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大红楼》 第一章 魂醉红楼 寒风呼号,精美木舍里却是一片温香。 火苗舔着鎏金色炭盆的内底儿,绵绵暖意不断发散了去。袭人把炭盆往床榻那边挪近了些,又把浣了冰冷雪水的绣帕敷在小宝玉头上,坐在雕花柔软木床的边上叹气。 她穿着嫩芽黄色的娟纱绣花长裙,外面裹着藕丝琵琶衿上裳,摸着绣帕温了,连忙重新浣了雪水敷上。长裙袖口拂过小宝玉的脸颊,触感柔嫩细腻,还有一股温香沁在鼻翼。 宝玉才知道满屋的香味哪里来的,顾不上感叹,反而放松了脸部肌肉,让表情睡得自然。或许说昏迷得更自然一些。 他听到自己是昏迷了,要继续昏着。本以为是个梦,可听在耳朵里的、偷摸瞧见的都跟以前不一样。 他应该喝醉了倒在家里,有乱糟糟却很温暖的床榻、明亮的落地玻璃窗,要是窗户关着,应该还有烟酒混杂的古怪味道才对。 可他看见了什么:身边是个半长开的妹子,眉眼贤淑,脸蛋放在网上起码是90分以上的大美女级别的,那股贤淑味儿还要加分,95分不能再少。 对面有厚实的青色纱帘遮蔽,看模样是古代的碧纱橱;纱帘一旁靠墙有个半圆桌,以他的眼力立马看出是上好的榉木一气雕成,价值不菲;靠着榉木桌坐着一人,穿着粉红绣百蝶度花裙,好像古代的大家闺秀,自顾自在套好的丝绸上绣花。 一侧墙壁上挂着七八米长的水墨画,画里是老妪带着几个女子登山游玩,气韵生动,云蒸霞蔚,让他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心里更没底——这幅图乍看上去好像游人行走而来,差点分不清真假。他在博物馆见过古代名家的作画,价格几百几千万的,跟这幅图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捏捏手掌,柔嫩细腻有点短小的感觉更是让他心寒。这哪里是他自己?明明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皮肤比好多女人还要细腻。他看见水墨画的下面的桌子上摆着铜镜,也不敢醒来看上一眼。 【还是等着,弄清楚状况再说。】他松了呼吸,让表情自然。 晴雯放下绣工,恨铁不成钢地瞪回一眼,兀自嘟囔道:“姐姐你还管他作甚?常劝他调理身子好好读书,不要总想那些弯弯绕绕的,他呢?”绣工一摔,气呼呼地胸脯胀气,自己却抓过袭人手里的帕子,换了雪水给宝玉敷上。 “这大雪天的,寒冬腊月,非要吃咱们姐妹的胭脂,不给他吃他就跑去夫人那里找金钏儿。这不受了寒,害你我被夫人骂了个痛快。” 袭人把炭盆又挪近了些,喝口水歇着,道:“你要看就费点心,别一会有一阵没的。热病最是麻烦,又要敷帕子降温,又不能受了冷。咱们得照顾好宝二爷。” 宝二爷?贾宝玉?红楼梦! 宝玉悄悄睁开眼睛,一双眼睛冒着绿光瞪那副画,然后是屋里摆放的桌椅器具,这都是价值不菲的。桌子上茶壶茶杯、架靠上装点的花瓶润泽有光,应该也是官窑的好东西。他这是讨好了哪路神仙,穿越到贾府这样的地方来? 【红楼梦、贾府、大观园……】宝玉心里念叨着,一双眼睛跟看见肉食的饿狼一样。穿越就穿越吧,管他魂穿还是别的呢,感谢各路神仙就得。他在二十一世纪没啥牵挂,虽然在某公司任中层挣了不少钱,但那些跟贾府的奢华比起来什么都不是。贾府啊,这可是上下五千年奢侈生活的代表! 当然了,贾府的下场不怎么样,‘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听起来就心酸。可咱是谁?穿越来的,是现代人,改变封建时代点事还不容易? 退一万步讲,就算改变不了,咱不会卷了金银细软跑路? 【没有小宝玉的记忆也没关系,大不了装失忆。】宝玉壮志满满,就要起身。 这时晴雯啊了一声,跑去半圆桌上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头也不回的道:“你先顾着,我把帕子绣完。”话音没有落全,秀手好像穿花彩蝶一样,刹那把帕子绣完了。 袭人刚起来又坐下了,笑眯眯的道:“你还是牵挂二爷。”她打着盹儿看晴雯回去照顾宝玉,殊不知宝玉浑身都僵硬了,冷汗在锦白色的厚实缎被下哗啦啦的冒。 【神仙?妖怪?说好的红楼呢!】宝玉敢拿脑袋保证自己没有看错,绝对是惊吓了。初见晴雯他还惊艳了一把,只见那水蛇腰、削肩膀,微一晃动就如雨意缥缈。跟晴雯的气质胜人不同,晴雯单论样貌就能打个95分以上。 他还感叹红楼多美人,个个是传说里的狐媚子。可不是狐媚子吗?他看见晴雯的左手变成毛茸茸的兽类爪子,三下五除二绣好了帕子。变化且当看花了眼,那速度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 【黄大仙?狐狸精?天啊,这到底是红楼还是聊斋?】宝玉吓得抖了三抖,立马惊醒了袭人。袭人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把脉后乐起来,一把抱住他。 “醒了!宝二爷醒了!” “哦,醒了。头懵懵的。” 宝玉无奈起身,袭人提起缎被给他裹了,又拨了拨炭火,一阵暖意扑面而来。晴雯也跑过来看他,上下打量了就摔过去一盒胭脂,竖起眼睛骂:“醒了好,醒了又可以吃胭脂了。给你,都给你吃,你吃个够!” 卡着腰,左手两根葱管似的指甲足有两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得通红的痕迹。宝玉看见她就心惊胆颤,故作镇定,心想:不愧是分到了红楼梦四烈婢中的一个,发起火够吓人的。 袭人训斥道:“二爷刚醒,你个没轻没重的就跑来拿大。”胭脂盒笑着丢回去,撵晴雯:“去看看大厨房有什么好的,二爷刚醒,找点东西补身。”拿了500大钱给晴雯。 晴雯嘟囔道:“麝月和秋纹在那等着呢。秋纹是个不省心的,可还有麝月在,用得着我?” 这样说着也是去了,生怕掌管大厨房的柳家嫂不尽心,从体己里拿了500文,连袭人给的一起揣去了。 她一走,宝玉就放松下来,浑身发软,眼冒金星。宝玉在袭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活动下臂膀,心想这个传说中的败家子身子骨够差的。 走一走,浑身发软;动一动,气喘吁吁。虽是大病初愈,但是感觉起来,小宝玉原来的身体就不好。 【底子薄,不知道相貌怎么样。】宝玉满怀期待走到半人大的铜镜前。 红楼梦里贾宝玉那叫一个俊,一个美,都说貌比潘安,在曹大大的描写里贾宝玉可比潘安帅气多了。他在铜镜前一站,恍然觉得就算被拆穿了身份死了,那也不亏。 他不算丑的,但跟镜子里的人比起来,真个没地方说理去。只见铜镜里的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脸色有点久病的苍白,更添一丝娇弱。 很帅气,不娘气,这模样就像男人的肌肉块,同性看了都要痴迷。宝玉四处走走温了下身子,头脑也清明起来。他盘算自己的处境,不经意的问:“头很懵,好些都记不得了。袭人你给我说说事情,让我稍微想起点东西来。” 袭人大惊道:“不是丢了魂吧?”连忙一手架住宝玉,另只手摸宝玉的额头:“不然找老祖宗看看?老祖宗修为高深,对三魂七魄也有很高的造诣。”这说的是贾母。 她架着宝玉就往碧纱橱外的廊桥走,吓了宝玉一跳。修为高深?对三魂七魄有很高的造诣?他怕的就是这个。当下拦住袭人,笑道:“我就是有点迷糊,不用劳烦老祖宗了。” 出门就是贾母的暖阁,他真怕,特别怕。 袭人还要不依,宝玉四处看了看,见地上有一本书,抓起来递给袭人:“头晕,你先给我念念书吧。”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刚说了就心里一颤——不知道袭人识不识字,要是不识字,立马就要露馅。 好在袭人接过书册,嗔道:“就会埋汰我,明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大字。”翻翻书册:“这是老爷送来的史书,本想你看看前人事迹做个肯上进的,倒被你胡乱丢了去。 先说好啊,我识字不多,念不好不要怪我。” “不会不会。”宝玉抹了一把冷汗。 这是个红楼世界,却是个古怪的,吓人的,让他惊愕不已的,瑰丽玄奇的红楼世界。袭人识字不多,念得磕磕啪啪,有些字不认得还要问他,更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上面的字很熟悉,是繁体字。搁现代人来讲繁体字大多是认得的,但也有不少认不出来。繁体字里有很多混个眼熟,能在脑海对照,但也有些,比如简体里最简单的‘才’字,繁体版会让除了文科以外的都给抓瞎喽。 他糊弄袭人,让袭人不断念下去。 越念,他的眼珠子瞪得越大。 妖族、蛮族、鬼怪精灵、魑魅魍魉…… 西海有妖,顺水脉而走; 东方有犬,双翅擅翔,独霸大荒山万里之地; 南方白狐,居于青埂峰,世上男子皆为其神魂颠倒; 北方有地狼,视土石如无物,无稽崖易守难攻。 四方妖族自成一国,哪个也不比大周国弱小了,索性有蛮族居于荒野当了缓冲,这才没有大战发生。 除外患外,还有内忧。且不说到处都有妖魔鬼怪,单说鬼怪精灵、魑魅魍魉就够人受的了。 其中多是无害的,也不群居,但很有些强悍大能,硬是把四方妖族的帝王给比了过去。宝玉听到有魑魅旱魃行走大荒山,竟然让大荒山赤地千里,旱死上万天狗,当真是听得心惊胆颤。 袭人给他倒杯茶,笑道:“这些都是外史,后面是咱们大周国的,还有大周国没有,但一直广为流传的厉害人物。老爷一直想您多读书,将来也能占个三言两语的,光大门楣不是?” 话里话外都劝宝玉读书,让宝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读书?做个文人? 他吞了口唾沫——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这样的世界有用吗?抬抬手,让袭人接着念了下去。 《诗经》、《尚书》、《礼记》、《乐经》,孔圣! 大周国广袤无际,儒家十占其九。古有孔圣开创策论之道,独步天下,首辟儒家,后有孟子创办诗词,更分儒家六艺,再有荀子、曾子、韩非子细分学识等阶,完善儒门。 孔子封圣,寿元无疆;孟子半圣,得寿八千载;荀子、曾子、韩非子等成就大儒,先后晋升半圣。笔出天地惊,墨落碎山河。听得宝玉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 袭人见他一片神往,心里暗喜,接着念了下去。 有陆机凭《文赋》、《叹逝赋》、《漏刻赋》、《辩亡论》等封半圣。 有刘勰凭《文心雕龙》共十卷得封半圣。 有吴均凭《齐春秋》三十卷、《庙记十卷》、《十二州记》十二卷、《钱塘先贤传》五卷得封半圣。 有郦道元凭《水经注》、《本志》十三篇以及《七聘》成就大儒。 有杨炫之凭《洛阳伽蓝记》成就大儒。 有贾思勰凭《齐民要术》成就大儒。 有沈约凭《晋书》一百一十卷、《宋书》一百卷、《齐纪》二十卷成就大儒,世人称之为大儒之首。 …… 袭人是个会念书的,有些字不认得也是声情并茂。她合上书册,抬眼看见宝玉如痴似醉,调笑道:“醒醒,念完了。” “念完了?”宝玉诧然抬头。 这些都是南北朝往前的,唐诗呢?宋词呢?元曲呢?一个都没有。他几乎是抢一般的扯过书册,把繁体的拗眼看了,瞠目结舌,激动不能自已。 没有唐诗! 没有宋词! 没有元曲! 没有虞世南! 没有魏征! 没有上官仪! 没有李煜! 没有徐昌图! 没有寇准! 没有杨果! 没有刘秉忠! 没有元好问! 但凡唐宋元明清的,一个都没有! 宝玉抓着书册,激动莫名。 他翻到学识等阶,也就是文人文位的那一页,仔细观看,细细品读,越发不能自已。 九是阳数的极数,儒家恰好分了九文位,分别是生员、秀才、举人、进士、学士、大学士、大儒、半圣、圣人。 【点燃文火就是生员,才气天降,可以一目十行;生员腾起九九八十一把文火点燃文山就是秀才,可以纸上谈兵,一勾一勒都是威能;秀才火烧文山精炼文胆成为举人,可以出口成章; 都说好文人一身是胆,九座文山凝练成九颗文胆,成就进士文位。 进士无需出口成章,一言既出,万法相随!这,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宝玉往后翻看,见进士以后都是寥寥数言,不曾写说详细。他走到一侧的长案书桌,在屏背椅上坐下,手指无意识抚摸文房四宝。 【进士就能一言既出,万法相随,还能享受500年寿命,我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当作后盾,成为进士,不难吧?】 宝玉眼睛睁大,瞳孔骤缩,突然攥紧毛笔。【何止是进士?圣人何其贤德,但我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当作后盾,成就圣人又有何难?集齐五朝大家于一体,敢说不比先贤!】 想起圣人万寿无疆,宝玉的心脏就剧烈跳动,砰然似鼓。 他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道:“我要成为圣人!” 袭人素来是贤惠的,也听不得这种大话:“别说圣人了,只要中了举人,老爷就要敲锣打鼓的上祠堂去感恩戴德。” “你不信?”宝玉有点痴了。 袭人哄他:“信~”嘴里拉长着音调,把炭盆端近了宝玉的书桌,“想做圣人就要读书了,没见哪个圣人不读书的。” “读。”宝玉干脆利落。 他从桌上拿了本书,似模似样的摊纸、磨墨、执笔,突然傻愣了眼。 繁体字,他不会写。 ... ... 宝玉摊纸、磨墨,执笔写道:“新书伊始,望求支持!” 但凡投票的、打赏的、评分的、书评区给热闹的,活该万寿无疆! 第二章 搪塞贾母 宝玉把纸张一折,怄气似的道:“我要听书。” 这才是小宝玉的性子。袭人失望了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当下搬了杌凳坐在旁边,一字一句的读。宝玉把前后勾串起来,遇见不认识的字就仔细记忆,可惜袭人识字不多,很有些他和袭人一起不认识的字。 “罢了,你去旁边,我要练字。” 袭人喜笑颜开,乖巧的搬了杌凳跑远处坐了。没多久晴雯带着两个丫鬟走进来,淡蓝色细麻布打底,外面套了桃红色双襟短褂。跟她和袭人相比,这两个的穿着打扮才正像个富贵人家的丫鬟。 她和袭人的打扮,妥妥富家小姐的样子。 晴雯看见宝玉右手执笔像模像样,嘴上不饶人,“这是哪家的太阳从西边起来了,咱家宝二爷也会读书?不吃胭脂了?”说着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凑过来要看。 宝玉连忙扯碎纸张丢进炭盆,火焰腾了一下,“不急看,你和袭人坐一起去。我练字呢,练不好字谁都不要看。”指指随后跟来的麝月秋纹,“你们也去。” “还挺有心气的,不吃胭脂了?”晴雯不依不饶,把弄胭脂盒。 宝玉哭笑不得。吃胭脂?他盯着晴雯樱桃似的小嘴,让晴雯红了脸,啐他口往边上去了。吃胭脂可不是直接吃的,要吃,吃的也是那樱桃小嘴上抹着的。 【晴雯只是十三岁吧,这样小女孩嘴上的胭脂也吃得下去?不对,小宝玉才11岁,当真是个从娘胎里就风流惯的。】 感叹一下也就完了,宝玉没心思想有的没的。他套了袭人的话,知道贾府满门狐妖,薛府一门青鸟,史王两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到底也是妖怪那种的。这要是泄露了身份,剥皮抽筋还是点天灯可由不得他选。 【必须作出个练字的架势来,要会写字,要写好字,这样才不露馅。】宝玉侧了下身子,摆出一副‘谁上前就烧书’的架势出来。晴雯横着眼睛睥他一眼,哼哼唧唧打开食盒。 香气逸散开来,宝玉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肠胃饥饥漉漉。晴雯和袭人看见他把纸张烧掉,就一人端着青花小瓷,一人抱着精巧的粥盆过来,香气更浓。 “粳米和糯米掺着熬的,养胃。”晴雯嘴上不饶人,心底还是疼他,“我让柳家的加了些葛根粉、芝麻粉、柏子仁,又磨了半两参,最是养气不过。趁热喝了再写字。” 宝玉感叹贾府的奢华,闷了好几碗,见底了算完。 一连几日都是练字,袭人、晴雯和他亲近,到底是个守规矩的,也或许怕断了他上进的心,一直不偷摸乱瞧。他把炭盆挪远了些,又打开窗户。有点冷,总比呼吸看不见的烟气来的好些。 小宝玉的身子骨太差,事事都得注意。对此宝玉很是怀疑过:要说贾府满门狐妖的话,小宝玉应该也是狐妖,不说身轻体健,有个健康的身子骨总归不是难事。 可他就是身子骨弱,不像妖怪,反而像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哥。 想问,不好问,只好练字。 正写着,袭人推门进来,踱两步又出去了,不多时响起晴雯铃铛似的嗓门:“我说宝二爷,您可别练了,再练袭人姐姐可要愁断了眉,哭得跟泪人似的。” 晴雯推门进来,双手卡腰,竖起眼睛喊:“你要练字也好,不该让袭人姐姐挡驾。这可好,姑娘院里的、夫人院里的,连老太太亲自来都给挡了,让袭人姐姐还活不活?” 宝玉把写满字的纸张扔进炭盆,端杯茶出去。 袭人眉眼还是那般俏,就是多了不少愁绪,她看见宝玉强作笑容:“无碍的,宝二爷吩咐了,袭人自然照做。” 宝玉把蓝瓷茶杯儿给她。自己的吩咐还真是苦了妙人。 袭人是个温柔和顺的,如桂似兰,她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跟了自己,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吩咐她挡驾,还真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虽说是大丫鬟,还有个宝二爷贴身丫鬟的身份高人一等,但在贾母、王夫人,还有掌家媳妇凤辣子的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几个姑娘那,她也是招惹不起的。 袭人不接茶水,宝玉给她推过去,看着她喝了,笑问道:“今个有什么事了?晴雯你说。” 袭人扯晴雯,被晴雯一句‘二爷吩咐的’堵回去。晴雯推袭人坐了,这才卡着腰瞪宝玉:“别的也就罢了,还有地方说道。今个老祖宗递了话来,说林家姑娘进府,您怎么着也得露面不是?” “林黛玉?” “呦,您知道啊。那可是老祖宗的外孙女,您的姑表妹。您说说,这让袭人姐姐怎么拦?她倒是想听您的,还是推搪了,可我晴雯说句公道话,她躲不过老祖宗的三十大板! 咱当妖怪的也不是钢筋铁骨,三十个铁板子下去,骨头都碎成渣儿了。” 宝玉打了个哆嗦。三十大板?真狠! 晴雯斜眼睥他:“您给个话儿,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宝玉来回踱步,不断思量。 他有四个大丫鬟,除了袭人和晴雯,还有麝月、秋纹。那两个是说不上话的,一个乖巧,一个更加乖巧,早躲到了碧纱橱里去。宝玉踱了几下步子,看见袭人一双俏目盯着他,张嘴就要替他说话,就猛一咬牙。 “去,为什么不去!”他笑得欢快。 躲不过就不要躲,伸头一棒子,缩头也是一棒子,怕卵! 他可是要做大文豪的人。 成圣! 赌是一赌,也要有点筹码不是?宝玉没奔贾母暖阁,而是借着‘偷瞧林妹妹’的由头,让袭人带他把贾府走了一遍。他没小宝玉的记忆,要是连自家有什么都不记得,可不在贾母那儿露馅。 晴雯是个尖嗓门的,吵架带她,这时候吧,自然留下看家。 他和袭人出门,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是看惯了的,倒是拐过去的一株报春花颇为奇异,引他多看了两眼。 袭人温言道:“二爷您这都忘了?这是老祖宗的报春花,花不开则春不至,金贵着呢。” 宝玉点头,忍不住再看两眼。这寒冬腊月的,报春花一截碧绿的茎子挂着三五绿叶,头上一朵花苞粉嫩,颇为奇异。 走过游廊是小小的三间厅,对侧是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就是穿堂,两边是抄手游廊。两人好像赏景一般的走过去,遇见人了,都让袭人应对。袭人是个会妥事的,得亏有袭人在,不让外面的奇怪。 过了垂花门,遇人渐多。好在没遇见厉害的,只有个穿着紫绢打底、纱质对襟的让袭人矮了半头。宝玉装成副‘不开心不理人’的样子糊弄,这人就笑行了礼,朗然去了。 袭人低声问道:“您连她都不记得了?” 宝玉说大话:“除了吃过胭脂的,二爷都不想认。” 袭人啐了一下,半嗔道:“这是老祖宗身边的红人,做人也好,唤作金鸳鸯的就是她。” 宝玉很无所谓的样子。 心里着实惊了一下,这金鸳鸯可不比旁人,红楼梦有四烈婢这号,除了晴雯、金钏儿、司棋外就是她了。这贾府的人没见多少,四烈婢就见了一半,晦气。 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才看见三间兽头大门,从内往外能窥见两个大石狮子的一角。宝玉看见门上规规整整布着黄铜大钉,横竖六行,眼神一闪刚要开口就见了娟纱帘的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驶过,浩浩荡荡好大的一排。 袭人笑道:“正是林姑娘的轿子了。正门是不入的,要进西边的角门。” 宝玉点点头,原路返回,径直去了贾母的暖阁。 暖阁的台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忙都笑迎上来:“宝二爷可算来了,得亏老祖宗念了几日。” 也有那玩惯了的耍嘴皮:“老祖宗找了几次都被搪了,这一听林姑娘来,巴巴的就跑来了。二爷难不成喜了林姑娘的胭脂,不喜咱姐妹的了?” 莺莺燕燕,群拱环绕,宝玉推说着急见老祖宗,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见有人回话:“宝二爷到了。” 宝玉颤了三颤。 他想起袭人的话:老祖宗修为高深,对三魂七魄也有很深的造诣。 要是被贾母看破了来路,那是想死也难!46 第三章 黛玉进府(求票!) 宝玉进去,看见丫头们围着袭人出去了,再回头看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太太迎上来,就知道是他的奶奶。他还想着怎么应对,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底下候着的也都陪着哭泣。一溜儿小丫头暂且不说,宝玉认得两个搀贾母的,一个是有一面之缘的金鸳鸯,另一个既然是有资格的,想来也是贾母的贴心人儿,唤作琥珀的就是她。果然她最疼贾母,见贾母哭得久了,张嘴打岔。 “宝二爷可是老祖宗的心头肉,这挡了别人也就罢了,老祖宗亲自去了,您也让袭人挡了几次呢。” 机灵,通透。 宝玉心里暗赞,不愧是一等的丫鬟,贾母的贴心人。这一句话止了贾母的哭,明里暗里也摘开了袭人的不是,生生讨好了他宝二爷。 他被贾母搂着,心里的一块大石也放下了。既然没看出宝玉换了个人,这最难过的一关也就算过去了,只要把字练好,任谁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 他把盘算好的话说出来:“怪不得袭人,是我病好了,心思也通透,这不感应到文山,忙着加把劲不是?” 贾母埋怨道:“值什么?合该好好养病才是,这身子骨……”上下捏索宝玉的身子,吓宝玉一身冷汗。 “看看,还没好利索不是?这汗水子沁的。”贾母满脸心疼,让宝玉的小心肝一上一下的。他搀贾母落座,还听贾母接着絮叨:“读书么,也可暂且放下。你刚说感应到文山,政儿听了铁定要欢喜的,可我老太太不喜欢。 好好养病,让身子骨儿好了才是正理。咱们贾府偌大基业不是要你来撑,我老归老,用得着的时候还是用得着。” 宝玉想着小宝玉会怎么做,到底含糊过去。后面还有两位雍容典雅的中年妇人,知道是生母王夫人和大伯母邢夫人。这点不难分辨。邢夫人看他的眼神透着喜欢,但贾母看不到的时候,根子里儿透着一股子狠劲,要把他抽筋、扒皮,碾成沫儿的实为阴狠。 他陪着小心,跟王夫人亲近了,又见过邢夫人,恰好听见外面有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门外进来一人,宝玉乍看就惊艳了下狠的。王夫人扯他一扯,这才回了神,上前作揖。 等坐下了还兀自失神,好悬把心思扭转过来。他再看林黛玉一眼,心想不愧是个颠倒众生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没错!当真没错! 要说晴雯是95分以上的美人,林黛玉就是一百分,一千分,一万分!美得不像是人! 林黛玉和贾母、两位夫人见了礼,又对他坐了淑女节,就是弯起膝盖两手侧着一叠,愣是让他脑袋轻飘飘的像是掉了魂。宝玉深呼吸,把眼神放在一侧墙壁挂着的图卷上,这才定了心思。 再看下去用不着别人说,他自己就飘了魂一样把底子抖出来了。 林黛玉看他只顾看画,初来乍到的她本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心里面更牵挂了。【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不讨宝玉喜欢?】一双妙目不由的连连看过来。 【林黛玉跟我一样啊,才十一岁,怎么生成这样?】宝玉心里叫苦,恰好四个奶嬷嬷并七八个丫鬟,簇拥四个姐妹进来了。宝玉扫了一眼心里更苦,这都谁跟谁啊? 原著里该是三姐妹进来。贾元春进宫做女史,按说不在府上。三姐妹跟他不是一母所生,使个小性当没看到也就过去了,可贾元春是他的亲姐姐,不打招呼让人奇怪。 宝玉偷眼看了:第一个一脸雍容,模样极美,美得让人亲近;第二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模样跟第一个挺像,看起来温柔亲近;第三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见之忘俗;第四个还没有长开,身量未足。 四人钗环裙袄,都是一样的妆饰。 眼见四姐妹越走越近,宝玉心里比黄连还苦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贾母、王夫人,这两个是打心眼里最疼小宝玉的。这越是疼爱,他要是露馅了,就要死得越凄惨。 等到了近前,宝玉灵光一闪,笑道:“惜春妹妹,来这坐。”拍拍旁边的凳子,冲最小的那个笑。 贾惜春年龄最小,而这四姐妹中,明显的是第四个还没有长开。 疼爱幼妹是天地正理,这一打岔让众人笑了,亲近中也就免了繁文缛节,各自坐了笑谈。宝玉装着看画,耳朵里听她们说话,没一会就把身份搞清了。 果然按年纪排的,第一个就是他的亲姐。 贾元春看他只顾看画,笑道:“这副‘远山图’是咱们府上义学里的师长,代儒老先生作的,可是他的得意之作,足可名动一时。” 说着笑起来:“碧纱橱那的‘登山赏景’也是佳作,传扬开来多了名气也是能名动一时的,只是那马屁文人居心不良,想借咱们老祖宗的手让名气更广,却被放在了碧纱橱看着玩儿。更进一步,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宝玉点头。这作画和诗词策论一样,也是分为名动一时、煊赫一方、十城共举、名扬四海、传世五个级别的,能够名动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佳作。 贾代儒只是秀才,能有名动的画作让他意外,更可怜那个马屁文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这才认真看画,只见画中田野一望无际,远山被晚霞裹挟,一行禽鸟随风渐远。气韵生动,山野辽阔。 不由啧啧叹了一声。这儿的文人真了不得,单单气韵这一条就是如此。现代的画作弄了老些科学道理出来,什么光线、色泽,各种对比,可有哪个能画出好像画从纸上淌出来的,那种活灵活现的气韵了? 贾母摸摸他的额头:“莫不是烧到了脑子?平日你来,何曾正眼瞧这画了?” 宝玉一惊,解释道:“最近感应文山,脑子里想的全是诗词。” “那是有诗?念念看。”贾母来了兴致。 姐妹们都笑起来,贾元春凑趣道:“老祖宗,诗词文章可是文人的志趣,惯例要有彩头的。您老人家可不能让宝玉白写。” 她心疼宝玉,年龄到了,早晚要嫁出去的。宝玉平日顽劣,做姐姐的在这还能照拂一二,等嫁人了就是泼出去的水,谁还能照应着?有机会就让宝玉落点好处。 宝玉冲她笑了。不愧是亲姐姐,会疼人。 贾母笑呵呵接着道:“诗作得好,我自然要赏个彩头。” 在座的众人都附和着凑趣说笑起来:“宝玉的诗作自然是好的,老祖宗的彩头可不能薄了。宝玉大病初愈,正好添个喜庆。” “宝玉,这次要拿出真本事出来,要作得比以前好。弄个名动的给老祖宗长长脸。” “可别为难他,真要是名动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舍不得呢。” 贾母温吞吞的笑着,对这样一片融洽的场面很是满意。 众人都笑起来。名动的诗作,便是举人进士那般的大人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作出来的。 宝玉看那画,越看越觉得有意境,他看这画偶有所感,当真有一首诗,不是乱说搪塞贾母的。之前说的感应到文山,才是真个胡话搪塞来着。 感应文山就是踩进了文人的边,就是要点燃文火,哪有这般简单? 邢夫人见他久不回话,旁敲侧击道:“可得是个好的,不要扰了老祖宗的兴致。宝玉啊,可得是个好的。” 王夫人咳嗽了两声,她多病多痛,平日里是个沉闷守旧的,但要是惹了宝玉,她不介意把以前的性子拿出来耍耍。让外人知道厉害。 贾母接着笑:“作好了吗,不急,慢慢想。” “早就好了,且听着。” 作诗这种事,小宝玉不怵,他这个宝玉更不怵。当下站起来,脑子里过了一首诗。 一篇七言从脑海过去,一字一句。他暗笑自己索性还记得,突然浑身一震,仿佛魂魄出窍一般。两眼一片漆黑,连着眼白都是黑的,好像满是天地灵气精粹的深潭。 贾元春、贾探春、贾迎春等他念诗,看见他这副模样呼吸都屏住了;贾惜春来时得了他的照应,侧脸看他双眼黝黑,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小手连摇,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邢夫人在他对面坐着,头顶金凤钗蓦然颤了一下,连忙道:“我刚才真是急切了些,宝玉莫怪。”说着要站起来,不小心打翻了桌上茶盏。 啪! 声音清脆。 宝玉一个激灵回过神,怒视邢夫人。 林黛玉深深看了邢夫人一眼,再看宝玉时,满脸都是可惜。 ... ... 【每一个票票、收藏,都是莫大的鼓励。希望有大家的推荐支持,让红楼往高处多盖几层。】46 第四章 魑魅魍魉 贾元春第一个发作:“贾邢氏!”柳眉上挑,俏脸含煞,稳稳动了真火。 贾母、王夫人都愣住了。女子出嫁后会用丈夫的姓氏,邢夫人嫁给贾赦,喊她贾家的,或是邢夫人都没什么不妥,贾邢氏这种称呼是外人对一般人家的媳妇叫的,别说贾元春是晚辈,就算外面的,哪个敢直呼贾邢氏了? 邢夫人气得发抖,染了玫瑰紫的指甲差点戳到贾元春的脸上去。她的脸都变了色,怒斥道:“你无礼!你尊卑不分!” “我无礼?”贾元春上前一步,“要不是你故意打翻茶盏惊了宝玉,宝玉如今已经开了文山,就差点燃文火成为生员了。你敢说你不是故意?你敢说我对你无礼? 好啊,你说我对你无礼,无礼还在后头呢!” 贾元春满脸的雍容化作狠厉,素手长出滑嫩绒毛,指甲也探了出去。邢夫人连连后退,连连呼喊贾母老祖宗。 “你冤枉我,宝玉哪里要开文山了?好啊,你仗着自己是妖族就欺负我,欺负我一个身子骨弱的。我就知道,你早看我不顺眼!” “老祖宗救命啊,她要害人,她要害了我!” 贾母哼了一声,就听王夫人压着火气道:“元春,不得无礼,怎么说她也是你大伯母。” 说罢问宝玉:“你刚险些开了文山?被惊扰了?” 宝玉摇头:“没开过文山,不知道是不是。” 于是王夫人问众人:“宝玉刚才是不是要开了文山?你们好生说话,不许刻意隐瞒。” 声音有点不对味了,王夫人看着憔悴,牙齿却保养的很好,此时一股血腥味从牙缝里沁出来。 贾探春、贾迎春互相看了一眼,没敢说话。贾母和王夫人把视线投到贾惜春脸上,宝玉就摇了摇头。都说贾惜春是个孤僻冷漠的,心冷嘴冷,让她帮着说话,怕是逼死她都不管事。 可是贾惜春看看一侧的宝玉,点头道:“我也开过文山,跟宝哥哥那时一样。” 邢夫人大怒:“你骗人!都知道你是个心冷嘴冷的,平日里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字来,今天怎么这般流利了?你们算计好的,都来诳我!” “你闭嘴!” 贾母一拍桌子,看林黛玉。林黛玉是她的亲外孙女,刚进府,想来不会骗她。只见林黛玉看看宝玉,再看邢夫人就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出来。她循规恪礼,站起来飘飘的作了揖,这才说话。 “黛玉没开过文山,但读些诗书懂得一点,跟宝玉哥哥刚才的状况一样。” 一言定论! 贾母的脸色冷下去,两个眼睛幽幽闪着光。邢夫人好像惊讶的后退一步,险些摔在地上。她谄笑道:“原来是真的?宝玉啊,是伯母对不起你,伯母不懂这些,耽误你了。” 说着对王夫人行礼:“真是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嫂嫂是个笨人,什么都不懂,你不要怪嫂嫂。” “滚!” “什么?” “我说,滚!” 王夫人蓦然抬头,一只嫩黄如玉的鸟爪蓦然闪现。只见王夫人胸口着火,整个人哗啦啦摔出十几丈,把帘栊都带碎掉了。贾母摇摇头,抿嘴吹了口气,这才让邢夫人稳当落地,没真个摔死。 邢夫人骂骂咧咧的喊痛,还要进来。旁边候着的金鸳鸯和琥珀就很有眼力的出去了,一左一右,把邢夫人架得跟个牲口一样,飞快向贾赦院去了。 王夫人一口逆血喷出来,还要跟贾母说话:“媳妇僭越了,让老祖宗没脸。” “还说什么说?不知道自己一身伤病,动不得妖气?”贾母让彩云、彩霞把王夫人搀走,临了喊了袭人来,脸色不愉道:“这事做的……你去赖大那里拿些补身养气的,送去给你家奶奶。”赖大是贾府的总管家。 宝玉连忙道:“还是我去吧。” “宝玉乖,先在这待着。” 贾母安抚了宝玉,吩咐袭人道:“就说是你家二爷送的,可别提我。别看你家奶奶场面话说的好,心底下指不定憋着多少气呢。事关宝玉,她真敢不收我的东西,要甩我脸子。” 宝玉摸摸脸颊,浑身像是有蚂蚁爬,浑身都是不自在。一方面对这个回护他的便宜母亲真个担心了,另一方面……多大的人了,还落个‘宝玉乖’? 眼看袭人领命走了,贾母看宝玉,问道:“你刚真的要开文山了?” 宝玉摇头,他也不知道。 贾惜春使劲揪葱杆般嫩白的手指,揪得红了,这才鼓起勇气插嘴道:“禀告老祖宗,宝哥哥真的是要开文山。我开过文山,就是这般模样。” 不只是宝玉,连着贾元春、贾探春、贾迎春,贾母都把诧异的眼神投过去,满屋子丫鬟、嬷嬷也呆了神——四姑娘平日里最小心不过,是个孤僻冷漠的,今个怎么连连帮起宝玉来了? 林黛玉把翻倒的茶杯扶起来,用可惜的眼神看宝玉:“这茶杯打翻得真不是时候,宝玉哥哥起码想到了名动一时级别的诗词,这才能开了文山。可惜,太可惜了。” 贾母笑了:“再想一遍不就行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祖宗,您可是不知道了,开文山本就是极难的事情,讲究个机缘巧合。别说名动一时的诗词,就算煊赫一方的、十城共举的,机缘不到也开不了文山。宝玉哥哥耽误一次,怕是很难再开文山了。 我知道宝玉哥哥要吟出名动以上的诗词,这都没敢阻止。心想着让宝玉哥哥念出来,赶紧书写也就成了。莫要被别人记下书写,误了原创的天授金光。原创金光虽然难得,但跟开文山比起来,那不是一个档次的。” 贾母倒抽一口凉气。要说文人的修炼她不懂,但是原创金光这东西她懂得,也遇见过。初次用来,足足增幅诗词策论六成威力。名动以上的诗词策论第一次落在纸张上才能显出,是绝对的稀罕物。 开文山比这个还珍贵?宝玉岂不是吃了天大的亏!贾母哭得跟泪人一样,搂宝玉在怀里,心肝可怜的叫屈不停。她替宝玉委屈。 众人也跟着一起哭。 宝玉把自己扯出来,笑道:“没事的,这次开不了,下次一样。”他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当后盾,怕个谁来?一首不行来十首,十首不行,一百首、一千首,就不信弄个名扬四海甚至传世的还开不了文山。 正说着,就听后院有人笑声,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林黛玉惊了一下,心想荣国府有头面的都在这了,面对老祖宗都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谁敢像来人这么放纵不守规矩?她先看贾元春,见贾元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更不得了,缩紧脖子,像碰着天敌的鹌鹑。 宝玉心想【凤辣子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个打扮与众姑娘不同的到了。只见这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身穿缕金百蝶穿花缎褃袄,外面还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上看去是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果真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妥妥一个王熙凤,好生一个凤辣子。 王熙凤看见撞碎的帘栊,摊倒的杌凳,惊讶道:“这是怎么个了这是?老祖宗,谁还敢在您面前没脸,折腾成这般模样?” 贾母笑道:“看你这辣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了,今个也乏了,别的暂且不管,给黛玉找地方歇着吧。” 四春连忙告辞,凤辣子指挥丫头们弄齐整房间,自个在后面跟着。 照理说,林黛玉应该先拜访贾赦、贾政,宝玉看贾母意思,应该也是免了。他见贾母思量片刻,对他道:“你也别在碧纱橱了,今个把你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一起住着,把你林妹妹暂且安置那吧。” 林黛玉深看宝玉一眼。果然是贾母的心头肉,比她还招疼一分。 宝玉可不敢跟贾母住一块,央求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得老祖宗不得安静。”他还念着黛玉,不是贪图美色,而是袭人识的字,着实不多。 他需要一个能读书的,黛玉正好。 贾母想了一想,道:“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吧。” 宝玉就喜欢这个,当下点了袭人贴身使唤。林黛玉没点自己带来的丫鬟,而是让贾母送她的,一个叫鹦哥的二等丫鬟升了级。宝玉知道鹦哥这人,别人唤她鹦哥儿,给了黛玉就改名紫鹃了。许是被这事扰了心,鹦哥儿没有改名,还是鹦哥儿。 王熙凤让人送了一顶藕荷色花帐和几件锦被缎褥,就此给林黛玉安了家。 华灯初上,烛火亮了纱窗。 袭人把烛火挑高了些,进去请了黛玉。黛玉刚掀起纱帐就笑:“听袭人说你是个爱听书的,不请自来,权当讨哥哥个好儿。” 初来乍到,事事都要讨人好,请来的也要说是自来的。 宝玉推过去茶水,笑道:“哪敢这样说,是我让袭人请你来的。喏,老祖宗送来的红梅雪。这茶要泡几次才出味,我让袭人弄了半暮了,算是读书的谢礼。” 黛玉调笑道:“这礼可是有点薄了,为了你那没出口的诗词,老祖宗可把那宝贝报春花送了你。比较起来可不怕屈待了我?” 宝玉苦笑不已。报春花真是个宝贝,在外面也是个有价无市的。可他要报春花有什么用?花不开则春不至,说起来好听,留着就是个奢侈物。贾母因为他害热病的事很是烦恼报春花这东西。 贾母喜欢雪景,爱冬,报春花对她珍贵异常。但宝玉身子骨弱,受不得寒,报春花继续留着,要么让宝玉搬出报春花笼罩的院子,要么到了春季,立马让之开花。两者都舍不得,干脆送了宝玉。 一句话,随他玩去。 宝玉摇头道:“你喜欢就送了你。”贾母送的不能卖,留着没用。 林黛玉闻言怔了一下,道:“这我可不敢收。”说罢走近了,拿起书本就读。 她只是读书,也不问宝玉没能出口的诗词,宝玉也就听了,暗自把自己不会的字记下来,等着以后练习。黛玉的读书声宛如黄鹂般婉转动听,让他记得也牢固些,只当是人家声音好听,没有多想。 可他不知道在附近的贾母暖阁、四春房,隔了荣禧堂和三间耳房的王夫人院、凤姐院,甚至更远的李纨房、贾政内书房梦坡斋、赵姨娘房都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声传十里有余,连带东边的宁国府都听到了。 读了半个时辰,黛玉气喘吁吁,脸色白得有点透明。 宝玉调笑道:“你这身子骨跟我一样,弱不禁风,改天一起练练。” 林黛玉只是笑笑,曼妙柳腰,挪着小碎步回碧纱橱了。宝玉在袭人的伺候下洗脸睡下。他的床榻是月洞门罩架子床,上面有架子的,雕刻繁复细腻的祥瑞云图。他盯着木架曼妙的花纹,眼皮开始耷拉。 【必须要练好字,这满门狐妖的贾府,着实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邢夫人有机会就要找茬,绝不能让她发现我不是小宝玉的端倪;凤辣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没到就来个先声夺人,这是给母亲大人上眼药呢,稳打稳的白眼狼。】 【还有李纨和贾兰,赵姨娘和贾环。小宝玉独受恩宠,都被他们盯着坏呢。我得注意了,这贾府是满门的魑魅魍魉!】 【练好字,找机会开文山、点文火,还有,身子骨最重要。】 宝玉突然坐起来,大叫道:“袭人。” 袭人是在房间夹隔里伺候的,里边有她的小床。登时跳起来,四处乱看,发现没危险就跑上来问安。 宝玉指着窗户:“开窗。” 再指炭盆,“挪远点,别让这东西离我们近了,把它靠窗放!” “这不冷吗?” “冷,也要靠窗放!”宝玉掷地有声。 第五章 独创一体 一日之计在于晨。 宝玉从温暖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席裀缎锦衾被上又盖了一层,蓝色缎面,是袭人小隔间的一床被子。袭人娇俏的身影蹲在窗下,小心拨弄炭盆里的火,让屋子里更暖和些。 推开被子,登时特别冷。屋里有炭火暖着,照理不该觉得冷,只怪他开了一夜窗,冷风啸进来,炭火也抵不住。袭人又是个听话的,不愿意拂了他的心思。 门外传来晴雯的高嗓子:“该我了,都怪咱们宝二爷,非要开窗户,这不平白的招惹受罪不是?” 宝玉摸摸鼻子,好个牙尖嘴利的晴雯,这是说给他听的。 “不冷。”对袭人也就罢了,对上了晴雯,宝玉连个冷字都不想说。他坐起来,内里穿着素白裤褂,类似现代的睡衣。袭人要伺候他穿衣裳被他拒了,不习惯。 活动下臂膀,原地蹦跳几下略微热身,宝玉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晴雯坐在旁边的杌凳上托着下巴看。青色的纱帐也掀起一角,露出鹦哥儿半张调皮的小脸和毫不顾忌、水光灵动的一只眼睛来,没多久里面传出窃窃的笑,是在笑他呢。 宝玉做了两个勉强标准的就浑身是汗,叹口气歇歇,再做两个,直到胳膊膀子不剩力气,小腹也一个劲抽疼起来才算完。袭人端了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来,里面是澄青的茶水,晴雯拿来的也是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盛放的却是温水。旁边还有一个碟子,撒着半透明、有点浑浊的细碎颗粒,边上搁着搓散后又用水泡过的杨柳枝。 满身是汗,先洗脸,自个拧净了帕子擦擦脖颈,这才换上了衣裳。袭人和晴雯把东西往前送了送,宝玉偏开脑袋,牙疼似的抽了口气,无奈道:“茶水漱口。” 根本漱不干净,但是那种苦涩的青盐他敬谢不敏,何况,也是弄不干净。 碧纱橱里传出水液泼洒的声音,不用问,知道是黛玉漱口呢,不知道用的茶水还是杨柳枝刷的青盐。没过多久,黛玉用疲惫的声音唤道:“本该早上伺候哥哥读书呢,可是身子不好,还是容我歇歇吧。” “不碍事。” 宝玉在端坐屏背椅,摊开纸张,摆好架势,练字。 书的是《大周史录》,练的是柳公权的柳体。 要说练字,自然是学最好的人,练最好的字。首选王羲之。 事实上,他第一个想练的也是王羲之的行书。王羲之有‘书圣’之称,书法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摆脱了汉魏笔风,自成一家,影响深远。 宝玉曾仔细考量,真个想练王羲之的行书。书圣的风格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兰亭序》又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绝对是练字的首选。 可惜王羲之是东晋人,在唐朝以前。 《大周史录》中没有关于王羲之的记载,但不敢说王羲之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万一有过王羲之,有过书圣,哪怕有过王羲之的一字半句存留呢,他练这个就是模仿。 模仿不是自成一家,多少有自己的字迹藏匿其中。而他要的,恰恰是把小宝玉的字迹完全遮蔽掉。 模仿不成,只能开创。 也就是:自成一家! 往后要是有人问了:你的字迹怎么跟以前不同?可以答:我偶有所得,自成一家。 要是有人怀疑:字迹总要有以前的影子吧?可以答:我自成一家,不相信?你也创造一门书法,自成一家试试! 只要练就了雏形,再没有人有资格怀疑他。 或者说,只要练成字,再没有人有胆子怀疑他! 索性,可以选择的还有多。 以唐朝为例:欧阳询独创一体,字体平正中得见险峻; 虞世南早年偏工行草,晚年竟以正楷与欧阳询并称‘欧虞’; 张旭的草书最为知名,怀素和尚继承和发展他的草法,继而以‘狂草’惊天下; 颜真卿参用篆书笔意写楷书,端庄深厚,气势雄伟,变古法为今法,世称‘颜体’。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宝玉选择柳公权也是有考量的。 柳公权擅长工楷书,字体端庄瘦挺,自成一家,世称‘柳体’,初学者多攻习之。关键是这个‘初学者多攻习之’。柳体自成一家,要达到他的目的是足够了,更兼简单易学,能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练就雏形。 他现在的处境宛如暴风雨里的小舟,真要被逼到不得不动笔的时候绝对露馅,为今之计,要用最短的时间,练成最好的书法。‘柳体’不作第二人选。 执笔,练字,五两一刀的造竹纸,仿佛雪花一样飘洒进炭盆里,灼成了烟灰。 还有些字不认得,晚上要读书。 宝玉练了一天字,活动下酸麻的手骨,让袭人进碧纱橱看了。袭人回话说黛玉姑娘睡着呢,让他哭笑不得。 “黛玉妹妹的身子也太弱了,让他随我一起练她也不肯。也是,女孩家家的,锻炼身体有伤大雅。”宝玉翻着白眼道。‘姑娘家要举止温雅’、‘姑娘家要莲步轻移’,封建思想对女子的束缚他嗤之以鼻。 晴雯又瞪起眼睛来,被袭人使个眼色打住了,哼唧唧的往外走。袭人喊她都喊不回来。 宝玉让袭人不要喊了,由她去。袭人回来笑道:“您也不要怪罪晴雯,她看似个炸刺的,心里眼里都有着您呢。有些话本不该跟您说的,可晴雯这丫头为了您,铁铁的跟王善保家的吵了一架呢。” 宝玉的眼睛眯起来了。王善保家的他知道,是邢夫人的陪房婆子,也是邢夫人的心腹,最是个心眼小的。一般丫鬟,哪怕老祖宗身边的琥珀都不愿招惹,晴雯跟她吵了一架? “吃亏了没?” “倒不曾听说。” 宝玉点点头,掀开青色帐子看了一眼,黛玉还在熟睡。他笑道:“今天就不要读了,你去大厨房看看有什么滋补的汤药,就说二爷仔细吩咐的,让柳家嫂多用点心。” 袭人去了一侧贴壁橱,打开看看又关上,自个出去了。 鹦哥儿从碧纱帐里伸出头来,笑道:“宝二爷倒是好,事事都吩咐袭人姐姐。您外面另两个大丫鬟找不着事做,心里恼着呢。” 秋纹推门进来,气呼呼的道:“小蹄子就你嘴巴痛快,小心晴雯姐姐回来,撕了你的这张巧嘴。” “我又没说晴雯姐姐,哎呦。”鹦哥儿飞快缩回了头。 宝玉看见麝月进来,眉眼都低垂着,看是个再温顺不过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鹦哥是黛玉的贴身丫鬟,论地位比不上袭人、晴雯,比麝月和秋纹就高多了。可她不怕秋纹,对麝月却存着怯呢。 麝月是袭人的影子,言行举止都学着袭人,唯独嘴巴比袭人厉害。鹦哥儿怕她比怕袭人还来得多些。 他让麝月掌灯,秋纹打发外边管小丫头去,接着练字。 寒月清冷,烛影摇红。碧纱橱内外一片清净。 贾母从早上就竖着耳朵,到半昏没听见读书声,心里就老大不是滋味。“鸳鸯,我的金鸳鸯呦。”她连连喊道:“今个怎么没听见黛玉读书,是不是身子不好了,遣你过去问问。” 金鸳鸯从厢房过来,手里拿着针线,是给贾母绣的抹额。 贾母向来只穿自己家做的衣裳,也只认几个人的手艺。外头得来的衣裳首饰从来都不会上身的,最后也不过是用来压箱底,或者是打赏下面的小辈、奴才罢了。她总嫌外面的衣裳配饰太过马虎,单就抹额这一项,就只认金鸳鸯的手笔。 金鸳鸯拿抹额给贾母戴上试了试,笑道:“您这可是想岔了,黛玉姑娘不是自个读的书,是给宝二爷念书听的。这耗费了几日功夫,许是累了,自该歇歇。” 贾母乐道:“这冤家,怎么又爱上听书了?莫不是烦了读书(翻页)的累,连这个也要偷懒了?”贾母把抹额放下来来回摩挲,心里想:【宝玉本是个不上进的,说是偷懒她信,偷懒听书?这就奇了怪了。】 金鸳鸯凑趣问道:“老祖宗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是心肝儿最近好生奇怪。”贾母摇头道:“别的也就任他去顽,听书则个,怕是要累了黛玉。她可不是个普通念书的。” 金鸳鸯接着讨好道:“宝二爷不只是听书,他还练字呢,就是不让人看。听秋纹说,烧掉的纸灰都倒了上百盆了。” “那就更奇怪了,他本是个不上进的,这怎么努力起来了?”贾母又心肝儿肉叫起来。 这么练字,那得多累啊。 奇哉怪哉。 贾惜春抱着玲珑的膝盖蹲在椭形鼓凳上,没多久又烦了,跑绣墩上坐着。这几天她沾了宝玉的好,听黛玉读书自己也学了几分,一整天没听见读书声,她浑身不自在。 突然门外传来笑声,惜春连忙坐好,把桌上的书册合上,画纸卷成一团,佯装看窗外风景。 “妹妹又愣着呢。” 笑声好像悦耳的银铃,当先有贾探春金钗乱晃的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贾迎春和两人的大丫头侍书、司棋。惜春抬了下眼睑儿,打声招呼,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贾探春是个可怜的,可怜到精明,总让自己一副开朗的样子。贾迎春有点懦弱,向来跟在她的身后。 在她们三个里,排行第三的贾探春,反而像是二姐了。 贾探春也一副居家主人的样子,招呼贾迎春坐下,又面对惜春道:“就知道你是个孤僻性子,不肯到姐姐那里顽。大姐今个在皇宫当值回来不得,我听宝玉那边读书声断了,就知你心里不是滋味,来看看你。” 她开朗笑道:“大姐不在,二姐心疼你,嘴上又不说,只好我牵这个线了。” 瞧这话说的,讨好了贾迎春又疼了贾惜春。惜春心里想:【当家的要不是王熙凤,是这个探春姐姐,想来自己也能松快不少。】她和两位姐姐聊了几句,偏冷的性子上来,又不说话了。 贾探春打了个圆场,带着贾迎春和两个大丫鬟去了。 入画送了两位姑娘,乖巧的给贾惜春磨墨。她知道四姑娘的性子,这清冷的感觉一上来,总归要读佛经或是作画的。 作画还好,她不喜欢姑娘读佛经。 贾惜春摩挲画纸,没多时把柔软的纸张搓起了毛丝,道:“我当日也是心软了,宝玉哥哥想着爱护幼妹,我怎么也得给他说句话才是。可这偌大的府谁能顾得了谁呢?入画,要是有天贾府倒了,你便自去了吧。” 入画一惊,纤细的指腻进了浓墨里,强笑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可是国公府,绵延万代呢。” “你就当我说笑吧。” 贾惜春闭上眼睛。【这满府的荣华,数不清的男子,竟然还没我一个小女孩看得通透。】 她执笔在手,娟秀的小字流于笔尖: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果’字一落,亮白才气蓬勃而起,一朵九瓣八蕊的繁花从才气中孕育盛开,随即飞快凋谢。贾惜春沉吟片刻,在诗词的一侧添上三个更为娟秀的字。 虚花悟。 每一笔,每一划,每一勾,每一勒都才气尽显,蓬勃四尺有余。刹那间满屋馨香,焕焕气息刷满屋舍,顺着廊道帘栊扫了出去,方圆十余丈一尘不染。 才高三尺,名动一时! 贾惜春搁笔停墨,额头仿若幻影空间,荡漾出一座高达三十丈许的赤红山峰,熊熊漫天烈焰。 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竟然点燃文山,拥有秀才文位! 第六章 二开文山 荣国府东侧,梦坡斋中。贾政安置好满屋的书籍,把玩新得的毛笔,爱不释手。 只见这毛笔通体火红,触之滚烫如同沸汤,坚硬的笔杆上内雕‘火乌赤毫’四个刚劲字体。这笔杆是由百年以上的叶仙龙血树精制而成,本就有充沛火力,兼之笔毫是火系妖怪的头顶鬃毛,经十年沉淀,消磨妖气熬制,更添偌大威能。 【好笔,好笔呐!虽然是6000两银子,只是千金笔里的中品,但论起实用性,一点不比顶尖的差了。】 贾政啧啧感叹:“以长短论,笔毛属于中锋,除行书外皆可适合书写;以材料论,分为硬毫。隶书、魏碑、大篆、小篆这些都用硬毫的,最是恰当不过。” 他突然抬起头,向着贾惜春房舍的方向一看,笑道:“四丫头又出了一篇名动的诗词,委实难得了。可惜她是女儿身,又是我们做妖怪的,再难更进一步。”他的表情不断严肃,最后难看十分:“就算四丫头能更进几步,成了进士、学士又如何?也解不了府上的困境。可恨那孽子不求上进,恨不得掐死了才好。” 旁边传出笑声,紫香檀木的书架后走出一人来。须发皆白,脊背微驼,双手拢袖,颇有谦恭儒雅之风。贾代儒摇头笑道:“老爷也不必苛求少爷,听说前些日子,少爷在老祖宗那……” 贾政打断他,不愉道:“你别说,我也不要听。无非是些女人之间的事情罢了。”他把宝玉划在了‘女人’那边,毫不掩饰对自家儿子的失望透顶。 贾代儒笑道:“老爷不喜,倒不如把少爷送进府中义学,交给小老儿教管可好?” “还管教什么?顽劣不堪,无能第一,早就废了。”贾政侧耳听了听,冷笑道:“这不刚听了几日书,今个就停了。他就是个没定性的,教管不来! 代儒,我要去金陵府公干,府里的事情你多留意,回来了说与我听。” 贾代儒叹了口气,躬身应了。他看贾政大袖挥挥向着门外行去,再次摇头,苍老的脸夹起苦笑的纹。 【宝二爷,不是老朽不帮你,实在是老爷对你的偏见太深。罢了,有机会再还你人情吧。】 贾代儒的腰肢佝偻。这到底是人情,还是冤债? 夜幕徐徐,李纨院中贾兰刚吃过晚饭,正准备在母亲的辅导下读三诗六论。 三诗六论是大周儒家较基础的篇章,黛玉最近读的便是。贾兰虽小,也早就读个通透,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他学这个。 明亮的宫灯下,李纨侧着耳朵好像在倾听什么。她的房中亮的是笼罩仕女图的华美宫灯,比如宝玉房里的,或是贾兰、贾环房里的都是烛火。文人读书要烛火,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为了某种鬼怪精灵,很有用的东西。 当然,也很稀有。 李纨从不指望运气,她是荣国府长孙贾珠之妻,宝玉的嫂嫂,贾珠夭亡让她青春守寡,心如槁木死灰,眼子里只有一个贾兰,别的一概不问了。 “你记得,听,学,只要黛玉姑娘念书,你就要听着,好生学习。”李纨认真叮嘱道。 贾兰最听她的话,点头问道:“那要跟宝二叔学吗?黛玉姑姑就是为他念的书。” “学他做什么?他就是个纨绔子弟。” “可我听说二叔要开文山了,而且娘亲,你总是辛苦熬花白玉浆给他喝。”小贾兰舔舔嘴唇。花白玉浆可是了不得的东西,连他都没有。 李纨呵斥道:“你懂什么?好生学文,别的不要去管。” “切记切忌,就是不要和你二叔去学。” 小贾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看向碧纱橱的方向,心想这么晚了还不读书,母亲的期望要落空。不过也好,那种初级的东西他早学腻了。 …… 宝玉觉得开文山的事情会引起风波,没想到这般平静,更没想到只是停了黛玉一天的读书,竟然又搞出这般的风波出来。 麝月挡了好几拨问询的丫头,她比不过袭人晴雯,很有几个地位更高的让她下不了台。晴雯嘴硬心软,紧赶慢赶回来,瞪起眼睛退掉了几波硬的。 宝玉不想晴雯得罪人,停了练字想要出去,奈何心中一股子意气大火熊熊燃烧,不吐不快。他想写诗,想写词,笔锋落下,又不知写些什么为好。 唐诗宋词元曲藏于心胸,明清两代的诗词也不可少了,偏偏落不下一字,念不出一声,让他浑身燥热,恨不得把桌椅陶瓷砸碎了,连带纸张撕碎,笔杆子全给掰折了,把浓墨都给喝下去,自己的骨头都啃碎了方才罢休。 【开文山!这是要开文山了!我以为很容易,原来是这般难!黛玉妹妹说的没错,误了第一次开文山,后面想要再开,难!难比登天!】 【明明胸藏诗词千篇,策论万言,偏偏写不出一字,作不得半声。文人习文可以言出法随,可以增长寿元,可以成仙成圣,果然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邢夫人误我!】 他的双眼通红,神志不断消磨,眼看就要变成一个吃人的魔鬼,把满屋的华贵琳琅全都砸碎了去,把自己也给扯碎掉。 突然一声轻吟,黛玉掀起青色纱帐曼步走了出来。她轻吹烛火,火苗登时大亮;秀指点墨,浓墨变成赤朱,散发醒神清香。 香气倪在鼻尖,宝玉恍然回神,眼瞅见黛玉软绵绵倒了下去,身子骨儿半透明,依稀看见肌肉血管和白玉般的骨骼。他抱住黛玉,没等说话,碧纱橱就走出个双十年华的女子。 “王嬷嬷。”宝玉急切道。这是黛玉的奶娘王嬷嬷。 王嬷嬷的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简简单单地挽了一个髻,髻上捌着一枝没有任何饰纹的柳叶形银簪,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水杏样的大眼睛,白皙皮肤如丝绸般的光滑,身材娇小玲珑,典型的水乡女子。 她双目含泪,一脸愁容,嗔怪了宝玉一眼接了黛玉,抱着往里去了。 宝玉想跟进去,鹦哥儿就拦在外面,嗔道:“王嬷嬷给小姐涂那固本培元的药液,你跟来作甚?还不准备滋补的汤药去!记住了,要大补!” “袭人一早儿就去了,怎么还没回?晴雯!麝月!秋纹!” 宝玉喊了人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打发去大厨房。一方面让袭人早点回来,另一方面,要大补!他翻开贴壁橱柜,没找到银锞子,索性拿了各府后辈间交往或是奖赏外戚的金锞子来,一股脑的塞给晴雯。 “记住!要大补!告诉管大厨房的柳家的,有一点儿敷衍了事,二爷要他的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啊!” 宝玉满脸焦急,来回踱步。 三个大丫鬟,连同七八个小丫鬟并一群宝玉房外的小厮,一窝蜂朝着大厨房去了。贾母早就睡下,金鸳鸯不敢惊扰,王夫人院可就热闹了。 王夫人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尚且急切问道:“我听着晴雯那丫头的嗓门,莫不是宝玉出事了?玉钏儿,玉钏儿!” 一个美婢连忙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三四的年岁,瓜子脸,妥妥的俏模样。玉钏儿听了王夫人的吩咐去了,金钏儿更坐不住,小心问道:“奶奶,不如我也去了?” 王夫人发作起来,把金钏儿打到一边,一通臭骂:“你还去?你去作甚!要不是勾了宝玉吃胭脂,宝玉也不会生病,要不是生病,说不得早开文山了,怎么会被邢夫人给误了!” “我的心肝啊,再开文山很难,难比登天。你可不要因为这个出了事!不行,我得亲自去,必须去。” 王夫人勉强起身,嘴角沁出鲜血,重重摔了回去。金钏儿上前去扶,被她甩到一边:“你还扶什么?瞎好心。我这可是留不得你了,趁早找个人家,把你给许了出去。” 金钏儿抖若筛糠,面如金纸。她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贾府的一等大丫鬟,出去了还算什么?要是别的也就罢了,因为宝玉好吃胭脂,她冤是不冤? 不如死了去!金钏儿低头道:“有玉钏去也就罢了,出不了事。夫人您旧伤复发,就让金钏儿再伺候您一回。” 说罢去端了汤药,跪在榻前不语。 “痛快,痛快!” 贾赦承袭爵位,院子是最大的。他有妾侍无数,如今还想着姻香楼的姑娘,要弄来做小妾则个。他本不愿进邢夫人的侧房,听见里面直呼痛快,凑趣拐了进去。 “什么痛快?”贾赦笑容满面。 邢夫人拖着伤身下去行礼,喊了老爷,笑着把坑宝玉的事情说了一遍。贾赦皱眉道:“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虽然顽劣,也是玉字辈合该撑起大梁的。你这样做委实不该。” 邢夫人出身寻常,又是填房,没有子嗣。平日里对贾赦处处奉着小心,今天是高兴了,许是说到痛点,难得的娇嗔起来:“你看得惯我却是看不惯。凭什么老祖宗对贾政家的万般疼爱,对你就眼睛不是眼睛什么都不是了?宝玉是个最碍眼的,我要帮你出气!” 她在床头撑着雪白的胳膊,脾气上来白嫩圆润的脸蛋泛着潮红,年纪不大还是个漂亮的。贾赦许久没见邢夫人上气的模样,纳妾的心思也就淡了。他拥上床去,累了两回,更是想姻香楼的女子随时都能去顽,娶不娶是个无所谓的事情。抚摸邢夫人乌黑的发髻笑。 邢夫人听着外面的热闹,吃吃笑道:“咱们的宝二爷误了开文山,再想开比登天还难。听听,这热闹。怕不是又要开文山,出事了吧。” “想归想,可不许再闹。宝玉怎么说也是玉字辈合该撑大梁的。”贾赦口气温和,棒子举起来,又轻轻放下。 邢夫人嗤笑道:“我还闹什么?你听这热闹。要是宝玉再开文山,他不死也残。我看老祖宗怎么心疼个废人!”210 第七章 正气如龙 一群丫鬟、小厮匆忙赶回,吵着要见宝玉安稳,晴雯卡腰骂了,这才送了袭人进去,在外面的耳房歇了。 袭人直奔碧纱橱,边走边道:“我就知黛玉姑娘需要好的,让柳家的弄了陈年的人参,名贵药物熬了一日,没想还是出事了。” 她匆忙进去,伺候黛玉吃药。 宝玉在外面焦急,被晴雯斜眼看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晴雯凶道:“你说与我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晴雯是个不把自己当下人的,所以才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判词。宝玉对她是百般容忍,也在心里想了:要是晴雯这时候炸刺,非得好生修理才对。 不料晴雯看他气急,真个比她自己还要揪心:“你别急,也别恼。刚开文山不成,身子骨也弱着呢。黛玉姑娘的事情我们不好开口,等她好些了自己说吧。” 端了碗龙眼肉、柏子仁、生龙骨、生牡蛎、远志,并着地黄和天门冬一锅熬煮的浓汤过来,侍奉宝玉喝了。汤是与黛玉的补药一同送来的,最是养神不过。宝玉看她眉子眼睛里都透着疼人,火气不知怎么的也就消了。 袭人说的没错,晴雯看似个炸刺的,其实最是疼他不过。 那边黛玉醒了来,有鹦哥儿侍奉着掀起碧纱帐,小脸憔悴,冲宝玉笑道:“哥哥别恼,你不知我是个半人半鬼的,耗费点元气,歇歇也就过去了。” 宝玉皱眉,不说话。 黛玉又笑:“我曾经死过,身子都腐了,却又活过来了。之后就像那红袖娘,她有的本事我都有,她不能有的,我也是有。你不要担心,等我歇歇就好了。” 这到底是说了实话。 宝玉微微一笑,脸色就有点不对。他知道红袖娘。 除了文人和妖族,世上还有魑魅魍魉和鬼怪精灵属的。不知道怎么产生的,只知道魑魅魍魉害人,鬼怪精灵就是可以善,也可以恶的那种了。 红袖娘是鬼怪精灵的一种,布衣红袖,点墨成朱。她喜欢看文人读书,招呼她她不应,问她话她也不理,只是催促文人读书。文人困了她会把墨点成朱色,散发醒神清香,让读书事半功倍,灯光暗了会挑拨灯芯,顿时亮如白昼。 红袖添香,就是来源于此。 宝玉快步抓了黛玉的手,张嘴欲问。他知道红袖娘是个可怜的,在有记载的鬼怪精灵中,除了朝生暮死的白霞仙子,就属这个的寿命最短。红袖娘辅佐文人读书,长的最多半年,短的不过三日,尽数消散了去。 黛玉对他笑道:“不用担心,我说过的,她没有的本事我也有,歇息几日就好了。哥哥对黛玉好,报春花那般的宝贝都要送我,我不过费点元气,值什么。” 宝玉哽咽道:“我早晚成为圣人,让你真个活回来!” 黛玉就笑。做圣人什么的,当不得真。何况宝玉误了文山开辟,这辈子能不能再开文山,谁也说不准。 烛火昏黄,雕花的屋舍环绕墨香。 黛玉真是累了,说几句话就让王嬷嬷搀着睡下。宝玉坐在屏背椅上,左手捻着墨条,右手抓着毛笔,迟迟落不下一个字。袭人走进来让他去睡,他说心烦,也就陪着。 “爷。”袭人小心开口。 宝玉回过神,他想用诗词开文山,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思乱了,一句诗词不记得。 袭人小心道:“刚从老祖宗暖阁旁边回来,听见金鸳鸯和琥珀说话,像是老祖宗觉得爷奇怪,有心要你写的字,还要仔细询问呢。” 宝玉好像被雷劈了顶门,脑袋里懵懵作响。 他不能被人看破,看破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脑袋轰鸣,浑身的肌肉跟木了一样。他想起黛玉对他的好,又想自身濒危的处境,脑子里闪过一首诗,执笔挥墨。 袭人连忙退到门口。她知道宝玉不让看。 可宝玉笔锋落到纸上,忽然纸张燃起火焰,笔杆炸成噼里啪啦的散碎模样。他的手掌满是鲜血,扎了好多根竹刺。袭人跑过来给他清理,又拿白药和干净的绢布敷上、包扎。嗔道:“二爷,您又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宝玉懵了。 袭人一边心疼的给他慰敛好绢布,一边埋怨道:“您这是又要写诗,写好诗。您还不是生员呢,没有才气,这好诗引来的天地灵气都炸了纸笔,要是真写出来,怕是要用您的精血代替才气书写了。您这身子骨有多少精血?没写完就死掉了。” 宝玉一笑。是自己脑子乱了。 他闭上眼睛,睁开就是一片清明。脑子里过首诗词,高声吟哦: 西风烈, 三字出口,凭空陡然卷起一股断门风,销上的门匕啪嚓断折,狂风席卷门扉摇晃。桌上的灯盏倒地,灯油到处泼洒,却烧不起来,被风一下卷灭。 袭人惊愕捂住小嘴,看宝玉的眼神惊疑不定。宝玉不是生员,没有才气,三个字勾起的天地灵气就造成异象,便是一般名动的诗词,也不可能有这种威风了。 王嬷嬷、鹦哥儿跑出来,看见宝玉昂首矗立,狂风卷起他缎排穗褂的下摆,露出半块鲜明美丽的镶金玉坠出来。他闭着眼睛,面目肃然,仿佛清雅高绝的文人雅士,风范一时无两。 鹦哥刚要惊呼,被王嬷嬷扯了,捂着自己的嘴巴站在碧纱橱的纱帐下。连同跑进来的晴雯、麝月、秋纹三个一起,周身腾起青色的狐形幻象来,把狂风挡在碧纱橱外。 黛玉闷闷沉睡,殊不知外面乱成一团。 宝玉突然睁开眼睛,声音连成一线,一首忆秦娥如刀似剑,裹挟满腔正气而出。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声音刚落,满屋瓷器砰然炸碎。 宝玉大笑道:“尔等记下了,二爷我要从头开始。