个简单愚笨的人吗?你瞅她一进来就设了提防,回话滴水不露的。” 林嬷嬷点点头:“您老人家慧目如炬,比那佛祖还要洞察人心,什么时候看走眼过?只是......” “只是什么?” “当年那桩子事儿若是犯了......”林嬷嬷警惕地扫视门口一眼,悄声提醒,吞吐了下半句。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缓缓道:“那事至义做得滴水不漏,该死的人也都死绝了,如今拢共也就你我与至义心知肚明,没啥好怕的。” “说的也是。”林嬷嬷点头应承道:“无论才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儿,就是看那眉眼,是个心软的,不若凌烟小姐,一张菱角口,上唇带粒谷,是个心狠手辣,能骂死人的主。” 太皇太后悠悠地喟叹一声,颇多感慨:“谁是生落下来就黑了心肝的,哀家当年进宫之前,踩个蚂蚁都心疼半天,如今,......唉!” “是老奴多嘴了!”林嬷嬷听她唏嘘,心里不禁一凜。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大实话罢了,是应该把她骨子里的狠劲逼出来,别挨了咬再长牙,那就迟了。” “太后您的意思是......” “牛不饮水不可强摁头,哀家不喜欢强人所难。不过那廉氏不是个省心的,成日上蹿下跳,用不着我们刻意做什么,也会将她逼上绝路,乖乖地束手就擒。咱只需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骑虎难下就足够了。” 太皇太后疲倦地打个呵欠,说得云淡风轻。 “不用安排人护着吗?这么单薄的一个人儿,哪里禁得起这些明枪暗箭?几位府上的奶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林嬷嬷忧心问道。 “若是这点小风小浪都淹得死,她也就没有必要去哀家跟前扑腾了。不过,这警钟一会儿还是要敲打的,否则落下仇,她以后记恨上可就适得其反了。” 林嬷嬷颔首应是:“还是太皇太后思虑周全,我扶您到榻上歇会儿,一会儿又有的聒噪了。”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看看窗下的日影,已渐正中:“罢了,早点用膳吧,了了这桩心事,早些回宫歇着。这些家具明显是刚描金大漆过,到处都是桐油的味道,熏得哀家头疼。” “那就让侯爷落桌在花厅里吧,好歹不这样闷呛?” 太后轻轻地“嗯”了一声,闭目安神,林嬷嬷就识相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第四章 风口浪尖 月华如释重负地跟随常乐侯出了正厅堂的门,就觉得双膝酸软,忍不住地打颤,后脊梁处也一片凉腻,伸手扶住丫头香沉的手腕,脚下都是虚浮的,恍如踩在云端一般,不听使唤。 第一个迎上来的,就是廉氏,扯住常乐侯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音:“怎么说的?定下来人选没有?” 常乐侯望一眼随后围拢过来的众兄弟,拿出做兄长的派头,轻咳一声,传太皇太后的吩咐:“太皇太后口谕,午间留下来用膳,孩子们都歇了吧。” 这算不得是个好消息,几位爷适才已经将太皇太后召见众位姐儿的细节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仔细揣摩,就翘首渴盼着太后能再单独召见,给自家女儿一个一展所长的机会。如今这散了,也就彻底没了盼头。 三爷至礼在户部任侍郎一职,娶了内阁学士李吉的妹妹。这李氏是个刀子嘴,口舌泼辣,与廉氏向来不睦。原本她特意抬了府中侧夫人所出的庶女在自己膝下,就是存了今日攀龙附凤的心思。那丫头唯恐被怪责无用,就将常乐侯夫妇怎样别有用心地推荐常凌烟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李氏憋了一肚子火气。 “都散了?感情是侯爷这风吹得合宜,你家凌烟要扶摇直上了?”话音里带着刻薄的酸意。 常乐侯有些尴尬,又不能与个妇道人家争口舌短长:“究竟谁有这份造化说不准的,太皇太后的心思岂是咱们这些小辈揣摩得出来的?” 廉氏察言观色,见自家侯爷神色不自然,全无半分得意之色,心里就“咕咚”冒了个泡,又瞟了一眼他身后的月华,见她低垂着头,鼻尖上都冒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子,也不见攀了高枝的雀跃与趾高气扬,心里疑忌,嘴里却是丝毫不相让的。 “如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正好得闲,三弟妹若是有疑问,尽管就进去问好了。” “吆,我们爷可是经常朝中行走的,我们这些家眷相跟着也懂个分寸,可不敢在她老人家跟前多嘴多舌的,被轰赶出来,落了脸面。” 常乐侯有名无权,空顶个名号,又向来对廉氏唯唯诺诺,没个担当,众家兄弟不将他放在眼里,说话也肆无忌惮,明里暗里都是讥讽。 “你!”廉氏一张脸憋成了紫茄子,暗自恼恨自家的不争气,堂堂一个大嫂,竟然受小的们腌臜气。 三爷总归是在兄弟跟前,顾忌个情面,呵斥自家夫人一声,闭了口。 五爷至信官任大理寺左少卿,夫人丁氏是个八面玲珑的敞亮人,径直越过常乐侯,亲昵地搭住了月华的纤细手腕,笑眯眯地道:“这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疼这帮姐儿,怕她们站在这里累着了,我们就暂且退下吧。只是我家凌媛啊,念叨了她月华表姐好些时日了,说是要让我接回去,好跟她做个伴,大哥大嫂,正好就让月华跟我们一路去住些日子吧?” 在场的人都不傻,岂会不明白丁氏究竟是怎样心思?大家立即就将眼光落在了身后不言不语的月华身上。怀了别样的心思再打量,就都觉得这月华不经意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恬静淡雅,犹如月下凌波而至的菡萏仙子。 那廉氏更是一个不好相与的,上前不动声色地就将丁氏的手挡开了:“月华她可是我侯爷府的当家人,我府上的吃喝用度都是她一手经管着的。这表姐妹们几年都没有来往,想要亲热亲热是好的,但是好歹等月华把手头上的事情交代一声不是?” 月华见自己瞬间就被抛上了风口浪尖,知道这些人全都不怀好意,正好借了廉氏的话音,躬身一礼道:“五舅母的好意月华心领,只是太皇太后的膳食还没有安排妥当,恐有疏漏,月华不敢耽搁,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给舅父舅母请安。” 言罢也不待众人反应,赶紧拽了香沉的手,急匆匆地转过回廊,如避蛇蝎一般惶恐。待终于回头不见了众人的影儿,方才顺着廊柱无力地滑下来,一屁股坐在了热烫的石条凳上,捂住了心口,犹如劫后余生。 香沉蹙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攥出了几个明显的指印,一片汗湿,再看自家小姐面色苍白,鼻翼噏动,光洁如玉的额头上都沁出细米凉汗来。四下打量,见左右无人,方才出声关切地问:“小姐,您还好吧?” 月华深吸一口气,仍旧攥紧着心口的镶碎珠回纹领口,唯恐一个不慎,心就慌里慌张地跳了出来。 “我先静静,喘一口气,如今两条腿好似都是别家的了,走路都是飘的,连个根都没有。” 香沉摸出袖间的帕子,递过去:“擦擦头上的汗吧,还是第一次见小姐这样惊惶失态,被人见了不好。” 月华接在手里,胡乱抹了一把,无意间指尖触摸到了鬓间的那朵紫龙卧雪 ,一把揪下来,丢在脚下,狠狠地踏了两脚,碾落成泥:“怕就是这个惹祸的根苗!” 香沉莫名其妙,只是心疼道:“可惜了的新缎子鞋,您自个一针一线绣的,莫染了花汁糟蹋了,大夫人又要责怪。” 一句话说得月华心酸,她平日操劳奔波,绣鞋自然比起府中的三位姐儿磨损一些,经常被廉氏念叨不知节俭。想想堂堂将门之后,如今一双最不起眼的绣鞋,还要看别人的眼色。 这冷不丁的凄凉感怀,令她原本惶然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站起身对香沉沮丧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您不去厨房了么?” 月华怔了一怔,苦笑道:“现在舅母估计恨不能将我关进笼子里,我还腆着脸不知趣么?左右怎样做都是错,索性就回院子里歇着,你去前面知会一声就好,留下来看看风声,若是有人向你打听关于我的事情,就全部推脱了。” 香沉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多嘴,知道定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变故:“小姐放心就是,我会四处留意的。” 言毕就立即按照月华的吩咐去了前院打探消息。 月华在原地愣怔着站了片刻,觉得秋阳愈加开始燥热起来,明晃晃地刺目,园子里的假山碧池也生生被映照得赤条条的白,长叹一口气,胸口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严严实实。直到有人来往,方才慌里慌张地逃也似地回了。 月华住在后院最偏远的一个独门独院里,原本是常乐侯风光的时候专门为一个青楼歌姬起的院子, 里面窄憋,四间正房,两间耳房,但也雅致。不过那歌姬仅住了两三月,就恃宠而骄招惹了廉氏,被牙贩子不知道打发到哪里去了,院子就闲置下来。后院里的女人都嫌弃污秽,不愿意居住,月华在母亲的丧事打理完毕以后,就搬进了这里。 她的母亲常智柔是常家上一辈里唯一的女儿,排行第四,当年由太皇太后做主,嫁给了威震长安的护国将军褚陵川,二人虽是聚少离多,但是鹣鲽情深,十分恩爱。 后来先帝驾崩,少年皇帝陌孤寒登基,周边诸国欺新帝年幼,对长安虎视眈眈,一时间边关烽火绵延。褚陵川戍边杀敌,屡次力挽狂澜,护卫着长安子民的安平。只是五年前一次战役中不幸中了西凉人奸计,全军覆没,马革裹尸。 母亲闻听噩耗以后不久,就不管不顾地随着去了,一柄长剑一了百了,剩下尚不及豆蔻的月华,孤苦伶仃。 廉氏愿意收留自己,只是贪图将军府的产业,但舅父对自己却是打心底疼惜,不过做不得廉氏的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哪里还敢挑剔?更何况里面简单收拾修葺了,自己与魏嬷嬷,香沉,香澈几人住着也挺舒心。 魏嬷嬷没在院子里,只有小丫头香澈在,正翻捡了去年的厚被褥出来晾晒,拆掉被面,露出焦黄的棉絮,用竹竿拍打着上面的灰尘。 “魏嬷嬷回来了,让她到我的屋子里来一下!” 月华的话音里隐含着一丝怒气,香澈也只当是府里的琐事糟心,不敢多问:“适才四小姐来过了。” 这样快?月华心里一声冷笑,与自己应该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说什么了?” 香澈摇摇头:“有的没的,乱七八糟扯了两句,颇莫名其妙,不过那口气出奇地平和。” 这平素里见风使舵的人,果真鼻子灵敏,竟然这样快就窥探出了其中玄机。 “再来就说我头疼,睡下了。” “小姐怎么了,是不是累到了?用不用奴婢给你把薄荷膏找出来揉揉?” “不用!” 月华摆摆手,心里纷乱如麻,也懒得解释,撩帘进了屋子,将那炫目的阳光隔绝在脚跟下。 屋子里多少有些沉静的凉意,月华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咚”一口气喝下去,浇灭了直窜喉尖的火气。 第五章 责问 过了也就两盏茶功夫,外面院子里有脚步声,香澈低声传月华的话,魏嬷嬷向着屋子里探进头张望一眼,见月华正斜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就踮着脚尖走了进来。 “香澈丫头说你不太舒坦,是不是这两日累着了?” 月华浓密的睫毛一颤,就像青鸦掠过的羽翼,张开来,迸射出沉凉的目光。 “你去哪里了?” 月华与魏嬷嬷相依为命,向来当做长辈一般敬重她,第一次这样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质问。 魏嬷嬷笑吟吟地掸掸袖口,恍若未察:“您那床被面缎子放了个三伏天,眼见有些快沤糟了,我讨了瓢白面,重新浆洗浆洗。” 她这般体贴周到,月华的怒气就不由自主地消减了三分,坐起半个身子:“我有些话要问你?” 魏嬷嬷好像这才觉察到月华口气的冷清,仰起头来:“怎么了这是?” 月华深吸一口气:“太皇太后喜欢紫龙卧雪,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太皇太后是不是问话了?”魏嬷嬷眼前顿时一亮,喜滋滋地问月华。 “问话?你可给我惹了大祸了!”月华说着气恼,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 魏嬷嬷就是一愣,转身掩了屋门,方才走到跟前关切地问:“难不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怪罪什么了?” “若是怪罪几句也就好了,哪怕是责罚我也认,今日太皇太后单独叫了我进屋问话,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叫我进宫!” “啊?”魏嬷嬷眉眼间轻快地掠过一丝欢喜,跳跃着转瞬即逝,收敛进眼底:“小姐是怎样回的?” 月华看她神色明显就是有意而为,愈加气恼:“能怎样回?自然是拒绝了!我的心思难不成你不知道么?这样自作主张,想要害死我不成?” 魏嬷嬷“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在了月华脚下的榻上,骇了月华一跳,赶紧弯腰去扶。 “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魏嬷嬷执拗地不肯起来:“小姐,您是婆子我看着长大的,咱俩相依为命这许多年,说句高攀的话,那是母女的情分。你吃的苦头,受的大舅奶奶和表小姐们的腌臜气,婆子也全都看在眼里,刻在心上,跟刀钻似的。 今日婆子撺掇您亲自去前院奉茶,的确是埋了别的心思。您如今已经过了碧玉年华,大舅奶奶还紧攥着不撒手,舅老爷吭都不吭一声,眼瞅着比您年幼的三小姐及笄以后都嫁出去了,唯独您和凌曦小姐一桩桩好姻缘错过去,您可知道大舅奶奶安的什么心思?” 月华心里泛苦,跟吃了黄连一般,唇舌都涩得发木:“大舅母心里嫉恨凌曦母亲,再加上上次凌曦疯癫之事,自然不会给她指个好人家,乐得耽误下去,最后打发个破落户。我是在舅父跟前,亲口说过的,愿意为爹娘多守孝几年。” “哎呀,小姐,你就不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了。谁不知道廉氏留着您,那是害怕您向她讨要当初主子留给您的财产!只要您在侯府一日,就没有讨还过来的借口。当年她趁着您年纪小,尽数霸占了去,还得了便宜卖乖,成日在外人跟前数落怎样地厚待您,花费了她侯府多少积蓄,这是明摆打着侵吞的算盘呢。 可实际上呢,若非您自幼学了一门刺绣的好手艺,偷着能换个仨瓜两枣地接济,咱在这侯爷府残羹冷饭的,还说不上怎样凄惶。而且这两年您帮着她料理府中事务,让她只管攥紧了钱袋子,省了多半的心思,否则怕是早就被找个由头赶出侯爷府了。 老奴我没啥私心,就想着您万一能进了太皇太后的眼,给您指门好的权贵人家,脱离了这侯爷府,日子也有个盼头。最不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过问上一字半句的,廉氏她也不能太过分了不是?” 魏嬷嬷说着话,心根里就觉得替自家小姐委屈,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就落下泪珠子来。 她这抽抽搭搭地哭,月华心里就不落忍,赶紧将她从脚榻上搀扶起来。 “是我一时气恼,委屈了嬷嬷了。实在是今日太皇太后一句话,犹如青天白日的霹雳一般,令我心里塞满了乱麻,忍不住口不择言。你可知道,如今我们的处境怕是要愈加难了,那廉氏心心念念要将凌烟送进宫里的,我坏了她的好事,能有咱好瓜落吃么?心里肯定将我当做那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了。” 魏嬷嬷就着月华的手站起身来,慌忙搀扶着月华重新在床榻上坐下了:“既然如此,小姐为何不应下了太皇太后,那可是泼天的福气,正是否极泰来,无上的荣光,那廉氏还敢轻看咱吗?” “福兮,祸所倚,各位舅爷们都想把女儿送进宫里谋求荣华富贵,其实他们的心里也是跟窗纸一样透亮儿的,这个位子摇摇欲坠,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啊。” “富贵险中求,的确是这样的理儿。” 月华摇摇头:“嬷嬷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一句大不逆的话,先皇驾崩得早,太皇太后依仗了常家的权势,把持了大半个朝政,辅佐当今少年帝王,那是功劳。但是她老人家高高在上,恐怕还不知道常家人借助她的庇护,做下了多少嚣张跋扈的错事。而且,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这都是大忌! 少年皇帝或许感恩,也或许是忌惮,处处忍让,但是一朝太皇太后不在了,你觉得皇帝他还会放任常家这样放肆吗?恐怕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这常家送到他枕边的女儿!” “啊?”魏嬷嬷一脸惊惧,俄而变成不可置信:“常家如今除了侯爷,其他几位爷全都在朝中官居要位,风生水起,二舅爷手握重兵,劳苦功高,咱二太爷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门生遍地,常家正得皇帝器重,小姐多虑了。” 月华从窗子里望出去,香澈正手里拿着细杆子反复敲打着被褥,被褥上的灰尘腾起来,然后落下去,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就像是敲打在皮肉里一般,并不陌生。 “魏嬷嬷,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听大舅母的指挥,尽心尽力帮她操持侯爷府的杂事?” 魏嬷嬷不懂月华为何突然就转了话风,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是多了两分敬意:“这样好歹也在侯府混个一席之地,不被别人轻慢。看咱府里人如今对小姐您的态度就知道,您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月华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悠悠地叹息一声,像长夜一般幽凉。 “你错了,魏嬷嬷。我心底只是不想做一只耳目闭塞的鸟,被关在这冷僻的角落里,一辈子的命运听从廉氏的随意摆布,因为孤陋寡闻而无能为力。这样,好歹能有个见识,见识广博了,即便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好歹心胸豁亮,撑得起命运的大起大落。也不会像阿娘一样,一辈子眼中只有一个人,一片天,天塌了,就不想再活下去,一把利刃了结了自己,寻求解脱。 我自记事起,阿爹常年征战在外,聚少离多,我与阿娘在清冷的长夜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烛台前将手里的针线细细密密地衍生出一副副艳丽绝伦的刺绣来。在我懵懵懂懂的瞌睡里,满是阿娘手里仿佛永远都扯不到尽头的丝线,比思念还要长,比牵绊还要密。还有摇曳的烛影里,阿娘偶尔望着窗外的一地月华,一声声的幽凉长叹, 她给我起名字叫月华,她说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意思,她将自己托付给了阿爹,为他活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最后阿爹走了,她就毫不犹豫地果真跟随着去了。魏嬷嬷,我不想像阿娘那样活着,我也不要做那随波千万里的滟滟月色,我褚月华想做的,是长随皓月腾碧空的月华,绝不入宫门,为一个薄情男儿葬送一生荣华!” 魏嬷嬷怔怔地望着自家小姐,突然就觉得有些微陌生,月华向来羞于同自己谈论将来的婚姻大事,提起来便缄口不言,她只道是女儿家羞涩,自己却是夜里辗转反侧,替她忧虑难眠。哪曾想到,这羸弱的小女儿竟然是有这样高傲的志气和不甘的劲头?在这一点上,多像自家姑爷,那位铁骨铮铮的护国将军!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 “就是为此,小姐难道就不想放手一搏么?常家如今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外有常家帮衬,宫中有太皇太后筹谋,待到稳固了位子,谁能奈何?您看几位舅老爷全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们审时度势,拿捏得难道还不及咱们这些妇道人家?” 月华犹自有些感伤,说着话音里忍不住就有些哽咽,强自忍住泪意,压低声音道:“我经常能在前院走动,听别人谈论国事杂闻,所以,魏嬷嬷,我知道,物极必反,常家快不行了。当今少年帝王睿智果决,识明智审,不拘一格启用白衣卿相邵子卿,如今已经在逐步蚕食常家势力,一统朝政。 太皇太后力不从心,才会想着故技重施,让常家的女儿进宫,做最后垂死的挣扎!而几位大爷,他们心里想的,那是保全自己的权势,谁会真正顾虑女儿的一生喜乐安平?我外公早就有远见,所以才会在临终之时,将侯爷的爵位传给最为怯懦无能的大舅父,怕就是一条退路。” 魏嬷嬷心里一紧,好像是被谁狠狠地击了一拳,顿时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如此说来,我这岂不是害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婆子糊涂!” 月华将心里的话全都吐露出来,整个人也像被掏空了一般,虚浮而无助,软绵绵地靠在床柱上面,伸手按按袖间的玉牌,苦涩一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若是太皇太后果真一道懿旨下来,我还不是一样要一顶轿子送进去,将自己埋了。” 第六章 大发雷霆 太皇太后的午膳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面对着一桌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却没有多少胃口。 廉氏将几个府上的家眷安置好以后,就再次精心装扮了常凌烟,让她去了花厅,专门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着奉茶布菜。 常凌烟伺候得殷勤周到,话也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太皇太后的口味也是提前打听清楚的,夹到跟前碟子里的菜全都是她喜欢的菜式。但恰恰就是因为此,太皇太后有一种被人窥探了隐私的不适感觉,大为不喜。 在宫里,宫女太监们日夜贴身伺候着,揣摩她的喜好无可厚非,但是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人这样仔细地打听你生活里琐碎的一点一滴,就令人忍不住心生腻烦,如蝇在喉了。尤其,她最为厌烦的,就是廉氏这样自作聪明的下作手段,总是会令她想起皇宫里那些上蹿下跳,不择手段争宠献媚的狐媚子。 太皇太后撂了包银象牙箸,冲着常凌烟摆摆手,面上却是一重重的笑意缓缓漾开,微弯了眉眼,将常凌烟赞不绝口,言谈间颇为青睐。 凌烟进退有度,一问一答间伶牙俐齿,太后笑着赏了一对和田白玉贵妃镯,亲手给她戴在手腕上,然后就将话题倏然一转,旁敲侧击地敲打了几位子侄一番,说他们这些年里对月华关照不够,失了实在亲戚的情谊,以后要好生关照,多来往走动才是。 几位爷皆唯唯诺诺地应了。 她很快就结束了自己的归省,在子侄们毕恭毕敬的前呼后拥中坐上了凤辇,仪仗队浩浩荡荡地离了侯爷府。 林嬷嬷年纪也大了,太皇太后出宫的时候开恩赏了马车,但是她依旧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凤辇跟前 ,走起路来头端颈直肩平,板板正正。 太皇太后突然就叫停了凤辇,侧过大半个身子,低下头听林嬷嬷悄声耳语说话,微微地蹙了眉头,将信将疑:“她真是这样说的?” 林嬷嬷点点头:“怕是不止这些,传话过来的时候,还瞒了不少,只拣了要紧的还不冒犯您老人家的话。” 太皇太后端正了身子,扶扶头上的金雀钗,一脸的兴味盎然:“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小丫头片子,竟然眼睛这样毒辣 ,就连至仁都稀里糊涂看不出来的形势,她竟能一针见血给剖析了明白,果然不愧是褚家出来的闺女。我原本呐,心里还在摇摆不定,如此看来,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确定就是她。你派人传下话去,让咱在几个大爷府里的人都警醒着点。” 林嬷嬷点点头:“那侯爷府里?” “哀家见至仁对那丫头还是有几分袒护,想来平日里情分还是有的,至于廉氏,她愿意怎样折腾都好,左右我是一直看着那廉氏不怎么顺眼,即便她自己掏个坑把自己埋了也由着她去。” 林嬷嬷立即心领神会,应声道:“老奴立即去办。” 她刚一转身,太皇太后又叫住了她:“别忘了提醒二爷一声,为了周全起见,当年的那桩事情再过滤一下,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林嬷嬷亦是颔首恭敬应下,一抬手,太皇太后的凤辇继续缓缓前行,风风光光地淹没了半条街道。 侯爷府里的月华索性称病不再出门,午膳是香沉到厨房里取的。 今日依旧是按照惯例的四菜一汤,菜里却有玄机。廉氏刻薄,又不愿意授人以柄,所以月华与府中的凌曦凌烟等人都是一样的规制,午餐两荤两素,再加一个汤,不过里面的猫腻可就大了。月华几人刚到侯爷府时的残羹冷饭那就不必说了,纵然是这两年她在府里管事,得了下人敬重,每日的菜都多少用心起来,也绝对没有这样精细! 就单说那一道清炖狮子头,三肥七瘦的臊子,细细地切做细丁,里面还掺了甘脆的荸荠粒,用火腿老鸡吊的浓汤小火煨着,加了几根晶莹如玉的白萝卜丝和青翠欲滴的小菜心,点缀着黄金般的蟹黄,咬一口松软细腻,滑嫩留香,处处透着厨子良苦用心。 其他几碟的乳香酥闷鸡,滑蛋虾仁,堂灼芦笋,党参乳鸽盅自然更不消多说,就连米都是上好的碧粳米,一粒粒莹润剔透。 香沉说她当时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再三确定以后,才端起来 ,厨房管事仍旧不忘殷勤地亲自打帘,谄媚着笑脸叮嘱一声:“月华表小姐若是觉得不合口就言语一声。” 月华低头吃得极仔细,也香甜,细嚼慢咽,而且每样只夹在碟子里一点,剩余的给丫头们留下解馋。 香沉在跟前伺候着,今日大抵是因为兴奋而喋喋不休,失了往日的沉稳。 “今日午饭时那凌烟小姐莫名的不知道又发什么脾气了。” “你怎么知道?”月华如今敏感,对于府里的风吹草动也开始上心。 “我今日从厨房里出来,迎面就碰见了她跟前的丫头香幸,手里端着一托盘碎成几瓣的彩绘瓷盘。我懒怠搭理她,脚下一拐,就抄了远路,耳根子却是支楞着,听见那香幸正对着厨房管事兴师问罪,以为我偷偷端了什么好吃食,所以故意躲着她。” 月华手下筷子一顿:“那管事又是怎样回的?” “厨房管事怕被穿小鞋,敷衍说是今日太皇太后驾临,大夫人交代了改善伙食,免得被几位爷和奶奶看了笑话,但是凌烟小姐交代的规矩是没有变的,一天不超过二两肉,手里掂量着呢。从这话可以听得出来,凌烟小姐在咱们吃食上定然是使了坏的。” 月华轻笑一声:“那管事是故意说给你来听的,借你的嘴传话诉苦呢。” 香沉恍然大悟:“这府里的下人都成了猴精了。” “七拐八绕,半天也没有说到正题上。”一旁正低头做针线的魏嬷嬷听得有些心急。 “这便说,莫急么,那香幸这才冷哼一声,将手里托盘丢给厨房里的粗使婆子,颐指气使地交代说,凌烟小姐的饭菜被丫头笨手笨脚地打翻了,凌烟小姐还饿着肚子呢,让厨子们再备些点心。 您说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吗?还用得着这样费心遮掩?定是凌烟小姐大发雷霆,掀了桌子,否则就凭香幸向来狗仗人势的气焰,会轻易饶过犯错的丫头才怪,早就闹腾得鸡犬不宁了。” 香沉说的话在理儿,月华与魏嬷嬷对视一眼,心里就犯了嘀咕。凌烟不顾忌自己的形象,撒这样大的泼,缘由怕是只有一个,就是她褚月华。 若是月华应下了太后的旨意,那倒还好说一些,廉氏等人肯定是敢怒不敢言,再大的气性也得憋回去,还要当佛一样好生奉迎着。偏生她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如今两面不落好,骑虎难下,以后在侯爷府的境况肯定不好过。 月华并非多虑,她熟悉廉氏与常凌烟的脾性,两人心眼都小得像针鼻儿,狠得像针尖儿,如何容得下她尽数抢了风头,断了常凌烟进宫的路子? 果真如月华所料,那廉氏得知太皇太后相中的人选是褚月华以后,瞬间大发雷霆,愤恨难平。 原本常凌烟在太皇太后跟前露了脸,还得了赏赐,一时间趾高气昂,得意洋洋,将那副和田白玉贵妃镯举起来好生炫耀。侯府下人们对于太皇太后归省的用意,心里颇多猜度,只道是要为朝中王孙贵子择偶婚配,向着她纷纷道喜,各种恭维。 廉氏并不知自己弄巧成拙,招惹了太皇太后膈应,相反还有些沾沾自喜,迫不及待地将常乐侯拉至僻静无人处,表功炫耀一番后,才想起询问太皇太后召见月华的缘由。 常乐侯禁不得追问,竟然就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了。满心欢喜,自认胜券在握的廉氏犹如遭到当头棒喝,对于这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恨到了牙根里,顾不得几位爷和奶奶还在府中,便摔了杯盏,大骂“白眼狼”,“扫把星”,暗自后悔当初将月华接回侯爷府,恨不能立即就将她打杀出侯府,永远绝了后患。 她一时恨极,在常乐侯跟前咬牙切齿,满脸狠戾。失了往常慈蔼祥和之态,后见常乐侯不满地瞠目怒视,心里多少顾忌,方才敛了面上狰狞之色,支吾搪塞之句,催促他赶紧回前院招待几位偏房兄弟。自己在心里暗自盘算,如何不动声色地拔除这颗眼中钉,而且不授人以柄。 第七章 议亲 前院二爷在太皇太后的仪仗离开侯府以后,就借口军营有事,偕阖府家眷一同告辞离开了。三爷五爷坐在前厅处喝茶闲聊。 最先回过味儿来的,是五爷。他低首佯作专注品茶时,仔细咂摸太后的每一句话,就敏感地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将自己用于审查罪犯的敏锐触觉用到了察言观色上,包括太后,还有长房里每一个人的神情,就连廉氏后来刻意掩藏的那一抹气急败坏都没能逃脱他的眼睛。 太皇太后对于长房的常凌烟赞不绝口,但是常至仁自始至终脸上都没见一丝一毫的得意之色,相反满头大汗淋漓,灰头土脸。这位长兄没有太多的心机,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今日太后选择归省侯爷府,他都觉得扬眉吐气,在兄弟们跟前趾高气扬了一些。若是太后选定的进宫人选是常凌烟的话,他绝对按捺不住! 五爷否定了常凌烟以后,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外甥女褚月华,对于太皇太后别有深意的叮嘱,他也立即心领神会,待廉氏有事回了后院,寻个由头将夫人丁氏拉至一旁,如此这般一说,打铁须趁早,催促丁氏务必与褚月华尽快套上近乎。 丁氏那是千伶百俐的人物,早在月华一出正厅的门,就率先想到了这个可能,但是被廉氏百般阻挠。这一次便是理直气壮了,那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的,她老人家在宴席之上交代过,让这些做舅舅的多关怀关怀月华,走动得热络一些,所以就立即带上自己的女儿凌媛浩浩荡荡地杀进了侯府后院。 三爷府上的李氏闻风而动,自然不甘落后,虽然她不明白,丁氏突然着急忙慌地离了前厅,直奔后院廉氏居所,背后真正的用意,她只知道,老五家两口子那都是人精里挑拣出来的人精,跟着做肯定没错。 李氏与丁氏两人也就是前后脚抵达了廉氏的院子,廉氏不得不热忱地“接待”了两位各怀鬼胎的妯娌。 丁氏先是极真诚地给廉氏道喜,恭贺凌烟在太皇太后面前得了青睐,日后定然前途锦绣,然后就有下人送进来几匹上好的苏绣锦缎,说是天气转凉了,给各个府里几位姐添置几件秋裳,作为当婶娘的一点心意。正巧今日都在,就一并带了过来。省得日后跑腿,还要叨扰一顿饭食。 丁氏察言观色,见廉氏笑得极是牵强,全无一丝半毫盛气凌人之态,心里就立即有了谱,给身后的女儿使了一个眼色。 凌媛手里捧了一方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妆匣,向着廉氏盈盈一拜,如彩凤点头:“上次见月华表姐的时候,许给她一套红珊瑚镶宝石头面,今日方才得闲拿给表姐。” 表姐妹之间的私下馈赠,廉氏自然就挑不得理了,不得不命人去后院叫月华并几位小姐过来亲自道个谢。 一旁的李氏见丁氏有备而来,而且出手这般阔绰,自己两手空空,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干坐着就有些尴尬,正巧廉氏望过来,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装傻充愣。 不一忽的功夫,去后院的下人便回来了,说是月华身子有恙,好不容易才歇下。 这话正合廉氏的心思,她卖乖道:“这些底下丫头们都让我宠坏了,纵然是自家主子身子不舒坦,舅母来了也是要出来请安的,怎么就不知道叫一声。” 这话说出口,识相一些的,也就应该慌忙拦着,起身走了。偏生今日丁氏却是要势在必得,闻言关心道:“晌午的时候不是还好生生的吗?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也难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怪责我们几个不及大嫂费心,这几年对这孩子的确疏远。我们少不得去后院看看她,可怜见的。” 李氏看到这里,自然也就明白了丁氏此趟的真正用意,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是巴结廉氏,而是跟褚月华套近乎来了。她也赶紧站起身,帮腔道:“怕不是这几日忙里忙外地累着了?一大家子事儿,面面俱到,要多操心?” 廉氏听到李氏说话心里就膈应,这话说得好像月华在自己跟前受了多大委屈一般,立即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感情三弟妹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这当家执事可是我亲闺女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咱侯府的女孩子嫁人后都是要做管家夫人的,若是能在娘家有这样的历练,以后也得夫家刮目相看。” 李氏暗自冷笑一声,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怎么就没见你舍得让常凌烟抛头露面跑断腿?但是冷嘲热讽两句可以,好歹是妯娌,大面子还是要过得去,因此也只讪讪地笑笑:“大嫂看你就多心了不是,咱们都是月华的亲娘舅,分不出远近厚薄,你疼月华,就不兴我们说一句心疼的话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这厢里丁氏已经吩咐凌媛:“我记得车上好像还有上次买的人参和燕窝,你差人拿过来,一并给你月华表姐带过去。” 如此一来,廉氏总不能再推拒,将丁氏与李氏一路带至后院月华的住处。 院子里静悄的没人,阳光正好,月华的被套和浆洗过的被面就晾晒在院子里,散发着阳光和暖的味道。李氏一脚踏进去就开始“啧啧”连声。 “听说月华丫头性子淡泊,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住处也太素雅了一些,跟凌烟小姐的锦帷香闺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么?”李氏转着圈地打量院子,明褒暗贬,难掩对廉氏厚此薄彼的讥讽之意。 丁氏上前扯了一把那床已经泛黄的被褥,她手里的帕子就在眼角处抹了一抹:“这孩子果真是个懂事的,这样节俭。” “听说当初姑奶奶走的时候,也是给月华丫头留了不少的细软家当,一辈子衣食无忧,哪里就用得着这样寒酸了?” 一句话画龙点睛,廉氏的脸面顿时就下不来了,说话也夹枪带棒的,毫不客气:“月华自从四姑奶奶走了以后,除了我这个大舅母知冷知热地问候两句,就被人冷落到墙旮旯去了,不闻不问偌多年了,莫说一床不值钱的锦被,针头线脑的,也没人施舍上一根。我这一人操着一大家子的心,哪能面面俱到?两位弟妹,你们说可是这么个理儿?” 香沉早就从敞开的窗子里见了几人,通禀给月华知道,月华知道来者不善,索性就躺在床上,捂了毛巾迷迷糊糊地装病,只佯作没有听到,看她们究竟是什么来意。 月华装病卧床,香澈和魏嬷嬷不能怠慢,打帘出了屋子,规矩地行礼见过几位舅奶奶。 “你家小姐呢?”李氏率先开口。 “回三舅奶奶话,我家小姐身子不太舒坦,刚晕晕沉沉地睡过去,老奴喊了两声,也不见清醒。”魏嬷嬷一脸担忧地回道。 “好不容易睡了,就莫打扰。”廉氏慌忙制止了魏嬷嬷:“兴许果真是太累心了,这弦一松就担不住了。” “不管怎样也不能任她昏天黑地地睡,也不找个大夫看看啊?”李氏扬声挑剔道。 这话正好被丁氏捡了一个漏:“我府上的刘大夫倒是个医术高超的杏林圣手,不若接去我府上将养几日。大嫂这阵子也忙里忙外,太过辛苦,就别太操心了。” “再过上几日吧,”廉氏这次应得颇为痛快:“过几日月华亲事定下来了,就到各个舅爷府上都小住几日,到时候几位舅母可不要吝啬,多给咱月华准备压箱底的嫁妆才是。” 莫说屋里支楞着耳朵的月华,丁氏和李氏也都忍不住一愣:“亲事?什么亲事?” 廉氏用帕子掩住嘴角处的一抹得意之色,不急不缓道:“我家侯爷说今日太皇太后亲口问起了月华的婚事,怪责我这做舅母的不经心,一直没有给月华寻门好人家,生生耽误了大好年华。侯爷回来就将我好生训斥一通,我哪里敢怠慢,适才就差人去请这京城里有名的冰人去了,明日一早便过府合计,总是要千挑万选,寻一门最称心如意的人家。” 屋里伺候的香沉手一哆嗦,差点就将石榴缠枝盆架上的面盆给扣了。适才没人的时候,月华也没有瞒着她,将上午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拣紧要处说了。香沉平素里心眼活泛,又是经常跟月华在前院里走动的,有些事情告诉她知道,也好生了警惕,不会被人钻空子。 她颤抖着手将水盆里的帕子捞出来,担心地看了一眼歇在罗帐里的月华。 第八章 各怀鬼胎 月华一早就猜想到,依照廉氏的脾性,自己肯定少不得要受排揎,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廉氏竟然是快刀斩乱麻,这样干脆利落地就要将她赶出侯爷府,随便寻个人家打发了。 想她好歹也是名门之后,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她竟然寻了京城的婆子待价而沽,寻找门当户对的门庭,然后上赶着去人家提亲么?她以后岂不是颜面扫地,沦为别人口中的谈资,一辈子的笑柄了。 廉氏这分明就是钻了太皇太后态度暧昧的空子,左右她在侯爷跟前是坚决地拒绝了入宫的,太皇太后也没有坚持,而且在几位舅爷跟前只字未提。她做主将自己嫁了也无可厚非。 若是能给寻一户家风秉性都正直宽厚的好人家也就罢了,偏生廉氏面甜心苦,嫉恨心理强,从来容不得别人比常凌烟强上一丝半点,若非名声考虑,巴不得她与凌曦等姐儿发落在尘埃里遭人践踏才好。现如今对自己正是恨之入骨,难保不从中作梗,故意挑拣那些顽劣不上进的纨绔子弟,日后好看自己笑话! 月华躺在床上,气得浑身直颤,如若不是这样的关头,只怕就扯过被子掩住面委屈地哭两声了。 “小姐......”香沉的话音里忍不住带了轻颤,默默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话说了半截,却不知道怎样劝慰。 月华暗里咬了银牙,直咬得牙根发酸:“香沉,我什么都不争,在这侯爷府里,这样委曲求全,她们竟然还容不下么?” “往好处想想吧......小姐不是常教导奴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么,兴许是喜事。毕竟几位舅奶奶都在跟前,又得了太皇太后吩咐,会给您做主寻个好归宿也不一定。” 香沉说这话,没有一点底气,声音愈来愈低,自己都无法信服: 月华闻听心里却不由一动,泪光潋滟的眸子里倏忽升腾起骄阳一般的璀璨,将所有氤氲的雾气尽数消散,她反手抓住香沉的手,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香沉,年后上元节凌媛小姐送的那些小玩意丢在哪里了,赶紧拿一两样给我。” 香沉一愣:“那些破烂玩意儿,香澈小丫头稀罕,尽数收着呢,小姐要那个作甚?” “机会来了,你随便取一两样偷偷给我。” 香沉不明所以,但是知道肯定是有妙用,轻手轻脚地穿过正厅,避过院中几人的目光,去了她与香澈的房间,一顿翻找。 庭院里,丁氏与李氏也终于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五夫人丁氏更是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百转千回,思忖了一个彻底。最初,她也以为自己与五爷失算了,太皇太后可能并没有让月华进宫的心思,不过是见到这丫头孤苦伶仃的可怜,随口一提也就罢了。但是往深处去想,廉氏这样迫不及待,难保不是因为觉察到了月华对常凌烟的威胁,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将她赶紧打发出去! 也就是说,廉氏与褚月华如今已经是两个对立面,是作壁上观还是站入一方队伍?站到谁的队伍,又如何站队?这很重要,万一廉氏得逞了呢? 按照常理来说,丁氏不应该搀和进来,得罪廉氏,因为常凌烟与褚月华无论是谁进宫为后,她都能受益,顾此失彼,委实不是明智之举。所以一时间就有些踟蹰。 而三夫人李氏原本就是望风而动,自始至终都没有查看明白这情势,不过她与廉氏素来不对付,所以听廉氏这样提起,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咱常家院子里的姐儿纵然不能得太皇太后指婚,那也不能操之过急,还需放出风声等男方求娶,哪能上赶着去男方家里提亲?你也不怕落了侯府的颜面?” 丁氏也试探道:“论起来凌曦比月华还要大上一岁,那丫头是不是也有了合适的人家?” 廉氏深深地叹口气:“这后娘难做啊,知道的,是凌曦这孩子一直挑肥拣瘦,总是碰不到中意的人。外人还以为是我这做后娘的不亲厚。可咱也不能老是顾忌这长幼有序,就耽误了所有姐儿们的终身大事不是?” 月华搁屋子里侧耳听着外间几人说话,丁氏说话大多不偏不倚,好似是要明哲保身,不想过多掺合。 她轻咳两声,带着两分朦胧睡意,慵懒地问:“香沉香澈,是谁在外面说话?” 香沉应声自外间走进来,将一枚桃木簪子递给月华,月华顺手簪到了发髻里。 “小姐,是大舅奶奶和三舅奶奶,五舅奶奶来看您了。” “哎呀,你们怎么不早些将我唤起来,好生失礼!” 月华沉声怪责,慌慌张张地作势要披衣下床:“快些拿我的绣鞋过来。” 外面院子里的人听闻动静就打帘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暖阳蒸腾的热气。 丁氏第一个上前将月华按住了:“不舒服就安生在床上歇着,都是自家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 月华半推半就地依旧在床上靠了,略带歉意道:“丫头们也太大惊小怪了一些,竟然劳烦舅母们亲自过来,月华还这般怠慢,委实惭愧。” 丁氏顺势就坐在了月华的床边,一手握了她的手,另一手就探过来用手背在她的前额上试了试,目光柔和若水,恰如一位和蔼可亲的慈母一般关切。 “傻丫头,跟舅母还这般见外,身子咋样,哪里不舒坦?可看过大夫了?” 月华眼望着丁氏,眼圈就开始微微泛红,慌忙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低声道:“月华没事,可能是晌午吹了冷风,头有些晕沉,闷身汗应该就好了。” 丁氏拍拍她的手背,心疼道:“如今天气燥干,适才又听到你咳嗽,可莫喝那姜糖水,可能会适得其反,凌媛给你拿来些补品,吃两幅汤药,日常时炖些燕窝,润肺止咳比较见效。” 身后的凌媛将下人送来的燕窝与党参盒子递交给香沉,唯独留了那方紫檀匣子,对着月华亲昵道:“上次见表姐打扮素净,不饰簪环,就想起家里还有这样一套红珊瑚镶宝石的头面,与月华表姐这一头堆云似的发髻正般配,今日方才记着,一并拿了过来。” 月华颇有些过意不去,感激地抬脸看着凌媛,伸手扶扶头上的桃木簪子:“上次上元节凌媛表妹送月华偌多礼物,月华还没有回谢,如何还好意思接受妹妹的馈赠?” 一旁的李氏眼尖,看到了她头上的簪子,大惊小怪道:“怎的竟然带了枚木簪子?三舅母说话直,你别不喜欢,也太寒酸了一些,跟外间的村妇流民一般。” 这话明着是说月华,其实下不来台的却是廉氏,李氏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 月华红了脸,抬头看一眼面沉似水的廉氏,勉强笑笑:“月华有首饰的,舅母逢年过节都会给添置,这桃木簪子主要是凌媛表妹送的,一片心意,所以月华才经常佩戴着。” 一支桃木簪子竟然也当成宝贝?果真小家子气。李氏心里一声轻嗤,面上却并不表露出来,常乐侯没本事,她可以将廉氏不放在眼里,但是丁氏的面子不能不给。 月华这样一说,凌媛才想起来,今年上元节,几个堂姐妹凑到一起赏灯,一时兴起参加灯谜大会,赢来一堆小玩意。当时正跟常凌烟赌气,就顺手丢给了褚月华。那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桃木簪子,金线香囊,彩丝络子等,一样都看不上眼,恐怕赏给身边的丫头都会被嫌弃廉价粗糙。 月华却只是笑笑,就收下了,还礼貌地道了谢,好似不懂她眸中的讥讽之意。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没有丢弃,反而留了下来,还戴在头上! “一些小东西,只是送给表姐图个一时新鲜,还怕表姐鄙薄呢,怎么竟然还当个宝贝似的留着?” 凌媛自己也觉得赧颜,将手里的紫檀匣子递给月华:“快些换了吧,折煞妹妹了。” “就是呢,月华丫头,这要是让外人看到了,还以为你大舅母怎样苛待你呢,你大舅母可是个要脸面的人。”李氏见缝插针,不忘记踩和廉氏两脚。 月华偷偷瞄了一眼怒火三丈的廉氏,怯生生地摘下那支簪子,歉意道:“对不起,是我没有顾虑周全,只当是在自己院子里,见不到外人的。” 然后慌乱地将那簪子便往身下的枕头底塞,挪开一角,就露出太皇太后赏的那枚碧莹莹的沉水玉牌来,又手忙脚乱地遮盖住了。 丁氏就坐在她的跟前,虽然是昙花一现,不过却将上面那珠圆玉润的“懿”字看了一个清楚明白。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这玉牌来头不小,那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宫人出入紫禁城的信物,即便是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若是手持这块玉牌,看守宫门的御林军那都不敢怠慢,是要飞奔着通传的,如何会到了月华这里? 不论缘由如何,那都能说明一个问题,太皇太后对于这褚月华那是刮目相看的,甚于常凌烟!常凌烟不是只赏了一对贵妃镯么?贵妃,贵妃,那充其量就只能是妃子之姿! 果真不出所料,这褚月华才是正主! 第九章 将计就计 丁氏坐在床沿上不动,攥着月华的手,嘘寒问暖地说些家长里短。李氏则趁着这个功夫,就将月华的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满脸的嫌弃。 月华屋子里所需所用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这就是廉氏做人的狡猾之处。就比方说床帐子,她并不像苛待子女的那些恶母一般,一眼就被人看出吝啬刻薄来。相反,月华的帐子还是上好的锦缎,金丝银线绣得花团锦簇,猛一看流光溢彩,好似满室富贵。其实,只要懂行的人都知道,那帐子密不透风,若是冬天也就罢了,三伏天的时候,能将人闷出个好歹来。 床上被褥也都是如此,月华晾晒在外面的那床被套已经盖了许多年,棉花都已经滚成一团,满是透亮了,但是被面却是艳丽的大红织锦龙凤锻,咋看都奢华。 屋子里一桌一椅,一瓶一几,无处不透露着廉氏的聪明机巧。 这档口,香沉就将茶水奉了上来,因为住处偏远,滚烫的热水拎过来,沏出的茶就不熟,浮在茶碗水面上,半干半湿,叶子舒卷不开。 李氏揭开茶盏,瞟了一眼,见是陈年的花茶,便丢在桌子上,撇撇嘴挑剔道:“月华丫头啊,难不成你这院子里连个炭炉都生不起?平素连个烫嘴的茶都喝不进嘴里?还有你这窗纱、床帐,全都密不透风的,可不冷不丁见个凉风就受不住了。” 她这里絮絮叨叨地挑理儿,月华只为难地勾着头,并不辩解。廉氏觉得难堪,认定李氏这是故意同自己作对,就针锋相对地同李氏一番唇枪舌战。 丁氏安静地坐在月华身边,捉了她的手不放,压低声音道:“这些年真真的委屈你了,我只当你有四姑奶奶留下来的铺子田产,她会善待你几分。” 月华的指尖开始轻轻地颤,就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那般,望着丁氏委屈地紧咬着下唇,终究是摇摇头,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欲说还休。 “罢了罢了,你不说舅母也明白,若是有用得着你五舅父的地方,就尽管开口罢,千万别憋屈着自己。咱都是一家人。” “嗯,月华如今怕是要少不得麻烦五舅母。” 月华将“如今”二字咬得较重,丁氏七窍玲珑,立即明白她是有所求,悄悄地捏了她手心一把,极默契地心照不宣。 “将心放进肚子里去吧。” 月华点点头,垂下的眸中就突然如玉轮东升,皎皎其华。 丁氏站起身,对廉氏道:“既然月华身子不舒坦,那我们便不打扰她休息了,还是要辛苦大嫂一个人照顾。” 廉氏不甘心地偃旗息鼓,愤恨地瞪了不依不饶的李氏一眼,扭过头来,对丁氏笑笑:“月华就是我亲闺女,再苦再累也是乐在其中,就是有不周到的地方,有些人莫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些不冷不热的风凉话。” 眼见李氏又要反唇相讥,丁氏已经上前,拽了她的袖子:“天色眼见就不早了,三嫂也一路回吧?” 李氏正一肚子牢骚,想着跟她扒排廉氏的不是,也闭了嘴,两人一同相携离开了。 院子里终于清净下来,香沉将案上残茶收拾了,泼在墙根下。香澈跑去院子里收拣棉被,将被面放在槌板石上用棒槌狠劲敲打平整。 魏嬷嬷奇怪地嘀咕道:“这两位舅奶奶怎么突然就玩这样一出?跑到我们这里做什么?而且看那五舅奶奶,好似刻意讨好一般。” 月华将枕下的玉牌收进袖口里:“五舅夫妇两人最擅于玩弄心术,怕是来试探虚实的,只是那三舅母,我可就猜不透了,纵然是平素里与舅母不合,如今还这样咄咄逼人,就不怕果真常凌烟进宫,替她母亲出气,再刁难她么?” 魏嬷嬷点点头:“人们都说三奶奶憨,口快心直。但是我倒觉得,她在大事上一点都不含糊呢。”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拿出那桃木簪子摩挲着看。 “适才情急之下,没有顾虑那多,如今看看这枚簪子这样粗糙,哪里是经常佩戴把玩的簪子那样,被头油滋养得油亮水滑的,丁氏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在说谎来了。” 打帘进来的香沉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凌媛小姐当初分明是施舍一般,将这些小玩意丢弃给咱不要的,小姐为何适才还给她往脸上贴金,惹了三舅奶奶嗤笑?” 月华重重地叹口气,垮下肩,面上露出凄苦之色来:“这不是明摆的事情么,廉氏再也容不下我了。我总是要给自己寻一条出路才是。” “小姐想要投奔那丁氏?”魏嬷嬷吃了一惊:“您要知道,几位舅奶奶里这丁氏可是最不好相与的。” 月华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我谁也不投靠!既然与廉氏势必要撕破脸皮,反目成仇,那么,我就向她讨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自力更生!再也不受他人拿捏!” 香沉恍然大悟:“小姐这是故意向着五舅奶奶示好,要借助她帮忙是么?” 月华蜷缩起双膝,抱紧了,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出神道:“若是没人给我做主,我人单力孤,只能是那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更何况廉氏如今已经在开始给我张罗亲事,后面的圈套定然一个接着一个,防不胜防。舅父对我虽好,但唯独畏惧廉氏,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到时候,我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丁氏精滑,又最会审时度势。她今日刻意寻了由头见我,怕就是已经在怀疑适才太皇太后召见我的真正用意。但是她又左右摇摆,不敢干脆利落地站到我的跟前来。我就是想通过这枚簪子告诉她,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若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帮我一把,日后我定然涌泉相报。我们就借了她的势,先将我阿娘留给我的财产全都夺回来!” “小姐,那丁氏可是见精识精、左右逢源的人物,她怎么肯为了帮咱得罪廉氏?毕竟那宴席之上太皇太后给大家的暗示,可是相中了凌烟二小姐的。老奴倒觉得三舅奶奶与大夫人不睦,倒是更加稳妥。”魏嚒嚒忧心忡忡地分析道。 “廉氏与大舅父在她们跟前对于太后召见一事肯定只字不提,愈是讳莫如深,她们愈是多疑猜忌。我便稍加暗示,不求全力以赴地帮我,只求丁氏紧要关头不会坐视不管,替我说句话便可。五舅爷在大理寺任少卿,这样的财产官司早就司空见惯,只要肯帮衬着说句话,说到点上,也比你我殚精竭虑地谋划强上百倍。 这件事情刻不容缓,我们必须要在太后选定人选的懿旨下来之前有个结果。到时候若是成了,她廉氏再想强取豪夺,也要顾忌个侯爷府的脸面。 而三舅母处处与廉氏针锋相对,又惯常看丁氏风向行事,到时候定然落井下石,哪里需要我们刻意求她什么?” 香沉听月华这样一分析,心里顿觉豁然开朗。她在自家小姐跟前偌多年头,小姐对自己和颜悦色,反倒是在这侯爷府里,处处仰人鼻息,受多了窝囊气。若是小姐能够将老爷夫人留下来的财产从廉氏手里讨要回来,另立门户,日子攥在自己手心里,也就有个盼头了。 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高处不胜寒,哪里有自己当家作主来得逍遥自在!面上便有几分雀跃。 而魏嬷嬷年纪大,瞻前顾后一些,担忧道:“若是有几位舅老爷问话,那廉氏少不得要将吃进去的吐出来一些,哪怕克扣些也就罢了。只是她明日就要给您物色人家了,这样迫不及待,万一擅自作主定了婚事,还有谁肯帮扶一把?” 月华也紧锁了眉头,娇艳欲滴的唇瓣在贝齿间滑出来再吮回去,愈加莹润亮彩。 “大舅母此举是个好机缘,嫁人倒是个讨要的好由头,免得被人说忘恩负义。不过也确实是个难题,万一木已成舟,就算是来日退了亲事,那传扬出去,也是清誉扫地,总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才是。” “小姐若是不应允,难道大夫人还能擅自作主,将您绑上花轿不成?” 香沉心里满怀憧憬,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或者明日像大小姐上次那般装痴卖颠地吓跑就是。” “怎的尽出些馊主意?”魏嬷嬷伸指戳戳香沉的额头:“上次大夫人贪财要将凌曦小姐许配给那背负了人命官司的短命子,大小姐实在是没有辙,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咱主子那是掌了半个侯爷府的当家人,这个法子行得通么?再说这多媒人跟前装疯卖痴的,传扬整个北京城,小姐也甭嫁人了。” 香沉吐吐舌头:“一时心里得意便忘了形了,胡言乱语。若是慕白少爷在就好了,她廉氏哪里敢这样拿捏?可惜这边关战事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十章 媒人嘴,胡累累 香沉一句无心之言又引得屋子里几个人无端有些伤感,低了头缄默起来。 魏嬷嬷也低低地叹一口气:“当初夫人若是同意老爷将小姐许配给慕白少爷便好了。慕白少爷无论人品学识那都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自幼颠沛流离,得老爷收留,教授一身武艺,在军中也有建树。若是娶了小姐,肯定将小姐当做明珠一般捧着,哪里会让您受一丁点憋屈?” 月华提起褚慕白,唇角微微带了一丝柔软的笑意,眸中也如春风过境,和暖荡漾:“以后这样的话就不要再提了,慕白哥哥只是当我做亲妹妹,又感怀着父亲的恩德,所以以前才处处娇纵我。父亲也不过是随口玩笑,被你们听了去,就这样打趣我。他如今远赴边关,一连征战五载,近多半年里更是连个音讯也无。当初母亲便是深受那种牵肠挂肚的相思之苦,怎么可能同意将我嫁给慕白哥哥?” 香沉指尖揉搓着衣角,面上焕发出不一样的熠熠神采来,眸子里也彷如群星璀璨:“慕白少爷英武不凡,而又风流倜傥,走在大街之上,那香罗帕都塞满怀里,有多少权贵人家都争相倒贴了嫁妆攀亲,慕白少爷都不屑一顾,满心满眼地只讨您欢喜,心里定然是倾慕着小姐的。” 月华有些羞恼,剜了香沉一眼,气哼哼道:“越发胆子大了,竟然调侃起我来了,若是惹恼了我,干脆先将你嫁出去,也好让我每日里多个打趣的由头。” 香沉慌忙求饶,依旧带了滑稽的调侃之意:“小姐快些饶了奴婢吧,奴婢说好是一辈子不嫁,就在您跟前伺候的,这聘金您是甭想收了。” “聘金?”月华忽然就凝了脸色,心弦好像被轻轻地触动了一般,抬起头来问香沉:“香沉,我们如今还有多少银两积蓄?” 猛然的跳跃,香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盘算片刻后方才回道:“总共也就百八十两银子,还是上次卖了您绣的那副《独钓寒江雪图》换来了一百两。” “百八十两?魏嬷嬷,京城里的媒人说媒一般会赏多少的媒金?” “若是平常人家,顶多也就是两只鸡两条鱼的谢媒礼,富贵人家可就说不准了,男女双方都会封银子答谢,再加上大婚当日的打赏,好了能收上二三十两。不过这样的媒并不好做,处处掂量,小心谨慎,不小心就砸了自己的牌子。” 月华不说话,沉吟半晌,突然就趿拉上鞋子下了地:“香沉,把我的首饰盒子端过来。” “小姐是要梳头么?”魏嬷嬷不解其意,忍不住问道。 月华摇头:“不,我挑挑看,还有没有可以变卖的东西,我需要用银子。” “现有银两不够么?” “不够,要想鬼推磨,小气了怎么能行?” 月华说得斩钉截铁。 第二日用过早膳,那滚烫的白粥还没有从嗓子眼里落下去,侯爷府的门槛便被一群争先恐后的婆子踏破了。 廉氏亲自出马,端坐上首,将月华夸奖成了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问询婆子们熟识的大家大院里可有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她着重强调了这是当今太皇太后特意叮嘱的亲事,马虎不得。