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记者》
关于“有女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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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穿越了,但是是派大星
“耶!苏伊之伟大种族,居于物质世界之上者,时空旅者,星河游荡者,观心者,灵魂吞噬者,无可名状之遨游者!”
“请聆听我,人类,第四密度超凡者,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的呼唤,遵从古老的契约降临!”
“我以年轻而空洞的第三密度灵魂作为祭品,供奉给伟大种族的成员。”
“而作为交换,请将那具丑陋而臃肿的肉体赐予我,让它成为我老朽灵魂的港湾。”
“哈萨斯,哈萨斯,哈萨斯苏伊!”
晦涩而怪异的吟唱声传入夏洛的耳中。明明是不曾知晓的语言,却莫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似梦似醒,又好似介于二者之间。夏洛的意志朦朦胧胧,感觉自己成为了一摊液体,融入汪洋大海之中,只能被动地被洋流所裹挟,朝未知的彼方行去。
苏伊之伟大种族是什么?他只听说过伊斯。
超凡者?密度?那帮牲口又跑团了?上次他们胡搅蛮缠把kp都气走了,这次不知道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不对,他听到的声音非常陌生,而且其中的狂热与渴望绝非作假。没有人能如此全身心地投入一个完全虚构的角色之中。
难道真有邪教分子!?
对未知的恐惧督促着,让夏洛费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虚无的黑暗被斑驳的色块所驱散,随后色块逐渐融为一体,化为朦胧的光。
最终,事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呈现在了他的眼中。而在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后,夏洛的意识猛地停顿,陷入了巨大的呆滞和震撼之中。
“哈萨斯!哈萨斯!哈萨斯苏伊!!!”
凄厉的呼唤声仍然在持续,呈现在夏洛眼中的,是一老一少两道身影,齐齐跪在他的前,五体投地,仿佛在顶礼膜拜。
老的,是一名白人老者,皮肤松弛而干瘪,发丝是给人以一种不好感觉的灰败颜色。而更加恐怖的是,从他的下巴上垂落的不是须发,而是一根根滑腻粘稠,还在滴落着不明液体的章鱼触手!
那些触手宛如活物般,不断蠕动、抽搐着,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逐渐增多。这明显不是老人自愿的,每一次触手的颤抖,都让他棕色的瞳孔之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
他清醒着,佝偻着身躯,匍匐在地,下巴用力抵住地面,也是抵住触须,挤压出一滩粘稠的液体。
之前发出“哈萨斯,哈萨斯”怪异音节的人,正是这位怪异老者。而他祈祷的对象,是……夏洛?
而少的,则是一名金发碧瞳的白人少年,年龄约莫在十七八岁左右,身形修长而协调,肌肤白皙光滑,五官排列完美无瑕,如同博物馆中展出的大卫雕像。
只是,这拥有着天赐之美貌的英俊少年,此刻碧绿色的瞳孔之中满是呆滞,仿佛没有自我意志的人偶,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言不语,匍匐在老者的身旁。
这是……什么个情况?
夏洛的双眼之中,满是茫然。他想要眨巴眨巴眼睛,但是却发现做不到——
他的眼皮呢!?
就在惊愕万分之时,如同邪教徒般的老者,声音之中却带上了一丝喜意。他将身体匍匐得更低,额头几乎完全贴在了地面上:“苏伊!哈萨斯苏伊!苏伊之伟大种族,请遵从古老的契约,取走祭品的灵魂,满足我渺小的愿望,赐予我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躯壳!”
苏伊……契约……祭品……愿望……
将这几个词汇联系起来,夏洛的心中闪过一丝恍然。
通过当前情况来分析,自称舒瓦尔兹·泰伦的老人是一名邪教徒,他在执行仪式,呼唤“苏伊之伟大种族”履行契约。而契约的内容是,伟大种族取走少年的灵魂,并以舒瓦尔兹的灵魂取而代之。
如此,苏伊得到灵魂,老人得到年轻的肉体,双赢。只有倒霉鬼少年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朝着自己……顶礼膜拜……
意识到了异常的源头。心中怀着一丝不敢置信,夏洛低头自己的身体看去。
而就在成像的瞬间,巨大的错乱感化为一柄重锤,重重敲击在他的天灵盖上,让他的脑海如寺庙的大钟般,嗡嗡作响。
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此刻的夏洛,不再是理所当然的,拥有四肢和脊椎的灵长类,而是一团透明而虚幻、周身散发出缥缈彩色光芒的蠕动不定型生物。他的肌肤呈现半透明状,能够直接看到体内循环流转的液体。他的“四肢”也并非是四肢,而是如同海星脚爪般的结构,正面是密密麻麻的触足,还在令人作呕地微微蠕动着。
现在的他,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匍匐于深海之中的巨型七彩海星!
穿越了,但是是派大星!
这什么情况!?
夏洛一步……一触足踏出,想要将地上的老人扯起,质问他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但,就是这一步,引发了超出所有人认知的变化。
只听“咔啦”一声轻响,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玻璃被夏洛的身体撞碎。随后,脚……触足上传来冰冷的触感,让他低头看去。
只见,夏洛迈出的触足,不小心踢倒了一面镜子。此刻,那面镜子仰天倒下,蜈蚣般漆黑的裂痕从头到尾,贯穿镜面,像是巨大的伤疤。
与此同时,像是触发了什么连锁效应一样。只听连续三声破碎声响起,位于夏洛左、右、后方的镜面也同时镜面开裂、朝天倒下。
这……
老人的脸色在短短一瞬之间从狂热变成惊愕,再到铁青,最后是惊恐。而夏洛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也一瞬间提起。
莫非……他做了什么很不妙的事情吗?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还不等夏洛说些什么——虽然他也不确定这副海星的身体还能不能说话。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恐怖的压力凭空产生,将夏洛、老人和少年一同压倒在地。
以四面镜子原本所指向的位置为奇点,一切的颜色、空间、时间开始汇聚,化为幻彩的漩涡。巨大的力量根本不给任何生物以抵抗之力,便将范围内的三个生命全部吸入其中,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老者所布置的仪式痕迹、供奉的祭品、空气中残留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被漩涡吞噬、撕毁,不留下分毫,仿佛一无所有的巨大空洞。
仿佛被塞进滚筒洗衣机般的天旋地转。在被卷入漩涡的刹那,夏洛的意识便陷入了虚无的黑暗之中。
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度过了非常久远的岁月,扭曲的漩涡后继无力,开始逐渐消散。
当时间与空间重回正轨之后,漩涡的中心处,被吞没其中的三道身影只剩下两道。其中一道,是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的金发少年。而另外一道,则是同时具备海星、章鱼、齿轮机械结构的,狰狞而丑恶的魔物。
“不——不嘶哑啊啊啊啊啊嘎嘎嘎!!!”
那怪物发出似人类更似魔物的嘶吼,全身半机械化的触足和触手挥舞,如同长鞭,发出连空气都撕裂的呼啸声与爆鸣声。
昏迷的少年无力反抗的能力,眼看就要被卷入风暴之中,搅成碎片。
仿佛神兵天降,“碰”的一声重响,沉重的大门被巨力踹开。
低低的惊呼声、怪物的嘶鸣声、呼喊与指令声、枪击声、激烈的血肉撕裂声,各种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
短短半分钟,在一声如临终般凄厉的嘶吼之后,寂静再临,只有几道急促而刻意压低的喘息声回响。
片刻后,火光闪烁,照亮黑暗,也照亮了躺在地面上,如瑰宝般俊美的金发少年。
“他还活着。”一个声音响起。
“他长得真不错……可惜,年纪有点大了。”另一个声音响起,语气温和之中带着一丝惋惜。
一道男声轻咳一声,声音威严而充满成熟男人特有的韵味:“别忘了,铁心工匠想要执行的到底是什么仪式。”
“用尘世之锁绑住他,通知后勤部吧,他们会妥善处理这名少年的。至于我们……勘探现场,立刻马上。我还想按时下班呢。”
“当然,谁不想呢,队长。”数道低沉的笑声响起。
而昏迷的少年,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只是露出了瑰丽如至宝般的纯净睡颜,翻了个身,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2 我是谁?
夏洛做了一个梦,一个清晰而无比真实的噩梦。
他梦到自己因为喝了假酒,穿越成了一只派大星,还被做成了海星罐头,挤压、挤压、挤压……挤成一团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浆糊,在狭窄的罐头中翻滚、发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梦的最后,随着“轰——!!!”一声震耳发聩的巨响,似乎是罐头内积压的气体终于冲破了金属外壳的限制,让罐头发生了爆炸。
夏洛终于从地狱般的束缚之中,得到了解脱。
然后,梦就醒了。
海星,苏伊之伟大种族,仪式,黑洞……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作为梦境而言,未免有些真实过头了。
看着自己眼前和人类无异的双手,夏洛长舒一口气,忍不住轻笑出声:“果然是梦啊。醒醒吧,穿越这种好事哪轮得到你。今天又是996的一天,还是拧螺丝钉适合……我……”
声音逐渐干涩起来。夏洛眼神僵硬,重新打量起自己眼前的那双手。
这是一双白皙而修长的手,肌肤光滑,毛孔并不明显,汗毛也极少。十根手指修长而柔软,应该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
和夏洛记忆中,自己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大相径庭。
这不是他的手!
猛地将身体撑起,夏洛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原本摆满了可疑道具的房间之中,而是身处一件封闭的房屋内。除了一扇金属大门与外界连通外,这件房屋内没有哪怕一扇窗户或者一个通风口,但却意外地并不憋闷。
房屋内没有任何装饰品,家具也仅限于夏洛刚刚躺着的床铺。天花板、墙壁和地面都是灰暗的色调,仿佛这间房屋建造的初衷根本不是为了让居住者感到舒适,而是给予心理压力甚至折磨一样。
伸出右手抚摸着不知什么材质的墙壁,感受着那略微有些延迟的冰冷和光滑触感,夏洛忍不住微微眯起双眼。
这里,与其说是起居室或者客厅,不如说是……
审讯室!
就在这个结论出现在夏洛心底的一刹那,沉重而刺耳的轴承转动声从身后响起。
夏洛回头看去,只见那唯一的一扇钢铁大门被打开,一名戴着高礼帽、仿佛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传统西方绅士般的中年男性,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提着手杖,走入房间之中。
他的眉毛呈现棕色,边缘处微微发白。岁月在他的脸庞上留下了沧桑的皱纹和老人斑,却也赋予了他瞳孔深处所闪耀着的,名为“智慧”的光芒。
在老人进入房间之后,他身后的大门立刻合拢,随后机扩转动的声音响起,竟是再次上锁。而那老人摘下头顶的高礼帽,露出如狮子般杂乱、棕色之中掺杂着根根银丝的鬃发。他将礼帽轻抚在胸口,似乎在朝夏洛致意。
他缓缓开口,吐出和之前的老者如出一辙,未知、但夏洛莫名能够理解的语言:“你已经熟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我就猜到你差不多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首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当然,我的真名不能对您透露。为了便于称呼,您可以叫我的代号:白鸽。”
“……”夏洛凝视着面目慈祥的老者,沉默以对。
看起来,他似乎被某个势力带离了原来的位置,并且囚禁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这个势力和之前那名自称“铁心工匠”的老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现在这具疑似人类的身体,究竟是不是他们为自己提供的。
夏洛的心,忍不住再次提起,七上八下。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危机此起彼伏,让他连静下心来思考自己当前的状况都是一个奢望。
眼前的这位老者,不出意外,就是他的“审讯官”了。
俗话说“人老成精”。老人似乎通过夏洛的沉默判断出了他心中的戒备,笑呵呵地坐在了唯一一张床上,和站立着的夏洛遥遥相对:“不必这么紧张,我们对你并没有任何偏见或者恶意,只是想要向你询问几个并不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而已。”
“当然,我有办法识别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衷心的希望我们能够愉快地合作,但假如你辜负了我的这份信赖的话……或许,你就得和我那些更加专业也更加冷酷的同僚们,进行一些不那么愉快的合作了。”
老人湛蓝色的瞳孔静静地凝视着夏洛,其中蕴含的感情,似警告,似威胁。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先生?或者,你需要解决一些生理上的需求?很遗憾,这房间中并没有排泄用的家具。不过我可以以私人的名义提供一个小瓶,并且转过头去。”
“……两个问题。”夏洛伸出两根手指,尝试性地开口道。
而在确认自己自然而然地说出和老人相同的语言之后,他微微松了口气:至少基础的语言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白鸽微微一笑,就连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微微舒展。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说。”
在整天弥漫着惨叫与哀嚎的审讯室中,原本已经从这里退休、调往“干净”部门瞻仰天年的白鸽,并不以暴力和残酷著称,而是以敏锐、话术和对人心的洞悉能力,牢牢把持着话语权。员工们都说,但凡是能说话的东西,哪怕是快石头,白鸽都能让它把自己的心上人吐出来。
只要审讯对象愿意开口,那白鸽的任务,便已经成功了一半。
“第一个问题。”夏洛想了想,在老人和蔼眼神的注视下鼓起勇气,问出了当前他最关心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老人脸上的表情一成不变,依旧是慈祥和蔼的微笑:“这里是地平线报社的地下。当然,报社只是表面,我们真正的身份,是非官方的民间人士出资赞助,以社会的安定与和谐为宗旨进行活动的‘超凡事件应对机构’。”
“超凡……”夏洛忍不住嘟囔着这个词汇。果然,从他变成海星又变成人类的遭遇中他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确实已经穿越、不再身处原来的蓝星了。并且,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按照白鸽的口述,那种力量似乎可以称之为:超凡之力。
顾不得深思,白鸽还在礼貌地等待着他的下一个问题。竖起第二根手指,夏洛凝视着白鸽灰色的眼眸,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真挚而诚恳一点。
“第二个问题。我……是谁?”
白鸽脸上笑容不变,就这么保持了十来秒。
随后,他的表情管理失败,露出了费解的神色。
“嗯?”
3 铁心瘟疫
夏洛的问题带有一定的歧义。他询问的并不是自己,“夏洛”是谁,而是他现在所使用的这具身体,属于谁。
而这个问题似乎超出了白鸽的预料,让他始终保持的游刃有余的微笑短暂消失,露出了一瞬间的惊愕。
不过,身为遍历岁月沧桑的老人,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以一种莫名的神色,用他那灰色的瞳孔凝视着夏洛。
“……这可真是……未曾预料到的状况。”白鸽盯着夏洛的瞳孔,一字一句道,“请让我确认一下……您是,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吗?”
失忆?为什么白鸽会这么想?这具身体不是……
电火花在脑海中炸开,夏洛瞬间反应过来。他目前的状态,白鸽,以及他背后的“地平线报社”,也并不知情。他们不理解夏洛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在他们眼中,夏洛不是海星怪物,而是这具身体当之无愧的主人。
换言之,他询问自己身份的举动,确实……像是个失忆者。
夏洛精神一振,立刻就想要点头承认。无论如何,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他都知之甚少,而失忆者的身份恰好可以给予他一个合理的借口。
但是立刻,他就回想起之前白鸽的说辞,他似乎有辨别谎言的方法。于是他微微一顿,吞下了自己原本准备的说辞,以踌躇的语气换了一种更为委婉的说法。
“我不确定……但是,有很多东西,我确实没有一点印象,比如,我目前的处境。”
话音落下,夏洛以紧张的眼神看向白鸽。他刚刚的说辞之中,可没有一丁点的谎话。他只是使用了模棱两可、偷换概念的逻辑陷阱罢了。
在他的注视下,白鸽凝视着自己衬衫上位于胸口部位微微鼓起的口袋,沉吟片刻。
随后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露出苦笑:“这样啊……”
“这可真是,麻烦了。”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而这也成功让夏洛在心中狠狠一握拳:逻辑陷阱的方法是可行的!白鸽没有察觉到他语言之中的漏洞,相信了他的说辞!
“那么……姑且让我确认一下。”斟酌着用词,白鸽缓缓说道,“关于……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心下大定的夏洛没有隐瞒,坦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似乎听什么人提起过。但与之相关的一切,我没有任何记忆。”
白鸽又瞥了一眼自己的衬衫口袋。在夏洛的视线中,那口袋微微蠕动了一下,似乎里面装着一个活物。
老人突然抬起头,一脸郑重:“罗杰·史密斯,我的名字。事发突然,但是,能请你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事到如今才问?
“……你们没有查到我的身份吗?”夏洛有些疑惑,按照他的预想,能和超凡扯上关系的组织,不说手眼通天,但查到一个人的相关信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我印象最深刻的名字是,夏洛。虽然不太确定,但这应该就是我的名字。”
他没有把话说死,这样一来,哪怕这具身体的原名并不是夏洛,他也能有一些转圜的余地。
“夏洛先生。”白鸽微微颔首,“事发突然,但不好意思……请让我取一些您的鲜血。”
“……啊?”夏洛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口,正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白鸽便已然行动。只见他原本慈祥的老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以和那苍老身躯根本不符合的速度扑出,整个人像是狂奔的猎豹一样,以夏洛根本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来袭。
好快!
夏洛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刚抬起手想要抵挡,就感觉手腕的部位一凉,随后传来轻微的疼痛。
下一秒,白鸽已经回到了原地,面色淡然,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他的手中,轻握着一把开了刃的刀具,其刀尖处,还残留着些许赤红色的血液,顺着刀身滑下。
看着捂着受伤的手腕一脸茫然的夏洛,白鸽灰色眼眸中的警戒略微消散:“请原谅我的无礼,但事关重大。如有冒犯……”
“咔哒。”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白鸽微微一愣,随后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刀具——也就是异响传出的源头所在。
只见他手中的刀刃,以夏洛血液滑落的轨迹为起点,泛起令人作呕的墨绿色光泽,随后扭曲、变形,化为由齿轮、轴承、螺母等器物拼凑而成的怪异姿态。而明明根本就没有动力源驱动,齿轮却在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还不只是刀具,夏洛的血液所溅射到的位置,夏洛的袖口、地面,也在缓慢但切实地转变着,化为由各种工业用具拼凑而成的怪诞形状。
并且,这种转化并不紧紧局限在一个位置,而是逐渐开始扩散,仿佛这些金属的工业用造物,在侵蚀自然的世界一样。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齿轮转动的声音逐渐加大,化为让人毛骨悚然的乐章。
白鸽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之中是混杂着惊恐的凝重:“金属瘟疫!果然,舒瓦尔兹,你不可能不在你的备用身体里埋下后手的!”
就在这时,他苍老的面色猛然一便。就在他耽误的片刻之间,墨绿色的光芒已经通过刀具转移到了他持刀的右手,并且那绿光正在沿着白鸽的手臂,缓缓朝上蔓延。
在夏洛惊恐的眼神中,白鸽的右手就像是刀具一样,从指尖为起点,缓缓扭曲为齿轮、轴承、螺母的怪异嵌合体。
老人狠狠一咬牙,左手一翻,从不知何处取出了第二把刀具,狠狠挥落。
鲜血飞溅,怪异的金属伴随着些许残余的血肉坠落,在半空中彻底化为冰冷的金属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的天!这是……这是什么!?”夏洛有样学样,立刻用力将袖子撕裂。和白鸽的手指一样,断裂袖口在半空中彻底异化为金属,摔在地上,发出金属的碰撞声。
地面被侵蚀的部分正在快速扩大,很快便占据了小半个房间。夏洛一边后退,一边以惊恐而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右腕的伤口,茫然无措。
他想要捂住伤口止血,却又害怕自己的身体也像白鸽一样,因为自己的血液而转化为机械构造。
他一丁点都不想实验一下,自己是会血肉苦弱、机械飞升,还是会变成一尊彻头彻尾的金属雕塑。
他忍不住以求助的眼神看向白鸽,高声呼喊:“先生,我……我该怎么做?我能做些什么?”
闻言,老人微微一怔。他抬起头,凝视着夏洛满是焦急的瞳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你真的不是……不,你真的,失忆了?”
由不得他多想,恐怖的金属瘟疫仍在肆虐,他的半个手掌都已经变成了怪异而违反常理的金属构造。白鸽抬起头,朝着夏洛放声呼喊。
“金属瘟疫的污染源是你的血液,你的体内一定有某个器官被置换了。倾听你体内的声音,找到它,告诉我!快,快!”
苍老的声音之中满是焦急。
闻言,夏洛微微一愣后,虽然一脸茫然,但还是立刻照办。说来也怪,明明外界的齿轮碰撞声愈发嘈杂,但他轻易就屏蔽了干扰,进入了一种介乎于半睡半醒之间的空灵状态之中。
“噗通”“噗通”“噗通”,夏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而除此之外,还有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内脏蠕动的声音,以及……
“咔哒”“咔哒”“咔哒”……
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金属碰撞声。
其源头处,正是……
连骨髓都冻结的寒意让夏洛猛地从莫名的状态中退出,意识回归现实之中。他睁开双眼,冷汗已经将后背打湿。
“你找到了吗!?在哪里!?”白鸽迫不及待地询问道。随着时间的流逝,房间中能活动的位置,已经越来越少了。
“在这里……”夏洛伸手捂着自己胸口,他猜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至极。
“我的……”
“心脏。”
4 安排上了
“心脏?”
“铁心……”
白鸽苍老的灰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恍然。他以不属于老人的矫健步伐跨越被侵蚀、并且正在逐渐扩大的金属地面,大步来到夏洛身前。
“看样子,你……舒瓦尔兹在这具身体上,下足了功夫。”白鸽凝视着夏洛,眼神有些复杂,“如果是没有失忆的你,应该立刻就可以掌控你体内的铁心才是……而现在,我只好采取一些应急措施。”
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老人抬起少了小半截食指、还在冉冉流血的右手,拽住夏洛的胸襟狠狠一撕。布帛破裂声响起,少年白皙光滑的肌肤和并不如何宽阔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之中,从外侧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我该怎么做?”夏洛尝试让自己的声音和语气更加沉稳一点。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选择相信白鸽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老人沉声说道。随后,在夏洛的注视下,他完好的左手一翻,一把小巧的开刃匕首从袖口滑落,落入他的手中。那匕首的刀刃上铭刻着赤红色的复杂纹路,像是活物一样散发出温热,还在微微颤动,给人以很不好的感觉。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匕首的一瞬间,夏洛便有一种作呕的欲望,仿佛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白鸽语气严肃:“【污秽】无法消除,只能由另一种污秽去抗衡。‘守序者’的恩赐,要由‘失序者’的凝视去中和。”
污秽,守序者,失序者,这都是些什么……夏洛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但是,还不等他将心中的疑惑化为语言问出,老人手中的匕首便已经落下,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刺入心口!
刀刃齐齐没入,直至刀柄!白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夏洛完全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或抵抗。
没有鲜血,没有疼痛,怪异的匕首对夏洛的肉体视若无物般径直穿过。下一秒,密集而细碎的“咔哒咔哒”声从夏洛的胸口处响起,声音之大,仿佛原本整齐而密集的大型齿轮组,因为异物的嵌入而卡壳、无法正常工作所发出的响声一样。
宛如鲜血般炫目的红色光芒爆发,剧烈的高温以刺入夏洛身体的匕首为起点,在四肢百骸中游走、鼓胀。
夏洛失去了对四肢甚至整个身体的控制权。他感觉自己血管中奔腾的液体逐渐升温、沸腾,仿佛那不是运输氧气和营养的血液,而是滚烫的热油。短短的一瞬间,他感觉不止是皮肤、肌肉,就连他的内脏都被烫成了七成熟。
灼热、痛苦、无法呼吸。恍惚之间,夏洛对那些被塞进蒸锅里、捆得动弹不得的螃蟹产生了一丝共情。它们所体验的,就是这样的活活被蒸熟的煎熬吗?
连意志和自我都被磨灭的痛苦之中,夏洛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频率和幅度越来越大,完全无视了他的身体承受能力,激烈地跳动着,仿佛是在与什么未知的东西做着抗争。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雷鸣,又像鸣响的大钟,在他的耳边回荡着。
侧耳倾听,齿轮的摩擦声和心脏的跳动声,似乎化为了两种截然相反、互不共存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诉说着什么。
齿轮在重复着:守序,守序,守序……无限循环。心跳则重复着:失序,失序,失序……同样永无尽头地重复着。两种声音如蚊鸣般不断交替回响,让夏洛感到发自内心的烦躁。
地狱般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漫长的煎熬之后,夏洛感觉胸腔之中,心脏跳跃幅度开始逐渐减缓,血管中液体温度也缓缓降低,在耳边不断重复的声音也像是找到了平衡点一样,彼此掣肘、最终彻底平息。
冥冥之中,夏洛松了一口气,再也无法维持清醒,任由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涌出,将他拖入深沉的深眠之中。
……现实世界。
白鸽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灰色的瞳孔之中映照着失去意识的金发少年倒影,微微点头:“暂时……就先这样吧。”
地面上,金发的少年双眼紧闭、眉头轻蹙,脑门上布满冷汗,似乎陷入了噩梦之中。他胸口的衣服被撕开,露出并不宽阔的胸膛。而在心口的位置,一枚怪异的猩红色符文,铭刻其上。
那符文造型奇特,像是一条畸形的蠕虫般,伸展出密密麻麻的触须。那些本该是死物的触须,如果盯久了,还会微微蠕动,宛如活物。
不过,这枚邪异的符文,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像是耗费了大量的力气一样,萎靡不振。就连蠕虫的触须,都显得有气无力。
夏洛的手腕伤口处,血液已经结痂,但仍有些许渗出。此刻,那些有着恐怖侵蚀性的血液滴落在地上,没有引发任起变化,毫无神异之处,仿佛变成了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普通血液。
白鸽抬起头,环顾周围。只见地面、墙壁,任何被夏洛血液溅射到的物体,仍旧保留着扭曲的金属化结构,但已经不再向外扩散,只是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一样,残酷地撕开完好的表层,露出下方千疮百孔的真实。
缓缓吐出一口气,老人低头凝视着昏迷的夏洛,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他抬起右手,手臂青筋暴起,猛地握紧成拳,随后又缓缓松开。他的动作如此循环反复,重复了整整七次。
最终,他颓然一叹,将受伤的右手插入上衣口袋,头也不回的跨过不知被何人打开的铁门,走入屋外漆黑的走廊之中。
那里,有一道低矮的身影隐于黑暗之中,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如何?”那身影问道,声音平淡,仿佛在询问今天的天气一样。
“咣啷!”一声巨响,白鸽将身后的铁门重重合拢,随后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将五道门栓插入锁孔之中。
一边锁门,老人一边淡淡说道:“……你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他微微偏头,看向夏洛所身处的审讯室——从里面看去是实心的墙壁,从外侧看去,竟然是完全透明的!审讯室内的一切,都将暴露在外人的眼中,完全透明,没有丝毫隐私可言。
黑暗中的人影转过身,同样看向审讯室中的少年,淡淡道:“我想听听你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铁心瘟疫都出现了。是他,不会有错。”白鸽缓缓说道,声音之中满是笃定,“只是,通过我的观察和推断,可以确定他真的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信吗?”
“你就算信不过我这个老头子,也该信得过‘噬谎鸟’才对。”
“啾啾!”仿佛是附和白鸽的话语一样,悦耳的鸟类鸣叫声从他胸前鼓鼓囊囊的口袋中响起。
“……”
片刻的沉吟后,不确定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虽然仪式现场被暴乱的灵性彻底撕毁,但外派记者还是通过现场勘查,还原出了一小部分场景。”
“根据他们的说法,应召而来的上位种族,似乎主动破坏了维持仪术的立场。换言之,铁心工匠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差错,遭到反噬,换魂仪式失败了。”
“不过,现在看来,仪式也并没有完全失败。虽然发生了意外,但铁心工匠大部分的灵魂,依旧是进入了容器内部的。些许残余的灵魂碎片、暴走的上位种族,还有铁心工匠感染的污染,嗯,或许还有那个可怜少年的灵魂,则在扭曲的时空之中混合成了畸变体……”
“这只是你的个人猜测。”白鸽忍不住出言打断。
察觉到那人投来的不悦目光,老人又连忙以极快的语速说道:“当然,我无权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只是,如果将他纳入组织之中,会否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就我所知,那些曾经想要利用铁心工匠的秘密结社,没一个有好下场。”
“我们可不是什么秘密结社。而且,记忆是组成心智和人格的重要基石,未来如何……恐怕就连圣灵都说不准。”人影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笑意,“想想吧,就算失去了记忆,他依旧是那个凶名赫赫的铁心工匠,有资格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尖刀。”
“还不仅是如此,他多年积累的神秘学知识、他所珍藏的秘遗物、他的研究资料,甚至他积累的人脉……这一切的一切,都能够为我所用。这巨大的收益,值得我冒一切风险。”
“对了,他……容器少年的身份,查清了吗?”
白鸽因为人影的话陷入了沉思之中,机械性地回答道:“没有出身认证,没有注册户籍,没有任何官方记录,标准的三无人士。和那些遭到销毁的‘试验品’类似,是铁心工匠收养的众多孤儿之一吧。”
“……呵。家庭是心灵的港湾、枷锁、囚笼。一个没有家庭观念的人,是很难对其他事物产生羁绊的。给他安排一个家庭,要靠得住的……嗯,现在他是年轻人,有那方面的需求。再安排一些巧合,让他邂逅一位温柔美丽的好姑娘……”
看着嘀嘀咕咕的矮小人影,白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转过头,看着审讯室中的金发少年,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的,是无比复杂的神色。
……
“对了,‘夏洛’这个名字呢?他是如此自称的,噬谎鸟也并没有噬谎,代表他是发自内心如此认为的。”
“这……或许,‘夏洛’就是容器原本的名字,而铁心工匠记忆错乱,真的把自己当成容器了?”
“……是这样吗?”
“还有更合理的解释吗?总不能,是高位种族夺取了在他们眼中连虫豸都不如的人类身躯,还要费心费力和我们演戏,消遣我们吧?”
“……确实……不可能……”
5 太岁姥姥
夏洛呻吟一声,从昏迷中苏醒。
盯着陌生的天花板,他的脑海中闪过大量的记忆。
派大星,仪式,白鸽,金属化……
最终,他的记忆定格匕首没入他胸口的场景,再也无法向后推进。
低下头,夏洛发现自己被扯坏的衣服换成了一件崭新的粗糙衬衫。他伸手抚摸胸口,没有摸到任何绷带或者伤口,亦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一样。
将手放在眼前,凝视着此刻属于自己的纤细而修长的五指,他的眉头缓缓皱起。
不是梦。
怎么可能是梦。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处。他记得,正是从那里的伤口处涌现出的血液,拥有着诡异而恐怖的传染性,将地面、墙壁、衣物甚至人体……都侵蚀成了怪异而扭曲的金属结构。
只见,一条纯白的纱布,将伤口处紧紧包扎。纱布包扎的方式看起来卫生而专业,并且最关键的是——它并没有变成齿轮、螺母、轴承或者类似的金属构造。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看来,白鸽成功了。他不用担心自己成为移动的传染源,将一切都变成机械了。
想到这里,夏洛哑然失笑。
才不是“不用担心”,而是“没法担心”、“担心了也没用”才对吧。
和源自四肢百骸的疲惫抗争着,他勉强撑起疲惫的身体,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他似乎又被趁着昏迷的时候搬运到了不同的房间。纯白的天花板、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地面,还有除了床铺以外的一些简单家具。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些挂在墙上的洗漱用具,一扇落地镜。
比起之前压抑而沉重的审讯室,现在的房间称之为“住所”,要更让人容易接受一些。当然,被从外面紧锁的钢铁大门,还是证明了夏洛囚徒身份的事实。
踩着鞋子,夏洛从床上起身,缓缓走到位于房间正中的木桌前。木桌并不宽大,旁边摆放着两张配套的木椅。桌上摆放着一份用餐盘盛放的食物、一张写着文字的纸条,还有一盏看起来非常古朴的灯台。灯台上,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散发着并不耀眼的光明,照亮黑暗。
食物是某种烤制的动物肉排,浇着不知名的酱汁,已经冷却,似乎离烹饪完成有相当一段时间了。纸条上有用漆黑墨水写就的,不同于夏洛所知晓的任何一种文字。这种文字由不同字母拼凑而成,夏洛能够理解其含义,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好好休息。
将纸张放回原处,他看向靠着墙壁的落地镜。镜中所倒映出的自然不是夏洛原本的形象:黑发黑瞳的邋遢青年,而是一位有着明显西方人特征的俊美少年。
金色的碎发自然垂落,湖绿的瞳孔如同璀璨的宝石,五官排列完美无缺、浑然天成,宛若上天的馈赠。
凝视着镜中的俊美少年,夏洛狐疑,他也狐疑,夏洛皱眉,他也皱眉,二者的表情完全同步。于是他知道,镜中的少年,就是夏洛本人的倒影,是他现在的样子。
这不是之前,他刚穿越的时候,那个跟在老人身旁的“祭品”吗?他记得老人似乎在吟唱仪式祷词的时候做过自我介绍,他叫……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来着?
回想起初见时少年那副没有自我意识可言的傀儡般的样子,夏洛的心中满是疑惑。舒瓦尔兹想要获得的身体,为何最终却便宜了夏洛呢?
说起来,夏洛的精神和少年的身体在这里,那夏洛的肉体、少年的精神,还有那位下巴上长着章鱼触须的铁心工匠,又在哪里?被白鸽背后的……地平线报社组织囚禁起来了吗?
情报掌握的太少,越想问题越多。越是尝试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越是想要搞清楚来龙去脉,他的心中也就越是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烦躁、恼火等负面情绪,在夏洛的胸中堆积。
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满溢的负面情绪压下,夏洛从椅子上起身,舒缓着身体。他知道,又到了做“那个”的时候了。
“那个”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代称或者行为,而是一套能舒展筋骨、活血化瘀的动作,类似于五禽戏,是夏洛从深山老家的老人那里学来的。之所以用“那个”作为代称,是因为这套动作的名称已经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无人知晓。
在穿越前,每当遇到烦心事或者因为996而腰酸背疼的时候,他就会像是做健身操一样做这套动作,并且每次做过之后,都会感觉一种身心上的舒畅和满足感。久而久之,起床打一套,午休打一套,临睡前打一套,一日三次,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他的日常。
双脚拉开距离齐肩宽,不丁不八。夏洛保持着自己下半身纹丝不动,如同深深扎入泥土中的树根。随后,从腰部往上,他的腰、指关节、手肘、肩、脖颈……每一处能活动的关节,都或顺时针或逆时针,由缓慢到迅捷地转动起来。
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夏洛看不到的墙壁上,漆黑的影子以怪异而恐怖的动作舞动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癫,状若疯魔,肢体的动作甚至带起了呼啸的风声。
到后来,在灯光照耀下,夏洛的影子开始扭曲、拉长,连为一片,化为了不可名状的混沌,挥舞的手臂如同蠕动抽搐的触须。荒诞而怪异的氛围房间中酝酿,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夏洛,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此刻,他感觉特别好——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好。他体内的倦怠像气泡一样析出体表,大脑也前所未有地高效率运转起来。甚至他觉得,就连双眼中的世界,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趁着状态大好,夏洛开始思考起来。
穿越这种事,身为信息大爆炸时代的青年,他当然也有幻想过。但是,他究竟为何会穿越呢?他既没有撞上泥头车,也没有在古董摊上捡到玉佩,没有做过任何有可能导致他穿越的特别的事情啊?
等等,特别的事情……
夏洛的眼神一凝,全身的动作停滞,房屋中酝酿的怪异氛围也随之消散。
他想起,自己在穿越前最后做的事情,是喝酒——在老家,喝一杯漆黑的陈酒。
夏洛的老家位于神州北部的大山深处,和外界交流甚少,保留着独特的风俗和信仰传承。
这一次,他老家探亲,在家里人的要求下,迫不得已饮了一杯家里老人酿的自酿酒。往年他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掉了,这次却没能推脱掉。
那漆黑的酒水被他捏着鼻子灌入口腔之中,酸涩怪异的口感扩散,麻痹舌头、顺着神经直冲天灵。这就是他穿越前最后的记忆了。
那自酿酒,会是导致他穿越的罪魁祸首吗?
夏洛双眼微眯。自酿酒是他老家传承下来的习俗之一,听老人们说,在遥远的过去,家家户户都信仰着当地的土著神:山神。先人们还会定期举行祈求福气满堂、家人幸福的仪式“山祭”。而那时作为献给山神的贡品的,就是每家每户自行酿制的自酿酒。
听村里的老人说,山神的庙和雕塑,都在很早很早的战乱中被烧毁、砸碎,山祭也不再举行,但自酿酒的习俗却流传了下来,和山神的名字一同,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环。
说起来,夏洛学到的那套健身动作,也据说是祖先观摩山神的动作简化创作而来的。虽然跨越的悠久的时光,但山神的信仰依旧开枝散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本地人。
山神的名讳,夏洛也听老人们说过几次,他记得是叫……
太岁姥姥。
在夏洛皱眉沉思的时候,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心口位置,怪异的蠕虫图案上,如干涸血液般暗红的光芒,一闪而逝。
6 象形拳
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之中,夏洛无法得知天象的变化,只能通过体感来判断时间,困了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夏洛只感觉神清气爽、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翻身下床,他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洗漱用具。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开始进行每日的例行功课:做早操。
在确认了心脏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后,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关节,便开始忘我地摆动起身体,一边转动着关节,一边想象自己是一枚小小的种子,从泥土中抽芽而出、茁壮成长。这是老人传授他健身操时刻意强调的事情,当时老人严肃的表情给夏洛留下了很深的映像。
就在他的动作做到一半时,门栓转动的声音响起,随后是生锈的门轴摩擦发出的刺耳“嘎吱”声。
戴着绅士礼貌、穿着整齐的讲究老人:白鸽,推门而入。
看到摆着怪异动作、僵在原地的夏洛,老人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眉头一挑,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凌厉的色彩。
而旋即,那份凌厉便沉入灰色旋涡的深处。白鸽的表情缓缓放松,而后又再度绷紧。
他伸出手将头戴的礼帽压低,沉声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真的理解这套动作,其背后的含义吗?”
直面白鸽严肃的眼神,夏洛回之以茫然的摇头。
这套动作虽然确实有影响市容之嫌,但夏洛做了差不多有七八年了,除了偶尔动作幅度太大导致肌肉或者韧带拉伤外,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凝视着少年的眼神,读出了其中不含任何虚假的澄澈,白鸽眉头稍展:“你刚刚在做的那套动作,是模仿……对高于我们人类存在的一种模仿。”
“我们人类是充满创造力与求知欲的种族。想要获得猎豹般的速度,因此模仿猎豹,四肢着地奔跑。想要获得飞上天空的双翼,因此模仿鸟类,拍打手臂,试图飞上高空。而……也不乏有想要通过模仿那些全方位超越人类的伟大种族的动作,以此试图获得力量的……超凡者……”
白鸽压低了帽檐,遮住自己灰色的眼眸,语焉不详:“……那不是现在的你所需要知道的知识。总之,这套动作,以后绝对不要再做了。”
“……我知道了。”表面上点头应是,夏洛却在心中暗自皱眉。
模仿动物,这种行为在人类之中具有普遍性。不谈那些模仿鸟类和鱼类造出的飞机潜艇,夏洛的故乡神州大地,就流传着多种模仿动物习性而得来的产物。五禽戏、形意拳、鹤拳、螳螂拳……
他的健身操,也是其中之一吗?莫非“模仿山神的动作”这回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有其事?那么,这套动作是不是象形拳中的一种,应该称之为……山神拳?太岁拳?
等等,白鸽是如何作出判断的?这应该是他家乡的知识才对……
并不知道他在脑袋里想些什么,白鸽看着夏洛郑重其事地做出了承诺,面色便有所缓和,微微点头:“嗯……你有想起些什么吗?刚刚的‘仪术’,是你记忆碎片的一环吧?”
仪术?太岁拳吗?
将这个白鸽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词汇铭记在心,夏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点……至少我能说话、能识字、能自理。其他方面的,就……”
他抬起头,尽可能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诚恳、真挚一些,主动说道:“我很抱歉。昨天的事情,让你失去了手指……我对我血液中所蕴含的异常,真的一无所知……”
“哦……关于这件事,你不用太过在意。”白鸽嘴角微微上扬,从身后抽出右手,展示在夏洛的眼前。只见他昨天被切掉的一小截手指,竟然完好无损地长在原处,像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一样!
迎着少年惊讶的眼神,白鸽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对超凡者而言,区区断指,并非不可挽回的伤害。”
“好了……不要说我的事情了。时间有限,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更为重要的事情上,比如……你的事情。这些事情本该在昨天就告知于你的,却一些事情耽误了。”
轻描淡写地将差点变成金属雕像的惊魂时刻简称为“一些事情”,白鸽朝房屋中央的桌椅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夏洛坐下谈。随后,他率先坐进椅子里,将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椅背,摆出了一副轻松闲谈的姿势。
“哦,这椅子真是有够糟糕,坚硬、冰冷,宛如主编的那张臭脸。”
见状,夏洛犹豫了一下,在老人灰色眼眸的注视下,后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拘谨地坐在了老人的对面:“所以,我……失忆前,做了什么违反乱纪的事情吗?”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属于那名被舒瓦尔兹当成仪式祭品的少年,之所以这么问,只是为了扮演自己失忆者的身份罢了。
“不必这么紧张——哦,你没吃晚餐。是不和胃口吗?需不需要给你准备一份沙拉?”白鸽看到了桌子上已经完全冷却的肉排。在夏洛摇头拒绝后,老人揉了揉下巴,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恰恰相反,你没有做任何坏事,孩子,你是超凡事件的受害者。我们一直在追捕的穷凶极恶的超凡者: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绑架了你,试图对你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们救出了你、瓦解了他的阴谋,而他也因故死无全尸。一切都结束了,孩子。”
老人的声音慈祥而和蔼,仿佛给孙儿读枕边故事的爷爷。但是,夏洛非但没有因此而感到安心,反而眉头皱起,心中警报声大作。
此时的白鸽和昨天的白鸽,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态度!究竟是什么,让他产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
这并不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联想起舒瓦尔兹试图执行的仪式,夏洛几乎立刻就在心中得出了答案:“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那个下巴上长着章鱼触须的老人,试图通过一个长得像海星的怪物,吞噬我的灵魂,夺取我的身体。”
“你们之所以把我囚禁起来,是担心这具身体所承载着的,是一个苍老而肮脏的灵魂,对吗?”
那你们还真蒙对了,少年原本的灵魂确实已经不知所踪了。只是,此时盘踞在里面的,并不是舒瓦尔兹的灵魂,而是一个异世界996厂狗的灵魂。夏洛在心中嘀咕道。
“……”白鸽诧异地看着夏洛,似乎在惊讶于少年的思维之敏捷,“是的,确实如此。”
“那么现在,我的嫌疑排除了吗?”夏洛轻声问道。他稍微有些紧张,心跳开始加速,带动着他体内轻微的齿轮碰撞声也变得响亮了一点。
“唔……”老人用灰色的瞳孔盯着夏洛,一言不发,让少年的后背汗毛直竖。
良久,就在夏洛的心逐渐下沉、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的时候,白鸽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是的,排除了。通过昨天采集到的你的血液,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你的灵魂和身体契合度,在百分之九十七。这足以证明,你内在的灵魂就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血液是灵魂的货币,这个数据,是做不得假的。因此,夏洛先生,你的嫌疑已经被洗脱,你即将得到释放。”
看着面露喜色的金发少年,白鸽的双眼微微眯起,灰色的眼眸之中,莫名的感情在酝酿。
灵肉契合度,百分之二十三。舒瓦尔兹·泰伦,堂堂铁心工匠,你也有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被人玩弄在手心里的一天啊。
真是……恶有恶报。
7 邀请
“……白鸽?”压下心头的喜悦,夏洛盯着一言不发的老人,有些奇怪。
白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哦,抱歉,我有些发呆了……那么,让我们说回原本的话题。夏洛先生,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你已经洗脱了嫌疑,即将得到释放。”
“但是——”
夏洛的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一句“但是”就让他眼中的笑意淡下。果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是,很遗憾,夏洛先生。如果你只是普通受害者,你立刻就可以离开,我们绝不阻拦。但是,你并非‘普通’受害者——夏洛先生,你的心脏,被超凡者动了手脚,置换成了超凡脱俗的异物。”
白鸽的臀部离开座椅,身体前倾,伸出左手按在夏洛心口,感受着肌肤下有力的鼓动和轻微的“咔哒”声,眉头逐渐皱起。
明明昨天已经暂时压制住了暴走的灵性,仅仅过了不到十个小时,就又再度活跃起来了吗。不愧是“铁心”,果然非同凡响。
脑海中的念头只持续了一瞬间,白鸽反应过来,盯着面色逐渐难看起来的夏洛,缓缓说道:“你想象中平静的生活,已经与你绝缘了,夏洛先生。”
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都转变为扭曲机械体的恐怖一幕,夏洛忍不住咬牙:“就没有办法……把它剥离出来吗?哪怕用粗暴一点的手段……”
闻言,老人嘴角上扬,像是为这异想天开而哑然失笑一样。
“很遗憾,这是做不到的。铁心工匠将你当成自己的备用身体来看待,秘遗物‘铸铁匠心’已经与你的灵体紧密结合,成为了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旦用暴力将它和你分离,你的灵体就会在刹那间四分五裂,并且这个过程,绝对不可逆。”
重新坐回原位,白鸽双手搭桥撑住下巴,悠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洛先生。你在想,只要小心不流血、不使用这种力量,你依旧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但是,我依旧得说:这是不可能的。”
“你是一个小孩子,夏洛。一个手握燧发枪的小婴儿。你的存在,让大人们感到非常危险和棘手。无论是出于保护你的好心,还是出于杀人越货的恶意,大人们都会试图夺走你手中的武器。而这,很可能会导致你受伤,甚至死亡。”
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金发少年,白鸽耸了耸肩:“另外,就算不提人性,你试图隐瞒自己的想法也注定只能是空想。根据‘超凡三大定律’中的第一定律,超凡彼此之间是会相互吸引的,就好像……”
白鸽将双手放在桌子上。他两只手的手心,各躺着一块漆黑的方块形金属。
下一秒,漆黑的方块以极快的速度从白鸽的手心中飞出,重重碰撞在一起,随后摔落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
“就好像两块不同磁极的磁铁一样。”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听到白鸽说的那么恐怖,夏洛心中的恐怖与焦急反而消散了不少。他放松身体,学着白鸽的样子,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椅背上,笑道:“听过你的话之后,我感觉立刻自杀、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前结束短暂的一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见状,白鸽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你已经猜到我的言外之意了,是吗?是的,你很聪明,一直……抱歉。我并不是刻意恐吓你,只是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理解你目前所处的状况。那么,我也就不卖关子了。”
在夏洛平静的注视下,老人起身,摘下高礼帽按在胸口,身体微微前倾,郑重地朝他伸出了右手。
“请让我邀请你成为我们的一员,夏洛先生。地平线报社需要你的力量。”
“而作为交换,关于你的善后工作,都将由我们一手包办。并且,我们可以帮助你将铸铁匠心的力量完全掌控,化为你的力量,成为超凡脱俗的……超凡者。”
老人灰色的眼眸之中,满是诚恳与真挚。
没有急着去握递到自己眼前的手,夏洛学着老人之前的样子,双手搭桥撑住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拒绝呢?”
白鸽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变:“你是个聪明人,夏洛,而聪明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如果你现在拒绝了我的邀请,要不了多久,你依旧会来到这里、并主动请求成为我们的一员。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价码……可就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厚了。”
“听起来,我能够趁着现在无人问津的时候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夏洛撇了撇嘴,“让我猜猜看……你们的目的,是你口中的秘……遗物,‘铸铁匠心’,对吗?”
“……很遗憾,这个要等到你加入我们之后才能告诉你。”白鸽语气坦然。但是他斩钉截铁的态度,已经在无形之中告诉了夏洛问题的答案。
“……它很珍惜?”
“很遗憾,这个我也不能说。”
“我猜它的价值不仅仅浮于表面,还……隐藏着一些的秘密,对吗?”
“很遗憾,这也……”
“好吧好吧。”白鸽友善的态度让夏洛有些蹬鼻子上脸。他抓起金属刀叉,用力蹂躏着餐盘中早已冷却的干肉排,语气平淡之中带着一丝不满。
“我不能现在就给你答复。”
他之所以如此表现,也是试探的一环。他想要知道,白鸽和他身后的势力,能对他容忍到何种地步。这也变相能够印证他体内的东西:铸铁匠心,其价值几何。
而且,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稳重,毕竟他在白鸽等人的印象中,是失忆者。失忆者应该对大部分事物充满好奇、且息怒流于形色。
这是刻板映像,但有助于夏洛快速树立起自己的人设。
“当然,你需要时间,需要思考,我可以理解。”白鸽微微颔首,对他的话语表示理解,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你已经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毕竟我们已经确认你的内在依旧是夏洛,而非铁心工匠。我们没有理由再继续囚禁你。”
夏洛正想说些什么,但白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忍不住瞪大了双眼,瞳孔之中满是惊愕之色。
“你的家人,也来接你了。”
“家……人……?”
夏洛呢喃重复了一遍白鸽说出的那个单词,忍不住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对哦,人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少年会有父母和家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他——一个占据了少年身体的外来者,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与少年的家人相处!?
更关键的是……虽然他“失忆”了,但如果是朝夕相处的家人,会不会从他的微动作和小习惯中发现真相,察觉到……隐藏在这具皮囊之下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毕竟,他完全没有继承到原身的记忆啊!
8 家人
在白鸽的带领下,穿越黑暗压抑的长廊,跨过厚重的铁门。并不明媚的阳光穿透密布的云层,洒落在夏洛的身上,让他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底隐隐作痛,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
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阳光依旧,但是站在阳光之下的他,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夏洛”了。
就在这时,还不等他一舒心中的郁结,便有刺鼻的香水味袭来。随后,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
“哦,孩子,我的孩子!我不敢想象这几天你都吃了多少苦,哦……”带着哭腔的尖细女声传入夏洛耳中,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低下头,只见一名金发的矮小女士正张开双臂,一边将他揽入怀中,一边小声抽泣着。
“我……我听说,你被坏人绑架、摔到脑袋,忘记了过去的事情,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孩子,我……我是你的母亲……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女士抬起头,露出了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庞,湛蓝色的瞳孔以希冀的眼神看向夏洛。
她的年龄约莫在三十岁左右,保养得当,有着西方人所特有的突出颧骨与高鼻梁,容貌可以说与大众的审美观相当契合,只是此刻显得有些憔悴。女士的体型并不宽大、身材纤细,身穿具有时代特色的服饰,手挎皮制女士提包。
“……”略有些尴尬地避开了女士的视线,夏洛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只见此处似乎是某栋建筑的后门,位于一条小巷之中,人烟稀少。墙角处堆积着垃圾和污水,不时有肥大的老鼠在其中爬进爬出。
小巷的尽头,一辆简朴但宽敞的马车停靠在街边,棕色毛发的骏马前肢不断抬起又放下,打着响鼻。带着黑色高帽的车夫坐在马车车顶,帽檐遮住了眼睛,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在打瞌睡。
站立在小巷中的人影,共有四道。除了夏洛、白鸽和正抱住他的女士外,还有一人。那是一位棕发碧瞳的中年男性,他轮廓深刻、眼神锐利之中带着一丝阴翳,头戴高礼帽、手提文明杖,正站在一旁,以挑剔的眼神上下审视着他们。
察觉到夏洛的目光,他微微点头,眼中的挑剔隐去,眼神稍微柔和了一些,沉声说道:“人没事就好。”
他的嗓音醇厚,散发着成熟男人所独有的魅力。
一旁,似乎是看出了夏洛的窘迫,白鸽微笑着走上前,帮他解围:“沃拉姆夫人,我能够理解您心中的急切,但您过激的举动只会让您的孩子感到困扰。”
“……好了,凯瑟琳。不要这样。”站在一旁的中年男人伸手按在女士的肩膀上,用力将她和夏洛分开,动作有些粗暴,“夏洛也累了。他需要食物、水,以及一张柔软温暖的床。至于失忆的事情,就让医生来解决吧。”
“哦,我可怜的孩子……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你不能这么对你的母亲……”女士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走到一旁低声啜泣。
中年男性和夏洛面面相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又住了口,只是伸出手,默默替夏洛整理着衣领,一言不发。
夏洛原本想要避开男人逐渐接近的手,但在一瞬间的动摇后,他还是没有那么做,而是默默接受。现在,无论内在如何,至少外表,他已经完全是“这边”的夏洛了。
他需要这层身份!
看着“一家人”的亲密互动,白鸽苍老的灰色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无比复杂的神色,随后隐去。老人微笑着上前,缓解沉闷而尴尬的气氛:“夏洛,这位绅士就是你的父亲:卡莱恩·沃拉姆先生,企业家,紫金雀商会的创办者之一。”
“谬赞,不值一提的成就罢了。”棕发碧瞳的中年男性:卡莱恩将注意力从夏洛转移到白鸽身上,摆了摆手,谦虚道。
“感谢史密斯先生的联络,否则我们直到现在都还……”
“这是我应该做的。”白鸽笑着打断了卡莱恩的话。而夏洛则默默记下了“沃拉姆”和“史密斯”这两个姓氏。
沃拉姆,夏洛·沃拉姆,就是他从今往后的名字吗?至于“史密斯”,就是白鸽的姓氏……
从东方人一转变成了西方人,颠倒的错乱感让他有些心情复杂。
白鸽并不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只是转头看向了一旁低声啜泣的女士,朝夏洛介绍道:“这位是凯瑟琳·沃拉姆夫人,你的母亲。”
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夏洛一眼,白鸽朝卡莱恩点了点头:“既然一家人已经团聚,我就不打扰三位了。就此告辞。”
“……嗯。”闻言,卡莱恩矜持地脱下帽子按在胸口处,朝白鸽摆出了一副郑重的态度,“感谢您,罗杰先生。您对我儿子的照顾,我卡莱恩铭记在心,日后定有厚报。”
白鸽面色一怔,随后表情缓缓放松,冲着夏洛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夏洛先生能和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好。对了,不要忘记我们说好的事情,请在三天之内给予我答复。”
说完,白鸽朝着三人点头致意,随后转身,消失在了坚固铁门的对面。
凝视着紧闭的铁门,夏洛张了张口:“他……”
“罗杰·史密斯。地平线报社旗下,《占星报》的主编。”卡莱恩淡淡说道。
他转过身,凝视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伸手从上衣的口袋中取出一枚硬币大小的吊坠,套在了夏洛的脖颈上。
“这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顿了顿,男人说道,“总之,先回家吧。你需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得够多了……还不等夏洛把这句话说出口,卡莱恩便搀扶着凯瑟琳女士的臂膀,头也不回地朝小巷外停驻着的马车走去。
在原地站了一会,夏洛低头,用手托起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吊坠,将开盖的部分掀开。
那是一张三人全家福。黑白的照片中,卡莱恩、凯瑟琳还有夏洛三人,亲昵地站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深吸一口气,夏洛合上吊坠,朝着站立在阳光下、正回过头等着他的“父母”,大步走去。
从今天起,他就是……夏洛·沃拉姆了。
与此同时,他挂在胸口的吊坠上,闪过一道朦胧的灰光。
被遮挡住的全家福照片上,夏洛俊美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化为了腐烂而丑恶的亡骸。
铁门的另一边,行于黑暗压抑长廊中的白鸽:罗杰·史密斯回过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建筑物的阻碍,看向夏洛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么,一切真的,会朝着如你所想的方向发展吗?”
“我们拭目以待。”
黑暗之中,鞋底与地面碰撞的声音,逐渐远去。
9 不安好心
夏洛坐在马车车厢中,撑着脑袋看着窗外的景色向后移动。缓步前行的马匹,速度并不比自行车快太多,让他可以清楚地观察街道上的人和物。
喧闹的马路上人流如潮,手提文明棍的绅士、作贵妇打扮的女士、肩扛重物的搬运工、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神色紧张匆匆而过的警官、疾驰而过的四轮马车……各式各样的行人穿流而过。街旁则矗立着各色店铺,贩卖除了梦想之外的一切。
这是一个文明程度处于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前的世界。
他想到。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夏洛想起昨天,地面、墙壁、服装甚至人体都被他的血液侵蚀为怪异金属构造的场景。那可不是用他穿越前世界的科学所能解释的清的东西。
路边,有卖场者一边弹奏着不知名的乐器,一边放声歌唱悠扬的曲调。
【你若厌倦了伦德尔】【便是厌倦了生活】
【因为伦德尔拥有】【生活所能赋予的一切】
夏洛忍不住呢喃着重复了道:“伦德尔……”
“伦德尔,就是我们脚下的这座城市。它位于西大陆,是拜伦王国的国都。”一直唯唯诺诺不知如何开口的凯瑟琳眼睛一亮,抓住机会解释道。
“夏洛,‘建国王拜伦’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他是这个国家的开国皇帝,也是你小时候最崇拜的英雄。每次和索亚家的孩子玩,你都要演建国王平复叛乱……”
“凯瑟琳!”闭目养神的卡莱恩低声喝道,“夏洛才是受到最大伤害的人。让他安静一会吧!”
在他的呵斥之下,凯瑟琳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嘟着嘴,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以悲切而哀伤的眼神瞥向夏洛,让他非常不自在。
夏洛僵硬地扭动脖子,脑袋转向窗外。白鸽和地平线报社将他误认为是真正的夏洛·沃拉姆,卡莱恩和凯瑟琳的表现亦没有任何反常之处,就像是普通的深爱孩子但却不知如何表达的父母一样。当然,这只会让他感到尴尬,毕竟他们真正爱的……另有其人。
至于命中注定般的同名,则被他当成了穿越者的福利或者巧合,毕竟小说里都是那么写的。
他已经摆脱了被人切片研究的命运,危机也已经解除,甚至他拥有了一个应该还算不错的身份。一切都开始逐渐步上正轨,但却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积压在夏洛的胸口,让他如鲠在喉,后背发凉。
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依据,只是单纯的直觉,但越是如此,越是让夏洛不敢忽视,因为这个世界存在名为“超凡”的力量,从某些方面来说,就是“玄学”的世界。
就在夏洛陷入沉思时,车厢猛地一颠簸。“啪嗒”一声轻响,车厢顶部的挡板被掀开,车夫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先生们,太太,我们到了。”
“下车。”卡莱恩睁开双眼,率先打开车门一跃而下。夏洛坐在原地没动,却被同样没有行动的凯瑟琳目视着。她睁着水蓝色的瞳孔,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不应该女士优先吗?
挠了挠头,将其归结为世界差异的夏洛率先踩着踏板,跨出车厢。脚踏实地的触感让他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抬起头。一栋三层西式建筑,赫然入目。
“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虽然比不上大家族那能容纳几百人居住的庄园,但也是一栋很棒的房子。”
卡莱恩平淡的语气之中夹杂着一抹自豪:“它承载着你的童年……孩子,看着它,或许你会想起一些东西?”
上下打量着房屋,仔仔细细扫过它的每一扇窗户、每一面墙壁,夏洛缓缓摇头:“不……”
他的声音之中不无遗憾。如果他真的能够继承原身记忆的话,他现在的处境无疑会好上许多。
当然,并没有如果。
“是吗。”卡莱恩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失望之色。他目视着凯瑟琳走下马车,随后转过身,一边掏出一串钥匙,一边走向大门:“明天,我会请伦德尔最好的医生上门,对你进行治疗。今天,你就先好好休息……”
“汪汪汪!”就在这时,犬类的咆哮声响起。从不大的庭院之中,一只体毛呈现棕色、足有小牛犊那么大的大型犬类冲出,朝着夏洛龇牙咧嘴,发出威吓的咆哮。
“汪呜~唬——”
“诺伦,去,去!”卡莱恩大声呵斥道,一边驱赶它,一边转头朝夏洛说道,“这是诺伦,卡西斯斗犬,强装、聪明,适合看门……就是不太亲人。原本它就不怎么喜欢你,几天不见,似乎对你更厌恶了。”
“……是吗。”夏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哼哼哈哈应付着。
“对了。”
好不容易把诺伦赶走,卡莱恩突然转身看向夏洛,眼神严肃起来:“刚才,罗杰·史密斯跟你说的,让你给他答复的事情,是什么?他是不是向你索取了……超出你承受范围的报酬?”
夏洛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白鸽对他暗示的,自然是邀请他加入地平线报社的事情。因为超凡的事情不能对身为普通人的卡莱恩和凯瑟琳透露,因此他说的有些语焉不详,没想到却被他们当成了挟恩图报的要挟。
“是这样吗?”凯瑟琳急急冲了过来,扯着他的袖子以极快的语速说道,“你这孩子向来心软。有什么事情不要憋在心里,跟我们说。罗杰先生帮了你,我们也很感激,但这不是他贪婪所取的理由,我知道你对他也有好感,但这种人情世故的事情,交给你父亲解决就……”
连珠炮般的说教让夏洛哭笑不得,仿佛回到了过年时因为没有对象被亲戚数落的时候。他无奈地拍着脑门,出声打断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白鸽……罗杰先生是邀请我进入地平线报社工作,希望我能够在三天内给出他答复。”
“什么?”凯瑟琳微微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是好事啊!”
“原本我们还在发愁你该去哪里找工作,现在《占星报》的主编既然主动邀请你,你可以……”
“不可以。”卡莱恩猛地出声打断道。他碧绿的瞳孔和夏洛对视着,眉头轻蹙。
惜字如金般,男人张开口,硬邦邦地吐出话语:“第一,你失忆了。其次,刚才对话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你的身上,明显别有所图。他不安好心。第三,最近局势动荡,记者不是一个安全的职业。”
“找工作本身也是一种个人能力的锻炼,你不必强求,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我会推荐你加入紫金雀商会工作,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至于地平线报社,我会帮你回掉。你和罗杰·史密斯,今后少接触为妙,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和他相处,你每时每刻都有可能上当。”
卡莱恩的声音之中满是笃定,似乎打发掉一个报社的主编对他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样。
这……用普通人的人脉去对付一名超凡者,只怕未必能够如愿啊。
夏洛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忤逆自己生理上的“父亲”,只是轻身说道:“我知道了。”
三天的时间,说短也不短,他有时间好好思考。思考自己的过去,思考自己的未来,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走上绚丽而奇诡的……超凡之路。
10 通灵盘
夜色深沉如渊,厚重悠扬的钟声鸣响三次,伴随着晚风回荡于城市上空。
黑暗之中,夏洛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碧绿的瞳孔在黑暗之中,闪闪发光。
接着朦胧的月光,他环顾四周。干净的房间中整齐地摆放着家具,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这里是他的……夏洛·沃拉姆的卧室。他以疲惫为借口推掉了进餐和沐浴,从上午便一直双眼紧闭,保持着假寐的样子,直到现在。期间,他的“父母”来房间看过他四次,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又悄悄离开,没有打扰他。
而现在的时间,按照钟声来判断,是凌晨三点。
赤脚踩在地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震。他踮起脚尖、快步走到卧室的大门前,将耳朵贴在上面,凝神倾听。
除了死一般的寂静外,一无所有。这个时间,卡莱恩和凯瑟琳应该已经睡下。
微微点头,夏洛缓缓转动把手。机扩转动,在门轴发出的轻微“嘎吱嘎吱”声中,房门露出一道缝隙。他一个闪身挤出门缝,进入漆黑的走廊,随后按照记忆,朝着住宅的大门处走去。
穿过走廊、胯下阶梯、越过无人的客厅,一路都无惊无险。在这过程中,夏洛始终踮着脚尖,屏住呼吸,以免发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安全到达了目的地,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位于房屋正门附近的,鞋柜。
鞋柜共分为三层,其中最底层摆放着几双或高跟或平跟的女士鞋,是属于凯瑟琳的东西。而第一层摆放的几双皮鞋,夏洛在进屋时看到卡莱恩将自己脱下的鞋子塞进了这层。
因此,他伸手,将第二层的三双鞋子全部取出。
一双是由皮革制成的短靴,一双是平底皮鞋,另一双则是稍显花哨的便鞋。夏洛依次尝试大小,结果……
没有任何问题。鞋子合脚而舒适,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简直像是鞋匠专门测量了他双脚的尺寸,随后量身定制的产物一样。
微微送了一口气,夏洛对卡莱恩和凯瑟琳的最后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发色、瞳色、衣柜中衣服的尺寸、鞋子的尺寸,他都无法找到任何违和之处。看来,这里确实就是他……是原身,夏洛·沃拉姆的家,没有错了。
将凌乱的鞋子放回原本的位置,夏洛踮着脚,原路返回自己的卧室之中。
感觉自己的精神很足、没有丝毫睡意,因此夏洛从床头柜中找出火柴,用火星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此时,他终于有时间仔细打量一下,这间从现在开始属于自己的卧室了。
卧室并不宽敞,但该有的家具都有,五脏俱全。房间的装修并不奢华,洁白的墙纸一尘不染,挂着几张他看不懂的画作。
靠着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有一盆半开半闭的花苞、一个板状物,还有一张用相框装起来的黑白相片。相片就是吊坠里的全家福完整版,卡莱恩、凯瑟琳和夏洛的上半身都被包含其中,脸上露出的是温馨的笑容。
凝视着照片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夏洛在心底默默说了一声抱歉。他恬不知耻地夺走了本属于夏洛·沃拉姆的一切。身份、家庭、亲人、爱,并且还将继续剥夺下去,直至所有人对过去的夏洛·沃拉姆的印象彻底黯淡。
到那时,夏洛就是独一无二的夏洛·沃拉姆了。
沉默片刻,他移开视线,看向了铺满大半张书桌的板状物。只见那是一块长约三十厘米、宽约十五厘米的木板,厚度比小拇指稍微粗一点。
这块木板散发出一种自内至外的潮湿和晦涩感,仿佛在湿润的泥土中埋藏了超过十年的岁月一样。夏洛凑近木板,隐约的腐烂味道传入鼻腔。
这木板的正面描绘着四行、每行六个、共计二十四枚的未知字母。夏洛一眼就看出,其中不少字母,都曾经出现在白鸽之前留给他的纸条上过。
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吗?
一个金属制成的物体摆放在木板上方。它呈现出水滴般的造型,头尖底宽,尖细的头部刻意留出了一个圆形的孔洞。夏洛尝试了一下,发现只要位置合适,木板上的字母就能恰好浮现在孔洞的正中处,呈现在使用者的眼前。
夏洛微微一愣,随后恍然:这块木板和金属占板是一体的。它们共同组成了一种外国非常流行的神秘学道具:
——通灵盘。
使用者用指尖抵住占板,问出问题并念诵咒语,占板就会自行移动,给出使用者以启示。就是这样的一种道具。
当然,其中包含着非常之多的禁忌,不过夏洛并不是神秘学爱好者,对此了解的不多。他只是一个因为喜欢网文而恰好知道许多奇奇怪怪知识的普通厂狗而已。
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也存在着这种道具。或许,同为人类,两个世界的人的思考回路也存在共通之处吧。
前身……夏洛·沃拉姆,是一名神秘学爱好者?他被铁心工匠选中,成为容器,是否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捏着下巴,夏洛低头沉思起来。
于此同时,桌子上静静燃烧的煤油灯,那被透明玻璃保护起来的火苗,突然轻微地摇晃起来。随着这摇晃,地面和墙壁的阴影也显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如同魔物般张牙舞爪起来。
书桌上的全家福,属于夏洛的脸庞,血肉消蚀、溶解,露出森森白骨,变成了一具亡骸,空洞的眼眶如同洞穴,连通死亡的深渊。
橘红色的火苗一晃,化为了妖冶恐怖的墨绿色,散发出不祥的幽光。房间中的温度开始骤然降低,沉重而寂静的氛围化为枷锁萦绕。
沉思中的夏洛被骤变的环境惊醒,猛地抬起头。他惊讶的发现,短短一会的功夫,原本洁白的墙皮染上了暗黄色,并且大面积塌落,一尘不染的地面上积了厚厚的灰,崭新的家具也变得破败而腐朽。
原本干净整洁的卧室,此刻竟变得像是数十年无人打扫过的废弃房间一般。
窗外的月亮不再朦胧,而是洒落鲜血般猩红的光辉,给一切镀上一层血色的薄膜。全家福照片上,父母笑颜依旧,只是夏洛的脸庞被鲜血般暗红的红叉覆盖。
与此同时,通灵盘的占板,在没有任何人碰触的前提下颤抖着,自发移动起来,在夏洛铁青的面色中,传递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滚·出·去。
这··是·我·的·家。
11 怨灵
滚出去,这是我的家。
——这是什么意思,宣誓主权吗?
夏洛面色虽然难看,但他并没有被吓到,而是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处境。和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金属化蔓延比起来,区区房间的变化和放狠话并不能说是多么高明的恐吓。
他大步朝房门的方向走去,握住包裹着厚厚一层铁锈的把手,用力转动。看似腐朽的大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响声,但无论他如何用力,就是纹丝不动。
看来,通灵盘传递的“滚出去”,恐怕不是让夏洛滚出这间卧室这么简单,而是……“滚去死者的国度”的意思。
回到书桌前,夏洛又试了试窗户,发现同样无法打开。窗外,猩红的血月高悬,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浓密到化不开的黑暗所包裹,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恐怕是类似于“领域”的空间了。
捏着下巴,夏洛的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思考起脱身之策来。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是被怨灵一类的东西盯上了。既然这个世界存在超凡,那么会诞生怨灵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其次,那怨灵传递的信息……“滚出去”还可以理解。但,“这是我的家”……这是什么意思?
环顾四周,死寂而沉重的空气压迫着肩膀,而冰冷的温度亦毫不留情的剥夺体温。夏洛打了一个寒颤,轻轻摩擦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绷带。
秘遗物:铸铁匠心。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又蕴含着怎样的力量和秘密,但这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白鸽能够做到,但仅凭他自己,是没有阻止金属化扩张的手段的。到那个时候,多大范围的物质会变为扭曲的金属雕塑?一米?十米?或者一公里、一百公里?
如非彻底无路可退,否则夏洛不想动用它。
短暂的思考过后,夏洛眼神一凝。他低下头,碧绿的瞳孔凝视着那占据了大半张书桌的通灵盘,眼神闪烁。
就他所知,通灵盘传递信息并非单向,而是双向的,通灵师也可以通过通灵盘向灵体传递信息。
夏洛并非通灵师,但他想试试。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房屋内的空气仍在持续降低、掠夺着他的体温。夏洛呼出的气体已经变成了白气。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尖端抵住占板,刺骨的寒意让他全身一颤,感觉体温流逝的速度又加快了三分。
缓缓哈出一口白气,夏洛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想要传递的信息,随后将一切交给身体的本能。在他的注视下,金属的占板在他指尖发力下开始移动,通过占板上的字母,拼凑出他想要传递的信息。
你是谁?