一要开文山,二要练好字。你们家宝二爷终要成为圣人,给黛玉妹妹再塑真身! 不开文山,不出房门;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如违此誓,便如此笔!” 说罢取了一支毛笔,咔嚓,撅成两段。 今夜,睡得很熟。 一首忆秦娥,固然是要解决被看破身份的顾虑,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他的肺腑之言?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他要重活这一世。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便有千难万难,又如何? 可惜的是,没能用这个开了文山。这可是太祖的词。 房间有袭人收拾干净,众人退下。宝玉自个睡了,裹着两重华美缎被,镶暖玉的小枕边放着一块镶金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莫失莫忘,山寿永昌八个小字。 此玉大若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相护,宝玉曾经看过,只认为是块普通的美玉。可夜深人静时,忽然绽放温润青芒,上面的字迹逐渐消失,变成一首诗词,随后再变,成了宝玉吟哦的忆秦娥。 而此时宝玉汗出如浆,一颗魂灵儿轻飘飘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等他醒来,却是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间内。他想叫喊,抬眼就是一片雪白光芒。头顶出了一行字迹,字大如斗: 秋入郊原栗正肥,山禽成队啄余辉。 清泉一路逐轻马,芳草随车馥郁飞。 宝玉大惊,这是他想写给贾母房中那副画作的诗词,不曾出口。 而此时诗词旁边出现两行金字,一行为才高三尺,一行为名动一时。宝玉吃了一惊,这首无名诗是明朝李江所作。 李江别字亦山,是岭南硕儒陈白沙的得意弟子,诗文平易中见奇崛,形象中含哲理,突出于专,擅长于理,蕴含至深。《开平县志﹒李江传》中对其诗的评价是‘诗文敏捷华美,竖义精确不可移易’。 这首诗不是李江的得意之作,但也是发自肺腑,竟然只能勉强才高三尺,恰好名动? 这红楼世界的标准,未免太高了点吧? 忽然间,整首诗词被一把抹去,一曲忆秦娥高挂百丈黑空。 旁边出现两行金字,一行为才高八尺,一行为煊赫一方。宝玉惊呼出声:“竟然只是煊赫一方?” 太祖此词名动天下,一说今,一说理,百般契合,动人心魄,竟然只是煊赫级别?宝玉真想叫屈。 可这时金光乱颤,旁边再出三行字迹: 以文言志,动人心魄,广为流传,十城可举; 以文言志,心坚如铁,时光纴远,或可名扬; 万物流长,人心不变,逆流而上,传世亦可。 三行金字过后,天地间轰隆一片。宝玉只觉得耳内轰隆作响,抬头看见昏暗的高空裂开一道万里缝隙,炽光泼洒而下,仿佛开天辟地一般。每一缕每一寸都响彻一个声音,绵远,悠长,仿佛从无所不至处而来,到无所不至处而去,永无终止。 “开文山……” “开,文山……” “开,文,山……” 宝玉大喜过望,踏入无边炽光。 只见数不清半人高的纸张泼洒而下,瞬息组成一座百丈高的文山,这还不是终止,远处连绵起伏,也是构成了八座文山,绽放泽泽金光。 所谓文山,就是读过的书。 宝玉瞪大眼睛,仰天大笑。 大周开国千百年,出过的著作也比不上二十一世纪的一个零头,何况还有敝扫自珍的。宝玉看过的书比旁人吃过的米都多,竟是刹那组成了九座百丈文山。 文山分为十丈山、丈三十、丈五十和百丈山,旁人点燃文火能有三座十丈山就要开心掉牙,境遇差点的,凝聚一座丈三十都不敢。 要知道想做进士需要炼就九颗文胆,需要九座文山。就大周国这种境况,谁敢把文山炼得高了? 他就不同,首开文山,就有九座文山,座座都是百丈! 喜!大喜! 宝玉整理衣着,踏上文山。 纸成山体,墨化石阶,宝玉每走几步就有一个火把出现,共有九九八十一把。他踏上山巅,念出忆秦娥,顿时火把摇曳,点点晕红的火星不断闪烁。 天空轰然有声: “才高八尺,煊赫一方。” 三九二十七柄火把腾起熊熊火光,宝玉还算满意。 点燃文火也不是容易的,名动诗词可以点燃九把文火,煊赫、十城、名扬依次以三倍递增,要是以名扬级别的诗词开了文山,一次就能点燃全部文火,等六艺考试完毕,就能成就秀才文位。 名扬诗词何其稀少,开文山又不是作一首就能开的,要看运气。除非有人每首诗词都能名扬四海,以名扬级开文山,那是想都不要想。 没那个可能。 宝玉闭上眼睛,要按照学过的方法离开文山。 可他想着魂灵归位,睁开眼睛还是站在原地。天空沉默半晌,又是宛若远古洪雷。 接连不断,一片轰鸣连绵。 以文言志,动人心魄,广为流传,十城可举! 文火再燃九把,连煊赫级别点燃的二十七把文火一起,共三十六把! 以文言志,心坚如铁,时光纴远,或可名扬! 火光熊熊,再燃九把,四十五把文火灼灼生辉。 万物流长,人心不变,逆流而上,传世亦可。 轰隆隆! 二十七把文火熊熊燃烧,一共七十二把文火,火光如龙,把个文山照耀得一片火红。仿如火光圣殿,一片恢弘! 才气灌体,引得天地间无上正气加持在身。宝玉从床榻醒来,一个纵跃,竟然撞碎了坚硬的月洞门罩架子床,木屑扑在身上毛发都没沾着一丝,就被浩然正气打飞了去。 周身白光如同百川汇流入海,正气如龙! 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连同鹦哥儿和王嬷嬷都被惊醒,唯独黛玉损失元气太多,被药力滋补着难以醒来。宝玉活动身躯,感觉正气加持下力气大了许多倍,孱弱的身子骨也没了影响。他大声笑,得意摆手道:“瞧瞧,你们家宝二爷开文山了。” 众人上前恭喜,正说着话,外面有声音传来:“不好了,有人跳井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王嬷嬷低垂眼睑,往碧纱橱里走。她是新来的,半个外人,这种事权当没听见。 有辱门楣。 宝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一拍桌子,坚硬的榉木半圆桌整个垮掉。 “跳井?这没谁了!该死,竟是因我而起!” ... ... PS:以后的更新暂定每晚8点。青蛙正在努力存稿,求各位看官票票支持。 第八章 卿卿性命 细数红楼里诸多事迹,跳井的没有旁人,只有金钏! 金钏儿也是四烈婢之一,和晴雯、鸳鸯、司棋一样,都是悲剧里可歌可泣的。金钏儿传统守旧、性情刚烈。宝玉本来没想太多。按照红楼的时间序列来讲,距离投井那日子,早着呢。 可仔细想来,事情也清晰的很。 小宝玉寒冬腊月跑去吃金钏儿的胭脂,害了病,偏偏他扯了个谎话,说自己感应了文山。 他在贾母那机缘巧合要开文山,被邢夫人搅了,首犯是邢夫人,次犯呢?如果他没有害病,是不是早就开了文山,不会被邢夫人搅局? 邢夫人是贾赦的填房,如今的正妻,论起来是母亲的嫂嫂,最是冒犯不得的。这样的身份王夫人也下了辣手。那一抹嫩黄的火焰差点要了贾家两个主子的命。王夫人自己,也是冒着卧床至今的代价出手的。 邢夫人是主犯,王夫人要取了邢夫人的命。小宝玉吃胭脂是小宝玉的过错,但是自家的孩子怎么都是好的,只会迁怒金钏。 金钏儿贴心、忠心,王夫人说过把她当自家姑娘一样,但是跟宝玉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那也还是奴才。 宝玉快步往外走,嘀咕道:“金钏儿一条性命挂着两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宝玉。看来母亲要把金钏儿撵出去了,或许还说了许配给人的话。这种话出口,金钏儿妥妥的活不下去。” “希望没出事!” 宝玉越走越快,筋骨活动、血脉运行间才气翻涌,引得天地间无数正气蜂拥而来。这些他顾不得,只想越走越快,越快越好。 起因是小宝玉,坏事的是邢夫人,撒谎造成这般后果的,却是他宝二爷。 要是金钏儿就这样死了,他一辈子都活不安稳。金钏儿满腹心肠就挂着两人,一半是他宝二爷。人家念他想他,要是因他而死,他怎么让自己过得去? 要是金钏儿这样死了,他良心不安。 金钏儿,不能死! 宝玉走过游廊,急切间把游廊的栏杆都给撞碎了。他把对侧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踢碎一角,借力跳过两三丈宽的抄手游廊。晴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袭人心细些,把麝月、秋纹并宝玉房外小厮的两个头目一同叫了去。 几个人你追我赶,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推了过去。 “宝二爷。” “请宝二爷安。” 一路上有那赶去妥事的、看热闹的,停下来向宝玉问好。小宝玉不喜欢繁文缛节,到了宝玉这里,更是让丫鬟仆役们随意就好。他们平日看见宝玉最多笑笑,鞠躬磕头是不必的,可此时见着宝玉,清一色的停下,呼吸都屏住了。 看热闹的只觉得良心发抖,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那些想赶去救人妥事的也忘了正经,全都停下来,把腰弯下了九十度还多。 宝玉一脸阴沉,从他们身边大步走过。 等宝玉走远了,这些人才起身的起身,挺直腰杆的挺直腰杆,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惊恐的表情来。 “宝二爷这是怎么了?我看见他,心里好生害怕。” “我想去看热闹呢,结果看见宝二爷。你们是不知道,刚才只觉得自己跟个蚂蚁一样,身子里子渺小得很。宝二爷好威风。” 一个身穿金黄铜钱员外褂、帽子额头正中镶块白玉的中年人冷冷开口:“宝二爷是挺威风,这也是你们能碎嘴子的?嗯!” “那我们?” “该睡觉的睡觉,该打更的打更,该在外房等着伺候主子的就等着去!有宝二爷过去了,哪里还用得着你们?” 周瑞把人散干净,一双凹陷的眼睛寒光乱闪。他四处看了看,弯腰、让自己不显眼的朝粉油大影壁旁的西花墙去了。 临到西花墙,忽然旁边一拐,钻进了粉油大影壁的后侧。 后面是凤姐院,虚掩着半大门。周瑞轻车熟路走进去,恰看见王熙凤靠桌打瞌睡。娟纱罩的游花宫灯特意调暗了,只照到桌上几册账本的墨蓝色封皮。 “凤奶奶。”周瑞点头哈腰。 王熙凤打了个呵欠,慵懒问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可不是为了金钏儿的事?” “金钏儿?难不成这跳井的……” 王熙凤得意的笑起来:“大的、小的、甜的、苦的,偌大的国公府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别看只是个跳井的小事,要是想不通透,可做不得这掌家媳妇。 从姑妈对邢夫人出手我就知道了,这金钏儿活不过几个日头。小丫头就是个死心眼的,一门心思伺候姑妈和宝玉。姑妈疼爱宝玉迁怒于她,她想不开,跳井正常。” 王熙凤摆摆手,无所谓的道:“要是因为这个,那就散了吧。别看咱们家宝二爷顽劣,看似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最是懦弱不过。他不敢管金钏儿的事情,金钏儿也就死定了。明个姑妈给她家人一点银子,再送件衣裳什么的,算是给她个好发送。这事就过去了。” 周瑞苦笑道:“我正是为宝二爷来的。” 王熙凤呆了一下,把灯挑亮了些,等人说话。 周瑞压低了嗓子道:“老奴刚看见宝二爷往南院马棚去了,急迫、脸色阴沉,威风得很。” 王熙凤捂嘴娇笑起来,“这倒是奇怪了,难不成想管金钏儿的事?咱们家宝二爷,什么时候这样有男子气概了?” “这正是老奴想说的。”周瑞的脸色阴晴不定,道:“我看宝二爷一身正气,是个刚刚开了文山的样子。奶奶您知道的,夫人对您的态度本就不满,这宝二爷开了文山,地位必然提高,那边老祖宗又送来了林家姑娘,要给二爷配人呢。” “那又怎么了?” “哎呦!”周瑞拍大腿低声叫嚷起来:“我的奶奶啊,宝二爷可不能起来,他起来了,将来有了二爷奶奶,这掌家媳妇就指不定是谁了?咱们这诸多的生意可不能扔,特别是……” 王熙凤手指一摇,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问道:“特别是什么?” “瞧我这记性,没什么,铁定没什么!”周瑞用手拍脸,打得啪啪的。 王熙凤捻起一册账本,百无聊赖翻看道:“掌家媳妇的事情你不要管,你也没那个身份去管。你只要记得夫人是奶奶的姑妈,亲着呢。大不了我请个安,陪个笑,身份压低了去,也就罢了。” 她一双丹凤眼睥着周瑞,两弯柳叶眉微挑道:“咱们宝二爷开了文山是好事,是要敲锣打鼓的大好事。他要读书,做秀才,做举人,做进士呢,正好和林姑娘配成一对。呵,两个读书的榆木疙瘩。” 周瑞凑趣的笑起来,讨好道:“奶奶不愧是奶奶,绝了!就是委屈了奶奶,要对夫人多讨喜些了。” “委屈什么?这世道,你不懂。” … 宝玉过内仪门、向南大厅,从角门斜着往南院马棚跑,第一次抱怨荣国府占地太大。他刚开文山,有浩然正气加持,脚步跟飞一样还跑了好些工夫,要是按小宝玉孱弱的身子骨,半道就躺下了。 南院马棚占地宽广,比二十一世纪的足球场都大几分,西北侧有个能跑六匹马的大门。宝玉看见大门紧闭,门口围着一群人。有侍书、司棋、入画,分别是贾探春、迎春和惜春的贴身丫头,还有一群不认识的,穿锦衣、缎子、细布的不一而足。 他们看见宝玉赶来,一窝蜂的跪下了,有几个穿着打扮最漂亮的呆了一下,随着众人跪倒一地。大管家赖大看宝玉神色焦急,有眼力劲的跪爬一路,到了封闭的大门前,一拍门扇,把纯木质的大门打个窟窿。 “二爷您请。”赖大伸出三根锋利的爪子刷了刷,把碎掉的毛刺窟窿削大十几倍,削平整,恭恭敬敬招呼宝玉进去。 宝玉一点不停,带着四个大丫头和两个小厮头目,径直闯进去。 “散了,都散了!”赖大开始撵人。 有关系好的凑上来问:“大管家的,咱们不是再等等?我看宝二爷一身正气,那是开了文山呐,该伺候咱得伺候着。” “我不是伺候完了吗?” “那是您,咱们还没讨好呢。这宝二爷开了文山,地位大不一样。咱们也得凑趣不是。” “就不看时候啊?” 赖大接着撵人:“关了门,就是不让人看呢。现在门破了,不想找死的都赶紧自散了去,别没眼力找不自在。王善保你出来,帮着撵人。” 只听自己喊,没人应。赖大一拍脑袋,“王善保,王善保呢!该死!算了,都散了!” 很快散了个干净,赖大顺着门窟窿往里瞧,刚瞧见宝玉一个正气斐然的背影,就缩回头,一溜烟的跑了。 【这是要闹大呢。宝二爷难得气魄一回,可不是往小里玩的。王善保啊王善保,你可要悠着呢。】他心里想着,脚步比谁都快,好像被狗撵疯的狐狸,四肢着地跑出个轮子样。 宝玉进门,想了想,收起一身正气。 开文山的余波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正气不是外界涌来的,而是自身才气燃烧转化而来。他是用正气开路,不然的话,赖大那关都过不去。 小宝玉是个掌中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他往这种事里参合,赖大会第一个会哄他回去。哪里像现在,赖大亲自出手,生怕惹他不高兴,门都打碎了。 正气收起,宝玉感觉身体急剧变弱。开文山、增才气大约涨了他一倍力气,加上浩然正气的增幅,比个二十一世纪的特种兵也是不弱。但他底子薄,正气一消,还是个病秧子。 他让袭人扶着自己,又吩咐麝月、秋纹,还有两个小厮头目抢先前去。晴雯更不用说,早就自个去了。 很快的,平静的南院马棚亮起晴雯的高嗓门。 第九章 谁是主子 “这人投井了你要盖个石头,改天你被发送了,姑奶奶一定带上三车牛粪、三车马粪、三车羊粪,并着尿水一溜儿给你泼出个‘吉祥’来……王善保,你给姑奶奶住手!” “放开!快给姑奶奶放开,金钏儿!金钏儿……” 南院马棚东侧是一溜儿马厩,或是太大,南北每隔百十步都有近丈高的饲料棚,搁置豆饼、干草等物。此时不知道隔了多少趟饲料棚的最南边传来晴雯的叫声,满满的都是悲痛。 宝玉被袭人架着,指着南边叫道:“麝月、秋纹,你们两个快去。” 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把裙摆一束,直接把饲料棚跳过去了。两个房外的小厮头目一为李贵,一为茗烟。茗烟八九岁的年纪,动作敏捷,跳上马棚就往南跑;李贵年纪大些,是个青年汉子,一身肌肉块羡死了宝玉。 往东有跑马大道,李贵趟翻各种喂马的家什,拐过去带起一溜儿黄烟。 最南边是一块空地,边上垒着石台,贾探春、迎春、惜春站在那里。贾迎春一脸懦懦,低头不说话;贾迎春神色焦急,想管,看看旁边一脸尖刻的邢夫人,闷头不敢吭气了。 贾惜春把眼睑低垂着,小脸冷漠,兀自念诵‘往生经’。 石台斜往下有卵石铺就的小路,两边是堆砌的草料,一垛垛的。小路尽头是口给马匹吃水的大井,一男一女站在那里。男的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的肌肉跟冰块铸的一样,又冷又木,叫王善保的就是他。 女的是个嬷嬷,看脸型、眼睛,年轻时应该挺漂亮,现在没了光彩宝色,眼睛是颗死珠了,像死鱼眼。 她是大房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的婆娘。卡着腰,得意洋洋冲晴雯喊:“小浪蹄子,今个怎么浪不起来了?奶奶们的家事你也敢管!” 晴雯被王善保抓着莲藕似的胳膊,还要踹人,“不知死的婆娘,快让你家的放开姑奶奶!要是金钏儿真的死了,姑奶奶做鬼也要让你给她陪葬!” “呸,你才是不知死的东西。” 王善保家的对向邢夫人,弯腰道:“太太您看到了,这个宝玉屋里的晴雯,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蚤眼睛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个体统。” 邢夫人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模样拿大,道:“掌嘴。” 那边王善保家的领了命,撅了块又厚又重的木板子,往晴雯那里走。晴雯还想反抗,被王善保往地上一顿,两条嫩生生的腿就撅进了鹅卵石的地面里去,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看木板往脸上呼。 “我看谁敢!”忽然有娇斥声传来。 麝月、秋纹跳落地面,秋纹瞧见邢夫人就打个哆嗦,没敢说话。她对主子都一样,怕得很。麝月可不管这些,一边朝王善保那里走,一边指着王善保家的大声骂:“晴雯是宝二爷派来的,宝二爷要救金钏,我看谁敢打!” 她对邢夫人行礼,道:“大奶奶,我家宝二爷说了,他不许金钏死。宝二爷的性子您也知道,要是惹急了他,咱们二太太那边要走一回!” 邢夫人忍不住摸摸胸口,疼痛犹在眼前。她暗自咬牙,当没听见。 “大奶奶,金钏儿可是咱府上的人,死不了这么快。咱们现在救人来得及,要是晚了,宝二爷那边不好交待!” 麝月还想妥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可邢夫人这次不装没听见了,对王善保家的使个眼色,凌厉的很。 王善保家的冷笑一声,又厚又硬的木板冲晴雯嘴上拍了下去,正对拍。这一下,鼻子牙齿都要断掉了。 “你敢!” 麝月急了。她四处看看,彷如袭人般贤淑的表情拧起来。 邢夫人是不用想了,闹事的就是她;三位姑娘也指不上,丫头的事,她们犯不着。麝月掐住腰杆,指着王善保家的冷笑道:“大奶奶要打,你就尽管打。但我得告诉你了,晴雯姐姐是我们宝二爷的贴身,一等丫鬟。虽说比不上袭人姐姐,那也是宝二爷的脸面。你打的不是晴雯,是我们宝二爷的脸! 打!尽管打!大奶奶是主子,要打晴雯没个事,你要是动了手,我保证你活不过明天的早上。我们宝二爷的脸也是你能打的?” 王善保家的僵硬住了。麝月真是个厉害的,贤惠学着袭人,这张嘴,竟然也不比晴雯差了。 每一声都有理有据,先讲理,再压人。这要是打下去,她真可能活不成。 突然大声冷笑,木板子冲袭人凶狠的打下去。【宝二爷?给脸了叫声爷,不给脸他算个屁。大奶奶误了他开文山,这辈子怕是都开不了文山了,拿她有什么办法? 她王善保家的,可是大奶奶的陪房,贴心人!】 那边李贵和茗烟正看着,麝月在‘讲理’,他们当然不动弹。这说崩了,李贵立马冲了下去。不能让人打宝二爷的脸面。 茗烟比他敏捷,泼猴似的翻跟斗打了过去,“还讲什么?不给咱宝二爷脸面就动他丫的。灭了这恶婆娘再说!”说着甩给邢夫人一个戏虐眼神,要不是主子的身份压着,他连邢夫人都想打。 恶婆娘两字,可不单指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吓得大叫,板子都丢了,躲到王善保的身后去。李贵和茗烟都是贾府的家生子,大妖级别的狐狸,千斤的力气打起来,那叫一个狠。麝月、秋纹也不闲着,纤纤玉指变成锐利的爪,舞得像是华丽的闪电一样。 可那王善保真是厉害,一手锁住晴雯,一手把他们的攻击全挡下了。宝玉来时恰好看到,吓了一跳。 只见王善保木着张脸,一手锁住晴雯,一手挡住四人的攻击,单脚站立,动也不动一下。他的另一只脚脚尖顶着块数百斤的大石,一边单手抵挡攻击,一边还有余暇把大石放在井口上。封闭严实了,满意点点头。 【妖怪分为小妖、大妖、老妖、妖将、妖王,对应文人的生员、秀才、举人、进士和学士。麝月他们是贾府的家生子,年纪尚小也是大妖的级别,相当于秀才,足有千斤力气。】 【王善保是府里的老人了,听说是个老妖,相当于举人。老妖是有内丹的,除了力气更大、身体更坚硬外,还能驱使天地灵气。十个大妖也不是对手。】 宝玉脑子里过了一圈,蓦然喝道:“住手!” 麝月、秋纹连忙停下,李贵原地停住,浑身的肌肉哗啦啦涌出汗水,皮肤闪得精亮。茗烟嘴里说着听话,凑巧儿还要转到王善保身后打王善保家的恶婆娘,被扇了一记,翻了十几个跟头摔地上叫疼。 王善保眼皮都没动一丝,对宝玉拱手道:“见过宝二爷。” 宝玉点点头,看了眼被石头封住的井口,怒道:“把石头掀开。” 王善保竖起手指,对石头中央点了一下。整块大石头从中碎裂,盘口大的碎块四处迸溅。 宝玉吞了口唾沫,再次喝道:“救人!” 王善保二话不说,头朝下就往井口里栽。人没进去却被抱住了,回头一看,正是自家的婆娘。 “大奶奶没发话呢,你急个什么?”死鱼眼的婆娘埋怨他。 那边邢夫人笑起来,宝玉让搬开石头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现在呢,就由不得宝玉说了算。她冲宝玉笑道:“宝玉啊,这事你就甭管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金钏儿自有取死之道,你能拦着她去死?” 后面的袭人眉眼一怒,连带晴雯、麝月、秋纹和李贵的表情都不太好。茗烟还小,不懂其中的弯绕,看见众人怒了,他也怒。 王善保冰样的木脸也抖了一抖。大奶奶这话说的,不中听。 宝玉的娘是王夫人,正室、正房,由得着你这个贾赦那边的填房编排?宝玉眯起眼睛,盯着邢夫人,那边冷声吩咐:“救人。” “好嘞。”茗烟第一个应声,招呼李贵、袭人他们往井口走。 王善保犹豫了一下,挡住路。这动作让宝玉皱眉,倒是邢夫人特别满意,唇齿间满是得意的笑。 “我说救人!” 宝玉大喝一声,七十二把文火熊熊燃烧,一双漆黑的眼睛亮起炽白,五脏六腑都蒸腾滚滚的浩然正气出来。邢夫人是个没根底的填房,普通人,被生员文位的浩然正气一冲,脑子里过片似的把这辈子做的恶事过了个遍。 腌臜的,不能入眼的,不能入耳的。邢夫人觉得浑身冰凉,冷汗冒出来,只想跪在地上恳求宝玉的原谅。索性她是宝玉的长辈,大奶奶的身份撑着,咬牙硬顶。 王善保浑身一抖,一股子有点腥臊味的青绿妖气勃然而出,把宝玉冲了个趔趄。 邢夫人猛然松口大气,软绵绵靠在一旁。 “大胆!”袭人几个怒火中烧,青狐头脸的样子在脸上闪烁。这是要变原形开打,要拼命。 宝玉打断他们,盯着王善保,问道:“谁是主子?” “您是主子,大奶奶也是主子。” 宝玉再问:“谁是主子!” 王善保神色纠结起来,冲撞宝玉他吓了一跳,这被反复询问,木木的脸唰唰淌出豆大的冷汗出来。他看宝玉腾起的文火正气,干巴巴的道:“这……大奶奶是填房的主子,您……您是玉字辈的主子。” 开辟文山,宝玉实至名归。 要论谁是主子,现在,他在邢夫人之上。 “救人!” ... ... 国庆八天假被加班取代,不过咱纯洁!正值!善良!高尚的品格是不容玷污的!晚上还有一章,累死不误更新! 可怜青蛙没有加班费,拿票票填肚,诸位才子佳人,收藏推荐肛个三年可好? 第十章 祸害婆娘 “宝玉开辟文山了?”贾迎春不信喏喏。 “宝玉开辟文山了!”贾探春一脸惊喜。她看王善保服了软,眼神落在黑乎乎的井口去。这一下,金钏儿的命算是捡回半条。 贾惜春孤僻冷漠的小脸满是纠结,稍后,看宝玉的眼神有了一丝热度出来。往生经不念了,幽冷的嘴角撇出一丝笑。 那边宝玉往井口去,脱了银鼠丝的褂子,吓得袭人几个大叫。“不劳二爷!”“粗活我等干了就是,您千金之躯……”“李贵你来,我不会游水!” 几个人推推攘攘,把不敢拦的王善保挤到一边,王善保家的恶婆娘还要拉扯,被王善保提溜了衣服动弹不得。最后李贵下去,不多时,抬了个娇俏的人儿出来。 宝玉见是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模样是个青春率真的,怪不得小宝玉喜欢。金钏脸上有细密的绒毛,挂了水,嫩生生的反而可爱。绒毛泛红,是后长的,金钏儿不是家生子的青丘一族,而是外面的红狐妖怪,这长了绒毛,怕是要变回原形,离死不远了。 宝玉连忙过去,压了胸口,捏起嘴使劲吹。 王善保家的在旁边叫嚷道:“宝二爷,您可不能这样啊宝二爷!” 宝玉抬起头,掐住金钏儿的人中。 “宝二爷,这妖精是误了您开文山的罪魁祸首,留不得啊!” 金钏儿没醒,宝玉多掐了一会,接着做人工呼吸。 王善保家的还在叫嚷,言辞激烈,又恶毒了起来:“好啊,您这是开文山了,不计较这妖精害您得病,耽误到老祖宗那才开文山的事情了。可我们大奶奶不一样,大奶奶差点丢了命,都是这妖精害的!” “宝二爷不要救了!您可要记得,金钏儿是因为您吃胭脂的事情跳的井。她死了一了百了,她不死,这事活生生的要传出去!” “你已经开文山了,这文名,您到底是要还不要?” “闭嘴!”宝玉怒斥。这个恶婆娘,就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吗? 王善保家的呆了一下,大笑道:“一定会传出去的,绝对要传出去的!宝二爷吃胭脂害了丫鬟性命,丫鬟跳井!哈哈宝二爷,您这文名没有呢,恶名就先传出去了!您别侥幸,她不死,一定!妥当当的要传出去!” 王善保吓得冷汗直冒,要捂恶婆娘的嘴,又怕用大了力气。她只是个普通人。 那边宝玉吹了一会,让袭人对胸口砸。蓦的,金钏儿吐出两口水,玲珑的眼球看见宝玉,泪水就出来了。“宝二爷。”唤了一声,又闷闷晕了过去。 “很好,活了。”宝玉松口气。 他在身边人的脸上看了看,道:“把金钏儿送回太太身边,就说……罢了,就说替我养着吧。不这样说的话,还是活不成。” 考虑一下,选了让麝月去。这是个会说话的。 麝月抱着金钏儿去了,临走瞪了王善保家的一眼。王善保家的指着她和金钏大笑:“哈哈,活了!宝二爷您可怨不得我,这是您自己选的。您放心,把心放肚子里去吧,这事铁定要传扬出去。 宝二爷喜吃胭脂,逼得丫鬟跳井。这死都死不成,还要养着吃胭脂呢!” 宝玉蓦然回头,眼眸一片黑。 这是埋汰他,威胁他,挤兑他!王善保家的明说是金钏儿活了,要说他的坏话,实际上是自己在外面编排、传扬,要把他搞臭,搞得臭名远扬。 只是救人而已,他招谁惹谁了? 不过是邢夫人看不过王夫人掌家,看不惯他宝玉受老祖宗的宠,这就要闹个你死我活出来。他讨厌宅斗,上辈子的宅斗影片什么的,他非常讨厌! 更可气的是——为了讨好主子,类似王善保家的这种陪房婆子不仅不劝阻,还会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把个宅斗变成血淋淋的闹剧,不死不休! 他想起让他惊艳的两句话。一句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句是“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当初看红楼时,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样句话,道尽了贾府快速衰落的根由。 到了今天,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就更讨厌了。 【这两句都是红儿说的。她原名林红玉,因名字中含有林字,冲撞了林黛玉,名字中的玉字,又冲撞了林黛玉和贾宝玉,因而改名为红儿。是……我的小丫鬟?】 宝玉颔首微笑,自己手底下真有几个人才。他看一旁百无聊赖玩蚂蚁的顽童茗烟。这小子,也是个不省心的。 王善保家的还在叫嚣。她盯着邢夫人,奶奶奶奶的哭个不休。“大奶奶啊,您可别被冲丢了魂。宝二爷你不孝,你大逆!那可是你的大伯母呦。” “你臭了,你铁定臭了!我是府上的老人,心细嘴紧,可这些小妖精碎嘴子,绝对把事情传扬出去,你臭了,你名声臭狠了!” 宅斗么,就是这般无理取闹。她要把宝玉祸害到外面去。 宝玉抓住她的领子,温和问道:“你喜欢看人跳井?还要压块大石头在上面?” “你名声臭狠了,要臭的狠了。” “是啊,我名声臭狠了,要做点好事。我看你不是喜欢看人跳井,是这井不好,该填了去。我就做件好事,把你拿来填了井。想必做了好事,名声不会臭太狠了。” 晴雯噗嗤笑出声,袭人他们也吃吃的笑。 茗烟大声叫道:“爷您说的对,拿她填了井,铁定没人在外面嚼您的舌根子。哎呦,我人小,乱说话。是您做了填井的好事,又成全了爱填井的人,这是大功德啊,能抵消罪过。” 石台上的贾探春噗嗤笑了,低声对妹妹们道:“宝玉手底下真有个小泼猴,心眼鄢坏。” 连着孤僻性子的贾惜春都笑了。成全爱填井的人,瞧这话说的,啧啧。 王善保家的愣住了,她想起麝月的话,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麝月没骗她,想打宝二爷的脸,真个是自己找死了。 衣领上的手跟铁钳一样,要把他往井口里丢。王善保木木的松了手,任由宝玉抓走了自家婆娘。他是贾府的家生子,不敢违逆主子。 眼见把人挪到了井口,王善保木木的脸一阵猛抽,突然冲上去,抢了人,把宝玉带着跌了个跟斗。 “大胆!”袭人、晴雯、秋纹,连着李贵和茗烟都去扶宝玉。 远处来不及扶的人里就更怒了,贾惜春怕王善保追着伤人,五岁女童稚嫩的手指一挥,一道宽幅大纸电射而出。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行行黑墨大字漫天飞舞,随即化作缕缕烟雾,把个南院马棚蒸腾得好像山间幽林一般。 一片死寂,了无生机。 ... 第十一章 主子受伤 王善保看见一道四尺才气高耸空中,脸庞抽动一下,把自家婆娘抱在怀里,死死遮挡了。 贾惜春只是秀才而已,就算驱使的是名动级别的诗词,也没关系,他受得住,可这时漫天金光攒射,吓得王善保脸色发白,最后叹口气,对宝玉虚空叩个响头,算是赔礼。 诗词诗词,弱者冲锋,强者压后。 词曲本来就要比诗篇强些,名动以上的又有原创金光,足足增幅六成威能,贾惜春施展开来,对新晋的举人也有威胁力了。 当然,对他这个跟举人同级别的老妖,一样颇具威胁。 他转过身,半趴伏着,把自家婆娘压在身下,后背对着《虚花悟》。 贾惜春口中吟哦,才气光照四方,只见漫天黑雾凝了树的枝干,有桃有柳,桃红绽放,绿枝招摇,宛如喷火蒸霞一般。远处村庄冒着炊烟,男女老少哭着走来,等走近了,却一个个倒在地上,化成长满衰草的坟冢。 凄厉恶鬼漫天惨嚎,从坟冢扯出更多的恶鬼,对王善保扑击上来。撕扯,破了衣衫,啃咬,肿了皮肉。王善保埋头受着,知道后面才是真真的痛。 果不其然,只见贾惜春小脸清冷,斥了声:“显!”原创金光显现,恶鬼一下子多了六成数量,牙更尖,爪更利。他的皮肤被撕扯而开,肌肉被啃咬了,又活生生吞进肚子里去。王善保木着张脸,不哼一声,唯独不断颤抖的身子,让人觉得他还是个活人。 恶婆娘在他身下呆着,一点没伤到。可她抬眼看见千般恐怖,万种血腥,眼神落到自家当家的身上,死鱼眼一下子红了。 “当家的,不要!” “四姑娘,四姑娘,我们当家的不是故意的,他不敢害了主子。四姑娘饶命啊!” “呜呜,四姑娘,求您饶了我们当家的,他在府上四十年啊,他不敢对主子起坏心!都是因为我,是我凶,是我恶,是老婆子不好!呜呜当家的……” 贾惜春神色淡漠,她本就是个心冷嘴冷的。 王善保家的也是个机灵人,要跟宝玉求情。她想宝玉虽然被推攮了,但对下人一向很好。可以求,能求成。可她刚看过去,脸色就变了,死灰般的绝望。 她见宝玉在袭人的搀扶下起来,一个手掌无力耷拉着,好像没了骨头一样。 宝玉,宝二爷……不,是主子!主子受伤了! 袭人、晴雯、秋纹,并着茗烟和李贵的脸色都变了。在贾府,主子受伤,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一应跟随都要牵扯。要说挂了道口子,摔了个跟斗也还罢了,如今断了手,一个个的都不要活。 贾迎春、贾探春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宝玉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在她们眼前断了手,她们也躲不过。 贾惜春是个孤僻冷漠的,不想多事,偏偏事儿往身上扯了。她看见宝玉龇牙咧嘴,一面怕老祖宗连带了她,一面不知个端倪的,心里巴巴的疼起来。她本来没怎么用力,这一下额头仿佛幻影空间,荡漾出一座高达三十丈许、熊熊漫天烈焰的赤红山峰出来。蒸腾得天空雾雾蒙蒙,半个荣国府都透亮了。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她高声吟哦。 桃红绽放,绿枝招摇,宛如喷火蒸霞一般。蓦然间那繁花的骨朵儿砰然炸裂,宛如平地起了惊雷。宝玉被声音惊了一下,再一看,更是惊个目瞪口呆。 曼妙的桃花骨朵儿,密密麻麻,乍看有数十之多,爆炸起来,声响、威力,每一个都不比二十一世纪的手榴弹弱了。他有幸观摩过部队的操演,实战演习,那轰隆一声响,嘭,就是一尺多深、半丈方圆的大坑。 这每一个桃花骨朵儿也是如此,在王善保后背炸了。黄泥四溅,碎石飞舞,王善保被震得浑身迸血,手指甲抠进泥地里,硬是不吭一声,把自家的婆娘护住。 宝玉何曾见过这般凄厉景象,一时忘了断手的痛,被袭人护着撤到一边。 贾惜春更能放手施为,幽幽吟道: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华村凋浊,半空隐现的世外村庄变作残桓断壁,长满青苔绿草,四周又围了荒林生长的渺渺青枫。一个个坟包鼓起,一个个恶鬼涌现,不管生前有钱没钱,是那自在的还是受人驱使的,全都一个模样。它们通红眼睛盯着王善保,要把这个木脸汉子拖了走,跟它们一样。 贾惜春美人坯子的小脸微微侧过,拿眼看宝玉。等他发话。 宝玉这才想起断掉的手,稍微活动,痛得龇牙咧嘴,索性还能动,应该只是脱臼了,没伤着骨头。 他看王善保,看见这个汉子还是低垂头,木着脸。王善保回他一个有点呆的眼神,眼神落在他的断手上,木木的脸多了惊恐。他跪下去,冲宝玉磕头:“主子,老奴该死。” 他家的婆娘挣脱出来,露出脸,哭道:“不,当家的!该死的是我!宝二爷,求求您了宝二爷。”连滚带爬往宝玉这挣,被王善保锢住了腰,在地上趴着磕头。 “求您饶了我们当家的,让四姑娘住了手罢!我们当家的在府上四十年,最是老实不过。他不像周瑞管家那般管着春秋两季地租,有本事克扣钱粮,暗地里还替凤奶奶放帐收银,也不像吴总领那样管着库房……他就是个呆傻木楞的,一心替主子做事。他冤枉呐宝二爷!” 王善保低头道:“我伤了主子。” “不,是我伤的!我伤的!”王善保家的往宝玉身边爬,被自己当家的抓住了,还在抓地面,划出一道道血痕。 贾惜春手足无措,求助似的看宝玉。她孤僻冷漠,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没见过这种生离死别。 宝玉冲她一挥手,道:“看我干嘛,收了吧,多大点事。” 王善保家的傻了眼,她一心欺负宝玉。 在她眼里,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宝玉都是邢夫人的死对头,定要扯碎了,再捏吧捏吧吞进肚子里去。她求饶没错,也没真个期望能求成,宝玉拿到她的把柄,还不落井下石,把她一家子往死里逼? 可人家说什么?瞧瞧,多大点事。 袭人是个听话的,宝玉说了,她都照办;秋纹还怯着宝玉受伤的事,担心自己被牵连,唯独晴雯竖起眼睛叫起来:“多大点事?这手都断了,还多大点事!就是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 李贵巴不得事情早了,扯着茗烟往后面走。茗烟这泼猴子,这边宝玉发了话,四姑娘也住了手,他还跃跃欲试,想把王善保家的丢下井呢。 宝玉看看倚靠在壁墙上、还在失神的邢夫人,挥手撵人:“散了散了,这都什么事?外面没人欺负咱呢,自家个闹起来就差点少个举人级别的有用的,真个闹心。” 贾迎春怕担事,连忙听话走了;贾探春过来问了问,三句话没说完也走。她是庶出,承了老祖宗喜欢才算半个主子,最是胆怯不过。 贾惜春把《虚花悟》卷成一卷,没跟宝玉打招呼,夹在胳膊里往外走。宝玉看她离开,这边喊着袭人等一起撤了,被晴雯丢了好几个白眼。 袭人小心托着他的手,幽幽的问:“你这手怎么办?” 宝玉笑道:“回去接上就好,唔,就说我自己摔的,多大点事。” 荣国府满门的鸡鸣狗盗,一肚子男盗女娼,猪队友跟饺子一样,下到锅里就能一锅煮了。好不容易有个有用的,他舍不得。 红楼梦对王善保着墨不多,但是现在看来,能用,好用,唯独……他回头看了看死鱼眼的恶婆娘,肚子里低声感叹:【荣国府这条腐朽的船,我要让它浮起来。王善保是把好桨,就是这系桨的绳,有点烂……】 夜黑更深,入冬的风更冷。 林黛玉醒了,斜靠在碧纱橱里的精致木床上,掀开青色纱帐,沁着笑看袭人给宝玉接上左手的骨头。宝玉疼得龇牙咧嘴,看她在笑,骂她是个没心肝的。 “刚知道你这丫头疼人,就学会幸灾乐祸了。” 林黛玉仔细问过袭人,当下刺他的心肝,牙尖嘴利的道:“你说过的,这才多大点事。乍听是个有气魄的,这才过了盏茶功夫,露馅了?” 晴雯连忙挤过来,满肚子的怨气跟着发泄:“就知道咱们宝二爷大气,瞧瞧,多大点事,听着好生厉害。要我说啊,王善保那人该死,王善保家的更该死。合该凑巧,一起给办掉了。” 宝玉摇头。别说不舍得,就算舍得了,也办不掉。 论起荣国府有头面的,贾政、贾赦不要多说,他们不参合这档子事。王夫人正在养伤,夜里睡得熟,没人吵也就罢了。王熙凤是个聪明的,估计猜出跳井的是金钏,绝计不会露面。赵姨娘爱挑事,但这跳井的事人命关天,自己不敢过来,带着贾环吧,她又舍不得。 所以这些人没到,宝玉并不奇怪,反而贾母老祖宗从始至终连个丫鬟都没派来,才是真个奇哉怪哉了。 他和贾母住在一个小院,他听到了,贾母自然也听到。不是贾母没去,只是没露面而已。这事牵扯了好些人,贾母那个看似糊涂的,坐山观虎斗呢。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这个手掌中间最嫩、最招人疼的这块肉,也不能让贾母把手背的肉削了去吧? 没这个道理。 袭人扯开气呼呼的晴雯,把话题转了,笑道:“要说咱们宝二爷,真真是个了不得的。林姑娘,您是睡着没听见,咱家宝二爷开文山念的诗词,那叫一个美呐。” 林黛玉就笑,道:“就你是个心思乖巧的。” 她知道袭人要转移话题,想扯着不放,又好奇宝玉的诗词,连忙问了。宝玉笑道:“没什么,就是一首忆秦娥。” 言罢,把《忆秦娥》念了一遍。 【PS:国庆加班,只好写到半夜。现在睡,诸君晚安。 呻吟求票。票。票。票。飘......困飘了O(∩_∩)O哈哈~】 第十二章 花浆玉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好句,真个好句!世上多少艰难险阻,好像都算不得什么了。”林黛玉是个爱诗词的,一吟哦,整个人儿都陷进去了。她把青纱帐放下,自个躺回精致的木床上,兀自喃喃。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形象,生动,不只如此,连着前文,竟好像把艰难险阻都摆在眼前,自个却是微笑的,从容的。单凭这句就能煊赫一方,又以文言志,动人心魄,将来传扬开来,做那传世的篇章也是可以了。” 林黛玉自顾自念叨着,把人都给忘了。宝玉招呼王嬷嬷并鹦哥儿回去伺候,遣退袭人,刚要睡,外面传来娇滴滴的话:“宝二爷,老祖宗让我送药来。” 果然。宝玉让金鸳鸯进来。 金鸳鸯把药放下,话里话外都露着讨好,与以往的态度大不相同。她和宝玉说着话,那边耳朵竖起来,把黛玉嘀咕的词汇总着听了,明媚的眼睛越发闪亮。 宝玉陪着说话,直等她离开。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宝玉醒来,在袭人的伺候下洗了脸,推搪不过,又痛苦的拿青盐刷了牙。他对又苦又涩的青盐敬谢不敏,但连日来用茶水漱口,再不刷牙,嘴里都要长虫了。 鎏金的炭盆燃着火,还是放在窗边。宝玉左手用娟纱吊着,右手练了字,觉得闷气,跑出去串门儿。 他的形象不好,脖子上白花花挂着娟纱,左手垂在胸前,但每逢遇见人了,他都是笑,对方也赶忙行礼。对他的态度比昨夜恭谨一分,也亲近了一分。 有人讨好笑道:“宝二爷,您可真是咱们的爷。” 也有探亲刚回来的凑上前,拿了老家乡下新掘的,水灵灵的冬笋给他,也有满山遍野打的野兔,精瘦,劲道。直说最是滋补不过,一个劲要塞给他。 宝玉全都收了,赏几个大钱,递给晴雯拿着。 冬笋也就罢了,是个鲜嫩可口的,可那活蹦乱跳的野兔有的说头。袭人看着心软,殊不知晴雯、麝月、秋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宝玉也馋,爱这野物。 晴雯提着野兔的耳朵,左手两根葱管似的指甲一个劲掐野兔劲道的肉质。狐狸精最爱吃兔子的,她这个家养的狐狸,好久没吃过野生的好兔子了。 心想送去大厨房,不用给钱,谅柳家的也不敢多话。 昨夜宝二爷的威风出去了,以后大厨房或是别的日常小事,没人敢再伸爪子。宝玉饶了王善保夫妻,下人感觉亲近,以后这类的东西许多,省了不少用度。 想到这,不再怪宝玉‘大气’。 几个人转悠一圈,中午、晚上,甚至第二天、第三天的牙祭都有了着落。宝玉平日的膳食不错,但是野味,真个不是多见。 他让晴雯处理这趟子事,练了会字,推开窗户。这屋子是极好的,炭盆也是极好的,但是两个加起来,他受不住。 昨夜跟个彪形大汉一样,浑身都是力气,今天收了才气,没了正气加持,身子骨还是气喘吁吁。小宝玉的底子差,哪怕他点燃文火,成了生员,比别人也差了好多。 屋外一片欢笑,茗烟、锄药两个小厮在下象棋,为悔棋的事情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小厮凑趣,挑唆他们‘打架’。茗烟就跟晴雯似的掐起腰,竖起眼睛来骂:“你们几个谁能打得过我?” 小厮们都蔫了,茗烟是他们里面最会打架的,天不怕地不怕。 宝玉就笑:“你们一个打不过他,一起上还打不过?可不能让他学晴雯那个霸王。” 茗烟不依道:“二爷,不带您这样的。” 众小厮大笑。 宝玉招呼茗烟,别的小厮立马散了。他看见茗烟一个跟头翻出七八米,心里眼里全是羡慕。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什么时候才能锻炼出来? 且不管别的,生员考秀才,这可是要考君子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的一条难办。他小胳膊小腿,能拉开弓? 当了生员,这一条要考量。 茗烟翻身进窗,回手要把窗户闭上,道:“二爷您歇着,现在天寒地冻的,你不比我们下贱的身子,要顾暖。” 宝玉嘴一瘪,打击人呢这是? 说是什么‘不比下贱身子’,听着好听,不就是他身子骨差,生怕受了寒,落了病,又让院子里鸡飞狗跳不是?宝玉把窗户推开,恨恨的道:“爷知道自己身体差,爷我懂,可我知道的,你们就不知道了。” “是,是,二爷您学问好,生员来着。现在全府上下,哪个不说二爷是这个。”茗烟含糊着,说到一半又兴奋起来,把大拇指竖高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宝玉憋屈。 “罢了,闲着也是闲着,你跟我讲讲府外的事。” 茗烟兴奋起来,手舞足蹈说着话。 宝玉只当打发时间,凑趣儿闲聊,茗烟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说得杂七杂八,不成个体系。可没过多久,宝玉就被茗烟带动了情绪,乐呼呼听着。 有些在《大周史录》里有,更多的是没有的。 《大周史录》记载的是古今的名人,还有好的、坏的鬼怪精灵什么的,也有一些比较强悍的魑魅魍魉记载其中。可在魑魅魍魉里,那些不好的,或者说上不了台面的,全都没有记录。 茗烟讲的就是这些,市井流。 宝玉听见有窃财的童子,金童子、银童子、铜钱童子什么的。按说偷东西不好,可这些童子在茗烟口中都是极好的,专门偷盗不义之财,分给可怜的人家。 有枕边小鬼,擅吹枕边风,引起夫妻不和。人们传说,要是抓住了能够炼制枕边风,把男人的耳根吹软去。 还有食发鬼、守财奴、瞳中人、耳中人、梦佳人,都是些古灵精怪的,本事特殊的很。宝玉没听过这个,只想多听说一些,有趣。 茗烟也讨好说着,说个不停,可没过多久,宝玉觉得身子冷了,裹衣服都不管用。 “爷,咱关上窗户说?” “你懂什么,开窗户是受冷,关上窗户,那妥妥是要命。”宝玉气呼呼的把鎏金华丽的炭盆踢远了。他这孱弱的身子骨,有点看不见的烟气就得懵。 别说万一出点一氧化碳了,就算二氧化碳的浓度高些,他也喘不上气。这看不见的烟气儿,最是要身体不好的人的命。 【要是有个暖炉就好了,火炕也成,总归是不伤身的。】宝玉的眼睛亮起来。暖炉弄得麻烦,烧坯子、炉内构造、铁皮烟筒,还有制作煤球,这些他不会,可火炕简单,他会弄。 脑子里把火炕的制作方法过了一遍,他搓着手,喊袭人进来。火炕得有工夫做,现在呢,他需要一碗热乎乎的,喝下去浑身暖洋洋的粥汤。 不是喝汤的时辰,袭人就倒了茶,让他先暖着,自个拿了料子往大厨房走。走到半道遇见麝月和晴雯,当真巧了,一并拐回来。 “这么快?”宝玉惊讶。 袭人应道:“合该没这么早的,路上遇见她们,恰好有了,一并拐回来。” 想起热乎乎的粥,宝玉觉得更冷了,走过去一看,见麝月端着一个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捧着那么大的一盆,真个妥帖。凑头看了,里面是白蒙蒙透着嫩黄色的汤水,冒着热气,看上去就喜人。 不等袭人拿了小碗,宝玉凑上去喝了一口,暖洋洋的,舒适。他突然笑了,问道:“哪里来的?” 袭人还没说话,晴雯就抢着答:“这可是花白玉露,只有李纨嫂子那边有呢。里面加了采花娘弄的玉浆,市场上没的卖,稀罕物。” 说罢斜眼看宝玉,问道:“你以前经常喝,忘记了?” 宝玉一拍脑袋,道:“这个我记得,就是忘了哪里来的。” 晴雯就笑,眼睛竖起来。宝玉一看,知道有故事了。 其实吧,晴雯不是竖眼睛骂人,只是眼睛太大,这一生气一卡腰,眼睛就变了形。她的眼睛极漂亮的,大大的,水汪汪,像个透明的人。 宝玉看她满脸不忿的道:“要说李纨嫂子,平日里是个不管事的,就是太不做人。以前爷受老祖宗的宠,隔三差五都要送点玉露来,双手捧着那么大的一碗,看着喜人。可二爷您害了病,她那边就不送了,生怕惹事。现在您做了生员,大家都敬,她就送了这么大一盆,要讨好呢。” 宝玉摇摇头。贾珠早夭,李纨就守了寡,带着儿子贾兰。孤儿寡母是个可怜的。他觉得吧,里外是自己占便宜,干嘛说别人不是。 凑过去再喝一口。刚只想暖和身子,没喝出味道来。 这一口下去,他更笑了。入口绵软,有清香。不就是加了蜂蜜的豆浆吗?他喝的多了去了。 想着再喝点暖暖身子,剩下的给了袭人她们,可这一口进嘴,刚品了一下,噗的吐了出来。 “你刚说谁送的?” “李纨嫂子啊。”晴雯纳了闷。 宝玉的脸色阴晴不定,把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往边上一推,斩钉截铁的道:“倒掉。” 麝月端了海碗出来,见秋纹在训小丫鬟,拐个弯儿,要从旁边过去。 秋纹看见她,往青花折枝花果纹的大海碗上一瞧,恬着脸过来了。她把小丫鬟散掉,指着海碗问道:“姐姐要往哪去?” 麝月叹口气:“还不是咱们二爷怄了气,不知道哪里不妥帖了,非要把李纨嫂子给的花白玉露倒掉。多可惜啊,有人出好些银子要买,都没地方买去。” 秋纹就笑:“咱家宝二爷是什么人,少得了这许多东西?莫说是宝二爷,就算袭人姐姐、晴雯姐姐要败坏家什,咱家宝二爷也就依着了。照我看啊,咱们也就听着,随他们去顽。” “我知道,就是有点可惜。”麝月是个节俭的,心里巴巴的疼。 秋纹乐了:“我看不可惜。咱们爷不喜欢,倒掉也是倒掉,咱们吃了也就是吃了。不如咱姐妹分着吃了,尝尝这稀罕物。宝二爷不会怪罪。” 麝月还在犹豫,秋纹早就拿了两个小碗来。两人找了杌凳坐下,一人一碗,添着吃个干净。秋纹还警了麝月不许出去说,麝月点头,带着空空的大海碗进屋了。 “爷,倒掉了。” 门口传来麝月银铃般的声音,宝玉点头,让她把空碗给李纨嫂子那边送还,自个靠着窗户。 晴雯拍手笑道:“合该如此,就是不吃她家的!” 袭人埋怨她,那边又软声细语,给宝玉舒气。宝玉摇摇头,他真不是生某些个人的气。 窗外安静,隔着矮墙,报春花探出半个花骨朵出来,好像害羞的少女,怯生生看他。宝玉忽然笑了,伸个懒腰,深呼吸。 这荣国府满是污浊,空气倒是清新的,纯绿。 第十三章 地位飙升 宝玉开文山,成为生员的事情,传遍整个荣国府。 这是路人皆知的,也有只在小范围,主子和贴身丫鬟间传播的东西,更让人惊讶,甚至惶恐。 邢夫人在宝玉那着了吓,几日回不过神。她娘家没人,是个家底薄的,以前做不得什么,但自从做了贾赦的妾,为了争,为了斗,为了填正室的房,委实做了些腌臜下作的事。她被宝玉的正气惊了,脑子里过了几天片,全是贾赦别的妾的影子。 有活的,有死的,活的还在活着,死了,那也只就是死了。 这天一大早,邢夫人咳嗽两声,憋嗓子眼的一口浊气喷出来,总算回了神。她恶形恶状,见屋里没有人,摔盆砸碗的弄了一地。 一个穿着紫色对襟短褂,下着桃红、柳绿两重缎子裙的女子走进来,看打扮是个有头脸的大丫鬟,眉眼用重影在两边往上涂了,让人一看,端知是个不好对付的。 邢夫人更怒,板脸道:“你来做什么?” “哎呦,我怎么着才能不来?”秋桐比她更厉害,掐着腰喊:“你当我自个想来呢?王善保家的过来好几次,都是向您辞行来着。她说她岁数大了,不堪您用,要回家养老去了。” “这怎么会?她呢?我要见她!” “别找了,她见您一直闷着,早回去了。”秋桐上下打量邢夫人,脑袋歪着,好像看一件不值钱的物件似的,“我看您也好了,这屋子里,就不需要我伺候。”说着往外走,边走边嘀咕,声音很大:“有人无端端的招惹宝二爷,自家陪房折进去了不说,连带老爷跟着受气。老爷说了,宝二爷不单成了生员,一首惊天的词更招人眼。他脸上挂不住,要躲出去。家里的大小事,由着我管。” 邢夫人气急道:“你只是个丫鬟!” “是大丫鬟,贴身的。”秋桐头也不回,乌云般的发髻上插着一丈青,水淋淋的玉簪棒儿颤巍巍的,一摇一晃,甩着曼妙的柳腰出去了。 邢夫人摔了个盘子在门上,抱脑袋哭。 【宝玉欺我也就罢了,他大小是个主子。如今没落好儿,连个丫鬟也欺负我。不行,这场子得找回来,不然没法呆了!】 邢夫人把自个打扮利落了,幽幽的眼珠子,像条母狼。 粉油大影壁后就是凤姐院,隔着三丈,正对半大门。平儿在门口绣墩上坐着,看上去慈眉善目,瘦而温润的瓜子脸透着一股俏。她见邢夫人走来,远远的就迎上去,笑道:“我说今个喜鹊叫呢,原来是贵客到了。可惜了,大奶奶您不凑巧,我家太太不舒服,早说不肯见人呢。” “麻烦通传则个。”邢夫人塞了几块碎银子过去。 平儿把银子藏在袖子里掂了掂,有三块,加起来得有五两重。邢夫人平日里指东划西的,少有送东西的时候。她和气应了,进院子走了一遭,原路拐回去。 “真不巧,太太头痛,就是不肯见人。”笑意彦彦。 邢夫人缠磨了半晌,平儿不再接她的银子,也进去‘通传’了几回。最后实在没法,丢魂似的往回走。 她拐过粉油大影壁的东侧,在西花墙边站了,左右看着没人,身子一软,滑溜在地上哭。 “这宝玉到底作了什么词,连凤辣子都不敢招惹了?” “偌大的荣国府,我是国府的大奶奶,竟连个帮手的都没有。宝玉,我誓不与你甘休!” …… 贾母暖阁,与碧纱橱只隔着道内回廊。 贾母在门口转悠几回,心肝儿肉叫着抹着帕子哭。她看了宝玉几回,每次回来都想再去。想到宝玉左手断了,她是吃也吃不安稳,睡也睡不安稳。 金鸳鸯陪着好儿,笑道:“老祖宗,咱们再去一回?” “不去了不去了,那冤家,见我就挤着眼睛笑,分明说我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偌大个府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装糊涂行吗?就他聪明,拿脸色挤兑我。” 金鸳鸯和琥珀对视一眼,都笑了。要说聪明的,有哪个比老祖宗要聪明了?宝玉的心思瞒不过她,她自个看出来,偏要说再心疼不过的宝玉。真是越老越顽。 贾母要琥珀搀着,躺到青色缎子的靠背引枕上,旁边王夫人早就到了,看着她笑。她埋汰两句,笑道:“你也是个不省心的,听说宝玉作了《忆秦娥》,跑我这讨喜来了?” 王夫人咳嗽两声,道:“媳妇不通文,这好与不好,媳妇说了不算。这次来没有要紧事,就是邢夫人那边,找老祖宗讨个话。 王善保和王善保家的,宝玉说饶了,我也就饶了,可是大嫂嫂的性子您也知道,要是坏了宝玉的名声……” 王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刺,透着狠。贾母拿眼睛瞪她半晌,突然瘪嘴大笑起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重头越。听听,都来听听,说起来就有味道。宝玉是个有本事的,他是玉字辈的主子,合该当家。” 转头问金鸳鸯:“那冤家现在的例钱多少,可还够用?” 金鸳鸯凑过来答道:“都是大主子的例钱,每月二十两。回老祖宗,如今宝二爷成了生员,文人的耗费您也知道,不够用。” “那就提了,五十两吧。袭人、晴雯,对了,还有那个麝月,都是宝玉的贴心人,多少加点月钱。茗烟那泼猴也加点,当老祖宗替宝玉赏的。” 王夫人满意点头。五十两的月钱,比她都高了。 金鸳鸯蜂腰削肩,鸭蛋脸,平日处理事情不显山不漏水的,最是稳当不过。她听见老祖宗的话,表情呆滞一下,没去办,在边上等着。 果然贾母又道:“宝玉成了生员,又有才,作了好词,真真的事也该说给他听了。金鸳鸯你过去一趟,捎两件衣服给宝玉屋里的。茗烟也别落下,单做一身。” 金鸳鸯顿时明白了,出门办事。 她刚走,凤辣子就推门进来。一改往日风.骚,见过老祖宗、姑妈就站到一边。 贾母对王夫人戏虐道:“瞧瞧,让你安心的就在这了。好媳妇儿,你家不也生了个好闺女?你担心的,怕是她早就办妥了呢。” 王夫人含笑点头,看王熙凤。 凤辣子就一脸陪笑,手在胯边叠着,十分乖巧。 …… 四春院,半圆形环绕的小院内,唯有最西侧几间厢房最为灵异。寒冬腊月的,竟有爬山的青藤枝繁叶茂,把屋舍的窗子裹了,缠出个翠绿的帘儿。 贾惜春跪在绣墩上,小手托着下巴。旁边放着亮银色炭盆,桌上放着《虚花悟》首版。她神情恍惚,也不烤火,也不看词,兀自愣神。 入画把房间打扫了,端了洗脸水出去,稍后走回来,侧身看《虚花悟》。她只是个丫鬟,认得几个字,却识不全,只是笑道:“那一日姑娘真是威风,宝二爷都要仗着姑娘呢。”想摸摸《虚花悟》上娟秀的小字,又不敢,缩缩的特别可爱。 “别摸,烫手。”贾惜春难得玩笑一回。 入画撅了嘴,不满道:“姑娘诳我。您没动,诗词哪里会自己动?对了姑娘,那日没见你用全,这首词最后是什么样子的啊?” “没见上面写着吗?”贾惜春指着最后一行小字道:“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那树把王善保并诸多恶鬼一口吞了,嚼巴嚼巴,结出一颗水灵剔透的果子来。吃了呀,大补~~” 惜春把调子拉得老长,悠悠长。 入画的眼睛瞪得溜圆,没忍住,跑门口干呕着。贾惜春小脸上露出促狭的笑,看看《虚花悟》,突然扬起纸张的一角,放炭盆里烧了。 火苗升腾而起,入画噌噌跑过来,想抢救那词。 贾惜春拦住她,看自己写下的篇章烧个干净,眼睛被火苗灼得透亮,笑道:“入画,要是有天贾府倒了,求宝玉哥哥就好,他顾得着你。” “姑娘又说疯话,前些日子你还讲,要是贾府倒了,让我自去了就是。”入画嘟起嘴巴,笑道:“我哪都不去,单单跟着姑娘。要真有那天塌了、地陷了,老天爷要收人的一天呐,姑娘就去找宝二爷,他铁定欢喜。” 贾惜春摇摇头,走边上漆木柜子那,打开柜门,又翻掉十几层堆放的锦缎、被褥等物,从底层取了个盒子出来。 打开盒子是一张折叠的纸,色泽嫩黄,像女儿家的肌肤。她把纸张打开,明明折叠过的,打开来却是一整张书页大的纸,一点褶皱都没有。 入画惊道:“姑娘,这可是百两银子的十扣纸,您半年的例钱!” 贾惜春不管她,拿了笔,磨了墨,娟秀小字流淌于笔尖。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她控制自己的才气,把天地涌来的灵气、正气都挡住了。就是普通的写字,把《忆秦娥》书写出来。 入画急得抓耳挠腮,一个劲嘀咕:“这是十扣纸啊,还是精品,价值一百两银子。姑娘,姑娘,您就这样浪费了?” 贾惜春只是笑,拿起纸张从头看,越看越开心,越看眼睛越亮,孤僻冷漠的小脸满是神采。她把纸张折好,用亲手绣的香囊装了,放在心口,满意点头。 “这才妥帖。”她笑着道。 …… 李纨把《忆秦娥》念给贾兰听了,郑重训示:“把这首词背熟了,这可是你二叔的词。将来开了文山,有了才气,立马着于纸面。你给娘亲好生记着,以后你宝二叔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事事要跟着人家学。” 贾兰一脸呆滞,道:“可您不是说过,”摇头晃脑的,学的像模像样,“切记切忌,就是不要和你二叔去学。” “那是以前,以后可要记得,什么都跟你宝二叔学。他是个有本事的。” 说着提裙子往外走:“说起来我倒是忘了,今个采花娘那边还没看呢。我去看看,要是有多的玉露出来,熬了花白玉露给你宝二叔送去。” 贾兰看母亲急急切切,忍不住舔舔嘴唇。花白玉露那般甜香的味道,他有很久没尝到了呢。 上次尝到是宝二叔害了热病……他刚转过念头,吓得脸都白了。 “佛祖保佑宝二叔,我只是想想,没真个要宝二叔害病。” 第十四章 喇叭声咽 许久没见贾政,宝玉轻松许多。 贾政虽是个糊涂的,自己儿子还是清楚。从满岁抓周只取胭脂脂粉,到一贯不好好读书,贾政的辛辣讽刺是个定调。这种情绪,至痛打宝玉几乎致死达到高潮。 他对小宝玉的态度是由来已久的,宝玉听过丫头们嚼舌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大致是小宝玉害病的前几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小宝玉进来请安,说要去府里的义学。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小心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这话说得多绝,“连我也羞死了”、“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小心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作为一个当父亲的,实在是无以复加。 宝玉无语。 正想着,门口传来木木的声音:“宝二爷,墙已拆了。” 门口站着个木脸汉子,恭恭敬敬,弯着腰,双手垂在膝前。这天寒地冻的,他上身只穿个粗布夹褂,裸.露的肌肉上不见灰尘、汗水,光头锃亮。 “这就好了?”宝玉回过头,发现精致木床一侧的墙壁打了个窟窿,再看王善保的拳头,拳面上有点白印子,是打碎的石粉。 宝玉不由咋舌。 他本想先练好字,奈何身子骨差,开窗会冷,关窗会闷。今个想把火炕弄了,却发现这国公府的建筑,委实是坚硬了点。 就拿碧纱橱来讲,墙壁足有三尺。十尺一丈,三尺就是接近一米厚,都是用坚硬的青石条块垒砌而成。他要在墙壁上掏个门子,做火炕的通烟口,外面放个灶台。晴雯满府跑着找大锤,锤子找来了,没两下,柄子断了。 墙壁只有脸盆大的裂纹,气得晴雯兀自闷气。宝玉难得吩咐她做事,事办砸了,她不好受。 那边王善保不请自来,遭她白眼只是傻笑,被她挤兑也不说话,就是等着宝玉。等宝玉出门,这才双膝跪在地上,请宝二爷安。 宝玉就吩咐他:“随便打个窟窿来吧。”接着跑去练字。 他没当回事。墙壁太厚、太硬,心想王善保也要去找锤子,这一来一回,少说要几盏茶的功夫。没想到刚回头,王善保就拐回门前,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把差事办好了。 没用锤子,就是拳头。看工夫,也只是一拳。 【上次打架的事,他肯定留了力。也好,有他在,或许今个就能把火炕弄好了,我也少受点罪。】宝玉想这王善保果然是个能用的,好用,把火炕需要的材料说给他听。王善保脸堂子木愣愣的,心里明快的很,只听了一遍,告退出门。 房门打开,迎面是金鸳鸯笑盈盈的脸。 “恭喜宝二爷,贺喜宝二爷!”金鸳鸯开门就喊,后面跟着袭人等人。她是贾母的大丫鬟,来得熟了,一般不要通传的。 袭人、晴雯走进来。隔着门口保暖的三重厚缎子门帘,秋纹拉着麝月探过来小脑袋,偷摸摸的往里瞧,不想挡了王善保的路。 王善保就靠门站着,等她们走开。 晴雯竖起眼睛,麝月、秋纹就连忙缩回去,外面传来麝月的埋怨声,说不该没下人的样子,偷瞧添乱。王善保想跟着出去,许是金鸳鸯误会了,忙道:“不妨事,王善保是老家人了,无需避讳。” 王善保看宝玉,见宝玉点点头,躬身立着了。 金鸳鸯看看袭人,再看看晴雯,点点头,把手里的几件崭新的衣裳放下。三套女衣,一套男衣,外褂、里衬,并着长裙都有。色泽亮丽,上好的锦缎做成。她对宝玉行了礼,贺喜道:“老祖宗听说二爷作了好词,特地让我送了点东西来。三套姑娘家的,是给袭人、晴雯和麝月三个大丫鬟,一套小童的给茗烟。他们的例钱也涨了。” 独独少了秋纹。宝玉让袭人把衣服收了,接着听下去。 金鸳鸯停了一阵,没来由的笑起来。她年岁较长,算是看宝玉长大的,没什么拘束。“宝二爷果然厉害了,这看人、待事,妥妥长进了不少。后面还真个有。” 她把葱花一样的手指竖起来,道:“其一,您的例钱涨了,每月五十两,是老祖宗吩咐的。其二,老祖宗还说了,茗烟那泼猴,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什么不好当面的事,不妨交给他。” 宝玉点头,送金鸳鸯离开。 屋里恢复宁静,唯独砸开的窟窿往里嗖嗖蹿着冷风。宝玉思量片刻,见晴雯活泼的拿了衣裳冲袭人比划,袭人陪着笑,一双眼睛却时常看他,波光闪闪,似有愁容,又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自在其中。 有替他开心的,也有一种担心。 宝玉知道袭人想些什么,安慰了两句,让她们拿着衣裳出去。秋纹没有的事,想必她们懂,用不着他管。王善保原地踌躇片刻,突然回过头道:“二爷,茗烟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宝玉笑道:“以后还有用着你的时候。你和茗烟,都是有用的。” 王善保得令走了,木木的脸露出一抹红。他懂宝玉的意思。要从实力上讲,有他足够,茗烟就是个没用的。但是有些事,茗烟能做到,他做不成。 宝玉走到丈许长、散发淡淡清香的晓翠桃花木做的书桌前,摊纸、磨墨,执了笔在屏背椅上坐下,没多久,一帖《王献之送梨帖跋》落于纸张。 这是柳公权五十一岁时在王献之《送梨帖》后的跋。小楷四十三字,没有碑版中字的拘谨,而自然映带;没有怒张之筋骨,而笔致含蓄;没有平正均匀之苛求,而自有真趣。被世人誉为神品。 他的字已是不错,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看上去特别漂亮。宝玉端详一阵,心里不由感叹——好一个柳公权! 要说书法,首推王羲之。王羲之有‘书圣’之称,代表作《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但是在宝玉看来,柳公权还要高明半分。 王羲之的书法世上仅有,但不管是他的行书还是草书,都需要极深的功力才能成就。柳公权就简单多了,平和中见曲奇,其楷书适合初学者修习。偏生这样适合初学者修习的楷书,能和王羲之的行草齐名,号称‘颜筋柳骨’。 宝玉感叹片刻,拖了金闪闪、火熊熊的炭盆来,把字放里面烧了。 他的字已是不错,形上有了几分相似,却没有那股子‘神’的感觉。形似而神不似,不能说自成一家,免不了被人看出端倪。 其实吧,他的字多少能糊弄过去了,包括贾母、王夫人、凤辣子、李纨,甚至颇具才名的贾惜春也能含糊几次。 他不怕这些,怕的是贾政。 【那贾政,怎么看也不像个能和我讲理的。要把字的神练出来才行。】 宝玉这般想着,手往镇纸那摸去。这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咦,没纸了?”挠挠头,读书。 … … 贾政去金陵府公干,一连去了几日,不知道忙了些什么事情,回来时一脸疲惫。他是个地道的青丘狐族,血脉纯粹,妖将级别的实力堪比文人进士,竟然累得脸色发白,躺在轿子里歇息。 八杠大轿,一十六抬。左右两排兵士六十人,高举红牌黑字。一边写着‘肃静’,一边写着‘回避’,字体方正,象征官员威仪。 锣鼓开道,共十一响。大周国官员用道有仪制可循,贾政是工部员外郎,正四品,用道就是十一响的锣鼓。早有门子、外房仆役,并着伺候的丫鬟跑出来迎接。把贾政接进三间兽头大门,兵士仪仗就拐去了东街,向着工部衙门去了。 贾政大步走进。整个荣国府,唯有他和贾赦有资格从大门进。 旁边出来一个老人,背有点弯。贾政见了,就遣退丫鬟、婆子、仆役一干人等,自顾去了梦坡斋。 贾代儒跟着过去,带上乌木做的门。他在书桌前候着,面目和善。 “最近府上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随口问道。他本劳累得很,脸色难看,可当他从袖口抽出一物,神情陡然欢喜,好像远归的疲惫都消散了。 那是一支火红的毛笔,坚硬的笔杆上内雕‘火乌赤毫’四个刚劲字体。贾政在手里把玩着,爱不释手。 贾代儒凑趣道:“可真是个好物件。老爷把玩许久了,还不腻。” “可不是好东西么!”贾政得意道:“这可是千金笔里有名号的,我也舍不得用。这般宝贝,要是没个上好的文章出来,用了就是玷污。脏了好宝贝。 对了,府上最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要是没有,你就退下吧。” 贾代儒笑道:“要紧事可是有着,大好事。宝二爷前几日开了文山,点燃文火,做了生员。您总希望宝二爷上进,到底不亏了您的念想。” 贾政呆了一下,接着把玩毛笔,“这算什么大好事?孽畜!不上进的东西!以他的聪明,早该是生员了。” “这倒说的是。” 贾代儒低下头,表情纠结了一下,道:“要说宝二爷开文山,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二爷前些日子被大奶奶搅了开文山,这才几天啊,就又开文山了。” “你说什么?” “宝二爷开文山了,这是好事啊。” “我说前面的,邢夫人搅了宝玉开文山?”