几位婆子就立即将京城自东向西,从南至北,所有的高官门第数落了一通。 这些婆子那都是日常走东家串西家,眼睛毒得好像那黄蜂尖,谁家有云英未嫁的少女,谁家有及冠待娶的公子哥,谁家官老爷丧偶想续弦,那都摸得门清。但凡廉氏有听着中意的,打听起家里家境如何、妯娌几人、公婆秉性,全都答得一清二楚,不过,其中究竟抹了多少的脂粉,可就不得而知了。正所谓“媒人嘴,胡累累”,一样都做不得数。 廉氏一厢听着,一厢不动声色地暗自合计,然后说要征求侯爷与月华的心思,稍后才能给回话,赏个茶果钱打发了。 周媒婆得了赏钱还不动弹,依旧屁股也不抬,看着其他婆子喜滋滋地出了会客厅。 侯府三小姐的婚事就是她给保成的,所以廉氏识得她:“周妈妈这是还有什么话不成?” 周婆子站起身,对着廉氏重新道了万福,眉开眼笑:“婆子这里有桩大好的喜事,不过适才人多聒噪,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廉氏挑了挑眉毛:“这有什么怕人的,周妈妈一辈子牵了偌多的红线,都是功德。” 周婆子讪讪地笑,有些为难:“话是这般说的,不过啊,有些亲事总是有不好言讲的地方。” 廉氏看她神色,抬手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了,然后将两个侯茶的下人屏退了下去,撩起眼皮:“说吧,是个怎样的富贵人家?” 周婆子满脸绽开了菊花瓣,却依旧笑得不太自然,带着三分谄媚,两分僵硬:“婆子这话呢,也就是顺口一提,侯爷夫人若是觉得不中听,您就当做耳旁风,千万别往心里去,也别跟婆子着急上火的。” 廉氏有些不耐烦,蹙眉催促道:“怎么周妈妈今日竟然这样啰嗦,可不是往常那样快言快语的利落人。” 周婆子方才重新打量四周一眼,探过半个身子,压低了声音在廉氏耳根下嘀咕道:“婆子这里倒是有个富贵权势的好人家,不过暂时外放,并不在京城罢了。论家财,祖上经商,那是富甲一方;论权势,在保定府地方上那是跺一脚,震三颤的父母官。这男方公子无论品性学识,那都是一等一的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早些开春,临离京述职时就委托我在京中寻个好的大家闺秀,我踅摸这久,也只有咱家*出来的姐儿配得上。” 廉氏听了心里却是一声冷笑,已经寒了脸,笼着一层淡薄秋霜:“这么好的人家,怎么会相中我家这没了依靠的孤女?周妈妈莫不是有什么隐瞒吧?” 周婆子笑得愈加讨好,谦卑:“有啥说啥,婆子我也不藏秃。这人家虽然是万中无一的好人家,这公子有一点却是不争气的。” 廉氏唇角微微翘起,似乎是来了兴趣:“这权贵人家的孩子大多骄纵,脾性顽劣了一些也是难免。” “若是脾性顽劣也就罢了,主要是少年风流,天天花街柳巷的,掏空了多半个身子,所以,唉!”周婆子长叹一口气,满是惋惜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难不成生了什么顽疾?” 周婆子点点头,小心觊觎着廉氏的脸色,吞吞吐吐道:“只怕是要守活寡了。” 廉氏顿时勃然大怒,一拍花梨木万福八仙桌站起身来,长眉倒竖,手腕上挂着的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你这老乞婆,莫不是狗眼看人低?还是黑了心肝了?我家月华虽则是无父无母,但是她还有舅舅舅母们疼惜着,纵然是寻个贫苦人家,我们倒贴着陪嫁,再相帮着拉扶一把,日子也能好起来。更何况,我家外甥女心比天高,怎么会相中这样的破落户!让我家闺女去受一辈子的酸苦!” 周婆子骇得立马站立起来,“啪”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怪我多嘴,这原本就是人家隐疾,外人压根不知道的,我怎么就信嘴胡咧咧出来了。的确不般配,就算是他家许诺的八千两聘金,那也抵不过咱姐儿一辈子的幸福。夫人可别着急上火,就当婆子只是放了个屁!” 廉氏这才和缓了脸色,一声冷哼,仍旧余怒未消:”如若不是旧日交情,又看在周妈妈确实为人实诚的份上,必然一顿笤帚疙瘩赶将出去!“ 周婆子小心地陪着笑,觊觎着廉氏脸色:“是婆子考虑不周全,只想着那人家有权有势,在朝中也有背景,日后对大少爷的仕途不无裨益,何况给的聘金又高,怎么就没有替表小姐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这身子日后将养起来也就罢了,若是万一一蹶不振,婆子岂不成了罪人?” 廉氏坐下来,努努嘴示意周婆子也坐下说话:“你说这家公子身子还有恢复的希望?” 周婆子立即心领神会:“那谁能说得准的事情?人家那是独子,又财大气粗,什么样的名医和名贵药材找不到?难不成还果真眼看着自家绝后?只是顾全脸面,害怕还未成亲呢,在京中传扬出去不好,所以没敢折腾着张罗罢了。如今怕是已经痊愈了呢。” 廉氏略一沉吟,疑惑地瞥了婆子一眼:“既然如此隐秘的事情,你如何会知道的?” 周婆子一拍大腿,神秘兮兮地道:“婆子就如实跟您说了吧,人家这样的地位纵然孩子有啥褒疵,定然也不会寻穷酸人家的儿媳妇,但是又唯恐女方家权势大了,将来兴师问罪,所以也是东挑西拣,颇费心思。当初听闻婆子给三小姐说成了媒,就惋惜半晌,再三叮嘱了婆子,想攀附上您这样的人家。咳咳......这八千两的聘金,整个京城多少人家眼巴巴地盯着,但是都高攀不上呀。” 廉氏来回摩挲着手腕上那只羊脂白玉手镯,面上平静无波,令人捉摸不透心思,心里却是有几分欢喜。周婆子所说的这户人家倒是方方面面都合乎自己的心思,好像是为自己理想中的人量身定做的一般。男方不是京官,能将月华远远地打发了,月华母亲留下来的铺子田产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地霸占着。 而双方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对于自家来说,也的确是个帮衬,还有一笔可观的聘金可以拿,怎样都合适。尤其是依照男方家的秉性,这种不成器的主,娶了媳妇也不会知冷知热,那么月华嫁过去也没啥好日子过,正妥帖地合了自己的心意。 第十一章 一哭二闹 周婆子眼巴巴地盯着廉氏那枚手镯,并不是很名贵,但是玉通透润泽,细如羊脂,是极养人的。她眼见廉氏心思有些活动,并不添油加醋地劝说,而是反将了她一军:“不过京中想巴结常家的人不少,依照月华小姐的条件,那是足可以挑三拣四,在京里寻个官宦富贵人家,是婆子眼拙心笨,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胡话来,大夫人莫见怪就是。” 言罢站起身来,冲着廉氏福福身子:“大夫人您忙着,婆子就不耽搁您功夫了。” 廉氏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没有起身,待周婆子一脚忐忑地迈出了正厅的门,方才不紧不慢地出声道:“若是侯爷不放心,向你打听起来,可知道如何回禀?” 周婆子眯了眯眼睛,转过身来,手里的帕子一抖,带着浓重的脂粉气:“今日这话,哪说哪了,出了婆子的嘴,进了夫人的耳,断没有再絮絮叨叨的时候。” 廉氏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周婆子跟前,极热络地拉起她的手,手腕上的羊脂白玉手镯就顺着她滑腻的手滑到了周婆子略有干枯的手腕上:“我家侯爷心疼外甥女,总是要请示过人家的心意才中,周妈妈安心等我的回话就是,这样难得的好人家,若是能成了,也是我家月华姐儿的福气,您说是不?” 周婆子感觉到了那枚带着廉氏体温的沉甸甸的手镯,笑得一张脸就没个平坦的地方,答话也脆生生的,好像晨起挂着露水的嫩黄瓜:“就知道夫人那是个痛快人,这侯爷府终究是您当家的,成与不成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婆子这媒人礼那就先收下了。” 廉氏将手晃了三晃,那是一言为定的意思,然后松开手,两人悄声耳语几句,周婆子甩着帕子颠颠地去了,脚下生风,细腰几乎扭成了面条子。 中午饭桌上,廉氏便将今日媒人来过的事情跟常乐侯提起了,常乐侯明显有些不太悦意,唯恐月华嫁得远了,将来若是过得不如意,连个撑腰的娘家人也没有。 廉氏难得的和风细雨,亲手给他布菜盛汤,细致体贴:“侯爷这便是杞人忧天了吧?人家保定府啥样的权贵人家没有,为何非要到京城里来寻亲事,那还不是盘算着等任满以后回京,寻个能在皇上太皇太后跟前递得上话的,就留在京里任职,不用再外放嘛。否则,依照人家这样的条件,怎么会看得上月华?说好听点那是咱侯府嫁出去的姑娘,实在点,那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一旁坐着的常凌烟听廉氏将男方家里夸奖得天花乱坠,心里酸溜溜的不痛快,撇撇嘴道:“她一个没背景没爹娘的野丫头,如何就能高攀上这样的人家,还不是依仗了咱侯府?有什么不知足的?” 常乐侯难得的对着常凌烟大发雷霆,怒声呵斥道:“果真你是被惯坏了的,如今不仅心里没个善念,就连话也不会说了。像你这般不留口德,才应该寻一门亲事赶紧打发了,若是果真进了宫,岂不给我常家招惹祸殃?” 常凌烟听父亲训斥,立即就红了眼圈,一摔手中筷箸,掏出帕子掩了面,瑟缩在廉氏身后小声啜泣着,似是满腹委屈。 廉氏立即像一只见了老鹰的母鸡,扎楞起浑身的羽毛,怒气冲冲地爆发出来:“凌烟说的原本就是事实,若非我侯府收留她,借了我侯府的名头,莫说官宦人家,寻常商贾也不愿意聘个克死自己爹娘的丫头进家门,坏了自家运道。我费心巴啦地给挑拣了最好的人家,侯爷你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这是发火给谁看呢?若是看着我们娘俩不顺眼,我们走就是!” 正所谓“妇人三件宝,一哭二闹三上吊”,如今侯爷被廉氏拿捏得死死的,何须哭哭啼啼,一横利眉,侯爷纵然满腔怒火也顿时偃旗息鼓了。 他放下身段,陪着笑脸,低声哄劝道:“你看你,我就从来不能帮月华说句好话,但凡不顺你意就寻死觅活的。凌烟这里,我也跟你说起过太皇太后挑剔的理由,凌烟总是哪里没有做好,对姐妹们不够亲厚,才碍了她老人家的眼。你这做娘亲的,是要教导着孩子改正,不能这样一味地袒护才是,那才是捧杀了她。” 廉氏听他解释,也立即就见好就收,借坡下驴,用帕子掩了嘴,一咏三叹道:“我这不是委屈吗?这多年里,我对月华凌曦怎样,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吃穿用度莫说一视同仁,比起凌烟来那都绰绰有余,昨日还受那李氏和丁氏两人一唱一和地挤兑,月华也故意在她们跟前装穷酸可怜。都说后娘难做,我这娘舅当得也憋屈,真真受累不讨好,好心都让狗吃了!” 侯爷愈加没了脾气,低声下气地陪着笑脸哄:“哪样都依你,你来做主就是,我不再插嘴总好了吧?” 廉氏这才破涕为笑:“侯爷可莫这样说,您是一家之主,总要您来说了算,也免得将来小两口生气斗嘴了埋怨我这舅母瞎了眼睛。” 侯爷如释重负,连连颔首:“好好好!那就是我做的主。” 廉氏便喜滋滋地盘算:“那男方家离这里远,我们总不能上赶着去提亲。待我征求过月华的心意,便让周婆子辛苦跑一趟,知会男方家里来个主事的到京城里来,商议定了就立即提亲下聘,一路将月华迎娶回去,也免得舟车劳顿地来回折腾。” 常乐侯哪里还敢插半句嘴,只殷勤地陪着笑脸:“无论成与不成,这月华丫头的嫁妆是要提前准备了,免得到跟前手忙脚乱。四妹走的时候,虽然将军府不算阔绰,那田产铺子也不少,这些年里积蓄下的银两足够月华丫头风光大嫁了,也算是圆满了四妹的心愿。” 廉氏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镇远侯:“这嫁妆么,我这个做舅母的自然不会亏待她,不过侯爷若是算账,我们便好生算算月华丫头这一年的吃食开销,您老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为就那点银两够花销么?更何况,这些年来,生意每况愈下,莫说苦苦支撑,好多铺子那都是在亏损运转,您老天天那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廉氏没完没了地数落,常乐侯完全败下阵来,几乎是灰溜溜地逃出了正屋,连饭都没有吃饱。 一出院子,侯爷正遇到从月华院子里出来的常凌曦。凌曦见了自己父亲,却并不亲热,只冷冷清清地行个礼,便转身欲走,被侯爷叫住了。 常乐侯看看她过来的方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这是刚从月华那里出来?” 凌曦点点头:“昨日便听丫头们说起,月华身子不舒坦,所以去看看她,陪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 “那她如今可好些了?” 常乐侯问起的时候,满脸殷切与担忧,就像一位慈祥和蔼的父亲。但是凌曦却丝毫并不领情,觉得有什么用呢?他除了在自己跟前长吁短叹还能做些什么?敢收拾了那嚣张歹毒的廉氏,做得这侯府的主吗? “本来便不舒坦,再摊上糟心眼子的心事儿,父亲觉得她能好么?” 凌曦性子软,但是唯独在常乐侯面前有些任性,说话绵里藏针。 “胡说八道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喜事。” 凌曦讥笑一声,想起适才月华一脸的云淡风轻,却是故意扭曲夸大了说话:“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几次差点都背过气去。不是因为爹娘要将她嫁出去,而是身不由己,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都做不得主,任母亲随便发落个人家,脾气秉性都不知道。” 她这是在替月华说话,更是在为自己控诉!她适才便是这样义愤填膺地将月华好生一顿数落,忧心忡忡地抹泪儿,好像她才是砧板上那块待价而沽的鱼肉。 最后倒是月华反过来安慰她,将她乍起的毛一点一点捋顺,笑语嫣嫣,淡定自若,笑得就像窗外秋风里蒸腾的暖阳一般,融融的,不像夏日那般炽热,也不像冬阳那样勉强。 常乐侯果真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你母亲这次给月华挑拣的人家果真是用了心的,家世人品听说都不错,我下午再差人去向那媒婆打听打听,总是会慎重。” 凌曦闻言冷笑一声,满是不屑:“媒婆的嘴也是可信的吗?爹爹就是这样将女儿们一生的幸福挂在别人的一张巧嘴上?自己都没有想到亲自四处打听打听?可莫像孩儿一样,差点许给一个短命鬼。” 常凌曦一句话,便令常乐侯呆愣在原地,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隔阂! 第十二章 出大事了 此事事出有因,怪不得凌曦对他这样冷清,说话也夹枪带棒。常乐侯更是因为当初不分青红皂白,甩了她一巴掌而后悔不跌。 此事源自于两年前廉氏给常凌曦寻的一桩混账亲事。 当时凌曦面对着对男方家的未知六神无主,心里又忐忑,便寻了月华哭诉。月华与她交好,用自己体己银两偷偷贿赂了给侯府送菜蔬的小贩,让他帮忙仔细打听对方境况,才知道原来男方竟然是身上缠了人命官司。死者家里也是有靠山的,不依不饶地想要上告,纵然再多的赔付也不肯私了。所以男方千方百计地攀了侯府这门亲事,想借大理寺少卿常至信的势头摆平此事,保住一条性命。 那廉氏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不知,还是装傻充愣,竟然就一口答应下来。 凌曦母亲是常乐侯正儿八经的原配夫人,去世得早,才抬了廉氏做续弦。凌曦自小没有娘亲庇护,是个软弱性子,向来任廉氏和常凌烟揉捏,就连庶女凌洛也敢仗势欺负她。但是那次就发起狠来,闻听男方家里心急火燎地过来下定,她冲进厨房寻了一把菜刀,大闹前厅,咬牙切齿见人就砍。 她当时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的狠厉模样,吓得对方立即落荒而逃,这桩婚事方才作罢。 自那以后,她才尝到了反抗的甜头,横竖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寻常小事上懦弱也就罢了,事关终身的大事,那就是要拼了性命。 廉氏那次也被吓到了,在房间里嚎啕大哭,直嚷嚷着后娘难做。常乐侯不明情由,只道凌曦不知好歹,一个耳光下去,彻底断了他在女儿心中最后的念想。还是多亏月华周旋,气恼之下口不择言的凌曦才没有吃大苦头。 府里人背地里都怪责她不懂事,直到两个月后,那男方家里吃了官司,被发落秋后问斩,人们不明就里,只道是凌曦死去的娘亲卜算出男方是个短命鬼,所以附体搅乱了这桩婚事。 侯爷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心疼女儿前程,与廉氏吵得天翻地覆,然后又再次灰溜溜地败下阵来。从那以后,恼羞成怒的廉氏对于凌曦的婚事不闻不问,她成了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与常乐侯之间的隔阂也日益加深。 常凌曦说完以后就福了福身走了,头也不回。常乐侯愣怔在原地,想了半晌,竟然难得地出府去到那媒婆处,重新将男方家的情况打听了一个仔细。 媒婆得了廉氏的叮嘱,自然是将男方家吹得天花乱坠,常乐侯才觉欣慰,提出要男方亲自前来京城相看。婆子喜滋滋地一口就应了下来。 常乐侯又去寻了两位相熟的朝中同僚吃茶,按照周媒婆所言的情况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两人回忆说今年开春赴保定府上任的官员里的确有这样一户人家,为人正派,家境殷实,尤其是家中独子更是好学上进,惊才绝艳,十五岁上便中了举人,将来定是人中龙凤。两人皆赞不绝口,常乐侯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这门亲事在府中沸沸扬扬地传扬开,众人皆道月华的运势来了,这可是擎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人家。 虽说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廉氏仍旧极“宠溺”地亲自去了月华的院子,将这一喜事眉飞色舞地告知了她。男方家里无论是家世还是条件都无可挑剔,依照月华的条件可以说是高攀,她若是说半个不字,那就真是落人口实,不知好歹了。 月华只是勾着头,一再地低声嚷着不想嫁,想多孝敬舅父舅母几年。 廉氏和蔼地拍着月华的肩,也是一副母女情深的做派,笑言几句就起身回去张罗。 周媒婆亲自起身去了保定府张罗此事,廉氏给足了盘缠,看来只要对方中意,这桩婚事就差不多铁板钉钉了。廉氏开始给月华准备嫁妆,说是两地来往不易,男方家里按照生辰八字来讲,八月正是大利月,肯定也急着迎娶,没有太大变故的话,新郎官就直接将月华带回保定府了。 嫁妆里最为讲究的,是陪嫁的被褥,几铺几盖,被角要缀几枚铜钱,需要挂几串板栗红枣花生,那都有说道,半丝马虎不得。最为讲究的,还是这陪嫁的被子不能自家人做,需要请儿女双全的全福长辈过来穿针引线,雪白的被里,一根长长的红线,不打结,不剪断,从头引到脚,寓意白首偕老。 民间有习俗,七月不做被,害怕妨织女,将来夫妻陌路。但是廉氏心急将月华打发出去,早早就备下了一应凤戏牡丹绸缎被面,絮好棉花芯,挑个双日,请了本家几位子女双全的全福奶奶前来帮衬。 侯府也借了这个由头备下宴席,将常家几位大爷早朝以后,请来了侯府,借着吃酒的由头,商量月华的婚事。几位舅爷也应当提前备下礼金,交给廉氏,一并作为月华的嫁妆。 这些针线活计用不到几位奶奶插手,到针线房里穿针引线走个过程,就尽数交给了针线婆子去做,几位妯娌并常家二爷府中两位子媳闲坐后厅聊天,而几位爷陪着族中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前厅吃茶。 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廉氏便叫嚷得人尽皆知,请酒讨礼金,说来有些尴尬,几人心中颇多腹诽。 李氏坐着喝茶,状似无意地问廉氏:“这月华丫头的嫁妆大嫂全都准备全了?” 廉氏张罗着几个丫头将南瓜子,驴打滚,蜜三刀等一应精致点心以及水果端上来,一样样摆放在几位奶奶手边上:“差不许多了。” 李氏“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末:“听说男方家里可是许了八千两的聘金,月华丫头的嫁妆可寒酸不得,否则被人家男方家里看了笑话,月华嫁过去在婆家也不好抬头。” 廉氏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这聘金的数目她可是保密的,从来没有对外人提起过一句,包括常乐侯也并不知情,这李氏是怎么知道的? “三弟妹这是听谁在胡咧咧,八千两?莫说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就是咱这京城大员,也未必舍得拿出这许多银两求娶吧?” 李氏瞥了一眼正低头剥南瓜子的丁氏:“那媒婆曾经跟别家提起过的,自然不是空穴来风,难不成她没有跟大嫂说实话不成?” 廉氏心里就有些懊恼,这周婆子如何嘴上就没有个把门的,到处胡说八道?她只佯作不知:“这男方家里人还没有来,聘礼自然是还没有谈。我又不是卖闺女,只要人家好,聘礼给多给少全都无所谓,我一样是风风光光地陪嫁出去的。” 李氏朝着廉氏竖了一个大拇指:“大嫂果然高风亮节,乃是我们几人的表率。只是不知道大嫂给月华丫头陪嫁了多少,我们也好效仿,不能亏待了她。” 廉氏表情有些微不自然:“我与你们不同,我是长房,而且月华又是在我府里长大的,自然当做嫁女儿一般,你们只是尽份心力就好,当然了,我这大舅母替月华说一句厚脸皮的话,也是多多益善。” 丁氏又剥了手边的金丝橘来吃,这时候的橘子酸味正浓,不禁皱了眉头:“三嫂您这是杞人忧天了吧?当初四姑奶奶留下的铺子田产偌多,都是月华的嫁妆,怕是整个京城都是独一份,男方家里娶个财神奶奶进门,那是要烧高香拜佛了,哪里还敢苛待咱月华丫头?” 廉氏的脸就愈加沉下来,丁氏一句话那是捅在了自己的心尖上,话里话外都是让自己将当初智柔遗留下来的细软田产等完璧归赵,这些妯娌个个富得流油,怎的就见不得自己一点好? 她再抬眼看一眼一旁端坐不语的二夫人司马氏,她手里正拿了一粒紫玛瑙一般的水晶葡萄仔细地剥皮,翘起兰花指,专注而认真,并不参与几人说话。 二爷手握重兵,在长安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司马氏向来倨傲,在几位妯娌跟前寡言少语,不喜欢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口角。 廉氏也想像她那般,不用多费唇舌,举手投足间,满是凌傲之气,偏生还有人奉迎。她咬着牙根想:等着瞧吧,待我家凌烟有朝一日做了皇后,有的是你们巴结我的时候。 她不得不敷衍着避重就轻道:“虽说侯府这两年没落,但是决计是亏待不了她的。” 这厢里,正各怀心思斗智斗勇,忽然就听闻前厅里一阵骚乱,有丫头惊慌失措地叫喊,带着哭腔。 廉氏略微皱了皱眉头,吩咐跟前的丫头:“去前厅看看怎么回事?不知道几位大爷都在么,这是谁这样不长眼?” 大丫头还没有迈步,外间正厅里常乐侯的长随就慌慌张张地在后厅门口,隔了帘子回禀:“大夫人,您快去前厅看看吧,月华小姐出大事了。” 廉氏“噌”的一声就站起身来:“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 “是月华小姐跟前的丫头跌跌撞撞地来禀报,说是月华小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长随知道此事隐瞒不过去,几位爷都在前厅,全都看在眼里,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第十三章 东窗事发 “啊?”众人皆瞠目:“这孩子怕不是魔怔了?怎么会想不开呢?” 二奶奶司马氏唇角翘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掏出帕子抹抹指尖,竟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话也不多说,径直向着前厅走过去。李氏见有热闹可看,窜得比兔子还快,竟然抢在了廉氏前面,只留下丁氏一人,有片刻的疑惑,低头沉吟半晌,方才尾随了上去。 前厅与后厅之间,也仅仅只隔了几步远的一条花廊,几人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前厅的时候,月华跟前的丫头香澈瘫软在地上,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吓得,小脸苍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 “魏嬷嬷敲了几声门,都没人应声......觉得不好,就撞开了屋门,见小姐已经双脚悬空,悬在了房梁之上......” 常乐侯听到这里,急得一跺脚,已经一头冲了出去。 “那她现在到底是怎样了?”廉氏一脸急切地问。 香澈摇摇头:“我们将她解下来,魏嬷嬷照着心口一顿揉搓,已经缓缓醒了过来,只是发了疯一般,非要寻死觅活,我们实在拦不住,香沉吩咐我跑过来请舅老爷和舅奶奶过去一趟。” 听到香澈说月华没有性命之忧,廉氏方才舒了一口气,竖了柳叶眉,气哼哼道:“我倒要过去问问,我廉氏又从不曾苛待她半分,今日这样的唱和,要死要活地作妖给谁看!” 香澈想要辩解,怯生生地欲言又止,把话咽了下去。 李氏斜睨廉氏一眼,唇角一抹讥诮:“我这还正心惊胆战地心疼呢,大嫂先顾忌起自己的脸面来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差一点,白瞪眼儿’,这外甥女跟亲闺女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廉氏受了讥讽,正欲还嘴,丁氏已经上前扯了李氏的袖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快些去看看月华丫头吧。若非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何至于寻死觅活的?” 司马氏也斜睨了廉氏一眼,眼皮一撩,带着鄙夷的冷笑,然后冲着端坐在太师椅上依旧稳如泰山的二爷道:“虽说后院不方便,但是你是月华的娘舅,人命关天,一道去看看吧。” 廉氏被李氏撩拨起来的怒火被司马氏那一瞥,就感觉是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心里开始发毛。她开始思忖,褚月华不早不晚,偏生挑拣了今日这个时候作妖,难不成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若是几位爷也掺和进去,万一有自己的什么不是,可就不是妯娌之间的闲言碎语那样简单的事情了。 她计较片刻,便赶紧抬手拦阻,丁氏已经一把搀住了她:“大嫂的手怎么有些抖?莫不是也被吓到了?我搀扶着您吧?” 廉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可不就是,月华丫头那也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只觉得心惊肉跳的。” 丁氏将她半抬半架,也不容她开口,转身向着五爷常至信暗中使了一个眼色。一行人连同族中两位长者立即起身向着后院月华的住处走过去。二太爷房中两位子媳也相互对视一眼,跟过去看个热闹。 一行人赶至的时候,月华已经被常乐侯劝住,靠在魏嬷嬷的怀里,泣不成声,哭得如着雨梨花,娇盈孱弱。 香沉跪在面沉似水的常乐侯跟前,浑身瑟瑟发抖,连声讨饶。 “你家主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寻短见,你们这些做丫头婢女的,见天在身边伺候着,本侯就不信会一无所知。” 常乐侯雷霆大怒,居高临下地看着香沉,浑身透出的熊熊怒气里,迸射出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威慑。 香沉支支吾吾,瞟一眼随后赶至的众人,匍匐在地,重重地叩头:“是香沉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都是香沉的罪过。” “你究竟与你们小姐胡说了什么?”常乐侯终于失去最后的耐性,怒目圆瞪,沉声喝问。 月华用袖子掩了脸,低低地抽噎:“舅父莫问了,简直羞煞人!还是死了干净。”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对得起谁?!”常乐侯呵斥一声,又不觉心疼地放柔了声调:“再说了,纵然天塌下来,还有舅父们给你做主呢。” 香沉抬起头来,眼睛也哭得红肿不堪:“小姐,香沉那就多嘴说了,您顾虑着情面想忍气吞声,可香沉还要这条小命。” “说!”常乐侯紧咬着牙根,沉声道。 香沉一个头磕下去:“这些日子小姐身子一直不舒坦,今日晨起咳得也厉害,香沉就请示过舅奶奶,出府给小姐抓两服药。在药店里,正遇到那坐堂大夫与铺子里伙计闲言,议论咱家小姐的这桩婚事。奴婢就留了心,支着耳朵听,谁料想......” 香沉抹了一把眼泪,神色一厉,眸中倏忽间闪现出两柄冰锥来,似是恨极:“谁承想,那大夫说舅奶奶给小姐寻摸的这家姑爷身染顽疾,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小姐过去是要守活寡的!” “啊?”身后的众人不觉都倒吸一口冷气,廉氏的脸色更是变了三变,额头的青筋直冒,太阳穴也开始“突突”直跳。 “别人的闲言碎语你也回府胡说八道,还惹得你家小姐这般伤心欲绝,寻死觅活的,你这样的丫头留着何用?”廉氏气急败坏地指着香沉,声色俱厉:“来人呐,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掌嘴!” “老爷饶命!”香沉膝行两步,跪在常乐侯跟前:“婢子还有下文。” 常乐侯一抬手制止住了上前的两个家仆,话音里已经带了三分沉沉冷意:“说!” 香沉抹了一把眼泪,继续一五一十道:“婢子原本也是气不过,气势汹汹地指责那大夫造谣生事,乱嚼舌根。那大夫并不识得婢子,他说这男方家原本在京城述职,等待朝廷放官的这段时日,都是请他至府中看病请脉。那家少爷生性风流好色,喜欢留恋青楼画舫,身子是已经被掏空了的,留下了一辈子的祸根,药石无医。而且......” “而且什么?!”常乐侯强自隐忍着满身左冲右突的怒气,紧攥的拳头青筋几乎崩裂,双眸也逐渐泛起骇人的猩红。 香沉怯怯地望了一眼一旁的廉氏,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忌惮。 廉氏的心顿时“咯噔”一声沉下去,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双手一拍大腿,就跌坐在了地上,呼天抢地地骂:“这个杀千刀的周媒婆,枉我这般信任她,她怎么就为了那几两银子的媒金就黑了心肝,葬送我家闺女一生的幸福啊!” 李氏得意地冷哼一声,其他两位妯娌也冷眼旁观,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劝解,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廉氏有些尴尬,只能将戏继续演下去,指天骂地地恨声叫骂。 眼见廉氏狡猾,抢先抢占了先机,香沉也不示弱,一咬牙,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继续哭诉道:“而且那坐堂大夫见不惯周媒婆的贪财行径,曾经暗中讥讽过两句,那周媒婆春风得意,喜滋滋地告诉他,大舅奶奶是全部知情的,贪着人家那八千两银子的聘礼,还曾赏了她一枚上好的羊脂玉手镯,让她保密,万不可让侯爷您知道内情。” 香沉言罢,魏嬷嬷怀里哭泣不止的月华愈加伤心欲绝,几乎背过气去,魏嬷嬷又是揉心口,又是掐人中,她才长叹一口气,睫毛扑闪两下,悠悠地缓过劲儿来。 李氏第一个有了反应,一抖手里的帕子,一声长唤:“可怜见的月华丫头,这明知道被人贪财算计了,偏生顾虑着亲情与养育之恩,什么也说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换成谁,那也想不开呀!” 众目睽睽,又是当着家族中的长者,还有几位侯爷胞弟,廉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香沉揭穿了歹毒心思,哪里下得来台面?顿时恼羞成怒,指着香沉就破口大骂:“这样的无稽之谈你也相信?还到侯爷跟前挑拨离间!若是对方这样不堪,我能同意你家小姐的婚事吗?” 第十四章 一锅乱粥 月华听廉氏这样辩驳,一咬牙,用帕子抹去脸蛋上的泪痕,“噌”地站起身来:“若是没有当初凌曦表姐的前车之鉴,月华果真不敢相信舅母会做出这样昧着良心的缺德之事。想周媒婆她不过只是一个孤寡妇人,她有什么胆量,为了几两媒金赏银,敢欺瞒堂堂的侯爷府?还有我几位位高权重的舅父?她就不怕侯府日后砸了她的摊子,将她扭送官府法办,丢了性命?若是舅母不肯承认也无妨,左右过不了两三日,周媒婆也便从保定府回来了,我们当面对质就是,看看究竟是谁在胡说八道!” 月华说这样一番话的时候,面上也带了决绝之后的狠厉之色,铿锵顿挫,字字如锥,目光如刃,又是居高临下地瞪视着廉氏。廉氏突然就觉得这位平素里低眉顺眼,对自己近乎言听计从的小丫头狠绝起来,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霸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份狠劲她见过,那日凌曦手持了刀在她跟前挥舞的时候,眸中就是这样奋不顾身,破釜沉舟的厉然。她褚月华虽然手无寸铁,但一样悍然无惧,那眸子里的烈焰熊熊,就像一只愤怒的豹子,不,那分明是饿狼,随时准备着扑上来,咬断她的咽喉。 她开始心惊胆战,颤抖着向后瑟缩一步,犹自色厉内荏:“对质便对质!我自当问心无愧!” 常凌曦的婚事原本便是廉氏留在常乐侯喉尖的一根刺,他从月华身后一步踏过来,逼视着她:“我问你,我上次送你的羊脂玉手镯去哪里了?这两日怎么不见你戴?” 廉氏在常乐侯跟前一向是能够寻找到自己的优越感的,即便常乐侯冲她怒气冲冲地发火的时候,她一样可以像凛冽的东北风一样,瞬间压倒他的气势,将他浑身的锐气刮散得无影无踪。 但是这次,面对着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廉氏心虚了,强撑着辩解道:“手镯的确是我赏给周婆子了,可是我哪曾想到她竟然居心叵测,这样歹毒!” “啪!” 廉氏愣了,在场的人也愣了,就连常乐侯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望着隐隐作痛的手掌,不敢相信适才那一巴掌竟然是自己甩出来的。 廉氏保养得细腻白皙犹如羊脂的脸上瞬间肿胀起几个鲜明的指印,她愣怔过后,“嗷”的一声就从地上跳起来,朝着常乐侯扑过去:“你竟然敢打我!” 常乐侯气血冲顶,一巴掌将所有的火气呼了出去,然后就有些畏怯起来,但是当了自己兄弟与长辈的面,无论如何也要维持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伸出胳膊护着自己的脸面,一把将廉氏伸向自己脸皮脖颈的手挡开,气哼哼地指责道:“上次凌曦的事情你推说不知情也就罢了,难不成月华的事情你还是被蒙在鼓里么?那么多的好人家你不选,偏生就留下那周媒婆密谋出这样一桩‘好’姻缘来。四妹命苦,就留下这么一个丫头,你平时吝啬刻薄些也就忍了,终身大事上还胡作非为,差点害了月华一辈子!” 正巧常凌烟与凌曦两姐妹听闻月华出事,也急匆匆地赶过来,常凌烟扶住廉氏,冲着常乐侯怒目而视:“爹爹这是要听信一个野丫头的话,错怪母亲,折腾得整个侯府鸡犬不宁么?” 自家女儿竟然敢当众指责自己的不是,一点也不将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常乐侯刚刚消下去的火气又重新蒸腾起来,扬起巴掌就要教训常凌烟。 凌烟那可是廉氏的心尖宝贝,见常乐侯要动手,将头一低,就冲着他心口处狠狠地撞了过去。将常乐侯撞了一个趔趄,“噔噔噔”倒退数步,凌曦搀扶了方才站稳。 “我们娘儿俩终究是不如一个外人亲厚是不是?你这是要大义灭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凌烟脸面了,让她以后还如何嫁人?” 一时间哭哭啼啼,娘俩相拥而泣,常乐侯跺脚懊恼不已,直叹家门不幸,娶妻不贤,教女无方,乱成一团。 几位舅爷与舅奶奶坐壁上观,皆难掩幸灾乐祸,静待事情如何发展。 褚月华一提罗裙,便屈膝跪了下来,向着常乐侯与廉氏各磕了几个响头:“月华谢过舅父舅母这些年里的养育之恩,为了月华,舅父舅母素来多有争执,家宅不安,月华委实心里难过。今日正好几位舅父都在,月华斗胆说一声,不想继续拖累舅父,今日便收拾了东西,搬出侯爷府,也免得舅父一再左右为难。” “不行,我不同意!”常乐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你孤零零的一个弱女子,没个依靠,出去了如何讨生活,如何撑起门楣,岂不被人欺辱?” “弱女子?爹爹大概忘了,人家可是将门之后,随便一个手指头,都能将女儿丢到天上去,偏生还每日做作出这样受气的可怜相,究竟给谁看呢?”常凌烟不忿地继续插言,眉眼皆凌厉尖酸。 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司马氏忍不住摇摇头,冷哼一声,略带惋惜:“怪不得......啧!。” 这三个字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常凌烟也听不出是褒是贬,唯独丁氏琢磨出一点讥讽的味道来。二房这话断然不会是相信了常凌烟的胡说八道,而是另有其意——怪不得太皇太后会相不中才貌双全的常凌烟!她过于尖锐张狂,又被廉氏宠得不知尊卑,若是进了宫,难免四处树敌,哪里有月华一半的隐忍睿智? 丁氏上前一步,终于决定蹚一蹚这趟浑水了。她柔柔地笑,恰到好处:“既然大哥平素里这样左右为难,月华留下来也委实不合适,不若就让她去我府上住着吧,也好跟凌媛做个伴。” 如此倒是甚好,两全的主意。常乐侯虽然心有愧疚,但是好歹放下心来。他狠狠地一锤自己的脑袋,百般懊恼:“是我对不起智柔,不配做兄长。” 丁氏上前搀扶仍旧跪在地上的月华:“傻孩子,快些起来,地上凉着呢。” 月华却跪着不肯起,苦笑一声,颇为执拗地摇摇头:“月华多谢五舅母好意,铭感肺腑。只是月华自知福薄命孤,哪里也不想去,更不想再拖累舅母。" “傻丫头,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样见外,舅母哪里就缺了你一口吃喝?而且当初将军府乃是御赐府邸,你父母亡故以后,朝廷已经收了回去,你无家可归,去哪里栖身?” 月华低垂了头,紧咬着下唇,沉吟片刻,方才道:"父母墓前尚有三间草房,勉强可暂时容身,月华便暂时栖身在那里,为他们守墓尽孝。” 丁氏就有些泪眼汪汪,心疼不已:“你已经为你父母守过三年孝,尽了儿女的孝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 月华斩钉截铁地摇头,一脸的凝重:“舅母不必再劝月华,月华今日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已经彻底地想明白,心意已决。” 丁氏见她执拗,不肯听从自己的劝告,无奈地直起身来:“你自己安静些时日也好,五舅母那里随时欢迎你搬过来。只是,你父母墓前,那守墓人的草屋寒酸阴仄,也容不下你们主仆几人,更何况荒郊野外,也不安全,还是重兴土木,或者另外置办一所宅院的好。” 月华紧咬着下唇,眸中含泪,无限凄楚地点头:“事出突然,心乱如麻,一时也没个计较,暂时栖身客栈,日后再做定夺就是。” 丁氏看了一眼一旁面沉似水的五爷,五爷立即轻咳一声,应和道:“若是需要银两或者工匠,都跟小舅父说一声,不要不好意思张口。” 月华抬头望了一眼廉氏,平静道:“谢五舅父愿意资助,月华名下还有当年父母留下的田产商铺,足可以置办宅院,度日花销,维持生计。” 廉氏听月华要搬离侯府,喜不自胜,但是听她这话音,顿时便如割肉一般,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一梗脖子,冷哼一声道:“那些铺子这些年来,生意都不景气,早就盘兑出去了,剩下几亩薄田,将将还不够你这些年来的花销用度,一直都是我侯爷府在倒贴着养你。今日你这是撕破脸皮要跟我算账么?” 第十五章 打脸 月华一声冷笑,从容站起身来,对着廉氏一字一句道:“既然舅母赶尽杀绝,一点情面都不留,那我们今日就好生算一笔账!让几位舅父与太公理论一下究竟孰是孰非。” 她微微扬起下颌,满脸傲然,一副胸有成竹之态,廉氏浑身汗毛直竖,觉得在月华鄙睨的注视下,自己的身量正在逐渐缩减,直至渺小如跳梁小丑。 “我就说母亲你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吧?吃着我们的,喝着我们的,如今想要反咬一口了。”常凌烟依旧盛气凌人地讥讽,理直气壮。 “吃着你们的?的确是,我褚月华在侯府吃了这么多年你们剩下的残羹剩饭。但是凌烟表妹,有一点你说错了,侯府这些年来的一应开销,那都是我褚月华的,你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的簪环步摇,那都是我的田产店铺收益。我母亲当初留给我的商铺究竟有多少,我褚月华心里有数!你们以为换掉我家原来的掌柜伙计,我就可以被你们蒙在鼓里么?”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生意场上瞬息万变,盈亏都是常事。原本的伙计掌柜不争气,将店铺经营得支撑不下去,我为了不落人口实,这些年里都是贴补着维持运转。人手我自然会择优而用,你可不能听信那些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之言,就来找舅母兴师问罪。这些年亏损的一笔笔账目,我可都是记着的。” 廉氏早就料想到会有今日对薄公堂的一天,说辞是背得滚瓜烂熟,账本也是提前命人伪造好了的,若非如此,常乐侯这些年里怎么会被蒙得团团转,信以为真呢? 月华将额前垂落下来的一绺秀发绾到耳后,闻言也只是冷冷一笑,毫无疾言厉色,也没有惊慌失措,一派稳如庭岳的从容淡然,恍如秋夜里的如银月色,自天际流泄而下,纵然是飒飒凉风,也吹不皱丝毫的涟漪。 “说到账目,月华这里也有一笔账,正好与舅母手中的账目比对一番。” 身后的魏嬷嬷已经会意,不消她出言吩咐,一个眼色,就立即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钥,转身进了里屋,不过片刻,就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捧出一方朱漆剥落的雕花盒子。 月华在一片窃窃私语声里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三簿账册,环视四周一眼,先是递呈给了两位族中老者,称“太公”:“将军府原来的管家沈伯体恤月华孤苦,这些年来颇费了心思,通过旧日往来生意伙伴,在褚家的店铺里重新安排了自己的人手,因此近三四年店铺中的生意往来,以及盈利如何皆记录在册,交付给了月华,桩桩件件不差毫厘。恳请太公念在我母亲的情分上,秉公而断 ,还月华一个公道。” 账簿一出,院子里的众人心里就顿时开了锅,不由得暗赞一声:“好厉害的丫头!” 即便是身经百战,见识过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二爷常至义也忍不住侧目,多打量了这位外甥女两眼。 褚月华这许多年来在廉氏手底下过得如何,其实众人全都心知肚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廉氏如何在众人面前讨巧卖乖,表现得贤惠大度,但是下人之间私下议论,多有鄙薄,自然会传扬到另外几位爷和奶奶的耳朵里。只是没人心疼这可怜的孤女,装傻充愣,从未有人过问一声罢了。 大家都以为,月华是在委曲度日,得过且过,谁曾想到她暗地里竟然早就未雨绸缪,将廉氏侵占过去的细软收益摸得一清二楚,心里的那副算盘,是该三下五去二,还是四下五去一,都一笔笔记了下来,胸中有丘壑,今日绝境之中,方才趁机打了这样漂亮的翻身一击! 三簿账册,也就是说,最少在三年前,褚月华便开始筹谋,暗中联络上了褚家原来的管事。至于她是如何巧舌如簧,感动了沈管家不遗余力地出手援助,又是如何在廉氏的眼皮子底下,瞒过常家所有人,布下这盘棋,暂且不提,单是想想,她那时也不过刚刚及笄,便有这样长远的见识和心智! 常乐侯面上晦暗不明,廉氏见月华捧出那几本账簿之时起,双腿,双肩,双手乃至双唇都开始轻颤。这场变故是她始料未及的,可以说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她心底处有恐慌慢慢升腾起来,然后无限扩大,向着她全身每一个毛孔散发出去,然后寒毛全都直竖起来,根下面“噌噌”地冒出细密的白毛汗。 完了,完了,难不成自己这多年以来的筹谋竟然就这样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轻而易举地击败,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背上贪财不义的罪名,然后任她将自己手里那些黄白之物,可以给她和女儿锦衣玉食的聚宝盆全都夺走吗?若是没有她廉氏,她褚月华当年一个稚童能守得住这份家业吗? 如今她翅膀硬了,就想全都夺走,据为己有,渣都不给自己剩一点?她不甘心!那比剜她的肉还要疼,简直要了她廉心的命! 因此廉氏完全乱了方寸,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不可能!你那是假的!不择手段地想要诬赖我!” “真的假的,我们核对一下就可以,这账簿上详细地记载了大项生意往来的主顾身份,时间地点,只需要寻人前去打听一二就可以,绝无半分虚假。” 月华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终于激怒了常凌烟,她几乎是跳起来,指着月华的鼻尖,破口大骂:“果真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就说她如何这样好心,竟然主动帮母亲管理侯府家事,原来是包藏了这样的祸心,图谋我家的财产!狼心狗肺,不要脸的娼妇!” 常凌烟骂得极其难听,简直便如泼妇骂街一般,不堪入耳。李氏与丁氏等人皆摇头侧目。 被辱骂的褚月华反倒不急不恼,淡然一笑:“果真是贼喊捉贼,凌烟表妹,你要清楚一点,今日是你母亲将我逼上了绝路,我不讨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应该被身无分文地扫地出门,流落街头吗?养育之恩可以报答,但非生养之恩,我褚月华用不着搭上性命去回报吧?” 月华不想装可怜博取同情,因为在场这多人,没有一人是有同情心的,纵然是她今日果真是走投无路,也没有人会向她伸出援手,这多年的人情冷暖,她比谁都看得透澈。她要让自己强大起来,胜券在握,淡定自若,有比廉氏更大的利用价值,那些坐壁旁观的人才会衡量再三,帮她说一句好话。 今日这样的情势,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 常凌烟被一句话驳斥得哑口无言,她锦衣玉食习惯了,从来不会操心侯府家事,并不清楚月华口中的那几家店铺究竟对于没落的侯府来说意味着什么,气急败坏,还又带着几分鄙夷道:“你的东西?不过几间破铺子而已,谁会稀罕不成?” “既然表妹都说了不稀罕,那就请舅母完璧归赵吧!”月华趁机咄咄逼人地向着廉氏伸出手来。 廉氏被将在了这里,暗地一拧自己的大腿根,痛得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掉落下来,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唤:“智柔啊,四妹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这好女儿吧,这是一步步想要将我逼死啊,这些年来,我的一片苦心那都是喂了狗啊!” 手捧着账簿的两位长者就有些为难,他们虽然的确是长辈不假,但是常家长房这一脉在朝中举足轻重,那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谁也得罪不起,若是摸不清状况,擅自表态,可能就不小心得罪了谁。 他们转头将账簿递给了一旁的二爷至义:“余下的弟兄里,数你年长,这事你看如何决断?” 二爷漫不经心地翻开瞥了一眼,将账簿随手递给了五爷:“我是个粗人,看不懂这些东西,老三是常年替朝廷管账的,老五又是大理寺断官出身,这样的案子经手也多,你们看看其中有无纰漏?若是账册属实的话,我们也帮理不帮亲,更何况智柔原本就是我们的亲姊妹。虽然她不在了,但是孩子一样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晚辈。” 月华没有想到,二舅父一直默然不语,但竟然会为自己说了一句话,虽然只有一句,但是举足轻重,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而且他明里是将账簿推诿给了三舅爷与五舅爷,但是也只是讨要一个真假,那么他们二人就不会因为怕得罪廉氏而不敢表态! 三爷与五爷接在手里,翻看两眼,见里面果真记得详细,每一笔收入,每一笔开支,存余多少,清清楚楚。账簿显然是重新誊抄过的,一律蝇头小楷,字迹端庄秀丽,应该是出自月华自己的手笔,而且,很有可能还另有一份底档。 想要辨别真假并不难,叫过店铺的掌柜伙计过来问话就是,这对于五爷来说,那都不叫事儿。 第十六章 乘胜追击 廉氏见势不妙,哭嚎得愈加热闹。 “够了!难不成你还嫌丢人丢得少吗?”一直静默不语的常乐侯终于忍不住,沉声怒斥一声,带着极浓的火气。廉氏立即像被人捏住了喉咙的公鸡,憋得脸通红,却发不出声音来。 “赶紧将一应地契,印章等全都取过来交还给月华!” “凭什么?”廉氏“嗷”的一声跳起来:“这些年白养她了么?她说拿走就拿走?就算是养一条狗,还知道向着主人摇摇尾巴呢!” “你!”廉氏的不可理喻令常乐侯顿时火冒三丈,高高地扬起巴掌。 “侯爷好大的威风!您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嫁给这样的窝囊男人,眼睁睁看着我受憋屈也就罢了,还胳膊肘向外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廉氏抿得油光水滑的发髻散落下来,横眉立目,掐腰挺胸,一副狰狞泼辣之相,哪里还顾忌往日脸面? 褚月华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原本我被逼无奈,只想讨要回店铺与田产,作为日后的安身立命之本的,既然舅母这般斤斤计较,那就清算吧。香沉,将我住进侯爷府这几年添置的家当全都搬出来!” “是!”香沉终于觉得扬眉吐气,利落干脆地应答一声,与香澈两人进屋,一会儿便抬出一口樟木箱子来,放在中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我家小姐每年每季可以添置衣裳里里外外各三套,逢节或宴会添置过五套衣裳,进府五年,所有针头线脑也全都在这里了。” 常家几位爷倒不觉怎样,几位奶奶却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廉氏这也太刻薄了!寻常百姓人家但凡日子过得去,也断然会给自家小女多添置几件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自家府里的丫头每年每季也要按照惯例各添置三套冬衣夏裳,更遑论是跟着主子人前走动的体面丫头。月华所有的家当竟然只有一箱而已!连个体面丫头都不如!这些值不得几两银子的脸面功夫廉氏竟然都舍不得做? 廉氏脸上青红一片,恨得咬牙切齿,偏生都是事实,反驳不得。 月华继续道:“我的饭食午餐最为丰盛,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厨房里得了凌烟表妹命令,肉菜一天不得多于二两肉,米饭不得盈碗。我身边的两个丫头,一个婆子就都按照与我相同的标准,五年一共不足两千天,这些便是我所有花销,在此基础上翻五倍,作为报答舅母养育月华的恩德,所余数额,麻烦舅母如数返还吧?” 这一番话,可谓是实实在在地打了廉氏的脸,将自己这些年来在侯府所受的苛待一并翻开,晾晒在了众位爷的跟前。并非月华小肚鸡肠地锱铢必较,而是不将廉氏苛待自己的作为摊开来,廉氏那样叫嚣,众人会以为她褚月华忘恩负义。 五夫人丁氏还不待廉氏狡辩,就当先义愤填膺地出声道:“都说长嫂为母,我们妯娌几人都是将大嫂放在心里尊重,但是大嫂这番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心寒。月华是没有了娘亲,但是她还有我们这些舅父舅母,大嫂若是觉得无力抚养,尽管知会一声,我们接走就是,怎的让孩子吃了这多苦楚?今日还让我们怎样帮你说话?” 三夫人李氏因为自己老爷在跟前,闭了半晌的嘴巴,不敢多嘴揶揄,现在丁氏一开口,她立即便按捺不住,落井下石道:“弟妹说得轻巧,我们若是接走了月华,她还如何有借口贪吞四姑奶奶的细软财物?如今已经将月华逼出侯爷府,还紧攥着不放,有些说不过去吧?” 言罢抬眼看看三爷,见他并无怪责之意,胆子就立即大起来,得意洋洋。 众人一表态,廉氏便完全被孤立起来,纵然再巧舌如簧,那田产每年收益都是固定,而月华主仆几人花销再大,也大不过几亩田的粮米,更何况还有账簿在手? 五爷轻咳一声,也表了态度:“大嫂,这事若是见官,到京兆尹那里,可就不是我常家的家事了。若是万一太后她老人家再过问起来,你想,对孩子们的前途,是不是......” 五爷至信这话说得极透澈,一句话就捉住了廉氏的死穴,若是廉氏仍旧还想不通的话,那就太过于愚笨了。廉氏对于利弊权衡方面那是千伶百俐的人物,尤其是凌烟如今正得太皇太后赏识,她千方百计是想将她送进宫里的,最不济也要让太后给指个好人家。若是因为此事惹恼了太后,那岂不全都泡汤了? 她一咬牙,极不情愿地将随身钥匙交给身边最得力的婆子,咬牙不甘心地叮嘱道:“将我房间里那个描金牡丹的妆匣拿过来。” 婆子领命,一溜小跑地去了,廉氏颓然地靠在常凌烟的肩上,想辩解什么,挽回自己的颜面,偷眼看一遭众人的脸色,终究是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今天自己算是一头栽进褚月华挖的泥沟里了。 婆子将妆匣捧过来,廉氏向着月华的方向努努嘴,婆子将匣子直接递到了月华的手上。月华不放心地打开来一一查验,里面正是褚家的地契与店铺印章。这些年里月华已经将母亲留给自己的这些财产铭记于心,略一翻看,就知道差不许多。 香沉走过来,接过沉甸甸的匣子,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当着这多人的面就痛哭出声,自家小姐终于否极泰来,见到黎明的曙光了。 “这里的确是母亲留下的田产契约与店铺印章不假,请问舅母,收益银两呢?” 廉氏立即尖利地叫嚷起来:“褚月华,你是要赶尽杀绝吗?” 月华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只是讨要原本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怎么到了舅母这里,就变得十恶不赦了?” 原本,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在廉氏的心里,褚月华这就是忘恩负义,要将她逼上死路。她挺胸抬头,理直气壮地指点着月华的面门,几乎目眦欲裂。 “我辛苦抚养你这多年,花你点银两那也是天经地义!哪里有讨要回去的道理?今日侯爷府分文没有,将你的田产归还了你已经是抬举,你还想要怎样?” 廉氏知道这些年里的收益账簿就在三爷五爷手中,谎言轻易就会被拆穿,自己无法赖账,也无理反驳,便索性撒泼耍刁,要逞无赖了 。月华苦笑,知道同她辩驳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廉氏那就是认定全天下人都对不起她,她怎样做都是理所当然。 几位舅爷也都为自己说过好话,此时袖手旁观,按说月华是应该见好就收,但是偏生廉氏这般嚣张,令她不由就回想起这几年里受到的辱骂与苛责,历历在目。 她脸色逐渐冷起来,廉氏能够感觉到她脸上的水正在逐渐凝滞,慢慢地结成冰花,那股寒意直接透进她的骨缝里来,刺得生疼,常凌烟搀扶着的手又有些发颤,也跟着冒出寒气来。 “既然舅母不认,我不介意与你对簙公堂,到府衙跟前跪上几天,击鼓鸣冤,让京城里的百姓都来评说,指点指点月华,我究竟应该怎样!香沉,香澈,魏嬷嬷,我们走!” 李氏见事情闹大,忍不住喜上眉梢,恨不能头前敲锣打鼓地喧闹一番,吸引了闲杂人等前来看个热闹,让廉氏的名声就这样传扬出去。 丁氏却是身形一晃,上前拦住了月华的去路:“丫头,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你为了解一时之气,我们理解,但是你这样做,岂不是要将你舅父置于不堪境地?且待我劝说劝说你大舅母。” 她还未劝说,常乐侯已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颓丧与灰败,仿若深秋里墙头上一株枯黄的野草,满是凄凉与哀伤。 “廉心,财物与侯爷府你选一样吧?” 第十七章 少年帝王陌孤寒 斗志昂扬的廉氏顿时就好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懵了,眼前仿佛有金星飞舞,四周一张张讥诮的脸都开始围着她旋转。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常乐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说什么?” 常乐侯并不敢看她,却依旧是斩钉截铁:“你若是不肯将银两拿出来,我也无可奈何,你便带着银两离开我侯爷府吧?我作为长兄,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不住智柔。” 月华不明白常乐侯口中所说的“对不住”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猛然被廉氏惊天动地的厉声长嚎吓了一跳。那一嗓子,尖利而高昂,就像突然炸响,直冲云天的烟花“窜天猴”一般,带着长长的尾音,拔高上去,而后一波三折地落下来,几乎是用尽了廉氏所有的气力,然后她开始低声地哭诉,掐住了嗓子,一唱三叹,上气不接下气,那怪异的腔调随时都要销声匿迹在她的嘴里。 “我苦心苦力地为了这个家,到头来竟然落得这样下场,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廉氏终于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寻死觅活,顿时常凌烟与跟前的婆子乱成一团,拽胳膊拽腿,齐声劝解,哪里还有一丝半分侯爷夫人的威严? 常乐侯长叹一口气,面上明显有些不忍,强忍了站在原地,像一根腐朽的木桩。 褚月华突然就开始后悔起来,犹豫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自己是不是应该明哲保身,抱着拿回的家当转身就走,再不趟侯爷府的这池浑水?这样多此一举,对于舅父来说,是好是坏,可能还未可知。 常家的两位太爷此时也看不过去,将手里拐杖一点地面,沉声道:“至仁家的,如今当着众多弟媳以及晚辈的面你这样折腾,还要不要颜面了?