片刻的停顿。随后,冰冷的感觉从手背传来,像是极寒的冰块一样,让夏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莫名的力量作用于占板,拼凑出了一个名字。
霍兰德·沃拉姆。
卡莱恩·沃拉姆和凯瑟琳·沃拉姆唯一的儿子。
夏洛的双眼,猛地眯起。迫不及待的,他移动占板,拼凑出语句。
你说谎。我才是他们的儿子。
随着占板指向最后一个字母,房间中的温度再次暴降。此刻,夏洛感觉自己仿佛在南极大陆赤身裸体般,血管收缩、全身关节僵硬、牙齿因为寒冷而咯咯作响。
你是骗子,恬不知耻的小偷,不仅用超凡力量欺瞒了我的父母,还占据了我的身份。我好恨,你去死吧。
大段话语通过通灵盘的字母向夏洛传递,仅仅是文字便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强烈不甘与愤怒。如果眼前的通灵盘上存在标点符号的话,可以想象这一大段句子应该被感叹号所充满才对。
夏洛感觉不是那么冷了,甚至开始有些发热。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这是幻热,代表他的神经系统已经麻痹。
他快要冻死了。
咬着牙,夏洛忍着恍惚,狠狠一咬舌尖,推动占板,拼凑出他最后的信息。
你没有证据。
床头柜的后面,有一条暗道,通往隐藏的地下室,里面有属于我的东西。之前上门的超凡者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等你死后,我会打开通道,让一切大白于天下。死,死,死,死,死……
到最后,占板左右晃动,持续不断地向夏洛传递“死”这个单词,像是怨灵借此来抒发自己满腔的杀意。
你真是一个……有问必答的好怨灵!
夏洛眼中的景色开始恍惚,眼前金星直冒。濒临死亡,而他甚至连怨灵的形状和位置都无法确认,这让他深刻意识到了超凡世界的残酷与恐怖之处。
不过,他并不需要用肉眼去确认。因为他确信,此时此刻,那怨灵正在操控着占板,操控着夏洛用指尖抵住的占板,摇晃着,执拗而坚定地,一次又一次,拼凑着“死”这个单词。
这就足够了。
剩下来的,就是相信。相信白鸽和他身后的组织所垂涎的“铸铁匠心”,真的对得起它的名头与价值。
嘴角翘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夏洛张开口,朝着仍在不断晃动着的通灵盘占板,猛地吐出含在口中的液体。那不是吐沫,不是浓痰,不是临死前的最后一次放纵和猖狂。
而是他咬破舌尖时灵机一动含住的——血!
在不祥的红月下,血珠飞溅,洒在墙壁上、地面上、通灵盘上、占板上、袖管上、手上,留下斑斑点点的鲜艳红色。
下一秒,衣物的遮挡下,夏洛胸口的蠕虫图案宛如活物般蠕动起来,鞭毛不断挥舞着,散发出妖冶的氛围。
以溅落的血点为圆心,墨绿色的光芒迅速扩散。地面、墙壁、木板、袖管,除了夏洛的手和原本就是金属的占板以外,一切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齿轮、螺母、轴承、杠杆……见过的、没见过的、仍在使用的、已经淘汰的……无数的工具化为锐利的爪牙,将世界的表层撕裂。
与此同时,孤注一掷的夏洛也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力量,身体软软倒在地上,任由金属化的浪潮蔓延至自己的脚下。
恍惚之中,夏洛的耳边,传来陌生男性满是恐惧的凄厉惨叫声。
‘不,铁心,你已经杀我一次……啊!!!!!!’
……
意识从黑暗的海底上浮、重获光明。
夏洛猛地睁开双眼。
窗外,是朦胧的银色月光。屋内,是干净而整洁的家具,没有丝毫异常之处。桌面上,煤油灯静静燃烧着,橘黄色的火光驱散黑暗。
此刻,他好好站立在书桌前,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睡迷糊了之后所作的南柯一梦而已。
身体因为失温而颤抖,舌尖还残留着疼痛的感觉,淡淡的铁锈味道在口中扩散。
至少,现在他知道了,那蕴含着灾厄力量的鲜血,对他自己是没有效果的。
夏洛低头,只见木制的通灵盘完好无损,占板好好地放置在原处,在煤油灯的照耀下,反射着森寒的冷芒。
扶着桌面缓缓坐下,金发碧瞳的少年急促喘息着,让心脏的跳动逐渐回归至正常的频率。
他碧绿的瞳孔之中,闪过一抹深思。
霍兰德·沃拉姆……吗……
就在这时,莫名的感觉在心中一闪而过,督促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头顶。
随后,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道仿佛来自死者世界的恐怖虚影漂浮在他的头顶,散发出绝望的深寒气息。
怨灵——还存在着!
12 掌控
时间是深夜。地点是卧室。人物是夏洛和悬浮在他头顶的恐怖怨灵。
直到此刻,怨灵才终于在夏洛的面前,显现出了它呈现半透明状的本体。
那是一道身披破败灰色长袍的身影。它的身体被包裹在脏污的长袍之下,漂浮在夏洛头顶的半空中。从长袍的下方向内看去,一无所有,只有空洞而虚无的黑。
那身影全身,散发出刺目的黑色光芒,哪怕仅仅是看着,都让夏洛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脊椎扩散至全身,就连血液都要冻结。
仿佛是察觉到了夏洛的目光,那身影低下头和夏洛对视,露出了一张……散发出金属光泽的骸骨脸庞,其上凝结着大量的螺丝钉、螺母等工业用品,仿佛增生的肿瘤。那骸骨本该空洞的眼眶之中,滋啦电流声不时响起,灯泡闪烁,散发出诡异的红光。
“……”吞咽一口吐沫,夏洛艰难地抬起手,和那漂浮在自己头顶的身影打了个招呼。
“那什么……你好,新造型,很有蒸汽朋克风……呢?”
“……”
怨灵没有回应,只是用眼眶中那对散发着猩红凶光的灯泡和夏洛对视。在那无情的光芒注视下,他只感觉刺骨的寒气在脊椎中乱窜,将力气从四肢百骸中一点点抽出。
他扶住桌子以减轻自己发软的双腿所承担的压力,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容。
怨灵,金属化。这两个特征让他能够轻松确认对方的身份。
毫无疑问,它就是自称霍兰德·沃拉姆,就在刚刚还试图对夏洛倾泻憎恶与杀意的怨灵。
他的血液没能杀死对方,只是给它换了一套蒸汽朋克风格的皮肤。现在,它……来找夏洛报仇了!
冷汗将身上的衣服浸湿,少年背靠着书桌,瞪大双眼,凝神以待,准备面对怨灵自半空而来的含怒一击。
十秒过去,怨灵静静飘浮在半空中,没有任何动作。夏洛耐心等待着。
半分钟过去,怨灵依旧停留在原地,既不攻击,也不离去,就这么静静看着。夏洛有些沉不住气了。
整整一分钟的时间过去,怨灵自始至终都只是瞪着猩红的灯泡,和夏洛大眼瞪小眼。
“……我不确定……”夏洛的眉头紧紧皱起,一分钟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从紧张状态中冷静下来。
怨灵的状态不对,就在数分钟前,它还对夏洛喊打喊杀,而此刻却表现得非常安静,这是不合道理的。
此刻,他的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的直觉,或者……更加玄学一点的东西。
总之,他本能地觉得,怨灵和他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而这,是否代表着……
吞咽一口吐沫,夏洛以忐忑的心态,朝着漂浮在自己头顶的怨灵,试探性地说道:“霍兰德……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我?”
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森寒的冷气席卷。在夏洛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怨灵竟然真的执行了他的指令,转过身体,破败的长袍飞舞,对他露出了消瘦后背。
震惊之后是狂喜,随后那丝喜色被强行压制。深吸一口气,夏洛的声音微微颤抖,继续尝试下达指令。
“转三圈。”
“顺时针转。”
“逆时针转。继续转,不要停。”
“飞过来。飞远点。左右飞。波浪上下飞!”
“……”
夏洛越来越兴奋。怨灵像是声控木偶一样,忠实执行了他的每一个指令,在卧室上下翻飞,挥洒寒气,让室内的温度骤降。
打了个哆嗦,少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刹那之间,怨灵便保持着飞行的姿势停滞在半空,一动不动,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人。
……不只是语言,用手势也可以控制吗?看来,它保持了相当程度的智能。就是不知道,能否通过心电感应……
夏洛若有所思,伸手捂在自己的心口处。感受着在胸腔中有力跳动着的心脏,他眼中喜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凝重。
金属化的生物不会死去,而是成为傀儡受人操控,并且这一能力对怨灵都能够生效……
“铸铁匠心”,它确实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虽然白鸽说了很多谎话,但有一件事他并没有说错。
现在的夏洛,就宛如手持致命火枪的婴儿一样。一旦他的情报走漏,虎视眈眈的“大人”们,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他需要……力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足以自保的,力量!
眼神一凝,夏洛看向凝滞在半空的怨灵。
这,就是近在咫尺的力量!
“你,下来!”他朝着怨灵命令道,“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嗯,先从扳手腕开始,准备,3,2,1……”
……大约一个小时后,夏洛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眼中沉静之余,也难掩一丝兴奋之色。
他对怨灵的各项能力已经测试完毕,而结果让他喜出望外。
首先,哪怕被夏洛的血液侵蚀为半金属解构,怨灵的超凡能力依旧得到了保留。经过他的总结,怨灵的能力大致可以概括为三项:
一,飘浮。怨灵能够以一种夏洛无法理解的方式,无视重力飘浮在空中。它似乎可以飞很高,但夏洛不敢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因此无法测量极限距离。
此外,怨灵在飘浮的过程中会不受控制地散发出强烈的低温,若是长期徘徊,足以将人冻伤甚至冻死。之前怨灵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攻击夏洛的。
二,虚实变化。怨灵可以自由在实体与虚体之间来回切换。实体状态下,它能够碰触到实物、并且施加影响。而虚体状态下,它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能够穿过任何物质、摆脱一切桎梏。
这个能力非常棘手,让怨灵几乎免疫一切物理攻击。之前,夏洛是趁着它化为实体使用通灵盘的时候,才用血液感染了它,否则,夏洛几乎不存在生还的可能性。这一结论让他的心中满满都是后怕。
另外,虚体状态的怨灵并非完全无敌,它对煤油灯中的火焰产生了明显的畏惧情绪,仿佛那是它的天敌。
怨灵畏惧火焰……或者高温?
三,幻境。怨灵可以营造幻觉,对附身生物进行精神攻击。在幻觉中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会在现实中得到反馈,甚至怨灵自身都无法豁免。之前夏洛看到的老旧房间和血月,就是怨灵营造出的幻境,之所以要这么做,或许是想要让他感到恐惧、自乱阵脚吧。
不可否认,怨灵是目前夏洛手上所能动用的最强的力量,虚实变化和幻境的力量让他杀人比杀猪还要轻松。但是,它也存在显著的缺点,首先是畏惧高温,其次是智力低下、只能理解夏洛简单而直接的指令。
还有,就是最重要的……
“霍兰德·沃拉姆。”夏洛凝视着怨灵,沉声说道,“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以及,你真的……曾经是沃拉姆夫妇的独生子吗?”
怨灵猩红的双眼在长袍深处闪耀,静静地凝视着少年,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明确的指令。
是的,它,只能执行命令,而无法以包含语言、文字、肢体动作在内的任何形式进行交流。
就好像在金属化的时候,怨灵的心智也遭到了不可挽回的毁灭性破坏一样。
13 究竟是谁?
夏洛坐在椅子上,让怨灵的下半身沉入地板、处于一个和他相同的高度。
碧绿色的眼眸和猩红的灯泡,大眼瞪小眼。
捏着下巴,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思索之色。
白鸽以及沃拉姆夫妇,他们唤自己为“夏洛·沃拉姆”,并声称自己是沃拉姆夫妇的独生子。
而怨灵自称为“霍兰德·沃拉姆”,坚称自己才是卡莱恩和凯瑟琳的孩子,而夏洛是窃取他身份的盗贼。
毫无疑问,在逻辑关系上,双方给出的说法是互相矛盾的。
至少有一方,对夏洛撒了谎。
他并不完全相信白鸽。就像卡莱恩说的一样,那个精明的老绅士总是以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他,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而与此同时,他也不完全相信沃拉姆夫妇,哪怕对方对自己表露出了相当程度的善意。
当然,他更不相信想要杀死自己的怨灵的说辞。
在异国他乡,他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相信自己通过思考和双手找出的答案。
感觉到体力回复得差不多了之后,他伸手朝床头柜一指,朝待命的怨灵示意:“推开它。”
究竟谁说了谎,一试便知。
床头柜自然位于床头,高度只能够到夏洛的腰。
得到了指令,怨灵像是最忠诚的保镖一样任劳任怨,破布般飘了过去,深处森白的金属双爪,扒住床头柜的边缘处,开始发力。
摩擦声响起,床头柜被怨灵推开,露出了其后被遮挡住的、只有半人高的洞口。夏洛没有急着进入,而是先谨慎地将煤油灯凑到洞口附近,确认烛火依旧在正常燃烧,没有熄灭、没有变色等异常状况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夏洛从洞口处探头探脑,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墙壁。只见,洞口的内部是一个极度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楼梯间。楼梯朝下延伸而去,通向黑暗的深处。
——密道确实存在,只是究竟通往何处,还未可知。
“你,去探路。摸到最深处,如果有危险的话,解决危险的源头,然后返回……嗯,注意,是对拥有实体的‘人类’而言的危险。”
夏洛朝怨灵下达了指令。他不得不特意强调,否则凭怨灵的虚实转换能力,绝大多数的陷阱对它而言都不属于“危险”。
怨灵听话地钻入了楼道之中,顺着楼梯下行,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仅仅是五分钟,它便重又返回,身上依旧是破布般的长袍,没有任何凌乱或者是伤口。
看来,下面并没有什么危险。
让怨灵跟在自己身后,夏洛提着煤油灯、弓着背钻进了楼道,缓步朝下走去,前往未知的所在。
……约五分钟后。
夏洛略有些急促地喘息着。和怨灵不同,在提防着危险的同时,压抑而黑暗的环境也给他带来了相当的压力。再加上不久前和怨灵进行的生死相搏,少年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甚至因为空气不流通,脑袋有些昏沉,隐隐作痛。
提起煤油灯,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楼梯,后方也同样是看不到尽头的楼梯。夏洛捂住心口,感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咔哒咔哒”的齿轮声此起彼伏,在他的胸腔中回响,如同怪异的伴奏。
恍惚之中,少年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其实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一个做成人类样子的玩具锡兵,体内装载着的根本不是血肉和内脏,而是齿轮和轴承。
头疼越发剧烈,他痛苦地背靠墙壁,用力挤压着太阳穴。脑海之中,许多怪异的色块和符号交替闪烁,其中夹杂着残缺的画面和声音,仿佛一台老旧而充斥着故障的电视机。
【你是……我……】
【构装……铁心……】
【神……破碎……完整……】
嘈杂的画面化为滔天的洪流,将少年的意志吞没。
……
我是……谁?
将手伸在眼前,这是一双修长而灵巧的手。哪怕手背已经到处都是凹陷和皱纹,这也是一双巧手、一双属于工匠的手。
多么棒的手啊,那么多那么多构装体的改造、维护,都离不开这双手。
恍惚之中,耳中传来说话的声音。
“大工匠……■■■■。赐予你‘铁心’。由你……承载……守序……荣光……”
铁心……守序……?
下一秒,胸口传来剧烈的痛楚,仿佛滚烫的岩浆从心脏中涌出,流经血管、淌遍全身。
撕心裂肺的,嘶吼——
……
“啊——咳咳,呕……”
夏洛猛地睁开双眼,刚想要发出痛苦的呐喊,就被因为过度干渴的咽喉而戛然而止,开始干咳起来。
一边用力捶打肺部,他一边环视周围。只见周围的空间依旧狭窄而阴暗,前方则是向下延伸、看不到尽头的楼梯。
“……幻觉……吗?”
挤压着太阳穴,感觉舒服了许多的夏洛眼神有些凝重。他有预感,那些他在半昏半醒中看到的、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片段,绝不仅仅是因为头疼而看到的妄想而已。但是,那其中存在着什么深意,他却并不知晓。
总之……向下走吧。没有回头的道理。
摇了摇头,夏洛朝身后瞥了一眼。代号霍兰德的灵化构装体忠实地履行了他的命令,像是最忠诚的护卫一样守护在他的身后。越过构装体,则是他来时走过的、通往卧室的楼梯……
等等,灵化……构装体?
夏洛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自己身后的怨灵。
各项数值和参数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对它进行着专业的评估。
力量0.8,速度2.0,灵性1.7,品质中等偏上。构装水准评估:极差。怎么改装出这么个垃圾来,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不对……这些参数、这些想法、这些记忆……都是从哪里来的!?
碧绿色的瞳孔猛然收缩,夏洛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白皙而修长的手。
多好的手啊。这是一双生来就应该成为工匠的手。
这是他的手。但这个“他”……是谁?
屹立于狭窄而黑暗的楼道之中,冷汗将夏洛的额头、后背浸湿。
是啊……
他究竟,是谁?
14 地下石室
无惊无险地跨过近千级台阶,一处宽阔的空间呈现在夏洛的眼中。虽然终于摆脱了狭窄的楼道,但他的心中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兴奋的神色,碧绿的瞳孔之中满是凝重。
神州厂狗夏洛、海星怪物苏伊之伟大种族、金发碧瞳的俊美少年。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记忆与知识。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说,他究竟……是谁?隐藏在这具皮囊之下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扭曲的灵魂?
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夏洛眼神深邃。
他有预感,这一切,都和埋藏在他胸腔中的秘遗物:铸铁匠心,以及它的前任使用者: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息息相关。
看来,于情于理,他都得去见一见白鸽了。
将想法埋藏在脑后,夏洛高举手中的煤油灯,让橘红的焰光驱散黑暗。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一个长宽约十米、高五米的石室,地面、墙壁和天顶都由整齐的石砖堆积而成,散发出古朴的质感。
这隐藏在住宅地下深层的石室,是为了躲避兵灾,还是其他什么用途而建造的呢?这一点,他不得而知。它只知道,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石室中并没有摆放什么家具,只有在中央有一套七成新的木制桌椅,其上各式各样的杂物胡乱堆积在一起。
静静伫立了一会,确认石室中并不存在什么危险后,夏洛缓步朝桌子走去。
脚步停驻。站立在木桌前,他沉默片刻,伸手够到一个木制相框。
哪怕桌面上的物品非常凌乱,这相框也被好好的放置在最醒目的位置,周围还特意空出了一小片空间,似乎代表了这相框中的照片对这里的主人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照片上,卡莱恩、凯瑟琳和一名卷发,略有些发福,脸上长着雀斑的少年站在一起。这张照片中的人物,站姿、表情,都和卧室中三人全家福的照片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就是取代了夏洛位置的这名少年。他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气质温和,像个大男孩。
夏洛将相框翻转,只见照片的反面,一行清秀而一丝不苟的笔迹编织着话语。
亲情如黄金,在黑暗中散发出永不熄灭的辉光,照亮我的前路。
——霍兰德·沃拉姆。
“……”
沉默着,夏洛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怨灵。只见它已经披着那破布般的长袍,静静屹立在自己身后,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人,不会发怒,不会憎恶,也再也不会爱什么人了。
竭力无视脑海中浮出的冷冰冰的数据,他深深地、深深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很……抱歉。”他说。
除了这句话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默哀片刻,夏洛将全家福覆盖在桌面。随后,他伸出手,从桌上取过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和全家福类似,它的周围也被刻意空出了一定的空间,证明其同样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翻开第一页,他的眼神一凝。
这是一本笔记……属于霍兰德·沃拉姆的笔记!
……
【我的名字是霍兰德·沃拉姆,一名超凡者。】
【我将我的经历记录在这本笔记本上,以作留念与备忘。如果某个想要步入超凡而不得其道的人偶然间得到了这本笔记本,我希望你能够在正式踏入这边的世界之前仔细思考:这一切,是否真的是你想要的。】
【你是否只看到了超凡表面的瑰丽,而忽视了其下暗藏的凶险?是的,超凡者固然光鲜亮丽、超凡脱俗,但他们也面对着这世间最凶狠最诡谲的恶意。】
【在成为超凡者后,我超越常人且与日俱增的感官才让我注意到,世界的阴暗角落究竟隐藏着何等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我从小长大的故乡是何等的肮脏而陌生,这个世界的真相又是何等奇诡而恐怖。】
【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或许有朝一日,你会看到星星在眨眼,听到知识在脑海中的尖啸。而你睁开全身的眼睛,用舌头撑起身体,用眼睛洗漱,用肚脐享用早餐。一切就在你不知不觉间,静谧而又悄然的发生畸变。】
【以上,是一名踏上超凡之路又才心生悔意的可怜虫,唠叨又无用的劝慰。若是你已经下定决心,或者干脆早已踏上超凡之路无法回头,请无视以上废话吧。我衷心祈祷,你能在人生的尽头获得安详的永眠。】
【关于我详细的人生履历,我不想详谈,毕竟我也是有隐私的。我超凡之路的起点,源自一次直到现在都会让我在深夜惊醒的恐怖经历。】
【我是一名神秘学爱好者……至少曾经是。那时的我,勇敢或者说天真,不知恐惧为何物,只是执拗地在神秘学的领域一再钻研着。当然,我并非对神秘学有多么喜爱,之所以如此,只是试图通过罕见的知识吸引异性的瞩目、让我拥有更多谈资罢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圣灵历1879年8月31日。那一天时值火之季与风之季交替,月相又恰好是满月,在神秘学中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象。我欺骗父母说在女孩的家里过夜,实际上乘坐马车跑到了郊外的废弃剧院,和沙龙认识的四名神秘学同好们一同举行仪式。】
【仪式的名称是:阿斯特沙之崇高视野。这是我的一位神秘学同好——抱歉,我不想透露他的姓名——从古籍中发现的仪式。这仪式源自一个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神秘教派,能够让执行者获得洞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崇高视野。】
【举行这仪式不需要复杂的仪轨或者咒文,需要准备的材料也不昂贵,我们完全负担得起,因此我们选择了它。但现在想来……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人眼前,或许不是我们选择了仪式,而是仪式选择了我们也说不定。】
【我们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已经举行过了数不胜数的仪式,而每一次都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我们本以为这一次也同样如此的,甚至布置仪式场地的时候还在嬉戏打闹,调侃着哪位姑娘更美丽更放荡更容易得手。】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噩梦,已经悄然接近。】
15 霍兰德的笔记①
【享用完烤肉大餐后,我们休息到大金钟鸣响十一声,随后开始布置起仪式的场地。】
【按照古籍的记载,我们要用七种动物的鲜血混合而成的血浆,在地上绘制出繁琐而复杂的图案。】
【在以前,这都是一件枯燥而困难重重的工作,不仅是因为图案难画,还有少年人之间的打闹等因素在内。甚至因为在这一步进度过慢而错过举行仪式的规定时间的情况也很常见。】
【但是这一次,仿佛是被什么存在眷顾了一样。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人打闹或者开玩笑,甚至在绘制过程中我没有听到除了呼吸和脚步声之外的任何声音。每一个人的手都很稳,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并且没有任何人对此产生异议。】
【当图案绘制完成的时候,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那猩红的怪异图案坐落于空旷的大厅中央,足足能容纳二十个人举行仪式。每一笔每一划都完美无缺、浑然天成,我敢保证哪怕那些向来自诩高人一等的贵族同好们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们提前了足足二十分钟完成准备工作,但是所有人都坐在原地,没有打闹、没有说笑,就连平日里最活泼的同好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心情沉重。我也同样如此,只是看着窗外的满月,静静等待着时间流逝。】
【大金钟鸣响十二次时,日期交替。哪怕没有指挥,我们五人却在同一时间起身,开始正式举行仪式。】
【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示意都没有,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引导着一样,我们五人理所当然地各司其职,站在了应该站在的位置。我们五个人,除我以外的四人站立在图案圆心的正东南、正东北、正西南、正西北四方,间距完全相等,组成一个正方形。】
【我站在正西方,和站在西南、西北的同好,处于一条直线上。】
【随着我们五人异口同声的“哈萨斯阿斯特沙!”吟唱声响起,我们将手中的蜡烛吹熄,废弃剧院的大厅陷入黑暗之中,仪式正式开始。】
【黑暗中,我沿着直线,朝站在西北方的同好大步走去,伸手碰触他的肩膀。我在心中记下了这次行走所耗费的时间:不多不少的三秒。】
【随后,我取代了同好的位置,站立于西北角。而那位被我碰到肩膀的同好,则大步朝前走去,他要顺着正方形的线条朝前走去,去拍下一位同好的肩膀。这个仪式将持续下去,直至身为发起者的我绕行正方形一圈、重新回到正西方。届时仪式结束,我们都将获得阿斯特沙的赐福。】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无论看到什么、发生什么,仪式的执行者都必须保持缄默。缄默代表阿斯特沙的加护,一旦打破,仪式就会发生未知的变故。】
【这本该是一个普通的仪式,甚至普通得有些无趣,神神叨叨的警告也不过是为了让这游戏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罢了。在仪式开始之前,我甚至有想过,故意扮演成“多出来的人”去吓唬同好,找找乐子。但是我错了。这仪式,是真的。】
【第一圈的时候,无事发生,一切都没有任何异常,空旷的废弃剧院大厅中只有脚步声回荡。很快的,一名同好从西南角走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没有犹豫,我迈步朝东北角走去。一边走,我一边在数着我的心跳声默默读秒:1,2,3……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在第六秒的时候到达东北角,并拍到站在那里的同好肩膀才对。但……并没有。】
【我走了整整二十秒。】
【我可以确定,在仪式开始时,我们确实站立在由鲜血绘制的图案四角,间距也完全相等。如果我从正西方走到西北角需要三秒的话,那我以同样的速度走到东北角,耗时应该是不偏不倚的六秒才对。】
【我可以确定,没有人改变位置,大厅之中非常安静,安静到哪怕只是轻微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自仪式开始以来,始终都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并且,我的脚下,鲜血图案也始终存在着,暗红色的血浆开始粘稠,仿佛囚笼。】
【我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我想要惊呼,想要叫喊,想要求助,但是理智让我保持缄默。】
【在第二十秒的时候,我拍到了同好的肩膀。我站在东北角,看着前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微微松了口气。】
【但我高兴的太早了。】
【大约十秒后,惊呼声从前方的黑暗中响起。是我拍了肩膀的同好,他应该遭遇了和我同样的事情,而不同的是我始终紧闭嘴巴,而他选择了惊呼出声。阿斯特沙的缄默庇护被打破了。】
【下一秒,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黑暗。我吓了一跳,几乎立刻就想要夺命狂奔,但是巨大的恐惧感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的脚连一步都卖不出去。】
【我的胆子其实不太大,这一直是我的短板,之所以钻研神秘学,也有一部分想要锻炼的因素在内。但是,这份短板却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
【呆立在原地,黑暗之中,我听到另外三名同好的叫喊声响起,随后是凌乱的脚步声,似乎他们都朝着惨叫的声源处奔去。】
【那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一切都仿佛被黑暗吞没了一样。】
【独自站立在黑暗之中,我不知所措。我应该去帮助他们吗?或者继续执行仪式?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他们事先说好和我开的玩笑,这种事之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最终,我选择了待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如果有人过来拍我的肩膀,就证明刚刚不过是又一次的整蛊,而如果没有人……我想我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天明吧。】
【并没有让我焦虑太久,很快的,寂静被打破,但是响起的并非脚步声,而是怪异的“咕叽咕叽”声,仿佛沾满粘液的拖把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当时我有些疑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我很快就能知道了,亲眼。】
【咕叽咕叽的声音由远及近。倒映在我的眼中、从西北角走来的东西,从他身上服饰的残片来判断,是,或者说,曾经是,我的同好。但此刻,他……它已经成了,就连在最恐怖最荒诞不经的噩梦中都无法梦到的……怪物。】
【它的身体,仿佛在海底浸泡了数十年一样……爬满了藤壶。】
16 霍兰德的笔记②
【它的身体,仿佛在海底浸泡了数十年一样……爬满了藤壶。】
【藤壶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它的体表,只有些许的衣物裸露在外。咕叽咕叽的声音,是那怪物以僵硬的动作抬起脚、踩在地面、挤压藤壶的外壳所发出的声音。】
【那不是恶作剧,不可能是恶作剧的,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在体表爬上如此之多的藤壶,多到连一寸肌肤都看不到。】
【那怪物一步一步,在我无比惊恐的眼神中,朝我走来。】
【巨大的恐惧袭击了我的心灵,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陷入了呆滞之中。我只能呆呆站立在原地,任由藤壶怪物走到我的身旁,随后以呆板而僵硬的动作抬起手臂……或者说曾经是手臂的东西,放在我的肩膀上。】
【恶臭的海腥味扑鼻。藤壶的外壳裹着粘液,在我衣服肩膀的位置留下湿印。这碰触让我回过神来,维持着最后的理智,我紧紧闭上嘴巴,发足朝东南角狂奔。】
【当时,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想着要远离那个怪物,仅此而已。当然,或许潜意识之中,也有‘快点结束这一切’的想法也说不定。】
【这一次,因为恐惧,我无法计算在黑暗中奔跑的时长。我只知道,这是一段远远超越“二十秒”的时间,到后来我甚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累瘫在地。】
【就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黑暗中偏离了原本方向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站立在东南角的身影。毫无疑问,身为最初发出声音的人,位于我前方的同好断然没有幸存的道理。它同样,变成了全身爬满藤壶的怪物。】
【我的心中依旧充满了恐惧,但理智督促着我上前,拍向那怪物应该是肩膀的位置。】
【“保持缄默”以及“完成仪式”。我知道,只有达成这两个条件,才能为一切划上句号。】
【怪物迈开双脚,沉默地朝黑暗深处走去。我站立在东南角,拼命抑制着喘气的声音。】
【东南之后是西南,随后是正西。只要再有两圈,一切就会结束。屹立于黑暗之中,我焦急地等待着,不时环视周围。虽然畏惧、厌恶,但我在期待,期待着藤壶怪物尽快来到我的身旁,因为那对我而言,意味着离解脱更进一步。】
【时间过去了很久。啪叽啪叽的脚步声一直在不远处回响,却始终没有靠近。因为前几次的经历,我对这种情况已经有所预料,因此我身体紧绷,不动、不说话。我知道,一旦我违背了仪式规则,我就会成为藤壶怪物中的一员。】
【终于,过了可能有一个小时或者更久,粘稠的脚步声开始接近。看着丑恶的藤壶怪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我甚至在心中催促它: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它用盖满藤壶的手臂碰触到我肩膀的瞬间,我像是风一样冲了出去。我迫不及待地狂奔着,心脏几乎跳出胸口。我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但我无法抑制。压抑和黑暗和对未知的恐惧把我变成了这样。我要动用全部的理智,才能压制住我大喊大叫、欢呼雀跃的冲动。】
【这一次,我有所准备,在奔跑时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只记得心跳的声音几乎超过了数万次。我一直在跑、一直狂奔,脚下的扭曲狰狞的鲜血图案,四周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我犹豫过,恐惧过,绝望过,却始终不敢停下脚步。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跑,朝前跑。】
【就在我的体力和精神都濒临极限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前方的身影。是藤壶怪物,它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我大喜过望,拼尽最后的力气,用指尖碰触了怪物应该是肩膀的位置,目送着它走入黑暗之中。我双手撑着膝盖,全身都是粘稠的汗水,像是失足坠河的落水者一样。】
【即使如此狼狈,莫名的安心感却浮上我的心头。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站在正方形的西南角,接下来,在我的脚踏上正西位置的一刹那,一切就会结束,我会从这恐怖的仪式中得到解放。】
【但是,我的心中也存在着隐隐的恐惧。每一次行走,我跨越的距离都变得越来越长。这终结仪式的最后一小段距离……会否是一段永远也无法触及到终点的路程?】
【我等待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就连啪叽啪叽的脚步声也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触目所及,只有黑暗。双耳所闻,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周围,是无垠的虚空。】
【焦急、恐惧、不安、绝望……黑暗像是一面放大镜,将这些负面情绪放大百倍,在我的脑海中嗡鸣。因为狂奔而缺氧,我的脑袋里某个部位在抽搐,带动整个头壳的阵痛。】
【我的头越来越痛,我的大脑也逐渐化为一片空白。最终,我感觉我似乎打破了什么桎梏。我感觉自己逐渐上升,周围的一切都破碎。我像是浮出了水面一样,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当我回过神来时,天色已经明亮,大金钟悠扬的钟声响彻六次。我站在干涸血液所绘制的图案上,不敢置信。】
【已经……结束了吗?】
【我环顾周围,同好们全都不见了踪影,废弃剧院的地面上满是粘稠的暗黄黏液。阿斯特沙仪式、藤壶怪物,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少年人的怪诞梦境一样。而代价……是四条鲜活的生命。】
【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四名同好踪迹。询问他们的家人,也只收获到“你在说什么”的眼神,仿佛不只是他们的形体,就连他们存在的痕迹,也被藤壶啃噬殆尽了一样。】
【我逃也似得离开了剧院,回到家里,回到沙龙里,回到平凡的生活里,试图让时间冲淡一切。】
【但是我错了。当我在卧室的窗户上、屋外的墙壁上发现暗黄黏液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
【仪式,还没有结束。】
17 怎么又是你?
阴暗潮湿的石室中,夏洛在煤油灯昏暗的火光照耀下,翻动着手中的笔记,眉头轻蹙。
如果这本笔记的内容并非编造、而是霍兰德的真实经历的话,那么他确实经历了非常恐怖的事件。只是,他是如何成为超凡者的,又是怎么死亡、并且成为怨灵的呢?
瞥了一眼悬浮在一旁的怨灵构装体,夏洛不知为何,感觉一种混杂着不满的烦躁从心底涌出,仿佛穿越前的他看到刚进厂新人的不规范操作一样,哪哪都看不顺眼,一种想要矫正的欲望在心底蠢蠢欲动。
“……”闭眼将那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压下,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笔记本上。
他有预感,他所期待的部分,就要来了。
……
【我知道,一切都没有结束。仪式没有完成,那些藤壶怪物想要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闯入我的生活,将我珍视的一切都破坏。】
【我尝试过寻求官方的帮助。我确定,在这个逐渐变得陌生起来的、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里,如果有谁肯定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话,那绝对是教会或者王室的人,不会有错。】
【我想的没错,但也错了。】
【官方确实知道该怎么处理我的问题,但他们不愿意去处理。】
【当代国王理查德三世是一名极富野心的君主。在他的撺掇下,王室和教会的矛盾在短短几年内激化到顶峰。本应维护城市秩序的两股势力彼此掣肘、谁都不敢率先打破这份脆弱的平衡。】
【所有人都忙着争权夺利,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了。】
【我要用超凡的力量,来对抗超凡。】
【我不敢将一切向父母坦白,那会把他们也卷入这个该死的世界之中,但我的人脉又不足以让我找到那些掌握着超凡力量的超凡者们。】
【此时我才后悔,每当我的父亲想让我继承他的人脉的时候,我都因为嫌麻烦而一再推脱。】
【我发誓,如果这一切都能够结束的话,我什么都听他的,继承商会、结婚生子,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承担责任。】
【办法是有的,只是非常危险。拜伦王室每个月都会张贴通缉令,其中一部分罪犯会被打上“极度危险”的照片,意在让市民远离危险。】
【但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我要主动接触他们,接触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我确信,他们能够被王室通缉,绝对用有过人之处,其中或许就包括……超凡的力量。】
【藤壶不知何时就会袭来,我的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当然,伦德尔很大,仅凭我一人,是不可能找到隐藏在茫茫人话中的狡猾通缉犯的。我需要帮手。】
【这并不困难,我的零花钱非常充沛。我用一枚金伦的价格雇佣了一群乞丐,让他们帮忙搜寻。】
【我成功了,我找到了一名通缉犯,并且是一名真正掌握着超凡力量的通缉犯。】
【在我表明来意、提供他资金、并发誓绝不背叛之后,他同意对我提供一定程度的帮助,以此来交换我不透露他行踪的保证。】
【我知道他不怀好意,甚至可以说是充满恶意。我也知道我的行为无比危险,但我别无选择。】
【是争权夺利、毫不作为的官方逼迫我,让我别无选择地走上了这条道路。】
【通缉犯——抱歉,按照契约规定,我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他告知了我超凡者力量的源泉:秘符文、秘术,以及成为超凡者的方法。为了防止遗忘,我将它们整理,并记录如下:】
【自遥远的神话时代起,超凡的力量便无处不在。人类与它们共存,并无可避免地发生摩擦、冲突。而其中,存在一批渴求力量、追求超凡脱俗的人,他们就是最初的超凡者。】
【经过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研究,先人们发现,这个世界上一切超凡的源头,都来自于一些像符号又像文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解读的图案:秘符文。于是,他们尝试将秘符文的力量纳为己用,并经历了数不胜数的失败。】
【在漫长的岁月后,他们最终取得了成功。秘符文的力量,被人类掌握在手中,从此以后,将秘符文的力量铭刻于己身,就成了我们人类超凡者所公认的超凡之路。】
【秘符文是一切超凡的源头,每一枚秘符文都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些符文无人知晓来自何方,有的被发掘于远古的遗迹,有的则来自于超凡道具或者生物,有的来自于物质世界之外的上位种族,不一而足。】
【被超凡者所掌控的秘符文,其力量所引发的超凡之力,称为“秘术”,是我们人类所能掌握的“超凡之力”中最为广泛和重要的一环。】
【用于铭刻秘符文的神秘所在:“秘术塔”,依据铭刻的秘符文不同,形状和颜色也各不相同。它存在于谁都无法触及的灵体最深处,从何而来、又为何会以高塔的形状存在,一切都不得而知,至今仍然充斥着许多谜团。】
【简单来说,普通人成为超凡者,只需要经历两步:一,构筑秘术塔。二,铭刻秘符文。以上两个步骤都完成之后,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超凡者了。】
【当然,第一步构筑属于自己的秘术塔,就会将九成九的人拦在超凡大门之外。按照通缉犯的说法,有成为超凡者资质的人,平均一万个人中,只会出现一个。】
【而我,原本也应该是一万个人中,最为平凡的那一撮,平凡到毫不起眼。但是通缉犯告诉我,我的灵体存在外力介入的痕迹,用暴力,帮我打开了超凡世界的大门。】
【我立刻便联想到那神秘的仪式。以四条鲜活的生命为代价,打开超凡世界的大门,这就是仪式的真相吗?亦或者,那仪式本就是为超凡者准备的,从一开始就不该由凡人的我们去执行?】
【在通缉犯的帮助下,我成功构筑了秘术塔,并遵从他的建议铭刻了秘符文。现在,我也掌握了名为“秘术”的力量,对上那些藤壶怪物,也不再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我需要一定的时间进行研究、巩固我的力量。然后,就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夏洛迫不及待地翻页,却发现后面的纸张上只剩下一片雪白。
他微微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笔记本中的内容并不详细,甚至存在着许多语焉不详之处,比如霍兰德构筑秘术塔的过程、铭刻秘符文的过程,还有他是如何死去、如何变成怨灵等,这些都没有记载在内。
但即使如此,超凡者、灵性、灵体、秘符文、秘术塔……等等词汇,依旧将这宏大而瑰丽的超凡世界的一角,展露在了他的眼中。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吗?
定了定神,不抱什么希望,夏洛心不在焉地随手往后翻阅。
笔记本很薄,他很快便翻到了最后一页。白纸的反面,依旧是如雪般的白,但是漆黑的封皮上,却被尖锐的利器凿刻下了文字,一笔一划都大开大合,似乎这些文字是匆忙之中留下的。
【铁心工匠利用了我,或许在我找上他寻求超凡之力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它们在敲门,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在你们杀死我之前,我要先杀死我自己。】
【我诅咒你,诅咒你像我一样被人利用、不得好死!】
字体非常凌乱,似乎是在匆忙间刻下的,但其中的怨毒与诅咒之意,忍不住让人心生寒意。
缓缓合上笔记,夏洛捏着下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又是……铁心工匠?
18 记忆
大金钟沉闷而极富穿透性的七声钟鸣于城市上空回响。
与此同时,金发的美艳妇人叩开了卧室的房门。
她推门而入,当看到从床上坐起的夏洛时,眼中闪过一丝安心的神色,像是害怕他消失不见一样:“夏洛……你醒了。来吃早饭吧。”
“……”盯着凯瑟琳澄澈的湛蓝色瞳孔,夏洛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目送着她走出房间,夏洛微微眯起双眼。
现在的他,已经掌控了怨灵构装体,可以说是初步拥有了自保的力量。那么,是该挑破这一层虚伪的家庭关系,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静待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显露出他的真实意图呢?
……十分钟后,夏洛坐在了起居室的饭桌前。
早餐是散发着油光的煎面包,以及一碗浓汤。面包上点缀着绿色,似乎是某种植物的叶子碎片,散发出类似于大蒜的香气。而粘稠的浓汤里散落着不少蘑菇片,如奶油般雪白,再加上浓郁的芬芳,让人食欲大开。
卡莱恩坐在夏洛的正对面,哪怕居家,他也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每一个纽扣都牢牢系上。他先是给自己系上餐巾,随后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并拢点在眉心,依次划过脸颊的左右两侧,勾勒出一个等边三角形。
“愿圣灵庇佑我等。”
“愿圣灵庇佑我等。”坐在夏洛身旁的凯瑟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她面色肃然、吐字清晰,仿佛不这么做就是对什么东西的不尊敬一样。
圣灵是……一种信仰吗?类似于他穿越前的圣子教?他记得,霍兰德的笔记里,也有提到“教会”。
沉默了一瞬,夏洛学着沃拉姆夫妇的样子,略显生涩地在空中画了一个三角形。
“愿圣灵庇佑我等。”
随后,夏洛在看到沃拉姆夫妇拿起叉子后,伸手拿起并不烫手的面包,蘸着蘑菇浓汤吃起来。
卡莱恩眉头一皱,随后又缓缓舒展。他看着夏洛的吃相,突然开口道:“夏洛,昨晚休息得怎么样?你还……习惯自己的房间吗?”
咽下口中的食物,夏洛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还……还好。收获颇丰。”
……收获颇丰是什么意思?
卡莱恩张了张嘴,而一旁凯瑟琳先他一步,道:“夏洛,你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不……”放下手中的面包,看到卡莱恩和凯瑟琳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夏洛心中一动。
他捂住脑袋,露出一副恍惚的表情,以呢喃般的声音轻声道:“霍……兰德……”
“什么?”凯瑟琳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些什么?好孩子,快告诉妈妈,妈妈帮你一起想!”
卡莱恩一言不发,但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以暗含关切的眼神看向夏洛。
“我……不确定。”夏洛晃了晃脑袋,露出一副迟疑的神色,“有一个名字,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但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盯着沃拉姆夫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霍兰德……关于这个名字,你们有什么印象吗?”
“霍兰德……”凯瑟琳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微微一怔,“我似乎……有点印象……我记得这个名字。但是,是在哪里……”
而卡莱恩,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夏洛微微眯起双眼。沃拉姆夫妇的言行都不似作伪,他们是真的将夏洛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对于自己,还有这一家子可怜人的处境,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
沃拉姆夫妇的独生子是,霍兰德·沃拉姆。他为了对抗神秘仪式催生出的怪物,不得已追寻超凡的力量,却遭到铁心工匠的利用,最终死亡,死后因不明原因成为怨灵。
那之后,某个超凡者上门,用超凡之力篡改了沃拉姆夫妇的记忆……嗯,藤壶怪物似乎也有类似的力量,但联想到全家福、衣服和鞋子的尺码……等等一应用品全部都替换成了不会暴露的样式这一情况,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人类所为。
藤壶怪物有没有高度智慧,夏洛并不知道,但它们的目的是霍兰德这一点不会有错的。它们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将注意力放在夏洛这个和它们完全没有交集的人类身上。
总之,在某位超凡者这么一桶偷梁换柱下,霍兰德·沃拉姆被人遗忘,而身份依旧不明的夏洛,摇身一变成了夏洛·沃拉姆,大刺刺地住进了本属于霍兰德的家中。
随后,就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过程已经理顺,可是,夏洛不明白,白鸽及他身后的组织,究竟处在什么位置?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他们所为?如果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是单纯贪图他胸腔中跳动的铸铁匠心的话,大可不必使用这么麻烦的手段,直接动手抢夺就好了。
另外,被选中的沃拉姆一家,其独生子霍兰德·沃拉姆恰好是超凡者,并且恰好变成了怨灵,还恰好因为怨愤袭击夏洛,最终恰好让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这一切……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巧合到似乎有人刻意引导夏洛察觉到事情的真相一样。
有人想要欺骗他,有人想要戳穿谎言。欺骗他的人未必是敌人,至少直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摆放在台面上的恶意朝他袭来。而戳穿谎言的人也未必是朋友,他很可能寄希望于夏洛做些什么。
情报还是太少,一切的真相都掩藏在雾霭的深处,朦胧而缥缈。
沉吟了一会,凯瑟琳回过神来:“霍兰德……这个名字我确实有印象,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卡莱恩,你呢?”
被妻子的声音惊醒,卡莱恩捏了捏眉心,也抬起头:“我也一样。那应该不是我们的熟人……夏洛,你失忆前经常去参加沙龙集会,交了不少……朋友。或许霍兰德,就是他们中的一位吧。”
在说道“朋友”这个词汇的时候,卡莱恩的嘴角微微下弯,似乎对此很不以为然。看来在他眼中,霍兰德的那些神秘学同好,都是不三不四的“社会人”吧。
看着低头沉思的夏洛,卡莱恩轻咳一声:“今天下午三点,我约了医生来给你上门检查。他已经帮助了超过十名失忆症患者恢复了记忆,是伦德尔……西大陆最好的医生,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配合治疗就行。”
顿了顿,他出声问道:“上午,你有什么安排吗?待在家里,或者去大广场走走,散散心?”
“……嗯……”抬起头,夏洛看向窗外。漫天的黑云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让整座城市都显得有些昏暗。
“我想去地平线报社。”他摩擦着手指间的面包屑,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我还没来得及……和罗杰·史密斯先生‘道谢’呢。”
嘴角微微上挑,碧绿的瞳孔深处却没有丝毫笑意。
他毫不怀疑,就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黑暗的角落里、从大街上走过的漫不经心的路人之中,甚至眼前的沃拉姆夫妇,其中都有可能隐藏着监视自己的超凡者。这并不困难,尤其是对拥有修改他人记忆能力的白鸽……或者他身后的什么人而言,更是如此。
夏洛从不奢望昨晚的事情能够瞒过地平线报社的耳目,他只是希望自己在谈判之中能够获得更多的筹码。
而现在,不用等满三天。是时候……开诚公布的,和白鸽先生谈一谈了。
19 我来了
卡莱恩并没有拒绝夏洛的提议。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外冷内热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夏洛的失忆让他格外愧疚。
早餐结束后,凯瑟琳留在家中忙碌,而卡莱恩带着夏洛,坐上了前往地平线报社的马车。
在出门时,他刻意看了一眼外墙的墙壁,尤其是自己卧室窗口附近的位置,并没有看到霍兰德笔记中提到的“暗黄色粘液”。
看来,随着最后一名受害者的死亡,那怪异而恐怖的仪式也随之划上了休止符。
在卡莱恩招来马车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拉着马车的棕色马匹在见到夏洛的一瞬间,高高抬起前身,发出受惊的咴鸣声,两条前蹄在空中不断摆动。随后,马匹不断挣扎着,不顾车夫抽在空气中劈啪作响的皮鞭,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前进一步,甚至想要挣脱缰绳逃跑。
被巨大的动静所吸引,看门狗诺伦咆哮着从庭院中冲出。它先是冲着受惊的马匹狂吠一阵,随后不知怎么的,又将矛头对准了夏洛,俯下身体,獠牙龇在嘴唇外面,发出低沉的吼声,作势欲扑。
卡莱恩一边躲避着马匹的踏击,一边惊呼道:“诺伦!夏洛,小心!保护好你自己,踢它的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憋回了肚子里,甚至连原本严肃的气场都无法保持,露出了呆滞的神情,差点挨了疯马一记有力的前踢。
夏洛只是看了诺伦一眼。就只是一眼而已。
露出獠牙的野兽,态度瞬间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发出“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它才是受害者一样,屁滚尿流地逃回了庭院之中。
这一眼,比神话传说中狼人的邪眼还管用!
那之后,卡莱恩和车夫合力制服了发疯的马匹,给它带上了眼罩,才让它安静下来,能够正常拖动马车。为此,他得到了车夫的感谢,以及租金上的一些优惠。
登上马车,夏洛托着下巴,看着远处高高耸立、目测有近百米之高的尖顶方塔建筑,微微出神。
比起人类,动物要更加敏感吗?
“那是‘大金钟’,是伦德尔……甚至可以说是拜伦王国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似乎是察觉到了夏洛的眼神,卡莱恩解释道,“它的高度有足足九十五米,为伦德尔的所有居民播报最精准的时间。它的建立在二十……还是三十年前来着……”
“准确来说,是二十五年前,圣灵历1855年的时候。”轻微的摩擦声响起,车厢顶部的拉板被拉开,车夫热情的声音传入耳中,“它的建造花费了整整十年,投入的黄金和人力不计其数。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曾经亲手在上面垒过石砖……”
被车夫抢白,卡莱恩并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附和的点了点头:“嗯。而且还不仅是建造成本,听说光是每年的维护和翻新费用,就是一笔天文数字,对王室的财政负担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谁说不是呢。贵族老爷们赚到了面子,征的却是我们这些平民的税。”车夫的声音之中充斥着浓浓的怨气。
此言一出,卡莱恩面色微变,立刻闭上了嘴巴。而车夫也似乎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将拉板合拢,不再言语。车厢一时之间陷入了静默之中。
夏洛静静地坐在远处,整理着刚刚听到的名词。
王国,圣灵历,王室,贵族……再加上笔记本中记载的,教会和王室的斗争。
一个还处于封建制度,并且政教冲突严重的国家吗?只是不知道,占据优势的是哪一方?
按照车夫的说法,二十五年前是1855年,那么今年就是1880年。霍兰德执行仪式的年份是1879年,一年前。在一年前,政教冲突激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让官方的超凡势力对霍兰德的求助置之不理。那么,在一年之后的现在,局势是否有所好转?亦或者……
微微眯起双眼,联想到昨天卡莱恩“最近局势动荡”的说辞,夏洛若有所思。
看来,多半是更加恶劣了。
一路无话,时间在马车的颠簸之中,悄然流逝。
……十分钟后。
拉开车门,卡莱恩率先走下马车,朝正在指挥马车停在路边的车夫说道:“在这里停一下,不要离开。我们去去就回。”
车夫脱下帽子,点头致意。
夏洛跟在卡莱恩的身后,一步跨下马车,站在宽阔的街道上。和上次通过后门的小道,内心充满彷徨和不安、凄惨地逃离此地不同。
这一次,夏洛是正大光明的站在大门前,以平静的眼神,打量起这曾经将自己关押的机构。
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占地面积大约是沃拉姆家房产的两倍还多。在入口处,用这个世界的文字写就着“地平线报社”字样的牌匾高悬。偶尔进出的人,大多行色匆匆、身着便于行动的衣服、手捧庞大到夸张的相机,应该是受雇于报社的记者。
明亮、堂皇、快节奏——这是夏洛对地平线报社的第一印象。
当然,他也知道,这印象是错误的,或者说,片面的。
在报社的地下,还存在着广阔的空间,那其中存在着密密麻麻、如监牢般的审讯室,阴暗、潮湿、压抑,如同他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一样。
就如白鸽说的一样,“报社”只是表面上的伪装。镇压超凡事件的暴力机构,才是它真实的一面。
双眼眯起,夏洛微微抽动鼻子。空气之中,有一种淡淡的,湿润而咸腥的味道。
是海水的味道。
他抬起头,看向建筑的顶层,只见数只黑白相间的鸟类正用脚爪勾住边缘部位,狭长的鸟喙中还叼着新鲜的鱼类。
——伦德尔,是一座海滨城市吗?
看着停在大门前的夏洛,卡莱恩低声询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起了些什么?”
“……”夏洛回过神,轻轻摇头,“不……没有。我只是有点出神。”
“你……请在这里等我一会吧,道谢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好。放心,很快的。”
“不——”卡莱恩立刻就想要拒绝。他不放心让夏洛和那个罗杰·史密斯独处,涉世未深的男孩只会被那个精明的老人骗得连北都找不到。
但是,当他凝视着夏洛深邃的碧绿色瞳孔时,已经到嘴边的话一停,最终还是憋回了肚子里。
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对夏洛从心底里生出“看不清”的感觉。
说到底,失去了过往记忆的夏洛,真的……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腼腆的大男孩吗?
“……”沉默片刻,卡莱恩微微颔首,同意了夏洛的要求。
“小心。”他提醒道,“别被骗了。罗杰·史密斯说的话,十句里面,只有三句能信。”
点头表示明白,夏洛深吸一口气。
事到如今,他原本平静的内心反倒起了波澜,生出淡淡的恐惧……以及退却的念头。
朝前走,夏洛。
少年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如果事情真的会发生转机,那绝对不会是因为你心中的恐惧,而是行动。
朝前走。
于是,一步跨出。
这是小小的一步,却仿佛跨越了平凡与超凡之间的界线。
一束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少年的脸庞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碧绿的瞳孔,沉寂、深邃,如同一汪寒潭。
白鸽……罗杰·史密斯,地平线报社,我来了!
20 坦言
又是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早晨。
地平线报社旗下,周刊《占星报》主编罗杰·史密斯先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甜酒,正站在窗前,一边享受着湿润的早风、一边在脑海中整理着今日的工作安排。
审核文章、协调员工磨合、调度物资……繁琐的工作总是让人烦不胜烦,就连早间的甜酒,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就在老人皱眉品着杯中的液体时,不多不少的三声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的力度带出清晰的响声,传入罗杰的耳中,似乎显示出门外之人良好的教养。
这个时候,外勤记者们应该在外面跑新闻,内勤们则在赶稿子或者整理物资,大人物们忙着早间社交。来者会是谁呢?是有什么重量级角色落网、需要他去审讯?亦或者,是有什么秘遗物的封印出了岔子,需要他去紧急镇压?
老人忍不住用苍老的手指轻揉太阳穴。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扬声道:“请进。”
片刻的沉寂后,在他湛蓝色瞳孔的注视下,“咔哒”一声轻响,实木的大门被推开。
一名出乎他的意料、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金发少年,静静伫立着,用他那双碧绿的瞳孔,深深凝视着老人。
“我来了。”
迎着老人带着一丝惊讶的目光,夏洛平静地与其对视,语气平缓而淡然。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挑了挑眉,老人抬手示意少年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随后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大门自动闭合,随后三道门栓自动闭合,将内外完全隔绝。
“来点饮品。上好的甜酒……还是算了。果汁?还是牛奶?”白鸽表现得非常热情,打开了靠墙的橱柜,将里面装着的饮品通通展现在夏洛的眼中,任他挑选。
“不必了。”夏洛一口回绝,他可不希望自己喝下了什么东西后脑袋一晕,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回审讯室里。
他静静凝视着老人,一言不发,直到白鸽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淡去,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缓缓坐在夏洛的对面,老人和少年隔着一张会客桌,彼此对视。蓝与绿相对,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良久之后,白鸽的表情逐渐放松,随后展颜一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夏洛反问。
老人耸了耸肩,脸上笑容不变。
“我不知道。”
看着他光棍的样子,夏洛一时语塞。
他提前设想过许多会面时的展开。在那些设想中,白鸽或神秘或硬气或狡诈,甚至一言不合就对他大打出手。但唯独没有“装傻”这一个表现。
大意了,他本以为超凡者强大、骄傲、超脱世俗,却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一个普通人装傻!
愣了一会,夏洛回过神来,眼神微凝。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让你知道一下。”他冷声说道,“霍兰德,出来介绍一下你自己。”
下一秒,房间中的气温骤然降低。一双散发着森寒冷芒、如同金属铸就的利爪,从夏洛的胸口穿透而出。
随后是闪烁着猩红光芒的灯泡、狰狞恐怖的骷髅、上半身……
最终,披着破布般灰色长袍的怨灵构装体,以一种荒诞而恐怖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体完全从夏洛的体内抽出。
凝视着漂浮在夏洛身后的半透明怨灵,白鸽眼神平静、古井不波,看不出丝毫恐慌或者畏惧的神色。
他将视线重新投注到夏洛的身上,淡淡说道:“让灵体藏在体内,对现在的你而言不是什么好事。长此以往,你的身体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每年因此而死亡的灵媒师甚至超凡者,都不在少数。”
“感谢你的提醒,白鸽先生。现在,让我们把话题说回到一开始的事情上。”双臂抱胸,有了构装体撑腰,夏洛感觉自己的底气也足了许多,就连些微的寒气,也不是完全不可忍耐了。
“现在,你是否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了?”
“……你太心急了,夏洛先生。”轻叹一声,白鸽放弃了正襟危坐的姿势,将身体的重量完全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神态放松,“你有三天的时间仔细思考你的处境。你还——”
“别的事情可以先放在一边。”夏洛不客气地打断了白鸽的话,盯着他湛蓝色的瞳孔,认真说道,“我必须要知道,我是谁。以及,你,还有你身后的组织地平线报社,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身世,是假的。家庭,是假的。沃拉姆的姓氏,也是假的。”
“你们究竟想从我的身上获得什么,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铸铁匠心吗?如果你们真的如此如此渴求它,大可以直接将它取走,我无法反抗你们,没有必要编织如此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谎言。”
“并且,霍兰德的存在,我相信你们不可能不知道,毕竟他曾经向官方超凡势力求助过。就算你们想要让我用虚假的身份活下去,又为什么要选择几乎必然会暴露真相的沃拉姆家?”
将内心中的疑惑一股脑朝着白鸽抛出,夏洛深吸一口气,感觉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感减轻了不少:“抱歉,我有些激动了。太多的困惑积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很难保持冷静,希望你能够理解。”
“我理解你,夏洛先生。”
老人微微颔首,似乎并没有感觉受到冒犯。他依旧平静地凝视着对面的少年,只是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霍兰德·沃拉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个名字,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老人慢慢说道。他举起手边的水杯,辍饮一口其中黄褐色的液体,随后抿口不言,似乎是在品味酒水的韵味,又像是在心中组织语言。
……目的?
夏洛揣摩着这个词汇的深层含义,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沉默的氛围在酝酿、发酵。
过了半分钟后,老人率先开口了,声音在夏洛耳中,如炸响的惊雷,振聋发聩。
他以莫名的神色看着对面金发碧瞳的少年,出声询问道:“你失忆了……这种意外会发生在你的身上,真是叫人哭笑不得的意外,或者说是……报应。”
“你真正的名字是,舒瓦尔兹·泰伦。”
“体验过第四密度的超凡者罪犯……铁心工匠。”
21 贪婪
“铁心工匠……舒瓦尔兹……”
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夏洛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这个称呼,他在最近的两天里已经听到过许多次了。刚穿越成派大星的时候,在审讯室的时候,还有阅读霍兰德笔记本的时候,他都或直接或间接与对方有过接触。
他的脑海中,下巴上长着章鱼触须的阴翳老者形象一闪而过。
夏洛确信,自己是来自蓝星二十一世纪的神州厂狗,而非什么超凡者铁心工匠。但是,联想到昨晚从脑海中涌出的并不属于“夏洛”的记忆,他又难以说服自己。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陷入沉思的夏洛,白鸽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在审讯室的时候,我跟你说……你的灵体和身体契合度极高、证明你的内在依旧是你自己……对吧?”
“抱歉,我说了谎。你的灵肉契合度只有百分之二十三。这代表你现在的灵体,并非这具肉体的原生支配者。”
“而铁心工匠最后执行的仪式,正是将灵体转移至全新容器中的换魂仪式。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夏洛,你就是铁心工匠舒瓦尔兹……其本人。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仪式在最后出现了差错,暴走的能量将现场的痕迹全部毁灭,而你也因此失去了原本的记忆。”
老人三言两语解释道。
闻言,夏洛悚然一惊。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不是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事实就已经暴露了,只是在因缘巧合之下,白鸽及他背后的势力将自己当成了罪犯铁心工匠,而非派大星或者穿越者。
心念电转间,夏洛已经理解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无论是派大星还是穿越者,都是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机密。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将“自己就是铁心工匠”这回事,粉饰成真相!
沉吟片刻,夏洛没有急着认可白鸽的话语。他知道,过犹不及,以他失忆者的身份,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回想”起记忆,才是稳妥的做法。
因此,他对白鸽的话语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皱眉凝视着老人,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这样一来,我多少能够理解你们组织的想法了。”
“你们的目的,无非就是铁心工匠……我的知识和智慧,以及可能埋藏在哪里的珍贵宝物……我猜的对吗?”
“……完全正确。你这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沉稳与冷静,也是作证我们判断的证据之一……”白鸽微微颔首,湛蓝色的瞳孔自始至终不曾看向夏洛身后的怨灵构装体一眼,仿佛那不过是个不值得在意的小玩意一样。
“……我不明白。”夏洛的眉头缓缓皱起。
他咬着拇指指甲,语气之中是满满的费解:“刑讯逼供、洗脑或者什么超凡道具……你们想要从毫无反抗之力的我脑袋里掏出情报的方法,应该很多才对吧?”
“为什么要刻意选择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法?”
这一点,夏洛真的完全无法理解。就算地平线报社想要得到铁心工匠的友谊、甚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也完全有更加简单快捷的方法,如威逼、利诱等等。
但是,他们偏偏选择了最困难、最容易出纰漏的一种。假设他真是舒瓦尔兹,在他恢复记忆后察觉自己跟个傻子一样被人玩弄在鼓掌之间,别说友谊了,不反目成仇都是好的了。
“这就涉及到一些超凡世界的秘辛了,夏洛先生。”顿了顿,白鸽用拇指摩擦着水杯的边缘部分,以平静而幽深的语调缓缓讲述道。
“这些情报,我不方便透露太多。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在超凡的世界里,记忆丧失并不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针对脑组织、灵体或者记忆本身造成伤害的方式,多到数不胜数。和你……和铁心工匠类似的状况,在诸多宗卷之中都存在着记录。”
“记忆是构成人格和意志的重要基石。在圣灵教会,有一位同样丧失记忆的通缉犯。他被教会的神职者救济、教导,在后来成为了教会最虔诚的信徒之一,这一点哪怕在他找回记忆之后,也没有丝毫改变。时至今日,他依旧作为教会最忠诚最锋利的匕首,活跃在……嗯。”
白鸽抬起头,湛蓝的瞳孔凝视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夏洛,缓缓道:“报社的高层,对你报有着类似的期待,希望你能够……嗯,就像你猜的那样,知识、智慧、财宝、人脉,以及力量。你的……铁心工匠的,一切。”
“……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心中的怒气在上涌。这不仅是夏洛察觉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怒气,还有一种被人当成傻子耍的恼怒。
深吸一口气,少年抑制住了心中的怒火,双手攥紧袖口,碧绿的瞳孔紧紧盯着对面的老人,缓缓道:“那么,在我已经得知了真相的现在,这个计划就破产了。接下来你……你们,准备怎么做?将我这个失去记忆的通缉犯,重新关回暗无天日的审讯室中吗?”
“还是说,要像篡改沃拉姆夫妇的记忆一样,将我的记忆也大肆修改一番?这一次,我又会被赋予什么姓氏?我猜,总不会是‘史密斯’吧?”
说着,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已经做好了白鸽翻脸和他动手的战斗准备。虽然心中没什么底气,但不上不行。
就像白鸽说的一样,记忆是构成个体意志的基石之一,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记忆遭到篡改,如果报社真的准备这么做的话,他会拼尽全力去反抗。
然而,白鸽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还没有。”他说道,语气悠然。
迎着夏洛狐疑的眼神,老人微笑着举起手中的水杯,似乎在举杯致意,棕色的液体轻轻摇晃。
“我说,计划还没有破产,至少表面上没有。”
“你不说,我不说。报社的高层,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闻言,夏洛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后缓缓扩散。
他身体后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老者别有深意的表情,眼中露出一丝恍然。
“沃拉姆夫妇,是你……霍兰德的事,你也……原来……如此……”
眼神恢复平静,夏洛的声音虽然依旧深沉,但其中已经带上了一丝轻松。
“看来,你并不满足于高层分配给你的那一点利益。这很好,贪婪是人类进步的源动力之一。既然如此,事情就有的谈。”
身体再度前倾,夏洛手臂关节撑在桌面,手背搭桥顶着下巴,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白鸽,慵懒之中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势。
“说说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又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
看着这样一副姿态、气势的夏洛,白鸽的手臂微微一僵。
在他稍微有些昏花的眼中,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和记忆之中那个阴翳而野心勃勃的老人形象,有了一瞬间的重合。
老人微微摇头,将既视感甩出脑海,忍不住在心中自嘲。
人老了,就是喜欢怀念过去的事情。
“那么,先签下这份合约吧。”
从抽屉中取出一份纸质文件和羽毛笔摆在夏洛的眼前,白鸽的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
“无论如何,你以夏洛·沃拉姆的身份加入地平线报社一事,已成定局。这既是让报社的高层安心,也是让对我们颇有微词却又无从下手的官方机构有一个台阶下。换言之,地平线报社的夏洛·沃拉姆,和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不是一个人。这是借口,但我们需要。”
眨了眨眼睛,老人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笑意。
“当然,不用我提醒……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王室和教会的超凡者逮到,就地格杀、千刀万剐的话。”
“铁心工匠和影卫以及逐暗者,那可是结下了血海深仇啊。”
22 发家致富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夏洛忍不住回过头,重新打量着身后的建筑。
纯白的外墙一尘不染,但表层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污垢?木牌上“地平线报社”的字样整齐秀丽,但其真的有在履行报社的职责、传递真相吗?
——答案,不问自知。
恍若隔世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涌出。夏洛伸手抚摸着心口,感受着胸腔中心脏有力的跳动,以及轻微的齿轮碰撞声。
那里已经不再有任何沉重的感觉,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通过和白鸽罗杰·史密斯的私密谈话,至今为止的疑惑全部都得到了解答。夏洛……这具身份的身份确实并非沃拉姆家的独生子,而是舒瓦尔兹收养的孤儿,存在意义便是作为他举行换魂仪式时的全新躯壳。
然而,舒瓦尔兹举行仪式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召唤出来的上位种族苏伊的躯壳内,存在的却是一个蓝星厂狗的灵魂。无知的厂狗打破了仪轨,仪式暴走,最终的产物便是现在的夏洛。
白鸽以及地平线报社的高层,误将夏洛认成了失忆的“铁心工匠”。高层希望能得到他的鼎力相助,因此安排他虚假的身份与家人,试图让他产生归属感,彻底成为报社之中的一员。而白鸽对此有着自己的想法。
在白鸽的授意下,独子去世的沃拉姆家被选中,成为了夏洛的“家庭”。他对霍兰德的异常之处心知肚明,但他无视甚至遮掩了这一切,为的就是让夏洛能够察觉到异常之处,进而和他达成……合作。
说是“合作”,其实不如说是“要挟”更为恰当。若是夏洛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白鸽反而拿他没什么好的办法,但现如今他察觉到了真相,那么白鸽便能以“保守秘密”为筹码,从夏洛处汲取利益。
当然,在那之前,白鸽还需要支付一点……事前的投资。
翻动着手中一枚锈迹斑斑、还带着浓郁的土腥气的硬币,感受着从其中传来的森寒冷气,夏洛将其不断抛起又接住。
这枚硬币是某座古墓中的陪葬品,其中沾染的气息,非常适合作为灵体的容器,在爱好者小团体中能炒出不菲的价格,算是让那个精明的老绅士小小破费了一次。
在此基础上,他还要负责帮夏洛进行各种各样的善后工作,以确保没有任何消息走漏出去。
抛着硬币,夏洛看到了站在路边,正在皱眉和人交谈着的卡莱恩。他正在和一个热情的年轻小伙子说着话,只是他的态度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在应付推销员。
于是,他迈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无论如何,他加入地平线报社的事情已成定局。就像白鸽说的一样,报社的高层在他的身上投入了不少心血,不会容忍这些付出全部打了水漂。
而且,虽然处于被人胁迫的状态,夏洛的内心却并不怎么慌张。白鸽是精明而贪婪的人,他的贪婪会让他紧紧咬住夏洛不放,而他的精明又会督促他细水长流,而不是一次性将利用价值榨干。
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在夏洛的身上投入更多的资本,以期获得更大的回报。到那时……究竟是谁利用谁,又究竟是谁能获得最多的利益,还真不好说。
被利用是好事,证明夏洛还有利用价值。如果连想要利用他的人都没有,那他才真的是要抓瞎,被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安排的虚假身份套牢,一辈子都蒙在鼓里了。
不知不觉间,夏洛已经徒步横穿街道。卡莱恩和那年轻人的交谈声也传入了他的耳中。
“先生,像您这样的成功人士,一定有许多不得不参与的社交应酬,而每次雇佣马车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果您购买了本产品的话,这些支出都可以省下……”
“你是让我风尘仆仆、衣衫不整、气喘吁吁的去参加社交沙龙吗?”卡莱恩面露不豫之色,无视了尴尬的年轻人,迎向夏洛,“道个谢也要花这么长时间吗?那老家伙没让你签什么奇怪的合同吧?”
此时这位中年人的心情似乎相当不好,甚至直言不讳地称罗杰为“老东西”。
“……呃……”夏洛无言以对,只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他已经签了合同,明天就要来报社工作,但白鸽说卡莱恩的事情他会负责处理,并不需要夏洛操心,因此他只要装傻就可以。
此刻,他心中真正烦恼的是,他到底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个将自己带入“夏洛父亲”身份,关心他、为他遮风挡雨的男人。
他不是霍兰德。
他甚至杀了霍兰德,用超凡的力量将其变成了没有自我意识的走狗。
本该和他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的男人,此刻却在全心全意扮演他父亲的角色。
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感情,有愧疚、尴尬……各种复杂的感情杂糅在一起,让夏洛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地平线报社高层,理所当然的“计划”。
漆黑的情绪在胸口翻涌,指甲几乎嵌入掌心之中。夏洛连忙将话题转移,以免自己怪异的举动惹得卡莱恩生疑:“刚刚那个人,是推销员吗?他推销的是什么东西?”
“……哦。叫什么……‘脚踏式人力车’。”卡莱恩挑了挑眉,淡淡说道,“有单人用、双人用、三人用……是最近兴起的东西。对穷人和邮差而言是相当方便的交通工具,但想要取代马车还是不可能的。”
微微停顿,他用低了一号的声音继续说道:“当然,主要的原因是,专利不在我们商会手里……否则,我有信心用这种全新的交通工具,大赚一笔……”
……自行车吗?
夏洛凝视着不远处又找上其他人推销的年轻人,若有所思。
看来,发明自行车赚钱这条道路,已经走不通了。
不过,若是他能够完全掌握铸铁匠心的超凡力量的话,或许……
回想着那些记忆中的铁皮车、铁皮鸟等工业造物,他的心中莫名涌出一股热流,淌遍全身。
在未来,世界会因他而改变吗?