贾政的眼睛碧绿。 大周律例,故意扰乱开文山者,处凌迟。贾政来回踱了半晌步子,颓然坐下。邢夫人,到底是他的嫂嫂。 他把火乌赤毫放在一边,对贾代儒道:“你去,把那孽畜叫来!” 贾代儒出了房门,招来门外候着的小厮,唤作江流的便是。他让江流去唤宝玉,自个转回梦坡斋,和贾政小声说着话。 屋内烛火如豆,隐约听见‘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第十五章 内外管事 且说那江流去找宝玉,路过暖阁,先去跟贾母问了个安,恭禀‘老爷已回’,这才去了碧纱橱。 见到宝玉,他笑嘻嘻作揖,腰弯曲九十度还多,额头一摔到底。晴雯看他滑稽,笑出声来,被袭人瞪了一眼。 袭人扯宝玉,咬耳朵道:“他是老爷房外的小厮,别看他不得宠,却是个管外事的。” “外事?”宝玉偏头。 袭人低声道:“男主子到了一定年纪,要是得堪大用的,都会有内外两种管事。平日里是小厮、丫鬟,真个用起来,就是个杀星。老祖宗不是给您传过话,说要茗烟做那内管事吗?就是这类的了。” 宝玉端起蓝瓷琉纹杯,瓷盖撇撇茶水,浅酌慢饮。 他看江流此人:头戴黑色小厮边迭帽,身穿两边拢的对襟褂,也是黑色。脚下一双密密麻麻缝了千层底的黑布鞋。乍一看就是个普通小厮,不招人眼的。可他把眼神放在江流对襟褂的腰间、摆子上,就笑了。 跟他房外的小厮比,江流的对襟褂短了些,不是竖拢到大腿底、接近膝盖,而是刚过腰间。腰带也不一样,拧成麻绳状,不是宽布条。 一般小厮的腰带都是宽的布条,方便塞些东西什么的。江流的柠成麻绳状,不知道是为了看起来利落,还是勒脖子方便? 要是他魂穿的身份暴露了,怕是有跟江流打扮差不多的人来,管着内事的就是了。 江流偷眼瞧宝玉,再次甜腻腻的道:“江流见过宝二爷,请您老人家安。” 宝玉让他起了,他就刷的一下摆回来,双腿并着,腰弯九十度还多,额头几乎着地。这样的动作宝玉自认做不到,他却保持了很久没动,这把腰肢挺起来,恍然如同扎根的老松,下盘稳得很。 拱起手,笑嘻嘻的道:“宝二爷,老爷传唤您呢。” 宝玉见他样貌平凡,身材普通,唯独一双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让人看了亲近。他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冲江流的后腰一拍。 好家伙,跟拍到了铁板一样。 江流笑问道:“宝二爷,您这是做什么呢?” “没,就是觉得你跟王善保一样,是个有本事的。”想起王善保的肌肉块,宝玉又羡又恨。上辈子熬出个职业病,这辈子小宝玉更惨,他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肌肉块? 结实,有力量。是男人的,谁不想做个强壮的? 江流的眼睛闪了闪,道:“主子谬赞了,王前辈是府里的老家人了,江流一介小厮,哪敢跟人家比?”不知不觉换了称呼,看屋里都是宝玉贴身的,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要小心了,老爷回来脸色就不好,听到您开文山的事情又纠结起来。江流不好说,您自个小心就是。” 想了想,又道:“总归也没个大碍。别看老爷对您狠着,心里还在乎得很。贾代儒贾老先生也在房里,多少能帮您说句话。” 宝玉点点头,吩咐袭人拿点银子给江流。江流推脱掉了,先行走了一步。 这是给宝玉思考的时间。他告退离开,却是在碧纱橱的廊道外等着,恰好让宝玉从窗口看见。宝玉心想这人不错,从袭人手里把被推辞掉的银子收着,转动脑筋。 江流的话里话外,透着不少消息。 其一:虎毒不食子,贾政再怎么厉害,到底是小宝玉的亲爹; 其二:贾政心情不好,听到他开文山就更不好了。 这点尤为重要。 他开文山是好事,为什么心情不好?宝玉想了片刻,念及大周刑律里的一条,忽然笑了——贾政也是个护里子的,家里的事,不愿意在外边闹。 其三:贾代儒?他和贾代儒没见过面,偏偏‘多少能帮他说句话’?这点就有意思了,难不成他不知不觉,还落了贾代儒的好? 他问袭人:“我记得老先生是府里义学的,我没上过义学,跟他有什么牵扯?” “爷,您就知道问袭人姐姐。”自打宝玉救了金钏,晴雯就对他热乎许多。她看袭人笑着让她,嗔道:“要说贾代儒那人,几篇话都说不完,就是个肚子里弯弯绕绕的。 您不必猜,我来回您话。老祖宗那副‘远山图’您是见过的,因为这个要作诗,要开文山。贾代儒念您的好,怕是跟这个有关系吧?” 宝玉点点头,推门出去了,那边廊道的东拐角梁柱旁,江流还在等。 他知道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但也没有不能准备的事情。只要知己知彼,不过一个字迹的纰漏,还不能把他吓到躲着贾政。 再怎么说,那也是小宝玉的亲爹。 …… 江流在廊道外等,见宝玉出门,抢先在前面带路,一路无话。 从碧纱橱到梦坡斋,要经过贾母院、穿堂、垂花门,东边拐过两个大道穿堂,过体仁沐德院,才是梦坡斋外面的院子。 贾母院向来是热闹的,一应丫鬟、小厮在院子里下棋,伺候闹腾学话的鸟儿。可宝玉看见院子里一片清净,连画眉、喜鹊、八哥等鸟儿都连笼子一块挪走了,他们走过穿堂的时候,两边厢房有人偷瞧,被他的眼神惊了,鹌鹑似的缩回头。 江流好像习惯了这种场景,领先宝玉五步的距离,自顾自的前面领路。拐过两个大道穿堂的时候,几个丫鬟迎面走来,抬头看见人,吓得扑在墙边抱住脑袋。 江流哼了一声,好像在宝玉面前没了脸子,恶狠狠瞪了那几个丫鬟一眼。宝玉才发现江流笑起来漂亮的月牙眼真的可怕,透出要吃人的红光来。 “主子,您见笑了。”江流在梦坡斋外院的门口停下。 他不好意思的道:“我也没做过什么,他们就是这般怕我,无端端的惹人恼。”手掌往大门一招,躬身道:“老爷就在里面,您要仔细一些,听说老祖宗给您递了话,这内管事......呵,男人嘛,总归在外面做爷的好。” 宝玉点头,把从袭人那里拿来的银子塞过去。 “这怎么可以?”江流连连推辞,道:“您是主子,用不着对小的这般好。小的不是那些仆役丫鬟,硬是乱了辈分,不懂机巧。” “赏你的。”宝玉捏捏坚硬细腻的银子,一小块,是个五两重的银锞子。他把银锞子硬塞过去,笑道:“我年岁小,出手也只有这些了。你很好,有用,将来呢,想来不会只是如此。” 他往院门里走,嘁道:“不过五两银而已,二爷此时,便有些拿不出手了。” 江流向来嬉笑的脸色一僵,手指骨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他是贾政的外管事,底子硬,实力强,按说府内府外都算上一号,可贾政不喜用他,他的威风,也只是丫鬟仆役傻乎乎的惧怕给的。 “主子,您稍待。”他喊住宝玉。 快走两步赶上去,躬身道:“主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茗烟是个好苗子,到底还是稚嫩的,我好教他。” 宝玉停下脚,回头。 江流嘿嘿一笑,抽出系着的腰带,左右一捋,外面的布条就捋到两边,原来是个夹套。宝玉看见里面是磨成粗砂水纹的皮子,两边紧扣,中间是个黑色金属质感的双排扣。 他不明所以,看着江流。 江流再笑,大拇指在两边的瓷扣摁下,中间的双排扣就咔咔弹开,竟然也是个夹套。皮子往两边缩,露出漆黑的一道线。江流拔下一撮头发,嘴一吹,头发在黑线上断成两截。 宝玉暗惊,所谓吹毛断发,不过如此。 江流笑道:“都是内管事的小把戏。我原本是老爷的内管事,做外管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王善保前辈。我以前做内管事的时候,老爷一次也不曾用过我,后来不知怎的,王善保开罪老爷遭了训,我就做这外管事,内管事却是没人了。” 说罢想了想,忐忑道:“主子,我只是知道老祖宗给您安排内管事的事情,索性做过几年,可以教导一下,至于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宝玉轻笑道:“我年岁尚小,没资格管府外的事,当然,这诸如外管事什么的,也不曾听过。” 江流大松一口气,道:“主子,您请。 宝玉走进院子,只见华灯初上,两个小厮模样的从伺候的小屋舍走出来,一个拿着长长的杆子,挂着布,沁着油,另一个也是拿长长的杆子,上面别着勾。 这是要点灯了。跟贾母的暖阁一样,梦坡斋内书房的大门前也挂着两盏镇邪宫灯,除非要拆房子,不然是永不下落的。 两个小厮看见他,连忙行礼,宝玉摆摆手,他们就冲镇邪宫灯奔去。一个挑起纹绘孔圣书《尚书》图案的灯罩,一个点了沁油的布,把灯芯点上。灯罩挑起的时候,一只寒冬罕见的飞蛾扑向烛火,瞬间化了灰灰。 宝玉顿了一下,在门口停住,敲门道:“老爷,我来了。” 贾府豪门,门第森严。以他和贾政的关系,也只能以‘老爷’称。恍然间宝玉觉得自己像那扑火的飞蛾,硬要挤进明面上歌舞升平、暗地里魑魅魍魉的奢贵中去。 【内管事?外管事?不就是对内对外的两种杀手么!这荣国府满门锦绣,不知道亡了多少冤魂。】 宝玉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退后一步,躬身应着。 生员、秀才、举人、进士、学士……他暗自冷笑。就算是那扑火的飞蛾,烛火又几多大了?就不怕飞蛾长成遮天大物,随手把烛火掐灭了去? 他可是要成圣的人。 第十六章 开山之作 大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有点驼背的老者。宝玉知道是贾代儒,略微点头,顺着向里看去。 只见贾政长相方正,浓眉大眼,颌下三缕长髯,端得一股文人风骨,浩然正气。这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要不是知道根底,谁也看不出是个妖将级别的青丘狐族,堪比进士文位。 贾政在三丈长的樟子松木的大书桌后坐着,也是屏背椅,比宝玉的那张宽大几分。他让宝玉进去,沉下脸,更添威风。 他沉声问道:“听说你在老祖宗那要开文山?” 宝玉低头应了:“是。” “被邢夫人给搅了?” “也是。” 贾政咳嗽两声,道:“要说邢夫人,出身来历是低贱了些,未必会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想必不是有意。”他翻开一本拳头厚的书册,自顾自看着,道:“无心之失谁都会有,事情就到此为止。” 宝玉点头,道:“一切听老爷的吩咐。”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硬是显得生分极了。贾政的胡子抖了一下,看宝玉,他的眼里透出唏嘘——几天不见,宝玉成熟了不少。 【我之前,是不是太严苛了?】他问自己,声音不由柔软了几分:“要说搅了开文山,实不该轻拿轻放,可这到底是府内的事情,传出去怕人笑话,暂且搁下。我今天招你来不是为了这些,而是有些事情,你做的不对。” 宝玉低头道:“请老爷指点。” 贾政丢出一张纸,色黄,大小方面,搁宝玉看就是三十二开,类似普通的书面封皮。他看见上面写着字,字体端正,看起来算是漂亮,但是上面的内容,委实让他不怎么舒坦。 《忆秦娥》,他的开山之作。 纸张有点粗糙,但是结实厚实,比他练字用的好了不少,上面写着《忆秦娥》开头的两句话。他低声念了,看贾政。 贾政摇摇头,愤然道:“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多好的东西,多好的词句,硬是被人给玷污了。”他让贾代儒把炭盆端来,就着火苗把纸张烧了,深呼吸:“我知道你对房里的丫头很好,但有些事情,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你把这首词念了,又不下笔,难道想留给别人写了第一篇,生生把原创金光给丢了?” 宝玉低头道:“是我疏忽了。那日鸳鸯来,本想着是老祖宗身边的亲近人,也就不防着,谁想到传了出去。” “鸳鸯?”贾政冷笑,“你可知这半首词是谁写的?” “不知。” “是贾环那个孽子!” 贾政一拍桌子,怒然站起,又颓然坐下,叹气道:“不管如何,贾环是你的兄弟,这事不能追究。只是你要记得,贾环之所以知道这首词,不是从老祖宗那传过去的。 金鸳鸯只说与了老祖宗听,弄得府里沸沸扬扬的,是你的大丫鬟秋纹!她第一个说给了贾环听道!” 宝玉低头,不语。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关键不是《忆秦娥》,而是他的两句誓言。‘不开文山,不出房门;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如违此誓,便如此笔’!前者已经做到了,而后者,他要说与所有人听。 荣国府家大业大,难得有什么秘密的,他的誓言跟袭人传给他的话儿一样,自有人传扬开去。金鸳鸯的到来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关键是秋纹。 在场的那些人中,林黛玉和王嬷嬷初来乍到,人缘少、根子浅,不会乱说话;鹦哥儿是老祖宗赏给林黛玉的,也许会说给老祖宗听,但仅限于老祖宗的耳,最多加上王夫人和贾政;袭人懂事,做事妥帖,肯定交代了晴雯、麝月、秋纹不说出去;晴雯性子泼,心眼里却最是向他不过,也不会说。 麝月总是跟袭人学,袭人的话,她一向是听的。只有秋纹,奴才性子,小心思多,她在房里供着宝玉,在外面也不违逆别的主子,人家一句夸好的话,她能嘚瑟半天。 他以为秋纹会把事情传出去,传给四春,传给李纨,传给赵姨娘都没关系,但没想到秋纹第一个说给了贾环。想来也是正常,他有袭人和晴雯,就算要纳个三姨娘呢,也还有麝月,秋纹排不上号,而那贾环,可是个房里没人的。 想做房里人,提了当姨娘,当主子,贾环是个好去处。 贾政冷笑道:“幸好代儒发现端倪,那孽畜平白无故的,东拼西凑五十两银子买十扣纸,又从贾雨村的弟子那借了生花妙笔回来。我过去一看,还真要抢你的原创金光。幸好他只是生员,才气不足,写了两日,只出了两句,要是让他写完了,有了原创金光,你待如何?” 宝玉笑道:“环兄弟喜欢,拿去便是,里外出不了府里的门。” 贾政气乐了,道:“你倒是大气。” 宝玉没有说话。不过是一首词的原创金光而已,他真不怎么在乎。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做后盾,他敢说胸藏万卷书,脑中自有千沟万壑。一篇而已,值什么? 贾政思索片刻,提点道:“听说老祖宗给你递了话。你或许不清楚,就那王善保,是我曾经的外管事。外管事做什么的且不用管,内管事做什么的,你可知道?” 宝玉点点头。 贾政眯起眼睛道:“既然知道也就罢了,我也少些言语。你让茗烟把秋纹办了,省得以后多事。” 宝玉摇头。 贾政更气,问道:“你还等什么?妇人之仁!” 宝玉反问道:“素闻老爷对下人宽厚,您可用过这个?” “不曾。” “您都不用,我用内管事做什么?” 贾政这才正眼瞧了宝玉,端详半晌,乐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赞叹道:“你这冤家,几日不见怎么有趣起来了。好,好!要说外管事也就罢了,内管事是什么东西?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家人弄些乌七八黑的,平白短了志气。很好,你很好!” 他和贾代儒对视一眼,神情饱含赞许道:“既然如此,你房里的事情,我也不便多加过问,自个处理吧。如今事情传扬开来,《忆秦娥》的书写迫不容缓,你便把它写了,将来考上秀才,也算身有长物。” 宝玉心里一惊,道:“可那誓言……” “没叫你在外面写,自个回房里写去。提起练字,不知道你练得怎么样,别玷污了好词,你过来,随便写个字给我看。” 回房写词叫不在外下笔,随便写个字就不算了?这贾政真是个不讲理的。宝玉暗自叫苦,想了一下,道:“字没练好,就不脏您眼了。这《忆秦娥》……”假装考虑半晌,笑道:“我刚成生员,才气不足,要写出来得费个三五日。夜长梦多,不如您替我写了?” 贾政大惊道:“这可是足以煊赫一方的词,你也舍得?” “里外出不了府里的门。” “你倒是大气。” 同样的话,说出来却是不同的意思了。贾政不想沾宝玉的便宜,想起《忆秦娥》的慷慨高亢、诸般壮阔,又痒痒的很,心里好像猫抓鼠挠一般。他考虑半晌,一咬牙,道:“如此,我便写了!” 他亲自磨墨,拿了和先前差不多的纸张,手指在笔架上转了一圈,还是收回,转而掏出了一杆通体赤红的笔。 “如此词作,用你也不屈就了。”贾政抚摸火乌赤毫,嘴里感叹。 “慢着!”贾代儒突然开口。 贾政、宝玉转头看他,就见贾代儒捋着胡须,自得问道:“老朽得知宝二爷开了文山,一直好奇,不知宝二爷点燃了几把文火?” 宝玉知道他向着自己,回道:“一共七十二把。” 话音刚落,就听哧啦一声。贾政的手本摁着纸张,蓦然用力,竟然把价值五十两银子的十扣纸扯碎了;贾代儒的手也丢了力,揪下自己好大一把胡子来,抓着下巴笑。 “好,好!初开文山就能点燃七十二把文火。老爷,府上后继有人了!” 贾政还在愣神。他有举人文位,比妖将实力低了一层,但是事实上,由于贾府在大周国处境的关系,他在学文上比自家修炼更用功夫,奈何妖气和才气天生不合,让他事倍功半,只是个举人而已。 小宝玉口衔通灵宝玉而生,一身妖族灵韵都在通灵宝玉上,让他多了心思。他想宝玉好生习文,将来做秀才,做举人,做进士,乃至于学士。只要宝玉成了学士,贾府困境就一扫而空。 他期待很大,以至于小宝玉顽劣,让他恨不得掐死亲子。 而如今宝玉初开文山点燃七十二把文火,放眼大周国,也没听说有这般天地英才。他期待有望,贾府有望! 贾代儒看碎裂的纸张,叹道:“可惜了五十两银子的十扣纸。” “可惜?不可惜!”贾政把价值五十两的十扣纸丢掉,仿佛那就是一张碎纸,破烂!宝玉可惜的摇摇头,五十两银子呢,不是笔小数目。 他换算过:一两银子是1000个大钱,而大钱的购买力,跟上辈子的货币差不多。贾政随手丢了一张纸,就是丢了五万块。 “五十两银子而已,十扣纸而已,值什么!”贾政打开一侧雕花橱柜,拿出煊墨香盒。宝玉凑眼过去,看见里面有薄薄的一层,不过四五张纸的样子。表面光滑,有润泽。 贾政小心翼翼捻出一张,笑道:“价值五百两银子的十扣纸,这才能做《忆秦娥》此等佳作的载体。那50两银子的破烂,怕是写不到一半,就要碎掉伤人了。” 贾代儒颔首微笑:“是我多事了。” 宝玉初开文山就能点燃七十二把文火,作为开山之作,《忆秦娥》绝不是普通的煊赫诗词。五十两银子的十扣纸能承载名动级别的诗词,普通的煊赫级别也可,但绝对承受不起,能够点燃七十二把文火的开山之作! 贾政感激的看了贾代儒一眼。哪里多事?贾代儒的两句话,可是救了贾环一命,又免他受伤。 一旦纸张承受不住,《忆秦娥》炸起来的威力,他也承受不起。 只是不知道,这点燃七十二把文火的佳作,到底能才高几尺? 【这冤家文名不显,怕是影响了《忆秦娥》,煊赫是肯定了,但恐怕......】 【刚过六尺,六尺有余?可惜了,最多不过七尺......】贾政感叹道。 第十七章 冤家开窍 宝玉从没想过,有哪一天,自己会对某件事如此神往。 他以为文人写字,端得潇洒风流,但也只是潇洒风流而已,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的…… 波澜壮阔! 只见贾政,这个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人一脸肃整,他摊开纸张,墨条轻研,直到这里还是正常的,有文人写字的工整,可恍然间,贾政五指执笔……擫、押、钩、格、抵,掌心自然空虚,通力配合,执笔稳健。只见流光一闪,笔锋带起一溜浓墨,同时带起的,还有一股浩荡风声。 西风呼啸,长空雁鸣。 贾政通身亮起才气光芒,似火光,焰火熊熊,无数堂皇的正气浩然自天际涌下,给这雪白的才气火焰镀上一层更加炽白的正气鸿光。都说好文人内扫一屋,外安天下,这正气波光一闪,周围百丈明净无尘,好像被人一丝丝、一寸寸擦拭了好几遍,亮得可以照见人影。 【这就是举人的实力吗?才气燃烧,正气涤尘,浩荡正气不只能够干净屋舍,似乎把内心都给洗涤了。不,不仅如此!其中还有无边威能,在这威能之下,我就是一个蝼蚁!】 宝玉不由瞪大眼睛,漆黑的瞳孔中,一座高有百丈的文山时隐时现。文山上蜿蜒七十二把文火,好像被夜风呼啸,文火闪闪,扑朔迷离——他只是个生员,看到举人燃烧才气,就要被压制了。 贾代儒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回头要对他说话时,看见宝玉瞳孔隐现的百丈文山。“咦?”他叹了一声,头顶浮显一座通体赤红的山峰出来。他的文山看起来只有十几丈,通体赤红,好像被岩浆覆盖了一般。 一股才气流淌而出,把贾政无意识流露的才气威压挡住,低声对宝玉说话。 “好一个宝二爷!你开百丈文山,就不怕将来名篇不够,练不成文胆,做不成举人?小老儿年轻时心比天高,却也只敢开山五十丈,就算如此,到如今也只是个秀才,难以炼就文胆了。” 宝玉暗笑:贾代儒对他真是极好,期望也高,别说把百丈文山练成拳头般大小的文胆,单是点燃九九八十一把文火,随后点燃文山,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一般人只开十丈文山,与百丈文山相比差了十倍,文火之间的距离也小了十倍。也就是说,他点燃每一把文火的难度是别人的十倍,点燃文山的难度是别人的十倍,炼就文胆的难度,也是别人的十倍! 贾代儒问他举人的事情,那是显而易见,认为举人以下,十倍的难度难不倒他。这等期望、信任,让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老者,产生了一定好感。 他收敛起眸中隐现的文山,笑道:“别说秀才、举人,就算进士学士,乃至于大学士……时光纴远,您老姑且看着。” “也好,只是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老爷那也不要说。” 贾代儒摇摇头,转身对着贾政。他们说了少许的话,贾政那边,也要孕育好了情绪。 只见贾政凝神闭目,蓦然睁眼,一双眼睛通体雪白,才气高涌。他着墨下纸,笔走龙蛇,刹那间书写成功。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血’字落下,天地一片苍茫。 梦坡斋是极为雅致的,古色书香。正对大门是三丈大书桌,两边、屏背椅后都是书架,摆放一册册印刷精美,乃至绝版的那种典籍。各类家具都刷褐木桐油,瓷器也是青花小瓷,淡然儒雅。 这是贾政亲手设计,甚至亲手制作的,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可此时才气四溢,正气如龙,梦坡斋的书桌、屏背椅、书架,乃至于四周的墙壁都变幻了,彷如一座孤耸山崖,他们站在其上。 西风呼啸,长空雁叫。 他们的衣袍被正气组成的西风吹得飒飒作响,往下看去,铁骑轰隆,要踏碎了苍茫大地;远处山峰连绵,起伏的雄关夹着一轮夕暮的残阳,赤红如血。 此等景色,看得三人心潮澎湃,只觉得心胸开阔,世上再无难事。贾代儒不由看了面如冠玉的少年一眼,心想怪不得敢开百丈文山——有此等心胸,作出此等诗词,世上又有什么艰难险阻,能让这等人不敢攀登了? 宝玉此人,大不一样! 贾政贪婪的看着苍茫满山,良久,忽然高啸一声,变成一只通体宛如细腻青玉的大狐。他摇摆尾巴,冲着群山中如血的夕阳长啸,稍后变回人形模样,捋着胡须,宽慰淡笑。 “好好好!我以为梦坡斋有文风,好雅致,让人进去就想读书,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可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景光,让人心潮彭拜,让人不能自已!只觉得人世间诸多艰难险阻,全都不是个事情了。 宝玉!好冤家!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经历一次生死,妥妥的开了窍去,《忆秦娥》主心胸,于战斗无用,但在熬炼心性上,足可让为父汗颜。” 这个贾府的老爷,第一次有了为人父的样子,可惜宝玉沉浸在这般美景中,没听到他的话。 景色消散,梦坡斋一片儒雅。 他们把目光定在桌案上,能有如此显化的词曲,初次落纸,又是何等景象? 只见纸张之上是一片狂草,结构简省,笔画连绵,漆黑的墨迹之中,一点赤红光芒时隐时现。贾政挽了个笔花,得意笑道:“看见这赤光了吗?正是火乌赤毫的自带威能。可惜《忆秦娥》不是战斗用的,不然火光加持下,又能增添几分威力。” 贾代儒还是看着纸张,火乌赤毫好归好,赶不上《忆秦娥》对他的吸引。宝玉倒是挺感兴趣,他还没个合用的笔呢。 他有一堆毛笔,有狼毫、狐毫,最好的是一杆银丝狐毫妙笔,价值百两银,是百银笔中的制式笔。 一般来讲,价格高于100两银子的都是百银笔,可文章发展以来,百银笔又分了百银、千金、万两三个级别。他的银丝狐毫妙笔是百银笔中的最下等,只能书写名动一时的诗词,也是最下等。 而这火乌赤毫通体火红,写出的字体隐含火红丝线,怕是个自带威能的。 【起码是千金笔里厉害的。】宝玉暗自想道。 这些时日,他都没有作诗写词。作出来也没用,不能书写。银丝狐毫妙笔能书写名动一时诗词里的下等品级,以他生员的才气来讲,也够用了,可惜的是,他好运气。 不开文山,不出房门,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说起来好大气,让人眼前一亮,让人刮目相看。 他还撅了一杆毛笔,用以明表心志,那一下,当真是个噼啪清脆,听起来极为舒坦,也当真是个运气爆棚,他的书桌笔架上摆放七八杆毛笔,随手一拿,正是个好的。 【贾政扯破50两银子的十扣纸,我撅断的是多少来着?100两……嘁,一门子败家子!】 … … 贾政把玩火乌赤毫,眉眼得意。 他身为举人,作诗作词不知道有多少首了,煊赫级别的没有,名动的也有三四首,对才气的消耗、诗词的级别,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名动一时的诗词消费才气半成左右,要是达到一成,稳稳的顶尖名动,将来传扬出去,或可煊赫。他内观文胆,发现文胆黯淡两成有余,就是消耗了两成才气。 《忆秦娥》绝对超越名动,在煊赫一方的诗词里,也应属于中流。 【原创金光肯定会有,这点不用考虑,倒是那才气灵泉,不知道能达到几尺?】贾政红光满面。这是他第一首煊赫诗词。 诗词首次落纸,必然才气化泉,灵泉涌现,要是才高三尺,就是名动一时的文章,才高六尺就是煊赫,要是能才高九尺,立马要十城共举。 十座城池的尚宝卿要联名上奏,把文章呈送到帝王面前,当场阅读,当场批注,当场奖赏,甚至当场加官进爵!除了作者落笔所在的那座城池外,剩余的九个,会让整个大周抢破头。 【尚宝卿啊,那可是正五品的实职。】贾政不由羡慕起来。要以级别论,他是工部员外郎,是正四品,高两级,可六部之一的工部,只是掌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员外郎又是虚衔,没有实权。 尚宝卿就不一样了,作为天子外臣,尚宝卿每个城池只有一个,掌管宝玺、符牌、印章、笔墨纸砚,以及各型各色的天才地宝,非进士不可取。其身份之重要,位高之权重,实力之强悍,让他这个荣国府的当家,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或许宝玉……将来……】贾政随手挽个笔花,笑了。不过是首煊赫一方的词作,撑天了就是才高六尺九寸,想要接触尚宝卿那等人物已经很难,更别提做了。 他对宝玉微微颔首,不管如何,这冤家算是开了窍。 第十八章 火乌赤毫 金光闪烁,透彻屋舍。 贾政大笑道:“这就是原创金光了,初次使用,足可增幅六成威能。就算以后再用,那也有两成的增幅呢。” 贾代儒陪着笑,不自觉看宝玉一眼。他连篇名动级别的诗词都没有,一幅最得意的画作,还被老祖宗讨了去。 想起宝玉没能出口的那首诗,他心疼肝痛,恨不得咬邢夫人几口狠的。 贾政把玩火乌赤毫,一双眼睛却盯在了纸张之上。他嘴里赞叹这个,心里面实在没当回事。他作过名动的诗篇,也有原创金光,虽然难得,但跟《忆秦娥》的才气灵泉比起来,要往后放。 【六尺七寸?六尺八寸?六尺九寸?七尺!】贾政心里念叨着,暗地里对自己嗤笑起来。按照他才气的消耗来看,《忆秦娥》应该是才高六尺有余,不足七尺,是煊赫级别里的中下品。 “也算难得,也算难得……”想及此处,要把毛笔放回笔架上。 可这时,蓦然,只见灵气成泉,自纸面上喷涌而出。 一尺、两尺、三尺……纸张宛如泉眼,那灵气就宛如泉水,瞬间喷射八尺有余。雪白的灵泉照耀屋舍,晃花了他们的眼,也让贾政、贾代儒面面相觑,嘴皮哆嗦着,眼睛圆瞪,如铜铃一般无二。 “才,才高八尺?!”贾政惊得发抖,手一颤,火乌赤毫掉在地上。 他不管不顾,恍然间一拍脑袋,叫道:“对了!这是振奋心灵的词作,与我以往作的不同。才高八尺,哈哈才高八尺,没错!” 贾代儒恨不得把老脸贴在灵泉上,一双眼睛又羡又妒,看向贾政。他的音调都变了,没了儒雅气,多了尖刻道:“老爷,这是才高八尺,八尺啊!才高九尺就能十城共举,古往今来,能够才高八尺的,早晚都要破了九尺开外! 这只是初创,还没传扬名声,要是传扬出去了,有人学习、钻研、使用,才气还能再涨。这,这能提升多少才气?涨了多少文名?” 贾政大笑,‘谦虚’道:“不多,不多。” 贾代儒气得发抖,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贾政的这时候了。作为‘忆秦娥’的首次书写者,贾政能够提升才气数量,修为往前更进一分,等到名声传扬了,来个才高九尺,还能再提升一次。 且不说才气、文名上的增长,那才高九尺,可是要十城共举、上达天听的。要是他能得到此生殊荣,死也心甘! 只见贾政招呼宝玉上前,等宝玉近了,扬手一抓才气灵泉,灵泉就此涣散。足有八尺高的才气灵泉,五尺消散于天地之间,两尺被他吸纳而进,剩下的一尺从宝玉的额头正中沁了进去。 贾政舒坦的伸个懒腰,筋骨噼啪作响,他是举人文位,又有更高的妖将修为,两尺才气算是开胃的小菜。宝玉就不一样,只见宝玉双眼漆黑宛如深潭,满脑子的魂灵儿,幽幽飘进了文山之中。 脚落实地,宝玉发现自己站在文山的半山腰,略高一点的地方,他的七十二把文火烈焰熊熊,恰好烧在半山腰的中央,略微偏高,抬头看去,还有九个火把插在更高处,其中最上方未点燃的一把,距离山巅四十丈。 而此时,只见高空浮显四个大字,为:煊赫首书。说的就是《忆秦娥》的第一次书写了。 四个大字凝成一股,变成一尺才气,好像浓稠的灯油,缓缓淌入已经点燃的七十二把文火中,最上方的一把。 这一把文火的光芒大亮,火苗窜起老高,被一股无名风吹拂着,斜斜点燃了更高处的一把文火。七十三把文火蜿蜒文山,照得一片透亮,隐约间,还能看到远处朦胧的八座,未曾踏上的百丈文山。 【原来是这般修炼的。】宝玉心想道:【除了读书写字,原来还能这般修炼。自己的文章,有人发自内心的理解、学习、书写,他们广了学问的同时,我也能增长才气,点燃文火。】 【就好像一棵大树,才气是根,有根才能活;文名就是大树的枝叶,吸收天地之精华,让大树更加繁茂。】 【涨文名,增才气,缺一不可!】 … … 宝玉回过神,还在梦坡斋中。 贾政含笑看着他,叮嘱道:“好生读书,六艺也不可放下。争取点燃全部文火,参加明年的秀才大考。”不问点燃了几把文火,不问别的任何事情,就是挥手赶人,道:“如此,你退下吧。” 宝玉没动地方,眼睛盯着书桌。 贾代儒噗嗤笑出声,往后退一步,仰头看天。 贾政老脸微红,一拍脑袋,道:“我倒是忘了。”说着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把《忆秦娥》首版捧在手心。那模样,那神态,就是捧在手里拍摔了的那种。他对宝玉都没这般好过。 刚冲宝玉站的方向送过去,没递出巴掌大的距离呢,又缩回去,“这词呢,我是替你写的,自然归你。不过为父近日不太妥帖,需要个振奋人心的,不然放在为父这里,嗯,那么几日,就是几日,等为父心情好了,遣人给你送去?” 宝玉低头,不说话。 贾代儒脑袋快仰成个平行面了,不敢看。这贾政一口一个‘为父’的,那是既要东西,又要脸面,还什么‘等心情好了’……呸,不要脸! 宝玉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咛咛道:“老爷,这是我第一首煊赫的词。” 贾政瞠目结舌。对啊,这是宝玉第一首拿出手的词,谁能要?就算哪个有资格要的,也轮不到他这个当父亲的。 为人父者,抢夺孩子的东西,算什么事? 脸红,通红,红得发紫。贾政眨眨眼睛,眼泪快流出来了,哭丧道:“也对,是这个理。如此,你便拿去吧。”说着眼睛一闭,双手往前一送。肝疼! 宝玉笑起来,道:“这第一首煊赫的词,谈什么放几日,就送给老爷了。” 贾政蓦然睁眼,激动莫名。贾代儒的脖子咔嚓一响,痛得他连连闷哼,两手抱着脖子扭过来看宝玉,好像看见个吓人的妖怪。 送人?煊赫的?首版? 贾代儒差点叫了出来,想起在贾政的内书房,送的又是贾政,又是人家当面,好悬没开口阻止。这要是张嘴挡了,贾政要跟他拼命。 只见贾政胡子发抖,惊道:“这怎么可以?这不可以!”双手却缩了回去,放怀里抱着。 宝玉再笑,道:“我只是个生员,还用不了这东西,秀才才能纸上谈兵呢。”弯腰捡起地上的火乌赤毫,想着给贾政递过去,道:“说了送您,那就是送您了,呃……”蓦然一呆,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 “如此,我就告退了。” 贾政连忙道:“去吧,好生读书。” 宝玉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把火乌赤毫偷偷往袖子里掖。这火乌赤毫,刚看到就让他惊了一次,等到入手,更是怎么也放不开了。 这火乌赤毫,触之滚烫如同沸汤,应该是百年以上的叶仙龙血树,取最精华的一芯精制而成,单个笔杆就是个了不得的。 再说笔毛。以长短论,笔毛属于中锋,除行书外皆可适合书写;以材料论,笔毛分为硬毫,隶书、魏碑、大篆、小篆都用硬毫,他钻研的柳体,取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势,最是适合不过。 【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不愁没笔写文了!】宝玉藏了再藏,步子更快。 “等等!”身后传来呵斥。 宝玉回头笑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拿来。”贾政伸出手,板着脸,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呢,连他的命根子都敢眛。 照理说,宝玉送了他《忆秦娥》原版,他该投桃报李,让宝玉把火乌赤毫拿了去。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宝玉藏笔的时候,当没看到。 可宝玉往外走,那可是带着火乌赤毫的,好像心头肉被人剜了去,要带着走。他的心疼肝颤,就是忍不住,想起自己是当家的老爷,干脆,不要脸了!把心头肉给本老爷送回来! 宝玉嘴一瘪,恋恋不舍的把火乌赤毫抽出来,给贾政递过去。 贾政哼了一声,捏起笔杆就要拿回。 一拿,不动。 他看宝玉抓的很紧,嗤笑一声,又是一扯。 贾政的修为多深,只是略用点力,也有上百斤力气,宝玉是个身子骨孱弱的,他以为这点力气,足够。 可这一扯,毛笔是扯过来了,连着宝玉都被扯了两步,就是不松手。 “老爷……”宝玉瞟了眼桌上的《忆秦娥》首版,又看贾政,一双眼睛满是小可怜儿。“老爷,”他委屈的喊道:“我还没个堪用的家什呢。” 贾政老脸一红,看宝玉一个劲往《忆秦娥》的首版上瞅,脸就更红了。他差点哭出声来——这冤家,今个是真他么开窍了! 人家送了他好东西,人家不放手,他能怎么办?还能抢回来不成? 贾政气得咬牙切齿,嘴里咔嚓嚓的,恨不得吃了宝玉。努力平和脸色,磨牙问道:“你的银丝狐毫妙笔呢?” “撅了,就是‘不成好字’的那一次。” 贾政气急,瞪宝玉。撅了?那么多笔你不撅,偏偏要撅最贵的那个?败家子!混蛋!就等着今个要老爷的命根子是吧?他几乎是哭着道:“如此,好吧……给你,拿去。好生待它,它可是为父的心头宝。” 好不容易让自己松开,贾政看宝玉离开,一张脸扭曲得跟苦瓜一样。心疼,心酸,不舍得,牙花子疼。 “这孽子……”他对贾代儒叹道:“冤家,实在是冤家!老祖宗说他开窍了,我还不信,今个是真信了,信得不能再信。你说,他怎么就不学好呢。” 贾代儒盯着书桌上的《忆秦娥》,“老爷要是舍不得,那也简单。不如您把首版给我,我去找少爷,给您把火乌赤毫要回来?” “你拿什么跟他换?” “不劳老爷费心。身家、性命?就不信豁出去这把老骨头,少爷还不动心?”贾代儒的一双老眼一眨不眨,盯着《忆秦娥》,“就这样说定了,老爷您放心,铁定办好事。” “休想!” 贾政趴桌上把平整的纸张再慰平整了,掌了灯使劲瞅,牙花子直抽抽。 谁赔?谁赚? 谁也不知道。 贾政突然开口:“金钏的事,玉儿做的很好。” 他换了称呼,慈祥满满。 第十九章 佳人难得 宝玉回了碧纱橱,早有人准备了热水。袭人把他扶到精致木床上坐下,润了帕子给他敷脸;晴雯端水给他泡脚,到底拉不下脸儿,让他自个泡着。 “待会吧。”宝玉让晴雯把水端走,接过袭人的帕子,擦把脸,走到书桌前。 没在屏背椅上坐,就是站着,抽出火乌赤毫。 “好笔!这温润趁手的笔杆子,竟然有一斤多重,撅不折。”宝玉大笑,牙花子咧到嘴边。 晴雯啐了一声,道:“您还想着撅?说那话的时候可是大气,把我们都惊着了。可后来一想,乖乖,100两银子呢,是我近10年的例钱。” “现在是五年了,你不是涨了一两银吗?”宝玉堵她一句。 他早摸透晴雯的性子,就是个牙尖嘴利的,其实最向着他不过。要是小宝玉的话,就要跟晴雯怼起嘴来,吵闹一阵,闷气两天,最后还是小宝玉或者晴雯一方服了软,白浪费几天时间。 他没这闲工夫,不如练字。 宝玉拿起火乌赤毫,掌心虚握,这边袭人给他摊开纸。他看见书桌左上角的镇纸下,又压了一刀文黄色、有点粗糙的造竹纸,点点头。 【早上还没纸,这立马就续上了,贴心。】这般想着,宝玉饱蘸浓墨,在36开大小的造竹纸上写下两个大大的字——火炕。 没写诗词,因为才气不足,他只是生员,七十三把文火看似不少,其实不够用。一般来说,生员作出的都是不入流的诗词,读着好听,实际没什么内涵,他不一样,脑子里诗词万曲,没一个低于名动的。 要是低的,也收录不进《唐诗宋词元曲》,上辈子难以看到,而名动及以上的诗词,起码是秀才才能一气呵成。他计算过,哪怕最低的名动呢,写出来也要两三天工夫。 【文火烧着,可不只是好看,还能温养身体,提高身体素质呢。要是别的生员有好诗词铁定耗费才气书写,添补点精血也在所不惜,可我不同,这小宝玉的身子骨委实差劲的很。】 宝玉放弃写诗词的想法,不自觉下笔,又是两个大字落在新的造竹纸上,还是‘火炕’两字。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除了少了一种神韵,在单纯的笔画勾勒上,可以算是中上品了。 袭人看了就笑:“宝二爷,您怎么老写这两个字。” 宝玉缩缩肩膀,道:“冷啊,都怪那梦坡斋的,临暮了突然喊我过去,害的火炕没弄好。我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却没想着,还是要挨冷受冻。”随手把写好的纸张递给袭人,字已经练得不错,神韵方面,袭人又不懂。 袭人把纸张放进炭盆,看着烧了,打从宝玉练成了花架子,烧纸都是她来做,宝玉说不喜欢炭盆,总是放得很远。 晴雯看火光吞没了两个字去,跺跺脚,被袭人瞪了一眼,没敢吭声。 宝玉见晴雯满脸不忿,眼睛又要变形,于是笑问道:“今个是怎么了?我看晴雯这丫头,心里好像不怎么舒坦?” “没什么,您知道的,她素来这个性子。” 晴雯被袭人埋汰了,又跺脚,嗔道:“宝二爷,我的亲小爷啊,您写字能多写点吗?这一张好纸就写两个字,随意烧掉,不觉得浪费?” 宝玉笑了。晴雯向来是个不省心的,前几天心情不好了,还要撕扇子顽,那把绢花折青扇是小宝玉先前送她的,怕是要七八两银子才能买下? 一刀造竹纸是五两银子,浪费两张,也不过100个大钱,晴雯到底是抽了哪门子风,心疼起这点家当来了? 宝玉仔细看了晴雯,发现晴雯乌黑的髻子上插着一根木钗,看似上好的桃木做的,打磨光亮,光滑细腻,钗头一朵木质的百合含苞待放,端是诱人,可宝玉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觉得奇怪,感觉不对。 再看袭人,流云般的乌黑发丝挽着倾云髻,也是用木钗固定。 他来回看着两人,心里闷闷的,忽然眼睛一眨,明白过来。 袭人端庄贤惠、温柔素雅,平日里多用木钗,晴雯就不一样了,她是个爱漂亮的,凤翅丝儿拉成的金钗,总是明晃晃的挂在头上,没事还要拿下来把玩,喜爱得很。怪不得他感觉奇怪,晴雯自个都很别扭。 一板脸,唬道:“晴雯,你的金钗呢?” 晴雯哼哼道:“收起来了。” “拿给我看。” 晴雯瞟了眼袭人,见袭人冲她微微摇头,哼唧唧的道:“说了收起来就是收起来。女人家的东西,您讨去看做什么呢?不给看。” 这点小动作哪能瞒过宝玉,他瞪袭人,虎着脸,一声不吭。 袭人往后躲,一下招惹了晴雯。她把袭人扯到身后,卡起腰,眼睛又竖起来:“爷,您别拿袭人姐姐出气!她铁是个对您好的,怎么也扯不到她!您要是觉得不痛快,就骂我,我跟您吵吵。” 宝玉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骂你?然后跟你吵?我闲的蛋疼啊?又板起脸,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别瞒着我。” 袭人暗地里扯晴雯,被晴雯挣着甩开了,气呼呼的道:“你别拦着我,今个我就跟他说道说道。”转身看宝玉,像个护崽的母鸡似的,伸脖子喊:“要我说啊,这全都怪您。您也不算算最近练了多少字,用了多少纸?您又是个大手大脚的,例钱早就花光了。不仅如此,连带袭人姐姐的,麝月妹妹的,还有我的体己钱都贴了去,那也不够。 今早上又没纸了,袭人姐姐把自个的金钗卖给了赵姨娘那边的刘嬷嬷,本想给您买纸来着,结果呢,您又拿去用。” 宝玉没占理,说不得晴雯,这一听了,也不舍得说,嗫嗫道:“我那是赏给了江流,也不是个没用的。等等……”突然一怔神,问道:“那这纸怎么来的?你的凤鎏钗呢?” 晴雯哼唧唧的不说话。 袭人在旁边添嘴,道:“晴雯也把金钗卖了,要不是麝月没有金钗,怕也留不住。” 宝玉心里一酸,差点哭出来。 一根金钗不算什么,顶天了也就十几两银子,对他这个荣国府的嫡子来讲,最多算个例钱。可袭人、晴雯只是荣国府的丫鬟,以前的例钱是一两银子,这一柄金钗,她们要攒一年还多。 他知道丫鬟们会置办金钗,等主子不喜欢了,或者是年岁到了,嫁人的时候带过去。那可是嫁妆钱! 他看袭人,再看晴雯,定了片刻,把麝月也叫进来。麝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是见炭盆多了纸灰,心疼造竹纸的钱。她是个俭朴日子过惯的。 宝玉笑道:“从今天起,晴雯、麝月,你们两个别在房外呆着了,我让府里的把名册递上去,以后跟袭人一样,也是贴身丫鬟。另外,你们的例钱涨一涨,五两吧,我去跟老祖宗说。” 麝月大惊道:“这,府里面有规矩的。” “规矩是人定的。”宝玉虎着脸,没忍住,又乐起来,笑道:“要说给自己涨例钱,我没脸讲,但给你们涨,我愿意。你们用不着担心,我不比以前,给你们讨两个贴身丫鬟的名额,涨点例钱而已,没人敢乱说话。” 袭人在旁边帮腔,笑道:“你们就认了吧,别跟宝二爷推辞,咱们爷不比以前,这妥妥的是个真话呢。” 麝月连忙谢了,晴雯有点拉不下脸,冲宝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管如何,宝玉心里念着她,她也甜滋滋的呢。 宝玉吩咐袭人,道:“你把卖金钗的钱拿出来。” 袭人听话拿了,白澄澄的两个银锞子,都是五两银。宝玉冷哼一声,接了递给麝月。 要说袭人的金钗,轻了点,样式也普通,卖个五两银也算不亏。府里有门禁的,不到出门的时候,丫鬟们难得换了东西,刘嬷嬷压价,也是正常。 可晴雯是个爱漂亮的,凤鎏钗是她攒了好些年,找外面的好金匠打造而成。价值三十两银子。刘嬷嬷只给十五两,绝对是趁火打劫! 他吩咐麝月:“找刘嬷嬷把金钗赎回来。袭人的那个,还有买纸用掉的五两银一并算着,就说爷欠着她,等例钱发了,连本带息给她送去。” 袭人连忙阻拦,“别介!麝月,你等着。”她看宝玉,焦急问道:“这离放月钱的日子还有几天,就不买纸,不练字了?金钗只是装饰的物件,比不上您练字重要。” 宝玉摆摆手,对麝月呵斥道:“还不去?房里谁是爷?” 麝月看看袭人,再看宝玉。她是个过惯苦日子的,不想刘嬷嬷占了自家便宜,可袭人说的没错,赎回了金钗,宝玉拿什么练字? 她一脸愁苦,弱弱的喊:“爷,您还要练字呢。” 如此佳人,满怀心思都在自己身上,宝玉再也装不得样,拿过火乌赤毫,道:“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 晴雯、麝月都是摇头,没见过。袭人以前是老祖宗房里的,见过世面,惊讶道:“百银笔?不对,这可是千金笔!起码值1000两银子。爷,您从哪里得来的?” 宝玉暗笑,1000两的千金笔,值得贾政那样肉疼了?他也不说破,只说道:“你们都把心放肚子里去,我不缺钱。麝月,还不快去?把金钗赎回来,别听你袭人姐姐的。” 袭人不再阻拦。 眼见麝月要出了房门,晴雯想了一想,抢着道:“别忘了,就说宝二爷发了话。刘嬷嬷是个不省心的,她要在这单上赚十几两银子,不把咱们爷搬出来,铁定不给赎。” 宝玉这边笑,凑趣道:“没错,就说爷发了话。她要是不给赎,爷就让茗烟出面走一遭。” 这一句晕了麝月,乐了晴雯,也惊了如桂似兰的袭人。袭人仔细看他脸色,见他满脸促狭,嗔笑道:“爷,您真坏~!” 那音调长长的,酥进了宝玉心底。 …… 夜深人静,屋里一片安详。 虽说让晴雯、袭人进了房,到底没置办床榻,还是在房外歇着。袭人在隔间的小屋睡着,淡淡的呼吸声让他心里暖和。 【袭人是个贤惠的,总不能让她操碎了心。】 【黛玉也是。幸好因为做火炕的事,让她去老祖宗那里呆着,或许就在那边住下。也好,在她回来之前要把银子的事情弄好。不然的话,她也要掏体己钱了。】 【钱啊,难办,也好办。】 想到造竹纸的价格,宝玉摇头苦笑。 要说练字的纸,到底没什么大碍,距离例钱的发放还有半月,也就用几十两银子的造竹纸吧,可他想要增长文名,需要的不只是这点而已。 【涨文名,增才气,要说写诗作词,肯定是不行的,我没有那么多的才气。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是涨文名的不二之选。】 【我可以不用才气下笔,写出一本著作出来。诗词怕被别人抢了原创金光,著作就不怕了,一本著作少则数十万字,多则数百万字,我就不信了,谁有本事用才气书写出来?】 【要说著作,首推三国,其次水浒,再则西游。水浒和西游有造反嫌疑,就只有三国了。三国演义是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通篇六十四万字,最是适合不过,只是六十四万字的三国,需要多少银子的纸才能书写出来?】 想到这里,宝玉苦笑出声,要是小宝玉,妥不了找王夫人讨了,他还做不出来。多大的人了,还跑母亲的怀里要钱花? 贾政那边也不行,让贾政知道他写著作,屁股要被打开花。在贾政的心里,他算是开窍了,有点出息,但是写著作,就问问进士敢不敢? 好高骛远,揍死活该。宝玉可以想象贾政怒火中烧的样子。 他从月洞门罩架子床上坐起来,走到书桌边,摊纸磨墨,稍后,把才气压住了,在纸张上写下四个大字: 《三国演义》。 “想太多了。”突然自嘲笑了一声,抓起纸张,揉吧了,扔进炭盆。 写三国,他的字还差些。 第二十章 火炕温香 夜色幽凉似水。 一夜过后,宝玉浑身僵硬,好像在冰窖睡了一宿。他早换了锦花缎子被,加了一层暖裘,要是别人睡在里面,哪怕外面寒冬腊月呢,照样睡得舒坦。 可他不同,小宝玉留给他的是一副烂透的身体,看似漂亮,实则千疮百孔。那黄玉一般的皮肤,以及往内的肉脂、血管、经络,好像不能挡寒一般,稍微凉了一点,就仿佛冻进了骨子里去。 宝玉甚至觉得——要不是熊熊燃烧的七十三把文火,他是不是已经冻死了? 袭人扶他起身,这一次,他没拒绝袭人对他穿衣方面的服侍,不是他不能独立,而是骨头僵硬,略微一动,就像冰块要碎掉一样。他叹口气,燃烧才气引来正气加身,这才觉得暖和一些。 他略微锻炼,不等呼吸急促,就是停下。屋里烧着炭盆,谁知道锻炼的效果,有没有炭盆燃烧带来的危害大?他也明白了一件事情:这副身子,已经不是锻炼能够解决问题的了,要休养。 【前些日子的锻炼,身体反而更差了几分。看来不只是身上的肌肉衰弱了,甚至五脏六腑,特别是胃部、肠道,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锻炼可以提升血液氧含量,断裂肌肉纤维,随后在营养的滋补下更加强壮,可小宝玉的消化系统只剩维持生命的一丝,强行锻炼,根本吸收不了营养滋补。这也是为什么荣国府诸多滋补药品、药膳,都不能调养他身体的原因了。】 【只是不知道,是人为,还是意外?】 宝玉思量着,拿起袭人端来的蓝瓷凹花杯,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入腹,一股清香冲上鼻腔,让他精神许多。 “爷!”袭人惊了一声。茶是当年的迟艳雪,放在普通人家,也算是好茶,但在荣国府里,在宝二爷房内,只能用来漱口。 宝玉笑道:“还没漱口,自然是能喝的,就算漱过了,到底也是自己的,没见谁嫌自己脏了。”说着,拿起搓散后又用水泡过的杨柳枝,蘸上些青盐颗粒,塞嘴里刷牙。 一股子苦涩冲进味蕾,让他鼻子眼睛拗成一团,没办法,再不刷牙,他觉得嘴里都要长虫了,更难受。 晴雯笑他道:“这刷了十年牙了,您还是这般难受,不然到出府的日子,我从外面拿了人家吃的粗盐来,让您尝尝鲜?” 宝玉敬谢不敏。粗盐?矿盐吧!就算纯化过的矿盐,那也是有毒的。 大周国的人没的选择,他们不在乎,可他是谁?他宝二爷的身子骨金贵(脆弱)着呢。 宝玉摇头笑笑,突然神情一怔。青盐?粗盐?这不就是钱嘛?再一想,他又摇头,自嘲不已。 又想多了,这盐业,也是随便就能弄的? 二十一世纪,各种知识传播甚广,他看过某些精炼粗盐的方法,简单,容易做。但诸如盐、铁,以及后世的石油等物,但凡是民生缺之不可的,一律要掌握在国家的手里。二十一世纪还有道理可讲,但在这大周国,一旦他控制盐业,没有谁会跟他讲道理。 恐怕这边他手里流出雪白的细盐,就要有大能威压贾府。什么分成、让利,什么全部家当奉献出去,只求靠棵大树……搞笑呢,不管事。 将心比心,他要是某位大能,自然要抓捕、拷问、灭杀,乃至灭门。小孩子玩大炮,不是找死,就是找死。 在自身的实力不足前,宝玉愿意做个安静的小猫,等待长成斑斓猛虎的一日。 他指指精美屋舍刚修补的窟窿,让晴雯挖开了。院外等待的光头汉子听见动静,大步走进来,王善保等晴雯把昨日打碎,又修补的地方破坏掉,低头和宝玉说话。 “主子,您要的大灶台、风箱,我都准备好了,可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府上多是木舍,见不得明火的。” 宝玉笑了。他没想在屋子里玩明火,自焚不好。 他要的是火炕,而火炕,是利用炉灶的烟气通过炕体烟道采暖。火炕由炉灶、炕体和烟囱三部分构成,连炕的炉灶可以做饭,炕体既可取暖,又可坐卧。原理是烟和火从烟道空间经过涌动而取暖,只要做好隔绝,没什么大碍。 做隔绝很简单,普通的泥,加上比较平整的石板就可以。这些东西昨个都准备妥当,就在院子里摆着。 他让王善保扛了大灶台,搬到打开的窟窿附近安置,用两根粗木做了支架,糊上泥,压上石板,一个联通屋内的烟道就做成了。屋里需要类似床榻的支架,干脆用他的月洞门罩架子床。两边糊上泥,底下垫石板,上面压石板,用布擦干净了,就是一张好炕。 再铺上厚厚的一层褥子,舒坦。 他的月洞门罩架子床是贾母招人打制的,价值不菲。晴雯看他们‘糟蹋’物件,乐得拍手,恨不得亲自上来才好;袭人温了茶水在旁边笑,只要宝二爷喜欢,那就随他去;只有麝月,心疼的直抽抽。 不说秋纹,就是个可有可无的。 她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坏了宝二爷的喜欢,乖乖躲进小厮房旁边的屋舍去。小厮们也不理她,在茗烟的带领下围着看热闹,李贵赶了几次,开始的时候还散开,后来干脆不动,仗茗烟的势。 照理说,李贵是李嬷嬷的儿子,宝玉的奶兄,地位比茗烟高,可耐不住茗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宝玉没开口,他敢和李贵打架。 照茗烟的话讲:反正打了不止一回,我没赢,他没输。 小厮们争先恐后的尝新鲜,搬柴的搬柴,点火的点火,最招人眼的是比他们还高的大风箱,都抢着顽。 到底抢不过茗烟,这个泼猴抓起风箱的柄,一吸气,发出比风箱还洪亮的声音。他站好后弓步,千斤力气使出来,把风箱拉得跟倒杵一样。 火焰熊熊燃烧,赤红的火,伴随滚滚黑烟涌进烟道,经过宝玉的月洞门罩架子床,又顺墙壁两边专门扩展的‘暖片’走了一遭,从后面呼呼冒了出来。等冒出时,火焰不存,烟气已温。 宝玉只觉得满屋皆暖,特别是火炕上铺的褥子,熥得烫了些,又熥后背,让他好像泡在温泉里一样,没有一个地方不舒服,没有一个地方不妥帖。他把腹部、胃部贴在褥子上,更觉舒坦,当下喊了袭人,让袭人把炭盆丢远些,越远越好。 袭人知道他不喜欢,索性熄了炭火,把亮金色的炭盆挪到小厮们的屋里去。 宝玉大笑道:“他们也用不着,趁这会工夫,让他们把自己屋里的烟道也做出来。以后不用受寒,都得暖和。” 袭人摇头道:“这可不妥了。爷您大才,弄出这般暖人的东西来,照理说我不该泼您冷水,可老祖宗都没有呢,您就要给下人弄,传扬出去,怕要伤您的文名。” 宝玉一拍脑袋。这大周,繁文缛节可多着呢。 想到贾母对他的疼爱,宝玉也觉得不妥当,当下出门,喊了王善保、晴雯过来,问府里有多少工匠。 晴雯和麝月面面相觑,她们哪管过这些?王善保木着张脸,闷声回他:“府里有木匠30,泥匠30,砖瓦匠30,并着其他各类,共有两百人之多。不知主子需要哪些工匠?” “这么多?” “这还是少的,外面的佃户也有懂些把式的,加上封地庄子上养的,怕是有五百人之多。这还不算宁国府的下人。” 宝玉眯起眼睛,多了,那就不值钱。 他让袭人过来,吩咐了两句,又对晴雯和王善保贴耳嘱咐。袭人和王善保点头应了,只有那晴雯惊叫起来:“不干,不干!弄这些,不知道要被人笑个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呢。” 宝玉笑道:“保证没人笑你,还有好处。” “真的?”晴雯不信。 宝玉刚想解释,门外传来麝月的通报声,只听麝月用类似袭人的软哝语儿道:“宝二爷,兰哥儿来了。” 兰哥儿就是贾兰,李纨的儿子,他的侄子。宝玉让麝月请人进来,看见贾兰端着一个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里面满满都是白蒙蒙透着嫩黄色的汤水。 贾兰是个五岁的孩子,海碗有他胸口大,晃晃悠悠,随时都会摔了。 麝月跟在身后,想帮他,被贾兰侧着肩膀拦了。 “宝二叔。”贾兰把海碗呈上来,喊道:“娘亲让我给您送花白玉露来。娘亲说了,这是我要给宝二叔的,要亲手给。” 宝玉把海碗接过来,他的身子骨弱,怕是连贾兰都不如,脚下一个趔趄,要不是袭人在身后扶着,立马得摔。他把纹满雅致花纹的大海碗放在桌上,摸摸贾兰的小脑袋,笑得有点古怪。 “你倒是有孝心,说吧,找我什么事?” 贾兰跪在地上,道:“宝二叔,我娘说你闭门练字,将来练成了,肯定是个极好的。她想……不对,是我想,我想拜您做个学字夫子。我娘说了,学字夫子跟义学的教习不同,要更亲近的才行。” 宝玉把一块玉佩摘下来给贾兰挂上,不是通灵宝玉,也是长久以来戴着的,据袭人说,是他抓周时候的东西。 他点头道:“回去跟大嫂子说,就说我答应了。” 贾兰兴奋的笑,也不转身,就这样往后退走。要说尊师重道,贾兰这个小孩子,要比他宝玉都懂事几分。 他等贾兰走后,笑容越发古怪起来,吩咐袭人、晴雯,还有王善保按他刚才的话去做,又指着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对麝月道:“还是倒掉,记得了,倒掉后,别忘了把空碗给大嫂子送去,就说我很喜欢。” “一定要说,我喜欢吃。” 他倒在烫乎乎的火炕上,吃吃的笑了起来。 【什么魑魅魍魉啊,什么鬼魅心肠啊,太无聊。唔,等他们回来,我练字的银子就够了吧?】 一只雏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蚂蚁的斗争上。 第二十一章 收获不菲(一) 宝玉高声读书,才气在嗓间涌动。 他是生员,才气就藏在脑海文山之中,只觉得一股暖流自脑海绵绵而起,经风府、大椎,降于丹田之中,随后蓬勃上升,冲商曲、石关、阴都、幽门四个大穴,又至步廊、神封两处要穴,归纳于肺部。 他神情气明,肺部一阵温润,声音越发洪亮,同时四个大穴所在的内脏、肌肉也觉得舒适,明白身体得到疗养。 【照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不会比一般人差了,等考上秀才,文火烧山,还能再上一个阶梯。怪不得大周儒家势大,要到了中后期,单单身体强度就不比妖怪之流的弱了多少。】 宝玉想起《大周史录》记载:曾有大儒吐气开声,一声长叹震毙三千妖蛮,不由心生神往。 他一目十行,越读越快,才气涌动间,点点灰色的汗渍从全身沁透出来。 中午,喝了一大碗香粥。 那边晴雯出了贾元春的小阁,笑得圆滚滚的大眼睛又要变形。她把一个雕花蟠龙木的盒子抱在怀里,抱孩子似的,来回翻看许久,冲王善保笑道:“我以为宝二爷让我给人做这粗鄙的活计,肯定是我惹了他,拿我开心来着,没想到有这般好处。王当家的,你说大姑娘给的这个玉镯,到底值多少银子?” 王善保头也不回,木木的道:“卖不得。” “我知道卖不得,就说值多少银子。”晴雯跺脚。 她到底是宝玉房里的,王善保再木,也不敢真个招惹了她,扯出难看的笑容道:“大姑娘给宝二爷的,铁定是卖不得的,不过看玉质细腻,润泽有光,怎么也少不了几百两银子的价钱。我说小姑奶奶,主子本意不是如此,偏生你用这张利嘴讨了大姑娘的心头宝来,不怕主子责怪?” “我才不怕,他派我来,本来就没安好心。” 晴雯编排了宝玉,笑得像只偷了鸡吃的小狐狸,蹦跳拐进了贾迎春的小院。王善保远远的就能听见她的俏嗓门,说宝二爷记得二姑娘的好呢。 摇摇头,走进去,只见晴雯已经忙活起来,活泥、上石板,让他破墙开道,又让贾迎春这里的小厮出去找了灶台和风箱来。火炕的制作本就简单,没过多久,灶台的火就烧起来了。 贾迎春觉得屋里一阵暖和,坐在火炕上,更是懒得不想起来。她让大丫鬟司棋从灶台端了热水来,给晴雯洗脸。 忙活了一阵,晴雯满手满脸,都是泥。 这丫头还张嘴笑:“我家宝二爷说了,这种粗鄙的活计,本该找府里的工匠就好。可您知道的,府里的工匠大多包给了支脉,不仅要钱,做活也缺少细发。我家爷让我和王当家的来,就是要给二姑娘做好,让二姑娘舒坦。” 贾迎春懒懒的应了一声,就是不想下炕。索性在座的没有外人,一个王善保,看样子还跟了宝玉。她骂了晴雯一句,“你这个牙尖嘴利的,欺负我老实,就知道拿话挤兑我。也不用说,看我这有什么好的,尽管拿了去。” 她是个性子软到懦弱的,在宝玉那都放不开,但是面对晴雯,她总是觉得轻快。晴雯不把自己当下人,她也不把自己当主子。 只听晴雯笑道:“我家爷可不是这意思。” 贾迎春翻个白眼,好不容易下了炕,四处看看,问道:“大姐那给了什么回礼?” “一件小玩意而已,宫里出来的对镯,一件留下,一件给宝二爷。大姑娘说了,妥不了给黛玉姑娘。” 贾迎春吓了一跳,骂道:“你这个牙尖嘴利的,拿我跟大姐比?她可是宝玉的亲姐姐,又是宫里的女吏,什么好东西拿不得?我这边可怜的很,家徒四壁的,哪有比得上的东西回礼?” 说着打开柜门,拿了一个绢布的包袱出来。司棋吓了一跳,上前拦她。 难得的,贾迎春倔强了一回,把司棋唬住了,包袱塞进晴雯的怀里,叹道:“我知道你们都叫我二木头,只知退让,任人欺侮,殊知我有什么办法?我父亲的性子你也知道,兄长贾琏又是个怕屋里的,心里眼里只知道他的凤辣子,我将来已经有准,就是个嫁出去没人管的可怜人儿。活了死了,都没人管。” 晴雯气得眼睛又竖起来,刚要说话,包袱散开了一角,白花花的晃了她的眼。晴雯掂着里面的重量,怕不是上百两银子。 贾迎春的例钱是10两银,她又是个懦弱的,被人左克右扣,这上百两银子,是她十几年剩下的全部体己钱。晴雯吓了一跳,惊道:“二姑娘,这,这……委实是使不得。要是收了,宝二爷要扒了我的皮!” “我以为你不怕他呢。” “怕是不怕,可……”晴雯还在犟嘴,被贾迎春伸手挡了,她见贾迎春满脸唏嘘,如同鹅脂的鼻翼沁出细嫩的汗。 贾迎春笑道:“我给你,你也就收着,宝玉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是个要嫁出去的,谁也顾不得。我知道宝玉在练字,纸张的花用肯定不少,他对我向来很好,我呢,木了些,软了些,不敢帮他说话,这一点银钱,就当我这个做姐姐的,最后能为他做的一点事吧。 如此,我乏了,你们退下。这炕火真的很好,我想睡一会,谁也不要喊我起来。” … … 晴雯在各房走了一遭,仗着一张利嘴,让王善保满身都挂了宝贝。各房的主子议论纷纷,都说宝玉真个开窍了,通了人情味儿,有那一两个觉得不是个滋味,想及宝玉难得记挂他们一回,也就放下。 晴雯、王善保回了房,袭人那边,还在贾母的暖阁里待着。 她本想直奔主题,要说宝玉记挂老祖宗,奈何没等开口,贾母就开始问话了。 她来的不巧,恰好贾母饭点的时候没有胃口,正在补食。桌上摆着寒冬腊月几乎看不到的潘阳湖大蟹,搭配十几道各色菜品,贾母让琥珀撇了一半给宝玉送去,这才开饭。 螃蟹性冷,老年人不宜多吃,贾母只少量尝了一些,也让王夫人少吃,只把那香嫩的蟹黄吃掉就好,蟹肉什么的,尽可以丢掉。吃完螃蟹,又让金鸳鸯把酒烫的滚热的拿出来,热酒可以抵消螃蟹的冷,最是恰当不过。 袭人在旁边候着,她知道用膳过后,老祖宗还要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而且看这模样,真的有事问她。 果然,贾母冷了她一阵,问道:“听说心肝儿把花白玉露都倒掉了?” 袭人小心回道:“是。”这点不用骗,也骗不着。贾母把她晾了好一阵子,就是让她说实话。知道她是个心眼里向着宝玉的,拿捏她呢。 “为了什么?” 关于这点,袭人不知道,她曾经猜测过,最后也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对她来讲,铁不会说宝玉的半点不好,只是摇头道:“老祖宗,这您可问住我了。您知道宝二爷那性子,说不吃,就是不吃,他不喜欢吃,我们也就倒掉了。” “不是针对李纨和贾兰?” 这句话差点吓傻了袭人。她是个会妥事的,立马笑道:“怎么会?花白玉露稀罕得很,都能送我家爷……宝二爷没半点这样的意思。对了,今个兰哥儿找了宝二爷,说要拜学字夫子,宝二爷答应了,把抓周时的玉珏送了去。” 贾母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宝玉和李纨不好。 王夫人在旁边笑道:“我就说您想多了吧,宝玉的性子您也知道,就是不喜欢吃。他只是祸害东西,从不针对别人的。” 贾母点头,笑了,一颗心放妥帖了。 她素来喜爱李纨,更喜宝玉,没了担忧,想起来又有点气急,道:“这李纨也真是的,不喜吃就不要送,没来由脏了眼子。找人去与大嫂子说日后不要送了……等等,随她去,说不得宝玉哪天喜欢吃。” 王夫人、袭人,连着金鸳鸯一起笑,从头到尾,贾母都是担心她的小心肝、心头肉。 着力吩咐了一阵,贾母才想起袭人,问道:“对了,你今个来做什么?” 袭人不好说,只能笑道:“老祖宗,您且瞧着。” 贾母的暖阁,她来过许多次,就今天感觉最不在乎。别看暖阁里琳琅满目,有火龙树枝做的盆景、黑山岩浆里打捞的奇石、四季温润的极品白玉,全都冒着温气儿,但跟宝玉的火炕比起来,还要算个‘冷’字。 她让小丫鬟们弄了大灶台、风箱回来,自己亲自动手做了泥坯,一群小丫鬟看她热闹,看到脏乱污浊之处,捂着嘴巴笑。贾母也是摇头,不满道:“堂堂一个大丫鬟,还是宝玉的贴身,怎么能做这种粗鄙的活计?袭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袭人回道:“老祖宗,是宝二爷记挂您,要我用心做呢。” 王夫人听了,扯扯金鸳鸯,就见金鸳鸯讨好贾母道:“既然是宝二爷吩咐的,老祖宗您就看着吧。宝二爷最是疼您不过,肯定有些机巧,咱们看着,反正也不用咱们动手不是?” 贾母嘴巴一瘪,伸手敲金鸳鸯的脑袋:“你这机灵鬼,就是不想帮袭人搭把手了,快去,帮袭人早点做好,我也好看看这个小冤家,到底藏了什么机巧。” 第二十二章 收获不菲(二) 金鸳鸯有点不情愿,你看那烂泥和着水,里面还有干草杂叶什么的,看起来就不舒坦。她不敢违逆贾母的话,干脆变成一只娇俏的青玉狐狸,额头一点金毛特别漂亮。要说这变了原形动作真快,没多久,火炕就做好了。 这边袭人把石板插干净,铺上鎏金丝缀紫纱边的厚褥子,屋外金鸳鸯把火一烧,沾了泥水的手把风箱拉得跟个转轮一样。火苗涌动如岩浆,烟气更猛了,像只发情的野兽,冲出烟道,又喷出老高。 暖阁更暖,贾母、王夫人,还有一应大小丫鬟惊呆了眼神。金鸳鸯从外面进来,差点以为盏茶功夫变了天地,在这暖阁之中,竟然好像四月春风般温暖。 贾母眉开眼笑,乐道:“好个宝玉,这冤家,到底念着我老人家,是个有孝心的。”心里宽敞了,看袭人也顺眼,心疼道:“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妙人儿,折腾到跟个泥猴子似的。鸳鸯,你让丫鬟们烧了水来,给袭人洗洗干净。” 袭人巧妙言道:“老祖宗,你可就把我和鸳鸯姐姐看在眼里了。” 这句话妙,真妙!乐得金鸳鸯看她特别顺眼,连忙招呼小丫头们弄热水来。 袭人拦了她们,说了外面大灶台和炕面上火门的用处,引起一阵欢笑。炭盆火小,以前取个热水,都是找大厨房现烧,不方便,也很累人。现在简单了,外面的大灶台火毒的很,烧水也容易的很。 炕上的火门更好,要是老祖宗想煮茶了,或是温酒,只需往上面一放,省了丫头们不少累。一时间,屋里的大丫鬟小丫鬟,看袭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那叫一个亲切。 袭人促狭道:“你们别这样看我,害怕。其实是宝二爷的功劳,为了研究这东西,宝二爷亲自动手了呢,你们看我跟个泥猴子似的,咱们宝二爷,那才叫真的像。” 贾母听了,疼得窝心,“这冤家,这冤家……”酸溜溜的叫了两声,埋怨道:“你说宝玉也弄得跟泥猴子样?真是……妥妥的不成个道理。他可是府里的少爷,没来由弄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不是又犯了痴病?” 又瘪嘴,又跺脚的。她想起宝玉念着她,那叫一个安逸,但想及宝玉满身泥水的样子,心里直抽抽。 王夫人凑趣道:“老祖宗,您也别怪宝玉。他是不知道哪本杂书上听到个法儿,弄来孝敬您老呢。” 贾母喜笑颜开,取了随身一件心爱的把件,再一想,连着雀金裘一并给了袭人,让她带给宝玉。 袭人吓得往后缩。把件不算什么,多少她都敢收,但是雀金裘……府里传言,这可是老祖宗压箱底的三件宝贝之一。 贾母笑道:“我让你给宝玉,又不是给你,有什么不敢收的?这雀金裘不值什么,抵不过宝玉这般孝心,只是冬暖夏凉,在外面穿着最是合适不过。我看宝玉憋了许久,以他的性子,又要做那翻墙的小贼,躲过政儿到外面顽。” 袭人这才敢收,心里美滋滋的。 … … 儒家有个好处,就是礼尚往来。 宝玉被七八个小丫头围了,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袭人、晴雯、麝月在旁边笑,林黛玉也带人回来了,盯着一堆礼物发呆。 