让小辈以后出了这个门还如何做人?” 廉氏自己闹腾得欢实,除了女儿和下人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劝解,自己也有些尴尬,又不能果真离开这侯爷府,闻言摸一把泪,逐渐止住了啜泣,仍旧不肯低头:“这些年里侯府开销太大,凌睿他去书院读书上下打点更是所费不菲,银两的确是花销得所剩无几。她若不依不饶,就扒下我一层皮来抵债好了!” 常乐侯转过身来,望着廉氏的目光有些陌生:“今年开春时不是刚刚购进了几家店铺吗?” “那几家店铺母亲说是给我的......” 常凌烟“嫁妆”二字还未出口,就被廉氏一把扯了回来。她心知肚明,区区几个店铺对于她这些年贪墨的收益银两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若是能以此堵住她褚月华的嘴,何乐而不为? 廉氏是个识时务的,立即就差遣婆子重新跑了一趟,将店铺的房契印章等取过来,递给侯爷,算是低了头。 “若是非要不依不饶地赶尽杀绝,那便让我给她褚大小姐去当牛做马好了!” 五爷淡淡地扫一眼账簿上归拢的数目,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给廉氏留了余地,不再开腔。 侯爷叹一口气,走到月华跟前,将一应物品交付到她的手上,满面愧色:“月华,是舅父对你不住,让你这些年里吃了苦头。暂且,这几间铺子赔给你,余下的,舅父再想办法。” 月华将东西推拒到常乐侯怀里,缩回了手:“舅父,月华自己根本就用不着这些东西,只是想以此来报答舅父这些年以来对月华的养育之恩罢了。这铺子您自己留在手里,将来也好给凌曦表姐好生置办一份嫁妆,表姐已经将近双十年华,耽误不得。” 常凌曦就站在常乐侯身边,闻言“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满是依依不舍,恨不能就随着月华一同逃出廉氏的手掌心去。在整个侯爷府,继母刻薄狠毒,父亲懦弱无能,这些年里,月华是她唯一的慰藉,与她同命相连,同甘共苦。而且,月华就是在她受欺凌时的保护伞,她彷徨无助时的参天大树,主心骨,是她教会了自己勇敢地抗争,不向命运屈服。 月华在侯爷府里不得不与她一样,忍气吞声,但是月华又不一样,怎样比方呢,自己就是一团任人揉圆捏扁的面团,而月华是刚柔兼济的,就像一丛修竹,亭亭玉立,而又有着与众不同的韧性与耐力,令人仰视。若是她也走了,自己以后的日子定然愈加举步维艰。 心里依依难舍,如今又听闻月华最后竟然还惦记着她,替她盘算好以后的一切,凌曦再也不顾众人侧目,一头就扎进了月华的怀里,将她搂得死紧,几乎窒息喘不过气来。 月华拍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道:“哭什么?以后你若是受了欺负就有地方可以藏了。”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跟随着月华头也不回地迈出这侯爷府的大门! 常乐侯将手里的东西捏得死紧,他今日被形势逼到了极点,全部发作出来,廉氏竟然做出了让步,令他始料未及。而月华一直咄咄逼人,竟然是为了他与凌曦打算,这令他重新审视自己这些年以来的处境,他觉得太皇太后说的是对的,一针见血,自己这爹当得太不称职! 他上前劝住凌曦,月华莞尔一笑,冲着他与几位舅父施施然拜下身去,再次谢过常乐侯的养育之恩,便带上香沉几人,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侯爷府。 一场闹剧终于散场,众人各怀了心思散去,难免私下议论纷纷。 朱墙碧瓦里,乾清宫,瑞兽栩栩,紫柱金梁。 缭绕的龙涎合香馥雅陈郁的香气,混合着滇墨里松脂的挥发气味,在秋日的艳阳蒸腾里,滤掉心神中的浮躁不安,令人沉稳下心性,平和舒畅。 少年皇帝陌孤寒立于龙案之后,提笔沉腕,挥毫泼墨,万里锦绣江山跃然笔下,气势磅礴,一览无遗。 他突然顿笔,抬起头来,冰山寒潭一般冷寒的眸子在地上的侍卫身上一顿,那侍卫低垂着头,竟也觉得犹如冰芒在背,透体生寒,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 陌孤寒手中握着的狼毫微抬了抬,离了宣纸,笔尖上饱蘸的浓墨凝而不落。 “你说那褚月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夺回了自己的财产?” 锦衣侍卫努力平稳了自己的声调,字斟句酌道:“她只拿走了当初褚夫人留下的田产与商铺,这几年里的收益尽数还给了常乐侯,说是为侯府嫡长女常凌曦置办嫁妆。” 陌孤寒的笔尖重新轻巧地落下,给山巅上一只俯瞰河山的大鹏墨点了眼睛,整幅画因为了这只迎风翱翔的鲲鹏而生了栩栩风声。 他微蹙剑眉,头也不抬:“下去吧!” 侍卫战战兢兢地起身,依旧是半躬着身子,疾步后退,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愈加心惊胆战,出了御书房的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了。 “邵子卿,你输了!” 陌孤寒题字落款,将狼毫掷于笔洗之中,棱角分明的唇角微微掠过一丝冷笑,带着数九寒天的冰凌。 “这些平素里耀武扬威的侍卫,到了你跟前胆子都被吓破了,看着好生狼狈。” 清朗的话音一落,沉香多宝阁后面缓缓步出一雪衣卿相,长发披肩,不梳不束,剑眉星目间,带着文人雅士的三分不羁与洒脱。 “皇上的《扶摇万里图》愈加孤傲清冷了,大好的锦绣河山,绵延万里您不画,偏生就喜欢这孤刃万丈,无限险峰。” 陌孤寒取了水墨镇尺,骨节修长的指尖在那崇山峻岭间滑过,迤逦至右首角落处,那重重叠叠掩映里的一段蜿蜒巨龙:“自此向北,这是朕的喉间鯁,待收复失地,抗敌千里之外,朕再画一幅真正的《扶摇万里图》。” 一抬手,宣纸失了镇尺,迅速卷拢起来,未干的墨汁洇染得一塌糊涂。 邵子卿抢身上前,已经是来不及,连呼可惜:“皇上的御笔,在民间那是万金难求,皇上一点都不体谅臣子的清苦么?” 陌孤寒冷冷地扫视了他一眼:“你邵子卿乃是我长安第一风流卿相,一出门,便可以掷果盈车,满载而归,何须朕体恤?“ 邵子卿摸摸鼻子,捡起桌上的宣纸,展开来看,已经是白玉微瑕:“臣子不若皇上心怀江山,广袤万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出息了,皇上还经常拿来打趣。” 陌孤寒只用眼尾斜睇他:“美人枯骨,红颜祸水,俱是洪水猛兽,你邵子卿食君之禄,不为我长安江山鞠躬尽瘁,倒是早晚殚精竭虑,小心死在女人的手里。” 第十八章 朕要亲自会一会 邵子卿将画作小心地铺展开晾干,面对着陌孤寒冷寒的眸子丝毫不以为意:“皇上您自己三宫六院,朱环翠绕,可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如鱼得水,倒是劝说起我这光棍一条的人来了。我倒巴不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红颜枯骨也比你天天画的这河山飞瀑有趣多了。” 陌孤寒一撩衣摆,在身后的描金九龙椅上端坐下来:“你邵相自诩阅尽千帆,这一次却是看走眼了吧?朕敢将赌注再加一倍,赌太皇太后这次选中的皇后人选乃是这褚月华!而非常凌烟。” 邵子卿咂摸咂摸嘴,不甘道:“看常家人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倒是那褚月华委实可能。否则那常至信等人如何肯帮她一个弱女子说话?” 陌孤寒自鼻端冷哼一声,面色晦暗不明:“太皇太后那是怎样的脾性,心思怎么会轻易流露在外面?她愈是当着常家诸人的面夸奖常凌烟,便愈是不可能。看来常家人果然是太皇太后的心腹,揣摩得透澈。你这一次失算了。” 邵子卿坦然一笑,眉眼飞扬:“臣下的确输得心服口服。委实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竟然舍弃常家所出的女子,而中意于褚将军之女。” “那是因为朕对常家人素来忌惮,而楚将军于我长安有功,又是为了朕的江山马革裹尸,朕对于她的女儿自然不会过分苛待。太皇太后当时与这女人究竟说了什么朕不知道,单从她头簪太皇太后最爱的紫龙卧雪这一点来看,便是个攀权附势,心机深沉的女人。而且从她智谋家产一事上也不难看出,这褚月华岂是个简单的角色?” 邵子卿颔首表示赞同,眸中也跳跃着一抹欣赏之色:“一介孤女,能在常乐侯府谋得一席之地,就已经是不易,竟然还能未雨绸缪,绝境逢生,给了常乐侯夫人一个漂亮的反击,给自己谋得一条锦绣出路。这般隐忍睿智,难怪能从常家诸多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的确令臣下刮目相看。” 陌孤寒难得的勾起唇角,带着一丝讥讽,那英朗坚毅的唇线略微弯起了流畅的弧度。 “邵子卿,你又被骗了。” “皇上,你这样屡次三番地打击臣下很好玩吗?得亏不是在朝堂之上,否则显得臣下这般愚笨,我这白衣卿相的面子往哪里搁?”邵子卿苦了脸,白描勾勒的眼梢却是微微上挑:“臣下又是如何被骗了?” “哼,你邵子卿也学会溜须拍马这一套了,朕就不信,你会不记得今春外放保定府的官员名单。” 邵子卿被拆穿,也毫不羞赧,摸摸鼻子“嘻嘻”一笑:“今年外放保定府的官员中只有韩知府家中有适龄未娶的公子,听说才高八斗,七步成诗,向来安心只读圣贤书,准备明年春考的,又如何来的风流成性,以致身体亏空一说?那媒婆怕是收了谁的银钱胡说八道吧?我敢说,那媒人怕是早就没了音讯,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陌孤寒屈指轻叩金龙盘云扶手:“还能是收了谁的银两?就是适才你赞不绝口的那位褚月华。她自己布下这个局,那廉氏贪财又阴狠,就果真中了圈套,被她趁机反目,当众寻死觅活的,给了廉氏致命一击。否则哪里这样巧,在常家几位兄弟都在侯爷府的时候,事发了?只是那韩家公子背了黑锅,事情传扬出去,有人对号入座,难免会将他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一招瞒天过海,无中生有的缓兵之计!保定府离京城数百里之遥,信息闭塞,来往间便可以拖延时日。否则一旦廉氏自作主张,给她定下了婚事,生辰帖子一换,若是再反悔,便是退婚,名誉多少也会受损。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果真冰雪聪慧,谋略过人呐,怕是胸中有韬略,研读过兵法。” 话音刚落,邵子卿就敏锐地感觉到有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过来,使他不得不闭上嘴巴,呼吸都瞬间困难起来。他识相地缩缩脖子,讨好地冲着陌孤寒笑笑,却毫无惧意。 “你知道,朕最厌恶女人家的勾心斗角,玩弄权术,还好这褚月华不够心狠,没有将廉氏赶尽杀绝,而且最后竟然还顾念着侯府那个不受待见的嫡长女,算是有情有义。否则,朕有几百种方法让她失去进宫的资格,失去名节是最仁慈的。” 陌孤寒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褚月华的命运在他手中也不过只是一只蝼蚁,邵子卿不寒而栗,替这位叫做褚月华的女子感到侥幸。果真是一步踏错,后悔终生,可能褚月华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一时的善念挽救了自己的一辈子。 并非陌孤寒心狠手辣,昏庸无道,这位少年帝王的心性与处境,他了解,也理解。 先帝早逝,当年陌孤寒仅十岁稚龄,还是一个在大人怀中撒娇的年岁。他不得不头顶九毓冕,扛起长安王朝的千钧重担,战战兢兢地提防着朝中的明枪暗箭,以及边境敌国的虎视眈眈。 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太皇太后在先帝在位时就培植了母家常氏一族,遍布朝中三卿六部,以她为中心,扎扎实实地稳固了朝中政权,没有被那些有狼子野心的贼人谋夺了江山去。弊端就是,常氏一族日益膨胀的野心,在朝中党同伐异,嚣张跋扈的做派,与在民间无恶不作的劣迹,引得朝堂之上人神共愤。 而太皇太后霸权,使得陌孤寒始终难以亲政,处处受钳制,若非他手段狠辣,果决睿智,能够震慑住那帮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的常家一党,怕就是个傀儡皇帝。 这次,太皇太后孤注一掷,为了保住常家的荣华富贵,又物色常家女子进宫为后,陌孤寒怎能不反感厌恶至极? 尤其是,这个褚月华一时间锋芒毕露,光华耀目,见仁见智,怎能不令人心生警惕? 邵子卿嬉皮笑脸道:“这皇后之位是太皇太后以右相大人告老还乡作为条件换取的,无论如何都会是常家的女子,这褚月华无论胆识还是谋略都胜人一筹,统领后宫想来应该绰绰有余,皇上以后可以安枕无忧,再也不用为妃嫔间的明争暗斗心烦意乱。” 陌孤寒倏忽间眯起狭长的眸子,浓密的睫毛如凤尾剪影,遮掩住了他眸底的冷冽之意:“相比起褚月华,朕更喜欢常凌烟。” “噗!” 邵子卿一时没忍住,极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陌孤寒屈指一弹面前的龙案,案上一方徽州盘龙砚台,倏忽间弹跳而起,砚台中研磨得浓淡合宜的墨汁径直向着邵子卿衣襟之上泼洒而去,在他一尘不染的锦袍之上绽开一副水墨斑驳。 邵子卿弹跳得比那砚台还要高,却没能逃开,心疼地捧着衣襟下摆,欲哭无泪:“皇上,臣下这身雪蚕丝的锦袍可是花费了我半个月的俸禄,请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一针一线,整整花费了十几日的功夫方才做好,又用了西洋玫瑰香薰熏了两日,臣下原本打算穿着它今日去浮生醉梦勾搭那的小花魁的,就这样毁了?” 陌孤寒对于自己的杰作颇为欣赏,难得地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朕只是想告诉爱卿,你到朕皇宫里来不用穿得这样骚包。” 邵子卿捶胸顿足地难过:“皇上您议论起政事来废寝忘食,子卿都卖命给您了,天天出了皇宫便夜幕沉沉,哪里还有空闲一天三开箱地换腾?子卿总不能穿着官袍去逛那花街柳巷吧?” “哼,朕心里不痛快,你还想去寻欢作乐?” 邵子卿没脾气,人家是皇上,受了太皇太后的擎制,的确不高兴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自己除了忍着还能怎么样? “皇上果真是中意那常凌烟?” 陌孤寒点点头,微微挑眉,脸上难得露出一点鲜活的色彩来:“朕可不想前面朝堂刚送走常右相这只恶狼,后宫里又进一只野心勃勃的猛虎,常凌烟听起来虽然张牙舞爪地令人厌烦,但是愈嚣张,朕愈喜欢。” 邵子卿立即心领神会:“那褚月华呢?” 陌孤寒略一犹豫:“好歹她也是褚陵川的孤女,便不要太为难她了,小惩大诫就好。” 邵子卿拱手一揖:“那臣下现在便去安排。” 陌孤寒满意地微微勾唇,眸中寒气凛冽:“朕要亲自会一会!” 第十九章 上门挑衅 月华一行人离开侯爷府以后,暂时住在与将军府老管家沈伯相邻不远的一处宅院里。里面不大,勉强可以栖身而已,但是一应家具都是齐全的,倒不用再费心添置。 她与沈伯在当日便将所有铺子巡视一圈,以雷霆之势,全部接手过来,以免再有人从中投机取巧。 月华第一次觉得,秋阳高照的天,竟然如此清澈,深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有大街上行人的汗馊味道,附近小吃店铺里炸果子的油腥味道,还有车马扬起的尘土气息,被烈阳蒸腾,混合在一起。没有侯府大院里干净的花草甜香,也没有廉氏房中熏香的馥郁,偏生就是这样古怪的味道,令她心旷神怡,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自由地贪婪地呼吸起来。 街旁的店铺里有她的产业,往日里路过的时候她也会停顿下来,满怀着复杂的心情望一眼,然后沉在心底。今日她微微地笑着,指点给香沉几人看:“这就是咱的。” 是的,几年的相依为命,月华与她们已经不分你我。 那日,香沉怀里抱着月华的全部家当,小心谨慎地跟随在她身后,与香澈几乎相拥喜极而泣。自家主子一番抗争,终于苦尽甘来,她们眼窝子里就再也存不下往日的委屈。 香澈红着眼圈,欣喜地雀跃着,议论指点,就像飞上云端的小鸟,兴奋而不知疲倦。 她褚月华的生活,终于重新开始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月华与沈伯一同开始打理生意,将店铺中廉氏的心腹全部换掉,留用忠诚可靠的伙计,重新启用原本的掌柜,将旧日账目清算干净,消除经营中出现的弊端,然后备下薄礼拜访以往的老客户,一样一样,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 这些年里,虽然月华一直在暗中学习,从未懈怠过,但是一时间也不能得心应手,早出晚归奔波了许多时日,才逐渐捋顺,逐渐步入正轨。 她心里窃以为,终于脱离了侯爷府,并且与廉氏反目,那么太皇太后就不会再惦记着她,弹指间就将她重新忘记在脑后。那座雾霭沉沉的紫禁城就可以与自己渐行渐远。 所以,她日夜操劳的同时心里却是畅快的,身体里似乎有一股不知疲倦的力量,在鞭策着,鼓励着她,像一只旋转的陀螺,被鞭子抽打着,却转得欢快。 短短十几日,她便消瘦了一圈,新作的秋裳束腰竟然宽松了一指,小脸上的下巴也尖尖的,显得一双秋水剪瞳又明亮了许多,透出自信,干练与睿智的光芒来。伙计们见了她都亲热地称呼“褚老板”,而不是“褚小姐”,这便是对她的认定。 她心里有些窃喜,这样的日子,不用看别人眼色,不用听别人吆喝,她可以养得起香沉几人,让她们过上安宁富足的日子,这都是成就和未来的希望。 她以为,生活就可以这样一直绵延下去,一直延伸到幸福的云端上。 常乐侯曾经来看过自己,殷切叮嘱一番后便长吁短叹地走了,然后是五舅母丁氏,她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终于按捺不住,到月华这里,拐弯抹角地打听太后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月华巧妙地敷衍过去。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用说那些客套的假话,月华感谢她那日的仗义执言,丁氏假作关心了她几句也无功而返。 让月华没有想到的,是常凌烟的到来。 月华名下有一家布庄,紧邻的右手门面单独开辟了一间绣坊,绣房里请了几位绣娘,兼营着时下流行的成衣。京城的女眷们可以到布庄挑选心仪的缎面与式样,到绣坊中量身定做。 几位绣娘都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行家,手艺更是精妙绝伦,擅于苏绣里的双面双色绣,绣制的团扇即便是在秋初,一摆放出来也能立即被抢购一空,在京城一时间声名鹊起。 月华喜欢刺绣,除了成就感,她觉得刺绣比琴棋书画更能沉稳心性,滤心尘,清浮躁。所以她只要有闲暇便会到布庄里来,向着几位绣娘请教针线功夫,也献拙绣上几针。 这日,正是秋阳正好,不燥不热,绣坊里新进了一批绣线,与原本的色泽略有偏差。屋子里光线不太好,她拿着绣了一半的绣活到铺子门口,就着阳光仔细比对。 常凌烟就在这个时候,从街的那一边袅娜而至,依旧是一身的盛气凌人,满头的金钿珠翠随着她腰肢的款款摇摆,在骄阳下颤颤巍巍,滑过一道道炫目的流光。丫头香离尾随在她的身后,望着前面常凌烟金银线缀细米彩石的南绸华服满脸艳羡。 月华聚精会神地端详着手中的绣品,白皙透明的指尖捏了细巧的绣花针,在紧绷的素白缎面上灵巧地翻飞,然后指点着刚绣的几针低声与身后的绣娘们说话。她嫩白的脸在秋阳下显得有些透明,细如羊脂,衬得她嫣然浅笑的樱唇愈加红腻,像妆台上的一方调了蜜油的胭脂膏,饱满圆润,微微弯起花瓣那样流畅的弧度。 常凌烟是特意打听了来看她的热闹的,她昨日街上偶遇两位贵女闺友,两人争先恐后地告诉她,褚月华如今过得十分狼狈,凡事亲力亲为,日常里抛头露面,因为不懂经营,将店铺经营得一塌糊涂,田产也变卖了不少,沦落到靠刺绣讨生活的不堪境地。 所以,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了,人还没有到,已经不屑地自鼻端轻嗤了一声,混合着脂粉的味道,搅了月华的清净。 月华对于这样鄙夷的语调听得太多,所以根本就不用抬头,也懒得敷衍,她依旧同身边的绣娘们谈笑风生,淡然自若,只做不见。 “我只当做表姐讨了我侯府的家产去,从此锦衣玉食,自当养尊处优,不用再过在我侯府处心积虑投机钻营的日子,哪曾想到,竟然这般狼狈,沦落到做了绣坊的绣娘,还要靠针线讨生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常凌烟夹枪带棒地讥讽,褚月华这才抬起眉梢,光华流转,向着常凌烟淡然地扫了一眼,只唇畔略噙了一抹浅笑,如秋高气爽的天气里,轻盈掠过的一阵清风。 “竟然是凌烟表妹,数日不见,愈加明艳动人,雍容华贵了,小店简直蓬荜生辉。” 常凌烟听她这样奉承自己,愈加趾高气扬,拿出鄙睨傲视的做派,高仰起头,满鬓的金钗步摇耀耀生辉。 “气度浑然天生,有些人就算是掉到金窝银窝里,那也依旧还是一身的穷酸气。” 月华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月光流白的裙孺,只在裙摆处零落点缀了几丛银线芦苇,取的是白居易《琵琶行》中“荻花秋瑟瑟,江心秋月白”的意境,看起来倒的确有些萧瑟寒凉。 她收了手中针线,递给身后的绣娘,莞尔一笑:“凌烟妹妹说的的确不错呢,姐姐纵然是头上簪满金子,也穿戴不出表妹这般摇钱树一样金碧辉煌的气度来,谁人见了不眼开?” 月华身后的绣娘早就听闻了两人之间的恩怨,面对着常凌烟的不可一世心有不忿,当先听出了月华话中的讥讽之意,望着常凌烟满头流光溢彩的金银珠翠掩嘴窃笑,目光里难掩鄙夷之色。 常凌烟不傻,如何会听不出?她描画得直飞入鬓的柳叶眉一竖,眸中就有怒气迸射,伸出涂了丹蔻的手指指点着月华的鼻子:“出了我侯爷府的大门,腰杆子果真是硬了,以前低眉顺眼,哪里敢这样跟我顶嘴?如今嘴皮子竟然也这样刻薄起来了!” 褚月华懒得与她口舌之争,径直转了身:“凌烟表妹既然知道我如今已经出了侯府的大门,那么,便不要这般颐指气使地教训我吧?人不求人一般高,更何况你如今尚且还欠了我诺多的金银,我可从未说过要一笔勾销,你跑到我面炫耀你的富有好似不太合适。” “你给我站住!我说过你可以走了吗?没规矩的野种!” 从未受过褚月华顶撞的常凌烟气怒之下,口不择言。也不过是话音刚落,就觉得眼前一花,一道月白流影一闪而过,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褚月华甩甩手腕,神色一寒,一字一句道:“这是我的底线!” 常凌烟瞬间暴跳起来,感觉从来都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大街上已经有人驻足,向着两人这里看过来,议论纷纷。更有一辆麒麟逐日华篷马车,在她身后缓缓停下,压了帽檐的车夫恭敬地向着车里低声回禀着什么,一只匀称修长的手自千重紫锦绣帷帐挂帘里伸出来,灼灼的目光穿透外面那层鲛纱,向着褚月华上下打量。 第二十章 教训 常凌烟对于这些奢华的日常用度有着极敏锐的觉察力,她知道车上的人非富即贵,身份必然了得。而且,她眼尾一扫,便从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上读懂了许多有关于它主人的信息。 她平素有自己的伎俩,不过是在褚月华跟前自觉高人一等,呼来喝去习惯了,所以不屑于使用罢了。如今眼见周围围观者众多,窃窃私语,立即伸手掩住半个芙蓉面,双眉一蹙,眸中凌厉与怨恨尽数内敛,水雾蒸腾,然后凝聚成盈盈一汪委屈,瞬间泪落如雨,洇湿了脸上的胭脂。 “表姐固然是落井下石脱离了我常乐侯府,将我们弃如敝履,独自富贵,但是亲戚的情分还是在的,何须这般决绝?你就这样容不下妹妹么?” 话说得凄凉哀怨,跟前的丫头香离立即愤愤地打抱不平:“五年的养育之恩她都可以恩将仇报,小姐你还巴巴地过来看她作甚?她夺了夫人这多财产去,总是过得比我们安逸。” 跟前围观的百姓原就不明就里,听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立即心生正义凛然,对着月华指责议论。 绣娘们亲眼见常凌烟适才是如何出言不逊,又是如何演戏造作,贼喊捉贼,顿觉义愤填膺,想要与围观百姓们说道个清楚明白。 褚月华抬手制止了几人,笑得天高云淡,神清气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任她乱吠就是,我们回去继续干活。” 几个绣娘不甘地冷哼一声,虽是满心气愤,但也不想得罪常乐侯府,听了月华的话就一同转身欲走。 常凌烟当众挨了她一巴掌,怎么会轻易便息事宁人,上前一步楚楚可怜道:“姐姐虽然的确是忘恩负义,唯利是图,但是凌烟并不怨恨你,你打我骂我我也不怪,只要你消了气就好。母亲也十分牵绊,叮嘱我多来探望,唯恐你孤身一人,受了委屈。姐姐今日若是不便,凌烟改日再来。” 褚月华却是头也不回,只冷冷地道:“不必了!” 常凌烟愈加可怜,忍不住呜咽出声,丫头在近前添油加醋地劝解。 “打了人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走了,我长安什么时候竟然容得下这般张狂狠毒的妇人?” 一声清冷诘问,每个字都似乎裹夹着逼人的寒气,令闻者顿觉如至严冬凛冽的北风之中,呼吸间心口都被刮沁得彻骨寒凉。 华盖马车车帘一晃,一柄闪着流光的白刃自车厢里疾射而出,越过常凌烟,竟是径直向着月华的方向。 褚月华对于别人的质问并不以为意,只佯作没有听到,刚刚一脚迈进绣庄,就觉察到身后有暗器破空之声,气势如锥。她自幼曾经跟随父亲习得一招半式,身手比起常人要敏捷许多,心知定是适才那清冷如冰的声音主人在为常凌烟打抱不平。 她一把拉开身边的绣娘,自己脚下微错,一招步踏金莲,脸颊堪堪避过那道寒光,擦着耳边闪电一般滑过,凌厉的锋刃将扬起的秀发削落一绺,在半空中留恋徘徊片刻,方才挣扎着飘落下来。 那暗器“啪”的一声钉在门扇之上,犹自发出“嗡嗡”的金属铮鸣声。 月华顿时恼了,哪个女子不爱护自己的如云秀发?更何况此人不问青红皂白,但凭常凌烟三言两语的惺惺作态,便断章取义,狠下杀手。若非自己躲避及时,就凭借那暗器蕴含的力道,定是要将自己头部开出一个窟窿,性命不保! 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月华愤怒地扭头,看那马车的奢华气派,主人怕就是一个惯常为非作歹的世家子弟!她几乎是想也不想,拔下头上一根簪发银簪,毫不犹豫地就挥手甩了出去! 银簪是径直向着马车车帘的方向,凭借自己的身手,未必就能伤得了他,月华只是想借此表达自己心中的愤慨。 马车前端坐的车夫怀中抱着一根乌漆马鞭,一直纹丝不动,犹如铁铸,待银簪临近,抬手一扬,鞭梢将银簪卷住,轻巧地落在了车厢之上。而车夫依旧端坐,犹如泥塑。 “步尘,帮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不必手下留情。” 车窗上的锦绣帷帐荡了几下,帘后隐约有人影晃动,话音里隐含着一股傲然之气,并无一丝怒火,相反还荡漾着一抹玩味,轻描淡写,似乎这“教训”的对象只是一只不听使唤的阿猫阿狗。 被称作“步尘”的车夫动了,虽然原本是盘坐于车辕之上,足不点地,并无着力之点,却是瞬间旱地拔葱,凌空而起,然后手中长鞭迅如疾风一般,劈头盖脸就向着月华的面门之处甩了过来。 月华见此人一出手,便知自己这点皮毛功夫与他乃是天壤之别,更何况此时手无寸铁?她一个下腰,乌梢马鞭便贴着她的纤腰滑过,将旁边绣娘手中的竹篾绣花绷子劈为两半,素白的锦布竟然被凌厉的内力震得粉碎。 这一下若是落在自己身上,皮开肉绽都是轻的,怕是会伤及筋骨。 出手便这般狠辣,月华大惊失色,顿觉手忙脚乱,又不敢向着人多处躲避,唯恐对方马鞭不长眼睛,伤及无辜。心中憋火,娇斥一声:“为虎作伥,恃强凌弱,算什么英雄?” 言罢不管不顾地迎着鞭风而上,只抬手护住面门之处,竟是要不自量力地生生承受了鞭笞之痛,跃上马车与车中人算账! 马鞭狠狠地抽在她抬起的胳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皮开肉绽的声音,那辫梢之上就染了殷红的鲜血,甩出去,带着腥甜的气味,四处飞溅。 月华紧咬了牙根,并不呼痛,足下不停,便一跃而起,如惊鸿掠影。孰料身子刚刚腾空,那个叫做“步尘”的车夫手中马鞭又如影随形,犹如灵蛇一般,缠住她的纤腰,骤然收紧,月华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径直飞了出去。 月华只觉耳旁风声嚯嚯,也不知道自己被甩了多高,然后又被抛落下来,那强横霸道的劲道根本容不得她调整自己的身形,便狠狠地跌落在地上,头脑眩晕,摔得七荤八素,浑身筋骨也几乎寸寸断裂一般。 绣娘们一声惊恐尖叫,上前搀扶她,七嘴八舌地指责车夫步尘:“你们这些人好生不讲道理,不辨黑白也就罢了,怎么这般心狠手辣?” 布庄掌柜与伙计也迅速围拢上来,掌柜是个见多识广的,见车夫的气度,就知主人不是泛泛之辈,上前冲着马车一拱手,敛了怒气:“小人斗胆请问我家掌柜犯了什么过错,又与阁下有何过节,阁下竟然下如此狠手?” “见利忘义,当街逞凶,欺凌弱小,这等目无王法之徒,留在世上也是伤了长安风化,死不足惜。”马车里的人冷声道。 “阁下怕是误会了,不知其中情由。”掌柜尽量压抑着怒火,口气平和,彬彬有礼。 “杨掌柜跟这等狂妄狠辣之徒有什么好说的?自诩正义使然,却只是愚笨的跳梁小丑而已。”月华强撑着站起身来,紧蹙眉头,恨恨地咬着下唇,她的衣袖被撕裂,胳膊上的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月白衣袖,触目惊心。 “哼,这般嘴硬,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么?” 车中男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不悦,低沉压抑,恍如乌云漫天,隐约将有电闪雷鸣。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月华倔强,身子里又傲骨铮铮,哪里容得下一个陌生男子这般当街欺辱? 她挺直了脊梁,回以一声不屑冷哼:“漫说月华无罪,纵然有罪,自然有京兆尹衙门审理,还轮不到阁下扛着冠冕堂皇的正义之旗,行肮脏袒护之事。” 车厢里一声轻咳,极轻,就像轻柔的羽毛滑过水面。 车夫步尘的鞭子又动了,灵活地避开搀扶着月华的两个绣娘,将她拦腰卷起,又重新抛落在马车跟前,正好单膝着地,对着马车呈跪拜之姿。 “若非你褚月华乃是忠良之后,就凭你今日一席话,必叫你五马分尸!” 第二十一章 白衣卿相 他果真是识得自己身份,而且是有备而来。 月华单手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膝发麻,早已没有了知觉,心知必然是腰间穴道受到钳制。她突然就笑了,笑意弥漫在唇畔的时候,眸中却如漫天飞雪,冰冻三尺。 “忠良之后又如何?阁下适才一出手便意在直取月华性命,若非我命大,此时也只是落个全尸而已。你当时可曾顾虑过我战死疆场,为国捐躯的父亲? 我褚月华忘恩负义? 阁下锦衣玉食,自然不知人间疾苦,视人命为草芥,须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但凡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愿意抛头露面,尝尽事态炎凉,苦苦支撑起艰辛生活?谁不想爹疼娘爱,衣食无忧? 我当街凌弱?那敢问我一介孤女,与侯府千金,究竟谁是强,谁是弱?我除了自己,又有什么好依仗? 阁下断章取义,单凭别人一句别有用心的离间之言,就自诩要锄强扶弱,对我一介弱质孤女狠下杀手,还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我长安有你这样不辨是非曲直的狗官,也是冤魂无数,举国不幸!” 褚月华自知不敌,却不肯屈服,将心中愤恨化作唇枪舌剑,慷慨无畏地厉声控诉。 车厢里突然传来“噗嗤”一声轻笑,笑声清朗,如月照清泉,风吟松间,琴音铮铮,竟不是适才那冰寒如刀的狠毒声音。 “竟然丝毫不畏惧您的威慑,敢对您这般不敬,实则是天下第一人,这胆识与口才,子卿都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声音压得极低,但是跪在马车跟前的月华却听得清楚。看似玩笑,声音里没有丝毫不恭调侃之意,也就不是玩笑了。 “长安第一刁蛮泼妇罢了!心肠歹毒,还生了一副伶牙俐齿。偏生褚将军生前战功彪炳,为我长安立下汗马功劳,朕......真不忍心果真治她犯上之罪。 罢了,今日该教训也教训了,她若仍旧冥顽不灵,便是自取灭亡。下次再见,断然不会这样客气。子卿,今日凌烟小姐受了委屈,你就辛苦辛苦,将她送回侯爷府,好生代......我劝慰一番。” “呃?” 简单的一个字,像是猛然被卡住了喉咙,从喉尖逸出的满含惊愕与不甘的抗议,车窗上的帘帷像湖水一般荡了荡,有人缩回手去。 “嗯?”清冷的一字诘问。 “遵......命!” 那端坐于车窗后面的人认命似地撩开车帘,露出一张风华绝代、俊美无双的脸,眼波横流,笑吟吟地向着车外扫了一眼,便令围观的众人失声惊呼:“白衣卿相!” 邵子卿优雅地步下马车,墨发飞扬,衣袂翩翩,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愈加映衬得他眉眼风流,温润淡雅。 月华眼梢余光从他身上跳跃而过,恢复一脸的冷傲鄙夷之色。 邵子卿艳惊天下,文采独占八斗,受尽世人崇拜敬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这样清冷的目光忽视,脚下微顿,望着仍旧不屈不挠的月华拧眉叹了一口气:“何苦这样逞强?服个软也就罢了,平白受皮肉之苦。” 月华却丝毫不给邵子卿颜面,双目炯炯怒视马车,薄唇紧抿,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一声:“能得洒脱不羁的邵大人这般恭敬,看来我的确应该庆幸自己保全了这条小命。呵呵,自诩什么‘一蓑烟雨任平生,不为权贵屈膝行’,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为虎作伥之属。” 邵子卿端坐马车之上,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原是觉得陌孤寒委实对褚月华心狠手辣了一些,而褚月华又是一副傲骨铮铮,心生怜悯,出于好意点拨一二,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被冷嘲热讽一顿,这样不知好歹。 “活该!” 他心里正气恼接了这样一个腻歪差事,要送那盛气凌人的常凌烟回侯府,暗自腹诽陌孤寒,如今又被好心当作驴肝肺,气颇不顺,雪白的衣襟擦着月华受伤的胳膊过去,沾染了一抹殷红的血迹。 围观的众人初见邵子卿的狂热过后,听到月华的话,也开始思考车厢里一直不肯露面的神秘人身份,敢于直呼左相其名,还随意指挥差遣,邵子卿不敢不从,那么此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非王即帝! 已经有胆小者战战兢兢地跪拜下去,匍匐在地,不敢仰视。众人也随之“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身份未挑明,谁也不敢山呼“万岁”。 褚月华不屈不挠地直挺脊梁,犹如一丛傲然挺秀的青竹,月白色裙摆迤逦脚下,绽开一地月华。秋风吹皱,那几从银线芦苇与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显得愈加萧瑟与孤冷,仿若浸染了一地清霜。 她原本头上便没了簪子,又被车夫步尘一番毫不留情地教训,一头秀发披散而下,在秋阳下如丝滑的黑缎一般灼人眼目。她半垂下眼睑,青鸦剪翼般浓密的睫毛在她的眸底投下一弯剪影,遮了满腹的愤怒与寒意。 她想站起身理论是非黑白,“权势”两字已经压得她不得不保持缄默,而支撑着她倔强与尊严的那根脊骨几乎寸寸断裂。 纵然委屈又如何?别人是王法,是权贵,自己除了一身傲骨,什么依仗都没有,今日就这样被踩在脚下,当众*,她除了咬牙忍耐,还能做什么? 马车里也是沉默,半条街鸦雀无声。 陌孤寒端坐在车厢里,透过鲛纱的绣花镂空居高临下地望着月华,她的肩看起来犹如刀削,纤细瘦弱,长发蜿蜒披散在肩上,更是楚楚可怜。偏生,那一脸温顺掩盖下的倔强,赋予了这个水一样的女人骨子里铁一样的顽强。 他突然就想起五年前的自己,正是年轻气盛,在朝堂上与常家人针锋相对,后来就被太皇太后寻了个理由,罚他一代天子跪在慈安宫的院子里。 不过自己没这么幸运,那日的天比今日冷冽太多,寒风萧瑟,膝下青石铺就的地面就像寒冰一样冷硬,枯黄的落叶就在自己面前打着旋儿,摩擦着硬邦邦的地面,发出“嚓嚓”的沙哑的呻、吟。四周的宫女太监也是这般屏息凝气,不敢出声议论,但是,眸子里是怎样也掩藏不住的薄凉。 “人只有跪在地上,低人一头的时候,才会想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你便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好生反思吧。” 陌孤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跟她说话,声音里还带着耐人寻味的感慨。他猛然就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心又冷硬起来,补充了一声不屑冷哼。 “回!” 步尘领命,跃上马车,无需扬鞭,骏马便好像领会了他的心意,在人群的纷纷避让下,绝尘而去。 褚月华跪在地上,车辙扬起的尘土几乎迷了她的眼睛,她一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地上一只渺小的蝼蚁。那只蚂蚁很侥幸地躲避开了车辙的碾压,却不幸被一块石子压在了身上。它一直在奋力地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周围的百姓已经纷纷站起身来,猜测着车里人的身份,兴奋难捺。也有人围拢了她,指点着唾骂,人云亦云,不堪入耳。 不需要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单单就是那人的一句金口玉言,她褚月华忽然之间,就变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人来了,又走了,那只蚂蚁早已经不知道惨死在了谁的脚下,原来,这般温良无害的小东西,想要生存下来,竟然这么难。 几位绣娘知道其中情由,满心替月华感到委屈与不平,但又爱莫能助,上前驱赶那些落井下石的百姓,费尽唇舌辩白。 邵子卿愤慨月华不识好歹,但是如今看她处境,也觉得心生怜惜。陌孤寒此举无疑是不由分说毁了她在京城的声誉,并且将她置于不堪之地,断了她进宫为后的念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在三人成虎的舆论面前,以后怕是要举步维艰。 尤其当常家人猜度出那马车里的人就是当今皇上,对褚月华百般厌恶的时候,他们仔细揣摩圣意,再落井下石,以后,她将如何生存? 更何况,还有一个常凌烟! 第二十二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人群里的常凌烟恋恋不舍地看着陌孤寒的马车绝尘而去,幸灾乐祸地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月华,满心满眼的欢喜得意之色,款款行至邵子卿跟前,香风飘拂里,向着他袅娜一拜,出口便是娇滴滴的莺声燕语。 “邵大人,不知车里那位恩人是哪位爷?凌烟改日也好专程登门道谢。” 邵子卿高深莫测地一笑:“凌烟姑娘放心,有缘以后自然还会再见。” 那一笑犹如暖阳初绽,光华万道,常凌烟心如擂鼓,慌忙羞涩地低下头:“那凌烟先谢过邵大人相送之情。” 邵子卿皮笑肉不笑,颇有些牵强敷衍:“好说好说,麻烦凌烟姑娘稍等片刻,容子卿去为姑娘寻一顶软轿。” 常凌烟瞥一眼街角处,自己的乌漆马车正停在那里,车夫不放心地向着这个方向张望。但是她怎么愿意放弃这样好的接近邵子卿的机会?两人若是能够相携一路走回侯爷府,岂不羡煞满长安的待嫁少女? 她慌忙拒绝道:“这里离府上总共只有几步之遥,不必麻烦。” “喔?既然如此,那子卿便不必相送了,就此别过,凌烟姑娘慢走。” 常凌烟没想到邵子卿竟然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正待反悔,邵子卿已经转身踱步至褚月华近前,半蹲下身子,向着月华缓缓伸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 “让我看看你的伤。” 月华抬起眼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又重新低垂下去,拒之千里:“谢谢,不用。” 邵子卿已经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月华奋力挣脱开,伤口处再次渗出殷红的血。她咬紧牙关,仍旧忍不住一声闷哼:“邵相请自重!” “不识好歹!” 邵子卿再次碰了钉子,气哼哼地站起身来,转身走了两步,又勉强压下怒火,扭头俯身压低声音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便到相府寻子卿,定然鼎力相助。” 褚月华“呵呵”一声冷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邵相演得一出好戏!对不起,月华一不领情,二不高攀,邵相不用这般假惺惺地枉费心机了。” 邵子卿叹口气,拨开人群,又扭头冲着那帮绣娘微微蹙了眉头:“绣庄里难道连伤药都没有吗?” 绣娘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一时踟蹰着不敢动。还是掌柜的率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吩咐下面伙计赶紧去取伤药包扎。 围观百姓见邵子卿竟然对褚月华这般细致体贴,一时间俱都觉得莫名其妙,今日这一出闹剧,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果真如这褚月华所言,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慈安宫,位居中宫,六宫之首。 殿内一应摆设并不奢华,沉稳大气,而且素俭,四周没有那种流光溢彩的锦缎帷幔,也不见金光璀璨的鎏金器皿,满室一应古色古香的花梨木家具,温润莹泽的玉器摆设,只用淡青色湖绸搭配雪白色垂纱装点,沉稳中透出一丝心旷神怡,满室淡雅生香。 太皇太后侧躺在鼓腿罗汉床上,身后靠了麻姑献寿的软垫,闭目安神。水墨床屏撤了下来,林嬷嬷熄了殿里的安神香,垂首立在一旁回话。 “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呢。”太皇太后唇角微微含笑,难得这般笑意盈盈,直达眼底。 “可不是,常家这帮大爷眼看着太皇太后您的脸色行事,倒是很会揣摩您的心思。”林嬷嬷附和着笑道:“这场风波全都偏向了月华姑娘,那廉氏怕是跟割了肉一般心疼呢?” “哀家所说的有趣,是指月华和孤寒两个孩子。”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就连眸底都是浓浓笑意。果真就像是一位慈蔼的长者,看着自己的小辈,无奈而又宠溺地笑。 林嬷嬷不敢谈论皇上,只顺着太皇太后的心意娓娓道:“月华姑娘的确令老奴刮目相看,没想到竟然多年筹谋,一招致胜,这般隐忍而又睿智。怕是侯府那位大奶奶都没有想到,那桩保定府的婚事是她一个黄毛丫头一手布下的局,她自己贪得无厌,而又阴狠,所以才一头栽了进去。”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那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月华算计。若非她怀了这种害人心思,又怎么会落进圈套里?这丫头不想进宫,一招便一举两得,以为搬出侯爷府,脱离了常家,哀家也就不惦记她了。只是啊,终究是不够心狠,又将那到手的铺子还了回去。就至仁那点出息,虽然得了教训,也不过三五日就被廉氏又吃得死死的,月华的苦心也只是白费而已。最终还落得个受累不讨好,自己平白担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林嬷嬷叹口气:“老奴委实就不明白那廉氏大奶奶的心思。若是给府里几个姐儿都寻个体面的婆家,相互帮衬,顺风顺水的多好。偏生哪,就三番两次存了这样的龌龊心思,贪一时钱财,坑害了姐儿们一辈子,何苦呢?”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心胸狭窄,而又鼠目寸光,她满心的嫉恨,哪里容得下别人一点好?恨不能全都踩在脚下泥泞里。那常凌烟千好万好,就是随了她母亲这一点,我才看不上。若是进宫以后,争宠献媚的手段许是巧妙,但是那皇后的人选,若是没个长久的眼光,又小肚鸡肠的,性子还嚣张,翻船只是迟早。这点啊,皇上他门儿清着呢。” 太皇太后坐起身来,林嬷嬷立即有眼力地将她身上搭着的毯子整理好,依旧搭在膝上,然后将小炕桌拾掇上来,烹了香茗,不烫不烧正正好的温度捧上来,接了太皇太后的话音。 “可是这皇上好像很厌恶月华姑娘,竟然当街便给了她这样的难堪,而且出手便是杀招,若非月华姑娘躲闪得快,那一镖怕是就直接取了性命或者花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太皇太后打开盏盖,将脸凑过去,袅袅的混合着茶香的热气蒸腾在脸上,缓缓舒展了眉眼。 “这小皇帝啊,是故意做给我们看呢,月华有几斤几两,他早就心知肚明,否则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他哪能这样鲁莽行事?空白担一个草菅人命的名头,岂不遭人唾骂,乃是无道昏君?” “啊?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说,这场戏是皇上故意安排的?” 太皇太后面上的笑意更盛,这林嬷嬷是愈来愈会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她跟了自己这多年,对于皇上的心思那是了如指掌,如何会看不明白?偏生就是装作愚钝,让自己点拨她,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大智若愚”吧? “这是小皇帝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褚月华带给他的危险,不愿意让常家这样聪慧的女子进宫为后。否则一旦掌权,即便将来没有了哀家,常家一样能处处钳制他。他故意偏袒着那常凌烟,为她出头,扭曲事实,教训月华,并且让邵子卿亲自将凌烟送回侯爷府,以示自己的恩宠,就是想要哀家投其所好,改变初衷,将常凌烟送进宫里。凌烟不及月华聪慧,隐忍,想要抓住她的把柄,进而掌控或者除掉整个常家,便是轻而易举。待到哀家驾鹤西去那日,常家树倒猢狲散,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皇上他竟然能够凭借别人三言两语,便体察到太皇太后您这般微妙的心思,可见他对于您给他选后一事,也是颇为关注的。” 太皇太后阖了盏盖,轻叹一口气:“哀家这位胞弟右相的位置已经坐得够久了,做多了中饱私囊,党同伐异的错事,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也是明智之举。否则啊,莫说解甲归田,怕是葬身的那块田皇帝都不会留给他。我趁此机会,提出给皇上选后,就是作为交换条件,希望能再保常家十年荣华。那皇帝能不忌惮吗?巴不得哀家给他寻个呆傻的,做个牵线傀儡最好。这皇后的人选呐,不仅是常家兴衰的转折点,更是关乎他手中政权根本,他能不慎重狠辣吗?” 第二十三章 蝼蚁 太皇太后抬起手中帕子,拭去脸上潮气,轻叹一口。 “唉,几位爷一直对太后予取予求,就没个人体谅您的一片苦心,听从劝告。否则这常家纵然权倾朝野,也不至于被皇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让您老这样殚精竭虑。”林嬷嬷忍不住感慨,语气里满是心疼。 太皇太后强撑的精神逐渐暗淡下去,刚刚休憩过的她,仍旧难掩疲惫之色:“这权势于我而言,就是手中这茶杯,世人都只道我是贪恋这茶水的热乎劲儿,却没有人明白,我这手放不得,放下,杯子也就摔碎了。” 林嬷嬷见自己又一时失言,引起太皇太后感伤,慌忙出声劝慰道:“太皇太后莫多心,您为长安王朝这般兢兢业业,辅佐皇上开创了如今的盛世江山,皇上总是会感激的。”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感激?林嬷嬷,你听他对那褚月华说的话,什么‘当你跪下来,低人一头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是嫌我曾经处处压了他一头?” 林嬷嬷端了那茶,重新烹了热的端过来:“太皇太后真的多心了,皇上这是在点拨月华姑娘呢,没准啊,不打不相识,月华姑娘这股宁折不弯的性子,偏生就是讨了皇上的喜欢也说不定。” 林嬷嬷这话说得颇合太皇太后的心思,她眉眼间又带了些许轻轻浅浅的笑意:“难啊!皇帝性子向来冷,对于后宫三千佳丽从不动心。最得宠的泠贵妃也不过是碍了他母后的情面,多少纵容一些。你看这多年了,皇帝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什么时候主动提出过纳妃,或者是宠幸宫人?女人对于他来说,还不如一件衣服。 哀家不愿意讨他的嫌,倒是太后一直不安分,左一个,右一个,拼命地往皇帝跟前安排人,想把持后宫,跟哀家抗衡。结果你看,天天闲来无事闹内讧,勾心斗角,吵得皇帝不得安宁。到最后,还是她自己收拣烂摊子,灰头土脸地废了两个。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用人呐,在于精可不在于多。” “您老人家说的极是,老奴又受教了。这一辈子跟着您呐,可是受益匪浅。” 太皇太后笑着瞥了她一眼:“坎坎坷坷这几十年,也就你一直跟着我,陪我说个心里话,所以你这张嘴啊,老了倒是愈加讨巧卖乖了。” 林嬷嬷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奴就说几句心里话,您老人家也不饶过。” “你说的也是提醒了我,咱们呢,先不急着让月华进宫,免得孤寒心里抵触再生反感。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先看看孤寒接下来如何行事?这孩子向来面冷心热,否则也就不会留下那邵子卿特意关照了。他终究还是不够心狠,若真绝情到底,哀家还真要好生考虑考虑。” “那万一皇上沉不住气,先将凌烟姑娘接进宫里来,怎么办?” 太皇太后一声轻嗤:“那哀家倒是乐见其成,左右皇上这妃子的位置空着的多了,皇后只有一个。你寻了咱的人,便将月华的处境传扬得凄惨一些,自然有人会传进皇帝的耳朵里,看看他能否还心安理得地坐得住?哀家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林嬷嬷掩着嘴笑:“这哪里需要你我夸张地去说,月华姑娘本来就立足不稳,如今又遭受这样一番羞辱,日子肯定不好过,估计挨不过几日,走投无路,便主动手持那玉牌寻进宫里来了。看您老人家这做祖母的,真真的用心良苦,若是皇上娶了月华姑娘,为他主持六宫,母仪天下,也是美事一桩。” 太皇太后浅酌一口香茗,低低一声轻叹:“虽然先帝并非是我嫡出,但是这孤寒却是哀家一手教养,看着长大的,跟亲孙子有什么区别?就是这孩子天生做帝王的料,够狠辣果决,不知道有没有将我真正当做皇祖母来看呢?” 绣庄门口发生的事情,在常家各个府中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旁观者对于陌孤寒的描述令常家几位爷极轻易就猜度出了他皇帝的身份。仔细揣摩过后,多少都有些惶惑。 尤其是那日,邵子卿果真亲自将不屈不挠,执着坚定的常凌烟送回了侯爷府,不得不令人深思陌孤寒对待常凌烟的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廉氏听常凌烟眉飞色舞地讲完事情经过,更是有一种被金饼砸中的惊喜眩晕,一时间受宠若惊,狂喜不已。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询问其中的细节,然后逐字揣摩,最后难掩欢喜,郑重其事地告诉常凌烟:“女儿,你泼天的富贵来了!” 常凌烟一时间飞上了枝头,虽然还没有变成凤凰,那翘起的尾巴已经是按压不住。她昂首挺胸,愈加地扬眉吐气,倨傲地接受着身边人的恭维和道贺,暗地里做着美梦,关在闺房里偷偷模仿着太皇太后的威严架势。 那日初见举世无双的邵子卿,心里升腾起来的悸动与倾慕,很快便被那“泼天富贵”四个字冲散得无影无踪。 廉氏新赶制了两套夹袄,选用富丽堂皇的捻金织锦,用金银线攒珠刺绣滚边,专程留了等几位妯娌前来溜须拍马时穿戴。 可惜了,好几日过去,常家几位爷和夫人震惊也应该过去了,却全都按兵不动,没有一人登门恭贺。 这令廉氏极愤慨,也极寂寞。她准备了一肚子可以盛气凌人地羞辱李氏的话,也有在妯娌面前可以不动声色地炫耀的资本,可惜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她们竟然不给自己可以施展的机会! 她没有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可是常乐侯明白,告诫廉氏以后在几人跟前不要那般咄咄逼人,要懂得圆滑,因为,即便是凌烟果真进了宫,常家几位爷,那都是凌烟以后的仰仗。 廉氏与常凌烟不甘心之余,就想着去看看褚月华的笑话,左右那日之仇是必然要报的,如今便是时来运转,扬眉吐气的时候。她命府里下人暗中做了不少的手脚,真想亲眼看看她褚月华的狼狈之态。 月华这些时日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 她那日直挺挺地在大街之上跪了两个时辰,双腿酸麻,几乎失去了知觉。这些肉体之痛倒是可以忍受,但是大街之上,车水马龙,多少人围拢了她,鄙夷,不屑,唾骂,纷至沓来。她离开常家的事情被众人扭曲了事实,绘声绘色地将她传扬得十恶不赦。 她知道背后定然是有人推波助澜,故意破坏她的名声,但是她有什么办法? 果真就像是那人说的“只有你跪下了,低人一头,你才会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 她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只偷生蝼蚁而已,随便是谁,都可以将自己践踏得粉碎! 她从侯爷府里出来时的雄心壮志,在那一刻完全枝叶凋零了,灰心丧气的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未来。 她以为,解决了衣食住行,就可以生存,她想做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谁也不依附,活出自己的精彩。最终却发现,她只是别人翻云覆雨的掌心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连棋子都算不上。 她知道马车上那人是谁,聪慧如她,当听闻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人就是左相邵子卿时,就已经想到了他的身份。他对于自己的厌恶,令月华如释重负的同时,却也给她带来了一场灾难。 月华商铺里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大主顾闻听此事以后,自动解除了与月华的合作,令她焦头烂额。她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是鄙夷辱骂,她唾面自干,登门拜访旧日主顾,却一次次吃了闭门羹与冷眼无数。 再后来,她和香沉几人居住的院子也有人开始骚扰,青天白日就有砖头瓦砾丢进院子里,追出去便有一群孩童一哄而散。 有一次香沉眼疾手快,捉住一个年岁小的孩子,逼问起来,原来是有人用糖果买通了这些顽童,命他们过来捣乱。偷偷尾随了去,才知道是廉氏命人做的手脚。 月华不想上门央求舅爷们援手,虽然此事明摆就是廉氏在落井下石,但此时正是常凌烟春风得意,自己如今登门,怕是也会吃闭门羹,平白遭受冷眼。谁会愿意为了她一个被皇帝唾弃的孤女得罪廉氏? 第二十四章 灾难 转眼,便已过了中秋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几场秋雨下来,太阳接连七八天不露面,愈加阴冷。院子里墙根下已经生了厚厚的苔藓,墙头几株枯黄的狗尾草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满院凄凉。 管事适才来过了,唉声叹气地告诉月华,田里的租子还没有收上来。那些佃户好似是受了谁的煽动,或者是串通好了,以各种各样的推脱借口,说拿不出租子。 今年风调雨顺,是个好年头,田地肥沃,都是上好的田土,若是有两户实在拮据,月华不介意免去他们的租金,但是这样起哄拒交,明显就是有人暗中煽动,故意为之了。 店铺里这些时日生意不景气,早就眼巴巴地盼望着租金收上来,好贴补着发伙计的工钱,谁料想竟然又有人从中作梗.居心叵测。老掌柜利用他的人脉打听了,果真又是廉氏的功劳。 这是要赶尽杀绝么?早就知道廉氏睚眦必报,必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用这样阴暗的手段。 是撕破脸对簿公堂,还是放下自己的尊严,忍气吞声地四处求告? 月华暗自苦笑一声,公堂的门从来不是为她这样的人打开的,即便侯府没落,但是对于她褚月华来讲,也是蚍蜉撼树。四处求告,又可以求谁呢? 月华站在院子里,望着沉沉的天色,兀自呆立半晌,觉得那漫天密布的乌云就好似笼罩在自己的头顶,雨滴摇摇欲坠,压得心口都窒闷起来。她向着门外走,有些失魂落魄,香沉急匆匆地追出来:“小姐,您做什么去?看样子一会儿还要下雨呢。” 月华回头笑笑:“不碍事,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您等着我去取伞。” 香沉看月华的脸色,那勉强弯起的笑意就像天上的云彩那般厚重,压得她心里也沉甸甸的,揪得心疼,忙不迭地往屋子里跑。 “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走走,你帮我将雪梨炖上吧,一会儿回来正好喝。” 月华说着话,就已经出了院子,待香沉取了伞追出来,人已经没有了踪影。 月华紧紧衣领,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一路走,不觉就到了北安门,出了这里向西行不足二里,有一片枫林,里面便是月华父母的陵墓。 这样的天气,出城的人并不多,更何况是单身女子?月华单薄的身影就有些醒目,被守城的士兵在后面悄声议论了两句。 她只做充耳不闻,这些时日的流言蜚语已经灌满了她的耳朵,其他的,再也进不去。她低垂着眼帘,注视着自己脚下缓缓绽开的月白裙摆,她亲手绣了一副江南烟雨图在上面,不过是寥寥几笔的画样,丝线勾勒了远山,楼阁,烟雨中的江面孤舟,她选了几十种深浅不一的青色或灰色绣线,栩栩如生。随着自己的步履摇曳,那烟雨愈加飘渺,群山,孤舟都活灵活现起来。 每次拿起绣针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这几日,她愈加思念,就像阿娘刚走,她住进常乐侯府那几日一般,夜里辗转反侧,眼前总是阿娘的音容笑貌,和绵延不到尽头的丝线。 