……
地平线报社,三楼办公室。
罗杰·史密斯举着水杯站在窗边,俯瞰着金发的少年和中年男性一同登上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就连多疑的性格,也一模一样……”
湛蓝的瞳孔中闪烁着莫名的神色,老人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老朋友啊,你怎么就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了呢?”
“亦或者,这也是你计划之中的一环?”
“在这政教矛盾日益激化的伦德尔,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微微摇头,老人将空掉的杯子放在桌面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那么,该工作了。”
黑暗之中,老人的自言自语声,逐渐远去。
23 愧疚
大金钟两次鸣响于伦德尔上空,时间是下午两点。
客厅之中,须发皆白、给人以严肃古板印象、年龄介乎于中年与老年之间的男性,将听诊器的一端从夏洛的心口处移开。
“患者的身体非常健康,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要更加健壮。”
老医生以一丝不苟的态度缓缓说道,让夏洛和沃拉姆夫妇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看着默默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的老医生,夏洛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是被白鸽……报社特别关照过的吗?还是说,那在他心脏处响起的齿轮声,是只有他才能够听到的呢?
“医生,我的孩子他……”凯瑟琳张了张口,却只见医生挥了挥手。
“您孩子的大脑没有受到任何损伤,我可以断定并非是由脑组织受损而引发的失忆。看起来,他应该是精神上受到了外来刺激,导致大脑自我保护而封闭所产生的应激性失忆。”
老人慢慢说道,语气像是高数课老师一样叫人昏昏欲睡,再加上那些拗口难懂的专业术语,更是让人提不起丝毫倾听的欲望。
“简单来说,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大脑封闭了。记忆是糖果,而患者的大脑是上了锁的糖果盒——我这么说您可以理解吗?”
在得到了肯定的点头后,医生继续陈述道:
“这样的情况,冒然用药只会适得其反。通常情况下,只要患者长期处在安全、平和的环境之中,大脑从应激状态解除,那些被封闭的记忆就会从闭锁状态重新回到脑海。”
“只不过,这或许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凯瑟琳刚松一口气,就又被这句话提起了心:“那……需要多长时间?”
“因人而异。有的人只需要一两天,有的人则需要几个月甚至数年,还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回记忆。”
顿了顿,似乎是看到了夫人眼中的恐慌,医生出言安慰道:“大脑是我们人类身上最复杂、最难以预测的器官之一。不必太过悲观,令公子的人生还很长,我相信在家人的关爱下,他终有取回自己记忆的一天。可以带他去印象深刻的地方走走,或许这样能够刺激大脑,加速记忆的回归。”
说着,他将目光转移到卡莱恩的身上:“当然,除了医学观察之外,一些……不那么正规的手段,也是可以尝试的。”
“《占星报》的主编罗杰·史密斯,他是催眠领域的专家,曾经发表过多篇相关文章,声称能够让人回想起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看到卡莱恩猛地皱眉,医生连忙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提议而已。如果您不相信催眠,就当我没说。”
“……罗杰·史密斯……”这位棕发的中年男性,此刻露出了一副牙疼般的表情,“我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接触……医生,有没有其他的催眠师?哪怕水平稍微差一点的……”
“呃……催眠还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领域,涉足其中的人水平参差不齐,名声很大的催眠师被爆出是欺世盗名的诈骗犯,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除了史密斯先生之外,我实在无法推荐其他人……”
医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对此,卡莱恩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艰难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和他联系。”
闻言,老医生似乎松了一口气:“很遗憾,公子的症状,我也没什么好的手段。那么,不再打扰,请容我告辞。”
“我送您。”卡莱恩微微点头,披上大衣,和老医生一同朝玄关走去。
这是否……有点刻意了?
目视着二人的背影,夏洛眼神闪烁。
此刻,他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医生是白鸽请来的托了。
地平线报社的主编,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神通广大一些。
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这代表他想要摆脱白鸽、摆脱地平线报社的掌控,会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更加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暗香扑鼻而来,随后夏洛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凯瑟琳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中,让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我可怜的孩子啊……”
被抱了——被本该与自己有杀子之仇的女性,怀着悲伤和怜悯的情绪抱在了怀中。
愧疚、错乱、羞涩、慌乱、紧张……无数情绪从心底深处涌出,最终化为某种漆黑的感情:
烦躁。
他想要推开凯瑟琳,但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了半空中。聆听着传入耳中的低低抽泣,少年的怒火最终还是被苦涩浇灭,只余下心中一声深沉而悠长的叹息。
他伸出手,轻轻拍着凯瑟琳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不能搬离沃拉姆家,因为那会导致平生事端。报社高层、官方机构那里,都不好解释。他不敢冒这个风险。
这一点他理解,完全理解,但是……这种错误而扭曲的所谓“家庭”关系,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夏洛自私,又自私的不够彻底。他真的希望自己是个纯粹的冷血者,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一切,不用被自己所折磨了。
“我……很抱歉……”他缓缓说道,语速很慢很慢。他没有如簧的巧舌,除了道歉之外,他真的……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右手伸入口袋之中,紧紧握住腐朽的硬币,任由冰冷的寒气通过手心侵入他的体内,让他感受到仿佛血液冻结的寒意。
我很……抱歉……
看着低头不语的夏洛,凯瑟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露出安慰的笑容,柔声道:“没事的,让时间……抚平伤口吧。”
脚步声响起,卡莱恩自玄关返回。看着眼角含泪的妻子,他眉头微挑,张了张口,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叹:“我……去见见罗杰·史密斯。如果他不怀好意……我会找到其他可靠的催眠师。”
“不必……勉强。我没事的。”夏洛忍不住出言,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反正不管找谁,他都是绝对不可能回忆起“夏洛·沃拉姆”的记忆的。
因为那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
而卡莱恩并没有理解他话语中的深意,只是朝他说道:“你不必烦恼这些,保持平和的心态有助于疗养。放心,虽然已经退出了商会的权力中心,但我毕竟是紫金雀的创始人之一,跟金钱有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嗯,除非你一把火点了大金钟。”
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妻子:“凯瑟琳,下午你有什么安排吗?”
金发的妇人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梢,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嗯……我想带夏洛出去走走,散散步。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也许会让他想起些什么。”
“……也好。”卡莱恩点了点头,提醒道,“不要走太远,不要靠近偏僻的地方,天黑之前务必回家。”
“这两年,因为王室和教会的矛盾持续激化,许多本土帮会都重新活跃起来。现在伦德尔的夜晚不同以往……不是那么安全。”
24 集市
目送着载着自己丈夫的租赁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凯瑟琳·沃拉姆转头,朝夏洛露出甜美的微笑:“好了,夏洛,我们也走吧。”
夏洛凝视着自己眼前的妇人,微微点头。
虽然已为人母,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金色的秀发依旧柔顺,皮肤也光滑白皙,身穿一件素装连衣长裙,甚至会被人误认为是花季少女,唯有眼角依稀的皱纹,暴露出这位女性已经年华不再、正在逐渐老去的事实。
“我们去哪里?”压下心中复杂的感情,他尽量以平常的语调询问道。虽说难免会尴尬,但他也想要趁此机会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用自己的双眼、双耳、双手,去感知一下这个和蓝星不尽相同的世界。
“嗯……你父亲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们去商业街走走,放心,并不远,天黑前足够我们赶回来了。”凯瑟琳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夏洛的胳膊,笑道,“以前,我们经常这样,在不下雨的午后一起逛街,找不同的店铺享受下午茶。”
“休息日的时候,你父亲也会和我们一起。他会点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后瞒着我们偷偷往里面加糖……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是当作没看见,满足他那小小的虚荣心。”
“然后,他会端起咖啡,说这是成熟男人的味道,一口气喝完,然后因为牙疼板一整天的脸。”
她掩嘴轻笑,回忆起昔日的趣事,眼中闪着光:“你呢,最喜欢约翰家的蛋糕,但表面上嗤之以鼻,说那是小女生才喜欢的东西。我知道,每次独自出门,你都要特意从那里绕一圈,一次偷嘴个饱,导致体重快速上升,再节食减肥……”
“我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的,谁知……”话音停顿,凯瑟琳的眼中带上了一丝落寞,“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夏洛无言以对。那是她和霍兰德的回忆,不是和夏洛的。
现在,就连这残留的记忆,他都要以“夏洛·沃拉姆”的身份,彻底将霍兰德的存在从这世界上抹去吗?
就为了……地平线报社的利益?
“母子”同时陷入沉默之中,一言不发。气氛一时之间,非常尴尬。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轻响。相邻房屋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青春少女从房屋中款步走出。
在看到夏洛二人后,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后露出笑容,朝他们挥了挥手:“沃拉姆太太,和夏洛出去散步啊?”
“……嗯。去散散心。”凯瑟琳收起表情,沉着而略显冷淡地点了点头,“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布朗太太请自便。”
说着,她拽了拽夏洛的衣袖,快步离开。
任由自己拽着走,夏洛忍不住回过头。只见那被称为布朗太太的女性正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到他回头,舔了舔红唇,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容。
转过头,夏洛微微眯起双眼。那名女性是沃拉姆家的邻居,而她对自己的存在没有丝毫诧异或者疑问。这代表,不仅仅是沃拉姆一家,地平线报社还对周围的邻居也动了手脚了?
恐怕还不止如此,再加上霍兰德在沙龙中交到的,包含贵族子弟神秘学同好们……
报社的手笔,还真是够大的。铁心工匠舒瓦尔兹,第四密度超凡者,是值得他们投入如此之多心血招揽的强者吗……
“……她是我们的邻居,布朗太太。”就在夏洛沉思时,凯瑟琳拉着他的手直直朝前走,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少和她接触为好。她……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原来如此。”夏洛点头表示理解,并没有询问凯瑟琳是如何得知的意思。那女人给他的感觉,也确实有些“不正经”。
听到夏洛点头应是,凯瑟琳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如果你之前也能这么听话的话,也不至于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之前吗……
听到她的说辞,夏洛忍不住低头陷入沉思之中。如果说霍兰德的“之前”还有迹可循的话,被夏洛占据身体的这名金发少年,他的“过去”可就是彻底的一片空白了。
从白鸽透露给他的资料来判断,少年的骨骼已经发育完全,脸上稚气未脱,应该在十八到二十岁左右,身份、家族、父母,一切都是一片空白,就连舒瓦尔兹究竟是在何处收养了这名少年,也随着他的死……失踪而彻底沉入了深渊之中。
如果只是普通的孤儿,那还好,就怕这名少年的身上,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深思时,夏洛感觉自己的袖口被拽了几下。他抬起头,只见凯瑟琳正在看着他,笑靥如花。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街边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地摊,主食、蔬菜、各式肉类、糕点、布匹、衣物、奢侈品……应有尽有,仿佛能在这里找到世间的一切。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潮,商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孩童的哭声……在这里,“人声鼎沸”不是夸张,而是货真价实的写实词汇。
好一个热闹的集市!
凯瑟琳为了让声音切实传入他的耳中,不得不附在他的耳边尖声道:“伦德尔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这里是xc区最大的集市!”
“和排外的dc区和南城区不同,xc区靠近港口,是多识过外面世界广阔的人聚集的地方。这里的商业街,规模仅次于北城区的贵族商业街,还能看到许多外国来的新奇玩意!”
“站在这里,你有想起些什么吗?”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绣花针一样,钻得夏洛耳朵疼。
“……我听到了!”他同样以很大的音量喊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听到他这么说,凯瑟琳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立刻便被她压下:“既然如此,我们往里面走走吧!”
里,里面!?
夏洛抬起头,看着摩肩擦踵、几乎连落脚处都难以寻觅的人潮,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吐沫,脸色有些难看。
就,就不用了吧,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被挤成海星罐头的滋味……
然而,凯瑟琳拉着他的手,以不容分说的气势,拽着他冲入了人潮之中,也不知道身为一名母亲,她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量。
……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充分体验到了名副其实的“地狱”后,夏洛发誓,今生,他都不会再和凯瑟琳一起逛街了。
她不要钱,要命!
25 厄泽特的宠物小屋
夏洛金色的发梢被汗水黏在脸颊上,衣服凌乱,双眼无神,一副怀疑人生的样子,用金属叉狠狠搅拌着手中食盒里的凉拌海鲜。
伦德尔是海滨城市,xc区又是离港口最近的城市,新鲜的海鲜物美价廉,自然发展出了多种多样的使用方法,其中,加入了大量异国调味品、拥有刺激味道的凉拌海鲜,是最受伦德尔人青睐的小吃。
剥去外壳挑去虾线、露出鲜嫩肉质的海虾。切成小块、蟹黄浓郁的海蟹。煮熟后清理干净的海参。连着外壳一起丢入的贝类……
再撒入夏洛不认识的绿色菜梗、浇上辛辣的刺激性调料和提味的棕黑色酱料,搅拌均匀,一大盒花花绿绿、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的凉拌海鲜就可以呈上桌了。
用木制小叉叉起一个虾仁送入口中,海虾所特有的鲜甜与味道和酱油类似的调料搭配甚是融洽,再加上舌尖被赋予的刺激和辛辣,还有一丝淡淡的椰香。
鲜、辣、咸、甜!
复杂而层次分明的口感让夏洛精神一震,整个人都从痛苦而低迷的氛围之中摆脱了出来,大快朵颐。
食物,确实拥有着调动人心的力量!
“夏洛,你看,那里新开了一家店铺!”胳膊上挂满了东西的凯瑟琳恶魔般的声音在夏洛耳边响起,让他忍不住身体一抖,“我都不知道原来这边还有路。我们进去看看吧!”
夏洛被不知疲惫的妇人拖着朝店铺走去,一脸无奈。所幸,此时他们已经脱离了汹涌的人潮,来到了集市深处的一个小巷之中,这里地处偏僻,不至于让夏洛再次体验到窒息般的痛苦。
拖着少年走到店铺前,凯瑟琳停下脚步,看着紧紧闭合的大门,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她抬起头,细细辨认着木质牌匾上的文字:“……咦,这是某种外国文字吗?不是西大陆通用的‘艾尔文’呢。”
闻言,夏洛抬起头。只见牌匾上的文字确实和之前他在通灵盘上看到的字母有所差别,歪歪扭扭的,如同蠕动的蛆虫。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胸口一热,一声沉闷而富有穿透性的心脏跳动声回响在他的耳边,随后眼前的景色一阵模糊。
微微摇了摇头,夏洛再次看向那些怪异的文字,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理解那些文字的含义了,就像他之前能够无障碍听、读、说艾尔文一样。
这种通晓语言的能力,被他当成了这具身体的本能。而现在,这种全新的文字,同样触发了这一本能吗?
微微眯起双眼,他一字一顿,以怪异如昆虫嘶鸣般的怪异音节,读出了牌匾上的文字。
“厄……泽特……的……宠物……小……屋……”
这种语言似乎拥有着魔力,周围的氛围为之一静。一旁的凯瑟琳浑身一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夏洛,你……”
还不等她说话,就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咣当!”一声重响,店铺原本紧闭的大门像是被巨力从内部推开一样,朝两人敞开,内部一片漆黑,如同怪物大张的巨口,在等待着食物的自投罗网。
“……这……吓我一跳。”凯瑟琳吞咽了一口吐沫,面露犹豫之色,“夏洛,你认识招牌上的文字吗?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厄泽特的宠物小屋。”用艾尔文翻译了一遍,夏洛将手插入上衣口袋,轻轻捏住了纪念币。拇指摩挲着斑驳的锈迹,感受着其中传来的寒冷感觉,他精神微微一震。
超凡之间会彼此互相吸引……吗?
就算官方机构在内部斗争,也不可能允许超凡在闹市区大摇大摆地肆意妄为。换言之,这家宠物小屋,是得到了官方许可的“白户”……夏洛个人是如此理解的。
他在地平线报社工作后,少不了要和各式各样的超凡势力打交道。而或许,先从一个相对而言不是那么危险的“白户”开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宠物小屋啊。”凯瑟琳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喜欢小可爱的都不是坏人。”
“这家店充满了异国的感觉,我想进去看看,或许能买到什么适合诺伦的新奇玩意。”
说着,她兴致勃勃,拽着并没有反抗的夏洛朝店内走去。
店铺内部的空间出乎意料的大,向内一眼看不到头。昏蒙的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照亮内部,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密尘埃。
夏洛环顾四周,只见店铺之中摆放着一排排的货架,上面整齐堆叠着密密麻麻的铁笼。透过铁笼的缝隙处,依稀可以看到一对对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响在黑暗中,如同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
“这……”凯瑟琳忍不住后退一步,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夏洛,“这和我想象中的‘小可爱’们,似乎有些差距……”
“呵呵……宠物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美有丑。就像人类一样。”阴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与阴暗中的窃窃私语如出一辙的笑意。
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高的是一名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棕发棕瞳,长相还算英俊,但没有什么特色。而矮的那位,则叫人印象深刻。
那是一位谢顶的老人,他花白的头发像是好几年没洗过一样,油腻而散乱,身穿肮脏的皮衣皮裤。他的体型像孩童般矮小,头顶只能够到夏洛的腹部,后背佝偻,灰败的瞳孔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但是,和他矮小的体型不同的是,这名老人有着一双堪称“修长”的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身体的2/3还多,就好像一个正常体型的人,身体的部位被截取了一半还要多一样。
这已经不是“营养不良”的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畸形”了。
没有理会不小心惊呼出声的凯瑟琳,老人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夏洛。他俯下畸形的身躯,似乎在弯腰致意:“我不负责繁衍生命,我只负责让互相契合的生命在合适的时机相遇。没有最强的宠物,只有最合适的宠物。”
“这位先生,你命中注定的小可爱,正在等待着……与你相遇。”
26 一块石头
“这位先生,你命中注定的小可爱,正在等待着……与你相遇。”
侏儒老者的声音沙哑难听,像是剐蹭玻璃的声音般刺耳。他用灰败的瞳孔望着夏洛,神色莫名,似笑非笑。
看着老人的表情,夏洛皱了皱眉,正想要说些什么。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非常独特,和白鸽给他的感觉类似。不出意料的话,这位侏儒老人,是掌握着秘术的超凡者,不会有错。
至于一旁的青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应该只是普通人。
就在这时,凯瑟琳却靠了过来,面露忧色:“夏洛,你……你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吗?我……有点怕……”
闻言,他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刚刚老人说话时使用的语言,是那种如昆虫嘶鸣般的未知语言,凯瑟琳无法理解。
他正想翻译侏儒的话,那名高个青年却先他一步,望着凯瑟琳笑道:“这位美丽的女士,我们店里有来自异国的可爱动物,您想要参观一下吗?或许,会有能够治愈您心灵的小天使也说不定呢。”
“这……”凯瑟琳先是一愣,随后面露难色,“但是,我们家里已经有诺伦……一只看门狗了,再养一只未免有点……我怕它们会打架……”
“原来如此。”青年理解地点了点头,朝漆黑的店铺深处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不如来看看异国的宠物用品如何?转为宠物准备的营养食品、消磨宠物过剩精力的玩具、豪华的宠物小屋……我们这里应有尽有,还提供送货上门服务哦。”
“……哦……”凯瑟琳流露出了明显的意动神色,但她依旧有些犹豫。这家宠物店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有些怪异,她担心对方图谋不轨。
“放心,我以圣灵的名义起誓,我绝对没有一丁点的坏心思。而且,您的孩子就在这里,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您随时可以大声呼救。”青年笑着在脸前绘制出一个等边三角形,推着半推半就的金发妇人,朝店铺深处走去。
一边走,凯瑟琳一边回过头,朝夏洛喊道:“乖乖在这里等妈妈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去。不被发现地跟上她,保护她。”夏洛轻声说道。
下一秒,一团透明的冷气划空而过,在空气中留下半透明的轨迹。
侏儒老人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脸上挂着莫测的笑意,任由夏洛动作。只是当怨灵构装体被释放而出的时候,他的面色微变,脸上闪过的神情是……诧异?
“你怎么……”侏儒望着夏洛,露出了狐疑的神色,“手艺……退步了这么多?”
“这灵化构装体,数据如何?你给自己什么评价?”
心中猛地一震,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话语便已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力量0.8,速度2.0,灵性1.7,水准极差。别看了,我脸都丢尽了。”
看到微微颔首、面色恢复如常的侏儒老人,夏洛的心头巨震。
能说出“构装体”这个词……毫无疑问,是和铁心工匠相关的人士!
舒瓦尔兹是什么人?极度危险的通缉犯!和他有关系的,绝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眼前侏儒认得舒瓦尔兹,也认出了自己,是凭借自己胸腔中的铸铁匠心吗!?这是舒瓦尔兹的……商标!?
心念电转间,夏洛已经理清了他当前的处境。
眼前的侏儒,他和地平线报社一样,认定自己就是铁心工匠本人。而不同的是,报社被自己以“失忆”的借口搪塞,但眼前的侏儒,夏洛可不敢用同样的说辞来敷衍!
铁心工匠不是什么好人,和侏儒的关系也并不明确,指不定就存在过什么暴力摩擦。夏洛一旦示弱,万一对方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灭了“铁心工匠”以绝后患,那可真是个让人哭都哭不出来的悲剧。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以铁心工匠赫赫的凶名,试着让对方投鼠忌器了!
心中苦笑,夏洛轻咳一声,用模棱两可的说辞解释道:“换魂仪式出了点差错……我现在的状态不太好。”
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悔意。本以为是官方特赦的“白户”,没想到实际上却是黑白通吃的“灰户”。而悲哀的是,自己的身份,正是黑白之中的“黑”,并且……一旦被问及什么东西,即刻就要露馅!
这……算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吗?
听到夏洛的“解释”,侏儒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原来如此……难怪最近都听到你的消息。看来地平线报社的人追你很紧,就连本该十拿九稳的仪式都出了岔子。”
“难怪你要保护那个凡人。现在你的身份是……她的儿子?确实,你换了一副谁都不认识的身体,能够合法生活在阳光下。这可真是……让人羡慕。”
眼看对方一脸赞叹之色、自己脑补出了合理的解释,夏洛松了口气之余,也忍不住感到一丝荒诞的滑稽感。
无论是白鸽、地平线报社,还是眼前的侏儒,都将铁心工匠当成了理所当然的胜利者。他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铁心工匠早已因为仪式的失败而毁灭,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机缘巧合之下夺取了少年身体的派大星罢了。
——真是一出绝妙的滑稽剧!
不过,眼前的侏儒老者,哪怕明知此刻的他很弱小,却也没露出什么敌意,莫非是铁心工匠的……朋友?
他的猜测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在彻底打消了对夏洛的身份怀疑后,侏儒老人面色一肃:“无论如何,恭喜你仪式成功。虽然你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也不知道这层身份能维持多久,但既然你找上门来,那就是时候达成我们的交易了。你预定的东西,已经送到,你验一下货吧。”
预定……
短暂的怔住过后,夏洛立刻反应过来。看来,铁心工匠在之前向眼前的侏儒老者预定了某个东西,此时货物已经送到,他要将之交付给夏洛。
——舒瓦尔兹预定的东西,必然是珍贵的超凡道具吧!不知道和铸铁匠心比起来,哪个更加强大……
还不等夏洛回过神,侏儒老人已经垫着脚,从一旁的货架上取下了什么东西。只见他一脸庄严肃穆,双手托着那事物,高高举到他的眼前。
夏洛低头一看,只见老人的手心之中,静静躺着一块……石头?
那是一枚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散发出黑曜石般漆黑的色泽,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神韵。但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就好像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是……什么?
夏洛正在观察着那石头,却听侏儒老人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虽然我明白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姑且还是奉劝一句:你曾是构装兄弟会的成员,但现在你已经脱离其中了,没必要遵循他们那套‘万物皆是构装’的疯狂理论。”
“你不妨试着驯服这小可爱,让它承认你,成为你的宠物——就算是你,也难免会有孤单的时候。如果有宠物陪在身边,会好受很多,这是过来人的劝诫。”
“当然,听不听随你。”
闻言,夏洛低下头,碧绿的瞳孔牢牢盯着老人手中的鹅卵石,说不出话。
这东西,是……生物?
石头……是宠物?
他伸手从老人的手中接过鹅卵石。触手冰冷、光滑,不管怎么触碰,都没有一点动静。
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最普通的石头而已。
“哦,对了。”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侏儒朝夏洛伸出手。
“尾款五百金伦,承蒙惠顾。”
“……”
盯着伸到眼前的手,夏洛沉默了半晌。
“啊?”
27 黄昏下的来访者
天色渐晚,夕阳的光辉穿透厚重的云层,为伦德尔的建筑镀上一层暗红色的光晕。
当凯瑟琳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兴高采烈地推开玄关大门的时候,夏洛则捂着自己干瘪的钱包,面色木然。
通过观察集市的货币流通,夏洛对拜伦王国的货币体系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国家共有三种钱币:面值最小的黄铜色硬币铜伦,面值位于中间档的稍大一号银色硬币银伦,以及面值最大的,印制有传说中的开国英雄:建国王拜伦上半身肖像的纸币,金伦。
这三种货币之间的汇率非常复杂,1金伦等于20银伦,1银伦又等于12铜伦。在集市中,夏洛经常听到商贩们用“伦”作为重量单位,那么这种奇怪的汇率也就不是不能理解了。
一“伦”黄金的价值,与二十“伦”白银相等。而一“伦”白银的价值,等同于十二“伦”铜。夏洛是如此理解的。
那么,现在静静躺在他怀中的黢黑鹅卵石,其价值等同于一万伦白银、十二万伦铜。
——这来钱的速度,可能比抢劫银行还要更快一点。
夏洛的身上自然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现金,不过所幸,他有“身份”,有“情报”。
他把从霍兰德笔记本里知晓的“阿斯特沙崇高视野”仪式,当作抵押,卖给了那位侏儒老者:既“厄泽特的宠物小屋”的店主人,厄泽特本人,以此摆脱了面对的窘境。
对此,厄泽特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像是一张张咧开的嘴一样,仿佛这笔生意,吃亏的是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的夏洛一样。
……谁知道呢,各取所需罢了。
就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凯瑟琳已经像是一阵风一样,连鞋都来不及脱,就冲进了玄关:“哦,可把我累坏了。亲爱的,快来帮我拿一下东西……哦……”
话说道一半,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端庄与优雅:“抱歉,我不知道家里有客人。”
“没关系,和沃拉姆先生的聊天非常愉快。”熟悉的声音响起,苍老而充满了磁性,给人以讲究绅士的第一印象,“请夏洛先生进来吧,毕竟他也是当事人之一。”
“嗯……夏洛,你过来。”卡莱恩平静而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入夏洛耳中。
“来了。”应了一声,若有所悟的夏洛换下鞋子,快步走进客厅之中,果不其然在客座上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老绅士。
白鸽,罗杰·史密斯!
明明早上才见过面,此时他是为何而来的?莫非是……宠物小屋的事情?
瞳孔微微一缩,夏洛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朝着老人点头致意:“史密斯先生。”
老先生坐在椅子上,正在朝夏洛捉摸不透地笑:“听说我的催眠术能够帮上忙,我立刻推掉了工作,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既能帮助到别人,又能让我钻研的知识派上用场,我还要感谢沃拉姆先生给予我这个外人以信赖呢。”
“嗯……唔,就是如此。”卡莱恩举起水杯,像是要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一样,轻啜一口,“就是这样,夏洛。史密斯先生将要催眠你,看看能不能让你想起些什么。”
迎着夏洛探究的眼神,中年人轻咳一声,面色微微泛红,一声不吭。
这前后的态度变化,也未免太大了点吧?
手臂上挂满了东西的凯瑟琳则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夏洛,最后视线聚焦在了以优雅动作辍饮茶水的罗杰身上:“这……是否存在什么危险?”
她可是清楚记得卡莱恩对他“不安好心”的评价的。
而罗杰笑着在自己的面前画出一个等边三角形:“呵呵,放心,没有任何危险,我以……圣灵的名义起誓。”
顿了顿,看到凯瑟琳依旧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不放心,你们可以全程旁观。如果你们认为我的动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以立即动手打断……这样如何?”
“……这样……”金发妇人不安的表情稍稍放松,犹豫地看向夏洛,“夏洛,你……要不……试试看?”
心中暗叹一声,夏洛知道这件事躲不过去,只好点头道:“可以。需要我做些什么准备吗?”
“不需要,安心交给我即可。”罗杰笑呵呵的,像是个普通的慈祥老者一样,示意夏洛坐到他的对面,“如果抓紧时间的话,我们能在晚餐前解决问题。”
……一分钟后,沃拉姆夫妇撤出了客厅,站在了屋外的草坪上,隔着一扇窗户看向客厅内。窗口不高,而且宽敞到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通过,若是罗杰意图不轨,他们随时可以破窗而入。
吹着夕阳下渐凉的晚风,凯瑟琳身体一抖,皮肤上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抱住丈夫的胳膊,语气之中带上了一丝埋怨,低声道:“怎么突然就把人带回家里了?不是说先问问情况吗?这太仓促了,而且也不符合待客之道!”
“……这……”卡莱恩张了张嘴,面露狐疑之色。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记得自己在试探罗杰·史密斯的过程中,三言两语就被对方打消了怀疑,甚至说得心悦诚服,完全放弃了谈话的主动权。随后不知不觉间,事情就演变成了这样的情况。
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恐怖的话术吗!?
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男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朝客厅看去。
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着了那个老东西的道。如果语言处于下风,那就用行动去说服他!
捏了捏拳头,感受着体内壮年期充沛的力量,卡莱恩点了点头。
建国王有一句名言:利刃不是道理,但它能强迫别人和你讲道理。
至理名言!
……客厅之中,似乎是察觉到了夏洛暗含的戒备,白鸽笑呵呵地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夏洛身前。
“不必紧张。我来这里,是给你带奖励的。哦,你的……‘父母’,他们只能看到、听到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因此不必在意。”
“因为你的‘识时务’,我应高层要求而来,引导你重新迈入超凡的大门。”
28 四大体系
“识时务”是指……早上签订的那一纸合约吗?
夏洛眯了眯眼。他记得那份合约的内容,既没有繁琐复杂、可能是某种文字的花纹,也没有任何文字游戏。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三遍,没有在其中找到任何涉及他人身自由的霸王条款,只是一张十分常见、甚至条件有那么一点宽松的入职合同而已。
这是什么值得奖励的事情吗?
看出了夏洛的疑惑,白鸽笑着翘起腿:“还记得吗?之前我给予了你三天的思考时间。实际上,‘三天’是我所能接受的最大底线,在第三天的晚上,就有非你不可的任务要交给你去完成。”
“而你在今天便给出答复的行为,让我们的时间变得更为充裕,准备也更加充足。因此,我出面说服了高层,提前你一点好处。这是我对你的投资,夏洛先生。我说过了,帮我做事,我会给予你百倍于报社的利润,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白鸽似乎试图对夏洛示好,而夏洛默然以对。他想到了别的事情。
“三天”是最大期限,那么假如他在这个期限内没有给出回应,或者干脆拒绝加入,地平线报社以及白鸽,他们会怎么做?
……暂且,不要深究为好。
没有询问白鸽需要自己去做什么,夏洛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其中有力跳动着的心脏,耳中传来永不止息的“咔哒咔哒”声,以低沉的声音喃喃自语。
“超凡吗……”
秘术塔,秘符文,秘术,秘遗物……这瑰丽与奇诡的超凡世界,终于要向他……敞开大门了吗?
压下心中的急切与激动,夏洛深吸一口气,朝着窗外看去。沃拉姆夫妇正站在窗外,以隐含紧张的眼神注视着他们,对他们的交谈无动于衷。夕阳的余晖穿透厚实的云层,洒落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暗红色的辉光。
……我说不出,也没有立场说出“你们是我的家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但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这是我取代霍兰德,所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沉默片刻,夏洛将眼神重新转移到白鸽的身上,沉声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接下来,无论迎接他的是怎样奇诡的仪式或者恶心的魔药,他的心中都不会再有丝毫波动。就像霍兰德一样,外来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只有自身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他要将超凡脱俗的伟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非常好。”白鸽深深看了夏洛一眼,棕色的瞳孔之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那么现在,让我们开始……上课。”
“好。”下意识地,夏洛立刻点头应是。而在他的大脑反应过来白鸽到底在说些什么后,他忍不住歪了歪脑袋。
“……上课?”
“当然。超凡者,尤其是低阶超凡者,最值得信赖的可不是他们比起常人也没强到哪去的秘术和他们根本支付不起代价的秘遗物,而是这里……”
白鸽右手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轻点:“我们的脑子或者说,智慧。”
“冷静、理智、大胆、善于发现、突破性的思维、行动力……这一系列可以经过锻炼获得的优秀特质,才是自始至终都不会背叛超凡者的基石。”
顿了顿,似乎在给予夏洛消化的时间,白鸽接着道:“当然,这是一个持续且漫长的过程。今天,你只需要知道,超凡力量的基础分类,它源自何方,以及如何获取,这就足够了。”
秘术塔和……秘符文……
夏洛在心中想到,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摆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洗耳恭听。”
霍兰德的笔记许多地方都语焉不详,而眼前的白鸽虽然和他是彼此利用的关系,但只要夏洛还存在着利用价值,他就不会放手。一个丰富经验的超凡者亲自讲解,这不是最好的百科全书吗?
似乎是很满意他的表现,白鸽轻咳一声,悠悠说道:“略过那些理论性的东西,我直接说结论。我们人类超凡者所掌握的超凡力量——秘术,源自我们灵体深处的未知所在:秘术塔。而秘术塔则依据铭刻秘符文种类的不同,表现出不同的种类与性质。”
“换言之,只要搭建出属于自己的秘术塔,并且在其上铭刻一枚秘符文,就足以称之为超凡者了。”
“铁心……夏洛你原本也拥有属于自己的秘术塔。只是,秘术塔的构成并非紧紧依赖灵体,还与身体的部分特质密不可分。在你更换了身体的现在,你原本的秘术塔和其上铭刻的秘符文,都已经消失在了谁都无法找到的虚空之中,只能从头开始,构筑全新的秘术塔。这也是更换身体的代价之一。”
“听起来并不困难。”夏洛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到目前为止,白鸽的叙述和霍兰德笔记本中记载的知识并无出入,“你说……秘术塔的种类与性质,是什么意思?秘术塔,还分为不同的……属性吗?”
在他脑海中闪过的,是穿越前的各种游戏,什么金木水火土、地水火风、光暗等等。
“属性……这个词汇有点意思。”低声念叨了两遍,白鸽重又抬起头。
“就我所知,秘符文共存在四种体系。所有的秘符文都包含在这四种体系之中,无有例外。它们是:化不可能为可能、从危难之中将你拯救、含义正面积极的‘奇迹’文。”
“将你从幸福的云端打落、在人生的道路上给予你坎坷、含义负面消极的‘灾厄’秘符文。”
“在漫长的人生中必然会遭遇、既不积极也不消极、呈现中性的‘命运’秘符文。”
“以及最后的,被外来的力量感染才能获得的符文:‘污秽’秘符文。每一枚污秽符文都非常危险,存在极强的污染性。哪怕是充满消极含义的灾厄也要比污秽安全得多。”
“铭刻不同种类秘符文的塔,自然也会表现出不同的性质,超凡者调动它们时所施展出的秘术也不尽相同。通常情况下,一个超凡者只会表现出对一种类秘符文的适应性,一旦铭刻其他种类的符文,轻则重伤疗养,重则意志磨灭,身体变化为丑恶而混乱的畸变体怪物。”
“为了便于区分,我们又给予行使不同种类秘术的超凡者以不同的称呼。”
“行使奇迹的‘圣徒’。预知命运的‘先见’。挥洒灾厄的‘巫师’。侍奉污秽的祭祀。这四大种类的超凡者,囊括了古往今来九成九的超凡者……嗯,当然,那些秘符文、身体和脑子都变得乱七八糟的畸变体要排除在外。”
“当然,既然只有九成九,自然还有那极少极少的一小撮,平均千万人之中才会出现一个的天选之人。能够同时驾驭四种体系的秘符文,注定要屹立于所有超凡者顶点的存在。世人敬畏地称呼他们为——”
“司掌自己与他人命运之人。”
“司命。”
29 超凡,超凡!
迷蒙的混沌之中,青年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上浮,上浮,最终突破了某层界限。
清脆的破裂声自深远的所在传来,仿佛来自自己的体内……或者更加幽深的所在。仿佛破水而出一样,一种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清晰与空旷感,让青年陷入了震惊之中。
一层明悟自心底浮出,让他有一种直冲脑门的恍然。
青年知道,不是明天,不是后天,不是未来的某一时刻,就是现在。
是时候了!
自胸腔之中,心脏开始擂鼓般鸣响,强烈地鼓动着,甚至透体而出,发出了如同大型机器启动般的轰鸣。
青年感觉自己的头顶裂开了一道破口,一只巨大、滴落着粘稠体液的无形触须从虚空中伸出,自那破口长驱直入,没入他的躯体甚至灵魂最深处。那触须从吸盘之中伸出无数微小的触须,蠕动着,感染、侵入青年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意识之中。
青年的身体剧烈抽搐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装满玉米粒的破口袋。玉米粒被高温炸成了爆米花,而破口袋也随之不断震颤,似乎下一秒就要宣告破裂。
然而这还并非结束。与抽搐一同到来的,是色彩的变化。青年的眼中,原本清晰的景象骤然分崩离析,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斑斓色块,如同散落一地的杂乱拼图。
随后,仿佛是天真的孩童在玩耍一样,这些拼图被完全无视了逻辑与边缘契合,胡乱拼凑起来,组合成了一副毕加索都要直呼不可战胜的抽象派画作。
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心头,青年忍不住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那副“大作”。但是那抽象画面像是直接投影在他的视网膜上一样,无论他转移视线还是紧闭眼睑,都能够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直接钻入他的脑海之中。那些斑驳的色块边缘处还在轻微蠕动,像是蠕虫密密麻麻的脚,叫人作呕。
突如其来的怒火与烦躁感涌上心头,青年想要怒吼,想要破坏身边的一切,想要挖掉自己的眼睛。但是最后的一丝清明让他守住了自己的本心,没有随波逐流。
青年忍耐着,拼命忍耐着,等待一切的结束。
渐渐的,那抽象的画作颜色开始黯淡,像是鲜丽的颜色逐渐干涸一样。随后,那些色块被蠕动着的无形触手抽离、解构,化为“基石”的一部分。
那画作的后方,虚无的荒野展示出其真实的一面。一枚造型如同无数齿轮排列组合而成的图案凭空漂浮在半空,散发着让人作呕的墨绿色光芒。它像是一台精准的起重机一样,用误差不超过一毫米的迅捷动作,将青年眼前的色块剥离,当作建筑材料一样堆积。
短短半分钟的时间流逝,他的眼中再也没有哪怕一块斑驳。而与此同时,一座大致呈现塔形的建筑,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高塔的结构荒诞不经,是在现实世界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搭建的结构。青年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一定要说的话——他在低龄孩童的涂鸦见到过类似的造型。
铅笔的笔尖点着地面,另一头顶着轮胎,轮胎上面又有课桌的一条腿……那高塔就是有着如此荒诞的结构。
那荒诞而奇妙的高塔呈现出一种与齿轮图案完全相同的墨绿色,哪怕仅仅只是目视,都给人强烈的不适感,视线开始扭曲、胃酸开始上涌,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不需要指点,不需要思考。青年自然而然的就明白了。就好像人要呼吸、要吃饭、要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就理解了。
那是青年的秘术塔。能够铭刻污秽秘符文的,污秽之秘术塔!
齿轮状的符文漂浮在空中,绕着秘术塔盘旋了一圈,随后调整自身的形状,重叠、收缩,化作一枚只有原来数百分之一大小的符文,齿轮转动,散发出宏大而无情的秩序之感。
像是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一样,在两枚符文与塔身同时接触。随后,炫目而狂乱的光,让青年的意识下沉,重又坠入无底深渊之中。
夏洛猛地睁开了双眼。
刚刚的一切,如梦似幻,却又清晰可见。那荒诞而怪异的高塔,无数齿轮堆积而成的符文,此刻就铭刻在他的脑海深处,仿佛永远都不会忘却一般。
感受着自体内散发而出的活力,他可以清晰感觉到,此刻,就在他的身体之中,有什么崭新的力量正在跃动、在欢欣、在鼓舞。
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夏洛知晓:那就是超凡者力量的源头,灵性。
恍惚的神色浮上脸庞。
耗费了无数的心力,几经危难,他终于成为了超凡者,跨出了超凡脱俗的第一步,获得了足以初步自保的力量。
超凡,超凡!
注定奇诡而绚丽的超凡之路……由此而始!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让夏洛重新回神。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只见讲究的老绅士正在对他微微点头,不轻不重地鼓着掌,似乎在朝他献上自己的祝贺。
“恭喜你,超凡者夏洛。欢迎……来到这边的世界。”
老人抿起嘴唇,露出了看起来真心实意的笑容。不过夏洛并没有理会他。
他正在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打量周围。
在他的眼中,面前的桌子、椅子、墙上的壁橱、窗户、门扉,甚至人身上的衣服……这些稀松平常的东西,都给他以一种莫名的……躁动感。
这些都是垃圾,他应该把它们改造成更好的样子——莫名的想法从心底涌出,让夏洛跃跃欲试。
这是不正常的,他是拧螺丝的厂狗,不是木匠铁匠设计师。他对制造和搭建的理解,仅停留在小时候做的手工玩具。
但是现在,仅仅是一个眼神,就有数种甚至数十种改进方法,自脑海深处涌出,仿佛那是他自己的知识,是他刻如脑海中的本能一样。
夏洛盯着自己胸口的吊坠发呆。为了实用性,忽视了一部分美观,如果由他来制造的话……
下一秒,他感觉脑袋一阵刺痛,一种莫名的疲惫感自脊椎扩散,席卷四肢百骸。
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知识,也随之平息,不再无止境地涌出。
白鸽自始至终,都只是淡淡地看着夏洛,任由他施为,直到现在,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话。
“你才刚刚入门,夏洛先生。你的灵性还十分孱弱,无法支持你肆意挥霍。”
“收敛你的思维,集中你的注意力,幻想你一跃而下,坠入无垠的海底深处……对,就是这样。很好,你已经成功控制住你秘术的开关了。”
30 秘符文:工匠
我的……秘术?
听到白鸽的话语,夏洛忍不住微微一愣。
所谓秘术,就是秘术塔上铭刻的秘符文给予超凡者的力量。
在他的想象中,秘术应该是类似于火球术、闪电术……这种有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超凡特征的“法术”能力才对。
而那枚齿轮状的秘符文,赋予自己的秘术是……一名资深工匠所需要的,知识与经验?
这算什么,生活类技能?他选错职业了?
压下自己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夏洛强迫自己从成为超凡者的喜悦之中冷静下来。此刻,他才有闲暇凝视着坐在对面的老人,眉头紧锁。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记得,在白鸽讲解完秘符文的种类后,他出声询问该如何构筑自己的秘术塔。随后,老者露出了奇妙的笑容,将一张绘制着什么东西的皮纸在他眼前一晃。
随后,他就陷入了之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秘术塔已经构筑完成,甚至就连秘符文都铭刻好了。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这一切自发完成一样。
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是眼前的老绅士!
“没什么,不过是这样做比较方便快捷罢了。”
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白鸽解释道:“构筑秘术塔,从来都不需要去刻意学习,而是就存在于我们人类的深层意识之中。经过漫长岁月的变迁后,超凡者们已经总结出了一套成功率最高、危险性最低的构筑方法,只要从外部施与精确而巧妙的刺激,就会自动触发。”
“这种现象,被认为是源自太古时代我们共同的祖先,对超凡的应激反射,一种自卫行为,既:以毒攻毒,以超凡之力对抗超凡之力。当然,能够成功的,只有极少数拥有天赋的人,通常数万人中只会出现一个。”
说着,白鸽将刚刚在夏洛眼前一晃而过的皮纸展示。上面绘制的,正是铭刻在夏洛秘术塔上的齿轮秘符文!
只是,和那蕴含着自己的意志与生命力、仿佛活物般的秘符文不同,这枚绘制在皮纸上的,冰冷、死寂,就只是普通的图案而已。不过,哪怕仅仅是图案,看久了之后,也会给人以一种反胃的感觉。
“这是秘符文:工匠。顾名思义,可以赋予铭刻者成为一名优秀工匠所必须的知识、经验,还有动手能力。活动一下你的双手,它们是不是比原来更为灵活?”
闻言,夏洛没有低头,却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活动自己的十指。确实如白鸽所说,他的手指比起之前更为柔软、灵活自如,哪怕僵直不动,也没有丝毫颤抖,仿佛是一双经过数十年苦练的手。
这是一双合格的工匠巧手。可惜,还不够优秀。不知怎么的,夏洛的脑海深处闪过这个念头。
“通常情况下,超凡者铭刻的第一枚秘符文拥有着无比重大的意义,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今后的成长方向,没有最强的秘符文,只有最适合的秘符文,因此需要经历仔细的比对和慎重的挑选,以及不间断的实验。这个过程,一般需要花费一个星期到一个月的时间。”
顿了顿,白鸽嘴角微微上扬:“但是于你而言,这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你是铁心工匠,你秘术塔的主符文,理所当然,是‘工匠’,毫无疑问!”
“……”夏洛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沉默以对。
铁心工匠的身份是一个不小的麻烦,但他无法、也不能,将其甩脱。不过,于他而言,铭刻“工匠”秘符文,并非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结果。
在他胸腔中跳动的心脏“铸铁匠心”。让他拥有熟练工匠巧手和经验的秘符文:工匠。这二者相结合所爆发出来的力量,恐怕不是1+1=2那么简单。
就在他低头沉思时,白鸽的声音继续响起:“不过,你花费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更长一些。看来,灵肉契合度过低,给你构筑秘术塔的过程带来了一些……小小的困难。”
闻言,夏洛连忙抬起头:“这是否会让我在接下来的超凡之路上,碰到难以逾越的障碍?”
“一开始会有一点,不过随着你密度的提升,这种问题会逐渐变得无关痛痒、直至根本不存在。”白鸽将身体的重量压在身后的椅背上,悠然道,“超凡者可不是骑士小说里那些烂大街的魔法师、巫师,夏洛先生。我们超凡者越是变得强大,姿态也就会变得更加……怪异,直至彻底脱离‘人类’范畴。”
“我们超凡者的身体,原本就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异变。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灵体和肉体也愈发契合,直至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因此,灵肉的不契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将一切交给秘符文即可。它会把你的身体改造成与你契合的样子。”
“……那就好。”夏洛微微松了口气。同时,他又忍不住在心中思忖,超凡者和秘符文的关系,有点像是良性共生。超凡者提供灵性作为营养,而秘符文赋予宿主力量。
秘符文是……寄生虫?
夏洛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白鸽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好了,接下来,让我们来谈谈你工作的问题。”
闻言,夏洛的表情猛地一肃。
他知道,地平线报社和白鸽在他身上投入了不少的资本,而现在,轮到他创造价值,回馈这份投资的时候了。
否则,当他在所有人眼中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或许就是他“铁心工匠”的身份曝光的时候。而到了那时,他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后背挺得笔直,夏洛凝视着对面的白鸽,沉声问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是‘我需要你做些什么’,而是‘我们需要你做些什么’。”促狭地眨了眨眼,老绅士后背靠在椅子上,施施然道,“别忘了,你明面上的雇主,是地平线报社,而不是我。我只是你的……上司而已。”
“当然,偶尔……只是偶尔,你需要完成我交代你的一些……‘特殊’工作。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干,我能给你的,比报社那点螃蟹腿,丰厚百倍。”
起身将大衣披在身上,老绅士将宽边帽的帽檐压低,盖住自己眼中闪烁的精光。
“夏洛先生,沃拉姆夫妇的扫尾工作已经完成,他们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明早九点,我希望你能够准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中。你将作为实习记者,执行报社发布的各种任务,有超凡相关,也有普通的采访或撰稿工作……嗯,这些等到明天我们再详谈。”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夕阳已经落在了地平线之后,黑暗的夜幕开始笼罩伦德尔上空。白鸽声音微顿,转头看向夏洛,表情怪异。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最近离和你同龄的异性远一点。越是刻意讨好你、接近你的,越是如此。”
“报社的高层不满足于给你安排一个家庭。”
“他们还想……”
“给你安排一个姑娘。”
31 画风
罗杰·史密斯匆匆离去,就如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和他说的一样,当夏洛把自己明天前往报社上班的事情告知于沃拉姆夫妇后,他们虽然脸上露出了反对的神色,但最终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样,默认了这个事实。
而他们的表现,也成功让夏洛对白鸽的忌惮更上一层楼。
这种不动声色间将他人记忆甚至念头篡改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危险了,无论应用在哪里,都是。
……
享用完简单但丰盛的晚餐后,夏洛匆匆冲了个凉,以想早点休息为由,回到了本属于霍兰德的卧室之中。
他将房门上锁,移开床头柜,跨过漫长的石梯,来到地下石室中。这一次他对距离早就有所预料,并没有陷入第一次来时的缺氧状态。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非常多……多到他需要好好整理、给这一天的得失做一个阶段性总结的程度。
霍兰德的笔记本还残留着大量的空白页,夏洛用羽毛笔在上面勾勒着应该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文字:方块字。虽然古板甚至可以说是被玩烂了的把戏,但是胜在简单实用。
本应是这具身体第一次书写的文字,但是过程却毫无晦涩滞涩之处,行云流水,如同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动作一样。这也是秘符文:工匠给他带来的超凡特征吗?
顿了顿,夏洛按照时间排序,将自己这一天的收获罗列在纸上,依次比对,以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之处。
【一,上午,前往地平线报社,会面白鸽罗杰·史密斯,知晓报社的计划和目的所在。与罗杰·史密斯达成协议,互相利用。】
【二,下午,于xc区商业街:厄泽特的宠物小屋中,以“阿斯特沙崇高视野”仪式换取铁心工匠之前预定的一枚漆黑鹅卵石。白鸽没有提起这事,不知是他的情报有所不足,还是没有抢夺的意思。我个人倾向于是后者,五百金伦虽然昂贵,但对白鸽而言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而已。】
【三,黄昏,在白鸽的帮助下构筑秘术塔,铭刻秘符文:工匠,正式成为一名祭祀超凡者,踏上超凡之路。】
手中的羽毛笔微微停顿,夏洛看着自己写下来的三两行内容,微微出神。
收获不多,但全部……都是一等一的重大。
他的眼神一凝,沙沙的书写声再次响起。
【当前困境:被地平线报社高层误认为示意的铁心工匠,深陷被利用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当前处境:在仍有利用价值之前,都不用担心人生安全,但是没有丝毫自由可言。】
【破局方法:暂无。用心扮演“夏洛·沃拉姆”这一角色,完成任务,静待转机到来。】
转机……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它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夏洛的眼前呢?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十年、二十年……
摇头将那些消极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夏洛笔锋一转,开始书写那些让他发自内心感到喜悦的好消息。
【秘术塔属性:污秽,铭刻符文:工匠。赋予秘术:匠心(先这么叫着)。被动:双手灵活度增加,主动:消耗灵性开启,脑海中涌现出视野内所有非生命物品的改良方向。】
心中一动,夏洛碧绿的瞳孔之中闪过一道幽深的墨绿色,呈现在他眼中的世界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晰。一块石砖、墙壁、地面、桌子,甚至石室本身……大量的信息从脑海深处涌出,让他忍不住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空白。
深吸一口气,夏洛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的羽毛笔上。随着这一动作,脑海中翻涌的信息流,不需要的部分逐渐下沉,只剩下对羽毛笔的改良方法。
换更好的羽毛、使用更好的材料、调整更适于书写的重心……
诸多的改良方法,都是在保持“羽毛笔”本身的基础上进行的锦上添花,而没有进行革命性的更改,比如发明出更方便快捷的毛笔、钢笔、圆珠笔等造物。
这一发现让夏洛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看一眼马车发明出汽车,看一眼滑翔翼或者热气球发明出飞机,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他的秘术是“改良”的秘术,并且其中似乎并不涉及到超凡的领域。或许在他变强之后一切都会不同,但现在还远远不够。
世界,暂时还不会因为他一个小小的蝴蝶,而改变分毫。
不过……却能够改变自己,以及身边的一切。
深吸一口气,夏洛将手放入口袋中,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纪念币。感受着从手臂蔓延至全身的寒气,他一字一句念道:
“出来,霍兰德。”
沉闷的石室之中,温度骤降,身披破败长袍、充满蒸汽朋克风格的怨灵构装体显现出身形。
它……身为金属化的构装体,是否可以被夏洛的匠心秘术所改良呢?这是他迫切想要去测试的。
夏洛转过头,盯着悬浮在自己身后的构装体,眼中墨绿色的光芒一闪。
下一秒,一声闷哼响起,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里有一口洪钟震荡,发出响彻云霄的碰撞声。有什么液体从鼻腔中流出,即将滴落在地。
眼疾手快的夏洛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拉过构装体,在对方猩红灯泡的注视下,将鼻血全部擦在了那破败的长袍上。
无事发生,金属化的诅咒没有蔓延。看来那破败的长袍,被认定为是构装体的一部分了,不会再次受到侵蚀。
擦拭着鼻血,夏洛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并非是看到生物一般的没有反应,而是反应过大吗……
这是否代表,现在的他还太弱小,没有改良构装体的资格?如果他变得更强,是否就能像改良羽毛笔一样,将构装体更进一步的改造?
畅享未来,自己的敌人是手持燧发枪、排队枪毙的中世纪火枪兵,而自己手底下的构装体大军掏出重机枪、二踢脚甚至战斗机,他就忍不住微微颤抖,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那场面,未免太过美好!美好得连画风都变了!
将刚刚的实验如实记录在笔记本上,夏洛最后将视线转向了桌上,那一块漆黑的鹅卵石。
在煤油灯的照耀下,那鹅卵石依旧安静地躺在原处,就和下午它到夏洛手中时一样,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变化。
沉吟片刻,夏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被鼻血浸湿的破布,有些意动,有些跃跃欲试。
要不……试试?
32 一张照片
最终,夏洛还是没有尝试将那块疑似生物的鹅卵石转变为构装体。
一方面,他始终对铸铁匠心抱有疑虑,对其并不彻底放心。另一方面,白鸽也警告过他,不要冒然增加构装体的数量,怨灵已经是他所能遮掩的极限,再平白无故增加数量,就要触碰到地平线报社敏感的神经了。
因此,在确认没什么遗漏后,夏洛穿过漫长的走廊、回到了卧室之中,将煤油灯吹熄,在朦胧月光的照耀下阖上了双眼。
早睡早起是他的良好习惯之一。这一点,哪怕成为了超凡者,他也并不打算改变。
轻微的呼吸声响起。很快,夏洛的意识便在梦乡之中坠落、坠落……
大约十分钟后,被子被掀开。金发的少年双眼紧闭,以怪异而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动作爬起,就这么站在床上,下半身保持着不丁不八的站姿,上半身的每一个关节,都由缓而急地活动起来。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癫狂、疯乱,如同远古时代巫师的祭神舞蹈。
少年的胸口,暗红色的光芒透过睡衣,蠕虫般盘蜷、扭曲着,仿佛活物。
……
深埋于地下的寂静石室,随着夏洛的离去而陷入黑暗与死寂之中。
而就在这时,轻微的……极其轻微的声音,在深渊般的石室中回荡。
“扣扣”“扣扣”“扣扣”……
声音的源头处,在石室之外,仿佛有什么人,在石室的外侧屈起手指,轻轻敲击着,试图引起石室主人的注意一样。
时间流逝,而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扣扣”声,自始至终都在回响,一刻……都不曾停息。
……
伦德尔王国于千年前建立,是整个西大陆传承至今的国家之中拥有最悠久历史的国家,没有之一。
一千年前,建国王:拜伦以自己的名字建立了国家,并依附在圣灵教会的羽翼之下。自那以来,王室和教会的摩擦,在千年之中,就没有停息过哪怕一次。
君权圣授的王室和号称圣灵代言人的教会之间,存在着天然的权力矛盾,而当代的国王理查德三世又是一名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君主,和教会的争执自然不可避免,不过大家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和和气气的样子,只能通过报纸得到高层允许后透露出的只鳞片羽,来揣摩出残酷权力斗争的一角。
而让双方就连这表层的和平都无法维持、彻底针锋相对的,不过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而已。
那是两年前的水之季,圣灵历1879年4月的一天,圣灵教会驻伦德尔大主教会晤理查德三世时,由隶属于教会的报刊:《虔信者报》的摄影师拍摄下来的照片。
照片中,大主教和国王两位老人热情地握手,脸上是风度翩翩的微笑。他们的身旁,三只弗兰格小型犬——都是大主教的宠物——蹲坐着,看起来安静而伶俐。
这张照片本身并没有问题,甚至哪怕是专业人士以挑剔的眼光去审视,也从照片本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问题出在《虔信者报》,他们将这张照片放在了头版头条,并且在下方注明。
【大主教与理查德三世(左一)会晤照】
如果照片中只有两个人类的话,倒是无关紧要。但问题是,在照片之中,还有三只狗,这……简直可以称之为新闻事故了。
理查德三世震怒,对此表示严正抗议,并要求大主教在公开场合表达歉意。而很明显,大主教并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而低头认错,那会影响到教会的权威。
抗议上升至问责,问责上升至争端,最终演变成严重的外交问题。
双方各执一词,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外交对抗,对外的公告中满是火药味。在双方的刻意放纵下,火药味越来越浓,战争的阴云徘徊在伦德尔的上空,久久不散。
历来积累的矛盾在短短两年内急速激化,但凡关心时事的人都能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无论是谁,都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被当成出头鸟,那很可能会打破王室与教会之间微妙的平衡,导致雪崩般的天灾。
而在这对立之中,也有阴暗滋生,比如一度被官方势力联手打压到几近灭绝的本地帮派,还有各种灭绝人性的通缉犯……
“夏洛,你在听吗?”
高谈阔论的卡莱恩停下了自己滔滔不绝的讲述,以严肃的眼神看着正在打瞌睡的金发少年,语气严厉:“我正在和你详细说明伦德尔的当前局势。这不能帮你在记者工作中胜过其他人,但可以让你提前规避一些风险。”
“……哦,我在听。”打了个哈欠,夏洛勉强打起精神。昨晚他没有睡好,做梦梦到自己打了一整晚的太岁拳,一觉醒来他也感觉腰酸背痛的,像是真的运动了一个晚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他该找白鸽询问一下太岁拳、“仪术”的相关情报了。那很可能与他的穿越息息相关,既然现在他已经解决了初来乍到的困境,也是时候分出一点注意力到这件事上了。
看着又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少年,卡莱恩忍不住叹了口气。此刻,棕发的中年人打扮得整整齐齐,身披纯黑色呢绒外套,头戴高礼帽,打扮得庄重而正式。
为了处理夏洛的事情,这个已经有近十年都不曾懈怠的男人,破例请了为期两天的假期。而今天,他又要回归到平日那般忙碌的工作中去了。
颠簸的马车逐渐平息。看着金发的少年推开车厢大门,凝视着那并不宽阔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突然涌上卡莱恩的心头。
“夏洛!”
少年回过头,金发碧瞳,英俊的脸庞在朦胧阳光的照耀下,灼灼生辉。
中年男人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他只是微微点头,吐出如同敷衍般的送行祝贺。
“工作顺利,还有……一路小心。”
不是敷衍。
怎么可能是敷衍。
这是一名父亲,送给自己孩子的,最真挚的祝福。
夏洛同样张了张口。
迎着卡莱恩真诚的眼神,他沉默片刻后,牵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弧度。
“你也……工作顺利,一路小心。”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一步跨出,站立在纯白的建筑物前。
身后,马车的声音渐行渐远。夏洛抬起头,仰望着牌匾上“地平线报社”的字样,深吸了一口气。
“工作顺利,一路小心。”
以自言自语般的音量嘟囔着,他迈着大步,走进报社之中。
自此,他的人生,将要踏上一条与“平凡”二字背道而驰的旅途。
33 有限责任公司
罗杰·史密斯如往常那般,一边俯瞰风景一边品尝着杯中的甜酒。大金钟悠扬的钟声响彻在伦德尔上空,不多不少,正好九声。
上午九点。
与此同时,仿佛掐准了时间般,不轻不响、间隔完全一致的三声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请进,门没锁。”
放下手中的酒杯,老绅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一直在等的人,来了。
“嘎吱”一声轻响,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金发碧瞳、面色冷峻的少年如约而至。
“我来了。”他说。
和上一次的匆匆来访不同,这一次,他才有闲暇,打量起罗杰·史密斯这位《占星报》主编的办公室来。
房间内部的装修并不奢华,仅有必要的家具,朝东北方向开的窗户保证房间必要的采光。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一些文件和写字用品、靠墙的橱柜、橱柜顶端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这就是房屋内全部的饰品。
夏洛装作不经意地低头扫了一眼。办公桌上散乱地铺着纸张,有稿子、有内部文件、还有报纸,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缭乱。夏洛只来得及寥寥扫过几个名字,便抬起头。
《星光报》、《虔信者报》、《大陆时报》……
他听卡莱恩介绍过《虔信者报》,似乎是“圣灵教会”办的报纸,至于其他的则不曾听闻……
在心中嘀咕两句,夏洛抬起头,直视着老绅士湛蓝的瞳孔:“我如约而至。那么白鸽先生,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在报社里,叫我罗杰先生,或者史密斯先生。‘白鸽’这个代号,仅在我们搭档进行‘埋葬’的时候,才可以提及。”老绅士在嘴唇前方竖起一根手指,轻声说道,“就算是在报社,也并非所有工作人员都知晓超凡的存在,我们依旧是少数派……要避免普通人察觉到超凡的存在。”
“埋葬”……应该不是真的埋葬尸体,而是镇压超凡事件的黑话吧。
挑了挑眉,夏洛忍不住问道:“有必要吗?凭你们那操控记忆的能力,普通人应该对一切异常都视而不见才对。”
罗杰整理了一下衣领,耐心地解释道:“当然有必要。我的秘术是‘催眠术’,它的效果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衰弱,并且受术者也会随着受术次数的增加而逐渐产生耐受性。”
“还不止如此,就像我和你说的一样,超凡与超凡之间就像是异极的磁石,是会相互吸引的。原本与超凡无缘的普通人,一旦被我施加了太多次秘术的话,就很可能被动卷入超凡事件之中,这与我们报社的目的相违背……”
说道这里,老绅士的声音微微停顿。
“嗯,说起来,我似乎一次都还没有和你正式介绍一下地平线报社……抱歉,我总是先入为主把你当成那个……工匠。”
“现在,请容我郑重向你介绍。”
再次整理了一下衣领,罗杰双手背在身后,面部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一样,‘地平线报社’不过是用于掩护的表象。我们这些受到报社雇佣的超凡者,实质上进行的是‘超凡埋葬’工作,也就是尽一切可能对大众隐瞒超凡的真相,让他们一生都生活在和平的、充满蒸汽机和社会制度的世界之中。”
“我们的正式名称是:‘拜伦超凡埋葬联合有限责任公司’,是得到了官方许可的私营企业。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地位超然、能够为所欲为,恰恰相反,我们无处不受到官方的钳制和管控,上到埋葬下到人事调动,都要和官方报备,得到允许后才能执行。”
“嗯……但我猜这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夏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太确定,毕竟这个世界和他穿越前的蓝星社会构成截然不同。
罗杰深深看了夏洛一眼,眼神深邃:“是的,这确实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我们负责处理一些官方发布的任务,帮他们减轻压力。而与之相对的,我们挂上了官方的头衔,在这偌大的伦德尔市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尤其是王室和教会矛盾尖锐、许多事情都要由我们代劳的现在……”
说着,他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过,这对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每天都要加班处理突发事件,上一次准点下班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这什么黑心企业?就算是他穿越前的血汗工厂,虽然要求员工996,也是准时上下班、从不加班的……
夏洛心中腹诽,表面上不动声色:“那么,我的身份也……”
“当然……没有。”凭罗杰的阅历,自然能够猜出眼前的少年在顾忌些什么,双眼微微眯起,“谁都会有欲望的,夏洛先生,尤其我们还是一个民营公司。将我们这些人联合起来的,可不是什么崇高的理想或者信仰,而是赤裸裸的利益。”
“你是夏洛·沃拉姆,从铁血工匠的换魂仪式之中侥幸逃得性命、奇迹般的少年,就仅此而已。官方对此会怀疑、会试探,但只要你咬定这个身份不松口,他们就拿你没办法。这是来自地平线报社的庇护。”
说到这时,罗杰的语速逐渐放缓,用湛蓝的瞳孔深深地凝视着夏洛,别有深意道:“当然,这份庇护,仅在你对报社有价值的时候才会存在。一旦高层发现你贡献的价值远远低于他们对你的预期,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有用就活,没用就死。听起来很公平。”夏洛喃喃自语道。他理解,完全理解,换他自己在报社高层的位置上,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但能不能理解和能不能接受,是两回事。
他抬起头,凝视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报社对我的庇护,以及我该怎么做,我已经完全理解了。”
“那么,你呢,罗杰·史密斯先生?你能够给我什么好处,让我闭嘴……不向高层揭发你动的手脚,以及小小心思呢?”
听到夏洛的威胁,老绅士丝毫没有露出意外或恼怒的表情,反而嘴角上扬,翘起了一丝锐利的弧度。
他解开领口的纽扣,笑容凌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强盛气势,如同一只苏醒的狮子。
“……呵呵,我喜欢聪明人。放心,我和报社那些秃鹫般的高层不同,我学过的艾尔文里,没有‘背叛’这个词汇。”
“就像我说的一样,我给予你的,远超报社百倍。”
34 艾伦·让
在做出了并没有任何效力的保证后,罗杰·史密斯话锋一转:“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明天晚上,你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了。现在,我们该谈谈你的工作相关了。”
闻言,夏洛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他很希望自己能够表现得硬气一点,但很遗憾,就算表面上摆出了和罗杰·史密斯对等的态度,他在实际上还是比对方矮一头。他们彼此抓着对方的把柄、互有钳制,但在人脉和最基础的力量上,老绅士将穿越还不足一个星期的少年远远甩在身后,连影都看不到。
从一开始,他们双方的立场,就并不对等。
因此,夏洛整理了一下思绪,顺着老人的话道:“那么,我需要做些什么?”
“很简单,接受……入职培训。”罗杰理所当然地说道。
“入职……培训……”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老人口中吐出的这个词汇。夏洛了解它的意思,完全了解,他穿越前提桶进厂的时候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但正是因为理解,他才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你莫不是在逗我”的讶异表情。
“是的,入职培训。这是仅面向刚成为超凡者不久、对‘这边’的世界还知之甚少、备受期待的新人的特殊待遇。就算是报社,也很少会给出如此优渥的条件呢。”
悠然把玩着手边的文明杖,老绅士笑道:“我也好报社也好,需要的是你活着,活着为我们带来利益,而非成为一个炮灰士兵。在你失去记忆的现在,基础的培训是非常有必要的。”
闻言,夏洛恍然。看来所谓的入职培训,培训的是超凡技能,而非职场技能。
“我会安排一名资深超凡记者成为你的导师,由他带你熟悉工作、传授你必须的知识。算算我通知他的时间,应该……”
像是未卜先知一样,罗杰的话语一顿:“嗯,他来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凌乱的一连串敲……砸门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老绅士尽在掌控的表情立刻垮掉,露出了没好气又无奈的神色,大喊道:“门没锁,进来!”
这还是夏洛第一次见到,这个总是从容不迫的老人,露出这样一副神色。
“碰”的一声,沉重的木制大门被重重推开,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闯入办公室中,急躁而充满朝气的男性嗓音响起:“哪呢哪呢,新人在哪!?快点啊罗宾老头,我还欠着一篇稿子没写完,今晚就要交稿了啊!!!”
“首先,我叫罗杰,你也差不多该叫对我的名字了!”老绅士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伸手朝夏洛一指,“至于新人,不就在那吗?”
“另外,我警告你,这位新人身份特殊,你可别把他当成那些菜鸟使唤。万一他投诉你,就连我都保不住你,你——”
“是是是,上次,上上次,你都是这么多的,差不多也该换一套说辞了!”
毫无礼貌地打断了罗杰的话,那道身影风风火火冲到了夏洛的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嗯,你就是那个……夏洛·沃拉姆?不错,果然一表人才。可惜,如果不是超凡者,你本可以靠脸吃饭。”
那人影打量夏洛的同时,夏洛也在打量他。只见那是一名比夏洛略矮、棕发灰瞳、约莫在二十来岁左右的青年。
他的眼窝深陷、黑眼圈明显,但是一双灰色的瞳孔炯炯有神,其中似乎蕴藏着漫天的星光,给人以很深刻的印象。
他的五官排列整齐、甚至称得上英俊,只是可惜,脸上雀斑和青春痘密布,给那俊美的轮廓留下了瑕疵。
察觉到了夏洛的目光,他抬起手,友善地打了个招呼,声音洪亮、语气欢快:“我叫艾伦,艾伦·让,受雇于地平线报社的外勤记者,有两年工作经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有幸担当你的临时导师,教授你必备的知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哦……合作愉快。”愣愣地握了一下艾伦伸到自己眼前的手,夏洛微微有些呆滞。倒不是被对方风风火火的性格吓到了,而是……
在他的第六感……感知?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之中,眼前的这名青年,他的身上并没有散发出和罗杰、恩泽特类似的,超凡者所独有的特殊气质。
换言之,他是……普通人!?
不,不可能,应该是用什么特殊的方法,遮掩了自身的气息,就像许多小说里写的那样……
就在他脑补的时候,罗杰诧异的声音响起:“你竟然记住了他的名字,而且没有叫错!?背信弃义的圣灵啊,你终于想要履行你曾经立下的誓言了吗?”
以惊叹的语调感叹着某种俚语,罗杰转过头,朝夏洛介绍道:“沃拉姆先生,如你所见,在一个月的考察期中,你将担任他的临时助手一职,协助他开展日常的工作。”
顿了顿,老人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认为他不合适,或者你们相处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矛盾,随时都可以……”
“啊哈哈哈,那是不可能的,我和沃拉姆先生一见如故,会成为很好的队友的!”
艾伦立刻发出了很大的笑声,强行盖过老人的声音。随后,他一把拉住夏洛的手腕,将他朝门外拖去。
“时间宝贵,就不耽搁了。我艾伦办事,你放心,人我就先带走了!”