没多久,晴雯把眼睛竖起来,小丫头们受了惊,一窝蜂的跑外面去了,剩下宝玉翻看各房的回礼。 老祖宗回礼:绿玉把件、雀金裘; 贾琏、凤辣子回礼:古册一本; 李纨回礼:亲绣香囊一个; 贾元春回礼:九弯素纹镯; 贾迎春回礼:沉甸甸包袱一个; 贾探春回礼:口头传话一句; 贾惜春回礼:十扣纸一张; 赵姨娘、贾环回礼:平安符一个。 宝玉先看古册,没两眼就丢在一旁。没错,是古册,这凤辣子真是爱财如命,拿了一本孔圣的《诗经》回来,50年前的版。可惜孔圣文名冠天下,除非圣人首书、半圣誊书,或者大儒以及大学士、学士的手抄本,别的都不值钱。 李纨、赵姨娘那边的回礼中规中矩,他也认了,领情。赵姨娘的例钱少,说是主子,其实算半个奴才;李纨的例钱跟他以前一样,都用在了贾兰身上,留不住什么钱。 倒是贾探春的传话,让他颇以为然。 贾探春在传话中言道:邢夫人看似服了软,心里憋着狠呢。她会帮宝玉盯着邢夫人,要有风吹草动,第一个通知他。 最毒妇人心,宝玉不可能天天防着邢夫人,茗烟这个不成熟的内管家,也不是能用在府里主子身上的,有探春帮忙,他轻快不少。 再看贾惜春的十扣纸,是个不错的东西,价值50两银子,要是他想作诗写词了,这张十扣纸,能承载一篇名动级别的诗词。 当然,现在不写。 宝玉把十扣纸递给袭人,让她帮忙收了,这才拿起贾元春送来的九弯素纹镯,只见是个白玉做的镯子,手感细腻,触手温润,里面隐约有条弯弯绕绕的云纹,看起来一片朦胧,满目缥缈,是个有灵气的好东西。 晴雯笑道:“大姑娘说了,这镯子是两件一对,一件她自己留下,一件给您。要是将来有了奶奶,您就凑合送了去。” “嘁,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贾元春这样说了,铁定是不能卖了。要是将来有一天,外面的人戴着镯子,跟贾元春撞个巧,会把他的骨头给拆了。宝玉见黛玉盯着看,随口道:“你喜欢?拿去顽。” 黛玉俏脸微红,啐一声,掀起青色纱帐回了碧纱橱。王嬷嬷和鹦哥儿伺候着,临走,鹦哥儿还给了他一张鬼脸。 “这小丫头……” 宝玉笑着摇头,把镯子递向袭人,“放着也是放着,就让你戴着吧。” 袭人连忙躲开,笑道:“我可不敢。这镯子名贵的很,我要伺候您呢,要是摔了碰了,可不得心疼死。”她确实喜欢,连着晴雯、麝月都眼睛放光,但就像她说的,摔了碰了,太心疼。 别说镯子,就算头上的钗,她们也不敢戴玉的。 宝玉无奈,让袭人帮着收下。 然后是绿玉把件、雀金裘。绿玉把件就是一个把件、玩物,宝玉随手放在桌上,扬起雀金裘。袭人、晴雯、麝月左右上前,伺候他穿上。 雀金裘以苔绿为底,好像孔雀的羽毛细密垂下,每一片‘羽毛’都有金丝织绣的眼,宛如铜钱,亮闪闪,金灿灿。摸起来厚重,但是穿上去,好像纱丝一般轻巧。 宝玉把裘尾扬起来,铜镜里焕焕金光,端得潇洒风流,裹紧了就感觉柔软舒适,好像徜徉在母胎里的婴儿一般,不管是触感、温度,还是更深处的心灵,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美感。 “好东西!”他蔚然赞叹。 袭人抚摸雀金裘细密的金线,道:“可不是好东西吗?普通的雀金裘是以黄金制成片金线、捻金线,以孔雀、雉、翠鸟等珍禽的羽毛捻线,再与各色彩丝同时使用,织出灿若云霞的锦缎罗纱。您的这件不同,捻线的羽毛,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珍禽。” 宝玉感兴趣了,问道:“那是什么?” “相思雀。” 提起这个名字,袭人、晴雯、麝月都满面神往,连着碧纱橱都掀起一角,露出林黛玉和鹦哥儿的半张小脸来。透过两人中间的缝隙,能看见稳重的王嬷嬷也看过来,年轻而慈祥的妙目一片迷离。 袭人叹道:“相思雀,那可是梦一样的东西呢。” 宝玉感同身受,微微点头,在《大周外史》中,他读过相思雀的记载。 与红袖娘一样,相思雀也是鬼怪精灵的一种,同样罕见,同样惹人爱怜。据记载说:只有真心爱护鸟禽,豢养鸟禽的人才能见到相思雀。 禽类被人豢养,被喂养,被疼爱,被百般怜惜,寿终正寝后才有可能变成相思雀。此物如同魂灵,夜晚生长,太阳东上就会消亡,只留下一片羽毛,让主人聊表相思,聊表慰藉。 有史料记载,世上见过相思雀最多的人,是三百年前死去的学士刘焉。刘焉一生豢养禽鸟数万,珍之爱之,也不过见过三次,得了三片羽毛。此物之珍惜,之难得,之意义非凡,不是金钱所能购买。 晴雯见他要脱雀金裘,噗嗤笑道:“宝二爷,您可是怕了?” 宝玉不管她,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哪敢穿着出去?不怕被个厉害的看见了,一巴掌拍死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懂得这个道理。 晴雯笑他道:“怕什么?相思雀的羽毛都捻成线了,一般人看不出来。能看出来的人,也不会为了捻成线的相思雀羽毛,得罪咱们荣国府的主子。” 宝玉气呼呼的裹紧雀金裘,哼道:“你这牙尖嘴利的,以后爷不疼你了,就疼袭人、麝月。” “哪个要你疼呢!”晴雯竖起眼睛,要开吵。 宝玉不愿意和她斗嘴,摆手道:“罢了,到底收获不错。袭人,你把绿玉把件拿给母亲,就说老祖宗给的,我用不着,权当孝敬,再和母亲讨点银子回来,先填刘嬷嬷那边,剩下的从库房买了造竹纸来,我要练字。” 府里的规矩,除了老祖宗和贾政、贾赦,就算宝玉和四姑娘拿东西,也要用银子买。 这是凤辣子的规矩,打从立下了,府里的银钱账目清整了不少,只是管库房的吴新登是凤辣子的人,有多少猫腻,宝玉猜不出来。 袭人笑道:“爷,您是跟二奶奶换呢?” 宝玉撇嘴道:“快去。” 不换,难道空口白牙的白拿不成?这事小宝玉做的出来,他没脸做。 袭人领了吩咐,那边急坏了晴雯,一扯袭人,对宝玉道:“您就不看看二姑娘的东西?” “贾迎春?哦,这个包袱。” 宝玉真是忘了。贾迎春是个木讷的,丫鬟们暗地里喊她二木头呢。她的回礼,大致跟李纨和赵姨娘一样,没什么看头,一时也就忘了。 第二十三章 贾府爷们 “能有什么?”宝玉嘀咕着,打开包袱的系口。 这一看,呆了宝玉,傻了袭人,麝月捂起嘴巴,好悬没叫出声来。碧纱橱里偷看的林黛玉也蹙起娥眉——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贾迎春当真不过了吗? 晴雯把贾迎春的事情说了,宝玉听见后,不发一语,急的晴雯直冒热汗。 她催促道:“您给个话啊,二姑娘对您这般好,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您知道大老爷(贾赦)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日结交的又是什么鸡鸣狗盗的东西。二姑娘年纪到了,就要许人,怕是没什么好人家,要被人欺辱。” 袭人吓得打个激灵,要捂她的嘴。 晴雯躲过去,竖起眼睛喊:“宝二爷,您给个话!再怎么说,二姑娘也是您的表姐姐!” 宝玉闷想了一阵,轻轻把包袱全部打开,入眼是白花花的一片。他把最上面的几锭十两、五两重的银锞子挪开,下面是些一两的散碎银子,把散碎银子拨拉走,还有一堆铜钱。 袭人、麝月看得心碎,偏过头去,抽泣抹泪。林黛玉来府上没多少日子,管不得这种事。她把青色纱帐放下,幽幽吐了一句话。 “宝哥哥,我看二姑娘可怜,要是能帮的话,尽量还是帮一下吧。” 宝玉点点头,再次思拊片刻,一挥手,把堆积的铜钱抹掉。 铜钱散落如雨,掉在地上叮当作响。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把眼睛放在包袱里剩下的东西上,良久,倒抽一口凉气。 金光闪闪,润泽一片。原来铜钱的下面藏着别的,有金簪、银笄、玉镯——贾迎春把这些都给了他,颇有种交待后事的味道,所有的‘遗产’,都给了他宝玉。 他用包袱裹了金簪、银笄、玉镯,打个结递给晴雯。晴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怄气不接。 “拿着,还给二姐姐。” 宝玉畅然笑道:“跟二姐姐说,尽管安心快活就是。别说没嫁出去,就算嫁出去了,那也不是泼出去的水。这贾府满门,还有我这个爷们!” … … 梦坡斋内,火光如豆。 月光把院内照得一片皎洁,仿佛比屋里还明亮了几分。贾代儒在院子里候着,弓着腰,驼着背,满是皱纹的眼睛微微阖起,在闭目养神。他的呼吸均匀,神情悠然自得,仿佛不知道屋里有人密谈,也没看见房门打开,大步走出的那人一般。 “鄙人有礼了。”耳边一声轻笑。 贾代儒低声道:“贾府义学教习,代儒有礼。” “呵,说着有礼,倒是我无名氏失礼了。本该通报姓名,奈何你不过秀才文位,知道多了,倒不如知道的少些。”那人压低声音笑道:“我说这些,并非看你不起,而是浑水太浊,你没必要趟,也趟不起。” “多谢警醒,不过代儒祖上三代供奉贾府,虽为人族,也不敢忘了青丘大恩。”贾代儒闷声道。 “可怜,可惜,可赏,可叹。” 那人连出四词,话音悠远,随后低声吟哦:“一梦剑西来,悠然过南山~~” 声音刚落,抬脚踏上一道剑光,带着身子如水般缥缈远去。贾代儒睁开眼睛,只看见高空一道烟波流光,肉眼难见,满是皱纹的脸露了笑意出来。 【出口成章,起码是举人文位,而且看这潇洒气度、厚重内敛的才气,应该是举人中的佼佼者,名列三甲。】 【三甲举人,这新到中都城的,除了你还有谁?你说我不该趟这趟浑水,你又何必趟了?为财?为名?为权?还是为了其它?都说你重义轻利,为何要与老爷密谈?】 正想着,屋里烛火亮了起来,贾代儒整理袍袖,迈步走进。 “老爷。”他温声唤道。 贾政坐在厚实墩庄的屏背椅上,脸上阴晴不定。他的手指摁在桐油老松图的烛台上,上有机关,把烛火挑到了顶。 “代儒,”他唤了一声,问道:“宝玉那冤家怎么样了?” “宝二爷每日苦读诗书,努力得很。” 贾政突然笑起来,把烛火调到正常的范围,笑骂道:“你这老儿,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你当我不知道,那冤家弄了个火炕出来,到处讨人好。” 贾代儒就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贾政又道:“听说他弄得不错,火炕虽然简单,效果却是一等一的,如今炭贵材贱,单是煤、木两炭方面,每年就给府上省了上千两银子。就是这冤家不孝顺,硬是把我这边漏了去。” 贾代儒回道:“宝二爷可是个孝顺的,他是怕您。” “是啊,他怕我。”贾政叹了口气,道:“我让他努力读书,他就把我这边漏去了。不是没想着我,而是怕我训斥他,说他是个玩弄机巧的东西,荒废学业。 代儒,说实话,我也不想逼他,奈何他出生口衔宝玉,一身妖族灵韵都在那通灵宝玉上。他可以说是人,也可以说是妖。我想他努力读书,将来考秀才、做举人、升进士,一直做到学士。只要他成就学士文位,我们贾府,才算真个有了盼头。” 贾代儒心有戚戚然。贾府如今,岌岌可危。 要说大周开国的一代,贾府何止是八面威风?可随着时间过去,儒家做大,贾府就越来越不是个东西了。以前封地三郡十六府,包括现在的中都城都是贾府的封地,直到一百三十年前,大周迁都,这才做了都城。 可如今只剩下金陵城一个城池,还不能搬了回去,让这满门老小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避不得,走不得,也翻身不得。 他摇摇头,笑道:“老爷说笑了,您可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宝二爷那边,只是太过望子成龙罢了。” 这话贾政爱听,他大声的笑起来。没错,就是望子成龙而已,事实上他早有谋算,做了很多,让他很是得意的事情。 “不过是苦心经营,谈不上运筹帷幄。”贾政谦虚两句,沉吟片刻,嘱咐道:“去跟那冤家说,一时的灵光闪现算不了什么,不能作了一首《忆秦娥》就把眼睛长在脑门上了。他还要努力读书,过段日子,我要考校府里的诗词。” 贾代儒领命而去,没出房门,后面传来气呼呼的话。 只见贾政哼哼唧唧,一脸气不过的样子:“还有,让那孽子派了人来,给老爷把火炕做上。这不孝子,就算是怕了老爷,也不能把亲爹给忘了去! 端个孽畜,不当人子!” … … 传话这种事,自然不需要贾代儒亲自做的。宝玉正在练字,外面麝月传话进来,只说有小厮递了老爷的吩咐,打发他走了。 宝玉放下练字的笔,问道:“这大半夜的,又有什么事?” 麝月还没补上贴身丫鬟的名册,不知道宝玉是否睡下,也就没进。袭人去外面问个清楚,回来对宝玉笑道:“您可要小心了,过段日子老爷要考校诗词。您的、四位姑娘的,还有环少爷、兰哥儿的都要考。说是有外面的宾客,要您好生读书,不能丢了府里的脸面。” 就这事? 宝玉接着练字,一点不在乎。 以贾政对小宝玉的态度,他甚至可以脑补贾政的话,无非是不能因为一首《忆秦娥》骄傲啦,好生读书啦,明年要考秀才啦……总归少不了这些。他觉得特别无聊,想着出府的事情。 要说考校,就有对比,别说府里的那些,就算把大周的举人、进士全叫上了,他也不怵。初唐四杰、中唐韩孟、北宋二晏、南宋骚雅……打从开了文山,做了生员,他的脑子越来越好了,以前看过的都在回想出来。唐诗、宋词、元曲,各类名篇何止千余,赢或是输,都在他一念之间。 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胸藏万卷书,说的就是他这种了。 宝玉一边练字,一边没好气的道:“不就是考校嘛,犯得着大晚上来找?要是我睡下了,还得起来谢恩不成?” 袭人知道他的性子,笑道:“不光这个,还要弄个火炕过去。老爷夸您了,说火炕做得不错。” “这倒是意外。” 宝玉以为贾政会训斥这事,没想到是夸赞。他眼睛一亮,伸出了手,“别的呢?” “什么?” “没有回礼?” 袭人摇摇头,就见宝玉脑袋耷拉下去,有气无力的。 “枉为人父,枉为人父!”他小声嘟囔。既然来人讨要的,合该把回礼带来。按理说贾政是小宝玉的亲爹,这回礼,怎么也不该比迎春、惜春轻了。 “没有啊……”宝玉舔舔嘴唇,惋惜的道。贾政手里500两银子一张的十扣纸,他可是喜欢得很。 连忙把火乌赤毫塞进袖子,往里面掖了掖——这般小气的,天知道会不会把这个偷摸顺了回…… ... ... 咱也有个群,78359230,各位才子佳人进来玩啊,老鸨子青蛙有礼了。 最重要的,要多谢诸位才子佳人大力支持,多谢咱的好编辑麒麟,多谢签约编辑开开心心的射手妹子开心,今天能上玄幻分类强推,全仗诸位了。 后面的三江、强推上架,青蛙也想尝尝味道,仰望精品作者,青蛙也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青蛙是个笨笨的,不会讨好人,只能说给诸位写一辈子,看在一辈子的份上,亲们,继续支持啊。 下周,冲榜单! 诸位,请狠踹青蛙一脚,让青蛙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据说烤田鸡挺美味的。 第二十四章 冷上心头 次日清晨,窗外画眉轻啼。 宝玉让麝月带着丫鬟们看家,自己唤了茗烟,想了想,又喊上李贵,顺着正房厢庑游廊出去了。本来想带着王善保的,奈何让贾政喊了去,连着袭人、晴雯,有一个算一个,要求的待遇高得很。 走垂花门,过向南大厅,最后到东角门。宝玉可不会像小宝玉一样,想要溜出去顽,还得爬墙。 当然,也没拿大到走中央的三间兽头大门。作为荣国府的门脸,中央的大门可不简单,单说门子就有十几人。擦匾的、挂牌的、迎客的、通传的……更有牵马、固桩的门子,都是府里的家生子。统管门子的门房更不简单,不需要通传就能面见贾政。 贾政不许他出门,他也不想找钉子碰。 东角门也有两个门子,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年纪大的就是东角门的门房,穿着黑锦小厮劲衫,看见宝玉,喜不嗞的跑过来。 “宝二爷,小的问您好。” “宝二爷,您这是要出去?……哎呦瞧我这张嘴,您走您的,我什么都没瞧见。” 门房看起来有二十七八的岁数,看模样是个敏捷的。李贵迎着宝玉出了门,后面茗烟把门房上下打量,稚嫩的小脸讥着笑。 他伸出嫩嫩的小手,拍打门房的脸。啪!啪!听起来很用力气,声音清脆,“我说你这个遣来东角门的,在大门房混不下去的腌臜货,今个怎么乖起来了?” “自然,自然,以后更是乖巧呢。”门房生生受了,不敢拦挡,还要陪笑脸道:“茗烟爷爷,我的小祖宗哎,您就饶过小的吧。以前宝二爷爬墙,那也是没办法不是?” “胡说!咱们爷什么时候爬过墙了!”茗烟虎着脸。 “没爬,自然没爬过!是小的记错了,小的该打!” 有人帮他打,茗烟心满意足的背负小手,大摇大摆跟宝玉出门。那门房紧走慢赶送了好些距离,直到拐过去府外的宁荣街,才返回东角门里侧的屋舍。 手下的小门子很有眼色,煮了鸡蛋给他揉脸,问道:“房子爷,您今个可是受了委屈。别介,咱去中央大门说理去,他‘无事忙’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你找死别带着我!”门房抢过鸡蛋自己揉脸,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那是真疼啊,别看茗烟人小手小,可是下了几分狠力。他又自个打了几轮,没敢收力气。 小门子被他吓了一跳,呐呐道:“这……还有说头?‘无事忙’,不,是宝二爷。宝二爷以前不是在咱们这碰了好些钉子嘛,只能爬墙。咱怎么又怕了他?” 门房掀开扇窗,小心对四面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怕,为什么不怕?你只是个三等小厮,府里的事有谁会与你说?也就我是你的前辈,保不定要提点下你。 那宝二爷,可不是以前的‘无事忙’、‘富贵闲人’了,这几天沸沸扬扬的,先是开文山,再是救金钏,昨个还弄了火炕,很得主子们欢喜呢。你还提大门房总管大人,那就是个挨不上边的,就连总府管家的媳妇凤奶奶,都要怕他三分呢。” 凤奶奶都怕他?小门子直楞了眼,想及凤辣子的威风,脖子缩了一下。 他喃喃问道:“那,房子爷,要是宝二爷和凤奶奶起了冲,咱们听谁的?” “当然是凤奶奶!” 门房脱口而出,立马掐着小门子的脖子骂:“混账东西,这也是你能问的?我什么都没说,记清楚了,我什么都没说…….” … … 中都城占地广阔,东西数百里有余,以都河为界,分为东西两城。 东城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干净整洁、平稳安详。宝玉知道贾府在东城的西侧,听说再往东是皇宫以及朝廷中枢大臣的府邸,更是富丽堂皇。 他没往东走,而是往西直走,过了桥。 桥西就是西城,挨着桥边,有一栋四层小楼。大木搭建,以木榫做了暗连,覆刷一层淡香桐木漆胶,看起来没有缝隙连接,好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宝玉看见门帘上挂着一张三丈大匾,上书‘文房四宝’,笔画飞扬如龙吻,轩峻壮丽。 宝玉忍不住往里走,后面李贵为难道:“爷,咱进不去。” 他见宝玉回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宝二爷,这里卖的都是文人用的东西,高端,大气,上档次。您看上面的牌匾,那是当朝华盖殿大学士亲笔手书,除了您这样有才气的,谁也进不去。” 茗烟这泼猴听见了,瞪着牌匾摩手,想要试上一试。 宝玉扯住他,瞪一眼,道:“先候着,等你家爷也做了大学士,拆了它带你们进去。”他不由怀疑:茗烟到底是只狐狸,还是真的个泼猴做的妖怪?都说他天不怕地不怕,这也太过火了,大学士的亲笔手书,他一个大妖级别等同于秀才的,找死不成? 【泼猴有待教育。】 宝玉恶狠狠的想了,走上光滑的木阶。 牌匾闪过雪白炽光,与他文山的才气应和,好像穿过一个脆弱的气泡,啵的一声,也就过去。 楼里没人伺候,只有一个个造型精致的小柜台,上面放着纸墨笔砚等物。宝玉先看毛笔,没一个比火乌赤毫好的,干脆闪了。墨条他很需要,不过上面的标价,委实让他承受不来,不如先拿府里的普通香墨用着,以后练好字,再买不晚。 纸张方面,有普通的造竹纸,跟府里的一样,也有更好的十扣纸,从一张三两银子到100两银子不等。宝玉还寻思着贾政那边500两的,旁边一拐,看砚台。 他在房里有两个砚台,一个用着,一个备用,都是普通石砚,顶多材料好些、看起来漂亮些、价格贵些,其实没什么大用。他看见这里有更好的奇石砚,走了一圈,眼睛就挪不开了。 奇石砚包括石、铁、铜、银、金、玉各种,可以装载文房四宝中的另外三种,除了不能盛放别的东西,跟看过的小说里,那种储物的宝贝一样。他早就想要。 他不是秀才,不能纸上谈兵,自然用不着随身携带文房四宝。可是用不用得着那是一说,喜欢不喜欢就是另一说了。储物类的宝贝,上辈子打死见不着。 一路走过,有黑石大砚,端庄厚重,颇显文人古风;有铿锵铁砚,色泽银白,闪烁锋锐寒光,自带种锐意尽显之意,要是那少年得志的,铁定喜欢;也有大黄铜遛雄虎、亮银小砚、华美金砚,到了最后,是君子如玉的玉质砚台。 前面的宝玉都不喜欢,他不是锐不可当的勇士,也不是儒雅稳重的知天命的人,只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一路攀岩而上。 唐诗宋词元曲,诸朝大家珠玉在前,养了他不错的涵养。 不愿意光芒四射,也不愿意深藏涧底,只是定下一个目标,慢慢实现罢了。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当目标定下,他愿意做一块安静的石头,承受风雨雷电,也享受春暖花香。 玉砚,他喜欢。 宝玉在青玉砚、翠玉砚、紫玉砚台、百花玉砚上一一扫过,到了尽头,见是一个檀木镂空的盒子,放着一款表面斑驳、内里斑驳,好像通体裂纹,又好像长出繁茂花蕾一般的黄玉砚台。 他伸手摸去,只觉触手湿润、温软,拿回手指一看,又没有水迹,端得是一块好砚。宝玉把砚台拿起来,恰好掌心大小,正能藏在里袖或者内襟之中。砚台四边凸出半指长鳌首,让软润的黄玉砚台,多了一股大气。 好看,好用,正适合他。 宝玉往下扫了一眼,把砚台放回盒子,转身就走。 三千两银子……他么的,奸商…… 楼外李贵和茗烟候着,见他出来,上前凑趣道:“爷,可有喜欢的。” “一楼的太差,二楼的上不去。”进去他就感觉到了,要上二楼,起码得有秀才文位才行。 李贵满脸带笑,奉承道:“那是,一楼是给生员用的,顶多是普通的千金笔、千金砚,衬不上咱们爷的身份,等明年考上秀才,咱们要更好的。” 话蛮好听,噎得宝玉不上不下的。 没错,一楼最多是千金级别的货色,可那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他是真的喜欢。 无奈,买不起。 再往西走,进了西城内连门。 今个出来,他是想见识下这文人盛世,听茗烟说,要看文人眼里的中都城,非姻香楼莫属。姻香楼是一座青楼,不是二十一世纪理解的那种,而是弹琴、作画、吟诗、赋词,是高雅之地。 当然,那些郎有情、妾有意的,到底是被文采打动,还是看上白花花的银子,就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宝玉这般想着,也准备了五两银子,做那雅座的资本。他让茗烟前头带路,李贵跟随身后,三人这般行走百十步,过了西城内连门的甬道。 今日天晴,些许寒风吹在雀金裘上,也被一股子温暖感觉拨打了去。宝玉很满意雀金裘,以为穿在身上,不只好看,也能免了这副破烂身子的寒冷之痛。 可阳光照在身上,眼前一阵大亮,照得四周景物可见纤毫。他扫过左右两侧、再看前方六马大道不知多远处,尾椎竖起,蓦的,浑身唆起彻骨冰寒。 冷!冷到了骨子里; 冷!冷到了心坎的最深处; 冷!甚至冷到了,让他害怕! 第二十五章 饥寒交迫(求票!) 新的一周,诸位助我! ... ... 年关将至,北风呼啸。 街道两旁沾满霜雪的柳树上满是树挂,像是一根根银条悬挂在树上,宝玉只觉满目琳琅,数之不尽,也知道四季变换,现在这个日子,自然是该冷的。 越冷越好,雪下得越厚越好,都说瑞雪兆丰年,他该欢喜。可此时的冷不是北风,也不是寒冬,而是那从心底的最深处,一直冻彻他全部的刻骨森寒。 他的骨骼被冻彻! 他的思想被冻彻! 他的灵魂也冰冻成一块绝望的冰坨! 他看见绵延到视线尽头的六马大道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破旧的‘布包’。半人多高,三四米方圆,本以为是堆放的垃圾,细细一看,竟然是……人! 这些人围拢在一起,双腿紧紧偎依,两臂死死交缠。他们不敢靠近街边的店铺,会被人赶走,也不敢挡了道路,只能分散成一个又一个的‘布包’,互相取暖,或者……一起死去。 ‘布包’破旧不堪,满是污泥,透过烂掉的布条,隐约看见满是毛刺的稻草。宝玉往两边看了,发现西城比东城破旧了不少,建筑也矮了几层,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他看见最外围的都是中年汉子,可想而知,被‘布包’围在中间的妇孺弱小,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尊老爱幼,保护弱小,儒家天下本该如此! 灾民满城,饿殍遍地,文人君子又在何方? 宝玉大惊失声,叫道:“这……怎会如此?!!!” 李贵躬身道:“宝二爷,咱们走吧。”说着搀扶宝玉,“现在整个西城都是灾民,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咱们管不了这许多。按我说还是快走几步,别让他们脏了您的眼。” 宝玉倔强不动,咬牙,瞪李贵:“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贵看茗烟,见茗烟一副冷漠的样子,摆弄发髻的一律垂髫,只能自己回道:“是魑魅魍魉。” 原来中都城往西八百里处,出现了一只瘟神。瘟神是魑魅魍魉的一种,难以驱赶,更难灭杀。沿途各城各镇,除了有尚宝卿坐镇的大城外,只有举人才能护佑三里方圆。 三里方圆才有多大?举人文位的又能有几个了?那些大小村庄、贫弱小镇的居民,只能拖家携口到处奔逃,造成如此凄惨景象。 李贵摇头道:“按说当今天子治国有方,不该有这种惨状的,可恨发现瘟神的举人为了增长文名,螳臂当车,以至于瘟疫扩散,再也难以梳理了。” “没有赈灾的?户部居安司的人呢?” “他们顾不过来。” 李贵叹气道:“瘟疫蔓延了三千里方圆,各地粮仓都被污染了。要说市井间还有富商、地主囤积的粮食,可他们想着争利,把粮食都藏起来,要不是当今天子严令粮商原价放粮,无粮者斩,怕是粮食的价格……” “等等,你说的是粮食?”宝玉的眼睛瞪大,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灾民难耐酷寒,没想到是饥寒交迫,惨绝人寰! 宝玉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踉跄走了几步,视线拐过一条街边小巷,发现里面抱着的人更多。小巷里多是老弱妇孺,想来也对,逼仄的小巷,可比六马大道‘暖和’多了。 一个被老太太拥在怀里的稚童,看他注意过来,张张嘴,发出简直没有声响的话语,索性宝玉有生员文位,才气加持下耳聪目明,分辨出了那僵硬、淤紫嘴唇的翕动。 他知道,那稚童在说:“我饿。” 饿,不是冷。宝玉可以想象稚童如今承受的寒冷,但他无法想象,那比寒冷更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到底是什么感受? “2008,雪灾殃及一十九省;2008,汶川地震,七万人命丧黄泉;2009,台风‘莫拉克’席卷,台湾百多人遇难,数百人失踪,数十人受伤; 2010,云南、贵州、广西、四川、重庆西南省市遭到百年难得一遇之大旱;2010,青海玉树7.1震级;2010,山东暴雨,四十五万八千人受灾;2010,甘肃甘南特大泥石流……” 宝玉低声呢喃。 这是他依稀记得的,二十一世纪那伟大民族承受的灾难。他运气好,没受过灾,只是捐赠了半年薪水。他要为生活忙碌,身不由己,没能做志愿者前往一线,但是那种痛苦,那种惨状,他以为,自己感同身受。 可如今看到了,见到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感同身受,简直就是,可笑之极! 宝玉剧烈喘息,冷笑道:“圣人呢?” 李贵回道:“爷您忘了,孔圣人是传说中巍峨盛唐的,我们大周可没有圣人。” 宝玉点点头,伸手解开雀金裘的盘扣,往一旁走。李贵吓了一跳,连忙在后面跟着,连带茗烟的小脸都变了颜色,翻个跟头在前面引路。 他们看见宝玉走进小巷,面对那祖孙两人,雀金裘就要脱了下去。 李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苦嚎道:“爷,您可别这样,您千万别这样。这可是老祖宗给您的雀金裘,您要是脱了,咱们屋里的,一个都不要活!” 宝玉的手掌停住,那边茗烟看看稚童,再看看自己,哼了声‘便宜了你’,就脱了衣裳。李贵受到启发,连忙把外面的锦衣脱了,变成一条肌肉粗壮的黑狼,地上一滚,又把最外面的锦衣穿上。 地上躺了里面的棉衣、内衬,并着雪白的细布里衣一套。茗烟没这么麻烦,仗着自己岁数小,脱个精光,也只把最外面的藏青色锦衣穿上。 宝玉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有点觉得——就算这泼猴长大了,怕是也不在乎在人前露个精光。 【挺不要脸的。】宝玉笑笑,对茗烟伸出手。 要不怎么说泼猴呢,茗烟性子野,脑子也是个很管用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又扯了李贵的衣裳,抓出百枚串成一串的两串大钱来,把绳子扯了,抱怀里等宝玉。 宝玉抓起一把,大约三五十个的样子,并衣裳一起递给稚童。 稚童挺懂事,地上磕了头,这才伸手去接,临了没抓稳,有一个大钱滚在了地上,连忙跑过去捡。他不急着穿衣服,与能够买来食物的大钱相比,冷,真的算不上什么。 不尝试饥饿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想要把自己都吃掉的可怕滋味。 宝玉追上去,拿衣服给稚童裹了,李贵有样学样,帮着老妇人裹上厚实的棉衣。宝玉赞许点头,帮小童去捡大钱,却被人抢先一步,捏走了铜钱去。 宝玉抬头,看见是个矮小老头,一身员外铜钱双襟大褂,驼背拄拐。他见老头把铜钱塞进怀里,也不恼,只是后退一步,静静看着。 这老头无声无息,没看到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是临看到了,自己的文山就不断震动,才气翻涌,自发转换了正气护体。 他细看两眼,却是笑了。 魑魅魍魉,守财奴。 【一副小老头模样,穿员外铜钱双襟大褂,驼背拄拐。有人给钱它会收下,但有人抓它逼索钱财的,它会炸成一团烟气儿,让这人倒霉三年。】 【这守财奴没别的本事,除非抢他钱财,不然害不得人。】 宝玉脑子里转过《大周外史》中,关于守财奴的描写,让茗烟给稚童补了一枚大钱。看来守财奴把铜钱当成给它的了,不可能要回来。 之所以被称为守财奴,就是因为它宁愿死,都不肯交出手里的钱财,也没人能杀得死它。 当然,也有例外。 守财奴心地善良,最是疼爱孩子不过,要是遇见可怜的小孩,会拿出银锞子给人,有五两、十两,甚至五十两一百两不等。这份善心极好,可惜会给小孩惹来灾祸,它只是看着,也摇头,也叹气,就是不帮手。 想及此处,宝玉呆了一下,看向守财奴的身后。 后面跟着几个人,流里流气,一副泼皮模样。他见那些人眼睛发光,连忙看向守财奴枯瘦的手掌,果不其然,守财奴拿出了一个银锞子。 不多,五两重。 很多,能要人命。 守财奴爱怜的看着稚童,银子递在半路,被人抓住了手。它看向宝玉,一双老眼满是狰狞,嘴角沁出绿黄色的烟气儿,沾着要倒霉三年。 银子到稚童手里,怎么都不关它事,但是从它的手里抢,可就犯了忌讳。守财奴以为宝玉要抢它银子,那焐死人的烟气儿,也就蔓延开来。 李贵惊得要扯宝玉,茗烟这泼猴更直接,嗖出爪子就要开打。 宝玉对守财奴笑道:“别慌,我没想抢你的银子。” 守财奴呆了一下,嘴巴蓦然张大,好像个蛤蟆一样把弥散的绿黄色烟气吞进肚子,疑惑的看宝玉。 宝玉把它的手腕放开,又把稚童护在身后,这才笑问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守财奴的声音有点尖,刺耳。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第一个字出口,宝玉就感觉不对,可他停不下来。只见平地卷起一阵无名冷风,硬是把墙壁都炸裂了去。好在他是说话的人,这股子满是澎湃炸裂感的穿堂风,对他没有影响。 他护住稚童,李贵和茗烟想要上前,被他使个眼色,连忙保护了老妇人。 那些地痞就不怎么幸运,被炸得鬼哭狼嚎,卷出巷子外摔了个头破血流。 第二十六章 守财老奴 守财奴盯着宝玉,黄绿色烟气笼罩周身,高有近丈;宝玉一身浩然正气,光照八尺有余,看得老妇人哆嗦了一阵,跪地叩拜不迭。 在她的眼里,宝玉好像可敬的神明,恢弘,广大,而那烟气冲霄的守财奴,却是狰狞恐怖的恶鬼,要把人给生啃活吞了去。 良久,守财奴收起黄绿烟气,老脸抖动着,叹道:“好一个四字摒句!” 宝玉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好句?” “当然。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要是实力不够,千万别在人前说这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好句;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也是好句。两者加起来,那可是能……”守财奴叹口气,把剩下的话憋回肚子,认真叮嘱道:“总之你听我一句劝,让你的小厮也堵住嘴,千万别在外面提起。” 宝玉点点头,是他大意了。 出了口,他才想起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出自《考城隍》,是《聊斋志异》里的一篇,蒲松龄著就。 蒲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是清朝蒲家庄人士。他的著作,自然不曾在这方世界出现。 如今出了他口,就是首次成文,虽没落笔,也有异象产生。这次异象比《忆秦娥》更为剧烈,他就觉得不对,毕竟,只是一段四字摒句而已。 于是拱手道:“多谢提醒,宝玉承情了。不过……” 莞尔一笑,道:“听说你给了不少可怜稚童银子,坑了不少吧?” 守财奴叹口气,道:“不少,无心为恶啊。” “对,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您说过是好句,但是在我看来,还有下一句。” “洗耳恭听。” 宝玉招呼李贵、茗烟上前,冷笑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何人为善?” 说到这里,还是正常的音调,而在下一刻,宝玉上前一个踏步,双目圆瞪,声如洪钟。 “守财奴,你只知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可知若是如此,世人何不作恶!” 守财奴瞠目结舌,如遭雷击,恰这时,宝玉伸手一指,恨声道:“给我揍它!” 守财奴还没反应过来,茗烟兴奋的脚丫子就踹上了它的脸。 … … 对付守财奴这厮,宝玉绝不手软。 他亲自动手,连着李贵、茗烟,一起把守财奴揍成了不成型的好几团烟气儿。拳头绝对照腮,脚掌绝对照脸。宝玉第一次不吝惜才气,熊熊燃烧起来,让个天地间的正气加持在身,足足增长了几倍力气。 就是小宝玉底子太薄,增长再多,他也不解气。 看地痞乐呵呵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跟着守财奴不是一次,得的不是些许好处,自然的,伤害的可怜人也就更多。想及此处,宝玉只觉得一股烈火燃在心间,恨不得把守财奴干掉才好。 茗烟更是狠厉,喉咙、眼睛,招招都是要害。这泼猴打起来没个轻重,甚至兴奋起来,要在手里挂条性命才罢休。至于李贵,宝玉真想叹气——纯粹是个欺软怕硬的。 李贵是他的奶兄,其母李嬷嬷,是他的奶娘。李嬷嬷平日里呼呼喝喝,对袭人等甚是拿大,但他有足够的眼力,知道李嬷嬷最是疼爱小宝玉不过,也是有可能让他露馅的那种。 他让李嬷嬷回乡省亲,同时提拔李贵,要安李嬷嬷的心。 可惜李贵不成气候。 金钏儿那次就有体现,要说对付守财奴,只要不抢人家的银子,那是随便揍,没后患,李贵真是卖力,可对付王善保家的恶婆娘,李贵担心事情闹大,还真没出几分力气。宝玉恨得咬牙,这就是个缺心眼的。 比如袭人,跟着贾母,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贾母,跟着他,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宝玉。不管是二十一世纪还是封建思想的贾府,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儿,而李贵,大概,或许,一辈子也就是个奶兄。 索性比秋纹好些,不会拿自家主子讨好别家的主子。就秋纹那个丫头,墙头草、白眼狼、不懂事的双面间谍,要不是他存着善心,早就让茗烟走一遭。 “停手吧。”宝玉消耗了过半才气,喊人住手。 李贵停下来,站到一边,茗烟这泼猴还不解气,连出三脚,把守财奴打成细碎的烟气才算完。他跳到宝玉身边,笑嘻嘻的道:“爷,可不是我不听话,我怕他伤着您呢。” 宝玉翻个白眼,这泼猴…… 那边守财奴凝聚了身躯,兀自盯着地面愣神。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何不作恶?”它喃喃自语,蓦的抬头看宝玉,一双昏暗的老眼,泽泽发光。 “好句!真是好句!前两句振聋发聩,直击人心,后一句却让涵义完全的扭转过来。有道理!都有道理!” 守财奴对宝玉道:“小哥儿果然有趣,文才过人,几近天听。别说是小老儿本人,就算看尽天下才子的老夫子,也未必见过您这般精灵剔透的人物了。” 宝玉知道它说的是谁。老夫子,鬼怪精灵的一种,比守财奴的名声好。 一个是魑魅魍魉,一个是鬼怪精灵,世人的态度可见一斑。只是不知道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又是怎么牵扯在一起了的。 守财奴不知道活了几千年,心思剔透,笑问道:“怎么,看不起我这个魑魅魍魉?” 宝玉摇头,他从没看不起谁,道:“只是可怜被你怜悯的稚童,不知道害了多少性命。” 守财奴脸色僵硬,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它不是魑魅魍魉,而是天地财气所生所长,虽然被人误解,但在根底上,实在是一等一的鬼怪精灵,比文人灵魄凝聚而成的老夫子也不差了。它想对宝玉解释,想告诉宝玉,自己无心为恶。 可不管怎么说,它害过人。 良久,守财奴深吸一口气,叹道:“一千八百六十三年,害了六千五百四十六人遭到暴打,其中三百二十七人殒命。” 嗖! 猛然一拳。 宝玉的拳头‘戳破’守财奴的面门,让守财奴看不清一张老脸。只见守财奴的鼻子嘴巴化成绿黄色的烟气儿,脸面的中间被宝玉的胳膊穿打而过。宝玉缩回手,看见它脸上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慢慢恢复原样。 守财奴大笑道:“错错错,又奈何?” 它的身子逐渐变成半透明模样,似是要消散了,盯着宝玉道:“我乃天地精灵,与圣人同寿。好小子,就算你语出惊人,现在也不过一介生员而已,我要与你解释什么!” “山不转水转,天地自有纲常轮转,你戳破我心中大痛,我却是也要看看,你到底能保留多久本心?世上诸多大儒、半圣,甚至那孔老夫子,又有谁能本心不变?” 宝玉不怵它,回盯着道:“你伤不得我。” “但我能看着你,提醒你,嘲笑你。人生在世多少无奈,你能永保本心?” 宝玉拱手道:“多谢。” 谢我?守财奴脸色僵成一块木头,一双老眼惊愕莫名,良久,突然对宝玉弯腰行礼,消失在一阵细碎的波纹中。 … … 宝玉让李贵、茗烟先回,两人自是不敢的,裹着冷,陪宝玉把剩下的大钱分发了。他们有雪白的银子,竟不敢给,哪怕捏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给灾民,怕是也有人敢抢。 就好像在二十一世纪,扔个几十张十块二十的没人管,但要是放几张红的,可就未保准了。 回了灾民的千恩万谢,宝玉一路跟随,要见他们买了粮食才走。西城的粮店是个姓王的商人开办,大概被‘放粮令’压得狠了,赚不着钱,心里面窝着火。王商人圆乎乎的脸恶形恶状,在门口摆张大藤椅吃茶,见人就把豹子般的眼珠子瞪过去,可惜没什么卵用,民以食为天。 得了宝玉大钱的灾民倒是被吓着了,那王商人懒得欺负西城的居民,对灾民就硬气得很。他让七八个家丁一排站了,怒目而视,灾民颤颤巍巍上前,挨个肩膀就被撞倒在地,他就哈哈大笑,满是肥油的大嘴唇哧了一股儿茶水过去。 有‘放粮令’在,他必须卖粮,但要有人爬不起走不动,死在店门口也没什么,这年头,死的人还少了? 宝玉冷眼看着,喊了声:“茗烟。” 李贵连忙拦住,笑道:“爷,这姓王的没什么,就是一介商人而已,可这王记粮店有凤奶奶参着股呢,不好闹。” “你怕?” 李贵的脸色不好看,呼吸剧烈,一身腱子肉腾腾涨了起来,“我怕什么!爷,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就怕给您招惹了麻烦,我自己……”闭上眼睛,又睁开,刹那的狠色让宝玉惊了一下,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匹饿狼。 他大声笑:“爷您忘了?我可是地狼一族,何时听过狼会怕人?凤奶奶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不怕她,我是怕您吃亏。” 宝玉嘴角露出淡笑,是自己看岔了眼。君子不蔽人之美,他被自己对李贵的第一印象蒙蔽了眼睛。 没有小宝玉的记忆,委实不方便得很。 【我对贾府的了解还不够,这里到底是大周,不是燕瘦环肥的红楼。暂时,只是暂时……】 第二十七章 不讲道理 他拍拍李贵的肩膀,让李贵变成张狼脸,冲王商人和一应恶仆吼了一嗓子,吓得那边鸡飞狗跳。王商人对他拱手作揖,连连喊着怠慢不提,想着引他们进去呢,就见宝玉哈哈大笑,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去。 一耽搁的功夫,灾民已经进了店门,他才懒得跟奸商浪费时间。有凤辣子的参股?好顽,以后有的是时间去顽。 李贵、茗烟跟在身后。 茗烟这泼猴留着张狐狸脸,转头龇牙咧嘴,吓得王商人抱着脑袋往里跑,不敢在店门口拿大。拐过街角,宝玉看看两人单薄的锦褂,怕冻着他们,想着回去。 茗烟一张小脸扭起来,叫道:“爷,咱们姻香楼还没去呢。” “你们不冷?” 李贵刚想说话,小腿就挨了一脚。茗烟腆着小脸笑道:“不冷不冷,爷,咱们可是妖怪呢,冷个几盏茶工夫没什么的。咱们快走几步,进了姻香楼就暖和了。” 宝玉笑骂道:“你这泼猴,怪不得在我耳根子底下念着姻香楼的好,是你自己闲得闷了,想出来顽吧?” “爷,您慧眼如炬。”茗烟人小,里外能是不要皮脸。 宝玉想了一阵,四周看去,满眼尽是凄凉。他没见过这般大的凄惨景象,几百个大钱,又能帮个许多了? 【如果我是举人,那就能护佑三里方圆。三里方圆呐,能活了多少人?】 宝玉暗自思拊,突然问道:“姻香楼有举人吗?” 茗烟连忙道:“回爷话,有。那可是最近异军突起把东城牡丹苑都给压过去的雅致场所呢,以前别说举人,连进士大官人都有,如今灾情四溢,估计没有进士在了,但是举人,总有那不愿意出力的在。” 宝玉一眯眼,冷笑道:“带路。” … … 姻香楼是中都城异军突起的风月场所,按理说,东城的牡丹苑是青楼行业的魁首,姻香楼不该起来,到了地方,宝玉才知道,这果然是个极好的所在。 只见红绸裹地,金丝绕梁,单就奢侈已经到了极致。姻香楼四面环阁,中厅一座四方喷泉象征四方来的文人雅士,每一处构造都匠心独具。脂粉气不如文人意气浓郁,更有富丽堂皇之感,让人一脚踏入,仿佛踩进梦乡之中。 往来都是纶巾长袍的文人,以及一身标致长裙、不露肉,与青楼女子相比更像是大家闺秀的美貌侍女。文人多穿灰、素两色长袍,象征着生员以及秀才的文位,也有那花花绿绿穿着富贵的,明显不被人待见。 宝玉刚进门,就有嬷嬷迎来。 说好听了是嬷嬷,说难听了,那就是老鸨儿。宝玉见这嬷嬷年纪不大,最多不过三十,粉面含黛,一张鹅蛋脸儿笑意彦彦,竟是比上辈子的明星还漂亮几分。 “爷,楼上雅座?”宁月儿看宝玉的雀金裘,眼睛乍亮。 宝玉摆手道:“不用了,我随便看看就好。” 楼上雅座要五两银子,他早就准备好了,可看见满城凄凉,突然又舍不得。宁月儿笑脸一僵,撇过李贵、茗烟单薄的衣裳,鹅蛋脸就垮了下去。 【瞧这穿着打扮是个有根底的,也不舍得给下人添件厚实的衣裳,就两个锦褂撑门面。一个吝啬鬼,榨不出油水。】 宁月儿这般想着,态度转冷,随手招呼道:“那您请便,今个是咱家白姑娘招入幕之宾的日子,别看国大事忙,连举人大老爷都来了呢。可要好生涨涨见识。” 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茗烟嗤出一张狐狸嘴,惊得宁月儿退了一步,捂嘴笑道:“原来也是有根底的,您别介,收起嘴脸。咱们姻香楼可是文人雅士吟诗作对的风月场所,常有抱得美人归的大老爷,休要被他们看见了,平白招惹事端。” 宝玉让茗烟收敛点,笑问道:“那么多灾民,还有举人大老爷在?” “可不是,那是咱家白姑娘好,魅力大。”宁月儿得意笑道。 宝玉就懒得理她,自顾自要往里走,却被李贵扯住了衣裳。“爷,”李贵担忧道:“你看这四面雅阁,明摆着把大厅给压了去,以您的身份留在大厅,这于理不合,大老爷会怪罪。” 宝玉偏头想了想,还真是。 在贾府这些许日子,他算是看明白了:别看贾府满门狐妖,却最是个偏向儒家的。儒家讲究礼法,他作为国公府嫡子,出门在外,必须有自己的身份。 就是说:吃,要吃好的;喝,要喝好的,就算是一个座位,那也要高高在上,不能被身份低的压了一头。 他看向四周环阁上的人,多是素衣秀才,也有灰袍生员。单是生员的文位,他就不比别人低,更何况贾府是一门双公,属于开国卿相之列,不能低于旁人。 宝玉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银子,递过去。 宁月儿眼睛又亮,笑道:“呦,我就说您是个有根底的,哪能在下面跟帮穷生员鬼混呢?您别心疼这五两银子,要知道咱们姻香楼的环阁,没文位的可上不去,我是看您一身气度,不是普通人……” 拉长了调,满脸讨好,急匆匆去抓白澄澄的银子。 一抓,没动,再一抓,还是没动。她看宝玉,见宝玉笑吟吟的看着她,问道:“爷平日里不参与鸡毛蒜皮的小事,五谷都分不清楚。你要银子,多大点事,但要回爷个话。” 宁月儿不松手,道:“爷,您说,随便问。”眼睛还盯着银子。 宝玉嘴角含着笑,声音阴阴的,道:“这五两银子,能买粮几何?” 宁月儿噗嗤一乐,嗔道:“爷,您说笑了,谁不知道咱们大周国统一粮价,是一两银五担米,五两银,自然是二十五担了。” “换成陈米呢?” “新米贵,陈米贱,要是陈米,能买三十五担。” “要是掺了糠呢,只求能活人的那种。” 茗烟开始磨牙,李贵抬眼看四周环阁,没看到熟悉的大人物,牙齿也呲起来了。他怕给宝玉惹麻烦,但以国公府的地位,在外面能是麻烦的,还真不多。 宁月儿感觉不对,眼神从银子上收回来,抬眼看宝玉,神色转冷道:“这位爷,要是掺了糠,只求能活人性命,那就换的多了去了。您让奴家给您算,奴家就给您算算,但要是找麻烦的话,还请换个软的磕碰。” 宝玉哈哈一笑,道:“我又不是找麻烦的,管你是软是硬。” “那倒好了,奴家给您算算。”宁月儿的脸好像六月的天色一样,说变就变,佯作嗔怒道:“您还真难为了奴家,那饿到要死的怎么不能活?观音土都吃的下去。我看您真个好奇,就费心给您算算。” 染了蔓萝草汁液的亮青指甲来回掐弄,片刻后,笑道:“要是只求活命,100担是少不了的。爷,可算满意?” “够多少人吃?” 这次算得飞快,笑道:“够一万人吃顿饱饭。” 宝玉点点头,还算满意。一担的粮食,换成二十一世纪就是59200克,即59.2公斤,100担,是五千九百二十公斤。这是掺了糠的米,一万多斤的粮食,正好够一万人吃顿饱饭。 他把银子丢过去,沉声笑道:“收好,这可是一万灾民的命。” 那边宁月儿迫不及待的接过银子,耳边就传来这句话,她浑身一抖,脸色发青,手指不自觉用了几分力气,哧啦,在白澄澄的硬银子上掐住几个纤秀的指痕。 宝玉眼神撇过去,笑道:“果然是个硬的,好大本事。” 李贵、茗烟连忙上前,把宝玉护在身后,那宁月儿神色阴晴不定了一阵,扯起笑脸招呼道:“水墨、烟墨、秀墨,你们三个一并儿来,招呼这位爷楼上环阁。记住,要流云厅,一应家什,全都要好的!” 大日、暖月、飞湖、流云四厅,是姻香楼最好的四个雅厅,入内要一百两银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宁月儿没再讨要银子。 宝玉不知道这些,也就过去,后面茗烟慢了一步,留在最后。他等宝玉踏上旋转的楼梯,回头对宁月儿呲牙,露出一张满是桀骜的青玉狐狸脸来。 “你对我家爷好,小爷就对你好,等小爷长大了把你抢了来,填房!” 嘀咕罢,笑得咔咔的,跟宝玉上去。 … … 姻香楼最顶层,檀烟袅袅,如玉温香。 曼陀罗紫的纱帘旁坐着一人,身姿如烟雾般缥缈,流云般的素纱长裙滑淌而下,遮不住腰肢曼妙,挡不住满目妖娆。雪白纤细的指在一侧古筝上拨弄,弹出一曲叮叮咛咛的,传不出三丈暖阁的小曲儿。 “小姐,给!”宁月儿气呼呼的冲进来,摊开手。 白南烟妗首微转,如绢的青丝缓缓洒落,雾鬓风鬟,露出一张足以让人窒息的美丽脸庞。 温玉脸庞、凤眼、琼鼻、青眉如黛、齿如列贝,其造型精致、大小搭配,让人看了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她扭动纤腰,藕一般的嫩臂膀儿从素纱长裙内滑出,指着银锞子笑骂道:“不过是个银锞子而已,给我做什么?” 声音也极为动听,像是开春的黄鹂叮咛。 宁月儿把银锞子一摔,气道:“还不是来了一个难伺候的,五两银子,我把他安排到流云厅了。” 白南烟妙目流转,看着她,等她说话。 宁月儿跺脚,嗔道:“小姐,您也不问问?” “问什么?你来了,肯定会说。” 宁月儿气乐了,道:“您呀,啥都看得通透,真不知道该喜人还是气人了。我跟您讲,刚来的那个难伺候的,看模样俊俏得很,穿着打扮也是有根底的,偏偏吝啬极了,五两银子,他让我好生收着,说是一万灾民的命。 您想啊,五两银子也就值100担掺糠的杂粮,是够一万人吃顿饱饭,但这顿后呢,还是要饿死冻死,怎么能说是一万条性命呢?他妥妥的不讲个道理。” 第二十八章 霸王薛蟠 宝玉初进流云阁,吓了一跳。 要说奢侈享受,按说没有哪个地方比地上贾母暖阁,可这个烟花场所的流云阁,论奢侈比不过贾府,论起享受,却要高了几个层次。 流云为饰,珍珠作帘,遮蔽了整个小阁的正前方,以至于里面看外面看得通透,外面离得远些,看里面可看不清楚。 侧前一溜儿珊瑚迎门柜,连着黄花梨连三柜橱,领头的水墨侍女给他脱了雀金裘,次一步的烟墨、秀墨就从珊瑚迎门柜里取了七八双各色的软鞋来。 她们见宝玉摇头,李贵、茗烟也说不换,就从后面的黄花梨连三柜橱里捧出宽大的家居服饰,类似睡袍的那种。 宝玉笑问道:“别人穿过的?” 领头的水墨侍女行了个淑女礼节,道:“回爷话,咱们流云厅的东西只用一次,用过了,那也就丢掉了,干净得很。” “那倒是有趣,我只花了五两银子,这些个衣服鞋子,哪个少于五两银了?放回去吧,给你家主子省些开销,还有,替我谢谢刚才的嬷嬷。” 水墨笑道:“您说的是宁月儿宁嬷嬷,奴婢定当回禀。” 说罢,引着宝玉进去。 宝玉在松红林木宫凳上坐下,下面铺着猩猩红的敦厚坐垫,舒坦得很,眼前是黑漆彭牙四方桌,手感温润光滑,没有丝毫凉意。再往前就是珍珠穿就的帘子了,在大周珍珠算不上珍贵,但像这些个饱满圆润、大小相同的,显然花了许多心思。 招呼李贵、茗烟一起坐下,又从水墨侍女手里接过茶水,抿着茶,看下面大厅里的人生百态。 恍然觉得有人看他,顺着看过去,只看见一道曼陀罗紫色的纱帘微微晃动,看不到人影。 他不管这个,回敬一个笑容,算是有礼。 白南烟捂嘴娇笑道:“你说的没错,是长得挺俊,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了?月儿,你让水墨、烟墨、秀墨伺候他,不怕他找你麻烦?” 宁月儿噗嗤笑起来,道:“要我说呢,就是小姐的心思太通透。我只是让人伺候他,可没说他肚子里没有墨水。小姐啊,您瞧瞧旁边那个,就是那个五六岁的泼猴子,您说,我要是落下身份揍他一顿,会不会有好?” “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锦衣的那个?” “嗯,就是那个杀才。本来我以为他们只穿这么点衣裳,是当家的吝啬,屈待他们呢,后来听五两银子的说头,怕是衣裳都脱了去给了灾民,这才安排了流云阁给那少爷。小姐,我是爱他们得狠,就是那泼才,说什么长大了抢了我去,做个填房!” 噗,白南烟一下子笑喷了。 捂嘴娇颤了两回,手指在古筝琴弦上一阵挑动,颤出首《云水禅心》出来。 叮叮咚咚的曲调悠扬婉转,如流水潺潺,又如竹林扶疏,泉石相映,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境出来。她怅然叹道:“君子怀德,就是不知道是真的有德,还是徒然为了虚名了?” “要是为了虚名呢?” 琴声慢拨如流云,情到兴高处戛然而止,一滴殷红的血被断裂的琴弦拨打了去,落在对面的一个青花瓷瓶上。 瓷瓶散落如沙,随后翻卷了去,化作三只五彩斑斓的彩蝶,淡淡消失。 … … 宝玉遥望曼陀罗紫色纱帘,见没了动静,也是温和着眼神看着。他以为姻香楼沽名钓誉,只是引诱人来消费罢了,如今看起来,还是有它起来的道理。 会做人,也许,还有善心。 【罢了,只当顽个乐子,不要把心里的火丢在这里了,不好看,也太不会做人。】宝玉这样想着,抿着茶,身体放松起来。 水墨要给他揉捏肩膀,被李贵拦了,让他好生休息——宝二爷辛苦练字了多日,也该舒坦一次。可这时下面吵嚷起来,他蓦然站起,浑身的腱子肉好像涨了气。 茗烟的眼睛瞪圆了,爪子放嘴边舔,宝二爷说过,要是爪子上沾了血,舔一舔,那可是很有气势。他喜欢这个。 “咳,”宝玉咳嗽一声,瞪他们一眼,立马让人安稳了。 茗烟委屈道:“爷,他们吵您休息。” 李贵也帮腔道:“我在府里憋屈得狠了,爷,逮机会让我发泄一下,这些个生员、秀才,可没谁是我的对手。” 宝玉着实狠瞪了李贵一眼。看岔了,真的是看岔了!他以为李贵是个怕事的,没想到在府里才是怕事,出来就是个挑事的。没错,李贵是接近老妖的大妖,一般秀才不是他的对手,但这里许多人的,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更别说有举人在,举人能出口成章,一首诗词出来,他要给人收尸。 “续茶。”玉净纹搪瓷杯儿递了出去。 水墨想接过来,宝玉就把手往回一缩,道:“让李贵去。爷想喝煮茶,你给煮上半个时辰,不能动地方……茗烟你笑什么?少得了你了?你去温酒,小火温,温半个时辰。” 茗烟嘴巴咧得老大,哭丧道:“爷,温半个时辰,酒都没味道了。” “爷酒量浅。”宝玉一本正经。 撵了两个添乱的,宝玉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的听人吵架。 耳边传来怒喝喝的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的,脾气不好,“凭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今个是白花魁请入幕之宾的日子,爷想写就写了,说不得白花魁就喜欢,凭什么你来添乱?” “哈,就凭你这个狗屁不通的句子,也能入白花魁的眼?诸位来看,看看,”一声隐含暴怒,语调仍然温吞,好像强行装着雅气的声音道:“一个二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诸位,都来看看,这不瞎胡闹呢吗?” 耳边传来哄堂大笑,宝玉摇摇头,就这句子,真是狗屁不通。 他觉得有人要下不了台了,要说圆场吧,或许有人能圆过去,比如他贾宝玉,可在场的最多是个举人,谁愿意拉下脸,给个草包圆场? 他眯着眼,当笑话听。 下面大笑不止,那个温吞的声音接着道:“就你这诗,满口俗语,狗屁不通。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你家的府苑,端得没文化,少学识。这里是姻香楼,诸多才子共聚一堂,怎么能让你丢人现眼?” “呐,我还没写完。” “那你写啊,我让你写。诸位,咱们让他写下去,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不知道是想看热闹的多,还是念及文人素养,不阻着别人写下去。 那个被起哄的好像傻了,懵懵的道:“我,我下面忘记了,你们断我思路!” 哈哈哈,满堂大笑。 温吞吞的声音大笑道:“我看你这穿着打扮,也是个有根底的,可惜天下膏盲何其多,有根底的未必有学识了。你就省省,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想想那个富贵闲人无事忙,你想跟他并列中都双熊包吗?” 有点耳熟?宝玉竖起耳朵。 “混账,你敢说我家宝兄弟!”有人怒起来,下面砰砰哐哐的一阵乱响,又有风声、吟诗声、怒吼声,好像有秀才用了纸上谈兵,硬是打起来了。 宝玉四处看看,文气涌起,正气加身,拽起黑漆彭牙四方桌丢了下去。煮茶的李贵、温酒的茗烟也跑过来,单脚踩在流云阁的栏杆上,对着下面一阵怒吼。 嘭! 黑漆彭牙四方桌在大厅中央的喷泉上摔成八瓣,宝玉走过去,居高临下,喝道:“都住手!” 生员、秀才,还有看热闹的富商被吓了一次,都住了手,唯独一只青色的大鸟四处飞舞,扑腾翅膀,撵着一个素袍的秀才暴揍,“我叫你说我家宝兄弟!你说我没关系,反正就是没文化了,就是呆霸王了,就是不能说我家宝兄弟!今个让你看看,什么叫呆霸王……爷弄死你!” 宝玉看了一阵,乐了。 呆霸王,青鸟……他心里有了眉目,这个暴揍别人的,应该是薛蟠无疑了。 照理说,薛蟠只是大妖级别,跟秀才的实力等同,可惜秀才只能纸上谈兵,不能出口成章,这突然打起来,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等薛蟠把人揍个五迷三道,宝玉才笑着道:“薛家哥哥,暂且住手。” 薛蟠听这话,抬头看宝玉。他没见过宝玉,只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长辈好生叮嘱过他,要维护自家人的名声。他听到宝玉被骂,这不,原形都出来了。 瞪着双鸟眼,气冲冲的道:“你是哪个?” 宝玉笑道:“且上来,自家兄弟,气个什么?”说着,让茗烟跳下去把薛蟠的衣裳带上来。 薛蟠听见‘自家兄弟’的话,脾气敛了,飞到流云阁的珠帘后,在水墨、烟墨、秀墨,以及李贵的伺候下穿了衣服,又要跳下去打,宝玉拦住他,打开珠帘,看下面的乱成一团。 他看见众人散得更开,被姻香楼的人安抚了去。一个身穿灰袍的少年扶着受伤的秀才,抬眼跟他对视。 林修竹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跟宝玉年龄相仿,清声道:“不知这位是贾史王薛哪个府上的少爷,我知道四大家族功在社稷,但是当众伤人,未免过了。” 宝玉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林修竹,区区生员而已,受伤的是我的哥哥,林和正。”林修竹行了个文人礼节,铿锵道:“不管您是贾史王薛中哪家的公子,都护不得这呆霸王薛蟠。我知道他是薛家嫡子,但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交出来,送于中都城府尹治罪。” “好,我交人。”宝玉眯起眼睛,微笑道。 第二十九章 无能第一 薛蟠气得发抖,就见宝玉给他使了个眼色,冲着下面道:“王有王道,法有法道,这世上就是讲究个王法。你让我交出薛蟠,没问题,但是有一点,你要说与我听。” 林修竹略微低头,扬手道:“请讲。” 宝玉看他林修竹身边的白袍秀才,笑道:“当众伤人,自然有当众伤人的说法,但是你的哥哥,无端污蔑我家宝兄弟,坏他文名,不知道又是何等罪名?” 林修竹呆滞片刻,摇头笑了起来,一张小脸饱含讥讽味道,是人都看出来了。 他对宝玉道:“这可不是污蔑,中都城有哪个不知道贾宝玉是个草包?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有词为证。” 宝玉的脸色一阵冷漠,哼道:“何词?” “您且听着。” 林修竹轻声吟哦: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乖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无能天下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声音初时低而婉转,逐渐慷慨激昂,林修竹吟到动情处,几乎是扯着嗓子大吼道:“我等乃是圣人门下,或是生员,或是秀才,吃着国家俸禄,自当为国效力,不可学此等膏粱,无能第一,不肖无双!” “好好好!好一个无能第一!好一个不肖无双!”宝玉拍手大笑,同时让李贵和茗烟拦住薛蟠。 他冷笑问道:“不知道宝兄弟做了何事,是***女?还是灭人满门?你们把他如此编排,到底是为了什么?” “据你所说,你不曾见过宝兄弟;据我所知,宝兄弟被管束甚严,一辈子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倒是想要问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你们如此祸害于他!” 宝玉背负在身后的手掌指骨发白,是真个暴怒了。他以前就觉得奇怪:《忆秦娥》此等文章,为什么只落个才高八尺,煊赫级别?原来外面是这么编排他的,他别说文名了,简直是臭名远扬! 诗词初创,才气翻涌的层次不只看文章质量,也看个人文名,要是文名坏了,就没人愿意学习、书写、理解、研究,自然也没人广为传播。在这方天地的眼里,《忆秦娥》质量再高,作用再大,被他的文名影响,也只能是煊赫级别而已了。 这直接影响他点燃更多文火,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影响他火烧文山、精炼文胆,影响他铸就文宫,让他百尺竿头,难得更进一步。宝玉再次喝问:“尔等,所图何来!” 林修竹愣了片刻,仔细想来,真没听过贾宝玉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劣迹,旁边林和正扯了他,昂头瞪宝玉,喝道:“文人的事情,你懂什么?那宝玉没开文山,不是生员,自然没有文名可说。休用那无能小儿扯开话题,今日,定要让呆霸王去中都府衙走上一遭!” “为何?” “他肆意伤人!” 宝玉哈哈一笑,道:“你刚说文人的事情,那我要与你说道说道。你说他肆意伤人,何为肆意?要是你被人打断思路,下不得笔,出不了诗,又是何等罪名?” 林和正讥笑道:“就他?还作诗?你听听,一个两个三十个,五六七八九十个,这也叫诗?不要笑掉世人大牙。” 宝玉喝道:“你告诉我,到底是何等罪名!” 林修竹觉得不对劲,暗地里扯林和正的衣角,被林和正带了一下,差点跌倒。只见林和正满脸讥笑,道:“以大周律法,恶意断人思路,可发配三千里为奴;要是进士认可,是足可煊赫的诗词,判绞刑;要是耽搁文山开辟,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我说了,你又如何?就呆霸王薛蟠这种草包,难不成还有好诗词出来吗?” 四周传来窃笑,林和正高挺胸膛,越发得意了。 宝玉等他得意完,笑道:“还真有。”他轻笑道:“其实薛家哥哥早就想好了诗词,还跟我说过,就是被你打断,一时忘记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落针可闻。就连薛蟠都张大了嘴巴,傻乎乎的看宝玉。 “兄弟,好兄弟,我真没……”薛蟠急得挠头。 宝玉对他微微摇头,转脸看下面的林家兄弟,就见林修竹对他作揖,扯着林和正要往后退。宝玉高看这少年一眼,但是很可惜,这少年的秀才哥哥,委实是个不懂事的。 只见林和正讥笑更甚,道:“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好诗啊,好诗,有趣啊,有趣,我倒是想听听全文了,还望这位少爷指教一二。” “指教不敢当,你且听着,听完后,自个去中都府上领个发配吧。可要顾好自己,尽量发配的离金陵城远些。” “不劳费神,还请指教。” 林和正一点不怵,听听,就一个两个三四个,这样的诗词,任谁能续得下去?他只是说句理,平白挨了顿揍,此仇此恨,定要追根究底才能罢休! 四周议论纷纷,那些个生员、秀才在嘴里心里细细品读了,怎么也续不成个像样的诗词。他们用怜悯的眼神看宝玉,觉得有人要下不了台,要丢大脸。只怪薛蟠真是胸无点墨,硬充大拿。 姻香楼的最顶层,白南烟蹙眉思索,吟道:“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这续倒是好续,就是没个能有点意境的。这位公子,怕是要丢脸了。” 宁月儿焦急道:“小姐,您都续不上好的?这……” 白南烟摇头道:“我续不上,大日阁的举人老爷也续不上。月儿,你喜欢的这位公子或许有德,但委实不知进退。呵呵,君子有德,但是君子,未必有足够的脑子。” 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宝玉闭上眼睛,任他笑,任他狂,等人笑够了,睁眼,双眼如同腊月深潭般冷若冰霜。 “一个两个三四个,”他低声吟哦,“五六七八九十个。” 到了这里,蓦然大笑,手指对下面所有人一一点了过去,最后戳在林家兄弟的脸上,提高声音,抑扬顿挫道:“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林和正蓦然僵硬了表情。 林修竹嘴里喃喃:“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凤凰何少?我,何多?” 咔嚓!牙关紧咬,咬掉一块嘴皮,鲜血嗞嗞流淌。林修竹连退数步,胸膛剧烈起伏,他抬眼看姻香楼满目荣华,再想西城遍地饿殍,脑海文山剧烈颤动,文火飘摇,唰啦灭了五把之多。他对宝玉深鞠躬,苦涩道:“儒家末进林修竹,谢前辈指点。”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宝玉背负双手,抬起头。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不看下面,是给在场的所有人脸面。耳边淅淅索索的,有不少人一边揣摩他的话,一边青了脸色,偷偷摸摸的往外走,等他再次看去,在场的人少了一半还多。 但是慢慢的,离开的又回来了,他们或是愧疚,或是含怒,但都对宝玉弯腰拱手,道:“我等恭听教诲。” 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就是说,知错不改,或者是逃了躲了,都不配做圣人门下。 眼看众人变了风向,林和正满脸怒火,没被打动分毫。