她想去看看阿娘,向她诉说自己的艰辛与委屈。 遍林的枫叶饱经了风霜的磨砺,又经过数日雨水的洗礼,红得炽烈,红得妖艳,如火如荼,透出饱满的光亮。 这块墓地是父亲早年就为自己选下的,他说秋风吹起的时候,那如火的赤红就是他誓死捍卫长安的心,更是他的将士们鲜血染就的热烈,可如今看在月华的眼里,她觉得灼目般刺痛,眼睛里忍不住就已经先饱含了热泪。 她沿着林中小径走进去,踏着一地暗红如血的落叶,轻声地唤了两声:“鲁伯?” 林子里寂静无声。 难道鲁伯不在,进城添置粮米去了? 鲁伯原本是父亲的一个部下,后来战争中腿部受了重伤,就退隐了。当年得知父亲噩耗以后,自觉到这里结庐而居,做了守墓人。他腿脚虽然不灵便,但是耳力是极好的。 月华疑惑地径直向里,眼前豁然开朗时,却不由惊呆在原地,如遭五雷轰顶。 眼前父母的陵墓平日里有鲁伯照看,每日香火缭绕,墓前也整洁。今日里供桌翻倒,一片狼藉不说,那汉白玉墓碑竟然也断裂开,坟墓上的许多青石被扒落下来,丢得四处皆是! 再逢连日阴雨,红叶遍地,满目猩红! 她站在原地愣怔半晌,身体里猛然间被抽离的气力与思想方才慢慢地回来,犹自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为只是幻觉。 “阿爹!阿娘!”她轻轻地唤了两声,声音里带着冰凉的颤抖。 然后,枫林的宁静被撕裂开,一声凄厉的惊呼声犹如裂帛,瞬间打碎了四周近乎凝固的空气。 月华踉跄了两步,就摔倒在地上,膝行着爬到陵墓近前,抱住那断裂的墓碑便失声痛哭!几乎歇斯底里。 这是谁做的?为什么要毁了她爹娘的坟墓?究竟有何仇何怨?是谁这样丧心病狂?! 月华目眦欲裂,膝行着扑倒在陵墓跟前,张开双臂想要搂抱起父母的坟,触手只有一片阴凉的黄土,混合着冷冰冰的雨水,令她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她突然反应过来,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四处寻找鲁伯,一边找一边喊,好似被逼上绝路无处逃生的麋鹿那般惊慌失措。 茅屋里没有,林子里也没有,四处空洞,只有她凄冷悲凉的呼唤声,在林子里回荡。 鲁伯也不在。 片片枫叶在萧瑟的秋风里,挣扎着从枝头飘落下来。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陵墓前,近乎麻木地跪下来,颤抖着手抚摸断裂的墓碑,以及散落一地的墓石,身子便如枝头的瑟瑟秋叶。她将墓石膝行着从地上一块块捡起,认真地往坟墓上码,一丝不苟。泪水混合着泥土,一起堆砌起来。 “阿爹,阿娘,对不起,是月华不孝,月华没用,活得这样狼狈,被人看了笑话,丢了我褚家的脸,还害你们受了孩儿的连累,死后还不得安宁。” “阿娘,你怎么就那样狠心,当初就抛下了月华追随父亲去了?你可知道,女儿这些年来,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阿爹,阿娘,你们若是九泉有知的话,跟月华说句话好不好?女儿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得好艰辛。” ...... 她一边哭一边垒,如玉的指尖早已经冰冷麻木,完全没有了知觉,她也没有了自己的思想,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做同一样事情。天马上又要下雨了,她不能让自己父母就这样淋在雨里。 青石一块块垒起,就像她心里的恨意在一点点积蓄。 “爹,你说过,要女儿忠君爱国,你说这一片枫林如火的赤红是你的一腔热血,一片赤诚!您用自己的性命捍卫了他们的荣华富贵,喜乐安平,纵然为国捐躯,还要守在这北城门,远眺西凉,渴盼大捷的战报从您面前绝尘而过。可是如今,您睁眼看看他们都对您做了什么?对女儿做了什么?!” 她一句句控诉,眸中的眼泪愈来愈少,最终也只化为泼天的恨意。 她要去质问廉氏,还要去质问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究竟是谁这样狠毒,竟然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即便拼了性命,也好到九泉之下向父母赎罪。 天色逐渐昏黑下来,一道狰狞的闪电滑过,倏然平地响起一声惊雷。俄尔,冰冷入骨的雨开始细细碎碎地飘落下来,伴着呜呜咽咽的寒风。 将近九月,竟然还有雷雨,这样阴寒的天气往年亦是罕见,这场寒风一起,无异于雪上加霜。 陌孤寒就静默着站在月华身后的枫林里,犹如石铸一般,纹丝不动地伫立了许久。一双幽邃的眸子随着暮色加深愈加暗沉,好像席卷了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狂暴,又似平静海面下蕴含的暗潮汹涌。 怒火,蒸腾。 第二十五章 怀抱 步尘侍立在身后,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整个身子已经透湿。寒风斜雨,伞下的陌孤寒也难以逃避这冰雨的洗礼,濡湿的衣袖贴在胳膊上,一片沁骨的凉。 “皇上,保重龙体。”步尘不敢催促,只能低声提醒:“这样的寒雨最是伤身。” 陌孤寒袖中的手紧紧地蜷缩起来,望着那抹执拗而又羸弱不堪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听说,她受了牵累,千夫所指;他听说,常凌烟与常乐侯夫人落井下石,使得她的日子很不好过;他听说,她如今步履维艰,近乎走投无路。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灾难。 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当初褚月华头簪了太皇太后最爱的紫龙卧雪,从常家的女儿里脱颖而出,那分明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为了进宫不择手段。 可是那日,月华不为权贵折腰谄媚的铮铮傲骨,又令他刮目相看。 若非今日,城门偶遇,见她失魂落魄,一路寻来,目睹这场变故,听她声声泣血的含泪控诉,陌孤寒永远都不会认为,褚月华只是一个需要人疼惜的孤女。 “步尘,朕只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做的?楚将军是我长安的功臣良将,一生戎马,立下汗马功劳无数,这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么?” 步尘恭声道:“微臣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还褚将军一个交代。” 陌孤寒就不再说话,脚下却纹丝不动,沉吟良久,方才郁郁地问:“步尘,是不是朕做的真的太过分了?” 步尘摇摇头:“常家狼子野心,皇上此举也是为家国社稷,不得已而为之。” 陌孤寒棱角分明的薄唇紧紧地抿起,带了薄薄的怒气:“常家人对于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寡淡,更遑论是对朕的子民?楚将军对常至义当年可有提拔之恩,褚月华落难,他竟然也袖手旁观,可见品行如何。” 步尘不接话,只担忧地看看皇上已经被斜雨打湿的衣襟下摆,和愈加暗沉的天色:“皇上,天色已经不早了。” 陌孤寒孤凉的目光依旧紧锁在褚月华的身上,脚下如生了根。 “回吧。” 月华扶着父母的墓碑站立起来,只觉漫天的乌云摇摇欲坠,铺天盖地一般向着自己压过来,她冰凉麻木的手沿着墓碑缓缓地滑下去,眼前只觉金星乱晃,身子再也无法支撑。 晕晕沉沉间,恍惚觉得有人在向着自己靠近,那沉稳有力,而又略带急促的脚步敲打着地面。月华迷迷蒙蒙中,只看见金丝闪耀的一双厚底朝靴,和被雨水打湿的一角紫袍,银线绣着八宝立水图。 那人弯下腰,将瘫软无力的月华抱起来,搂在怀里,略一踟蹰,便昂首阔步地走。月华浑身冰冷,半晕半醒间,感觉到有温热潮湿的气息从那人的胸前向着自己弥漫过来,一股好闻的淡雅香气萦绕在鼻端,霸道地冲散了自己满身雨水混合泥土的腥气。 她知道,那是名贵的龙涎香的气味。 她一点也不惊慌,浑身僵冷又筋疲力尽的她只觉得那股温暖,隔了单薄的衣裳,一点一滴,缓缓地涌进自己的心里,将她已渐冰封的心一点点融化,成为她在这方天地间的一丝希望,和一点留恋。 像是梦境,却又温暖得真实,舒畅。 她担心这抹暖意会远离自己,然后重新陷入那无边无际的冰寒中去,下意识地抓住那人胸前的衣襟,紧紧不放。 她恍惚记得,有人替她遮了冰凉的雨,将她抱上一辆弥漫着纯粹的龙涎合香的马车,用温软的毯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用略带粗糙的指尖拨开脸上黏腻的湿发,坚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拥着她,马车颠簸中,后心处有温热的气流开始在自己身上流窜,直达四肢百骸。 月华舒服地嘤咛一声,彻底昏睡了过去,再无知觉。 后来的日子里,依旧晕晕沉沉,身边还有人低声絮絮叨叨地说话,带着浓浓的哭腔。头上的帕子换了一次又一次,苦涩的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身上一会儿好似身处炽热的火海,一会儿犹如跌入冰冷的深潭,忽冷忽热,难受极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鬼门关跑了一圈,生生被拉扯了回来,浑身都是酸痛。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香沉哭得像两只铃铛一样红肿的眼。 她想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一张口就像沙磨一样疼痛,只能放弃,费力地咧了咧嘴。 这一咧嘴,比哭还难看,香沉却是喜极而泣:“小姐醒了,醒了!” 门帘晃动,魏嬷嬷和香澈急匆匆地进来,扑倒在她的跟前:“小姐,你总算是醒了!” 月华张张口,只勉强挤出一个“我”字,就忍不住剧烈地咳起来。 香沉手忙脚乱地倒了水,一溜小跑着过来,月华想接过来,手却酸软无力,就连抬起来都直发颤。苦笑一下,就着香沉的手将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直达胃里,舒缓了许多。 她长舒一口气,方才费力地出声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一出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声音暗哑,犹如粗砂磨过地面。 “三天三夜!”香沉夸张地比划:“一直高烧不退,还净说胡话!” 月华想笑,嘴唇干裂,一扯嘴角,竟然有些痛。 “吓到你了?” 一句话惹得香沉和香澈顿时眼泪涟涟,鼻子一酸,委屈道:“小姐,真的吓死奴婢了。你不知道,不见了你,我们有多么着急,我们都快疯了!若非是邵大人将您送回来,我就果真撞了墙了!” “邵?” “嗯,邵大人说见您晕倒在老爷夫人墓前了,就将您送了回来。” 月华顿时又想起那撕心裂肺的一幕,狠狠地揪住心口,剧烈地咳嗽,将眼泪全都咳呛出来 ,嗓子更是犹如被锯子拉扯。 “我...阿爹阿娘的墓......” 眼见月华这般激动,魏嬷嬷慌忙将香沉挤至一旁,伸手轻拍月华的后背,急声安慰:“小姐放心,老爷夫人的坟墓已经着人修缮了,尽量会恢复如初。邵大人说他正在全力找寻鲁伯的下落。” 月华勉强压制住剧烈的咳嗽,转过头来,双唇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小姐,你听老奴说,这世间天大的事儿啊,也没有保住自己的身子重要。身子若是毁了,天就塌了。您无论想做什么,有什么打算,都要先放平心态,将身子养起来,否则,什么都是空谈。即便是为了老奴和香沉,您也一定要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千万不可以有什么闪失。” 魏嬷嬷的话就如和风细雨一般,没有华丽的辞藻,和高深的道理,娓娓道来,令月华满心都慢慢熨帖起来。 她点点头,坚定道:“嬷嬷放心,我褚月华没有那样容易就死 。别人想看我的笑话,算盘怕是要打空。” “这就对了!”魏嬷嬷欢喜地抹抹眼角,忙不迭地吩咐香沉:“快,你提前给小姐熬的粥呢?” 香沉脆生生地应着:“还在炉火上,已经煨得烂乎乎的了。邵大人说您今日一准儿能醒,果真神了!” 她转身忙不迭地去盛粥,一出外屋,与撩帘进来的邵子卿差点就撞了满怀,手忙脚乱地就要跪下磕头,被邵子卿一把扯住了 :“你们小姐醒了没有?” 香沉一脸的欢喜,眉开眼笑:“醒了醒了,婢子正要去盛粥呢。” “交代你提前炖的冰糖血燕炖了没有?” “也炖了,在笼屉里温着呢。” 邵子卿点点头,将手里拎的东西一并交给她:“你家主子身子虚,不能操之过急,这些补品要循序渐进地来。血燕润肺、止咳、生津,不会生燥热,可以早晚进补,人参适量。” 香沉接过东西,颇有些不好意思:“邵大人上次带过来的花旗参和灵芝还有许多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身子将养起来慢,补品不能吝啬了。” 第二十六章 苦命的邵子清 屋子里的月华早就听到了动静,用热帕子擦了脸上的病气,递给魏嬷嬷,然后向着外屋努了努嘴。 魏嬷嬷打帘走了出来,冲着邵子卿福了一礼:“邵大人来了?我家小姐有请。” 邵子卿笑着点点头,魏嬷嬷打了帘,他便弯腰抬步迈了进来。 整个屋子里仍旧是一股苦香的药汤味道,床上的褚月华因为身子虚弱,不能下地,只能冲着他点点头笑笑。 魏嬷嬷慌忙端过来杌子,放在跟前,请他坐下,然后敬了茶,袖手立在一侧。 “身子可好些了?” 月华轻轻地“嗯”了一声:“是邵大人救了月华?” 邵子卿略一犹豫,然后点点头:“举手之劳而已,月华小姐不必多礼。” 月华一脸憔悴,眸子都有些深陷,显得愈加可怜楚楚。她望着邵子卿,微扯唇角:“好巧。” 邵子卿自然知道月华对他仍旧略有误解,这般想法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她晕倒的地方并非是街边茶肆之地,而是荒郊野外,枫林之中,又是那样的鬼天气,有谁会闲来无事,到里面赏景? 他温润一笑,并不见怪:“实不相瞒,在下那日碰巧出城,见姑娘一人失魂落魄地去了枫林,方才知道那里乃是褚将军安息之所。一直敬佩褚将军生前忠君爱国之心,又为我长安子民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所以命下人置办了香烛,想过去祭拜,才发现林中生了变故,姑娘晕倒在陵墓之前。” 月华听他解释,觉的有些赧然。人家好心救了自己,却对恩人这样猜忌,不好意思道:“是月华小肚鸡肠,竟然误会了邵大人。还请邵大人莫要见怪。” 月华说话仍旧吃力,声音里还带着低沉沙哑,因为大病未愈,话音未落,便有些咳喘。 “先前的确是子卿不分黑白,对不起月华小姐,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邵子卿身子微微前倾,探出手来:“请容在下再为小姐请脉,调整一下药方。” 月华略有惊愕,一旁的魏嬷嬷赶紧走过来,取过一只枕包放在床沿旁,笑着解释道:“小姐生病这几日,一直都是邵大人给您费心看诊。” “只知道邵大人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没想到竟然还精通杏林之术。” 月华满心感激地将皓白的手腕搭在脉枕之上,邵子卿挽起衣袖,伸出修长三指,垂下眼帘,沉吟片刻,方才长舒一口气道:“如今尚有低热,内火未消,寒气滞淤,还要再好生调养几日。小姐须卧床静养,莫动肝火,不可操劳。前面的药方可以再吃一服,我重新再开一副滋补方子,连服三日,再看后效。” 月华牵挂店中生意,面有难色:“我卧床数日,店中定然杂事烦乱,不敢再耽搁。劳请邵大人为我开两剂猛药,早些痊愈。” 邵子卿温润一笑:“我昨日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贵府管家大人,他将难处都与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些都不过只是小事一桩,在下已经命府中管事带了人帮忙,除了委实有困难的几户佃户,所有的田租一日之内已经收得差不许多,解了店铺里的燃眉之急。 褚大人与褚夫人的陵墓,子卿也派了工匠前往修葺,相信月华小姐痊愈之前,定然就可以完工,所以月华小姐不用忧心竭虑,只管好生养好身子。” 没想到邵子卿竟然会出手相助,那些人原本就是受了他人蛊惑,欺软怕硬,若是有左相府里的人出面撑腰,谁敢赖账? 月华顿时觉得身上的千钧重担被卸去一半,孤苦了这许多时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她,终于有人冲着她伸出援手,将她从泥沼之中拉扯出来,给了她温暖与希望。她突然就想起枫林中,那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似乎是梦境一般飘渺而不真实,又历历在目,她想起那强健的,坚硬如铁的胸膛,砰然而有力的心跳,就好像是在自己耳边,重如擂鼓。 一抹胭脂一样的红晕在她的耳边慢慢晕染,玲珑粉嫩的耳朵被红霞笼罩,就像海棠花在次第绽放。 她低垂下头:“月华一时词穷,竟然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感谢邵大人了。” 邵子卿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慌里慌张地起身,又坐下:“月华小姐不必这般多礼,其实,其实,那个......子卿是那日对小姐有所误解,心中有愧,想弥补一二而已。” 传闻中可以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地在朝堂之上舌辩群儒的邵子卿竟然难得这般语无伦次,月华不仅嫣然一笑,恰如暖阳腾空,十里花开,整间屋子里流溢着熏人欲醉的盎然春意。 邵子卿的手缩回袖口里,委实觉得无处安放。正巧香沉端了香烂的米粥进来,便慌里慌张地起身告辞,不敢多做逗留。 邵子卿出了月华的院子,方才如释重负,手心里都是黏腻的汗。他自嘲地笑笑,不过是面对一个不足双十韶华的姑娘,又不是千军万马,也不是洪水猛兽,怎么自己竟然这般紧张?皇上交代给自己的这个差事委实不好做。 他委实猜度不明白,皇上怎么那日就好巧不巧地从枫林旁“路过”,然后就碰巧遇到了晕倒的褚月华,两人全都一身的雨水和泥泞,尤其是褚月华,就像是从泥浆里刨出来的似的,他看到的第一眼,还以为是这个女人又惹恼了皇上,被他一气之下活埋了。 陌孤寒端坐在马车里,这个女人裹着毯子,竟然是躺在他的怀里!露在外面的一只袖子上面糊满了泥浆,泥泞不堪的指尖紧紧地攥着他前襟的衣服,皱成一团,陌孤寒竟然丝毫不嫌弃! 他当时踟蹰着没动,就连风掀起了头顶的雨伞,清泠泠的寒雨扑落了满脸都毫无觉察。 陌孤寒满是不耐,似乎是嫌弃他一直撩着车帘,放进了冷风,用宽大的衣袖遮掩住月华的脸,冷声催促:“上车!” 他傻乎乎地收拢雨伞,上了车,想调侃两句,活跃一下严肃而凝重的气氛,又害怕陌孤寒一个眼刀杀过来,将自己冰个透心凉。 所以末了也只是望着同样落汤鸡一样的陌孤寒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微臣命人给您取件干净衣服过来?” “你将她送回去。” 陌孤寒不搭理他的好意,没头没脑地冷声吩咐。步尘扬鞭,马车在雨幕中开始辘辘前行,冰雨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音。 “我?”邵子卿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地问。 陌孤寒冷着一张脸,点点头。 咋这好差事全都留给我?先是常凌烟,后是褚月华。苦命的邵子卿暗自腹诽,嘴上却不敢这样质疑。 “皇上您......” 邵子卿真的想问,皇上该不会是将这褚月华就地法办了,然后让自己背黑锅吧?但是摸摸脑袋,只有一个,也只能作罢。 “你将她送回家,就说是你在枫林里褚将军的墓前救下的,然后好生照顾她。” 邵子卿伸出手指掏掏耳朵,觉得适才可能有雨水灌进了耳朵里,造成了幻听。 “然后,朕还有其他事情交代你去做,朕实在不太方便出面。” “皇上请讲。” “第一,褚将军陵墓被毁,你与步尘一同追查究竟是何人所为,一概杀无赦!” “陵墓被毁?!”邵子卿犹自不敢相信,瞬间也觉得怒火升腾:“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陌孤寒点点头,继续道:“第二件事情,便是你寻京城最好的工匠,将陵墓尽快修缮,所需用度你先行垫付,不能从内务府支取。” 邵子卿明白陌孤寒的顾虑,如今他不能与褚月华有一丝半缕的瓜葛,更不能表现出分毫的心软,遂点点头:“重新修缮么?还是按照原先规制?” 陌孤寒沉吟片刻,摇摇头:“尽量复原就好。” 邵子卿应承下来:“还有么?” “第三件事情,帮她将目前所有麻烦摆平,凡有作奸犯科者,不用手下留情。” 邵子卿偷眼打量陌孤寒,暗中耸耸肩膀,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了然。 “第四......”陌孤寒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不醒的月华,微微蹙起眉头,正色道:“所有事情,全部以你的名义进行,不要提起我。” 邵子卿点点头,见陌孤寒已经和缓了阴沉的脸色,便嬉笑了眉眼:“这样英雄救美的差事,臣下乐意之至。” 陌孤寒一个冰冷的眼刀杀过来,他立即识相地闭了嘴。 “还有......随时向朕汇报她的情况。” 第二十七章 若即若离 乾清宫。 邵子卿大大咧咧地坐在已经铺了兽皮的太师椅上,将手里的纸摊开递给陌孤寒。 “这是这几日的补品清单,可花了微臣多半月的俸禄,皇上您看......” 陌孤寒撩起眼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批阅手中的奏折:“你忘了上次打赌,你还输给朕一个月的俸禄。” 邵子卿立即不忿地直起了身:“可是皇上您还毁了微臣一件锦袍,难道就不作数了么?” “要不朕赔你一件龙袍?”陌孤寒轻描淡写地问。 邵子卿立即就没了脾气,像扎破气的鱼鳔一样瘪下去。虽然陌孤寒的确是在玩笑,并非是在怀疑他什么,但是他却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恭敬地跪下去,还要诚惶诚恐地道:“微臣万死,微臣不敢。” 陌孤寒一抬手中笔杆子:“不要装模作样的了,上次交代你做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邵子卿立即神色一凜,一本正经道:“那守墓人鲁伯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他平日里生活所用的物件全都留在茅屋里,唯独人没了踪影。而且......” “而且什么?”陌孤寒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不是臣多疑了,觉得此事不简单,并非是常乐侯府所为。” “为什么?” “褚将军陵墓上的青石数量不够!” “数量不够?这是什么意思?朕只听说挖坑的土填回去只有多出来的道理。”陌孤寒漠不经心道。 “臣按照皇上的意思,吩咐工匠们尽量将陵墓复原,可是昨日工匠们差人禀报说,陵墓青石虽然全部完好无损,但是数量不对,少了大约有二十多块。” 邵子卿摩挲着下巴,有些疑惑:“附近乡民都迷信,纵然那青石有用途,但是不吉利,不会运回家中使用才是。” 陌孤寒停了笔,搁置在砚台之上,又放下了手中的奏章:“这种阴损的事情,大多是有仇隙才会做,谁会再多此一举?褚月华又养在深闺,与外人并无恩怨过往,除了廉氏,还能有谁?” 邵子卿点点头:“奇就奇怪在这里,那枫林虽然是在城外,但是城郊也有住户,竟然没有查找到一点线索。会不会,是那个鲁伯自己监守自盗?然后逃得无影无踪?” “朕听说,那个看守陵墓的鲁伯当初乃是自荐前去,感激褚将军当初有恩于他,而且在那里一守就是数载,定然不应该是为了名利。子卿怎么今日竟然也妄言了?” “那是因为微臣在他的茅屋后发现了十几只空酒坛,乃是古月斋的老白汾。那酒虽然不太名贵,但是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守墓人所能喝得起的。微臣命人前去古月斋打听,那鲁伯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在喝老白汾,从不间断。 若是说月华小姐离开侯爷府以后,有能力给他多些银钱倒也不奇怪,可是月华小姐在侯爷府的时候,自己尚且拮据,哪里有银两资助他酒钱?他别无生活来源,一贫如洗,这些银钱究竟哪里来的?” 邵子卿分析得头头是道,陌孤寒默然不语,沉吟半晌,方才沉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因,原本也只是觉得此人胆敢毁坏褚将军的陵墓,朕委实愤慨,想一查究竟而已。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蹊跷。你便继续查下去,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样胆大包天。” 月华在家中将养了三五日,身子方才一点点好起来,果真是应了邵子卿那一句“病去如抽丝”。她原本是满心悲愤,一心想要去质问廉氏,后来自己躺在床上,再加上邵子卿等人开导,慢慢也就想明白了,自己没有任何凭证,冒冒失失地寻到侯爷府,又能怎样?那廉氏会承认吗?不过是重新再挨一顿羞辱罢了。 她能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就命香沉叫来马车,去了枫林。陵墓已经基本修缮好了,没想到邵子卿竟然细心地将陵墓重新修缮成了原本的模样,近乎恢复如初。那日刻骨铭心的悲愤与伤痛,便果真好像只是一场噩梦。 月华在墓前跪了半个时辰,给父母磕了许多头赔罪,最后实在是摇摇欲坠,再也坚持不下去,方才依依不舍地回了。 店铺里的生意,得了邵子卿的资助,也出奇地顺利起来,许多解约的老主顾主动寻上门,重新恢复了往日合作。月华不言不语,心知肚明,这都是邵子卿暗中做下的功劳。 邵子卿百忙之中又来过数次,最初时借了看诊的名头。后来月华康复如初,他仍旧接二连三地来,香沉和香澈都是将他奉若上宾,月华更是满心感激,自然也热情相待,捡了上好的茶点,笑语嫣然,如遇故交。 两人闲聊之时,最初风土人情,趣闻轶事,后来便深入起来,包括史记政见,都略有涉猎,开怀畅谈,无拘无束。 月华虽然所见所闻有限,远不及邵子卿广博,但胜在侯府藏书甚多,她平素里从不懈怠,博古通今,见识自然不同于往常小家碧玉。所以两人每每高谈阔论之时,许多见地不谋而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若有意见相左,旁征博引,不辨高下,对于对方的一番真知灼见也倾慕非常。 只是,邵子卿始终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态度,令月华有些费解。 前一刻,或许正是双目灼灼,热情如火,下一刻,突然就淡漠疏离,清冷若水。 据闻邵子卿年少风流,口灿如莲,惯会说些讨巧的话哄劝女人。但是面对褚月华的时候,却是客气端正,略有疏离,即便是侃侃而谈之时,月华也感觉好似有一种淡漠。并非是居高临下的那种不屑,而是仰望着拒之千里的清冷,总像是隔着一步台阶的高度,始终无法逾越。 月华遭遇变故,正是敏感,又是情窦初开的年岁,朦朦胧胧间,邵子卿这样的态度,令她在多愁善感之余,也生了敬而远之的傲气,不再那般殷勤,进退有度。 邵子卿仍旧经常来,哪怕月华已经痊愈,身子并无半分不妥,他或许是寻了一本好书,或许是觅得两样吃食,总是不空手,有千奇百怪的借口。 若是说有心,却冷冷清清,若是说无意,偏生又这样殷勤招惹。他的态度令月华费解。 香沉曾经背地里开两人的玩笑,被魏嬷嬷义正言辞地训斥了一顿,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舌。 “邵公子仅仅只是想弥补往日亏欠,与小姐不过君子之交,休要胡言乱语,无中生有。” 这话听在月华的耳朵里,多少有些患得患失。 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经常会盼着邵子卿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心就“砰砰”直跳,就像是那轻快的脚步是踏在了心坎上。但是又气恼邵子卿的疏远,两人闲聊之时,不再那般热络,偶尔还会生出些许沉默的尴尬。 月华终于赌气说出撵他的话来:“月华已然痊愈,以后便不劳邵大人这般费心了。” 邵子卿一愣,明显有些黯然失落之色,苦笑一声,便果真一连数日都没有登门。 她惆怅之余,患得患失,又暗中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觉得邵子卿高山仰止,如天上皓月,怎么会将自己看在眼里。心中气苦,背地却叮嘱绣庄里的绣娘按照邵子卿的身量精心裁制了一件白色锦袍,她亲自挑选了锦缎与花样,交给手艺最好的三位绣娘,用了极为繁琐精细的刺绣手法,日夜赶工。 这件锦袍她原本是想自己亲自动手,只是平日里事务繁忙,等绣好以后,怕是就已经进了寒冬。再一个,心里又是赌了气,害怕邵子卿再看不起自己的一番心意,自己若是过于用心,难免会有攀权附势的嫌疑,被人作践。 锦袍还未做好,邵子卿就骑着快马过来寻她,暖阳下跑了满头的汗,如玉的面色里蒸腾起兴奋的潮红。 他翻身下马,一把拽了院子里的月华便走。 他的手极绵软,那是一只执笔泼墨叙经纶的手,所以并不像军中男子那般坚硬粗糙,紧握住月华的手腕,月华只觉他掌心里传出来的热度,同他的人一样,温润细腻。 第二十八章 窥视 月华见了他心里欢喜,羞窘地晃晃那只手,已经不唤“邵大人”,而是直呼“公子”:“邵公子有何要事?怎么这样仓促?” 邵子卿这才猛然间发觉自己失态,烧灼一般松开手,有片刻的手足无措:“对不起,是邵某一时心急,有些唐突了。” 月华垂下眼睑,莞尔一笑,然后抬起粉润的一张桃面,眸子亮晶晶的,就像是夏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即便是无边的月华,也掩不住它的璀璨。 “能有什么事情,惹得邵公子这样稳如庭岳的人也乱了方寸?” 邵子卿仍旧有些赧然:“近几日有大理国的客商从大理运来一副刺绣瑰宝,你可见过?” 此事月华前两日便听绣庄里的绣娘在议论,说是那大理客商自大理求得一副价值连城的《百鸟朝凤》刺绣珍品,不知是用什么绣线所绣,栩栩如生,流光溢彩,令人啧啧惊叹。绣像一展出,便在京中引起不小的轰动,有不少达官贵人前往,欲重金求购。 那客商只是将此作为生意的噱头,最高价钱出到五千两,仍旧不肯出手,扬言“红粉赠佳人,宝刀识英雄”,此绣图必然要赠予那识货之人,多少银钱无所谓。 这客商放出的话这般豪爽,许多人慕名而去,却均道不出其中玄机,那客商就有些洋洋自得,未免说话狂傲起来。 月华原本真的极想去见识一番,只是自从绣庄门口,被陌孤寒羞辱的那件事情以后,她心里总是有些疙瘩,害怕到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背后也有人指指点点。这件心事她没有跟别人提起,只是除非必要的事情,她再也不喜欢出门,就连绣庄都去得少了。生意有沈伯打理,已经一帆风顺。 “听别人倒是说起过,巧夺天工,委实不是凡品,但是并未亲眼目睹。” 邵子卿兴奋地点头:“过几日便是太皇太后大寿,我想取那副绣像给太皇太后作为贺礼,但是委实眼拙,不是懂行之人,所以过来相求。” 月华有些按捺不住的冲动,但是又有片刻犹豫,矜持道:“京中能人异士不知凡几,都说不清楚其中玄机。月华也只是略懂一点皮毛而已,怕是要让邵公子失望了。” 邵子卿仍旧满怀希翼地瞅着她,执着道:“即便不识便是不识,没有什么要紧,只管去长个见识便是,一会儿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旁边的香沉与香澈便一起撺掇,挤眉弄眼,满脸不怀好意。 月华略一沉吟,也开始心动,想着算算日子,绣庄里做给他的锦袍应该也好了,正好一并取了送他,遂笑着点点头,略带羞涩。 香沉忙不迭地回身取了一件月青色滚边绣桂枝斗篷给月华披上,一头如瀑青丝蜿蜒肩上,整个人娇娇怯怯地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并无一点的英气逼人,倒显得更为羸弱楚楚。 邵子卿只骑了一匹马过来,这男女同席原本就是大妨,更遑论同骑?自然有些于理不合。他暗恼一时心急,顾虑不够周全,脚下踟蹰。月华却落落大方地翻身上了马,回过头来冲着他嫣然一笑。 “我倒忘了姑娘是将门之后,这骑术自然是了得的。” 邵子卿暗骂自己粗心大意,借此调侃,掩饰自己的扭捏,随后也利落地坠蹬翻身上马,坐于月华身后,握缰的手自然而然便圈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两人同骑,马背颠簸,难免亲密,月华这时也有些暗自后悔,自己这样轻浮主动,会不会被邵子卿误会鄙视? 她整张脸都觉得火烧火燎起来,裹紧了斗篷,将身子前倾,心跳从未有过的激烈,浑身僵硬得就像一截木头。 身后的邵子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尽量与月华保持着距离,但是随着马背颠簸,两人难免就有些亲昵磨擦,尤其是月华的发梢随风扬起,带着幽香的味道撩拨在他的脸上,心里也像是春芽萌生。他的身上又开始冒汗,热气蒸腾出如芝如兰的香气来,萦绕在月华的鼻端。 月华突然就想起那日枫林里,自己晕倒在陵墓前被救起的时候,她记得,他身上分明是一种极好闻的淡雅香气,略带那种雨水冲刷的土腥味道,那就是龙涎香的气味。据说原始的,没有经过加工的龙涎香燃起来就是那种味道,但是做成合香后,就去掉腥味,只保留最淡雅的香气了。那日雨水淋漓,那种香气淡雅中有些霸道。 现在,邵子卿身上的香气也极好闻,若有若无,丝丝缕缕,但是极清雅,并非龙涎香气。 月华一路想,邵子卿已经勒缰下马,冲着她极细心地伸出手来。 她抬眼看,正是熠熠生辉的“南诏布庄”鎏金牌匾,知道已经是到了,笑笑抬腿便跃下马背。冷不丁一抬眼,却见布庄窗子后面有人影一动,听到两人动静,撩开湖纱帘幕向外看,隔了澹白窗纱,月华也能感受到目光灼灼,如火似炭,心中竟然没来由地一颤,脚下一崴,向着一旁歪了歪身子。幸好是邵子卿在一旁搀扶住了。 月华慌忙站稳,不好意思地道声谢,扭头再看那窗口,纱帘放下,如湖波荡漾,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此人好犀利的目光! “就是这里了。”邵子卿并未觉察到她的异样,笑着解释。 月华收敛起疑惑,点点头,二人并肩步上台阶,进了布庄。 南诏人擅于养蚕织帛,又擅于扎染手艺,布纹像泼画而非泼画,错杂斑斓,线条流动融合,大气而厚重,京中贵族喜欢用来添置冬装,或者是做床帐,门帘等,省去繁琐的刺绣工艺,凝重素雅。 这南诏布庄便是南诏国向长安王朝输送布匹绣品,贸易来往的一个大型货栈,里面货品琳琅满目,风格独特,入秋后生意便日益兴隆起来。如今又有了噱头吸引,更是门庭若市。 现在,正是用午饭的时间,店铺里人不多,井然有序。月华扫视一圈,并未见适才那暗窥之人,倒是店铺掌柜从雅室里走出来,见是邵子卿,便笑着迎上来。 月华见雅室门帘一晃,就有一抹紫色袍角转瞬即逝。她知道所有的色彩里,这种紫色最为难染,要经过大大小小近乎于三十多道染色固色工序才能完成,能穿得起这种锦缎的人,非富即贵,或者,也有可能是财大气粗的布庄同行。 掌柜已经迎了上来,冲着邵子卿一拱手:“邵公子回来了?” 邵子卿点点头,颇为自信地低头瞅一眼月华。 那掌柜将目光从月华的身上跳跃过去,带了些许不屑:“邵公子请恕老儿直言,看这位姑娘的穿戴,刺绣手艺虽然精细,但是所用绣线颜色暗沉,并无鲜亮的光华,而且乃是极为廉价的柞蚕丝,由此可见,这位姑娘并非乃是识货之人。” 掌柜说话极为犀利,毫不留情面,月华约略就有些尴尬。这件披风乃是自己一针一线所绣,因为当时手头拮据,所以选材的确寒酸,也难怪他会看不起自己。 月华闻言却是并不着恼,只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站在门首风口处。外面暖阳投射进来,清风轻拂,就正好吹动斗篷。斗篷面是挑选了丝滑柔顺的绫罗,随风而起,就有些像是澹白的月光之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微微荡漾着青白的月华。 那下摆处色彩暗淡的桂枝此时在光波流转里愈加影影绰绰,虚虚实实,恍如月宫之上的绝尘仙影。 掌柜一愣,脱口而出:“蟾宫折桂!” 月华淡然笑道:“刺绣再精美,也不过只是刺绣,既然选来衬托衣服,自然不能喧宾夺主。这绫罗素有‘蟾宫掠影’的美誉,搭配的花样自然要融合,方才不显突兀。若是选了亮丽的鹅黄或金黄丝线,那不是衣服,只是绣品。” 掌柜方才知道自己这是看走了眼,连连拱手,将月华让至雅厢之中。 第二十九章 初露锋芒 月华踏进雅厢,拂面一股袅袅茶香,缭缭绕绕,若有若无。一紫袍伟岸男子,正端坐于雅室屏风后煮茶,由檀木泼墨屏风相隔,看不清眉眼,但是可以影影绰绰看到一个身影,貌似极挺秀魁梧。 他听到几人进来,侧脸向外看,月华没来由地觉得那目光清冷如冰,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与适才偷窥之人的灼灼如炬大相径庭。 掌柜已经走到一面墙壁之前,缓缓拉开了上面覆着的遮尘纱,月华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便目不转睛,再也移不开目光。 怪不得邵子卿竟然这般执着,专程跑去将自己拉扯过来,一副势在必得的气势。这幅《百鸟朝凤》可谓美轮美奂,巧夺天工,尤其是中央的百鸟之王,色彩斑斓,流光溢彩,而又融浑生辉。那些小雀鸟也是纤毫毕现,呼之欲出。若是果真得手,送予太皇太后,这份心意肯定独占鳌头! 掌柜见月华满面惊艳,脸上就有些得意:“想长安泱泱大国,怕是也寻不出第二幅我南诏这样巧夺天工的绣样。” 习武之人有武痴,恋画之人有画痴,但凡精于一样,痴迷于一样事物的人,对于此中精品都会有一种难掩的偏执,月华亦是如此。她恨不能踮起脚尖,跃进那绣作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只鸟,一朵花草,满面痴迷。 掌柜愈加得意:“此乃我南诏的瑰宝,乃是精挑细选二十名眼明心亮手巧的绣娘不分昼夜,轮流赶制出来的绣品,价值连城,稀世难求。我南诏使节便打算将它在太皇太后寿诞之日献上去,请长安众多有识之士品鉴一番。” 邵子卿为难地看了月华一眼,月华就懂得了他的意思。邵子卿乃是长安第一学士,自诩见多识广,今日却被难在了此处,来日若是果真朝堂上相见,岂不尴尬,有损长安王朝的威严? 月华转身冲着那掌柜笑笑,眸子里一片清明。 “掌柜的若是不怕太皇太后降罪的话,便尽管将这幅绣作献上去。” 邵子卿与掌柜俱是一愣,屏风后的人也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似乎是在凝神侧耳倾听。 “什么意思?” “如果月华猜想不错的话,这幅绣作所用绣线乃是选用百鸟羽毛,捻进极细极韧的金蚕丝,所做的绣线。那金蚕丝十六根方才合成一根头发粗细,羽毛挑拣极轻极柔而又最富有光泽与亮度的绒毛,活生生从飞鸟身上拔取,每个部位纤毫之间都极为挑剔,半丝都错不得,一只飞鸟最多出二十八根羽毛,然后用最尖细的绣花针绣成。” 掌柜不说话,有些瞠目。 “用孔雀鸟羽绣花在我长安数百年前就已经有过记载,绣品色泽层次渐变,流光溢彩,如梦如幻。曾风靡一时,一寸千金,多少逐利之人争先恐后入山捕捉,造成当时孔雀数量锐减,哀鸣遍野。我长安帝后心存怜悯,委实不忍,遂下达封杀令,下令不可再肆意捕捉雀鸟,绣制孔雀翎,得万民拥护。 这幅《百鸟朝凤》莫说百鸟之王的凤凰扼杀了多少孔雀,单就那一只只不起眼的雀鸟,更是杜鹃泣血,百鸟哀鸣,怕是捕杀了不计其数的生灵,来成就这副华丽血腥的《炼狱图》。 当今太皇太后悲天悯人,慈悲仁善,风靡长安的点翠工艺巧夺天工,美仑美奂,她老人家尚且因为上面沾染了翡翠鸟的血腥下令以蓝绸替代,若是见到这幅绣作,您说,她这寿辰如何心安?” 月华一席话,娓娓而谈,并无分毫夸张,掌柜听得大汗淋漓,只觉后怕不已。适才所说的敬献之言,不过是借以讥讽长安无人之意,但若是果真传到宫中去,难免不给自己招惹祸端。 他冲着月华打恭作揖,满脸惶恐:“多谢这位姑娘点拨,不胜感激。” 月华唇角微微噙笑,望着那掌柜,颇有一番凌人之势:“南诏与长安原本就是一家,南诏虽然的确有扎染技法颇负盛名,但是掌柜的忘了,这染布之术原本便是自长安流传至南诏,更遑论采桑养蚕,抽丝纺织,刺绣之巧。掌柜实在没有必要借此讥讽我长安无人,这是有子嫌母丑的嫌疑。” 掌柜的没想到月华看似温良平和,竟然说出这般咄咄逼人的话来,而且自己根本无法辩驳。南诏现任赞普钟想要依附吐蕃,有不轨之心,路人皆知,月华这是借“子嫌母丑”讽刺南诏。 掌柜汗颜,一时之间,应也不是,辩驳也不是。 屏风后面的紫衣人已经站起身来,面向着月华几人的方向负手而立,月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清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穿透屏风,包含着万千种难以名状的滋味,还有威严的霸气。 她觉得极不舒服,如芒在背,手脚都不自然起来,转头问邵子卿:“邵公子对这幅绣作可还有兴趣?” 邵子卿眼见适才还盛气凌人的掌柜吃瘪,被月华教训,正心中酣畅淋漓,听月华问话,摇摇头:“这等血腥残忍的做法,我长安不耻,罢了,罢了,掌柜的自己敝帚自珍吧。谢过月华姑娘,有劳了。” 月华想走,思忖片刻,方才鼓足勇气:“邵公子大恩,月华尚且无以为报,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月华请绣庄里的绣娘为邵公子赶至了一件雪绸锦袍,若是您此时得闲,烦请屈尊移步绣庄,容月华表示感激之意。” 邵子卿眸子明显一亮,迸出几分欢喜,正待满口应承下来,那隐在屏风后面的人抵唇一声轻咳。邵子卿望了那人一眼,就有些为难之色。 “这......” 这一声轻咳,月华只觉得莫名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她看邵子卿脸色,明白这屏风后面的人并非是店铺里的什么管事,而是与邵子卿熟识,也不知道为何这般神秘,竟然畏首畏尾地躲藏起来,想来应该是避着自己呢。 她笑笑,害怕邵子卿出言拒绝自己,当先替自己解了围:“是我太心急了,盘算下来,许是这时候锦袍还未绣好,改日我遣人专程送去府上的好。今日我还有事,便先行告辞了。” “那我送姑娘回去,改日再行答谢。” “邵公子自管忙碌就是,这里距离绣庄不远,月华告辞。” 邵子卿想挽留,张张嘴,应是顾忌到屏风后面的人,遂只能歉意地笑笑,客气两句,将月华送出布庄门外。待到左右无人,方才有些不舍地寒暄:“近日朝中事务繁忙,一直不得空去看月华姑娘,不知可好?” 月华也只低头笑笑,当做是客套之言,多少有些落寞之意:“一切都好。” 邵子卿便不知道再多说什么,又有些留恋:“月华姑娘怎么一眼便看出那绣作乃是雀羽所绣?” “此事不过凑巧,当年我父亲南征南诏凯旋归来之时,曾经给我带过一件雀羽织就的褙子。母亲叹服不已,但听闻织法之后,便不允许我穿戴,说会纵容杀孽。那幅绣作色彩那般明丽,色彩渐变,更是生取所得,尚留一线生机在其上,令人不忍目睹。” 言罢又是一阵默然无语,两人都拘束着自己,中间仿若隔了无形的屏障,全然没有了先前的轻松愉悦。 月华弯身行了福礼,便告辞转身,聘婷而去。 邵子卿站在原地,只是将溜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目送着月华的背影拐个弯便消失不见。 “子卿好像有些恋恋不舍?”身后有人似乎是在调侃,却带着几分认真。 邵子卿慌忙转身,面上已经带了嬉笑:“殚精竭虑数日,好不容易相中这一样贺寿的物件,转眼就泡了汤,子卿正在害怕如何面对您呢?我未来一年的俸禄,这些时日都被罚得七七八八了。” 身后门首处,陌孤寒一身紫衣锦袍,探究地盯着邵子卿:“你好像对于我这几日交付给你的差事颇多怨言?是不是在心里怨愤我占用了你逛画舫陪佳人的时间?” 若非是在大街之上,邵子卿怕是就要跪下请罪了,他连连摆手,暗自有些心惊:“哪敢哪敢?子卿断然不敢因私废公,为了长安子民安居乐业,为了皇上千秋江山,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陌孤寒一声轻哼:“少拿你哄女人那一套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来蒙骗朕。” 第三十章 太皇太后口谕 店里掌柜见邵子卿送走了褚月华,哪里肯放过这样两尊一看便财大气粗的财神?忙不迭地追出来,拱手道:“这幅绣图两位公子若是不喜,老儿手里还有一副绣作,堪称精品,两位贵人可以过目一下。” 陌孤寒兴致缺缺,淡然道:“不必了!” 掌柜仍旧不屈不挠,向着身后伙计连使眼色:“快些将那副《独钓寒江雪》拿出来给贵客过目。” 陌孤寒已经一只脚踏出了门口,又生生顿住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几个字原本他素来不喜,但是现在却是他的心头好。 他的名字来源便是起于此。当今太后原本只是先帝宫里一个不得宠的妃子,诞下他那日,听说漫天飞雪,是个冷寒的天气。先皇自诗词中信手拈来这一句诗,给他赐了名字。太后为此郁郁寡欢了许久,以为这名字不吉利,更无半分霸气,他在皇上心中定是没有半分地位。 后来,他出类拔萃,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是先皇告诉他,此诗妙在“独钓”二字,为何渔翁独钓的不是鱼,而是江雪?那便是志向不同,心怀有多大,志向便就有多大,成就也有多大! 先皇摸着他的头,意味深长:“孤寒,你是想钓鱼,还是钓江山?” 所以,陌孤寒顿住了脚步。 伙计已经飞奔着捧过一方长条樟木盒,掌柜忙不迭地打开木盒,取出那副绣图,展示给陌孤寒看:“公子请看,这幅双面绣图磅礴大气,而又意境深远,绝非寻常凡品。” 掌柜察言观色,看陌孤寒的气度,便知道绝非泛泛之辈,所以一不提绣工,二不言出处,只讲意境。 陌孤寒斜过眼尾,眉梢间便多了一抹惊艳之色。 掌柜见他顿住脚步,立即奉迎道:“门口风急,公子请移步雅室,慢慢品赏。” 陌孤寒转身便将那副绣图抄进手里,完全展开来,呈现在面前。整幅绣图只有一种颜色——灰,天空是暗沉的灰,山石嶙峋是峥嵘的灰,远山笼罩在暮霭之中,是朦胧飘渺的灰,江水瑟瑟,是闪着磷光的灰,江边芦苇荻花,深深浅浅,是萧瑟的灰,江边一叶扁舟,是历经风浪摧残,腐蚀厚重的灰。 一种颜色,却是几十种绣线,层次多变,而又融合难分,似乎是雾气凝结而成的海市蜃楼,而非一针一线的刻意雕琢。 最为与众不同之处,乃是那披蓑老翁,并非是端坐孤舟之上,随波逐流,而是弃舟登峰,盘膝高踞于一方嶙峋挺拔,白雪皑皑的江峰之上,手中鱼竿上垂下来的鱼线夸张地垂至江心之中。便是这匠心独具的一点,令整幅逍遥山水的飘渺之作,有了遗世独立,独钓江山的磅礴大气。 陌孤寒觉得,这幅绣作的画样不应出自绣娘之手,此人胸有乾坤,当是名家! “掌柜!这幅绣图朕要了!” …… 月华从南诏布庄拜别邵子卿之后,径直去了绣庄。送给邵子卿的锦袍已经做好,一尘不染的月白,前襟处银线绣展翅鲲鹏,下摆河山锦绣,袖口处也细细密密地绣着如意纹。绣娘们仔细地熨烫过了,无论绣工,还是样式全都无可挑剔。月华将它包好以后,拿回了家里,准备下次再见到邵子卿的时候,亲手交给他。 回到家中,天色刚刚昏黑,香沉和魏嬷嬷正在厨房里忙碌,香澈将晾晒好的绣线仔细地缠成穗子,归拢到月华的针线簸箩里,见到月华歪头一笑,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里,一直闪烁着怯生生的羞涩。 这个丫头小的时候受过一场惊吓,胆子较小,总是跟一头受惊的麋鹿似的,惹人怜爱。 月华将带回来的水晶虾饺递给她:“热烫的时候口感是最好的,一咬一汪油,直翘舌头,改天带你出去吃。” 香澈接过来,兴奋地笑脸通红:“小姐吃过了么?” 月华点点头:“快些趁热吃吧。” 香澈晶亮的眸子里欢喜满溢:“谢谢小姐。” 果真像一只小鹿一样蹦跳着出去,径直进了厨房。 月华刚刚坐下,便听到门外马蹄声疾,蓦然起身,瞬间心如擂鼓,以为是邵子卿。 她支起耳朵听,那马至门首处一声长嘶,停了下来,隐约有人跃下马来,然后叩响了院门。 厨房里的香沉扯着嗓子喊:“香澈,看是不是邵公子?” 香澈正在摆放碗筷,应声出来,一溜小跑地去开门。月华惊慌地整理整理头发,暗自咬了下唇,心里竟然如揣了兔子一般,乱跳不停。 香澈打开院子门,却惊呆了:“请问您找谁?” “请问这里可是褚月华小姐府上?”声音尖细,拿腔拿调,并不是邵子卿的温润声音。 “正是。”香澈说话的声音怯生生,又有些犹疑:“您是哪位?” 香沉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谁呀?” “太皇太后有口谕,烦请月华小姐接旨。” 香澈慌里慌张地打开大门,回头喊道:“是宫里来人了!” 屋子里的月华大吃一惊,宫里怎么会来人?专程寻到这里,找自己又是福是祸? 香澈已经撩帘走了进来,满脸兴奋:“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太皇太后有口谕。” 月华的心便“扑通”一声掉落下来,顿感不妙,太皇太后的口谕?太皇太后专程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 她不敢耽搁,满怀忐忑地走出屋子,抬眼看,院子里是一位蓝灰太监服饰的白面公公,约莫就是三四十岁光景,见到月华,弯了眉眼,抬手一拱:“月华小姐有礼。” 对方竟然这般客气,月华有些受宠若惊。太监传旨,有皇命在身,见了高官权贵都是可以平身不拜,今日见了自己虽然只是拱拱手,但是也亦是极给脸面的。 月华慌忙福身还了一个礼:“见过公公。” 那太监身量不高,腰间系着白玉钩黑带,看来在宫里是个吃香的,也惯会察言观色,是个人精一样的人物。他对着月华微微颔首:“杂家此行是专程来传太皇太后懿旨的。” 月华立即心领神会,一提罗裙,跪倒在地,叩首道:“草民褚月华恭听太皇太后懿旨。” 太监神色一敛,端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宣道:“传太皇太后口谕:宣褚将军之女褚月华本月初八日辰时进慈安宫觐见,钦此。” 太监拖长了话音,声音尖细,听在耳中好像指甲剐蹭铁板一般令人极不舒服。月华的心就一直在往下掉,好像是暗无天日的百丈深渊,一直在向下,永远到不了尽头。 “月华小姐,接旨吧?”太监好心提醒道。 月华感觉嘴唇有些麻,不听使唤。她不知道自己的话是怎样说出口的,但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月华接旨,谢太皇太后恩典。” 后来香沉几人站起身,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她的头还有些懵。她以为离开了常家,太皇太后将不会记得自己,自己与那个暗无天日的紫禁城也再无瓜葛。 这时候的月华,正在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太皇太后的传召,犹如一盆冰水,冲着她劈头盖脸地泼下来,淋了一个透心凉。 魏嬷嬷在身后拽拽她的衣服,她方才醒悟过来:“劳烦公公辛苦这一趟。” 魏嬷嬷已经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恭敬地递上去,太监却并不伸手接:“月华小姐太过客气了,能为您效劳跑腿儿,这都是杂家的荣幸,哪敢收您的赏?” 太监愈是客气,月华愈是心惊,她巴不得他趾高气扬地将自己一顿训斥,鼻孔朝天,不将她褚月华看在眼里。须知这些阉人惯会揣摩上头的心思,他这样带着巴结的口气,已经彰显了太皇太后的态度。 “一点茶资而已,公公千万莫嫌弃。” 太监袖手装了,笑得愈发殷勤:“初九乃是太皇太后大寿,今年虽然不像整寿那般排场,太皇太后也交代一切从简,但是朝中有头有脸的王侯将相也都会前往赴宴恭贺。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唯独邀请了月华姑娘提前一日进宫,贴身伺候,这不仅是脸面,更是天大的福分哪。” 月华嘴角抽搐两下,强作欢笑:“多谢公公提醒,公公有心了。” 太监退后半步,仍旧客气得很:“奴才叫荣禄,就是在太皇太后跟前跑腿当差的,虽然不及寿喜公公得太皇太后器重,但是月华姑娘届时若是有什么吩咐,可差人寻奴才。” 魏嬷嬷见月华有些失魂落魄,笑得也牵强,慌忙命香沉赶紧烹茶,口中连声道谢。那荣禄谦让着便出门上马回宫去了。 第三十一章 相求 月华强撑着笑脸送走荣禄,便一屁股跌坐在了院中的椅子上,心乱如麻。 香沉知道她的心思,将茶端上来,软声哄道:“小姐莫上火,喝点菊花蜂蜜水解解燥渴。” 月华只呆愣着不说话,有些失神。 “只有不到六日了。”魏嬷嬷小声嘀咕,掰着指头算,心里好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六日怎么了?”香沉忍不住出声问。 “太皇太后寿辰,这可是盛宴,届时满长安达官贵人,宰相王侯都要莅临恭贺。如此风光露脸的场面,服饰自然寒酸不得,须好生计较,也不知道这六日时间能否准备精细了。” 月华正是心烦意乱,心口闷得透不过气,想发火,魏嬷嬷说的又是情理之中,反驳不得,扭身便赌气进了屋子。 香沉第一次与魏嬷嬷顶嘴,气哼哼地道:“咱家小姐的心思魏嬷嬷难不成不知道么?这样的节骨眼上,您还忙着撒盐。” 魏嬷嬷不甘心地想辩解,干张张嘴,香沉已经跺跺脚,不放心地追进屋里。 月华正坐在床上,伸手抚摸着床角那套月白锦袍出神,见香沉进来,害怕泄露了女儿家心思,慌忙扯过一旁的锦被遮盖。 “有什么好怕人的?”香沉三两步走过去,蹲下身来,将双手搭在月华膝盖上,仰起头看着月华,满眼热切:“邵大人在京城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白衣相士,艳惊长安,走在大街上,掷果盈车,哪个女人不爱?” “胡说!”月华被一言戳中心事,慌乱地轻叱,掩饰道:“怎么这样没羞没臊的话你都说得出口?” “小姐,”香沉摇着她的手,对于月华的斥责不以为意:“听说邵大人风流,红粉三千,可是他在您跟前那般拘谨,经常慌乱得手足无措,依香沉看来,他对您是十成十有几分心思的。” 月华想起他的若即若离,苦涩一笑,有些落寞:“你多心了,邵大人只是见我可怜,略施援手而已。正如你所说,那是天上皓月,高山仰止般的人物,京中三千红粉尚且入不得他的眼,我自讨没趣做什么?” “那当今皇上更是高不可攀的神仙人物,太皇太后还不是一样就中意于小姐吗?小姐怎的就这样妄自菲薄?在香沉的眼里,小姐您蕙质兰心,又是有情有义的热善心肠,万里挑一的妙人儿,谁若是能得小姐青睐,托付终生,才是千百年修来的福分。”香沉攥着她的手,微微使力,眸中满是期盼:“难道您就甘心真的进宫,一辈子埋葬在那红墙里的脂粉堆里吗?” 月华的手忍不住一颤,有些气苦:“我不甘心又能怎样?我满以为逃脱了常家这个牢笼就可以相安无事,谁曾料想,今日又祸从天降。” 香沉仰着脸儿,屋子里已经掌了灯,映照得她的眸子一片晶莹璀璨:“小姐,去寻邵公子,求他给您一个主意。他满腹智谋,一定会有办法的。” “好生冒失!”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即便不成,也没有憾事,是不是?脸面能当得什么?”香沉继续劝说:“或者是,一骑快马,径直北上,到边关去寻慕白少爷。反正,就是不进宫。香沉一想起那日那昏庸无道之人在大街之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欺辱小姐,就恨得咬牙切齿。” 月华的心开始动了,先是轻轻地颤动,后来便跳得激烈,怦然有力地催促着她,令她几乎再也坐卧不宁。 香沉“噌”的站起身,抄过那装了锦服的包袱,一把塞进月华的怀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 月华看看外面暗沉的天色,踟蹰不决,有些退缩:“已经天黑了,我一个女人巴巴地跑去人家府上,岂不惹人笑话,还是明日吧?” 香沉却胆大地伸手拽她:“小姐便是那魏嬷嬷每日在你耳根下唠叨的,被拘谨了太多,畏手畏脚。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还这多顾虑?!” 月华沉吟片刻,觉得香沉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她原本便是敢爱敢恨的性子,没有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小家子气,索性一咬牙,破釜沉舟听从了香沉的撺掇:“你帮我瞒过魏嬷嬷,我这就去。” “嗯!”香沉兴奋地点点头:“不如我陪你一起,就说铺子里有事,或者是去挑选料子量身,免得她疑心,一再地唠叨。” 主仆两人出了屋子,向着魏嬷嬷扯个谎头,借口出了门,拐个弯,就径直向着邵子卿府上走过去。 邵子卿的府第离月华住处并不算太远,虽是一人独居,但皇上却赐了一所大宅院,两人一路打听着,急匆匆地走过来,也不过只是一炷香的功夫而已。 阔门大宅,石狮镇门,尽显朱门深户的傲气凌人。 香沉上前找人通传,守卫见是两位姑娘,挑剔地上下打量,谈肥论瘦,似是司空见惯,好在语气平和,只说邵子卿进宫去了,并不在府上。 月华扑空略有失望,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就有些打退堂鼓,转身欲走。被香沉一把拽着,隐在门首灯火隐蔽处,好言哄劝。 站了不多时,见有马车自街角处拐过来,守卫向着二人扬声打趣:“我家大人回来了,有甚话便说,我家大人从来不会邀请姑娘进府的。” 月华就又有一种攀权附贵的仰望感,映衬得自己愈加卑微,恨不能立即转身就走。 邵子卿已经看到了月华主仆二人,未待马车停稳,便从马车上鱼跃而下,招呼道:“月华小姐?” 香沉推推她,月华却终究没有了开口的勇气,低垂着头,心乱如麻。 “是不是早就过来了?”邵子卿略有愧疚:“真对不起,琐事太多,我回来晚了,劳小姐久等。” 月华有些慌乱地摇头,难以抛却矜持:“没,没有,也只是刚刚过来,顺路。” “这里风凉,赶紧里面说话。” 府门大开,两个守卫对她不禁刮目相看。 “喔,不了。”月华低垂着头,目光游弋,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抬眼:“我说几句话便回。” 香沉有眼力地退后几步,暗中却替月华捏了一把汗。 邵子卿听她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以为是吹了冷风,不胜寒凉,赶紧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瘦弱的肩上。 月华低垂着头,如兰如桂般淡雅的气息将自己兜头笼罩起来,身子一暖,犹自带着他体温的披风已经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修长的指尖拂过她的肩,恋恋不舍地垂下去,月华便觉得似乎一股热血沸腾,从头到脚都暖融融的,终于有了暖意。 “自己刚刚痊愈,怎么就穿得这样单薄?” 似乎是微微嗔怪,却含着几分盎然笑意,月华猛然抬起头来,邵子卿低垂的眸子里,除了浓厚的夜色,还流转荡漾着两盏灯火的融融暖意。 “还好。”月华伸出冰凉的指尖攥紧了披风领口,也攥紧了心口,给自己一点底气。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邵子卿低头见她手里的包袱,主动出声问道。 “嗯,”月华极清浅地应了一声,低声道:“今日宫里来人了。” 邵子卿一怔,立即问道:“做什么?” “传太皇太后的懿旨,让我初八那日进宫侍奉太皇太后。” 