被拽着手腕,夏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发力甩开,只是回过头看向罗杰。看到老绅士默认的眼神后,他便会意,任由名为艾伦的青年拉着自己走出办公室。
“碰”的一声,沉重的木门重重合拢,不大的办公室中重新回归冷清。重新举起酒杯,摇晃着其中深褐色的液体,罗杰·史密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奈。
“他更加放肆了。”
……
房门被用力推开,艾伦拉着夏洛走入一个无人的房间之中。房内的装饰与罗杰的办公室大差不差,同样简谱,只是桌上摊开的文件稍微整齐一点。
“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也暂时是你的办公室。以后上班你直接来这就可以。”艾伦朝夏洛说道。
顿了顿,他将腰间挎着的背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摸索出一个扁平的水壶,拧开壶盖,随后以让人侧目的豪迈姿势大口将其中的液体灌入口中。
咕嘟,咕嘟,咕嘟……
他的牛饮足足持续了数十秒,直到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放下手中的水壶,青年的面色有些苍白,呼吸急促,似乎刚刚他怪异的举动并非出于自愿一样。
他并未就此事解释,夏洛也没有过问。大约半分钟的喘息后,艾伦的面色回归正常,随后若无其事般从挎包里向外,一件又一件将东西取出。
“这些是报社发放给入职员工的装备,我已经提前申请了,你清点一下……嗯,我也清点一下。”
“工作证和记者证,这两个东西你收好,前者是你的身份证明,后者能让你工作的时候少碰到一些麻烦。”
“因为装备迭代而流入黑市的皇家火枪队制式燧发枪一把,这玩意可价值不菲,损坏要上报,丢失要原价赔偿。”
“五十颗普通子弹,使用了要上报,后勤部会负责补充。”
“一台新式照相机,拍照用的,哪怕经过简化,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个累赘,但依旧是记者的必备品。这里有跟牛皮带,你可以把它挂脖子上,或者挎在腰部。”
“还有……”
在夏洛惊讶的眼神中,艾伦一个接着一个,将事物从那篮球差不多大的挎包中取出。各式各样的东西堆积在一起,已经远远超出了其容量上限。
那挎包,和他胸腔中的铸铁匠心类似,也是一种……超凡道具,秘遗物吗!?
35 代价与密度
“哦,你在意这个?”
顺着夏洛的眼神,艾伦看了看桌上的挎包:“秘遗物:虚空之口。外表是毫无异常之处的女士皮革挎包,内在却通往一个漆黑的、边长为三米左右的正六面体空间,因此实际容量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
“另外一提,因为不明原因,活物在整体进入内部空间的一瞬间便会死亡,部分肢体和死物则不受影响。”
“听起来真方便。”夏洛忍不住说道。这不就是空间挎包吗?
闻言,艾伦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像是不堪回首一样:“啊……确实是挺方便的。但使用它所支付的代价,可真是让人有点吃不消啊……”
“……代价?”不曾知晓的术语让夏洛微微一愣。
“哦,你还不知道吧。”艾伦微微点头,“按照超凡三大定律其二:等价交换定律,想要驾驭超凡,就要付出与之匹配的代价。超凡者以自身灵性为燃料,点燃超凡之火。”
“而那些就连凡人也能够驾驭的秘遗物,想要使用它们,自然也需要支付相应的‘代价’。”
“或者是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遵从某些古怪的限制,或者是定期举行血腥的仪式……想要使用的秘遗物越多,使用者自身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多,因此超凡者们随身携带的秘遗物,一般都是经过严格规划的,否则,那些密密麻麻的限制,会将使用者活活拖垮。”
“使用虚空之口的代价是,每个小时一次,我必须一口气喝下与虚空之口内部所储存的事物相等质量的水,否则我体内等质量的器官就会凭空消失……这是经过多次测试才得出来的结论,已经有数位超凡者为此付出了代价。”
“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影响。每个夜晚我都不敢睡得太沉,必须每个小时起床,将大量的水灌入我的咽喉……日常生活中也是一样。有的时候,我和穷凶极恶的超凡罪犯战斗到一半,都不得不停下来喝水……”
说着,艾伦摇头苦笑起来,露出了不堪其扰的苦涩笑容:“有时候,我真想干脆把它销毁……但就像你说的一样,它确实非常方便,我也舍不得……”
无暇顾及他的感慨,夏洛抚摸着自己的胸腔,感受着其中有力的跳动、以及在耳边响起的轻微齿轮碰撞声,面色微变。
“使用秘遗物……都需要支付代价吗?会不会存在什么……特例?”心存一丝侥幸,他低声询问道。
而对夏洛的这一疑问,艾伦摇了摇头,语气笃定:“不存在没有代价就能任人使用的秘遗物,无非是需要支付的代价非常隐蔽、使用者暂时无法察觉罢了。”
“建国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注好了筹码’。”
闻言,夏洛眼神微微闪烁。
使用秘遗物,都需要支付代价。那此刻正在他胸腔中跳动、不曾吞噬灵性的“铸铁匠心”,需要他支付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代价,才配得上它那将一切都扭曲为机械解构的恐怖侵蚀能力?
“你是在担心……取代你心脏的秘遗物,铸铁匠心,是吗?”艾伦突然出声,吸引了夏洛的注意力。
迎着他戒备的眼神,棕发青年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不必紧张,我从主编那里听过你的事情,从臭名昭著的铁心工匠手下幸存,大难不死的少年。你的相关信息是机密,整个报社里知道这件事情的不超过十个人,因此不必担心。”
……这就是报社对他的“遮掩”吗……至少应该可以确定,眼前的艾伦·让,并非罗杰·史密斯派来监视他的亲信了,否则断然不会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大难不死的少年,这名头总让人联想到闪电状的疤痕什么的……
心中腹诽两句,他抬起头,认真凝视着艾伦:“那么,使用铸铁匠心的代价……是什么?”
他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吐沫,静静等待着审判时刻的到来。
然而,艾伦并没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遗憾,但我们知道的,只有那秘遗物强大的破坏力……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已经确认死亡的铁心工匠本人,才能知道了。”
他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歉意,似乎在为自己没能帮上忙感到遗憾,安慰夏洛道:“不过,放宽心态,往好处想……那铸铁匠心,取代了你原本的心脏。或许,这就是使用它所需要支付的代价呢?”
夏洛沉默以对。他可没有那么天真,把事情想得那么好。
罗杰·史密斯,他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咳咳……”轻咳一声,艾伦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不要浪费时间了。现在,是时候开始……‘上课’了。”
“上……”夏洛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眼前的导师终于准备对他进行超凡世界的“义务教育”了。
“我需要记笔记吗?”
“如果你对自己的记忆力没自信的话。”耸了耸肩,艾伦双手搭桥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灰色的眸子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幽的光。
“今天的知识点是……超凡者的‘密度’。”
“密度……”
夏洛轻声念叨着。这个词汇,他从铁心工匠、从罗杰·史密斯的口中都听到过。
在他的理解中,所谓“密度”就是这个世界衡量超凡者实力的单位,类似于修真者的金丹、元婴、合体、渡劫。
“是的。‘密度’是指超凡者体内灵性,也就是‘清以太’的占比。在超凡者的世界观中,这世上的一切物质、精神,都是由以太构成的。物质终有毁灭的一天,因此构成物质的以太是‘浊以太’,浑浊的以太。”
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椅背上,艾伦的声音之中充斥着一丝悠然,如同在给孩童讲故事的老人。
“而精神,就是超凡的力量源泉。它可以脱离物质,单独依附于‘秘符文’这一概念上的载体而存在。因此,缔造精神的以太是‘清以太’,清澈的以太。”
“超凡者将自身的存在提纯,让体内清以太占比提升,取代终有一日会毁灭、消散的浊以太。这一过程,就是由凡人走向不朽的道路,也既是——超凡之路。”
“以太……清,浊……”将几个名词熟记在心,夏洛心中闪过一丝恍然。
和他穿越前推崇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不同,这个世界因为超凡的存在,崇尚“心胜于物”的唯心主义世界观。只要组成精神的清以太浓度够高,超凡者就能成为更加高等的曾在,最终超脱物质的束缚。
这,就是他走上的,超凡之路。
“那么,现在的我,就是第一密度的超凡者吗?”
“不,你是第三密度……我们人类,在成为超凡者的一瞬间,就是处于第三密度的生命。”
“……嗯?”
夏洛露出了费解的神色:“为什么……那第一、第二两个密度,它们又分别有着什么意义呢?”
“因为‘密度’并非是专门为我们人类准备的衡量尺度,而是为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非生物。”
艾伦笑了笑,声音悠远:“我们脚下的大地、天上的星星,以及这世上所有的生命……这个世界是由谁创造的,神明还是自然现象,我们不得而知。”
“但总之,在世界诞生之初,宇宙中充斥着的只有最初的四种度量:冷、热、干、湿。在这四种度量的交织下,最初的物质:元素,诞生了。”
“冷而干为地,冷而湿为水,热而干为火,热而湿为气。这四种最初的物质,构建成了第一密度:物质的密度。在这一密度,一切都是由浊以太构成的,非常原始。”
“随后,火和气作用于地和水之上,将世界推动到了第二密度:意识的密度。这一密度,是动物与植物的密度——它们有自己的意识,但是对自我、对世界缺乏认知。有意识,也只有意识,而无任何智慧可言。在这一密度,生物的体内开始出现清以太,只是非常稀少。”
“第三密度,是智慧的密度。生物开始思考,对自己、对世界有了认知。到这一阶段,生物体内的清以太开始爆发性的增多。所有的人类,在大脑发育完全、自发进行第一次思考之后,都处于这一密度。这也是人类的超凡之始,夏洛先生。人类的超凡者,天生就处于第三密度。”
“至于第四密度,是理解的密度。智慧生命会同情,会怜悯,但本质上仍然把除自己以外的个体视为外物。而在这一密度的生物开始意识到,种族是以族群的形式统合存在的一整个个体。他们通过个体理解群体,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获得近乎未卜先知般的直觉。这也是你要努力的方向,菜鸟超凡者。”
艾伦描述中那宏伟浩大的世界观,听得夏洛心驰神往,连忙追问道:“那么,更高的密度呢?第五,第六,第七,第八……”
“我不知道。”
艾伦的语气坦然,坦然到让人忍不住愕然。
“我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就到此为止了,更高的密度,报社讳莫如深。我想,或许……第四密度往上,就已经成为了超出我们认知的伟大存在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洛觉得艾伦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复杂。
“伟大的存在吗……”
第三,第四,然后就是伟大存在……感觉似乎很近,却又似乎无比遥远。
就在他神游天外时,悠扬而沉闷的钟声响彻于伦德尔上空,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一声。
午休时间到了。
36 仪术
“咚,咚,咚……”
狭窄阴暗的走廊内,两个人的脚步声回响,为死寂的世界带来一线生机。
午休结束后,在艾伦的带领下,翻越数层阶梯,夏洛重又回到了报社地底,那一度将自己囚禁的幽深所在。
只是,此刻,他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当时的阶下囚了。
夏洛后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艾伦的后脑勺。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明明是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他却感觉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隐秘窥视,以及脚面抬起时明显的阻碍感,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紧紧裹住他的双脚、不让他前行一样。
而对这一切的异常,他不问、不语,像是毫无察觉一样,只是跟着前方的艾伦,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人眼所能识别的光谱,不过寥寥。人耳所能捕捉到的声波波段,也是极其有限的。而随着他成为超凡者,他的第六感——灵性,将得到飞跃性的开发,强行剥开世界的表象,将血淋淋的真实呈现在他的眼前。
就像霍兰德笔记本中所记载的一样:这个城市,这个世界,在超凡者的眼中,和在凡人的眼中,是截然不同的。
不知前行了多久,艾伦突兀地停下了脚步。走廊,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尽头。
他转过身,用钥匙打开了一扇房门。和其余厚重、锈迹斑斑的铁门不同,这扇位于走廊尽头的大门,采用的是木质结构,在黑暗的走廊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棕发灰瞳的青年用眼神示意。没什么犹豫,夏洛抬脚跨过木门。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大而空旷的房间,中心处没有空无一物,有些像他上学时下雨天上体育课的空旷活动室。密密麻麻的柜子紧贴墙壁,散发出氤氲的气息,有一种怪异的神秘色彩。
身后传来“碰”的一声轻响,木制的大门被关闭,随后艾伦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带起道道回音:“这里是报社用于储存一些不那么安全‘材料’的储藏室……当然,也会被当成新人的训练场。毕竟……伤到哪里碰到哪里,直接用这里的‘药’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坏笑,于是夏洛便知道,所谓的“药”,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的东西。
见他不答话,艾伦又话锋一转:“报社地下的过道,很难受吧?”
“……很恶心。在看不到的角落里,有许多无形之物在窃窃私语。”夏洛皱眉道。
那些东西,他无法用具体的词汇来形容,就仿佛是不好东西的聚合体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对所有路过者一视同仁地倾泻以恶意的目光,一旦察觉到丝毫破绽,就会跳出来吃他的肉、吸他的血、嚼碎他的骨头、吞噬他的灵体。
“它们是最好的守门人,同时也是审讯环节的一环。”艾伦轻笑着走到了夏洛的对面,双手插兜,“哪怕是强大的超凡者,被囚禁在狭窄阴翳的审讯室中、还要接受这些东西无休止的骚扰,要不了多久也会精神衰弱的。”
“哦,别问我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的答案只能是‘不知道’。这段地下空间存在的时间比地平线报社还要久远,似乎原本是某个太古遗迹的一部分。遗迹被官方机构封印在地底深处,而这段走廊却被保留了下来,作为报社的防卫措施之一……嗯,说太多了。”
艾伦的声音微微停顿,让正听得聚精会神的夏洛回过神来:“报社的事情以后有时间再说吧。原本,新人超凡者的训练安排是,前半个月以各种知识为主,后半个月才进行战斗训练的。但是主编的要求是,让你在两天的时间里拥有初步自保的能力。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能够浪费,赶紧开始吧。”
两天……为明晚的“特殊任务”做准备吗?
夏洛若有所思,看来那个任务存在一定的危险性,甚至……会遭遇战斗。
“那么,我们是要训练射术吗?”迎着艾伦灰色的眸子,他低声问道。
想要让一个从来没有格斗经验的新人在两天的时间内拥有战斗力,夏洛所能想到的也只有射击技巧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时代落后的火枪,能否对超凡者造成有效杀伤……
然而,艾伦却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想:“不。除非拥有特殊子弹,否则火枪对超凡者只能起到牵制作用。第四密度的超凡者,他们的肉体已经经历过一次蜕变,不再有凡人的要害。你就是对着他们打上一天,对他们造成的伤害也十分有限。”
“你要掌握的,是不同于秘术的……超凡之力。”
顿了顿,艾伦嘴角微微翘起,朝夏洛吐出了一个名词。
“仪术。”
“仪术?”这熟悉的词汇让夏洛眼神一凝。按照罗杰·史密斯的说法,他在穿越前便掌握的太岁拳,在这个世界的分类中,似乎也属于仪术的一种。
“对,仪术。”艾伦点了点头,“第三密度的超凡者,灵性有限,无法肆意挥霍秘术,而他们的肉体还没经历过蜕变,脆弱如凡人,一旦被人近身,也会有受伤甚至死亡的危险。”
“因此,超凡者们大多会学习一两手近战的技巧用于防身。在野的超凡者会选择凡人的格斗术,而我们这种有组织的超凡者则存在着更好的选择……那就是自古老时代传承下来的仪术。”
“仪术是一种统称。在古老的过去,秘术和秘术塔的概念还没有广为人知的时候,有超凡者为了追求力量,与上位种族朝夕相处、模仿它们的动作所总结而成的,一整套动作和冥想法。其中绝大多数都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了,但仍有零星的片段得到了传承、保留至今。”
“仪术包含一个上位种族对它们信仰的怪异神祇的祭祀、日常锻炼的方式、战斗技巧等等诸多特征,种类繁多,可大致区分为战斗用仪术和功能性仪术两种类。比如这样——”
艾伦面色一肃,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他的双手五指张开、如同鱼叉般怪异地晃动着,有一种莫测的神韵。夏洛只感觉眼前一花,再次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置身于无光的海底,无边无尽的海水在恐怖的压强下从他全身的孔洞灌入,仿佛要将他活活撑爆。
没有惊慌失措,夏洛狠狠一咬舌尖。下一秒,视野回复正常,他依旧站立在空旷的地下室中,而咽喉的位置,艾伦的右手指尖已经抵住喉结所在。
若是生死之战,就在他刚刚失神的一瞬间,喉管就要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坏了吧。
“不可思议的力量!”夏洛忍不住感叹道。这仪术,仅在战斗方面,比他的工匠秘术强太多了。
收回手臂,艾伦嘴角上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得意:“这是上位种族‘深海猎手’的仪术之一,战斗仪术:深渊呼唤。它们是鱼首人身的超凡种族,天生便处于第四密度,据说居住在青铜海峡无光的海底深渊之中,与我们人类少有接触。”
“这深渊呼唤仪术模仿的是他们与天敌‘雷光之精’战斗时所施展的技巧。由深海猎手亲自施展,甚至能够呼唤出真实的海水将敌人冲垮。但是在我的手中,也只能营造出让受术者深陷海底这种程度的幻觉了。”
说着,艾伦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很遗憾,将这一仪术开发到这种地步,就已经是我个人的极限了。如果进一步深入,我就要畸变成鱼头人身的怪物了。”
“就算是现在,我洗澡的时候,也偶尔会在身上发现鱼类的鳞片呢……”
闻言,夏洛心中一跳。
“深入学习仪术,会变成非人的……怪物?”
37 星之鞭
通过艾伦的诉说,夏洛瞬间便联想到了自己的太岁拳。
那仪术,可能与他的穿越相关,却也可能给他带来未知的危险吗?
难怪罗杰让他不要再尝试做那些动作。
面对夏洛的提问,艾伦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视使用者自身情况而定。”
他解释道:“仪术是我们人类对上位种族的模仿,理所当然会带有它们种族的烙印。这种烙印随着人类对仪术研究的深入而逐渐加深,诱导灵体和肉体双重变异。我们的模仿太过逼真、甚至骗过了我们自身……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
“而想要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也很简单,适可而止,让自己的模仿不要那么逼真就好了。”
闻言,夏洛眼睛猛地眯起:“那假如……有的超凡者,为了追求力量,主动……”
就好像夏洛……从海星变成人类,这样的状况类似?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人类与那些上位种族之间,存在着密度上的天然鸿沟。”艾伦耐心解释道,“举个例子,我刚刚使用的秘术‘深渊呼唤’。它源自天然处于第四密度的上位种族‘深海猎手’。”
“假设某一天我打破了仪术的界限,内在外在都发生畸变,我也不可能突破密度的限制,达到第四密度。我会因为痛苦和疯狂而暴走,成为既不属于人类、亦不属于深海猎手的超凡怪物,大肆破坏。”
“类似这种情况、由超凡者畸变而成的怪物,在超凡世界有一个统一的称呼:畸变体。”
“……密度是鸿沟……”眼中闪过一抹思索之色,夏洛试探性地出声询问道,“那么,假如有一名第四密度的超凡者钻研仪术‘深渊呼唤’,他是否能够……”
转换成货真价实的“深海猎手”?或者,其他位于第四密度的上位种族?
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艾伦却是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深入那些上位种族的族地之中,才能够找到真相了。”
“每一年甚至每一个月,都会有精通仪术的超凡者失踪、像是凭空蒸发一样再也不见踪迹。他们是否……”
艾伦没有把话说完,但夏洛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些失踪的超凡者,有不小的可能舍弃了人类的身份,转而投入更加强大而怪诞的种族怀抱之中了。
而同时,夏洛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高密度种族的烙印会对低密度的生物造成影响,那么……人类这个种族,会不会对低密度的生物造成影响?
动物之间,会不会流传着传说中的“人类象形拳”?然后,如果动物钻研这种“人拳”过深,会不会变成介于动物和人类之间的怪异存在?
狠狠摇头,将脑海中出现的恐怖怪物甩出脑海,夏洛心中一动:“对了。艾伦先生,我似乎听说过一种上位种族的名字,叫‘苏伊之伟大种族’。你知道它们吗?有没有超凡者模仿它们所创造出的……仪术?”
说着,夏洛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进入这具身体之前那紫色棘皮的海星形象。
那是位于第几密度的种族?
闻言,艾伦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苏伊同样是位于第四密度的种族。它们的族群居住于我们无法达到的星空彼方,只有极少数的超凡者才能够接触到它们,因此信息极少。”
“我只知道,它们有着‘星海漫游者’等诸多称号。每一个苏伊族人成年后都会在星海之中探索、漫游,造访未知的文明。它们以智慧生命的灵魂为食,但并不暴虐,而且极其重视契约精神,不少仪术之中都有召唤它们见证甚至主持仪式的步骤。”
“至于苏伊种族的仪术,报社所收集到、并且对我们记者开放的只有一个:战斗用仪术‘星之鞭’。苏伊是一种软体动物,它们的身躯柔软而富有延展性。星之鞭的要旨在于将身体的关节主动脱臼,可以甩出鞭状的四肢攻击,也可以用柔软的身体降低伤害,是攻防一体的仪术,只是……不太适合新人超凡者。”
瞥了夏洛一眼,艾伦微微摇头:“就好像人类之中也存在强壮的军人和娇嫩的公子哥一样,同为第四密度种族,也是存在强弱之分的。而苏伊……在同密度之中,属于最强种族之一。”
“学习星之鞭的过程极其痛苦。学习者不仅要将全身的关节脱臼,还要在极端的痛苦下抵御幻觉中浩渺星空的呼唤,一旦有一瞬间的失神,灵体就会迷失在那星空之中,再也无法回归。你的话……我推荐还是从‘深渊呼唤’开始吧,这也是报社里大部分新人的选择。”
“这样……”夏洛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他抬起头与艾伦对视,碧绿的瞳孔平静而深邃。
“可以让我……尝试一下,‘星之鞭’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你可得想好了。”艾伦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夏洛,耸了耸肩,“新人福利,你初次学习的仪术是免费赠予的。”
“而这之后,如果你想学习其他仪术,就需要用你创造的贡献来换取。即使你无法掌握星之鞭,我也无法做主,给你替换全新仪术的机会了……即使如此,你仍然确定要选择它吗?”
“……”
张了张口,夏洛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迟疑。
可能他无法掌握星之鞭,就算兑换了也不过是浪费资源。
可能就算掌握了星之鞭,对他当前的处境也起不到任何帮助。
可能……
——没有那么多可能。
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镇压,夏洛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神色。
如果没有变数,那就主动创造出变数!
“是的,我确定。”
比起从来都不曾听闻的“深海猎手”,他不如将希望寄托于他穿越时所降临的身体——苏伊之伟大种族上来得好。左右都是虚无缥缈的朦胧幻影,要选也选一个熟悉的。
万一,万一穿越成了海星怪物的他,真的和星之鞭,和苏伊之伟大种族存在什么联系的话——
这份联系,会否就是他所期待的变数?会否成为他的力量,帮助他摆脱报社的掌控?
“好吧,如你所愿。”
艾伦瞥了他一眼,灰色的眸子中闪烁着莫名的神色:“理由我就不问了,谁都会有自己的小秘密。”
他的话让正在绞尽脑汁想说辞的夏洛微微一怔,随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谢谢。”他说,声音中带着丝丝并非装出来的真诚。
对现在的他来说,这种漠视,比起并不属于自己的无私之爱、以及他人强加的对自己利用价值的信赖,更加难能可贵。
38 前置仪术
“仪术的学习过程本身,实际上也属于仪术的一部分,称为‘前置仪术’。之前也说过了,仪术本身是一个宽泛的概念。繁琐复杂的法阵、战斗的技巧、祭祀神明的仪式……这些都囊括在仪术这一概念之中。”
艾伦一边用一块看起来起码有十几年没洗过的抹布擦拭着一个小坩埚,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着夏洛说道:“而想要掌握仪术,通过文字和图像是不行的。你需执行一场前置仪术,与某个种族的烙印建立联系,获取相应的知识。那之后,仪术的知识、效果,就会以超凡的方式自动浮现在学习者的脑海之中,剩下的无非就是练习和掌握了。”
这……听起来有些像是记忆操纵啊。
夏洛忍不住想到。他不太喜欢这种“脑子里有不属于自己记忆出现”的感觉,那会让他怀疑自己意志的纯粹性。
“一切的超凡力量都源自秘符文,仪术也并不例外,只是和秘术不同,仪术的力量并非源自我们铭刻于秘术塔上的秘符文,而是源自上位种族的种族烙印,既:‘种族秘符文’。”
“种族……秘符文?”夏洛挑了挑眉。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名词。
“是的,种族秘符文。上位种族,又名‘超凡种族’,它们之所以优于我们人类、全族从诞生起便天然处于第四密度,其根本原因,便是‘种族秘符文’的存在。”
继续着自己手上的动作,艾伦解释道:“报社对‘种族秘符文’的记载语焉不详,我也知之甚少。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上位种族除了和我们人类类似、同样可以铭刻秘符文于秘术塔上外,它们还以族群为单位,有着独立于秘术塔的额外秘符文赋予它们超凡之力,也就是种族秘符文。比如深海猎手的‘深渊呼唤’、苏伊的‘星之鞭’,就是来自于它们各自族群的种族秘符文。”
“我们人类创造出的仪术,就是通过先贤的探索、和那些上位种族的种族秘符文建立起浅薄的联系,从中窃取出一丝超凡力量,为我们所用的技巧。我们人类,并没有种族秘符文的存在,因此只能从其他方向寻找出路,弥补力量上的差距。”
“种族秘符文存在诸多谜题。有的学者认为,当我们人类拥有种族秘符文的那一刻,就是我们晋升为全新的上位种族的时候。而也有反对者认为,并非获得种族秘符文才成为上位种族,而是因为生而为上位种族,所以才有种族秘符文。两方观点的支持者,谁都无法给出支持自己论点的证据,至今仍在争辩不休。”
“哦,顺道一题,诸多凡人所谓的‘神秘学仪式’,其实就是对仪术的拙劣模仿。没有蕴含灵性的超凡材料,他们根本什么都施展不出来……当然,偶尔也有因为这样那样的巧合而真的发生了超凡世界的特例存在。而那时,就轮到我们超凡记者出动了。”
“拙劣模仿……吗?”夏洛喃喃自语道。
他想起了霍兰德笔记本中所记载的“阿斯特沙崇高视野”仪式。那究竟是货真价实的仪术,还是因为偶然而产生的超凡现象呢?
……之前厄泽特捡到大便宜的态度,似乎可以当成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个真正蕴含着超凡力量的仪术……究竟是哪位“同好”,怀着怎样的心态,告知于霍兰德的呢?
夏洛低头沉思,而艾伦的声音再次响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前置仪术,至少报社对我们这些记者开放的前置仪术,都不难布置,只需要绘制一些图案、布置一些道具就好,不需要某种蕴含未知力量的语言,不需要超凡者灵性的参与……毕竟这只是前置仪术而已。”
“星之鞭所需的前置仪术,需要材料为:足够保持燃烧状态超过一小时的星界烛一根、星云蝶的完整蝶翼一份、虹彩兰种子一把、无肉眼可见杂质的清水五百毫升。嗯,星界烛的备份有些不够了,等下报备后勤部门让他们补上……”
只见艾伦轻车熟路地走到房间边缘处,打开一扇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根通体漆黑、让人联想到无星夜空的蜡烛:“这就是星界烛,能够模糊物质世界和星空的界限、蕴含着灵性的超凡材料。它是许多仪术的必需品,因此缺口很大,是这储物室里补充频率最高的材料之一。”
夏洛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艾伦操作,默默将仪术所需要准备的材料、步骤等铭记心中。当然,他也知道,最为重要的,其实是那些蕴含着灵性的超凡材料。如果没有它们,就算仪术流程倒背如流,也没有任何作用。
“星云蝶的完整蝶翼一份。这是一种栖息在迷雾山脉深处的蝴蝶,?粉具有轻微的麻痹和致幻效果,因为凡人大肆捕捉,现在已经非常罕见了,需要专门养殖……”
转身来到另一个柜子前,艾伦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了一对干瘪的蝴蝶蝶翼。那蝶翼约莫半个手掌大小,主色调为黑色,群星般炫目的斑纹点缀其上,如同闪烁于宇宙之中的绚烂星河。
“嗯,凡人们捕捉星云蝶可不是为了观赏用,而是为了收集它们的?粉来制作……没什么。”棕发的青年悻悻止住了话头,“你就当这是观赏用蝴蝶吧……那种事情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虹彩兰种子一把。‘一把’这个概念十分模糊,其实就我个人体感而言,二三十颗也就够用了。不过反正后勤部的人会补上,多抓点也没什么。”
说着,他伸手抓了慢慢一把植物的种子,多到指缝里都塞得满满当当。
“虹彩兰是西大陆的原生植物,它们存在的时间比我们人类古老得多,随着近几十年工业快速发展,它们的数量也开始显著减少了。”
说着,艾伦从角落走回,将手中的种子一把撒进了坩埚之中,发出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好了,清水就用我的吧。”
他从腰间的挎包中取出数个扁平水壶,一边旋开壶盖一边道:“我的水壶容量都是固定的一百毫升,方便计算。五百毫升就是五壶,不多不少。”
他抖了抖水壶,尽可能将残留在内部的液体抖落至坩埚中。无色而透明的液体清澈见底、占据了大半个坩埚,虹彩兰的种子沉在底部,在清水的浸泡下散发出朦胧的七彩色光芒,如同倒映在水底的彩虹。
“现在,点火加热,直至清水沸腾。这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我先把火点着。”擦亮一个火柴,艾伦将坩埚底部的助燃稻草点燃。他没有熄灭火柴,而是将其再次凑向漆黑蜡烛的灯芯处:“点燃星界烛。你需要用鼻子和嘴呼入它散发出的香气。这会让你更快的和星空建立联系。”
墨绿色的火焰在蜡烛顶端静谧燃烧着。夏洛抽了抽鼻子,能闻到一种缥缈的味道涌入鼻腔,不好闻,但也不难闻,硬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混杂了古龙水的汽车尾气。
闻着这种味道,夏洛渐渐感觉到有些昏昏欲睡,眼前的景色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回响的,源自心脏的齿轮碰撞声,似乎变得响亮了一些。
“圣徒、先见、巫师、祭祀。星界烛的火焰在不同的超凡者眼中,也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夏洛先生,你看到的火焰是什么颜色?”
艾伦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
“……墨绿色。”勉强打起精神、尝试让自己从困倦的状态中回过神,夏洛反问道,“你呢,艾伦先生?你看到的火焰,是什么颜色?”
“我看不到火焰。”
随口答道,棕发的青年转身,用镊子夹起了干瘪的蝶翼,表情微微严肃。
“跟你说一下注意事项。等下你可能会看到幻觉、听到莫名的呼唤、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你要竭尽全力无视它们、保持自己的清醒,一旦你失去意识,仪术就失败了。你会在圣佩洛戈医院的病房中苏醒,感觉全身骨裂般的疼痛。不用害怕,这只是小伤,医生会治好你。”
“而假如你眼中出现了虚幻而朦胧、看不清形象、呈现银白色的神秘符号,你就成功了一半。剩下来的一半,在于你要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要去辨认那符号的具体形态——那是苏伊一族的种族秘符文,一旦它在你的眼中变得清晰起来,就代表你朝着成为畸变体的方向跨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并且无可挽回。”
“我最后再确认一遍,夏洛先生。现在,你仍然有反悔的机会,但你依然决定选择‘星之鞭’,作为你最初掌握的仪术,你确定吗?”
闻言,夏洛顾不上思索艾伦“看不到火焰”的含义,没有丝毫迟疑地用力点头:“我确定。”
事到如今,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就在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时候,只见艾伦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微笑。
下一秒,夏洛感觉眼前一花,什么干燥而薄的东西迅速擦过了他的眼球,带来异物的刺激感。
而随后,是强烈的辛辣,以及淡淡的麻痹感自眼球扩散。夏洛感觉像是一把胡椒粉飘进眼睛、并且被用力揉开了一样,火烧般的灼痛感自瞳仁处传递至脑神经。
他想要闭上眼睛,但是莫名的麻痹袭击了他的上半张脸庞,让他的面部肌肉僵硬如冻肉,就连闭上眼睑、甚至分泌泪水都成了奢望。
难受、痛苦……各种负面情绪袭击了夏洛,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要擦拭眼睛。
然而,他的手刚抬起到一半,便被拦截在半空。
“你一动,就功亏一篑了。”男性的声音在耳旁回响,语气之中满是严肃,悠远,却又近在咫尺。
“抬头,看向坩埚。”
不知所措的少年依言抬起头,朝自己记忆中坩埚的位置看去。
只见,缥缈的烟雾升腾而起,其中……星河漫天。
39 凡人
虚空的宙域之中,大大小小的光球散发出炫目而怪异的辉光。
就在眼中倒映出那疯狂星空的一刹那,夏洛只感觉脑海中一阵嗡鸣,眼中辛辣的感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连思想都被麻痹的深寒,从两眼处开始蔓延,以极快的速度侵占了他的大脑。
他听到群星在低语,向他倾诉宇宙的奥妙。他听到了响彻虚空的宇宙之歌。他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能量潮汐。
他是一颗种子,一颗小小蒲公英的种子,在无垠的星海间游荡、寻找着自己不知处于何处的归宿。
不知过了多久,夏洛的意志逐渐上浮,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感觉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似乎属于自己、又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此起彼伏,如同缠在一起的线团般毫无头绪。
抬起头,如平面、如立体,银白色的符文如深海章鱼般盘旋漂浮、肆意伸展着自身无数的触手,如同要将漫天星辰摘入手中。
莫名的知识从脑海……或者更深的所在上浮,让夏洛知晓:那是秘符文,独立于秘术塔之外的种族秘符文:旅行。
是独属于苏伊一族的,种族秘符文。
和艾伦之前所述说的不同,夏洛能清晰的看清它的形象、理解其含义,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与其建立的密不可分的联系。
心中闪过一丝明悟,夏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出神。
以海星般的棘皮为主体,白皙的肌肤和苍老的肌肤为点缀,像是小孩子粗暴拼合而成的荒谬拼图一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杂糅在一起,斑驳、怪诞。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
这根本不是手!
沉默片刻,他突然如有所悟,低头朝自己的身下看去。
只见,金发碧瞳的少年正站在坩埚前,盯着蒸腾的水汽发呆,两眼无神,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体内似乎在发生未知的变化。
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夏洛操控着自己此刻的身体,像是跳水运动员一样一跃而下,沉入此刻属于自己的身体之中。
灵体和肉体,再次融而为一。而与此同时,银白色的光辉,也坠落于虚无的荒野之中,于怪诞金属高塔所无法触及的高空之中,绽放光芒。
……
“沙沙沙”的书写声在耳畔响起,夏洛猛地回过神来,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仰望着陌生的天顶,夏洛睁着眼睛,微微出神。
难怪,报社高层也好,罗杰·史密斯也好,厄泽特也好,都确信自己就是“铁心工匠”舒瓦尔兹。
他们并没有搞错,他的灵体,确实掺杂有“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他灵魂的一部分碎片。
此刻的夏洛,是以海星夏洛为主体、混入了金发碧瞳少年和铁心工匠灵魂碎片的融合体、缝合怪。
他之前所看到的、不属于他的记忆,就是铁心工匠灵魂碎片之中所携带的记忆。它们残破且没有连续性,因为偶然的刺激,以片段的形式呈现在夏洛的眼前,为他所知。
自己是……灵魂的缝合怪……
顾不得去思考之所以会如此的原因,也顾不得去整理脑海中纷乱的记忆,夏洛只是盯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愣愣的发呆。
这副好皮囊的下面,隐藏着的,是一个怪物。
……那又怎样?
就算是怪物,也是披着人皮、有着人心的怪物!
压下内心纷杂的思绪,夏洛微微转动脑袋,立刻便察觉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有些……怪。
他的脚还稳稳立在地上,但腰部却像是骨折一样往后软倒,导致他的上半身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面。他此刻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骨头像是全部被抽走了一样,软绵绵的,使不出劲。
这是……
夏洛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此刻鼻歪眼斜,连控制面部表情都做不到了。
“耗时十五分钟,没有显著负面反应,没有因剧痛而休克……看来,你和‘星之鞭’,和苏伊一族的相性,真的很好……”
艾伦的声音响起。夏洛控制眼珠看去,只见正在硬抄本上奋笔疾书的艾伦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现在你全身的关节都脱落了,你要尝试用‘星之鞭’仪术控制它们、把它们重新拼好,这可比照着骨骼标本死记硬背有效多了。照我说的做,幻想你自己的双眼是两枚星之卵,此刻它们正在孵化,伸出无数闪烁着群星色彩的触手从眼球延伸至你的全身,把关节串联……”
听起来很恶心。
夏洛的五官皱在一起,别无选择地闭目照做。他想象深紫色的棘皮触手从他的双眼中破卵而出,在他的体内蔓延……
一种畅快的解放感自深邃的地方传递而来。他感觉自己的双眼一阵清凉,有什么冰冷而滑腻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游走,驱散恼人的无力感。
随着“嘎嘣嘎嘣”几声轻响,夏洛感觉自己夺回了面部的控制权,试探性地张了张嘴:“这就是……星之鞭?我的……仪术?”
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缩骨功?
“还只是种子而已。凭现在的你,无法发挥出星之鞭真正的力量。”
艾伦从旁边走了过来,以不那么礼貌的姿态俯瞰着瘫软在地的夏洛,眼神平淡,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看来你的状态不错,没有触犯什么禁忌。这也是有组织超凡者的好处之一,许多事都有前辈带着,能避免许多危险。在野的超凡者可就惨了,许多东西都只能靠自己摸索,一个不好就是畸变的下场。”
夏洛默然以对。看清了苏伊的种族秘符文、理解其蕴含的意义,还与其建立了身后的联系,甚至它已经进入了自己秘术塔所在的神秘空间。如果他是普通人,早就畸变得不能再畸变了吧。
而他之所以能够保持理智、甚至表面上毫无变化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的灵体……就是属于苏伊这一种族的灵体。
本就是苏伊,自然不会因为苏伊一族的种族秘符文而畸变。
不过,穿越……会导致自己连灵体的种族,都发生转变吗……
这是否,是太岁拳所导致的变化之一?
艾伦盯着夏洛看了一会,歪着脑袋出声:“你能动了吗?”
“……还不行。”夏洛尝试了一下,在将脸部关节“串连”后,无形的触手似乎陷入了停滞状态,无论怎么集中精神想象都不再有所动作,像是冬眠了一样。
灵体和肉体不契合的影响,开始显露了。
“它们……没反应了。”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你和仪术都需要适应彼此的存在,这是一个磨合的过程。”棕发灰瞳的青年点了点头,“你现在的状况什么都做不了。你就专注于把全身的关节串联起来吧,明天再进行一点实战训练,你就算是有初步自保的能力了。”
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他补充道:“对了,你速度最好快一点——如果你还想准时下班的话。”
……
“铛~铛~”
悠扬的钟声回响于城市上空,次数是不多不少的五次。
时间是,下午五点。
穿过阴暗而狭长的走廊,跨过通往地面的楼梯,两名青年记者在一楼的大厅中停下脚步。
夕阳的光芒穿透厚重的云层,透过窗户照入大厅,为视野中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辉。虽然是下班时分,但大厅里的身影却寥寥无几,偶有人走过,也神色匆匆、面露菜色,似乎是为繁重的工作而感到焦头烂额。
“自从王室和教会矛盾激化以来,几乎就没人能准时下班了……”艾伦扬了扬手中写满文字的硬抄本,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原本伦德尔的埋葬工作,几乎都是由王室和教会一手包办的,地平线报社只负责查漏补缺。”
“而现在,那两个本该维系伦德尔秩序的官方势力互相制肘、彼此收拢战力备战,整个伦德尔的超凡事件几乎全部都一股脑地推到了报社头上。还不只是如此,王室和教会还在大肆搜刮外来和民间新觉醒的超凡者,连一点人手都不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忙碌已经成为常态了。”
他的笑容真的非常勉强,灰色的眸子之中满是晦暗,语气之中也充满了怨念:“至于你,夏洛先生……你暂时帮不上什么忙。你就按时下班,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今后会有用上你的时候的。”
说到“按时下班”这个词汇的时候,他的语气颇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当然,还有隐藏得很糟糕、呼之欲出的嫉妒之火。
“……呃,那,再见?”
夏洛尝试性地抬起手,和艾伦告了个别。像是被他这一举动气到一样,棕发的青年抱着一叠文件,嘴里嘟囔着牢骚话,头也不回地顺着阶梯朝楼上走去。
凝视着他的背影,夏洛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一下。
这一天的相处下来,他对艾伦的感觉还不错。和沃拉姆夫妇不同,和罗杰·史密斯不同,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非常纯粹,没有无法说出口的愧疚、没有互相利用的勾心斗角,只是纯粹的同事关系,以及执教者与学习者之间的关系。
而仅仅只是这样,对现在的夏洛而言,都已经足够难能可贵。
就在他盯着艾伦远去的背影出神时,他感觉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随后清脆而悦耳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你好,你看起来比较面生……是新来的记者吗?”
夏洛微微一怔,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头戴贝雷帽、肩跨笨重相机的女性,正在朝他露出微笑。
那名女性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火红色的秀发盘起,淡褐色的瞳孔如一汪清泉,五官端正,正以一种温和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与他对视,少女笑着点了点头:“我们是同行,我也是地平线报社的记者……我刚刚看到你在和艾伦·让说话。他是非常孤僻的人,几乎不跟同事交流,你之所以能让他刮目相看,我猜是因为……你是他的助手,对吗?”
她的声音之中,既有青年的稳重,也有少女的活泼。
“……算是吧。”
夏洛只是淡淡说道,态度之中带着明显的疏离与冷淡。
他没有忘记罗杰·史密斯对他的提醒,但凡是出现在他身边的女性,都可能是报社高层安插的棋子。
何况,这种突然搭话过来的态度,也未免过于刻意了一点。
“果然。”像是没有察觉到他话语之中的冷淡一样,少女看向夏洛的眼神之中带上了一丝怜悯,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得罪了高层,但我奉劝你还是赶紧申请更换导师为好。在报社所有有资格担任导师的超凡记者之中,艾伦·让绝对是最糟糕的那个。”
“要问为什么的话……他是没有超凡者天赋的,凡人啊。”
40 无能
西坠的残阳透过厚重的云层,为伦德尔的建筑镀上一层昏蒙的光晕。只是这光晕丝毫不能给人以光辉、希望之感,反而如同临终的辉煌般凄厉。
人来人往的马路旁,棕发碧瞳的中年男性打扮得整整齐齐站在停靠在路边的马车旁,不时朝着不远处的报社大门张望。通过他脸上的不耐烦和不时取出怀表查看时间的动作来判断,他似乎已经这样有一段时间了。
终于,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映照在他的瞳孔中,让他立刻举手高呼:“夏洛,这里!”
沉思中的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金发碧瞳的俊美脸庞,正是夏洛。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卡莱恩·沃拉姆正在朝着自己招手,忍不住苦笑着迎上前去。
“我应该说过了,你不用特意来接我,我自己坐公共马车也……”
“顺路罢了。能够省下几枚铜伦,也是好的。”卡莱恩淡淡解释道。
实际上,从紫金雀商会本部到地平线报社根本就不顺路,省下来的几个铜伦也远远及不上让租赁马车开到这里接夏洛的费用。
但是他还是来了,问就是顺路。
事已至此,夏洛也只好踩着踏板登上马车。卡莱恩跟在他的身后上车,顺手拉上了车厢门。
坐在座位上,中年男性淡淡道:“xc区,贝尔街三十六号。”
低沉的应答声响起,随后是一声沉闷的皮鞭挥空声。车厢开始颠簸,而坐在其中的“父子”,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面面相觑。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沉吟片刻,卡莱恩率先打破了这份平静:“工作……如何?”
“……还行。”夏洛盯着中年男人的眸子,盯着他眼角的皱纹和发白的鬓角,缓缓点头,“收获……颇丰。”
他已经以连艾伦都为之惊讶的速度,初步掌握了仪术“星之鞭”,拥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现在的他,哪怕重新对上霍兰德的怨灵,也不必再依靠铸铁匠心的力量才能看看脱险了。
“那就好。”卡莱恩紧绷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点,在夕阳的照耀下,那刚正的脸庞,稍微柔和了些许。
但是那丝柔和,转瞬即逝。只见他重又绷起脸庞:“不要安于现状。报社的工作虽然危险,但也能让你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人。多和他们交流,多学习经验,多交朋友扩充人脉……这些都会是让你受用一生的东西。”
“……我知道了。”夏洛盯着卡莱恩碧绿色的瞳孔,认真说道。
而这普普通通的回应,却让中年人微微一愣,陷入了沉默。良久后,他以沙哑的声音,幽幽说道:“如果你早就听我和你母亲的话,也不会……”
一声深沉的叹息之后,车厢之中陷入了寂静。
转头看向窗外,夏洛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卡莱恩。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此刻低着头缩在座位上,散发出一种深深的疲惫感。
事业、家庭……这个男人的肩膀上承担着的压力,是谁都无法轻易扛起的,名为‘生活’的重压。
夏洛盯着窗外向后倒退的景色,将大脑放空。卡莱恩则闭目养神。二人谁都没有再次开口说话,时间在寂静之中,悄然流逝。
……
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夜幕在城市之中蔓延。
地平线报社空旷而无人的大厅之中,红发的女性身体挺得笔直,一动不动、面色木然,眺望着空无的远方。
她淡褐色的瞳孔,根本没有聚焦,仿佛视线穿透了世界的表层、凝视着未知的所在。
就在这时,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占星报》主编,代号“白鸽”的超凡者:罗杰·史密斯,缓步走下阶梯,站立在女性的身旁,落后她小半个身位。
“如何,顺利吗?”
“他有所戒备。”女性缓缓开口道,声音恍惚而缥缈,如同隔着厚厚的屏障,将声音传递至此。
“你做了多余的事,老朋友。”
“……”
沉默片刻,罗杰缓缓说道:“我们……曾是朋友……”
“这不是理由,你们早已形同陌路。”
顿了顿,女性微微偏过头,空洞的瞳孔中倒映出老人窘迫的神色。
“我不介意你的贪婪,老朋友。人都是贪婪的,所有人都希望尽可能攥取利益,包括我。”
“但我介意背叛,以及无能。”
“老朋友,我知道你的艾尔文里没有‘背叛’这个词汇。”
“因此,请不要让我认为你无能。”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下,发丝、肌肤……女性体表的一切颜色,都逐渐剥落,竟是变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透明玻璃雕塑,在煤油灯的照耀下反射着橘红的火光。
随后,清脆的破碎声响起,雕塑开裂、崩解,化为碎片散落。那些玻璃碎片在半空之中便开始挥发,没有留下任何残骸。
其中,一片边缘锋利的碎片擦过罗杰苍老的脸颊,带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轻抚着脸上新添的创伤,罗杰将帽檐压低,藏住自己凌厉的眼神。
“无能……是吗?”
“呵呵,我要是不表现得无能一点,某些大人物,就该坐不住了。”
……
马车停稳,夏洛推开车厢的门,立刻便听到一阵嘈杂的争吵声传入耳中。而争吵者其中之一,他还认识。
只见房屋的交界处,金发的妇人凯瑟琳·沃拉姆手持簸箕,正在和邻居布朗太太激烈争吵着。两女毫无风度地互相推搡,并且争端正在逐渐升级,似乎有朝着厮打发展的趋势。
“这是什么,你看这是什么?你这个下贱的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
“什么事?你说出来,你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推搡之中,凯瑟琳因为手提簸箕,处于下风,眼看就要因为推搡而摔倒在地。
而就在这时,一道高大而健壮的身影不动声色插入两女之间,用碧绿色的瞳孔居高临下俯视着布朗太太,其中暗含警告。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来人,自然是夏洛。
41 它们来了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通过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布朗太太,夏洛缓缓说道。
他并不确定是哪方先动的手,但那有什么所谓吗?
他就是要偏袒凯瑟琳。
“……你……”
布朗太太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面露畏怯之色,似乎夏洛的身高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她愤愤地跺了跺脚,低声撂下一句“不可理喻”,便转头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她用力带上房门,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将目光收回,夏洛转头看向身后的凯瑟琳:“你没事吧?”
“除了生气之外,倒是没事……”凯瑟琳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这时,卡莱恩也结清了马车的费用,缓步走了过来。他瞪着凯瑟琳,眉头紧紧皱起,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责怪:“你没事惹她干什么?不是早就说好了互不干涉的吗?”
说着,他以极快的眼神瞥了夏洛一眼,似乎其中有着什么隐情:“再说了,她一个寡妇,又没有孩子,你这样,容易被人说闲话……”
“我当然知道……”在二人的注视下,凯瑟琳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怒火逐渐平息,“我只是……太气了。”
“那个女人,像上次一样,又把那东西泼洒的到处都是……门上,墙上,到处都是。我清理了好久,一时没忍住,这才……”
“上次”,“那东西”……
以上关键词让夏洛忍不住挑了挑眉。邻里关系,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恶劣一点啊。
“……又来了吗?”沉吟片刻,卡莱恩的声音之中也带上了一丝怒意,“她有点过分了。”
“唉,都过去了。而且虽说这附近只有她才有动机,但我们上次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她干的,这次也……”冷静下来的凯瑟琳反过来劝慰自己的丈夫。她湛蓝的眸子在夏洛脸上快速一扫,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怎么办呢,我们欠她的。就这样吧。”
欠布朗太太……是指什么?和霍兰德有关的事情吗?
夏洛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和沃拉姆夫妇产生联系,不过几天的时间,和布朗太太见面的次数都只有两次,更别谈欠下什么东西。
因此,只能是他取代的前身:霍兰德,所留下来的人际关系。
看着夏洛陷入沉思,凯瑟琳连忙拉起他的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不要多想……既然你失忆了,那就和你无关了,不要在意。而且,那件事严格意义上来说,和你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了,你工作如何?那个罗杰·史密斯,他有没有对你做些什么?和妈妈好好说说……”
夏洛没有反抗,任由自己被拽着前行。
确实如她所说,虽然取代了霍兰德·沃拉姆,但他只是夏洛。霍兰德的过去、人际关系,和他确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在这时,灵感一阵触动,夏洛回头看向布朗太太的房屋。只见布朗太太正透过二楼的窗户俯瞰着他们,眼中淡漠无情,不似人类。
察觉到了夏洛的目光,她的眼神微微偏转,和夏洛互相对视。
诡异的笑容攀上她靓丽的脸颊,在夏洛微微收缩的瞳孔中,布朗太太的脑袋顺时针,旋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用那张上下颠倒的脸庞,静静俯瞰着他。
不似……人类。
下一秒,惊雷炸响!
虚空之中,无垠的星光亮起又熄灭,如群星沉浮。无形的灵性幻化为长鞭,在精神的引导下跨越物质和空间的限制,裹挟着磅礴的力量和气爆声朝布朗太太抽落,强大的力量将空气挤压、排开,留下一道明显的轨迹。
这不是人类通过模仿而创造出的仪术:星之鞭,而是货真价实、由苏伊这一种族施展出的……秘术:星之鞭!
啊——!!!
布朗太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并不响彻于物质世界,而是回响在夏洛的心中。
窗帘猛然落下,将他的目光隔绝。
夏洛猛地停下了脚步,拽得凯瑟琳一个踉跄:“夏洛?”
她略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却对上了一双凌厉、却透露出一丝疲惫的湖绿色瞳孔。其中,依稀有缭绕的星光驻留,尚未完全消散。
“……没什么,走吧。”
迎着“母亲”担忧的眼神,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秘术:星之鞭!
这是夏洛通过仪术觉醒……或者说,找回的,种族秘术,而其源头,正是苏伊种族独立于秘术塔外的种族秘符文:旅行。
此刻,那银白色的秘符文正高悬于夏洛意识深处的空间内部,如银月般,散发着光辉。
将灵性化为长鞭,以观察器官引导坐标,跨越空间和维度对视野中的事物予以鞭打,破坏力超群,一击甚至足以对建筑物的墙壁造成穿透状的损伤。
这是夏洛目前所掌握的,仅次于铸铁匠心金属化能力的最强攻击技能,并且还是远程攻击手段,只要目标处于他的视线范围内,就能无视距离与障碍实施精确打击。
当然,与其便利性和破坏性相对等的,就是它恐怖的灵性消耗。哪怕夏洛的灵性处于满值状态,也只够施展出一次星之鞭,那之后,他就将不可避免地陷入虚弱状态。
这对现在的他而言,是孤注一掷的撒手锏,现在看来,威力……不差。
转头看向紧闭的窗帘,夏洛眼神闪烁。
邻屋的布朗太太……是超凡者?之前仅仅是远远见过一面,他那时又刚成为超凡者不超过一个小时,竟然没能察觉到对方身上溢出的灵性。
不过,偌大的伦德尔,许许多多超凡者隐藏其中,就算恰好居住在自己隔壁,也完全可以用“巧合”来解释,毕竟总要有倒霉蛋和超凡者成为邻居的,只是恰好轮到沃拉姆一家而已。
刚刚他全力以赴的试探性威吓攻击,应该已经给对方留下了自己不好惹的印象了才对。
自然而然地从凯瑟琳手中接过簸箕,夏洛眺望着夜空中逐渐上浮的毛月亮,有些心累。
这才穿越过来几天啊,超凡相关的事情,一起接着一起,叫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超凡第一定律:超凡彼此之间会相互吸引,果然诚不我欺。
心中感叹着,夏洛因为发呆和精神上的疲惫,在跨上台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脚抬低了半公分,撞在了台阶上,一个踉跄,身体朝前倾倒。
虽然他立刻便稳住了身体,但簸箕里面装着的东西却因为轻微的倾斜,喷涌而出。
一大滩枯黄色的黏液喷洒在地,仿佛海鲜腐烂的味道直冲鼻腔,浓郁不散。其中还夹杂着寥寥数个扁平的长条状藤壶,肉质的部分微微伸缩,怪异地蠕动着。
夏洛的瞳孔,骤然收缩。
枯黄色的黏液。
藤壶。
霍兰德的笔记。
仪式,还没有结束。
它们,来了!
42 雨夜造访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泱泱乌云遮蔽月光,唯有寥寥房屋中零星的灯火闪耀,驱散夜色。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偶有沉闷的雷声撕裂寂静。街道上,时有披着雨披、手提防风煤油灯的保安们神色匆匆巡逻,以防流浪汉和可疑人士混入这片归他们公司管辖的街道之中。
现在的伦德尔不同往日,时局混乱,在缺乏官方势力管辖的情况下,夜晚,已经化为犯罪者的天堂。
放下用手指挑起的窗帘,夏洛知道,是时候行动了。
他相信报社的人肯定已经将藤壶怪物的事情报告给了高层,很可能就在此时便已经有超凡记者出动、满城市搜查藤壶怪物了。
但他不相信报社,至少不完全相信。他也没有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意思。
他打算深夜,独自行动。
轻车熟路地打开房门,夏洛踮着脚尖走到沃拉姆夫妇卧室前,趴在门上凝神静听。
成为超凡者后灵敏的听觉让他捕捉到了夫妇二人夹杂着轻微鼾声的呼吸声。他们已经陷入梦想,如此,他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行动了。
走下楼梯,取出卡莱恩藏在鞋柜里的钥匙,夏洛轻轻推开房屋大门。老化门轴刺耳的嘎吱声中,寒冷的晚风混杂着小雨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汪——呜呜~”
大型犬类的咆哮声刚发出一半,即刻便转为讨好的呜咽。夏洛随意的一瞥,便让凶暴的看门犬诺伦后脚着地、两条前腿抬起,露出了讨好的姿态。
“回去睡觉。”他淡淡说道,随后不再管诺伦,转身合上身后的房门,上锁。
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夏洛眼神冷峻。
哪怕是寒冷的雨夜,也无法浇灭一颗改善邻里关系的火热的心。
清冷的街道上没有哪怕一个行人,按照他记下的规律,距离下一次巡逻的警卫经过这里还有足足十分钟的间隔。
十分钟并不太长,但让他跨过短短的距离走到邻屋的大门处,绰绰有余。
飘摇的风雨中,夏洛抬起头,仰望着属于布朗太太的房屋。
这是一栋不论造型还是装潢都和沃拉姆家相似的三层小楼,自带一个小小的庭院。按照夏洛这几天的见闻和对比,这块住宅区应该是富人街,或者至少也是中产阶级才能负担得起。
而按照凯瑟琳的说法,布朗太太的丈夫已经去世,明面上没有任何收入,却依旧能保持高品质的生活、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如同青春少女,也确实难免会惹人非议,想到不好的事情上面。
不过,夏洛觉得事实并不一定就是她想象的那样。对超凡者而言,只要不是太过分,钱还真的就只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而已,完全不需要为此而违背意志、甚至出卖身体。
——除非自愿。
不过,那也和夏洛无关就是了。
他之所以瞒着沃拉姆夫妇在深夜来到这里,只是想和超凡者邻居布朗太太打个招呼,顺便询问对方关于霍兰德和藤壶怪物的一些事情而已。他并非怀着恶意上门的恶客。
当然,如果是对方心怀恶意的话,他也不会有丝毫畏惧就是了。
精神饱满,灵性充盈,心脏处的齿轮静谧转动着,纪念币散发出仿佛自九幽而来的森寒冻气,不知用处的漆黑鹅卵石也静静躺在他的衣兜里。此时此刻,夏洛的全部身家,都在身上。
这一切,让多疑如夏洛,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丝自信。这样的阵容,他自诩对上罗杰·史密斯,也能够暂时不落下风,甚至占据优势!
当然,他目前也就只敢想想。在榨干那个老绅士所有的利用价值、摸清他所有的底牌前,夏洛是绝不会露出一丁点反抗的表现的。
图穷才能匕见。
压下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夏洛抬起右手,食指微微屈起,真想要如同上门拜访的客人一样扣响大门。
然而,尚不等他这么做,在一声叫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大门自动向外敞开,露出其后深渊般的黑暗。
这是……欢迎,的意思吧。
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夏洛朝着房屋的深处点头致意,大步走入玄关,顺便礼貌地将房门反手带上。
随着大门的合拢,照入屋内的些微光亮被遮蔽,黑暗再次将他笼罩。此时他的双眼还没有适应明暗的变化,无法穿透这漆黑的帷幕,洞悉真实。
脚步停滞不前,夏洛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感觉房屋之中的氛围,似乎有些……怪异。
和罗杰··史密斯不同,和厄泽特也不同,和他至今为止感受到的一切超凡者都截然不同。似乎有什么超出常理之外的恐怖存在,正隐秘于黑暗之中,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位不速之客。
那会是……什么?某种秘术吗?亦或者,与他的怨灵构装体相似的召唤物?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杂念,夏洛抬起头,朝着黑暗的深处朗声道:
“深夜冒昧来访,恕我失礼。布朗太太,我并非怀抱恶意前来,亦无意与你敌对,只是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只要得到答案,我便立刻离开。”
在黄昏时遥遥给了对方狠狠一鞭子后,此刻他的发言颇有种先兵后礼的味道。
他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就在他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前进的时候,“噗”的一声轻响,放置在鞋柜上的煤油灯突兀亮起,吓了夏洛一跳。
随后,又是“噗噗”数声。一溜排的灯光亮起,化为灯火通明的道路,指引他往二楼走去。
这是屋主布朗太太,对他的指引吗?她为何不亲自现身,反而要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
虽然心中疑惑,但夏洛并没有迟疑,大步朝前迈出。一方面是他迫切想要知道藤壶怪物的相关情报,另一方面也是此时的他有恃无恐。
他已经有名为“地平线报社”的强大后台了!虽说这后台也正是他迫切想要摆脱掉的东西!
在灯光的引导下,夏洛顺着台阶走上二楼,越过走廊,在一扇半遮半掩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进入女士的私人空间,是否有些不太礼貌?
他屈起手指,礼貌地敲了敲门,发出不轻不重的三声叩击。
“请进……嘶嘶……”
略有些怪异的声音响起。是布朗太太的声音没错,只是有一点微妙的违和感。
压下心中的疑惑,夏洛推开了房门。
视线扫入屋内的一瞬间,他的动作骤然僵滞,瞳孔收缩成两个小点,刺骨的寒意从脊椎扩散、蔓延至四肢百骸。
布朗太太……或者说,曾经是布朗太太的什么“东西”,其膨胀开来的身躯挤满了大半个房间。棕色的发丝垂落,赤裸的女性上半身从吊灯上倒悬,以深红的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夏洛。
这本该香艳的一幕,此刻却只会让任何男性都惊骇欲绝、抱头惨叫。
因为此刻的布朗太太下半身,是只有在最荒诞而怪异的恐怖噩梦之中才会出现的怪物。
发泡、膨胀,如同巨型菌类般的……怪物。
43 我就是报应
布朗太太的上半身倒悬在吊灯上,如同倒吊人般俯瞰着夏洛。她的下半身并非人类的双腿,而是密密麻麻膨胀开的菌类组织,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灰白色的菌盖如同宽大的裙边般绽放。
此时的布朗太太,宛如是从巨大蘑菇上长出的人形增生。
空气中散布着暗红色的粉末,似乎是菌类结构散布的孢子,夏洛第一时间捂住了口鼻,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点,大脑便开始以极快的速度麻痹。他体内的灵性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般,猛地暴动起来,自内而外的冲击让他全身一震,重新夺回清晰的思维。
冷汗将他的后背浸湿。此刻在他眼前的,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远眺着夏洛收缩成小点的瞳孔,倒悬的布朗太太嘴角扬起戏谑的弧度:“你好呀,小伙子……嘶嘶……请问,该如何称呼?”
她的声音非常模糊,仿佛不是人类在说话,而是什么“东西”在模仿人类的语言发出声音。布朗太太暗红的瞳孔之中孕育着疯乱与狂躁,但编织出的话语还算有条理,似乎仍然保持着清醒的自我。
“抱歉……嘶嘶。在潮湿的雨夜,我无法保持凡人的外形,只能以这种姿态与你交流。”
夏洛从惊恐中回过神,按耐下内心掉头就走的冲动,先是捂住口鼻退出了孢子的散播范围,随后摘下帽子按在胸口,学着自己记忆中罗杰·史密斯的样子,沉声道:“晚上好,美丽的女士。夏洛·沃拉姆向您致敬。您应该……记得我才对。”
心中那一丁点的自信和骄傲早已不翼而飞,超凡者灵敏的第六感正在疯狂朝他示警,眼前的布朗太太,是绝对无法反抗、在生命层次上碾压他的……上位存在!
似乎是被他恭谨而拘束的态度逗乐了,布朗太太掩住嘴巴,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笑意:“你好,夏洛先生。我‘记得’你,却不‘认识’你。”
“我猜得到你是为何而来。你看到了‘不是你的你’残留的痕迹,并且为那些枯黄色的粘液感到担忧,对吗?你认为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并且在深夜上门来确认——很大胆,小伙子,真的很大胆……”
布朗太太说话逐渐变得流利起来,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而她话语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却让夏洛的眉头猛地皱起。
“看起来,你似乎差距到了……我取代了霍兰德·沃拉姆的事实。您是……怎么做到的?”
夏洛放低姿态询问道。他在脑海中思索,是报社工作的瑕疵,还是强大超凡者对这类记忆干涉能力的抵抗,又或者是布朗太太本人的特殊之处?
而布朗太太并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坦然直言:“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者什么秘遗物,能够做到如此大规模、如此强力的记忆歪曲。但仅对我而言,想要识破它非常简单:毕竟,如果一具本应躺在隐秘空间的尸体,突然若无其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像个活人一样自如活动,我肯定是要进行检查的。”
“而随后,我就能发现真正的夏洛……哦,你说他叫‘霍兰德·沃拉姆’。他是一名棕发、微胖,脸上有雀斑的少年,和你一点都不像。”
转动着发梢,她的眉梢挑起,笑出了声:“这样一来,不管是谁都会发现问题的,不是吗?”
闻言,夏洛的瞳孔微微一缩,忍不住再次后退一步:“霍兰德的……尸体,在你,您的手上?”
霍兰德死后化为了怨灵,又被铸铁匠心侵蚀为构装体。他本以为对方的尸体被报社处理妥当、埋葬在了无人知晓的所在,又或者干脆死无全尸成了怪物的口粮,却没想到,竟然是在布朗太太的手上。
但是,怎么……又究竟是为什么?
“是的,他的尸体在我这里。我做了防腐处理,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除了没有呼吸……和他害死我儿子时那可鄙的面目相比,真是可爱多了。”
布朗太太冷笑。
夏洛一怔:“霍兰德……害死了您的儿子?”
这……按照霍兰德笔记本中的描述,他是一个有些胆小、热爱家人的少年,似乎不太可能会做出杀人这种事情。
或者说,笔记里的东西,都经过霍兰德本人的美化,他其实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他并非直接的杀人凶手,警察和法庭都宣判他无罪。”
默然片刻,布朗太太暗红色的眸子从夏洛身上移开,眺望着一无所有的虚空,缓缓说道:“有的时候,人会对其他人诉诸于恶意。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他并非来自糟糕的家庭,有爱他和他爱的人,家境好,受人喜爱。但他就是这么做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然后,他的人生翻到全新的篇章,过上了幸福而充实的生活,将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抛之脑后。而与此同时,被他伤害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曾从伤痛中走出,只是独自在黑暗中彷徨,伤害自己,伤害爱着他的人,最终……在一个和今天一样的雨夜,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他的父亲,因为过度的操劳和神伤,不久便身患重病,随他而去了,只剩下一个家庭支离破碎、还要亲眼看着仇人阖家团圆的可怜虫。”
“圣灵没有降下报应,虔诚的信仰带不来任何东西。”
“因此,我就亲自……化身报应。”
她的声音冷漠、坚硬而决绝,其中蕴含着刻骨铭心的悲切与怨愤。
“——是你!?”夏洛的眼神猛地凌厉起来,体内灵性翻涌,星之鞭蓄势待发。
布朗太太的话语之中,并没有提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一切已经不言自明。
是她,杀了霍兰德·沃拉姆!
“呵呵……我可没有直接杀他,只是在合适的时机通过合适的人,诱导一群不那么合适的神秘学爱好者们,举行一个不适合他们举行的仪式而已。官方机构无法给霍兰德定罪,那他们同样不应该给我定罪,毕竟……就像他不知道我的孩子会自杀一样。我也不知道,他真的会去举行那个仪式啊。”
布朗太太暗红色的瞳孔从虚空中重新凝聚在夏洛的身上,其中蕴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不必这么紧张,夏洛先生,你并非霍兰德,我没有迁怒于你的意思,甚至还有点喜欢你……你取代了霍兰德,将他人生的痕迹都化为了虚无。在这一点上,我要感谢你。”
“你此次前来,是询问我关于‘阿斯特沙之触须’的事情吧?我心情很好,就趁着现在告诉你吧。”
“你来的很巧,因为我正在计划着,过几天就离开伦德尔,让我的人生……翻开全新的篇章了。”
44 钻空子
怪物般的布朗太太似乎真的如她所言那般,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
于是夏洛也解除了战斗准备,被冷汗浸湿的衬衫贴在他的后背,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对方很快就要离开伦德尔了?“阿斯特沙之触须”是指那些藤壶怪物吗?不过,在那之前……
夏洛抬起头,仰望着布朗太太那怪异的姿态,心中一动:“冒昧询问一下,请问您现在的样子,是不是……”
话刚说到一半,他便面色微变,迟到的理智让他闭上了嘴,没有将“畸变”这个词汇说出口。
布朗太太微蹙的眉头,让他恨不得回到两秒前,掐死那个多嘴的自己。他莫不是吸了怪异的孢子,把脑子吸坏了,竟然问出这种问题!
还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倒悬于吊灯上的布朗太太,纤细的眉头挑起,暗红色的瞳孔之中似乎有怒火酝酿,她下半身巨大的菌类也如同呼吸般微微鼓胀,菌丝漫天,仿佛下一秒就要朝少年倾泻怒火。
但仅仅是瞬间,她略显狰狞的神态便重新回归平静,菌类也像是漏气了一样,收缩回原本死物般的状态。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某个慌不择路、急需合法身份的通缉犯……看来是我多心了。夏洛先生,你应该是哪个秘密结社的成员吧?是‘黑十三’?‘森绿共济会’?那‘放牧者协会’?总不会是‘构装兄弟会’吧?”
虽然听到了让他非常在意的“构装”词汇,但夏洛还是缓缓摇摇头:“抱歉,我不便透露我身后的组织。”
他通过布朗太太之前的言行判断出,对方应该对伦德尔的官方势力颇有微词,他地平线报社记者的身份一旦为对方所知,只怕会起到反效果,因此他选择了闭口不谈。
“……行吧,我对你的身份也并不是特别在意,但你是个菜鸟这回事,我倒是能够看出来。”
顿了顿,布朗太太以倒吊的姿态居高临下教训他道:“超凡者所掌握的超凡力量,就好像道德一样。你不能逢人就询问对方有没有道德、有哪些道德,明白吗?尤其是‘畸变’这个词,更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如果我是暴躁一点的超凡者,刚刚你冒犯的言辞,就已经足够让我们化友为敌了。”
“……呃,我很抱歉……”夏洛将布朗太太的话语铭记在心。原来超凡者之间还存在着这种忌讳,但仔细一想却也理所当然,对超凡者而言询问“你是不是畸变了”就跟问普通人“你是不是快死了”差不多,甚至比那更恶劣,谁都受不了。
不过,他都不知道,原来他和布朗太太之间的关系,不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是“不太熟的朋友”?