他怒斥道:“你这只是首打油诗!” 宝玉笑吟吟的道:“没错,只是打油诗,但是谁说打油诗就不能名动了?当今这世道,又是在这满目荣华的地方吟的,要是不名动,我还真没脸吟了。” 林和正冷笑道:“打油诗不可能名动一方。” 宝玉嗤笑不语。 姻香楼的顶层,白南烟蓦然站起,娇媚脸庞满是惊讶,随后笑道:“好!好一个凤凰何少尔何多!他这是借林修竹的话反过来对付人家呢。林修竹来个‘吾等乃是圣人门下,或是生员,或是秀才,吃着国家俸禄,自当为国效力,不可学此等膏粱,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他就来一个‘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这是骂他们都是祸害的麻雀呢,直接怼了回去。联想我姻香楼满目荣华,跟外面饿殍遍野,这身在姻香楼的,有哪个剩了脸面?” 宁月儿苦笑道:“小姐,我知道,我懂。没见林修竹被怼得呕血,文火都灭了好几把吗?可他这首诗出去,我们可就没生意了。 哼,枉我安排了流云阁给他,真是个没良心的。” … … 林和正一边强词夺理,一边要往外走。身为秀才,他怎么不知道宝玉这首诗能够名动?按说区区打油诗,确实很难达成才高三尺,落得名动的,但是宝玉这首不同,硬是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坎上,虽是差了些,没有天地异象,但要是落了笔,成了文,妥妥的名动篇章。 大周例律:生员免徭役,月俸一两银;秀才面徭役、税收,月俸三两银。他们吃着国家俸禄,在如今的风雨飘摇中,不思赈济灾民,不思为国效力,跑到这风花雪月的场所败坏银子,就是不忠!儒家重礼法,不忠罪名,太大! 可以说,这首虽然是打油诗,但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别说读起来朗朗上口,就算语句不通,乱七八糟,也能让世人津津乐道了。如今既然成文,必然名动一方。 “哼,这般狗屁不通的句子,竟然也能出个打油诗。不知者无罪,真是让人恼也!” 林和正一甩袖子,要走。 第三十章 君子怀德 没错,不知者无罪,这样的破句开头,就算到中都府尹那也很难判罪,没人能奈何他。可这时,宝玉突然冷笑道:“不知者无罪?很好,那你坏人文名,也是不知?” “坏谁文名?那个无能第一?哼,他不是秀才,生员都不是,连个文位都没有,哪来的文名?”林和正哼哼唧唧,怒瞪宝玉。 宝玉笑了,才气燃烧,正气翻腾,周身宛如炽白烈焰,硬是把灯火的光芒都盖了去,哼了一声,轻声笑问:“你说我没有文位?何来文名?” 声音虽轻,却让众人舌桥不下,那些生员、秀才,不管是离开又回来行礼的,还是压根就没走的,全都抬头看他,满脸不敢置信。 “他说什么?他就是那个无事忙?” “怎么可能?都说贾府宝玉无能第一,不喜文章,他又怎么开的文山?天呐,难道一直以来,我都是坏人文名的帮凶吗?” “想起来宝二爷没什么劣迹,就是有人说他,我们也就跟着说了,如今想来真个坏了他人文名,不妥,大不妥呐!”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个平日里作风端正的,连忙斟了茶水,弯腰上楼,奉给宝玉。 儒家是有礼法的,他们被人以讹传讹,不小心坏了别人文名,既然没被人上门指责,只是附带着有些苗头的,只要主动敬茶赔罪就好。 宝玉见他们懂事,一一接了,每盏茶过了嘴唇,算是照了礼法。 想了想,笑道:“不知者无罪,诸位都是圣人门下,还望为灾民做点事情。我一路走来,见那受冷的,挨饿的,心酸,心寒,心里委实难过。” 宝玉把话题转移,也就抹过了这件事情,当然,只是对这些个端茶赔罪的而已。 林修竹虽然幼小,也是个懂事的,他见已经无法挽回,大礼参拜宝玉道:“末学后进,再次拜谢前辈提点,学生愿出纹银100两,赈济灾民。” 这是服了软。 林和正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吊梢眼满是怨毒盯着宝玉,半晌憋出了一句话:“不知者无罪,我先前不知道你开了文山,做了生员,些许话儿也是随着众人说的。不知者无罪,你还想我做什么?” 【当弟弟的能屈能伸,是个人物,可这哥哥……不能轻拿轻放,不然的话,不光是我,连着整个贾府都要蒙羞。】 宝玉点头,笑道:“很好,不知者无罪,我刚也说过的。此等罪名,想来就是到了中都府尹那里,也不能把你怎的。” “哼,你知道就好,我大小是个秀才,我的恩师,那可是三甲举人!” “哎呦,我们家宝二爷,可还真不敢得罪三甲举人呢?”茗烟讥笑喊了一句,调子拉长,惹来一堆哄笑。 宝玉挑挑眉毛,有些话不能亲口说,茗烟这小子恰到好处。 林修竹只想把这个白痴哥哥扯下来,找个地缝塞进去。三甲举人?那也还是举人啊!贾府有宁、荣两个国公,还有史、王、薛三大家族同气连枝,区区一个举人,能把人家逼到哪里去? 【白痴,废物,我怎么有这么一个哥哥,亲哥哥……还只有一个……】 林修竹瞧了眼大日厅的方向,见珠帘紧锁,脸色都绿了,连忙扯林和正,小声道:“哥哥,我的亲哥啊,青丘狐族地位尴尬,您要是占着理,咱们敢打上他们府门去,可不占理就别硬气了,真个不知死吗?” 林和正呆滞看自己的亲弟弟,良久,跺脚道:“我还就不信了,他青丘狐族多大威风,能颠倒黑白给我胡乱安了罪去?” 他指着宝玉就骂:“你不过是个无事忙,富贵闲人,顶多占了个口衔宝玉出生的便宜,被人说是个灵秀的,可我认为:你人不人,妖不妖,比那下贱的半妖还要下作了去,凭什么说我污你文名? 没错,那诗文是我作的,有错吗?你贾宝玉,就是个无能第一,不知道哪里偷了首打油诗,跑来给我下套!” 宝玉的脸色冷下来,本以为林家兄弟以讹传讹,没想到,这做老大的,还真是罪魁祸首了。归根结底,是嫉妒小宝玉口衔宝玉出生,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只在乎结果。 回望过去,笑意温和道:“作得不错,挺有文采。” 这一句轻不轻,重不重,里面没接他的话,看似个真诚夸赞的,可细细品味,真个有尖锐的针儿在其中,憋得林和正脸堂子铁青,说不出话。 人家‘夸’他呢,他能怎的? 林修竹站起来,狠狠跺了几下脚,扯着林和正去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给自己亲哥几个巴掌。 刚才要是走了,那也只是走了,现在同样是两人离开,但接下来的后果,林和正承受不起,妥不了麻烦恩师。 宝玉看似夸他诗才不错,其实是坐实了林和正坏人文名的罪名,中都府衙必须要走一遭了,不然的话,林和正要成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也要受牵连,神童之名,要蒙上污点。 宝玉目送他们离开,笑容就没从嘴角落下,只等不见了人影,对众人拱手道:“宝玉先前言辞激烈,诸位莫怪,只是见了灾民饱受饥寒之苦,愤然出口,还望见谅。” 众人慌忙回礼不提。 这时楼上传来宛如黄鹂叮咛的声音:“一个‘莫怪’,一个‘见谅’,宝二爷连着两个道歉,诚意是足够了,可跟前段的诗词比起来,却又不够。” 言辞看似拿捏,但是听不出恶意,宝玉笑道:“还请见教。” 楼上传出一阵轻笑,又言道:“依奴家看,宝二爷这诗取名《咏麻雀》最为贴切。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这首诗的前两句如同白话,仿佛一个小孩子在点数枝头的麻雀,然而后两句笔锋陡然一转,诗篇的寓意立刻显现出来。 要是奴家没看错,您是怪恩客们来奴家的姻香楼玩乐,不管满城灾民的生死吧?呵呵,批判嘲讽,真是入木三分。” 宝玉拱手道:“楼上的可是白花魁?花魁说的没错,理解十分透彻,只是宝玉也知道灾民太多,不是个人力量能够挽救,只希望众志成城,让灾民少些伤亡。” 闻言,白南烟掀开曼陀罗紫色的娟纱,露出一张俏脸,倾国倾城。 她笑道:“您只是说您的看法,我却有不同的看法呢。诸位恩客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儿,定也不忍心灾民饱受饥寒之苦。他们也是力有未逮,虽然人在此地,府邸里面,铁定吩咐了下人赈济灾民。您有失偏颇了。” 宝玉点头,顿时感觉射在身上的视线温和不少。 别看众人对他礼敬有加,实际上,他真的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明着不说是碍于悠悠之口,怕被安上不仁、贪图享乐以及知错不改的恶名,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怪他怨他。白花魁这番话说出来,一方面讨好了众人,挽回姻香楼的生意,另一方面给了所有人包括他宝二爷一个台阶,和解的台阶。 众人明着对他礼敬有加,但只是碍于礼法,平心而论,任谁被人作诗骂了一轮,心里都不会好受,不会给他对外面解释什么。 而如今,顺着台阶走下来,他的文名,那是稳稳的逆转翻盘了! 【姻香楼果然是姻香楼,怪不得短短时日就压过牡丹苑成了青楼之首,好个白花魁!好个白南烟!】 一句话讨好了所有人,宝玉恍然觉得,这个白花魁,才学心机不下于林修竹。 他笑道:“如此是宝玉不对,宝玉真心赔礼,诸位莫怪。” “不怪不怪。” “宝二爷心忧灾民,那是君子怀德,我等怎敢怪罪?” “何谈怪罪,宝二爷此举让我等汗颜,回府定然带上家丁仆役,轮街赈济灾民!” 众人连忙回话,忽见白南烟媚眼如丝,嗔道:“你们啊,就是心善,这就让宝二爷蒙混过去了?宝二爷才识过人,既然以文章骂人了,不带脏字儿,自然也要用文章道歉,同样,不能有个‘歉’字。” 宝玉苦笑道:“加个‘对不起’成吗?” 白南烟妙目流转,差点勾了众人的魂灵儿去,意有所指的道:“您说呢?” 众人只顾看她,连起哄都忘了,唯独宝玉被她将了一军,脑海连忙过了诗词千篇、文章万言。这白花魁看似刁难,实际上是给他一个广增文名的机会,同时,也是考校他的真才实学。 很难,不是一般的难。 要说道歉不带个‘歉’字,其实也有,但那是他准备压箱底的,实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不适合现于此地,而且,明显与场景不合。 白南烟见他皱眉思索,轻声笑道:“怎么了?这就难住了?也对,道歉的诗词本就难写,还不能有个歉字。我说宝二爷,您可别怪奴家,只能怪您自己贪心,要把好名声都占了去。” 宝玉叹道:“白花魁可真难为了我,我冤死了。” “冤枉?您可不冤枉呢。”白花魁拨弄柔嫩细腻的指头,一一数道:“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坦荡荡、君子中庸……这孔圣人几千年也就出了这些个君子说。 您心系灾民,占了君子怀德,如今又与诸多恩客化干戈为玉帛,硬要把君子和而不同也占了去。您说,您是不是占大便宜了,要拿出点真材实料来?” 台下众人蓦然呆滞,随后以崇敬眼神看宝玉。君子怀德,他们认了,君子和而不同却不是这般简单了。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说:君子在人际交往中能够与他人保持一种和谐友善的关系,但在对具体问题的看法上却不必苟同于对方。换言之,就是看法不同要去争论,同时还要仅限于争论,不可伤了和气。 这是多少进士文位的大官人都没做到的事情,仔细想来,宝玉真要做到。 他们盯着宝玉,满怀期待——要是宝玉把诗词做出来了,那就坐实了他‘君子和而不同’的修养,他们以后见了,要真心的唤一声宝二爷。 只要坐实了这个,他们出去,都不好意思不为宝玉广扬文名。 宝玉谢过白南烟,皱眉思索。 众人保持安静,连着白南烟、宁月儿一起看他。 题目委实太难,作不出来也没关系,将心比心,他们不怪宝玉,但还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想看到宝玉作出好的诗词。 哪怕......只是听着不错也好。 第三十一章 一曲动心 突然,宝玉眉头松动,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好的诗词没有,但是普通白话,乡曲俚语,倒是想了个应景的。” 普通白话? 乡村俚语? 众人大惊失色,看宝玉的眼神,仿佛看一个荒诞不羁、顽劣无比的孩童一样。没错,以宝玉十一岁的年纪,在他们眼里确实是孩童了,可正所谓利人、利他、利天下,是为君子怀德,宝玉做到这点,谁敢再把他当无知小童? 更何况只要作出应景的诗词,‘君子和而不同’的高帽子就妥妥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闻道有先后,两个君子高帽,足够宝玉摆脱年龄的桎梏,与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同辈论交。 白南烟摇头叹道:“年龄尚幼,涵养不足,他自大了。” 宁月儿在后面笑:“可不?他就是个毛孩子。我说小姐,怕是您期望摆的高了,摔下来也就觉得狠,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他毕竟是个孩子,没人跟他计较。” 白南烟轻抚琴弦,黔首微摇——这儒家盛世,文人博取文名不下于刀剑互搏的血腥,谁管他是不是个孩子? 儒家重礼法,辈分上不会乱,但是除了辈分,还有文名、才气以及官衔高低的比较。官衔高低跟辈分相同,属于礼法中必须的那种,而文名、才气,那是足够碾压前两者,达到一文动天下,无人胆敢质疑效果的极为可怕有用的东西。 如果有人文名远播,他去决定什么事情,长辈不愿也不能质疑;如果有人文名远播,就算一介布衣,当地的父母官也要看他几分脸色,不敢拿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宝玉是最大的赢家,就算作不出来诗词,文名也是逆转翻盘,可他说了什么? 普通白话?乡村俚语?这等东西与普通的武道修炼相仿,被称为下九流,比打油诗的地位还要低下了一十八层地狱去。要是作好了也就罢了,要是作不好,增长文名的事情可就付诸东流。 白南烟紧紧抿着嘴唇,哼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他是要用自己‘君子怀德’的名声,去拼那‘君子和而不同’的更高峰。” “能拼到吗?” “难,太难。”白南烟摇头道。 以景色写文,简单;以情感写文,也简单;就算以景生情、以事件生情写出文章,对宝玉也不是多难的事情,但是以她的要求作出诗词…… 委实太难,难比登天。 诸多文人被比作麻雀,骂他们空得俸禄却不思为国,骂得好,骂得应该,骂得痛快!但要达成‘君子和而不同’的效果,必然得在‘不同’后达到‘和’的境界。宝玉必须在一篇文章内给众人找到释怀的理由,又不能推翻自己先前的痛骂,要是推翻了自己的论调,就是前倨后恭,小人一个! 可这诸多要求前后矛盾,便是千言万语也写不清的,何况要在一篇诗词里全部体现出来?不过想来也对,‘君子和而不同’这种文名是多少举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宝玉想要拿到,没点困难怎么行? 白南烟噗嗤笑道:“这下他栽定了,也是我给他画的饼太大,让他眼馋得很。嘁,与这些相比,文章里没个‘歉’字反而简单,他要掉进自己的贪心大瓮了。” 楼下众人一片寂静,他们在等宝玉的诗词出来,同时也是等待一个才子的崛起,或是陨落。 恶意揣度的、善意提醒的、安静等待的……各种各样的眼神盯着宝玉,看他往前走了两步,看他捋起垂髫、抬起眼睑,张嘴,似要吟哦。 来了! 众人屏住呼吸。 只见宝玉眼底一阵深沉,忽然从胸腔起了一股韵律,只是开篇,就让众人惊愕莫名。 普通白话?乡村俚语?没错,可是这种调子,他们从没听过。 仿佛在耳边低声轻喃,又仿佛在夜深人静时,自己一个人对那皎洁明月的吟唱诉说,是心底最深处隐藏在脑海记忆里的那种,灵魂发出的悲鸣! “是不是一个人太久了,总觉得时间在翻倍的过;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觉得丢了许多……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但被霾遮住了光明~~ 我怀念狗屁不通的光阴,最初的节奏你听…..” 灯火通明的大厅蓦然漆黑,好像所有灯光被恐怖巨兽一口吞下,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阵清风旋绕而来,吹及处亮起一颗颗明媚的星。 “天地异象,必然是名动篇章!” “天啊,《咏麻雀》所批所判入木三分都没得了天地异象,只是我等心中有数,知道是名动篇章,可这普通白话,顶多算是个乡村俚语的,为什么能得到天地异象?” “嘘,莫发声,静听宝二爷吟哦!” 下方一阵混乱,白南烟也忘了自己当初所想,手指在琴弦上颤抖,心底深处有声音在咆哮:伴琴!伴琴!伴琴!此曲唱到人心,此调人间少有,要是无琴伴奏,她还算什么个爱琴的? 别看白南烟是姻香楼花魁,平日里最是素雅,她的小阁里除了纱绢幕帘、桌椅琴案别无它物,只有一把雪白的白玉古筝算是屋里个值钱的。儒家以文章安天下,但是在她心里,文章不如古筝。 一场古风,莫过于一把古筝。白南烟爱筝如命,纤纤玉指不断颤抖,猛然摁紧琴弦,喃喃道:“不急,不急,暂且听他唱来。思白玉,他还不配你我为他伴奏,且等着,且看着,且听他慢慢唱来……” 压低嗓子,一口气唱出四句,宝玉深呼吸,屯了气息,这才唱了下去。 “你知道我有多想回到初次翻书的那旮旯, 翻开最初的一页问问自己还有啥? 见见老夫子,让戒尺啪啪啪, 严厉告诫自己不要被现实生活给击垮!” 普通白话,果然是普通白话!乡村俚语,果然也是乡村俚语!唱到此处,天上的繁星不断黯淡,似乎就要消失了异象。 大厅里一阵长吁短叹——这下九流的文章果然成不了气候,要半道腰斩吗? 白南烟的手指也从琴弦挪开,美丽的眼睛一阵失落。“果然是个配不上的。”她软语轻喃。 宝玉淡笑,声音陡然拔高: “有多少人为了眼前放弃自己的明天? 有多少人为了明天又在扼杀今天? 有多少人为了今天把自己寄生给了欺骗? 又有多少人欺骗别人只为换取一丝尊严? 有多少人为了尊严却活在别人的胯下? 有多少人活在胯下只为自己的一家? 有多少人为了一家戴上虚伪的面具? 又有多少人戴着面具笑谈家国天下? 这世上有多少无奈让人反抗挣扎?挣扎后照照镜子问问自己是不是他?蒙学的书页,老夫子的戒尺,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刻骨铭心要为家国天下?” 繁星乍亮,化作一道道雪白流光砸进众人心底。宝玉叹了口气,见众人双眼迷蒙,似乎陷进了内心的所思所想,于是略微弯腰,道:“如此,宝玉先行一步。” 没人回应,也没人送别,宝玉只是一笑,带着李贵、茗烟离开。 铮~~~ 一声琴音哀鸣,一十三弦白玉古筝噼啪响了几下,竟然有十二条琴弦蓦然断裂,只剩下最中央的那条,如蚕丝般颤抖着。 白南烟瞪大明亮的眸子,迷蒙着,有晶莹闪烁:“错了,大错特错!”她抚摸仅剩的一条琴弦,叹道:“小看他了,小看了他的白话粗俚。这曲子虽然满口白话,听着是个粗俗的,但每一句反问都夯在人的心底。 没错了,是这个道理,这世上多少无奈让你我变成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儿,还兀自得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她抚摸白玉古琴,愧疚道:“是我错了,丢了伴奏的机会。思白玉你放心,我会给你再续琴弦,这首曲,也定要拿下。” 下面开始乱了,一阵阵抽泣声传进耳朵。白南烟掀起曼陀罗紫色的娟纱帘幕,强笑道:“诸位恩客对宝二爷的这首曲,可还算是满意?” “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 “谁敢说不满意,那是绝对眛了良心的!宝二爷这首曲子唱尽了人生无奈,把我们所有的借口都给唱出来了……你看什么看?就是借口!我们吃着皇粮俸禄,却置灾民于不顾跑到这里顽,不就是被人生打磨得忘了初衷?” “我哪里看你了?我是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揉一揉,还是发酸……” 第三十二章 人走茶香 白南烟扬起娟纱彩袖做的扇子,在窗棂上敲了敲,引来别人的注意道:“诸位,我说诸位恩客,可别光顾着抹眼泪了,宝二爷把这首曲子送了咱们,但曲子都可以听,这首版加着原创金光就只有一个,谁要?” 众人愣了一次,缩起脖子,呲起眼睛,斗鸡似的怼了起来。 “我要!我是秀才!” “秀才算什么?我年长,是长辈,你们要让着我来!” “都别抢!鄙人对音律很有研究,这首曲子给你们谁都是浪费,给我才是大善!” “混账!价高者得!” “铜臭!” “无知!” “就你有钱?” 有那富商捋起袖子,招呼家丁,就有生员燃烧才气,正气加身,浑身不足的三两肉好像吹气一样的鼓起来。可没等他们露点威风,就听见铺展纸张、笔毫挥洒的沙沙声,吓得缩起脖子往后退。 几个素袍的秀才一字排开,咬牙切齿的书写诗词,怄气道:“我叫你们争,我叫你们抢!有秀才文位的都出来,咱们一起纸上谈兵,把他们都给灰灰了去!” 剩下的秀才怔了一下,铺开纸张,抽出笔毫,大笑道:“合该如此,大善!此等名动的曲子,就算硬抢也不失文人风骨!我们一起把他们打出去,然后比诗词、比文章,他么的捋起袖子比拳头也成,那也是咱们秀才的事!” 生员们都乱了团,富商们都傻了眼……他们看那些平日里慢吞吞、文绉绉的秀才通红眼睛,要吃人似的瞪着他们,差点哭出声来。 值什么?值什么?你们是秀才啊,还要点脸面不要? 白南烟又一次磕碰窗棱,发出仿佛金铁交击的一声大响,几十个姻香楼的嬷嬷、侍女云烟一般的卷了过去,抢砚的抢砚,抽纸的抽纸,夺笔的夺笔,硬是把秀才们塞进了宽大的桃花木椅子里去,她竖起眼睛道:“宝二爷可不是让你们打架的!” 众人安静下来。 白南烟这才展露笑容,勾起倾国倾城的嘴角儿道:“宝二爷的心思,大家都懂,他最是个心系灾民的。今个我姻香楼豁出去了,开价白银一千两,用来购买粮食衣物,赈济灾民,这首曲子的首版加原创金光,我白南烟要了!” “我开价……” 一个儒雅富商刚要开口,一溜儿花朵云彩般的侍女围了上去。有斟茶的,有倒酒的,茶水酒水混着碧绿的茶叶片儿一股脑的灌下去。 白南烟莞尔一笑,道:“原来是南沙木行的白老爷。白老爷,咱们可是本家,小女子平日开销大,全部身家就这一千两了,您可别跟我抢。” “咕噜…我想…咕噜噜,好好好,我不想了,给你,给你…….”白老爷好不容易把茶水酒液混杂的古怪东西吞下去,跳起来指着骂:“白花魁,你还要脸不要?” “白老爷……”白南烟拉长了调子,幽幽的。 白老爷敦壮的身子激灵发抖,差点被迷人的妖精勾了魂去,“好好好,我不要,不要了,真是可惜……行,你白花魁难得不要次脸面,我白某人让了,看在本家的份上,让了!” “如此,奴家谢过白老爷。” 白南烟烟视媚行,一双漂亮眼儿扫过下面的众人,问道:“没人抢吧?那我姻香楼的姑娘们也省了几分力气。大善,这首曲子归奴家了。” 声音刚落,十几个秀才差点跳脚,生员们也蠢蠢欲动。可这时白南烟好像不经意的嘀咕道:“不过是首曲儿,乡村俚语,下九流的好曲子而已,那边还有《咏麻雀》佳作,那才是你们文人雅士、高尚才子该抢的东西呢。” 奢华、漂亮,又满是才子风流气息的姻香楼立马变了,像座斗鸡的台子,上面一个个的都炸了毛。 刚憋屈了一次的白老爷吩咐家丁,大咧咧的要把家里的妖族护院都请来,多少个秀才也揍了。 他扯着脖子道:“谁抢?谁抢!你们哪个比我有钱?白花魁可是说了,要银子是用来赈济灾民的,自然是多多益善。我出纹银两千两,谁要是比我多,我……我还能再出!没我多的要是敢抢宝贝,揍了也是白揍!” “竖子不足与谋!” “铜臭商人,可鄙!” “入宝山而不得宝,空手而回,空手而回呐!奈何囊中羞涩…...铜臭欺人,可鄙!” 白老爷哈哈大笑,得意卡腰道:“很好,那这首《咏麻雀》就归我白某人了!可喜,可贺!诸位放心,我白某人定当重金礼聘书法大拿,绝不屈就此等好文!” “恭喜白老爷。” “虽不愿,也是大喜事,刘某人在此贺喜。” 生员、秀才们碍于礼法,依文采、辈分,一一上前贺喜了,也有那出了名的刚正秀才,想起银子要赈济灾民,再不情愿也要上前凑个热闹。可这时突然有人雅笑道:“底下可是南沙木行的白老爷,贾雨村这厢有礼。” 众人看向高处的大日厅,神色惊惶,特别是敦壮的白老爷,差点吓得跪了下去,“劳烦有礼,劳烦有礼,您老人家可是三甲举人,将来要做进士的大人物,怎能劳烦您来问礼?真个折煞小人了!” 白老爷弯着腰,快走几步,想拐过楼梯上去问安,他见大日厅的黑珍珠细帘从内拨开,赶忙跑回来,低头候着。 黑珍珠细帘两边中分,露出一个面目儒雅的中年男子来。男子约三十岁上下,面白无须、鼻如悬钟,眼眸漆黑宛若星辰,不厚不薄的嘴唇略微弯曲,似是习惯了,总带着笑,流露温文尔雅、翩翩的君子风度来。 身上穿一件青色长袍,是举人的标准服饰,腰间系着犀角带,只缀着一枚素白玉佩,长袍外是一件白色大麾,无风自舞,宛如玉树。 “白老爷,雨村对不住。”贾雨村长鞠了一躬,歉道:“那《咏麻雀》作得极好,刚仔细品读,细细思量,不想恍惚间竟是下笔把那好诗词书写了。白老爷,诸位生员、秀才,贾某无心之失,还望恕罪。” 白老爷疼得肝颤,嘴巴瘪瘪着,又不敢多话,忍疼道:“贾三甲客气了,白某不是文人,但知道见了好诗词是个怎样的情况,理解,理解。” “可这到底是您的,就当贾某代为执笔吧。”贾雨村取出文章,上面三尺才气未消,煞是诱人。 “不敢!” 白老爷吓得差点摔了,后退道:“白某怎敢让三甲举人执笔,是您的就是您的,两千两银子白某照出,权当为灾民尽心,为国家出力。贾三甲,还请您收好文章,莫要吓坏了小老儿。” 众人也连连劝说。 当今大周等级森严,要说生员、秀才也没什么,只是空有文位,做不得官,举人就不同了,哪怕普通的举人,那也是能补了一方父母官的缺,绝对的上层人物,更何况贾雨村名列三甲! 虽然还是布衣,但白老爷身为平民,又是贱职行商之流,哪敢让三甲举人代为执笔?这不是抬举,而是抬举上了天,要狠狠的摔死他! 贾雨村摇摇头,道:“也罢,不劳白老爷花费银两,既然是两千两,贾某掏尽家财,也要把银子出了。” 他取下腰间白玉佩,脱掉白狐大麾,叹道:“可惜贾某身无长物,唯独笔墨纸砚,以及这两件物什还算过得去。笔墨纸砚是文人文房四宝,自是不能动的,这两件是贾某挚友甄士隐临别所赠,价值千两,就暂且变卖抵下,剩余的一千两,贾某自当筹来。” 有人劝道:“既然是挚友所赠,怎么能抵了变卖银子?我等信得过贾三甲,您把宝物收好,手头方便了,再记这两千两不迟。” 贾雨村思索片刻,笑道:“我还真舍不得,如此,贾某谢过诸位。” 他和众人作了别,退回大日厅,黑珍珠织造的细帘洋洋洒洒,把个大日厅遮蔽严实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世事变幻,果然非比寻常。 有人赞叹贾三甲一身坦荡,两千两银子自有兑现之时,也有人以为贾雨村沽名钓誉,所谓道歉,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但不管是夸赞的还是腹诽的,都明白一件事情: 以贾雨村贾三甲之文名,他们谁也动摇不得! “唉,散了吧,今个知道宝二爷乃是谦谦君子,已然足够,我等不可再以讹传讹,坏了别人文名。” “没错,这已经警醒我等,大有收获了。”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觉得可惜,宝玉两首名动篇章,一首打油诗,一首下九流俚语,这简直是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情。且不说宝玉先前文名如何,单单两首都是名动,足够成为佳话。 如此匪夷所思、百年难遇之盛事,他们见了就是心满意足,只是可惜了首版原创….. 想及此处,众人不由心灰意冷,不自觉的,给宝玉传扬文名的心思都淡了。 “散了散了。”众人叹息着、回味着往门口走,可这时跳进来一个小厮,险些跟人撞个满怀。 “咦?怎么都要走?我家宝二爷说了,让我来找人呢。” 茗烟大咧咧的往里走,一路咋咋呼呼,引得众人拐个弯儿,原路跟他回去。 第三十三章 难求甚解 白南烟把曲子书写出来,字体娟秀,温和圆润,她把三尺两寸的才气灵泉压制了,就着烛火,越看越喜欢。 宁月儿凑趣道:“小姐,您可不光人长得漂亮,这字都越看越觉得妩媚了,只是干嘛把才气灵泉给压着,放出来吸收掉了不好?” 白南烟娇哼一声,撇嘴悠悠的乐。 【就是不放,平白让那小子得了才气去。】白南烟心里想道:【先是‘君子怀德’,又是‘君子和而不同’,这文名响亮起来,那小子点燃文火的速度要翻个几倍,说不定能赶上明年开春的秀才大考。这是有多大好处!】 她冷哼道:“我可是出了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怎么着也得多瞧上两眼。那小子,哼哼,那小子……也不说送我篇诗词,哪怕是个不正经的、胡乱勾搭的我也认了,还要我花银子买。” “那样的您也瞧不上眼呀。” 宁月儿正在凑趣,不自觉往曼陀罗紫色的娟纱幕帘外看了一眼,笑道:“小姐您看,这不是来了吗?我就说那贾宝玉人小鬼大,忘不了您这花容月貌呢。来的是他的小厮,就是那个要抢我填房的泼才。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屋子都不是好东西。” “索性是来了,有好处就得。” 在自个闺房里,白南烟也不顾及‘见钱眼开’的形象,亮堂着眼睛往外瞅。只见茗烟四处走了走,在一处有窗子的地方停下,仰起脖子,扯开嗓子就喊。 “谁是举人?举人老爷呢?我家宝二爷让我来,有话说与你听。” 大日厅的黑珍珠织造的细帘从一旁拨开,贾雨村带着温笑缓步走出,道:“这里就我一个举人,只是我与你家宝二爷素不相识,要带什么话儿给我?” “自然是好话。” 茗烟跳上窗台,坐在窗棱上,笑嘻嘻的道:“我家宝二爷说,这举人嘛,学多识广,既然来过一次,总不能忘了拜见。他说,一口不成个大胖子,以后定然努力读书,向您这样的举人老爷看齐,将来做了举人,那也能护佑三里方圆的百姓不是?” 说着,茗烟翻个跟斗跳出窗台,远远传来咋咋呼呼的话:“举人大老爷,小的可是把话带到了,我慢走,您不送,哎呦,千万别送!” 噗嗤,曼陀罗紫色的娟纱幕帘后响起一声闷笑,贾雨村对着幕帘后看了一眼,又作了个同辈间的文人礼节,笑呵呵的回大日厅了。 “瞧瞧,举人就是举人,宝二爷这样的谦谦君子都敬他,专门派了小厮问安。” “嗤,你是生员吗?” “当然,你看我这灰袍,可是文院发放的。” “好吧,你好生读书,尽量别出门了,笑死人。” “你说什么!” 两个生员吵了起来,面红耳赤,捋袖子要打。旁边有白衣秀才伸手挡了,皱眉道:“成何体统?瞧瞧你们这模样,跟三甲举人老爷比起来算个什么?就算跟君子怀德的宝二爷比起来,你们就不脸红?” “他讥讽我!” “讥讽你也应该!”白衣秀才皱眉道:“宝二爷派了小厮来,可不是给贾三甲请安的。你听听,护佑三里方圆,这是怪罪贾三甲不去保护百姓,偏生跑到这里顽呢。贾三甲也是风度翩翩,不解释,不生气,回去就是。不过……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白衣秀才旁边也都是一身制式素袍的秀才文位。 其中有人凝神思索,嘴里不停咕哝道:“一口不成个大胖子……这话听着粗糙,实在是至理名言,在说不能急于求成呢,可是这句话…..”同样白衣的秀才敲着桌子,努力揣摩:“一口不成个大胖子,这话有点不对。按照语序,应该是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以宝二爷的文采,断然不会犯下此等错误,那么,一口不成,一口,一口不!” 他忽然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诸君且看。”他在晓翠桃花木桌上摊开纸,先写个‘口’字,再写个‘不’字,随后写下个‘壹’字,笑问道:“尔等看看,这三字加起来,是个什么字?” “什么字都不是,你这是打什么机锋?”有人皱眉。 这个秀才得意笑了,把‘壹’字划去,随后写了个‘一’,“曾有人言,我等如今所用字体太过复杂,可以简省。那人虽然没有简化所有字体,只是简化了从一到九九个数字,已然引起轩然大波。这个壹字,简化而来就是一了。 诸君再看,这是个什么字?” “一、口、不……我呸!这是个呸字!”有人惊叫起来。 刚刚出口,连忙捂住嘴巴。他注意到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怜悯,其中有那好心肠的指指茗烟跳出去的窗子,意思不言而喻。 这人怯生生的,偷眼瞧遮蔽大日厅的黑珍珠细帘,脚步挪动,向着门口溜。没到门口呢,就耐不住,斯文不要了,顺着茗烟翻过的窗户跳出去,不多时,就没了人影。 大厅有人笑起来,“这家伙,还算知趣。” “其实也没什么,贾三甲见多识广,又极具涵养,便是宝二爷戳上了他的鼻梁骨,不也是笑笑就进去了?此人只是无心之失,那个,声音略大了些,想来贾三甲不会怪罪。” “我倒是不怀疑贾三甲的学识、修养,但是据宝二爷所说,贾三甲真是有点……那个了。举人能护佑三里方圆,那是能活了多少百姓?他怎么就在这儿呢?” “嘘,慎言,举人文名,也是你我能够揣度的?” 曼陀罗紫色的帘幕后,白南烟笑得花枝乱颤。 宁月儿呆着眼睛,愣愣问道:“小姐,您这是笑什么呢?” 白南烟一个劲摆手,让宁月儿取了茶水,喝掉了才顺了气,“哈哈我笑那贾三甲,平白吃了这么大的亏。贾宝玉真是个惫懒货色,当着面不骂,派个小厮来,还骂了就走,这是让贾三甲连个解释的工夫都没有,硬是憋气。” “他骂贾三甲了?我怎么没听出来?还有,我看贾三甲没生气啊。” 白南烟敲了宁月儿的脑袋,笑道:“他没骂,就是啐了口唾沫在贾三甲脸上。呸,我呸,哈哈有趣,骂人都不带脏字儿。你别看贾三甲不生气,心里不知道多憋屈呢,他连个解释的工夫都没有。” “君子和而不同。他可以和贾宝玉见解不同,也可以任人辱骂如沐春风,但是贾宝玉连个回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委实不地道,太不地道了。哈哈……不地道的好,妙!” 宁月儿偏脑袋看白南烟——疯了,都疯了这是。文人的世界,她真个不懂。 白南烟突然停下,和宁月儿傻乎乎互相对视着,良久,干涩问道:“你那泼才走了,也就是说…… 混账!这个不地道的贾宝玉,还真不给我半点好处!” … 贾雨村合上黑珍珠细帘,端坐大日厅黑檀木屏风大椅,手指闪烁才气炽光,硬是把纸张上的三尺才气压了下去。 “呼~”他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好个贾宝玉,将我一军。” 旁边有人恭候,是林修竹。这个十余岁的半大生员一身平和,满面谦恭,与贾雨村相比少了几分内敛含蓄,却多了一丝少年文人的谦虚谨慎。他轻声道:“恩师,您不也是将他一军?这《咏麻雀》被您压着,他得不到首版才气。” “我能压多久?就这么一直压下去吗?”贾雨村放开手指,任由才气灵泉消散。其中两尺消散于天地之中,剩余的一尺分为两份,一份被他吸纳,另一份飞出大日厅,不知往哪里去了。 贾雨村摇头道:“这贾宝玉是个有德行的,就是心机太重,他让小厮传话即走,就是让我没辩解的时间。青丘狐族有子如此,委实可怕了些。” “弟子去杀了他!”地上跪着的秀才狠厉抬头,是林和正。 他不忿道:“不就是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吗!只求恩师借我《剑吟》首版,今夜我就杀了他。他坏我文名,又言辞辱骂恩师,罪不可赦!” 贾雨村端起茶杯抿着,稍后叹道:“和正,以你之心胸,何日能成大器?” 林修竹吓得直打哆嗦,连忙踹翻了自己亲兄,代替跪下恳求道:“恩师,哥哥是一时气晕了头。他不是此等卑劣的人,只是气晕了头,求恩师饶过哥哥。” “他要不是你的亲兄,我让他跪着干嘛?”贾雨村抚摸《咏麻雀》首版,感叹道:“可惜没得到那首乡村俚曲,连篇一十一问,每一问都敲打人心,那不是乡村俚曲,而是一柄利剑,斩断尘世烦扰的利剑。” 林修竹爬起来,躬身道:“弟子懵懂,还请恩师点明。” “可记得《论语.学而》” “圣人篇章,半圣修撰,弟子当然记得。” “没错,圣人篇章,一般人难求甚解,可这首乡村俚语却是把其中一句警醒的给唱透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你仔细听听,这乡村俚语的哪一问不是让人三省吾身?” 林修竹仔细回想,突然汗出如浆。 “弟子明白了,弟子比之那贾宝玉差了太多,哥哥也是。弟子恳求恩师,让哥哥登门道歉,以求宝二爷宽恕,这样知错能改,哥哥的文名能够扭转。” “不!我不道歉!那样无事忙不就得意了?他的文名又要增长!我不服!不服!” 贾雨村眯起眼睛,问道:“只是不服?” “我,我……” “好了,我也没想你去道歉。”贾雨村还是微微勾着嘴角,似乎他的笑容永远不会落下一般,“你去道歉,固然你的文名会有些许扭转,但也不多,可那贾宝玉的文名就要暴涨了。此事,不可为。” 他抬起头,看大日厅满目琳琅,轻声道:“宝玉有德,天知、地知、我知就好……” 声音很淡,似乎除了他自己,便是弟子也不想被听去了。林修竹看恩师笑意从容,忽然冷从心起,冻彻了骨髓。 “恩师!”他噗通跪下。 贾雨村不再理他,只是拍拍林和正的肩膀,笑道:“如此,你便去那中都府,自个领了流放吧。” 第三十四章 文火滋补 宝玉从姻香楼走来,一路又见饿殍遍地,眼底闪着不忍。他左右看了,见李贵只剩下一个单薄锦褂,自个兜里也空荡如洗,一双眼睛,就狼一样的盯着薛蟠。 “停!”薛蟠抓出一把散碎银子给他,自个把衣裳脱了,就剩下个里面的内襟,咬牙道:“我知道你君子怀德,可这又没外人,你犯得着吗?好好,你别看我,眼神怪吓人的,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去?我自己剥,不劳宝兄弟您的大驾。” 露出一身不比李贵差的腱子肉,对宝玉挥挥钵大的拳头,这才随便找了群灾民,连衣服带银子一股脑的塞了过去。 他又凸起眼睛嚎了一嗓子,道出名号,把几条街的地痞流氓都警告了,卡腰大笑起来。 宝玉羡慕的看他一身劲肉,温和道:“我是给你积德呢。” “积什么德?行什么善?我呆霸王人是坏了点,可没做过下作的事,你休要拿话挤兑我。”薛蟠气呼呼的,“要不是看你帮我下了台,你这个兄弟我都不认。多冷的天啊,寒冬腊月的,你让我……阿嚏,你当妖怪就不会冻死吗?” “你都打死了人,挨个冻怕什么?” 薛蟠愣了一下,咧开嘴,咔咔大笑起来,“原来你是气这个。宝兄弟,这你就屈怪我了!没错,我是打死了人,但你知道那个姓冯的是什么东西?一介商鄙,不知道从哪抢一步得了天灾的消息。放粮令没出,他就关了粮店的门,把收来的上万担粮食都给眛了,就等着坐地起价呢。我是找机会打他出气,哪想他不禁打,没几日呜呼哀哉了去。 你错怪我,要写诗词给我,道歉!” 这就是个顺杆爬的。宝玉睥他两眼,恨不得咬他几口,哼哼道:“那香菱呢?你敢说不是抢了民女?” “我看她乖巧,买来伺候母亲的,算什么强抢民女?宝兄弟,你这又误会了我,欠我两篇诗词,要记得!” 薛蟠恨不得变成猴子,顺着杆子爬上天,“要是你不相信哥哥,没关系,我去跟母亲说,把香菱讨了来送你。也怪不得你误会,香菱那丫头真个水灵,是个美人胚子,你肯定喜欢。” “我不要。” “要吧要吧,多加一篇,欠我三篇诗词就好。哥哥我不喜欢香菱那种乖巧的丫头,还是仗剑江湖、意气风发的侠女更合胃口。你听好了,这三篇诗词都要仗剑江湖的那种。哥哥喜欢这个。” 宝玉想杀人了,三篇诗词?你是觉得我有多好色? 磨磨牙,不理他。 远处一阵烟跑来了个人,正是茗烟这个泼猴子。他先跟宝玉见了礼,上下打量薛蟠,有点不忿的也见了礼。 薛蟠是薛姨娘的亲子。从血缘上讲,薛姨娘是王夫人的亲妹妹,也就是宝玉的亲姨娘。那么薛蟠,真真是宝玉的大表哥,最是亲近不过。 他喘口气,想到姻香楼里的事情,吃吃的笑起来,回味道:“爷,你可真是个坏心肠的。那举人被我骂了一通,还没反应过来呢我就跑了。哈哈,等他回过味来,不知道有多憋屈。” 宝玉敲他一个爆栗,笑骂道:“爷哪里坏心肠了?” “那你在楼里不说,非要走远了,让我去传话?” 宝玉直楞个眼睛,半晌回不过神来。天可怜见,他真个是忘了。 一首打油诗,一首乡村俚曲,不过是两个排不上号的,硬是得了‘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的大好名声来,他还留在那里干什么?不赶紧走,等白南烟再出几个难题不成? 那首曲可是他自己写的,借了一句箴言,化作连篇一十一问,可算掏空了他的本事。要是再来一个......宝玉拍了拍脸颊,自己的底子,还是不够硬。 薛蟠、李贵、茗烟看他不似作伪,傻乎乎的对视两眼,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几人过了西城大道,过了河,河边以及结了厚冰的河面都有人在,泼墨挥豪,宽大的袍袖被寒风凛冽,一片文人盛世景象,可就在不远的地方,就是灾民凄凉。 宝玉驻步看了半晌,走进东门甬道,顿时有些阴暗了。薛蟠看左右没人,凑过脑袋问:“宝兄弟,那举人也就罢了,我们四大家族,到底也不怵那么一个举人,可是林和正那厮坏你文名,咱们怎么处理?要是轻拿轻放,咱们可就没了脸面。” 宝玉摸摸下巴,没吭声。 薛蟠兴奋的挑起眉毛,呲牙道:“不然,我把他杀了?” 还要杀上瘾了?宝玉瞪他一眼,道:“我听娘亲说,香菱的事情都还没办妥,你又要弄出条人命出来?没错,坏人文名更甚于杀人性命,但这次我没吃亏,要是让你落个人命官司,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薛蟠浑身的腱子肉咯嘣直跳,“两个一起算,大不了我拿了银子仗剑江湖去,咱就喜欢这个。” 李贵在旁边帮腔道:“不用劳烦薛家爷,我去弄死那厮,官府追究起来,那也是个忠心护主,最多三千里发配服役。爷,我要去当兵,在府里真个是憋屈死了。” “你要跟爷抢?” “小的可是忠心护主,没来由要您出面!” 宝玉看两个肌肉男斗鸡似的怼起来,揉揉额头,头疼。 他以为李贵是个怕事的,没想到是在府里憋得狠了,要出去见见血腥。单个李贵也就罢了,又来个呆霸王薛蟠,委实让他咬牙。 “都闭嘴!” 宝玉瞪了薛蟠道:“想仗剑江湖,可以,去跟薛姨娘说。” 薛蟠缩了脖子。 他再训李贵:“我知道你是地狼一族,狼性么,自然该征战沙场的,可爷现在还舍不得你,以后看机会吧。” 李贵哭丧着脸,认命点头。茗烟在旁边笑他,见他瞪眼就竖起小小的拳头,大不了打架。 跟茗烟打,李贵自然是不愿的,只是有人恶意污蔑宝二爷的文名,他气不过。他和茗烟小声嘀咕了一阵,问道:“爷,那林和正就这样放过了?不好吧?” 宝玉笑而不语。 他的文名越盛,作为对立的林和正自然是名声扫地。要是个聪明的,应该会去中都府领个流放,他还高看一眼。不然的话,就要被千夫所指,儒家修为难以寸进。 如此,也无大碍。 … 是夜,烛火悠悠,宝玉从文山里退出来,盯着烛火,突然笑了起来。 【这儒家世界,果然是文名第一。我刚扭转文名,第七十四把文火就烧起来了,而且看迹象,距离第七十五把文火燃烧的时日,也不久。】 宝玉站起来,活动两下,发现文火多了一把,火焰传来的温暖气息也多了一成。才气燃烧沁出丝丝缕缕的本源正气,不断滋润他的五脏六腑。没多久,他觉得饿,让袭人熬粥给他。 袭人拿了五色香米,又取了杏仁、枣干、龙眼等物,都是府上家人们孝敬的,接了水,端到炕上的火眼上熬。宝玉让她多弄些,把黛玉的那份一起煮了,在屋里活动身体。 到底是底子差,出了一身汗。 宝玉听见外面喧闹,掀开帘子一看,见是茗烟召集了一应丫鬟、小厮,绘声绘色的把那姻香楼的事情说了几遍。那些小丫鬟、小厮嬉笑出声,被晴雯哄散了,跑去找王善保顽。 别看王善保一张脸总是木木的,最是疼爱这些小家伙不过。 王善保看见宝玉,躬身道:“爷,您好生休息,就算举人来了,也逃不过老奴的眼睛。” 宝玉含笑应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拿了王善保的名册,从今以后,王善保就是他的贴身书童,有点名不副实,却是个一等一有力量的。 他接着锻炼,那边林黛玉掀开青色纱帐,嗔道:“听鹦哥儿说,你在姻香楼把举人给骂了?” 宝玉看纱帐里边,鹦哥儿冲他吐舌头,仗着黛玉的势,一点不怕他。他摇摇头,笑骂晴雯:“就你是个多嘴的。” 晴雯一点不怵,犟嘴道:“别怪我,茗烟那泼猴把事情都说了,我就多了句嘴,让鹦哥儿这丫头听到了。我们可是说您的好,您不奖赏也就罢了,还训我?” 鹦哥儿使劲点着小脑袋,附和道:“对对,晴雯姐姐说的对。” 宝玉作势预打,鹦哥儿吐着舌头把小脑袋缩回了碧纱橱。晴雯笑他两句,把个熬煮的粥汤凑脸看了,撇撇嘴,加了些补血益气的当归、远志、地黄和天门冬进去。 她叮嘱道:“知道您扭转了文名,写的又是两篇好文章,定然有人书写、钻研、使用。四姑娘说正气只能疗养您的损伤,不能充实身子骨,要是您点燃了更多文火,一定要注意滋补。” 一边说着,突然呀了一声,道:“我都忘了问,您点燃第七十四把文火了吗?唔,没关系,多多滋补准没错。”狠劲又加了两把好药材。 宝玉的眼里温柔起来——哪里是四姑娘说的,怕是晴雯这倔丫头嘴硬,一心登门询问的吧?他等粥汤熬好,取了大碗来跟黛玉分着喝。 黛玉只喝了几口,他喝了一大碗,摸摸肚子,又添了几勺。 【以前最多吃一碗呢,好像自己的饭量长进不少。】宝玉舒坦得意,能吃就有力气。 房外传来开饭的声音,宝玉曲起膀子,做个有力气的动作,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丫鬟、小厮们各自盛了自己的饭菜去,剩下王善保和李贵站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石桌上放着半人高的大饼,每张饼有半指厚,脸盆大那么一大块。宝玉看见他们两人一口一个,凸着眼睛比快,摸摸肚子,把门帘摔闭上了。 “粗鲁!” “哼,有辱斯文!” 宝玉喊过袭人,气呼呼的道:“明个跟大厨房说,以后咱们房里的饭菜,那要讲究一个精细。就爷这饭量的,也得细嚼慢咽吃上半个时辰才好!” 第三十五章 三甲恩师 月上柳梢头,两盏镇邪宫灯幽幽晃着冷风。 梦坡斋是极为雅致的。正对大门是三丈大书桌,两边、屏背椅后都是书架,摆放一册册印刷精美,乃至绝版的典籍;各类家具都刷褐木桐油,瓷器也是青花小瓷,淡然儒雅。 一切都与宝玉先前看到的等同,唯独进门向上的顶梁上,正对屏背椅的地方挂了一副装裱好的词曲。以黑色檀木为底,金丝做边,飞扬有力的字体墨迹中隐含赤红火光。屏背椅上的人要是累了,抬头就能看个清楚。 贾政奋笔疾书,一张张艳红色的帖子如雪花飘洒,不多时就撒了一地。江流穿着崭新的衣裳在旁恭候,贾政写出一张帖子,他就收起一张,最后摞成一摞,恭谨的抱在怀里。 贾政仔细嘱咐道:“宁国府的太太老爷们你送去就好,但是外面的王府侯爵、举人进士,你是没资格去的,要交给贾老先生。” 贾代儒正在仰头看字,听到这话,微微一笑道:“老爷可是为府上的诗词考校发帖子?” 贾政唏嘘道:“是啊。” “那就不必麻烦江流了,老朽且当拿大,独揽了便好。” 贾代儒指了指双开的大门,踱步走上接过成摞的帖子。江流放了手,见贾政微微点头,弓腰出去了。房门关闭,烛火也黯淡了些,倒是显得《忆秦娥》的字体更为轩宏壮丽。 贾政指着贾代儒笑骂:“你这老夫子,又打什么机锋?” “老朽不敢。”贾代儒把艳红的帖子放在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笑道:“北静郡王水溶?呵,他可是最公道不过的,虽然不讨人喜,但以弱冠之龄考取三甲举人,其文才足可上达天听。” 贾政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他沽名钓誉,全靠郡王爵位博取文名呢。” “怎么会?我不喜他,那是因为他贵为郡王,纯属嫉妒使然。要说进士以下,悠悠君子,除了贾雨村贾三甲,谁敢说北静郡王半个不是?老朽只是嫉妒,嫉妒使然罢了,纵使他贵为郡王,老朽还是会嫉妒,敢嫉妒。” 贾政蹙眉,凝神思索,稍后问道:“为何会嫉妒?敢嫉妒?” “无它,实力不够。” 贾代儒意有所指道:“北静郡王虽然文名远播,才华过人,又是贵为郡王之尊,但是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一胆举人罢了。老朽只是秀才,但要是精练了文胆,那也是一胆进士,惧他何来?” “只是因为实力不够?” “只是因为实力不够!” “要是贾雨村贾三甲……” “哈,要是贾雨村贾三甲,老朽可不敢有半点放肆。一首《剑吟》天下知,乃是当今君子剑道第一人,老朽要是嫉妒,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不瞒老爷说,小老儿用在赶路上的,也是那‘一梦剑西来,悠然过南山’呢。” 贾政闻言,手掌在整摞的请帖上一拍,把请帖震成了干饼沫子一般。他吹口气,直接就散了。 贾代儒满意点头,笑问道:“老爷懂得了?” 贾政横他一眼,道:“有什么话不可明说,非要弄出这么多弯绕来。你明知我广发帖子为府里的诗词考校,无非想给宝玉增长文名。可如今,我哪里还敢?” “可不怪小老儿,是宝二爷敏捷,用不着老爷费心。” 贾政深吸一口气,视线不自觉的在《忆秦娥》上定住了。以前他怨恨宝玉不争气,是个无能第一的,现在怎么了?突然觉得宝玉太过优秀,让他没了用处。 失落。 宝玉在姻香楼的事情,他听说过了。一首打油诗《咏麻雀》,还有一曲乡村俚语,说实话他是气的,那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 但是不管怎么说,宝玉得到了‘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两个大好的名声,文名不只扭转,更是赶上了一般秀才都难以达到的高度。他想着广邀才子高爵,定要宝玉的文名再上一层才算罢休,可正如贾代儒说的,实力不足,文名太盛,只会适得其反。 【明年大考,只等明年大考!】 贾政长吁一口气,叹道:“如此,这帖子也不必发了,府内考校就是。那冤家只是生员,名声再盛我也怕他眼睛长到了天上去,只在府内考校,也可敲打他一番。等等!” 突然拐回屏背椅,执笔写了一张帖子,递给贾代儒,“别的不请也就罢了,这人一定要请。老夫子你说,要是他做了宝玉的恩师,何如?” 贾代儒接过看了,上面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贾雨村,是贾三甲! 他一拍大腿,蔚然赞叹:“妙极!” … … 今天宝玉心情极好。 自从成了生员,才气加持下,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且不说生员的本事是一目十行,单单自己曾经的记忆,那是越来越觉得清晰了。 在二十一世纪,他是职场精英,做过大公司的中层以上。为了提高个人素养,着实在四书五经、名人字帖以及唐诗、宋词、元曲上下了把力气,但他毕竟是人,不是会咔嚓的照相机,很多都忘记了,觉得可惜。 而今天,他灵光闪动,恍然间把一首以前看过,如今忘却,但委实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好文章记全了。那篇文章连用一十二个典故,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凛然显示出浩然正气的力量,绝对是一首震惊天下的绝世好诗,只是难以记忆,让他埋怨了自己好多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好好好!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文天祥这首《正气歌》感情深沉、气壮山河、直抒胸臆、毫无雕饰,其含义又是忠君爱国,最是适合大周不过!将来做了官,可是拿来广增文名的好东西!】 宝玉直呼痛快,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先前练字,每天都在六个时辰以上,除去洗刷、吃饭、三急以及锻炼身体外,他都在执笔娑磨之间度过,今个心情好,索性,只练四个时辰吧。 日到晌午,他早早的搁下笔,走出房门。 大厨房的柳家嫂得了他的吩咐,委实尽了份心。面对如今的宝二爷,那是半点也不敢拿大。宝玉看见房外的小丫鬟、小厮端了饭菜来,清一色的碧蓝色琉花小碟,都是精致细腻的,满满摆了一整院。 王善保从隔壁的三间厅出来,跟宝玉见了礼,左右没看见香喷喷的大饼,木木的脸满是呆滞;李贵跟在他的身后,四处找了,苦着脸,跟丢了魂似的。 宝玉咳嗽两声,笑道:“今个一起吃饭,大伙同乐。” 丫鬟、小厮们不敢动,袭人知道他的性子,安抚了众人。晴雯跟着笑骂两句,一群半大的丫鬟、小厮就兴奋得欢呼起来。 他们是房外的奴仆,哪里吃过主子们的伙食? 茗烟也有点怯,等宝玉、黛玉,连着王嬷嬷落座后,这才跟在袭人和晴雯身后坐了。在他心里自个是爷的心腹,除了袭人和晴雯,他谁都不怵。 林姑娘不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将来的奶奶,王嬷嬷沾了光,是未来奶奶的奶娘。茗烟不忿多了两个要供着的,看见精致佳肴,立马都给忘了,流着口水等吃。 以茗烟这般年纪,天大地大,那也没好吃的大。 宝玉先动了筷子,给林黛玉、袭人、晴雯、麝月分别夹了。这让林黛玉好生看了他两眼,没说话,小口吃着。接下来就是热闹,众人觥筹交错,一片欢乐。 王善保也捏着筷子,拿了盘醋花生,一粒一粒夹着吃,唯独李贵,苦着张脸不知所措。 “爷……”李贵讨饶。 “快吃快吃,这个糖焖莲子做的挺好,一粒粒吃着,又酥又软又甜,还不腻,不粘牙。” “爷……”李贵夹了几筷子,塞牙缝都不够,瘪着脸,要哭。 宝玉噗嗤乐了,道:“好了,今个由你。咱们不讲规矩,也不讲礼仪,尽管吃。” 李贵二话不说,端起一盘子盐焗鸡倒进嘴里,嘎嘣嘎嘣,连骨头带肉,几下吞下了肚子去。那边王善保也不客套,什锦锅子抱起来,连汤带水吃了个肚儿圆。 宝玉羡慕的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摇摇头。 自己这身子骨,什么时候才能大口吃肉啊…… 没多久,只剩下王善保和李贵横扫一阵风,丫鬟小厮们都吃饱了,围成一团,听茗烟把昨个的事再絮叨一遍。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不知道小爷那时候多威风,别看那举人是个老爷,还是个有学问的,小爷要骂那也就是骂了……那个举人长得挺好,一身白色大麾,无风自舞,真是特别漂亮,脸也挺俊,装模作样的,总带着笑……” 林黛玉正跟宝玉咬耳朵说话,突然瞧了过来,问道:“你说那举人总是笑,穿着白色大麾?” “对啊。” “是不是还有个白色玉佩?” “好像是。” 林黛玉扯着茗烟仔细询问了一阵,看宝玉的眼神就有点伤,委屈道:“宝二爷,您骂了我的老师。” 第三十六章 糊涂贾政 林黛玉的老师? 宝玉晕了一次,难不成自己找个不作为的举人骂,就是那么巧,偏生骂了林黛玉的老师?他笑了笑,想和林黛玉道歉,眼睛蓦的一直,惊道:“你的老师?是贾雨村?” “是啊,就是当今三甲举人,贾三甲。” 宝玉惊了,不只是惊,简直是惊吓。 想及贾雨村此人,他突然觉得,这贾府满门荣炳,晃晃悠悠,竟是这般风雨飘摇。 贾雨村,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在《红楼梦》里,这可是个提纲挈领式的人物。曾作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lian)内待时飞’,用以弘扬心中抱负。是个能隐忍,也能在隐忍中积攒能量,一飞冲天的可怕人物。 其贪欲野心、精心狠心、媚上欺下、无情无义,都是贯穿红楼通篇,无人能及。要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他不走寻常路,但凡贾府满门上下所有背逆之事,都被他贾雨村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时候一到,猛料爆出,彻底出卖了贾家。 【要是真个如此,这个贾雨村比《红楼梦》里的更加可怕。三甲举人那是有才学、有实力,再加上就算在二十一世纪也能标榜枭雄的狠毒心机,是个难对付的。】 宝玉轻声笑了,有他在,怎么能让贾府‘落得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他对黛玉笑道:“我只是骂个不作为的举人,没想到骂了你的老师,不然,我去赔礼道歉可好?” 林黛玉啐他一口,嗔道:“那倒不必,平白坏了你的文名。你们是文人之间的事情,理念不同,有矛盾正常,我只是担心你自大了,要倔到底。” “要是真的怼起来了呢?” “文人的事,男人的事。我才不管。”黛玉睥他一眼,喊了王嬷嬷进了碧纱橱。宝玉看她背影,嘴角弯曲,自在的笑了起来。 【什么老师啊,也就教了个启蒙,值什么?咱家的人,到底是向着我。】宝玉悠哉悠哉的哼着小曲,手指在桌子上打节拍。 他只是个生员,如今得了‘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的两个大好名声,文名也到顶天了,要是更进一步,反遭人妒。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要是能踩着别人上位,而那个人,偏偏是个强大到难以被人嫉妒的,那就妥帖了。 【贾雨村是三甲举人,正是一颗大好头颅,适合下脚,可惜我是生员,矮了两个文位不能先发制人,只能等他出手。】 【那就等着,要是贾雨村对我,对贾府怀有恶意,一定会出手的。多好的一颗脑袋,我倒是…..挺期待。】 想起今天练字读书时才气的增长速度,宝玉舔舔嘴唇,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他的修炼速度本就不慢,但是自从增长了文名,他的才气增长,明显快了三倍有余。 … … 年关将近,寒风更甚。 宝玉站在报春花前,虽闭着眼,脑海之中,却有诗词千篇、文章万言如同奔流般汹涌而过。百丈文山一片壮阔,七十四把文火熊熊燃烧,特别是最上方的一把,火苗哧上去十几尺,被无名风卷着,斜斜往上,险些要引燃了第七十五把文火。 正气滋润他的身体,而才气的火焰,也在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扩张。他听李贵禀报:姻香楼的生员、秀才把事情传承佳话。以至于他的文名不断扭转,同时,才气火焰扩张的速度,也在加快。 只是有一点——他痛斥贾雨村的事情,有褒有贬。 褒者,赞他不畏强权;贬者,骂他一介生员,竖子小儿,也敢妄议举人是非?这些他早就想到了。说实话,骂了不如不骂,但是有些事情想做、要做,做了心思通明,不做的话,真真的是个不痛快! 举人啊,护佑三里方圆啊,这三里方圆,能够活了多少百姓? 要骂,必须骂! 恰好是那贾雨村,骂起来,那是尤为痛快! 宝玉噗嗤一乐,手指点了报春花的花蕾,顿见花蕾如同美人出浴,缓缓舒展了嫩白的瓣儿,满庭芬芳,让他闻了胸怀大畅。 “报春花啊报春花,这春天没来,我看你拿什么报春?咦,你别合拢啊,既然春天还没到,你就暂且开着吧,权当养了爷的眼。” 宝玉哈哈大笑,报春花就随风摇摆了两下。它也是鬼怪精灵的一种,通人性,这跟宝玉说委屈呢。 宝玉裹紧雀金裘,浇水,又拿了小锄头松了土,小巧精致的锄铲有意无意的掠过报春花翠绿的根茎,引出一阵似骂似嗔的叮叮声。 旁边晴雯拐出来,笑骂道:“爷,您又欺负报春花呢?” 宝玉啐道:“哪里是我欺负它,分明是它欺负我。你看看,要不是老祖宗把它给了我,它到春天都不想开花呢,再要不是我弄了火炕,老祖宗又给了雀金裘,它真要把我欺负死。” “瞧您说笑的,谁敢欺负您呢?” 宝玉一撇嘴,上下打量晴雯,道:“敢欺负我的人多了去了,今个老爷要考校诗词,明白着欺负我来着。他知道我发了大誓,不能在外下笔,这还邀请外人,不就是要代我下笔,凑巧顺了我的首版原创去?黛玉也欺负我。她说贾雨村是她的老师,她知道贾雨村的厉害,要是我倔了,就要碰钉子……明摆着看不起爷。” “那是您太自大了,人家可是举人,还是三甲。” “瞧瞧,你也欺负我不是?” 晴雯拔高了嗓门:“我哪敢啊,您是爷!” “还说不敢欺负我?你欺负我还少了?” 晴雯竖起眼睛,卡着腰,指着宝玉就要扯两嗓子。宝玉哈哈大笑,拿了块绿豆沙蒸糕堵她的嘴,又逗她几句,喊着茗烟、王善保出去了。 贾政考校诗词,他不想一个人去,带几个人‘撑场面’。王善保是个有力量的,类似黑西装、大光头保镖,茗烟天不怕地不怕,拿来应景正好,就是李贵……宝玉摇摇头,这小子在贾政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黛玉早就等在门前,携同鹦哥儿把他迎了。并王善保、茗烟一起经过垂花门,往东拐了百多丈,路北就是荣禧堂大院,正对五间大正房。 宝玉看见装饰不多,唯独有红毯向南铺就,看样子是直铺到了门口,心里纳闷。按照儒家礼节,荣国府广邀宾客考校诗词,起码要里三迎外三迎,把国公府的架势摆足了——这是阶级礼仪,不可更改。 而此时没有大张旗鼓,便是荣禧堂正门都没披红挂绿,只有三两个丫鬟小声说话,看起来跟平日里一样,但要是跟平时一样,这红毯迎宾,可就大可不必。 【我对礼法还是不通,不知道这是搞些什么…….要找机会恶补礼法知识了,那秀才大考,可是也有礼法这一项的。】 宝玉暗自想着,过了大院,进入五间大正房中央最大的一间。 刚进去就有人打招呼。宝玉见左侧一趟褐色桐木背椅坐着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后面是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四个大丫鬟。别的一应小丫鬟们没资格进来,都在后堂候着。右侧是贾兰、贾环、贾蓉。贾蓉下座是一个素裙织花的女子,背对他,看不清模样。 贾蓉他见过,是宁国府贾珍之子,他的侄子,论血缘比贾兰远了一层,但是那个女子……凑巧女子转头看他,这一对目,是愣了他,也惊了他。 【秦可卿,风月情债第一等!】宝玉乍看一眼,立马认了出来。 无他,实在是这般美貌的女子,就算在花团锦簇的贾府也是独此一号。 他应了贾元春的唤,在四春那边个坐了,就往中间看,只见中间正堂摆着两个桃花梨木四固太师椅,中间隔着短案茶桌,早就放了热茶,稍微凉些,立马有人更换下去。堂外走来一个打扮光鲜的中年妇人,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位,男的是薛蟠,女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薛宝钗了。 宝玉暗想这就是薛姨娘了,连忙见礼,果然,贾兰、贾环、贾蓉、秦可卿连着四春都一起见礼,其乐融融。 薛姨娘是王夫人的亲妹妹,性子也开朗不差,只是王夫人早年受了重伤,心里面有了事,这才显得老实木讷。薛姨娘紧走了两步,抱着宝玉心疼了一阵,又疼了贾元春,这才让别的晚辈退下了。 她就是个偏心眼的,爱谁是谁,由着说去。 薛宝钗跟宝玉见了礼,亲热喊了宝哥哥,宝玉热乎了一次,也就作罢。什么金玉良缘,什么木石之盟,他都不在乎,林黛玉为他伤了元气,他就爱林黛玉。 这让林黛玉很是欢喜,俏脸含黛。 薛宝钗美人坯子的小脸有些失落,跟着薛姨娘落座。那边薛蟠最是拿大,一副老子谁都不理的样态,等坐下了,又冲宝玉挤眉弄眼。 宝玉跟贾元春小声说话,说完了,那叫一个低眉顺目,爱谁谁顽。他今天,只是要走个过场的人。 后面就没人来了,许是王夫人养着身子,不参与这等热闹的事,赵姨娘那边,听说跑去闹了贾探春,被王夫人留在屋里骂,而王熙凤,诸如诗词的事情,她是从来不参与的。 宝玉低垂的小脸一阵抽动,好像赵姨娘被骂,还有他的功劳。 贾探春要向着他,且不说这两母女谁对谁错,他总归说了几句话。一句是贾母那边,只说贾探春是个可怜的,母亲弟弟都闹着她,在王夫人那里更直接,就是说了——护着贾探春。 赵姨娘因为少了些胭脂粉钱,要去掏空贾探春的家底,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折腾,纯粹是自找挂落。他宝二爷不比以前,说话的分量,那也是不比以前。 正想着,旁边噌噌的站起来一群人,他也跟着站起来,立马有丫鬟把椅子撤了。远处正门走过来两人,都是儒家风骨,文人风流。 那两人在中间的桃花梨木四固太师椅上坐下,众人就弯下腰身,请礼问安。宝玉跟着队形,佯装嘴型,心里却大大叫苦。 怪不得红毯迎宾,原来这红毯,专专门的是为一个人铺的。 白色大麾,样貌儒雅风流,笑意充塞嘴角……只看这些个,宝玉也知道来的是谁。 贾雨村,贾三甲! 糊涂贾政,你请他来作甚! 第三十七章 一山灵秀 贾政让一众小辈免礼,也不让椅子上来,让他们就这样站着。他先看宝玉,再看贾兰,随后看见贾环。后面也不看了,只说懂礼貌、守恭谨,有个国公府的样子,就和贾雨村笑谈。 他撇开嫩黄尖儿的茶叶,吹口气,笑道:“愚兄请贤弟来,一是给小辈们做个评比,谁个学识高,谁个诗才广。二是为兄见识浅薄,怕被这些个顽劣小辈顶掉了台。唯独你贾雨村贾三甲,那是谁也质疑不得。” 贾雨村颔首微笑,贾政这么说,真真个有意思了。 且看这贾府一众小辈,对贾政是敬畏有加,他说‘怕被顽劣小辈顶掉了台’,又是何种顶法?别说小辈们不敢,就算有那个胆子,可有那个本事? 他自认学富五车,也不敢说碾压贾政。贾政是老牌举人,儒家修为可能差些,但是论起读书数量、对诗词的见解,他也不敢拿大。 贾政以狐妖之身,修成举人文位,要论看过的书籍,读过的道理,怕是比他要多。 甚至,多了数倍有余。 他摇头谦道:“存周兄过誉了。”贾政字存周。 “哪里过誉?是贤弟过谦。”贾政客气了几次,板起脸来,让宝玉、贾环、贾兰站成一排,其余人等,除薛姨娘在一侧看着,全都撵到边上去。 四春立马懂得了:今个的考校说是府内考校,其实就是这三人的事情。她们看向被忽略的贾蓉,见贾蓉推开秦可卿,一双桃花眼冲着丫鬟们使劲瞅,嬉笑自若,一点也不在乎。 他贾蓉就喜斗鸡遛狗,要说别的,那也只有调戏丫鬟姑娘了,不在乎这个。贾蓉不自觉看向雍容元春,眼皮子一抖,偷摸瞧了宝玉一眼,连忙垂头。 【宝玉不比以前,那是宝玉的亲姐。】 想到这里,贾蓉恨不得抠了自己的眼珠子去。他喜欢年纪大些、有味道又漂亮的那种,贾元春全都满足。但是贾元春是宫里的女吏,本来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又有贾宝玉这个亲弟弟,怕是比贾政还难招惹一分。 招惹贾政,最多找了贾敬,狠打他几十个板子,加个幽闭不许出门就是顶天,而招惹了宝二叔……他刚听说了,宝二叔痛骂举人。 有胆子在府外痛骂举人的,不介意三天两头打他个半死。他的年纪较大,但是论起辈分来,宝玉是他的叔叔,就算把他给打死了,那也是家事。 何况……贾蓉心里不是滋味了,咱们的老祖宗,最是偏向宝玉不过。 那边贾政虎了脸,习惯性的要呵斥一句,让宝玉跪下,可此时宝玉一双黑亮的眼睛看过来,比以往懵懂的眸子多了几分含蓄内敛,让他想起《忆秦娥》。咳嗽了一声,把‘孽子’、‘跪下’两个词语噎了回去。 他满脸歉意,摇头对贾雨村道:“要说我这冤家,在府里可是个小霸王,连我都怵他三分。雨村贤弟,为兄在这里和你道个不是,还望原谅则个。” 贾雨村摇头道:“文人理念之争由来已久,宝玉只是心系灾民,何错之有?”随后莞尔笑道:“我倒是觉得宝玉心思剔透,是个可造就的。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虽然通俗,那也是能流传民间的俚语。去掉个吃字,一口不,呸,有趣!真个啐我一脸,让我汗颜呐。” “那是贤弟大度。” 贾政见贾雨村看宝玉的眼神透着喜欢,心里暗喜。 