邵子卿整个人也呆住了,抿紧了唇,不说话,拢在袖口里的手轻微地颤。 “我不想进宫,”月华一咬牙,抬起眸子来,极其坚定地道:“无论太皇太后是怎样的用意,我都不想进宫,不想与那紫禁城有任何的瓜葛。可是我无可奈何,只能来求你,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月华抛却了羞涩和女儿家的矜持,满怀希翼地望着他,眸子里满是急切。 邵子卿依旧不说话,脸色在晦暗不明的灯笼映照下有些黯然。冷风从两人面前呜咽着吹过去,生生将两人之间涌动的一点余温吹散得无影无踪。 他的无动于衷看在月华的眼里,有些淡漠与清冷,月华的眸子一点点黯下去,就像秋风飘摇中的那两盏灯笼,火苗一点点缩小,终于成黄豆大小,摇摇欲坠,然后禁不起寒风的摧残,突然熄了,只余杳然一缕青烟,在夜色里看不见。 第三十二章 魂飞魄散 月华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小步,离他太近,她要扬起脸仰望,总会有一种被人居高临下鄙睨的不堪。也或许,两人原本就不应该这样近的距离。 邵子卿终于开口了,有些艰涩,好像月华大病初醒那日,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卡出来,刮着血丝。 “太皇太后的懿旨......”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做了停顿,邵子卿的语气里也满是无可奈何,目光游离,竟然不敢直视着月华,生生有着想要逃避的冲动。 月华觉得好像自己被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那样,尊严与矜持也被践踏。她突然就开始后悔今日一时冲动所做出的决定,慌慌张张地打断了邵子卿的话。 “不要说了,我明白了!” 声音有些大,使得门口的两个守卫扭过头来看她,带着嘲讽的笑意。 月华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得她对于这样的目光颇为敏感,她有种无所遁形的羞窘,像是在替邵子卿解围,也替自己自嘲:“太皇太后的懿旨,就连皇上也没有办法违抗,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邵子卿对于太皇太后宣召月华的用意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他猛然听闻这样的消息,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更不敢就拍着胸脯向着月华打出包票来,所以,他想反驳,嘴唇蠕动,又哑口无言。 他的缄默,令月华愈加尴尬,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愈来愈渺小,已经仰望不到他,顿时生了逃离的心思,惊慌失措地福福身:“是月华冒昧,打扰到公子了。” 邵子卿还未开口,月华已经转过身去,仓惶欲逃,又想起他的披风还在自己身上,手忙脚乱地拽下来,手颤抖得厉害,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手足无措间只将披风丢在他面前,从指尖滑落下来,掉落在地上,招惹一蓬尘埃。 “月华......” 邵子卿伸手去捉她的胳膊,月华的袖口滑过他的指尖,就像刮过的一阵疾风,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华!” 月华足下一顿,邵子卿的心沉了沉:“我......” 月华苦涩一笑,知道多留无益,扭头便匆匆地逃也似地离开,带着满身的狼狈。 香沉一路紧追,气喘吁吁。 “小姐,小姐!” 月华逐渐放缓了脚步。 “小姐,邵公子他......” “香沉,以后再也不要在我跟前提起他邵子卿。” 月华蓦然转过身来,望着香沉,一本正经。 香沉猛地刹住脚步,探究地望着她:“您没事吧?” 月华暗自咬着牙根,深吸一口气,话音里满是恼意:“我没事没事!不过是自作多情被人看了笑话而已!” 言毕方才觉察那锦衣竟然还在自己怀里,心中愈加气恼,委屈涌上心尖,一把拽出来,便使了所有的气力去扯。那锦袍乃是选用上好的锦缎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好的,她使力撕扯两下,竟然也安然无恙。 月华气恼地一把丢在地上:“我这样没有自知之明,还颠颠地跑来给人家送衣服,就这样被践踏,幸亏......” 她的声音逐渐地低下去,幸亏,幸亏自己保留了最后一点矜持,没有语无伦次地胡说八道;幸亏,幸亏自己悬崖勒马,极时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容他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自己不至于过于羞窘;幸亏,还早,自己对他的一番心意只是朦朦胧胧,刚刚萌芽,还来得及扼杀。 这样,也好,虽然落空了一腔热忱,但最起码周全了颜面。 她颓丧地苦笑一声:“幸亏你家小姐我有自知之明,回吧,香沉,以后不要再提就是。” 香沉看她脸色,小心翼翼不敢多问,暗悔今日多嘴饶舌,惹得自家主子气恼,紧跟在身后一路沉默。 丢在地上的锦袍被人捡起,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沾染的尘土,抱在怀里,久久伫立,一身沉重。 这一夜,月华辗转反侧,一直睡不好。 邵子卿的冷漠只令她觉得难堪,并无太多的伤心,过不许久那懊恼便烟消云散,只是多少有些落空之后的失落与黯然。 她更为心心念念寝食难安的,是几日后入宫的事情。 她心里隐约明白,那日在大街之上,邵子卿陪同一起的那个清冷男子,就是当今的少年天子。从他言行之中,不难看出,他对于自己的厌憎与鄙夷,无论是偶遇还是巧手安排,他不喜欢自己这是铁打的事实。太皇太后若是执意让自己进宫,那么,皇帝会怎么做?两人会不会势同水火,势不两立? 常言道,祸福相倚,邵子卿援手,将她从泥沼中拉扯出来,用白衣卿相的贤良美誉重新成全了她的名声,在京中不再那样声名狼藉,可是,她也不得不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若是此时,她还仍旧处于那位少年帝王一手制造的舆论漩涡里,可能,太皇太后就不会考虑她褚月华,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 她究竟如何,方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她还有第二次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不”吗? 第二日一大早,魏嬷嬷便出门去了,她说要去张罗几日后月华进宫的穿戴。正巧铺子里伙计来找,说是店铺里出了一些事情需要月华过去一趟。香沉不放心,也相跟着一同去了,整整忙碌了大半天,日影偏西时,方才由店里的伙计赶着马车送回家。 香沉眼尖,马车还未到跟前,就玩笑着嘀咕道:“怎么院子的门没锁,是虚掩的?难不成她们未卜先知,知道我们回来了?” “应该是魏嬷嬷开了门跟街坊说话吧?她们成日呆在家里也闷,明日带上她们去街上逛逛,也好散散心。我答应了香澈请她去吃水晶虾饺。” 香沉欢喜地应下,待马车停稳先跳下马车去,推开一扇门探头往院子里瞅:“香澈快来,给你带了好东西。” 话音未落,香沉就是一惊:“小姐,院子里怎的这样狼藉?” 月华心里一沉,随后迈步下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推开另外半扇虚掩的门,里面院子里,晾晒粮食的架子倒翻在地,洒了遍地金灿灿的玉米粒。魏嬷嬷买来养的两只母鸡正在悠闲地啄食着地上的玉米粒,几件新洗的衣服掉落在地上,上面印着两个清晰而泥泞的脚印。 “香澈?魏嬷嬷?”香沉喊了两声,上前捡起地上的衣服,使劲抖落了上面沾染的泥土。 两只母鸡受惊,扑棱着翅膀躲闪,屋子里鸦雀无声。 “魏嬷嬷?” 魏嬷嬷满头大汗地从院子外面进来,见到月华,便松了一口气:“小姐您回来了?” 月华微蹙了眉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魏嬷嬷叹了口气,眼圈就有些红:“具体老奴也不知道,老奴也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见这一院子狼藉,香澈跌坐在地上抹眼泪,胳膊上都是血。 老奴问起来,听香澈说适才大舅奶奶和凌烟姑娘来过了,不知道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香澈气不过,就跟凌烟小姐顶了两句嘴。结果,凌烟小姐就动了手,打了香澈两个耳光,还撞翻了架子,将香澈胳膊划伤了。香澈胆小,我劝慰两句,什么也顾不上,先跑去前面药店里,给香澈拿了一包药面。” 魏嬷嬷伸伸手,手里果真便掂了一个纸包。 “又是她们!难不成就阴魂不散了么?”香沉将衣服搭在一旁架子上,气哼哼地伸手轰赶两只贪婪的老母鸡。 月华紧蹙了眉头,也觉得整个胸口火烧火燎,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想来是昨日宫里来人传旨的风声传进了她们的耳朵里,心中又生了不忿,所以到这里来挑衅滋事。 “香澈呢?受伤厉害吗?” 魏嬷嬷“嗯”了一声,心疼地道:“那孩子吓得直哭,我给她简单用棉布包扎了一下,勉强止住血,才跑去买药。她应该就在屋子里。” 香澈这孩子自小父母双亡,经常受人欺凌,所以性子怯懦,又因为受过惊吓,怯生生的话也不敢多说。常凌烟简直欺人太甚,如何就能下得去手? 月华勉强压抑住满腔的火气,走到香澈的房间跟前,伸手敲门:“香澈,你没事吧?” 屋子里静悄无声。 门是虚掩的,月华一步跨进去,只觉得眼前一花,有风荡漾着掠过去,带着阴冷的气息。抬起脸,顿时心神俱裂,魂飞魄散,身子瞬间被抽走筋骨,几乎瘫软下去。 “香澈!” 香澈单薄的身子高悬在屋梁上,如纸糊草人,早已经没有了生机。 第三十三章 拼命 院子里的香沉等人听到月华一声凄厉的惊呼,慌忙涌进来,惊骇过后,七手八脚地将悬在梁上的香澈解下来,揉心口,掐人中,一顿忙乱。那香澈面如金箔,四肢冰凉,哪里还有一点气息? 月华颓然地垂下手,看着香澈巴掌大的小脸,心如刀绞,眼泪这才夺眶而出,纷落如雨。泪眼朦胧里,怀中的香澈双目微凸,满脸死不瞑目的不甘之色。 月华颤抖着手,缓缓合拢了她的眼帘,她衣袖上还未干涸的沉沉血迹,像针刺痛了她的双目。 “她怎么会寻死?她那么胆小,那么怕疼。” 月华紧紧地抱着她,犹自觉得难以置信,声音萧瑟得就像风中落叶。香澈不可能这样想不开的,平时那样胆怯的性子,一点点动静都能惊吓到她,她怎么会有勇气用这样残酷的方式凋残自己的性命?她怎么敢一个人孤零零地去走那条阴森暗黑的通向湮灭的路? 她一直在叽叽喳喳地憧憬以后的日子,她还笑着安慰月华,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怎么自己先逃了?挣扎着从枝头凋零下来,还未盛开,便香消玉殒? “香澈不会自杀的!”香沉斩钉截铁地道:“她不会这样傻!” 香沉紧攥着香澈冰凉的手,一声声唤,这些年来的相依为命,香澈于她而言,就是一位楚楚可怜的小妹,贴心的亲人。 “这孩子怎么就这样大的气性?”魏嬷嬷也哭得涕泪横流:“不过是两个巴掌而已,做奴才的,挨骂挨打那不是家常便饭?” “不是!香澈不是奴才,更不是她常凌烟的奴才!” 月华猛然抬起头来,厉声反驳道。 常凌烟!她究竟跟香澈说了什么?趁她们都不在的时候,是如何欺凌香澈的?就是她的两巴掌,就这样结束了香澈对生活的渴望,对未来的满腹憧憬。肯定是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香澈!她常凌烟就是杀害香澈的刽子手! “魏嬷嬷,你可知道,常凌烟和廉氏究竟对香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月华咬牙切齿地问。 魏嬷嬷自责地摇摇头:“都怪老奴啊,老奴不该着急去买药,老奴应该守着她,好生开导她的!事到如今,老奴连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都不知道。” 月华抹了一把泪,放下香澈,猛然站起身来,向外便冲。 “小姐,您做什么去!” 魏嬷嬷见她眸中喷火,心知不妙,扭身去拽她,被自己的裙带绊了一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声惊呼! 月华却头也不回。 “香沉,快啊,快追小姐,莫让她一时意气用事,做出什么傻事!” 魏嬷嬷焦灼地喊,香沉方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月华已经上了门外的马车,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马车一路疾驰,穿街过巷,卷起无数的尘沙和怒火,停在常乐侯府门口。 侯府大门紧闭,两盏描金乞赐丰登悬挂在门首,映照着“常乐侯府”几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两个守卫把守着府里角门,瑟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说话,见马车气势汹汹地戛然停顿在府门口,惊诧地撩起了眼皮。 “月华小姐?” 褚月华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手里仍旧紧攥着那根牛筋缠绕的马鞭,满手青筋。 “廉氏在哪里?” 几个字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怒气,脸色铁青,薄唇紧抿,目如银铃。 两个守卫诧异地相互对视一眼:“此时,夫人应该正在与老爷用膳。” 月华挺身往里走,不由分说。 两个守卫方才反应过来,一晃挡住了她的去路:“月华小姐请容小的们通禀一声。” “起来!” 月华的声音不大,但是能感受得到一股凛冽之意,如腊月寒冬,北风料峭,千里冰封。 “这......”守卫有些为难。 “滚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月华一抖手中长鞭,辫梢抽打在石阶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她的功夫不高,但是对付几个只会耀武扬威的护卫却是绰绰有余。 护卫眼见她来者不善,不敢再多嘴,讪讪地笑,慌忙让至一旁,趁她一个不注意,一溜小跑地跑去报信去了。 月华一声冷笑,只管跟随在那护卫身后,杀气腾腾地一路冲进侯爷府,径直向着饭厅方向而去。 侯府饭厅里,常乐侯,廉氏与常凌烟刚刚听完护卫的禀告,放下手中的碗筷,满身怒气的褚月华便一脚踏进门来,带进一股寒气。 常乐侯原本有些欣喜,站起身来,抬头便看见月华双目猩红,腾腾地径直杀将进来,不由暗吃一惊。 “月华?” 月华充耳不闻,已经不由分说地扬起了手里的鞭子,发疯一般地抽下去,离门口位置最近的常凌烟抱头一声惊叫,马鞭甩过她的胳膊,火辣辣地引起一声惨呼。 “褚月华,你疯了!” 月华手下依旧不停,第二鞭第三鞭又接连抽打下去,杯盏碎裂,饭桌上的菜肴汤羹翻落一地,脆响声里开了染料铺。又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常凌烟躲闪不及,辫梢擦着她的脸过去,隐隐渗出一星血渍。 “杀人啦!”廉氏杀猪一样地叫唤起来,扯着嗓子骂呆愣在一旁的护卫:“你傻啦?还不赶紧拦着?!” 常凌烟躲闪在常乐侯的身后,月华扬起的鞭子就犹豫着垂下来,被一拥而进的护卫们趁机劈手攥紧夺了去。 “血!有血!”常凌烟尖利地叫喊:“我还如何去参加太皇太后的寿宴?!” “月华,你怎么了?”常乐侯最是心疼常凌烟,望着月华怒声质问:“怎么进门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人?” 廉氏见护卫们在跟前,也顿时壮了胆气,撩开常凌烟的袖子,见雪白的胳膊上一道赤红的血檩子,心疼得捶胸顿足。 “早就说过她就是一匹白眼狼,如今飞出了我侯爷府,翅膀硬了,就回来要打杀了我们了!” 月华咬牙切齿,眸中喷火,恨不能将廉氏与常凌烟便生吞活剥了:“今日即便打杀了你们,也换不回我香澈的一条性命!难解我心头之恨!” “香澈?香澈她怎么了?” 廉氏与常凌烟对视一眼,有些心虚。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我还想问问你们究竟将香澈怎么了?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她一个丫头有什么干系?有本事你们便冲着我褚月华来就是。你们跟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逼死她?” 廉氏与常凌烟面对着月华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责问皆一愣,目瞪口呆。 “你说,香澈她死了?”常凌烟将信将疑地问。 “不错,常凌烟,就是被你逼死的!今日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月华像一只发疯的恶狼,凶狠地向着常凌烟的方向扑过去,赤手空拳地想将她撕碎,食肉寝皮! 护卫们反应过来,纷纷拦阻,月华近乎歇斯底里,毫不示弱地拼了性命。 “月华!你冷静一些!”常乐侯一声洪亮的冷叱,令月华手下的动作一顿。 常乐侯转过身,愤怒地瞪视着常凌烟和廉氏:“月华说的是真的?今日下午你们去哪里了?” 常凌烟看着一脸怒容的常乐侯和狰狞的月华有些畏怯:“没,没去那。” 廉氏却一挺胸脯,挡在了常凌烟跟前:“我们下午的确是去看她去了,她不在家,说了两句话便回来了。” “说话?若是好端端地说话,香澈胳膊上,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月华目眦欲裂,冷声质问道。 “那丫头说话委实没有规矩,凌烟是忍不住教训了她两巴掌,她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上,碰翻了身后的架子,将胳膊蹭破了一点皮。这些我们都承认,但是她自己想不开寻死,关我们什么事?”廉氏轻描淡写地就撇清了关系。 “就是,不过一个丫头而已,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地吗?” 常凌烟撇撇嘴,满是不屑。 两人的态度终于再次激怒了月华,她直接发疯一般跃过去,撞开了护卫的包围圈,一脚就踢在了常凌烟的心口之处。常凌烟躲闪不及,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手正扶在地上的碎瓷之上,顿时鲜血直流,一声凄厉惊叫。 第三十四章 邵大人求见 “反了,反了,给我将她拿下送官!”廉氏心疼地连连跺脚,将常凌烟搀扶起来,气急败坏地叫嚷。 护卫们如潮水一样涌过来,七手八脚,赤手空拳的月华哪里是对手?被两个彪形大汉钳制住手脚,凶狠地一把摁下去,单膝跪地,再也不能起。 常凌烟怒气冲冲地就要上前打骂,被常乐侯一把拦住了:“你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多是吗?” 廉氏偷偷地拽拽常凌烟,示意她忍气吞声,不要再激怒了侯爷。 “父亲是怎样叮嘱你的,不是再三交代过,不许你们再去为难月华,你全都当做耳旁风了是吗?”常乐侯厉声责问道。 常凌烟心虚地嘴硬道:“女儿只是听闻太皇太后宣召她进宫,所以跟母亲过去约她一道前往的,这是出于好意。谁知道那小丫头不识好歹,一见面便狗仗人势,出言不逊......” “胡说八道!”常乐侯愤声打断她的话:“那丫头平时见了你,连个大气也不敢出,怎么可能敢以下犯上?你素日的品行你以为父亲果真不知道么?” 常凌烟见父亲疾言厉色,有些胆怯地畏缩在廉氏身后,不服气地嘟哝道:“左右你是偏向于她褚月华,怎样都看凌烟不顺眼,女儿多说无益。” 廉氏心疼地拍拍常凌烟的手背,一梗脖子,冲着常乐侯横眉道:“就因为我们见过那丫头,便无凭无据地诬赖在我们身上,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虐待奴婢,贼喊捉贼扣在我们身上推卸责任呢?” “住口!”常乐侯疾声喝止住廉氏的辩驳,转身心疼地看着月华:“这件事情确实是舅父不对,没有管教好她们二人,生出这样的事端。一会儿我让管家挑选两个伶俐的丫头随你回去伺候。” 月华抬起头来,望着常乐侯一声冷笑:“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舅父眼里竟然这样不堪吗?” “我们都自认倒霉了,那你还要怎么样?”廉氏气怒地问:“不过几句口角,谁想那丫头竟然是个短命的?” 月华的眸子原本就已经哭得红肿不堪,这时候反而干涩地流不出泪来,恨声一字一句道:“欠债还钱,欠命偿命!” “荒唐!” 常乐侯见月华这般凶狠的模样,心底已经升起一股寒意,那双赤红的眸子令他感到心惊胆战,果真就觉得是在面对一匹饥寒一冬的饿狼,他只能拔高了声音,掩饰自己的惊慌,色厉内荏。 “漫说那丫头是自寻短见,纵然是你舅母打杀了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奴才还比不过这多年的情分?养育之恩?” “情分?!好一个情分?舅父所说的情分,便是那廉氏命人在我的生意里暗做手脚,撺掇佃户扛交田租,逼迫我几乎走投无路?便是她廉氏命人暗中毁我声誉,又去我的住处搅我日夜不得安宁?便是她毁了我父母的陵墓,让他们几乎曝尸荒野吗?” 月华头发凌乱,紧贴在脸上,面色铁青,看起来狰狞得就像地狱里的索命修罗。就连压制着她的两个大汉也觉得双腕酸软,使不上气力。 其实月华此时早就已经精疲力尽,除了仍旧倔强高傲地抬起头,即便无人压制,恐怕也站不起身子。 “胡说八道!”廉氏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然跳起来:“谁拆你父母的坟啦?简直血口喷人?!” 月华一声冷笑:“我刚出侯爷府,跟别人素来无冤无仇,如何就连累父母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除了你,我委实想像不出,还有谁会将我这样恨之入骨?” 常乐侯并未曾听闻此事,闻言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怒瞪着廉氏,双目犹如铜铃,颤抖着手指着她的鼻子愤恨难平:“毒妇!那是我亲妹妹,这样缺损荫德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廉氏涨红了一张脸,一口气好像卡在了喉咙里一般,上不来,下不去,一拍大腿:“我总算是明白了,你褚月华这是明摆着不想让我过安生日子,啥样的盆子都往我的头上扣,血口喷人哪!我好端端的扒你父母的陵墓做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承认的确是使过几样不光彩的手段,你不是也找了人报复?将我的人送进了官府,害得他们家人天天堵着我侯府门口寻衅滋事?我花费了诺多银两上下打点,咱们已经扯平了。可是这没做过的事情,你休想胡说八道!今日莫说你跟我没完,我还跟你没完没了呢,否则还不一定说出怎样的话污蔑我的名声。” 廉氏的话言之凿凿,不像是做戏,常乐侯就有些犹豫:“真的不是你做的?” 廉氏得理不饶人,压根就不搭理他的话,上蹿下跳地吆喝着指挥府里的护卫:“拿着侯爷的帖子,将她给我送去京兆尹府上,就说她夜闯侯府,无端伤人,还出口诬赖好人!” 月华没想到廉氏非但不承认,竟然还反咬一口,要状告自己。她倔强地抬起脸,愤怒地瞪着廉氏:“正要去官府为香澈击鼓鸣冤,我就不信,苍天在上,还没有一个能讨还公道的地方。” “公道?是该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知道一下,究竟什么才叫做公道?” 常凌烟已经拿了菱花镜子,查看自己脸上的伤口,气急败坏道:“告诉那京兆尹,本小姐就要她褚月华的一张脸皮!”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常乐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慌忙喝止住护卫,然后转身同怒发冲冠的廉氏好言相求:“都是一家人,这样对薄公堂实在有失侯府颜面。” 廉氏理直气壮地拨开常乐侯上前阻拦的手:“你个窝囊废,眼睁睁地看着凌烟受欺负,不出手教训这为所欲为的贱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息事宁人?你难道就不想想,几日后太皇太后寿辰,凌烟这张脸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大事!” 常乐侯又转身为难地看跪在地上的褚月华,她亦是怒目而视,哪里会低头轻易善罢甘休? 他此时便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又逃脱不得。 有护卫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启禀侯爷,夫人,邵大人求见。” “邵大人?他来做什么?”常乐侯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廉氏。 廉氏望了一眼地上的褚月华,忙不迭地吩咐:“无论是为何而来,总是不能让他看了笑话,赶紧带邵大人去前厅吃茶,就说侯爷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厅外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有人朗声道:“子卿不约而至,还请侯爷及夫人见谅。” 层层叠叠拥堵着将月华包围的护卫们闪开一条通道,邵子卿依旧一身雪衣华服,墨发披肩,风华绝代,疾步而至,冲着常乐侯彬彬有礼地略一拱手:“子卿参见侯爷。” 常乐侯也只是空顶了一个侯爷的名号,因此见了邵子卿,立即缓展了眉眼,也拱手还礼道:“邵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客厅说话。” 邵子卿一双丹青妙目却只锁在月华身上,微蹙了眉头,怒气如炽,勉强压抑了,依旧温润一笑:“不麻烦侯爷,今日冒昧登门,实则是因为这位月华姑娘。” “喔?褚月华夜闯民宅,伤我爱女,正要交由京兆尹衙门法办。怎么?邵大人是来替她求情不成?” 廉氏见邵子卿话音一转,偏向了褚月华,立即先发制人,给月华定了罪过。 “呸!贼喊捉贼!”褚月华不屈地抬起头来,一双柳叶弯眉紧紧蹙起,挑起了凌厉的眉峰。 邵子卿不温不火地勾唇一笑:“此乃贵府家事,子卿不便掺言,此行只是为太皇太后寿诞一事而来。皇上命子卿负责督办太皇太后寿礼,还需月华姑娘从旁协助斟办,事情紧急,不得不冒昧地夜扰府上。” 第三十五章 认命 常乐侯正左右为难,一筹莫展,听邵子卿这样说,自然那是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吩咐护卫放手:“既然月华尚有要事,又是奉了圣上旨意,本侯也不便干涉,就将她托付给邵大人了,邵大人要好好照顾她。” “那是自然。” 廉氏得理不饶人,犹有不甘,上前一步,还未发话,便被常乐侯暗中一把拽住了,压低声音道:“难道你果真想闹腾大了,被太皇太后过问吗?你忘记了,月华过两日便要奉旨进宫?” 廉氏转身看看常凌烟,权衡利弊,不想因小失大,更何况自己原本便理屈,也只能忿忿不平地息事宁人,一声冷哼:“也就只有邵大人才有这样的颜面,否则今日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邵子卿谢过常乐侯,便转身去搀扶地上的褚月华。月华全身紧绷,依旧怒火中烧,满心不甘。 “月华。”邵子卿的声音很柔,就像羽毛轻轻地拂过水面,也很暖,令月华感觉如沐春阳,被冰封的心尖上一点一点剥落下冰块来,然后僵硬的心一点点恢复跳动。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不需要说,只要他凝望着你,就可以和暖生风,令你的世界瞬间春暖花开。 月华使劲挣扎了两下,邵子卿一个文弱书生,此时双手却格外沉稳有力,紧紧地禁锢着她的执拗。 月华眸子里炽烈的怒火一点点凉下去,她终于投降了,僵硬的脊背软下来,苦苦支撑着站起身,依旧摇摇欲坠。 “我们走吧?” 邵子卿的声音就像咒语,目光里也施了迷惑心神的魔法,专注地凝望着月华。他浑然忘我,好似周遭所有的人和事全都消失不见,而月华,也好似醉了一般,或者说,是麻木了一般。 邵子卿紧挽住她的手腕,她随着邵子卿一步步走出侯府的饭厅,顿下脚步,突然就转过头来,正对上常凌烟满是怨毒的眸子。 月华突然就笑了,唇角绽开,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常凌烟觉得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她瞬间遍体生寒,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不敢直视。 “后会有期。” 月华极平和地笑,就像是跟自己的好友道别,有点恋恋不舍。 常凌烟心生骇意,想破口大骂借此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褚月华已经转过身去,随着邵子卿出了侯府的大门。 夜色深沉,一匹白色的骏马停在侯府的门口,马缰没有系,匆匆忙忙地搭在马背上。那马竟然原地未动,见了邵子卿兴奋地踏了踏马蹄。 月华缓缓地挣脱开邵子卿的手,有清冷的夜风扬起,将她垂落在额前的一缕青丝拂开,卷翘的睫毛轻微地颤抖,好像受了惊吓振翅欲飞的蝴蝶。 邵子卿心里猛然间便生了惶恐之意。 “你没事吧?” 他关切地打量月华,目光里满是焦灼。 “是香沉求你来救我的吧?”月华不答反问。 邵子卿点点头:“我都已经知道了。” “是不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月华自嘲一笑:“非但没有给香澈报仇,反而整得自己这般狼狈,还要劳请邵大人亲自出马援手,才能逃离这侯爷府。” 她也有凌乱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邵子卿想抬手帮她整理好,月华后退一步,躲闪开他的指尖,他落空的手又顿住了:“节哀顺变。” 月华便转过身去,回头望一眼常乐侯府的鎏金牌匾,眸中满是凄怆:“死者已矣,已经不能复生,我会节哀,但是我无法做到这个‘顺’字,我无法原谅她们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向着我来便是,为什么要欺凌一个孩子?我不会善罢甘休,总是会有说理的地方!” 邵子卿再次抬起手,轻轻地扳过她的肩,低垂着眼帘柔声劝慰:“月华,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 “不是折磨,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如果不能为香澈讨回公道,我一辈子良心难安。”月华斩钉截铁地道:“京兆尹,大理寺,王侯将相,总不会全都官官相护,我不能让香澈枉死。” “香澈她是自杀的,又是一个婢子,你纵然是再如何不甘,常乐侯府最多也只是赔你一些银两罢了,更何况,你什么凭证都没有,你的千言万语还不及‘侯爷’两字来得更重一些。”邵子卿认真劝解道。 月华有些愣怔,其实她知道,邵子卿说的没错。甚至于,今日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廉氏反咬一口,可能如今的自己就在衙门的大牢里了。就算是她去擂响鸣冤鼓,民告官,挨过那三十钉板,见到青天官爷,怕是一样会被乱棍打出来。 但是,她不甘心,那口气横亘在自己的心里,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子,时时刻刻都在扎着自己的心。廉氏与常凌烟是不可能为香澈偿命,但是,她们一丝一毫的悔意与内疚都没有,还盛气凌人地叫嚣着香澈之死只是她自己活该,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月华愣怔良久,一声清冷苦笑:“人命如蝼蚁,只有那权势,方才是登天梯,翻云覆雨的逆天法术!” “月华?”邵子卿轻轻地试探。 褚月华慢慢地转过身:“我没事,只是突然想通了而已。适才被他们强制着跪在地上,就想起那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只有跪在地上,低人一头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究竟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命如草芥,卑微如蝼蚁,即便是抗争,不服从命运,又能逃脱什么?又能争来什么?” 她挣脱开邵子卿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只觉得身心俱疲,再也不想说话。 “月华!”邵子卿上前一步。 月华慢慢地扭过脸来,灯笼的光映照下,一张脸惨白,毫无血色,眸中也有些灰败的空洞。 “你昨日跟我说的事情,我有办法.....” “罢了!”月华清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多谢邵大人费心,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难不成你心甘情愿想要进宫么?” 月华抬头看天,漆黑如墨,一丝光亮也无。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世道,我一个女人,就连像一只蝼蚁一般苟且偷生,都是艰难。那道朱墙里的生活未必就有多差,最起码,虽然高处不胜寒,但不用再三番两次被人踩在脚下,这般欺凌,即便如履薄冰,好歹还可以保护着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我褚月华,认命,就是!” 言罢一抖手里的马缰,那马早已迫不及待,撒蹄向着前面绝尘而去。 “月华,你听我说!” 邵子卿焦急地翻身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想追上去,却又一扯马缰,立在那里呆愣良久,眼睁睁看着月华的马车转过街角,消失不见,然后转身黯然变了方向。 香澈的丧事办完,已经是三日以后。月华按照丧仪,还请了和尚做过几场法事,为香澈念经超度。 但凡福薄早亡的女子,是没有资格葬到福地的,月华心有愧疚,唯恐香澈一人葬在荒郊野外,孤零零的一座荒冢,过于可怜,便做主将她安置在枫林里,也好多受些香火,转世不用再这样凄苦。 香澈下葬那日,廉氏与常凌烟也来了,是被常乐侯逼着去的,不情不愿地给月华父母磕了几个头。 廉氏乃是月华母亲的长嫂,按照规矩来说,是不应该磕头的。常乐侯在府中大发雷霆,历数廉氏这些年来苛待月华的罪行,让她到月华父母墓前叩头陪个不是。再加上香澈的死,的确与二人有逃脱不掉的关系,虽然满心不愿,但还是委委屈屈地去了。 月华自然不会领情,尤其是廉氏与常凌烟满脸的鄙夷与不屑,还有在香澈墓前的放肆,都令月华和香沉感觉到了她们对香澈的亵渎与侮辱。 她满脸的平静,平静下面蕴藏的惊涛骇浪,一次次席卷着从她的眸子里喷薄而出。 她指着父母的陵墓上新垒起的青石,给廉氏看 ,然后抚摸着香澈的墓碑,告诉她:“她们都会在天有灵的。” 廉氏带着常凌烟惊慌而逃,竟然一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不过,噩梦里骇人的,不是香澈,而是褚月华,她不能忘记褚月华那一双悲愤的眼睛,刻骨铭心。 她知道,她对自己恨之入骨,交锋,拼个万劫不复,只是迟早。 第三十六章 阴差阳错 办完香澈的丧事,月华便开始闭门不出,三人都像是被寒霜打落的叶片,提不起一点生气。整个院子里都静悄无声,一片愁云惨雾。 最后,还是魏嬷嬷勉强打起精神,里里外外地殷勤张罗。 她小心翼翼地向着月华问起两日后进宫的事情,月华黯然沉吟良久,方才苦笑一声:“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月华的回答无异于默认了太皇太后的安排,对于一直以来期盼着自家主子能够荣华富贵,扬眉吐气的魏嬷嬷来说,难免心中窃喜,不敢在月华跟前喜形于色,细声劝慰几句,然后格外精心地张罗起她的穿戴,忙碌得就像一只团团转的陀螺。 香沉同月华一样愁眉苦脸,也仍旧沉浸在香澈离世的阴影里,蔫蔫的,提不起一点精神,她偶尔忘记了,会不经意间叫出香澈的名字,惹得月华也一阵难言的沉默,黯然神伤。 香沉几次望着月华欲言又止。 “小姐,你真的打算进宫吗?” 她终于忍不住,趁着魏嬷嬷在院子里忙碌的时候问出口。 月华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一片打着旋的落叶出神。闻言转过头来,已经是一脸的平静:“无论是否愿意,有些事情都无法逃避和逆转。” 香沉咬咬下唇,沉下心来:“小姐您是在和邵公子赌气么?还是为了香澈的事情?” 月华淡然地摇头,这几日里的苦楚使得她愈加憔悴,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枝清瘦的腊梅:“最初时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如今都不是,只是为了生存而已。” 香沉的眼眶里突然就溢出热泪来:“我们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能够自力更生。” 月华幽幽地叹口气:“这样的世道,我们女子便如柳絮飘萍,想要扎根立足何其不易?这些时日的静好安宁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不过只是邵公子一手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若是没有他援手,我们也仍旧只是淹没在泥沼里罢了。什么自力更生?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们无权无势,连只蝼蚁都不如,蝼蚁尚且还有生存的夹缝,我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香沉愈加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她骨子里的傲骨铮铮,流淌的又是褚家清傲的热血,她是断然不肯奴颜卑膝地去央求几位舅奶奶援手,更不会在受挫之后,低声下气地接受邵子卿的施舍。没有了可以依附的权势,世人虎视眈眈,侯府时时寻衅,再有苦难纷至沓来的时候,她们就不会这样幸运地扭转。 所以,她这是打算屈服于太皇太后的安排,安于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安王朝最尊贵的皇后了。 香沉没有可以辩驳的理由,一时沉默。 月华知道她的心事,浅浅地笑:“我知道你不想进宫,我也不会勉强你,还好,还有沈伯可以托付,你自己不至于无所依靠。” 香沉心里一惊,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小姐大恩,婢子说过,一辈子都会跟随着小姐,您去哪里,婢子就去哪里。” 月华也不点破她的心事,只委婉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你要知道,你跟我进宫,非但没有荣华富贵,就连想见的人都天各一方了。” 香沉面上一黯,自嘲一笑:“婢子孤苦伶仃,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世上除了小姐哪里还有值得牵绊的?更何况,香沉有自知之明。” 月华正要劝慰,听院子外有人敲门,打断了她刚欲出口的话。 院子里的魏嬷嬷已经站起身来,用围裙擦拭着手上的水渍,一边应声一边过去开门。 “谁呀?”她从门缝里向外看,扬声问道。 “是我。” 门外声音清朗温润,和暖生烟。 魏嬷嬷刚欲开门的手一顿,瞟了一眼窗子,压低声音:“邵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吗?” 门外的邵子卿轻咳一声:“魏嬷嬷,我想找你们小姐,有话要说。” 魏嬷嬷再次扭身看看屋子里,月华与香沉已经推开了窗子向着外面张望。 她将门打开一道缝,身子像一尾泥鳅一样滑溜出去,然后回身闭了院门,冲着邵子卿弯腰福了一礼:“真是不巧呢,邵相大人,我家主子刚刚出门了。” 邵子卿难掩失望之色:“这般不巧?几时方能回来?” 魏嬷嬷摇摇头:“这可委实说不好,我家小姐即将进宫,店铺里的事情总是要交代一声。琐事繁多,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回来。要不这般,邵相大人有什么事情便告诉老奴一声,老奴待小姐回来,转告一声便是。” 邵子卿略一迟疑:“你家小姐明日便要进宫?” 魏嬷嬷欢喜地点点头:“可不就是,她无依无靠的,受了这多苦楚,终于苦尽甘来了。” 邵子卿面色一黯,望了魏嬷嬷一眼:“那能不能劳烦嬷嬷取纸笔过来,我给你家主子留两句话?” 魏嬷嬷眉开眼笑,格外殷勤:“自然使得,公子稍等。” 言罢转身进了院子,重新将院门紧闭,将邵子卿拒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香沉忍不住从里屋里探出头来,好奇问道:“是谁在敲门?” “隔壁人家亲朋来访不遇,想要借纸笔一用,给邻家留封书信。因为是个汉子,不方便让进院子。” 言罢扬扬手中纸笔,一撩门帘,重新出了院门,将纸笔交于候在门外的邵子卿。 邵子卿接过纸笔,以膝为案,略一沉吟,寥寥数笔,晾干墨渍,小心翼翼地折叠齐整,重新递交给魏嬷嬷,不放心地叮嘱道:“有劳魏嬷嬷,务必交由你家主子过目。” 魏嬷嬷点点头:“那是自然,邵公子敬请放心就是,必然不负所托。” 邵子卿略一踟蹰,拱手答谢:“那便不再打扰。” 言罢恋恋不舍地望一眼院子,转身上了门外马车,马车辘辘而去。 魏嬷嬷待车马行得远了,方才将手中书信揉做一团,塞进怀里,若无其事地回了,只字不提。 九月初九是太皇太后的寿诞,月华是提前一天入宫的,太后遣了车轿来接。 皇宫,她小的时候曾经来过几次,并不算陌生。父亲作为长安王朝的护国将军,当年统掌长安兵权,每逢宫中有盛宴,都会带着月华还有母亲进宫。每次母亲并不仰仗着自己夫君和姑母的权势而有所娇宠,总是安安静静的,温文有礼,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而她,年幼时好动心性,也曾逃过母亲拘谨,在宫中四处游逛过。 只是彼时年少,如今记忆斑驳,已经拼凑不起完整的影像。 宫宴里的膳食好像并不好吃,寡而少味,只是同这座紫禁城一般,外表看起来琳琅华丽,食起来就像夫子教授的功课一般枯燥,味同嚼蜡。 那时皇上还只是一个并不得宠的皇子,混在一堆趾高气扬的龙子凤女间,并未给月华留下一点影像。先帝是何模样也记不清楚。在月华的印象里,如今剩下的,也只有那些朱环翠绕,姹紫嫣红的后宫妃子 。 她们簇拥着老态龙钟的皇帝,高高地端坐在高台之上,身姿曼妙,鲜活靓丽,就像一朵朵带着晨露的水嫩的花苞,映衬得那一身耀目龙袍的皇帝,就像是花丛间的一片枯叶,鸡皮般枯槁的手搭在她们的柳腰间,或者是香肩上,白嫩的柔胰上,就如同一截灰褐色的干枯树皮,毫无生机。 月华那时候就在想,这样一株垂垂老矣的枯树,是如何滋养起红墙里的那满园春色? 她现在明白了,其实,这些花也早就凋谢了,不过是用脂粉掩饰了自己的颓败,为了活下去,在争奇斗艳中,不得不佯作欣欣向荣,才绽出一树繁华。 月华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穿过甬长的走道,金碧辉煌的抄手走廊,亭台楼阁,她记得,沿着锦鲤池的那条活水迤逦过了御花园,有一片嶙峋假山,山石间有一方碧草幽境,她儿时曾经在那里做过一件十分幼稚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每每想起,便啼笑皆非。 只是不知道,当初的他,如今究竟怎样了? 第三十七章 进宫 慈安宫。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依旧笑得和蔼可亲,只是那笑容,恍惚若隔着纱,蒙了雾气,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有些虚,并无半分真实。 月华恭敬地跪拜,一丝不苟。 太皇太后正在用午膳,林嬷嬷就在跟前伺候着,慢条斯理,认真端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陪哀家一同用膳。” 林嬷嬷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太皇太后跟前赐了座位,立即有宫人上前摆放杯盏碗筷,奉上香茗。整个慈安宫里静悄无声,宫人一水儿的湖水绿对襟宫装,发髻光可鉴人,簪一朵郁金香色絹纱花,轻手慢脚,莲步缓缓间脊背笔挺,微带笑意,腰臀不扭,目不斜视,无丝毫媚态,可见规矩甚好。 月华不敢坐,低眉敛目:“月华进宫是来伺候太皇太后的,哪里敢这样无礼?” 太皇太后笑得就像是一位慈蔼长者,毫无半分凌人威严:“哀家这慈安宫离宫门偌远,你初进宫,也不好过于张扬,派轿撵去接你,一路走进来,想是又累又饿了,就不用客气。” 林嬷嬷盛了一碗笋丝乌鸡汤,双手捧着放到月华跟前,转身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包银玉箸,拆下上面的刺绣筷封,递给月华:“有月华小姐陪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吃得更为香甜。” 月华欠身谢过林嬷嬷,在太皇太后下首处斜身坐了,太皇太后赏了不少菜,有宫人伺候着布菜,用羊脂白玉汤碗或浅碟盛着,堆放在月华近前,月华依言每样尝了一些,细嚼慢咽,优雅从容。 太皇太后只吃了两口银丝面,挑拣了几样菜蔬,便漱口净手,林嬷嬷还道是开了胃口,眉开眼笑。 “上了年纪吃什么都不香甜,只剩了折腾人了,这早就将你接进宫里来。” 宫人们静悄地撤下菜肴,林嬷嬷奉上香茗,太皇太后拉了月华的手,坐在跟前。便有一绿衣宫人上前,半跪在她脚下,从一方胭脂色盒子里挖出一点香膏,抹在她青筋浮现的手背之上,轻慢地揉开。 月华笑得温婉得体:“能近身伺候太皇太后,月华受宠若惊。” “三两日也就厌烦了。”太皇太后叹口气,眯着眼睛盯着她:“你看哀家膝下那多皇子皇孙,都躲得远远的,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 “ 太皇太后便如天上骄阳,恩泽万物,世人敬仰,谁都巴不得能承奉膝下。但心里总是‘敬’字多些。” 太皇太后笑得意味深长:“想通了?” 月华垂眸敛眉,暗中一咬牙:“以前是月华不知好歹。” 林嬷嬷领着跟前的宫人们静悄地退下去,在殿角青铜鹤鼎中燃了安神香,袅袅娜娜地开始氤氲飘散。 “怎么又突然变了主意呢?”她摩挲着月华的手,有些凉腻,刚刚抹了香脂的手令月华莫名觉得不舒服,好像是一尾游蛇游走在手背上一般。 “因为,因为月华不想一直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那皇上之下呢?”太皇太后似乎是玩笑,却又笑得别有深意。 月华大惊失色,站起身来,拜倒在地:“皇上那是天。” 太皇太后轻轻地笑了:“你说的,不过是实话罢了,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借口要好。你今日若是违心告诉哀家,你是为了我们常家一脉的荣华,哀家倒不待见了。” 此话听不出真假,月华暗中松一口气:“太皇太后跟前,不敢胡说八道,只是肺腑之言。” 太皇太后端起手边茶盏,用盏盖轻轻滤去水面浮茶:“既然进宫,哀家自然给你最无上的荣光,助你一步青云。你自己也必须要记得几句话,这宫中危机四伏,你想要独善其身,不争不抢,那是冷宫,不是皇宫!只要你踏进这紫禁城的大门,便意味着,一场烟沙弥漫的战争已经开始,不是你死便是她亡,没有退路可走。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务必保全皇后的位子,将你所谓的良善情意全都丢在这朱墙之外,冷下心肠,哪怕不择手段。” 月华饶是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旧听得一身冷汗,又不得不恭谨应命:“多谢太皇太后教诲,月华谨记在心。” 太皇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早已经敛了满面笑容,一片肃然之色:“那你可知道,哀家为何让你进宫?” 月华沉吟片刻不语:“恭听太皇太后训示。” 太皇太后一扬手,便将手中茶盏盏盖丢到了地上,落地开花,一方好生莹润的白玉盏盖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动。 月华也只挑了挑眉,一副宠辱不惊之态。 太皇太后微微地弯了弯唇,意味深长地惋惜道:“这茶盏与底托和盏盖原本一套,可盏盖碎了,别的,留着也就没有什么用途了。” 言罢,将手中茶盏,连同底托一并丢了出去,茶汤四溅,在地上蒸腾起袅袅热气。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月华受教了。” 太皇太后笑得愈加欣慰:“这场皇后保卫战中,你是主帅,常家是兵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同样,你若是孤军奋战,任你再大本事,被群起而攻之,覆没也只是迟早。你进宫,为的是自己扬眉吐气,但是,你想要一生喜乐安平,荣华富贵,常家,便是你的登云梯。只有常家步步高升,你才能平步青云。常家,若是完了,你摔得比谁都惨,尸骨无存。” 月华只低低地轻“嗯”一声,并不表态。 太皇太后立即便从她的神情中揣摩出了她的心思,突然便话锋一转:“听说这几日,那廉氏给了你委屈?” 月华没想到,她竟然会过问起此事,颇有些意外,犹豫片刻,方才实话实说:“廉氏给月华的,不仅是委屈,月华不会善罢甘休,就此忍气吞声。但是廉氏是廉氏,她不是与月华母亲同根所生的舅父,她姓廉,不姓常。” “你这孩子,倒是跟皇姑婆一丝假话也不说,性子这样直率。那你今日可要记住了,你母亲虽然当初嫁给了你父亲褚陵川,但是她一样姓常,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我常家人。” 月华点点头:“月华省的,舅父多年的养育之恩,月华自然也不敢忘。” 太皇太后抬抬手:“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这是训诫结束了,月华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的委屈哀家知道,明日宣了廉氏赴宴,哀家自然会给她个脸色,给你出一口恶气。但是,你也要明白,这公道,别人不能帮你,以后能否讨得回来,要靠自己的本事。哀家不护短,帮理不帮亲,你有多大的能耐尽管施展就是。” 月华面上不见丝毫宠辱波澜,依旧满是恭谨:“谢太皇太后,月华定当不负所望。” 安神香的气味有些甜腻,令人昏昏欲睡,太皇太后掩唇打个呵欠,面上已显出倦态。 “让月华伺候太皇太后休息?” 太皇太后摆摆手:“哀家已经命人给你收拾好了住处,你也歇着去吧,哀家跟前有林嬷嬷伺候着。” 话音刚落,林嬷嬷已经抱着一长绒毯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您老人家是就在这榻上困会儿,还是移步到寝宫里?” “眯一会儿便罢了,这眼皮沉,身子也沉了,懒得再动。你着人安排着伺候就行,让秦嬷嬷将月华一应用品打点齐整了。” 月华有眼力地退出来,就有上了年纪的嬷嬷到跟前,领着月华到住处歇息,茶水,糕点,一应用品全都不敢怠慢,殷勤备至。 第三十八章 擅闯幽谷 歇了约有三炷香的功夫,太皇太后就又遣了人来,教导月华寿宴之上的一应事宜,并且差来人带过话来,说是有王妃命妇进宫觐见太皇太后,所以不用月华跟前伺候,教习完毕以后自管歇息就是。 教习的规矩极其繁琐,月华虚心地听了,尽量将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以免到时候失了体统。饶是如此,仍旧听得头晕脑胀,在脑中绕成一团乱麻。 直到日影偏西,那教习嬷嬷想来也早已经口干舌燥,方才开恩顿住话音,将其间着重之处重新梳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月华拿了银两打赏,送走教习嬷嬷,方才如释重负。 伺候的嬷嬷姓秦,白净面皮,比林嬷嬷略富态一些,眉眼可亲。她上前奉了茶果,建议月华可以在慈安宫附近走动走动,透透闷气。太皇太后喜欢菊花,如今宫中各种名品菊花争奇斗艳,开得仍旧如火如荼。 月华听闻就有些心动,想描摹几幅绣样,遂带了一个引路的小宫女,径直出了慈安宫。 满院的菊花果真开得俏,平瓣的,管瓣的,匙瓣的,或打着卷,或拧成丝,或舒展成飞鸟的翼,千姿百态,琳琅满目。尤其是那紫龙卧雪,宫里管事为了讨太皇太后的好,不知搜罗了多少品种和色彩,紫色的花瓣间,堆满了纯净的雪白,一半紫得富贵,一半白得无暇,纵然是开得轰轰烈烈的黄金甲,也比不过这花的傲然之姿。 少了暖阳蒸腾的秋风有些微凉意,月华衣裳单薄,透了凉风,忍不住瑟缩起双肩。小宫女见她兴致正浓,津津有味,便自告奋勇回去取斗篷过来。 她自己沿着花廊一直走下去,竟然不知不觉间就过了水榭,池中挤挤挨挨的锦鲤吞吐着掉落进水面的花瓣,不时跃出水面,搅乱一池秋水。零星几株残荷昭显着蜂拥而至的秋意。 她的心里一动,绕过热闹的鱼塘,径直向前,便行到一片水畔旁山石嶙峋处,景色熟悉起来,与记忆完全重合。那里原本应该是别具匠心,模仿堆砌了一处颇有天然情趣的幽谷,用来种植兰花,其间墨兰、蕙兰、建兰、寒兰,诸多品种,四季郁郁葱葱,幽香馥馥,与千奇百怪的嶙峋山石相映成趣,直到寒冬方才凋残。 月华没有想到,时过境迁,宫中美景多变,这里竟然还保持着原本的样貌。她绕到一处山石后,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拂开那里蓬蓬勃勃的吊兰,有一处极隐蔽的入口,躬身进入后便是曲径通幽处,山石环抱中有几丈见方的空地,另有幽谷情趣。 前些时日的阴雨连绵,使得山石上生了厚重的苔藓,里面的寒兰也少了人工雕琢的痕迹,有勃发,有枯败,荒草横生,极明显是没有了人打理。月华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心里就有些雀跃,好像是走进了自己儿时的回忆里。 当初东西是放在哪一个位置呢? 她只隐约记得当初年幼,是几乎踮着脚尖的高度,天真地以为高一些就不会被人发现,如今比划一下,应该就是略微低头的位置。 她循着记忆,拨开杂乱的兰草,在山石缝隙中一点一点寻找,终于发现一个拳头大小的石洞,只是洞口光洁,全无一点岁月风沙剥蚀的沧桑。她试探着,没想到手竟然还能伸进去,指尖左右摸索,果然有东西! 这一发现,令她心里一阵雀跃,迫不及待地想拿出来看,只是洞口狭窄,手卡在跟前,伸进去十分吃力,还是要想个什么办法才好,或者寻一截树枝。 她无奈地伸出手来,还未转身,就感觉一阵疾风掠过来,然后她整个身子倏忽间腾空而起,在她的惊叫声里,被狠狠地甩了起来。 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而且都是嶙峋风化的假山石,月华的腰狠狠地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然后掉落下来,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草地上,整个身子都好像散架了一般。她*一声,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清冽的寒气就撕裂了她的胸腔,整个心口处都是生疼的,不能呼吸。 腰,好像受到了重创。上次腰疾就没有得到好的休养,经常隐隐作痛,这次雪上加霜,痛得愈加厉害。 “难道你们主子没有告诫过你,这里是不允许进来的吗?” 声音极冷,比月华刚刚吸进胸腔里的那口冷气还要冰上几分,与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威压,几乎能挤压进骨缝里的那种狂傲气势,逼迫得无法仰视。 这声音太熟悉,虽然只听见过一次,但那种沁入骨髓的寒气,还有刻骨铭心的被摔碎的痛楚是记忆犹新的。 就在不久前,他命人将她用鞭子席卷起来,像风筝一样地抛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她生平第一次羞辱。 这次,他又是不由分说,就将自己摔得七荤八素,还这样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 他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月华也是心知肚明。这里是后宫,又临近太皇太后的寝宫,除了他,还能有谁这样来去自如,还可以用这样狂傲的口气质问自己? 难道,自己与他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不过是闲游,就偏生闯入了他的禁地,招惹厌憎。 月华一手紧紧地捂住心口,将那口寒凉之气勉强压抑下去,低垂着头,如瀑的纷乱秀发遮掩了眉眼,低声回道:“奴婢是今日刚到慈安宫的。” 慈安宫?陌孤寒紧蹙了眉头,原来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人,怎么也这般没有了规矩? “滚!” 月华迫不及待地想走,逃离开这是非之地,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发现腰就好像折了一般,动一下就钻心地痛,也轻易使不上气力,不由轻吟一声。 “看来你是活腻了。” 陌孤寒见她半晌没有动静,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我只是起不来。”月华紧咬着牙关,一手撑着旁边的山石,痛出一身冷汗。 陌孤寒也只当她是在惺惺作态,他见多了那些费尽心思招惹他注意的女人,但是像她这样胆大包天的,却是头一个。 “来人,将她带去慎刑司发落!让荣祥重新给太皇太后调度一个安分守己的宫人伺候。” 陌孤寒看也不看狼狈的月华一眼,只冷冷地吩咐候在外面的太监。 “是,皇上!” 外面候着的奴才早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这里乃是皇宫的禁区,皇上下过命令,但凡擅闯者,杀无赦,这女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为了爬上主子的床,竟然行此下策?虽然皇上忌惮着太皇太后,没有治她的死罪,但是这可是要连累负责此处的太监宫人的。 有人忙不迭地从入口处钻进来,伸手去拽地上的月华,一弯腰就愣住了,因为看月华的服饰穿戴,虽然素俭,并不华丽,但选料刺绣皆是一流,哪里是寻常宫人? “这,这你果真是慈安宫里的?” 陌孤寒听到太监说话,也扭过脸来,疑惑地看了月华一眼。正巧月华已经吃力地半抬起身子,紧咬着下唇扬起脸来,倏忽间眯紧了眸子。 “是你?!” 这是月华第一次见陌孤寒,与她想象中的人大相径庭。 她以为,作为一代帝王,又是传闻中的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应该是赤黄精瘦的相貌,鹰目如炬,满脸戾气,就像她印象中先帝那般,不过是年轻强壮一些,精神焕发,不会是满是皱褶,毫无勃勃生机的灰褐树皮。 