就因为他篡夺了霍兰德的身份?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署干什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布朗太太沉默一会,调整好了情绪,“好了,关于超凡的事情我不想回答,问你的领路人去吧。我直接说重点。”
“‘阿斯特沙之触须’是一种超凡生物,它们原本只是普通的人类或者动物的尸体,被无数藤壶吸附后获得了自如行动的能力,作为‘独目无言之神’阿斯特沙的眷属活动。通常情况下,它们不会出现在与阿斯特沙无关的生物眼中,只是所过之处会留下腥臭的枯黄色粘液,以证明其经过此处。”
“和霍兰德一同执行仪式的人,他们打破了缄默加护,触怒了阿斯特沙,受到惩罚,变成了‘触须’。而霍兰德没能将仪式执行到最后便失去了意识,因此触须便始终跟随着他,试图督促他完成仪式,但是被我阻止了。”
“被你……阻止?”将“阿斯特沙”“触须”这些词汇铭记在心,夏洛惊讶地抬起了头,“你为什么要阻止?你不是……”
“当然是为了保险,以及让霍兰德担惊受怕、在恐惧中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布朗太太理所当然道,“霍兰德很聪明,如果让他察觉到触须的真实意图,他就能度过这次危机了,甚至得到阿斯特沙的赐福,成为强大的超凡者。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不断阻挡触须,却没有遮掩它们的痕迹,虽然因为耗费了过多灵性不小心被凯瑟琳太太抓住过,被误认为了是我在搞破坏,但霍兰德知道实情就足够了。不出我所料,在官方处碰壁之后,他开始变得不理智起来,竟然试图从危险的通缉犯那里追寻超凡的踪迹。”
“既然他如此渴求超凡,那我就帮他一把,通过他雇佣的乞丐,把一个凶恶的在逃罪犯的据点透露给他,那之后……呵呵,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名罪犯没有杀人灭口、还真的帮助他成为了超凡者,但区区新手超凡者,竟然也不自量力地挑战神明的触须,真是……自寻死路。”
“结局理所当然,阿斯特沙被触怒,霍兰德死亡,而我见机夺走了他的尸体,制作成标本收藏至今。在这段时间总,触须们一直想要夺回霍兰德的尸体,被我一次次击退,到处留下枯黄色的粘液,清理起来很麻烦……然后,就是你的到来,以及今天的事情。”
“枯黄色的粘液,不过是触须们经过时残留的痕迹而已。你,沃拉姆夫妇,你们和阿斯特沙没有任何关系,触须们不会出现在你们的眼前。而随着我过几天的离开,它们也会追踪着我的痕迹远离你们,因此你完全不用担心。”
布朗太太的讲述到此结束。夏洛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霍兰德的死亡,自始至终,都是布朗太太的谋算。是她告知了危险的超凡仪术,并让霍兰德执行。是她一次次阻挠了藤壶怪物的行动,让霍兰德在焦虑中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是她透露了铁心工匠的住所,让霍兰德找上门,并且遭到了什么算计,在最后功亏一篑。
只是,仍有一个问题。
“我不明白……”夏洛遥遥眺望着倒吊的布朗太太,眉头紧皱,“您是非常强大的超凡者……超乎我想象的强大。对付一个凡人,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无论是杀,亦或者让对方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痛苦,您大可直接动手,而不需要使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并且,还卷入了一些无辜的人,比如霍兰德的那些神秘学同好。他们的一切似乎都被藤壶怪物啃噬了,就连他们的家人都不记得他们的存在,比被夏洛取代的霍兰德,还要更加凄惨。
“首先,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和真正的强者比起来,我很弱小。另外,当然有必要。”布朗太太耐心地解释道,“虽然王室和教会这两年陷入了内斗状态、将所有的超凡世界都交给几个外包的子机构处理,但它们依旧划出了明确的底线,那就是:超凡者不许对凡人直接出手。违背者,就会被打为通缉犯,被所有势力追捕,不得不过上东躲xz的生活。”
“我确实憎恨霍兰德、想要复仇,甚至一度为此不惜和魔鬼做了交易,搭上了自己的整个人生,但在成为超凡者后,更加开拓的视角让我的想法也产生了变化。”
“如你所见,我现在姿态虽然丑陋,但却给予了我超乎凡人想象的力量和生命。我有充足的时间去还清我欠魔鬼的债务,我可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崭新的人生。”
“因此我钻了漏洞,没有直接对霍兰德出手,而是一步一步诱导他走向自灭。我不想为了一个凡人,搭上我大好的未来。”
45 雨
夏洛向布朗太太请辞离开的时候,天上的绵绵细雨已经开始变得飘摇,沉闷的雷声于天边轰鸣,似乎预示了明天不会是一个事宜出门的好天气。
布朗太太热情地一再邀请夏洛参观她收藏的霍兰德尸体,而夏洛也确实有一丝意动。但很遗憾,布朗太太的房屋结构和邻屋的沃拉姆家是完全一致的,包括通往地下的密道。
换言之,想要前往地下石室、看到霍兰德的尸体,他就必须要穿过密密麻麻的孢子和布朗太太菌类般的下半身所分泌出的菌丝才行。
对此,夏洛敬谢不敏。
回头凝视着隐没于黑暗中的房屋,那位于二楼的卧室之中,层层叠叠的窗帘阻挡了不怀好意的窥探,也掩盖了其中隐藏着一个怪物般生物的事实。
他的一些疑惑得到了解答,一些则没有,比如布朗太太是如何成为超凡者的、为何会表现出如此怪异的姿态,比如那“阿斯特沙”的神名和仪术究竟从何而来,比如她究竟为何要从藤壶怪物手中抢夺霍兰德的尸体并保存至今——
不过,这一切的疑惑,都即将要随着布朗太太的离开,而沉入深渊之中了。
艾伦特意告诫过他,适可而止的好奇心有益于在超凡之路上走得更远,不知收敛的好奇心有益于在畸变之路上走得更远。
夏洛不想变成怪物,或者至少变,也要变成布朗太太那样能保留相当程度理智的怪物。
因此,他适可而止了。
避开巡逻的警卫,一脚踹开对他示好的看门狗诺伦,夏洛打开大门、反手上锁,将钥匙藏回鞋柜中原来的位置,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之中。他打开房门时,一根夹在门缝中的金色发丝飘落,那是他提前布置的,证明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卧室的房门不曾被打开。
环顾四周,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值得怀疑的变化,于是放下心中的戒备,换上了睡衣。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这个世界,可没有接送员工上下班的“班车”这么个好东西。
这一日,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夏洛睡得格外香甜,甚至可以说是自他穿越以来,最深沉的一觉。
……
翌日,中雨转变为大雨,如同昏暗的天空在倾泻它的泪水。泱泱乌云将天空遮蔽,震慑心神的雷声时而轰鸣,雪亮的闪电带来一瞬间的光亮,将一切映照成单调的苍白。
工作日却是这样的天气,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
起居室中,夏洛已经可以相对自然地和沃拉姆夫妇打招呼:“早安。”
皱眉看着手中的报纸,卡莱恩头也不抬:“早。”
报纸的抬头上,“占星报”一串单词,赫然在目。
“早。”凯瑟琳端着一杯褐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走了过来,“咖啡,趁热喝吧,提神。”
她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别看了,抓紧时间。夏洛才干一天,哪能这么快就写出能上报的稿子。他还有得学呢。”
卡莱恩沉默着将报纸折叠成厚厚的一小叠。趁着凯瑟琳转身,他朝夏洛努了努嘴,似乎在暗示他拿出点志气,让凯瑟琳刮目相看。
对此,夏洛只好当作没看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地解决起自己的早餐。
“对了,夏洛。你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嗯……暂时,没有。”
迎着凯瑟琳和卡莱恩关心的眼神,夏洛佯装思索了一会,缓缓摇头。他倒是“得知”了霍兰德死亡的真相,但这些事情……他无法说出口。
沃拉姆夫妇还没有做好接受自己真正的孩子已经死亡这一事实的准备。他也还没有做好对他们坦白一切的准备。虽然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不是今天。
“这样……”凯瑟琳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在快速解决完早餐后,夏洛跟着卡莱恩乘上租赁马车,前往地平线报社。在踏上车厢外的踏板时,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布朗太太的房屋。
窗户和门扉紧闭,二楼的卧室,窗帘紧紧拉上,不留一点缝隙。
此时的布朗太太,是平时那副人类的样子吗?还是说,依旧保持着昨晚那副菌类的姿态?
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吧。
……
因为下雨,马车行驶的要比平时慢不少。地平线报社二楼,夏洛抖落了身上的雨珠,刚掏出昨天艾伦交给他的钥匙准备插入锁孔的时候,大金钟的鸣响声在伦德尔上空回荡。与此同时,办公室的大门打开,棕发灰瞳的青年冲出,差点和夏洛撞个满怀。
“哦……你来了啊。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正准备找主编要到你的住址去宰了你呢。”艾伦看清了夏洛的脸,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伸手和他打了个招呼。
夏洛忍不住嘴角一抽。“来不了了”和“宰了你”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吗?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艾伦一边闪身让开入口,一边随口解释道:“菜鸟超凡者自以为是骑士小说里的主角,在没有专业人士的陪同下乱开发自己的超凡能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把自己搞畸变了——这种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点都不罕见。”
“就我们报社内部而言,没有事先请假的无故旷工,会被认定为已经畸变,需要第一时间进行埋葬处理。”
……好家伙,看来以后得记得有事提前请假,否则那天被当成畸变体埋葬了,那可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心中腹诽着,夏洛走进办公室,把雨伞撑开放在地上:“今天的日程安排是什么?跟昨天一样,上午学习知识,下午练习仪术吗?”
“不。”艾伦后背靠着门框,遥遥看向夏洛,灰色的眸子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知识之后再慢慢来也来得及。主编给我的任务是,务必在今天下班前让你能够熟练将星之鞭应用于战斗之中,否则就要扣我的奖金。”
“为了我那点微薄的薪水着想,我得加快一点进度。”
“因此,今天一整天,都只有一个项目:”
“实战训练。”
46 实战训练
通过不对外开放的员工专用通道转入地下,跨越黑暗的遗迹长廊,夏洛跟随着艾伦的脚步,进入了一间比起昨天的储藏室有过之而无不及、大而空旷的空白房间之中。
房间的天顶、墙壁、地面,到处都可以看到坑坑洼洼的凹陷,通过痕迹来判断,击打、劈砍、灼烧、腐蚀……各种能辨认或者根本无法辨认的攻击方式,不一而足。
“这里是在修建地下空间之初便刻意空出来,用于给不太会控制力量的新人作为训练场地的房间,四周都经过秘术加固,比看起来要结实得多,接触类和能量类的秘术仪术都可以肆意使用……嗯,侵蚀类不行。”
转过头,艾伦拍了拍脑袋:“哦,瞧我这脑子。你还不知道超凡力量的性质分类吧?简单来说,超凡者施展的秘术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用拳头啊爪牙啊武器啊之类的东西拳打脚踢的接触类。像骑士小说里的魔法师、巫师一样操纵火啊水啊雷点啊之类的能量类。至于比较稀少和特殊的侵蚀类……呃,这个有点难以说明……”
他捏着下巴,似乎在绞尽脑汁组织语言。过了一会,他灰色的眸子突然一亮:“对了,你应该知道建国王黄金剑的故事吧?传说中的建国王拜伦有一把黄金剑,被那把剑劈砍过的东西都会从伤口处开始逐步转变为黄金。那把剑的形象被作为拜伦的象征,铭刻于国徽的中央。改变物质原本的结构、将其转换为截然不同的形态,那就是侵蚀类。”
闻言,夏洛忍不住挑了挑眉。看来无论哪个世界,人类对永恒的金属:黄金,都是充满向往的,都会诞生出类似于“点石成金”的寓言故事。
不过嘛,在这个存在超凡之力的世界,“点石成金”是否真的只是空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在那其中跳动着的秘遗物:铸铁匠心,取代了这具身体原本的心脏,给他的血液带来了将一切都侵蚀为金属的恐怖力量。那么,他的血液,是否也可以算作一种侵蚀类的秘术……或者仪术?
嗯,秘术源自超凡者自身秘术塔上所铭刻的秘符文,而铸铁匠心很明显不满足这一条,按理来说应该分类为外来的仪术。但上位种族的种族秘符文,并不存在于它们的秘术塔之上,但通过种族秘符文施展出来的却又是货真价实的秘术,而非仪术。
超凡,真的有点难懂。
夏洛摇了摇头,将纷杂的思绪赶出脑海:“我大概理解了。那么,所谓‘实战训练’,具体来说是和谁训练?……你吗?”
他凝视着对面笑嘻嘻的艾伦,微微眯起双眼。
昨天下午前来搭话的不知名女性,究竟是否是无的放矢,艾伦究竟是不是超凡者,就让他亲自试探一下吧。
“我?不,你想多了。”艾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露出了夸张的表情,笑着举起双手,“饶了我吧,我很弱的,实战训练恐怕三十秒就让你打倒了,那就太损害我的威严了。”
“但我认真起来,进入无规则厮杀模式的话,又无法保证你的肢体健全甚至生命安危。因此我找了几个热情的‘陪练’,它们的综合实力比你略差一点,作为练习对手而言正好合适。我现在就放它们出来。”
夏洛正在琢磨着艾伦话语中的含义,就只见对方从腰间的“深渊之口”中取出了……一枚散发着冰冷寒气的,锈迹斑斑的纪念币?
下一秒,在莫名的笑意中,棕发灰瞳的青年屈指一弹,将手中的硬币高高抛起。刺骨的寒气绽放,房间中的温度迅速降低,让脱下外套、只穿着衬衫轻装上阵的夏洛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条破败的灰色长袍凭空浮现,猩红如野兽般的瞳孔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飘忽不定,诉说着对生命的饥渴与憎恶。
和充满蒸汽朋克风格的构装体不同,货真价实、对他充满恶意的怨灵,现身!
第一时间,夏洛便将手深入了衣兜之中。感受着纪念币上传来的刺骨寒意,他凝重的面色微微舒缓:“你……认真的?”
你是想杀了我吗?
——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但抗拒的眼神里分明写满了这个意思。
无视了他的满脸开心,艾伦笑容满面地后退,将空间让给夏洛和他召唤出来的怨灵:“好了,训练开始——姑且提醒你一下,要训练的是你的仪术星之鞭,用其他方法取巧可是不能让我信服的哦。”
“……一上来就如此高难度吗?”夏洛面色沉重,不动声色地将双脚向后挪动,试图拉开和怨灵的距离,“我认为这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这正是循序渐进的一环啊,不然你要面对的就不是区区一只第三密度的怨灵,而是一整支怨灵小队了。”艾伦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夏洛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了,准备——开始!”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怨灵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房间中的温度再次暴降。随后,它就想要化为一阵灰风扑去,大啖鲜美的血肉——?
一只白皙、纤细,但莫名给人以平稳之感的拳头,倒映在它猩红的双眼之中,逐渐放大。
“啪叽!”
一声仿佛打中了塑料袋般的闷响,怨灵倒飞而出,整个身躯在冲击力之下撞入了墙壁之中,不见踪影。
夏洛面色凝重,缓缓将手臂收回。他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和怨灵之间的距离超过一米,超过夏洛单臂距离所能触及到的极限。
他是如何挥拳击中怨灵的?
“在正式战斗开始之前,至少先交我几个小技巧如何?就像骑士小说里面的……旋风斩?碎地劈?”夏洛转头,以暗含求助的眼神看向艾伦。
刚刚那一拳,他并没有打中什么东西的实感,有效吗?还是没效?伤害大吗?还是不大?夏洛成为超凡者不过才短短两天,战斗的经验也严重不足,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小说里,在正式战斗开始前,不都应该有师父教两招必杀技的吗?
“嗯,我知道你很喜欢看骑士小说的了。”艾伦双臂抱胸,似乎有些无语,“超凡的世界,‘想象力’是独一无二的瑰宝,我不希望属于我的招式限制了你的想象力。现在你或许不理解,但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而且,你刚刚那一拳,不是打得很好吗?就照这样上吧,我相信你能行——嗯,小心,它又来了。”
在艾伦轻飘飘的提醒声中,狡猾的怨灵穿透墙壁,绕了一大圈,化为一道破败的灰风,从夏洛身后袭来。
下一秒,又是“啪叽”一声,隔着一米还远的距离,怨灵被夏洛一拳打中身体,像一片落叶一样打着旋翻飞。在艾伦饶有兴致的眸子中倒映着的,是夏洛挥出的右臂——
伸长到常人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长度的,一米有余的,右臂。
47 冥河神话
构成人类体型框架的,并非是皮肤、肌肉或者内脏,而是坚硬的骨。在夏洛的老家,老人之中流传着这样一句不解其意的本地俗语:
血肉为人之根,骨骼为人之锢。人无根而不能活,人无锢则方自强。
这句话给予了夏洛灵感:仪术星之鞭让他获得了能将全身的关节自如脱臼并拼接的能力,那他能否通过将脱臼将关节两端的骨头分离,以此增加四肢的长度呢?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他要是能将手臂的长度延伸到四五米开外,哪怕拿着一把匕首,也能捅死长枪骑兵。
尝试是成功的,在超凡仪术的力量影响下,他轻易就将臂展延长到了常人所绝对无法达到的长度,一拳挥出,攻击范围,足有一米还远。
人之锢骨骼已经不再是他的阻碍,甚至恰恰相反,是拉伸到极限的人之根皮膜、筋肉、血管限制了夏洛手臂的极限距离。
这一能力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不过是简单粗暴的增加攻击距离而已,视觉效果远不如喷火放电来的酷炫。但这只是它初期的表现形式而已,随着夏洛密度的提升,它的功效性,也会随之变得更强。
一拳将怨灵打飞,夏洛回头看向艾伦。只见对方那灰色的眼眸中有着赞许和满意,但没有丝毫出手相助的意思,就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有些麻烦。
夏洛忍不住皱眉。虽然看似是他占据了上风,但怨灵并没有受到足以用肉眼观测到的伤害,还保留着充足的战斗力。
如果使用他的血液,他就能够像侵蚀霍兰德一样,将那怨灵转化为供他驱使的构装体。但一来,他并不想在艾伦面前暴露那一底牌。二来,之前也说过了,夏洛在这场训练之中,不能使用除仪术之外的超凡力量。
那么,他该怎么打出决定性的一击呢?
一旁,怨灵已经重新在空中调整好了姿势,再次发出凄厉的咆哮,嗷嗷怪叫朝夏洛扑了过来。它和霍兰德的怨灵不同,既没有虚化,也没有营造幻觉装神弄鬼,只会使用直来直往的扑击。
这一次夏洛没有出拳,而是学着斗牛士的样子,控制脊椎和肋骨扭曲成一个常人无法办到的角度,以搞笑动画里经常出现的夸张姿势避开了这次攻击。
虚幻而破败的灰袍擦过他的身体,带来森寒的冷意。夏洛心中一动,猛地伸出手臂,用力箍住了怨灵的腰部。入手处奇寒无比、仿佛万古不化的寒冰,但是是实体,而且……很轻,轻的如同塑料制成的中空假人。
——很好。
左臂箍住怨灵的身体,夏洛右手紧握,狠狠一记上钩拳砸中了破布,将怨灵的身体打着旋送上半空,不偏不倚,撞上了悬吊于训练室顶部的……照明用煤油灯。
一声碎裂声响起,随后是冲天的火光。怨灵灰色的长袍仿佛最好的助燃物一般,被灯火点燃成了一团大火球。它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疯狂在半空中逃窜。夏洛不得不低俯身躯,以免被那团人形火球撞个正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团火球的大小逐渐收缩,亮度也逐渐削弱,非人的哀嚎声也逐渐隐去。大约半分钟后火焰熄灭,怨灵也不见踪影,空气中弥漫着轮胎烧焦般的异味,火球移动的正下方地面上,散落着漆黑的粉末状事物,勾勒出怨灵消失前狂乱的移动轨迹。夏洛撵起一点在指尖摩挲,感觉到轻微的寒意扩散。
……成功了吗?
比想象中的要弱很多……但直接原因并不是我变强了。这个怨灵,几乎没有将虚化的能力用于攻击,也始终没有营造出幻境来干扰自己。
夏洛一边喘息着,一边在心中想到。
——艾伦约束了怨灵的手段吗?
就在这时,清脆的掌声响起。只见旁观的艾伦缓缓走来,脸上挂着让人如沐吹风的微笑,一边鼓掌一边朝夏洛微微点头。
“不错,出色的想象力,在战斗中也能保持冷静思考的意志力,毫不犹豫的决断与行动力,以及埋藏在你胸腔中、铁心工匠的遗物……”
“我有预感,如果你没有夭折,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的。”
“……承你吉言。”
缓缓直起身体,夏洛看着地面上一片狼藉,默然不语。
艾伦有些谬赞了,他并非在战斗中发现了怨灵畏惧火焰的弱点,而是早就从化为构装体的怨灵身上知晓了这一点。他并没有对方想象中的那么敏锐。
而且,比起那个……
沉默片刻后,夏洛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沉重:“那东西……死了吗?哦,不对,它本来就是死的……它,消失了吗?”
这……是否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杀人?虽说早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杀”过一次霍兰德了。
艾伦瞥了一眼夏洛,看他低头凝视着怨灵留下的灰烬,便知道他口中的“它”指的是什么了:“没有,灵体不会凭空生成或消失,只是回归它们本该前往的所在。那是一条永恒静谧而黑暗的河流:冥河。冥河的每一滴河水就是一整个灵体,无名的神祇泛舟于河面,每一次船桨拍打河面溅出的水花,就是无数条生命的降生。每一次船桨搅动河水所引发的旋涡,就是无数生命的死亡。”
“纯净的灵体自冥河降于世,而回归冥河亦要遗忘尘世的种种杂念,以纯净的姿态重新成为水珠。而执念过深、或者被负能量污染的灵体,它们无法回归冥河,就会逗留在人世,成为怨灵。而其中又以人类的灵体尤甚,或许是因为人类知道的东西太多,对这世界有着太多眷恋的缘故吧。”
“这地上残留下来的灰,就是束缚它们的执念残渣。摆脱了这些东西,它们已经重归纯净、回归冥河了。这些‘执念之烬’,虽说是一些仪术中需要用到的超凡材料,但是保存困难,而且每年产出的数量要远远多于其实际需求,因此没有收集的必要。不管它们,过一会它们就会自己化为清以太消散了。”
……是这样吗?这是这个世界的……神话?亦或者,在超凡的世界中,冥河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点?
夏洛以惊起的目光打量着艾伦,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而迎着他的眼眸,艾伦只是摸了摸鼻子,表情有些无语:“这是西大陆土著信仰的神话,我知道的还有圣灵版本、南大陆死神版本、西大陆数十个土著部落版本,还有各种古古怪怪的邪神版本……你指望我一个小小的记者跨越遥远的距离,去满世界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吗?拜托,记者只是职业,是工作,不是生活。”
“而且,对神话何必刨根问底呢?假装它是真的,相信它。神话得到了传唱,而你得到了心灵的解脱。这是双赢的局面,不是吗?何必一定要撕开疮疤,露出血淋淋的真实呢?”
“不要万事都刨根问底,夏洛先生。这在超凡的世界是大忌。一旦过于深入,你很可能会被卷入平静海面下的漩涡之中,再也无法脱离其中了。这是身为资深者前辈、身为过来人的劝告:超凡也好工作也好,万事马马虎虎,远离事件中心。这就是最好的处世之道。”
听着艾伦的说教,凝视着对方脸上罕见的严肃神色,夏洛不禁愕然。
随后,他露出了一丝苦笑。
“确实……如此。就像你说的一样。”
他的处境,还没有宽松到能担心其他人死活的程度。比起关心灵体怎样怎样,还是先抓紧时间变强,好好想想怎么从报社的手中获得自由吧。
只是,对超凡之力不要过于深入……吗?对此,夏洛却不敢苟同。
不理解力量的本质,只是单纯的使用它,说不上是什么聪明的做法,或许会获得一时的安稳,却很可能在前方的道路上成为定时炸弹。解明这力量的本质,是超凡之路上必不可少的一环。
当然,现在的夏洛,还不明其道就是了。而且他心中所想的这一切,也没有必要和艾伦名言。
他们只是同事关系,没有必要让彼此和对方距离太近、牵扯过深。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对大家都好。
“你理解就好。”艾伦轻松地说道,语气之中带上了一丝愉快,“毕竟如果你一直哭丧着脸,我也没办法对你痛下狠手啊。”
……痛下狠手?
什么意——
就连脑海中的想法都尚没有完全成型。
下一秒,在夏洛铁青的脸色中,前、上、后三个方向,同时,传来了刺骨的凉意。那是足以将人冻僵的,刺骨的极寒。
把玩着手中的纪念币,艾伦的脸上露出了戏谑而充满恶趣味的笑容。
“超凡者总是难免要面对一些恶劣的境况,阴狠毒辣的怪物和通缉犯可不会跟你讲究什么骑士精神。现在——就拿这三只怨灵作为对手,先练练群战吧。”
“哦对了,你可要小心一点,虽然不会死,但是输了……可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48 死得痛快点
暴雨倾盆,大金钟略有些沉闷的钟声响彻城市上空,不多不少,整整五声。
经历了一整天的训练,被艾伦不知从何处抓来的怨灵、还魂尸、食腐蠕虫等超凡记者常需要处理的生物很是摧残了一番后,夏洛告别了还要忙着赶稿子的资深者导师,拖着疲惫的身躯敲开了自己名义和实际上的双重上级:《占星报》主编,罗杰·史密斯办公室的大门。
他没有忘记他们彼此之间写作合作读作利用的关系。在老绅士给予他前期投资之后,他也要付出回报,任由自己被对方利用了。
“进来。”
隔着厚重的大门,浑浊而苍老的声音响起。夏洛推门而入,只见窗帘紧闭,只有昏暗的烛光略略驱散黑暗。白发苍苍的罗杰·史密斯身着纯白衬衫,正皱眉批阅着手中的文章,不时写写画画。
他以极快的速度抬头瞥了一眼夏洛,随后立刻便重又垂下脑袋,像是害怕多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一样:“等我一会,我在忙……今天我推掉了大部分工作,不会拖太久。”
看对方一副忙得热火朝天、无暇顾及自己的样子,夏洛挑了挑眉,没有出言打扰,而是环顾起办公室的内部环境来,试图从细节方面更多的了解一些罗杰·史密斯其人,以在这互相利用的漫长拉锯战中占到上风。
他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随意扫视着。平凡的装饰、平凡的家具,明明是报社唯三的主编之一,罗杰·史密斯的办公室却毫无特色可言,平凡地宛如一名普通记者。
不,硬要说的话,这间办公室里最有特色、最具有代表性的东西,不就是罗杰·史密斯,其本人吗?
就在夏洛的思维逐渐发散、习惯性地进入最喜欢的胡思乱想环节时,他的眼神突然一凝。
他注意到了一个之前没有发现的东西。在办公室角落的小木柜上,一面正面朝下的小相框静静躺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似乎很久没有被清理过。
相片是承载记忆之物,落满灰尘却又没有丢弃,代表放不下却又不堪回首的过往。
夏洛以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老绅士,见他依旧把自己当做空气埋头工作,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角落中小木柜的前方,不顾灰尘,伸手将相框扶起。
那是一张褶皱、看起来充满了年代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名中年男性,一名身穿正装、面露微笑、手持文明杖,打扮得如同从课本里走出来的西方绅士,正是年轻了约二十多岁的罗杰·史密斯。
而另一名身穿便服,缩着背,双手插在口袋里,面色阴翳,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夏洛不认识他,却莫名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盯着那人物凝视了许久,听闻着轻微的“咔哒咔哒”齿轮转动声,一道惊雷猛地在窗外炸响,也同时炸响在了夏洛的脑海中,让他悚然一惊,瞳孔收缩。
他见过这个人,不过那个时候,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和老人斑、苍老的厉害,下巴上也长出了怪异的章鱼触须,浑然不似人类,让他一时之间没能将这二人的外表联系起来。
是的,照片中和罗杰·史密斯站在一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自己体内的铸铁匠心、以及一部分灵魂残片的提供者!
他和罗杰·史密斯,是熟人!?
就在这时,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夏洛的身体骤然绷紧。
“那是……大概二十年前吧。圣灵历一八五几年,大金钟甚至都没有开始建造的时候。”一只苍老却并不枯瘦、皮肤紧绷且充满着活力的手臂从身后伸出,将相框重新压下。罗杰·史密斯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对过去岁月的缅怀与追忆。
“那时,我刚从一名富商蜕变为超凡者不久,哪怕已经五十岁有余,也依旧充满了幻想,认为自己就是被选中的人、全世界之中最为特殊的那个。我信心满满地前往迷雾大学进修,试图成为最耀眼的明星,大放光彩,让整个世界都记住我的名字……”
“但事实证明,有人比我更加特殊。他就是……舒瓦尔兹·泰伦,那时,他还叫‘铁心勋爵’,因为他的祖上是受封的贵族。不过,到他这一代也已经没落了,没有封地没有收入没有骑士扈从,除了一个好听的名头外,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大学?
夏洛保持着僵立的姿势不动,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倾听着身后罗杰·史密斯的讲述。
大学,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大学吗?那个号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学?
不是吧,难道就算穿越到了异世界,成为了超凡者,人类也还是逃不过内卷的命运,就连超凡者也要考大学、凭文凭找工作!?
并不知道夏洛脑海中的胡思乱想,老绅士的回忆仍在继续:
“我不如他。秘术,仪术,历史,理论,创新,就连笔试也……舒瓦尔兹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不管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他没有缺考的考试,第一名从来都没有任何悬念——嗯,还是有的,偶尔我也能考个一百分,两人并列第一。呵呵……”
罗杰轻笑出声,似乎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优秀的人之间理所当然会互相吸引,我们又都过了因为异性而大打出手的年纪,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互相针对的理由,很快便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上到对彼此秘术的开发提出建议,下到谈论凡人政权的政策和世界形势……我本以为这份友谊会延续下去,直至死亡将我们二人分离。”
“然而,我错了。”
身后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其中充斥着一种有别于痛恨与憎恶的复杂感情:“那一天,舒瓦尔兹结束了探亲假,从家乡回归大学。我邀请他享用下午茶,想听听他在路上的见闻,而他也应约前来。”
“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色非常严肃……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严肃。他本就阴沉的眉宇之间乌云密布,仿佛酝酿着风暴。他甚至穿上了自己一直都不太喜欢穿的正装。”
“没有任何寒暄,在落座之后,舒瓦尔兹直奔主题,直勾勾地用他那灰色的眸子认真的盯着我,仿佛第一天认识我一样,深深打量着我。”
“他和我说,他在自己祖宅的地底发现了一处上古时代的遗迹,其中用壁画记载着可怖又可畏的真相。关乎人类、关乎神灵、甚至关乎整个世界的最终真相。他问我,是希望一无所知、作为一名人类浑浑噩噩的活下去,还是和他一起,去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我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这种事情偶尔也发生过,就笑着拒绝了。我对他开玩笑道,既然连你都认为无比恐怖的真相,就自己一个人承受,不要把我拖下水吧。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但泼出去的水已经无法收回。我看到舒瓦尔兹的面色明显黯淡和苍老起来,我能听见回响于他心中的悠长叹息。”
“他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也没有和我共进下午茶,只是匆匆请辞离开。第二天,我便得到了舒瓦尔兹向大学提出肄业申请的消息,并拒绝了所有教授和超凡机构的邀请,独自离开。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销声匿迹,而当他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时,他已经成为了那个臭名昭著的超凡罪犯:铁心工匠……”
罗杰·史密斯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叹息,没有感慨,但语气之中的落寞溢于言表。
“舒瓦尔兹,你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开玩笑,而是选择倾听你那所谓‘可怖的真相’,你是否就……”
正在凝神静听的夏洛微微一怔。他感觉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并不有力,甚至非常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开。
很快的,罗杰·史密斯便放开了他的肩膀。他似乎调整好了情绪,声音也从唏嘘和落寞变回了营业性质的温和: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舒瓦尔兹,你我都变了……现在的你,是夏洛·沃拉姆,奇迹般的少年。而现在的我,是罗杰·史密斯,地平线报社的主编。”
“戴上你的帽子,披上你的大衣,让我们出发吧。今天你可能要到凌晨才能回家,但是放心,沃拉姆夫妇那里会有专人处理,他们不会在意你的夜不归宿。所幸明后两天双休,希望你可以享受一个轻松的假期——当然,前提是今晚的行动能够顺利结束。”
顿了顿,老绅士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险恶的笑意:“否则,从今以后,你都再也不用担心休假的问题了。”
既不轻快也不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感受着身后的气息逐渐远去,夏洛才终于转过身,凝视着老绅士略有些佝偻的背影,眼神闪烁。
舒瓦尔兹,罗杰·史密斯,地平线报社,迷雾大学……至今仍不知姓名的金发少年,你的人际关系,你的背景设定,真是复杂到让人头痛万分啊。
只希望……一切,都能往好的方向发展吧。现在,弱小的他,也只能如此期盼着了。
微微压低帽檐,夏洛深吸一口气,别无选择地跟上老绅士的背影。他没有再提照片的事,而是干脆的问道:
“好了……现在你是否可以透露一下,你需要我去做的‘机密任务’,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这并不困难,不过是重复你过去无数次做过的事情罢了。”老绅士的脚步不停,声音平稳。
“你……舒瓦尔兹在数年前伦德尔,邀请附近的一些超凡者组建了一个小圈子,一个规模不大但质量极高的超凡者聚会,用于交换彼此手中的资源和情报,偶尔也会发布雇佣任务。而今晚,就是聚会举办的日期。”
“夏洛,你要以‘铁心工匠’的身份掌控它,就像过去的你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
夏洛的脚步突兀停滞。
他盯着罗杰的背影,双眼眯起,心中暗自盘算着,是不是干脆就此撕破脸皮、当场被罗杰打死更好。
这样,他至少还能死得痛快一点。
49 地下迷宫
舒瓦尔兹是谁?被官方势力通缉的通缉犯,凶恶的超凡者。
以他为主导聚集起来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善男信女,甚至很可能就是和他一样,被官方通缉、身份不便、不得不通过这种非法聚会来获取资源的通缉犯,杀人越货恐怕已经成为了聚会结束后的保留节目之一。
让他,一个刚成为超凡者还不到一个星期的菜鸟,去掌控这么一个,完全由凶人组成的半暴力集团!?
他恐怕就连找一个稍微完整、美观一点的死相,都是一种奢望吧?
“放心……我说过了,身为铁心工匠,你的价值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大。”
察觉到身后的夏洛停下了脚步,罗杰·史密斯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和蔼到惹人生厌的笑容。
“舒瓦尔兹组织的聚会,让那群无法无天的邪教徒、通缉犯、恶棍遵守他所制定的规则不胡来,靠的可不是‘名望’之类的东西,而是利益以及……赤裸裸的暴力。仅仅是我知道的挑衅他的权威却反遭到虐杀的超凡者,数量连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其中还不乏名声响亮的风云人物。而活下来的,自然都是或胆小、或屈服、或识时务的家伙。只要你能够扮演……不,应该是表现得和以往的舒瓦尔兹一模一样,他们就不会敢于质疑你的真实身份。”
“当然,如果你实在害怕,也可以选择拒绝——我不喜欢强迫他人,就像我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强迫一样。”或许是察觉到了夏洛脸上明显的拒绝之色,罗杰顿了顿,不动声色地以暗含威胁的语气补上一刀,“当然,下场就是,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有所下调了。”
地位下调,代表不再那么有价值。而没有价值,就罗杰原本帮他遮掩着的一些事情,都有可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夏洛和罗杰的关系一旦暴露在报社高层的眼中,罗杰还能想办法脱身,夏洛却无论如何都肯定是要完蛋的。
将手缓缓插入衣兜,摩挲着冰冷的纪念币,夏洛打了个寒战,通过深呼吸压下自己急促的心跳,以及随心跳而同样清晰起来的齿轮碰撞声。
“……看来我别无选择,是吗?”
“怎么会呢?我不是说了你可以选择拒绝吗?”罗杰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不过在夏洛看来,那装傻的笑容之中,充满了对他的讥讽。
明知故问。
“……带路吧。”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夏洛将右手从衣兜中伸出,做了个“请”的手势。
“别忘了你的承诺……我希望能看到与我所冒的风险相匹配的,多出报社无责任工资和奖金百倍以上的利益。”
“这个……”老绅士露出了古怪的,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你拿报社的工资来比较,就有点……拉低这场聚会的水准了。”
“那里,可是就连建国王和圣灵的荣光,都无法触及的……无底深渊啊。”
“跟上,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需要加快脚步。”
罗杰转身,大大方方、毫不设防地将后背暴露在夏洛的眼中,脚步迅捷,皮鞋的根部与地面碰撞,在寂静的回廊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凝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夏洛用力攥紧了手,指甲刺入肉中,铭刻下疼痛,还有深刻的印记。
力量……筹码,还是不够。
……
夏洛不情不愿地跟着罗杰·史密斯的背影,大步前行。
和他所想象的不同,老绅士并没有带着他避开工作人员、通过隐蔽的入口离开报社,而是大大方方地带着夏洛,就好像带着一个普通的记者办事一样,步履平稳、姿态轻松,甚至有闲暇和路过的熟人笑着打招呼。
他带着夏洛,正大光明地从前门走出了报社,随后并没有登上哪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而是一闪身,钻入了报社旁的小巷之中。
夏洛快步跟上。这是一条非常狭窄的小巷,宽度仅容一人通过,潮湿、阴暗,仿佛是建筑规划时测量距离出现了误差才留下来的一小截地皮。恶臭难闻的味道充盈其间,让人忍不住皱眉。
为什么要来这里——
下一秒,他的眼睛微微瞪大。只见原本走在他前方的罗杰,身体凭空蒸发,一瞬间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传送?幻境?结界?空间转移?……
许许多多超凡名词在夏洛的脑海中起伏,让他忍不住微微兴奋起来。终于,他也要接触到这个超凡世界,真正的高层次单位了吗?
就在这时,一道闷闷的声音响起:“你在看哪?低头。”
夏洛微微一怔,遵循着那莫名有些熟悉的声音,低头看去。只见他脚下略前方一点的位置,一个似乎原本盖着窨井盖的圆形窟窿赫然在目。老绅士罗杰·史密斯正挂在梯子上仰望着他,毫无风度地朝他大声呐喊。
“下来!”
见状,夏洛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并没有什么超凡之力,罗杰之所以突然消失,只是单纯地跳进了下水道里而已。
翻身跃入窟窿,扒着满是铁锈的铁梯朝下爬去。夏洛感受着越发叫人难以忍耐的恶臭,声音之中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怨念:“聚会……在下水道里?”
看来就算在这个存在着超凡的世界,凭一己之力得罪了国家机关,也只能像是老鼠一样,匍匐在下水道里惶恐度日了。
“不,但这是必经之路。”罗杰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在狭窄的洞窟中带出沉闷的回声,“在大约三十年前、拜伦当代国王理查德三世继位没多久,伦德尔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下水道系统整改,原本就规模庞大的地下设施进一步得到扩张,大小甚至填满了整个伦德尔的地底。”
“而因为设计失误、不同工作团队之间缺乏沟通等各种原因,下水道系统错综复杂,简直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地下迷宫。通过这迷宫,我们就可以相对安全的进行移动——我想你的‘父亲’应该有警告过你,现在的伦德尔的夜晚不如往日,混乱无比,是就连超凡者也需要回避的炼狱。而通过这下水道迷宫的掩护,我们可以相对安全、相对不那么引人注意的,移动到聚会的所在。”
“跟紧我的脚步。如果你离开了我的视野,在这四通八达、气味刺鼻到足以掩盖任何气息的地下迷宫里,就算是我想要找到你,也是非常困难的。”
50 拇指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声从远处传来,在狭窄逼仄的环境中带起道道回声。
打扮得整整齐齐、如同即将赴宴的绅士般的老者高举火折走在前方,哪怕是在这样一个肮脏不堪的环境中,他脸上游刃有余的笑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轻车熟路地带着身后的少年穿过一个又一个岔路,仿佛这条道路他早已走过无数次、烂熟于胸。
而他的身后,面色冷厉、金发碧瞳的俊美少年,停下了脚步,眉头缓缓皱起。
“猫?”
“我说过了,伦德尔的下水道错综复杂,空间广阔,还充斥着大量的……嗯,营养。”罗杰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解释道,“贵族们豢养的猫、狗,被抛弃后繁衍个两三代,举族迁徙到下水道中居住,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这地下迷宫之中,或许蕴含着一整套自洽的食物链也说不定呢。猫吃老鼠,狗吃猫……呵呵,谁知道呢。”
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似乎在捏着鼻子说话。
过于污浊的空气让夏洛有些气闷,脑仁也开始隐隐作痛。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强压下头晕和反胃,艰难开口:
“我听说,使用秘遗物,都需要付出代价……”
“哦,是的。嗯,你在担心你体内的铸铁匠心,是吗?是的,你失去了记忆……”
罗杰的脚步微微停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是的,想要获得力量,就要支付代价。等价交换,这是全世界超凡者所公认的规则。艾伦一定告诉了你这一切,对吧。”
“但是,我得说,他告诉你的东西不完全正确,或者直接点说,是片面的。当然,这并非因为艾伦·让对你有所隐瞒,而是因为地平线报社,不……是官方机构,对超凡者隐瞒了真相。”
“至于他们隐瞒了什么,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很遗憾,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提前知道太多的东西,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放心使用铸铁匠心吧,它对你而言,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
“……说了跟没说一样。”
“我很抱歉。”
老绅士的道歉的声音之中没有丝毫诚意。
夏洛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隔着皮肉感受着有力的心跳,若有所思。
他不完全相信罗杰·史密斯,甚至怀疑对方又在骗他。但他没有证据。
而且,对方摆明了不想谈这件事,那么不管他再怎么拐弯抹角,也是不可能从对方口中掏出情报的。
……日子总得凑合过。代价,就等到真正找上门来的时候,再说吧。
念及至此,夏洛话锋一转,选择了转移话题:
“你似乎……对这条道路,非常熟悉。”
“当然。你以为你的……舒瓦尔兹所举办的聚会,真就那么的密不透风吗?”老绅士回过头,以暗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夏洛,语气玩味。
“夏洛先生,可不要小看了官方,哪怕是现在投身于权力斗争、无暇他顾的官方。虽然我无法确定身份和数量,但王室和教会在聚会中安插了间谍是毫无疑问的……在此基础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势力也安插了人手,作为对铁心工匠动态的监视。就连地平线报社也……呵呵,你以为换魂仪式的情报,我们是如何得到的呢?”
“当然,更不要小看你……没有失忆的你。我可以肯定,舒瓦尔兹对此了若指掌,并且刻意平衡各方势力在聚会中的地位,避免一家独大,并从中获益……这无比危险,如同在刀尖上舞蹈,但收获到的利益也大得惊人。”
“情报、秘符文、秘遗物、知识、人脉……夏洛先生,想想吧,只要冒上一些必要的风险,这聚会的一切就会自然而然的被你掌握在手中,甚至连过度都不需要。这些东西,可不是区区一个地平线报社所能给予你的。”
老绅士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蛊惑,原本游刃有余的笑容也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喋血的雄狮。
间谍……平衡……左右逢源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考问题所致,夏洛脑海中的疼痛逐渐加剧,让他不得不伸手用力挤压太阳穴,艰难转动着滞涩的思维齿轮,强迫自己继续思考。
铁心工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强大,许多势力都关注着他的动向。而他也想要通过这些势力,攥取利润……不,得到利润是为了在合适的时候将它倾泻而出。目的,铁心工匠最根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蔓延在下水道中冲天的恶臭涌入鼻腔,甚至让夏洛的呼吸系统麻痹。头晕、反胃、恶心、无法呼吸,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头痛欲裂,眼前金星直冒,斑驳的色块在眼前不断浮现又消失,耳中也开始有尖锐的声音在鸣叫,其中夹杂着无数被扭曲、拉长的人声。
这不正常……下水道中的味道确实让人难以忍受,但还不至于引发他身体如此剧烈的反应才对。这种感觉,简直像是……
对,简直像是他第一次,从卧室进入地下石室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夏洛只感觉脑海深处如惊雷炸响,一种将头探出水面般的畅快与解放感袭击了全身。他的意识深处,秘术塔所扎根的神秘空间之中,荒谬污秽之秘术塔的顶端,墨绿色的“工匠”秘符文绽放出幽幽的光芒,其闪烁的频率,与心脏中猛然加大的齿轮碰撞声,遥相对应。
下一秒,夏洛眼中的世界,颜色和分界褪去,变成了纯粹的黑。而随后,一只无形的画笔,以这黑为背景,将世界重新勾勒,为其重新赋予形状、颜色、时间。
最终,呈现在他眼中的,已经不再是漆黑逼仄的下水道,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环顾四周,只见他此刻正处于一间密室的中央。地面、墙壁和天顶,密密麻麻的黄铜齿轮嵌入其中,正在或快或慢的转动着,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夏洛无比确定,自己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存在过这间极富特色的密室。换言之,这段记忆,并不属于他自己……至少,并不属于夏洛。
这是只剩下残片的……铁心工匠,舒瓦尔兹的记忆吗?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视角不受他控制的开始转变。一双苍老、干枯,如同只剩下一层肌肤包裹着白骨的手呈现在他的眼中。
“时间……不多了。”
悠长而沧桑的叹息声回响在耳中,似乎是这段回忆原本的主人在发出感慨。
夏洛下意识地抽动鼻子,一股浓郁的刺鼻味道涌入鼻腔。这味道,似曾相识,他似乎曾经在哪里闻到过。
随后,视角从手臂转移到地面。在那里,一个几乎占据了大半地面、由已经干涸的赤红色燃料画就的巨大图案映入眼帘,散发着妖冶而不祥的氛围。其正中心处,一截深紫色、大小与常人无异的拇指,被四道金色的锁链紧紧缠绕,悬吊在图案正上方的半空中。
那截肌肤呈现出非人深紫色的拇指,散发着如渊如狱般不祥而恐怖的气息,宛如噩梦的化身,要将世界都拖入恐怖的深渊,仅仅只是目视,都给人一种怪异的恍惚感,仿佛就连视线,都被那拇指所吞噬了一样。
仿佛是对注视有所感应般,那根被悬吊在空中的拇指竟是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微微震颤起来。本该是指甲的位置,一道裂口凭空浮现,随后缓缓张开,露出其下布满血丝的瞳孔,以一种淡漠而无情的超然视角,和夏洛遥相对视。那血色瞳孔的深处,一枚散发出疯狂气息的暴虐符文,闪烁着幽绿的光。
与此同时,从那拇指整齐的断口处,无数血管和神经相继伸出,狂乱挥舞着,铺天盖地朝夏洛袭来,将视线中的一切,都染上斑驳而淋漓的血色。
下一秒,虚构的世界镜花般破碎,耀眼的强光照入夏洛的眼中,让他的双眼一阵刺痛,连忙用手臂挡在身前。下水道刺鼻的恶臭,湿润而咸腥的大海味道,噼里啪啦的雨声,沉闷的轰雷,风声,浪声,潮湿感……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这原本停止运作的四种感官同时恢复了原本的功能,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将这些所有的感觉全部一股脑地传输给大脑,巨大的错乱感让夏洛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猎猎海风中,罗杰·史密斯平淡中带着一丝兴奋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蜗。
“我们到了。趁现在尽情紧张吧,夏洛先生——如果你不想等下死无葬身之地,就打起精神来。”
“放心,只要你按照我的指示做,我们就都会安然无事。这不会比和你的‘父母’在同一个餐桌上用餐困难多少。”
闻言,夏洛缓缓放下了遮挡在眼前的手臂,睁大眼睛,朝前方看去。
只见,一艘远超他想象的庞然大物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浪而微微起伏,宏伟而壮丽。
那是一条,三桅帆船!
51 操控
就在二人的前方不远处,一艘比地平线报社本部还要庞大的三桅帆船漂浮在海平面上,正随着浪涛而微微起伏。
“我们……要坐船?聚会的地点,在某处海岛上?”
夏洛捂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问道。随着之前幻象的破碎,他感觉脑袋里针扎般的刺痛减轻了许多,不再让人无法忍受了。
之前在通往地下石室的通道中也是,此次在下水道中也是。蕴藏在舒瓦尔兹灵魂碎片中的记忆,似乎会随着他置身于阴暗而狭窄的空间内而上浮?这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吗?
“聚会的地点不在某处海岛,就是这艘船本身。”
风雨和波涛声中,罗杰·史密斯转身看向夏洛,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拜伦王国的海上疆域非常狭小。从伦德尔出港,凭三桅帆船的航速,只需要短短半个小时的航行就能脱离拜伦的疆域,到达无法地带:公海。那里,是任何秩序都无法触及到的法外之地。”
“而舒瓦尔兹主持的超凡者聚会,就在到达公海之后,在这艘帆船上举行。”
“……公海……”
夏洛环顾四周,若有所思。此处地势凹陷,高耸的土坡和丰茂的树木如月牙般,将船只拱卫在其中,如同最好的伪装,从伦德尔内部,是几乎不可能发现这处天然的隐蔽港口的。
至于从外部……此处靠近陆地,商船也好客船也好,几乎都不会航行至此。而就算不幸造访此处,三桅帆船上黑洞洞的炮口也不是摆设,船上的超凡者更不会放任任何人离开。
观察完周围的环境后,夏洛又回头看向身后。幽深的山洞深处,隐隐有恶臭难闻的下水道味道飘散,证明其深处别有洞天。排除掉那些有飞行能力的超凡者,这里应该是进入这处隐蔽天然港的唯一出入口。
不可否认,铁心工匠舒瓦尔兹,真的找到了一个好地方。不过可惜,这处本应隐蔽的所在,因为内鬼的透露,已经被各大势力所知晓,不再藏有任何秘密了。
“好了。”老绅士拍了拍手,吸引到夏洛的注意力,“八点出航,九点聚会正式开始,凌晨两点结束,三点船只停靠。我还有许多要点需要和你阐明,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对了。”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的夏洛连忙出声询问,“现在是几点?”
报社下午五点下班,他估计自己和罗杰进入下水道的时间在五点半左右。而那之后不久,就是他在幻觉中看到舒瓦尔兹记忆的事件。
他应该失去了意识才对,为何当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下水道之中了?是罗杰……他搬运自己来到这里的吗?
“哦,在不久前,大金钟已经响过六声了。现在应该是六点十分左右。”
老绅士淡淡回答道。他的面色如常,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六点十分……也就是说,他昏迷了将近四十分钟!?幻觉里明明只过了很短的时间,现实里却经过了这么久!?
眼见罗杰大步朝着船只的位置走去,夏洛也只好跟上。他压低了帽檐,以防它被海风吹走,一边走一边问道:“嗯……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是说,这里似乎离报社有一点……距离。”
他的心中有些忐忑。虽然此时罗杰似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超凡者聚会上,把他失去意识的事情暂且搁置,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此毫不在意。
夏洛该用怎样的理由,才能搪塞住精明的老绅士,让他对自己的昏迷打消怀疑呢?
“……怎么来的?”脚步微微一顿,罗杰·史密斯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奇怪,一丝好笑。
“用脚走过来的,不然呢?构造出一双钢铁双翼,飞过来?醒醒吧,在到达第四密度之前,你是无法做到像失忆前的你一样,精确操控铸铁匠心的。”
“……走过——”
夏洛的脚步猛地停滞。
身体僵直,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脊椎扩散、直冲他的天灵盖,让他的瞳孔收缩成黄豆大小的小点。
他的身体,在他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自发行动,跟在罗杰·史密斯身后,亦步亦趋,行走了整整四十分钟的时间,穿过了错综复杂的下水道迷宫!?
这不可能,不可能发生的!
就在他沉迷于幻觉之中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东西,操控了他的身体,跨越了遥远的距离!?
“好了,不要发呆,打起精神来,夏洛先生!”罗杰·史密斯轻喝一声,将夏洛从惊恐之中唤醒,“不管你在想些什么,接下来都要仔细听我说的话!”
“这关系到今晚,我们能不能活着,从这艘船上走下来!”
他湛蓝的眸子凝视着夏洛,其中满是认真,绝对不掺丝毫虚假。
……
伦德尔的天气向来糟糕,暴雨暴雪司空见惯,雾霾酸雨冰雹不过如此,也就极其罕见的沙尘暴值得让人惊叹一二,感叹圣灵在上,今天的天气简直比建国王的后宫关系还要糟糕。
因此,伦德尔又名“天气之都”,意为在这座城市里,你可以见到全世界所有地区的天气。
而此刻,三桅帆船唯一的登船口,两名用长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连性别都看不出来的水手正守候在旁,严阵以待。他们的身躯挺得笔直,丝毫不顾飘摇的风雨和船只的摇晃,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和松懈,仿佛最忠诚最可靠的保安。
从他们身上自内而外涌动的灵性来判断——超凡者,不会有错。
数万人中才会诞生一个的超凡者,竟然担任水手、保安这样的职位?
没有错,而且只能由超凡者担任,因为寻常凡人,是无法迎接那些即将上船的“贵客”们的。他们面对那些超越他们贫瘠大脑理解的存在,就连呼吸,都是一种奢望。唯有超凡者,才能胜任这份工作。
就在这时,两名水手的身体,猛然绷紧。他们的视线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径直穿透迷蒙的雨幕,凝滞在一道身影的身上。
那道身影,身披灰色长袍,面戴将整张脸庞完全遮挡的飞蛾花纹面具,漫步于雨中,任由雨点将长袍打湿。他的脚步不急不缓,却莫名踩在了两名水手心跳的节拍上,让他们随着那身影脚步的起落,心跳逐渐加速。
那道气度不凡的身影不急不缓,甚至仿佛要刻意折磨他们一样,以闲庭信步般缓慢的速度跨越了并不遥远的距离,站立在舢板下方。
他抬起头,碧绿的瞳孔透过面具眼部的孔洞凝视着两名水手,其中闪烁着莫测的光。
“……咕嘟。”水手艰难吞咽了一口吐沫。仅仅是和那双眼睛对视,他们就感觉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攥紧,仿佛即将跳出胸膛:“请,请出示您的信物……”
“……信物?”
来人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似乎代表着对方心中的不耐。他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有些沉闷,如同深渊中不可名状之伟岸存在的嘶吼。
“我本人,就是信物。”
他抬起脚,微微一跺,与此同时,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一滴血液悄然滴落在地,声音被浪涛所掩盖,没有引起一丝波澜。在水手见鬼的眼神中,墨绿色的光晕闪烁,世界虚假的表层被铁与钢的疮疤撕裂。人工的造物如瘟疫般扩散,将地面侵蚀,留下无数轴承与转动的齿轮。
“铁心瘟疫。看到这,还不明白我的身份吗?”
调整了一下面具的位置,来人语气幽深,带着莫名的情绪,如叹息,如感慨。
“我,舒瓦尔兹·泰伦。”
“来……主持聚会。”
52 托
在展现了属于且仅属于铸铁匠心的超凡力量后,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没有说明、没有解释,夏洛立刻便被水手们以恭敬到近乎谦卑的态度,请进了一间干净整洁的船舱之中。过程简单明快到毫无任何反转的余地,顺利到让他忍不住心生惊愕的程度。
就像罗杰·史密斯所说的一样,真的……易如反掌。夏洛看得出来,在那些颤颤巍巍的超凡者水手眼中,“铁心工匠”根本不是人,而是神。是能够一言决定他们生死的神。
而这种态度,让他从侧面理解了,在强者至上的超凡世界中,曾经的铁心工匠所处的,究竟是超凡者食物链之中怎样的一个阶层。
此刻,他正坐在床铺上,静静等待聚会的开始。
按照罗杰·史密斯之前告知他的注意事项,直到九点聚会正式开始之前,他都要独自呆在船舱之中,避免与任何人接触。舒瓦尔兹一直以来都是以如此一副超然的姿态示人,夏洛自然也不想打破,以免节外生枝。
他深呼吸,以平复应付水手时紧张到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脏,默默在脑海中过着罗杰·史密斯对自己说过的话。
……
“你的身高和体型与舒瓦尔兹略有差距,瞳色也不同,不过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对超凡者而言,体型甚至生理特征的更改都并不特别困难,再加上铁心工匠在以前的聚会中积攒的凶名,没有人会敢于以此提出质问,怀疑你的真实身份。”
顿了顿,似乎是可以留出了整理信息的时间:“夏洛先生,你知道你扮演……伪装……好像都不太对,毕竟你确实是……算了,总之你知道你作为铁心工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当然是实力。”夏洛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我不知道铁心工匠做过什么大事、杀过多少人、智慧多么深远,但他能在被无数势力通缉的情况下主持聚会,让众多超凡者遵守他所制定的规则,还刻意维持聚会中各方势力的平衡。他的实力一定强大到足以镇压这一切。而我……”
不过是个刚成踏入超凡世界还没几天的,超凡者菜鸟罢了。
“这正是最大的问题所在。”老绅士点头,对夏洛的说法表示认可。但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任何办法弥补。”
“……提前说明一点。”夏洛停下脚步,斜眼瞪着和自己并排前行的罗杰·史密斯,语气冷漠,“如果是什么付出巨大代价暂时提升密度的秘法,或者和邪神签订契约换取力量的仪式,请恕我拒绝——我宁可和报社高层撕破脸皮。”
当然,他实际上并不会那么做,但他可以以此来威胁罗杰·史密斯,为自己谋求最基础的生命保障。
“……你这两天闲暇时都在看骑士小说吗,夏洛先生?”罗杰有些无语,“如果真有这么方便的东西,哪轮得到给你用?我自己先挨个用一遍,拳打拜伦王室脚踢圣灵教会,统一世界之后号称‘白鸽王’……噗嗤!”
老绅士给自己逗笑了,忍俊不禁地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哎哟,我的腰,我的背……”
“……呃,有这么好笑吗?”夏洛有些尴尬。这种类似“天魔解体大法”的设定在许多小说里都有,难道这个超凡世界不兴这一套吗?
“……好了,不开玩笑了,说回原题。”罗杰扶着自己的腰,声音重又严肃起来,将跑偏了的话题掰回正规,“在更换了全新的身体后,你的秘术塔被推翻重建,灵性也随之衰退,就连灵体层次也因为不明原因掉回了第三密度。如果不是通过血液确认了你的灵肉契合度低下,我都要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吞噬了舒瓦尔兹灵魂的奇迹之子了。”
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让夏洛心惊肉跳的话,罗杰抬手摘下了自己的高礼帽:“但这并不是问题,因为这件事,参与聚会的超凡者并不知情。只要你不露出破绽,你就依旧是那个强大而残酷的铁心工匠。”
“但是,这不……”夏洛刚想说不可能,就见罗杰·史密斯像是魔术师一样,将手伸进高礼帽,从中取出了一件银光闪闪的事物。
那是一扇面具,一扇似乎是由白银制成的全覆式金属面具。那面具在双眼的位置雕刻着一圈飞蛾双翼般的绚烂花纹,双眼的位置则留出了孔洞。可以想象,若是将其覆盖在脸庞上,看起来就像是双翼有着人眼图案的白银飞蛾吧。
优雅、神秘,这是夏洛对那面具的第一印象。
“这是……”
“秘遗物,雾蔽之蛾羽。”罗杰满不在乎地将那面具抛给夏洛,看着他手忙脚乱、像是怕烫手一样用食指和拇指夹住面具的边缘,“它的效果是,戴上面具,你的灵性波动会被一层无形的雾霭所笼罩,让人无法洞察其下的真实。它能够掩盖你孱弱的、属于第三密度的灵性波动,让超凡者看不穿你的身前,营造一种莫测的神秘感。”
“至于使用它的代价,则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你会变得很喜欢飞蛾,喜欢它们飞舞的姿态,喜欢它们翅膀上的花纹,喜欢它们扑向火焰时的决然,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不会畸变,不会缺失一部分肢体,不会遭受宛如诅咒般的痛苦。”
“……我不相信你。而且,就算如此,那又有——”
“你可以不用,如果你不怕被超凡罪犯发现看穿你的真实密度,当场大卸八块的话。”再次打断了夏洛的话,顿了顿,罗杰·史密斯将礼帽扣回头顶,“当然,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参与聚会的超凡者,都是不怕死的胆大包天之徒,这种程度的神秘感,无法阻止他们的试探。因此,我们还需要……一个‘托’。”
“一个……托?”从被抢白的难受中回过神来,夏洛看着老绅士意味深长的眼神,脑海中灵光一闪,“你是说,找一个……出头鸟?让我把他……”
他右手五指竖直,做了个劈砍的动作:“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是什么意思?算了,那不重要。”老绅士耸了耸肩,朝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想的没错。我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工作,你需要做的就只是洒出你的血,将挑衅你的‘托’侵蚀为构装体,就仅此而已。我保证他绝不会进行任何形式的抵抗,甚至还会主动配合你,尽可能营造出铁心工匠之前那无可动摇的强大形象。”
罗杰的语气非常淡然,仿佛他说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超凡罪犯,而是引颈待戮的鸡一样,让夏洛后背一寒。
虽然缺乏实验,但他通过霍兰德这仅仅一例的参照物便可以得出结论:被他的血液所侵蚀的生物,会被名为“铁心瘟疫”的现象所侵蚀,自接触到的位置开始,全身不可逆转地转变为金属化结构。在这个过程中,感染者的神智、心灵甚至灵体,都会遭到单方面、不可逆转的崩坏,变为惟夏洛命是从的忠实钢铁傀儡:构装体。
可以想象,这是“铁心工匠”的招牌技能之一,其凶名必然是广为人知的,至少参与这场聚会的超凡者肯定都知道这一点。那么,罗杰·史密斯是怎么做到,让凶恶的超凡罪犯甘愿放弃自我意志、慷慨赴死的呢?
他的催眠术超凡能力?金钱交易?威胁?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总之,这个外表一副彬彬有礼绅士模样的老者,在夏洛心中的危险程度,再次提高了一个等级,是仅次于地平线报社高层的……大敌。
53 呓语
“只要你表现出远程将生物转变为构装体的能力,你‘铁心工匠’的身份就稳如泰山,没有任何人敢于用生命来质疑你。但是注意,千万不要搞砸了,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嗯,或者应该说,一旦聚会中的超凡者察觉到铁心工匠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强,那你连死去都会是一种奢望。有的是人想要和你‘算账’。”
“不要怪我多嘴,我再说一遍:千,万,不,要,搞,砸,了。”
罗杰·史密斯的声音仍在夏洛的脑海中回响,让他原本开始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再次开始急促。
“呼……冷静,夏洛,冷静。罗杰·史密斯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没有人会脑洞大开,怀疑向来神秘而强大的铁心工匠是一名第三密度的菜鸟超凡者。一切都会顺利的……”
夏洛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力咬着大拇指上的指甲,把原本平整的指甲啃得坑坑洼洼,满是尖锐的棱角。
他穿越前便生活在远离战火的和平国度,又并非拥有坚定意志的警察或者军人,人生中最尖锐的冲突也不过是和人争执到差一步发展成斗殴的程度而已。突如其来的穿越、突如其来的身份危机、突如其来的利用、突如其来的定时炸弹、突如其来的九死一生之行……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力交瘁。而这次罗杰的“特殊任务”,以及他所给予的压力,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此时此刻,夏洛甚至忍不住萌生出一种想要从窗户一跃而出、将这一切都甩开不管的强烈冲动。
什么报社,什么罗杰,什么铸铁匠心,什么铁心工匠,什么聚会,全都见鬼去吧!
尖锐的疼痛自拇指处传来,他狂躁的动作终于伤到了指甲盖下的软肉,传来钻心的疼痛。就在这时,清脆而极具穿透性的铃声响起,让他的脑袋一痛,原本已经有所好转的头痛,再次复发起来,仿佛有一根锋利的木棍插入了他的太阳穴,在其中用力搅动一样,让夏洛眼冒金星。
船只产生了轻微的摇晃,随后窗外的风景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前行。悠远的钟声自远处传来,不多不少,正好八次。
出航时间到了!
摇晃加剧了夏洛的头痛。恍惚之中,他低下头,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拇指,却发现整个指甲盖都已经不翼而飞,露出其下鲜红的肌肉微微蠕动着,像是被剥去皮肤的肌肉一样,让人作呕。
随后,血肉抽搐,从正中心处裂开一道缝隙,缓缓朝两侧开合,像是剥龙眼一样剥开,露出其下白净的果肉。
一只眼睛,一只长在指甲盖下的眼睛,静静和夏洛对视着,漆黑的瞳孔深处,是如同深渊般盈满的混沌与疯癫。
疯乱至极的呓语在耳中炸响,恐怖的污染让他的耳膜和双眼一齐爆裂,血肉增生为无数蠕动着的触手,疯狂滋生甩动。
五根手指,五颗心脏,五个方位,破碎之神复归完整。
血肉为人之根,骨骼为人之锢。
西,西北,东北,东南,西南,而后复归正西。
天行健,爷爷以骨禁神锢。地势坤,姥姥血肉赐神通。欲练神通通神路,抽筋拔骨血肉铸。
阿斯特沙,阿斯特沙,阿斯特沙,阿斯特沙,阿斯特沙……
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
夏洛双手抱头,发出凄厉的哀嚎。下一秒,他的身躯整个爆开,粘稠的血浆和肉泥散落一地。而他曾经站着的地方,一具完全由轴承、齿轮等工业用金属造物拼凑而成的骨架屹立在原地,在被血肉覆盖的灯光照耀下,反射着森寒的冷芒。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中,那具金属骨架缓缓抬起头。而地面上仍保持着鲜活生命力的血肉,每一块碎片上都增生出或大或小的眼球。它们的视线完全同步,同时朝窗外的天空看去。
不知何时,风雨止息,银色的光芒照耀大地。高悬于夜空中的并非月亮,而是一枚银白色、如同群星之触须般的怪异符文。
秘符文:旅行。
……
“咚咚咚……”
顾不得礼貌,水手敲击房门的声音几乎连成了一线。他急得满头大汗,声音之中也充满了焦急:“聚会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主持人铁心工匠却闭门不出,这……如何是好?员工守则上没有写!”
而他身旁同样一身黑袍的同伴则声音沉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冷静,停止你无用的行为,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他平静的态度似乎让队友的情绪有所好转:“我……我很抱歉。先生,你是资深者,请问这种情况我们该如何处理?我应该思考些什么?”
“思考二选一。”沉稳的水手幽幽说道,“要么被暴怒的聚会成员大卸八块。要么被暴怒的主持人大卸八块。跳海逃生就不要想了,我们的血液在组织里留了样,就算侥幸逃过一劫,也会受到诅咒,承受比死亡还要痛苦一万倍的折磨。”
看着茫然无措的新人,沉稳的水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声音低沉:“往好了想。至少……我们的家人能拿到一笔足以挥霍一生的抚恤金呢。”
他的话语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人水手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缓缓坐倒在地,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哭腔:“我……我……我还连姑娘的手都没有牵过啊……”
“……嗯……”沉稳水手看着蹲坐在地上的新人,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而并没有过太久,他便俯下身体,认真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他的话刚说出一半,就听到“嘎吱”一声轻响。
原本紧闭的房门打开,身披灰色长袍、全身灵性波动缥缈,似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的身影,踏着悠然的步伐从船舱内走出。透过那雕刻着飞蛾羽翼纹路的面具,碧绿的眼眸只是随意一扫,就让两名第三密度的水手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气自脊椎扩散至全身,几乎忍不住想要瑟瑟发抖。
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
所幸,铁心工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没时间在小角色身上浪费时间。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在两位水手的目视下,缓缓消失在走廊拐角之中。
良久之后,新人水手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之中带着深深的后怕:“那就是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好恐怖的气势,仅仅是一个眼神,就吓得我心脏差点都不跳了……他是不是被我们打扰了,心情不好?”
“……不,恰恰相反,他现在的心情很好……没顺手把我们变成构装体,就是最好的证明。”沉稳水手的声音微微颤抖,牙齿碰撞发出“格格”的声响,长袍的后背部位已经被冷汗浸湿。他是资深者,曾亲身经历过几次聚会,深切的知道失态的自己二人是撞了多大的运,才能在铁心工匠的手下保持了自我。
不愧是……离传说中的第五密度,只有半步之遥的大人物。远远不是自己这种毫无未来可言的低密度超凡者能够触及到的存在……甚至就连仰望,都不过是一种奢望罢了。
“……对了,前辈。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沉稳水手全身微微一怔:“……不,没什么。你不必在意。已经没我们的事了,回到船舱之中,等待水手长的指示吧。”
新人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前辈的声音之中,似乎隐约带上了一丝说不出来的……
遗憾?
54 聚会开始
行走于狭窄且摇晃的船舱之中,夏洛的脚步很稳,稳如泰山。
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很好。头痛不翼而飞,精神饱满,思维清晰,灵体、骨骼、血肉自内而外散发出充沛的活力,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鼓舞,尽情释放着储存至今的全部能量,让他的精神也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
这种状态绝不正常,仿佛点燃生命之火、换取片刻的辉煌一样。夏洛正求之不得——
如果他死在这里,也就不需要什么“未来”了。
幻象、呓语,这些被他暂且抛之脑后。他不知道自己的体内究竟潜伏着什么,也不知道会在将来为他带来什么隐患。
仅在此时此刻,他需要思考的东西,只有——怎么活下去。就仅此而已。
他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在船舱中行走着,目的明确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进着。
在他的感知中,整艘船只的内部存在着大量的超凡者,数量足有数十,除了寥寥数人在船舱中游荡、似乎是在巡逻外,大部分人都以小组的形式聚集在一起。
而其中,人数最多、灵性强度也最高的团队,就是聚会的现场,不会有错。
脚步停顿。一道宽大而沉重的门扉,挡住了他的前路。在那后面,怒涛般的恶意朝他侵袭,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自己所处的地方不是船舱,而是充满血肉和消化液的魔物体内,再往前一步,就是无底深渊。
夏洛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那扇沉重而腐朽的木质大门。
随后平静地抬起手,用力一推。
“嘎吱——”
……
宽敞但昏暗的大厅之中,屹立于四角的煤油灯橘红的火焰无法完全驱散黑暗。
罗杰·史密斯身披长袍、面戴夸张面具,盘腿坐在地面,后背挺得笔直。
他感觉很不好。
会参与这由铁心工匠主持的聚会的超凡者,几乎清一色都是被官方通缉的超凡罪犯。它们肆无忌惮地追求着强大的力量,尽情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把自己搞得如同畸变体般丑恶。
在座的诸位超凡罪犯之中,体型增大、肢体增生、异味、黏液……这些种种的异于常人之处,不仅仅是用于彰显他们异于常人的装饰品,也是他们对自身秘术或者秘遗物有着深入掌控的证明。
而其中,罗杰·史密斯最为在意的,是一名异化特征无比明显的超凡者……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头,以眼角的余光朝身后撇去。在那里,一道庞大的黑影隐藏在黑暗之中,占据了整整半间大厅。伞状的结构分明属于某种菌类,磅礴的灵性有如实质,化为粉末状的孢子在空气中飞舞,毫不吝啬地彰显着自身的强大。
这已经……是开始“体验”的程度了。在往日的伦德尔,到达这个地步的超凡者,要么加入官方,要么被抹杀,是断然不存在第三种选项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地上兀自抽搐的几具身体上收回。他们是看不清形势、不知死活挑衅对方的出头鸟。他们的下场也正是那名超凡者能够独占半个大厅还没有遭到驱赶的重要原因之一。
超凡世界,密度既一切。
视线转移,罗杰·史密斯看向自己的身旁。那里,一名身高超过两米五的庞大超凡者蹲坐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静静凝视着自己的手心,仿佛那上面有花一样。
罗杰以警惕的眼神环顾一圈,在确认聚会参与者们的视线并没有集中在自己身上后,尽可能隐蔽地伸出右手,在那魁梧的超凡者后背上飞快地勾勒字母,编织出话语。
海克斯,你准备好了吗?
超凡者魁梧的身躯微微一怔,随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这位名为海克斯的超凡者,正是罗杰·史密斯的“托”。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老绅士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这边已经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剩下来的,就只剩夏洛的入场了。
为了避嫌,他不能和扮演“主持人”的夏洛一同登船,而在众多水手和聚会参与者的视线下,他也不可能去接触夏洛,提供任何形式的监视或者帮助。
不过,罗杰一点都不担心那位披着少年皮的老友,会尝试着脱离他的掌控。舒瓦尔兹是天才,哪怕失忆了也同样如此。罗杰·史密斯不是他的朋友,但这艘船上的其他超凡者绝对是他的敌人。两者二选一,老绅士百分百确定,那位失忆的老朋友会做出正确且符合利益的选择,和他站在同一战线。
——舒瓦尔兹,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就在罗杰低头沉思时,“嘎吱”一声轻响。
窃窃的私欲戛然而止,大厅中的所有超凡者都抬起了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处。
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厅唯一的入口处,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最先印入眼眶中的,是一只手臂。一只肌肤光滑白皙、充满活力,手指修长,属于年轻人的手臂。
那是一只工匠的巧手——不知为何,这个结论在所有人的脑海中闪过,并且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怀疑。
那只手臂平稳地推开了大门,让它的主人完全暴露在了众人的眼中。那是一名披着灰色长袍的身影,身高约莫在一米八,体型健壮而匀称。他的脸上佩戴着银质蛾翼面具,将脸庞完全覆盖,只留出一双冰冷而锐利、仿佛寒潭般的眸子,其中精、气、神凝练如一,散发着让人想要下意识回避的精光。
在众多超凡者或惊愕、或恶意、或平静、或戏谑的注视下,夏洛的脚步依旧平稳如初,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他以理所当然般的态度,跨上了参与者们刻意空出的,只有聚会主持人才有资格站立的小高台,碧绿色的瞳孔之中满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与默然,由近及远,依次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
他的视线在戴着小丑面具的灰袍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秒,随后便不着痕迹地转移,最终凝聚在了最后那道占据了整整半个大厅的庞大身影上,若有所思。
那个姿态,那个磷粉般的孢子……
果然,布朗太太会将铁心工匠的位置透露给霍兰德,并不是什么巧合。她……早就有所预谋。
只是,这件事是布朗太太单纯的利用了铁心工匠,亦或者是二人的合谋呢?