他警告宝玉道:“打油诗也就罢了,乡村俚语是下九流,以后不可再作。你且等着,退到一边。兰哥儿,你年纪最小,又是小辈的,但是在我看来,嗯,以前,没错,是以前,那时你的学识最好。你且吟一首诗词,就以寒冬雪日为题,立意自定,随意吟一首吧。” 贾兰皱起小脸,看了宝玉后弯腰道:“老爷,二叔是我的学字夫子,夫子没有佳作在前,兰儿不敢吟。” 李纨好生叮嘱过他,凡事向宝玉看齐,宁可不做事,也不能比宝玉早了。 他见宝玉退后一步,似是要藏在廊柱的阴影里去,他也后退一步,仗着人小个子小,把自己塞进宝玉的影子里去。宝玉反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嘴角挂起莫名其妙的笑意出来。 他退,那是因为贾政有点可怕的念头,兰哥儿又跟着退什么?只能说孩子还小,有样学样的让人心疼了。 【好一个贾雨村!他嘴里说着不在意,非要把我骂他的话再念一遍,还要点出来‘粗俗’、‘俚语’两个词汇,让贾政想起来,我在姻香楼作的不过是打油诗和白话俚语罢了。】 【明褒暗贬,笑意却不从脸上落下,要不是我有成见在先,怕也要认为这家伙喜欢我,要提携我。今个要好生应对了,我看贾政……天啊,他把我们三个叫出来,不会是让贾雨村收弟子吧?】 本以为是府内考校,包括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甚至连林黛玉和薛宝才都包括了,可现在专门叫他们三个出来,都是男丁,很有收弟子的节奏。 对贾雨村,宝玉不介意用最坏的心思揣度。他暗自叫苦,求神拜佛,希望贾政没有他猜测的那种意思。 要是有,妥妥的是把他往悬崖里推。 贾政看向宝玉,宝玉立马摆出一张纠结的小脸来,“老爷,近几日我已经作了不少诗词,脑袋都疼了。别说我积累不足,就算贾三甲贾世叔这样的大才子,也不好这么连续作诗作词吧?” 【我就是个走过场的,走过场的,别找我……】宝玉心里念叨。 “我却是忘了,左右,取纸笔来。” 贾政摇头苦笑,被宝玉惊了几次,恍然觉得小辈们出手就是名动篇章了。才气不足,书写不得,这是连纸笔都没有准备。 他让江流儿取了造竹纸来,眼前就递来一杆笔毫。抬眼一看,是贾代儒拿了自用的素银毫,价值白银千两,能书写全部名动篇章以及部分煊赫篇章的千金妙笔。 贾政笑道:“老夫子,我糊涂了,怎么你也糊涂了?” 贾代儒取出一张价值80两银子的十扣纸,又深深的看了宝玉一眼,道:“要说小老儿别的糊涂,这点可不糊涂。老爷您得了宝二爷的好,总不能全都拿去,小老儿为府上矜矜业业八十九年,机会么,总该有那么一点。” 这是讨要宝玉的诗词了,不说必须有,只是如果这次侥幸有了,希望给他。 贾政看宝玉,见宝玉点头,乐做顺水人情。 他不是大方,只是宝玉都说了,暂时没有;宝玉也不是大方,他打定了主意,今天呢,自己就是个走过场的。嗯,酱油客。 贾政把十扣纸和素银毫递给宝玉,那边江流儿取了普通的笔墨纸砚,给了贾兰和贾环。贾兰皱眉思索诗词,一边还看宝玉,眼睛里满是羡慕。 “娘说的没错,宝二叔真是厉害,都用千金笔和十扣纸呢。”他嘀咕道。 旁边传来冷哼,转头一看,贾环冷着张脸看他,似乎生了他的气。他吓了一跳,问道:“环叔,兰儿惹您生气了?” “我可没生你气,只是给我这东西,实在让人恼怒不堪。” 贾环的胸口急剧起伏。按说府里的诗词考校,无非是借景抒情罢了,他早准备了几首好的,就为在贾政面前露脸,可此时气愤难耐,先前的诗词一个也不想写,情到痛处,蓦然下笔。 挥笔如流云,一首词,不过瞬息功夫。 贾环看宝玉还没动笔,贾兰也跟着不动,眉眼带笑,啪的一声,搁笔入架。 没有天地异象,但是看他神态,也是个满意的。 贾政犹自注视宝玉,见宝玉摊开手,示意没有,这就叹了口气,拿起贾环的来看。初看时浑不在意,但是随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放松,脸上有了笑意出来,却又含着薄怒。 他稳声吟道:“雪屋冰床深闭门,缟衣应笑织成纹; 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 长在眼,远销魂, 玉人那忍负东昏? 隅然谪堕行云去,不入春风花柳村。” “好一个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这是借景抒情?还是以情写景?单是这两句,就让人好像把那悲伤女子看在眼前,足足一副逼真画卷!” 贾政连赞几声,眉头又皱起来道:“只是通篇全文,未免有了太多脂粉气。环儿,你这篇词写得不错,传扬出去,应该能成名动篇章。只是,为什么不用才气书写?” 贾环得意道:“孩儿想用才气书写的,只是估摸过了,应能才高二尺九寸。纸不够,笔不足,墨也差了些,无法书写。” 说着,看向宝玉手边的十扣纸、素银毫,脸上颇有艳羡。 也闪过一丝嫉妒狠毒。 宝玉深深看他一眼,推过去笔墨纸砚。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好句,真是好句,让他不由可怜起了贾环。 贾政是身在山中多迷雾,他在局里,看不出贾环所思所写,可是宝玉看清楚了,也知道那种痛。 曾几何时,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怀才不遇,只看见那些天之骄子受人追捧,自己备受冷落,感觉不也是如此? 贾环所受更甚,那贾政,毕竟是他的亲生爹爹。 雨中清泪无人见,贾环的痛,贾政看不见;月下幽香只自闻,贾环的优秀,贾政也看不见。就算今个褒奖了两句,看见宝玉推过去纸张,仍然虎了脸,让宝玉快写诗词。 他对宝玉的关注期待,远在贾环之上。 “好词!好句!果然是一山灵秀,满门才子!”贾雨村大笑出声,他对贾环,满脸都是赞许。 ... ... 玄幻封推加玄幻APP编辑力荐,全靠诸位大力支持、编辑大悉心指导,以后的日子,也要仰仗诸位才子佳人了。 收藏!推荐!打赏!感谢诸君,恳请伸出援手,助我上青天! 第三十八章 一舍一求 【咦?他喜欢贾环?】宝玉摸摸贾兰的小脑袋,惊了一次。 要说人品,兰哥儿恪守礼仪,明显比贾环强些;要说心性,贾环这一首词作的不错,但也表露出了成长过程中性情扭曲,德行自然高不到哪去。贾雨村不爱贾兰,偏爱贾环,这是什么道理? 他看贾雨村,眉眼满是善念,神情颇多赞许,简直是要立刻遣人取了蒲团香茶,让贾环跪地磕头拜师才行。 等等,拜师? 宝玉的眼睛眉毛都翘起来,突然觉得……这次的诗词考校,真真的格外有趣。 【可以确定了,贾雨村对贾府,对我都怀有恶意。他也看出来了贾政的心思,要亲近贾政,必然不能严词拒绝。最低限度,也要在我们三个里面收个弟子才行。】 【贾兰不可,他听我的话,而且单是我是他学字夫子的身份,就不可能和我斗个你死我活。我更不可能了,我是贾府嫡子,将来要继承贾府大统的,他要对付贾府,就是跟我作对。】 【唯独贾环最是妥帖不过,教育好了,有能力了,文名盖嫡子,庶子可成龙的戏码,贾雨村肯定喜欢。嘁,果然有趣。】 宝玉的嘴角勾出一丝诙谐的笑容出来。贾政想让贾雨村收徒,他也是看出来了,而且贾政一门心思要他宝玉光耀门楣,这个做贾雨村弟子的人选,自然是他宝玉最为妥当。没想到他和贾雨村这个枭雄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要联手了。 他不可能拜师,贾雨村也不可能收他为徒。 试想,将来贾雨村对付贾府,作为贾府的嫡子,宝玉必然跟他斗个你死我活。文人之争就是文名之争,要争到一方声名狼藉后才能下了杀手。不然的话,哪怕文名在外,君子之名传扬四海呢,肆意斩杀另一个君子,那也是文名扫地的事情。 所以他和贾雨村,明争暗斗会很有趣。 要是他和贾雨村再成了师徒,那就更有趣了。师徒二人互争文名,就好像玉石和琉璃对碰,引来一群砖石瓦砾争相叫好,两人一起斯文扫地,一起声名狼藉,一起…… 宝玉撇撇嘴,他才不想做那种二愣子。 自然,贾雨村也不想。 贾雨村看了宝玉一眼,见宝玉神情变化,老油子立马猜到了宝玉心思。他和宝玉互相对视,互相点头,颇有惺惺相惜之感。眼神一触即收,都是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到’的样子,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宝玉还是摇头,推脱没有诗词出来。事实上,他很想将贾雨村一军——如果这时候他作出诗词压过贾环,贾政必然会顺水推舟,要求贾雨村收他作为弟子。这是让贾雨村难看。 可很显然,他也会被贾雨村看轻。 而且他很怀疑,以贾雨村深沉内敛的心性,君子重义的文名,很可能会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这样他成了贾雨村的弟子,贾雨村成了他的恩师,两人之后再做打算,肯定会有百般无奈、千般阻挠,对贾雨村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对他更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推出笔墨纸砚,倒退一步,抱着手,做一个安安静静的路人。 贾环拿了纸笔,把上好的灵脂墨条碾磨了,就要开始书写。这次写的很慢,虽然名动以下的诗词用不了多少才气,也不能像刚才那样一气呵成。 在场的,不管是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还是林黛玉和薛姨娘一家,都是向着宝玉的,虽然看他笔锋有力,字体又是极为端正,也不肯讲话赞叹半句。他们都知道贾环的心思,憋着狠要压过宝玉。 而宁国府的贾蓉、秦可卿,他们也犯不着。 贾环还是以前的贾环,而宝玉,已然不是那个无事忙的富贵闲人。看贾政眉头紧锁的样子,显然对贾环争宠的事情,已经十分不快。 唯独贾雨村啧啧赞叹:“看这字体,已然有了几分架子,就算秀才大考也有七八分把握通过了,要是有名师指点,只书法一艺,必然名列首榜。” 所谓首榜,就是秀才前十,他越赞叹,贾政的眉毛就皱得越紧。他想宝玉拜师,不想贾环。 对此,宝玉只想说三个字:瞎胡来! 别看贾雨村是三甲举人,他还真看不上眼。 【要是拜师,起码也要三元进士才可,三甲举人……差了些。】宝玉往后又退了退,真个把自己藏在廊柱的影子里去了。 那边贾环写完了词,昂起略显稚嫩的小脸,光滑的十扣纸上涌出炽白才气,不达名动,成不了才气灵泉,也是雾蒙蒙的十分好看。才气光芒映照他还算清秀的面容,一时间,也算得意非常。 “不错!不错!真个是二尺九寸,把握精准。”贾雨村赞叹两声,问道:“这篇词我很喜欢,可愿送我?” 他可是三甲举人!贾环乐得眉开眼笑,他也看出了贾政的心思。 贾政瞪他一眼,吓得他缩起了脖子。他怕贾政,怕得厉害,要说儿子怕父亲,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在贾政眼里就不一样,贾政以为,真正的文人要有风骨,不该惧怕任何人。 反观贾兰,见贾兰缩在宝玉的身后,于是笑道:“兰哥儿,你呀,就是太迂腐了。虽然宝玉是你的学字夫子,但也不用这般计较礼法了。写诗词而已,哪有先后? 罢了,我也不逼你,既然你不愿意写,那就不写吧。” 随后指着宝玉,对贾雨村道:“贤弟,实不相瞒,为兄平日没什么牵挂,就是犬子难以放下。你别看他没作出诗词,但姻香楼的事情你也知道,而且前几日,真真作了一首煊赫一方的词作来。我想他拜你为师,可否?” 直接,了当! 宝玉想说:胡闹! 要不是他身为人子,真想指着贾政的鼻子骂一句糊涂,不过仔细想来,自己是对贾雨村成见在先,这才发现了些许端倪,以贾雨村的学识、名声,甚至是品性,别人还真的很难找不出一点毛病。 好吧,他原谅贾政…… 贾雨村常年挂在嘴角的笑容,那股雍容的、温雅的、让人看了心情舒畅的笑容僵了一次,随后笑道:“存周兄说笑了,我可没本事收这么个弟子。” 语带双关,宝玉听出来了。 同样是语带双关,但是对贾政来讲,理解得有点岔路。 他的脸色阴沉下去,冷哼道:“贤弟,你还是怪罪孽子辱骂了你,不然这样,我让他跪地认错,你就原谅则个。” 宝玉瞪大眼睛,要不要这样顽? 跪地认错?那就是说,他宝玉在姻香楼骂错了贾雨村,扭转的文名,又要抹上污点。 贾雨村不过是三甲举人,值得吗? 但是想起来,三甲举人,几乎就是进士预备役了,值得,大值得!而且听黛玉说,好像贾雨村不是普通的举人,还是君子剑道第一人,《剑吟》数首,战力斐然。 难怪贾政如此在乎,只是……他真的不愿。 贾环听到此处,一双眼睛几乎燃烧出了火焰出来。他恨贾政偏心,恨宝玉独占荣宠,恨没人替他说话,但他没想到,除了埋头苦读方面,他也没为别人做过什么事。帮着赵姨娘欺负贾探春,又招了不少怨。 可他想不到这些,只想着,不公平! 贾雨村看他一眼,微微摇头,又微微点头,随后把视线放在宝玉的身上。宝玉知道他的意思,叹口气,上前说话。 “老爷,我还真有一首诗,前日所作,可愿意听听看?” 贾政得意大笑,他就愿意听宝玉的诗词,贾代儒更是乐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想宝玉的诗作想很久了。 而此时,宝玉轻声吟哦。 第三十九章 不藉秋风 “垂緌(rui)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只是两句,寒冬腊月就涌起一阵暖风,风声如潮水奔腾呼啸,飞快变成滚烫的热流,把个荣禧堂烧灼得好像酷暑三伏一般。 荣禧堂的正大门内,黑曜石铺就的坚硬地面陡然长出嫩绿新芽,蜿蜒挺拔出一片桐树林。桐树虽然稀疏,却都高过屋顶,让得众人看不见绿冠,只听到时高时低的蝉鸣轻叫。 “天生异象,必是名动篇章!”贾政激动出声。 一应人等,全都凝神注目这恢弘美景。 贾雨村看了眼满脸记恨的贾环,摇摇头,却再也点不得头,自语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有形,有声,有意境,这两句,却是比贾环的那两句高明半分,要是后面更有意境,怕是要才高四尺有余。” 脸上笑容不变,拍拍贾环的肩膀,让其把妒色收敛起来。 宝玉恰好看到这幅景象,对贾雨村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把诗作全篇念了出来: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一首五言律诗,由宝玉吟哦而出,竟然好像那蝉鸣悠远,特别是最后一句出来时,满堂皆静,只剩清锐蝉鸣,悠悠扬出数里开外。 贾雨村瞠目结舌,雍容儒雅的笑容化作惊咦,随即大笑道:“好个贾宝玉!好个宝二爷!我堂堂三甲举人,竟还不被你看在眼里不成?” 贾政本来得意,细细品读后,恍然明白过来。这首诗前两句托物,后两句寓意,所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说品德高洁的人,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自然能声名远扬。 宝玉这是把自己比作秋蝉,不需要贾雨村这股秋风的帮助来传扬文名。 贾政连忙斥责,连着给贾雨村道歉不迭,就听贾雨村畅然笑道:“存周兄误会了,我这只是感叹,无有他意。”他赞叹道:“《典论.论文》有言: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宝玉大才,其所学所闻,未必比你我差了。我教不了,也不敢教。” 贾政浓眉紧锁,气道:“顽劣小儿,哪有贤弟教不成的道理?” “兄长谬赞了。” 贾雨村躬身谢道:“承蒙兄长厚爱,雨村不敢再作推辞,就收了贾环当弟子,悉心教诲吧。” 他躬身时腹语翕动,一道淡淡的音线传入宝玉的耳朵。 “以生员之身,要踩我三甲举人扬你清名。宝二爷,你这诗才,委实厉害。” 宝玉撇撇嘴,没期待能坑到贾雨村。 嗯,没坑到,有点可惜。 他不需要借助贾雨村的秋风,但没说不需要踩秋风了。要是贾雨村暴怒、斥责,那就真真进了他的套,让他清名远扬。 瞧瞧,只是想靠自己,不借助你这股秋风而已,就要斥责、打压低两级的生员,这三甲举人,也真名不符实。宝玉能够想象外面的说法,但他心里清楚——贾雨村此人,委实不好对付。 果不其然,人家只是顺水推舟,不仅纳了贾环当作弟子,还把他的招式轻易破解了。 当然,他也没怎么耗费心思。 一首《蝉》而已,托物寓意,也只是托物寓意。 贾政见事情不能挽回,很是骂了他两句,但在诗词考校上,也不能抹了宝玉的好。诗词考校都有彩头的,他问宝玉要什么奖赏,也问了贾环。 贾环应答得体,说道:“得了三甲恩师,已是最好的奖赏,孩儿不敢奢求其它。” 瞧瞧,多得体,多……假啊……贾政是个糊涂的,但是他再怎么糊涂,对自己的儿子也是清楚。他见贾环一脸谦虚,眼底却难以掩藏得意之色,心中感叹一阵,去问宝玉。 宝玉很爽快,问道:“不知这首《蝉》,值得多少奖励?” 贾政真想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他的儿子,怎么就这么个不一样?宝玉这厮,真个是开窍了!开了大窍!谦虚、谨慎,那是在外面给别人看,对别人用的,对自家老爷,嗯,爹爹,还不往死里要好处?他贾宝玉……混蛋!不当人子! 冷哼一声,道:“你要什么好处?” 宝玉歪头想了想,笑道:“首先,环哥儿需要一套笔墨纸砚了。听说他已经点燃了八十一把文火,就等明年大考取了秀才文位。我这首《蝉》,想来不值一套文房四宝,就先给他讨杆百银笔吧。老爷看着计较就好。” 声音淡然,笑意悠远。宝玉出口看是个普通的,只是给自家弟弟讨杆笔毫而已,但不管是一旁笑看的四春,还是向着他的林黛玉,以及初来乍到的薛姨娘一家,全都呆滞了眼神。稍后,满脸都是赞许。 特别是薛宝钗这个美人胚子,看他的眼神像是饮多了佳酿,云雾蒙蒙。 贾政的胡子翘起来,兄友弟恭,自己的两个儿子,到底还占了一半。他考虑片刻,道:“以环儿的诗才,三百两的云豪青翠妙笔也就够用。你的这首名动,不止值三百两银子。” 当然不止!贾代儒心底狂呼:别说是三百两银子,就算要他的千金笔素银毫,再贴补了他的老命去,他也要《蝉》! 此诗不因袭落俗,十分可贵,要是让他拿到,平白要涨三分清名! 清名呢,不是文名。要知道清名可以涨了文名,文名呢,却不一定能让别人说自己清廉自好,说自己君子如玉,说自己…… 他是文人,是个卡在秀才文位上几十年的落魄文人,文名传于后世早就不想,但要是能流传清名,他也能含笑九泉。 瘪瘪苍老的嘴唇几次翕动,看看贾政、贾雨村,还是咬紧牙把那股气塞进了喉咙,死死的吞进了肚子里——贾府兢恪八十九年,最多是一忠仆,不值清名半分! 他看向被惊了一次,如今却又对宝玉流露出恨意的小贾环,心里蔚然感叹。 【能作出此等诗词,宝二爷之文采、心性,委实不能让人怀疑半分,可为什么有环哥儿这么个弟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是宝二爷疼爱幼弟之情,是人都要看出来了,为什么环哥儿不知感恩?】 难以理解,难以原谅。便是贾代儒知道众人偏爱宝玉,那也是有理有据,贾环也是文人,不该不懂得自爱而后爱人这个道理。 只能说赵姨娘做了坏榜样,而贾政,也疏忽了对贾环的管教。一时间,贾代儒满腹唏嘘,隐约多了些许杀意,对赵姨娘。 一介侧室而已,不能乱了贾府伦纲! 宝玉也注意到贾环对自己的恨意,叹口气,摇了头。 他是真心想帮贾环。 文名盖嫡子,庶子可成龙。这句话听起来让人舒坦,似乎事情发生了,妥妥是个庶子逆袭,让人心潮澎湃的故事。可细细想来,不管是嫡子碾压庶子还是庶子翻身农奴做了主人,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打架,打个头破血流,打个不死不休,平白让外人看了热闹。 他觉得家就是家,家人么,在世上永远是个一等亲近。 天理纲常,自古如此。 宝玉对贾雨村笑了笑,温和的笑容,莫名让贾雨村浑身发冷。他也回宝玉一个谦恭善雅的微笑,就见宝玉对贾政拱手道:“老爷,要说缺的,我确实缺了不少东西。更多更美的丫鬟、堆积如山的金银、名扬四海的文名,以及倾四海之水以洗苍穹的无上伟力我都缺,又有什么大碍?” 众人忍不住笑,又不敢笑,闷哼了一片。 贾政笑骂道:“有话直说,好孽障,又打什么机锋?” “老爷,我缺得甚多,但没有一样会让我食不果腹,让我衣不蔽体,可……”宝玉长吁一口气,恳求道:“要说奖赏,我只求西城一家店面,不需要大,能做生意就好。我知道大周律令,从商者鄙,便是府上的店铺,那也是支脉兄弟不得已而为之的,但是……” 宝玉突然躬身,把腰杆弯成九十度还多,面容肃整道:“求老爷赏赐我一家店面,从此宝玉就是行商之人!” 贾政大惊失色,拍案而起,“大胆!好端端的文人不做,做什么贱商?你可知晓,这对你的文名有多大损害?”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两句一出,贾政突然乐了,悠然坐下道:“好个清者自清,好个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出自《左转.僖公四年》,但这句浊者自浊,却是不曾听说。你能活学活用,这很好。” 宝玉抿抿嘴,没敢说话。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两句孟子说过,可贾政未曾听说,他也当不知道。总不能糊贾政的脸子,硬要扯出来一个孟子吧? 只是弯腰问道:“老爷可答应了?” “当然答应,别以为老爷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心系灾民,要做那贱业商人,任谁也说不出你半个不好来。我答应了,不仅如此,还要多给你一些。 中都有东西两城,你要了西城的店面,是要一边做着生意,一边赈济灾民吧?这点我许了。同时给你东城一家大店,让达官贵人们都看看——我贾政有子如此!让他们都知道,我贾府,仍然是这大周社稷顶梁!” ... ... 新周伊始,如今玄幻新书排行老五,请诸君放心收藏,使劲推荐,掂兜打赏,新的一周,拜谢诸位了。 第四十章 何为君子 贾政又仔细叮嘱了两句,考校结束。 薛姨娘扯了宝玉,并着贾元春好生热乎了一阵子,这才要放人走。她说,最近在王夫人屋里住下,薛蟠、薛宝钗住在东廊的小正房里,不与她一起。她心里记挂,要宝玉多去那边走动,看看宝钗。 没错,是看看‘宝钗’,没薛蟠的什么事。 宝玉几乎能感觉到后脑勺烧人的眼神——林黛玉是个温婉的,从进府以来没跟她红过脸子,但他觉得:这是黛玉看他懂事、有才、大气、好相处。要是换了小宝玉,早就要冷语噎人了。 而他现在,好像有点,不懂事? 薛宝钗嘴里唤着宝哥哥,亲热的很;薛蟠也恨不得单独留下来,要跟着宝玉做商人,顺便讹了宝玉‘欠’他的三首诗词去;好在薛姨娘有眼力,觉得宝玉有事要忙,带着两人走了。 贾政遣散了四春、林黛玉、贾蓉等人,又让贾环去礼敬恩师,无外乎带着贾雨村四处走走,说说话,联络下感情而已。等贾雨村出了门,笑容挂起来,道:“宝玉,这首《蝉》,你是要回房里慢慢写,还是为父为你誊写出来?” 宝玉一撇嘴,这贾政对待他好了许多,也不要脸皮了许多。 摇摇头,笑道:“老爷知道我才气不足,要是回房写,说不得要耗费个两三日,不如就在这写了。” “好孩子!”贾政开始研墨。 “老爷!”宝玉突然道:“我说在这写,那是答应了夫子的话。老夫子三代供奉府上,他本人也在府里兢恪了八十九年,每时都想着府里的好。我答应了他,自然要他来书写。” 贾政瞠目结舌,盯着宝玉。 贾代儒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兴奋到束发的纶巾蓬起来,每一根苍白的发丝都冒起微白的烟气。他连连摆手,想说哪里使得,客气话到了嘴边,又怎么也舍不得出了口。 给他?真的要给他!贾代儒老眼含泪,几乎哭出声来。 三代辛苦,值什么?几十年供奉,值什么?宝二爷是专门对他好,要谢他帮扶的情谊呢。 而贾政,继续瞠目结舌。 宝玉一拍脑袋,笑道:“我这才想起来,夫子您有一副《远山图》,是给了老祖宗。那时我要写诗词,被人不小心打断了,至今没能出口,自然也没能落纸。老夫子,那首诗既然是为《远山图》写的,也就一并给你,算是谢过你为咱们府上的数十年辛苦。” … … 贾雨村带着贾环出了荣禧堂正门,一路小声说话,忽听后面有银铃般的声音喊停,也就停下转身。 他看见林黛玉追赶而来,笑道:“几日不见,你是好了许多。看你面色红润,也不似以往那般憔悴自怜了,为师好大欢喜。” “恩师,您笑人家。”林黛玉让鹦哥儿先行离开,嗔道:“都怪宝哥哥,无端惹了恩师不喜,我替他跟您道歉,他真不是有意骂您,今天也不是有意顶撞您的。” “宝哥哥,好亲切呢。” 贾雨村调笑了一句,一边好像不经意的扬起了白色大麾,大麾的一角恰好挡住贾环蓦然闪亮的双眼。他大度道:“宝玉之才,比我年少时也要高明许多,我哪里会怪他?至于姻香楼的事情,文人之间理念不同,有点纷争纯属正常,何况宝玉心系灾民……我就是要怪,那也没怪罪的道理。”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贾雨村的笑容一贯温雅,见了黛玉,更添一丝宠溺。让人见了,就觉得此人定是谦谦君子。 他摸摸小黛玉的头顶,一副慈祥恩师模样,笑道:“你呢,就是想得太多,担心太多,这就不如宝玉。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少点杂念,只管养好自个的身子就是。就好像现在,天寒地冻的,还不快回你的屋子?听说贾宝玉弄了个叫火炕的东西,可是暖和得很。” 林黛玉柳叶眉下的眼睛亮了一次,“那我让人给您做了,算是弟子和宝玉的孝心?” “又想太多!”贾雨村佯装怒道:“天寒地冻,快回!” 林黛玉不怕这个,贾雨村是她的启蒙恩师,跟着学习了一年光景,就没见贾雨村怒过。她塞给贾雨村一把扇子,乖巧走了。 “恩师,这把扇子算我和宝哥哥的赔礼。”远远的传来笑声。 贾政摇摇头,唰开折扇看了,心里尤为欢喜。这是一把白竹作骨的折扇,扇面也是素白的娟面,上面无字。他拍拍腰间的白玉佩,摸摸身上的白色大麾,又把折扇往袖口里揣了,笑道:“这小丫头,还记得我喜欢素雅淡白。也好,这折扇、玉佩、大麾,就是我贾雨村的三宝了。” 大周官宦,素有身藏三宝的习俗。不一定值钱,但是其中的每一件都有值得珍惜的道理。贾母给宝玉的雀金裘,就是压箱底的三宝之一。 贾环的脸色阴晴不定,还是没忍住,嗤道:“不过是一把折扇,值不得几两银。” “你呀,也是想太多。”贾雨村开始对弟子的第一次教学,笑道:“东西不必名贵,喜欢就好。你要记得,有些宝贝,不是让外人给定价的。” “可是……” “可是什么,因为这把折扇的意义?是赔礼?”贾雨村拍拍贾环的脑袋,摇头道:“什么意义都没有,不必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想赢了宝玉,什么都想争,什么都要争,但也要讲究一个章法。 比如先前,你听黛玉是我的弟子,就动了不好的念头。这样不妥,很不妥。” “有何不妥?”贾环不服气。 贾雨村眯起眼睛,笑容还在嘴角,轻声道:“你恨宝玉,怨宝玉,以至于不顾一切要对付他。我看宝玉对你真心,要对你好,但很可惜,嫡子庶子,总要有一方失败的,你和宝玉天生敌对,难以共处。” 贾环对‘宝玉对他好’的说法不屑一顾,听到嫡子庶子时,清秀的小脸一片阴狠。 “请恩师指教。”他躬身道。 贾雨村笑道:“你学识不足,心性不够,这些以后再讲。只需记得,君子布局,当以天地为盘,豪杰做子,你见黛玉时多的念头,不可再有。” 贾环懵懂点头。他不明白贾雨村的话,更不明白,为何贾雨村明明吃了宝玉的亏,还能笑得如此温雅? 或许,这就是君子吧…… … … 荣禧堂内,宝玉先行告退。 贾政还在呆滞,连着贾代儒也是满脸痴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过了许久,贾代儒奋笔疾书,刹那写了两首诗词。 一首五言绝句,一首七言律诗。 一首才气喷涌成泉,足足三尺六寸,一首同样喷涌成泉,才高三尺三,都是名动篇章。贾代儒看看还在呆滞的贾政,把飞来的才气吞了,一挥手,就把诗篇收进怀中。 他阻止了异象产生,偷摸要走。 突然,浑身一阵发抖。 贾代儒仰天喷出一道灰色浊气,如同利剑,硬是把荣禧堂的房顶打透了去。他通体烧起炽白的浩然正气,额头波纹晃动,泛出一座十几丈高的烈焰文山出来,文山通体赤红,边缘有橘黄色火焰,蔚为壮观。 两道约有六寸长的才气,缓缓落在文山的火焰中。甫一接触火焰,整座文山剧烈颤抖,十几丈高的巍峨山峰,猛的从中心喷出火红的岩浆来,把那边缘的橘黄色火焰染得一片赤红。 贾代儒呆愣半晌,一张嘴,吐出一阵青烟。 脸上满是皱纹的皮肤好像被拉扯一样,沟壑浅了些许,皮肤的颜色也变了,变得有了润泽,满头灰白的发丝黑了一半。乍看上去,好像年轻了几岁。 贾代儒仰天大笑:“老朽,我,老朽从未书写过名动篇章!” 是了,他没作出过名动篇章,自然也没书写过。可如今一连两首,天降才气,方知名动篇章产生的才气,到底是何等模样。 精纯无比!凝练无比! 他本就积累了近百年,才气数量堪比一般的举人,但论起质量,他差太多,以至于文山精炼到十几丈的样子,就再也难以更进一步。 以至于,他无法凝练文胆! 而如今,两道短短的六尺才气,引爆了他近百年的积累。让他大笑出声,让他老泪纵横,让他恍然觉得—— 举人文位,触手可及! 秀才文位寿元百五,举人文位寿元三百,而在此时、此地,在他以为剩下的些许岁月只能苟延残喘的时候,他看见了成为举人的希望,看见了,即将增长的150年寿元! 他活着,会继续活着。 贾代儒的瞳孔扩大,呢喃道:“文火全部转成赤红,多了火烧文山的潜力。十年,不,五年内,必然能够精炼出文胆雏形,参加举人大考。” “以我的学识、能力,不说三甲举人,前十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是说,我必然成为举人!我必然,能够享得三百年寿元!” “贾雨村,贾三甲……” 他蓦然大笑,大吼出声:“贾三甲,你说我没必要趟,也趟不起这趟浑水,如今看来,我可有资格了?” “贾雨村,贾三甲,君子剑道第一人。你连出四词,说我可怜,可惜,可赏,可叹,问我值得吗?需要问吗?需要答吗?宝二爷连名动篇章都给了我!还是两首!宝二爷给了我举人文位,给了我三百年寿元!你还问甚,问什么值得吗!” “值得,值得,值得啊……”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贾代儒转头看去,见贾政对他颔首微笑,连忙跪倒在地,趴伏哭泣道:“老爷,我,代儒愧受宝二爷大恩,代儒……代儒……” 涕泪纵横,不可言语。 第四十一章 以势压人 宝玉出了荣禧堂,有王善保并茗烟在边上等着,见他走来,连忙上前说话。 王善保四处看看,低声说道:“宝二爷,我刚听到……” “回去再说吧。”宝玉轻声笑道。 一路上,他微微眯着眼睛,感受新来的两道天降才气。行走间过了垂花门,回到碧纱橱的外间套房里。刚刚坐下,脑内熥的一声脆响,让他浑身的皮肤、经络、骨骼,没一寸不舒坦,没一寸不妥帖。 吐出一口淡灰色的浊气,感觉身体又有力了些。 青色纱帐从内掀开,露出林黛玉颇有喜色的俏脸来,问道:“点燃第七十五把文火了?” 宝玉点点头。 林黛玉就笑他:“也就你胡乱大气,竟然把两篇名动的都送给旁人。不过你也就这点好,人家真心对你,你呢,什么都不吝啬。” 宝玉夸道:“真真个聪明。” 他送诗词给贾代儒的事情,黛玉并不知晓,只是看他点燃文火就猜了出来。想来也是,要是他自己书写,没个四五日工夫,不消耗干净几次才气,根本写不出来。 他和黛玉闹了一阵,门外有袭人、晴雯端了午饭来。刚要吃,想起王善保先前,就让晴雯把王善保叫来,一起用膳。 “你刚听到什么?”边吃边问,不需要避讳。 王善保把贾雨村教育贾环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老妖级别的,相当于举人文位,要是贾雨村不燃烧才气,还真发现不了他。 宝玉听完了,眼睛一眨,赞道:“好个贾三甲!听听,多大气。君子布局,当以天地为棋盘,以豪杰作棋子,坑人都坑得豪气冲天。单凭这句话,他贾雨村也算是个君子了。” 这是讽刺人呢,黛玉嗔道:“你得了两个君子名号,倒总把君子、君子的挂在嘴边了。恩师乃是三甲举人,他要不是君子,你说说看,什么才是君子?” 宝玉酸道:“三甲举人就是君子了?哪有这个道理?” 苦着脸儿,让黛玉再也装样不得,噗嗤一声,笑了个花枝乱颤。 宝玉跟着笑了,让袭人去铺了纸,又让晴雯去磨了墨,略微一想,只写了一个字。 孤。 骨力劲建,已然有了些许神韵。 他满意点头,把写着‘孤’字的造竹纸揉吧了,塞进桌上的香炉里。 品行高洁,曲高和寡者,是为君子。 但是很显然,不管是他亦或是贾雨村,没人想做这样的君子。 … … 有贾政开口,东西两间店面很快就铺展开来。 西城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最多是个富商大贾,店面依地段不同价值各异,而在东城有府邸的,最低也是正四品的京官职司。当然,也有那五品的实权外官府宅,比如尚宝卿之流,而这等外官,已然不是官衔品级所能辖制的了。 在东城,你可以开店,可以行商,但是,必须要多数人的认可。哪怕有大把银子呢,人家不想你在这行商了,转眼就是猪狗,宰杀割肉,放血活人。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荣国府的荣炳,还没落到这般下贱的地步。 宝玉先去西城,有晴雯、麝月一路服侍,王善保随行保护。本想让袭人出来透透气,可袭人说房里不能没个管事的,也就留下。他把茗烟和李贵留下了,让袭人尽管使唤。 袭人是个会妥事的,妥事就要忍着委屈。他宝二爷见不得袭人受了委屈,只吩咐茗烟看好邢夫人、赵姨娘那边,特别是贾环,别趁他不在,跑到自己屋里装象。他不担心贾雨村,但是贾环,明显是个有点扭曲的孩子。 熊孩子嘛,揍了就是,里外还有李贵,揍不死人。 出了东西两城夹隔甬道,就是西城的六马大道,比起东城足够十二车并行的大道来,六马大道也算不得什么。宝玉顺着桥梁过去,没多久,看见了自己的店面。 巧了,就在王商人的粮店旁边,六马大道上一等一的门脸。宝玉一展雀金裘大麾,大麾尾巴上的孔雀眼儿就洋洋洒洒的飘落下去。王姓商人被他惊过一次,再看他满身的富贵荣华,掰着肥油厚嘴唇把家丁们往边上赶,跟两行迎宾客似的,把进店的百姓们伺候得那叫一个舒坦。 他不敢招惹宝玉,只能下人似的讨宝玉喜欢。且不说看上去明显不凡的雀金裘,单说边上伺候的侍女……晴雯、麝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穿着打扮跟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似的——大周是有规矩的,普通人家,哪怕坐拥黄金万两呢,侍女也只能穿个细布衣裳。 能让侍女穿上绸缎、锦纱,发髻上还有金钗晃悠悠耀人眼睛的,起码是侯爵之流。而且那木着脸,高有八尺的光头汉子,也不是他这些惫懒家丁能嚎上几嗓子的。 王善保木木的脸怼过去,木木的眼睛冲这边扫一遍,王姓商人就感觉自己是圈子里的猪羊,蓦然看见手持滴血利刃的屠夫一般。他哆嗦一阵,又觉得不太形象,只觉得自己是哀鸣的、孱弱的,没有丝毫抵抗力量的羔羊,而王善保是……屠夫?饿狼?都不是,是一只懒得搭理他的斑斓大虎。 宝玉在王记粮店的门口站了,王善保从自家的门店里搬来一张太师大椅,用袖子仔细擦干净,才让晴雯、麝月伺候他坐。 宝玉合身坐下,笑看稀稀落落进店的百姓。那边王商人屁颠颠递了茶水,他就睥眼看蓝色流水小纹路的茶壶茶杯,嘴里嗤笑一声,“民窑?” “不及您府上金贵,差得远,您担待。”大冷天的,王商人直冒冷汗。 宝玉伸出手,麝月是个有眼力的,把早就备好的红研紫纱小壶递来,里面是从自个门店里倒的水,自带的青庐山朝云碧尖。麝月用雪水镇过一次,让刚哧的茶水凉上那么一下,还是热了些,却不烫嘴。在这寒冬腊月的,喝一口是恰到好处。 青庐山朝云碧尖是贡茶的一种,王姓商人嗅到沁人心脾的香气儿,脑袋哗啦啦的淌汗,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何等贵人了。 宝玉只是看他,看店,看百姓,也看灾民,唯独呢,就是不开口。 王善保打听过了,西城有一十八间粮店。其中十三间用不着说道,都是有点力量的商人开办的,后面有人,没贾府大。而那剩下的五间有两间的后台是豪门,一间的后台是进士,还有一间是皇商,都是颇有根底的人物,便是贾府,也不敢擅自小瞧了。 可就算这四间粮店,那也没王姓商人的这一间来的惹人怨。 王姓商人囤积粮草无数,也遵守‘放粮令’平价卖粮,但每逢有百姓买粮,都是十几个恶仆怒目而视。一旦不小心被找个茬儿,那是轻则怒骂,重则暴打,以至于王记粮店卖粮最少,百姓们呢,也犯不着一定跑到这里买粮。 这惹了民怨,也惹了其他的一十七间粮店,包括有豪门做后台的,有进士做后台的,连跟薛家同等地位的皇商都招惹了。偏偏这王姓商人不以为杵,反而得意非常,把个凤辣子的后台,使得那叫一个风光。 凤辣子是荣国府的当家媳妇,自然的,别人跟着怨起了贾府。 宝玉终于开口,轻轻道:“爷看你这生意不好。” “爷,您也看了今年这光景,生意难做,难做……”王姓商人连忙哄着,摸不清宝玉什么意思。 宝玉懒得跟他多话,就是要压压这黑心肝的。他来时摆足了谱,现在也拿够了架,就是要王姓商人害怕。害怕了,他的事情,也就好办。 他想赈济灾民,这赈济灾民的银钱,自然是行商得来。他一没有充足的本钱,二来呢,灾民也没那个命等他去赚了。他来这里已经考虑清楚,要一石二鸟。 做好事,也为贾府。 说一千道一万,那凤辣子,做得太过。 宝玉笑道:“爷呢,自然知道生意难做。索性你就别做外人的生意,单做爷的吧。爷不亏待你,买你全部的粮,给个批发价,八成给了就是。” 闻言,王姓商人顾不得怕,要跳了脚。 八成出粮?你不如去抢! 他苦心积虑,让那出粮的数目低了去,为了什么?不就为留着以后,大大的发上一笔横财么!别看‘放粮令’真真有效,哪个也不敢违了,但谁敢保证能支持几天?他听人说过,朝堂的大老爷们闹着架呢。 瘟神是何等人物?虽然没有旱魃强,没能让大荒山赤地千里,也没能旱死上万天狗妖族,但也是一等一的魑魅魍魉。有举人大老爷前去阻拦,只是吹了口气,啵的一下,就没了。 单是外面的瘟疫蔓延,已然让大周国上上下下忙成一片,何况瘟神还没露面?那些举人、进士、学士甚至是大学士,只能护佑住半数的城池,别的呢?外面没人耕田种地,全国缺粮乃至全国无粮,那是早晚的事。 ‘放粮令’能支撑一时,难道能支撑一世?他保住的不是粮食,是金山呐,能让他一飞冲天的金山! 宝玉看他贪婪无度,摇摇头,嘴角扯出讥笑。 想保住金山?有趣,就不怕丢了卿卿性命? 他冷哼道:“爷把话搁这了,你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王善保往前一站,脚下咔嚓裂了一大片纹路,王姓商人心里骂了句娘,自己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这六马大道的石板,可是坚硬得很。 他哼哼道:“这位公子,您可能不知道,咱们王记……” “掌嘴。” 轻轻的两个字,却要人命。 第四十二章 赈济灾民 王姓商人没能说出自己的后台,肥厚的油脸就挨了一记。十几颗大牙哼着飞了出去,打在店铺的墙壁上啪啪作响。王善保收回手掌,好像没事人一样,站到宝玉身后。 粮店里的家丁偷摸进店,从里面喊了个人。那人探出来尖尖的脑袋,细长眼儿冲王善保一瞅,又缩了回去。 宝玉看见了,没当回事,只是问道:“你是卖,还是不卖?” “我们王记粮店后面……” 啪! 这一下有些狠了,王姓商人半扇子脸都被呼叉了,脸皮子挂着黄油,摔在地板上直哼哼。 宝玉有点烦了,他不想杀人,但有些人,真的是不要皮脸。 要说王善保家的,他饶了也就饶了,毕竟是王善保的结发妻子,又是个棋子一般的小人物,无伤大雅。而那背后的邢夫人,是贾赦的填房,他的大伯母。 女人之间,嫉妒、争宠,就算拿丫鬟当棋子呢,也是封建社会养成的习气。他不喜欢,甚至厌恶,但也没达到让他手刃大伯母,以至于让自己在这儒家大周寸步难行的程度。可在外面,在这要发国难财、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奸商面前,他不介意杀人。 大周律例:从商者鄙。 他就算把王姓商人杀了,来一个为民铲除奸商,最多给个流放一千里的刑罚。托托关系,讨个好儿,流放到金陵城去,说不定更要自在。 再说了,以他的身份,需要自己动手? 想到这里,宝玉拿起红研紫砂小壶,嘴对嘴焖了一口,手指敲着王善保搬来给他撑胳膊肘儿的小几。 哒哒,哒哒,声音清脆,他如玉的脸,也带了冰寒。 能攒起这许多身家,王姓商人也是个机灵的。他两次没能说话,立马回过味来——人家是不想他说,不让他说话呢。 要是接着倔下去,他不认为,自己的脸皮比石板硬。 王姓商人摸摸麻木的脸,抬手看了,见是一手红沥沥的血夹着黄白色的脂肪肥油。还摸到被打烂的脸皮,木到没了痛。 他在脸上又是一摸,能触到脸颊肌肉的条形纹路和坚硬的颧骨,眼神立马变了,扯着嗓子叫道:“爷,不知您是哪家的公子!莫要打了,小人卖了,八成出粮!只求知道您是哪家的公子,小人有个交代,也好在文书上写明!” 宝玉起身就走,边走边道:“用不着文书,出了多少粮,欠条就好。” 开文书?怎么开? 他又没钱。 … … 西城的门店是一栋二层小楼,坐北朝南,占地三间。宝玉让晴雯押了王记商人的家丁,全都扒拉干净了,换成自家门店的衣裳,美名其曰:借用。 三间、上下两层很快就打扫干净,宝玉问过家丁,听说都是些没本事的,只会咋咋呼呼帮着王商人唬人,又给扒干净了,全都撵了回去。贾政留在门店的两个杂役,凑空儿在请宝二爷安,后面就有人垂手立着,等杂役完了差事回去,这才上来。 他上前一步,脸上笑嘻嘻的,张口就道:“请宝二叔安。” 宝玉见这人容长脸,高挑身材,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笑容乍看就是个讨喜的。这人把手拱着,一身淡灰色长袍,倒不是生员那类细布,而是锦丝,质量上好些,身份上却差得远了。 旁边麝月有袭人的吩咐,要醒着宝玉,笑道:“爷,这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唤作贾芸的就是。袭人姐姐说您读书乏了,平日不太记事,要我提醒着您呢。” 宝玉暗想袭人贴心,这边把红楼的事情过了一回,看贾芸就有点和善。 要说贾芸,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是个能做事、会做事的草字辈后生,支脉的,比他小了一辈。 贾芸在《红楼梦》里刚见宝玉,就因为宝玉的一句玩笑话,要认干爹,也不管宝玉比他还小了几岁,真真个不要脸的。但就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人,贾府败落后还记挂宝玉,费尽心思帮了宝玉,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宝玉记得曹大把贾芸写得很好,至于后40个回目,贾芸形象扭曲,成了参与预谋贩卖巧姐的奸兄,只能说续写的高鹗乱弹琴。 他跟贾芸打了招呼,让他忙自个的去。按理说,贾芸在这里是贾政吩咐的,跟两个杂役一样,交接了门店就走,可贾芸四处晃悠,擦擦窗子,挪挪桌椅,就是不走。 宝玉知道他的心思,想着攀附高枝呢。这是人之常情,不招他烦,只是他这边人手暂时够用,加上对大周贾府的了解不深,不急着纳人。 晴雯从外面进来,同时带进来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这是宝玉的吩咐,让她带些人进来暖和。别的还没准备好,也不能看屋子空着,灾民冷着。 灾民们拜谢不提,找了角落窝着去,生怕被人赶了出去。宝玉让晴雯烧了点热水,让灾民自顾着喝,就听晴雯念叨。 晴雯的眼睛有点变形,想要竖起眼睛来,态度又软下去,嗔道:“爷,我知道您心善。看这些人挨着冷,受着饿,我心里也觉得堵得慌。可您得清楚,咱们啊,手里没钱。 那个胖脸子(王商人)在外面候着呢,听了您的名头,只说多少粮食都有,就是要您真个打欠条。我知道他憋着坏,让他门口蹲着,冻死他,可咱们做善事,帮灾民,那也不光是粮食的事,您是要赊粥,光是个柴火人工,可就不是小数。” 她说的宝玉都懂,是个难办的,可也不能看饿殍遍地。 就像李贵说的一样,他们是见多了,看惯了,也麻木了,可他宝玉来自一个很好的年代,哪里见过这些?别说出门就能看见,就算在自个屋里想起来,那也是堵得慌。 心塞! 他宝玉自认不是舍己为人的大好人,但,总归不是个木头。 想到这里,宝玉有点发愁。 那边贾芸察言观色,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笑道:“宝二叔,要说粮食的事,您把这最难的给拾掇好了,我这做后生的,也得给您解决点边边角角的小事。” 这话说的,中听,特别是其中的内容,委实让宝玉喜欢。宝玉看了看他,指着凳子让人坐,自个在对面坐下了,温着脸色说话。 他笑着道:“你也别弄些谦虚的,我这边难办的事情不少,可别闪了你的舌头。” 贾芸笑嘻嘻的道:“宝二叔您尽管说,看芸儿能不能办得妥帖。” 宝玉听见了,眯起眼睛思考。都说好文人能内扫一屋,外安天下,他以为自己能做个好文人,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的难。 内扫一屋,他做到了,偌大的贾府,他也有信心拾掇妥帖,可只是外面的一点事,不过赈灾赊粥而已,委实让他愁白了头。 赈灾,到底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是要灾民吃饱饭,而是要保证灾民活着。这寒冬腊月的,不知道灾民能支撑多久?这几天饿死的、冻死的,他见过了不少,也在想要是开棚赊粥,让灾民肚子里多了点暖和气儿,再去受寒风的害,会不会雪上加霜? 挨冷受冻,灾民说不定还能挺过一段时日,但是吃了热粥,再去受那种冷,强烈的反差就算不让人发疯,也会让人的身体崩溃。 这才是最难解决的事情,晴雯说的那些,不过是银子的事情而已。 他把顾虑和贾芸说了,贾芸想了一阵,眉毛眼睛都松快起来。 “宝二叔,您真是想得周到,就是您太少出门,对中都城了解不多,这地形人事呐,还是我熟。” 贾芸指着屋子北侧道:“这西城的六马大道不是掐着西城中间过的,而是偏了北,偏得很。北边城墙外有一座石头山,这石头山的名字是这么叫的,其实也不全是石头,不是荒山,里面各种能烧柴火的树木多着呢,也能挖洞做窑。” 宝玉手指一扣桌子,听他说下去。 原来北边两三里就是北城墙,再走不到半里路,那就是一座没有开发过的荒山,可以挖洞做窑,可以砍柴烧火,荒山不大,也能承载三两万的灾民。 三万两万?宝玉的瞳孔骤然扩大。 贾芸得意道:“咱们让灾民帮手,那就是省了人工,灾民也能过活。那些来喝粥的灾民,可以让他们用去石头掰柴换取下一顿的,里外只是烧火而已,用不着太好的柴。城墙也不用担心,一些绳索、百十个吊篮,咱们府上的给北城卫打声招呼,他们肯定放行。” 声音刚落,宝玉拍案而起。 “立刻,马上,去做!” 撵了贾芸、袭人并着晴雯赶快做事,只留下王善保随同保护。宝玉来回踱步,良久,仰天大笑出声。 他以为只是做件与人为善的好事,没想到,竟然帮了自己。 中都城如今灾民百万有余,要说开棚赊粥,对那些达官显贵,特别是想要文名的文人来说,真真算不上什么事情。宁月儿给他计算过,五两银子掺了糠的杂粮,就能让一万灾民吃顿饱饭。 如此算来,帮个三万两万的灾民,一天也就几十两银子的事情罢了。几十两银子算什么?秀才用的百银笔,那都是百两银子往上,只是担心开罪粮商后面的显贵,又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没人赈济灾民。 要粮食,得罪显贵,有了热粥没有衣裳和保暖的地方,甚至会让灾民落个饱死鬼,这样的话,不仅没有功劳,反而有罪。 大周国有文人,有妖怪,有鬼怪精灵,土地收成向来富庶,粮价低贱,但要给灾民保暖的衣裳,安身的住所,就少有人给得起了。 那些有心为善的文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能压着善心,压着压着,也就麻木了。 而这种麻木一旦被人惊醒,就是赤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也就是说,只要他宝二爷解决了部分灾民的居住问题,文名将会暴涨,而且这种文名是善名,是赈灾得来的,谁也不敢碎嘴滥言! 第四十三章 姻香余味 宝玉脱掉雀金裘,用他孱弱的身子骨,去体会了一把冷风。 屋外白茫茫一片,不是下了雪,而是天阴地冷,把外面挂了一层薄霜。偶有那积了水洼的,全都冻成冰坨。沁进骨子里的寒意让他没能忍了多久,燃烧才气冲了回去。 “爷,冷吗?”王善保木木问道。 宝玉睥他一眼,不冷?瞎胡闹呢这是,怎么可能不冷?披上雀金裘,立马一股暖和气儿把自个裹了,也就收起才气,身上的白芒逐渐淡了。 【小宝玉的身子骨太差,稍微冷些就要冻死人,那些灾民应该强些,但也有限,多日的饥寒交迫,怕是受不了冷热交替。】 宝玉想了一会,推开窗,看见王姓商人还跪在门外,就让王善保把人打了回去,往东城走。 这个肥的流油的家伙,他看见了就烦。不只烦人,也烦银子。宝玉体会了一把冷风,往米里掺糠,只求活人的心思也就淡了——现在不是救多救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救人活命,他需要让灾民吃饱了,有力气,给他们自己干出一条活路来。 自助者天助之,他只想救人,不想当别人的爹娘…… 连接东西两城的桥梁古朴无饰,是个敦实的,颇有厚重大气之风。几个相约而来的生员、秀才挥斥方遒,看那宛如千里冰封的美景,定要憋出几首词作来,可惜水平有限,一首看过眼的都没。 宝玉走过去,忽的有人上前见礼:“宝二爷,没想到您也来了。我等相约在此作诗谱词,可惜心里憋闷,连个像样的都没作出来。惭愧,惭愧。” 宝玉仔细一看,觉得眼熟,左右一看,都有点眼熟。 那人笑道:“宝二爷您忘记了?我们都是那天在姻香楼的,提起姻香楼,那就越发惭愧了。当日被您骂了,我等如醍醐灌顶,一朝醒来,天下大有不同。可就跟白花魁白大家说的一样,灾民如此之多,救起来,甚难。 旁边有白衣秀才接嘴:“是啊,我等竭尽全力,加起来也只救了三五百个灾民而已。说起来难以启齿,赊上各自府里的脸面,那些粮商也只多给了这些人的口粮,衣着方面更是贴补不起,只能让他们在屋里暖着、养着,怕吃了热食又在外面一冷,丢了他们的性命。” 宝玉仔细一看,旁边热乎乎围上来的七八个,果然都是姻香楼里见过的文人,他依次行了生员与生员,以及生员对秀才的礼节,众人也赶忙回礼,特别是穿着白衣的秀才,一个劲直说不当人,哪能让宝二爷多礼了? 寒暄过去,秀才柳生全冷笑道:“宝二爷,我这有消息给您。那林和正被派了三千里劳役,却也没发放那么远,真个往金陵城去了。我问过押人的差役,要押他去金陵城某学塾当个戴罪的夫子。这哪里是什么惩罚,分明是让他躲着事情,不要丢了文名!” 宝玉随意一笑,道:“没空理他。” 这是他预料到的,毕竟是贾三甲的弟子,还有个神童之名的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出面,自然要看贾雨村师徒二人的面子。 而那发配的地方,倒有点让他出乎意料了。想来中都府拿捏不准贾府的态度,干脆送去金陵,是生是死,由着贾府和贾三甲闹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来贾府衰败了两代,还是威风犹存。这是个好消息,我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想到此处,宝玉对赈济灾民的把握更大了些,嘴角带笑。 柳生全急道:“您还笑?那林和正坏人文名,又仗着有个三甲恩师逃了惩处,委实是个该死的。依我看来,干脆知会了金陵那边,替天下除这一害,谅那贾三甲也说不出什么话。” 此言一出,顿时惊呆了众人。 “柳生全!”有同阶秀才叱道:“光天化日要害人性命,你之心性,怎能称作儒家子弟?再说了,林和正是林和正,贾三甲是贾三甲,两人虽为师徒,实则只是因为林修竹才收了弟子罢了。三甲举人之文名,也是你能多嘴的?” 柳生全把眼睛一竖,咬牙道:“我怎么不能多嘴了?你觉得对那贾三甲不起,可我觉得,却是没脸见了宝二爷。咱们说过要为宝二爷传扬文名,事实呢?没人信!” 他厉声大笑,泪花都泛在了眼角:“哈哈没人信呐!我等跑来吟诗作对,哪个不是憋屈得心思不通,狗屁不通?!” 一片沉默,宝玉挨边看去,每个人都带着愧疚,不敢与他对视。 这让他纳了闷——明明自己的文名有所扭转,才气的增长速度都快了几倍,怎么按他们的说法,自个还是臭名远扬? 仔细询问过了,得到的消息,让他哑然失笑。 原来这些个生员、秀才,不只是想给他扭转文名,还要替他广传天下,真真个落实‘君子怀德’和‘君子和而不同’的大好名声出来,想他在中都城美名远扬。 对此,宝玉只想说:你们真可爱。 小宝玉的臭名不知道传扬了有几年,怕是都传出了中都城去,一件事就想从那臭气拉轰的阴沟里,一举翻上巍峨的高山?没可能。 他已经很满意了,毕竟甩掉了臭名,还在姻香楼百多个文人的心目中,成了谦谦君子。 他安慰众人,上辈子是职场精英,自然是个会说话的,没多久就其乐融融,跟众人打成了一片,有人询问赈济灾民的事情,他呵呵一笑,想要过去。 “别介,看您成竹在胸,可是有了办法?”柳生全的眼神不错。 宝玉拗不过,把事情说了一遍,笑道:“饭要一口口吃,救人这般大的事,自然也要一段段的来。别的我都安排好了,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不怕你们笑话,别看我是贾府的嫡子,这银钱呢,却也不曾在我兜里自在过。” “银子而已,我这有!” “我也有,多了不成,但是一二十两还是有的。” “我……呔,兀那柳生全,你笑什么?你知道我们秀才的花销,哪个是有钱的?大不了……”同样白衣的秀才咬咬牙,跺跺脚,掏出一杆银丝嵌杆的中锋笔来,恨道:“大不了我卖了这杆银丝狐毫妙笔,诸位,谁忍与我同谋?” “哈,心头所好,哪里及得上灾民性命?”柳生全有点不怵,掏出模样相似的一杆笔毫。 眼看别的秀才也要拿笔,宝玉连忙要安抚妥帖。这杆笔他认出来了,就是他撅掉的那种,百两银的银丝狐毫妙笔,要说别的也就罢了,但是这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可是文人吃饭的家伙。 没了笔,他们怎么写字?怎么修炼? 宝玉一一谢过,道:“诸位都是谦谦君子,怎么如此急躁?不急,不急,银钱的事我有办法。我在东城开了间门店,制作火炕,别的不敢说,几千两银子还能赚得。” “可是灾民等不得,我等仰慕宝二爷风骨,为了灾民做那贱鄙之业,宝二爷委屈了。可灾民等不及赚钱,不如先卖笔,有钱了,帮我们赎回便是。” 宝玉噗嗤一乐,再道不急。 “怎个不急?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宝玉摸摸脸,赧然道:“这个……王记粮店的胖老板好生良善,答应了让我打欠条。” 欠条? 众文人读书千册、研习百卷,哪个是能糊弄过的?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又呆呆的看宝玉。良久,注视宝玉身后的光头大汉。 王善保木着张脸,把钵大的拳头扬了一扬。 噗! … … 一路欢笑,特别是‘欠条’的事,让他们笑了个厉害。 宝玉去了东城,与西城相比,这个门店小了许多,只是两间双开,但在楼层上高了两层。大周国等级森严,西城的建筑,哪敢高了东城的去? 他把晴雯、麝月,并着找上门的贾芸都派了出去,袭人和茗烟、李贵留在屋里,也没跟来,只剩他和王善保两人,有点分不开身,好在遇见了柳生全他们,得了白得的劳动力。 柳生全跑去找了各家的匠人,直说不要工钱,都是各家养的,跟柳生全犯怼的那个秀才抢着争先,干脆拉了家人,撒了帖子,把当日姻香楼的文人全都请了来,好不热闹。 当日,就下了三百个订单。 按照宝玉的设想,扣掉匠人的工钱、材料,一个火炕赚个500文就好,毕竟是没多少机巧的,要是赚多了,那些个豪门大宅也不是傻的,会用自家的工匠,可只是500个大钱的话,一个宅邸顶多弄二三十个,十几两银子的事情,不值得他们拿捏。 如今没了工钱,赚得更多,一个火炕,差不多能赚一两银子。 而且这三百个订单,全是现钱。 宝玉一一收了,也一一道谢,骇得众文人鸡飞狗跳,直说不当人了。他让王善保把银钱收好,妥妥的一麻袋,又让毛遂自荐的柳生全委屈当了掌柜,要先走一步。 这是巧了,遇见柳生全等人,而东城其它豪门大宅的银钱,要慢慢上人,慢慢赚钱,真个急切不得,可他刚走到门口,忽听有人笑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怎么?只赚了三百两银子,这就知足了?” 声音尖细,语带讥诮。 第四十四章 难忘金银 熟悉的小老头,熟悉的员外铜钱双襟大褂,熟悉的驼背,还有那熟悉的,黑漆漆、油哄哄的硬木斜拐。守财奴不知道在门口坐多久了,拐杖尖儿在地上划拉出横七竖八的字,宝玉低头看了,全他么的是‘银子’两字。 它尖笑道:“我说过要看着你。” “那就看着。” “可是,既然要看着你,自然要在这里等着你。我怕你把银子塞进了自己的褡裢,让灾民吃糠喝稀,不得肚子饱。别跟我说你自己不喜欢银子——这世上,哪有谁不喜欢银子的?” 宝玉撇撇嘴,没吭声,以他的为人,自然是喜欢银子的。不说别的,单单那个碎花黄软玉四方砚台,想起来就跟猫抓挠似的想买,可这里许多人呢,哪里能说了真话? 儒家文人,重农轻商,素有行商者鄙的规矩,又把银子压进了臭水沟里去,说是‘铜臭’之流。他要是说句爱银子的话,名声要臭。 哼一声,道:“我还有事,没空陪你顽。”就要走。 守财奴皱巴巴的脸舒展了,笑道:“你有事就自个请便,就是这诸多生意,真个不要做了?” “哪有这许多……” 宝玉刚刚开口,直不楞登的看见门口停了许多人,有些路过的都停下来,不看他们,而是对着店里面猛瞧。 守财奴低头带笑,尖刻嗓音幽幽传开:“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哈哈,我守财老奴,让你聚多些何妨?” 连续三句,一股子金澄澄的气息飘洒出来,缓缓落在了这栋四层小楼上。小楼门口上方挂的牌匾还没写字,边上也镀了一层淡金,真是多了不少‘铜臭’。 守财奴的身影虚幻了一阵,啵的消失了,只剩下还是那么尖细的嗓音。 “你要救人,我帮你,算是赎了罪。这座门店财气汇聚,发不了横财,但是做良心生意么,只道由了你就是。” 宝玉眯起眼睛:这守财老奴,到底是好是坏? … … 一直忙到深夜。 华灯初上,东城一片灯火阑珊。宝玉跟柳生全等人告辞,顺着可以容载十二匹骏马并行的大道往西走,一直走到东西两城相连的甬道,仍然是灯火通明。 甬道内一片漆黑,从亮处看去,宛如巨兽的大嘴直通肠胃,要把人给生吞了去。王善保抬起蒲扇般的大手,亮起清幽狐火,给他照了路,让他慢些走着。 出了甬道,仍是一片漆黑,宝玉只听见寒风凛冽,没有人声,但是他知道——在脱离狐火光照的不远处,就有许多人在耐冷受饥。 “走快些。”他压低嗓子,闷哼道。 王善保木木的脸被狐火映得幽绿,隐约有点不忍,劝道:“爷,您已经忙一天了,索性咱回?您一整天没休息,也没读书,这耽误的可不是些许星点的工夫,要是身子骨垮了……爷,您还要考秀才、做举人、升学士呢…….” 宝玉顿住脚,笑骂了王善保一句——他没想到这个糙汉子会关心人,而且,还言辞有据。 记得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要藏了身份活下去,然后考秀才、做举人、当进士,一直到那顶破天的圣人去。 圣人得享万载寿元,谁个不想呢?是为自己。 可要是为了这点,就麻木不仁,任由饿殍在自己眼前遍了城池、山野,他活一万年要做什么呢?就算挥手之间,能倾四海之水以洗苍穹又如何? 他是人,不是畜生。 自己的胸膛里,还有一颗活蹦乱跳、暖呼呼的心脏在。 翘起脚尖拍拍王善保的肩膀,嘴角挑起,幽绿的狐火映出温和笑意。 “走快些,晴雯她们还在等。” … 等着的不只是晴雯、麝月,门口还有个胖乎乎的家伙,并七八个扯了布帘子挡风的家丁。王商人看见宝玉,小碎步跑过来,谄笑道:“宝二爷,您可回来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宝二爷,该打,该打!” 说着该打,肥乎乎的手挨着抱着纱布的脸,就是打不下去,脸上都是假笑。 宝玉嗯了一声,要进门。 “宝二爷!”王商人突然跪下。 宝玉停下脚步,转过身,听他说。 王商人哭得一塌糊涂,嚎道:“宝二爷,那晴雯姑奶奶可是拿了我三万担细粮,连句话都不给啊……宝二爷,小的不求屯粮了,也不求发财了,只求您真个给了欠条,让小的有个交代,小的想活命呐。” 宝玉眯眼看他,这是个自作孽的。 三万担细粮,那就是6000两银子,对王商人也是天文数字。想来也是,这王商人不知道找了多少靠山,最后却只是找了凤辣子。凤辣子看似个厉害的,是贾府的当家媳妇,但要是没了贾府,又算个什么东西? 以王商人的身家,6000两银子,那是能要他的命。 宝玉摇摇头,从王善保那拿了两个五十两的银锞子,剩下的全都丢下。绑着麻袋的麻绳被王善保唰啦拽开,白花花的滚了一地。 “地上的你自取,不够的,过些天再说。” 王商人涕泪纵横,趴在银子上哽咽谢恩,等宝玉和王善保进门了,这才让家丁们拾起了银子,朝自家府宅处跑去。 商人的府宅不能太大,他也没本事弄太大,里外是十几幢屋子围着一个小院。刚进门,王商人就连踹家丁,恶狠狠的让人清点。 “小雏儿,也就是个滥好心的,真当爷会谢你不成?” 王商人骂骂咧咧,咬牙切齿的道:“那凤辣子也就是个空名号的,连贾宝玉都拾掇不成。我给了那边书信,还专门派了人,竟然连个消息都没。贾府,哼哼,这一窝子青毛狐狸,早晚被人宰了做衣裳去。” 他嘟嘟囔囔,哼哼唧唧,向着卧房去了,殊不知不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两点幽绿的光盯着他,闪烁两下,悄悄消失了去。 王善保有萝卜粗的手指头掐了个数,觉得距离秀才大考的日子还有一段时日,也就不管,回去禀告宝玉不提。 宝二爷说了,秀才大考前,不杀人。 … 月如钩,冷光照耀,却似照不进贾府。 贾府占地十余里,各屋各院,都有那辟邪宫灯照着,还有那伺候的、等传唤的,亦或者帮主子做事的丫鬟仆役,打着灯笼来回奔走,把夜里的贾府照的一片透亮,亮得嫌弃了月光。管春秋两季地租的周瑞周管家,闲来无事,也在溜着顽。 不时训斥几个小厮、丫鬟,嫌弃人毛手毛脚,吓得没人靠近了他。 他左右走走,拐过荣禧堂和王夫人院,又钻进粉油大影壁的后面去了。那是凤姐的小院,俊平儿开了门,见是周瑞,啐一口,当没看见似的往边上去,周瑞点头哈腰喊了声平儿姐,也不管自个多大年纪,腆着脸要讨个好儿。 “你要做什么自个做去,休要脏了我的眼。”平儿撵他,看见有小丫鬟冒头,连忙把人带了往丫鬟们的房里去。这些不该她们看见的,她不舍得让她们看见。 周瑞讨了个没脸,贪婪的瞪了眼俊平儿纤细的腰肢,到了王熙凤的秀房门口,又改了低眉顺目,打了招呼进去。 王熙凤在烛火下清点账目,见他进来,指着一次杌凳让坐,又把烛火挑亮了些,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临近年关,府里的开销大了些,各种都要准备。周瑞当家的,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少来则个。” 周瑞半个屁股刚坐下又抬起来,急道:“凤奶奶,就是出事了啊!” “出事?你晌午已经来了一回,也说出事。不就是宝玉弄了那王记粮店,也就参了三百两的股,让姓王的吐出来就是。如今宝玉得了二老爷的好,要赈济灾民,要做好事、广善名,那是府里的决策,哪个敢拦?王商人而已,他不敢眛了我的钱。” “可是……要是放粮令……” 噗嗤,王熙凤突然笑了起来,花枝乱颤道:“你还真把这当回事了?连宝玉都看得出来——瘟神虽是个厉害的,但也不是我大周的对手,能搞多久的事情?大周朝田地富庶了那么多年,攒下的粮食够吃,到不了那境地,再说了,就算到了那种光景儿,以王商人那蠢东西,以你我的本事,甚至是贾府,能吃得下那么多粮食?” “里外对咱们是没损失的,那厮要是还开粮店,咱们就接着参股,要是不开了,给个教训,叫他吐出来就是。” “至于咱们的宝二爷……” 王熙凤撵了周瑞走,打开格栅的夹盒,金光银光交衬闪着,怕不是得上千两银子。她就看着笑,眼睛弯弯的特别有味道,稍后,有点气的摔了盖子。 她做掌家媳妇辛苦许久,也就攒下这点家私,可宝玉没来由的就落了好,委实让她不快。 听府里的人说,二老爷给宝玉的火乌赤毫,怕是要值个五千两白银往上。 第四十五章 宝玉赊粥 宝玉累了一夜,直打呵欠。 要说累的,三个大丫鬟才是最累。昨个他没回府,袭人带着李贵和泼猴茗烟就找来了。茗烟年纪小,早耐不住,也就睡下,王善保和李贵护着宝玉,在府外不敢懈怠,也就没能帮手,唯独袭人、晴雯、麝月三个大丫鬟,烧火熬粥,硬是忙了一宿。 宝玉两次帮手,一次烫了手,一次差点崴了脚踝,被晴雯竖着眼睛骂,安排贾芸扯着他在旁边看。 贾芸的肚子叫唤,还是先端了小碗给宝玉盛上,递过来道:“爷,眼看天就亮了,您先填填肚子。” 宝玉接过来看,这是第四锅粥了,用大锅熬的,以至于把握不住火候,稠了浠了都不好。他看眼前这碗,白黏黏的米粒透着稠,闻起来香气扑鼻,喝一口,只觉得浑身舒坦,好消化。 “这样正好,不怕伤了灾民的肠胃。”宝玉很看重这个。 他说了一个好字,贾芸很有眼色的下了楼,让一层的几十个灾民依次上来。这些灾民在屋里有了点暖气,肚子更饿,早就耐不住,要不是王善保表演了一场开碑裂石,怕是要上来抢。 他们排好队,接过麝月手里的粗瓷大碗喝粥,呼呼噜噜的。等喝完了,抱头痛哭。 宝玉不怪他们失礼,他是没饿过的,也能想象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 贾芸低声道:“爷,那边都安排好了,只要咱们过去,北城卫的人就会放下绳索和吊篮。千户大人说了,要是有需要,他会开放城门,就是城门离这边远了些,没喝粥的灾民受不住。” “慢慢来。”宝玉点头笑了。 都说与人为善乃为人之本,他以前不懂这个,但是看到灾民痛哭后满足的笑容,他的心里一片温暖。那种开心,不是一般得了乐子能够比较的。 贾芸凑趣笑了一阵,旁边王善保推开他,把王商人的事跟宝玉说了,宝玉嘴角的笑容高高挑起,笑容之中,隐约有点抱憾的感觉。 “我本想饶过他的。” 王善保听得此话,闷闷的道:“老奴明白。”束手站在一边。 宝二爷说过:秀才大考前不杀人。自然,也只是秀才大考之前而已了。贾芸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在乎,毕竟以贾府的地位,杀人什么的早就做过。 唯一的区别是,对方是不是有取死之道。 他冲宝玉笑,冲王善保笑,也冲睡得昏沉的茗烟笑了两回,又把谄媚的笑容奉给袭人几个大丫鬟。他是个有本事的,会做事,只求宝玉愿意用他,别的,他都不在乎。 宝玉等几十个灾民都吃了粥,扬扬手,贾芸就先行一步,抢着下去推开门。外面一片光亮,冬日里泛着暖光的半个太阳露出东边城墙,很是舒坦。 三间门脸全部打开,十二个灾民扛了三口大锅出去,剩下的跟袭人、晴雯去了楼上和后院,都烧着火,架着锅,整个后院堆满了成包的粮食,等着变成灾民肚子里的暖气儿。 “贾府赊粥!” “宝二爷赊粥!” “排好队伍,不可争抢,擅自蜂拥者,不管死活!” 几声吆喝出去,无数灾民蹒跚走来。他们的骨头都冻僵了,仍然往这走,步履蹒跚,眼睛透着希望的光。王善保八尺的身材往前一站,拳头扬起来,却发现没人蜂拥争抢,一个都没有。 年幼、年老者上前,中年汉子自发围在一边,有那忍不住的,啪嗒给自己一巴掌,也就忍住。 宝玉觉得鼻子发酸,揉一揉,还是发酸。 【这就是儒家天下?】 【这就是儒家天下!】 宝玉想把那些忍饥挨饿还受着冻的汉子们挨边抱一回,回望东城,蓦然牙关紧咬——百姓们都是如此,那些高官贵爵,那些君子文人,又在做什么? 