这样的形象在她这几日的午夜梦回里千回百转,几乎是根深蒂固了。 但是眼前的陌孤寒,就像是风雪中的一株劲松,拥有强健虬曲的傲然体魄,坚韧不拔的浑厚风骨,意气风发的眉眼飞扬,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一代帝王俯瞰天下的凛冽霸气与傲然。 他的眉眼不如邵子卿那般温润如画,每一笔都是精心描摹的流畅婉约。而他的眉峰,鼻梁都是雕琢而成,棱角分明,带着刀削斧刻般的粗犷。 两人,一人是水,一人是山,一人是融合了三千春水的明镜西湖,温润如和风细雨的锦绣江南,一人是气吞山河的巍峨庭岳,粗犷如风沙磨砺的孤烟大漠。 月华低垂下眸子,抿了抿唇,吃力地跪倒在地:“月华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十九章 气急败坏 陌孤寒的震惊一点都不比月华少。他刚刚从御书房里出来,想去给太皇太后请安,顺便请示一声明日寿宴之事,行至半路,就听说慈安宫里来了几位朝廷命妇觐见。他脚下一拐,径直来了这里,看到有人擅自闯入,便怒从心起,不由分说地直接将她甩了出去。 她竟然进宫了,为了什么,图谋什么,显而易见!而且一进宫就迫不及待地与自己玩这样的把戏!他早已经司空见惯。 那日初见之时,她一身的铮铮傲骨呢?这些时日里,安之若素的平和呢?全都抵不过对权势的向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诱惑吗? 陌孤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恼了。好像是精心绘制的丹青妙作玷污了墨渍,留而惋惜,弃而不舍,一时间气急败坏。 他一挥衣袖,身后的山石猛然间就碎裂开,碎石四处飞溅! 小太监也吃了一惊,翻身“扑通”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皇上息怒。” 陌孤寒一声冷哼,却看也不看月华一眼,胸膛起伏,怒声冷叱一声:“滚!” 小太监忙不迭地将月华从地上费力地搀扶起来,陌孤寒已经先二人一步,怒气冲冲地拂袖出了空谷幽境,踏步而去。 小太监并不知道月华的身份,也不知道陌孤寒如何就这样雷霆大怒。但他也是擅于察言观色的人物,见月华一脸淡然,毫无畏惧惶恐之意,知道不是寻常胆小宫人。那是否还需要将她送去慎刑司?皇上金口玉言这一个“滚”字,究竟是让自己放了她?还是不放? 他指点着月华的鼻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气急败坏:“你可闯下大祸了,这里哪里是你能来的地方?皇上早就有令,这空谷幽境,但凡擅闯者杀无赦,无论是谁进宫第一天,都会先教导这样的规矩。你今日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皇上开恩了。” 月华看看遍地荒草,应是许久未曾有人打理,想来他所言不假。忍不住疑惑问:“为什么?” “还敢问为什么?这哪里是咱们做奴才的可以问的?还是赶紧麻溜地先出去,乖乖地去慎刑司受罚吧,再耽搁下去杂家都要被降罪。” 说完便推了月华一把,月华踉跄一步,痛出一头冷汗,还未缓过气来,小太监又连连催促,她扶着腰,疼得几乎是呲牙咧嘴,每挪动一步,都觉得吃力。 一步步挪出去,正遇到适才那丫头拿了披风过来,焦急地四处寻月华。见她从幽兰空谷中出来,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慌张地四处扫望一眼,待看到小太监,立即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上:“婢子知罪,婢子失职,请华公公饶命,请姑娘饶命。” 听话听音,小丫头这样求饶,小太监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将她扯至一旁,低声问询起月华的身份:“她果真是你们慈安宫里的?” 小丫头点点头:“这是太皇太后今日刚接近宫里的褚姑娘。” “哪个褚姑娘?”小太监忍不住就是一愣:“常乐侯府上的?” 小丫头又点点头。 小太监心里就忍不住一沉。作为耳通八方的他对于“褚姑娘”三个字并不陌生,也知道月华在太皇太后跟前的分量,立即将自己适才说过的话在心里过滤一遍,庆幸自己适才并没有耀武扬威,过于张狂。 他两厢权衡,绝口不再提“慎行司”三个字,冲着月华谄媚了笑脸:”原来是褚姑娘,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失礼得罪了。” 月华一手扶住山石,咬牙忍住腰间痛楚,不想继续敷衍:“那我可以走了吗?” 小太监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然后再三逢迎告罪,满脸诚惶诚恐。 “多谢高抬贵手。” 月华冷哼一声,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由小宫女搀扶着,在一旁寻个平坦处稍歇片刻,步履从容一些,方才回了慈安宫。 小宫女并不敢多嘴询问月华适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唯恐被连累,受林嬷嬷责罚,提心吊胆,有些惶恐,默然低垂着头,眼眶湿热。 月华知道慈安宫里规矩甚严,拍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道:“林嬷嬷问起,你只管如实说就是,我将你指使开,原本便没有你的责任。” 小丫头这才放下一半心来,对着月华千恩万谢。 第二日晨起,月华的腰好了许多,活动活动,已经没有多少大碍。她想,也多亏自己从小习武健身,否则今日定然是起不来床的。 门外的秦嬷嬷听到月华房间里有动静,便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了几个穿戴一新的宫人,手里或捧或端着一应洗漱用品,鱼贯而入。昨日那小宫女也在,冲着月华笑笑,应该是没有受到什么责罚, “姑娘身子可好些了?”秦嬷嬷笑得极其殷切。 月华想,此事定然是瞒不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讪讪地笑笑:“劳秦嬷嬷记挂,月华无碍。” 秦嬷嬷转身伺候月华洗漱,对于昨日之事,只字不提。 洗漱过后,小宫女便上前递过来裙裾,伺候着由里而外,一样一样穿戴。 里衣外面,小宫女给月华束了一道一扎宽的腰带,勒得极紧,使她不得不收紧了腰腹,挺直脊梁,腰有了着力点,舒服了许多。而且很快,她就感觉到那腰带所护之处,正向外散发着绵绵不断的热量,混合着麝香冰片的提神香气。 “这腰带里可是裹了药?”月华低声询问。 小宫女笑着点头,同样悄声细语道:“昨日姑娘睡得早,婢子不敢打扰,向着熟人求了一封药膏,取来封在了腰带里面,活血化瘀最好的方子。” 月华心里就有些感动,这丫头差点受自己连累,不仅没有怨气,还这般有心,低声极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 衣裙穿戴好,并不是花团锦簇的绚丽宫装,而是极迎合她平日里着装的风格,月白丝质裙裾,淡紫绢纱罩衫,料子轻柔,线条流畅,就如朦朦胧胧的轻雾一般,显得愈加风姿绰约,楚楚可人。 发髻松松散散地绾成倭堕髻,斜簪一朵带着露气的紫龙卧雪,眉心处一点娇黄花钿,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嫩蕊。 秦嬷嬷拊掌含笑:“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眼光是极好的,给姑娘挑了这样一身装束,正合姑娘淡雅若菊的娴静气度。今日命妇贵女,定是极尽盛装,琳琅满目里,姑娘这一身打扮,必然若清风春水,令人耳目一新。” 月华落落大方地笑笑,便至太皇太后寝殿处行过拜寿大礼后伺候着。过不许久,殿外就陆续有太监唱声禀报,有哪位夫人殿外候见,多是在朝中有品阶的诰命夫人,或者王府侯府家眷,金枝玉叶,声势愈来愈浩大。再后来,便是太后率领着宫中姹紫嫣红的妃嫔前来觐见。 她们敛气屏息候在殿外,太皇太后便慢条斯理地端坐在铜镜前,手里早早地就捧上了手炉。 林嬷嬷用篦子蘸了桂花精油一点点抿梳着头发,将那只金光灿灿的金雀钗簪进华发之中,紫晶流苏摇摇晃晃地垂下来。 然后又拿了各色华贵的簪环头面在发髻上比划。 太皇太后撩起眼皮:“不用那样麻烦,沉甸甸的,半晌下来,脖子都断了。简单两样,看起来不那样寒酸就好了。” 林嬷嬷痛快地应着,满脸的喜气:“您老人家气度在这里摆着,这些俗物也的确是画蛇添足。” 太皇太后极是受用,笑着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常乐侯府上的,还没有来吧?” 第四十章 拜寿 林嬷嬷笑吟吟地看了月华一眼,目光别有深意:“您老人家放心,荣禄去接着去了,听您老人家吩咐,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到不了。” 太皇太后一声冷哼,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之意:“那哀家可就放心了。” 月华玲珑剔透,立即就明白过来太皇太后的意思,屈膝跪在跟前:“月华谢过太皇太后做主。” 太皇太后脸上堆满了笑意,一瓣一瓣,就像盛开的凤钗菊。 “好生学着就是,这打脸啊,不用非得跟她较什么真儿,讲出什么一二三的缘由来,实在没理由呢,就让她自己主动伸过来。” “月华姑娘真有福气,若是能得您老人家一字半句的点拨都是受益终生,更何况是这般手把手地教?太皇太后哪一句话那都是至理名言。” 月华还在仔细咀嚼太皇太后话里的含义时,林嬷嬷仔细地将太皇太后领口处的一点皱褶抻平,笑着插科打诨。 月华便受宠若惊一般恭谨。 太皇太后站起身来,月华赶紧上前搀扶了:“时候不早,听着哪,太后都来了,咱们就去福寿殿里热闹去,谁若是来得晚了,就让她在慈安宫前面跪着吧。” 月华清浅地“嗯”了一声。 “秦嬷嬷一会儿代哀家好生训斥两句,这位侯爷夫人这些时日未免太猖狂了一些,就连哀家的寿辰也不放在眼里。不摁着点,将来难免借着月华的名头胡作非为,惹下祸端。” 月华身后的秦嬷嬷会意,恭声应下。 一层层帷幔撩开,月华搀扶着太皇太后,缓缓地步出大殿。 门外候着一位白发白眉的红脸太监,一声高声唱喏,殿外立即“呼啦啦”跪了满地,乌压压一片,间杂着琳琅满目的颜色,锦绣满堂。 众人齐声恭贺大寿,匍匐在地,声势便如浪潮一般平地席卷而起。 那是月华第一次,站在台阶上,俯瞰跪伏在脚下的芸芸众生,第一次,经历这样大的阵仗。 她曾经偷偷地,跟随父亲去过军营,在远处眺望父亲沙场点兵,但那时,只有满腔澎湃的豪气与热血,并肩作战的激情,她丝毫不曾体会到,被许多人跪拜那是怎样一种虚荣与傲气。 她搀扶着太皇太后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瞬间有一种膨胀了的感受。那是她尝尽世态炎凉之后,被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心,在一点点舒展,不用再委屈地蜷缩着,偷偷地哭泣。 这样细微的动作都没有瞒过太皇太后,她拍拍月华的手,似乎是在安慰,也或许,这样的一刻,她也曾经经受过,被人踩在脚下,然后不屈不挠地站起来,攀至最高处,俾倪万物,接受那些人的逢迎膜拜。 “平身吧。” 太后先第一个站起身来,走近太皇太后跟前,月华便娉婷地拜下去,双膝还未沾尘,就被太后搀扶了起来:“这是谁家姑娘,这般超凡脱俗,一眼看去,心里就熨帖。” “这是哀家那苦命的娘家侄女智柔的女儿,原本昨日进宫就应该去你殿里磕个头的,可是怕她没教导好规矩,再有失礼之处。等稍晚些,还是要去瑞安宫规规矩矩地行个跪拜大礼。” 太皇太后解释得滴水不漏。院子里的众女眷心里就犯了嘀咕,月华这些年里虽然被晾到了常乐侯府,在京城里的贵女圈子里彻底销声匿迹,但是褚府可是名门世家,如今虽然没落了,却余威犹存,仍旧显赫。更何况,前些时日,她的一些事迹在京城中传扬得沸沸扬扬,还牵扯了皇帝与左相大人。今日,她又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在太皇太后的慈安宫里,贴身伺候着太皇太后,张扬高调,究竟有什么用意,怕是不言而喻。 太后一早就知道月华进宫的事情,就连昨日里她擅闯兰陵空谷幽境,惹得皇帝雷霆大怒之事,也没有瞒过她的耳目,今日一见那双灵透慧目,便知道是个聪慧伶俐的主,而且那气度恬淡优雅,也难怪,太皇太后竟然舍弃常家那多女子不用,唯独一眼相中了她。 “竟然出落得这样不凡!”太后惊异道:“我只道那将门虎女当是舞刀弄枪的身姿,英气飒爽,英武不凡的,今日竟然活脱脱见了瑶池里落下来的仙子,跟水儿做成的一般,简直大福气!” 身后众女眷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夸赞,太皇太后弯了眉眼:“哀家也只得这一位外家孙女,身世又可怜,心里那是当宝贝一样的。” 月华只管羞涩地低着头,目不斜视。然后与太后一左一右,搀扶着太皇太后,一行人尾随在身后,浩浩荡荡地便去了福寿殿。 殿里早已经百官云集,欢声笑语,满堂喜庆,琳琅满目的寿礼堆积如山,寿桃和各色五彩蒸食亦是别具匠心。 月华在万众瞩目间,搀扶太皇太后端坐主位描金五福献寿太师椅上,百官按照品阶偕家眷磕头恭贺。她站于太皇太后跟前,与林嬷嬷一同,将银质松鹤延年寿碗赏于百官,方便他们离席之时“偷寿”。 一样样贺礼送上来,不外乎珠玉翡翠,五彩宝石之类的吉祥物件,最初尚且觉得惊艳,后来见得多了,便了无新意,有些乏趣,纵然再名贵,看在眼里也如朽木一般。 陌孤寒来得较晚,已经换去朝冠龙袍,穿了一身玄色鱼龙纹便服,在百官拜伏中,闲庭信步一般踏节而至。比昨日看起来,少了一分暗沉的冷冽之色,多些喜庆,挺拔昂扬,气度不凡。 他的身后,一左一右,跟随着一个圆眼睛,细米白牙的小太监,还有邵子卿。 邵子卿一袭月白锦袍,银线绣鲲鹏振翅绣样,下摆江山万里,竟是月华那日愤而丢弃的那一件! 月华只觉得脑子“嗡”的响了一声,顿时纷乱如麻,手里端着的银碗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邵子卿这是什么意思?这身衣服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他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穿着它出现在自己跟前呢?是羞辱自己?还是想向自己表明什么? 自己曾经厚着脸皮去求他,希望他能够给自己指引一条可以逃离紫禁城的路,他犹豫着,踟蹰着,有些为难。那日侯府门前,她再次给了他犹豫的时间,但是他依旧那样暧昧的态度,不明确,不中肯,优柔寡断,好似将她褚月华当做无味鸡肋一般。 那么现在,他这样做,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捉弄自己就这般有趣么? 陌孤寒清冷地扫视一眼,便将月华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也只当是昨日大发雷霆令她如今仍旧心有余悸,心里轻蔑一笑,迈步上前,一撩衣襟,给太皇太后端正地磕了几个寿头。 “孙儿给皇祖母磕头,祝愿皇祖母福寿双全,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寿与天齐。”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慈眉善目间和风荡漾:“皇上孝心可感,哀家甚慰。” 林嬷嬷将特意给皇上打制的九龙寿碗塞给月华,示意她上前呈现给陌孤寒。月华心里杂乱无章,不由自主生了退怯之意,一时间呆若木鸡。 “月华,将哀家给皇上准备的九龙寿碗呈上去吧。”太皇太后提醒道。 月华抬眼再看邵子卿,他满脸含笑,却是目不斜视,对于月华似乎视若无睹。 难道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月华捧了那沉甸甸的金碗,前行两步,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将金碗奉至陌孤寒跟前。 陌孤寒只觉得扑鼻一股清凉的冰片香气,便垂眸瞥了她一眼,一双纤白莹润的手捧了金光灼灼的九龙碗,碗壁上镶嵌的红宝石映照得她指尖就如同透明的白玉一般。 子卿说她精于女红,那日南诏布庄里也只听闻她侃侃而谈,今日见她一双纤纤素手,也不知道穿针引线,丝线翻飞时,是怎样的巧手若兰? 月华的裙裾在地上流泻开,轻灵如烟的淡紫下是澹白的月光之华,柔顺的秀发披散在纤弱的肩上,整个人显得出尘脱俗。 第四十一章 寿礼 陌孤寒觉得挺喜欢这样赏心悦目的装扮,但也正因为喜欢,心里又矛盾地生了厌烦。她一定是为了今日的穿戴颇费了多少的心思,就为了讨自己的欢心。 正所谓,心底生厌,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 他并不接,淡然吩咐身后的邵子卿:“接太皇太后赏。” 荣祥手里正端端正正捧了一个木匣,腾不出手,邵子卿便上前一步,弯腰去接月华手里的金碗。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拂过月华的指尖,月华手一颤,犹如火烧,那金碗便失手滑落下来! 她的心猛然间就提到了嗓子眼,若是金碗摔落到地上,纵然不会碎,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是大不吉!尤其,这可是皇上的寿碗! 千钧一发之时,那金碗却在月华的眼前一顿,凌空就那样停顿了一瞬。然后被邵子卿眼疾手快迅速地抄进了手心里。 月华眨眨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金碗如何会停顿在半空之中呢?这不是戏法。 可是如今那金碗就稳稳当当地落在邵子卿的手心里,这是不争的事实!除非,除非,有人暗做手脚,用不可思议的无形内力阻止了金碗下落的势头! 是谁在帮自己? 月华惊诧地抬头,邵子卿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转身回了陌孤寒身后,肃身而立,如玉树临风。 邵子卿并不会武功,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不可能有这样惊世骇俗的功夫。难道是陌孤寒?他会出手援助自己吗?怕是巴不得自己闹出笑话,闯出罪过来! 更何况,她与邵子卿适才两两相对,正好遮挡了前后的目光,外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觉察到适才的变故。月华百思不得其解,目光逡巡一周,多陌生面孔。 她站起身,满腹狐疑地低头退回到太皇太后身后,荣祥上前一步,跪在太皇太后跟前,将陌孤寒准备的贺礼双手奉上。 那只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色彩天然,简洁明了,并无精致繁琐的雕花。陌孤寒上前伸手轻轻一按盒顶的铜按钮,那木盒四壁豁然开启,显露出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来,雕梁画栋,起脊瑞兽,金碧辉煌,完全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宫殿。 福寿殿内众人好奇,皆抻长了脖子向着这里张望,见是一间玲珑精致的木制宫殿,不知玄机。 少臾,只听扎扎连声,旁边的林嬷嬷惊奇道:“呀,门开了!” 月华定睛去看,那宫殿紧闭的雕花门窗竟然都缓缓开启,显现出殿内景观,屏风长榻,熏炉妆台,应有尽有,好似是女子香闺,而且那鎏金金蟾香炉里竟然袅袅吐出香烟来,隐含一股淡淡的腊梅香气。 后面百官看不清楚殿内景象,但听跟前诸人皆连连称奇,心中纳罕,踮足瞠目,争相一睹为快。自后窗但见木屋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摆设纤毫毕现,这工艺的确巧夺天工。 众人惊叹声未落,月华当先发现了其中奥妙,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几乎失态惊呼出声。 因为那屏风之后,竟然缓缓步出一个仕女来,同样是木头雕刻,手脚处还有丝线牵扯,身上一袭烟紫色曳地罗纱裙,云髻高耸,斜簪一朵紫色牡丹花,眉眼栩栩如生,仿佛袖珍小人一般。仕女扭扭捏捏地走到一方案几旁,上有镇尺压制的黄绫一块,径直弯腰夹起案上一只麦秆粗细的毛笔,与砚台之上,饱蘸浓墨,在围观者讶异的惊叹声中,一手挽袖,从容挥毫。然后利落收笔,搁置与笔洗之上,抓起桌上黄绫,缓缓行将殿门口,竟能屈膝飘飘一礼,然后将手中绫布展开,上书一工工整整的“寿”字。 这可果真是一样稀罕的物件,月华觉得就像街头间走江湖的老人手里的皮影戏,不过那尚且需要十指扯线摆布,这小人却是完全依靠机关牵扯,一举一动,恰到好处,毫厘不差。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小人,颇有些爱不释手,周围已经一片啧啧连声。 “孙儿这‘麻姑献寿’可否能搏皇祖母欢喜?” 陌孤寒眼梢从月华身上飘过,将她一脸痴迷的表情尽收眼底,唇角微微噙着一抹自得之色 陌孤寒此举令太皇太后颇为开怀,笑得合不拢嘴,指着那小人取笑月华:“看那小人装扮怎么与你这般相似?” 月华这才留心,只觉大窘,满脸红晕氤氲:“那就当是月华借花献佛,为太皇太后献寿了。” 陌孤寒见她被打趣,一张脸羞窘得就好比天边的锦霞一般,直接蔓延至耳根处,心里就敞亮起来,生了捉弄的心思,难得地没有横眉冷对:“那你就取来试试?” 月华看一眼陌孤寒,见他一本正经,竟不似玩笑,又看那已经僵立不动的小人,果真就壮起胆子,到近前,伸出纤指,将那小人手里的那副黄绫挑了起来。 仕女双手一空,又扎扎连声,向着太皇太后的位置再次福了福身,然后退回至屏风处,宫殿门窗缓缓闭拢,重新恢复成原样。 月华没想到小人竟然还会动,骇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后退一步,掩了檀口,圆睁妙目,蝶翼一般浓密卷翘的睫毛轻盈地忽闪两下,平添几分稚气。 陌孤寒见她被惊吓,唇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两下,就重新恢复了一脸古板清冷。 太皇太后抚掌大笑:“难得皇帝你竟然有这份心思,将俺家当成孩童来哄。” 一旁太后也凑趣:“看母后您红光满面,可不正是老顽童么?” 她的话立即得到一片莺声燕语的附和之声,正是陌孤寒后宫里的百媚千娇。 太后笑吟吟地招呼几人道:“皇上已经拜过寿,你们还不赶紧过来给太皇太后磕头?” 一阵香风掠过,环佩叮当,月华只觉得环肥燕瘦,眼花缭乱,各色远山黛眉,凤眼杏目,红樱丹唇混合一起,哪里记得清各自眉眼?只觉得都是瑶池仙子,惊艳不已。 都说陌孤寒并不好色,后宫里妃嫔寥寥,还不及乡间富户家中姬妾如云,不过数位小主。今日得见,花红柳绿,各个美艳不可方物,已经网尽天下绝色。 太皇太后连声道“好”,扬声吩咐:“诸位全都有心了,哀家甚悦,赏宴!” 殿内百官立即翻身拜倒在地,齐声恭贺:“谢太皇太后赏,太皇太后寿与天齐。” 太皇太后笑逐颜开,正要赦免众人平身,殿外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两个人。 月华抬眼一看,可不正是盛装打扮的廉氏与常凌烟。 两人因为跑得急,鬓歪钗斜,有些狼狈,不顾殿外侍卫拦阻,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正是殿里众人俯首叩拜的时候,所以杵在门口格外惹眼。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抬抬手,百官平身,各就各位,便低声吩咐一旁的老伴当寿喜准备开宴。 常乐侯偷偷转至廉氏跟前,有些焦急:“你们二人不去慈安宫给她老人家拜寿,跑至哪里去了?怎么如今才来?” 廉氏与常凌烟二人中了慈安宫太监荣禄的圈套,兜兜转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神疲力乏时,带路小太监又随便寻个借口不见了人影,将二人丢在半路之上。 廉氏扶正后侯府已经没落,从来没有进过皇宫,早就转了方向。跟常凌烟二人一路走,一路打听,一路相互埋怨,却是愈来愈荒凉,竟然行至浣衣所。 那里的嬷嬷见是朝中侯爷夫人,不敢怠慢,差个宫人将二人带至慈安宫,时间已经迟了,在门口跪了半晌请罪,又被秦嬷嬷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才知道太皇太后一行人早就去了福寿殿。慌里慌张地又一路打听着小跑过来,早就是心急如焚。 第四十二章 再现百鸟朝凤 廉氏抿抿鬓角,扶正头上的钗环,有些气急败坏:“宫里七拐八绕,半路迷路耽搁了,那寿礼可给太皇太后敬献了?” 常乐侯哪敢埋怨?焦急地摇摇头:“一直等着你和凌烟呢,连拜寿都耽搁了。” 廉氏转身给常凌烟擦擦脸上的汗渍,丢给常乐侯两张银票吩咐道:“快些求寿总管私下里递个话,今日凌烟能否露脸就压在这宝贝上了。” 常乐侯依言转身去打点,好言好语地私下相求,他与太皇太后老伴当原本就相熟,如今寿喜又得了好处,意味深长地笑笑,到太皇太后跟前巧妙地一周旋,就转身宣三人上前。 廉氏喜不自胜,拉着自家宝贝女儿上前恭敬地磕了寿头。 太皇太后面上有些不悦之色:“哀家的寿宴,也不放在眼里,常乐侯夫人这规矩应该好生学学了。” 廉氏跪在地上,还不知此事乃是太皇太后一手安排,只道自己人生地疏,走了弯路,诚惶诚恐地请罪。 “太皇太后恕罪,妾身万万不敢,只是一时不慎,错行了远路。” 人群里就有窃笑。 太皇太后一声冷哼:“你的意思是哀家错怪你了?哀家年纪大了,这耳聋眼花了不是?宫中道路四通八达,随便寻个宫人打听着,也不会迷路。这多命妇都寻得到慈安宫,怎么就唯独你迟了这许久?看这时辰,围着紫禁城跑一圈都绰绰有余了吧?” 人群中讥笑声更甚。 在场都是官场里和宅院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机灵人,太皇太后一张口,就知道她这是有意敲打廉氏了,定是她哪里做的不周全,惹了她老人家厌烦,议论声自然毫无顾忌,只当给太皇太后锦上添花。 廉氏吃了哑巴亏,一身冷汗就滚落了下来,苍白了脸色,心中纳罕,这太皇太后是极周全的,今日如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训斥起自己来了?自己可是她娘家的长房侄媳妇,被人耻笑,不是一样落了她的面子? 太后赶紧递上一盏香茗,笑着脸劝解:“今儿是您老人家大寿呢,可千万莫动肝火。小辈儿不听话,回头让侯爷教训几句就是。” 太皇太后极给太后颜面,和缓了脸色,却依旧余怒未消,愤愤道:“太后你宅心仁厚,替她求情,按说哀家怎样也要周全她一个脸面,可是我再不敲打她几句,怕是就要上天了!她这样嚣张,不能以身作则,如何教养子女?孩子们上行下效,能有规矩么?你看侯府尚有嫡长女,这进宫拜寿如何就轮得到次女了?” 廉氏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诺诺赔笑道:“凌曦身子不适,自然应当回避。” 说完,用胳膊肘悄声地杵杵一旁沉默不语的常乐侯。常乐侯连声附和应是。 一旁的陌孤寒脸色讳莫如深,眸中倏忽间就闪过一抹寒意,稍纵即逝。 “罢了,别扫了兴致,平身吧。”太皇太后终于不耐烦地开恩,高抬贵手。 廉氏没想到劈头就挨了一顿训斥,与常乐侯讪讪地起身,面上适才的得意之色就消失殆尽。她心里再三掂量,只道定然是月华在太皇太后近前告了黑状,所以才借了这个由头,在百官及家眷跟前将自己一顿训斥。 嘶!不对! 廉氏心里一惊,如此以来,太皇太后表明了对自己的不满,还牵累了凌烟。皇上纵然是青睐自家小女,那今日又如何开口?太皇太后一句话,岂不就堵严了凌烟的进宫之路? 她是有意还是无心? 廉氏心里兜兜转转,再看身后的凌烟,目光痴痴地望向陌孤寒的方向,眉梢春意荡漾,眼中哪里还容得下其他? 廉氏一咬牙,决定还是要孤注一掷,不试一试怎知还有没有希望?她捅捅常乐侯,常乐侯在廉氏跟前是不用带脑子的,立即就知道了廉氏的意思,将一长条樟木盒打开呈上去。 寿喜接过来,殷勤地捧给太皇太后过目。月华瞥一眼,竟然是那日在南诏布庄里见到的那副《百鸟朝凤》刺绣图!如何会到了常乐侯手中? 这绝对不可能只是巧合! 首先,这幅绣图自己那日虽然毫不留情地一言点明其中弊端,但是是在雅室之中,外人无人知晓,那掌柜敝帚自珍,断然不会轻易出手;其二,若是出手,京中趋之若鹜,重金相求者甚多,如何就轮到了常乐侯府?其三,廉氏如何就好巧不巧,将这幅绣图当做了太皇太后的寿礼? 月华一面想,一面就悄悄地打量周围众人的脸色,目光却与陌孤寒不期而遇,正巧他就双目灼灼地向自己这里望过来,意味深长。 此事当时就只有邵子卿与自己,还有子卿的朋友——那位紫衣神秘人,以及布庄掌柜知道,帮廉氏锦上添花是不可能的,难道是邵子卿?他想借此事为自己出一口恶气?也或许,是谁故意布下的圈套? 月华才发现,自己的脑子从进了皇宫的大门以后,便锈住了,这里机关伏笔比比皆是,步步惊心,自己难以招架。 绣图缓缓展开,大殿里立即响起一片惊艳之声,众人皆啧啧称赞,甚于适才那小木屋给大家所带来的震撼之意。 饶是太皇太后见多了稀世珍品,宫中广储司,针工局也多心灵手巧的能人绣娘,她也忍不住目不转睛,赞不绝口,。 殿内有命妇窃窃私语:“传闻这《百鸟朝凤》图,南诏布庄的掌柜作为镇店之宝,曾经有人出过数千两银子都没能入手,掌柜扬言是要识货之人方能纳藏,如何就被常乐侯府纳入囊中?” 议论的人多了,就有人壮胆问出声来:“这幅《百鸟朝凤》我们大家都早有耳闻,也曾有幸目睹过,但是都看不出其中玄妙之处,还请侯爷夫人为我们解惑?” 太皇太后也觉得啧啧称奇:“我宫中司染坊收集了几百上千种色彩染制方法,针工局的嬷嬷也精通各种南北刺绣手法,但绝对都绣不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绣像。廉氏,你就给大家伙说道说道。” 廉氏得大家刮目相看,万分得意,微微福身颔首:“妾身孤陋寡闻,哪里懂这些门道?是小女凌烟一言道破天机,那掌柜便忍痛割爱,将这幅绣图拱手相让了。” 众人便将目光全都转向了常凌烟,常凌烟莲步轻移,从廉氏身后走出来,娇声回禀道:“启禀太皇太后,这副绣图色彩层次多变,流光溢彩,并非是绣线染色工艺巧妙,而是因为使用的原本就是孔雀翎上的细绒钩织成线。” 有夫人疑惑地摇摇头:“孔雀翎绣图我长安王朝自古便有之,但是不易着色,如何就能绣出这一片锦绣缤纷?而且金光灼目,比真正的鸟雀还要活灵活现,艳丽几分。” 常凌烟便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支吾道:“那便是染色手法巧妙的原因罢。” 一旁沉吟不语的陌孤寒突然便转过身来,对着月华道:“早就听闻月华姑娘心思玲珑,绣得一手好女红,想必定然有独到见解。” 月华心中一凜,便生了警惕之心。自己与他并不相熟,他如何便知道自己喜欢刺绣,而且诺多女眷,唯独就指名点姓地要自己来插言? 她原本是一心想要揭穿这幅绣图血腥之处,也好令太皇太后对常凌烟和廉氏生了厌烦,彻底毁了她们的声誉,一雪心中之恨。那话就盘绕在嘴边,几乎就脱口而出了,陌孤寒一句话,令她便咽了回去。 这皇宫处处陷阱,不比寻常,自己定当三思而后行才是。犹豫间,她不自觉地将目光就转向了邵子卿,他机敏过人,是否能够洞察其中机巧之处,可以指点自己一二? 邵子卿眼睛盯着那副《百鸟朝凤》,同别人一般,露出如醉如痴的表情,目不斜视,却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月华定下心来,上前一步,缓缓开口道:“启禀太皇太后,皇上,这副《百鸟朝凤》绣图其实......” 第四十三章 错过 话吐出了一半,月华感觉身后的裙角被猛然扯了一把,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抬眼见太皇太后已经是微沉了脸色,心中一凛,话风一转,抿抿唇道:“月华愚钝,委实猜想不出。” 邵子卿讶异地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一眼月华,泰山崩于前而依旧温润不变的脸第一次浮现出惊愕与颓丧,愣怔着看了月华片刻,眸子里的两簇火焰扑闪了两下,彻底暗了,袖子里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归于平寂。然后扭过脸去,再也不看。 陌孤寒的眸光从月华的脸上跳跃过去,眸底的寒意愈加深沉。 太皇太后唇角微翘,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浅酌一口,赞了一声:“凌烟有心了,也难得这样广博的见识。只是这孔雀翎绣图,便如点翠工艺一般,多少有些残忍。哀家这心里,觉得不落忍。” 就不再多言。 廉氏眼巴巴地盼着下文,太皇太后却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其中血腥之处,尔后自顾低头饮茶,看也不看她这里一眼,明显有些厌弃和不满。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好比热脸被泼了冷水,廉氏一腔得意算盘被拨个凌乱,美梦幻灭,还受百官命妇窃窃私语着讥讽挖苦,幸灾乐祸。便识趣灰头土脸地带着常凌烟讪讪地退下去,将怒火全都发在了常乐侯身上。 礼部鸣乐,轻歌曼舞,觥筹交错,酒香肆意,寿宴正式开始。 月华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端茶递水斟酒布菜,从容周到。酒菜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腻的气味在热气蒸腾的福寿阁里酝酿发酵,字字珠玑的吉祥奉承话听得生厌,方才觉得索然乏味。 陌孤寒便坐在太后右首位置,月华不敢看,总感觉那清冷的目光不时会从自己身上逡巡而过,麻麻酥酥的,如芒在背,手心里都沁出一层冷汗来,滑腻不堪。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精神有些不济,折腾这半晌,明显有些疲累。强撑着精神坐了一会儿,吃过寿面,便摆驾回了慈安宫。月华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伺候她净过面,卸了头上沉重的簪环,便撩下湖水绿帐子歇下了。 月华与林嬷嬷静悄地退出去,就有御膳房里小太监端过来一桌席面,说是太后赏赐,月华一直在忙碌着伺候太皇太后用膳,定是饿着肚子的。 林嬷嬷代月华赏过传太后话的宫人,将席面摆放在月华的屋里,太皇太后寝殿里又有人伺候,月华便邀请了林嬷嬷一同用膳。林嬷嬷谦让几句后,便不再客气。 两人对面而食,屏退了左右,月华端起手中茶盏,向着林嬷嬷一拱手:“月华以茶代酒,谢过林嬷嬷适才提点警醒。” 林嬷嬷不急不慌地欠欠身:“月华姑娘莫客气,老奴的本分而已。” “适才若非林嬷嬷暗中提醒,月华怕是就行将踏错了。” 林嬷嬷微微一笑:“想必月华姑娘是懂得那副《百鸟朝凤图》的玄妙之处了?” 月华毫不隐瞒,便将此绣图的残忍之处一一道来。 “今日见到廉氏,分外眼红,月华心中仍旧愤恨难平,实在忍不住就想揭发出来,给她一个难堪,也好消减几分恨意。”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三次排揎廉氏,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她下不来台面,可算是心疼姑娘。” “月华不解,既然如此,嬷嬷为何要拦着月华呢?” 林嬷嬷吃了手中的茶:“那老奴今日就托大,代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给月华姑娘几句忠告。” “正要向林嬷嬷讨教,洗耳恭听。” 林嬷嬷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吟吟地望着月华:“今日福寿堂里,一副小小绣作便惹起暗潮涌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虽然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但有些事情那是心知肚明。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廉氏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姑娘若是将适才那番话说出来,明着,那是杀了廉氏的锐气,但是同时,也狠狠地打了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的脸面,毕竟,那常乐侯可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亲侄子,您说是不?” 月华点点头。 “那廉氏的确不讨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今天也给姑娘出了这口恶气,但若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让外人看笑话那就是另一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常字,姑娘回头得了势,怎样治那廉氏的罪过都行,但是唯独不能被别人当了枪使。咱一家人在对抗外人的时候,那就要精诚团结,不能内讧,自己乱了手脚。否则,姑娘若是不顾全常家大局,太皇太后迁怒于廉氏与凌烟小姐不说,她还能待见咱吗?这就是那人一箭双雕之计。” 月华心中一凛,骤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邵子卿向着自己点头示意的真正用意。只要太皇太后对自己生了不满,那么进宫一事便会重新考虑人选,彻底地放弃了她。自己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那么,是不是就代表,错过了这样绝妙的机会? 她不是盲从的糊涂性子,在得到林嬷嬷授意的那一瞬间,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重新权衡,觉得,自己若是不能将廉氏一举置于死地,这样无关痛痒的把戏,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她顺从了林嬷嬷的意思。 月华说不清此时心里究竟什么滋味,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进宫,偏生此时又多少有些懊悔,总觉得自己辜负了邵子卿的一片好意。尤其是想起他瞬间的黯然,如风吹烛熄,心里更是愧疚。 她努力收敛起万千情绪,略有沮丧地点点头:“受教了,多谢嬷嬷指点,月华还有一事不明,嬷嬷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冒险帮我?” 林嬷嬷轻叹一口气:“老奴伺候太皇太后一辈子,满心满眼的就只想哄她老人家欢喜,只要主子好,咱这做奴才的才顺当不是?”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月华微微一笑:“也难怪太皇太后如此器重嬷嬷。” 林嬷嬷见月华在自己跟前这样谨小慎微,说话字斟句酌,向前探过半个身子,低声道:“依姑娘之见,今日之事是谁暗中做的手脚?” 月华唯恐被林嬷嬷那样老辣的目光看穿自己的心思,不急不慌地垂下眸子,扑闪了两下,摇摇头:“应该没有这样复杂吧?” “或许廉氏得到这幅绣图只是偶然,但是皇上唯独问起姑娘你,这可就太巧合了。” “林嬷嬷的意思是说,此事竟然是......”月华佯作大吃一惊,恰到好处地吞吐了下半句话。 林嬷嬷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老奴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姑娘应该猜度得出来。” 月华回想起太皇太后的脸色,总隐约觉得林嬷嬷对于此事仿佛早有知晓,只是在暗中试探自己,所以愈加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 待用过午膳,歇息片刻,便由秦嬷嬷带领着,去太后的寝殿瑞安宫里磕头谢赏。 在那里,月华再次见到了如今皇帝跟前最为得宠的泠贵妃,母家姓沈,闺名心泠,父亲在朝中身居要职,官拜吏部侍郎,是太后娘家的嫡亲兄长。泠贵妃气度雍容,明艳俏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凌人傲气。 她见了月华,便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并且坦然地接受了月华的跪拜大礼,鼻端一声不屑冷哼,透露出浓浓敌意。 倒是太后瞪了她一眼,上前将月华搀扶起来,夸奖几句,赏了珠宝头面,然后月华便退了出来。犹自听到泠贵妃在她身后愤愤不平地叫嚣:“皇上那般厌憎她,倒看她嚣张到几时?” 泠贵妃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月华,相反倒像是故意说与她知道。月华想,这位泠贵妃究竟是没有什么心计,还是张狂习惯了,所以并未将她褚月华放在眼里呢?毕竟这样赤、裸裸地针锋相对,可不是明智之举。 果真她后面的话便被太后低声压了下去。 月华一声苦笑,他厌憎自己?原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第四十四章 兴师问罪 月华下午便出了宫,太皇太后吩咐她将店铺等处的琐事处理一下,搬回常乐侯府暂住几日。 这意思便是让月华自侯府入宫了。 从哪里入宫,讲究颇多,代表着妃子的出身。这一点上,太皇太后煞费苦心地思虑得颇为周全长远,自侯府入宫,首先是名头正统高贵,其次,常乐侯朝中没有职务,比其他几位舅爷稳重,不会树大招风,被人虎视眈眈,捉了错处。将来无论有什么变故,月华也能独善其身,不会受到连累。 听说,常家右相已经递交了告老还乡的文书,皇上也朱笔圣批,恩准了,马上要远离朝堂,两手空空,做闲云野鹤,再不能过问朝政。作为交换条件的月华的皇后之位,大家都心照不宣,那是太皇太后一人即可独断专行,皇上与太后皆反驳不得。 册后的圣旨已经拟好,铁板钉钉,只等黄道吉日,便由宫中司礼监总管偕礼部官员一同前往宣旨了。 便如尘埃落定,月华的世界里已经天翻地覆。 她一回到家中,当天晚上,邵子卿便不约而至。他依旧还是白日里那一身锦衣,略有皱褶,略带了清甜的梨花白的酒气。墨发一路被夜风吹得凌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丧,无精打采,浑身浸染着清冷的夜的潮气,人也像覆了一层青霜的落叶。 他被香沉让进屋里,不若往日那般彬彬有礼,伫立在门口,一言不发,有些萧索。 香沉奉上一盏峨眉雪芽,见两人俱都沉默不语,便识趣地拽拽一旁的魏嬷嬷,示意同她一起退出去。 魏嬷嬷蹙眉摇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满是不满。 月华淡淡地开了口:“魏嬷嬷,你去帮我将带回来的赏赐收拢一下。” 魏嬷嬷脚下不动:“小姐,您过几日便要进宫了,这......不太方便吧?” 月华见了邵子卿正心乱如麻,闻言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腻烦,不由提高了嗓音:“下去!” 香沉见自家主子已经有了恼意,半扶半拽地将魏嬷嬷拉扯出去。魏嬷嬷被外间门槛绊了一脚,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将火气全都撒到香沉身上:“你这丫头怎的这样不明事理,留下小姐和邵相大人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地独处,若是传扬出去......” 人被拉到院子里,后面喋喋不休牢骚的话就低了下去,含糊听不清楚。 邵子卿低垂了眸子,两人依旧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得呼吸可闻,一丝暧昧悄生地游弋在两人之间,逐渐萌芽,生出嫩绿的叶片。 最终还是邵子卿率先打破了沉默,微微蹙起眉头,炯炯地望着月华:“你果真打算进宫了是吗?” 月华点点头,再次面对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 月华坦然抬起头来,一脸平淡:“没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当场点破那《百鸟朝凤》的残忍之处?”邵子卿第一次这般尖锐地同月华说话,有些咄咄逼人的锋利,向前一步,低头紧盯着她,眉心处隆起,双目灼灼。 “那副绣图是你让南诏布庄的老板交给常凌烟的?”月华不答反问。 “是我做的没错,但是此事是禀明了皇上同意的!” “皇上?”月华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因为皇上不想你进宫!他中意的皇后之选是常凌烟!”邵子卿几乎是低声吼道。 月华望着他有些茫然,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话令她有些惊讶,半晌仍旧反应不过来。原来,他心仪之人果真是常凌烟,怪不得那日绣庄门口会那样不分是非黑白地袒护她,在大街之上当众羞辱自己,败坏自己名声,还细心地交代邵子卿亲自将凌烟送回常乐侯府。 她以为是误会,原来,都是他故意而为之。想起他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厌憎,心底还不知道有多少恨意翻涌。 “他心仪常凌烟便直接立后便是,相信太皇太后乐见其成,左右都是常家出来的女儿。不过,皇上将《百鸟朝凤》图交给常凌烟,便是为了讨好太后,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揭穿此事?令常凌烟在太皇太后跟前惹了厌烦?难道你就不怕惹恼了皇帝吗?” 邵子卿双眉锁得更紧,眸子里席卷起暗沉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仓促之间,哪里有完全之策?只能兵行险招。常凌烟她做不做皇后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进宫!” “为什么?” 邵子卿向前一步,距离她只有几寸之遥,她感觉有些窒息,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邵子卿便逼近一步,她开始有些惊慌,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津,仰脸望着已经明显有了怒意的邵子卿,手足无措。 邵子卿一改往日的温润,薄唇紧抿,强忍住怒火,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想让你进宫!” 月华这次有些痴傻了,又想问“为什么”,但是看着邵子卿的脸色,终究是不敢问出口,害怕他再说出自己无法回答的话来。 “我冒着被窥破心思的危险,向皇上出谋划策,就是为了阻止太皇太后宣召你进宫。只要你不顾全常家大局,当场打压廉氏,惹恼太皇太后,你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临阵反悔?你说过,你不想进宫!” 面对着邵子卿的指责,月华突然就觉得满腹委屈,自己给过他俩次机会,他全都无动于衷,凭什么现在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自己?如兴师问罪,把自己说得罪大恶极。更何况,即便打压了廉氏又如何?她还是侯爷夫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轻而易举。到时候,自己被太皇太后迁怒,廉氏与常家没有了忌惮,明枪暗箭地对着自己,自己怎么办?谁来依靠?在这样的世道里怎样存活下去? 既然不能令廉氏一招毙命,那么就不应该多此一举,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他究竟有没有为自己以后的退路想过? “我不进宫又怎样?你邵大人高高在上,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们这些卑微若尘的小民艰辛。我固然脱离了常乐侯府,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廉氏怀恨在心,一直穷追不舍,百般刁难于我。生活困顿一些没关系,我们挺得住,哪怕被剥落得一无所有,照旧能够自力更生。但是,如今呢,父母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连身边亲人的性命都保不住,就眼睁睁地看着香澈离我而去,却又无可奈何。 当时,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厚颜无耻地主动到你跟前求救,可是你却一直缄默不语,无动于衷。香澈惨死,我又被廉氏恶人先告状,我问你我不进宫又能怎么办?你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劝我忍耐。我走投无路,自己去谋一条生路而已,你却给我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不明所以,费心猜度,还又跑过来义愤填膺地指责我。更何况,太皇太后想要让我进宫,我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除了屈服,我还能做什么?” 邵子卿一愣,被辩驳得哑口无言,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淡淡的微醺酒气依旧笼罩着月华。 “我告诉过你,一切有我。” 默然良久,邵子卿终于苦涩地开口道。 “呵呵,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我褚月华但凡有第二种选择,就会奋不顾身地去做!” 邵子卿眸中闪过一抹疑惑:“我前日特意过来寻你,留给你的书信里说得清楚明白,将《百鸟朝凤》一事也提前告知于你知道,好让你提前有个计较,难道魏嬷嬷没有交给你?” “前日?前日我一直都在,足不出户,如何竟然不知?” 两人瞬间全都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陷入一阵更加可怕的沉默里。邵子卿双拳紧握,青筋浮现,发出“咯咯”的声响。 第四十五章 大婚 月华紧闭起眸子,一时间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翻涌蒸腾,眸子也变得酸涩起来。 她将满眶泪意生生逼回眼底,再次缓缓睁开的时候,眸中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仰脸望着邵子卿,微微一笑,刹那间云开雾散,阳光正好:“谢过邵大人的援手之恩,月华铭记于心。” 邵子卿心里蓦然涌起一丝不甘,惶恐地伸出手。 月华侧身让过,逃离了邵子卿的气息:“算是月华辜负了邵大人的一片好意。” 邵子卿一声苦笑,望着自己的指尖,恍惚间忘记了,这是自己第几次错过。每一次,她的衣衫从指尖掠过去的时候,都会将他所有的思绪带走,心里空落落的,呼吸都停滞下来。他以为,来日方长,总是会有机会,这次,怕是最后一次,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温度,以后只能仰望着,看她的秀发蜿蜒缠绕在别人的手心里。 他的背影看起来失魂落魄,少了两分飒爽风骨:“果真晚了吗?后悔也来不及了?” 月华笑得愈加灿烂,微微眯了眉眼,掩住眸中的酸涩:“为什么要后悔?邵大人应该恭喜月华才是。一步登天,万众敬仰,无上荣华,世人求之而不得,月华何其有幸?” 邵子卿沉默半晌,方才转过身来,敛了原本落寞,依旧温润如玉,眉眼风流,望着月华笑吟吟道:“那便恭喜月华姑娘心愿得偿,日后子卿可能就是月华姑娘的臣下了,朝堂相见,尊卑有别,须三拜九叩,大礼参拜,终究是不能如今日这般开怀畅谈。” 月华摇摇头,笑意清浅,多了几许期望:“很庆幸今生能够识得子卿,愿一生坦诚相见,永远都是知己好友。” 邵子卿展眉一笑,适才的怒气,落寞,全都烟消云散,屋子里也随着他眸中的清明重新明亮起来,蓬荜生辉:“若能果真承蒙不弃,子卿自然求之不得。” 两人之间一如最初,滑过一道长长的轨迹,回到起点的位置,客气而疏离,好像适才的悸动与忘形只是一场冲动,一时恍惚,不过几句戏言,话说完了,他的酒醒了,云开雾散,万千感怀消弭得无影无踪。 邵子卿的情绪变幻得太快,那笑容如若清泉明月一般清明,没有丝毫的牵强与不舍,月华一时间便生了错觉,觉得他就像一个谜,自己看不懂,捕捉不到的谜。 或许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他生性风流不羁,千帆过尽,伤怀来得快,也放得果断,或许是太会演戏,无需粉墨,已经炉火纯情。 所以,直到最后,月华仍旧不明白,邵子卿对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片心思? 她也不知道,邵子卿在留给自己的书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魏嬷嬷并不识得字,说是转身便丢进了灶膛里,焚为灰烬。 魏嬷嬷在院子里跪到夜半,更深露重,乞求月华的原谅。 她打着一心为月华着想的旗号,老泪纵横,连连磕头不止。一番用心良苦的劝言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最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月华心软了,站在窗前长吁短叹的香沉也心软了。 三人在两日后搬离了那个小院,重新入住侯爷府。 宫里派了人来教习宫中繁琐礼仪,正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秦嬷嬷,她不仅是这几日负责教导月华,以后也将留在她的身边伺候。 秦嬷嬷在侯府被奉若上宾,态度却丝毫并不倨傲,盛气凌人,相反谦恭谨慎,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良好的规矩与修养。她对于月华的教导特别严苛,一丝不苟,月华不仅不恼,反而十分虚心,将她的话尽数牢牢记在心里,也给予应有的敬重与颜面。她明白,宫中容不得自己任性,稍有差池,便会殃及池鱼,秦嬷嬷教导自己的,看似琐碎,实则都是将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秦嬷嬷的身份其实有些尴尬,因为是太皇太后举荐的人,不得不重用。而且几人进宫之后,人生地疏,关系错综复杂,必然需要有人提点。秦嬷嬷是宫里的老人,顾虑周全,实乃良师,但始终是两条心,难以亲近,绝非佳仆。 反倒是魏嬷嬷,知道了秦嬷嬷的身份后,生了一较上下的心思,唯恐自己将来被月华冷落,多少有些失意,侍奉的时候格外殷勤,关怀备至。月华也不点破,任她提心吊胆去。 许多的人主动地上前奉迎,三房五房里两位舅爷和舅母也专程来了常乐侯府,给她带去满车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作为她进宫之后上下打点的花费,铺路的金砖。二舅爷位高权重,并不曾露面,却也是差人送了礼单过来,贺礼更为丰厚。另外告老还乡的常家二太爷,还有月华并不识得的许多“至亲”也闻风而至,仿佛雨后春笋一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各种奉承,谄媚,令她应接不暇。 廉氏与常凌烟识趣地回避开,并不怎样露面,对于贺礼却是来者不拒,全都收下,从中顺手牵羊。 月华每次见常凌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当日邵子卿脱口而出,并未来得及解释的那半句话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固执地相信了,常凌烟就是当今的少年帝王心仪的女人,心目中的皇后人选。也怪不得她那般仇视自己,太皇太后乱点鸳鸯谱,自己嫁入紫禁城,算不算是鸠占鹊巢呢?太皇太后用右相之位换来的这个位子,自己又能坐多久? 她经常这样胡思乱想,将这些纷乱的想法深埋在心底里,满是忐忑。夜里也经常会惊梦,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常家一门的荣辱存亡,果真就这样交到自己手中了,她伸出自己拈针搓线的一双莹白素手怔怔出神,突然就觉得力不从心。 当初一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将来会不会后悔? 凌曦过来寻她,满心满眼的欢喜,压抑不住的兴奋与雀跃。她说:“月华,我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等着你将来为我指一门好婚事,跳出这个坑!” 她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挺值。 就这般忐忑着,矛盾着,终于等来了册封圣旨。 太皇太后命司礼监,礼部四位官员,又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与老王妃作为传礼官,还按照民间习俗,备了几色皇家聘礼,一对大雁,一只红顶白羊,金银茶桶,黄金万两,锦缎千匹,珠宝百箱,车载斗量,披红挂绿,掌礼司安排了极大的排场,一路风风光光至常乐侯府宣旨,不能不说极是隆重。在京中更是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潮水一般涌过来,争相围观。 按照形式,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便是迎娶之日。 正副使率领的仪仗队与龙亭,出太和门,一路浩浩荡荡,至常乐侯府迎娶长安王朝最为尊贵的皇后。 月华头戴九龙凤冠,身着深青色饰红罗玉带礼服,三跪三拜正式册封大礼毕,乘坐十六人抬护凤辇,在钟鼓司一路喜乐齐鸣中,经由皇宫正门大清门,抬至乾清宫,再换乘孔雀顶轿,至祭天神坛,由宫人搀扶着,与陌孤寒一同缓步攀至神坛顶,在司礼监的唱引中,祭天,拜祖,金凤宣旨,将金册奉于交泰殿,教授金宝,叩谢皇恩,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反反复复三跪九叩,然后接受百官朝拜,方才礼成。 第四十六章 怦然心动 礼成后,普天同庆,再行封赏陌孤寒后宫诸妃,以示皇后恩德。 月华用心听着,陌孤寒后宫之中的妃子并不算多,以泠贵妃为首,还有一位正妃一位正嫔一婕妤一才人。进宫之前,秦嬷嬷已经将几位后妃的家世背景告知了月华,今日是借着帝后大婚之喜,或晋升一级或有珠宝赏赐。 月华头顶龙凤呈祥攒珠头巾,遮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也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和绣着细密小轮花的裙摆,在自己脚面上欢快地绽开一层层波浪。 她微微地斜着脸,便能看到身边的陌孤寒,一身耀目的赤红,尤其是在骄傲的秋阳下,炫目的明亮。他的脚周周正正,穿着厚底绣金龙朝靴,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红男绿女,自今日起,他便是自己的夫君,与自己结发齐眉,同床共枕的男人。 