夏洛的大脑快速运转,排除杂念的冷静思考让他更倾向于是后者,二人就霍兰德一事达成了某些合作。否则利用了铁心工匠的布朗太太应该感到心虚、不敢来参加此次聚会才是。
通缉犯杀人可不讲究什么证据,认为是你干的,那就是你干的,杀错了也就错了。
不过,是否果真如此,还需要谨慎地试探一番才行。
在众多隐瞒了真面目的到会者注视下,夏洛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感情起伏。
“把垃圾清理一下。”
“现在,聚会开始。”
55 有人会死
“把垃圾清理一下。现在,聚会开始。”
戴着飞蛾面具的人影平淡而毫无起伏的声音引发了轻微的骚动。窃窃的私语声不时响起又沉寂,这在过去的聚会中是从来都不曾发生过的。
一名身材高大、体型超过两米五的魁梧超凡者猛地站起,头顶几乎碰撞到天花板,周身灵性激荡、无数轻微的啃咬啮噬声环绕在他的周身,仿佛有无数张无形的小嘴正在不断开合、蚕食着透明的空气一样。
“你——是——谁——?”
高大的超凡者粗声粗气地说道,但怎么听怎么涌现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憨厚和朴实感,让人莫名便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粗犷而又浓眉大眼的老实壮汉形象。
他指着高台上的夏洛,另一只手则拧动关节,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作势欲扑:“你不是主持人。你没资格站在那里,对我们发号施令!给我滚下来!”
原本离他位置较近的超凡者们俱是身体一颤,猛地拉开了距离,在高大超凡者周围构建出了一道真空的墙壁。
那一登场便占据了主持人位置的神秘人,灵性波动如同覆盖着一层虚幻的迷雾,让人捉摸不透,并且态度是那么的从容而理所当然,仿佛他本就应该站在那里一样。
毫无疑问,他是铁心工匠,是换了一个形象、看起来变得年轻了的铁心工匠。这种事情在超凡者之间也极其少见,只有一些拥有强大力量的秘遗物才能做到,但如果是那个铁心工匠,又并不是那么的让人不能接受。
能得到聚会邀请的超凡者,按理来说没谁是蠢货,不应该在事态尚不明朗的时候进行愚蠢的挑衅才是。
但既然是“按理来说”,自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常理之外的情况,比如因为使用某种秘遗物导致短时间内智力大幅度降低。或者因为改造过了火把自己整得大脑混乱了。再不然就是单纯的不知天高地厚、利令智昏,以为世界是围绕着自己旋转的蠢货……
以上种种理由导致参与者对主持人的挑衅时有发生,至多也就让人感叹一句“又有蠢货不珍惜生命了”而已,不会有人脑洞大开到认为二人在演双簧,目的是为了奠定主持人的绝对权威——这种事情上。
夏洛环视一圈,通过视野高度的优势将大多数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的视线如飞蛾般飘忽不定,像是追随着虚空中漂浮的虚幻光点一样,最终才落在那高大超凡者的身上。
罗杰·史密斯找来的,所谓的“托”……吗?
他静静凝视着对方,眼神冰冷而淡漠,碧绿的瞳孔深处有深渊般的暗潮涌动,一言不发。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十秒。随后,他突然展颜一笑。
全覆式银制面具将夏洛的脸庞完全遮挡,但通过他裸露在外的双眼,所有人都能得出这个结论:他在笑。
不是欢欣的笑,也不是恼怒的笑,不是幸福的笑,亦不是无奈的苦笑。
笑就是笑,不是别的什么,不掺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为了笑而笑。
仿佛一种……似是而非的拙劣模仿。
“我,是,谁?”
他歪了歪脑袋,眼睛如月牙般弯起,声音却平淡,如平静无波的寒潭,表面风平浪静,但名为“疯狂”的暗流,正在其下汹涌搅动着,将误入的一切事物搅成尘埃藻屑。
“你——猜?”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厅之中窃窃的私语声戛然而止。
隐藏在人群中的罗杰·史密斯,小丑面具之下的瞳孔微微收缩,以呻吟般的声音呢喃道:“舒……舒瓦尔兹?是你……吗?”
“你……回来了?”
而直面着夏洛的高大超凡者,凝视着他满是笑意的双瞳,突然打了个冷战。
在他的眼中,那道站在主持台上的瘦弱身影,正逐渐和曾经屹立于那里的恐怖存在重合。
那戏谑的言行,那神态,那气质,甚至那内在——
都别无二致。
仿佛此时此刻,站立在主持台上的人,就是铁心工匠其本人般。
巨大的荒谬感化为恐惧,席卷了他的心神,让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一时之间竟是愣在了原地。
夏洛歪着脑袋,凝视着那对他发出挑衅、随后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超凡者,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是说好的,挑衅完后立刻动手,不给其他参与者反应过来的时间,迅速造成既定事实吗?
现在挑衅完了,你倒是动手啊?
难道说……罗杰·史密斯的狗屎计划出了什么纰漏,他请来的托……临阵脱逃了?
就在他有些不知所措、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收场的时候。
一声愤怒的咆哮,响彻大厅。
“铁心工匠,我要你死!!!”
在所有人惊讶的眼神中,一道青袍身影周身灵性涌动,如同呼啸的狂风般,以肉眼只能艰难企及的速度一跃而出,朝着主持台上的夏洛气势汹汹扑来,手中闪烁着锋利的寒芒,似乎紧握着某种利器。
见状,夏洛面具下的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原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托啊。看来之前那个高大的超凡者,只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傻瓜,只是恰好赶在真正的托开口之前先一步出言挑衅了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就如罗杰·史密斯所愿,按照他的剧本,在参与者的面前,上演一出滑稽剧吧。
于是,他转过身体,正面朝向直奔自己而来的“托”,缓缓开口:“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为好。”
“有人会死。”
因为将眼神转移到了那名青袍超凡者的身上,他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罗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两个小点,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发展惊恐万分。
夏洛只是静静凝视着对方以常人无法企及的神速冲到自己身前,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手中的武器反射着森寒的冷芒,划出撕裂空气的呼啸,朝他的胸口刺出。
“看看是谁会死!?”
青袍人怒吼着,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快、准、狠,仿佛悍不畏死的刺客。
不仅如此,青袍人的周身,还裹挟着强大的气流,不知是秘术、仪术亦或者某种秘遗物的作用,自发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足以将绝大部分的攻击弹开,其中自然也包括……蕴含着被归入“侵蚀类”超凡力量的,夏洛的血液。
眼睁睁看着刺客已经冲到自己身前,而缠绕在他周围的屏障却没有丝毫解除的趋势。
直到这时,夏洛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事情,好像和之前说好的,有些出入?
56 就让你住手了
在青袍人的眼中,高高在上的铁心工匠像是被自己的突然袭击吓傻了一样,对自己莽撞的刺杀没有丝毫反应。
恐惧、忐忑和犹豫只在脑海中存在了短短一瞬间,便被他抛之脑后。源自第四密度超凡者内在的灵性对物质世界造成轻微的干涉,化为呼啸狂风裹挟于身。青袍人怀抱着必死的信念,挥出了如流星般炫目的一刺。
有如圣灵相助,在他不敢置信的神色中,被他紧握在手中的必杀武器,没有受到任何拦截和阻碍,轻易且切实地,触碰到了那灰袍主持者的身体。
以毫秒为单位的茫然后,是连心脏都麻痹的狂喜。面具下的脸庞因为兴奋而扭曲,青袍人用力,拧动手中的道具。
铁心工匠没有反抗,其他参与者更是远在数米开外。已经谁都无法阻止,被刺客报之以厚望的秘遗物,在碰触到物质并拧动的一瞬间,其效果便已经不可挽回地开始作用。这一点就算是铁心工匠,也不会有例外!
此时此刻,他已经连自己被其他参与者杀死前的遗言都想好了。
舒瓦尔兹·泰伦,杀你的人,是——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的景色如水波般荡涤起来,明明就在眼前的铁心工匠,其身躯竟是如同虚无缥缈的朦胧幻象般,竟是偏移了微小的角度,肩膀的边缘部位擦着秘遗物,恰好错开了接触!
不,铁心工匠没有回避。他自始至终都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做出过任何动作。
是他的身体,他的朝向,偏转了细微的角度,恰好避开了对方的身体!
怨灵构装体,幻境缔造!
灰色长袍之下,夏洛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将手插入衣兜中的动作,眼神冷漠。
怨灵构装体无法交流,无法进行精确的操控,但这是可以通过迂回手段来规避的,比如……提前设置指令,在关键时刻用动作触发。
只要用指甲盖在纪念币上不轻不重的敲击一次,构装体就会自动朝距离最近的目标释放幻境,偏转夏洛在对方眼中的位置。这还是第一次在实战中进行尝试,而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通过这个小技巧,他成功躲过了针对自己而来的刺杀。
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虽说扮演着“铁心工匠”这个角色,但他只是个刚成为超凡者一个星期都不到的菜鸟而已,和心怀杀意的超凡者战斗,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被大卸八块。而向其他超凡者求助也是不可能的,一旦让他们察觉到铁心工匠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他们只会伙同青袍人一起发动攻击,让他死无全尸吧。
要赢,而且要赢的漂亮,漂亮到仿佛毫不费力般,让所有人都看不出夏洛的深浅。这简直……
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夏洛的脑海中,便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耳中炸响。
并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光彩,以青袍人刺出、落在空气之中的武器前方为起点,逆向蔓延,迅速顺着他的手臂朝上攀爬,勾勒出细密的未知纹路,密密麻麻,如同层叠的拼图。
而后,只听“啵~”的一声轻响。
青袍人的手臂,竟然真的如同拆解的拼图一样,散落一地。红的白的黄的,各色事物如果冻般坠落在地,温热地颤动着。
“乒”的一声,造成这事态的罪魁祸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弹了两下后不偏不倚地躺在夏洛脚尖前一厘米的位置,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那竟是一把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黄铜钥匙。
青袍人似乎遭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哀嚎着紧紧捂住断臂处,凄惨地弯下了腰。剧痛影响了他的注意力,原本包裹在他身体周围的狂风屏障,停息了短短了一瞬间。
仅仅是很短的一瞬间而已,刺客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意志也不可谓不坚定,只是失态了短短的一瞬间,便又立刻重新维持住了屏障的存在。只要再给他一丁点的时间,他就能反应过来,再次组织起攻势吧。毕竟他是能够进入这聚会之中、身经百战的超凡者,不可能只准备了“突脸莽”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计划,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的底牌。
但是,超凡者之间的战斗,也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便能够分出胜败甚至……生死。
狂风止息的时间,持续了三秒。
第一秒,夏洛的精神因为亢奋而高度集中,攻击的轨迹已经了然于胸。
第二秒,灵体深处的神秘空间,高悬于秘术塔之上的种族秘符文:旅行,吞噬了海量的灵性,绽放出银色的辉光。秘术:星之鞭释放而出,无色无形的灵性长鞭如惊鸿般一闪而逝,尖端划过夏洛的指尖、带着些许破碎的血肉,跨越空间的距离,抽落在了青袍人的体表。这一鞭的力量并不如何强大,只是撕开长袍一个小口,在对方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创口罢了。带来的伤痛甚至可能不如手指被门夹一下来的严重。
但,这就已经完全足够了。
第三秒,气流再次紊乱,风之屏障再次覆盖在青袍人的体表,随后响起的——
是如同梦魇般的,齿轮转动与碰撞的清脆声响。
风壁再一次消散,并且再也不会再度凝聚了。
在众多参与者惊恐交加的眼神中,青袍人摔倒在地,不断翻滚着,发出更甚于先前的凄厉哀嚎。他不断用指甲抓挠着自己的皮肉,一开始还有残破的肌肤和血肉飞溅,但是还没抓两下,便只剩下金属的剐蹭声传出。
夏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袍人,眼神冷漠无情。
“我就劝你住手了。”
他缓缓说道,语气平淡,比起惋惜,更像是一种讥讽。
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着活人被金属侵蚀、一寸一寸转化为构装体。而这本该让人心生不适的画面,此刻在他的心中却并没有溅起任何波澜,仿佛他杀害的不是人,而是屠宰场的猪。
是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为冷血,还是自己目前所处的奇妙亢奋状态影响了他的神智?亦或者,在成为超凡者后,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悄然畸变,不再……把人类,当成“同族”看待了吗?
……不,只是单纯的,对对自己抱有恶意、杀意的个体,无法共情而已吧。
夏洛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大厅中的参与者们却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此刻他们的内心之中,只有冷,以及发自内心的恐惧。
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曾经高高在上、超凡脱俗的第四密度超凡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凄惨地转化为了一件畸形的钢铁造物。
齿轮、铁钉、螺母、轴承……各种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工业用具杂乱地堆砌在一起,勉强拼凑出人形,以超凡的力量赋予其活性。
对铁心工匠心怀憎恶的青袍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失去自我、惟仇敌命是从的构装体。他甚至连基础的改装都没有进行,而是可以选择了最为原始、落后的结构,作为与愚者下场向符合的墓碑。
这正是昔日残暴的铁心工匠所最为钟爱的……娱乐节目。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夏洛抬起头,环顾四周,碧绿的瞳孔之中不含任何恶意。被他扫视到的超凡者们纷纷低下高傲的头颅,避免与他的直接对视。
这是恐惧,亦是尊敬。
对聚会至高无上的主持人:铁心工匠的,崇高敬意。
57 情报
夏洛扫视一圈,发现除了双眼圆睁、带着小丑面具的罗杰·史密斯,还有隐藏于阴影之中根本没露脸的布朗太太这两人以外,没有任何人敢于抬起头和他直视,故作淡定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此表示满意。
而实际上,他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多亏了莫名的亢奋状态,他才能够勉强支撑着身体,而不是软倒在地。
刚刚,他差点就死了。
凝视着静静躺在自己脚下的黄铜钥匙,夏洛的心中满是后怕。
这一件看起来只是寻仓可见、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的东西,竟然隐藏着足以粉碎超凡者手臂的强大力量。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没能及时让怨灵构装体营造出幻境、偏转青袍人的攻击的话,这把钥匙就会与他的身体进行直接接触,而随后——
他就会字面意义上的,被大卸八块,甚至大卸八十块、八百块。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极度危险的秘遗物!
那青袍刺客,绝非罗杰·史密斯安排的托。只是一个对夏洛……对铁心工匠心怀憎恶的超凡者吗?
他是在野超凡者,还是隶属于某个组织?他的死亡,会否引来未知的麻烦?
……不过,“铁心工匠”的麻烦,本来就已经很多了。再多增加一些,似乎也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夏洛用脚尖轻轻碰触那黄铜钥匙,确认其没有什么反应后,从长袍袖口撕下一小块布片盖在钥匙上,随后俯身将其连着布片拾起,收入怀中。台下的参与者们眼睁睁看着,没有任何人敢于对铁心工匠的战利品表露出哪怕一丁点的非分之想。
在做完这一切后,夏洛挺直身体,以平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把垃圾清理一下。聚会开始。”
垃圾?
众参与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挠了挠头,那名之前率先挑衅夏洛的高大超凡者朝大厅后方,布朗太太所在的位置走去。他礼貌地朝对方隐藏在黑暗中的躯体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无视了漫天飞舞的孢子,像提小鸡一样把兀自倒在地上抽搐的几名超凡者提起,一个接一个扔出了窗外。
此时,三檐帆船正航行在公海之上,并且为了避嫌,远离商船航行的正规航线。他们的下场……不问自知。
而对此,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任何人出面制止。这让夏洛面具下的眉头微微挑起,再一次加深了对这个聚会的认知。
这条船上或许确实有人罪不至死——比如夏洛自己——但排成一排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
趁着高大超凡者“清理垃圾”的时候,夏洛也认真打量了一下大厅中的参与者们。刨除掉“垃圾”和已经转化为构装体的青袍人,算上他这个主持人在内,大厅中共有十三人,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依旧隐藏在阴影之中的布朗太太、戴着小丑面具的罗杰·史密斯、疑似托的高大超凡者,除此之外还有九人。这九人彼此站位松散,似乎互不熟悉。
就和罗杰·史密斯说的一样,在轻描淡写地解决了青袍人、并且展现出和铁心工匠如出一辙的“铁心瘟疫”力量后,大部分人都已经在内心深处接受了“主持台上的人就是铁心工匠”这一设定,并且对此没有丝毫的怀疑。
但既然只是“大部分人”,自然也有小部分人并非如此。这小部分人,就是其中应该隐藏在参与者中,隶属于拜伦王室和圣灵教会的间谍。
按照罗杰·史密斯的说法,舒瓦尔兹·泰伦仅在王室和教会内部被定性为死亡,对外却因为缺乏决定性的证据而冷处理,他的通缉令也还挂在市政大楼的宣传栏上没有撤下。
换言之,混在参与者中、隶属于王室和教会的间谍,就是明确地知道夏洛不是铁心工匠,并且不断试图探究出他真实身份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是隐患,可能会威胁到夏洛“铁心工匠”身份的正统性。或许不一定要对他们做些什么,但知道谁是间谍却是有必要的,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而如何找到他们,夏洛已经心中有数。
地平线报社将他包装成从换魂仪式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奇迹少年,隐瞒的不仅仅是他“失忆铁心工匠”的“真实身份”,还有“铸铁匠心”这一几乎等同于身份证般的秘遗物。王室和教会,想必正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一强大秘遗物的下落吧?
而现在,疑似持有铸铁匠心的超凡者,就在他们眼前。夏洛相信,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充当间谍潜入这里的成员,一定会甘愿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为组织查明事情真相的。
他们一定会上钩!
此时,高大超凡者已经清理完了“垃圾”,重新坐回原处。夏洛再次环顾一圈,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罗杰·史密斯实现告知自己的聚会流程后,轻咳两声:“咳咳。那么老规矩,首先依旧是情报交换环节,一个答案一百金伦。现在开始提问。”
一个答案一百金伦,这价格可以说十分夸张,主持人也只负责主持,而不负责辨谎,被骗与否全看超凡者自己的判断。
不仅如此,参与这场聚会的超凡者,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情谊,互相欺骗更是稀松平常,有可能花大价钱买到的情报干脆就是别人胡编出来的谎言。因此,这情报交换环节向来不怎么受到欢迎,参与度很低,只能算是正餐前的开胃小菜而已。
一声轻咳吸引了参与者的注意力。他们抬起头,只见一名戴着小丑面具的超凡者举起了手:“我想购买请报。”
“带着小丑面具的先生,你可以开始提问了。”视线在那道身影的身上微微停留,夏洛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淡淡说道。
是罗杰·史密斯。他是地平线报社的主编之一,手下应该有不少记者帮他收集情报才对。他有什么必须要从通缉犯手中购买情报的必要吗?
罗杰朝他微微躬身,以示感谢。此时此刻,他是参与者,夏洛是主持人,他们彼此之间的身份地位和真实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只见他直起身体,环顾四周,在所有参与者沉默的注视下,缓缓道出了自己想要购买的情报。
“原本被王室和教会联手压制到抬不起头的伦德尔土著超凡势力,最近又有了活跃的迹象。不仅如此,它们彼此之间的行动充满默契,互相掩护,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布置一切。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非官方势力,在伦德尔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建国以来便盘踞在伦德尔的秘密结社:‘旧日教团’。”
“我想要询问的是,旧日教团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刻动手起来?它难道不怕同时触怒王室和教会两个官方机构,遭到联合打击、伤筋动骨吗?”
58 传递
罗杰将自己想要购买的情报娓娓道出,而随后,大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之中。
官方的情报,鲜会流落在民间。找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非法超凡者询问相关,是无奈之举吗?
主持台上,夏洛微微眯起双眼。
罗杰·史密斯,他在这场聚会之中,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关于这件事,我倒是稍微知道一点。”
夏洛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坐在角落、背部增生般高高隆起的超凡者缓缓起身。他的上半身仿佛被后背的增生所压迫,大幅度前倾,与腰部几乎夹成了九十度,赫然是个驼子。
“我听说,旧日教会找到了建国王埋藏在伦德尔地底的宝藏,正在招兵买马,筹划着清算王室、赶走教会……”
“啾啾!啾!”
驼背超凡者的话才说到一半,欢快的鸟鸣声从罗杰的长袍下传出,随后是轻微的撕咬、吞咽声。而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驼背的声音猛然停顿,身体也明显僵硬起来。
“噬谎鸟……啧。”
发出了一声不爽的啧嘴,驼背超凡者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处。而罗杰·史密斯则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随后重又环顾四周。
“在噬谎鸟的见证下,是否有人能够解答我的疑惑?”
……噬谎鸟。从名字来判断,似乎是一种能吞噬谎言的鸟类。罗杰·史密斯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是否有人对他撒谎?
冰冷的寒气自脊椎扩散至全身,让夏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绞尽脑汁开始思考。
自己有没有对罗杰撒过谎?而其中又有哪些,被他以这种方式识破了?
包括主持人在内,大厅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罗杰·史密斯第三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他的语气之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失望,似乎清楚自己不可能从这场聚会之中得到答案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坐下的前一刻,一道粗犷的声音突兀响起。
“我知道。”
夏洛朝声音的发起者看去,随后瞳孔微微一缩。
发言者,是那名之前出言挑衅他的高大超凡者。
他不是罗杰·史密斯请来的托吗!?
只见那名高大异常的超凡者站起身,头顶离天花板只有一手之隔,转头看向罗杰·史密斯的位置:“旧日教会之所以活跃,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外来势力的支援。”
外来的……支援?
参与者们纷纷竖起了耳朵。
会是哪个势力,胆敢将手伸入等同于拜伦王室和圣灵教会后花园的伦德尔?园丁打架,那是园丁的问题,不代表害虫可以肆意妄为。
不怕惹来官方怒火,被连根拔除吗?
鸟鸣和吞噬声并未传来。片刻的停顿后,罗杰再次开口,而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急切:“是谁在支援他们?”
高大超凡者声音平淡:“这算两个问题。”
而罗杰只是再次重复:“是谁在支援他们?”
沉吟片刻后,由三个名词构成的组织名称被高大超凡者硬邦邦地吐出。
“构装兄弟会。”
数秒的寂静。噬谎鸟的声音并没有响起,证明他话语的真实性。
“嘶——”xn
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参与者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主持台上的夏洛,似乎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构装兄弟会……那不是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曾经加入过的组织吗?
夏洛和保持着站立的罗杰遥遥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饶有深意的眼神,脑海中一道电火花炸响。
他的真实目的,并不是真的“购买”情报。恰恰相反,他是想要将“构装兄弟会介入伦德尔”这个情报,以可信的渠道传递给在座的超凡者!
他花费大量精力,摘出自己“罗杰·史密斯”、地平线报社主编的身份,借“戴着小丑面具的未知超凡者”还有“高大超凡者”之口,以“噬谎鸟”为背书人……背书鸟,将这情报以合理且可靠的方式,传递给大厅中的所有人。甚至,之前那个试图以谎言蒙骗他的驼背超凡者,可能也是罗杰的人!
他的目标,恐怕也不是这些被通缉的超凡罪犯,而是隐藏在参与者中,隶属于大组织的间谍。
罗杰想要借他们之口,让那些组织,知晓“构装兄弟会”的介入!
他想要干什么?驱逐构装兄弟会,亦或者撺掇其他组织之间狗咬狗、他好渔翁得利?
心念电转间,夏洛想明白了很多。回望着罗杰·史密斯,看到了对方眼中暗含的警告,最终,夏洛只是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
“看我做什么?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就支付金伦,然后坐下。”
他微微眯起双眼。他对罗杰·史密斯的恶感远远大于好感,但如果他不配合,相比对方也绝不会介意当众揭破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彼此握着对方的底牌,随意掀开只会导致两败俱伤,而这并不是夏洛想要的。
现在,也只好配合他了。
戴着小丑面具的罗杰微微点头致意,湛蓝的瞳孔平静而深幽,但夏洛总感觉其中蕴含着对自己的讥讽与戏谑。在小丑和高大超凡者完成彼此的交易、坐回原位后,他便立刻发出宣言:“情报交流环节到此为止。接下来,进入物品交易环节。”
按照罗杰的说法,这个环节是每次聚会的重头戏。不方便出手的赃物、新鲜出土的文物、灵性原材料、超凡药剂、记载着禁忌仪术的载体、秘符文甚至秘遗物,这些珍贵的东西都可能在这个环节出现。
当然,和情报类似——物品的真伪,只能由购买者自行判断,并且绝对不存在什么“售后服务”,被骗只能怪自己蠢。
夏洛的声音刚一落地,大厅中的气氛便明显明快了不少。人都是现实的,会参与这非法超凡者聚会的人更是如此。他们需要一个将手头的无用资源变现的平台,而那个平台,此时正对他们敞开怀抱。
不过,并没有人抢先开口,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第一个人甩杆。他们都是老练的钓手,只会在确认池塘的深浅后才会出手。
时间,在沉默之中,一分一秒流逝。
“铛~铛~铛~……”
十声沉闷而极具穿透性的金属嗡鸣声回响,这是船只上模仿大金钟用于报时的设备,代表离聚会开始已经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
现在的时间是,晚十点。在这个夜生活并不丰富的世界,是大多数人就寝的时间。
不耐烦的夏洛正准备出言催促,就只听怪异的嘶鸣声响起。
一名不显眼的超凡者举起枯瘦如柴的般的右手,从漆黑的兜帽中发出如蛇般嘶哑的声音。
“我要出手一件秘遗物。这是我吃饭的家伙,如果不是急着用钱,我是绝对不会转让的。”
“起拍价一千金伦,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五十。价高者得。”
他竟比夏洛更像是主持人,反客为主,组织起拍卖环节来,看起来经验丰富。
59 聚会结束
交易进行的非常迅速,或许是之前这位驼背超凡者试图欺骗罗杰·史密斯的行为让他失去了信任一样,竞拍者寥寥无几。最终,那件名字非常拉风、名为“死神铆钉”的秘遗物,以一千一百五十枚金伦的价格,被另一名超凡者收入囊中。
在随着摇晃发出清脆碰撞声的钱袋和锈迹斑斑的漆黑铆钉归于各自全新的主人手中后,两名交易的超凡者握了握手,似乎都对这场交易非常满意。
转过身,驼背超凡者忍不住在心中窃笑。一枚用药剂泡了一天一夜的废铁,竟然能卖出一千多金伦,简直比抢劫还快。这聚会真是棒极了!
而他的身后,不知名的超凡者同样喜不自胜,感觉浑身轻松,就连步伐都轻松了许多。
买古董会因为意外获得双倍赔付,去赌场会大赢特赢,就连做必定破产的生意也会莫名其妙赚钱。幸好高密度超凡者的灵性对它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总算将那袋受诅咒的钱币“交易”出去了。如此一来,他总算能睡个好觉。这聚会真是棒极了!
在有人带头后,参与者们又进行了数次交易。那名之前挑衅夏洛的高大超凡者不出售也不购买,像是自闭了一样拒绝一切交流,在夏洛眼中坐实了他罗杰·史密斯傀儡的身份。
一件名为“怨灵之锤”的秘遗物,被罗杰·史密斯以五百金伦的价格收入囊中。
一些一看就是赃物的珠宝和古董、一些真假不明的超凡物品、甚至有一名超凡者试图以一万金伦的价格出售一枚秘符文,不过无人问津。……
交易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在此期间,夏洛只是静静看着,像一个真正的主持人一样作为一个旁观者,游离于聚会之外。他的身后,刚转化不久的人形构装体全身散发出金铁般的色泽,如同最忠诚的护卫般拱卫着,骷髅般的脸庞让人望而生畏、散发出的磅礴灵性更是让人不敢小觑分毫。
身为“铁心工匠”,他注定要保持强大和神秘的姿态,不能容入聚会之中。
夏洛的目光在在场超凡者的身上打转,试图寻找出隶属于王室和教会的间谍。但很可惜,他不是侦探,没有福尔摩斯那种通过细节洞悉本质的智慧,最终只是一无所获。
除了寻找间谍外,他的目光也偶尔掠过隐藏于阴影之中的巨大菌类,布朗太太。自聚会开始以来,她始终一言不发,交易环节也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只是安静地呆在远处,仿佛真的变成了一朵蘑菇,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只会散播孢子一样。
夏洛想要弄清对方是否和铁心工匠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却又害怕自己的冒进导致身份暴露,有些犹豫不定。而就在他踌躇的当口,参与者之间的交易已经进入尾声,大部分人都成功将自己手中的交易品换为了可用资源,满载而归。
见状,夏洛也只好继续履行自己身为主持人的职责:“物品交易环节到此结束。任务发布环节开始。”
在这个环节之中,参与者们将发布一些千奇百怪的任务雇佣超凡者完成,并为此支付佣金。任务通常是搜集某种灵性材料,侦查某些情报,抢夺某件事物,杀死某个人等。和情报还有物品类似,辛辛苦苦完成任务后能否领到说好的报酬,不太好说。按照罗杰的说法,雇主反手做掉伤痕累累的超凡者,不仅节约下佣金还发了一笔死人横财,这种事可并不少见。这也是聚会的参与者总是大批量更换的原因之一。
众参与者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率先说话,似乎并没有人想要发布任务。
空旷的大厅再次陷入沉寂。
在等待片刻之后,夏洛淡淡出声确认:“没有人想发布任务吗?”
在重复两次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他微微点头:“那么我宣布,本次聚会到此结束,下次聚会仍定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时间不变。”
“现在,所有人在水手的引导下回到单人船舱中等待。不可随意走动,不可以任何理由妨碍水手工作。如有违背……呵呵,就站在我身后吧。”
在夏洛压低嗓子的低沉冷笑中,不少聚会参与者都感觉后背寒毛直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铁心工匠从来不会把后背暴露给任何人,除了绝对忠诚、不知背叛为何物的……构装体。
就在这时,一道沧桑、喑哑,让人联想到童话故事里老巫婆的声线响起:“主持人……可否请您停留一下?”
夏洛朝声音的源头看去,瞳孔微微收缩。
那声音源自阴影之中,从弥漫的孢子之中传出。
是布朗太太!她在出言挽留自己!
身份暴露了!?
夏洛低头不语。或许是因为他沉默的时间稍显漫长,布朗太太又补充道:“是为了……之前的约定。”
之前的约定?
和真正的铁心工匠?
夏洛暗自松了口气,随后微微眯起双眼。
果然如他所料,布朗太太会知晓铁心工匠的所在,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早有计划的预谋,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合作关系。
只是仍有一个问题——
布朗太太的目的是刀不见血、不被人怀疑地解决掉霍兰德。将涉世未深的少年诱导至铁心工匠的所在,直到这一步为止都没有问题,但那之后……
铁心工匠并没有直接杀死霍兰德,甚至还帮助对方成为了真正的超凡者,只是似乎以什么手段蒙骗了对方,让霍兰德在和藤壶触须战斗的过程中功亏一篑,死亡并转化为怨灵。
铁心工匠,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是能够从中获益,还是说是布朗太太的要求?
凝视着黑暗之中微微颤动的巨大菌类,夏洛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可以。我给你五分钟。”
在他还是“夏洛·沃拉姆”的时候,他的身份低于布朗太太的位阶,能得到多少情报全看对方心情。
但现在,他不是那个菜鸟超凡者,而是凶名赫赫、掌控着整个聚会的主持人“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
他可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从对方口中,掏出更多的情报。
60 尸体
参会者们通过唯一的一扇大门,陆陆续续离开。在跨过夏洛身边时,罗杰·史密斯不动声色地踢了一下他的脚尖,湛蓝色的眸子中暗含警告,意思非常明显:
不要节外生枝。
夏洛不动声色。他不是蠢货,一切都是以保全自己的人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在最后一名超凡者走出大门后,“咣”的一声巨响,腐朽的木门被紧紧闭合。空旷的大厅之中,夏洛和黑暗中的巨大菌类相对而立,金属骨架般的构装体安静屹立于夏洛的身后,如同最忠实的保镖。
公海的天空,同样乌云密布、雨点连绵,偶有沉闷的雷声撕裂寂静。那隐藏在阴影中的硕大菌类蠕动着,菌丝牵扯,以缓慢的速度转挪动到橘黄色的火光照亮的位置。
雪白而充满活力的菌身,其伞状尖端如附加产物般的赤**性上半身,原本紧绷的肌肤较之昨夜见面时要松弛、枯涩许多,仿佛营养都被下半身的庞然巨物所吸收。
和夏洛所猜测的一样,正是布朗太太没错。
这位仿佛畸变怪物一般的妇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没有将夏洛囊括入她散步的孢子范围之内。只见她似乎并没有认出夏洛的真实身份,以冷淡甚至冷漠的表情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张了张口,正想要说些什么。
而在那之前,夏洛便率先开口,让妇人的面色一僵:“你身上……触须的味道让人作呕。我还以为身为一名女性,你至少懂得出门见人前先洗净身体的礼仪。”
“……你看我现在这副姿态,是能够清洗身体的样子吗?”布朗太太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双臂,“味道……很明显吗?”
并不,至少夏洛闻不出来,他只是想表现出一副对对方的一切都捻熟于胸的样子罢了。因此,他立刻便转移了话题:“沃拉姆夫妇是否察觉到了你的计划?我不是在关心你,最近我被一些麻烦的势力盯上了,我要保持低调。”
在知晓了这个世界存在着能够分辨谎言与否的“噬谎鸟”这类存在后,夏洛说出口的话语都非常小心,力求十成真话,零成假话,以“误导”和“模棱两可”为主基调,编织出没有一句假话的谎言,比如现在。
他面对布朗太太,自始至终都不曾声称是铁心工匠本人,但她却已经对此深信不疑了:“没有。一名菜鸟超凡者取代了霍兰德的一切,身份、人际关系……刨除神明恩赐这种极端特殊情况,只有那位灰狼公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可惜,卡莱恩和凯瑟琳,他们体会不到我当初的绝望与哀恸了……”
……灰狼公……
夏洛将这个名字默默记在心中。他对此很感兴趣,但他也知道现在应该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霍兰德的事情上:“很好。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关于这件事,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明知故问。”布朗太太嗤笑一声,似乎对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行为十分不齿,“我之所以要在离开伦德尔之前参加这次聚会,不就是为了达成我们之间的协议吗?你又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所在,因此我们只能在这里见面啊。”
“如果我一个小小的三重密度超凡者敢于违约,恐怕会被你这残酷无情的铁心工匠追杀到天涯海角吧。我可不想那样,我想要抛弃这个国家的一切,开始崭新的人生了。因此快点让我们的交易,让这一切落幕吧——我可以开始了吗?”
布朗太太催促道,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耐,仿佛迫不及待了。
三重密度……又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并且和第三密度有所差别。超凡,真的很难懂……
许多想法在脑海中闪过,夏洛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平淡颔首:“可以,那就如你所愿,让一切到此为止吧。希望你过上崭新的人生。”
并且带着那些该死的阿斯特沙触须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以上想法刚刚在夏洛的脑海中浮现,他面具下的脸庞便微微抽搐。
在他微微收缩的瞳孔中,布朗太太的菌类身躯从中央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中暗红色的血肉腔壁。腥臭异常的气味在空气中挥发,让夏洛空空如也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胃酸上涌。
那腔壁蠕动着,将一团湿润的事物混杂着许多血肉碎片喷吐而出,发出“哗啦”一声轻响。那事物倒在血肉中间,没有任何动静,依稀能看出人形。
是……人类?
不,应该说是人类的尸体才对。
看着那因为黏液而纠缠在一起的棕色短发,夏洛面具下的眉头缓缓凝结,已经隐隐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他回头看向自己身后刚转化不久的构装体,伸手朝地上的尸体一指,下达指令:“把它翻过来,正面朝上。”
他的命令得到了执行。金属骨架般的构装体没有一丝迟疑上前,对菌丝和漫天飞舞的孢子视若无睹,以僵硬的动作翻动尸体,如夏洛所指示的那样露出其正面。
略显圆润、长着细密雀斑的脸庞,怒目圆睁的蓝色瞳孔……和那地下石室中出现在沃拉姆全家福照片中的少年,一模一样。
他正是,霍兰德·沃拉姆。
此刻,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身躯僵硬、肌肤灰败,明显已经死去了相当一段时间,没有腐烂还是多亏了布朗太太的防腐处理。一把锉刀深贯穿眼球、深深没入右眼眼眶之中。从裸露在外的长度来判断,金属的尖端已经没入了大脑。
这是致命伤,不会有错。
在布朗太太和铁心工匠两名强大超凡者的玩弄下,霍兰德·沃拉姆就像是在掌心中翩翩起舞的提线傀儡一样,从过程到结局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在死后还被地平线报社介入,就连死亡的真相甚至存在的痕迹都被掩盖,灵体也被铸铁匠心侵蚀为了构装体,彻底被葬送在了虚无之中。
实在是……可悲至极!
俯视着如蝼蚁般卑微的霍兰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夏洛心头翻涌。被布朗太太和铁心工匠玩弄,被罗杰·史密斯和地平线报社玩弄,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啊。
就在他感慨万千时,一阵熟悉的刺痛感从脑仁涌出,将他的整个大脑麻痹。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涤。
幻觉,舒瓦尔兹的记忆碎片,在他看到霍兰德正脸后的这个时刻,再次上浮!
同样是布满齿轮的密室之中,夏洛一低头,便看到四肢被紧紧束缚在冰冷金属台上的霍兰德。此时他还没有成为一具尸体,虽然双目紧闭,但是胸口在轻微起伏,保有着呼吸。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只见原本如枯木般苍老而腐朽的手臂,此刻正穿戴着一双皮质手套。锋利的刀具被右手握在手中,在煤油灯的照耀下反射着森寒的冷芒。
在夏洛紧皱的眉头中,那双手仿佛预演过无数次一样,轻车熟路地用尖刀划开了霍兰德的右眼眼睑,随后小心翼翼地在没有伤害到视神经的前提下,将眼球剥离而出。
连接着无数细密视神经的眼球被左手小心翼翼拖住,夏洛的视角微微起伏,似乎主刀者也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疲惫不已。他右手紧握的刀具被放下,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小心、更谨慎,仿佛捏着毒蛇一般用钳子捏起的事物。
那是一根有着恶心紫色肌肤的手指,断截处平整无比,仿佛被利器切割。
那是一根拇指。
捏着镊子的右手悬浮在霍兰德的右眼眼眶上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方位。
片刻的停留后,那只手不再犹豫,对着霍兰德漆黑空洞如深渊般的眼眶,用力捅下!
啊——!!!!!!
61 手指
啊——!!!!!!
凄厉的惨叫如惊雷般炸响,将夏洛从幻境之中震出。
当他回过神来时,空旷的大厅之中已经只剩他一人。通过地上孢子残留的痕迹来判断,布朗太太已经在他陷入幻觉时通过唯一的大门离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浪涛声,混杂着轻微齿轮转动的心跳声交织。夏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俯身查看起霍兰德的尸体。
此刻,这名棕发的少年肌肤发白而浮肿。布朗太太的防腐措施让他的尸体得以完好地保存,却也让夏洛无从判断对方的死亡时间。如果是专业的法医或许可以吧,但夏洛做不到那种事。
摩挲着口袋中寄宿着怨灵构装体的纪念币,借助那连神经都足以麻痹的寒气,他抛开大部分杂念,强迫进入一种冷静的状态。
刚刚的幻觉,恐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铁心工匠灵魂碎片之中所蕴含的记忆。这些记忆在受到特定的刺激后上浮——比如狭窄而阴暗的环境,比如霍兰德的脸。
而他刚刚看到的记忆表明……霍兰德的眼球下,藏着一根,拇指?
在不久前的下水道中,夏洛同样触发了应激反应,让铁心工匠的记忆上浮。在幻觉中,他同样看到了那根拇指的存在,它被金色的锁链束缚、吊在密室的半空之中,还仿佛跨越时空般和他产生了一些并不愉快的互动。
而之前……在那有别于上浮的记忆,毫无条理和逻辑可言的金属骨架、血肉破碎的荒诞幻境之中,在他耳边回响的呓语,再次提到了“手指”。
五根手指,五颗心脏,五个方位,破碎之神复归完整。
霍兰德、布朗太太、铁心工匠、破碎之神……有一条无形的蜘蛛丝,将这些互不相干的信息彼此串联。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夏洛从怀中取出便携笔记本,重新梳理霍兰德死亡的时间线。首先是,霍兰德通过霸凌间接杀死了布朗太太的儿子和丈夫。她对霍兰德怀恨在心,发誓要报复,为此成为了超凡者。随后,她不知如何与铁心工匠搭上了线,并付出了一些代价获取到对方的帮助。
布朗太太将暗藏超凡的仪术间接传授给霍兰德,让他遭遇超凡事件,在他因为恐惧而失去理智的时候,又在合适的时机间接告知霍兰德铁心工匠的所在。涉世未深的少年不疑有他,直接找上门寻求帮助。
铁心工匠表面上答应,实则利用霍兰德做了些什么,在他的眼眶中埋入了一根明显不属于人类的拇指。随后霍兰德与藤壶触须战斗,死亡,灵体化为怨灵。
之后就是铁心工匠举行仪式、夏洛穿越,地平线报社介入,直到现在布朗太太遵照约定,将霍兰德的遗体交付与“铁心工匠”。
……这其中存在一个疑点,那就是:铁心工匠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他想要利用霍兰德达成什么目的的话,在他主动找上门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可以用武力控制或者胁迫他了。仅仅是埋入拇指,任由对方离开,再通过布朗太太将尸体回收,这种行为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预知到了夏洛的存在,提前将一切布置好,借布朗太太之手,在自己的意志消失后,将拇指交付到他的手上一样。
恐怖的猜想让夏洛忍不住后背发寒。在他心目中,原本单调且扁平的“铁心工匠”人设,突然变得陌生且高深莫测起来。
俯视着地上的尸体,夏洛的眼神如黯星般,闪烁不定。
……要,确认吗?
通常情况下,将这可能蕴藏着危险的尸体抛于大海之中,才是最聪明、最稳妥的选择吧。
缓缓闭上眼,夏洛任由自己的思维发散。他的脑海之中,各种念头翻涌又下沉。
超凡、力量、家乡……
沃拉姆夫妇、地平线报社、罗杰·史密斯……
……
当再次睁开眼睛时,夏洛眼神重归平静。他的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单膝跪在霍兰德尸体前方,伸手握住那贯穿眼球的锉刀握把,他在心中说了一声抱歉,随后缓缓发力。
比他预想之中的要轻松许多,只听“啵”的一声轻响,没有飞溅的鲜血或者体液,略显干瘪的眼球便随着锉刀一同脱离了眼眶。一阵异常的腥臭在空气中挥发。
看着那枇杷形状、还与细密的视神经保持连接的眼球,夏洛感觉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他从怀中取出火柴擦亮,凑近眼眶。在火光的照耀下,其中漆黑一片,散发出恐怖的气息,如深渊的入口。
凝视了片刻,夏洛偏过头,看向呆立不动的构装体:“你,过来。跪下。伸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对。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小心点。”
在他一步一步的微调下,刚被他侵蚀没多久的骨架构装体,以机器般精密而稳定的动作,将两根金属手指探入霍兰德的眼眶之中。而夏洛退出了整整两米的距离,以防不测。
很快,构装体的两指便齐根没入,随后在其中缓缓搅动,似乎是在寻找事物的所在,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叽咕叽”声。
夏洛一言不发,静静等待着。而并没有让他等很久,很快,构装体的动作便微微一顿。片刻的僵硬后,没入尸体眼眶的金属双指,开始缓缓上浮。
第三指节,随后是第二、第一……被暗褐色覆盖的金属完全抽出。构装体的两指中间,赫然夹着一根虽被血污覆盖、却还是能看出明显非人特征的拇指。
那是一截紫色的断指,一截让人无法相信能够藏在人类眼眶之中的断指,一截出现在夏洛幻觉之中的断指。
此刻,那截断指只是静静被构装体夹在两指之间,毫无神异之处,仿佛只是一截虽不是随处可见、却也稀松平常的断指而已。
……无事发生吗?
不,是“正要发生”。
还不等夏洛有所动作,他的面色便猛然一变。
在那截断指出现在他眼中的一刹那,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鸣动、响彻,发出轰然的巨响,如钟鸣般在他的耳畔回荡。
他感觉自己的意志漂浮、漂浮,遵循着宇宙的呼唤升上高空。夏洛一低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在并非自己的某种意志驱动下,拖动着他的身躯蹒跚前进,一把握住了那截断指,随后——
嚼都不嚼地,吞入了腹中!
62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你是说,你吞下了过去的你……埋在霍兰德眼眶中的东西?”
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下水道迷宫中,罗杰·史密斯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夏洛,湛蓝色的眼眸之中满是严肃。
“请详细说说事情始末。”
聚会早已结束,载着超凡者们的船只也从公海航行回了原本隐蔽的天然港口。在水手们的带领下,参与聚会的超凡者们依次从下水道离开。而与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候多时的罗杰汇合后,夏洛立刻将手指的事情和盘托出,除了他认为不能和任何人透露的秘密外,没有一丝保留。
原本他是非常不希望罗杰·史密斯对自己的事情了解过多的,因为那即会让对方抓住自己更多的把柄,也存在暴露自己穿越者身份的可能。但现在,在他的身体屡次三番表现出超出自己掌控的行为后,他认为已经不是计较那些得失的时候了。
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很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事情!
真讽刺,眼前这名和他只是互相利用关系、十句里面不知道有没有哪怕一句真话的老绅士,竟然是夏洛此刻唯一的倾诉对象。
他也真是急病乱投医了。
“……原来如此。”
在听夏洛将一切,包括他在幻觉中看到的铁心工匠记忆全部如实道来后,老绅士沉吟片刻后,微微颔首:“我大概了解情况了。夏洛先生,你目前担心的事情主要有三点。一,不同于舒瓦尔兹记忆的怪异而荒诞的幻境与呓语。二,和你抢夺身体控制权的某种意志。三,被你吞入腹中的紫色手指。你有什么补充吗?”
思索片刻后,夏洛微微摇头:“……没有。”
确实如老绅士所说,他目前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三件。
“嗯……让我们一件一件来分析。”罗杰抬起手,摩挲着头顶高礼帽的帽檐,语气深幽,似乎在组织语言,“首先是幻境——关于这个,我倒是认为你不必太过担心。”
迎着夏洛疑惑的眼神,老绅士露出笑容,右手竖起,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们超凡者从秘符文中获得力量,而秘符文亦通过秘术塔汲取我们的灵性,这是一种双向的影响,彼此都需要一个磨合的时间。新人超凡者看到、听到、感受到各种荒诞不经的梦境,是非常正常的事,尤其是在刚铭刻秘符文的前一个月。这之后,这种情况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缓解,直至彻底消失。”
“……是……这样吗……”夏洛低下头,回想起自己在幻觉中见到的一切。那金属骨架、仿佛拥有自己意志的血肉、高悬于夜空的旅行秘符文。这些分别对应他的污秽秘符文:工匠,仪术,以及苏伊的种族秘符文。
如果说是秘符文对他造成的影响……好像,也不是完全说不通?至于莫名其妙的呓语,则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看到夏洛一副若有所思、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的样子,罗杰·史密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接下来,是隐藏于你身体内部,超脱于你掌控之中的某股意志。”
“……看起来,你似乎对此也有所猜测?”老绅士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再加上他确实经验丰富,夏洛也不自觉地把心吞回了肚子里,没有之前那么慌乱了。
“别忘了,我可是伦德尔著名的催眠大师。这个名头可不是花钱买出来的。”罗杰史密斯悠然摩挲着帽檐,“夏洛先生,你应该听说过有精通催眠术的人操控他人、篡改常识的逸闻吧?”
……还有这种逸闻?看来两个世界的人对“催眠术”这玩意的理解,都是差不多的。
心中腹诽着,夏洛表面上只是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那就轻松了。我直接说结论,夏洛先生:控制你身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别急着否认,你应该明白自己的特殊性——你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并非从一开始就属于你。”
罗杰将手指竖在嘴边,制止了夏洛的反驳。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那么再来说说我的推论。在催眠领域中,催眠师认为催眠大致上分为两种,即:浅层催眠与深层催眠。”老绅士竖起了两根手指,轻轻摇晃着,“深层催眠是深入涉及到人类精神世界的催眠,这里略过不谈。我主要说另一种:浅层催眠。”
“浅层催眠,顾名思义,是浮于表面的催眠。催眠师不用接触到接受者复杂而脆弱的内心世界,而只对对方的身体进行催眠或者说,驯化。简单来说,就好像马戏团里的驯兽师驯服猛兽一样。一看到火圈就知道钻,一听到鞭子的声响就知道坐。人类也是类似的。”
“……你是说……”脑海中精光一闪,夏洛立刻便理解了罗杰的深意,“我的……这名金发少年的身体,受过类似的训练或者超凡力量的干涉,只要身处特定的场景,就会进入‘浅层催眠’的状态,自发行动起来?无论是穿越下水道,亦或者吞下断指,都是如此?这是这具身体的……条件反射?”
“……你可以这么理解。”念叨了两遍“条件反射”这个词汇后,罗杰·史密斯点了点头,认同了夏洛的猜测,“至少通过之前的血液采样分析,你的体内不存在第二个灵体,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解释。至于是谁对你进行了催眠……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这么做不是吗?”
老绅士笑着指了指夏洛:“毫无疑问,就是你自己,或者说,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
“是你自己,催眠了你自己。”
“我催眠了……我自己……”跟着罗杰重复了一遍,夏洛的眉头缓缓皱起,“‘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看起来,简直宛如……”
“很明显,舒瓦尔兹。”罗杰右手按在高礼帽上,默默压低帽檐,盯着夏洛的湛蓝眸子之中满是锐利。
“你料到了你现如今的处境,并且早早开始了谋划与布局。地平线报社、霍兰德甚至我,都被你囊括在计划之中。”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63 收获
“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夜色如水。飘着小雨的阴暗小巷之中,夏洛凝视着此刻属于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喃喃自语。
在罗杰·史密斯的带领下,他们已经从空气污浊的下水道迷宫中脱离。夏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恍若隔世。
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满是严肃甚至沉重。经过罗杰·史密斯的剖析,已经大致理解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异常之始末。
很明显,金发少年被铁心工匠当成备用身体使用,他日常的生活除了锻炼和必要的饮食、睡眠与清洁身体外,是不会有任何机会与外人接触的,谨小慎微的铁心工匠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换言之,发生在这具身体上的异常,只能是铁心工匠——其本人的手笔。
是他,对金发少年进行了浅层催眠,或者换一个便于理解的说法:养成了条件反射。无论是在黑暗中跟随背影前行,亦或者吞下那深紫色的拇指,都是铁心工匠其本人的授意。
如果不出意外,这具身体本该由铁心工匠亲自使用才对。铁心工匠不会自己害自己,因此那被他吞入腹中、怎么催吐都吐不出来的拇指,对他应该没什么坏处,甚至有益才对。但夏洛的心中却丝毫没有庆幸或者放松,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沉重。
铁心工匠,这个已经彻底死亡,就连灵体也只剩下碎片、化为自己一部分的超凡者,哪怕精神归于虚无,其遗留下来的痕迹依旧在发酵,甚至对夏洛产生影响。简直像是要从过去的时光追过来、卡住他喉咙的时间亡灵一样,让人生畏。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这么个道理。
身后传来沉重的拖拽声,随后罗杰·史密斯捂着自己的腰,抽着冷气从小巷深处走出:“嘶~老了老了,不如以前了……”
“……确认一下,你没有遗漏任何东西吧?”
“没有。”回过神来,夏洛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着,一边回答老绅士的提问。
“霍兰德·沃拉姆的身体,经过再三确认没有其他秘密后,被我扔进了公海海域,此刻已经顺着洋流不知道飘往何处去了吧……可能暴露身份的刺客构装体也去海底作伴了。”
“嗯,在下水道里我也确认过了,我们没有被人以任何形式跟踪。”罗杰微微点头,苍老的脸庞上流露出了老狐狸般的笑容,“很好。这次秘密任务,圆满落幕。夏洛先生,我愿意给你本次的表现打出一百分的满分,棒极了。”
“就在那第四密度的超凡者对你冲去的时候,我的心都凉了,没想到你竟然——”
“史密斯先生。”夏洛不客气地打断了老绅士滔滔不绝的赞美,面色冷淡。
“既然结束了,就把说好的,‘百倍于报社’的报酬给我吧。我很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这番话并非托词,而是他货真价实的感受。他感觉自己正在从那种精神高度集中、燃烧生命般的状态逐渐脱离。头痛、耳鸣、恐惧、疲惫……这一切的负面感情,都在如潮水般上浮,想要将他这一叶小小扁舟淹没于黑暗的浪涛之中。
“哦,好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急性子。那么,如你所愿。”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罗杰·史密斯看向夏洛,“你在下船的时候,应该受到水手交给你的东西了吧?”
“……你是指这个吗?”夏洛从长袍下的衣兜中取出一封干净整洁的信封,轻飘飘的,里面并没有装太多的东西。当时他正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常搞得焦头烂额,所以没来得及确认里面的内容。
“这是什么?”
“主持人的‘聘金’。通常情况下,里面有一张王室通用债券,你可以凭它在拜伦王国境内所有银行兑换五千金伦。失忆的你可能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简单来说,这是我账面上一年的工资。现在,它属于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杰·史密斯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价值十块破石头的信封……
不动声色地捏住信封,夏洛用力将其从老绅士依依不舍的手中扯出。说起来,那块破石头,他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老绅士伸手在胸口抹了两下,迎着夏洛的眼神,他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在装傻还是真傻:“怎么了?你不知道什么是‘银行’吗?”
“……被人拿来存钱取钱的合法高利贷金融机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夏洛抖了抖手中的信封,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声音之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我玩命和一群危险的通缉犯勾心斗角……就,值五千金伦?就这!?”
他经历了这么危险的事情,回报却就只有这一点点!?
“……啧,你的金钱观念有很大的问题,夏洛先生。”罗杰·史密斯口中啧啧有声,一边摇着头,一边伸出了食指。
“我这么跟你说吧,夏洛先生。报社的超凡记者,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
因为仔细研究过合同,所以这个问题夏洛几乎不假思索便给出了答案:“无责任底薪十枚金伦,奖金另算。”
“是的,十枚金伦,少得让人落泪,因为薪水的大头,在写稿和完成采访任务的‘奖金’……呵呵。”罗杰脸上的笑容有些怪异,似乎带着深刻的戏谑,“娱乐大众的新闻不谈,冒着生命危险、对在城市中作乱的超凡进行处理,从最低级的怨灵到最高级的通缉犯和邪教徒,金额也有所区别,最高级别的奖金是……一百金伦。我们夸张点,算一名记者五天就能完成一个任务,并兼职写许多新闻稿。一个月下来,他的月薪在七八百金伦左右徘徊,至多不会超过一千。”
“一名记者出生入死,和各种荒诞奇诡的怪物、超凡罪犯、邪教徒、畸变体厮杀,搞得满身疮痍,本该能活到一百五十岁有余的生命在六七十岁就离死不远……他的月薪,不到你一晚收入的五分之一。并且这还不是短期的外快,而是一项能够长期维持下去的稳定收入。你对此还有什么不满吗?”
罗杰·史密斯深深看了夏洛一眼,湛蓝的瞳孔中闪烁着莫名的神色。
“不过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顾虑,夏洛先生,你认为金伦买不来超凡。但别忘了,除了金伦外,你今晚还有别的收获,不是吗?”
“整整两件秘遗物呢。雾蔽之蛾羽也就罢了,那把黄铜钥匙……可是连我都眼红的强大秘遗物呢。”
“当然,在使用它之前,记得搞清楚使用它所需要的代价。你应该不希望一觉醒来,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有所缺失,对吧?哦,当然,还有更糟糕的,比如你身上的零件非但没有缺少,反而多出了些什么。这可不是开玩笑,而是有着明确记载的真实案例,伦德尔每年都要出几个。”
“我衷心希望,你不会成为其中之一,夏洛先生。”
64 破碎的终将完整
目送着金发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罗杰·史密斯湛蓝的瞳孔之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老朋友,你……
“铁心工匠……夏洛的体内,真的不存在第二个意志吗?”
冷漠如幽泉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其中带着淡淡的疑问。在声音响起的刹那,老绅士的后背瞬间便挺地笔直。
“……赞助人。”
“不必那么紧张,当然,也不要回头,为了你的灵体稳定着想。我说过了,我只在意背叛与无能。换言之,只要不触及以上两个禁忌,你可以自由行动,包括为自己牟利。”
被老绅士称为“赞助人”的清冷声音微微停顿:“说回刚刚的话题。夏洛的体内,是否真的不存在第二个意志?”
“……是。”罗杰·史密斯身体肌肉绷紧,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如那声音所言般,丝毫没有试图回头的意思,一板一眼地说道:“至少,后勤部的血液分析是如此证明的。那具身体之中存在的灵体,只有一个而已。”
“……换言之,铁心工匠早就预料到他执行的仪术会出现偏差,并且提前铺好了道路……”赞助人清冷的声音若有所思,“……不,或许并非是出现了偏差,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是刻意往这个方向引导的也说不定……”
“你是说,舒瓦尔兹变成夏洛,原本就是他计划之中的一环吗……”老绅士托着下巴,斟酌着词汇,甚至一时之间连紧张都抛之脑后,“我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明白,但事实就是这样摆在我们眼前的。”
赞助人缓缓道:“王室、教会、旧日教团,构装兄弟会,还有曾经是兄弟会一员、后又脱离的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无数人的谋划与利益交织其中,化为风暴笼罩着这千年国都伦德尔。弱小的稻杆只会被连根拔起,唯有根部深埋地底的大树才有硬抗狂风的可能性。”
“……去调查铁心工匠的谋划。我需要搞清楚,他准备以怎样的形式、在这个即将混乱起来的城市中做些什么。至于切入点——自然是他自身。”
“夏洛……呵呵,就算他注定和报社分道扬镳,在那之前,也依旧要为我所用……”
一声轻笑,赞助人的声音消散在晚风之中,如来时一般的突兀。
又等待了足足半分钟,罗杰才谨慎地转身。只见他的身后是一无所有的幽深小巷,坑洼地面的积水如明镜般反射着炫目的光
见状,老绅士不由露出苦笑,默默将头顶高礼帽的帽檐压低。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言不合就给别人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真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啊。就算是赞助人,这种态度也未免太居高临下了。”
沉吟片刻,罗杰重又转头,看着夏洛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切入点,是“呈现出非人气息的深紫色拇指”,吗?
看来,又不得不在资料室里泡上好几天了啊……
“铛~铛~铛~”
悠扬的钟声回响于伦德尔上空,不多不少,正好三次。
时间是,凌晨三点。
“……熬夜对身体不好啊。该回去休息了。”
年迈的绅士按着高礼帽,紧了紧身上的大衣,顶着细密的小雨快步疾行,很快便消失在雨夜之中,不见踪影。
……
“铛~铛~铛~”
大金钟的钟声回荡,连衣服都没换、沾床既倒的夏洛翻了个身,俊美的脸庞上满是挣扎与痛苦,眼睑震颤,额头上布满汗珠,似乎深陷噩梦之中。
他全身的骨骼、关节,都不自然地抽搐着,仿佛在那并不魁梧的体内,孕育着什么荒诞又疯狂的崭新生命一样。
无意识中,熟睡的金发少年,他的右手手臂仿佛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一般,缓缓悬吊而起。大拇指指甲的位置,一道裂缝突兀浮现,随后缓缓朝两旁分开。
一只深紫色的眼眸,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漠视线,俯瞰一切。
……
空无一人的地下石室之中,阴暗、潮湿。
“笃笃笃,笃笃笃……”
沉闷的敲击声再度回响,而这一次,敲击的力度和频率格外急促。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一块不那么牢固的砖石,从墙壁上坠落在地,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黑暗之中,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墙壁的缝隙,朝石室内张望着,那深紫色的瞳孔深处,疯狂满溢。
……
黑暗的海底深处,霍兰德·沃拉姆的尸体静静躺在海床上,随着轻微的水波而微微摆动。
不多不少的四道身影围拢在它周围,依稀能够看出人形的躯体表面,满满的覆盖着叫人头皮发麻的藤壶。
它们静静地凝视着霍兰德的尸体,一言不发。良久后,藤壶怪物们同时有所动作,从自己的身上拔下一根还在蠕动着的藤壶,像是扦插一样,立在了尸体的表面。
枯黄色的黏液翻腾,藤壶仿佛出芽生殖般,以异常的速度增生着,很快便布满了尸体的体表,带动整具身体都微微抽搐。而苍白的尸体,对此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有脱离眼眶的眼球上下沉浮,静静凝视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
大约半分钟后,一只崭新的藤壶怪物诞生。不需要言语、不需要交流,它们拖着布满枯黄黏液的身躯,呈五个方位站立,随后以一只怪物碰触另一只怪物的肩膀为开始信号,在黑暗的海底深处行走,执行起如儿戏般荒诞的仪式来。
赫然,是那“阿斯特沙崇高视野”的仪式。
在死亡之后,霍兰德·沃拉姆,终究还是以被藤壶控制的姿态,来完成一度被中断的仪式了。
……
一处昏暗的石室之中,地上、墙壁上、天顶上,密布着齿轮,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一道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站立在石室中央,他的身前,四道散发出莫名神秘气息的纯金锁链,将一根手指牢牢绑缚,悬吊在半空中。
那是一根食指,深紫色的肌肤散发出非人的氛围,断口处光滑平整,仿佛是被什么利器所切断的一样。
那道身影静静俯视着那根食指,沉默良久。
“拇指已经归于正确的位置。仪术……开始了。”
“跨越千年岁月,破碎的,终将归于完整。而背叛者,将在黄金的烈火中,遭到焚烧。”
“哈萨斯,哈萨斯,哈萨斯■■■■……”
神圣而怪异的祷告声中,人影发出的声音逐渐扭曲,如昆虫的鸣叫,又如野兽的嘶吼,散发出一种超越岁月、古朴而苍茫的……
疯狂。
65 客人
夏洛是被激烈的犬吠,还有男性的呵斥声吵醒的。
勉强撑开打架的眼皮,他感觉自己脑子里是仿佛醉宿般的闷痛,身体也软绵绵的,酸涩凝滞感无处不在,提不起力气。
这就是进入昨天那种状态之后的……后遗症吗?比他想象的要轻微得多。他还以为自己最起码两三天下不了床呢。
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夏洛撑起疲惫的身躯,拉开窗帘。
虽然微弱、但是切实存在的阳光穿透厚实的云层印入眼帘,让他忍不住伸手遮挡。地面上残存着些微的积水,一楼的大门前,看门犬诺伦正在朝着一名陌生人狂吠,棕发的卡莱恩则大声呵斥。一人一犬的声音交错,作为起床铃声而言,并不怎么美妙。
聚会、超凡、食指……
昨晚的一切画面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让夏洛打了个冷战。他连忙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两只手、两只脚、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从外表上看,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没有缺少某个部位,更没有多出来某个部位。
就在他刚松了口气的时候,“笃、笃、笃”,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凯瑟琳沉闷的声音越过木门传来。
“夏洛,你醒了吗?有客人来访,你父亲让你也到场。你赶快去洗漱一下!”
“……马上!”夏洛喊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忍不住有些郁闷。
好不容易摊上了双休日,本以为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了,结果又碰上这档子事。
真烦人!
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洗漱,并趁此机会确认自己的口腔里没有长出多余的舌头或者触手,夏洛打着哈欠走下楼,屈起食指,敲响了客厅的大门。
“进来!”
伴随着刺耳的“嘎吱”声,一脸倦意的金发少年走入客厅。刚一进门,他的视线便投向坐在卡莱恩对面沙发上的陌生人。
那是一名约莫三十岁左右,介乎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男性。他竖着大背头,发色是较为罕见的红色,鼻子下留着两撇小胡子,五官端正、气质温和,正朝夏洛微笑致意。他身穿一件呢绒衬衫,下身则穿着纯黑色长裤。
这样的人,不论实际如何,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不错的。
卡莱恩从沙发上起身,朝夏洛招手:“你来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文德尔·列侬先生。你不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不被束缚的自由撰稿人、情报学大师、记者男爵……每一个称号都如雷贯耳。”
因为夏洛“失忆”,因此卡莱恩对陌生人的介绍有些冗长,随后才转头看向客人:“列侬先生,这位是我的儿子:夏洛·沃拉姆。”
记者……男爵?贵族吗?
夏洛瞥了一眼卡莱恩,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身体微微前倾,朝红发的男人行礼:“您好,列侬先生,久仰大名,很荣幸能与您会面。”
从对方的身上并没有灵性传出,甚至就连残留的痕迹都没有。如果不是实力甚至超越罗杰·史密斯之上的强大超凡者的话,就只是一名普通人而已。
“哈哈,我也很荣幸和你见面,夏洛先生。‘久仰大名’就不必了,毕竟你……对吧?”文德尔笑着伸出手,在自己的太阳穴附近轻点两下,意思不言而喻,“地平线报社的工作不轻松吧?因为和官方挂钩,他们近几年都别想闲下来。哦,替我向文森特——《花花公子》的主编问好。”
“……”夏洛忍不住皱了皱眉,看向身旁的卡莱恩。他把自己失忆、还有在报社工作的事情,全部都透露给这个陌生人了?
卡莱恩,你是又被催眠了吗?
然而,卡莱恩却回之以一脸的茫然,仿佛比他更加惊愕、更加不知所措一样。
“哦,不要苛责你的父亲,他的嘴巴严实得像是建国王的宝库一样。这不过是最基础的情报学应用罢了。”
文德尔笑着擦亮火柴,点燃了烟斗中的烟草,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解释道:“我昨天下午收到了沃拉姆先生的作客邀请,我立刻便动用我的人脉调出了他一周内的马车使用记录,接着通过车夫,我就能轻易得出我需要的情报……你瞧,所谓‘情报学’并没有大众盛传的那么困难,不过是基础的人脉以及逻辑学的应用罢了。”
“……呃……”
看着文德尔一脸笑意地卖弄自己的技巧和经验,夏洛大概猜到卡莱恩邀请对方上门的目的了。于是,他尽可能真诚地赞美道:“您过谦了。我要是有您这样的本事,一定能成为大人物的!”
“哈哈!”红发的男人一副非常受用的样子,眯着眼吞云吐雾,烟草的味道在客厅内蔓延,让夏洛鼻子有些发痒,“想要在我们这行出人头地,个人能力倒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人脉。你要有人脉,各行各业都要有认识的人、熟人。如此一来,你就不愁抓不住大新闻,还能得到一些隐秘的内部消息……”
“你知道我是如何通过记者工作获封男爵爵位的吗?呵呵,最初只是一名乞丐抱怨最近餐馆的剩菜里有股怪味,吃了之后拉肚子而已。我顺着这条线索走下去,提前制止了一项针对贵族的谋杀案……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小角色,那很有可能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给予你意外惊喜。”
“不过,人脉这种事,如果有人从旁协助,会轻松许多吧?”卡莱恩突然插嘴道。
文德尔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会。
随后,两个男人,同时展颜一笑。
“确实……如此。”
“……”夏洛看看卡莱恩,再看看文德尔,眼神闪烁。
他算是明白卡莱恩之所以要求他到场的原因了。但是,一方面,文德尔只是个普通人,他的人脉能否拓张到超凡者之中还是未知数。另一方面……
卡莱恩……沃拉姆夫妇越是关心他、照料他,他心中的尴尬、愧疚等情绪,也就越发沉重。
因为他们的孩子,是霍兰德·沃拉姆啊……
66 地下
在两个中年男人达成共识后,文德尔并没有停留很久,便很快请辞离开。
玄关的大门前,他披上大衣,从衣架顶端取下贝雷帽,朝夏洛笑道:“聪明的年轻人未来总是值得期待。等你工作稳定下来之后,我们再见吧——至少等试用期结束。哦,对了,别忘了代我向文森特问号。那么,容我告辞。”
压低帽檐朝卡莱恩点了点头,红发男人的身影登上马车,消失在夏洛的视野之中。
“……他……”
“他是伦德尔……不,西大陆公认的,最好的记者。”中年男人低下头,和夏洛对视,碧绿的眼眸稍显温和,抬起手,似乎想要揉揉他的头发。
但最终,那只手只是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从肩膀传递至全身的体温,让夏洛的面色略显不自然。
“你上学的时候,我和南大陆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学校校长都保持着书信联系,为你以后的留学做准备,结果你告诉我,你不想读书了。”
“后来你沉迷神秘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这不是坏事。我虽然对此一窍不通,但还是通过人脉结交了许多神秘学专家,甚至动用商会的资金资助他们著书、出版,希望在将来他们能给你提供经验和帮助,但你又只是浅尝辄止。”
“这一次,你成为了记者,于是我联系了文德尔,希望他的名望、经验和人脉,能够帮助你少走些弯路……”
说着,他搭在夏洛肩头的手微微发力,让少年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坠在胸口,如鲠在喉。
“孩子,我一直在帮你铺路……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然。我想……原谅我这么说,但我认为失忆对你而言,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可以抛开它们,让一切重新开始……你认为呢?”