他亲自上前,用长杆的大勺挖了粥,给灾民发放。 … “贾府赊粥?” “宝玉赊粥?” 东城皇宫一侧,有书架三百排的文渊阁颤了一回,一道难以言喻的波纹往四面八方横扫了出去。高空有纸鸢飞翔,与波纹碰了一次,炸出三两声细微的笑。 “贾雨村见过文渊阁大学士。” “免礼,你不去做你的伎俩,怎么也关心起宝玉赊粥的事情了?那贾宝玉,难不成能进了你三甲举人的眼?” “文渊君说笑了,雨村谋算再多,也不敢在此等大事上与宝玉计较。赊粥是善举,贾宝玉又找到路子,要在石头山安放万余灾民,此等大事,自然要广为传扬。” “你倒是个君子。” 两声轻笑,一声辞别,就见波纹继续横扫四面八方,纸鸢在天空盘旋片刻,也向东方碧空翱翔而去。 不多时,大周境内境外,传出一阵轻咦。 “贾宝玉赊粥?诸位,可知这贾宝玉是何人?竟然有胆子赊粥,不怕冷暖交替下坏了灾民性命?” “方前辈说笑了,没听还有下文?那贾宝玉找到安置灾民的办法,城北石头山……我却是许久没回中都城了,这石头山是何等所在?” “一座荒山而已,该死,我等驻守边境多年,忘了此处也就罢了,尔等不过是追查瘟神,前些日子才出的中都,竟然也忘了?诸位不比贾府小儿,委实可笑!” “陈长弓你……” “笑你不对?” 眼看就要争辩起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只是一句,让那盘桓天地间的神念尽数俯首,不敢多言。 文渊君咳嗽一下,道:“多是闭门读书的,一座荒山谁还记得?此事作罢。” 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文渊阁三百排书架中,一个发髻亮白如银的老者走了出来,边走边道:“都是闭门读书的,呵呵,闭门读书的,要不是陛下不让多问,我就要打他们的板子。混账东西,做进士的想当学士,成了学士又想追上我这把老骨头,只顾读书,家国天下都忘记了。” “那一首乡村俚曲说尽了三省吾身,要不要给他们看看?罢了,一个生员的作品,说给他们听,那是要害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贾宝玉声名日盛,却不知是好是坏,我……算了,由他去,去跟贾雨村斗个痛快。” 文渊君拿起架上一卷书册,看着看着,好像睡了过去。 … 宝玉耗费了十担细粮,估摸差不多,带着袭人等人,以及吃过粥的灾民往北边走。没走多远,迎面哄哄的马蹄声响,有人带着百多个黑甲铁骑过来。 领头的一身亮银甲袍,跨马而下,上来就是一个拥抱。 “好二弟,你可真是帮了哥哥。” 宝玉抬头一看,不认得人,这人把头盔摘了,吓了他好大一跳。“链哥儿,怎么是你?” 来的是贾琏,贾赦的儿子,王熙凤的夫君。 贾琏拍着胸口笑道:“我不比你文采过人,真个有用处的,还是咱青丘狐族的修为。前几日二老爷给我谋了个北城卫同知的缺,本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文官散职,却不曾想你要用北城卫,还是赈济灾民的此等大事,让我跟着沾光,连升两级!” 使劲拍拍胸口的虎头护心镜,大笑道:“北城卫同知是个什么东西,从六品的文官散职罢了,看看我现在,那可是堂堂的镇抚大人,副千户,从五品!也算对得起我老妖的修为!” 宝玉撇撇嘴,他没想贾琏跟着落好。 不过想起来,贾琏虽然是个惧内的,人品上还是不错,也就放下。他让贾琏前面开路,没想拐个弯就到了北城墙,就把贾琏支使去门脸那边,一是帮着赊粥,二是把吃过粥的灾民从北城门送出去。 百多个骑兵呢,那可是有马匹的,不用白不用。 或许有贾琏的帮忙,也或者朝廷上关注了,城墙垂下的不是几十条绳索,而是三百有余。宝玉让王善保等人帮忙,把灾民搀进吊篮,上面就传出使劲的号子,把灾民往上拉。 他也跟着帮手,袭人想拦他,自个却被晴雯拦了。 只听晴雯笑骂道:“你还不知道咱们爷的性子,就是个滥好心的,别碍着他帮忙。” 这话尖刻,但也暖心,起码不是说他坏话,也没‘你是个好人’那种憋屈的意思。宝玉跟她怼了两句,搀一个有点矮小的灾民进竹篮。 这个灾民跟别的一样,虽说吃了粥,身子骨也还没好利落,步履蹒跚的,随时都要摔倒。宝玉先抓着胳膊搀扶,等人进了一条腿儿,对着屁股推过去。 他以为推了这个,就该下一个了,理所当然,却没想一用力,竟然把破旧的衣服下摆挂了过去。这灾民看似个身材有点囊肿的矮少年,手掌推进去,发现全是稻草,里面是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而已。 宝玉没当回事,手掌往里送了送。 这一下把他惊得不轻,只觉得手感太过滑腻,又结实有弹性,连忙缩回手。矮个子灾民也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蹿进了竹篮,回头憋着气瞪他。 宝玉退后一步,不好意思的笑笑。 【原来是个女孩,长得……应该不错。】 灾民用稻草取暖,纯属正常,女孩被人碰了屁股,生气也是正常,他没当回事。女扮男装的事情自古就有,没那么多风流佳话。 就算有,他也懒得去顽。贾府那么多美人坯子,也不见他变成个禽兽了。 第四十六章 半妖不详 宝玉没上竹篮,贾琏派了十人队接他,本想是两人护送,剩下的八骑让给王善保等人,没想到宝玉推脱懒得执缰,多了一匹马来,变成三人护送。 宝玉与袭人共乘一匹,他没让爷们搂着的爱好。 【软玉温香在怀中……】蓦的,宝玉想起这么一句话来,直想拍自己的脑袋。人家是软玉温香,他呢,是被软玉温香搂着,跟个小毛孩似的,哪有那种风流的味道? 没办法,马匹,他不会骑。 宝玉把脑袋搁在袭人瘦削的肩膀上,道路颠簸,让他的下巴一下一下的,在袭人肩膀上点动,索性往袭人怀里塞了塞,露出半个眼睛来,看王善保等人爽朗的身姿。 晴雯和麝月的更好看,巾帼英雄那般。 【要学会骑马了,秀才大考有君子六艺,其中骑马、射箭两条真是难为了我。不过也好,这两件事,在二十一世纪就羡慕了。】 他阖上眼睛,要睡着。 一夜没睡,乏得很。 有雀金裘挡风,宝玉只觉得温暖舒坦,恨不得睡上几个时辰才好,可惜石头山距离城墙不远,没过多久,战马吁的一声停下。 那边王善保跳下马,单膝在袭人骑乘的马匹那跪下,李贵是宝玉的奶兄,不用当踏板,只是帮着扶他。宝玉用脚悬空蹬了两次,笑骂王善保,把人骂起来了,这才跳着下去。 他燃烧了才气,不然以小宝玉的身子骨,要崴脚。 石头山位于城北不足一里处,不高,也不大,自然没有雄伟壮丽之处,山上到处堆着形状各异,但都平凡无奇的石头,长着树木,同样是歪八七扭不漂亮,也不能做栋梁之材的那种,怪不得被人遗忘。 宝玉想了想,把茗烟支出去传话,这边四处看了看,就见灾民们蹒跚走来。 寒风刺骨,灾民们都缩着膀子。 宝玉让他们多活动,尽管暖和身子,只说浓粥管够,引起一阵欢呼。他把灾民分类,又安排活计,等茗烟领着贾琏手下的将士带了工具来,立马就要开整。 衣食住行,可以缺衣,也可以不走路,但是住,这个必须要有。 宝玉找了土壤松散的地方,让灾民中比较壮硕的汉子挖开土层,身材稍次点的,就去砍伐树木,把比较硬直的树干剔出来,当作桥架,防止土壤坍塌。一旦挖好一个三米方圆的窑洞,立刻让老弱妇孺住进去,洞口烧起篝火,一是取暖,二是熬粥。 有士兵不断带来粮食,为的就是这个。 得到赈济的灾民越来越多,干活的也越老越多,这是个良性循环。宝玉算了算,只是一个上午,窑洞就挖了六百多个,足够两千人取暖。他又仔细嘱咐了两句,在袭人、晴雯的催促乃至要动手的情况下往回走。 忙了一宿加上午,他有点受不住。 哆嗦着,想犯困,也打寒颤,干脆燃烧才气,化作浩然正气把身子骨护住了。灾民们本就感激他活命之恩,见他一身炽白大光,丢了活计就要跪下,宝玉想拦,手腕被人拿住,没能抬手。 “让他们跪,让他们谢,宝二爷,这点您可没我看得通透。” 宝玉偏头一看,挨着脑袋边上的一张如玉的脸,差点让他窒息。 好美。 他知道白南烟是个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可没想到,这凑近了看,竟是这般美丽无双。白南烟裹着一身白色纱衣,外面拢了好似狐狸毛皮做的大麾,也是雪白,玉石一般温润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毫毛,仿佛就是玉做的,精雕细琢。 白南烟见他呆愣的眼神,啐他一口,骂道:“好个宝二爷,原来也是个登徒子!” 宝玉连忙后退,袭人和麝月一边一个把他扶住了,就见晴雯上去一步,卡起柳条一般的小蛮腰,竖起眼睛骂道:“明明是你跑来抓我家爷的手,凭什么说是登徒子?” 白南烟妙目流转,在袭人、麝月的俏脸上一晃,再扫了晴雯一眼,噗嗤笑出声来,“好好好,是我的错。宝二爷身边都是美人坯子,哪里会来做我的裙下之臣?” 她打趣一回,接着道:“我是欠宝二爷您呐,欠您1000两银子赈济灾民,这不,召集了楼里的姐妹们,外面也雇了百十个匠人,帮着挖窑呢。别怪我没买粮食,我可没您的本事,要把粮商给吓死去。” 宝玉往她指的地方一看,见有近百个窑洞并列,不管是造型还是实用性,明显比灾民们自己挖的强了不少,只是有点纳闷,为什么里面没让住人? 白南烟哼道:“男人们都在干活,等干完了,他们去住。” 宝玉晕了一次,还没问,就见白南烟笑得好像一只烟视媚行的狐狸,“别想着让妇孺先住,我白南烟只救男人,男人才是我的裙下之臣,包括你……哎呦,说漏了嘴,刚还说你不是我的裙下之臣呢。” 宝玉差点跳脚,这是说漏了嘴还是故意找事呢? 果然,晴雯漂亮的大眼睛竖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瞪得大,瞪得圆,叭叭的跟白南烟吵起来。跟晴雯比,白南烟说话不多,但三言两语的,总是把晴雯气得够呛。 宝玉翻个白眼,让麝月上去帮忙。 要说在他房里,麝月的嘴是最厉害的。能说理,也能胡搅蛮缠,刚上去就形式逆转。宝玉见她们不吃亏,挨着袭人,吃吃的笑。 “宝二爷!” 白南烟一个人来的,势单力孤,看见宝玉看热闹就气了,嗔叫不已。宝玉才不管她,她又不是自己房里的人。 正瞧着好玩呢,突然有吵闹声传来,跟他们闹着玩不一样,这阵子吵闹夹着尖叫,要杀人。 “半妖!” “这里有个半妖!” “打死她!挖了她的心肝出来!” 白南烟脸色沉了下去,而宝玉,心里咯噔一响。 半妖,竟然有半妖在…… 所谓半妖,就是妖怪和人类结合产下的子嗣。当然,并不是生下来一定都是半妖,这样的话,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妖族和人类结合,一般生下的都是人类或者妖族,很难有半妖出生,只有举人以上的文人和妖族结合,才会有万分之一的概率罢了。在《大周外史》里面有讲:半妖一旦出世,必然伴随暴雨、狂风、大旱等天灾,是灾难的象征,不祥之物。 对此宝玉不屑一顾,没有哪个物种是不祥的,他想过伴随的天灾,只觉得是妖气和才气碰撞产生,毕竟这两者,天生不合。 想及此处,宝玉连忙过去。 王善保紧挨着他,粗壮的胳膊把人全部打开,外面有茗烟和李贵。李贵是个好心的,把人推开就算完事,倒是茗烟,看见宝玉的脸色不太好,妥妥下了狠手。 一应冲中间不知道是谁拳打脚踢的汉子被茗烟丢了出去,摔吐血的有,骨折的也有,茗烟从中间拖了一个人出来,送到宝玉面前。 如果说,宝玉先前是心里咯噔一响,现在,就是暴怒如同被动了崽子的公牛,眼睛唰的一下子红了。 只见这人是个瘦骨嶙峋的少女,本就破烂的粗布衣裳被撕成了条片,露出有点营养不良的肌肤出来,茗烟摆正了女孩的脸,更让他呆了一下。 这女孩,他见过。 记得不小心碰了屁股的那个,依稀记得用破布裹住了发髻,他以为是为了保暖,没有在意,却不曾想是为了遮住乌黑发髻中露出的两个耳朵,毛茸茸的,像是猫耳。 再看女孩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胸口露出半个不该露的雪白,有尖锐石头嵌在里面。女孩嘴角涌着血沫,眼看要不活了。 “谁干的!”宝玉从嗓子眼里吼出一句话,抓住沁红的石头,又缩回来,没敢动。 石头插进了心脏,没错,是……心脏! 宝玉的喘息剧烈,像猛拉的风箱——他记得这个女孩,不只是城墙下的意外,还有石头山上干活的那一幕。因为‘意外事件’的事情,他格外关注了这个女孩。 以他的规矩,壮年汉子干活,老弱妇孺进窑洞取暖,这女孩不只取了干柴烧火,对窑洞里的妇孺关爱有加,还把自己当成个男人,挖窑洞、砍木头,男人干的活她都干,被同行的灾民夸了,露出特别满足的笑容出来。 那种满足的样子,让他没戳穿这个女孩。 被人需要着,女孩很快乐,却不曾想,死在她帮助过的人的手中! “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宝玉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有灾民吓得哆嗦,还是走出来道:“恩公,她是个半妖啊!” “半妖就该被你们挖出心肝?你们还要吃她的心脏是吗?吃啊,人就在这里,已经死了,你们挖她的心肝出来,吃啊!” 雀金裘被摔在地上,宝玉第一次没了理智,恨不得把这些自己救过的人,一一杀掉才好。 有传言说,半妖不祥。 也有传言说,要是遇见了半妖,只要吃掉半妖的心脏,就能避过不祥。 是的,吃半妖,吃人…… ... ... 第四十七章 石头命相 袭人捡起雀金裘,想给宝玉披上,却被宝玉推了开去。这个素来贤惠的女子怒从心起,喊了王善保、李贵并着茗烟,要把凶手找出来,抽筋扒皮才算罢休。 晴雯、麝月也不跟白南烟吵了,特别是晴雯,左手金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探出两尺,锋利无比,要见血。 她们没见过宝玉这样子,看来吃人,是宝玉心里的大忌。 宝玉通红的眼睛扫过灾民的脸,牙缝哧出冷风道:“我以为儒家天下,好,很好,爱护妇孺,懂得礼让,特别好!可我忘记了,封建就是封建,就是落后,就是愚昧!这世上没有哪种生灵是不祥的,更没有哪一种会说话的,要被你们吃掉!” 指着地上的女孩,手指神经质弯曲,“你们看看她,会说,会笑,会帮你们干活,会为了你们的夸赞而心满意足,就是因为她是半妖,半妖,什么是半妖?” “她不害人,她帮了你们,你们说她不祥,可我看见她忍着饥饿、寒冷帮你们干活!可我看到的是——她没有作恶!” 手指在女孩染血的胳膊上一摁,神色更怒,哼了声:“骨肉紧实,应该有一千斤力道,是大妖实力。” 这话说的好没来由,灾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宝玉是什么意思。袭人是个会揣摩他话的,柳条般的秀眉一蹙,随即愣了。 大妖实力?跟这些人一起挨饿受冻? 不说别的,既然饿了那么久,这女孩想吃饱穿暖,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她只需要抢了灾民的破烂衣服,堆也堆出一个温暖的小屋来,只需要抢上百多个灾民,怎么也有一两顿的口粮。 女孩没有这么做,甚至退一万步来讲,大妖能被灾民打死? 白南烟扯了宝玉,叹道:“这丫头太心善了,她是怕伤着灾民,没有还手,却没想到被自己舍不得伤害的人给打死了。委屈,太委屈。” 宝玉哼了一声,扫过篝火上冒热气的粥汤,眼睛眯起来。 他救人,不救畜生! 他也是凡人一个,会迁怒,想迁怒,他想收起善心,任这些人去死! 做好事?搏文名?都他么的见鬼去吧…… 可这时,女孩叮咛一声,睁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是多温柔的一双眼睛啊,没有怨恨,没有悲伤,只是有那么一点麻木,却也满是善良。女孩啊了一声,捂住胸口还不怎么发育的雪白,把石头拔出来,就这样捂着,冲宝玉盈盈下拜。 宝玉吓了一跳,诈尸? 仔细一想,不对啊,哪有诈尸诈得这么活灵活现的?他让女孩起来,不自觉扫过女孩没捂住的地方,天可怜见,他只是好奇。 女孩连忙捂严实些,可惜衣裳太旧,又撕破了好多,捂不住,赶忙蹲下去,却又抬起头,恳求道:“宝二爷您开恩,是石头儿半妖不祥,怪不得这些乡亲。真的,半妖就是不吉利的,把我的心炖汤吃了,能避过去。” 宝玉无话可说。 白南烟摇摇头,又怜又气的道:“什么半妖不祥,依我看就是些没来由的。你要把心剖出来炖汤,你有几颗心,又有几条命?” “没事的,石头不会死。”女孩笑起来,天真的道:“石头被人剖过好几次心了,每次都不会死。没关系的,让他们吃了石头的心,别被不祥给染了,那样不好。” 宝玉真想给自己几个耳光,这心里的感觉,无可名状。 他哆嗦两下,嗷嗷道:“袭人,快把雀金裘给我,真个冻死爷了。” 女孩没死,他的火气消去不少,但也没想着饶过灾民,可女孩这天真的话,傻到难以言表的破心思,让他直想笑,又不知道怎么笑。 无语,真个无语。 裹了雀金裘,身子骤暖,宝玉想了想,道:“你把杀……好吧,没杀掉你,把那个用尖石头戳你心脏的找出来,别的也就罢了,看在你纯……”他想说‘纯洁’来着,觉得不恰当,恶狠狠的啐了一句:“看在你傻乎乎的够白痴,爷饶了从犯。” “忘了是谁了。”石头的眼睛亮闪闪的,睁眼说瞎话。 宝玉噗嗤一乐,道:“罢了,让他们接着干活,你跟爷走。” “您要收留我?” “贾府那么多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宝玉觉得,不能让女孩一个人留下。他知道迷信、愚蠢都是难以更改的,不指望在这上面扭转灾民的心思。 或许他在的时候没人敢动,他离开十天半个月的没人敢动,但时间久了,总要出事。 石头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良久,突然笑了,摇头。 宝玉问道:“你不跟我走?” “不走。” “为什么?” 噗嗤,白南烟一下子笑了出来,这一笑简直倾城倾国,把所有人都看傻了眼睛。 她娇声笑道:“我的宝二爷啊,您难道不知道半妖的名声?别说要带她走,单单您这次救了她,就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呢。这丫头念着您的好,不愿意拖累您。” 石头点点头,柔和笑着。宝玉看得心里直抽抽——这样的女孩,怎么能拥有这样的笑容? 他见石头四处看了看,对他行礼道:“宝二爷,我就跟这石头山一样,就是个石头命相,没什么关系。石头知道您是心善,看见石头可怜,一下子把石头是个半妖的事情给忘了。您是个好人,不要管我了,毕竟,我是半妖。” 宝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吭声。 这是给他开脱呢。 古语有云:善恶不可同道。他宝玉赈济灾民,给灾民找了石头山这条活路,稳当当的是个好人,可女孩是半妖,是最恶的那种,要是跟女孩有了牵扯,他会被人诽谤,被人骂,被人说善恶不分。 听听这话,什么‘您是心善’、‘您是看着可怜’、‘您是忘了半妖的事情’,都是在给他开脱,却忘记了,没了他贾宝玉,暴露身份的半妖又怎么活得下去? 一咬牙,横下心,不管了! 宝玉的眼神转冷,捭阖四方,一直注意他的白南烟怔了下,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挡住了宝玉的动作。 她殷殷笑道:“哎呦,好个有趣的半妖,我说宝二爷,您可是想起她是半妖了?既然想起来,那就把救人的善心收了吧。我倒是看她有趣,要带了走。” 纤细漂亮的五指在背后打手势,宝玉看见了,一跺脚,转身离开。 袭人带着晴雯等人连忙跟上,临过拐角,古怪的看了白南烟一眼。王善保走到宝玉身边,贴了耳朵,小声说话。 “爷,您找我?” 宝玉哼道:“没找你,你太显眼了。我做手势是找茗烟,这猴子呢?” 茗烟正四处瞧着,好像在找什么人,听到宝玉说话,连忙跳过去。 “你干什么呢?” “回爷话,我找宁月儿呢,等我长大了,要抓她当填房。” 宝玉一下子乐了,敲他脑袋道:“那也等你长大了再说。”想了想,压低声音,“那个要杀人的,总归是个后患,你去给解决了。参与斗殴的也全部记下,找机会赶出去。” 宝玉还是那句话:他救人,不救畜生。 … … 贾琏回府,平生第一次走了中央三间的兽头大门,好个威风,好个得意。他拍马疾行,到了内仪门才下了马,化作一条丈许长的青玉白狐,叼着从五品镇抚的铠甲虎牌,直奔凤姐院。 临到屋舍精细的木门,贾琏晃晃耳朵,遥遥尾巴,旁边俊平儿给他拿了铠甲虎牌,一双温良的眼睛满是讶异道:“爷,您不是从六品同知吗?这怎么……” “你家琏二爷今非昔比。” 大青狐嘴里说了人话,摇头摆尾的,得意问道:“熙凤呢?” “奶奶在屋里清点账目呢。” 贾琏就蹿进去,看见王熙凤捧着账本观看,兀自扑倒,半空变成赤条条的人形,大呼小叫的累了两回,嘿嘿的笑。 凤辣子推开他,红脸笑骂:“大白天的来这套,又自个傻笑什么?” “你家爷升官了,从五品镇抚。” “你给谁称爷……”王熙凤脸色一变,刚要发作,忽然瞪大眼睛,“等等,你刚说什么?你连升两级,成了实权镇抚?不对啊,二老爷刚给你补了北城卫同知的缺,怎么成了镇抚?” “多亏宝玉……” 贾琏把事情说了一遍,王熙凤眼睛就眯起来了。 【这当家的可是讨了宝玉的好,不错不错,我也长脸,可是宝玉哪来那么多的银钱?】想到此处,王熙凤穿好衣裳,喊了平儿过来,几番询问,知道火炕的事。 “能赚这许多银子?”两弯柳叶吊梢眉横了一次,粉面比刚才又红了几分,惊讶道:“不过是个火炕,下三滥的匠人物件,怎么能赚这许多银子?” 贾琏笑道:“你管宝玉怎么赚银子呢,里外出不了外人,都是自家兄弟。等等,你不是想打宝玉银子的注意吧?” “有银子大家赚,怎么说打他主意?不中听。”想起火乌赤毫,王熙凤好像有火在心格啷里烧,嘀咕道:“要说做火炕,一个赚不了多少银子,除非那些豪门大院都要用他这个,可这又凭什么,他一个生员……” 贾琏的脸色不好看了,叱道:“那是宝玉有本事,得了守财奴的好处,你别打他主意。” “嗯~~?”王熙凤把丹凤眼一横,吓得贾琏不说话。 “平儿,”她沉吟道:“把周瑞管家叫来,我要问话。” 平儿领命走了,贾琏等人出去,犹豫几次,还是硬气开了口:“你真要打宝玉银子的主意?我告诉你,宝玉是咱们自家兄弟,你不要闹,要是闹起来,我不护你!” “用你来护?”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他贾宝玉自身难保,无端端的要护着半妖,名声都要坏了。我只是弄点银子,你气个什么!” 贾琏气得浑身发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有能耐的媳妇,委委的是个婆娘。 第四十八章 自有计较 结庐茅舍,篱笆稀疏。 贾雨村在院中舞剑,白麾如云,剑光如龙,偶有剑气四射而出,定然斩断杂草、枯枝等物,把个庭院变得无比工整。林修竹在边上候着,每逢有枯草枯枝被剑光斩了,就要拿了簸箕笤帚,把脏乱的东西铲了去。 蓦的,贾雨村收剑而立。 古朴大气的长剑随手入鞘,反而拿起素白的折扇端详把玩,嘴里轻笑道:“既然来了,就不要在外面候着,咱们这没那么多的客套。” 贾环推门进来,满脸兴奋道:“恩师,宝玉出事了!”他把宝玉‘袒护’半妖的事情说了次,许是激动狠了,有点语无伦次。贾雨村仔细听完,笑道:“如此,我知晓了,你回去读书。” “恩师!” “回去读书。” 与贾环的情绪相比,贾雨村脸色平静,一贯的儒雅笑容还是挂在嘴角。他看贾环含恨出门,摇摇头,继续端详素白折扇。 林修竹躬身问道:“恩师,环哥儿这是恨宝玉狠了,您为什么不借机会帮他一次?” “如何帮?” “贾宝玉自取其辱,无端端袒护半妖,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只要我们对外抨击,他的文名要坏,修为也要裹足不前。”林修竹的笑容同样雅致,仿佛不是说人,而是说理,“此事是贾宝玉不对,便是从着天理伦纲,也不能由他逍遥。” 贾雨村注视自己的弟子,稍后笑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林修竹回道:“是弟子肺腑之言,绝无因为哥哥怀有私心之意。” “也好,随心去做,必要时,我会出面。” “那环哥儿……” “不用理他。”贾雨村叹了口气,道:“以环哥儿现在的心性,哪里斗得过贾宝玉?贾宝玉是盘旋山林的蛟龙,已经崭露头角,他却是地底淤泥里的鱼鳅,鳞爪未生。起码要越过龙门,能够乘风驾云,才能和贾宝玉争个长短。” “弟子明白了。” 林修竹一脸淡然,拱手离去。 此去,是一场诗会。 金陵神童林修竹,自然是会场压轴。 … 一场诗会,卷起白雪苍茫。 有金陵神童林修竹,一首《叹雪》才高六尺,煊赫一方,其后当场抨击,言辞激烈,不下于《叹雪》一词。中都城广为传扬,引以为经典之说。 总体来讲,就是说善恶不可同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明击暗抨贾宝玉思想不端、行为不当。作为有数的神童,抨击的又是近来声名日盛的宝二爷,一时间,引起风头无两。 有人揣度是因为林和正的事情,但是想及林修竹是谁的弟子,也就笑笑。堂堂贾三甲的弟子,怎么可能恶意抨击? 于是,宝玉的文名日渐低迷,甚至到了坏处去。 … “爷,外面有人说您坏话!”晴雯怒冲冲进来。 宝玉抬头笑道:“我知道了。” “爷,凤辣子抢了您的生意。”隔了片刻,晴雯又进来传话,眼睛气变了形。 宝玉还是笑笑:“我知道……等等,她抢了我什么生意?” 这个真不知道。 对于外界的抨击,宝玉不曾听说,但是他读书、练字,文火飘摇中,才气的增长就能体现出来了。打从前几日开始,才气的增长速度与日渐缓,到了今天,只比刚刚习文时好了那么一点,或许,还有不如。 他让李贵出去打听了,知道林修竹抨击他的事情。 宝玉笑了晴雯,只说多大点事,等晴雯把凤辣子带了工匠,抢他生意的事情一说,这才有点在乎——灾民的赈济还没结束,他需要银子。 带了王善保、李贵。茗烟这泼猴以为要打架,摩拳擦掌,还把从江流那学来的家什给宝玉看,被宝玉瞪了一眼,乖乖跟在后面。 几人到了东城门脸,看见柳生全杵在门口,巴巴的望。 “宝二爷,就知道您要来。”柳生全一身白衣秀才服饰,长相端正,是个心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他和宝玉打了招呼,愤然道:“我从白花魁那知道事情了,不过是您善心使然,竟然被恶意抨击。无妨,我与姻香楼过百生员、秀才,定然为您挽回名声。” 宝玉摇摇头,这个不妨事。不过是林修竹而已,放不进他的眼,他在等待更多,更好的机会。 把柳生全安抚了,宝玉开始问账,听到赚取的银两足够赈济灾民,委实惊了一次。中都城灾民百万,他能赚这许多银子? 柳生全笑道:“您给起了个头,自然有人跟风讨好。那些豪门贵族、文人骚客,为了博取文名,竟然把自家府邸让出来了,容纳灾民。东城府邸过三百,但是灾民进入东城区域,有史以来,这是独门的一次。” “宝二爷,全仰仗您。”柳生全一甩袍袖,双膝跪倒,正色道:“后学末进柳生全,替天下百姓叩谢宝二爷大恩。” 宝玉连忙往一侧退开一步。这柳生全学识不够,天赋也是一般,但论起忧国忧民,也是中都城算得上的一号。 柳生全倔强再拜,被宝玉搀起来,笑道:“多亏守财奴的财气加持,东城三百府邸,都在咱们店里交了定钱。凤辣子……”想起凤辣子是宝玉的嫂嫂,不好意思笑了笑,改口道:“王熙凤也弄了工匠,不过赚些西城富商的钱财,不会多。” 宝玉点点头,是啊,不会多。西城与东城不同,那些富商最会算计,少有用外面的工匠。王熙凤忙碌再久,最多也就是百八十两银子的利润罢了。 他抬起头,看门脸上的无字大匾,笑道:“既然如此,火炕也不必做了。让下人知会交了定钱的府邸,就说火炕照做,但不再接取新的订单。把门脸关了,以后做别的生意。” “还要做生意?”柳生全大惊失色。 从商者鄙,做火炕生意是为了灾民,没人能说什么,可要是做别的生意,那就是为了银钱,要坏宝玉的文名。 宝玉看他呆滞,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用怕,只管做了就是。贾芸,你也跟着,好生辅佐柳公子。” 贾芸点头称是,扯了柳生全离开。 … 白花花的银子,宝玉当然喜欢。火炕生意赚取的钱财都赈济灾民,他一分一毫没有落下,让他有点可惜——还记得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他喜欢得很。 【要看下一个生意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挣钱。文人啊,文人,做什么都要钱。我有火乌赤毫,笔毫上可以省下;纸张方面,贾政派人送来了两张五十辆银子的十扣纸,代儒老先生倾尽身家,送来两张五百两银子的精品十扣纸,也够用了;墨条有老祖宗给的灵脂墨,唯独砚台……这个奢侈物啊,真是讨人喜欢。】 宝玉这般想着,每日只是读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是悠闲自在,却不知道,自己乐坏了多少人,又急煞了多少人。 林黛玉用幽幽的眼神看他,嗔道:“都怪你,没来由帮什么半妖,不知道半妖是万恶之源,被世人厌恶摒弃吗?和这些个东西牵扯上,没好处的。” 宝玉抿抿嘴,不当回事。 不过细想起来,有点无语。 他就是帮了石头一把,没做别的,平白变得人见人厌。白南烟把石头收在身边,听说还赐了姓,叫白石头……白石头,白石头,真是个……好可爱的名字。 人家这样做了,外面竟然说:白花魁心善,白大家好人。天啊,要不要这么不平等?想到这里,宝玉差点笑出声来。 黛玉气急道:“你还笑?”俊俏的瓜子脸闪过类似红烛的火焰,冷哼道:“你现在读书、写字,连前段日子三分之一的功效都没有了。那林修竹……混账!” 说着,眼中亮起真真个烛火,宝玉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扶住。 “你做什么?别伤了元气。” “没什么,就是那林修竹,这辈子都别想红袖添香了。” 黛玉娇憨的打他脑袋,到了头发,又舍不得用力,最后气不过,径直穿过青色的纱帐,回了碧纱橱。 宝玉想追进去,有袭人进来传话,担忧道:“爷,老祖宗唤您过去。” “知道了。” 宝玉拍拍袭人的肩膀,聊表安慰。他知道袭人担心什么,老祖宗想的,他也知道。只是细想起来,还真没到时候。 【只是林修竹而已,算不上什么。既然有人对我出手,总归要踩个有价值的脑袋,助我更上一层楼。】 【没耐心啊,这贾府满门锦绣,怎么就没个有耐心的?说不得我要推波助澜,帮林修竹一把。】 宝玉吃吃笑着,顺着廊桥去贾母暖阁。刚进去,就见贾母半躺在青色缎子的靠背引枕上,王夫人坐在旁边,后面有凤辣子伺候——自从他开了文山,凤辣子老实不少,只是近来,好像又要蹦跶。 他不奇怪,凤辣子做事缜密,是个有心机的,但是缺点也大。在凤辣子的眼里,爹亲娘亲,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亲。 而他,偏偏有了银子的来路。 宝玉做了个架势,要跟老祖宗见礼,只觉眼前一花,就被贾母抱进怀里,心肝儿肉疼的叫了起来。他斜眼往后看,贾政恭立在门口的一侧,硬是不让坐,苦脸候着。 贾母疼他一阵,训斥贾政道:“外面说的那些个腌臜不入耳的话,你可知道?” 贾政苦笑道:“母亲,这些孩儿自有计较,您就不要管了。” 宝玉跟着道:“我也自有计较。” 他和贾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笑意出来。都是个有计较的,只是宝玉撇过脸,对贾政不屑一顾。 这贾政,就是个糊涂的。 第四十九章 由不得他 贾政和贾雨村有勾结,他早就知道。原谅他用勾结这个词语,只因为那贾政,实在是与虎谋皮。 也是贾雨村文名太盛,以至于贾政蒙了眼睛,他不怪贾政。 人糊涂嘛,用不着责怪。 在贾母那盘桓一阵,被贾母说教两回,被王夫人也说教两回。宝玉等凤辣子落井下石,磨蹭好久,没等到,离开的有点失落。 他继续读书、写字,才气的增长也越来越慢,许是文名坏得狠了,连最初的速度都比不上。问了外面传言,都说他贾宝玉不敢还口,落实了他善恶不分的名声。 宝玉只是笑,接着练字。 文名影响才气的增长速度,但不影响他的字体,勤奋练习下,字体中那中劲建骨力,越发见长。 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时至今日,可以在外下笔。 柳体,小成! 在这儒家大周,可算是自成一体。 … 一日之计在于晨,而宝玉,也委实不讨厌清晨了。 刚入红楼时,宝玉最烦的就是每天一早。还记得袭人端了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来,里面是澄青的茶水。晴雯拿来的也是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盛放的却是温水,旁边还有一个碟子,撒着半透明、有点浑浊的细碎颗粒,边上搁着搓散后又用水泡过的杨柳枝。 茶水漱口啊,漱不干净,用青盐刷牙,那种苦涩的滋味让他想死。现在不一样了,手里是用头年桃木杆心做的茎秆,散发一股清香,上面用硬鬃毛别住了,牙缝里的污垢都能刷了去,至于牙膏…… 只能说是幸运——宝玉好奇过古人是怎么刷牙的,记起来一个配方。沉香一两半、白檀香五两、苏合香一两、甲香一两、龙脑香半两、麝香半两,以上香料捣成粉末,用熟蜜调成糊。 可惜的是,大周没有普通的蜂蜜,只有采花娘的百花露。 要说百花露,贾府里也有,李纨嫂子给他送来的花白玉露里就有这个。专门跑去折腾,不值当。他找了几天,用苏合香油替代了,用起来也舒坦。 宝玉刷完牙,把袭人送来的香粥喝了,歪火炕上打盹。 【听柳生全说,救济灾民的善名已经到手了,很多人学习、书写《咏麻雀》、《蝉》,让我的才气增长了不少,可最近林修竹那边如火如荼,以至于我文名衰落,被中都城文人不齿。】 【林修竹作了一首《咏雪》,以雪表明自身高洁,其后对我大肆抨击,说我善恶不分、黑白不明……有趣,委实有趣……半妖的地位由来已久,要是我出去辩解,就是进他们的套,可是不辩解,也让他们心安。最近流传出一句话,说‘自古正邪不两立,并非瑜亮并时生’,这是把我比作气死的周瑜周公瑾呢。】 宝玉哑然失笑。周瑜?周公瑾?那可是数百年前的大儒。出口啸出剑气,斩灭百万曹兵的盖世大儒,比当朝大学士还强悍许多。把他比作周公瑾,是不是高看他了? 摇摇头,让袭人取了纸笔,下笔成文。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纸,只是普通的造竹纸,没用才气书写,但是字体刚劲有力,结体严谨,颇有斩钉截铁之势。 袭人凑趣看了,打心里觉得欢喜,道:“爷,您这字比以前好看许多,依我看来啊,比环哥儿写的好多了。” 晴雯把青花瓷杯顿在桌上,茶水溅了不少,气道:“写的再好有什么用?名声都坏了!我说宝二爷,您就这么自在?还能读书?写字?外面怎么说您的,您也知道,要是任由他们传扬下去,明年开春的秀才大考,您也别想赶上了。” 宝玉挑起眉毛——这就是‘别人’想要的。 他还差六把文火没有点燃,参加秀才大考,最重要的资格就是点燃八十一把文火。如今他文名败坏,才气不增,想要点燃文火,就是说笑。 摇摇头,揶揄道:“你这个小嘴厉害的,就知道为难我。秀才大考可是有君子六艺的,虽然不是全部,但也要考校礼、射、御、书四种。不把字练好,怎么考?” “那也要先点燃文火啊。”晴雯急了。 宝玉还想逗她,就见晴雯竖起眼睛来,指着往外走的麝月道:“浪蹄子你哪里去!” 麝月哆嗦一下,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差点摔了,连忙站稳,回头赔笑。 袭人见晴雯正在火头上,怕麝月受了委屈,也怕宝玉误会晴雯、麝月。笑呵呵的把大海碗接了去,道:“昨个李嬷嬷来,看见麝月倒了好大一碗的物件,心里疼得很。我见你不喜欢吃,索性让麝月给李嬷嬷送去,也算不糟蹋物东西。” 宝玉点点头,没说话。 李嬷嬷是他的奶娘,昨个回来了,他没见,让找李贵说说久别的母子之情。要说李嬷嬷,对小宝玉是真个好,就是喜欢拿大,跟晴雯处的不好。 他知道其中有些弯绕,也不点明。些许小事而已,不需要计较。 晴雯抓尖要强,把袭人拦过去,道:“你还帮她护着?” 本来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最近憋屈得狠,要爆发出来,冲宝玉嚷道:“明摆着是李嬷嬷拿大,见您不要,那就必须给她了。她多少是您的奶娘,您不说话,也就随她。凤辣子……算了,凤辣子不管也好,总归是吵架,我给您吵她便罢了。可那外面的,酸秀才腐举人的乱嚼舌根,特别是那个假惺惺的林修竹,你也不回他一两句辩辩理?” 宝玉摇摇头,不接晴雯的话把。别看晴雯态度不好,其实最是疼他不过。这是替他叫屈呢。 他让袭人过来点,舀一勺花白玉露,抿一口,又吐掉。 “还是李纨大嫂子送来的?” 晴雯竖着眼睛喊:“爷,我问您话呢。” “小女子,少问些有的没的。” 宝玉敲了晴雯的脑袋,晴雯缩起头,气呼呼瞪着他,他也不理。看见袭人点点头,回说是李纨大嫂子送来的,起身往外走。 “急什么,急什么……” 一边喊茗烟跟随,一边乐呵呵的怼晴雯,“不就是一个林修竹嘛,爷还不看在眼里。秀才大考要考校君子六艺,爷最近忙得很,都要学。” 是了,一个林修竹而已,里外不过是个压在八十一把文火上,就是不参加秀才大考的神童生员。唔,现在不算是了,姻香楼的一首《咏麻雀》,灭了林修竹五把文火。 一个吃过他亏的,扒了皮也没多大好处。他想要的更多。 以生员之名,不踩个值钱的脑袋,怎么让文名盖过一般人去?他接了小宝玉的身子骨,要是不多计较些,怎么比上别人?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这做人嘛,要够坚,够韧,还要够有耐心…… … 生员有生员的圈子,秀才有秀才的圈子,举人,自然也有举人自己的圈子。 除非林修竹这等人物,不然的话,没谁能越级踏足。 林修竹是金陵神童,四岁点燃文火,五岁灼烧九九八十一把文火,时至今日,已然一十有一,仍然不参加秀才大考。他心性高远,要与恩师贾三甲一般,做那秀才大考中的,首榜案首! 大周儒家有九座学宫、一百零八座学院,才气如龙,遍布天下,是大周文人的顶尖。学宫暂且不说,都是三甲举人才能进的,那一百零八座学院,他也想进去一观。 贾雨村当年是中都秀才首榜案首,以平民之身,进入中都学院,从此一飞冲天,考中三甲举人,获得进入学宫的资格。他林修竹是金陵人士,要进入的是青庐山学院。而青庐山学院,涵盖包括金陵城在内的十七座城池。也就是说,他必须在这十七座城池名列首榜案首,才有稳稳进入的资本。 青庐山学院入学甚严,有不少次,只纳取了首榜案首…… 林修竹奋笔疾书,把最近学到的文章,一一书写。才气不断涌现,他的双眸,仿佛也在燃烧熊熊烈焰。 熄灭了五把文火,没关系,没什么,只是近几日,他就重新点燃了三把。林修竹突然掷笔而出,在草庐上擦出好大一片墨迹。 “心乱了?”一侧传来声音,温雅如玉。 林修竹连忙转身行礼,深深拜伏道:“见过恩师。” 贾雨村让他免礼,身披白色大麾,腰配素白玉佩,手上一把雪白折扇,仿佛洁净大雪中走出的君子一般。唯一不同色调的,是腰间挂的‘君子剑’,雅黑古朴。 他再问道:“心乱了?” 林修竹颤了一颤,苦笑道:“恩师明鉴。弟子听恩师当日一问,尚说肺腑之言,可死物无情人有情,怎能没有私心? 弟子当日曾言:此事是宝玉不对,要依天理伦纲,惩戒宝玉。可每逢午夜梦回,总想起石头山白石头此人……要是弟子在场,也会……如宝玉那般。” 林修竹跪倒在地,哭道:“弟子愧对恩师教诲,之所以抨击宝玉,全然由于私心。弟子与哥哥相依为命多年,要为他报仇雪恨,以致忘了初衷。弟子,弟子……”哽咽难言 贾雨村摇头,不语。 稍后笑道:“为师再教你一句:落子无悔。既然做了,就要做绝。” 林修竹愕然抬头,只见贾雨村拍拍腰间古剑,沉吟道:“我对那贾宝玉没有成见,只是贾府满门狐妖,做不得这高高在上的国公了。贾宝玉是贾府中兴砥柱,生不逢时,由不得他。” ... ... 从今天开始三更,兄弟姐妹们,青蛙拼命了,求个收藏评价推荐打赏什么的,当然最重要的,求个正版全订。 青蛙不说什么正版盗版的,就是现在全职,吃什么喝什么全看大家了。每天几毛钱,养只青蛙给写一辈子书,来吧,好便宜的碳烤青蛙。 另:上架后还会加速。 再另:编辑不催上架,青蛙绝口不提,有多少公众章节就发多少,大不了吃咸菜。 第五十章 文位压制 “您是要?” 贾雨村挥开折扇,扬起一阵清风道:“今日有举人文会。林举人、陈三甲、赵举人、钱三甲……除为师外,还有七名举人到场。七名举人同时认为宝玉此人善恶不分,文位压制下,他一介生员,起码三月无法点燃文火。” 林修竹惊道:“您是要误他秀才大考!” … 举人文会,林修竹也未见过。 他的圈子已经很广,普通生员入不得眼,便是一般的秀才,也没资格让他写诗作词。他五岁高举九九八十一把文火,迄今已经六年。六年时光让他积累深厚,若是开办诗会,所到者,必是首榜秀才之流。 他曾骄傲过,得意过,随后在时光中化作底蕴,深埋潜藏。因为与恩师相比,他的这些骄傲,委实不算什么。 就好像如今——举人文会。 地点是贾雨村的草庐,方圆不过十丈,外围竹篱稀疏,简陋的门扉外隔了三五米,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 而此时,天空云烟飘飘,落地化作一人。 这人身着青色举人袍,头冠高有半尺,以一窄扁藏青色锦条捆绑,似是敷衍了些,不少发丝扎出来,随风飘舞。 “贾三甲,林某来的仓促,哪知你招待得更加仓促。只是我这般放荡之人也就罢了,那钱三甲,可是喜欢排场得紧。” 林举人畅快大笑,打眼一瞄,随口吟道:“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林修竹瞪大眼睛。这是举人,是出口成章! 他听得这是《归园田居》中的两句,是先辈大儒陶渊明的组诗作品。《归园田居》共分五首,这是其一中最富盛名的两句。以朴实无华的语言,不加雕饰地描绘出一个宁静纯美的天地,让人听了,不由心生神往。 而此时,他真个就在其中。 只见林举人笑意吟吟,四颗繁星自额头、百会以及双眼闪亮而出,竟是四颗文胆,竟是四胆举人。雄厚才气自文胆出,引得天地正气如云彩般翻滚而下,落到地面,刹那化作一片山野人家。 贾雨村的草庐旁多了八九座类似的茅草屋舍。环绕屋舍,有方圆十余亩田地;屋舍的后檐荫盖榆柳树荫,争春的桃李列满院前。要不是寒风凛冽,险些让他以为到了开春时候。 【出口成章,这就是出口成章,几乎能以假乱真。】林修竹羡慕的看着四周,稍后垂下头,心中不由失落。 贾雨村说过,‘有七位举人认为宝玉善恶不分’,‘七位’二字,委实可圈可点。 他听贾雨村说过要来的举人名单,不多不少,恰好是七位。那么,也就是说,贾雨村虽然要误了宝玉大考,实则在他心底,并没有以为宝玉哪里不对。 【贾宝玉,你凭什么……比我还能得到恩师的认可?】 林修竹低垂眼睑,藏了心中不快。 贾雨村和林举人见了礼,好生夸赞了林举人的才气显化,好似不经意的撇过林修竹,微微摇头。 林修竹,很好,是个可堪造就的,但是和贾宝玉比,差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的爱徒。林修竹读书努力,头脑聪颖,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太过依赖于他。 这个弟子凡事只想追上他,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要走他曾经走过的路。如果说贾宝玉是盘旋山林的野蛟,扬爪呲牙,要与天争,与地斗,那么自己的这个弟子,虽然也是成形的蛟龙,却是跟在自己身后,等着长满鳞爪,再搅动风雨的……家龙。 家生的与野物,谁强谁弱,不问自知。 贾雨村一边迎了林举人入座,一边思考林修竹的成长问题。想来想去,还是叹了口气——要是林修竹能再厉害些,自己也不用举办这场文会了。 宝玉多日不动,动辄必是石破天惊。他怕林修竹承受不起。 这边言笑晏晏,高空又落下一人,不等众人开口,兀自笑道:“有春景而无春暖,岂不可惜?赵某献丑。” 说罢,吸了口桃李花香,吟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冬去春来,万物回暖。林修竹又惊了一次,心里闪过两句诗的来路,是汉乐府,《长歌行》。 短短两句,竟然改变了八九间草庐、十余亩田地的季节,委实可怕至极。他努力压匀呼吸,心想举人都有这等威能,自己恩师也有,甚至更强。不能少见多怪,丢了恩师颜面。 脸色渐渐平静下去,却又见高空一人,尚未落下,就有诗篇传来。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贾三甲,诸位同窗,我钱某最是喜欢女子妖娆,你等空有景致,岂不失了大好春光?” 林修竹已经无话可说。要是先前的两人,不过是四胆、五胆举人而已,比贾雨村还差了些许,可这次来的,是钱三甲,老一辈的三甲举人,不比贾雨村弱了。 他看见茅屋旁多了精致木楼,庭阁楼台,宛如实质。小窗露出女子黔首,冰肌玉骨、软玉温香,硬是分不出真假。他知道都是假的,但也知道,在众位举人离开之前,哪怕上去触摸,那也是真真的别无二致。 他小心服侍,不敢多言。 贾雨村迎了钱三甲,不多时,又有几位举人赶来。或是驾云,或是乘鹤,或是化风,或是随烟。等举人们客套完毕,开起文会,更是漫天繁星璀璨过,满目霓虹彩霞飞,晃花了林修竹的眼,震颤了林修竹的肝。 酒过三巡,茶过五味。林举人畅然大笑,怂恿贾雨村来个剑舞。贾雨村以《剑吟》动天下,说是诗词,不如说是剑中舞者。君子舞剑,威力无匹。 贾雨村当场应了,让林举人有点赧然。论身份,论文名,他比贾雨村差了不少,先前所说,自然是僭越了。左右一看,注意到神童本家,笑道:“这就是名誉中都,善恶不可同道的修竹神童?” 贾雨村收剑而立,伴随剑势,众位举人营造的田园草庐、美酒佳人化作一缕青烟。他让林修竹依次奉茶,笑道:“劣徒没甚本事,只是守心守德,做的尚且可以。” 钱三甲注意过来,惊道:“如此说来,贾三甲是认可中都传言?可有理据?” 一般来说,举人不会参与生员、秀才的文名之争。以他们的文位,要是觉得哪个生员、秀才心性不佳,不堪造就,会给当事人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可此时,素来温吞尔雅,不滞于物的贾雨村贾三甲,竟然认可了弟子对别人的抨击?要真如此,那贾宝玉,到底会是何等腌臜的物什? 贾雨村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只是解下君子剑,递给了林修竹。 持君子剑者,是为君子。 虽是千金剑,却有千钧重。 钱三甲嫉恶如仇,眯眼冷笑道:“如此,那国公贾府,真个出了个善恶不分的东西!” 其余六位举人,沉吟片刻,微微点头。 贾雨村贾三甲,君子《剑吟》天下知,定然不会无有理据。 … 贾母院北侧是五间大上房,上方东边就是粉油大影壁,挨着李纨房。距离不远,可惜贾母院的大门开在南侧,叫垂花门,他要找李纨大嫂子,就要先去南边,再往东北方向拐,起码有三里路程。 李纨让人传话说,想要见他,只是身子不便,没能登门拜访。宝玉想了想,干脆自己过去,看她打什么机锋。 茗烟在他身后跟着,大摇大摆,小小年纪,在贾府已然有了几分威风。最近宝玉文名败坏,他反而更‘威风’了些。 学着晴雯,瞪眼吓退几波碎嘴子的,向宝玉邀功:“爷,您别管府里面怎么说。那些个丫鬟、仆役,平日里没多大事,净想着多主子的嘴了。您要是不喜欢,我把他们给揍了,那也白揍。” 宝玉敲他一下,东边一拐,就是粉油大影壁。 从《大周外史》中,宝玉知道影壁的作用。旧人们认为自己的住宅中,不断有鬼来访。如果是自己祖宗的魂魄回家是被允许的,但是如果是孤魂野鬼溜进宅子,就要给自己带来灾祸。贾府满门狐妖,不怕鬼怪,但也依照习俗,做了这个粉油大影壁。 本该正对大门,觉得不漂亮,干脆做在了里面。四边纹花,中间上了彩色,仿佛百花拥簇一般,端得漂亮。要说平时,宝玉顶多看上一眼,这次不一样,眼神扫过去,突然有点挪不开了。 只见其中一朵洁白百合,好像多了生气,花瓣招摇起来,几点露水映射深冬寒阳,更显活泼。这寒冬腊月的,别说露水,就算一盆子水也要结了冰去,出现这个,委实让他奇怪。 “怎么回事?”宝玉伸出手。 手指刚要触碰露水,百合花瓣蓦然合拢起来。他缩回手,手指上竟然挂了一个粉色的小人。小人穿着花瓣做的衣裳,蓬蓬的,特别可爱。 宝玉凑近观看,发现是个半指大的小女孩,样貌秀美,吃吃的笑。 “嘤嘤,嘤嘤…..”小女孩舔舔他的手,嘤嘤的叫了起来。四处盘旋一阵,从粉油大影壁里抱出来一个比她还大的花瓣出来,趴在宝玉的发髻上。 【原来是采花娘,应该就是李纨大嫂子的那只了。】宝玉用手指逗弄她。 《大周外史》有记载:采花娘骑蜂而舞,逗蝶而翔,高不过指,样貌秀美,而且擅长养取百花露。 李纨给他的花白玉露,就是加了采花娘的宝贝。 第五十一章 往昔飘摇 手指拨弄采花娘的脸颊,好像触碰嫩黄花蕾,只有柔腻显于指尖。采花娘推开他的手指,嘤嘤笑着,把比自己还大的花瓣往前一送,恰好让他碰到了。 有点凉,也有点黏。 茗烟舔舔嘴唇,羡慕道:“爷,这是百花露呢。闻这香气,应该是腊月冬梅产的,最是稀少,也最好吃。” 宝玉笑了笑,把手指吮了一下,蓦然呆滞。 没错,是蜂蜜,但要更好吃。 他觉得一股甜香沁在心间,鼻翼中,恍惚有种淡淡的梅花香味,余味绕梁,三日不绝。吞咽下去,胸腹里更是妥帖,仿佛有个小手儿把五脏六腑都给抚慰了,舒坦得很。 【是有蜂蜜的味道,但是饱含灵动之气,能够滋补、润养五脏六腑。特别是肠胃,明显感到舒服很多。】 嘤嘤,嘤嘤,采花娘还在把花瓣往他脸上凑。宝玉伸手接了,一仰脖子,全部喝了下去。 不多,只有一个汤匙的量,但是喝下去浑身发暖,肚子感到饥饿——明显的,他的肠胃得到一定的滋补。 “谢谢你。”宝玉对采花娘笑了笑。 采花娘得意的挑起小下巴,嘤嘤两声,钻他头发里取暖儿,宝玉再逗她,怎么也是不动了。旁边茗烟眼巴巴的看,舌头舔着嘴唇道:“爷,这花瓣,您不要了吧?” “你可真够馋的。”宝玉把花瓣递过去。 茗烟接过花瓣,连着上面黏连的百花露一起塞进嘴里,嚼巴嚼巴,满脸幸福咽了下去,“爷,您不知道,这百花露可不只是好吃,里面的灵气,对咱们妖族也是大有用处。” 四处看看,压低声音道:“要说李纨大嫂子对您是真的好,这宝贝产量极少,大多给您送了去。您还不吃…….” 宝玉敲他一下,笑道:“你也是个乱嚼舌根的,该打。” “嘿,单这口百花露,爷您打我个半死都成。” … 西花墙东侧,是李纨的小院。 院子不大,比贾母那边小了许多,唯独一座流水小池,让院内多了几分清雅。李纨和兰哥儿住在院内,一应小丫鬟、仆役,那是一个不要,都是母子二人悉心打理,有点避世而居的味道。 没有伺候的,自然也不需要传唤。宝玉推门进去,迎面是小池上一座黄木细桥,只有三丈长,仅供一人行走。桥下是锦鲤翻滚,看见人来,争着往上跳。 “好家伙,要讨食呢。”茗烟年岁小,正是爱顽的年纪,见栏杆上有米料,撒了一把下去,看着逗乐。 宝玉再敲他一下,要往李纨房的方向走。突然脚下一阵滑腻,一条三尺长、胖乎乎的青鱼从池水跳上来,飘飘的,顺着他的裤腿往上飞。 茗烟瞪大眼睛,叫起来,“爷,这是青冥鱼,您要有好事呢!” 宝玉点点头,也挺欢喜。他知道青冥鱼是鬼怪精灵的一种,偶出池水,无水可游,平日里极难见到。据说代表祥瑞,谁要是看见了,定是个幸运的人儿。 他抚摸青冥鱼,鳞片滑腻,微凉。采花娘从他头发里飞出来,翘腿儿坐在青冥鱼的背上,冲他嘤嘤的笑,像在说话。 “玉哥儿,你好大的造化。” 人没到,声先闻。李纨推门出来,见到这种状况,笑道:“这两个平日里都是不近人的,你今个来,它们倒是欢喜得很。采花娘说你的味道很美,有更厉害的鬼怪精灵给你留了烙印,说你好呢。” 宝玉惊了一次——这点,他真不知道。 想一想又笑了。更厉害的鬼怪精灵?应该是守财奴吧。他查过守财奴的来历,是个难分归属的。有人说只是普通的魑魅魍魉,也有人说,那是等级很高的鬼怪精灵。 【不知道那老家伙是怎么想的,也罢,由他。】 宝玉跟李纨大嫂子见了礼,多宽慰了几句。 李纨本是金陵名宦之女,从小清雅端庄、处事明达,却又超然物外,很讨鬼怪精灵的喜欢。她嫁给贾珠,就带了两个鬼怪精灵来,很是有过一番热闹。 可贾珠病殁,李纨青春守寡,一颗心儿,索性成了槁木死灰一般。她只求养好兰哥儿,让兰哥儿成就功名,她这一生也就罢了。 想及此处,宝玉见李纨仍然年轻的清雅脸庞带着些许病态,招来茗烟,让茗烟过去搀扶着。 “大嫂子。”宝玉叫了声。 李纨点头应了,那边采花娘和青冥鱼过去缠她,让她几句话呼退了去。她递出一只素手让茗烟搀扶,上下打量宝玉,笑道:“几日不见,玉哥儿越发精神了。” 宝玉谢过了,笑道:“不知大嫂子唤我来,所为何事?” “就是怕你多想,见一见你。” 李纨看着桥下锦鲤,摇头道:“你最近文名差了,怕你多想,来跟你聊上两句。你是兰儿的学字夫子,既然是了,那就一直会是。当家的生前,最是疼你不过,他去了,我这个做嫂子的,自然也是疼你。” “不管你将来如何,文名如何,你都是兰儿的学字夫子。就好像那花白玉露,你不喜欢吃,你倒掉了,我还是会遣人送去。” 宝玉把眉毛挑起。果然是个处事明达的,早就知道,却不作声。 李纨看他一眼,美眸泛起晶莹,道:“当家的生前,最喜欢吃花白玉露,他却不吃,只是把白玉浆熬了自己吃,百花露都给你送去。他去了,我也就把两样凑在一起,熬煮了给你。你不喜欢吃,我还是送。” 泪花终于落了,李纨哽咽道:“你莫怪嫂子,只是你珠哥哥……” 宝玉叹了口气——这是把对贾珠的思念,全然记挂在了自己身上。他刚想开口,突然眼睛直了,来回踱了两步,一拍栏杆。 “大嫂子,您是说……大哥他生前,都要吃白玉浆?” “是啊,你忘记了?” 宝玉苦笑道:“那时年岁小,不记得了。嫂子,我肚子饿了,给我熬煮一碗,可好?” … 李纨这边也有火炕,火眼熬煮羹汤。 跟碧纱橱相比,李纨房里的摆设俭朴许多,除了一盏手绘宫灯,都是普通家什。李纨用铁锅盛了豆沫,又掐了个拇指大小的瓷瓶过来。倒了半瓶,想一想,全部倾倒下去。 “我这只有两三瓶了,采花娘喜欢你,说不得会多给些。”李纨笑着,把豆沫和百花露拌匀,又倒了一碗水,多加半勺,用火褒着。 本该盖了锅盖,宝玉让掀开了,要看。李纨拗不过,就多加了半勺水。 说要熬煮一碗,这开了锅盖会蒸去许多,要多加水。 她和宝玉仔细看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过多久,锅边有小泡冒出,李纨就笑道:“这就是熟了,不能熬煮太久,会失了百花露的香味。当家的生前说过,就算不加百花露,这样也够了火候。” 说着,要把白蒙蒙透着嫩黄的汤水盛出来。 宝玉摇摇头,让茗烟拿出去倒掉。 李纨怔眼看他,美眸多是不解。宝玉笑了笑,温和道:“大嫂子不要多想,就是这般做了,味道委实不好。” “当家的就是这样喝的,没加百花露而已。你知道的,百花露都送去给了你的。”李纨的语气不怎么好。任谁这样了,都不会开心。 宝玉好生安抚,把理由说了。一是百花露不能久熬,久熬失了灵气;二是白玉浆要多熬煮些时辰,不然的话,会有豆腥气。 李纨笑他道:“就你这么多机巧。” 宝玉摇摇头,没接话。 这算什么机巧? 白玉浆说白了,那就是豆浆。豆浆存在假沸现象,只是锅子边缘有小泡冒出,其实并没煮熟。要说生点也没什么,大多数食物,生的也是能吃,可这豆浆,要是不熟了,真个是个要人命的东西。 豆浆不煮熟,毒素会破坏肠胃,要不是加了百花露,普通人,三两天就要腹泻而死。就算加了百花露,也只能延缓破坏的速度,早晚有一天,会累积致人死命。 他一直奇怪小宝玉的身子骨,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李纨当家的就是这样喝的,贾珠就是这样喝的……】宝玉苦笑摇头,这贾珠,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暴病身亡? 与小宝玉不同,贾珠是真正的青丘狐族,但尽管是妖族之身,也承受不起长年累月的毒素侵蚀。恐怕,还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好似不经意问道:“嫂嫂,大哥怎么喜欢吃这个?” “哦,是有人跟他说:古时有个叫刘安的王爷发明的,最喜欢吃。他吃了,觉得欢喜,也就爱上了。” “那是谁跟大哥说的?” “不清楚,当家的去得早……” 宝玉眯起眼睛,一股子杀意藏在了心底。看来贾府的风雨飘摇,早在贾珠病亡前就有了端倪。白玉浆听着好听,是个有品味的,但在大周并未传扬。要是有知道吃法的,肯定知道其中的害处。 【厉害啊,豆浆生吃,其中的毒素,哪怕现代也很难查到。在这大周,真真的是个杀人不见血。可惜贾珠已死,找不到罪魁祸首了。】 那边李纨见他愣神,笑道:“原来是这般小事,那我以后多多熬煮,最后再加百花露就好。这都是小事,倒是你的文名……玉哥儿,总不能让外人随口乱讲了。” 宝玉点点头,想说不急,时候未到,突然眼前一黑,半个膝盖跪在了地上。 “玉哥儿!”李纨惊叫道,要来扶他。 宝玉推开扶来的素手,抬头看天,只觉得自虚空不知何许处,阵阵威压夯进了他的心底。他知道这是什么,蓦然大笑出声。 “好好好!我等的就是这个!” 闭眼,进文山。 第五十二章 红袖珠泪 百丈文山巍峨壮阔,虽然进过许多次,仍让人心折。 一连七十五把文火熊熊燃烧,一直蔓延到山腰偏上之远,照得一片透亮,满眼都是辉煌。其中最上方的一把文火尤为炽热,火焰翻腾十余尺,要把更上方的一把文火引燃。 轰隆隆~才气汇聚成风,风助火势,烈焰熊熊。 而此时,天空无穷高处,隐约有流星攒落。一、二、三……宝玉细细数了,笑容更大,讥道:“七个,竟然是七个举人对我进行文位压制。贾雨村,你还真看得起我。” 他伸开双手,要尝试一下,这传说中的,文位压制之说。 只见流星攒射而下,逐渐看清了模样,及到近前,距离山巅只有十余丈的地方,更是让人惊惶莫名。 这七颗流星,竟然变幻成各种模样。其中有长弓一把,角首韧弦,坚硬如同万古寒冰,闪烁锐利光芒;稍弱者,是折扇、大戟、书册、戒尺。比长弓小了近倍,也有十万丈方圆。 跟这些威压所化的物什相比,宝玉的百丈文山,宛如脚下的蚂蚁! 宝玉只觉得身体被重物压迫,七十五把文火,也仿佛被浇了瓢泼冷水,只剩寸许长的火苗,勉强露出些温气儿。他看向最弱,也是最后面的两种威压,突然一怔,咧嘴大笑起来。 这最后面的两种,一种是清茶一杯,绿玉花纹,显然威压的主人性情淡薄,是真正的雅士。而另一种,化作猛虎图案,其主人性情刚猛,不是个能藏住事的。 【没有剑,怎么会没有剑?贾雨村以《剑吟》动天下,其威压必然化作长剑风流,不可能是这些威压异象的一种。这是别的七位举人,其中没有贾雨村!】 宝玉摇摇头,想退出文山了。 七位举人共同压迫,说实话,难受。他又不是个受虐惯的,只是想尝试一下文位压制的感觉,以便将来应对,犯不着挨着受苦。只是贾雨村其人,真真是个难对付的,本想绝对反击,把贾雨村拉下水,显然有点失算了。 【也没关系。不管如何,这七位举人不会平白无故否决我的人品,定然有贾雨村推波助澜。只要我反击过去,贾雨村逃不了牵连。】 文位压制,只有举人对秀才、生员才会产生。举人发自内心否定当事人的人品、作为,天地自有感应,必然产生文位压制。而到了进士那等级别,天地至理掌控自如,足可以言出法随,根本用不着这些。 想及此处,宝玉的身体泛起波纹,要退出文山。 突然,七十五把文火熊熊燃烧,一阵宛如檀香,又远胜檀香的味道沁入鼻翼。他惊愕看去,只见七十五把文火之下,一道朱红锦绣扑打而出。 这朱红锦绣,被文火点燃了,仿佛一条数十丈长的火龙。张牙舞爪,向着天空七道威压击打过去。只是数十丈的长度,怎能与以万丈计量的威压对怼?被长弓的弦光一闪,就失了火焰,仅剩朱纱缕缕带着三点闪光的东西,洒落在百丈文山上。 嘭! 宝玉怒目回神,一身才气熊熊燃烧,化作正气如龙。他一掌拍碎李纨房里的小几,蓦然站起。 咬紧牙,沉声怒喝道:“贾雨村、那长弓举人!我与你们誓不甘休!” 李纨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我看你进了文山,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他们污我太久,也该给个教训。” 拱手告辞,先行一步道:“嫂嫂暂且安歇,我去计较一二,定让那些牵连无辜的,惨败而回!” … 三里路程,来时用了许久,回去时,却只用了半盏茶工夫。 王善保、李贵赤着膀子,用千斤的石磨打磨身体;晴雯和麝月玩耍简化的小棋;袭人贤惠,只在旁边凑趣。看见宝玉跑进来,都连忙散了,追着宝玉进去。 宝玉收敛炽白正气,身体蓦然虚弱起来,他却顾不得,直往碧纱橱里闯。 王嬷嬷拦住他,道:“宝二爷,我家姑娘睡下了,不然……您先忙别的?” “忙什么忙!当我傻的吗?” 宝玉怒起来,掀开青色纱帐,径直闯了进去。 李纨大嫂子说过:有更高级的鬼怪精灵给他留了烙印,让别的鬼怪精灵都喜欢他呢。本以为是守财奴给的,没当回事,却没想到,是黛玉给的。 那朱红锦绣,他认出来了,正是红袖添香的一种。 林黛玉躺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用锦苏流云毯子裹紧了,埋住了头脸。宝玉让跟进来的袭人去煲汤药,燃起才气,连人带毯子一块抱住了,送到火炕上去。 “还装什么?明摆着是受了伤。”宝玉一边嘟囔,一边掀开黛玉的毯子。黛玉也是个身子弱的,打从弄了火炕,很少在贵妃榻上躺。这是突然痛了一下,随便躺下了呢。 黛玉扭过脸,啐他一口,不服输的道:“我哪里受了伤,就是累了。” 宝玉凑笑敷衍着,拿厚缎子被给她盖上了,往被子里掖她手的时候,突然一愣。只见林黛玉的左手上缀着一条朱红锦纱,拉出来约有十寸,每一寸有十点晶莹的,好像泪珠又好像水晶的东西。 盯着映照窗外阳光的‘水晶’,宝玉心里抽疼,不知不觉的,想到了眼泪这种不舒坦的东西。【真的像眼泪啊,眼泪……】宝玉攥紧手掌,指骨发白,拽过朱红锦绣开始数。 没到十寸,差了三厘,也不是一百滴‘水晶’,少了三滴。 他蓦然想到,文山上燃起火焰的,上面也有三点晶莹。 “王嬷嬷……”他闷喝了一声。 王嬷嬷是黛玉的奶娘,论辈分,是宝玉的长辈,可看宝玉往日温和的脸像是要闪雷雨的天,闷沉得很,有点吓着了。她没见过宝玉怒到这种程度。 看向林黛玉,宝玉把她拦了,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你家姑娘作甚?” 王嬷嬷苦笑了阵,道:“我家姑娘有一百点水晶泪,是她的命元呢。如今耗了三滴……” “王嬷嬷!”林黛玉打断她,瞪宝玉道:“干嘛欺负我的奶娘?”没忍住,噗嗤一乐,笑道:“好了,只是三点泪滴而已。要不是我只能用出去三个,也不会出事,没帮到你。可惜了,要是五十滴的话,那种举人威压,我才不看在眼里呢。” “五十滴得去你的半条命……”宝玉摇了摇头,剩下的话,再没有出口。 说什么呢?不必说。他走到书桌那里,捻起一张造竹纸写了,想一下,又连写七张。都是帖子,除了给贾雨村的那张外,剩下的,都没有署名。 他把王善保叫过来,让给贾政送去。 … 中都城里,突然卷起一拨消息。 有百多个生员、秀才争相奔走,把宝玉新开店面、广邀文人雅士的事情传开了。这简直是自泼污水,让中都城举人以下,论了个痛快。 “宝二爷又要开店?这是什么道理?” “从商者鄙,要是以前也就罢了,是赈济灾民的,现在要做什么?” “他这是自甘堕落,要为银钱折腰呢。呸,什么宝二爷,以后不用喊宝二爷了,叫他无事忙、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修竹神童说的没错,他就是个下三滥的!” 听得外人议论,柳生全满脸苦笑,对身边的人道:“宝二爷这是做什么呢?要我们传扬这个,不就是自泼污水吗?” “让做就做吧,相信宝二爷自有应对。宝二爷说过要推波助澜一把,难道是……” “嘘,慎言。做事就好。” 一连三天,议论更甚,只要有生员、秀才的,几乎是家喻户晓。按理说,举人不会参与宝玉的事情,宝玉份属生员,没来由失了他们身份。可听说贾府连出八张帖子,连邀八位举人,这兴趣呢,也就起来了。 贾雨村正在练字,接过帖子,头也不抬的道:“既然如此,我知晓了。” 贾代儒环顾草庐,入眼尽是一片雅朴,老眼眯起来道:“贾三甲,容老夫说句话可好?” 贾雨村这才抬头,放下妙笔道:“尽说无妨。” “老朽贾代儒,僭越了。” 贾代儒嘴里恭敬,一双老眼却是寒芒四射,声音阴冷道:“您说老朽可怜、可赏、可惜、可叹,如今老朽就回上一回。宝二爷给了老朽两首名动首版,让老朽有望成就举人文位。敢问贾三甲,何人可赏?何人可叹!” 不等贾三甲开口,他就冷笑道:“且不说可怜者何许,可叹者何许。贾三甲,您只需要知道老朽开的五十丈文山,一旦成为举人,未必没有盖过您的那一天。老朽性驽,不管您和老爷有什么机巧算计,都只认一件死理。如此说,贾三甲可算明白?” 贾雨村微笑不变,轻轻点头。 “如此,老朽告退。” 林修竹看着贾代儒出门,脸上阴晴不定,稍后怒道:“恩师,他在威胁您。不过一个老秀才,怎能如此嚣张?” 贾雨村摇摇头,接着练字。 嚣张吗?他不这样认为。相反,他觉得贾代儒至情至性,是个忠心的。 只是可惜了点,跟错了人。 一张字帖出来,笔锋不露,笔骨圆润,仿佛他这个人。贾雨村拿起字帖看了,还算满意,笑道:“练字好,把字练好了,比什么都舒坦。修竹,这几日不要出去了,跟为师练字。” “可是,这请帖……” “管它作甚?”贾雨村捻起请帖,放入炭盆。 距离秀才大考越发近了,他不认为,宝玉有本事扭转乾坤。 第五十三章 八胆举人 “这孽障的七个帖子,分别刻画了长弓、折扇、大戟、书册、戒尺,以及茶盏和猛虎。不用想,也知是给参加贾雨村文会的七人。压他一下,那是我和贾雨村商量好的,他要打什么机锋?” 梦坡斋中,贾政捻着茶盏,抿一口茶,问江流。 江流还是挂着讨喜的笑,低头道:“宝二爷是您的虎子,自然有独特考量。江流不知老爷为何要压了宝二爷,但是江流知道,宝二爷吃不得亏。” 贾政怔了一下,放下茶盏,把这个内外管事兼于一身的,仔仔细细的打量了,笑道:“有趣,真个有趣。本老爷的管事,什么时候对孽障这般好了?贾代儒是如此,你也是如此,都向着他。” “宝二爷可是未来的大主子,我们做奴才的,自然讨好。” 这样的话糊弄不了贾政。宝玉总说他糊涂,但是府内府外的事情,哪件瞒得过他的眼睛?当下笑道:“行了,你也别整这些有的没的。我知道宝玉给了你五两银子,但是五两银子,能收买了你江流?说吧,为什么向着宝玉?说真话。” 江流惫懒了脸儿,笑容扯了老大,拱手道:“老爷您就饶了小的吧,宝二爷的厉害,您也知道,我们当奴才的能看不出来?您说跟贾雨村商量好了,要压宝二爷一次,这我可没听见,也不会跟宝二爷说。要是说了,指不定谁吃亏呢。” 这话就有意思了,贾政琢磨一阵,一下子气乐了。这是说让宝玉知道了,他得吃亏呢。他吃亏?他是宝玉的亲爹! 可是想想,自己还真……一巴掌呼了江流的脑袋,惹得江流笑更狠了。与王善保不同,江流是他看着长大的,算个义子。 摇摇头,叹道:“贾雨村是我们的人,但不能向着我们。我思量过了,宝玉虽然文采过人,但是礼仪、弓箭之术、御马之术都不曾修习,赶不上开春的秀才大考。干脆让贾雨村压他一次,算是表了态度,我也好瞅个空子,让贾雨村补了官缺。” 江流瞪大眼睛,叫道:“老爷,这我可没听到。您说笑了,朝政上的谋略,您怎能说给我听?” 贾政气道:“还不是要警着你,不能帮宝玉太过。你一个妖将,相当于进士实力的,天天装成个老妖算什么事?要是你铁了心帮那冤家,他还不傲上天了去!” 江流叫屈道:“我可没在这上面帮他,只是说,宝二爷吃不得亏。” “你就这么相信他?对手可是三甲举人,还有七个举人,里面也有老三甲。” “我可不看这个,就是觉得,宝二爷不是个受委屈的人。这几天呐,他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人怕。” “有热闹看?” “肯定有。” “那就去。”贾政来回踱了两步,指着江流道:“咱们一起去。你把玉柱儿、金文翔也叫上。他们都是老妖级别的,让他们护着宝玉。要是只有我在,外面的会说,我这个妖将加举人实力的欺负人。” 这话说的,跟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会干看着一样。江流知道贾政抹不开面子,就是让人凑个巧儿,也不说话,把宝玉给的信儿藏在了心底。 【既然老爷要去,自然不用传递宝二爷的消息了。