她能够感受得到,他身形的威猛高大,自己站在他的身边,仿佛就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给她一种站在山脚下,仰望高山的敬畏与眩晕。 他拂袖间,身上的气味便充斥着月华的鼻端,那是好闻的龙涎香的香气,给骄阳蒸腾着,熟悉而陌生。 月华有片刻的出神,心不在焉,神游在那日冷风斜雨的枫林里,神思恍惚,礼成迈下台阶的时候,脚下的软缎绣鞋便滑了一下。一双宽厚的手迅疾伸过来,扶住了她倾斜的身子。 她在神坛顶上折腾了一身热汗,又跪着听司礼监宣读冗长而又晦涩难懂的旨文,吹了半晌凉风,早就觉得浑身透凉,忍不住牙齿打颤,那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也冰凉滑腻,因为了紧张,轻颤如泠泠琴音。 她的手被陌孤寒温热的大掌包住,骨节分明的手指坚实而有力,稳稳当当地托举起她半个身子。她莫名觉得踏实,一股暖流自他的掌心倏忽间流窜进身体里,麻酥酥,暖融融。 那一刻,月华便有一些怦然心动,仿若如镜的水面投入一粒石子,涟漪微漾。 这个以后与自己相伴一生的男人,那双顶天立地的脚能否承载得下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这双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手又能否给予自己一生安平无忧? 他在翻云覆雨的股掌之间,是将自己捧上云端,还是摔落泥泞? 以后,自己的命运,一生荣宠得失便交付在他温暖有力的掌心之中,希望,是一生安暖。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声如蚊蚋,如风过萧洞,带着微颤,显露几分羞涩。 陌孤寒甩了她的手,却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没用!” 月华的心便如断线风筝一般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仍旧不甘心地“怦怦”直跳。 两人缓缓步下台阶,这次月华便分外小心,免得被他又看了笑话。脚下是大红的长毯,一路迤逦着铺展到她与他的华盖龙凤轿舆之前。 回去的路,他们将同乘,龙凤和鸣。 太监撩开华盖之上的锦幔,用白玉如意勾系好,有人弓下身子,陌孤寒当先上了轿舆。 月华面前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如何落脚,踏在太监身上又觉得难为情,踌躇了片刻,身后太监立即有眼力地上前搀扶。 月华对于宫中的阉人并不歧视,但是也觉得别扭,认为他们同样是一群男人,日后由他们在自己身边伺候生活起居,总是不便,他们会不会也像那些不怀好意的市井泼皮一样,心中暗自生了龌龊的心思? 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月华压抑不住自己这样想,所以那太监上前殷勤地搀扶自己的胳膊时,月华就有些抵触,不动声色地躲闪开了。 端坐轿舆之上的陌孤寒终于不耐烦,倾过大半个身子,一把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略一使力,月华便脚尖踮在那太监后背之上轻盈地迈了上去,细腰一拧,坐在了陌孤寒的身边,与他并排而坐。 头上的盖巾流苏荡漾了两下,露出她精致小巧的下巴,红唇翕动,想道声谢,又唯恐自讨没趣,咽了下去。 陌孤寒却并不饶过她,依旧是一声不屑揶揄:“真麻烦。” 手松开了。月华有些恋恋不舍,觉得那股暖意仍旧萦绕在自己指尖,那样真实。明明是冰山一样冷寒的人,拒人千里的性子,数九寒冬的凛冽口气,却令她没来由地生了靠近的冲动。 轿辇被稳稳当当地抬起来,锦幔下垂,在月华心如擂鼓的沉默里,一路荡漾着飘进皇后的宫殿。 东两间暖阁便是二人大婚的寝殿,下了龙凤舆,跨过火盆,进入洞房。 时日尚早,前殿大宴群臣,陌孤寒送下月华便一言不发地乘坐龙凤辇离开,扶轿过来的诰命夫人与几位妃子磕头之后,也各自回了,只留下月华端坐在龙凤喜床的大红喜幛内。 头上的凤冠与两鬓花钿都沉甸甸的,压得她脖颈有些累,坐在床上时间久了,腰也开始酸痛起来。 陌孤寒两次惊心动魄的摔打都令她伤筋动骨,久坐便隐隐作痛,犹如针扎。 秦嬷嬷在殿外低声吩咐几个宫人做事,安排香沉与魏嬷嬷的住处,有板有眼,俨然就是以掌事嬷嬷自居的。原本在月华的心里,秦嬷嬷这掌事嬷嬷的位子是定了的,但是听她口气有些颐指气使,尤其是对香沉呼来喝去的,月华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就像是听到自家孩子受了别人委屈。毕竟自己尚未开口,她便这样迫不及待,擅做主张,未免是将自己不放在眼里了。 月华支着耳朵听,秦嬷嬷安排香沉二人的住处,是在杂使宫人的居所,而不是距离自己最方便的偏殿,就知道这秦嬷嬷是在跟自己耍心眼。 月华原本是打算让香沉做风仪女官,享从四品俸禄,贴身伺候自己。因为入宫之后,自己作为皇后,按照规制来讲,身边伺候的宫女就有十人之多,再加上太监,嬷嬷,鱼龙混杂,耳目也多。虽然都是太皇太后做主挑选,但也难免被人有可乘之机,日后有人吃里扒外。 自己势单力薄,魏嬷嬷和香沉是必然留在跟前的,绝对不允许别人安插进眼线来,否则怎样抵挡那些明枪暗箭?纵然香沉刚刚进宫,资历浅薄,按说是不能一步登天,享受这样的待遇,但是她人机灵,跟自己又贴心,而且如今这种情势,自己必须主动占上先机,刻不容缓。 看来秦嬷嬷这是要杀香沉的威风,安排自己人到跟前了。 香沉轻手轻脚地进来,给她倒了一盏烫烫的热茶:“小姐,暖暖身子。” 茶盏立即被随后而至的秦嬷嬷拦住了。 “香沉,以后要称‘皇后娘娘’,若是不长记性要吃提铃的苦头的。还有,敬娘娘和皇上的茶一定不能太烫,要温度适口。” “我家小……皇后娘娘体寒畏冷,我只是想给娘娘暖暖身子。”香沉颇有些不服气。 “娘娘跟前要自称奴婢,还有,娘娘手冷便生个手炉给娘娘端着,热茶万一端不稳,烫伤了娘娘怎么办?你规矩没学好,毛手毛脚,今日若是当了皇上的面,便是冲撞,如此怎么贴身伺候娘娘?岂不给娘娘招惹麻烦?乔祝,给娘娘生个手炉过来。” 一声娇滴滴的应答:“是,秦嬷嬷,请皇后娘娘稍等。” 秦嬷嬷得意地抬抬眉,隐隐有炫耀之意,对香沉一番冷声斥责,滔滔不绝,丝毫不留情面。而且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对香沉诸多不满,还有提醒月华另外换人伺候的意思。 香沉委屈,抬眼便向着月华看过去,嗫嚅着不再顶嘴。 月华往日在侯府当家,便极是注重下人规矩,待香沉几人虽然亲厚,平日里也是主仆分明,没想到一进宫,便被挑剔出诸多的不是来。秦嬷嬷一言一语皆是振振有词,也确实在理。但是她在侯府之时放任香沉,明知是错,也冷眼旁观,从不曾纠正,未提点过半个“错”字,今日一进宫,便来个实打实的下马威,分明便是别有用心了。 同自己玩弄心计?一瞬间,月华对于秦嬷嬷积攒下来的好感便荡然无存。 第四十七章 下马威 “有则改,无则勉,香沉,秦嬷嬷教导的规矩要记得,谨言慎行,丝毫马虎不得,以后不可再犯。” 香沉向来听月华的话,恭敬地应一声:“是,皇后娘娘,婢子省得。” 屋子里尚有其他宫人,秦嬷嬷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训斥香沉,月华心里也有不悦,唯恐被下人们日后轻慢,慢条斯理道:“香沉初来乍到,以后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秦嬷嬷但说无妨,哪怕是寻个没人的地方训斥责罚一通也好。反正不当了本宫的面,本宫也不心疼。” 这话说得有待斟酌,一旁宫人听话听音,就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在怪罪秦嬷嬷当着自己面训斥自己丫头,明里暗里给香沉撑腰呢。但是,话说得委婉,全了秦嬷嬷脸面。 几人看看香沉,便知道她在皇后跟前是个人物,怠慢不得的。 秦嬷嬷原本的确是有心将自己*的两个宫人换到月华跟前伺候,因为明日里宫人叩见皇后,恭贺大喜,月华便要拟定各人的职位。她心急赶紧提醒一声,否则届时金口一开,再想改变也就难了。没想到月华一开口便堵了她的话,竟是早早地猜出了她的心思。 她在侯府打听着,那个横竖看自己不顺眼的魏嬷嬷是贴身伺候月华梳头穿衣的,香沉则负责膳食茶点,若是依旧这般安排,自己的人便不能近身了。 她讪讪地笑笑,转身将那盏已经不烫的香茗端至月华跟前。 月华接在手里,口中早就有些焦渴,那茶耽搁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不再烫嘴,遂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又递下去。 秦嬷嬷伸手来接,月华婉拒了:“以后秦嬷嬷那是要费心打点殿里的大事的,多有仰仗,奉茶递水这些琐碎的事情便交给香沉来做就好,不必亲力亲为。她一向贴身伺候本宫,知道本宫的素日习惯,最是可意。若是规矩上有什么出入,秦嬷嬷便指点着,她向来伶俐,一点就透,相信几日便可胜任。” 香沉听月华为自己撑腰,心里顿时便吃了定心丸,上前接过茶盏,用心烹了香茗递到月华手里。月华清浅地“嗯”了一声:“这便是了,以后烹茶便要这样不烧口的,还不赶紧谢过秦嬷嬷提点?” 香沉屈膝行了福礼,秦嬷嬷见好就收,想着月华好歹也是赏了自己掌事嬷嬷的职位,没有重用那上蹿下跳的魏婆子,也算是全了心愿。 她眉开眼笑地退下去,香沉依旧留在跟前伺候,别的宫人都退至寝殿门口。 香沉方才低声歉意道:“平日里叫顺口了,适才一张嘴便给皇后娘娘丢了颜面,真真地不争气。” 月华便知道殿里没了外人,将冷了的茶递还给香沉:“你便告诉魏嬷嬷一声,怕是要暂时委屈她,不能给她太高的品阶了。” “魏嬷嬷昨日里就说了,只要能跟随着娘娘伺候,其他的无所谓,娘娘尽管宽心,香沉也不要什么几品宫人的名号,毕竟的确不懂宫里的规矩,又没个资格,免得您为难。” 月华欣慰道:“这世上我也就只有你和魏嬷嬷两个亲厚的人了,咱们一路吃苦过来的,怎么会一直委屈你们?再说了,你若是没个能唬住她们的品阶,咱们岂不被吃得死死的,该争就必须争。你在她们跟前也要硬气一些,拿出咱褚家的威风来,她们才不敢慢待。” 香沉点点头:“适才秦嬷嬷指使大家干活,我也留心看过了,她对那个叫乔祝的宫女明显就比较偏袒,眉来眼去的,怕是她的人。” 月华赞赏地点点头:“想将手伸进咱这里的,可肯定不是这一人,每个人都各怀了鬼胎,我一个人纵然有三头六臂,七窍玲珑,也提防不过来,你和魏嬷嬷一定要小心。” 香沉顿时有了神圣的使命感,觉得保护自己的主子便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痛快地应着,体贴道:“如今天色还早,前殿欢宴怕是至少要到酉时方散,娘娘莫如靠在一旁歇息片刻。” 月华昨夜原本便没怎样合眼,今日又折腾半晌,也觉得乏累,精疲力尽,便颔首应着:“也好,我便眯上一会儿,你要记得早些叫我。” 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百子被,龙凤呈祥的大红锦缎褥子,用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压脚。皇上还没有回来,自然不能打开。 那个叫乔祝的丫头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了一个黄铜南瓜捧炉,亲自递到月华手里,一出声依旧娇声细语,嫩得几乎滴出水来。 月华低眸,透过盖头流苏,见一双素白细腻的手,指甲上晕染了一层浅浅淡淡的凤仙花汁,并不红艳,但映衬得指甲莹润剔透,心中不由一阵冷笑,知道定然不是个安分的主。 而且宫里对于宫人服饰打扮,自有严苛的规矩,这乔祝在秦嬷嬷眼皮子底下尚且这般大胆,想必私下里关系不浅,或者是贿赂了什么好处。 她将捧炉袖在怀里,便觉得暖了许多,斜靠在凤穿牡丹千工床的床柱之上,合拢了眼睛。 因为是拧着腰,极不舒服,迷迷瞪瞪间,也觉出腰部酸痛,犹如蜂蛰虫咬,一心想换个姿势,却眼皮都撩不起来,头脑愈加晕沉,如坠云里雾里一般,身不由己。 中间好像香沉进来叫过自己一次,嘤咛着应了一声,只是清醒不了,朦胧里听秦嬷嬷交代:“娘娘许是太累了,你们守好门口,让她再歇息片刻。皇上若是过来,必然有人先行传唤,你们都警醒着,若是听到动静便赶紧进来叫醒,莫在皇上跟前失了仪态。” 月华就彻底放下心,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陌孤寒在前殿吃了几盅酒,心里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泠贵妃差人送来一碗醒酒汤,骨瓷碗下压了一张花笺,书写了蝇头小楷,提醒他莫贪杯,保重龙体。 他将花笺袖进袖口里,笑笑,然后将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郁闷的烦躁顺着喉咙进了肚。 上次《百鸟朝凤》一事失败了,败在那褚月华出尔反尔,临阵反戈。所以她如愿进宫,成为了他陌孤寒的皇后。 邵子卿在大婚前两日再次告诉他,只要册封旨意未下,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太皇太后行事慎重,那褚月华但凡有什么纰漏之处,太皇太后都会重新斟酌。 他知道,邵子卿博览群书,向来计谋百变,所以他当初听闻他的贤名,才会礼贤下士,亲自三顾茅庐请他出山,辅佐自己的朝政。只要自己答应,邵子卿一定有办法阻止太皇太后赐婚。 可是,他一脸玩味地盯着邵子卿看了半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淡淡地说:“罢了,此事邵相就不必操心了。” 邵子卿嘻嘻一笑,将情绪掩藏得很好,绝口不再提。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邵子卿还不是太监,他这般操心做什么?要娶皇后的,是他陌孤寒。 皇后这个位置,是太后心心念念想要他册封给自己的外甥女沈心泠的; 这个位置,是太皇太后处心积虑霸占着留给常家人的; 这个位置,他谁也不想给,他不喜欢那些惺惺作态而又澎湃着极大野心的女人,在自己跟前邀宠献媚,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而背转了自己,却是野心勃勃,觊觎着这个位子,斗得死去活来,心如蛇蝎。 他这二十多年以来,都是笼罩在太皇太后的威仪之下,苦心经营了许多年,才从专横的常家手里拿回一半的朝政。女人对于他而言,就是祸害,他不允许再有一个像太皇太后那样厉害的女人守在自己身边,对着他的江山指指点点,虎视眈眈,甚至于,在他之后,还要遗祸百年,党同伐异,专横地扼杀自己孩子的壮志雄心。 褚月华这个女人,便是将自己伪装成一汪春水,可实际上呢,她的手段多高明,手不血刃便夺回了财产,听说还能将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巾帼不让须眉。 而且,她似乎极得邵子卿另眼相看。虽然邵子卿掩饰得极好,但是陌孤寒知道,在邵子卿眼里,褚月华是和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的,他邵子卿阅尽千帆,故作风流,其实自视甚高,一般的庸脂俗粉他向来不会看在眼里。 他好奇之余,心里有点不太舒坦,交代给邵子卿诸多繁杂的事情,甚至于太皇太后寿宴的事情也由他一手操办,早出晚归,令他没有一点闲暇时间,去接近那褚月华。并且邵子卿再次毛遂自荐,为他出谋划策阻止月华进宫的时候,他果断拒绝了。 那女人果真就成了自己的皇后,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她呢?今夜,便是两人的洞房花烛。 第四十八章 毁容 稍晚些的时候,宫中百官就识趣逐渐地散了,太皇太后差人来极隐晦地提醒他,时辰不早,应该去洞房了。 一直心不在焉的陌孤寒站起身来,对着高谈阔论的邵子卿笑道:“子卿,朕先回了,你代朕好生招呼几位王爷,不醉不归。” 邵子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手中还高举着酒杯,不断有清冽的酒洒出来,已经大了舌头:“皇上尽管安享春宵一刻,这里的酒,微臣包了!定然将几位王爷关照好!” 陌孤寒得意地笑笑,意气风发地走出去,径直回了月华的宫殿。 沿路依旧披红挂彩,掌起了琉璃灯,陌孤寒未乘龙辇,借着酒意微醺,一路步行而来,踏着浅淡的月华之色,心里没来由地生了别样的心思,好像是心里的一根弦在被缓缓挑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微地颤。 他识得那双撩拨的手,娇若兰花,柔若无骨,白若凝脂,记得第一日绣庄门口初见,她纤细的指尖捏着精巧的绣花针,滑过一道悠长的弧度,挑起在耀目的阳光里,罗袖滑下,露出羊脂白玉一般莹润的皓腕,削葱一般的指尖就如粉雕玉琢。 她工笔白描而成的眉眼顺着指尖上挑,眸中水光潋滟,身边所有的景和物都黯然失色,化作虚幻。 他自马车里偷看她的那一眼,的确有些惊艳,不同于后宫里的三千粉黛,那个女人纤尘不染,干净通透,用美玉来形容,都觉得有了瑕疵,就果真像是此刻跳跃在自己身上的清凉如水的月色,可以荡涤心中的浮躁,过滤浮沉。 若不是常凌烟被邵子卿遣人挑唆如约而至,那一刻,他心里的退堂鼓已经擂鸣。最终,他仍旧是狠心伤了她,也见识到了褚家女儿威武不屈的傲然风骨。 他竟然有些紧张起来,踟蹰半晌,暗自讥讽自己两句,阻止了太监的通报,信步踏进清秋殿。 这是他刚命人换的殿名,原本是玉坤宫,大气沉稳,他却暗中赌了气,换成“清秋”两字,给这皇后的宫殿添几分冷清萧瑟。 门口守着的小宫女冷不丁抬眼见了陌孤寒,恍惚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拜下去:“皇上万岁!” 宫中常礼并不是这样隆重,一看便是新来的宫人。陌孤寒心情好,并不跟香沉计较,伸手推开寝殿的门,便大步迈了进去。 宫女们行礼后紧跟在身后进来,准备青玉合卺杯,以及百子千孙饼等一应所需物品,各有分工,有条不紊。香沉看一眼仍旧晕晕沉沉地酣睡不醒的主子,心里就有些焦急,又不敢造次冒失,只懊恼地紧咬舌尖,暗自捏了一把汗。 陌孤寒踱步到近前,床上的人仍旧没有动静,也不见起身行礼,歪歪斜斜地靠在雕花描金的床柱上,呼吸清浅,似乎是......睡着了? 他不耐烦地轻咳,月华嘤咛一声,像一只懒猫一样歪歪头,许是觉得那凤冠硌到自己了,换个姿势重新睡。 陌孤寒又重新咳了一声,加重了声音。 月华方才醒转过来,缓缓睁开眼睛,揉揉酸麻的脖颈,六神尚未归位,便从盖巾摇曳的流苏下,瞥见一双厚底九龙朝靴。 她一怔,便立即醒悟过来,是皇上回来了! 立即慌里慌张地起身,谁料睡得久了,又原本腰疾未愈,血脉不畅,两腿酸麻,根本不听使唤,一个踉跄,直接从脚榻上扑出去。 这个女人果真是麻烦! 陌孤寒倒是手下留情,一伸猿臂,便将月华拦腰兜住,阻住了前扑的势头。 陌孤寒是习武之人,一双手臂就犹如铁铸,月华扑倒在他的小臂之上,只觉稳如磐石,自己娇软的纤腰,有了依靠。 她头上的盖巾便在这个时候滑落下来,掉落在地上,月华只觉得一张脸火烧火燎,果真就像是烧灼一般,还伴着莫名刺痒。慌忙低垂了头,手足无措地就势便跪了下去:“妾身褚月华叩见皇上,皇上恕罪。” “哼,你倒是心宽!” 陌孤寒收回手臂,不满地一声冷哼,这大喜之日,洞房之中,她竟然能够安心地睡着,还睡得这样香沉,是有多么不把他当回事?自己一路行来,满怀忐忑,倒是自作多情了。 月华心里也是懊恼,自己向来浅眠,怎么今日竟然就这样不警醒?而且他都进了大殿,就没有下人通报一声。 她规矩地跪在地上,没有陌孤寒的旨意,不敢擅自起身:“这宫殿里舒适如归,是臣妾一时忘形了。” 倒是挺会拍马屁,果真是舌灿莲花。 陌孤寒被哄得眸中略有清浅笑意,上前一步,一撩衣摆,转身端坐于床帐之内,却见床上有一黄铜南瓜手炉,触手只余温热,正是被月华随手丢弃在旁侧的。想起她似乎有些畏寒,便开了恩:“起来吧,倒是省了朕给你挑盖头。” 月华瞅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盖巾,也觉尴尬,谢恩平身,就有宫人将两杯合卺酒端过来,一旁的全福嬷嬷将两杯酒象征性地混合,敬献到月华近前。 月华抬手去取酒杯,正逢那宫人抬起头来,看了月华一眼,面生惊骇,竟然吓得“噔噔”连退两步,差点失声叫出来,手里银盘上的酒杯摇晃,酒液洒落出来。 她自知失礼,忙不迭地跪下去:“皇后娘娘饶命!” 月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虽然莫名其妙,却不想当着陌孤寒的面教训,只不动声色地伸手去取那青玉合卺杯。一抬手,自己也愣住了。因为,摇曳的烛影下,自己一只纤纤玉手竟然肿胀了起来,上面布满了细米大小的红色疙瘩,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 她一把撸起袖子,整个玉藕一般的手臂上也都是,压根看不出原本的肌里,全是粉红色的细米粒! 月华想起适才那宫人一脸惊骇的模样,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也差点惊呼出声,哪里还有往日细瓷一般润泽滑腻的手感,仅仅用手触摸,就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恐怖感觉。 她全身一阵恶寒,心也忍不住抽搐起来,惊慌失措地抬眼逡巡一周,见那宫人手中端着的银盘,明晃晃,用碱水擦拭得格外明亮,光可鉴人。 月华踉跄一步,凑到银盘上面,暧昧的烛光跳跃到她的脸上,银盘里呈现出一张犹如鬼魅的脸! 整张脸也已经略有肿胀,五官变形,脸上与手背,手臂一模一样,全是密集的红疙瘩。 她的身子开始轻颤,几乎支撑不住要瘫软下去!怎么会是这样?今日晨起对镜梳妆的时候,还是明眸皓齿,花容月貌,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便成了这幅恐怖的鬼样子? 她背对着陌孤寒,莫名其妙的举动令他疑惑不解,忍不住紧蹙了眉头,不满地出声询问:“怎么了?” 月华身子一震,才想起身后的陌孤寒,心里思绪翻腾,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若是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转过身去,会不会令他立即大惊失色,龙颜震怒? 她略一思索,立即有了计较,惊慌地用衣袖赶紧遮了脸,转身跪倒在地上,低垂着头:“臣妾今日吹了冷风,怕是感染了风寒。” 陌孤寒突然就从榻上迈步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个小小的风寒,竟然也这般大惊小怪!难道常乐侯府没有教导过你规矩吗?” 声音倨傲,如数九寒冰一般,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怪责之意。 月华正提心吊胆,就这般毁了容貌,但又不敢抬头如实相告,否则陌孤寒见了自己这幅鬼样,怕是一辈子的噩梦,心留余悸,再也不会看她一眼。 她心里又惊又怕,如今被训斥,又委屈,声音里忍不住就带了哭腔:“臣妾受不得冷风,脸上起了红疹,丑陋不堪,所以才失态,还请皇上恕罪。” 陌孤寒一声不屑冷哼:“抬起脸来,让朕看看。” 月华将头摇得如拨浪鼓:“妾身唯恐这风寒传染,还请皇上暂且移驾他殿。” 她这是明目张胆地要将他赶走了,陌孤寒还从来没有在别的妃子处吃过闭门羹,尤其还是两人的洞房之夜。 他探究地看着月华,心里逐渐开始疑窦丛生,俯下半个身子,一字一句冰冷道:“难不成皇后是觉得嫁给朕,心里委屈了?” 第四十九章 大闹洞房 月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膝行着退后一步,远离了陌孤寒笼罩的阴影,唯恐他一时怒火,再扯开自己的衣袖,令自己的一脸斑驳在他跟前无所遁形。 她慌乱地摇摇头,声音颤如秋叶:“不是,皇上,真的是妾身突生暗疾,丑陋不堪,唯恐惊吓了皇上。” 陌孤寒一声冷笑,逼近一步,九龙绣靴踩在了月华的裙裾之上,令她再也无处可逃。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搭在了月华遮脸的手腕之上,声音愈加地低沉,犹如暴风席卷而来:“那便让朕见识见识,皇后的无盐之貌,是如何地惊世骇俗?” 月华急得几乎立即哭出声来,将头勾在胸前,恨不能就立即找个地缝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外有人高声喧哗,吵吵嚷嚷。 陌孤寒顿住手,不悦地抬起头:“是谁这样大胆?” 暖阁里的宫人早就被吓得忘记了呼吸,全都战战兢兢,唯恐陌孤寒的怒火再波及到自己身上。听他问起,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询问情况。 暂时逃过一劫,月华暗中舒了一口气,匍匐在地上,紧握双拳,全身都没有了气力。 换了秦嬷嬷亲自进来禀报:“启禀皇上,是贵妃娘娘跟前的宫人来报,说是贵妃娘娘突然晕倒了。” “晕倒了?怎么回事?她一向好好的。” 陌孤寒收回伸出的手,袖在身后,蹙眉追问道。 秦嬷嬷摇摇头:“暂时还不清楚,已经去寻太医去了。” 陌孤寒看一眼匍匐在地的月华,脚尖一转,便毫不迟疑地拂袖从她的身边绕了过去,大红的袖袍滑过月华的脊梁,甩过她的凤冠,然后卷起一阵疾风,出了清秋殿,毫不停顿。 “摆驾椒房宫!” 殿门一重重闭合,陌孤寒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远处的夜幕里。 秦嬷嬷站起身,上前搀扶已经瘫软在地上的月华:“这是怎么了?如何突然就惹恼了皇上呢?” 月华这时候眼泪才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几乎泣不成声,深深的恐惧攫住她的心,令她简直不能呼吸。 “秦嬷嬷,我怕是完了。” 她缓缓抬起脸来,秦嬷嬷也立即被她斑驳的脸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如何会这个样子?” 月华摇摇头:“适才还好生生的,突然就觉得有些困倦,脑子晕晕沉沉,总是无法清醒,醒了便是这幅模样。我唯恐吓到了皇上,招惹他嫌弃,百般推拒,所以才惹恼了他。” 秦嬷嬷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拍拍心口:“娘娘做的极对,这样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皇上见到的,否则印象根深蒂固,再想改变就难了。您先不要惊慌,许是您吹了冷风,起的风疹,找御医过来看看,消下去也就没事了。” 月华终究是年轻,又是关乎自己的容貌,早已经六神无主,听了秦嬷嬷的劝,方才勉强止住泪意,由她搀扶,抽噎着坐回千工床上。同样红了眼圈的香沉上前将帐幔放下来,细声安慰几句,秦嬷嬷已经差了腿脚利落的小太监前去请御医。 天色已经是晚了,后宫里已经落了锁,但是有当值的御医可以夜间出诊。太监一溜小跑地去了,过了半晌方才差了别人过来回话,说是御医被泠贵妃宫里的人请了去,他守在椒房宫门口,不敢擅入,已经请人进去通传,只能耐心地等贵妃娘娘将人放出来。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这厢里心急如焚,简直如热锅蚂蚁。 魏嬷嬷看着心疼,一个劲儿抹泪,终于沉不住气,问秦嬷嬷:“秦嬷嬷,请恕婆子我不懂规矩,请教一声,这堂堂的皇后娘娘有疾,宣召个御医,难不成还要排在贵妃之后吗?泠贵妃这样巧合地晕倒,差人跑到娘娘这里大吵大闹,搅乱洞房花烛,将皇上请走也就罢了,难道御医看诊,开个方子也需要这样长的时间?” 秦嬷嬷叹口气,有些为难,避开了四周宫人低声道:“这宫里原本就属泠贵妃位份最高,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又得皇上疼宠,所以素日里是专横了一些,也是无奈何的事情。现在已经晚了,我们总不能去吵嚷太皇太后为娘娘做主,开宫门去请御医。到椒房宫里理论更是不智之举。皇上如今就在那里,会以为娘娘是故意与泠贵妃为难的。娘娘还是委屈委屈,暂且隐忍片刻。” 月华这时候却感觉愈加头晕,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嗓子里好像卡住了什么东西,周身哪里都不适,犹如蚁虫乱钻,奇痒难耐,不得不强忍着不去抓挠。她咬牙支撑着坐起身来,气方才顺些:“罢了,那就暂且再隐忍片刻。” 香沉过来,撩开帐帘,看了月华一眼,就连脸上的疙瘩都愈来愈密集了,红得发亮。 她心里一沉:“不行娘娘,别的可以耽搁,您这脸可耽搁不起,婢子实在不放心,我去那椒坊宫看一眼,多磕几个头,好生求求皇上。” 秦嬷嬷一时间也颇有些为难,两厢斟酌,咬牙道:“那就老奴亲自往椒坊宫里跑一趟吧,你莫冒冒失失地冲撞了皇上和泠贵妃,再吃了罪过,这宫里的刑罚可不是闹着玩的。” 言罢转身出去,一溜小跑,过不许久,便带着一位手提药箱的御医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香沉与魏嬷嬷大喜过望,赶紧上前撩帘,被秦嬷嬷一个眼色止住了。三两步上前将锦帐拢好,低声对香沉说教:“皇后娘娘的凤仪岂是随便外露的?” 看病那是望闻问切,若是不看病人如何诊断? 香沉心里不服,但是秦嬷嬷冒着被怪罪的危险请了御医过来,这份情义香沉是懂的,因此乖巧地应了一声:“知错了。” 秦嬷嬷将月华的手小心地从帐子里拿出来,取过一方锦帕遮掩了手腕,向着御医详细地将病情及发病时间说了一遍。 御医跪在地上,先是看过月华手背上的细米疙瘩,然后搭在脉上闭目沉吟半晌,不说话。 这宫里御医大多谨慎,不像外间乡野大夫信口开河,香沉就有些焦急,催促道:“大人,我家娘娘究竟怎么了?” 那御医摇摇头:“看脉象并非风寒之症,看症候也并非风疹。敢问娘娘可否还有其他不适?” 月华只觉喉咙干痒,忍不住轻咳几声:“头脑也觉得有些晕沉,嗓子干痒,呼吸受窒,不仅气短,而且喘息困难。” 魏嬷嬷立即端了茶水过来,侧身撩开床帐一角:“娘娘要不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床帐荡漾间,里面的香气便从缝隙里钻出来,直扑御医面门之处。 他心中一动:“微臣斗胆,可否请娘娘撩开锦帐,让微臣查看一眼娘娘气色?” “有疾不避医,没有什么好忌讳的,香沉,撩开帐子就是。” 香沉上前撩开床帐,御医却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面色大变:“速速给娘娘换一处床榻!” “为什么?”身后三人异口同声。 “娘娘并非染疾,而是中毒!”御医说得斩钉截铁。 月华几乎一惊而起,殿内其他人也是瞠目结舌。 “中毒?怎么会?” 御医不急不慌地道:“娘娘莫急,说是中毒,其实有些牵强,实则就是荨麻引起的红疹。娘娘帐子里有荨麻,天花粉等许多容易引起荨麻疹等不适反应的粉尘。您一直端坐帐中,接触时间久了,皮肤就会出现排斥反应,起红疹,出现轻微水肿。严重者,沿呼吸通道蔓延而下,则喉尖水肿,出现窒息,甚至晕厥。多亏了微臣早到一步,否则依照娘娘的症状来看,再迟些,怕是就要立即不省人事了。” 御医一席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举座哗然。这可不是小事,此乃皇上与皇后娘娘新婚的洞房,如何会出现这等危险的可致病的东西?追究起来,从上到下,怕是许多人都罪责难逃! 第五十章 陌孤寒的环肥燕瘦 魏嬷嬷第一个打破沉默,肯定了御医的诊断:“那便是了,娘娘自小就受不得荨麻,幼时经常会起风团,长大些方才不那样敏感,我们平时伺候时也都小心翼翼。” 月华也点点头:“躺下以后,就愈加不适,无端加重了几分,想来不会错!” “事不宜迟,先请娘娘移驾暖炕上吧?”魏嬷嬷暗道侥幸,多亏冒险请了御医过来,否则自己吃罪不起。 月华点头,当下顾不得许多,还好暖阁内宽敞,不仅有作为喜床的雕花千工床,临窗位置还有一盘暖炕,仿罗汉榻设计,床帐被褥一应俱全。秦嬷嬷不放心,又赶紧吩咐宫人取了崭新的床褥,请御医仔细检查过,方才安置月华过去歇了。 御医片刻也不敢耽搁,赶紧开了清毒凉血,利水消肿的草药给香沉,命人连夜煎了给月华服下。 香沉仍旧忧心忡忡,询问是否需要涂抹药膏,免得落了疤痕,御医倒是胸有成竹,说只消两日,便可尽数消除,并无大碍,几人方才放下一半心来。 秦嬷嬷瞅个机会将御医拉至一旁,暗中塞了好处,提心吊胆地问:“还请大人检查个仔细,可莫有什么纰漏。” 御医懂得秦嬷嬷话中含义,捏捏袖口里的银锞子,低声道:“最初时我便有所疑心,慎重起见不敢专断,就是害怕连累宫中无辜。但是此事隐瞒不得,有这次难免就有下一次。您放心,此事与嬷嬷绝对攀扯不上干系。” 秦嬷嬷也知道兹事体大,不能隐瞒,二人同至千工床跟前,御医留心查看,果真就在床柱跟前挂着的香囊里,还有香枕中,百子被的棉絮里,发现了不少的混杂草药粉尘,也不知道是被谁偷偷做的手脚。 秦嬷嬷如实向着月华回禀了,愧疚地自责半晌,月华正是头晕脑胀,敷衍着劝慰几句,让她须得给宫人提个醒,以后千万谨慎,然后喝下草药,果真症状便逐渐消失。只是觉得心有余悸,难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一生只有一次,没想到却是以这样的一场虚惊和闹剧收场。 她一入宫,这里的女人们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应该感到庆幸,此人终究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自己若是果真毁了一张脸,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皇上,她的夫君,在听闻别的女人有恙的时候,便毫无犹豫地甩下她匆匆地去了,现在正温香软玉,搂抱着别人翻云覆雨,跟别人独享洞房花烛。她褚月华,命在旦夕,却还要秦嬷嬷冒着危险,去求那个女人手下留情。 秦嬷嬷说她闯进椒房宫的时候,御医还端坐在桌前提笔凝思,犹豫着不敢落笔。泠贵妃安然无恙,只是挑剔说御医开的方子不对症,命御医重新再开,如是再三。 秦嬷嬷跪着请罪,说皇后娘娘凤体有恙,几近晕厥,再也耽搁不得,泠贵妃才不得不放人的。 自始至终,秦嬷嬷都没有提起皇上,她也不敢问,大抵是无动于衷,或者是说了什么冷清的话,害怕她伤心。她有什么好伤心的,进宫之前,怎样的心理准备没有?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较真,搁在心里,也就真的毁了自己了。 她转而又去想,究竟是谁对自己下的手?秦嬷嬷当时便雷厉风行地追查下去,当初负责整理婚床的,是一位儿女双全的全福诰命夫人,还是太后专程请进宫里来的,与自己并无夙怨。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一床锦被,中间历经多少人的手,宫殿又空置这几日,许多负责洒扫的宫人太监都可以进来做手脚。 只是这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就为了看自己的笑话么?还是为了让皇帝彻底地厌弃自己?她的阴谋算是得逞了吧?皇帝原本就对自己颇多厌弃,憎恨自己夺了常凌烟的位置,如今又是雪上加霜,莫说看自己一眼,怕是提起她褚月华的名字,都是心里的一根刺了。 她自己患得患失,各种忧虑,听值夜的香沉也是翻来覆去折腾半晌,后来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还未踏实,外面就已经有宫人起身开始洒扫,秦嬷嬷在门外轻轻地敲了两声,然后推门便走了进来,收拾得干净利落,精神焕发,一点疲态也没有。 秦嬷嬷见她已然醒了,便陪着笑脸提醒道:“今日要去太后,太皇太后那里请安奉茶,娘娘须早些起身梳洗。” 月华撑起半个身子,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因为不过天色微明,朦胧鱼肚白,还需掌起灯烛。香沉欢喜道:“这御医的方子果真灵验,一夜之间便几乎全部消了下去,只留了一点痕迹。” 月华趿拉上鞋子,到宝相菱花镜跟前照看,果真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细腻水滑,只零星有几点红斑,还需慢慢消弭,暗道侥幸。 宫人们上前梳妆,因为是大婚,多少还是要喜庆艳丽一些。月华从善如流,任秦嬷嬷指点着梳了牡丹髻,点缀以凤冠华胜,将金雀钗簪于如云的发髻间,再三端详了,一丝不苟。然后层层叠叠地穿上一袭织锦凤穿牡丹宫装,月华只觉得自己通身流光溢彩,打扮得便像那庙间贴了金箔的佛祖一般,不仅微蹙了眉头。 秦嬷嬷几人倒是拊掌称妙,连声夸赞,月华一笑置之,命人取同色轻纱遮了脸上的红斑,只心心念念请安后便能换下这一身束缚。 月华要先行去拜见太后,接受众妃礼拜,秦嬷嬷取了赏众妃的见面礼,由香沉捧着,一行人掐着时辰踏进了瑞安宫。 今日众妃到得比往日要早一些,端坐在太后寝殿外,正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见月华进来,面覆薄纱,心里早就了然,并无诧异之色,齐齐住了口,上前参拜。 秦嬷嬷早就在她跟前将几位妃嫔家世背景,脾气秉性等,如数家珍地数落了一遍,月华根据几人的装扮,便猜测了八九不离十。 鹤妃出身显赫,族中世代为官,在三省六部皆有人脉,身形高挑纤细,亭亭玉立仿佛是凌波娇莲,说话也如珠玉落盘,清脆爽利,只是眉梢微挑,略带凌傲,不是和气近人的相貌。 雅嫔父族只是个三品参政,并不算太荣耀,但是本人却出挑,如出水芙蓉,略丰胰一些,肤白赛雪,珠圆玉润,言谈举止间有些圆滑机巧,应该是常凌洛那般逢高踩低的脾性。 君婕妤低眉顺眼,就像蘸水水仙,眸清目正,媚骨风流,捧心西施一般楚楚可人,闺名唤作君晩,一开口如黄莺娇啼,一副好歌喉,据闻她原本是鹤妃远房的一个表妹,出身寒微,被鹤妃接进宫里,在跟前贴身伺候了两三日,便做主献给了陌孤寒。陌孤寒极是可意她,三番两次晋封,一年多时日便做了婕妤,若非出身不好,怕是位份已经在雅嫔之上。 兰才人听说原本是陌孤寒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唤作兰汀,是陌孤寒亲自像针工局里讨要过来,留在身边的,伺候得周到,模样又周正,就被太后做主,抬了做宝林,赐名怀恩。她懂得陌孤寒心思,便如一朵解语花。但是并不殷切奉迎,平淡如水,陌孤寒对她也不冷不热,极少宣召侍寝。直到昨日皇上大婚,才抬了一级,封为才人。 兰汀身材娇小,生了一副娃娃脸,眉眼精致,看起来格外乖巧。宫里性子柔婉,逆来顺受的宫人多,毕竟再单纯天真的性子,天天这样战战兢兢地讨生活,那仅有的一丝活气也尽数被扼杀殆尽了。唯独兰汀保留了几分清纯烂漫之气,犹如清晨滴露娇兰,也难怪能在陌孤寒跟前的宫人里脱颖而出,成功地做了主子。 太后对于陌孤寒跟前的女子也是煞费苦心,虽说不是眼花缭乱的百花争鸣,也可以说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风韵。月华将带来的首饰珠宝赏赐下去,作为见面礼。这时候方才想起来,如何独独不见泠贵妃? 第五十一章 初次交锋 闲言两句,直到太后洗漱完毕,被宫人搀扶着自寝室内出来,众人起身行过请安礼,月华敬了茶,接了太后赏赐,那泠贵妃方才一身盛装姗姗来迟。 太后微微有不悦之色:“怎么今日这般贪睡,失了礼仪?也多亏皇后难得的大度贤德,否则定然要罚你跪上半个时辰,方才长了记性。” 太后明为训斥,实则话中有话,一顶贤德大度的帽子扣过来,月华还如何能怪罪那泠贵妃的轻慢之过? 泠贵妃今日好似生了争奇斗艳的心思,装扮得格外明艳,一身海棠红金银线凤穿芍药束腰宫装,也是凤冠华胜,牡丹堆髻。竟似仿照月华的装扮一般。只是作为贵妃,在服饰上也有讲究,不能着正红,绣牡丹,那穿花凤凰乃是七尾凤,发簪也是侧凤簪钗,单侧垂肩流苏,更无那无上荣华的金雀钗。 饶是如此,她一身珠翠,看起来比月华还要雍容华贵几分,配合着一身凌傲之气,颇有喧宾夺主之意。 鹤妃与雅嫔但笑不语,眸光闪烁,明显就是等着看好戏的兴奋难捺。 泠贵妃轻飘地行过请安礼,一双丹凤妙目从月华的脸上滑过去,然后伸手摸摸发鬓,做出不胜娇弱的羞涩之态。 “今日皇上早朝之前,叮嘱宫人不要叫醒我。那些愚笨的丫头就果真等着我自己醒过来,大气也不出一口。我一睁眼,天就大亮了,紧赶慢赶的,所幸没有误了去给太皇天后她老人家请安。反正皇姑母心疼我,不会怪罪。” 雅嫔扫了不动声色的月华一眼,掩着口一脸惊讶,佯作失语:“皇上昨夜里竟然是歇在贵妃娘娘的椒坊宫么?” 鹤妃把玩着手里一块杏花粉帕子,不冷不淡地道:“也难怪贵妃娘娘今日这般贪睡,原来是椒房独宠,洞房花烛呢。” 泠贵妃愈加得意,一双妙目眼波流转,盈盈脉脉:“妹妹们便取笑我吧,不过是皇上昨夜里受了惊吓,到我那里吃杯压惊茶而已。” 鹤妃撩起眼帘看了月华一眼,默然不语。倒是雅嫔一唱一和地接道:“皇上受了惊吓?是谁这样大胆?又是谁这样本事?” 泠贵妃这时方才佯作看到月华脸上的面纱,大惊小怪一声惊呼:“哎呀,皇后娘娘的脸怎么还遮了起来?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遮了岂不可惜?” 昨夜里自己突发急症,又折腾着去她宫殿里请御医看诊,她如何会不知道自己容貌差点被毁之事? 纵然你是贵妃,又有太后撑腰,我褚月华还是堂堂皇后娘娘,果真还要给你三分脸面不成? 月华心里一声冷笑,面上却是嫣然一笑,眼梢瞥向太后的方向:“妹妹昨日里突然晕厥不醒,也难怪并不知情。昨夜若非是妹妹开恩将御医从椒坊宫里放出来,本宫只怕如今这张脸是保不住了。” 鹤妃闻言瞠目结舌:“昨夜里睡得早,竟然不知道后宫里竟然这般热闹么?泠贵妃向来身子不弱,怎么昨夜里竟然就晕倒了?还这样不巧,正好是皇后娘娘身子有恙的时候。” 言辞间显而易见的挑拨之意,看来果真是如秦嬷嬷先前所言,这鹤妃与泠贵妃二人争风吃醋,虽然都是太后的人,但是并不和睦。 泠贵妃立即就沉下脸来,撇撇嘴:“依照鹤妃之意,下次本宫晕倒还要挑个良辰吉日不成?” 太后瞪了鹤妃一眼,有些怪责,然后起身佯作没有听懂月华话中的谴责之意,催促道:“时辰已经不早,快些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磕头请安才是正经,莫都逞些口舌之快。” 显而易见的偏袒,三言两语便将月华对泠贵妃的责难不动声色地敷衍了过去。 短短一番交锋,月华便已经明了了几人的态度,又悄声地望一眼君婕妤与兰才人,两人一人默然不语,一人好似懵懂天真,都有隔岸观火的心思。她唇角微翘,当先站起身来,不再计较,尾随在太后身后,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向着慈安宫而去。 因为泠贵妃耽搁得时辰已经不算早,东方已经有一抹火红撕裂澹白的晨曦,逐渐洇染成明艳的锦绣朝霞。 太皇太后寝殿里门帘低垂,鸦雀无声,宫人进进出出,敛气屏息。 守在门口的宫人悄声说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大清早便宣了御医前来看诊,暂请一行人先行落座静候。 太后满脸关切担忧:“想来是昨日皇帝大婚,太皇太后操劳一日,累着了。” 泠贵妃傲慢地轻哼一声:“太皇太后心疼皇后娘娘,事事亲为,又样样都要拔尖的好,不愿假手于人,可不是过于劳累了。” 月华不屑于与她口舌之争,但是泠贵妃这般咄咄逼人,的确是欺人太甚,立即笑吟吟地谦逊道:“母后教训得极是,月华记下太皇太后的恩德,以后定当勤勤恳恳,多为太皇太后和母后分忧,以尽孝道。” 月华的话,是正好卡住了泠贵妃的死穴,她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这掌理六宫的后位,偏生不能得,月华此话无异于扎到了她的心尖上。 柳眉一竖,向着太后挑拨道:“吆,皇后娘娘这是向着您要权来了?日后是要夺权协理六宫呢。” “那依照泠贵妃的意思,月华作为六宫之主,应该看着我和太后操劳,袖手旁观才对是吗?” 门帘一撩,太皇太后在林嬷嬷的搀扶下缓缓步了出来,额间加了一方嵌玉抹额,面沉如水,冷声道。 众妃子没想到太皇太后已经起身,并且将适才众人的话全都听了个清楚。 泠贵妃神色一凜,跪伏在地,软声道:“妾身不敢。” 太皇太后却并不怪罪,在上首处坐下来,和颜悦色地道:“听说你昨夜里身子不好,就不要多礼了,赶紧起身吧。” 泠贵妃娉婷而立,这次学乖了,不再多嘴。 月华上前从一旁嬷嬷手中端了茶,手心试试水温,恰到好处,恭敬地奉上去,太皇太后接了,浅抿一口,便搁置在手边,示意赐坐。 月华与太后陪在太皇太后跟前坐下,太皇太后对于月华似乎视若无睹,半句关切也没有,而是重新转向泠贵妃:“身子如今怎样了?” “谢太皇太后关爱,已经无恙。” “那御医可说,究竟是为何引起的晕厥?”太皇太后满脸笑意,慈眉善目。 泠贵妃摇摇头:“御医也一时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可能是气血不足。” 太皇太后向着身边林嬷嬷使个眼色:“那便巧了,今日正好太医院院判封御医也在,让他给你把把脉,这气血可关乎皇家子嗣,半分马虎不得。” 林嬷嬷吩咐下去,便果真有一短髯长眉的御医奉命低首走进来,向着几位主子恭敬地行了大礼。 泠贵妃心里得意,略微谦让两句,便端坐下来,将雪白的皓腕伸出去,搭在诊包之上,示威一般斜睨了月华一眼。 封御医一番望闻问切,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恭瑾道:“贵妃娘娘身子康泰,并无什么不妥。” 太皇太后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没半丝不妥?” 封御医略一斟酌,重新回禀道:“不过略有肝火而已,无碍。” “好,好,好!没事就好。”太皇太后连叹三字,向着封御医挥挥手,屏退下去,转过脸来问泠贵妃:“那昨日御医开的药方也就不必吃了,毕竟是药三分毒。” 太皇太后这三个“好”字,令太后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正欲向着泠贵妃使个眼色,泠贵妃得太皇太后关心,心中自得,一时忘形,已经欢喜道:“并没有吃,丢着的。” “丢着的?”太皇太后突然就沉了脸色,一拍如意八仙桌,勃然大怒:“那哀家可就奇怪了,既然泠贵妃安然无恙,昨日为何好端端的就突然晕倒,惊了圣驾?既然你也觉得那药方无用,为何将御医拘在你椒坊宫近一个时辰,令皇后差点延误了病情?泠贵妃,今日你要给哀家一个交代!究竟居心何在?!” 适才还是和风暖阳,太皇太后面色骤变,刹那间便如一道惊雷在屋子里炸响,令众人心里就是一颤。 第五十二章 没收绿头牌 适才还洋洋自得的泠贵妃更是双膝一软,“扑通”便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 往日里,太皇太后并不过问后宫琐事,由着这些妃嫔们闹腾,但是,太皇太后的威严,在她们的心里还是如压顶泰山一般,甚于太后的。今日太皇太后那般和风细雨地对泠贵妃关怀备至,众人初始还以为是给太后留了情面,并不追究她对于皇后娘娘的无礼,谁曾料想,竟是不动声色地挖了一个坑,引诱着泠贵妃一步一步跳下去,然后突然间发难,令她措手不及。 众人往日里是经常受泠贵妃排揎,今日见她狼狈,也多少有些幸灾乐祸,鹤妃更是掩嘴窃笑,恨不能落井下石,再狠狠地踩上一脚。 “太皇太后明鉴,昨日妾身的确是头晕目眩,突然间就不省人事。那值夜御医医术浅薄,诊脉半晌不能发现病灶所在,所以便在妾身宫中耽搁了片刻。妾身并不知道皇后娘娘有恙,直到后来秦嬷嬷闯进妾身寝殿之中,妾身方才知道,赶紧命御医相跟着去了。此事皆有皇上可以作证,绝无半分虚假。” 泠贵妃言之凿凿,向着太皇太后哀声相求。 “泠贵妃气色红润,朝气蓬勃,也难怪御医半晌寻不到病灶所在,一连开了几个方子都不顺泠贵妃的心意,干脆将药也弃了不服。如今又抬出皇上来,哀家还真是不敢谴责半句了。皇后,你说如何是好?” 月华略有为难,太皇太后这是在为自己做主,若是轻易饶过泠贵妃,那便是不知好歹,以后在后宫也没有半分威信可言。可若是真的出什么主意,小惩大诫,传扬到皇帝的耳朵里,未免又被人添油加醋地宣讲自己的恶毒之处,令皇帝愈加厌憎自己。 虽然太后看自己不顺眼,纵容那泠贵妃对自己冷嘲热讽,但是,大致的颜面还是要给的,总不能进宫第一天,便婆媳不和,两厢交恶吧? 她欠身对太皇太后道:“肝火过旺,此症会引起气血不通,内火聚集,阴阳失衡,泠贵妃既然已经出现晕厥,千万不可小觑。自今日起要安心静养调理,修身养性。妾身听闻汤药加上针灸过穴,最是疏肝理气,不知宫里御医可有擅于针灸者?” 针灸? 鹤妃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觉察自己失态,慌忙敛了神色:“有的有的,皇后娘娘贤德,这般疼爱贵妃姐姐,实是我们的福气。” 太皇太后依旧不动声色,对着跪在地上的泠贵妃道:“皇后宽厚,既往不咎,泠贵妃,还不谢恩?” 泠贵妃自然知道那针灸的苦楚,与受刑何异?早已经苦了脸,满心不愿,但是月华的回答又无懈可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月华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偏生还要陪着笑脸,跟人家说声“谢谢”。 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泠贵妃满是不情愿地叩头谢恩。太皇太后唇角也隐约有笑意:“泠贵妃既然身子不适,太后也应当体恤,暂时就没收了她的绿头牌子,不要安排她侍寝了,让她好生休养,免得将病气过给皇上。” 鹤妃和雅嫔便明显眼前一亮,焕发出不一样的奕奕神采来。 太后讪讪地笑,不敢违逆:“这点小毛病,想来是无碍的,歇上四五日便可以了吧?” “的确无碍。”太皇太后看也不看地上的泠贵妃一眼,转而去问月华:“有碍的是皇后这张脸,昨日若非是哀家命人催促着皇帝早些回暖阁歇息,发现了月华的异样,怕是这张沉鱼落雁的小脸蛋便保不住了。 太后,此事绝对不容小觑,这是明显的想要对皇上不利啊。今早起哀家一听说此事,便吓得心里难受,赶紧起身给菩萨上了三炷香。你想,若非是月华替皇上挡了此灾,皇帝不察,在那床帐里休息一夜,是怎样的后果?” 太后闻言便惊出一身冷汗,太皇太后所言,句句在理,令她也有些后怕起来。她自顾幸灾乐祸,竟然不曾想到此处。 “母后所言极是,妾身回去后定当严查织造所与针工局,抽丝剥茧,势必将这幕后居心叵测之人严惩不殆。”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对了,太后为人和善,宽厚,这下面的人那,就上蹿下跳的,一点都不将你放在眼里,是应该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了。争风吃醋使些小手腕也就罢了,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看不到。可若是动了阴狠的心思,涉及到皇帝,哀家灭她九族!” 一席话铿锵有力,又是意有所指,太后唯唯诺诺地应着,只觉一张脸火烧火燎,俯首帖耳地听罢训斥,带着众妃道罪告退出来,一声不吭地往瑞安宫方向疾行,足下生风。 众人怀着各样心思,向月华告退散了,各回宫殿。泠贵妃心里憋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太后,跟在身后低声嗫嚅道:“皇姑母,那褚月华她......” “闭嘴!” 太后猛然转身一声怒斥:“皇后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泠贵妃第一次被太后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有些委屈地瘪瘪嘴:“皇后她......” 太后已经转过身子,看也不看她一眼,怒气冲冲道:“跟我来!” 太后疾言厉色,泠贵妃心里有些忐忑,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后,径直去了瑞安宫。 太后命人紧闭了屋门,屏退左右,方才转过身来,对着泠贵妃冷声斥责道:“跪下。” 泠贵妃莫名其妙。 “哀家让你跪下!”太后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 “我,我做错什么了?”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就觉得满腹委屈,如何全世界的人好似都在针对自己一般?眼圈一红,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做错什么了?”太后恨得几乎咬牙切齿:“你做的还不够多吗?难不成真的将天捅下个窟窿来方才甘心?” 泠贵妃将头低垂下来,狠狠地揪着手里的帕子:“泠儿不敢。” 太后将巴掌高高地扬起来,又心里不忍,愤愤地放下去:“哀家叮嘱过你多少次,那褚月华乃是常家的人,孤寒他无论说什么也不会喜欢那个丫头,不过是充几年摆设,待到太皇太后殡天,这冷宫里都没有她褚月华的一席之地! 你尽管将心放进肚子里便是,不要跟她争一时长短,这皇后的位子,迟早都是你的。可是你看看你,漫说其他的,就说你今日这一身装束,难怪太皇太后看你不顺眼,哀家都恨不能给你扒下来!” 太后连连数落,显然是动了真气,泠贵妃就有些害怕,赶紧出声劝慰:“皇姑母莫气,是泠儿错了,一会儿便换下来丢了,再也不穿便是。” 太后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她额头一下:“你说你老是逞那些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以前得罪了鹤妃不说,今天还又彻底地将那褚月华得罪了。好歹她几位舅父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哀家和皇上都要退让几分,你逞什么能?还给哀家惹下这样的祸端来。今日太皇太后若是趁机将掌理六宫的权势给哀家卸了,交给她褚月华,也是合情合理,哀家说不出半个字来。你要知道,哀家若是没了这手中权势,你什么都不是!” 泠贵妃愈加委屈,抹了一把眼泪,膝行上前一步,捉住太后的裙摆,哀哀央求道:“皇姑母,泠儿昨日确确实实是晕倒了,不是泠儿故意做作,跟那褚月华作对的。” “如今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有必要骗哀家吗?” 泠贵妃纷乱地摇摇头,抽噎着道:“泠儿句句是实,绝对不敢欺瞒皇姑母。昨夜里我的确是心里难过,无可奈何,自己呆愣了半晌,听闻皇上他去了清秋宫,便要洗漱歇下的,哪成想一起身便头晕眼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几个丫头手足无措,又不敢惊动皇姑母,就擅自做主去清秋宫请了皇上过去。” 第五十三章 她终于出手了 太后将信将疑:“果真?” “皇姑母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泠儿身边伺候的嬷嬷,她们当时全都吓坏了,说孩儿已经闭过气去,面色青紫,浑身痉挛。怕御医来得迟,延误了,将泠儿的人中都掐肿了,泠儿方才悠悠醒转,现今还有痕迹呢。” 太后俯身看,她鼻子下方果真是有一道青紫的月牙掐痕,被脂粉掩盖了,看不明显。 “即便如此,你也断然不应该将那御医扣下来,授人以柄啊!”太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御医和皇上前脚刚至,她便差了小太监过来作妖,说自己重病,泠儿自然不信,哪里便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分明就是想让皇上回去。所以便赌气难为了那御医几句,撒娇卖痴地留下了皇上。我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皇上脸色的,眼见他压根就置之不理,并没有丝毫怪罪泠儿的意思,显然也是对那褚月华有怒气。”泠贵妃小声辩解道。 “看皇上脸色?皇上他心思深着呢,就连我这亲生的母亲都琢磨不透,你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太后一声冷哼:“这些年,你仗着哀家的宠爱的确是胡作非为了一些。也是哀家管教不利,今日被那老太婆当众一顿奚落,所有的颜面全都丢尽了。” 泠贵妃不敢还嘴,跪得膝盖有些酸痛,身子左右晃了晃,央求地看着太后,眸中一汪热泪将落未落,最是楚楚。 太后看着有些心疼,没好气地道:“起来吧!” 泠贵妃立即破涕为笑,从地上站起身来,讨好地上前搀扶着太后坐在罗汉榻上,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肩,力道恰到好处:“说来说去,还是那褚月华从中挑拨离间,您想,太皇太后何曾跟您这样疾言厉色过?平时宫里的事情都从来不曾过问的。” 太后一声苦笑:“那是因为你们几个都是哀家挑选出来的人,再怎么扑腾也无所谓,她乐得看热闹。这宫里四处都是她的耳目,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心里门清着呢,有哪样大事不都要经过她的准许? 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唯独哀家这太后啊,当得也真是窝囊,好不容易看着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心里有个盼头,觉得总有出头之日了,这又来了一个褚月华,一看就不是省心的人物,一进宫就要骑在哀家头上作威作福啊。” “嘁!”泠贵妃不屑地一声冷哼:“皇姑母你也太拿那褚月华当盘菜了。她不过就是依仗着太皇太后而已,就像您适才说的,等哪天太皇太后殡天了,常家树倒猢狲散,皇上又不待见她,冷宫里能有她一块地儿,那都是看在她父亲的脸面上,否则,养蜂夹道里那口枯井,就是她的扬灰之所。” “话是这样说,”太后有些忧心忡忡:“如今就怕那褚月华手段了得,常家唯她马首是瞻,到时候皇上再不能奈何她,成为第二个太皇太后,你们也将永无出头之日了。” 提及此,泠贵妃便恨得牙根发酸,手下也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面甜心苦,心肠也恁歹毒,撺掇着太皇太后收了泠儿的绿头牌子,不就是嫉恨皇上疼宠我,她好趁虚而入么?皇姑母,孩儿可不想针灸,喝那苦药汤,疼暂且不说,纵然没有毛病,也被那群御医折腾坏了。您要为孩儿做主。” 太后紧蹙了眉头,挥开她的手:“你再老实告诉皇姑母,那褚月华床帐里的手脚是不是你命人做的?” 泠贵妃面上闪现出噬人的狠劲来,有些狰狞:“若是果真是我,我怎会这样便宜了她,定然彻底毁了她那张狐媚的脸,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太后嗔怪地拍了她手背一巴掌,左右扫望一眼:“糊涂!此话可莫说与别人知道。” 泠贵妃蹲下身子,将头搁在太后的膝盖上:“孩儿自然省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这样蠢笨,既然下毒便来个狠的,这样不痛不痒,还要担干系,至于么?” 太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若有所思:“若不是你,那会是谁呢?雅嫔还是鹤妃?兰才人与君婕妤总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泠贵妃眨眨眼睛,不以为意:“管她是谁,到时候太皇太后问起来,随便捉两个奴才顶罪就是。” “奴才们跟皇后无冤无仇的,究竟什么动机?好歹也要找个令人信服的借口。”太后叹口气:“此事反正罪过是栽到我怀里了,你们都是我一手提点起来的,无论是谁,哀家都难逃干系啊。” 泠贵妃莞尔一笑:“皇姑母难道忘了,不是还有个君婕妤和兰才人吗?无论哪个,无关痛痒的,随便找个替罪羊便是。” “你呀,唉!”太后无奈地摇摇头:“狠劲有余,但是这脑子啊,还是不足。” 