卡莱恩盯着夏洛的眼睛,脸色认真,声音真挚。
“夏洛,你已经不小了,该像个男子汉一样开创自己的事业,准备成家了。我和你的母亲,不可能……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夏洛凝视着男人的脸庞,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无论是凹陷的眼窝、浅浅的皱纹、亦或发白的鬓角,都证明了名为卡莱恩·沃拉姆的男人已经不再年轻的事实。但他对自己孩子的爱,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分毫。
虽然……那是对霍兰德·沃拉姆的爱,而非对眼前这个冒牌货的。
愧疚、沉重、苦涩……种种情绪在夏洛的心中酝酿,让他嘴角的微笑变得微微苦涩。
这份亏欠感,或许将伴随他的整个余生也说不定。但这也是理所当然,不如说,若是对自己夺走了霍兰德的一切、独享沃拉姆夫妇的爱这一回事没有任何愧疚的话,他作为“人类”这一生物,就已经彻底失格了。
于是,夏洛也唯有苦笑着,做出违心的承诺:“一开始我只是为了让罗杰·史密斯帮我找回记忆,但工作了两天后,我发现这个行业还挺有意思的……我想我还会继续在地平线报社作为一名记者工作。”
当然,不是常人印象中坐在办公室写写稿、偶尔才外出取材的普通记者,而是将脑袋别在腰间皮带上、游荡于超凡世界的超凡记者。嗯,当然,他还要每月一次客串成聚会的主持人,让一群超凡恶棍规规矩矩完成交易。
卡莱恩深深看了夏洛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并不是要你立刻做出什么承诺,或者做出什么成绩来证明自己,只是希望你能心中有数……你不小,但也绝不大,还有很多时间供你挥霍,还有很大的容错空间。”
“……我明白。”
面对这沉甸甸的关怀,夏洛唯有报之以苦笑。
少年和中年彼此对视着,把话题聊进了死胡同,一时之间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但这份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凯瑟琳手里捧着一大堆家务用品,瞪着站在走廊中装稻草人的二人。
“聊完了?聊完了还不去吃早饭!吃完了我还要清洗餐具!夏洛也就罢了,卡莱恩,你不去商会工作吗?”
像是佐证她话语的准确性一样,沉闷而悠扬的钟声回荡于城市上空。时间是,九点。
“……你心里有数就行。”卡莱恩最后看了夏洛一眼,便匆忙向屋内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感觉还没过多久啊……该死的大金钟,是不是出故障了。”
“大金钟自建成以来从没出过故障。我把肉和蛋夹在面包里,你抓着在马车上吃吧,来不及了……”
匆匆的忙碌声中,自有一股生活的烟火气息。
夏洛远远眺望着卡莱恩夫妇的背影,轻叹一声,眼神闪烁。
可惜,他注定,是无法融入这个家庭之中的。
……
解决完早饭后,夏洛以睡回笼觉为理由回到卧室,将房门反锁。凯瑟琳对他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似乎颇有微词,但看他一脸困倦的神色,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阻止。
听着妇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发出走下台阶的“咚咚”声,夏洛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伸出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卧室内气温骤降,一身灰败破布的怨灵构装体显现出身形,猩红的灯泡眼在白天也闪闪发光。
它缩在家具的阴影之中、躲避阳光的直射,静静等待着夏洛的命令。忠诚、安静,且绝对不会背叛,不同于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
抛开脑海中的杂念,夏洛指挥着构装体推开了床头柜,露出通往地下的隐藏石梯。在逼仄昏暗的楼道中,他刻意多停留了一会,尝试重现几天前那种缺氧、头痛的状态,进而让铁心工匠的记忆碎片再次上浮。
然而,不知道是状态不佳还是时机不对,缺氧确实是缺氧,脑仁也确实是一跳一跳地痛,但只有眼冒金星和耳朵里的嗡鸣,记忆、幻觉或者呓语却始终不曾浮现。
叹了口气,夏洛用力挤压着太阳穴,不再在楼道中浪费时间,走进石室之中。
开阔的空间让夏洛眼前一亮,心中密闭的轻微压力随之消失。但随后,他的眼神便微微中一滞。
他看到,石室的尽头,原本排列整齐的青石砖,有一块从中脱落、安静地躺在地上,在墙壁上留下一个连孩童的手臂都无法通过的空缺。
其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以及吹拂而来的气流,似乎……
别有洞天?
67 悄然而至的畸变
夏洛来到地下石室,原本是想要清点一下昨晚的收获,顺道测试一下新到手的秘遗物黄铜钥匙的效果的,结果却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本以为石室的墙壁后面是坚硬的岩壁,却没想到一块石砖脱落,露出了其后的隐藏空间。
墙壁的后面,有什么?
没有急着前进,夏洛先是擦亮了一根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如常跳动着,没有熄灭、没有变色,证明石室内的空气姑且还算清新。
挥手熄灭火柴,他踏前两步,想要凑上前去查看。但是还没走出两步,一股似是而非的恶臭便涌入鼻腔,让夏洛的的眉头猛地皱起,伸手捂住嘴鼻。
那是排泄物混合在一起、长时间发酵后产生的,比起尸臭也不遑多让的气味。这味道,他是知道的。
是下水道的味道!
原来如此。
夏洛恍然大悟。伦德尔的下水道系统四通八达、如同迷宫。这隐秘的地下石室,很可能在建造之初便存在,是给户主准备的逃生通道。当遇到战乱等特殊情况时,户主就可以带着食物和清水在这里避灾,万一遇到突发情况,还可以打破墙壁逃入下水道中,从别处离开。
至于石砖脱落……按照罗杰的说法,下水道中生活着许多生物,老鼠、流浪猫、流浪狗。或许是什么动物意外破坏了墙壁吧。
——得快点把破洞堵上,万一放蟑螂和老鼠进来就麻烦了。
这样想着,夏洛弯腰拾起地上的石砖,掂量了两下后,用力朝墙壁上的缺口处塞入。石砖没入其中,从外表看上去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空隙,但是实际上并不牢固,只要轻轻一推就就让其滑动。这让他忍不住皱眉:麻烦了,修复墙壁的工具,他该怎么避开沃拉姆夫妇的耳目运送到这里来呢?
……算了,先别管那个了。
夏洛摇了摇头。因为是密闭空间,恶臭气味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消散,他索性从怀中取出面具“雾蔽之蛾羽”。凝视着银质面具上华丽的飞蛾羽翼花纹,一种强烈的喜爱感自心底涌出,让他对手中的面具爱不释手,甚至有一种在银行办一个保险柜牢牢珍藏的冲动。
这就是使用它的代价:喜爱飞蛾吗?这种直接作用于大脑和思维的力量……有点恐怖。
将面具扣在脸上,因为花纹从眼中消失,心中涌起的冲动也淡去。涌入鼻中的空气在面具的遮挡下变得清新起来,夏洛坐在桌前,从贴身的衣兜中取出一把貌似平平无奇的黄铜钥匙,在煤油灯的火光照耀下,细细打量着。
这把貌不惊人的钥匙,正是昨晚拆解了超凡者整条手臂,连罗杰·史密斯都要为之侧目的强大秘遗物。它的效果相当惊人,几乎等同于“触之即死”,但想来使用它所需要支付的代价也一定非常惊人,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
而现在,夏洛就要尝试着摸清它的脾气,让这把双刃剑,能够为自己所用。
先是招手让构装体实验,随后是谨慎的亲身尝试。在多次的试探后,夏洛伸手,用两根手指小心地夹起了黄铜钥匙的柄部。
无事发生。
紧张的表情维持了整整半分钟,夏洛微微松了口气,手指一翻,用手掌握住了钥匙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震。
微微点头,夏洛用空着的右手提起笔,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可以进行直接接触,不会引动超凡之力。
随后,他将钥匙丢给怨灵构装体,操控着它握住钥匙、用尖端抵住桌子上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学着昨晚青袍刺客的样子拧动,
夏洛聚精会神地盯着构装体手中的钥匙,但直到它转动了三百六十度,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把钥匙静静地被构装体握在手中,仿佛失去了一切神异之处,真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钥匙一样。
“……”
沉吟片刻,夏洛提笔在笔记本上记录:构装体无法驱动。
他试图卡bug,让构装体来代替自己支付代价的想法宣告破产。
凝视着那在火光照耀下反射着金属色泽的钥匙,夏洛犹豫片刻,将其用布包好,重又贴身收入怀中。他不想冒着断臂的风险独自测试这危险的秘遗物。他准备在双休日结束后,在艾伦的帮助下了解这钥匙的用法及使用它的代价。至于来路如何解释?
就算他说是走路上捡来的,罗杰·史密斯也得捏着鼻子帮他遮掩。
将黄铜钥匙的事情放在一边,夏洛在笔记本上罗列出这次聚会的所得来。
五千金伦,应该足够他一段时间的花销。
两件秘遗物,弥补了他在战斗力上的不足。
吞下了一根怪异的手指,后果未知。
除了最后一条以外,夏洛对前两条收益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扮演铁心工匠,多少还是收获了一些回报。至于这些收获究竟有没有罗杰·史密斯所说那般,百倍于报社所予,他对此持保留态度。
说道罗杰……
想到那个总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老绅士,夏洛的眉头微微皱起。那个男人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复杂,但其中最为深刻的,就是他“无利不起早”的性格。
他帮助夏洛、投资夏洛、利用夏洛,都是以获得长远而巨大的利益为目标的。但就是这样一个贪婪的人,在无数超凡恶棍参与的聚会上——
弯弯绕绕公布了一个消息,购买了一件秘遗物,然后没了。
夏洛这个置身事外的主持人尚且捞到了两件秘遗物和五千金伦的入账,而这个利益至上的老绅士——就这?
……不可能。
罗杰·史密斯是个很聪明的人。或许,他的着眼点不在短期的利益,而像是投资夏洛一样,是一个长线规划。那么,他所传递给聚会参与者的情报,“旧日教团背后有构装兄弟会支援”这条情报,能够在未来给他带来收益吗?
夏洛若有所思。
旧日教团和……构装兄弟会,以及它们和铁心工匠的关系。嗯,还有那根深紫色的手指——需要调查的东西越来越多,不过夏洛的心中并没有多少烦躁,反而隐隐有些振奋。
因为这代表,一些原本隐藏在阴影之中的东西,开始逐步浮出水面了!
低头沉思的夏洛没有发现,他右手拇指指甲盖的位置,一道缝隙缓缓裂开,深紫色的无情眼眸一闪而逝,随后立即合拢。
随后,仿佛不经意般,那根拇指微微颤动了一下、两下……随后陷入静滞之中,不再有所动作。而金发碧瞳的少年依旧深陷头脑风暴之中,对自己身体上发生的畸变,一无所知。
68 大金钟
轻松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岁月的长河如奔流河水一去不返。为期两天的双休一眨眼便匆匆而去,当夏洛再次打着哈欠踏出家门时,他已经调整好状态,做好了重新投入看不到尽头的勾心斗角之中的准备。
一脚踹开对他点头哈腰的看门犬诺伦,金发碧瞳的少年一步踩上马车踏板。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邻屋。
布朗太太的房屋前,此刻门窗紧闭、窗帘合上,透露出一股萧瑟的气息。而玄关前,打扮得青春靓丽的妇人一身着时髦而轻便的服饰,似乎即将远行,正指挥着赤裸上身的搬运工们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扛上马车。
似乎是察觉到了夏洛的目光,布朗太太转过头,冲少年露出了一个魅惑的笑容,酒红色的眼眸之中闪烁着莫名的情绪,似乎为即将到来的旅途而期待万分。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一样,她即将离开伦德尔,开启崭新的人生。
夏洛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登上马车。座位上,他撑着下巴盯着窗外后退的风景,眼神深邃。
布朗太太绝对谈不上是“好人”,虽然仅仅是教唆,她就是导致霍兰德·沃拉姆之死的直接凶手这一点是绝对没错的。
但是,在“夏洛·沃拉姆”取代了“霍兰德·沃拉姆”的现在……沃拉姆夫妇的“孩子”还活着,明面上没有任何人死亡。凡人的法律无法惩罚他,知晓真相的夏洛亦无力对她降下制裁。她的罪行在细密的谋划与天意般的巧合之下被完全掩盖,而夏洛……对此无能为力。
他只能对布朗太太的离去视若无睹。他知道,这一别,他们有生之年内或许都不会再见面了。
凶手即将开始新的人生,而受害者就连存在本身都被取代,尸体都沉没在了黑暗的海底深处,是夏洛动的手。
报应并不存在。
或许是看夏洛一个人呆呆出神的样子,卡莱恩也没有打破这份寂静,只是默默翻阅着手中的《占星报》,似乎在寻找值得关注的新闻。
一路无话。
……约二十分钟后,和大金钟悠扬的敲击声同步,夏洛踩着点,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刚一进门,他便微微一愣。他的眼中,除了办公桌前的艾伦外,还有另外一道陌生的背影。
“哟,夏洛先生,你来了。”艾伦慵懒地挥手和他打了个招呼,随后将目光投向办公室中的另一人,“这是夏洛·沃拉姆,奇迹之子。暂时担任我的助手。”
“……别刻意强调那个蠢称号。”夏洛放下背包,瞥了棕发灰瞳的青年一眼,忍不住提醒道,“你不喝水吗?九点了。”
他记得艾伦使用秘遗物:虚空之口的代价,是每小时一次饮下与其内部储存物相等质量的水。这几天以来,艾伦都是在大金钟准点报时的时候支付这一代价的,故夏洛有此提醒。
而艾伦则是看了一眼夏洛,淡淡道:“还没到时间。”
还没到……时间?
“从前天起,大金钟的报时就不再准确了。”陌生的声音响起,办公室中的第三者转过身来,声音粗犷。
那是一名头戴圆顶帽、身披棕色大衣,身形魁伟的男性。他身高接近两米,比一米八的夏洛高出了有近两个头。他的头发呈现一种枯黄的色泽,鬓角被根根银丝浸染,右边眼角下方有一道狭长的伤疤,眉头皱起、嘴唇紧抿,看起来不苟言笑。
艾伦的声音适时响起:“阿列克斯·卡尔霍恩。地平线报社编委直属部门,《神秘屠戮者》栏目小组负责人……嗯,就是那个,以‘反转’和‘侮辱智商’著称的……”
“和你们不同,我们小组是专业人士。”阿列克斯不客气地打断了艾伦,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的任务是埋葬已经进入大众视野的超凡。如果哪天我们不反转、不侮辱读者智商,而是试图通过天花乱坠的吹牛来掩盖问题,那才是真的出大问题了。”
“……嗯,就是这样。”被抢白的艾伦也不生气,朝夏洛挤了挤眼睛,“他们是专业的,整个小组的成员都是第四密度中实力接近顶尖的超凡者,是我们报社中王牌般的存在。”
“哦,顺道一提。夏洛先生,从铁心工匠的换魂仪式上把你救出来的,就是神秘屠戮者小队。”
“……”闻言,夏洛忍不住微微一愣,第一时间便是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暴露,但随即想到罗杰·史密斯等报社高层的态度,又放下了心,“原来是你们……谢——”
他道谢的话才刚出口一半,阿列克斯就猛地一步跨出,与他并立于一条直线上,只是彼此朝向相反。
壮汉的手臂搭在夏洛的肩膀上,如山沉重。少年抬起头,对上了一双闪烁着凶光、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
阿列克斯附在他的耳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和报社高层达成了什么交易,舒瓦尔兹·泰伦……但我奉劝你,最好规矩一点,乖乖扮演好你‘奇迹之子’的身份,不要耍什么滑头。别让我发现你做出任何有损报社利益的事情。”
“我会一直盯着你。”
冷厉而阴狠的声音传入的耳中,随后肩膀上的重压消失。高大魁梧的男人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大步走出办公室,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揉了揉发痛的肩膀,夏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苦笑。
复杂的人际关系图上,再喜添一名危险分子。总感觉再这样下去,整个伦德尔的人都要被我纳入交往圈里了。
苦中作乐的夏洛转过身:“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单纯的串门?还是搞办公室政治?”
“……呜呜呜呜呜呼呼……哈!”
艾伦将水壶中的水粗暴灌入咽喉,大口喘息着:“呼……呼……就像他说的一样……大金钟报时……出现了误差……”
闻言,夏洛看向墙角的落地钟。因为大金钟的报时,它总是被下意识地忽略掉。而此刻,落地钟的钟面上,时针指向九,分针则直直指向正上方。现在,才是九点整。
换言之,大金钟的报时,早了短短的几分钟。
“……也不算什么吧,这种程度的误差……是机扩老化,或者零件缺润滑了吧,让维修人员爬山去看看不就好了。”
夏洛满不在乎地说道。
艾伦喘匀了气息,缓缓说道:“不,不可能。大金钟的建造是涉及超凡的,如果没有外力的干涉,哪怕一千一万年,它的报时也不会有丝毫误差,绝对精准。”
“换言之,这是超凡事件,而且是非常严重、波及非常广的超凡事件。”
69 觉醒者
“大金钟并不仅仅是方便伦德尔市民生活的公益建筑,还彰显了王室在表层世界与超凡世界双重的号召力与统治地位,说是王室的象征之一也不为过。”
迎着夏洛满脸的疑惑,艾伦解释道:“而现在,这一大象征,遭到了不明人士的干涉。”
“……王室的威严受到了挑衅吗?”
夏洛喃喃自语道。他知道,不管什么事情,一旦上升到一个政权甚至一个国家的层面,那就只有严重和更严重的区别,绝无善了的可能。
“如果是平时倒也罢了,王室的影卫和教会的逐暗者手段齐出,不要半天就能把那个不怕死的蠢货头拧下来挂大金钟时针上。但你也知道,现在的局势……”
艾伦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对吧?王室和教会闹翻了,像防贼一样提防着彼此。这两股至今为止维持伦德尔秩序的势力相互对立,你不动我不动,就有其他人想动一动了。”
“不过那和我们这些小虾米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神秘屠戮者小队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而存在的。我们这些相较之下‘普通’的超凡记者,处理好分内的工作,赶赶稿子、期待一下月初的发薪日,也就这样吧。”
“哦,对了,说回你最初的问题:阿列克斯是来干什么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例行公事的询问罢了,身为直属于编委的特别小队,神秘屠戮者有资格要求报社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公开情报。不过很遗憾,我实在是没什么能够告诉他的东西。他要是问我仪术相关的事情,我倒是能回答得头头是道,那方面我是专家。”
“……是这样吗……”夏洛微微点头,表示理解。随后,他将自己在参加聚会时看到的,金属骨架、血肉之眼幻觉的事情,还有之后那种精神高度集中、思维敏捷的状态如实告知了艾伦,想要听一听他这位仪术专家(自称)的意见,是否和罗杰·史密斯一致。
“……幻觉啊……”指尖转动着钢笔,艾伦右手撑着下巴,略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正常现象。不能说所有,但绝大多数的超凡者在刚铭刻秘符文的一个月内,都会看到破碎的幻境、听到不知来自何处的呓语。这被认为是秘符文和超凡者在彼此相互适应的一种磨合期的正常现象,不必过多关注,顺其自然就好。一个月之后,幻觉和呓语的次数就会显著下降,直至彻底消失。”
“其中,掌握仪术的超凡者看见、听见的频率和次数,要远远超越不掌握仪术的超凡者。据说这和一种名为‘灵感’的概念有关,我对此也知之甚少。”
“你已经算好的了,一个星期下来只发生过寥寥几次吧?我见过的最离谱的倒霉蛋,一整个月的时间都是昏睡过来的,磨合期结束后整个人都痴痴傻傻的,至今还在郊外的疯人院静养呢。”
“至于你说的那种,整个人莫名专注起来的状态嘛……”指尖旋转的钢笔停滞,艾伦的表情微微严肃起来,“那是你‘天赋’的证明。你已经……隐隐约约,接触到‘座’的存在了。”
“‘座’?”又听到了一个全新的名词、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概念,夏洛忍不住再次在心中感叹一句:超凡,真的很难懂!
“所谓‘座’,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宝座’、‘王座’,是超凡者之所以超脱凡俗的重要凭证。”
顿了顿,艾伦指了指夏洛:“夏洛先生,你现在是第三密度的超凡者。你扪心自问,排除掉秘遗物这些外力,你自身掌握的力量和凡人相比,强多少?”
“非常有限。我想,如果对手是精通格斗术的战士,一对一我稳赢,一对二就要稳扎稳打,一对三就要逃跑了。”夏洛坦然地说道,语气之中并没有太多犹豫。
刨除掉外物铸铁匠心的侵蚀之血、怨灵构装体以及刚得到不久的黄铜钥匙,他所能动用的力量无非就是自身的秘术和仪术。其中,他铭刻的秘符文污秽之工匠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可以用于战斗的秘术,真正能派的上用场的就只有灵活拆卸的骨骼,仪术:星之鞭,以及一天两次就是上限的杀招,秘术:星之鞭,这两种能力而已。
当然,如果秘术:星之鞭运用合理的话,他有信心歼灭一个数十人的小团队,但这秘术的来历却不好和其他人解释,故夏洛隐瞒了它的存在。说起来,他在聚会的时候当着罗杰·史密斯的面使用了一次星之鞭,那无形无质的精神之鞭事后老绅士连提都没有提一句,不知道是根本没发现,还是发现了却当作没有这回事。
就在他的思维习惯性发散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响指声拉回了他的注意力。只见艾伦放下抬起的右手:“不错,你没有因为成为超凡者就膨胀到失去理智,这很好。事实上,掌握了仪术:星之鞭的你,在第三密度的超凡者中,已经属于站在金字塔顶层的那一小撮了。”
“……有……吗?”
夏洛挠了挠脸颊,一脸茫然。他怀疑艾伦在安慰自己。截至目前为止,他见过的超凡者,每一个都能像杀鸡一样把他宰了。
“不要妄自菲薄。事实上,就在大约五十年前,只有第四密度及以上,才有资格骄傲地宣称自己为‘超凡者’。只在秘术塔上铭刻了一枚主符文的菜鸟,他们有另一个专属于他们的称呼:觉醒者。既刚从凡人觉醒、知晓超凡存在,但尚未踏入那个领域之中的半个超凡者。”
“所以你理解了吧?真正的超凡,从第四密度开始,才是起点。第四密度的超凡者和觉醒者之间的差距,就好像……”
艾伦的右手食指在空中来回比划着,似乎想要举出一个恰当的例子,却又受制于语言的匮乏而说不出来,一脸憋得很难受的样子:“呃……对了,就好像一千年前建国王的黄金骑士团和现代的皇家火枪队一样大!”
……铁罐头冲锋和排队枪毙之间的差距很大吗?
夏洛歪了歪脑袋,将话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建国王其人的故事,指不定那黄金骑士团,是完全由超凡者组成的恐怖军队呢?
“差距很大我理解了。而之所以会存在如此鸿沟的理由,就是……‘座’的存在吗?”
“对,就是‘座’。”
艾伦点了点头,面色变得严肃起来:“用骑士小说套入现实世界的话,有一个相近的词汇,就是对‘座’最为接近的诠释。”
“领域。”
70 “座”
“你应该看过骑士小说里,巫师大喊一声‘什么什么领域’,然后他周围多少范围内的‘什么什么’就化为由他操控的武器,这样的描述吧?‘座’也是类似的。”
“比如……驾驭狂风化为护盾?”夏洛双眼微微眯起。第一时间,他就想起了聚会那晚悍然朝他发动攻击的刺客。那并非什么秘术,而是第四密度超凡者的特权,“座”吗?
“不一定。风之护盾,类似的秘术、仪术或者秘遗物,有太多相似的了,不一定就是‘座’。”艾伦摇了摇头,并没有肯定夏洛的猜测,“‘座’和秘术、仪术的区别在于,秘术是借助秘符文施展出的超凡力量,仪术是窃取上位种族种族秘符文的超凡力量。超凡者朝秘符文注入灵性,秘符文予以反馈,这中间会存在损耗,输入十单位灵性,能发挥出的力量大概只有七单位。”
“而‘座’则不同,输入十单位的灵性,就会发挥出九甚至十单位的效果,是货真价实,从属于超凡者自身的力量。”
“‘座’是超凡者与秘符文彼此适应了对方的存在所催生出的,统合了二者精华的结晶产物。超凡者影响秘符文,而秘符文亦影响超凡者,为他们体内流动的灵性赋予特质。这份特质表露在外,对物质世界的现象进行扭曲、侵蚀,也就形成了超凡者的‘座’。举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座’就好像男人和女人相爱,十月怀胎后所诞下的孩子。”
“已经不是‘不那么恰当’的程度了。”夏洛一脸嫌恶的表情转过头去。在他的认知中,秘符文就是和超凡者达成了共生关系的良性寄生虫。
人类和寄生虫的孩子?光是想想就要吐了。
“我没上过学,不擅长遣词造句,你能理解意思就行。”艾伦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想说的是,秘术、仪术、秘遗物、座,这些都是超凡力量的一部分,除了使用者本身外,外人想要通过观测外在的表现来对它们进行准确分类是非常困难的。唯有构建自己‘座’的超凡者,才能称得上是货真价实、超凡脱俗的存在。其他的,都不过是掌握了一两手幻术把戏的凡人罢了。”
“原来如此。”夏洛一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完全没听懂,但‘座’非常强大、每个超凡者都必须要有,这一点我已经彻底理解了。”
“那么,我该怎么开发出属于自己的‘座’呢?”
一边询问着,夏洛一边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幻想起自己的‘座’来。是火?是风?是雷?或者他一抬手,刷刷刷几百门火炮全弹发射?
就在他畅想未来时,艾伦平淡之中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传来:“这你不应该问我,而要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夏洛忍不住眨了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每个人构建‘座’的过程,都是不尽相同的。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两个词汇:等待,还有就是契机。”
“等待,是等待磨合期的结束。夏洛先生,你成为超凡者的时间还很短,你的身体、灵性、秘术塔,和你铭刻的秘符文还并不熟悉。尚不熟悉的超凡者与秘符文,是无法孕育出‘座’的。”
“契机,是合适的刺激。就像是幼虫蜕变为蝴蝶需要合适的环境、气候与季节一样,构筑‘座’也是超凡者的一次蜕变,生理和心理都是,因此需要某一特定的刺激。”
“或许是克服内心恐惧的一瞬间,或许是谋划许久的事情得偿所愿的一瞬间,或许是与爱人结合的一瞬间。每个超凡者的契机各不相同,无法总结出一个广泛且通用的流程来。毕竟……别人的路是别人的,自己的超凡之路,还是要自己走。”
“……契机吗……”
夏洛咀嚼着这个词汇。
心灵的蜕变需要刺激,但夏洛自认为自己的三观已经定型、几乎不可能再因为外界的刺激而发生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了。
他的契机是什么?类似于佛教之中“顿悟”的状态吗?
“好了,夏洛先生。”艾伦屈起手指敲击着办公桌,吸引到夏洛的注意力。只见他以一种无语的表情看着少年:“你个连磨合期都没过的菜鸟,只要知道‘座’的概念就足够了,先不要浪费精力去关心怎么构建吧。事实上,十个超凡者里有七个,终其一生都无法构建出属于自己的‘座’,只能止步在第三密度。”
“我个人奉劝你,还是别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为好,省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夏洛有些无语地瞥了艾伦一眼。虽说事实确实如此,但就这么说出来真的好吗?
“我明白。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特殊。”
虽说某些方面已经很特殊了——在和那么多危险分子扯上关系这一点上。
“你理解就好。那么,时间也不早了,让我们开始今天上午的课……”
“哦,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夏洛挥手打断道,随后迎着青年满是探究的灰色眼眸,小心翼翼地从靠内的贴身衣兜中,取出了一个用布条紧紧缠绕的小包裹。
“我希望你能看看这个。”
他说道,随后一圈一圈解下了布条。一枚普普通通、并无丝毫神异之处的黄铜钥匙,暴露在了空气之中,泛着金属所独有的色泽。
“嘶~”
艾伦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窜起,一把拉上窗帘。
手忙脚乱地锁上办公室的门、点亮煤油灯。橘红色的火光驱散黑暗,艾伦重新回到办公桌前,俯视着静静躺着的黄铜钥匙,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东西,你是从哪搞来……不,没事,我就随口一问,你不回答也行。报社的记者私下里参加超凡者聚会、赚点外快也算是大家默认的潜规则了。”
“……嗯……”捏了捏下巴,夏洛总感觉自己想好的理由不说出口有点憋的难受,于是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这是我家备用钥匙。”
“……夏洛先生,如果你不会说谎,可以装傻。这招我们主编玩得可熟练了,你可以和他学学。”
71 灵界交信
“超凡者有多种方式能够识破谎言,因此你应当尽量避免说谎。如果实在想隐瞒某件事情的真相,用片面的信息误导,装傻,这些都是合理的办法。当然,它们依旧存在被识破的可能。”
顿了顿,艾伦补充道:“不过我没有上过学,‘误导’这种高端骗术学不来,只会装傻……算了,我的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把钥匙。”
他低头凝视着静静躺在桌上的黄铜钥匙,面色凝重:“毋庸置疑,这是一件秘遗物,一目了然。而且我猜,你之所以把它带到我的眼前,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它的力量和代价,希望我帮你鉴定它,对吗?”
迎着艾伦灰色的眼眸,夏洛坦然点头:“完全正确。”
“……”
似乎是被他过于坦然、毫不掩饰的态度给整无语了,艾伦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又憋了回去,只是发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
“有的时候,我是真的羡慕你的直言不讳。仔细想想,我好想已经习惯用装傻和转移话题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摇了摇头,棕发灰瞳的青年没有继续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感慨上,而是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原本导师的职责之中并不包括对助手秘遗物的鉴定,但我看你顺眼,夏洛先生,因此就破例吧。鉴定秘遗物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最笨也是最简单粗暴的莫过于拿命去试,多试几次总能总结出规律的。那些没有组织没有导师的在野超凡者大多都是使用这种方法,胜在直观。而这特导致他们平均寿命极短,身体各种扭曲、畸变。在这个疯狂的超凡世界,好的领路人真的非常重要。”
感叹了一句,艾伦灰色的眼眸深邃起来,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而稍微聪明一点的方法是花钱买替死鬼。死囚,快饿死的贫民,身患重病的人……为了家人着想,这世上有的是人愿意在临死前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而最安全便捷的方法,自然是超凡力量。就我所知,铭刻了秘符文:眼的超凡者,经过定向训练就可以开发出用于鉴定秘遗物的秘术。不过很可惜,‘眼’的秘符文被官方牢牢把控在手中,我们报社并不存在类似的能力。除此之外,一些仪术、秘遗物、超凡生物,也可以起到类似的作用。而我,身为仪术大师,恰好掌握一种能派得上用场的功能性仪术,需要的材料是……哦,原来在这里。”
艾伦从角落的柜子底下翻出一块木板,略有些吃力地将它放在桌面上。
只见满是灰尘的木板上,鲜红的燃料涂抹出二十四个符号,正是拜伦王国的通用文字:埃尔文。
看着那熟悉的排列方式,夏洛忍不住挑了挑眉:“这是……通灵盘!?”
“对,就是通灵盘。”艾伦欣然点头,“想要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最简单省力的方法莫过于直接询问知道那个答案的人。”
“那是……”夏洛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袭击他的青袍人。他是黄铜钥匙的上一任持有者,理所当然是艾伦口中那个“知道答案的人”。
但是,他已经被侵蚀为了钢铁的构装体,意志或者说灵体都遭到了不可磨灭的破坏才对。不仅如此,那构装体还被夏洛沉入了海底之中,构装体的结构异于人类,究竟死没死都要打个未知数。要怎么……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艾伦瞥了他一眼,熄灭煤油灯,让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或许知道答案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但信息的碎片依旧会存在,铭刻于过去、现在、未来交织的灵界之中。别问,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懂,但那是构成这个物质世界的基石之一。”
他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夏洛,淡淡说道:“记得我说过的吗?超凡的事情不必搞那么清楚,适可而止。过度的好奇心只会让你在自毁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尤其是在你还远远没强大到能有资格探索真相的时候。”
“仪术:灵界交信。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这个仪术并非直接给出问题答案,而是类似于图书馆的藏书目录,检索出需要的信息。它直接指向灵界本身,不涉及什么上位种族、伟大存在,因此几乎不存在任何危险性——嗯,除非仪术过程中操作失误。当然,身为仪术大师,我是不会犯下那种低级错误的。”
一丝橘红色的火光亮起,艾伦用火柴点亮了蜡烛,将其放置在一面小圆镜的前方,让镜面和火光列于同一直线:“好了。原本灵界交信这个仪术,要在午夜十二点、用人类的鲜血加以辅助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现在也只好用更多的灵性来弥补了。”
说着,他眼神一凝,朝蜡烛的火焰伸出了右手。在夏洛惊讶的眼神中,艾伦的手掌正中心,一道小小的缝隙浮现,随后缓缓张开,露出了一只……眼球!
一只生长在手心之中,布满血丝的眼球!
那眼球瞳孔的颜色,和艾伦的别无二致,是同样的灰色,正不带任何感情地凝视着火焰,一眨不眨。
“这是诅咒,是超凡的诅咒……当然,同样也是祝福。”
微微偏过脑袋,艾伦迎着夏洛凝重的眼神,露出了一个混杂着讥讽与苦涩的微笑。
“它源自一名超凡罪犯的‘馈赠’……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卷入超凡事件之中,是致死的毒针。但是它却也让身为凡人、没有超凡者才能的我,有了被报社雇佣,反抗命运的本钱。嗯……不说我的事了。仪术有反应了,把秘遗物拿过来。”
他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焦急。而于此同时,原本橘红色的火苗,颜色开始变化,化为了诡异幽暗的墨绿色。这一变化仿佛触动了什么连锁式机关,倒映着烛火的镜面也变得朦胧起来,炫目而荒诞的色彩在其中闪烁,仿佛连通了无穷的世界。
愣了一下,夏洛依言递出黄铜钥匙。艾伦用空着的手接过,猛地置入火苗与镜面之间的空隙。
随着他的动作,变化莫测的镜面映照出的画面趋于稳定,最终定格为一枚散发出炫目七彩光芒的图案。那图案的造型酷似一扇门扉,半开半合、连通未知的世界,如梦似幻,给人以一种虚无缥缈的朦胧感。
夏洛凝神朝那图案看去,仅仅是一眼,他的灵性便被触动,将那图案的基础信息铭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奇迹之秘符文:锁!
“不要看它!”艾伦一声暴喝,让夏洛悚然一惊,猛地将视线转移。
下一秒,放置于通灵盘上的砧板,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轻微地震颤起来,自发移动着,将一个个字母拼凑成拥有意义的长句。
以眼神示意,在得到艾伦的首肯后,夏洛连忙取出纸和笔,将通灵盘传递出的字母一个一个记录下来。
【秘遗物:万扉之钥】!
72 万扉之钥
【秘遗物:万扉之钥】
【万扉之钥可洞开一切物质之锁,此能力常时生效,无需主动触发】
【万扉之钥拥有两种超凡之力:律令-解与律令-结。】
【律令-解:万象皆锁,万扉之钥可解万象之锁。以钥尖抵住欲解之锁,注入灵性,顺时针旋转三十度可触发。凡联结、封闭等概念,在万扉之钥下,皆不存在。注,如无锁可解,律令会反噬使用者自身。使用此律令后,不论次数,需在次日于完全封闭、无与外界有任何形式交互的密闭空间中静坐一小时,以支付使用的代价。如未能履行,则持此钥者自身肉体与灵体之锁将崩解。】
【律令-结:万象皆锁,万扉之钥可结万象之锁。以钥尖抵住欲结之锁,注入灵性,逆时针旋转三十度可触发。凡崩裂、开启等概念,在万扉之钥下,皆不存在。注,如无锁可结,律令会反噬使用者自身。使用此律令后,不论次数,需在次日于无封闭的室外环境持续运动一小时,期间不得停留片刻,以支付使用的代价。如未能履行,则持此钥者自身肉体与灵体之锁将因过于紧密的联系而崩坏。】
将砧板给出的字母拼凑成语句,夏洛说不出是惊喜还是畏怖的倒吸一口凉气。
惊喜是因为,秘遗物:万扉之钥的效果已经解明,毫无疑问是强大非凡的秘遗物。律令-解,应该就是刺客用于攻击他时所使用的能力,如果不是因为怨灵的幻境而偏转了钥匙的尖端,夏洛的身体就会如同被打开的门锁一样,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吧。
按照通灵盘给出的描述来判断,一旦万扉之钥能够切实地抵住物体,就能够造成一击必杀的效果,恐怖非凡。而且,它还拥有另一个能力:律令-结,从描述来判断有些语焉不详,具体如何还需要进一步的测试。
而恐惧则是因为,这些信息,太过详细了,详细到细思极恐的地步。夏洛下意识地远离了那面小圆镜,生怕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其中。
他穿越者的身份,是否存在暴露的可能性?
灵界交信,在这个仪术之下,恐怕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秘密可言吧。
“好了到此为止……我坚持不下去了。”艾伦急促而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响起,让夏洛从沉思中惊醒。下一秒,砧板的震动戛然而止,墨绿色的火焰也重新变回橘红。随着“啪啦”一声轻响,小圆镜的镜面浮现出一道将其一分为二的裂缝。
棕发的青年一脸疲惫之色,手心之中的眼睛悄然合拢、隐藏于皮肉之下,不见丝毫异常。他一把坐在椅子上,从腰间的挎包中取出水壶,大口将清水灌入口中:“这个仪术,对灵性的消耗可不是个小数目,每次使用都挺要命的,感觉要少活几年……嗯,你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艾伦有些疑惑地看着夏洛。在听他说出心中的担忧后,棕发青年一副无语的表情挥了挥手:“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身为地平线报社的一员,员工的信息自然通过超凡的手段加密了。灵界并非无法干涉,虽然它确实记载了这世上几乎一切的情报,但其中绝大多数信息都被人以各种各样的手段隐藏起来了。想要突破加密强行掠夺知识,唯有力量远远超越加密人之上才能做到,但那种强者又怎么会在乎我们这些小角色呢?就算在乎,他直接杀上门来,谁又能挡得住?因此夏洛先生,生了个丑女儿,何必担心建国王找上门呢?”
他轻笑出声,似乎被刚刚那个建国王的歇后语逗笑了。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视灵性获取知识的方便仪术……或许确实存在吧,但那绝对不是我们这个级别的超凡者能接触到的东西,更没有必要使用在我们这些小角色的身上。”
“……原来如此。”夏洛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倒不是他心大,而是……他也实在没什么求证的办法,只能捏着鼻子信。“灵界”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概念,只能是艾伦说什么他信什么。
“对了,之前出现在镜子里的图案……奇迹之秘符文:锁,那是怎么一回事?”
“哦,那个啊……”艾伦一改懒散的样子,表情严肃起来,“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这世上一切的超凡力量,其源头都是秘符文,秘术是,仪术是,超凡生物也是……理所当然的,秘遗物也不例外。”
“刚刚的‘锁’,就是隐藏在那钥匙之中的秘符文,也是它超凡力量的源泉。”
“怪我忘了说……远离一切未知的秘符文,夏洛先生,哪怕你是侍奉‘污秽’的祭祀,也同样……不,是更应该如此。‘污秽’就像隐藏在浩瀚秘遗物宝藏中的剧毒,不知道匍匐在哪个阴暗的角落,等待着牺牲者的上钩。一旦被污秽感染,想要摆脱它们,可就无比困难了。”
“……我记住了。”夏洛直视着艾伦认真的眼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不止是艾伦,罗杰·史密斯也曾经告诫过他,“污秽”不同于另外三种类的秘符文,非常危险,需要尽可能避免接触。而万扉之钥是隐藏着奇迹“锁”之符文的秘遗物,应该不必太过担心。
锁,万扉之钥的造型是一把钥匙,能力也是开锁和上锁,可以说是非常形象了。
不能因为好奇而探寻过多的秘符文,因为那之中可能隐藏着危险的“污秽”。也不能因为贪求强大而携带过多秘遗物,因为要支付的代价很可能叠加起来后多到让人无法承受。这个超凡的世界……还真是处处充满了危险。就像艾伦说的一样,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前辈引路,在黑暗的超凡之路上跌跌撞撞地独自前行,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在血肉和骨骼之下,铸铁匠心正在有力地鼓动着,发出轻微的齿轮碰撞声。它所隐藏着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秘符文呢?
奇迹吗?命运吗?灾厄吗?亦或者,是最为危险的……污秽吗?
夏洛突然问道:“这个仪术……灵界交信。我能学吗?”
“当然可以。”艾伦欣然点头,“一篇模因子为3的新闻稿,或者埋葬一次风险评判为2的超凡事件,它就是你的了。”
迎着夏洛茫然的眼神,青年哑然失笑:“我说过了吧,报社给予的新人福利,只有第一次的仪术才是免费的。在这之后,无论你想要获得什么,仪术也好秘符文也好秘遗物也好,都要用你对报社做出的贡献来兑换。身为超凡记者,我们为报社提供的贡献有两种形式:写稿或者埋葬。”
“写稿,顾名思义,发表一篇能够吸引公众眼球的新闻稿,为报社赚取更高的销量,而评价稿件质量的标准就是‘模因子’,是人与人之间的传播……什么来着?”艾伦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总之,你每发表一篇新闻稿,主编的上级编委就会给你的稿子用模因子做出评价。绝大多数都是1或者2,3就是足以在整个伦德尔范围内引起震动的大新闻了。”
“埋葬,自然是埋葬超凡事件。报社的任务采取自助接取式,后勤部会对任务内容进行风险评估,并给出相应的评判标准。1基本就是回收一些流落在外的秘遗物,可能要料理几个帮派成员。2的话可能要和怨灵、夜游尸这些小喽喽战斗。3可能就要去郊区公墓清理食尸蠕虫巢穴了。4及以上,伦德尔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当然,后勤部门绝非百分百正确,也存在低风险任务实际难度极高的情况,接取任务时需要谨慎。”
“付出越多,回报越多。当然,受伤也越多,平均寿命也越短。大概干干就行了,大概干干。”
甩了甩手,艾伦似乎休息好了,重新挺直摇杆。
“好了,不知不觉又浪费了不少时间。赶快开始今天的教学任务吧,越早把你培养成合格的超凡记者,我的工作也就越轻松。”
73 花花公子
离下一次聚会的举办还有整整一个月,不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因此罗杰自然也没有理由干涉艾伦对夏洛的培训。没有累死累活的实战训练,没有规矩怪异的神秘学知识,艾伦像是个普通的记者一样,花大半天的时间教导了夏洛地平线报社的办事和报告流程。
“‘超凡记者’,在超凡的同时,首先是一名记者。不能搞到大新闻的记者不是一名合格的超凡者。”艾伦是笑着对夏洛这么说的。
因为大金钟的报时出现了误差,因此当夏洛挎着包走出报社大门时,悠扬的钟声才姗姗来迟。夕阳的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给周围的建筑染上一层枯黄而黯淡的红,让人忍不住心生不适。
夏洛一抬头,看到卡莱恩·沃拉姆正站在马车前,和一道陌生的背影握着手。
就在他看到对方的时候,棕发的中年人也看到了他。卡莱恩远远招着手,示意夏洛过去。
当他穿过人流和马车的车流、凑到二人身边时,两人默契十足地让谈话恰好在此时中止。只见那名戴着单片眼镜,给人以阴翳印象的青年矜持地朝夏洛点了点头,扯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您好,夏洛先生。您的事情,我已经有所耳闻,如果在报社的工作遇到了困难,随时可以和我说。”
他的表情非常僵硬,脸皮像是一层套在血肉上的面具,而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眼眸,墨绿色的眼珠直勾勾地凝视着夏洛,像是看破了外在的假象、直视着少年的灵魂一样。
青年表现的仿佛是什么别的生物所拙劣模仿出的人类一样,甚至诱发了恐怖谷效应,让夏洛忍不住头皮发麻:“……您好……”
夏洛从这个青年的身上感受到了异样的压迫感,仿佛眼前这具貌似人类的躯壳深处,隐藏着的是什么食物链阶级远远高于他的怪物一样。
这种感觉……是超凡者,不会有错,而且光从气势来判断,眼前的青年很强,比聚会中绝大多数的超凡罪犯,都要更强!夏洛记忆中能与之相比不落下风的,就只有那仿佛蘑菇畸变怪物般的布朗太太了。
看到夏洛似乎愣在了原地,卡莱恩不动声色地用脚尖碰了他几下:“这位是文森特·卡门先生,《花花公子》的主编。”
……他,花花公子?
夏洛凝视着表情冷漠而僵硬、不似人类的文森特,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则是愕然。
流通在伦德尔的报刊和杂志很多,而他身为一名记者,自然也被动地听艾伦灌输过不少情报。
读《伦德尔日报》的人是自以为在管理国家的人。读《占星报》的人是自以为应该管理国家的人。读《世界时报》的人是真的在管理国家的人。读《晨曦报》的人是认为国家应该交由圣灵来管理的人。读《虔信者报》的人是认为国家已经由圣灵来管理了的人。读《花花公子》的人不关心谁管理国家,只关心哪里的姑娘前凸后翘还火辣热情。
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怪……青年,《花花公子》的主编?
以上想法,他并没有显露在脸庞上,只是保持着一副恭敬而腼腆的笑容,目送着青年道别。
人潮之中,文森特回过头来,和夏洛遥想对望。
他再次牵扯着嘴角,露出了僵硬的微笑。随后,像是调整着不合尺寸的面具一样,文森特揪着嘴角的皮肤,在夏洛微微收缩的瞳孔之中,将脸皮拉扯到几乎半透明的程度,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一辆马车驶过,隔离了夏洛的视线。当他再次看向那里时,不似人类的青年已经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
擦了一下额头涌出的冷汗,夏洛转头看向卡莱恩,眼中带着一丝探究的神色。
“他是……”
就他所知,整个地平线报社除他这个还在实习期的菜鸟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以外,下至后勤部门,上至高层,所有人都在加班加点、为官方撒手不管的伦德尔治安而鞠躬尽瘁。而文森特,他竟然按时下班了?
他的工作效率很高吗?
而卡莱恩声音平淡:“记得吗?昨天,文德尔让你替他向文森特问好。”
他转过头,碧绿色的眸子里满是认真。
“或许你会认为是我神经过敏了,但我自始至终都认为,罗杰·史密斯不是什么好人。我和通过文德尔的介绍,和文森特主编打了招呼,他会关注你。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罗杰·史密斯想要对你出手,他就是你的靠山。”
说着,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罗杰·史密斯,这个男人的背景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深厚。我试图动用商会的力量给他吃点苦头,却石沉大海……他真的非常危险,夏洛。也不知道你在他的手下工作,究竟是好还是坏……”
听着卡莱恩如喃喃自语般的讲述,夏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凡人去找一个超凡者的麻烦?
他该说,多亏罗杰宅心仁厚、没放在心上吗?
不要这么作死吧。
夏洛连忙说道:“你最好别再这么做……我在罗杰的手下,还不错。”
他是真怕那个表面和和气气的老绅士被卡莱恩惹火了,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我知道。我不会做没用的事情。”中年男人只是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他伸手拉开了马车车厢的大门,招呼夏洛上车:“走吧,时间不早了。今天你母亲做了拜伦肉派和蘑菇藤壶浓汤,在秋天吃上这样热乎乎的一顿,可是难得的享受。”
蘑菇……藤壶……
夏洛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他对这两种东西,有心理阴影。
……
地平线报社二楼,《占星报》主编办公室中。
罗杰·史密斯端着甜酒,透过窗户玻璃,静静俯视着夏洛登上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的眼眶比之前更为深陷,黑眼圈浓郁,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脸庞上也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仿佛不眠不休工作了好几天。
老绅士凝视着玻璃上倒映着的身影,沉声道:“你太急躁了。漫长的岁月之中,伦德尔隐藏的秘密数不胜数,更兼之一千年前教会和王室联手摧毁了大量土著神的典籍,甚至就连神之名都被磨灭……要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之中找到那根拇指的情报,短短几天的时间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缓缓道,“只是……算了,跟你抱怨也没用。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
“无论如何,夏洛就是舒瓦尔兹·泰伦,就算失去了记忆,铸铁匠心也会引导他和构装兄弟会的那群疯子会面,而这很可能会导致我们对他的投资全部打水漂。”
“因此,我得混到夏洛的身边,贴身‘照看’他,以免他像是过去的舒瓦尔兹一样,嘴上嚷嚷着什么世界的真相,从我们的身边跑开。”
“……有这必要……吗……”张了张口,或许是想到了过去的事情,罗杰的质疑最终还是转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转头朝办公桌走去。
“随你吧。这是你的报社。”
玻璃的倒影之中,一道身影朝老绅士的背影点了点头,推门离开。然而现实之中,办公室的大门始终紧闭,内部的身影,也只有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的罗杰·史密斯一人而已。
74 夜探
“……逆时针转动三十度,注入灵性,就会将原本分裂的事物融为一体,对吧?”
享用过丰盛的晚餐后,夏洛通过卧室的隐藏通道进入了狭窄而逼仄的地下石室。他用鉴定后的秘遗物:万扉之钥的钥匙尖端抵住那块从墙体脱落的青石砖,眼神凝重。
顺时针转动是解锁,而逆时针转动则是结锁。解锁简单易懂,那结锁又如何呢?
就让他尝试一下吧!
怀抱着一丝忐忑,夏洛将手中的钥匙逆时针转动。就在偏转的角度达到三十度左右的一刹那,炫目的七彩之光从钥匙的尖端处绽放,随后是如怒涛般奔流、一去不复返的灵性。在少年惊讶的眼神中,手中的万扉之钥仿佛不知节制为何物的怪物,贪婪地汲取了他全身一半左右的灵性,才堪堪住口。
随着“啵”的一声轻响,一切宣告止息。因为灵性的大量流失,夏洛感觉自己的脑仁隐隐作痛起来,一种自内而外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这就……结束了?
强撑着脑海中的困顿,夏洛凝视着那块从墙壁上脱落的石砖,感觉它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他伸出手,试探性地碰触那块砖石,确认无事发生后,缓缓加大力度。从一开始的试探到逐渐用力,最后,夏洛甚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尝试推动那块原本一碰就掉的石砖。
而结果是,无事发生。脱落的石砖在万扉之钥的作用下,不再与墙壁“分离”,而是紧密联结起来,再度成为了一个整体。
“原来如此,我大概理解这个概念了。”
停止了浪费体力的尝试,在又经过几次尝试后,夏洛大概摸清了“结锁”的概念。
这把秘遗物“万扉之钥”,将事物彼此之间的联系视为“锁”,并将其打开或者闭锁。将互相联结的事物分离,或者将没有联系的事物强制融为一体,这就是万扉之钥的能力。
看着重新黏连为一个整体的墙面和青砖,夏洛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结锁”,论简单粗暴,确实不如“解锁”,但在应用方面,却更为广泛。
这万扉之钥,除了必须抵住事物才能发动能力的距离短板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至少夏洛暂时想不出来!甚至使用它所需要支付的代价,也不过是浪费一天之中的两个小时罢了,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不愧是就连身为《占星报》主编的罗杰·史密斯,都有些眼红的宝物!
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修好了石室破损的墙壁,还对万扉之钥的能力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夏洛心情大好。他从地下石室回到卧室之中,指挥怨灵构装体用床头柜遮挡通道,随后看向窗外。
此时夜色已深,天空之中再次飘起了蒙蒙的小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窗外,原本属于布朗太太的房屋此刻人去楼空,在雨夜之中孤零零地矗立着,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散发出一种孤独的寂寥感。
伸手触摸着冰冷的窗面,凝视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不知是来自雨水还是秋意的寒气让夏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皮肤上浮现出细密的鸡皮疙瘩。
一阵突如其来的恍惚感袭来。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房屋,夏洛微微眯起双眼,一个大胆的想法,莫名涌上心头,让他有些意动。
布朗太太已经毫无疑问地搬离了伦德尔,凯瑟琳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欢送”、“庆祝”那位在暗中悄无声息导演了一出复仇剧的女士的离开,并“祝福”她在路上不要碰到山贼、马贼、海贼、地震、泥石流……等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白白丢了性命。
布朗太太的未来,夏洛并不关心。他关心的事,布朗太太会否在那此刻还暂时无人入住的房屋之中,留下了一些她看不上眼,或者太大不方便搬运、干脆丢在原地不管的……“小玩意”?
记录在纸张上的秘符文或者超凡知识,秘遗物,备忘录或者日记……这些对现在的夏洛而言,都是无比珍贵的馈赠!
……去看看!
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夏洛摸到沃拉姆夫妇的卧室房门前,在确认他们已经熟睡后,轻车熟路地绕过巡逻的保安,来到原本居住着布朗太太的邻屋。看着闭锁的大门,他正想故技重施让怨灵构装体开门,但刚要有所动作,便微微一顿。
不必那么麻烦。
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以一种做作的动作从贴身的衣兜中取出一把黄铜钥匙。
秘遗物:万扉之钥!哪怕不注入灵性,它也能当作一把万能钥匙,打开物质层面上的一切封锁!
夏洛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之中。哪怕万扉之钥的结构与内部并不匹配,依旧轻松且毫无障碍地直没入底。随着他轻轻转动手中的钥匙,在齿括的转动声中,大门悄无声息地敞开。夏洛一步跨入其中,顺手将身后的门扉带上。
环视周围,只见玄关中摆放的家具只剩下些鞋柜之类的大件,小物品应该都被布朗太太带走了。夏洛的心中并没有多少失望,原本他就是抱着没收获也无所谓的心态来到此处的。
在一楼转悠了一圈,他大概心中有数。这间房子的内部款式和装潢,与隔壁的沃拉姆家是如出一辙的,只是在各个房间的用途和家具的摆放上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在黑暗无人的空房中,夏洛搜索了每一个角落、打开了每一个柜子,甚至连水池的排水管都没有放过,而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一无所获。除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垃圾外,布朗太太什么也没有留下。
没有灰心,夏洛走上了二楼。他知道,如果说布朗太太真的在这栋人去楼空的房子里留下了什么的话,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地下——在和沃拉姆宅同款的,通过二楼秘密通道进入的,那间地下石室之中!
站在布朗太太的卧室门前,夏洛深吸了一口气,将万扉之钥插入锁孔之中,就准备打开它。
而就在这时。
“咣当,咣当!”
轻微的碰撞声响起,让夏洛全身的肌肉猛然绷紧。
声音发出的位置,在他的头顶。
三楼,阁楼!
75 镜中人
布朗太太的房屋内部结构,和沃拉姆宅如出一辙,应该是出自同一张图纸和同一个施工团队的手笔。一楼是玄关、客厅、食厅、厨房、储物室等功能性设施,二楼是卧室、厕所、浴室和储物室等生活房间,三楼则是单纯用于储物的阁楼。
凌晨的雨夜,在布朗太太已经搬离的现在,本该空无一人的房屋之中有,明显的震动声发出。
……三楼的阁楼没有窗户,不存在重物被风吹倒的可能。是老鼠吗?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吗?亦或者,是和夏洛类似,来碰碰运气的……
超凡者?
通向上层的阶梯漆黑一片,如同大张的巨口,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迟疑片刻,夏洛在心中轻叹一声,屏息凝神,尽可能安静地踩着木制的楼梯,一步一停,缓缓朝阁楼走去。
因为之前的实验,夏洛体内的灵性并不充裕,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恢复,但也只有四分之三左右。万扉之钥的解或者结,施展一次,就是他的极限。
用解锁的能力崩碎头顶的天花板或许确实是不错的主意,但那会让夏洛陷入无法驱动星之鞭和秘遗物的窘境之中,是危险的赌博。
保险起见,他也只能亲自前往阁楼,一探究竟了。
所幸,虽然是木制,但楼梯还算稳固,并没有戏剧性地发出恼人的“嘎吱”声,暴露夏洛所在。屏住呼吸、踮着脚尖走路,很快,夏洛便通过楼梯抵达了三楼。
推开头顶的木板,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印入他眼中的,是柜子、床板、梯子等不方便搬运的大型家具。这些家具上落满的厚厚的灰尘,其中并没有任何灵性或者奇妙的氛围溢出,显然并非蕴藏着超凡之力的秘遗物。
在确认没有危险和活物存在后,夏洛缓缓推开栅板,整个人都进入了阁楼之中。皮肤感受着潮湿的空气,鼻中传来密闭空间所特有的气味,他的眉头缓缓皱紧。
太过异常了。
沃拉姆宅的阁楼,夏洛亲自进入过。蜘蛛、蟑螂、老鼠不说满地都是,一脚下去总能踩到几个。墨绿色的霉菌更是无处不在,潮湿而阴暗的环境是它们最好的温床,在各种家具甚至墙壁、地板上安家,斑斑点点让人作呕。
而布朗太太家的阁楼,没有蜘蛛,没有蟑螂,没有老鼠,没有霉菌。干净地仿佛生命禁区。
至于,之前发出声因的东西……
“碰”的一声闷响,被布匹覆盖的家具猛然发生了震动,吓了夏洛一跳。
微微定了定神,他缓缓走到那家具前方。那是一件倚靠着墙壁,高两米、宽三米、厚度半米的大型家具,通过外形来判断,应该是一座大型衣柜。而之前的晃动声,正是从这衣柜之中发出的。
夏洛伸手攥住了蒙在落地镜上的深紫色布匹,用力一扯。
红色漆木、边缘位置镀着华丽的金边,勾勒出繁复而复杂的花纹,无一不彰显出何谓“尊贵”与“优雅”。源自污秽秘符文工匠的知识让夏洛一眼便能看出,这衣柜是由能工巧匠纯手工制作而出的,没有一丝一毫机器代工的部分。
实用性和性价比不谈,这明显价格不菲的衣柜,哪怕出现在贵族的晚宴上都不显突兀,为何会被布朗太太抛弃在阴暗的阁楼之中?
就在他观察衣柜时,轻微的震动声再次响起,带动整个柜身都在轻微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奋力挣扎,试图打破枷锁而出一样。
衣柜的里面,关着什么活物!
眼神之中满是凝重,夏洛呼唤出怨灵构装体挡在身前,右手握住万扉之钥、蓄势待发,闲置的左手则超前伸出,按在衣柜的门把上,试探性地下压。
奇怪,这衣柜,根本就没有上锁,应该不可能困住任何有行动能力的生物才对。
按捺下心头的不解,缓缓转动门把。衣柜的木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其内部空间。夏洛从构装体的身后探出脑袋,看清了衣柜之中所蕴藏的真实,瞳孔猛地收缩。
衣柜的内部,空空如也,没有衣服、没有生物,不存在任何能发出震动的东西。而在柜门的正对面,一扇半米高的椭圆形更衣镜镶嵌在衣柜的内侧,应该是女主人挑选服装时的映衬。但是此刻,那扇更衣镜中所映照出的人,并非夏洛,亦不是怨灵构装体,而是一名有着酒红色瞳孔的妇人——
布朗太太!
此刻,这名妇人丝毫没有运筹帷幄的优雅与慵懒,靓丽的脸庞因为绝望而扭曲,用已经断裂、露出模糊血肉的指甲拼命剐蹭着镜面,状若癫狂。
她,被关在了镜子里!?
看到了夏洛的存在,布朗太太大喜过望,发疯一般用整个身体撞向镜面。随着镜中夫人的肩部与镜子发生碰撞,整个衣柜都发出了“咣当咣当”的震动。
这就是之前震荡的源头!
凝视着镜中的布朗太太,夏洛的心中满是疑惑。
究竟发生了什么?布朗太太不是在清早便搬离伦德尔了吗?她为何会被关在镜子里?这衣柜和更衣镜,并没有散发出灵性,应该并非秘遗物才是。
“女士,你是……布朗太太吗?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试探性地,夏洛出声询问道。而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交流意愿,镜中的妇人停止了撞击镜面的举动,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连连摇头。随后,她张大嘴巴,似乎是在放声呐喊,夏洛可以看到对方口中的扁导体在微微震颤,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声音无法传达吗?
沉吟片刻,夏洛从大衣内侧取出纸和笔。根据艾伦的教导,一名超凡记者要随身携带纸笔,将一闪而过的灵感记录下来,在这个时候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用钢笔在便携笔记本上写下字母拼凑成语句,他将本子翻了个面,朝向镜内的妇人。
【你是谁?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布朗太太用袖子擦了一下镜面,以激荡的情绪用自己的血,在镜面上书写着。她写下的字母是左右颠倒的,辨认起来有些麻烦。
【我是黛西·布朗。】
【真正的黛西·布朗!】
76 落在手里
黛西·布朗是布朗太太的全名。
“真正的”黛西·布朗?
有真的,自然有假的。而假如这位镜中的布朗太太是真货的话,那早上搬走的,就是假的咯?
夏洛微微眯起双眼,他可没有天真到对别人的一面之词深信不疑的地步。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全新的文字,朝向镜中的布朗太太。
【请详细说说始末。】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镜中的妇人也开始逐渐冷静下来,不再向之前撞击镜面时那般狂躁。她静静站在镜中,低垂着头,似乎在组织语言。而趁着她沉默的这段时间,夏洛也没有闲着,他在观察镜子之中布朗太太所处的空间。
只见镜中,布朗太太身处一个封闭的方形木制容器之中,从形状和大小来判断,正是镶嵌着这面更衣镜的衣柜本身。但是和现实不同,镜中世界的衣柜,柜门是紧闭的,并没有开启。
夏洛猜测,布朗太太早已尝试过许多方法破坏柜子,但却自始至终都没能给看似脆弱的木材造成一丁点伤害,因此才绝望撞击镜面,试图朝外界求救,并恰好被潜入房屋中的自己找到的。
……如此巧合?
夏洛正在低头沉思,而就在这时,布朗太太似乎已经组织好了语言,蘸着自己的血,在镜面上写下左右颠倒的字母。
【在体验第二密度时,我为了提高晋升的成功率,接受了某位超凡者的改造,变成了你之前见到的那般造型。我下半身的菌类,是上位种族:巴诺思菇人身体的一部分增生出来的组织。】
【一开始,它只是在潮湿的雨夜不受控制地膨胀,除此之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但直到被它袭击的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它竟然滋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并早就在暗中谋划着,夺走我身体的控制权。】
【它成功了,并且用秘术将身为本体的我的意志囚禁在这面镜子里。】
【夏洛先生,我祈求你释放我。我以亡夫和亡子的名义起誓,等我夺回我身体的控制权后,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感谢你的帮助……如果你想,我甚至能为你诞下孩子——】
到此为止!
夏洛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满头黑线。
用秘遗物或者知识引诱他也就罢了,生孩子算怎么个回事?他看起来像是个饥渴难耐、荤素不忌的人吗?
……那个姑且不论。被植入体内的异物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吗……
他并不完全相信镜中人的说法,究竟谁是异物谁是真货,可不能凭她的一面之词断定。他只是联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按在胸口,感受着在胸腔中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夏洛面色微微凝重。不只是铸铁匠心,他的肚子里,还存在着一截铁心工匠安排自己吞下的拇指呢。
同样的事情,有没有可能同样发现在他的身上?
摇了摇头,夏洛暂时甩开脑海中的担忧,提笔在笔记本上写字:
【你是什么时候被夺走了身体控制权的?】
【今早四五点钟左右。】布朗太太如实回答着夏洛的问题,酒红色的眼眸之中带上了一丝我见犹怜的祈求,但是他无动于衷。
这个女人的耐心、心计,都不可小觑,如果因为她是女人就小看她,夏洛一定会卖了还帮着她数钱的。
凌晨四五点,也就是说,假如镜中人没有欺骗他,那么直到参与聚会并交付霍兰德·沃拉姆尸体的,都是如假包换的布朗太太本人,而今早他乘上马车前见到的,就是蘑菇……
夏洛沉吟着,整理了一下脑海中的思绪,再次通过文字和镜中人交流。
【我得遗憾的通知你,“布朗太太”已经搬离伦德尔,开始她梦寐以求的“崭新人生”了。凭你现在的状态,想要找到她、并且夺回你原本的身体,恐怕做梦还要更加现实一点。】
看着布朗太太脸上由绝望、失落等众多负面情绪混合而成的复杂表情,一丝快意不由得浮现在夏洛心头。他还不确定这件事是真是假,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中发出一声由衷的感慨:
这就是报应!
【你愿意帮助我吗?我的承诺始终有效,若是我能够夺回身体,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布朗太太在镜面上用血液书写着文字,满脸焦急。
一切?呵呵,空口无凭的,糊弄谁呢?
夏洛心中冷笑,表面上不动声色,冷酷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困在镜子里的布朗太太,才是好布朗太太!
眼见镜中的妇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停顿片刻,夏洛再次在笔记本上写下文字。
【你准备怎么办?】
而回应他的,是布朗太太茫然的摇头。
自身被困于镜子之中、能对现实世界造成的干涉极其有限。眼前的夏洛又不愿意提供帮助,她似乎已经无法可想了。
凝视着落寞的布朗太太,夏洛微微眯起双眼。他不太聪明,直到现在都无法判断镜中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可以……
利用一番。
这有不小的风险,但是绝对值得尝试。布朗太太是夏洛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强的超凡者之一,哪怕仅仅是经验和知识,也能让他受用良多。
【如果破坏掉这面镜子,你会得到解放吗?还是说,你会死亡?】
夏洛用文字询问道。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状态,不过我想,死亡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吧。】
布朗太太猛地警觉起来,用手指在镜面上快速书写文字。
【镜子虽然脆弱,但寄宿在其中的是一个已经体验过三重密度的灵体,寻常的物理手段是不可能破坏它的,你这样的菜鸟用秘术也——】
血肉模糊的手指刚写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僵在了半空中。
布朗太太酒红色的瞳孔中倒映着的,是夏洛取出了一把普普通通、仿佛寻常可见的黄铜钥匙,抵住了身旁的化妆柜,顺时针轻轻转动微小的角度。
随着“啵”的一声轻响,仿佛从高处落下的拼图般,那占地不小的化妆柜,崩解为一地的细碎小块,“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强行忍住认为灵性的剧烈消耗而导致的头痛,夏洛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布朗太太露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微笑。
不需要文字或者手势,他相信聪明如布朗太太,一定能够轻松理解他的意思。
——你,落在我手里了。
77 第一次
布朗太太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是识时务的。因此,在面对夏洛赤裸裸威胁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彰显高密度超凡者不屈傲骨的意思,而是简简单单就选择了屈服。
道理非常浅显易懂:夏洛可以没有她,但她不能没有夏洛。若是惹恼了眼前的少年,让他把更衣镜连同整个衣柜都丢进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那就再也难见天日了。
在和布朗太太达成一致后,夏洛又回到二楼,进入卧室和沃拉姆宅同款的地下石室中转了一圈,没能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便没有做出更过激的行为,而是悄然离开。
走出空屋的房门后,夏洛忍不住回过头,仰望着矗立于寂静夜色下的布朗宅,微微眯起双眼。
他总感觉这一切太过巧合、太过顺利了。但是,夜探布朗宅这件事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想法,在此之前他甚至不曾在心里思索过此事。有谁能够预知到他的动向,并提前布局呢?预知未来的占卜师?还是拥有未来信息的时间旅行者?总不会是无所不知的伟大存在吧?
夏洛摇了摇头,为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好笑。或许就好像彩票总会有人中奖一样,他也难得交上一回好运了吧。
当然,他还没有完全相信镜中人的说辞,只打算把对方给出的信息当作参考而已,并不会毫无保留深信。
最后回顾了一眼布朗宅,夏洛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朝回走去。
明天还要早起,该休息了。
……布朗宅三楼,阁楼。随着生人的离去,此处重新陷入死寂般的黑暗之中,衣柜柜门紧闭,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般的虚妄。
就在这时,阁楼的墙壁夹角处,一只通体白色、只有一指粗细的蘑菇,于静谧中悄然顶破地板,以超越想象的速度急速生长、腐坏,将枯黄色的孢子散播在空气之中。这些孢子在与地面、墙壁、家具甚至天花板接触后,又以同样迅捷的速度生根、发育,长出更多的菌类,播撒更多的孢子。
在极短的时间内,白色的菌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生着。很快,整个阁楼,就成为了蘑菇、孢子和菌丝的海洋。所有的菌类都朝着中央汇聚,排列出形状,似乎想要交织为一。很快,足以占据大半个阁楼的巨型蘑菇,便凝聚成型。
就在那巨型菌类的尖端蠕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顶破而出的时候。
“嗷呜——!”
一声悠远而虚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嚎叫声响起,其中饱含的凶戾与警告意味,让那巨型菌类的封闭的一切动作,骤然停滞。
爬满蘑菇和菌丝的衣柜大门轰然打开。那镶嵌其中的更衣镜之中,一身血污、失魂落魄的布朗太太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眼眸。
一双彩光缭绕、如同倒映着炫目星河的,野兽的眼眸。
“嗷——!!!”
凶兽的嚎叫声再次响起,不再如之前那么虚幻而缥缈,带着一丝择人而噬的凶狂意味。仿佛某个存在正在跨越遥远的距离,喧嚣着朝此处奔腾而来。夜深人静,伦德尔一切映照出的倒影,无论是镜子、玻璃,亦或者光滑的瓷器、反光的金属,甚至只是地面的积水,都有一道彩色的流光一闪而逝,如梦似幻。
虚无的嚎叫声回荡在城市上空,凡人甚至低密度的超凡者都毫无察觉,但在暗中谋划一切的阴谋家们,同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眉头紧锁。
只要那位一日仍在彼方嚎叫,他们就一日要缩手缩脚、不敢僭越。因为那嚎叫的主人,正是这个世界上,离伟大存在最为接近的人,没有之一。
灰狼……公!
狭窄的阁楼之中,巨型菌类瞬间崩解,化为一地的小蘑菇散落在地,和菌丝与空气中的孢子一同,以极快的速度腐烂、挥发,消失地无影无踪。
阁楼重新恢复原本寂静的状态。“碰”的一声轻响,衣柜大门自动闭合。夜色之中,只余一声轻蔑的冷哼回荡。
而此时,夏洛已经躺在床上,合衣陷入了睡眠之中。他的右手拇指,今夜,没有展现出任何异常之处。
……之后的几天,夏洛的生活似乎踏上了正规。早上准时前往报社、和艾伦学习一名记者所必须要掌握的技能,下午则学习超凡世界的基础知识,偶尔艾伦要赶稿,他就在档案室自己查阅可公开资料。晚上则在地下石室通过冥想凝练灵性,等沃拉姆夫妇熟睡后前往隔壁布朗宅,听镜中人讲述她所知晓的情报,伦德尔的局势、各方势力分布、各种超凡者聚会等。
可惜的是,镜中人和铁心工匠之间,也仅限于“共同坑害霍兰德的共犯”这一关系而已。她说掌握的关于铁心工匠的情报,不会比地平线报社内部流传的更多。至于神秘的“阿斯特沙”仪式,也是铁心工匠授予布朗太太,让她作为饵,抛给霍兰德的。
这让夏洛有所猜测:铁心工匠想要做的事情,很可能和那“只眼缄默之神“”:阿斯特沙,有某种联系。
但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了。铁心工匠是能在官方追捕下依旧逍遥法外多年,强大且狡猾的超凡罪犯。夏洛所掌握的关于对方的情报,依旧只是巨大冰山裸露在水面之上,极少数的部分而已。
时间悄然流逝,一个星期之后。
“铛~铛~”短短两声悠扬的钟声回荡于城市上空,夏洛跟在艾伦身后,一步跨下了马车。
“现在的时间是?”
“……两点三十七。慢了整整半个小时还多啊。”艾伦看着怀表上显示的时间,忍不住轻叹一声,“看来,神秘屠杀者的工作,进展不太顺利啊。”
“……那不关我们的事。”
夏洛微微抬起下巴,仰望着眼前这栋明显散发出异样氛围的豪华宅邸……不,不是“豪宅”的程度,而是一栋带有花圃、马车库和葡萄酒庄的,庄园!