要说宝二爷还真是深思熟虑,委实……谨慎的可以。他是国公府嫡子,真个把举人降住了,那些举人也不敢动手啊,竟然要我传话,多少弄一个进士级别的过去。】 【等等,进士级别的?宝二爷不会想说理不过,那就杀人灭口吧?】 江流满肚子小心思,抹抹冷汗,出去叫人了。 不管如何,不能让宝二爷吃亏。 … 东城王府大街,今个特别热闹。 虽然是以‘王府’命名,其实早就名不副实了。几次旧城整改,这里变成了东城的门脸街。一路走来,都是服务于东城达官贵人的商铺门脸,各种招牌、旗帜都是名匠打造,精致美观,或是富丽堂皇。 唯独偏南的一座四层小楼,门口上方挂着大匾,匾额边缘有点淡金,但是没有写字,自然也不知道做的何等生意。但是偏偏,数以百计的生员、秀才,从大街小巷蜂拥而来,围在门口评头论足。 “他还要做生意?还广邀众人,是怕文名不够坏?”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宝二爷何等人物,最近实在安静的狠。” “他不安静能有什么办法?要说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可是有举人不满意他。我听说了,特别是钱三甲,恨不得手刃他呢。” “你这是以讹传讹!” “我哪有……瞧,那不是钱三甲吗?还有林举人和赵举人……” 街道本来拥挤不堪,别说人,便是一根针也插不进了。可这时如云的灰袍、素衣好像分流的河水,向着两边快步退开,随后都低头行礼,口称钱三甲、林举人、赵举人不提。 顺着人流分涌,中间走出三人。都是闲庭信步,恍然漫步于山野之间。后两人穿着举人的制式长袍,青色锦质,当先一人虽然也穿着这个,外面却被战袍包裹,肩膀覆盖甲片,映射寒冬雪芒。 钱三甲走到门脸的前方,抱胸而立,仿佛躺在木架上的长弓,结实,有力,却又不如刀剑般刚直过甚。他眯着双眼,覆盖下巴的络腮胡整理的极为精致,每一根毛发都捋顺了,十分贴服。 赵举人笑道:“本以为只有我这个好热闹的,没想到林举人、钱三甲也来了。特别是钱三甲,您怎么也有了闲心来顽?” 钱三甲轻声道:“来看看,要是真个是贾三甲所说……” “如何?” “杀!” 声音猛然拔高,好像利箭脱弦,如同闪电划破长空。 赵举人、林举人打了个寒颤,突然后悔看这个热闹。他们想及钱三甲的性子——喜荣华、爱排场,但最是嫉恶如仇不过。他不是说笑,哪怕是荣国府的嫡子,要是不堪入目的,他也敢杀! 林举人苦笑一声,道:“也就是您钱三甲……”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他看见远处走来几人,领头的是贾政的管事江流,剩下的两个,也是出了名的老妖。 贾府家人之一:三爪狐玉柱儿。 贾府家人之一:没脸皮金文翔。 都是狠角色。 后面还跟着一个同样打扮的男子,毡帽遮住了头脸,看不出是何许人,但是想来,不会比玉柱儿和金文翔差。 三爪狐玉柱儿,顾名思义,就是只有三个爪子。别看他幻化人形四肢不残,但是有点见识的都知道,这是个何等厉害的人物。 玉柱儿,擅泳。曾于西海鏖战一十八名同等级赢鱼老妖,杀五、残四,自身断了一爪,改诨号成三爪狐。可以说想起他了,立马要想到贾府开国荣光。那时候开国的血战,更为凄厉。 没脸皮金文翔,虽然没有三爪狐的名号响亮,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林举人、赵举人沉吟片刻,往后退了两步,而钱三甲,突然上前一步,冲江流拱了拱手。 江流冷声道:“敢伤我家宝二爷,我要你命。” 钱三甲一点不怵,大笑道:“还是江管事懂我,江管事的实力……哈哈,我打不过,但你挡不住我杀人。” 江流哼了一声,带人站在了门脸一侧。钱三甲说的,不是假话。 虽然他隐藏了实力,但对这钱三甲,还真个隐藏不住。去年他出门办事,深夜遇见了这个喜欢夜里吟诗还摆排场的,不小心撞碎了这家伙的出口成章,委实打了半个时辰。 没错,他是妖将实力,相当于进士,却和钱三甲这个举人,打了半个时辰。 最后钱三甲败退,他也没能把人留下。 八胆举人,五十丈文山,又有十城共举的首版原创,其实力,远超一般举人。 最可怕的是,那十城共举的首版原创,还是三元进士的得意之作。后面的根底,委实让人心寒。 … 宝玉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他请贴上标注的时间。袭人以为他要出门,早早准备好了他自制的牙刷、牙膏,还有锦纱丝巾和早膳等物。等宝玉清洗完了,又伺候了早膳,就送来雀金裘。 “不急。”宝玉开始练字。 字体越发有力,笔锋腾转处,竟然好像金铁交击,颇有刀剑般锐利无比,又刚直不阿的神韵出来。黛玉等的焦急,看他写字又觉得欢喜,不知道是该喊醒他,还是让他接着练字了。 直到日上三竿,宝玉估摸要到的都到齐了,才叫了王善保等人,跟他出去。 王府大街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宝玉干脆让王善保、李贵用了力气,把人生生挤开了,让他过去。 穿行了人流几步,旁边蓦然散开大片空地。众人冷眼看他,眼中全是不屑。偶尔有几个热乎的,都是姻香楼的秀才、生员。 听过宝玉的《咏麻雀》,他们相信了宝玉,不听路人言。 宝玉和这些人一一行礼,到了中央,恰好从钱三甲身边过去。三位青袍举人,让他好生看了几眼。不是好奇,而是想着,伤了林黛玉的那个威压异象,到底是谁的? 钱三甲也冷眼看他,正色道:“且看你耍什么机锋。要真个是个腌臜不做人的,我必杀你。” 宝玉指了指江流那边,笑问道:“谁杀谁?” “哼,仗着贾府余荣。让江流来,是要给你仗势吧。无用。” 宝玉突然笑了,和善温柔的那种笑,如同清风。 他轻声道:“错了,让他们来,只是防止你们狗急跳墙罢了。” 第五十四章 怎能放过 声音虽轻,还是被众人听到了。 一时间,肃街寂静。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到底听见了什么? 狗急跳墙? 宝玉不过一介生员,竟然说钱三甲要狗急跳墙?这好比一个乞丐,踩着金銮殿的龙椅,指着皇帝的鼻子骂,真个要找死不成? 钱三甲蓦然大怒,张口欲吟,面前站了一个墩子似的人物。他看见王善保木木的脸,比他头顶还高了两寸。而在王善保的头顶,已然射出三尺长的血气鸿光。 “与举人同级别的老妖,很好,能挡住我半个瞬间,足够江流援手。” 钱三甲面带讥嘲,看见江流往前上了一步,自己就摊开手,大笑道:“好,总不能不给你辩解的机会。贾宝玉,我就看你耍什么花样,但是事先说明,你的老妖奴才,就算加上江流,也挡我不住。” 宝玉笑着点头,走向店门处。 在他本来的设想中,只想踩贾雨村的大好头颅,没想招惹别的举人。哪怕被文位压制了,也不想四面树敌。 唯独,不该伤了黛玉。 宝玉满腔怒火,要找人发泄出来。今个来了三个举人,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不想放过。特别是那个有长弓威压异象的,他想杀人。 “诸位,” 宝玉到了匾额下,转过身,笑道:“今天是小店开张的日子,我贾宝玉,要做那行商之人,赚取银钱。诸位有何异议?” 异议? 大了去! 虽然宝玉在请帖里写明了,是要做生意,要开店,但是事实上呢,没人信。 宝玉文名败坏,必须要扭转文名。他们以为这些的广邀文人,是要给自己正名——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成功的也不少。 可宝玉说的什么?他要做生意?真的是做生意?! 行商者鄙啊…… 有人上前一步,问道:“宝二爷,鄙人姓吴,秀才文位。素来听闻宝二爷赈济灾民,是个大善人,哪怕有人说您善恶不分,我也是不信的。可您今个要做生意?灾民已经赈济完毕,就等安置回乡呢。您还做什么生意?无端坏了文名。” “不做生意,哪来的钱?没有钱,以后怎么助人?” 宝玉微笑道:“之前火炕生意得来的银钱,全都赈济灾民了,这是急人所需,自然不留。这几天我就想了,要是以后哪里需要帮助,我却两袖空空,端得懊恼。这种事情,却是再也不想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姻香楼的生员、举人大笑出声:“没错!宝二爷心怀天下,哪里是你等能够猜疑的?” “饿殍遍地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凭何以此猜疑宝二爷!” “己身不正,犹嫉他人。尔等委实可笑!” 许多人脸色通红,默默低下头去。刚才问话的吴秀才,想要后退,又落不下面子,强笑道:“如此,是吴某孟浪了。宝二爷,您做生意是为了助人,不可说鄙。吴某孟浪,莫怪,莫怪。” 宝玉摇头道:“也不全然为了助人。” 藏在玉柱儿身后贾政哆嗦一次,差点跳了出来。 要说在场的谁最矛盾,委实非贾政莫属。贾雨村坏了宝玉文名,与贾府对立的表象作出,已然全了他的谋略。之后他要为宝玉扭转文名,却没想到,宝玉自己在做了。 可现在又是为何?明明没人责怪,借坡下驴就好,偏偏说个‘不是全然为了助人’。这冤家,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见宝玉满脸谦和,笑道:“银子就是银子,总归要花的,我是为助人而未雨绸缪,但不是说,我自己就不用。” 疯了,真是疯了!贾政真想跳出去,大骂一声孽子。江流眼明手快,扯住了他,才没闹个笑话出去。 贾政气呼呼的,把毡帽往下一拉。 眼不见,心不烦。 众人一阵喧闹,受了教训,没人出头,却都用严厉的眼神盯过去。 宝玉让王善保把匾额取下来,取了火乌赤毫,就有茗烟递了砚台上去。墨已磨好,让他饱蘸浓墨。 笔毫在牌匾上摁下,回头笑道:“我助人,也助己,有何不可与外人言?天下苍生,难道只有别人,丢了我贾宝玉这一号?文人所需甚多,笔墨纸砚、骏马弓箭,哪个是不要钱的?难道我贾宝玉只能助人,自己就要饿死不成?” 执笔,挥毫,铿锵大字如同金铁,烙于牌匾之上。 愿为天下苍生谋! 这是挥洒志向! 一片寂静,众人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开口。 他们咀嚼宝玉的这句话:愿为天下苍生谋。 要是别人写下这样一句话,他们可以赞叹,赞叹未必真心,可以讥讽,讥讽未必假意。但是换成宝二爷,他们要仔细思量。 宝玉先前的火炕生意,每一分,每一厘,那都用在了灾民身上。有珠玉在前,怎可把此事随意对待? 慢慢的,有人眼睛透亮,朗笑出声。 “没错呢,愿为天下苍生谋,谁敢说自己不是苍生?” “宝二爷大气,虽是从商者鄙,然而鄙者,绝没有宝二爷。” 宝玉拱手谢过,笑道:“如此,我这生意就是可做了。也没太多机巧,只是牙刷、牙膏而已。价格不高,诸位尽可买去,也算省了青盐之苦。” 众人还待询问,被他挡了,只说开业大吉后,再详细解释。宝玉走到钱三甲面前,见钱三甲注视他的牌匾,好像呆了神,也就停下等待。 许久,钱三甲蓦的感叹道:“好字!” 他看向宝玉,脸色略微缓和,道:“汝之风骨,字体之上可见一斑。这愿为天下苍生谋,我算信了一半。” “只是一半?” “只是一半。” “那么,现在呢?” 宝玉抬起手掌,李贵、茗烟应声就过来了,每人扛着一块长条木板,看款式,与匾额等同。宝玉双目直视钱三甲,手腕却向后挥去。不看木板,默写出两句话来。 左为:春蚕到死丝方尽; 右为:蜡烛成灰泪始干。 李贵和茗烟一人一块,把木板嵌在门脸的两边,与门头上巨大的匾额对称,好像横批和一副对联。 连绵一片吟哦声: “愿为天下苍生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泪始干……” 愿为苍生,可做春蚕,丝尽方休;愿为苍生,可为火烛,成灰且罢……数以千记的生员、秀才低声咀嚼,随后朗然高诵,此起彼伏,声音久久不退。他们用精亮的眼神注视宝玉,慢慢的,弯了一片腰肢。 “我等,枉为文人,愧煞。” “我等,敬服宝二爷气节。” 贾政把自己藏在玉柱儿身后,却不是刚才的感觉了。他捂着嘴巴,好悬没笑出声来。有子如此,他贾政,值了! 宝玉少见的没对众人回礼,只是盯着钱三甲,冷声道:“那么,现在呢?” 钱三甲胡须抖动,脸色一阵清白变幻,对宝玉作了口语道:“我是上届三甲举人,贾宝玉,不要逼我。” 是了,他是三甲举人,怎么能对生员小儿认错? 虽然,他真个是错了,误会了宝玉。 贾政的眼神敏捷,看到钱三甲把名号都搬出来了,笑得合不拢嘴。他思量片刻,对宝玉传音道:“既然搬出了名号,钱三甲就是服了软,不会再坏你文名。冤家,还不见好就收?” 宝玉四处望去,朝江流身后一看,露出笑容。这让贾政宽了心——自己这个冤家,最是敏捷不过,肯定要给钱三甲一个台阶下,不用他操心。 可此时,宝玉提高声音,喝道:“钱三甲,便是逼你了,又如何!” 贾政一个趔趄,差点摔了。更诧异、惊恐、暴怒的是钱三甲,脸色蓦然铁青。他是老牌的三甲举人,何曾被生员小儿喝问过? 便是那贾雨村,也没这种胆子! 他冷眼盯着宝玉,嘴唇翕动,险些吟出一首杀人诗出来。贾政哼了一声,脱掉毡帽,让他更气不过。他只是暴怒,还没丢了涵养。 说不过理就要杀人,不是文人所为。 钱三甲深吸两口气,闭上眼,又睁开,整个人好像淋了寒冬的冰水,一下子冷静下来,仿佛无波古井。他稳声道:“你赈济灾民的名声,我听说过,从未怀疑。我要质疑的,是你善恶不分,黑白不明!” “何为善恶不分?何为黑白不明?” “文人是正,半妖是邪。你为了救一个半妖,肆意伤害普通灾民,还说不是善恶不分?还说不是黑白不明?” 听到这话,宝玉指着钱三甲鼻子,哈哈大笑。 “看来,我这几句是白写了。”宝玉冷笑道:“愿为天下苍生谋,你是苍生,我是苍生,那半妖就不是了?石头心地善良。她行善,我看到了!她帮助灾民,我看到了!她忍饥受冻,不抢灾民衣衫,不抢灾民口粮,这我也看到了!我帮她,有何不可? 半妖是邪?你身为三甲举人,不是愚民村妇,怎么还有此等想法,做此等错事!” 宝玉直接喷在了脸上。《论语.卫灵公》曾言:有教无类。这世上有太多种人,有的智,有的愚,但没有哪种天生是恶的,举人都懂。 钱三甲眯起眼睛,道:“半妖不是生而为恶,但是受尽世情冷暖,都是恶念穿灵,恶孽缠身,没一个好的。你身为生员,也该知晓。” “很好,那么……” 宝玉的脸色温和起来,转头轻唤:“石头,出来吧。” 第五十五章 两败俱伤 乍见石头,钱三甲就脸色不对。 只见石头一身细布紫衣,模样娇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不到半点狠厉、暴虐,甚至连一丝愤世嫉俗的感觉,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都不存在。 宝玉安抚了怯生生的石头,指着钱三甲道:“让他问,问什么答什么,不要怕。” 石头点点头,两个毛茸茸的猫耳,在乌黑的发髻上摆动着。她走到钱三甲身前,懵懂的眼睛偷瞧了钱三甲,连忙低下头。 “您,您请问。” 钱三甲神色复杂,还是祭出了一颗文胆,才气勾连天地正气,化作威压,压在了白石头身上。 白石头抬起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变化。 【这,竟然不怕正气的压迫,难道真的是个善良的?不可能,半妖被世人误解,饱受人间疾苦,怎么可能心性不扭曲?】 钱三甲这样想着,声音却放轻了,问道:“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 “那,害人呢?” “也没有。” 正气的压迫下,千斤气力的大妖,根本不能在他面前说谎。一时间,钱三甲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是何等滋味了。他越看白石头,越觉得喜欢,这等妙人儿,怎么会是个半妖? 宝玉早就问过一次,笑道:“怎么,不接着问了?” 钱三甲瞪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询问下去。 他斟酌道:“有没有做过坏事?” “没……不,做过。”石头慌了,浑身发抖。 钱三甲叹了口气,倒也不想跟宝玉争了,只是可怜白石头,到底没能保持这白纸一样的纯良。他看向宝玉,摇摇头,要走。 “怎么,不接着问?” 宝玉叫住他,笑道:“石头别怕,告诉他,你做过什么坏事。” “我,我做过一件,”白石头差点哭了,泪花在眼里闪动,“我小时候,好像三岁,不,四岁吧,肚子饿,偷摘了苞米地的一个苞谷吃。呜呜,”真个哭了出来,抽泣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可我肚子好饿啊。那时候还没力气,打不过山里的野兽。我只偷了一个,真的只是一个。后来,后来我帮那片地抓了一年虫子……对不起,我不该偷东西……” 全场默然,这,也算坏事吗? 宝玉让宁月儿把石头带走,顺手塞了一瓶百花露过去。又等了片刻,问道:“谁之过?” 这一问,不知问的何事。 钱三甲嘴角咬出血丝,恨声道:“我之过。” 这一答,也不知答的何事。 等白石头走远了,他再深深看了一眼,这才面对宝玉。腰肢缓慢弯曲,每一毫每一厘,都有骨骼咯嘣脆响。好不容易弯下去,手掌又抬起来,每一毫每一厘,筋骨爆响更甚。 他弯了腰,拱了手,脸色黑红道:“钱某人误信他人言,以至于文位压制,又坏你文名。钱某人真心赔罪,还望宽恕。” 随后面朝天际,高声道:“天地可鉴,钱某真心悔改,望文位威压,消泯于世。” 声音刚落,宝玉觉得浑身轻松,内观文山,却是最大,也是最厉害的长弓异象,化作虚无。 他回过神,再看钱三甲,眼底有火焰燃烧。 “只是如此,就算完结了吗?” 一声嗤笑,冷如寒冰。 这声笑,几乎是瞬间打散了众人心中所想——他们为宝玉叫屈,为白石头叫屈。这般妥帖的可人儿,推己及人,自己也会救,管什么是不是半妖。可宝玉拿着不放,委实不妥。 大不妥。 钱谋学是三甲举人,还是老一届的三甲,宝玉是什么?不过一介生员而已,占了理,就要钱三甲弯腰致歉。他们刚才看到了,钱三甲自降身份,不只弯了腰,还拱了手,这且不说,单单当场消了文位压制,已然是对宝玉最大的道歉。 可宝玉不依不饶,已然有点……君子可欺之以方。 人家已经道歉,你却拿捏不放,这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以堂堂三甲举人的地位,屈尊降贵,就是给了你宝二爷天大的面子。你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众人交头接耳,不屑的眼神睥过宝玉清冷的脸庞。柳生全是个直心眼的,看不惯就要说,想及跟宝玉这些天的交情,憋了好些气,还是扯嗓子喊了:“宝二爷,够了,您够了!” “不够!” 宝玉浑身燃起才气光芒,直冲三丈有余。这一瞬,怕是燃烧了他过半才气。他的脸色通红,双眼映照火焰,却又无比冰寒道:“污我文名,没什么!文位压制,也没什么!哪怕让我开春来不及大考,也不过是一年时光,道歉也就算了!可你钱三甲……” 蓦然走向牌匾处,指着两边高声道:“你以为这两句是给我自己写的?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只为了这句‘愿为天下苍生谋’?你们把我想得太高了,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没这么伟大!” 自贬文名? 这是自贬文名! 贾政气得脸堂子都绿了,好悬没出去打死这个孽子。那边钱三甲,包括跟来的两个举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宝玉——自贬文名的不是没有过,可那都是……自甘堕落! 他贾宝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自甘堕落的人。 一般而言,文人难以施展满腔抱负,报国无门,佑民无路,要么选择用一身修为护佑一方,要么选择颓废、堕落。 此等人物行事放浪不羁,会自贬文名,要随心所欲。比如先辈大儒陶渊明,国破后喜田园,爱饮酒,酒后放浪不堪,端是个自贬文名的。 但人家是何等人物,就算自贬文名了,也被众人称道。而贾宝玉,只从先前姻香楼一事,就知他志在天下,还没到受挫后难以自持的程度。更何况,以他贾宝玉一介生员,哪里有自贬文名的资格。 要是这般做了,那就是真个的贬低自己,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宝玉等众人议论完了,大笑道:“我可不是自贬文名,只是对自己的说头,还没到时候。钱三甲,你对我道歉,有鞠躬,有拱手,有当场消了文位压制,不觉得早了些吗?在我之前,还没有为黛玉讨个公道呢!” 钱三甲如遭雷击,呢喃道:“什么公道?” 虽是询问,但他隐约有种不妙的感觉。林黛玉何许人也,他听说过,也羡慕不已。虽死犹活,虽活也死,是由天地才气复生而来。相传林黛玉是红袖娘中最高阶的那种,被人称作红袖仙子。 红袖娘,红袖仙子,他很清楚,这种鬼怪精灵对文人来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宝玉冷喝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红袖娘对我等文人何等之好,我贾宝玉,要是不为黛玉妹妹讨个公道,枉为人!” 钱三甲双眼暴睁,嘴角沁出血来,骇然道:“难道……我伤了红袖仙子?” “百点水晶泪,去了三滴,你说呢?” 噗! 钱三甲倒退十步有余,张嘴喷出丈长血箭,不信道:“我伤了红袖仙子?红袖娘?不可能,红袖娘是何等存在,怎么会如此护佑于你?三点水晶泪,那可是红袖仙子三分寿元!她不可能如此护佑你,不可能!” “有何不可?我贾宝玉,就是这般顽劣不堪,不得红袖眷属吗!” 宝玉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张,道:“这是我花费七天时间书写,是我肺腑之言。钱三甲,你说黛玉不可能这般护佑于我,是要质疑黛玉存了私心,你伤她没错?很好,我贾宝玉以诗词自辩,让你好生看着,让你好生去做!” 他把纸张递过去,咬牙道:“煊赫首版,才高七尺六寸。钱三甲,断章取文!” 钱三甲正要伸手去接,他倒是想要看看,贾宝玉作了什么诗词自辩。可手到半路,听见宝玉说的话,这个手掌,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煊赫首版,才高七尺六寸? 七位举人文位压制,宝玉的文名已然压到了无法修炼的程度,这样还能煊赫?还能才高七尺六寸?那么,要是宝玉的文名不受损害,会才高几许? 必然是八尺以上! 历来举人以下作出的,能达到八尺才气灵泉的篇章,只待文位更高,文名更盛,必然会达到九尺开外,成为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十城共举,上达天听,宝玉的才学,委实可怕。 钱三甲刚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冰寒。要说宝玉的才学让他惊讶,那宝玉的这股子狠劲,就让他惊愕,乃至有点害怕了。 断章取文,竟然要他断章取文! 这是要两败俱伤! 所谓断章取文,就是把煊赫以上的诗词策论一次性毁灭。只要用了,这篇文章的首版原创就彻底消散,不留于世间,唯独剩下文章所化的景象,可以长久保存。 当然,这也不是随意就可以做到的,必须秀才以上,起码能纸上谈兵的,才可以做到。而代价,是这人的三成才气。 三成才气,他需要十年才能恢复。 而贾宝玉,更要损失一篇煊赫级别,将来必可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 两败俱伤,就是要两败俱伤! 第五十六章 追根究底 宝玉把纸张往前一送,迎着钱三甲惊愕的眼神,冷声道:“怎么,不舍得?” 钱三甲咬紧牙关,没有开口。 是啊,不舍得。 他是三甲举人,已经精炼了八颗文胆,只差精炼了最后一颗就是进士。以他的规划,三年内就可精炼第九颗文胆,成就进士文位,足可言出法随。 而且,要享有五百年寿元。 【只差这么一点,我就成就了进士文位,为什么要断章取文,生生耗损自己三成才气?不可为,不可为……】 钱三甲哆嗦着嘴唇,眼睛闪出凶光,良好的素养,又让他愧疚不已。 错了就是错了,连红袖仙子都伤了的他,有何资格去计较什么?罢了……钱三甲惨然一笑,接过纸张。 抽了抽,没动。他看宝玉,见宝玉眯眼看他,眼底隐约闪过一缕凶光。 “真可惜,我以为你舍不得呢。”宝玉笑了笑,松开手。 纸张被钱三甲接了过去,不急着打开看,反而多看了宝玉两眼。钱三甲把视线放在江流儿和贾政身上,摇摇头,叹道:“你的心思,我懂了。合该如此。” 他把纸张打开,不去读,反而看宝玉,上下打量不已。 以前对这个宝二爷,他都是道听途说,甚至这道听途说的,也不是很多。里外不过个生员的事情,入不得他钱三甲的眼。 可如今,他是真个要把宝玉揣摩个通透。 毕竟,一个刚从鬼门关转过的人,总要把对手考虑清楚的…… 他思量宝玉所为:先是把他压服认错,又是让他心神慌乱。本以为是想让他服软,踩着他的脑袋,增添文名就是,没想到在宝玉的心里,杀他,比文名重要。 他要是不接纸张,不断章取文,宝玉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他,而且以宝玉的谋算,最终的目的,就是要他的命。 坏了文名,成不了斩杀一个三甲举人的理由;伤了黛玉,也不是能斩杀他的理由。但是以文人的身份来讲,要是他不满足宝玉提出的条件,宝玉激愤之下围杀他,那也是情有可原——人家拿出煊赫诗词,已然给足了诚意,要是他舍不得三成才气,斩杀他,不屈。 【好谋略,好算计,只是…….你亏是不亏?】 钱三甲叹了口气,拱手道:“宝二爷好算计。” 宝玉满脸谦笑,道:“您可是三甲举人,怎么这么称呼小辈?折煞小子了。” “很好,你和那贾雨村,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钱三甲也憋着气,没忘了把贾雨村拉下水。 他展开纸张,看了眼,满脸都是赞叹之意。这让众人不由好奇——这宝二爷自辩的诗词,到底是何等文章? “好诗!好句!好风骨!” 钱三甲连赞三声,大笑道:“跟这文章相比,我的三成才气,倒是算不得什么了?宝二爷,你可舍得如此诗文?” “要是舍不得,不是被你看轻?” “那就是舍得了?”钱三甲磨了磨牙,还是心疼。 三成才气啊,等于十年寒窗苦。 他见宝玉神色坚定,要说有点不一样的,就是有些没找到机会杀他的抱憾。钱三甲的牙齿多磨了两下,端正神色,高声吟哦。 “咬定青山不放松……” 半句刚落,巍峨青山自空中显。 这是一座八九十丈的山峰,钱三甲打眼看了,叹了口气——既然要消耗三分才气,他也想弄点更大的场面出来。奈何是断章取文,都是他才气显化,还要万古长存。以他的实力,最多只是八九十丈而已了。 【可惜了,要是不断章取文,只是显化个一时半刻的,起码是高有几十里的大山。】 他摇摇头,要接着念下去。 突然,八尺灵泉自山峰涌出。宝玉的文名得到扭转,在用《竹石》的时候,还是突破了八尺才气。 宝玉的脸色一阵润泽,显然又点燃了一把文火。这让众人一阵羡慕——有这等文采的,修炼速度,果然很快。 钱三甲压下才气翻滚,憋屈道:“宝二爷,已然是八尺才气了。等你考上秀才,最多只要等到做了举人,才气还能再高。说不定就能十城共举了,你真的舍得?” 宝玉神色不变,道:“念下去。” 钱三甲瞪大眼睛,咬牙看宝玉。原来真舍得,真的舍得啊,不是想用此当借口杀他而已。原来在宝玉的心里,能杀他固然最好,要是杀不得,那就要两败俱伤。 值得吗?他只想问:值得吗? 这可是有潜力十城共举的文章! 众人抬头看这青山,只见青山虚浮半空,似落不落。钱三甲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长条镇纸,吹口气变大了,竖在了一条小巷子里。 青山缓慢落下,恰好落在镇纸上,只是撑了半米方圆,却又极为稳当。 他开口如风龙怒卷,瞬间用出了出口成章。 还有,断章取文! 只听绵延声线不断,悠悠然传出数十里去。皇宫大院、豪门府邸中,那埋头苦读的、遛狗斗蛐蛐的、打扫庭院的,不管身份高低,不管贫富贵贱,一律忍不住抬起头,看那天边,青山巍峨处。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 金光四射,在原创金光的加持下,青山涨大六成有余,与此同时,莫名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卷动青山多飘摇,更让青山山峰处,那翠绿的老竹不断晃动。 可任他八面来风,老竹都不曾倒下。 钱三甲神色萎靡,消耗了三成才气,他的文胆都要裂掉了,喘着粗气道:“好诗,好句!表面上是写竹,实际上是写人,写你自己那种正直、刚正不阿、坚强不屈的性格,决不向任何邪恶势力低头的高风傲骨。 很好,很好,我钱某人,如今也成了邪恶的一类,果然,很好……” 他弯下腰肢,冲青山上的老竹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后面林举人、赵举人,也紧随其后对老竹行了礼,悄悄除去了文位压制,灰溜溜的去了。他们在拐角告别,互相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各自离去。 要说林举人、赵举人,自然是各回各家,兀自憋气去了。他们没胆子找谁的麻烦,也没脸见人,只能自己深藏府邸,等事情过了余波,才敢出去。 钱三甲看他们急匆匆的背影,擦掉嘴角暗红色的血块,咬牙吟哦一句,化作青烟消散。 不多时,出现在河边一处楼台。 楼台是诗词所化,符合他三甲举人的身份,而在河边,曾经八位举人共聚一堂的地方,却荒渺没了人迹。钱三甲高声冷笑道:“贾雨村,你却是没脸见我?” 虚空传来回话,略带歉意,也有点笑意道:“钱三甲,您是王道先锋,行事如雷霆,我贾雨村,怎么敢刻意害您?委实没想到堂堂钱三甲,竟然被生员小儿将了一军。” “你…….” 钱三甲呕出一个字,却再也说不出半句理来。 王道前锋?不过是跟贾宝玉起了次矛盾,怎么牵扯到王法之争?他思量片刻,瞳孔骤然缩紧:“你是法道之人?” 大周素来有王法之争。‘从王者仁’是“以德行仁者”,而‘从法者居’则是“以力假仁者”。法儒的目的比较明确,就是富国强兵、以法治国、驱逐妖族、称霸天下;王儒则是仁德对外,感化、收拢妖族,并对内温和,培养塑造出大量德行兼备的文人,达到‘不见血而儒天下’的理想效果。(还有没有王法了,就是出自此点。) 钱三甲师从破城进士陈长弓,是王道披荆斩棘的急先锋,可他贾雨村向来与世无争,怎么突然成了法道中人,给他下套? 【不对,不只是给我下套。这是一石二鸟!】 钱三甲思量片刻,气得浑身发抖。他是王道中人,推行感化、收拢妖族,跟四大家族是一条战线。而这件事,小了说,是他钱三甲看不惯贾宝玉,往大了说,就是钱三甲乃至破城进士陈长弓,要对付贾府! 一石二鸟,好个一石二鸟! 他气得连呕三口老血,咬牙吟道:“濯流济八水,开襟入四衢。” 地形分合,陡然开了八方之水。浩荡十余里的河流从八方汇聚,蓦然对撞,好像泄洪的缺口,蓦然炸出一道冲天的雷霆出来。附近十余里荒芜被水流荡开,卷出大片的土块、草皮等物,更有大树被连根拔起,激荡上了天际,摔落时,已然成了腐朽碎片。 “好威力!”贾雨村悠然笑道。 钱三甲仰天大笑,道:“不知你用了何等诗词,竟然掩藏了你的草庐,让我都找不到你。可你尽管隐藏,且试试我钱谋学除了恩师的《长弓吟》外,还有没有别的翻天覆地的本事!” 大笑着,一曲曼妙长吟,仿佛一只游荡的蟠螭,慢慢伸出头爪。 “兹山灵妙合,当与天地俱。” 钱三甲威严的国字脸一片黑紫,眼耳口鼻都涌出漆黑的血液出来,仍不罢休,只随着这声吟哦,之后又是一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贾雨村,你就尝尝贾宝玉的这首诗,到底有何等威力!” 天翻地覆。 八方之水汇聚成湖,好像平静了,只冒出雾蒙蒙的烟气来。烟气不断向上翻腾,要与天空连成一片,而在此时,一座数十里高的青色山峰轰然砸下,要把烟气压迫回去,要把湖泊填平。 两者接触,宛如一座数百里大小的铁锅油炸,生浇进银河落水那般。无数爆炸声震破耳膜,无数巨石、水泡四处飞溅。而不管是坚硬的巨石、飞溅的水泡,还是被掀起的地表土壤,每一个都带着好像火山喷发般的爆炸力,威力无匹。 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平息。 本是一条小河蜿蜒而走,数十里荒野渺无人烟——这般静谧的景致,如今化作一片狼藉。小河彻底解体,化作的水洼也被寒风冻彻,等数十里的青山消失掉了,更是让人不忍直视。 已经不是荒凉可以描述,或许说,废墟,还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第五十七章 小肚鸡肠 远处白衣飘飘,看似步履悠闲,却几个瞬间走到近前。 贾雨村看这满目狼藉,啧啧赞叹道:“好个钱三甲!好个天翻地覆!”他指着这片地界,对林修竹笑道:“看看,这就是八胆举人的力量。不过《入摄山栖霞寺》中的两句话,就让这大好河山变成废墟……贾宝玉的那句诗也是一样,不是战斗所用,偏偏被用出了莫大威力来。” 林修竹濡慕的看着恩师。要说厉害,是恩师最厉害。 钱三甲实力强劲,按理说,比恩师还强悍几分,不一样被玩得团团转?钱三甲以为恩师用诗词藏住了草庐,实则是藏住了,人却不在。他看着钱三甲耗费才气、精血,把这片荒地打成碎片,只想发笑。 摇头道:“是恩师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钱谋学,不是恩师的对手。” 贾雨村四处走着,到了草庐原先的地方,一根茅草、一块篱笆的碎片都找不到了。怅然若失的摇摇头,叹道:“这钱三甲,确实不看在为师的眼里,可是为师……唉,真个不想招惹于他。本以为高看了贾宝玉,让钱三甲出手,已然是最大的高看了,没想到……还是败给了他。” 林修竹震惊莫名。 他听到了什么?恩师……败给了贾宝玉? 贾雨村眯眼看他,这点,无端端让他想起宝玉眯起的双眼。只听贾雨村谆谆道:“败了就是败了,不可以不认,只要找回来就好。此次贾宝玉逆转翻盘,竟连我三甲举人的文名都动摇了,不能再对他出手,倒是这钱三甲……” 叹口气,道:“这人也是个敏捷的,发现我人不在,一肚子火都憋起来,立马开溜跑路。我本想趁他激愤下用光了力气,索性把他留下,栽赃给贾宝玉呢。做不成,没做成呐。” 林修竹低头看脚尖,当没听见。 恩师说过:君子布局,当以天地为盘,豪杰做子。这以三甲举人当作棋子,肯定也是君子所为了,不卑鄙,不龌蹉的。 对,没错,真的不卑鄙。 林修竹差点哭出声来。这……跟他读的圣贤书不一样啊…… 贾雨村用折扇点着额头,沉吟道:“也罢,败了一次,总要从别的地方找点补偿。钱三甲那边……他无所谓,关键是他的恩师,破城进士陈长弓。举酒开弓吟,一箭十九城。这有封号的进士,特别是这个破城进士,绝对是个有大用的。” 林修竹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麻——恩师连封号进士都敢算计,怎么输给了那个贾宝玉,小生员?他索性不想,只当自己是个木偶了。 抬头看,见贾雨村书写一张纸条,掐指成鹤,向北方无穷远处飞翔。 林修竹连忙低头,瑟瑟发抖——破城进士陈长弓,正是驻守北方边境,对峙无稽崖。 … … 北地,平原万里。 在这万里广袤中建有一城,数百里方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端得雅致,甚至没见铸有城墙——也对,破城进士镇守之地,向来不喜欢有城墙的。 也不需要。 陈长弓遗风而立,浑身甲片在寒风中飒飒作响,背后一柄两人高的长弓,手中一盏黑玉整个雕琢的长颈酒壶。抿一口酒,摸一下弓,突然伸手抓过一个纸鹤,打开看过,随手丢掉。 旁边随着低吟声,飞来一人,看似中年,面貌普通。这人低头顺目,问道:“恩师,可是兄长有信?” 陈长弓笑道:“这小子,接连吃了两个大亏,要我给他做主呢…….多大人了,这还找家长哭鼻子,不怕丢了三甲举人的脸?” 钱谋国轻笑道:“我等兄弟,便是耄耋已老,或是成了进士学士,不也是您的爱徒?恩师,兄长吃了亏,您可不能干看着。” “哦?你待如何?” “打他丫的!” 钱谋国看起来样貌普通,这一发怒,像是个护崽的狮子。须发根根炸起,双眼充血,头顶冒出略带殷红的烟气来。他冷笑道:“咱们王道儒家,虽说要收拢妖族,也不是那帮青丘狐狸能够炸刺的。至于贾雨村,我去干掉他!” “坏文名啊。” “嘁,弟子就没在乎过文名。” 陈长弓摇摇头,摁下了钱谋国心头怒火。他这两个弟子,要说资质、禀赋,绝对是钱谋国远远超出,但是钱谋国是个做事随心的,文名差了,以至于才是七胆举人,比钱谋学还差了一胆。 不过人之禀赋、天性,他认为该随心而走,不能让钱谋国失了通达念头,反受其害。 只不过…… 他眼睛乍亮,拍弓笑道:“兀然多了两个有趣的小子,不错,很不错!” 一个贾宝玉,以生员之身招了贾雨村,又以生员之文名踩了两个三甲举人,定是贾府中兴砥柱。他认为这很好,是大周再起英杰。 一个贾雨村……这倒是有趣了。 收到钱谋学的纸鹤之前,他已经收到了贾雨村的纸鹤。上面只有八个字,而正是这八个字,让他都揣不清贾雨村的心思。 王法之争,一叶障目。 好个王法之争,好个一叶障目……按说贾雨村亲近贾府,应该有亲近王道儒家的意向,可他又算计钱谋学,要坏了贾宝玉的文名,看起来又是要进了法道儒家。 只是这些也就罢了,这件事的结果是——宝玉文名大涨,钱谋学及贾雨村自己文名衰落,做了贾宝玉的踏脚石。 纵观全局,又像是亲近王道儒家的做派。 扑朔迷离,拿不定主意。这贾雨村,到底在谋算什么? 可不管他谋算什么,单凭把钱谋学玩弄掌心的本事,《剑吟》数首的名声,已然是个大有用处的。无论是王道儒家,还是法道儒家,都不愿把他逼到对面的阵营去。 所谓墙头草,那也分价值论。贾雨村,正是那不能够随便拔掉的墙头栋梁。 陈长弓思量片刻,喝口酒,笑道:“管他在谋算什么,都只不过是个举人而已,我倒是对他不感兴趣。” 说着,好像心思通明,肆意放饮。酒过三巡,突然怔了下。 他对贾雨村不感兴趣,但是有件东西,真真个感兴趣了。 《竹石》都能断章取文,如此大气。那贾宝玉,另一篇文章又是什么?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这两句可是逼得谋学呕血,不知道是何等文字,又是如何称颂红袖娘的?” 嘴角勾起不羁坏笑,进士文位,言出法随。 一声长笑,划破长空,向那巍峨的中都城飞射而去…… … … 宝玉等众人散了,找了茶楼喝茶,不过瘾,又找了酒楼,喝酒。 王善保站他身后,木木的脸露出担忧道:“爷,您的身体……还是少喝些吧。” “没事,些许淡酒,不值什么。” 宝玉随口安抚了王善保,继续一盏盏的,把那青花小瓷杯中的酒液喝光了去。桌上的饭菜丰盛,有烤鹅子鸭、半扒鸡、玲珑七翠……都是东城这座专供达官贵人的酒楼的招牌菜。他一点没动,只是喝酒,酒空了,立马有小二满上。 “爷,咱回吧。”王善保瞪住小二,劝说道。 宝玉摇头,抓过酒壶,自斟自饮。稍后,轻声开口:“善保,知不知道,当初爷,为什么饶了你和你的婆娘。” 王善保浑身一僵,忙回道:“是您心善,大气。” “不,爷很小心眼,真的,特别小心眼。”宝玉闷了一口酒,觉得身体不能再喝,气呼呼的站起来,道:“回府!” … 贾母暖阁一片热闹。 贾母、王夫人听了金鸳鸯的禀告,接连赏了好几个大丫鬟,都是平日跟宝玉亲近的。旁边金钏儿正在伺候,憋着笑,不敢笑出声来——她犯过事,最近总是谨慎。 王夫人心情极好,笑道:“好钏儿,想笑就笑,憋气做什么?你是宝玉送来的,也说让我帮着养着,将来定是他房里人。你这丫环,真个好大福气,宝玉如今文名更盛,把三甲举人都给踩了,你的将来,怕是比夫人我还好呢。” 金鸳鸯、琥珀,并着一应小丫鬟都羡慕看她。金钏儿终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道:“哪敢跟夫人您比?金钏儿知道自己命好,要多谢夫人。” 王夫人笑脸对她——对宝玉真心的,她总是看着欢喜。 … 那边宝玉回府,没回碧纱橱,而是在荣国府府里,挨边走了一圈。他路过梦坡斋,很是跟江流说了会话,这才回去。 已然到了暮时,两盏辟邪宫灯挂了起来。江流听到屋里传唤,遣退挂灯的小厮,确定周围没人了,这才进去。他看见贾政一边笑,一边要板起脸,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候着。 贾政来回踱了几步,要拍桌子,气道:“你说说,你说说!好好的煊赫篇章,硬是要断章取文了去!这败家子,败家子……不就是耗损钱谋学三分才气吗,干嘛要两败俱伤?” 煊赫篇章啊,才高八尺啊,他心疼得很。 虽然一座青山矗在了东城,青山上的老竹,更是成了招牌似的,要给宝玉广扬文名,但是想起煊赫篇章,他就是心疼,心里直抽抽。 迄今为止,他也只有一篇煊赫篇章啊,《忆秦娥》…嘁,还是宝玉给的。 江流四处看了,见贾代儒不在,举动就随意了些,笑道:“老爷,按小的说,宝二爷也不是一定要断章取文的,他是想…….” “想做什么?这孽子!” 江流停了话,屋里走动了下,又推窗看了,再侧耳倾听,确定没人在百丈方圆内,小声道:“老爷,刚宝二爷喊了我,要我找些厉害的,暗杀钱谋学。” 第五十八章 都是混蛋 “胡闹!” 贾政只有两个字给宝玉,要不是夜深了,当场就要请家法。钱谋学是老一届的三甲举人,上面还有个三元进士的恩师,来头不比贾府差了多少。他要暗杀人家?暗杀得着吗? 里外不过是文名的争夺,胜了,那也就罢了,在整个大周,少有要取人性命的,可宝玉如今所为,别说是君子了,就算在小人里,那也能排上一号。 “不对劲啊,这冤家向来是个大度的,那次断了手,也不过一句‘多大点事’,怎么今天…….” 贾政仰头看见《忆秦娥》,其上涵义,让他头脑清明许多。他想到宝玉今天的反常举动,突然嗤的一下笑了,道:“好个江流,你早想到了,却不告诉老爷,该打。” 江流腆着脸对自己打了一下——以他从小养来的家生子身份,不用拿捏。贾政让他罢了,反正没个真打,只是要醒着宝玉,别因为一时气愤误了前程。 江流应了,也就过去。 … 碧纱橱灯火通明,林黛玉和王嬷嬷绣着香帕,要等宝玉回来。外面传来小厮、丫鬟们开心的笑声,立马知道了——这宝二爷,终于顽够回来了。 宝玉进了屋,脸色不好看。林黛玉亲手端了碗羹汤来,看他喝了,这才问道:“输了?” “没输,就是憋气。” 林黛玉摸了下眼角,一抹朱红悄然闪过。以她红袖仙子的本事,立马看到了宝玉的文名状况,俏脸露出笑靥。 “果然是赢了,那就好。你一个生员,赢了三甲举人还不开心?憋气个什么劲呢?” 旁边袭人、晴雯都把好奇的眼神投过来,竖着耳朵偷听,连王嬷嬷都好奇了。特别是越发开朗的大丫鬟鹦哥儿,好奇的眼神忽闪忽闪的,要凑过来听。 宝玉闷了两下,道:“我想弄死钱谋学,没成功。” 这话说的,登时乐坏了一屋子人。袭人凑趣道:“我的爷,您都赢了那个钱三甲,踩着人家脑袋广增文名了,这还不够?咱别使小性儿,还是饶了那……”袭人是个贤淑的,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咱们就饶了那个钱三甲吧,毕竟是个三甲举人。” 晴雯、麝月,还有鹦哥儿就瞪着眼乐,连王嬷嬷都笑开了——一介生员‘饶过’三甲举人,怎么听都不是个味儿。大概这整个大周,也就咱们宝二爷有这本事。 宝玉摇摇头,恨声道:“我不想饶了他,还有贾雨村……要是能一起解决了,简直是乐翻天的好事。” 林黛玉不高兴了,贾雨村是她的老师。 左右一想,忽然明白过来,捂着樱桃嘴儿惊了一声,俏脸泛起酡红。她想:宝哥哥向来是个大度的,怎么突然使了小性?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她受了伤。 晴雯很久没见宝玉耍性子,立马不开心得很,竖起眼睛道:“我的宝二爷啊,您怎么又犯起倔来了?本以为您好了,厉害了许多,却没想性子更厉害了。以前还只是摔摔玉,闹闹不痛快,现在都要杀人了,还是两个三甲举人。您就不怕给咱们府上招了那种摆不平的大事件?” “你懂什么!”宝玉心情不好,直接怼过去,“对别人我能大度,对这两个,大度不得。” 他哼哼道:“贾雨村,好吧,暂且不说他,单说那个钱三甲。他的压制异象碎了黛玉的三点水晶泪,这可是三分寿元,我怎能轻易饶他?本想下个套让他舍不得,结果老家伙也是机灵,硬是舍得了,还赔上我一篇煊赫篇章。” 听这话,晴雯都觉得心疼,端了茶水给宝玉。别看跟宝玉闹得欢,她却是最在乎宝玉的家底不过,当下小嘴叭叭的,把钱三甲骂了个痛快。 麝月跟着说了几句,也就停下,一双桃花眼来回瞅沉思的宝玉和脸色酡红的黛玉,嘴角带着笑。 宝二爷是真的好啊,对她们没的说。看看先前,宝二爷把手都脱臼了,不过是句‘多大点事’,那就轻飘飘的饶过了王善保夫妻,可如今因为黛玉受了伤,就要往死里弄一个三甲举人。 她又想到金钏儿,暗地叹口气——跟黛玉姑娘比起来,金钏儿在咱们宝二爷心里的地位,明显差了许多。只是不知道,跟自己相比又如何? 宝玉不懂女人家的小心思,他在想自己的事。 钱谋学钱三甲,他是真的没想放过,但从这件事里,他看出来不好的状况。 贾府是个金字塔,站在顶端的,自然是贾母老祖宗,其次是贾政、贾赦,以及宁国府的贾敬,都比他高一辈,也是自然。而在下一层的,明显包含他宝二爷,却不只有他宝二爷。 比如凤辣子,比如贾元春,一个是祸害,一个是他亲姐,都是跟他同等地位的。这点,从家人奴仆的态度中可以体现。如果他是玉字辈的第一人,绝对压制同辈的话,他要暗杀钱三甲的事情,会有许多老妖出现、参与,甚至为他谋划。 而现在,除了王善保外,他没有别的老妖部属。 【可惜了,自己在贾府的地位不足。】宝玉叹口气,端起茶慢慢抿着,满心思量。 时至今日,他对贾府,乃至大周都有了一定的了解。跟贾府相比,贾雨村这个‘万恶之源’,如今还只是出土的幼苗,可以连根拔起。他一是想弄死钱谋学,第二呢,也是想试探自己在贾府的能量。如果可以借此名目调动力量,自然要把贾雨村顺手除掉。 可惜的是,自己还不够分量。 【要专注秀才大考了,不管如何,提升自身的实力才是正经。】宝玉想起君子六艺,都是秀才大考要考的科目,正要问下黛玉,外面有人传话。 江流来了。 不只他自己来,还有一应小厮跟随,带了一马车的东西——幸好贾府道路宽阔,便是林荫小径,也能供马车行驶。 江流给宝玉见了礼,指着后面的马车道:“都是钱谋学的赔礼。他说了,是给红袖仙子的赔礼物什。还有,专门写了帖子致歉,说他伤了红袖仙子,枉为文人,要闭门思过十五年。” 宝玉的眼睛眯了下,笑道:“这倒是个真诚的,他人呢?” “已经走了,说要立刻闭门读书,还有思过。对了,除了帖子外,他还让小的给您捎个字条。说是只能您一个人看,我没打开。” 宝玉接过字条,打开看了。 字迹潦草,好像写得匆忙,宝玉看了内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怪不得写得匆忙呢,这老家伙,真真是个敏捷的。 江流凑过来,笑问道:“爷,这字条上写的什么?” “你要看?” 江流呆了一下,拍拍嘴巴,“不看,不看。爷,这天色已晚,我就回去等老爷唤了,有事您差人传召小的,一准到。” 宝玉点点头,笑送他离开。 等人走了,拍拍马车上黄梨花木的箱子,把纸条扯吧碎了,随手撒在了马车上。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你和贾雨村,都是…….混蛋! 是的,没错。堂堂三甲举人给他留了张纸条,上面就是一句骂人的话。 宝玉偏头想了片刻,噗嗤乐了。看来不只自己想用些‘不妥当’的手段,那贾雨村,显然也对钱三甲动过不怎么让人舒坦的小心思。 这小心思,无外乎杀人嫁祸。 嗯,应该是这样,跟他想的一样。 他要是暗杀了钱谋学,不嫁祸给贾雨村,那就是他白痴了……. … … 一首《竹石》,踩了八位举人的脑袋,让宝玉在中都城可算家喻户晓。 有人学习、使用《竹石》、《咏麻雀》等篇章,让宝玉的的第七十六把文火越发雄壮,很有一飞冲天,点燃下一把文火的苗头。而且东城的青山老竹,已然成了文人风骨的标榜。很多学塾夫人带着孩童,前去教导启蒙。 宝玉让人把路清开些,任人去学,这让他的文名更盛,往小里说,也带动了门脸的生意。 牙刷、牙膏不比火炕,一般人偷学不去,让他的兜里宽敞许多,甚至那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也能笑着想想了。 “爷,钱三甲又送赔礼来了。” 突然晴雯进来,眼睛笑变了形,扯宝玉去看,“这次不是给黛玉姑娘的赔礼,是给您的,还有个帖子。” “先拿帖子来看。” 晴雯从三辆马车上翻查了好久,终于想起帖子扔门口了,拿来给他。宝玉打开看了,见是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全文的帖子,撇撇嘴,随手丢掉。 钱谋学说是赔罪,其实是送礼求文章。 大周文人之间,很有这种礼尚往来的风俗。当然,并不是说他收了礼物,就一定要给文章。千金有价文无价,给不给文章,要看他的心情。 宝玉觉得自己的心情不太好,让麝月跟晴雯过去估价,听见是价值接近三千两白银的绸缎、古玩等物,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去,把东西卖掉,给爷买了碎花软黄玉四方砚。” “给钱三甲派来的人传话,就说这‘赔礼’,爷收下了。让他好好的闭门思过,别跑出来让贾雨村撞见了,出事了可不好。唔,他还受着伤吧……” 正出门的袭人和麝月对视了一眼,有点可怜钱三甲。 咱们的宝二爷小心眼起来,还真是一根筋…… 第五十九章 君子六艺 要说这碎花软黄玉四方砚,真真是个好的。宝玉拿在手里把玩,只觉得触手温软,仿佛牵着二八女子柔嫩的小手。想到‘牵手’一说,恍然觉得世事无常——盘算起来,魂穿贾府也有几十天了。 这几十天,他忙着提高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增长文名,想要贾府翻身,也想自己往那万载寿元的圣人更近一步。不知不觉的,竟把贾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家啊,我以前也是有家的。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宝玉的眼角有点湿润,擦干净,拿起火乌赤毫,又不知道要写些什么。索性把几张有价值的十扣纸,连同火乌赤毫一起收进了四方砚。别看四方砚只有巴掌大,收了十扣纸、火乌赤毫,还有贾母送来的灵脂墨,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仅是大小,重量都没增加半分,放在袖子里的内链里,刚刚好。 林黛玉掀开青色纱帐,隔着纱帐,露出半张俊俊的俏脸,招手道:“你过来。” 宝玉上下看看自己,觉得年纪小了些,身子骨也差了些——别怪他多想。这几天林黛玉看他的眼神啊,那叫一个水灵,那叫一个媚。 林黛玉红了脸,嗔道:“想什么呢。”硬要他过去了,抓住了他的手。 宝玉的手指觉得一阵细腻,比碎花软黄玉四方砚细腻许多倍,血液唰的一下冲上脑子,又让黛玉嗔怒了好几句。黛玉抓着他,闭上眼睛,他愣了愣,要凑过去脑袋(嘴?)。 突然,一股子烈焰熔浆,猛然烧在心口。 宝玉连忙抽手,却见林黛玉俏脸发白,白的透明,白的如同死人一般。他内观文山,只见七十八把文火烈焰熊熊,硬是把半边天照得透亮。 “你做了什么?不要命了吗!”宝玉愤然吼道。 他只点燃了七十六把文火,如今多了两把,显然是黛玉所为。林黛玉是红袖娘的一种,也是鬼怪精灵,而那红袖娘,真心是个惹人爱怜感叹的。 每个红袖娘都能加快文人的修炼进度,提升文人才气,但付出的代价,是她们本就短暂的生命。林黛玉在红袖娘中地位崇高,被称为红袖仙子,但是帮他点燃文火,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林黛玉吃吃笑着,笑容得意得很,嗔道:“宝哥哥发什么怒?钱三甲送的赔礼中,有黑兽的胆,能给我补充水晶泪呢。落在你文山的三滴水晶泪里外无用,不如帮你旺盛文火。” 宝玉看向王嬷嬷,见王嬷嬷点头,火气就消了去。 黑兽此物,他听说过。 山林中有种异物生灵,浑身漆黑,有如漆黑毛皮的野兽。不管是老虎、豹子,还是凶猛的熊螭,都要对齐俯首帖耳,予取予求。这种生灵凝聚山林灵气,只要不成妖怪的都归它管,也有人说,它是山神的坐骑。 宝玉轻声问道:“这东西的胆,真的能给你补充水晶泪?” “能,就是有点可惜。”林黛玉笑着回他:“钱三甲给的这颗能补充五点水晶泪,可惜是个不能久存的,只能熬煮做汤了,一次用完。我吃不了这许多,你也要吃些,对你的身体有滋补。” 宝玉气道:“不吃。” 说着不吃,还是吃了大半碗。宝玉算是想明白了,收礼可以不办事,吃他东西,照样能找他麻烦。里外对待这个钱三甲,他就是不要脸了。 一个钱三甲,一个贾雨村,他都不想放过。 吃过膳食,特别是黑兽胆熬煮的羹汤,宝玉觉得浑身发暖,似乎力气也涨了半分。其中有多点燃的两把文火的功效,但应该也少不了黑兽胆的滋补作用。毕竟那黑兽胆是个稀罕物,百年难得一见的宝贝。 林黛玉给钱三甲‘求情’,宝玉哼哼唧唧,就是不应。 他有点放松对钱三甲的杀意了,但是连活罪都放掉,绝对不可能。林黛玉又劝了几句,没有效果也就作罢,只说君子六艺的事情,让宝玉做好准备,迎接开春大考。 宝玉点点头,他早有安排。 距离开春大考还有三十天。这三十天里,他打算多出几篇诗词文章,用来扩展文名,也用来提升才气的增长速度。现在看来,暂且不用。 三十天点燃五把文火,就算对他这种胸藏万卷书的人,委实也是极难的事情。他准备多出几篇诗词文章,让别人书写、研究、使用,用来增长自己的才气,可现在书写,真的是个亏本的生意。 文人文位越高,文位越盛,写出的诗词就流传越广。同一篇诗词,他现在写出来是才高八尺、煊赫篇章,要是等成为秀才、举人了,写出来就是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这是天地法则对儒家诗词的定义,不可更改。 虽然将来文位提升了,文名盛传了,现在书写的诗词级别也会提升,但那提升的幅度,绝对比以后书写少了许多。而且更重要的,是才气灵泉的质量。 如果首版原创是煊赫级别,将来哪怕才高九尺,成了十城共举的好文章,他得到的也是煊赫级别的才气,要是以后再书写,得到的会是十城共举级别的灵气。一个阶段,差距就以万里计。 宝玉思量自己记得的诗词、歌赋、策论等种种文章,摸不清这方天地的法则,不敢说有多少十城共举的、名扬四海的,更别说传说中的传世级别——他要做圣人,家底子,能少用,就少用。 便于以后积累。 宝玉抓住林黛玉的手,软声谢过,让王嬷嬷好生照顾。而他自己,需要备考了。 有林黛玉帮他点燃的两把文火,他就点燃了七十八把文火,只差三把就能得到秀才大考的资格。三把文火而已,不需要书写其它的诗词了,他要留着才气,疗养小宝玉的破烂身子。 好吧,他承认,现在是他的破烂身子了。 剩下的,是君子六艺。 秀才大考,不需要考校所有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只需要考校其中的礼、射、御、书四种。书是考校书法,他钻研柳体,在这大周可算自成一家,自然没有问题,而那礼、射、御三种,样样都是他的短板。 射箭,打弹弓算吗?他小时候玩过。 御是骑马,试问,二十一世纪会骑马的有几人? 礼就是礼节了,包括吉、凶、宾、军、嘉,一共五礼。宝玉满脑袋都是雾水,这……他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别人穿越自带金手指大礼包,他呢,连小宝玉的记忆都没有。刚开始如履薄冰,现在呢,还要重头学习五种礼节。宝玉只想冲天空比划一下:你丫不地道。 还是没敢,这片天地有法则的,各种生灵都滋生出来,天知道,会不会给他一个五雷轰顶? 好吧,以上纯属抱怨。 宝玉仔细思量:如此说来,在短短的三十天内,他需要学习三种大课程,小课程不知其数。正想问问袭人有什么最简单的礼节,暂且学着,麝月就进来了,还捎了话。 “爷,宁国府大奶奶找您。” 宝玉愣了一下,脑子里过了‘宁国府’、‘大奶奶’两个词语,蓦然发现——这宁国府的大奶奶,不正是现在的掌家媳妇,那个风流情债第一等,却又委实没个福气的秦可卿嘛…… 【她找我干嘛,我羽翼未丰,可不想参合她家的事。】 宝玉把荣国府当了自己家,那是贾母、王夫人对他百般疼爱的结果。宁国府?说笑呢,那是什么东西? 秦可卿是个漂亮的,不然也得不到风流情债第一等的判词,更不会成为《红楼梦》里的第一美人。要不是秦可卿死的早,怕是世人对她的印象,比对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深刻几分。 秦可卿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她的漂亮,宝玉真真个见识过的,不想靠近,也不敢靠近。 要说林黛玉的美让他难以自持,白南烟的美,是让他血液燃烧,那秦可卿不似人间能有的万般风华,绝对能让男人不顾一切,化作那扑火的飞蛾了——要不是先后见识了林黛玉、白南烟以及薛宝钗,在荣禧堂的诗词考校里,他就要出丑。 麝月见他走神,多了一句道:“宁国府的大奶奶说,她用了咱们的牙膏,嘴里难受,让您帮着看下。” “哦。”宝玉应了,迈步出门。 那牙膏毕竟是用古方做的,体质敏感的要是过了敏,那也实属正常。宝玉松了一口气,让王善保跟着他一起去。 宁国府在荣国府的东边,都是占地广阔的,要走半个多时辰。他们从宁国府的东角门进去,北走两三里就是贾蓉的大院。贾蓉又出去拈花惹草了,剩下秦可卿独守空房,在院子里抚梅茕立。 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花色芬芳,却不及秦可卿半分。宝玉移开视线,笑道:“蓉哥媳妇,倒是我那赚钱的家什累了你。” 秦可卿连忙对他行了一礼,按照辈分,她就得这么做。 口口声声喊着叔叔,他高了贾蓉一辈,秦可卿就是他的侄媳妇。只见秦可卿客套两句,说刚才嘴里难受,近来没事了,许久没见宝叔叔,要多聊两句。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敢看秦可卿,委实太美,要动摇人的心魄。他甚至觉得——要是看得多了,怕是连求圣的心思都要淡了。 伊人太美,软了英雄骨。 第六十章 救人害人 聊了两盏茶的时间,宝玉想着学习的事情,起身告辞。秦可卿让旁边伺候的两个丫鬟叫了马车来。一个叫瑞珠的,瓜子脸,十四五岁年纪,机巧的先跑去了,另一个叫宝珠的,眼巴巴的瞅宝玉,满脸都是崇拜。 秦可卿笑道:“这个小宝珠就是喜欢文人,叔叔要是看她听使唤,索性给了叔叔,也全了她的小心思。” 宝玉推脱了,伺候的丫鬟,他的人够用,还有个秋纹不知道往哪安置呢。想到秋纹,突然觉得许久没见了,好像躲在屋里,总是躲着自己。 【也是个机灵的,就是性子不怎么好。找机会送了人去。】 宝玉正想着,瑞珠已经喊了马车来,车把式是个中年汉子,黑色锦袍,身材结实有力,应该是个类似王善保的。宝玉上了马车,秦可卿就让瑞珠掺着,也要上去,直说:“我送叔叔一程。” 有一个嬷嬷赶上来,说道:“哪里有个侄儿媳妇和叔叔共乘一车的道理?” 秦可卿哎呦笑道:“就你们多事。你瞧叔叔多大了,就忌讳这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叔童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是那个还要高些呢。”说着上了马车。 宝玉没吭声,毕竟按照小宝玉的性子,不会拒绝。 马车内装饰精美、铺陈华丽。边上挂着远洋传来的玻璃镜,中间摆的金盘托着银丝桅子花纹的小酒壶。秦可卿斟了两杯,一杯自己饮了,才把另一杯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也不喝,只是看着秦可卿。 果然是个风流情债第一等的,这一饮酒,双颊泛起两朵殷红的桃花出来,更添十分诱惑。宝玉看出来秦可卿有心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上他——先是无缘无故的把他叫来,又要用马车送,无非是躲过两个丫鬟并几个嬷嬷的视线。而外面看起来就厉害的车把式,应该是秦可卿的心腹。 【一个爬灰的贾珍,一个只顾在外面顽的贾蓉,你们屋里这档子烂事,找我有什么用?】 宝玉把玩银丝桅子花纹盘绕的酒杯,心里苦笑起来。宁国府的腌臜事比荣国府更多,还是不能说出去的。这儒家大周,哪里容得下**的事情出来? 可惜一支笔写不出两个贾,要是爆出去,都是要牵连的。他得帮忙掖着。 马车缓慢起来,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焖声:“大奶奶,临到拐角,附近没人了。” 宝玉惊了一下,就见秦可卿扑将上来,一把把他搂进怀里。多喝了几杯酒,哭得梨花带雨道:“叔叔救我!” 这一扑,差点把宝玉吓得(享受)魂飞了去,连忙往后退,摆手道:“安神,安神,你且放松一些,有事说话。”他可不是那个爬灰的贾珍,秦可卿,是他的侄子媳妇。 秦可卿擦着眼泪,噗嗤笑起来,道:“您才多大,要忌讳这个。” 宝玉撇嘴道:“我又不是贾珍。” 这句话,委实吓傻了秦可卿,幽幽的道:“您也知道了?宝叔叔,可卿找您就是为了这个。公公他越来越过分,还压住了我房里的嬷嬷,过些日子,怕是要直接闯到我房里来,做那……做那腌臜之事。宝叔叔,求您救我!真要被他给得手了,可卿活不成呢!” 宝玉叹口气——真个让贾敬得手了,这荣、宁两个国公府,真不知道谁能活成。 儒家大周是礼法为先,贾府又是满门狐妖,地位尴尬。要是有爬灰的事情传出去,名声要一坠到底,开国公的余荫也护佑不得。说不定传出去的第二天,就要被法道儒家给灭了门。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宁国府的掌家媳妇,对礼法这栏,研究可深?” 秦可卿以为宝玉讽刺自己,咬牙道:“吉、凶、宾、军、嘉五礼,可卿烂熟于心,叔叔莫要笑我,也不需要担心事情传了出去,让贾府蒙羞。可卿已经没有半点办法,要是叔叔帮不得我,只有一死了之。” 宝玉耸耸肩膀,这秦可卿,没说狠话。 《红楼梦》原著里,秦可卿魂断天香楼,不过是被瑞珠撞破了贾珍无礼,就是一个‘死’字了得。他要是不帮秦可卿,秦可卿的下场,自然也只有一个死字。 摇摇头,笑道:“我不过一介生员,你让我帮你,我能帮你到哪里去?贾珍是我的堂哥,又是妖将实力,等同于进士。从这两方面讲,我是能劝服他呢,还是能杀了他?” “可是,叔叔连钱三甲都……” “那是文人之争,不是实力之争。钱三甲真个不顾一切了,随手就能把我捏死。”宝玉思量片刻,摇头道:“不过呢,我正在准备开春大考,除了诗词文章以外,还有礼、射、御三项需要修习。你要是方便的话,就把掌家媳妇的事交给别人管一管,去给我暂代个礼法夫子吧。老祖宗那边,我会去说。” “那……” “对了,为了方便学习礼法,你就暂且住在老祖宗的暖阁里……停车,我要下去。” 马车吁的停下,秦可卿在他身后,眼神蓦然有了光彩。她躬身送了贾宝玉,看见王善保要当脚踏,被宝玉骂了两句,木木笑着,用胳膊掺了宝玉下马。 等两人远去,车把式跟王善保一样木的脸扭向秦可卿那边,闷声道:“姑娘,为什么不告诉宝二爷……以您的国色天香,那贾蓉算个什么东西!” 秦可卿愤然道:“闭嘴!你是咱们秦府的老人,跟我到此地,也不能乱了贾府主仆的名分!贾蓉到底是我的夫君。” 车把式叹口气,不说话了。 夫君吗?空有名号的夫君,有什么用? … 因天黑了,王善保托起狐火,给宝玉照路。往南走是宁国府的东角门,挨着马圈。宝玉刚要出去,听见马圈里有人吵闹。 他略微一听,原来有人骂宁国府的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竟然把喂马这等低贱的职司丢了给人。宝玉正纳闷:是谁这么大胆,连宁国府的大总管都敢骂? 要说整个贾府,除了各个房里的主子,就是荣国府的大总管赖大最大,其次呢,是宁国府的大总管赖二。他们两个是亲兄弟,下面还有一应赖姓的小辈帮衬,一般来讲,贾府的旁支都不敢得罪他们。 王善保低声回话道:“爷,这骂人的,是跟随过太爷的亲兵,焦大。” 宝玉挑起眉毛,要说这焦大,他知道。 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出国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他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喝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是个再忠诚不过的。 王善保道:“爷,焦大早些年还要帮府上做事,老太爷故去后,越来越不是个形状了。您要是想看个热闹,咱就去看,要是不喜欢,咱们走了就是。” 宝玉点了点头,刚要走,又问道:“他什么实力?” “没实力。据说早些年受伤太重,早就是个空壳子了,连小厮都欺负他。就算还有实力剩下,也不算什么——爷,他是人族,练的武,下九流。” 宝玉突然笑了,旁边一拐,进了马圈。 跟荣国府的南院马棚比起来,宁国府的马圈小了许多,只有偏东一口水井,两侧一溜马棚。在水井的旁边,一个胡乱裹了褐色的,于其说是袍子,不如说是破布的老人窝在那里,耷拉酒醉后的大红脸,斜楞眼骂。 “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翘翘脚,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睛里有谁?别说你个混账赖二,就算赖大……还有你,贾蓉你个龟孙,绿油油的头顶都长了草,还跟你焦大太爷拿大!” 正骂在兴头上,打眼看见过来的宝玉,笑道:“哈哈,宁国府的事情,宝二爷怎么也来了?要说两家子府上也就你一个有能耐的,焦大太爷喜欢你!” 宝玉看他满身的鞋印,像是被人打过许久了,过去扶人起来,拍拍焦大身上的泥土,问道:“被打了?” “要是二十年前,哼哼,二十年前……” 宝玉摇摇头,把贾蓉、赖二叫过来。虽然分成了宁、容两个国公府,那是因为有两个国公的封号,不是关系疏远了。贾蓉、赖二连忙上前,一个喊着叔叔,一个喊着主子,恭敬的很。 宝玉嘱托道:“焦大是府里的老人,救过老太爷的命,怎么也不该虐待了。” 焦大打断他,大笑道:“就是这个理儿!” 宝玉眯眼看了焦大一眼,接着道:“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要是对这边不满,就去荣国府那边。我没你们那么多说头,他要是想好,那就让他好着,要是给府上抹黑,乱嘴说些不是人的话,就送去服侍老太爷。想来,焦大也是愿意。” 焦大的笑声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脸色黝黑。突然大叫道:“凭什么不让说了!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剩下这些个畜生来!每日里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宝玉燃烧才气,正气加身下力气涨了数倍,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 声音清脆。 焦大摔倒在地上,满头的白发沾了泥,嘴皮被打破了,血液沁出来染了胡子。宝玉冷哼道:“我知道你想府上好,不然就不是一巴掌,而是……王善保!”往旁边喊了声,王善保立马上前,肌肉鼓起来。 宝玉接着道:“把这老货带走,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要是敢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送他去见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