泠贵妃歪过头来:“哪里不对么?” “此事啊,学问深着呢。明眼一看,这必然是你们几人嫉恨那褚月华,做下的手脚,但是你仔细想想,谁能从中获利?她们几个人还不够那资格去跟皇后争,纵然斗翻了褚月华,这皇后的位子跟她们也沾不上干系。唯一最可疑的,便是你。” 泠贵妃“噌”的站起身来,瞪圆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不是我!” “哀家信你,可别人不信你,这盆脏水你是接也要接,不接也要接,所以最吃亏的,其实也是你。 泠贵妃懊恼地跺跺脚:”我找皇上说去!合着闹了半晌,我什么也没有做,就被无端扣上这样的名声,被那褚月华落井下石,日日受那针刑,还被限制了,不能见皇上。我简直冤死了。” “冤了你又怎样,难不成去告诉皇上,此事是褚月华故意陷害你?别忘了,那手脚可是动在了百子被里,在缝制的时候怕是就已经有预谋了,你说下天来,孤寒也不会相信。他纵然是对那褚月华有成见,还是不会偏听偏信的。” 经太后这样一分析,泠贵妃气得横眉怒目,满脸戾气,跺脚气急败坏道:“说了半晌,我们谁都没有得到好处,那究竟是谁?被我知道了,我撕烂她的嘴,剁下她的手!” “沉住些气,瞎嚷嚷什么?”太后斥责一声,泠贵妃方才勉强按捺住火气。 “哀家都说得这样明白了,难道你还看不出个端倪来?” 泠贵妃呆愣半晌,方才吃惊地掩住口,指指上方:“皇姑母的意思难不成是指......” “姜还是老的辣,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以后你给哀家收敛一些,不要再这样张狂,尤其是不要正面跟那褚月华冲突,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们暂时忍忍,留得青山在,总有出头之日。” 太后一脸凝重,谆谆教诲,对这个嫡亲侄女果真是掏心窝子的好。 泠贵妃仍旧难以置信:“可是,这样做岂不是害了褚月华?皇上对她生了厌弃,能有什么好处?” “害了?你等着瞧吧?皇上面冷心热,觉得是我们容不下那褚月华,心里有愧,没准更对她刮目相看呢。她便是利用了皇上的同情心,惹了皇上怜爱,又打压了你我,让我们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果真是老谋深算,每一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简直无懈可击。” 震惊过后的泠贵妃逐渐缓过神来:“那泠儿无端晕倒?” “还用说么,你身边有她的人。” 泠贵妃捶胸顿足,懊恼不已,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该死的奴才,我剥了她的皮!” “安生些吧,”太后幽幽地长叹一口气:“她一出手,翻云覆雨,就凭你那点小伎俩,不过是跳梁小丑。” 第五十四章 养虎为患 月华回到自己的宫殿,这才知道宫殿的名字,带着清冷的新鲜桐油的味道。 清秋宫,她细细品味,“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皇上为了羞辱自己,果真是煞费苦心,竟然将宫殿都改成这样讽刺意味的名字。 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如日中天,妃子如月盈亏圆缺,月初由亏而盈,侍寝的妃子位份则由低到高,下半月月亮由盈转亏,则妃子位份递减。三千粉黛望穿秋水,白首宫中也未必能盼来皇帝的雨润恩泽,唯独皇后得天独厚,每月十五、十六两日月圆之夜,可独得皇帝恩宠。 皇上偏生就给自己居住的宫殿起一个“清秋宫”,寂寥清秋,满院萧瑟,倒也应情应景。从昨日起,这一方清秋宫将永远锁住她这一方弯月,挂在一院梧桐的寂寥梢头,或者是斑驳光影里。 院子里果真是栽植了几株梧桐,大概是取“梧桐引凤”的含义。殿宇巍峨,金碧辉煌,琉璃瑞兽,朱墙碧瓦,好美的一座金雀笼。 院子里,下人们跪了一地,拜见自己的新主子。 除了十个宫女,另外还有四个小太监,两个嬷嬷,正好是皇后的规制。 宫女们如何安排,秦嬷嬷想必心中早就有数,将记载了她们背景身世以及进宫以后详细履历的册子递给月华。月华略微翻看两眼,赏了众人见面银子,当众提点了秦嬷嬷做掌事嬷嬷,香沉为风仪宫女,具体其他人如何安排,就全都交给了秦嬷嬷。 秦嬷嬷不敢小觑自己跟前这位娘娘,饶是胸有成竹,仍旧是将心中盘算一五一十地禀告给月华,由她裁度。 宫女太监们月华并不熟悉,见秦嬷嬷倒也识趣,给魏嬷嬷安排了掌管小库房,分发宫里用度的差事。却又精明地空置了负责伺候月华穿衣洗漱的差事,唤过两个二等宫女,一个是乔祝,另一人唤作瑶瑟,让月华挑选,对于那个叫做乔祝的宫女赞不绝口。 月华留心看了一眼那乔祝,新月弯眉,桃核杏目,樱桃小口,标准的美人坯子,浑身透露着一股媚意。 香沉也暗中示意,提醒月华当心,月华却笑着夸赞了一句:“好水灵的丫头,一看便是机灵的,便留在本宫跟前伺候吧。” 香沉急得连使眼色,月华却是一锤定音,秦嬷嬷心愿得偿,眉开眼笑,请月华给宫人训话。 月华不想长篇大论,只清清喉咙,和颜悦色道:“本宫好伺候,衣食住行都不挑剔,你们蠢笨一些也不打紧,只要安分守己,恪守这宫里规矩就好。但是记着,本宫最容不得的是谁,那就是吃里扒外的人。日后若是让本宫发现,你们中有谁身在曹营心在汉,做出任何对本宫不利的事情,本宫所要的,就不仅是你们的一条性命,左右你们的根底儿都在这册子上记着呢。” 众人战战兢兢,只道这皇后娘娘心狠手辣,唯唯诺诺地退下去,全都捏了一把汗。 打发走了那些人,秦嬷嬷心满意足地下去张罗,香沉和魏嬷嬷背了身就有些着急:“娘娘,那乔祝一眼看去便不是那安分的人,您怎么还紧往跟前扒拉?您可只道,负责衣饰簪环意味着什么?” 月华自然知道,这样的丫头要贴身伺候,哪怕是妃子与皇帝两人鱼水之欢之时,也要在跟前守着,耳濡目染,春心大动,是最容易爬上皇帝的龙床的。 “太皇太后将她差遣到清秋宫里来,你们果真以为是来伺候我的吗?” 两人面面相觑:“那娘娘便由着她借助您的势?” “她若果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我便投其所好,将她献给皇帝也没什么不好。”月华玩笑道。 香沉急得直跺脚:“娘娘怎么就这样好说话?您可知道养虎为患,难不成她借您东风得宠以后,还会感激您,记您的恩德不成?” 魏嬷嬷扯扯香沉的胳膊:“娘娘肯定自有打算,你急得抓耳挠腮地做什么?太皇太后许是觉得皇后一人,势单力薄,若是果真提拔起自己人,以后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也是助力。” 香沉撇撇嘴,满是不屑:“咱家娘娘哪里需要一个狐媚的丫头来说好话?主是主,仆是仆,她一开始便是怀了不臣之心,只管踩着主子往上爬,哪里会记着转身拉扯一把?” 月华但笑不语,看那讳莫如深的模样似乎是果真有打算。香沉便忍不住疑惑地问:“娘娘是不是真的在哄香沉?” 月华摇摇头:“反正有你在我身边呢,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句话令香沉完全没有了脾气。 “娘娘,婢子在跟您说正事呢,您却不忘记取笑我。” 月华恬淡地笑笑,一本正经道:“香沉,衣食住行,虽然衣为首位,但是若论生存,还是民以食为天。以后,我的饭食茶饮,但凡入口的东西,全都交托给你,你要仔细慎重。至于衣饰簪环,按照规矩来说,总要由宫人负责,那些人就没有一个简单省油的。与其交付给那些不知根底的外人,倒还不如就由太皇太后跟前的人管着。 所以说那乔祝,既然太皇太后有此意,便留在身边也不打紧。如今这时候,皇帝对我心有芥蒂,颇是厌憎。她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若是迫不及待,果真使出那些狐媚的手段来,怕是自讨苦吃。暂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忧虑的。” 香沉暗自思忖片刻,觉得月华说的也有些道理,便悄生释然。 “那另一个二等宫女瑶瑟看起来要沉稳许多,皇后娘娘为何不留下那人?” 月华将手中册子递给香沉看:“这瑶瑟以前是雅嫔宫里的。” “婢子还听说乔祝也伺候过鹤妃娘娘三两日呢。二等宫人都在宫里时日久了,自然背景要复杂一些。” 月华点点头:“瑶瑟身上用的脂粉是上古斋进贡的桃花粉,她家境贫寒,一个二等宫女哪里用得起这种脂粉?怕是哪个主子赏给她的。以后你们要留心此人,可莫被她钻了空子。” 香沉闻言有些讶然:“区区脂粉竟然也有这样的门道?婢子闻着那乔祝身上的脂粉气也极是好闻,想来也不是寻常廉价的货色。” “乔祝家道比较殷实,又是怀揣了别样心思,自然舍得往脸面上花费。其实,这两人我谁也不想用,只是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乔祝看起来张扬轻浮,没有瑶瑟精明,将来有了合适的人,拿捏起她来比较容易,随便寻个错处就能将她撤了。你和魏嬷嬷两人留心查看,这些宫人里有没有忠心本分的,仔细打听清楚根底,我们再做计较。” 香沉暗中咋舌,将月华的话全都记在心里。 整整一天,清秋宫里的宫人们都很忙,忙碌着将月华带进宫里的东西清点入库,还有宫里各司各局的首领太监,管事嬷嬷前来拜见,询问是否有不周之处,添置什么用品。月华初始还有精神,不时询问一两句,后来便觉得浑浑噩噩,看人也觉得生了相同模样,混淆起来,就随意应付了。 再至掌灯时分,方才得闲,想起问询两句关于皇帝的话,秦嬷嬷说皇帝下了早朝以后,便径直回了御书房,午膳是在太后处用的,泠贵妃也在旁侧作陪,怕是诉说了不少委屈。用过午膳以后,又重新回了御书房,宣了二舅爷进宫,商议军情,一下午都没有踏出御书房半步。 月华有些好奇,如今国泰民安,虽然边关久攻不下,战事拖延了这许多年,但也不会有什么紧急军情,何至于这样废寝忘食? 她便忍不住问出声来:“可是边关又有新的战事?” 第五十五章 替罪羊 两人正闲话,乔祝进来回禀,说是太后跟前遣了人过来,请她到瑞安宫走一趟。 秦嬷嬷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隐隐可见满天星斗,天已经黑透了。 “都这样晚了,太后她老人家宣召做什么?可听说什么缘由了?” 乔祝摇摇头:“这倒不知道,只听说皇上从御书房回来以后也径直去了瑞安宫。” “难不成是传宴?”秦嬷嬷猜想:“今日是皇后娘娘进宫第一天,许是太后赏了宴席。” 因为是在自己宫里,又将要安寝,月华早已经卸去一身金银铅华,着了软缎子绣白猫捕蝶的齐胸罗裙,用金雀钗松松散散地绾了一头如墨青丝,简单素雅。秦嬷嬷便张罗着要给月华重新梳洗。 乔祝催促道:“外面等的人说是很急。” 两人对视一眼,便心知肚明,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夜里惊动众人。 月华想了想,留下香沉,带着秦嬷嬷径直去了瑞安宫。秦嬷嬷对于宫里盘根错节的关系比较了解,若是果真是生了什么事端,也好帮着月华分析利弊,紧要时候提点一二。 瑞安宫里,灯火通明,就连院子里都将所有的琉璃灯全部掌起,明晃晃的,亮如白昼。 宫人见了月华,不需通禀,径直带着两人去了主殿。 一脚踏进屋子里,月华便觉得闷滞,空气似乎都凝固一般,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恍如暴雨将至。 殿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太后,皇上,泠贵妃,鹤妃,雅嫔,君婕妤,全部肃然端坐,一脸凝重。 月华上前行礼,才发现地上灯影里跪了一人,瑟缩着双肩,嘤嘤啜泣。听到她的脚步声,扭过头来,便令月华大吃一惊。地上跪着的,竟然是兰才人。 晨起请安时见她,尚且千伶百俐,俏如脱兔一样的人物,如今那双清透水灵的眸子哭得红肿,鼻头也亮晶晶的,满是委屈。 “皇后娘娘,婢子冤枉啊,就算是借给婢子十个胆子,婢子也断然不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兰才人膝行着面向月华,连连叩首,哀哀央求,泪如泉涌。 月华不敢失礼,先向着太后与陌孤寒恭敬地行了问安礼。情不自禁地偷眼瞧陌孤寒,他只冷着一张脸,嘴也懒得张,犹如被熨斗熨过的一般板正,面无表情。 太后命人看座上茶。 月华谢过太后,在陌孤寒身边侧身端坐了,秦嬷嬷静悄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兰才人依旧磕头如捣蒜:”皇后娘娘明察,婢子冤枉啊。” “说你愚笨吧,偏生当初伺候皇上的婢子那么多,就只有你受了抬举;说你精明吧,你偏生就是不长眼。今日这里这多人,太后又是最疼你的,你不求,非要上赶着去求皇后娘娘。她将你恨之入骨,怕是恨不能碎尸万段,方才解气呢。” 泠贵妃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兰才人,说话的口气有些阴阳怪气。 太后立即暗中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月华嘴角噙了柔和的笑意,如丝如缕,弯弯绕绕:“本宫与兰才人不过今日晨起一面之缘,又是一同侍奉皇上的姐妹,何来恨之入骨一说?” “娘娘那是宽厚待人,将别人都当做姐妹看待,却不知人心叵测,别人心里存了狠毒心思。”一旁鹤妃自顾剥了白玉盘里的金丝橘,巧笑着漫不经心道。 “没有,婢子绝对没有!”兰才人惊慌地摇摇头,满脸惊恐委屈之色。 “这是怎么说的?”月华心中隐约已经有了猜度,只佯作惊讶:“感觉如猜谜一般,都如坠云里雾里,还请几位妹妹明示。” 太后一声轻咳,不悦地出声道:“昨日在皇后寝殿中暗做手脚的人,便是她了。” 月华吃惊地扭头望一眼地上的兰才人,伸手捂住了心口,难掩惊骇之色:“我与兰才人素昧平生,哪里来的这样大的仇隙?” “一个‘妒’字便是心尖一把刀,哪里还需要什么过节?”太后惋惜地叹一口气:“原本哀家是看这丫头机灵,难得的清纯良善,所以才做主抬了她,给她名分。谁想到她竟然这样大的胃口,连皇后的位子也敢肖想,存了这般恶毒的心思,委实令哀家好生失望。” 兰才人面对着众人的指责,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语无伦次道:“婢子怀恩感怀太后与皇上的恩德,兢兢业业,只求能伺候好皇上,其他的断然不敢胡思乱想。太后,皇上,真的不是婢子做的......那,那药粉婢子一点也不知情啊!” “如今人脏并获,你还想狡辩?”太后恨声指点着兰才人,气怒得指尖发颤:“针工局里与你素来要好的宫人亦环都已经供认不讳,将你贿赂她的首饰金银悉数上缴,企图减轻责罚。如今又在你寝宫之中搜查出药粉,你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兰才人大抵是觉得百口莫辩,有些心灰意冷,不再四处央求和辩解,瑟缩着双肩,只顾低头捂着脸嘤嘤哭泣,有些失神:“那些首饰是怀恩以前送给亦环的,她说家中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家境拮据。所以平日里多有帮衬,她,她怎么可以这样诬赖我?” 月华此时,也便将此事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今日太皇太后命太后严查下毒之事,定然首先是要盘问针工局的,自然也就在负责绣百子被的几个宫人中间盘查,然后便发现了蛛丝马迹,再然后,有人经不得审问,也就一五一十地供认出了兰才人。再然后,自然是命人前去兰才人的寝殿中搜查,自然而然地,也就搜出了“脏物”。 只是,个中猫腻,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她垂下眸子,暗中思忖。这兰才人的位份与自己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加害自己,对于她而言,委实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更何况,有谁这样蠢笨,动了手脚之后,还留下祸患,给自己招惹罪过? 这兰才人怕只是个替罪羊而已吧? 今日晨起,太皇太后是将矛头直指泠贵妃的。自己中毒,她便那样巧合地”晕厥“,将太医叫到自己的椒坊宫里,这事明摆的让人疑心。太后自然不会甘心让她背了这黑锅,招惹皇上厌弃。再加上要到太皇太后跟前交差,肯定是要寻人顶罪的。 这替罪羊的学问也大,有加害自己心思的,八、九成是宫中妃嫔。鹤妃与雅嫔,太后好不容易拉扯到这个位置上,家族势力在朝中也举足轻重,太后肯定舍不得。即便是要”舍车保帅“,这车也铁定是无关紧要的棋子。 那么就只有兰才人与君婕妤。君婕妤是皇上册封的人,又是心尖宠,若是动了,皇上要过问,而唯独有兰才人,既是太后提拔的人,可堵太皇太后的嘴,又无足轻重。所以,这兰才人,今日,那是再申辩也没有用了。 不过只是弹指之间,月华已经将其间形势看了一个透澈,她看那兰才人哭得伤心欲绝,几乎是肝肠寸断,心里也生怜悯。不过,自己又不能冒失插嘴求情,坏了太后的好事。 她抬眼看陌孤寒,冷眼看这一场闹剧,一直沉默不语,无动于衷,好似事不关己,只是戏台下的看客而已。 月华突然就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若是论感情,兰才人伺候了陌孤寒许多年,无论陌孤寒喜欢与否,都是曾经枕边相伴的人,他就能眼看着兰怀恩被冤枉,受委屈,甚至于性命不保,而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只是在鄙睨一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蝼蚁。 就像那日,她跪在大街上,陌孤寒高坐在马车之上,那样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独留下灾难和唾弃给自己。 “皇后,如今真相已明,是生是死,该如何处置,也就是你一句话了。” 太后笑得那样风轻云淡,恰如佛祖那悲天悯人的拈花一笑,恰如其份地刚刚好,只是话语里的凉薄之意,命地上的兰才人浑身一颤。 第五十六章 祸水东引 月华忍不住想去拉这位身在泥泞中的兰才人一把,自己不是善人,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就因为这种物伤其类的感怀。 她还未张口,只是欠了欠身,便被身后的秦嬷嬷拉住了,极坚决地扯住她的衣服,微微蹙了蹙眉头。 月华直冲到脑子里的一股热意逐渐淡凉下来,她明白自己的处境,除了太皇太后给自己搭的花架子,一个皇后的位份,自己什么都不是,如今尚且在顶端摇摇欲坠,别人一个手指头可能就有倾覆的危险,哪里还有资格管别人的长短? 再而言之,今日若是给兰才人求情,她便有些不知好歹了,既得罪了太后,又驳了太皇太后的脸面,这陌孤寒还讳莫如深,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思。 月华强自按捺住冲动,不去看地上的兰才人,狠心道:“一切全凭太后和皇上做主。” 太后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皇上,惋惜地叹道:“这丫头胆子也恁大了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 兰才人身子一震,似乎也已经明白了自己今日怕是在劫难逃,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她最后将目光望向高高在上的陌孤寒,眼泪蓄积在眸子里,盈盈颤颤,将落未落,被她强自忍住了。就是这样的故作坚强,在她一张纯净透澈的娃娃脸上,更加显得我见犹怜。 “皇上,怀恩自幼父母双亡,颠沛流离,幸好得您垂怜,已是感恩不尽,知道自己蒲柳之姿,卑微若尘,万不敢有所肖想的。今日受姐妹诬陷,蒙冤莫白,无论如何责罚,怀恩别无怨言,只请皇上相信怀恩清白。” 一番话如泣如诉,只令闻者动容。陌孤寒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依旧毫无表情,只垂下眸子,淡然扫了地上哀哀切切的兰汀一眼,嘴唇噏动,却一字未吐。那刀削斧刻而成的五官仍旧仿佛石铸,没有丝毫动容。 月华想,他不开口也好,免得说出什么伤人肺腑的话来,令这原本便可怜的人,更加地心灰意冷。 他总不会是开口为兰才人求情的,只要后宫和谐,平静无波,一个丫头的性命,无关紧要。 兰才人眸子里的泪终于承受不住它的分量,如决堤之水,纷涌而下。失了泪水润泽的眸子,逐渐枯败下去,黯然失色, 她重重地冲着陌孤寒磕下头,用手撑起沉重的身子,绝然地站起来,握紧了拳头:“那怀恩如今也只有以死明志了。” 陌孤寒紧拢在袖口里的手猛然间动了,也只是一抬,便重新落下去,缩回到金丝绣祥云的袖口里去。 月华的身后有一根盘龙鎏金的柱子,兰才人的目光缓缓地掠过去,朝着月华微微一笑,便毫不犹豫地向着她这个方向扑了过来,蕴含了全身的气力。 月华不假思索,猛然间起身,侧身一抬胳膊,便将她拦住了,强劲的冲力令月华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整个身子后仰,就要仰面朝天地跌落下去,千钧一发。 一阵疾风掠过,带着陈郁的龙涎香的气味,月华感觉到自己跌落进一个坚如磐石的臂弯里。那臂弯坚硬而有力,直接稳稳当当地托举起她不由自主摔落下去的身子,却也因为兰才人的冲劲,令她的腰骤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紧蹙笼烟眉,一声闷哼。 她还没有来得及感受那臂端带给她的踏实,陌孤寒已经一声不屑冷哼:“不自量力。”然后抽身,一撩衣摆,依旧端坐,若无其事。 他是在救自己,还是兰才人?这是月华勉强站稳身形后,脑子里瞬间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相跟着接踵而来的慰藉便是,陌孤寒无论救的是谁,都说明,他并非是真正冷酷无情的心肠,这就足够。 兰才人今日有救了。 殿里的鹤妃,雅嫔等人瞬间全都来了精神,“噌”地站起身来,等着好戏鸣锣开场。 “皇后娘娘!”兰才人睁眼见月华拦住了自己,便知道自己今日有救,犹如绝处逢生,心里的委屈便忍不住全都爆发出来,抱着她便嚎啕大哭。 月华觉得腰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一下子肯定又严重了不少,一手揽着她轻拍后背,一手扶着腰,有些呲牙咧嘴。 秦嬷嬷见状,知道她定然是又闪了腰,吃力不住,赶紧上前劝慰兰才人:“兰才人轻些力气,我家娘娘腰间有疾。” 兰才人赶紧松开手,身子流水一般滑下去,重新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恕罪。” 太后唇角掠过一抹讥讽的冷笑,也只是转瞬即逝:“兰才人若是寻死觅活,便远些去,莫脏污了哀家的寝宫,还冲撞了皇后凤仪。” 月华整个脊背都有些僵,直挺挺的,不敢弯下,别扭着转过身来,扶着秦嬷嬷的手,先是屈了一膝,方才慢慢地跪下去。秦嬷嬷搀扶着她的手暗暗使力,想来是想劝阻她,月华置之不理。 “太后,皇上暂且息怒,月华有话想回禀。” 泠贵妃依旧端坐在座位上,自始至终稳如泰山,兰怀恩的决绝都没能令她动容分毫:“皇后娘娘看来这是要给这丫头求情了,太后的一片良苦用心怕是有人不知好歹。” 陌孤寒终于第一次正眼去看月华,隐约间光洁的额头上,还有几点未曾消退的零星红斑,但这一点也隐没不了她眸子里的潋滟光华。 “说!”陌孤寒难得开口,果真是金口玉言,这般吝啬只言片语。 “听母后适才所言,是由针工局的宫女亦环指证了兰才人的指使,并且还将兰才人赠予她的金银首饰作为脏物主动上缴,以求赎罪。那亦环与兰才人看来交情匪浅,乃是患难之时的手帕之交。她肯昧着良心做下这等龌龊之事,又为了活命牵扯出往日姐妹,可见乃是忘恩负义之人。月华觉得,未尝不是她记恨兰才人如今得了富贵荣华,所以故意栽赃陷害。” “嘁,皇后娘娘为了给兰才人开脱罪名,可真是煞费苦心,这样的由头都能想得出来。”泠贵妃一声不屑冷哼。 月华并无半分怒意,只微微一笑,转身问兰才人:“兰才人,你那些首饰是什么时候馈赠给那亦环的?” 兰才人立即会意,斩钉截铁地道:“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在花园中偶遇亦环,见她面色憔悴,满脸愁苦,便出言询问。她说她母亲病重,家中日子拮据,她所得俸银只是杯水车薪,因此日夜愁苦烦忧。奴婢与她原本交情颇好,心有不忍,但是自身也并无什么积蓄,便斗胆将自己一些赏赐来的簪环首饰,叮嘱她暂且当了,留好赎票,回头若是我手里有了银两再赎回来。 因为奴婢的身份出入针工局不便,所以这些事情都是交给身边的嬷嬷去秘密交付的,皇后娘娘传来奴婢身边的嬷嬷一问便知。” 月华叹口气:“常言说‘升米恩斗米仇’,你尽自己的力量资助她一些银两便好,偏生却自不量力,将所有首饰都交付给她,她与你当初同为奴婢,今日却天差地别,一时财迷心窍,心里能没个嫉恨吗?更何况你还让她当活期,中间传话人怕是也没有具体领会你的难处,传话的时候有了偏颇,令她觉得是欠了你的,心里有了疑忌吧?女人一旦记了仇,那是晕了头脑,怎样损人利己的事情做不出来?” 兰才人也聪慧,立即便明白了月华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顺着她的话风说下去:“难怪她后来又寻了借口到奴婢寝殿,想再讨些金银。我也委实心有余力不足,便拒绝了。难不成便是为此恨了我?” 月华恬淡一笑,点点头:“她若当时便恼羞成怒,有意害你,想趁你不备往你寝宫中藏些药粉岂不轻而易举?” 兰才人似乎猛然间醍醐灌顶,冲着陌孤寒连叩几个响头:“定是如此了,恳请皇上做主,奴婢愿意与她当场对质,以证清白。” 兰才人身前的嬷嬷也是个老油条,闻言立即跪倒在地,膝行两步上前:“老奴斗胆回禀太后,皇上,娘娘们,当时送亦环首饰都是老奴一手经办的,我家才人句句属实。” 泠贵妃似乎心有不甘,“呵呵”笑道:“这话风转得真快,三言两语便将祸水东引了么?” 话音刚落,便被太后一眼瞪了回去。说到底,兰怀恩也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泠贵妃只顾争风吃醋,想借此斗倒一个算一个,太后可就不是这样想法。若是月华愿意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留住兰才人的一条性命,她自己倒是求之不得的。将所有罪过全都推到一个小宫女身上,太皇太后跟前又交了差,何乐不为? 第五十七章 不自量力 太后权衡利弊,略一思忖,便和缓了眉眼:“皇后说的倒是极有道理,那些宫女为了一点私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哀家也是见得多了。可恨那丫头忘恩负义,竟然做出这等阴狠的事情来。来人哪,命人给我好生拷问那亦环,哀家就不信,她做贼心虚,还能扛得住拷打?” 立即有太监领命飞奔着下去,带了几分兴奋。 这些阉人手段阴狠,岂是一个黄毛丫头能吃得住拷打?太后一声吩咐,就已经是板上钉钉。 一场闹剧终于偃旗息鼓,陌孤寒不悦地站起身来,冷声吩咐道:“若是属实了,那丫头也就不要留了。兰才人私自将赏赐的财物外泄,方才引起这样的祸端,也是罪有应得,母后看着发落就是了。” 一锤定音,皇帝陌孤寒直接判定了亦环的生死,纵然她是铁打的身板,如今定然也扛不住了。兰才人长舒一口气,直接瘫软在了地上,仍旧不忘叩头谢恩。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饶是那亦环是受人胁迫也罢,收人钱财也好,她背弃了兰才人对她的一片情谊,已经是罪有应得。月华僵着腰,拜伏不下,只能颔首谢恩:“谢皇上圣裁。” 陌孤寒昂首阔步地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然后顿下身形,斜睨她的脸一眼,似乎是惋惜地道:“皇后的脸看来果真是毁了。” 月华始料未及,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低了头,恭声道:“托皇上洪福,并无大碍,休养两日即可恢复。” “那便好,”陌孤寒一扬脸,全无丝毫表情:“那这几日,皇后便留在你的清秋宫,不要四处走动了,免得再惹人闲议,又失了我长安脸面。” 言罢便拂袖昂然而去。 月华一阵愕然,这算是惩罚自己吗?还是不想见到自己而已? 泠贵妃终于得意地大笑出声,用帕子掩口笑得花枝乱颤:“皇上他说话怎么这样夸张,皇后娘娘如今虽然一张脸是毁了,但是也代表不了我长安的颜面吧?至于将皇后娘娘软禁起来吗?” 月华莞尔一笑:“泠贵妃想来是误解了皇上的心意,皇上只是怜本宫身子不适,让本宫好生将养而已,免得别人长舌聒噪,坏了情绪。” 泠贵妃“咯咯”娇笑:“皇后娘娘真会自欺欺人。” 太后只佯装没有听到泠贵妃话里的讥讽之意,疲惫地捶捶后腰:“夜色已晚,哀家是困倦得顶不住了,你们姐妹们若是亲热,便留下来说一会儿话也无妨,哀家先去歇下了。既然皇上有命,皇后便安生呆在清秋宫里静养吧,晨安暂时也免了。至于兰才人,也依照皇上所言,禁足七日,小惩大诫罢了。” 太后小题大做,借了休养的由头,三言两语便变相地限制了月华的自由。 月华淡然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如今泠贵妃被太皇太后没收了绿头牌子,自己被陌孤寒“禁足”,这是不是代表着,第一场鹬蚌相争,两败俱伤? 她扫一眼暗自兴奋不已的鹤妃与雅嫔,两人眉梢眼角已经隐约荡漾了春意。而君婕妤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柔和地笑,就像一副静谧的工笔美人图。 兰才人再次磕头谢恩,太后一扫适才的疾言厉色,宽慰两句,便被宫人搀扶着下去休息。 雅嫔早已迫不及待回宫静候敬事房佳音,假意催促泠贵妃:“贵妃姐姐还不快些回椒坊宫么?若是一会儿皇上传召,您去得迟了,怕是要埋怨的。” 泠贵妃掸掸自己衣襟下摆,满脸得意与倨傲之色:“自是不打紧的,今日皇上临走的时候就告诉本宫,近日朝事繁多,怕是有些忙呢。” 言罢,琉璃般的眸子一转,得意的眸光从鹤妃的脸上又跳跃到月华的身上来,颇有些耀武扬威的心思。 鹤妃一声冷笑,声音清凌凌的,好似挂着雪霜:“泠贵妃怕是忘记了,今日太皇太后刚刚下了懿旨,让你这些时日好生休养身子,离皇上稍远一些,莫传染了病气给皇上,那绿头牌子是翻不了个的。” 这就是一根刺,千万提不得的,泠贵妃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青紫,酥胸起伏,怨恨的目光恨不能将说这风凉话的鹤妃灼伤。 “贵妃姐姐莫气。否则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对身体不好,还不知道要多扎多少银针,喝多少的药汤?” 鹤妃话中有话,报了唇舌之仇,心中方觉酣畅淋漓,带着宫人先行转身回了自己的悠然殿。 此事皆因月华而起,鹤妃将战火点燃,便抽身走了,泠贵妃便将太后今日的叮嘱瞬间抛诸脑后。她讥诮地望着月华,满是幸灾乐祸:“在皇上面前自作聪明,哈哈,皇后如今尝到被嫌弃的滋味了吧?” 晨起的时候,在太后跟前,泠贵妃多少还有些顾忌,如今只有几人在,她便毫不客气地讥讽道。 算下来,泠贵妃的父亲也不过是在朝中吏部任侍郎一职,虽然一手提拔起来的朝臣不少,但是断然是比不得常家在朝中位高权重。但是,可惜的是,月华背后所依仗的,那是娘舅,不痛不痒的,哪里有人家亲生爹娘来得坚实? 但凡这几个娘舅亲厚一点,莫说借给泠贵妃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傲慢无礼,月华一个嘴巴呼过去,她也只能蹙着眉头忍了。 月华扫她一眼,也只当做看跳梁小丑,并不以为意,扶了秦嬷嬷的手,慢慢向外走,只傲然嘀咕了一句:“皇上再嫌弃,本宫也是皇后,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 一口气就噎在了泠贵妃的喉尖上,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月华抽筋剥皮,方才解气。 兰才人小心翼翼地躲过她怨毒的目光,出了瑞安宫,紧走几步,追赶上月华,纳头便拜了下去。 “兰汀谢过皇后娘娘大恩大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月华弯不下腰,慌忙命秦嬷嬷上前将兰才人搀扶起来:“傻丫头,没做就是没做,我作为皇后,还你一个清白,原本便是应当应分,何谈大恩?” 兰才人却是执意不起:“今日遭人诬陷,众人落井下石,若非娘娘秉公而断,此刻兰汀早已一命呜呼。兰汀的命便是娘娘给的,请娘娘容兰汀磕头谢恩。” 言罢果真结结实实地跪伏在地上,叩地有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已经一片青紫。 月华看见兰才人那双清透的眼睛,便想起了香澈,死去的香澈是月华心里永远的痛楚,她一生也忘不了她那双含水的眸子,波光粼粼,忽而雀跃,忽而楚楚生怜。 她们两人何其相似,都自幼孤苦伶仃,只是,香澈不幸的是,遇到了自己,而兰才人,遇到了陌孤寒。 月华心里不由自主对兰才人便生了怜惜,笑得也温柔如水:“傻丫头,磕头便磕头吧,本宫也受得起,怎的这样实诚?难道不疼么?” 兰才人摇摇头,笼了一双尖尖柳叶眉:“即便磕得头破血流,兰汀心里也是欢喜的。” 月华认真纠正道:“你莫忘记了,你如今得太后赐名,你叫怀恩,兰汀的名字便不能用了。” 兰才人一声苦笑,倔强地默然半晌,既不点头,也不辩驳。月华却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怀恩,如今感怀颇多,怕是恩德已经不再。这聪明的丫头是在借着一个名字向月华表露自己的心迹。 她抬手用帕子轻轻地将兰才人前额上沾染的一点灰尘拭去,轻轻地笑了:“傻丫头,回去吧,记得让丫头给擦一点药。” 兰才人眼见就欢喜起来,果真像个孩子,见了喜欢的人或食物,便将适才从天而降的灾难抛诸脑后,又谢过月华,方才行礼后离开了,尚自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笑得清甜,眸中流淌的,便是山间欢快清澈的山泉。 月华突然有些艳羡,叹口气喃喃自语:“一直觉得有人疼宠才有资格活成这样的脾性。” 一旁的秦嬷嬷摇摇头:“老奴倒是觉得娘娘比兰才人还要单纯。” 月华扶着腰慢慢走,活像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般笨拙:“秦嬷嬷是在怪我适才不自量力救下兰才人吧?” 秦嬷嬷向四周张望一眼,见并无闲杂人等,方才对着月华低声细语道:“能生存在这深宫之内的女人,那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猴精一样的人物,娘娘可别被她们的表象骗了。 那兰才人看起来天真烂漫,您看适才她比谁心里都清楚,满屋子的人全都是巴不得她受牵累的,所以她压根就不辩解,也不央求,唯独就哀求您和皇上。这寻死么,咋也不往泠贵妃跟前的柱子上撞?偏生就往您和皇上跟前过? 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能得了太后另眼相看,那就是本事!娘娘您为了她得罪这宫里的三位主子,又受了牵连,值得么?” 月华知道秦嬷嬷说的话实在在理儿,心里仍旧难免感伤:“这些都是自保的本事,不是害人的心计,无可厚非。那兰才人一个人委实可怜,出了事儿连个帮话的人都没有。再说太后也不过是寻个替罪羊而已,我留下她,太后应该也不会反对。一时情急,哪里顾得上考虑许多?” “救人也要量力而行,今日也多亏娘娘机智,只是祸水东引,饶是如此,还惹了皇上反感,当着众妃的面落您颜面,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月华揉揉腰,便想起他那句颇不耐烦的“不自量力”,幽幽地叹口气:“他对于我的反感,早已根深蒂固,哪里是因此而起?” 第五十八章 安之若素 后来,月华便果真将自己当做禁足一般,在清秋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慢条斯理地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宫中有规矩,每日晨起要去太后的瑞安宫中请安,初一,十五,则由太后带领着众妃一同到太皇太后的慈安宫磕头。月华休养三五日后,除了每日晨起去太后那里点个卯,听几句冷嘲热讽,便是回清秋宫里窝着。 她惊喜地发现,宫中织染局里染出的绣线无论是色彩渐变性,还是光泽度都较之外面集市上出售的绣线好上许多,这一发现,令沉迷于刺绣手艺的她简直欣喜若狂,立即按捺不住,支起绣架开始兴冲冲地描画花样。 秦嬷嬷焦急地围着她的绣架一圈一圈转,怎样都按捺不住性子。她苦口婆心地劝导月华,主动到陌孤寒的身边去,奉茶煲汤,红袖添香,哪怕是气温突然转凉的夜里,过去送一件寒衣,嘘寒问暖几句也好。争宠争宠,这紫禁城里的荣宠都是自己争来的,否则这样安之若素,听任那鹤妃与雅嫔在泠贵妃“养病”的这些时日里上蹿下跳么?太皇太后给她煞费苦心创造的好时机眼睁睁便溜走了。 月华只顾低头丝线翻飞,锁针,跳针,插绣,明晃晃的绣花针在她素白的指尖翻飞,然后翘着优雅的兰花指,五颜六色的绣线被尾指高高地勾起来 ,滑过一道道优美的弧度。 山山水水逐渐在她翻飞的针尖下显出分明的层次来。 她心里也在暗自思忖,那日对自己暗下毒手的人,究竟是谁?泠贵妃的突然晕倒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此人又为何手下留情,只是使用了自己敏感的荨麻? 最重要的,此事牵连到了泠贵妃,太后为何不追根究底,而是选择将兰才人拉出来顶罪,息事宁人? “这几日皇上频繁地翻君婕妤的绿头牌子,夜夜都是君婕妤侍寝,娘娘可莫摁下葫芦起来瓢,提防着最好。” “这后宫恩宠娘娘要替皇上操心,千万不能让皇上专宠,只有大家相互钳制,保持平衡,这皇后才能坐得稳当。” “听闻今日藩国进贡了番石榴,除了赏给几位王爷府上,皇上命人给太皇太后,太后宫里全都送了一些,最后剩了几个,尽数分给了泠贵妃 。娘娘,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但凡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秦嬷嬷都会絮絮叨叨地讲给月华听,不厌其烦地提醒她应该警醒一些,切莫被人趁机钻了空子。 魏嬷嬷也会撺掇月华几句,但是听在月华的耳朵里,心思是不一样的。她以为,秦嬷嬷这般用心良苦那是为了给太后效命,为了太后的权势,为了私心。而魏嬷嬷不同,魏嬷嬷只是为了她好。 所以她只在魏嬷嬷忧心忡忡地劝告她的时候,她才会耐着性子解释几句。 “皇上对我不喜,又因为对常家有所忌惮,所以才厌憎我进宫,我若是再自作聪明地上前讨好他,费尽心机和手段,魏嬷嬷,只会适得其反,引起他的猜忌,自讨苦吃。我倒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就守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省却他的猜疑。” “难道皇上一直不踏足清秋宫,娘娘就一直安生等着么?那雅嫔与鹤妃这些时日花样摆出,蛮缠得很,皇上哪里还有空暇想起娘娘?” 月华颇不以为意,恬淡一笑:“纵然鹤妃与雅嫔再聪慧精明,皇上待见她们吗?” 魏嬷嬷哑口无言。 “在后宫这些妃子里,最为得宠的,一个是泠贵妃,一个是君婕妤。两人一人骄纵刻薄,一人温婉含蓄,性情截然不同,但是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简单。 泠贵妃得宠,固然是因为她是皇后的嫡亲侄女,还有极重要的一个原因,她在后宫这些妃子里,是最为真实的。她因为太后袒护的缘故,可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不用费太多七拐八绕的心思,说话刻薄,颐指气使,直来直去。这嚣张跋扈看在皇上的眼里,反倒是优点。 君婕妤品性如何并不是很了解,她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极是和善,犹如雨水荡涤过一般,格外令人赏心悦目。再以至于从宫人里脱颖而出的兰才人,都是这般的干净清透。 这才是皇上的心尖喜好,简单纯粹,不用费心猜疑,方能久处不厌。” “话是这般说的,可是这宫里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的,哪里容得下娘娘置身事外?您可莫忘记了,您是皇后。”魏嬷嬷忧心忡忡地道。 “我不怕那些人殚精竭虑地对我使出什么手段,皇上对我戒心颇重,时刻寻了人提防着我,泠贵妃她们愈是跃跃欲试,传进皇上的耳朵里,皇上只会愈加反感,对我愈加垂怜。所以,一动不如一静,千万不可以操之过急。” 月华一番分析,委实合情合理,后来魏嬷嬷就不再操心,只是偶尔长吁短叹。 兰才人同样也被禁足,她在禁足后的第三天,差人给月华送来一副亲手编的碧丝络子,不是寻常的攒心梅花,或者是方胜,朝天凳等式样,而是一对鼓突眼睛的小青蛙,背上串了米粒大小的碧石编出瓜菜条纹,眼睛则是挑了一对黑曜石,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东西并不值钱,但是那是兰才人的一片心意。月华收下以后,知道她手头拮据,就赏了实实在在的小银元宝,上面雕刻着各式图案,可以把玩,可以用来打赏下人。 后来兰才人禁足解除了,便经常出入月华这里。见到月华绣的帕子,欢喜得不行,月华绣花的时候,她便守在跟前学,也不聒噪,难得竟然能按捺住浮躁的性子。 月华也逐渐发现了兰才人的好,这是一个极恬淡的姑娘,别人对她一点点的心意,她都会极是感激,而且知足常乐,并没有什么野心和欲望。也许这也是她在如此激烈的宫闱争斗中得以安然的重要缘由。 亦环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很快就抛诸了脑后,重新简单快活起来,只是偶尔提起以前的日子时,亦环的名字仍旧会不时地从她的嘴里蹦出来。毕竟,那是曾经陪伴她走过那段人生地疏的艰苦岁月的伙伴,曾经也共同扶持,同甘共苦。 兰才人不怪亦环,她其实心里明白,亦环在听从别人的安排,指证自己的时候,肯定也是经过很久的挣扎和矛盾。她需要顾忌的太多,包括家里的亲人,最终可能也只是无可奈何。甚至于,她还内疚地觉得,若非自己,亦环也不会招惹这样的祸事。 这么快便释然以往的恩怨,再加上她能够不遗余力地帮助往日姐妹,所以月华认定,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 后来,两人在一起熟悉了,说话便不再有那样多的忌讳,尤其是寂静的夜里,守着一支摇曳红烛,金簪挑起烛花的时候,也会挑起一些心底的感慨,小心翼翼地谈及陌孤寒。 兰才人每次提起陌孤寒的时候,语气都格外的平淡,月华感受不出一点的憧憬,甜蜜,和怀春少女的欣欣然。甚至于还不及一碟精致的点心给她带来的诱惑更大一些。她每次提及最爱吃的羊肉锅子,双眸都会亮晶晶的,好像是搅乱了潭水中皓月的倒影,满池水光潋滟里,都是细碎的星星。 可是,提起陌孤寒的时候,兰才人也只是略微弯了眉眼。 月华觉得,人的眼睛最真实,是骗不了人的,兰才人的眸子又是最纯净的清潭,直达心底。她心里对于陌孤寒是没有任何的企图的,她对于他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对于权势的渴望。 兰才人说,她原本便是在宫里针工局做些针线活计的,不过她绣工不好,只喜欢编织各式各样的络子。陌孤寒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见到她编织的一只花衣服的小兔子络子,便兴冲冲地召见了她,并且留在身边伺候。 那时候的她又笨又傻,经常做错事,陌孤寒沉着一张脸,谁见了都害怕,但是陌孤寒唯独不会怪罪她。饶是她笨手笨脚地打翻了他跟前的茶水,或者是将他龙案之上的奏章碰落一地,陌孤寒也只是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去。 第五十九章 乔祝的野心 陌孤寒喜欢她编织的络子,他腰间玉佩上,扇子上挂着的吊坠都是她编的,最初时固执地喜欢用兔子图案,憨态可掬的,机灵乖巧的,兰才人也费尽了心思,五彩丝线在手里翻飞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来。后来,可能是自己也觉得幼稚,便弃而不用,全都收集起来了。 月华听她说起,心里会暗暗发笑,她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陌孤寒这样冷硬的汉子,如何会偏执地喜欢起一只兔子来?她的心里也软软的,就像兔子身上温柔的绒毛。 再后来,兰才人提起的时候,就会长叹一口气,就好像美梦初醒而恋恋不舍。 再后来,陌孤寒身边伺候的婢女换了一波又一波,总是没个定性,却唯独她留下来了。虽然依旧笨手笨脚,什么也做不好,陌孤寒也不再稀罕她编的络子。 太后搜罗了许多的漂亮宫女,打扮得花香肆意,成日成夜地围绕着陌孤寒转,站在他的跟前,红袖添香,或者奉茶打扇。陌孤寒全然没有兴趣,他总是在废寝忘食地打理朝政,经常夙夜不眠,那些女人在他跟前就像透明一般,惹得厌烦了便命令荣祥拖下去。 那时候,兰才人梳着双丫髻,就缩在一旁偷懒,睡得哈喇子流湿了前襟,有些邋遢。太后说:“把这个丫头换了吧,什么也做不好。” 陌孤寒看也不看她一眼,却斩钉截铁地说:“不换!” 太后就说:“那就收了她吧。” 陌孤寒片刻愣怔,说:“母后看着安排就是。” 兰汀就从地上一下子窜到了云端,谁都说她是从麻雀变成了凤凰。 可是兰汀觉得,除了每天吃食好了一些,倒是还不如就做个丫头。最起码,当一个本分的丫头,没有人会看你不顺眼,心心念念地把你扒拉下来。 陌孤寒召幸她几次,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她见陌孤寒的次数反而倒还不如原来多了,话说不得几句,除了磕头还是磕头,生疏了。 月华取笑她,感情你做才人也只是为了吃些好的吃食? 兰汀附在她的耳根下悄声说话:“就算是什么也不为,这才人还是要做啊,太后下了命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自己苦中作乐,寻找一点可以安慰自己的借口了。 原本,兰汀还觉得皇上对婢子不错,虽然并不宠爱,但是情分却是比别人深厚的。但是如今,娘娘,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兰汀觉得,帝王给我的恩宠还不及您的善良所带给我的恩德。” 月华笑着揉她的头发:“作为帝王,并非是他寡情,他只是有着太多的无奈而已。” 兰才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些年,婢子一直在皇上跟前伺候,亲眼见他有多么操劳。他生活里,好像就没有什么乐趣,只有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直到如今,再重新回想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也只有摇曳的烛影下,我无聊的呵欠连天里,堆成山的奏章,他紧锁的眉头,还有奋笔疾书的手。 在他少年的那段时光,也没有玩伴,没有知己,没有玩乐,每时每刻都要将自己高高挂起,努力板着脸,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 只有那样,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们,才不敢轻看他,越雷池一步,那些各怀鬼胎的皇亲贵族,才不得不存了敬畏,不敢轻举妄动。 他极少笑,最多也只是僵硬地牵扯一下唇角,更遑论是开怀大笑。 有很多时候,婢子都会觉得,当皇帝其实一点也不好,真正是活成孤家寡人的样子。莫说是太皇太后对他那样苛责,时时刻刻要提心吊胆。就连太后,皇上的亲生母亲,婢子也私下里认为,她对于皇上的爱根本便不纯粹,也掺杂了太多强势的,自私的东西。 很多时候,皇上他极落寞,在心底是渴盼着别人对他的好的。婢子看着他的背影,虽然高大英武,却无端有几分萧瑟,心里就觉得有些疼。” 这样一席话,在别人听来,那是大逆不道,但是月华与兰才人相处的时候,便像是姐妹相交,家长里短娓娓道来,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与规矩。 兰才人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月华的心上,使得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愈来愈温柔,柔情荡漾着,将陌孤寒的背影包围起来。她会突如其来地萌生一种好好对他的冲动,就像是已经为人母的女人,见到可怜的孩子便忍不住想要呵护的慈爱,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月华安之若素,后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屋子里早早地生了炭,她仍旧会觉得手脚冰凉,成日里怀中揣着捧炉,才会暖和一些。腰疾经过这些时日的修养,也好了许多。 香沉与魏嬷嬷逐渐在宫里熟悉下来,也如宫里的人一般束手束脚,说话也谨慎起来。香沉原本跟在月华跟前,便是有见识的,不过是短短一些时日,熟悉了宫中规矩,做起事情来便一板一眼,颇合月华心思。 魏嬷嬷被秦嬷嬷指派了看守清秋宫里的小库房,其实便是个闲职。月华不得宠,皇上,太后那里也没有赏赐,不过就是掌管着月华那点有数的嫁妆。当初宣旨册封,宫里赏赐琳琅满目,一半留在了侯爷府做聘礼,一半赏于月华,也就带回了宫里。 人情分子多,眼见也是只见往外出,不见进,偏生上下打点又是少不得的。还好,月华自己还有一点田产和铺子支撑,交给沈伯打理,如今借了自己的富贵势头,也是财源广进,如此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清秋宫里各项份例内务府也不敢有丝毫怠慢,都是足了数,不过听说成色倒是还不及泠贵妃那里的好。 如今太后执掌六宫,偏袒自家人也是应当应分,月华不以为然,倒是香沉在跟前絮叨过几句。 最令香沉左右看不惯的,还是那个叫做乔祝的丫头。 听说她家中家境颇为殷实,当初送进宫里,便是因为她生了一副好容貌,心气颇高,所以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不过她运气不好,一进宫贿赂了掌事的总管太监,分到了当时正得盛宠的鹤妃名下。 她心心念念出人头地,所以在皇上驾临鹤妃悠然殿的时候,应该是做出了什么不当的举止,仅当了几日差,就被鹤妃直接贬去浣衣局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乔祝又一次上下打点,脱离了那个劳累的所在。此时她不再莽莽撞撞,开始痛定思痛,想着在各种主子跟前虎口夺食那是极危险的,太后身边又有泠贵妃天天在跟前走动,委实也不踏实,后来便想起了太皇太后。 她想,太皇太后在后宫里那才是头一号的人物,皇上又经常去她老人家的慈安宫请安,露脸的机会更多一些。若是能将太皇太后伺候满意了,太皇太后一个高兴,直接将自己赏赐给皇上也不一定。就像兰才人那般,不一样也曾经就是个卑贱的宫女吗? 太皇太后果真慧眼识英才,也是她时来运转,在太皇太后跟前露脸没多久,甜言蜜语地奉承着,人又生得花容月貌,太皇太后就做主将她交给了秦嬷嬷调、教,直接带来了清秋宫,自然便是默许了她的野心。 香沉从别的丫头口里打听清楚乔祝的根底,便到月华这里来碎嘴唠叨。香沉说那乔祝便是个好吃懒做的,平时仗着月华抬举她做了二等宫人,便对下面的人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的,有什么差事也尽管交代了下面的宫人去做,然后转身到月华这里来请功领赏。 香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颇有些不忿,尤其是说那乔祝平日里擦脂抹粉,打扮得油光水滑的,招惹宫里那几个小太监都垂涎着脸,眼睛直勾勾的,满是龌龊。 月华便留心去看,那乔祝果真是在穿戴上花费了很大心思。宫中发放的宫人服装都是较宽大粗陋的,她应该是拿到针工局花钱寻人重新给改过了,极是贴身,将腰身勾勒得玲珑有致。而且领口开得极低,略微一弯腰,便露出若隐若现的一片素白来。她每日都是极细心地擦了粉和胭脂,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头上戴的绢花应该是专门用熏炉香熏过的,从跟前一过,香气袭人。 月华觉得也真是难为她,陌孤寒都从不踏足自己的清秋宫,她这样用心地装扮,无人欣赏,也只便宜了那些小太监。 第六十章 好运将至 月华平素生活简单,闲暇了就坐在榻上绣花,一坐便是半晌,下人们不用伺候,忙完了自己手头的差事,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几句。那乔祝心高气傲,不屑于搭理宫里的其他宫人,倒是经常与那些小太监们厮混在一起,听几个小太监巴结着夸奖她,言行有些孟浪。 月华虽然不苛待下人,但不是个没有规矩的,看着有些碍眼。 “皇后娘娘,依奴婢看,您还不如寻个借口,打发了她与太监做菜户,既圆满了那蹄子的心愿,也免除了祸患。”香沉气咻咻地开言道。 做菜户或者对食,宫里不禁,早就有之。宫女与宫女,宫女与太监,只要自家主子点点头,便可以搭伙过日子,后半生有个照应,在这紫禁城里不会太孤苦寂寥。 听说前朝有个嫔妃,为了拉拢敬事房的太监,好在绿头牌子上做个手脚,就将自己跟前的一个宫女赏给了那个太监做菜户。只是敬事房里的太监日日掌管着皇上云雨,淫、心最重,将那宫女折磨得生不如死。 那宫女发了狠,一声不吭,咬牙忍了两个月,在给那嫔妃梳头的时候下了狠手,将一根金簪直接插进了那嫔妃的喉咙。虽然人后来救过来了,但是前朝皇帝觉得她手段腌臜,直接弃了。 月华从那里才知道,这做菜户一定要宫人跟太监情投意合才行,不能做这种损荫德的主,因此听香沉一说,便有些沉了脸。 “那乔祝虽然心野,但总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怎么能这样处置?你作为风仪女官,一定要记得,赏罚宫人须公平公正,有例可循,万不可以自己的喜好度量对错。” 香沉有些焦急:“皇后娘娘教训得极是,香沉都记下了,只是这种事情要防患于未然才是,等她爬到咱的头上,也就晚了。” 月华知道她的担忧不无道理,缓了语气道:“这样的黑脸便是要秦嬷嬷去做,你就不要多嘴了,免得她以为你容她不下,给你暗中使绊子。” 下午时,月华从几个小太监跟前过,便将秦嬷嬷叫到跟前训话。 “咱宫里的那几个小太监为何身上都一股子脂粉气?他们面皮是正嫩的时候,应该还不至于擦脂抹粉,怕是跟咱宫里哪个不要脸皮的丫头厮混。你作为掌事嬷嬷便留个心思,好生敲打敲打。虽然他们只是阉人,但是也是半个男人,女儿家应当自重,不可过于轻浮。你知道本宫是忌讳这些的,查实下来,便赶出宫去,免得将来惹祸,闹出腌臜事来。” 秦嬷嬷早就对于乔祝的言行有所耳闻目睹,只是收受了她的银两手短,所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月华怪责下来,少不得装腔作势到跟前训导一番,又敲诈了一块银子,然后禀报给月华知道,也只搪塞说是小太监偷拿了乔祝的胭脂来擦。 月华没想到秦嬷嬷竟然这样袒护,心里有些窝火,怒声斥责道:“小了偷针,大了偷金,他们虽然只是偷了香粉胭脂,那也是不可饶恕的,本宫便亲自主刑,打几人一顿板子教训教训,也好杀一儆百。” 秦嬷嬷大惊失色,知道这板子下去,小太监们捱不过,肯定会喊冤,赶紧出声求情道:“几人平素都是规矩的,大抵也是跟乔祝相熟,开个玩笑吧?” 月华紧盯着秦嬷嬷看了片刻,只看得她心里发毛,方才正色道:“看在秦嬷嬷的面子上,本宫也便罢了,只是秦嬷嬷可要好生训诫他们一通,懂些规矩和廉耻,免得将来你我管教不利,都要吃瓜酪。” 秦嬷嬷听她话里有话,忙不迭地应下去,少不得义正言辞地训斥告诫几人一番,收敛自己的言行,乔祝也不例外。 月华引以为戒,暗中叮嘱香沉,时刻盯紧了下人,松紧有度,不可过于和善,也不要太严厉苛待,掌握好分寸火候。下人们背地里说些闲言碎语也就罢了,但是千万不可以议论主子,犯了宫中大忌。管教下人时,也要小心,千万不要被秦嬷嬷当了棒子使,得罪人的事情自己尽量少做或者不做。还要留心栽培一些忠厚可靠的帮手与耳目。 林林总总,苦口婆心,手把手地去教。 第二日,天气骤变,听说边关的游牧民族便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侵犯长安边关城镇,掠夺过冬所需的棉花,粮食,布匹等。那些人骑在马上,跟随着天空流浪的云彩,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就像鞭稍上垂挂的铃铛,神出鬼没,令人极是头痛。 月华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会同她讲起战场上的事情,虽然那时候她只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所以月华知道,那些边陲的西凉人究竟仰仗了什么。他们常年的马上生活,使他们有着彪悍的体格,精湛的骑术,和狠辣的刀法,他们的游击战术,令长安的军队防不胜防,一筹莫展。 原本,西凉边关,有几个边陲城池,驻守着朝廷的大军,构建了极精良的防守设备和瞭望哨台,及情报传递站,保卫着长安固若金汤。只是五年前的一场战役,主帅不幸中了对方的诱敌之计,带领的六千精兵被围困苍耳山的雪海之中,浴血奋战一天一夜,然后尽数殉国。 之后西凉兵马从天而降,一夜之间攻克了所有城池,插上了属于西凉的旗帜,也打开了侵略长安的大门。 月华的父亲便是那次战役的主帅,他在那次战役中背弃了对月华母女的承诺,惨烈身亡,马革裹尸。 如今,义兄褚慕白仍旧坚守边关,誓要驱逐西凉人,为自己恩重如山的义父报仇雪恨。 这一战,蔓延了五年,褚慕白后来便音讯淼淼。 从五年前至今,朝廷驻守边关的大军捷报频传,也有败绩,胜胜负负,早已人困马乏。 又是一年寒冬将至,月华担忧褚慕白安危的同时,朝中也不断有战报八百里加急运送至京,听说情况不太乐观,陌孤寒也一筹莫展。 以往西凉人不会攻城,将城池当做鸡肋,抢掠完毕以后,便弃城而逃。待到重新繁荣了,再卷土重来。今年,西凉人似乎有了野心,开始向着长安境内跃跃欲试,大有杀进长安,直捣黄龙的野心。 陌孤寒经常召见朝中大臣在御书房中议事,极少到后宫里来,听说泠贵妃与鹤妃不见了陌孤寒,见面也不再跟斗鸡一般,垂头丧气的没了心情。 月华的二舅父常至义再次得到陌孤寒的重用,听说,常至义府中的嫡女被陌孤寒指婚给了一位王爷为正妃,还赏赐了许多的珍玩珠宝,一时皇恩无限。 秦嬷嬷笑逐颜开,说月华的好日子应该马上就要到了。皇上要仰仗二舅爷,对月华也必刮目相看。自古以来,朝堂与后宫息息相连,都是一体。 月华从心底不喜这位二舅爷,不为其他,就因为自己父亲生前与二舅父交情最好,二舅父可以说是褚将军在军中一手提拔起来的。 当年,常家势力在朝堂之上虽然也是盘根错节,但是有先皇压制,并不能控制长安的经济命脉和军事军权。后来,月华的母亲常智柔嫁给了褚将军。 那时候,刚刚在兵部任职的常至义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头目,是褚将军一手“栽培”起来这位二舅哥,步步高升,甚至于在褚将军身亡之后,他接管了褚将军的位置,屡立战功,进而一手执掌了长安的兵权。 可是对于月华,二舅父的做法便过于凉薄了一些。父亲褚陵川为国捐躯,母亲常智柔自杀殉情以后,月华寄居常乐侯府的这些年里,常至义从来没有亲自前往常乐侯府关心过自己一句,不闻不问。就连魏嬷嬷每次提及之时,都会忍不住埋怨,二舅爷的忘恩负义。 月华只是淡然一笑。 若是因为了常至义的关系,陌孤寒不得不宠幸自己,那么,这样的恩宠,便是镜中花,水中月,如施舍一般,更是祸福相依,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