他伸手插入口袋,摩挲着锈迹斑斑的纪念币和冰凉的黄铜钥匙。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火热的内心重新归于冷静。
这是他第一次的……埋葬。
无论是摆脱报社的掌控,还是获得更多有关于铁心工匠的情报,亦或者只是为了纯粹的获得更多资源倾斜,他都要展现自己的价值,在地平线报社里爬的更高。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所以,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艾伦重复了一遍夏洛的问题。
随后,他转过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伸出大拇指,在脖颈处狠狠一划。
“就——这么做。”
78 骑墙派
圣灵历1880年11月1日,天气阴。
就在今早,罗杰·史密斯久违地找上了夏洛。并不是他又需要夏洛执行什么“特别任务”,而是作为中间的传话人,带来了报社高层的指示。
在经过一个星期的系统性学习后,报社想要确认夏洛的学习进度是否达到了他们的预期。因此,他们直接向夏洛委派了两个任务作为考察,将任务的完成情况作为参考,对他进行各项指标的评估。
两个任务,一文一武。文,是撰写一篇模因子达到1.5及以上的新闻稿,至于武,自然是……
站立在豪华宅邸的大门前,根本不需要用灵性去感知,喷薄的怨念和负能量已经浓郁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缭绕在房屋的周围,形成近似于“结界”的小型异界。刺骨的寒意席卷,让夏洛的皮肤上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不得了……从数量上来判断,三……不,起码有五吧。”金发碧瞳的少年忍不住偏头看向自己身旁名义上的导师,眉头微皱,“第一次任务就是这个数量……我难道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时候,得罪了报社高层?”
当然,这是玩笑话。他非但没有“得罪”高层,而是恰恰相反,被高层“寄予厚望”呢。
“如果是晚上的话,那确实。”棕发青年艾伦则是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后退两步,把位置让给夏洛,“但你可别忘了,现在是白天啊。”
“如果实在有危险,你把房顶掀了不就好了。当然,那会增加善后工作的难度,小气的高层恐怕就不会给你‘优秀’的评价了,你的‘奖学金’自然也会泡汤。”
“……行吧。”夏洛艰难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门把手。就像艾伦说的一样,强光和高温对负能量生物而言是致死的剧毒。如果实在无路可退,只要掀了房顶,他就能逃出生天。
随着“嘎吱~”让人牙根发酸的门轴转动声中,阴森的大厅映入二人的眼中。紧闭的窗帘、布满灰尘的地面、密布的蛛网、墙壁上瞪着眼睛的诡异挂画……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比起人类居住的地方,更像某个邪教的巢窟。
“……幻境啊。而且并非是针对单个生物,而是海市蜃楼般将整个幻境覆盖……”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灵性与负能量,夏洛的瞳孔微微收缩,心脏跳动的频率也开始加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轻微的兴奋感。
探索、寻宝、战斗,这才像是穿越者的生活嘛!整天勾心斗角什么的实在是烦死人了!
看夏洛似乎怔在原地的样子,身后的艾伦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还记得任务内容吗?威尔德侯爵的庄园中被确认怨灵聚集。你的目标是什么?”
“……主要任务是救出困在宅邸中的威尔德夫妇,次要任务是埋葬所有怨灵。”
从莫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夏洛用简练的语言概括了一下任务内容:“主要任务是最优先目标,次要任务如果与主要任务产生矛盾,可以置之不理。”
“很好。那你还在等什么?”艾伦翻了个白眼,催促道,“让我们抓紧时间,侯爵大人还在等着我们营救呢。”
“顺便一提,这是针对你的考核,而我既是你的监考员,也是最后的保险。一旦事态恶化到我不得不出手的地步,你就无可辩驳的只能拿‘不及格’评价了……没问题吧?”
“我尽量不让事情到那种地步。”微微压低帽檐,夏洛一步跨出,迈进了阴森恐怖的大厅之中。而艾伦紧随其后,闲庭信步走着,仿佛前方并不是凶险的怨灵聚集地,而是平和闲适的后花园。
在跨入大厅前,棕发的青年回过头,视线飘向一棵矮橡树的树干上,微微点头示意。
随后,大门“碰”的一声,轰然合拢,将内外隔绝。
而艾伦刚刚视线所落的位置,一只灰吻麻雀静静停在枝干上,黄豆大小的漆黑眼珠一眨不眨,牢牢盯着合拢的大门,眼中没有半点生气,不似活物。
天空之中,一声鸟鸣突兀响起。一只通体羽毛呈灰黑色的鸢鸟拍打着双翼从天而降,锐利的脚爪闪烁着寒光,朝一动不动的麻雀抓去。秋季已经濒临结束,伦德尔严酷的寒冬即将到来,动物们都为了过冬而急需大量的能量与营养。身为食物链高层的捕食者,鸢鸟没有理由放过唾手可及的肥美食物。
“噗嗤”一声,轻微的入肉声响起,一具无头的鸟尸坠落在地,双翼和脚爪还在因为电信号而微微抽搐。随后,鸢鸟那与身体分离的首级掉落在地,滚了两下,切口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什么猛兽的犬齿所撕裂的。那双不再聚焦的漆黑眼眸,如同一面毫无生气的镜子,其中倒映着的,是漫天的阴云。
……
“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缓步行走于阴森诡异的大厅之中,两人的脚步声带起道道回音。在这怪异的氛围下,夏洛觉得的声音也变得空洞起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呢喃低语。
“我失忆了,对拜伦王国的贵族头衔不是太清楚。不过,侯爵,无论是世袭还是新晋,都应该是国家高层了吧?这样的贵族卷入超凡事件之中,效忠王室的超凡者不出手,反而外包给了我们报社这种……民营机构,这一点让我感到有点匪夷所思。”
“哦,你在意这个啊。”艾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轻纱,“一般来说,侯爵的事情确实不应该由我们来处理,而是由王室直辖的超凡者机构‘影卫’全权负责。但是威尔德有些特殊……他是骑墙派。”
“……骑墙派?”夏洛的脚步微微一顿,“也就是……政治上的墙头草?”
“嗯……简单来说,拜伦王室内部大致分为两个派系。一个是以新兴官僚为主体,提倡改革的激进派。另一个则是以老牌贵族为主体,提倡遵循传统的守旧派。而威尔德侯爵,他本该是守旧派,却总是想着两边不得罪、左右逢源。而这样的态度导致的结果就是,守旧派斥责他为叛徒,而激进派又看不上他,无论哪个派系都排挤他。这让威尔德侯爵几乎退出了拜伦王室的权力中心。嗯……不说那个了。”
顿了顿,艾伦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严肃:“能听到了吗?”
“……我不是聋子。”
夏洛停下了脚步。他缓缓从衣兜中抽出右手,手中紧握着的,是攥到发热的万扉之钥。
“从你介绍两个派系的时候起,两个人的脚步声……就变成三个人了。”
79 侵蚀
“从你介绍两个派系的时候起,两个人的脚步声,就变成三个人了。”夏洛冷冷说道。
随后,他猛地转身,狠狠甩动右臂。在这个过程中,肉眼所无法观测到的皮肉之下,夏洛的肘部关节猛然脱落,皮肉的韧性不再被骨骼所禁锢,让整条右臂的长度凭空伸长了将近一倍,朝着紧紧跟在艾伦身后的第三者悍然发动攻击。
或许是夏洛的行动太过突然、攻击方式又超出了它的预料,那道散发着惊人潮气的身影竟像是傻了一样呆愣在原地,任由万扉之钥的尖端触及到它的胸膛。
软黏的手感让夏洛眉头微微皱起。并没有碰触到骨头或者皮肉的感觉,反而如同深陷粘稠的沼泽一样,入手处传来一种怪异的吸引力,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逐渐增大,如同不可避免地陷入沼泽地一样,就要从他的手中将万扉之钥夺走。
想要?那就给你!
没有任何迟疑,夏洛冷着脸,将右臂的手腕轻轻一转,顺时针旋转了不多不少的三十度。
于第三密度的超凡者而言堪称海量的灵性被抽取,让他的眼前产生了轻微的眩晕感。炫目的彩光一闪而逝,照亮了阴森的大厅,随后是“啵~”的一声轻响。
下一秒,诡异的吸引力戛然而止,那道大致呈现出人形的身躯猛然僵直,随后像是破碎的拼图一样崩塌、散落在地,溅起一地污浊的腥臭液体。
空气之中弥漫着腐尸般的恶臭,比起伦德尔下水道中的气味还要更加引人生厌,甚至引发了生理上的反胃,让夏洛的胃部一阵翻涌。
“这是……溺亡尸啊。”艾伦一边一脸厌恶地捂着鼻子,一边用脚尖翻动着满地的泥浆,从中挑出腐烂的血肉碎块,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讶异,“这东西应该是在水里……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吗?怨灵,溺亡尸,怪了,这庄园里是召开了什么不死生物宴会吗?”
夏洛凝视着万扉之钥尖端沾染到的恶臭的体液,五官都皱在一起。他俯下身,一边在地毯上用力擦拭,一边说道:“很明显,如果不是那位侯爵先生得罪了某个心胸狭隘的超凡者,就是他在古玩市场掏到了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根据报社宗卷的记载,在比拜伦王国建立还要更加久远的时代,这片大地上存在另一个强大的政权,那是一个属于超凡者的超凡国度。在那个政权下,平民都是奴隶般的消耗品,超凡者高高在上、支配一切。
按照那个国家的风俗,身为贵族的超凡者有权在生前指定两至三件秘遗物,在他死后陪葬。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墓穴被盗墓贼光顾、陪葬的秘遗物随着新鲜出土的古董一同流入黑市,这种事情也并非没有发生过,甚至可以说非常常见。
“……这就要交由你自己判断了。”艾伦直起身,用力将鞋尖的泥浆擦在地毯上,“好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姑且提醒你一下,抓紧时间,身为凡人的威尔德侯爵在不死生物手里,恐怕不会享受到与他贵族身份相称的待遇。”
“我知道。不过比完成任务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生命。”夏洛微微点头,声音平淡,“宅邸被封锁的时间在十二点左右,是午饭饭点。我们先去饭厅看看,或许能找到侯爵的人——或者尸体。”
……
保持高度警戒着穿过大厅,除了一开始的溺亡尸外,夏洛他们并没有遭到任何攻击,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饭厅外。
大门紧闭。夏洛回头看了艾伦一眼,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将手中的万扉之钥插入门锁之中,用力推开了大门。
刺骨的寒气肆虐。原本应该是进食所在的饭厅之中,此刻上演的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进食”。破败的灰色长袍飘曳,数量为五,足足五只怨灵正在饭厅上空盘旋飞舞,贪婪地渴求着生者的精气。这栋庄园的所有者:威尔德侯爵,一名鬓角有些发白的发福中年男性,此刻正被悬挂在高处的水晶灯上,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不过从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来判断,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
怨灵,或者说大部分的不死生物,都以人类为食,它们最为青睐的东西是虚无缥缈、有些类似于活力的“精气”,而随后才会轮到血肉和灵体。这也是这位倒霉的伯爵之所以能够存活到现在的主要理由。
“……五只吗?”夏洛露出了牙疼的表情。他能对怨灵造成有效杀伤的手段,仪术:星之鞭,秘遗物:万扉之钥,都是需要消耗大量灵性的超凡力量。他刚刚对付溺亡尸的时候已经使用过一次万扉之钥,灵性本就消耗了一半左右,以上两种能力最多再使用其中之一就已经是极限,无法再应对任何突发状况,容错率会大幅降低。
那么,该怎么办呢……
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感受到活人的精气,五只怨灵一齐调转脑袋。被长袍所遮掩的头颅,一双双满是贪婪与憎恶的眼眸,闪烁着猩红的血光。
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吼,五只怨灵几乎在刹那之间飞袭而至,尖锐双爪的尖端,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寒光。
……没什么时间犹豫了啊。
夏洛忍不住在心中啧了一声。就像他之前和艾伦说过的一样,一打一,他有信心战而胜之,一打二就要周旋迎敌,一打三就要想办法逃命了。至于一打五……他只害怕艾伦来不及救他。
面对着眼前的困境,他的面色反倒平静下来。并不是放弃,而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夏洛将空余的左手伸入衣兜之中,轻轻摩挲着一枚锈迹斑斑的纪念币。刺骨的寒意顺着骨髓直冲天灵,让他的精神一震。
“构装体……出来。”他轻声道,“抱歉……再帮我一段时间吧。”
下一秒,空气中的温度再次降低。同样破败的长袍,不同的是掩盖在那长袍之下的,是充满蒸汽朋克风格的怪异金属杂糅身躯。取代双眼的是一对玻璃灯泡,被铸铁匠心侵蚀为构装体的怨灵沉默地抵挡在夏洛的身前,任由怨灵的双爪在体表抓挠,带出道道火花,如同沉默的守卫。
凝视着怨灵构装体的背影,夏洛以平淡的语气开口,下达指令。
“侵蚀。”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原本安安静静、打不还手的构装体,悍然出手,一道血红色的爪影一闪而逝,在两只避之不及的怨灵体表,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但是,这伤口在短短一瞬间便宣告愈合。不死生物怨灵,它们在特定的环境下无比脆弱,只要火焰就能够轻松杀死它们。但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同样也会无比强大,能够近乎无上限地汲取空气中的负能量为己所用,极难杀死。比如……在这栋此刻被结界所包裹,与外界隔绝的庄园之中。
但是,这就足够了。就像夏洛的命令一样,怨灵构装体不需要杀死它们。它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
侵蚀。
被构装体抓伤、正想出手还击的两只怨灵,它们的身躯,骤然僵在半空。从它们的体内,有轻微的声音传出。
“咔哒”,“咔哒”,“咔哒”,从小到大、从稀疏到密集。
那是……齿轮的转动、碰撞声。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80 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
夏洛躲避在后方,对战斗冷眼旁观。期间,另外三只怨灵始终试图用穿透的能力越过拦截朝他发起攻击,但被“杂质”所污染的灵体导致一团浆糊般的智商让怨灵之间彼此缺乏默契,难以接触到他的身边。
一边不断转变着位置,夏洛一边在心中读秒。在确认时间差不多后,他面朝僵立在半空、被构装体抓伤的两只怨灵,下达了命令:“二号三号,协助一号,拖住怨灵的动作。”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两只怨灵眼中闪过一道红芒,化为一道流光,疾驰进战场的中心。而它们攻击的目标并非怨灵构装体,而是另外三只怨灵——就像夏洛命令的那样,它们挥出的利爪并不是为了造成伤害,而是将怨灵的行动轨迹往霍兰德那翻飞的血爪下逼迫。不知不觉间,它们闪烁着红光的眼眸已经变成了灯泡,就连破败长袍下的怨灵之躯,也转化为了和霍兰德同款的蒸汽朋克金属风格。
秘遗物铸铁匠心的力量,已经确实地作用于它们的身上,将它们从敌对的不死生物,转化为了供夏洛驱使的仆从:构装体。
倚靠着墙壁,艾伦静静凝视着两只全新的构装体加入战场,嘴角轻微上扬。
身为老练的超凡记者,他早就捕捉到了,夏洛最初释放出的构装体,其双爪尖端的一抹鲜红。
那是属于夏洛的血液,能够将一切物质转化为扭曲钢铁造物的污秽之血。他利用了构装体不会再次被血液污染的特性,将自己干涸的血液凝聚在了构装体的爪尖,以此达到近乎一击必杀的效果。
三只通体钢铁所铸、悍不畏死的构装体,对三只一碰就叛变的纸一样的怨灵。这场战斗,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事情就如艾伦预料的那样发展。怨灵尖利的双爪只能穿透破败的长袍、在构装体金属的身躯上带出道道火花,连逼退都做不到。自带的寒气、营造幻境的能力对本质上依旧是不死生物的构装体亦没有任何效果。就算想要虚化越过构装体攻击夏洛,构装体也会立刻进入虚化状态进行拦截。怨灵的一切尝试都是无用功,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了夏洛这边。
短短三分钟的时间,战斗已经结束。夏洛意犹未尽地停下闲庭漫步般的步伐,环顾四周。刺骨的寒气在空旷的饭厅中弥漫,将这里营造得如同冻土极地。整整六只构装体环绕在他的周围,双眼位置灯泡中闪烁着如血般妖冶的红芒,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指令。
饭厅之中的不死生物,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与此同时,弥漫在庄园中的沉重氛围随之一肃,开始逐渐消散。灰尘、蛛网和腐朽的气息都开始逐渐朦胧、消散,露出了这栋豪宅原本整洁而金碧辉煌的姿态。失去了负能量结界的守护,就算庄园内潜藏着其他不死生物,也很快就会在阳光的照耀下灰飞烟灭吧——哪怕是穿透厚厚云层在洒落在地的,黯淡的阳光。
清脆的掌声响起,艾伦大步上前,略带一丝感叹地道:“我还以为这次我无论如何都得出手了,整整五只怨灵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第三密度超凡者所能应对的范畴极限,甚至一整支全副武装的小队都可能出现减员……如果我是考官,我非常愿意给出‘完美’的评价——不过很可惜,我只是个监考员。”
“……客套话就免了。”夏洛瞥了他一眼,紧皱的眉头并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浮于表面的不死生物确实解决掉了,但隐藏在水下的东西还没有。你说过的,善后工作也要处理好,这才算得上是合格的超凡记者吧。”
顿了顿,他抬手指向了吊在水晶灯上的中年男性,转头朝身旁的构装体下达了指令:“去,把他带下来——以一种安全的,小心的,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方法。”
……
浑浑噩噩中,莫雷·埃罗特·威尔德感觉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从毛孔渗透进自己的皮肤之下,让血液都几乎冻僵。他伸手想要拉被褥,却拉了个空。
威尔德困惑不已,而就在这时,从鼻子正下方传来的尖锐疼痛,让他猛地从恍惚状态中跌出。
略微发福的中年贵族艰难地支起上半身,一边哆嗦着吐出白色的雾气,一边以一种惊怒交加又疑惑的眼神瞪着自己眼前的金发碧瞳少年,声音之中颇有一些咬牙切齿:“你……你是什么人?你不能……闯入别人的家……”
“来,回忆一下,在你昏迷之前,你看到了什么?”夏洛屈指轻轻敲击着太阳穴,提醒道。
看着眼前俊美的少年似乎并没有表露恶意,威尔德侯爵一边喘息着,一边不自觉地陷入了回忆之中:“我记得,我正在享用午餐……然后……然后……我突然感觉很冷,很冷……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露出了一种茫然而不安的表情,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在确认自己身处的不是别处、而是自己熟悉的住宅中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我是突发恶疾了吗……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还有我的太爷爷,都是在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突然猝死的……用医生们的话说,好像是什么……脑血管油脂堵塞?”
“为了不步上他们的后尘,我已经努力去锻炼了……你们是医生吗?仆人们到哪里去了呢?”
夏洛抬头和站在侯爵先生视线死角的艾伦对视了一眼,彼此微微点头。
一旦知晓超凡的存在,就再也无法回头。而正是为了应对这种不可逆转的传播性,人类的祖先也将一种本能铭刻在了他们的基因中,作为礼物馈赠给后代。再加上从人类这个种族之中蜕变而来的超凡者的庇护,人类才得以在这个超凡的世界建立文明、繁荣发展。
这种本能,被在医学方面有所建设的超凡者赋予了一个专业名词: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
81 侯爵的友谊
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它并非由病毒等微生物导致的疾病,也并非人体内部免疫系统出现了问题。恰恰相反,它是一种人类铭刻于本能之中的自保措施,就如触碰到火焰或者开水会感到疼痛难忍一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非条件反射。
这是一种会且仅会在没有成为超凡者才能的凡人身上显现的症状,临床表现为突然性晕厥、感官麻痹、认知错乱、记忆缺失甚至精神错乱。这种应激性的症状只存在一个触发源:就是超凡。
超凡者,秘术,秘遗物,超凡生物,超凡相关的知识……一切与超凡相关的事物,都会触动患者的神经,进而引发上述症状。而无论表现为何种形式,这种症状所导致的结果都是确定且唯一的:就是患者对超凡的视而不见。
突然晕倒了所以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眼前一黑所以没能看见,忘记了刚刚看到的东西。而假如遭遇到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超凡力量,患者就会干脆的陷入精神彻底错乱的状态,以疯狂来强行扭曲认知和世界观。
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显而易见,这种症状有着极强的目的性,那就是:哪怕陷入疯狂,或者因为超凡而死亡,也绝对不让任何无才能者,接触到超凡的存在。
这种奇妙的症状依旧存在着未解之谜,比如“有才能”和“无才能”的分界线究竟是什么。比如这种本能究竟是如何跨越浩瀚的大海、普遍存在于东、西、南三块大陆所有人类的身上的。再比如,虽然可能性微小,但凡人依旧存在着通过仪术获得才能、成为超凡者的可能性,没有必要采取这种苛刻的手段将他们一棍子打死——等。但无论如何,这种症状就是存在,并且在大部分情况下中,都会给像夏洛这样的超凡记者带来不小的麻烦。
当然,一定要说好处的话,也并非没有。通过这种症状就可以轻易测试出一个人究竟有没有成为超凡的才能。不能察觉到超凡存在的,自然是无才能者。而能够发现、并且没有对超凡表现出高强度排异症状的,就是有才能者。
另外,闭锁综合征也并非绝对,世界上总会存在一些超越认知的奇迹,以无才能者的身份触及超凡,比如——
艾伦·让,就是这样一例奇迹般的个体。或许这也是他能够以凡人之实成为超凡记者的理由之一也说不定。
他和夏洛类似,是特殊的存在。
将发散的思维收回,夏洛盯着眼前明显是因为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而丧失了部分记忆的威尔德侯爵,在确认对方眼神真诚、不似演技后,一边在心中斟酌着说辞,一边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取出记者证,在他眼前一晃。
“我们是隶属于地平线报社的记者……我想侯爵先生应该对我们的存在有所耳闻吧?”
“地平线……报社!?”
威尔德的双眼猛地瞪大,瞳孔先是缩成一团,随后又缓缓扩张。看来,身为拜伦王室的高层,哪怕自身是无才能者、亦遭到主流势力排挤,他依然知晓地平线报社的些许真实。
当然,知道的绝对不多,仅限于“处理那些让警员和军队都束手无策的事件的组织”这种程度的情报而已。
“看来你知道我们的存在,那就好办了。”夏洛微微点头,也不兜兜绕绕,单刀直入地说道,“庄园里那些威胁到你人身安全的东西,我们已经全部清理掉了,但那些……东西,不会平白无故聚集在这里。我们需要找出引发事件的源头。”
“你也不希望我们隔三差五见一次面,对吧?我个人倒是无所谓,毕竟我有奖金拿,但我担心下一次见面时,你也就加入我需要‘埋葬’的对象之中了。”
说道“埋葬”这个词语的时候,夏洛的语气特别用力,试图以此来让侯爵先生理解事情的严重性。
“……你是说……”
威尔德打了个哆嗦,连忙从地上爬起。他的眉头紧皱,瞳孔深处透露出一丝惊惶与不安:“我……我……嘶~呼,抱歉。先容我向您致谢,感谢您将我从怪物的手下救出,我莫雷·埃罗特·威尔德,愿意献上我的友谊。”
不愧是身居高位的男人,仅仅是一次深呼吸便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他朝着夏洛伸出了右手,眼中惶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严肃。
威尔德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被在政坛遭到排挤、几乎失去了实权,就连此次出事前来救援的也并非王室的人,而是隶属于民营机构地平线报社的记者,这让他的心中十分忐忑、没有安全感。他迫切的想要和掌握着神奇力量的人结交,让自己再次遭遇类似事件的时候不至于孤立无援。
而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就是一支优良的潜力股。他不仅救了自己的命,还非常年轻,怎么看都是未来可期。此时不投资,更待何时?
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手,夏洛的心中有些犹豫。威尔德侯爵的想法,他大致猜得到,只是他也有自己的担忧:握住眼前的这只手是容易,但是否存在被裹挟着绑上战车的危险?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什么天使投资人,付出,是为了获取回报的。
看着犹豫的夏洛,威尔德侯爵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在夏洛的身上,呼吸隐隐有些急促。而他的身后,艾伦只是背靠墙壁,以一种饶有兴致的态度看着夏洛,似乎在等待着他做出回应。
夏洛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便在心中做出了决定。望着伸到自己眼前,那双戴着白手套、微微有些肥胖的右手,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伸出右手,与之相握。
“夏洛……沃拉姆。”
凝视着威尔德侯爵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中一闪而逝的喜色,夏洛眼神微微闪烁。
威尔德侯爵是中立的骑墙派,换言之无论和激进派还是保守派的联系都不够紧密,他被迫绑上战车的可能性很小。另一方面,他想起了一个星期前,卡莱恩请来的那位记者男爵:文德尔·列侬的话。
人脉,是一名记者开展工作所必不可缺的一环。而威尔德侯爵能给他提供的,是伦德尔上流社会甚至王室的情报,这一点非常难能可贵。
最后就是……他知道自己和沃拉姆夫妇,终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让他在自己走后稍微照顾一下沃拉姆夫妇——要求不高,让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度过一生、寿终正寝即可。这是他对沃拉姆夫妇的……亏欠。
而眼前的骑墙派侯爵,或许会是个不错的备选。
松开威尔德的手,夏洛轻咳一声:“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的事情。”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你得罪了什么人,或者购买了一些一看就来路不正的古董珠宝?”
82 雕像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比如你得罪了什么人,或者购买了一些一看就来路不正的古董财宝?”夏洛出言提醒道。
闻言,威尔德侯爵微微一愣:“我最近并没有得罪什么政敌,说难听点,现在的我根本就不配有这种东西,所以应该不是有人想要我的命。至于来路不明的东西……”
“……就只能是那个了吧。”他的眼神深邃起来,朝夏洛道,“请和我来……哎呦!”
他一不小心,撞在了位于他视线死角的艾伦身上,吓了一跳:“圣灵在上啊,原来还有一位……先生,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呢?吓死我了。这对心脏很不好……”
威尔德侯爵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用力拍了两下胸口。在这之前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艾伦的存在,还以为前来营救自己的只有夏洛一人呢!
呃,现在再装作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上前结交,是不是有点尴尬?
没有理会他脸上复杂的表情,艾伦只是一边往嘴里灌着水,一边用手势代替话语。
那意思是,走。
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夏洛,在得到他的点头示意后,威尔德侯爵在前面带路,一边向二楼走去,一边解释道:“如你们所知的那样,我是一名贵族,一名传承了威尔德家族荣光的贵族。哪怕我本人不以为意,我还是要花费不少金伦去收集一些奢侈的古董和珠宝,以作为维系社交圈的谈资和让人侧目的炫耀用品,其中来路不能见光的藏品自然也是有的,而且数量不少。但要说‘最近’的话,我能想到的,只能是那个东西。”
……你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真的好吗?
夏洛盯着走在前面的宽阔背影,稍微有些理解为什么身为一名侯爵,威尔德却混到连保守派都不待见的地步了。
失去了负能量结界,黯淡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入宅邸之中。走廊上弥漫着朦胧的气息和刺鼻的异味,那是不死生物被阳光焚灭后的残留。通过这些残留的痕迹来判断,之前隐藏在黑暗之中、不曾现身的不死生物,数量恐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而这也让夏洛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如此之多的不死生物聚集于此?
走在前面的威尔德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算了,那不重要。”
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让他下意识地忽视了不同寻常的环境,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在三天前,我在一场比较私人的交易中用高价买下了一座石制雕像。那是摩恩大师晚年的作品,底座上有他亲手凿刻出来的标记,还有许多鼎鼎有名的收藏者加印的标记,价值连城。但是……自从把它买回来后,庄园里就经常发生……怪事。”
“怪事?”夏洛双眼微微眯起,“请详细说说……还有,摩恩大师是谁?”
“摩恩·卡拉狄,一位出名的雕塑家,去世了有十几年了吧。他的作品以怪异、荒诞而夸张的造型著称,在爱好者中拥有极高的人气,是‘狂想派’这一雕塑流派的鼻祖之一。”艾伦放下水壶插嘴道。
“他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出生没多久便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孤儿院受到霸凌瞎了一只眼睛,青年时代在雕塑方面展现出惊人的才华,遭人嫉恨,挚爱的伴侣被人设计陷害,用药物控制沦落为站街女。终生未娶,老年时又被一手带大的养子欺骗,失去了一生积攒下来的钱财。”
“这之后,他拒绝了一切社交,像是疯了一样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出租屋里,不断雕刻着。他的作品越来越荒诞、怪异,到最后完全看不出形状,只剩下扭曲而杂糅的集合体。”
他瞥了一眼夏洛,意有所指道:“摩恩晚年的作品,几乎都被官方打上了‘违禁品’的标签,一经发现立刻摧毁或者监收,地平线报社也在其中出过力……你懂我意思吧?”
“……懂。”迎着艾伦意味深长的眼神,夏洛了然点头。那位雕塑家晚年雕刻的作品,引发了超凡现象,因此需要官方势力监管。
而威尔德侯爵竞拍得到的雕塑,也是其中之一吗?
“……正是如此。摩恩大师在圈外还挺冷门的,不受大众欣赏,没想到这位……先生,居然知道地这么详细。”威尔德侯爵回头看向棕发灰瞳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艾伦轻笑一声,依旧没有透露自己姓名的意思:“摩恩晚年的作品也并非全部被封杀,有一些经过鉴定后被确认为安全,流落在外,被收藏家或者博物馆珍藏。不过,侯爵先生,我猜你购买到的雕像,应该不是其中之一吧——嗯,你不用回答,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着欲言又止的威尔德,他耸了耸肩,露出了不甚在意的笑容:“一些违禁品越过官方的封锁流落在外,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放心,我们是记者,不是警署的探员,不会揭发你的。略过这些没营养的话题吧,让我们重回正题,那座雕像,引发了什么‘怪事’?”
听到艾伦的说辞,威尔德似乎松了一口气:“嗯……好的……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购买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了,我保证……”
他继续走在前面带路:“事实上……嗨,怎么说呢,我也不确定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由那座雕像引发的。自从我购买了那座雕像后,家里的仆人就常常找我抱怨,他们的工作量越来越多,强度也越来越大,都快把他们压垮了……但是我检查了一遍他们的工作内容,和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平日里表现得太过随和,他们开始不拿我当一回事了,就没往心里去,只是呵斥了他们几句。现在想来,如果只有一两个人串通好了和我抱怨,也算正常,但几乎所有仆人都同样怨声载道,这是否有点……”
顿了顿,威尔德侯爵的脚步在一道房门前停滞。
“我们到了,那栋雕像就在房间里。我把它放在这里是为了……为了……”
“……咦,为了什么来着?我为什么要把雕像放在这里?这间房子……是属于谁的来着?”
略微发福的中年男性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而在他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按在门把上的手,已经下压。
冲天的恶臭扑面而来,与之一同逸散的,还有空气中淡淡的灵性。
比起超凡者要僵硬而稀薄,属于秘遗物的……灵性。
83 噬身
“……后退。”
在门缝打开的一瞬间,夏洛就扳着侯爵先生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后:“不要看,不要听,不要闻,不要想……为了你自己着想。”
“怎么了,怎么了?”发福的中年侯爵威尔德一脸茫然,他还没从迷茫中反应过来,“果然那雕像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问题,侯爵先生。”夏洛从狭窄的门缝中窥探屋内的情况,瞳孔微微收缩,“虽然你在政坛中不是那么的平步青云,但你依旧是一名高高在上的贵族……你是有家室的,对吧?”
“你的妻儿,在哪里呢?”
“……家室?”侯爵先生一脸困惑,似乎不明白夏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当然有家庭……只有先拥有继承人,我才有资格继承威尔德家族和侯爵的地位,这是拜伦王国甚至全世界所公认的习俗。”
“我有一儿一女,都在贵族学校里寄宿,锻炼能力。至于我的妻子……”
“……咦,我的妻子……她……我想不起……”
“可以了。不要继续想下去了。”轻叹一声,夏洛轻拍着一脸恍惚表情的侯爵的肩膀,微微转过头去。
“在屋外等我们,哪都不要去,更不要偷看。还有……”
“节哀顺变。”
撂下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夏洛将视线从侯爵身上转移,推开房门,大步走入其中。而艾伦紧随其后,同样拍了拍威尔德的肩膀,脸上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安慰的表情,跟着夏洛走进房间。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闭锁,仅留下威尔德侯爵一个人,瞪着迷茫的双眼,呆呆站在走廊上,活像个被老师赶出教室罚站的坏学生。
没由来地,一种莫名的哀恸感袭上他的心头,让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眼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微微湿润。
他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离他而去了。
……一门之隔的房间内。
沐浴在足以引起生理性反胃的恶臭之中,夏洛终于看到了威尔德侯爵购买的雕像其全貌。
那是一座难以用语言描述其具体形象的丑恶雕像,材质是散发着仿佛连光都能吞噬的黝黑的未知矿石。那雕像的造型大体呈现柱形,外层是如纠结触须般可憎的经络凸起,间或夹杂着一张又一张人类的脸庞,数量足有数十。这些铭刻在雕像体表的人类脸庞,神情恐惧而绝望,仿佛是在活生生的人体表浇筑泥浆凝固而成一样,逼真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而柱形的顶端,一只足有常人头颅大小的巨大独眼静静伫立,那冰冷与死寂底层暗藏疯狂的感情得到了雕刻者如实的刻画,栩栩如生。
这是一只怪物……一只只应出现于最荒诞疯狂痴愚的梦魇之中的,荒唐怪物。
“侯爵先生的妻子、以及这庄园里其他的仆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必去刻意询问了。”
凝视着石雕上的一张张脸庞,夏洛缓缓说道。
这些脸庞在扭曲、挣扎,发出无声的哀嚎。它们……他们,并非雕塑的一部分,而是人类,是陷入这座雕像之中的,活生生的人类!
“闭锁综合征只会让侯爵和没有遭到毒手的仆人们对这座雕像表现出的超凡力量一事视而不见,但依旧会察觉到有人失踪的事实。被这座雕像吞噬的生物,其存在本身会遭到所有人的遗忘,这也是它能力的一部分吗……”
凝视着那座丑恶疯狂的雕像,夏洛微微眯起双眼。他想起了霍兰德在笔记中所记载的情报,他那些一同举行阿斯特沙仪式的神秘学同好们,在被“触须”吞噬后,同样被他们的家人和朋友遗忘,只有亲自参与仪式的霍兰德记得有关他们的事情。那种能力……和眼前的雕像,非常相似。
是同出一源吗?还是说,只是单纯的相似?
“看来这就是不死生物大量聚集在此的原因了。”夏洛身后,艾伦的声音响起,“被这座雕像吞噬的人类,他们的怨气、灵体凝聚在一起,是不死生物最好的养料。如果吸收了其中的能量,不死生物甚至可能打破密度的桎梏,触及到更高的存在。”
“这简直像是一种……饵。”
夏洛俯下身体。就像威尔德侯爵说的那样,他在雕像的底座上找到了摩恩·卡拉狄的名字,以及明显是后期刻上的字迹各不相同的名讳,应该是之前收藏这座雕像的收藏家。其中一个名字吸引到了他的视线。
萝拉·威尔德。
这是……威尔德侯爵妻子的名字吧。现在,她应该已经被这座雕像吞噬,成为其中养分的一部分了。
“我劝你离它远一点,夏洛先生。”艾伦靠在墙壁上,远远看着夏洛,“我们还不知道那座雕像是以什么形式吞噬人类的,贸然接触可能会引发危险。”
“另外,如果你还在心里潜藏着‘解救他们’的奢望,我劝你还是放弃为好。他们……”
“我确实心怀奢望,不过不是‘解救他们’,而是‘解脱他们’。”轻叹一声,夏洛缓缓后退,远远看着那座雕像,凝视着在表面挣扎、扭曲的人类面庞,声音之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沉重。
“第一次的埋葬任务,到此结束……难度比我想象的,要更不少。”
顿了顿,夏洛继续道:“另外,允许我多嘴一句……艾伦,你比我想象的,要冷血一点。”
“超凡奇诡莫测,有的时候后勤部门真的很难通过表面现象来正确分类……有时候一次简简单单的埋葬食尸蠕虫的低风险任务,都可能惹出寄生蠕虫甚至蠕虫王这种危险存在。至于冷血……”
艾伦沉默片刻,随后洒脱地耸了耸肩,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以为我执行过多少埋葬,又经历过多少次险死还生?人总要成熟的嘛。”
“而且……无论悲伤、愤怒或者难过,已经死掉的人都不可能复活。我们总是要向前看的。”
84 来源
黄昏时分,在报社后勤部门的齐心协力下,蒙着厚厚白色布匹、被一条散发着不祥漆黑气息的锁链层层捆绑的雕像,被小心翼翼地搬运上了特制的载重马车。它会在后勤部门的监控下安全运输至地平线报社的地下,进行更为详细的管控与调查。
自始至终,后勤部门的成员都非常安静,配合默契且井井有条,似乎经受过专业性训练。从他们的身上,夏洛能够感觉到一种沉默而铁血的纪律性。
“就算是‘有才能者’,才能之间也是存在差距的。”艾伦看着夏洛的目光一直都集中在后勤部门的工作人员身上,便出言解释道,“一些天性不适合在前线战斗,或者被报社判定为没有潜力可挖的超凡者,就会被安排到后勤部门,进行后勤工作,为我们前线的超凡记者提供支援。”
“当然,报社还没有奢侈到让超凡者专职后勤的地步。后勤部门是‘二军’,一旦有紧急任务,而我们记者又抽不开身,他们就要顶替我们的位置在一线战斗……当然,那种情况及其罕见,至少我从事这行业的五年内,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目送载着那座吞噬生命的雕像,以及后勤部门成员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夏洛收回视线,投注向缩在角落里装稻草人的威尔德侯爵。
埋葬任务结束了,但是这由雕像所引发出的事件,还没有结束。
……
威尔德侯爵感觉自己的心里空空落落的,似乎缺失了非常重要的一块拼图。
他是有家庭的,儿女双全,并且都是他亲生的孩子,而非像一些存在隐疾的贵族那样悄悄从孤儿院领养来的。
那么,为他生下孩子的妻子……在哪里呢?为何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和她相关的一切记忆,都如同隔着一层缥缈的雾气,让他触及不到呢?
“我劝你,不要太过深入……”少年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威尔德抬起头,看到了屹立在夕阳光辉之中,俊美非凡的金发碧瞳少年。
他记得少年的名字,叫夏洛·沃拉姆。是掌握着不可思议力量的,属于“那个”世界的存在。
而此刻,这位少年平静地俯视着他,眼神平淡,声音则隐含着警告和规劝:“你的探寻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结果,只会让你在疯狂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在这条道路的尽头等待着你的,不会是你想要的真相,只会是万丈绝壁。”
如果眼前的侯爵执意要查明真相的话,凭他的地位和财力,有极大的可能触及到真实不虚的超凡。但这并不会让他成功踏入这边的世界,恰恰相反,当他遭遇到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超凡时,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就会彻底发作,不可逆转地摧毁他的神智,让侯爵先生成为一名疯疯癫癫的精神病患者,在伦德尔郊外的疯人院凄惨地度过余生。
夏洛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刚交好的侯爵发疯也不符合他的利益,因此他是真心实意地劝说对方,到此为止,不要继续深入了。身为凡人,威尔德能做的事情只有……节哀顺变。
就仅此而已。
“……我……”侯爵先生脸色微微涨红,似乎想要申辩些什么。但是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是颓然一叹,面色肉眼可见地灰暗下去:“你……您说得对……我知道了,我不会继续执着了。”
看着明显心有不甘的威尔德,夏洛默然片刻,随后微微点头:“你最好是。”
他完全能够理解威尔德此刻的心情,因为他们的处境是类似的。他们同样,都是被超凡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受害者,不同的只是,夏洛有能力,并且正在准备着反制,而侯爵,他甚至连搞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和什么作斗争,都是一种奢望。
他不打算再继续劝下去了。威尔德是个成年人,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夏洛已经尽到了自己的义务,提醒了侯爵先生前方的危险,如果他还是一条路走到黑,那也怨不得其他任何人。
好言难劝讨死的鬼。
他话锋一转:“好了,威尔德先生。我们已经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确认过,你的庄园里已经没有任何隐藏的危险存在,可以安心居住了。”
“现在,有另一个问题摆在我们的眼前。那座雕像,他并非凭空出现的。我想要知道,你是从哪里,从谁手中,购买的那座雕像?”
当夏洛说出“雕像”这个词汇的时候,侯爵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憎恶。就算对超凡一无所知的他也能够理解,他购买的那座雕像,就是引发这一切的元凶。
因此,尚不等夏洛出言询问,他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有关那座可憎雕像的一切和盘托出:“……那座雕像,源自伦德尔博物馆。”
“……什么?”夏洛忍不住微微一怔。他回过头和艾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可思议。
伦德尔博物馆,位于伦德尔最为繁华的北城区,全称是“拜伦王国伦德尔公立博物馆”,是由王室挑头、整个政府出资建立的,记载了拜伦王国的建立与发展,富有代表意义的博物馆。
这样的一个机构,出卖藏品!?而且,偏偏还是蕴藏着超凡力量的秘遗物!?
“这并不是什么机密……好吧,对于没有门路的人来说,确实是挺机密的。”威尔德侯爵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事实上,虽然有王室的资金支撑,但伦德尔博物馆一直都处于亏损状态,维护那么一大批脆弱的文物所需要的金伦可是个天文数字。”
“私售藏品,也算是博物馆的潜规则之一了,就我所知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当然,记录在册的藏品没人敢动。他们出售的,是一些……来路不那么能见光的东西。”
“小偷、抢劫犯、盗墓贼……这些人的手中,总会有一些不那么容易出手的东西,比如赃物或者古董。这时,他们就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找上博物馆,将东西低价出售。这之后博物馆再联系合适的买家,从中赚取差价,以此来弥补运营上的亏损。富商、官员、贵族甚至王室成员,许多人都参与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那座摩恩大师的石雕,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从不知名的卖家那里,经过博物馆这个中介,交付到我的手中的。”
……
【秘遗物代号:噬身雕像】【监收风险评估:低危(暂定)】
【监收地点:报社地底19号审讯室】【特殊监收措施:\\】
【描述:该秘遗物于圣灵历1880年12月9日由记者编号111与记者编号173协同回收,其中记者编号173为主要出力者。外形表现为由人类、触手、眼球组成的怪异雕像,材质为某种未知矿石,底座可见“摩恩·卡拉狄”字样与多名收藏家刻印的标记。】
【噬身雕像本身不表现出可移动性以及敌意,但经过死刑犯测试可知,其造型对凡人存在莫名吸引力,会诱导凡人伸手触摸。在与雕像碰触的一刹那,整个身体便会融入噬身雕像之中,转化为相同的神秘材质,成为雕像的一部分。该吞噬过程无法以目前已知的任何方式逆转。经测试,被噬身雕像吞噬的个体,其相关信息会被‘隐秘’,推测这一机能的存在理由是为了在被超凡者察觉之前尽可能多的吞噬凡人,如此设定的目的则并不明确。】
【噬身雕像对不死生物拥有异常的吸引力,因此需要定期对周围环境进行清理。因其尚未表现出活着的特性,故监收并不困难,只需存放于无人的审讯室内,由超凡者细心看守即可。】
【经仪术灵界交信解明,噬身雕像于“摩恩·卡拉狄”其余作品一致,源头、能力、代价,一切信息都被迷雾笼罩,无迹可寻。如何合理利用其特性,还有待进一步观察与测试。】
【补充:噬身雕像的诱惑仅对凡人生效,但吞噬对超凡者亦会起反应。该死,现在我得一个人睡双人床了,更糟糕的是我想不起来和我同床共枕多年的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我的记忆缺失了一大块,他/她在我的生命中真的非常重要。我该哭吗?】
【补充二:后勤人员编号281,请不要记录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下次你将被扣掉当月绩效奖金,并负责为期一周的厕所清洁工作。】
【补充三:经调查,铭刻于噬身雕像底座的收藏家均为虚构。或许他们曾经存在过,却被雕像吞噬,被大众所遗忘。】
【补充四:雕像上的脸在呼唤我加入他们。如果我这么做,我是不是就能想起他/她的事情了?】
【补充五:继后勤人员编号280之后,后勤人员编号281亦主动接触噬身雕像。噬身雕像的诱惑对超凡者究竟是否有效,需要更进一步的测试。申请超凡记者协助监收工作。】
【编委批复:申请驳回。继续监收,直至新批复下达。】
85 无偿加班
“伦德尔博物馆啊……”
地平线报社,主编办公室。罗杰·史密斯听着夏洛的报告,放下手中承载着褐色酒水的杯子,脸上闪过一丝为难的神色。
“那就……有些难办了啊。”
“难办?”盯着窗外风景发呆的夏洛微微一愣,忍不住转过头,“既然是隶属于王室的博物馆,将相关材料提交给他们,让他们内部处理不就好了吗?有什么难——抱歉,我僭越了。”
话刚说到一半,夏洛便低下了头,在心中暗骂自己蠢材。他刚刚的说法,像是在教罗杰怎么办事一样,在职场中是大忌。
“……不,你不必在意。”老绅士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能察觉到夏洛的情绪明显不同以往,少了一丝沉稳与安静,多了一丝火气和急躁。
他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吗?
“难办就难办在这里,因为不是别的机构,恰恰就是那个博物馆啊……”艾伦插嘴道,“之前威尔德侯爵跟你说过了吧?博物馆的地下交易,涉及到官员、贵族甚至王室成员,其规模和牵扯到的利益,庞大到根本难以想象。但是还不仅仅是如此,侯爵的说法已经是非常谦逊了。”
“博物馆的地下交易,还……涉及到教会。”
所谓“教会”,如果没有在前面加上某个特定的代指,那就一定是横跨东、西、南三个大陆的庞然巨物:圣灵教会。这个奉“三位一体之至高圣灵”为唯一神的教会是受到全大陆政权认可的唯一合法信仰,地位比起夏洛穿越前的圣子教只高不低,是真真正正凌驾于世俗政权之上,更为崇高的阶级。
伦德尔如今混乱的局势,究其原因所在,正是因为拜伦王室和圣灵教会两大维护秩序的存在产生了矛盾。
“换言之,无论是报社还是王室,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插手博物馆的事情……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触及到双方的利益,让情况进一步恶化?”
夏洛微微沉吟:“不,不仅是如此……我猜,博物馆还是少数让王室和教会能够彼此沟通、交流信息的……矛盾缓和点?所以,不仅他们不会动博物馆,还是想方设法……阻止其他人插手博物馆的事情?”
“敏锐。”罗杰·史密斯打了个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办公室中,“就连官方都不愿意去触动的东西,我们民营机构,就更加没有理由介入其中了。”
“总之,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夏洛,艾伦,你们前往庄园、埋葬了肆虐其中的不死生物,并回收了一件珍贵的秘遗物。事件就此结束,明白吗?”
“明白。报告谁来写?”艾伦没有半分迟疑,立刻就主编的要求给出了回应。
而在迟疑短暂的片刻后,夏洛亦在罗杰的注视下微微颔首:“……我有分寸。”
“……很好。这是夏洛的初次埋葬任务,报告不该由其他人代劳,这亦是考核的一环。”顿了顿,老绅士看向墙角的落地钟。时针指向数字四,而分针指向十一。
四点五十五分,离规定的下班时间,只剩五分钟。
“‘下班前’把报告交到我的手上……没问题吧?”
罗杰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他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笑意。他强调的是“下班前”而不是“五点前”,那意思显而易见了。
什么时候写完报告,什么时候下班。
“……噗!”艾伦一不小心笑出了声,偷瞥夏洛的眼角之中满是幸灾乐祸。
看得出来,他对天天准点下班的某人,积怨已久,这次终于是得偿所愿,让对方尝到了什么叫“无偿加班”的痛苦滋味了!
“……彳亍口巴……”夏洛的表情垮掉,心里的那些小情绪在无偿加班的痛苦面前瞬间蒸发殆尽,满脸都写着心甘情愿,声音拖得老长,“只要工资给够……”
“那就要看你考核的最终成绩如何了……当然,因为你提交的秘遗物,保底一个‘优秀’还是不成问题的。”罗杰·史密斯的嘴角抑制不住地疯狂上扬,抬手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好了,你还在等什么?你的‘父亲’可是在门外等着接你回家呢,可别让他等太久,不然他上门来问我要人,还是挺麻烦的。嗯,艾伦留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夏洛无话可说,转身朝门外走去。他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得出,身后的罗杰和艾伦,肯定在以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意思非常明确。
试用期的福利结束了,欢迎来到加班地狱,菜鸟。
重重带上办公室的大门,发出“碰”的一声重响,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怎么都穿越了还要加班啊!
“那个不好意思,能帮我开一下门吗?我现在有点不方便……”
陌生的声音响起。夏洛抬起头,只见两名穿着朴素的青年手里,一瘦高一矮胖,分别捧着两沓高高摞起的纸制文件,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前。说话的是那名瘦高青年,他一头灰色的头发,眼神憔悴、面露菜色,眼眶周围是一圈浓浓的黑眼圈,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休息过了。
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似乎没有卡在合适的位置上,不断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而高瘦青年又腾不开手,只能不断耸动着鼻子阻止它进一步下滑,看起来有些滑稽。
“……呃……需要帮忙吗?”夏洛礼貌地询问道。
而那名高瘦青年先是一愣,随后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夏洛,微微点头:“……感激不尽。”
于是夏洛抬起手,帮助高瘦青年把银框眼镜推到了合适的位置。青年晃了晃脑袋:“谢谢……现在好多了。”
“我记得你。”矮胖的青年突然说道,他有一头略显枯黄的棕色头发,脸上泛着油光,似乎很久都没有洗脸,脸色和高瘦青年一样的憔悴,“你是那个从铁心工匠手底下幸存下来的奇迹少年。这一个星期只有你和文森特主编能准时下班。”
“……什么?”高瘦青年盯着夏洛看了一会,微微点头,“哦,是你,戴上眼镜后我才认出来……比起‘奇迹少年’,大家都更愿意称呼你为‘不加班的少年’,还有人打赌你要不了多久就会升任新期刊的主编。现在看来那家伙输了。”
“……不加班的少年……”夏洛忍不住捂脸。这鬼称呼甚至还不如“奇迹少年”呢。
“是的,今天我也要加班写报告了。而且我猜,这绝不会是唯一的一次。”
“这代表报社初步认可了你的能力。”矮胖青年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你只接受了一个星期的培训……如果你真的是报社培养的新期刊的主编,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无法接受。”
“尽快习惯吧……不如说不习惯也得被动习惯。大家都是这样的。”高瘦青年苦笑一声,朝夏洛点点头。
两人捧着一摞文件,走进了罗杰·史密斯的办公室内。自始至终,他们三人谁都没有开口做自我介绍的意思。
他们是同事,是熟悉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新期刊……”念叨着从两名同事口中听到的新名词,夏洛摇摇头,转身朝自己的……当然,也是艾伦的办公室走去。
报告该怎么写啊……烦……
86 灰狼公
当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夏洛揉着酸胀的手腕,长长舒了一口气。
照着艾伦的报告模板生搬硬套,他总算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写完了满满两张的任务报告。棕发灰瞳的青年早就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迈着轻快的步伐下班了,他的心情格外高涨,夏洛很想说服自己那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加班的缘故,但他失败了。
不管怎么看,艾伦都是在幸灾乐祸。
为什么加班的人会对不加班的人看不顺眼呢?明明就算夏洛加班,他的事情也不会变少来着。
这也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吗?
站在罗杰的办公室前,夏洛疲惫地叹了口气,正准备伸手敲门。然而就在那之前,木制的大门便先他的动作一步,自动敞开。一名肌肉壮硕到把衣服撑到鼓起、发色枯黄、右眼角下方有一道狭长伤疤,眼中却满是难以掩饰的疲惫的魁梧男子推门而出,与夏洛撞了个满怀。
阿列克斯·卡尔霍恩,特别期刊《神秘屠戮者》记者团队的队长!
错不及防的一撞之下,夏洛的身体失去重心,就要向后仰倒。尚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是眼前一花,一只有力的大手以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后倾的身体拉回原本的姿势。
“你没事……咦,是你?”阿列克斯凭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夏洛,狭长而锐利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寒意,“你偷听我们谈话?”
“……你想多了。”感觉到壮汉握住自己的大手如铁钳般逐渐收紧,夏洛连忙扬了扬手中写满文字的纸张,“如果不是加班,我早就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洛总感觉“加班”这个词汇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一瞬间,阿列克斯眼中的警戒和敌意,削弱了三分之一还多。
——这算什么,“加班”是能够加速新人融入同事之中,地平线报社专属的企业文化吗!?
“……哼。”阿列克斯冷哼一声,松开了拽住夏洛手腕的手。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我会看着你”,便大步离开,魁梧的身躯拐过走廊拐角,消失在了夏洛的视野之中。
他究竟知道多少呢?亦或者,这报社之中的人,又对夏洛的事情,知道多少呢?他们自以为知道的事情,究竟是否是真相呢?夏洛自身,又对自己的事情1知道多少呢?
叹了口气,抛开心头的杂念,夏洛敲了敲主编办公室的大门,推门而入。办公室中,煤油灯橘黄色的火光摇曳,驱散黑暗,老绅士罗杰·史密斯站在窗前,又在辍饮着不知名的酒精饮料。他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本,夏洛匆匆一瞥,能看到《建国王传说》、《野蛮的教会》、《被侵占的拜伦》、《黑暗历史的真相》等书名。
真难懂!
“哦,夏洛先生,你来了。报告放在那吧——你是照着艾伦先生给你的模板往上套的对吧?那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其他话题。”
老绅士放下手中的酒杯,伸手朝他身后的方向一指。
“碰”的一声重响,办公室的大门自动合拢,将可能的窥视屏蔽在外。
罗杰·史密斯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同时抬手示意夏洛坐在自己的对面:
“不必紧张,我暂时没有新的特殊任务派发给你,也不是打算和你划清界限。只是随着你逐渐适应目前的工作,也在超凡之路上稳步前进,我认为有些事情有必要让你知道。”
“……比如呢?”
夏洛没有坐,而是就这么站着,凭借身高优势俯视着办公桌对面的罗杰·史密斯,想要以此来占据一点微不足道的优势地位。
他不知道罗杰·史密斯在卖什么关子,但和这个老家伙打交道,准没什么好事!
“比如……嗯,还挺多的,一件一件来吧。”罗杰捏了捏小胡子,写满了疲惫的眉头微微舒展,朝着夏洛露出了一个似乎有那么一点真心实意的微笑。
“首先是关于考核的事情。你为报社贡献了一件珍贵的秘遗物,编委们对你做出的贡献非常满意。在原本考核结果的奖励基础上,你将会得到额外的馈赠——你是想要仪术,还是秘遗物?秘符文也可以,但你离晋升第四密度还有不短的时间,我个人建议你还是优先提升自己的自保能力为好。”
“……首先是奖励吗?”夏洛微微眯起双眼。目前的他并不缺乏杀伤性技能,无论是触之即死的污染之血,还是星之鞭、万扉之钥,都拥有着强大的破坏力。他此刻最稀缺的,是保命能力,以及驱动这些技能的——灵性!
保命能力自不用谈,现在的他身为第三密度的超凡者,还没有经历过蜕变,人类该有的弱点一个不少,一不小心就会送了性命,在超凡之前无比脆弱。至于灵性,一次星之鞭或者一次万扉之钥,就能抽空他一半左右的灵性,这让他几乎不存在续航能力,打完一波直接躺。
这两条是他目前阶段最大的欠缺!
念及至此,夏洛开口道:“我需要能够保护我,或者提升我灵性上限的东西——如果是秘遗物的话,使用的代价要尽可能小。”
“……我会如实反馈你的要求。”
罗杰·史密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随后话锋一转:“然后是下一件事。投资人想要见你。”
闻言,夏洛忍不住一愣:“投资人?见我?”
地平线报社这个集团是以明确的金字塔式结构组成的,最下级是没有潜力的后勤部门,稍高一级是像夏洛、艾伦这样的超凡记者,更高一级就是阿列克斯那样的小队长,再往上就是罗杰·史密斯和文森特的期刊主编,更高则是制定整个报社大方向战略的编委集团。而屹立于整个报社顶端的唯一存在,地平线报社真正的掌控者,就是一手缔造出这个半暴力集团的投资人。
而他的身份是……
“对,就像你猜的那样。”罗杰静静凝视着夏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其中似乎……带着一丝名为“怜悯”的情绪。
“那位有着选帝卿、边境大公、狼王等称呼的男人,灰狼公爵:埃维拉·斯特雷奇·克劳里迪亚。”
“他要见你。”
87 伟大存在
“第三件事。”在尽到告知夏洛的职责之后,罗杰·史密斯立刻便跳过了灰狼公的话题,仿佛不想对那个投资人多谈一样,“不要试图去探究博物馆的真相。”
“……我不是蠢货”看得出罗杰·史密斯对那位灰狼公的抗拒,夏洛也只好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就算是聪明人,也总会有不聪明的时候。”老绅士深深看了夏洛一眼,“之前艾伦先生在这里,所以有的事情我没有明说。你应该记得你……铁心工匠组织的非法超凡者聚会吧?”
“它背后的主办方,就是博物馆。”
骤然听到惊人言论,夏洛的瞳孔猛然一缩,随后缓缓扩张回原样。
“……这是在玩火。”
“但是时机非常合适。”罗杰双手撑着下巴,淡淡说道,“就我所知,除了公海聚会外,博物馆私下里组织的非法聚会,数量超过十个。信任的博物馆馆长原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牢牢把握住了这两年王室和教会争斗的时机,已经把博物馆打造成了不用再看王室脸色的庞然大物了。”
“……这中间,有圣灵教会的插手吧。”夏洛若有所思,“王室不可能对自己旗下的机构无动于衷,之所以坐视博物馆发展壮大,肯定有教会的插手。”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老绅士静静凝视着夏洛,眼中神色意味深长,“夏洛,凭你的身份,是不可能撼动博物馆这样的庞然大物的。而且这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不是吗?”
“……呵。”听着罗杰·史密斯话里有话的说辞,夏洛冷笑一声。他的暗示……不,可以说是明示,非常明显。凭“夏洛”的身份不行,因此就需要换一个身份,比如……
臭名昭著的铁心工匠。
他俯视着老绅士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如果有好处的话……会是什么?”
扮演铁心工匠,夏洛需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他确实为威尔德侯爵的遭遇而感到共情,但也还没有烂好人到为之奋不顾身的地步。
罗杰·史密斯屈起手指,不断敲击着办公桌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在斟酌着说辞。
“嗯……比如……失忆之前,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或者,更大一些……一栋二手博物馆?当然,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和地平线报社,毫无关联。”
语焉不详地嘀咕了两句,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记住,记者夏洛不能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否则谁都救不了你,明白吗?”
警告了两句,他清了清嗓子,进入了下一个话题:“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一个非法超凡者组织:构装兄弟会的事情。”
“……听起来,和构装体……和我体内的铸铁匠心,似乎有所关联。”夏洛微微眯起了双眼。
“构装兄弟会”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雨夜拜访布朗太太时从对方口中得知,第二次则是在公海聚会通过高大超凡者获取了该组织在背后支持“旧神教会”的情报。算上这次从罗杰·史密斯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是第三次。
他在报社的宗卷里查阅过这个组织的相关资料,所得却少得可怜,而且都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只有寥寥数语,并且大多和铁心工匠有关。
其中较为重要的情报就是,构装兄弟会是一个受到圣灵教会世界范围内通缉的非法超凡者组织,以及……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曾是其中的一员,后因未知原因退出,前来伦德尔。
罗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报社里对这个组织的记载非常稀少,因为它主要的活动地点在南大陆的温尼斯彻帝国,也就是舒瓦尔兹的故乡所在,位于西大陆的我们没必要太过在意。而现在,就像你之前在公海聚会上听到的那样,他们跨过了浩瀚的海洋,把手伸到了这座城市。”
“原因是……铁心工匠,吗……”夏洛喃喃自语。他感觉有些烦躁,又是铁心工匠,他烦人的人际关系,究竟要给夏洛带来多少麻烦!?
“准确来说,是铸铁匠心吧。”老绅士的视线凝滞在他的胸膛,仿佛隔着衣物与皮肉,直接看到了在其下跳动着的钢铁心脏一样。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记得。”虽然有些疑惑老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夏洛还是点了点头,“在地下的审讯室中……”
“铁心瘟疫暴走,而我用另一种力量将之中和。”罗杰接过话道,“嗯,记得我跟你说过,铸铁匠心不需要你支付任何代价吧?”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夏洛,缓缓道:“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污秽无法消除,只能用另一种污秽去抗衡。‘守序者’的恩赐,要由‘失序者’的凝视来中和。”
“铸铁匠心,就是‘守序者’的恩赐或者说,污秽。”
“而构装兄弟会崇拜的伟大存在,其名讳,就是……‘守序者’。”
此言一出,办公室内瞬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煤油灯橘红色的火苗在墙壁上的投影如妖魔般狰狞摇曳,张牙舞爪。虚无的空气凭空获得了重量,重重压在夏洛的肩头,仿佛要将他压垮。刺骨的寒意自他的脊髓深处释放,扩散至全身,让他手脚冰凉一片。
“……你是说……”艰难吞咽了一口吐沫,夏洛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仿佛沙漠中脱水的旅人,“铸铁匠心,是……”
“那个名为‘守序者’的存在的……”
“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加严重一点。”老绅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夏洛的询问。他站起身,大步走到夏洛身前,伸出右手食指点在他的胸口,上半身前倾。两人面面相觑,彼此脸庞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个拳头。
这本该是个尴尬的姿势,但罗杰·史密斯接下来的话语让他无视了这份尴尬,反而如坠冰窟般,瞳孔骤然收缩。
“构装兄弟会对外宣称,他们保管着五颗心脏。铁心,铜心,铅心,汞心,火焰之心。”
“这五颗心脏,是伟大存在‘守序者’……身体的一部分。”
88 联络
罗杰·史密斯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夏洛已经记不清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直到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报社大门、被夹杂着细密雨点的晚风一吹,才缓过神来。
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有力的跳动,倾听着已经开始逐渐习惯的齿轮碰撞声,夏洛的脸色先是一阵苍白,随后又转化为铁青。
所谓“伟大存在”,是一种广义上的称呼,指代的是那些所有超脱于物质世界的束缚、遨游星海,凌驾于第四密度之上的超凡生物。时间和常规上的方式已经不可能杀死它们,它们是超脱一切的存在,是以自身生命为尺度,衡量万古之岁月,真正意义上的“神”。
而那“守序者”,既然能被称之为“伟大存在”,最次也是第五密度的超凡生物。而它身体的一部分,此刻就被埋藏在夏洛的身体之中。这真是……
不能说是定时炸弹,只能说是随时可能爆炸的核反应炉。
就连苦笑,都快要变成奢望了。夏洛此刻还能勉强站着、没有跪倒在地,都要感谢仪术:星之鞭让带给他的,对体内关节完全掌控的能力。
此时此刻,他正在认真思考,要不要干脆重开一把。凭他苏伊之伟大种族的灵体,只要及时找到容器的话,或许……
“夏洛!”
一声低沉之中暗含关切的呼唤声让他抬起头。只见路边,撑着伞的卡莱恩快步走来,冻得通红的面色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笑,随后立刻收敛。他板起脸,低声问道:“怎么今天这么久?我差一点就要进去找你了。”
“……呃……”看着卡莱恩冻得通红、还兀自在冷风中哆嗦撑伞的手,夏洛忍不住在心中一声轻叹。
就……当是为了他们,再坚持一下吧。
“我被安排工作了,今天加班。”
“加班?”卡莱恩微微一怔,随后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加班……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一声,也省得我傻呆呆在楼下等你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但其中透出丝毫不虚的关心。
“嗯,抱歉,下次我会和你打好招呼的。”夏洛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上马车吧,外面冷。”
“我当然知道外面冷,如果不是为了等你……”张了张口,看着夏洛平静的表情,卡莱恩又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抱怨咽回了肚子里,“我还好了,凯瑟琳在家里,肯定急坏了。”
“回家吧。”
“……家……”夏洛跨在马车踏板上的脚,微微停顿。
他回过头,看着绵延细雨中伫立的地平线报社,眼神深邃。
家,在何方?
“……嗯,回家。”
博物馆……会存在着铁心工匠,以及他背后的构装兄弟会相关情报吗?
……没有又如何呢?现在,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
报社二楼,主编办公室。
罗杰·史密斯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若有所思。
“投资人让我暗示夏洛与博物馆的人接触,而这一变化是在他声明要用自己的方式加快夏洛成长后发生的。”
“他得到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情报吗?”
“舒瓦尔兹……伟大存在……构装兄弟会……”
“铁心工匠,老朋友,你不会甘心受制于人,必定会反抗,我相信你正是为此才脱离构装兄弟会的。而其结果,就是现在的你,夏洛……”
“……不,或许不一定是结果,而是……蛹吗?蚕蜕变为飞蛾前的……蛹?”
沉吟着,老绅士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
……
伦德尔博物馆?
人去楼空、只剩一片萧瑟的空屋,三楼阁楼,可能是真正布朗太太的镜中人风韵犹存的脸庞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蘸着自己的血在镜面上写下左右颠倒的文字。
你为什么要打听他们的情报?
虽然被困在镜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星期,但对身为高密度超凡者的她而言,虽然能够保持人类的外形,但其内在已经在实质上和人类迥异,食物和水已经不再是维持生命活动的必需品,用秘术来保持身体清洁更是小事一桩。因此,现在的布朗太太依旧保持着青春靓丽的外貌,甚至因为身处镜中,还带上了一丝缥缈的出尘感,恍若童话中人。
“这个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吧。”
夏洛抱着膝盖坐在衣柜前,淡淡说道:“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情报告诉我就可以了。”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隐瞒或者欺骗。不过,一旦我认为你对我提供不了什么帮助的话……”
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把玩着手中的万扉之钥,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这位于三楼的阁楼,没有与外界连通的窗户,在此基础上只要将隔板闭合,就是一个完全符合支付使用万扉之钥代价的“不与外界连通的空间”。这一个星期以来,夏洛已经习惯在使用了“律令-解”之后来这里,一边听镜中人诉说情报,一边消磨一个小时的时间用于支付代价了。
当然,他完全没有暴露自己另一重“铁心工匠”身份的意思。威胁这位受困于镜中世界,无法伤害夏洛、而夏洛却能杀死她的高密度超凡者,此时的他就已经绰绰有余。
镜中人在听到夏洛的威胁后默然片刻,随后提手在镜面上书写。
我最初是为了复仇才踏入超凡世界的,并没有其他超凡者所应有的好奇心和上进心,虽说因为机缘巧合而达到了比伦德尔大多数超凡者都更高的密度,但我既不擅长收集情报,更不擅长战斗,在三重密度超凡者中属于垫底水平,这一点我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才对。
将占满镜面的血字擦掉,镜中人继续写到:
我对博物馆的认知不会比你多太多,不过我的丈夫生前和他们做过交易,购买过一些昂贵的纪念币。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他们的联系方式。
“……很好。这就是‘有用’啊,布朗太太。”夏洛微微眯起双眼。
铁心工匠和博物馆早有合作,借着他们的手组建了公海聚会,召集众多超凡罪犯参加。如果说谁最有可能知道铁心工匠在谋划些什么,那伦德尔博物馆肯定是其中之一。
这和私仇无关,而是事关夏洛自己的安危,因此没有退缩的理由。
他出言询问道:“告诉我吧,我该如何和联络上博物馆?”
然而,镜中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镜面上书写了无关的文字。
今早,有人从正门进入了这栋屋子。我听到了他们在二楼的谈话,是来看房的购房者。他们对这栋房子非常满意,当场就签订了合同、付了订金,要不了几天就会入住。
你要带我离开这里,否则我会被丢掉,甚至当成恶魔的造物砸碎的!
89 刨挖
你要带我离开这里,否则我会被丢掉,甚至当成恶魔的造物砸碎的!
以一种低姿态的祈求态度,镜中人向夏洛倾诉了她的渴求,那双酒红的瞳孔之中满是哀求,楚楚可怜、泫然欲泣。
“新的住户吗?”
夏洛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回过神来。
是啊,布朗太太搬离了伦德尔,前往其他城市。那这栋空出来的房子自然会迎来一位新的户主,这是理所当然的。
……镜中人还有用,她知道许多情报,还掌握着许多和夏洛从艾伦和报社那里学到的“正规”超凡知识不同的“野路子”。只要利用得当,她就是一个知识的宝库。
“……看在你目前还‘有用’的份上。”
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镜中人的乞求。但是当他看着那比他整个人都还要大上一圈、与更衣镜连成一个整体的衣柜,又有些头疼。
如此大件的东西,该放在哪里呢?
不必担心。
得到了夏洛的承诺,镜中的布朗太太似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表情也变得明快起来,抬手在镜面上书写着文字。
镜子和衣柜虽然连成一个整体,但却是互相独立的。你不必搬运整个衣柜,只要取下更衣镜带走就好。
我们两家的房屋,从装修到内部结构都是完全一致的,包括可以从卧室进入的地下石室。你可以把我放在那里。
“……是个好提议。”夏洛的眉头微微舒展。如果只是一面镜子,那确实就轻松多了。而沃拉姆夫妇不知晓其存在的地下石室也确实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安全、与世隔绝。
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夏洛答应了布朗太太的乞求,换取到了联络伦德尔博物馆的方法。他并没有立刻行动、带着更衣镜转移位置,而是又询问了关于秘密结社“构装兄弟会”的情报。
他本以为身为铁心工匠合作者之一的布朗太太会知道些什么隐秘的知识,然而结果却让他失望——
她所知道的关于这个组织的一切,就只有“活跃于南大陆的非法超凡者集团”和“铁心工匠曾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就仅此而已,比起地平线报社的记载还要更加稀少。
虽然失望,但是却也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之外。布朗太太原本就是为了复仇才踏入这边的世界的,假如她对活跃于另一个大陆、对自己的复仇起不到任何帮助的组织如数家珍,那才是怪事。
这之后,夏洛又从镜中人处获取了一些“野路子”的超凡知识,不知不觉间,一个小时的时间已经悄然流逝。
手中的黄铜钥匙轻微地震颤一下,随后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如释重负之感,仿佛去掉了什么隐蔽的枷锁。夏洛从专注的状态中回过神,随后反应过来:使用“律令-解”的代价,已经支付完成。
与此同时,大金钟的嗡鸣声回响于雨夜之城的上空,不多不少,只有一声。虽然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大金钟的报时不再精准、忽早忽迟,但此时已是深夜这一点不会有错。
身为第三密度的超凡者,夏洛的身体构造与凡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距,如果不睡饱也会导致倦怠甚至头疼。
因此他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现在,该兑现我的诺言了。”
夏洛双眼微眯,伸出大拇指测量了一下更衣镜的大小和比例。夏洛在秘术塔上铭刻的秘符文:污秽之“工匠”,并没有赋予他在战斗中喷火、放电的超凡力量,而是更多的偏向日常生活与后勤工作的功能性秘术“匠心”,这和罗杰·史密斯还有艾伦口中“极度危险”的污秽秘符文并不相符。
当然,夏洛知道这只是这枚秘符文的表象,或者单纯是因为夏洛还太过弱小,所以这枚秘符文依旧处于蛰伏之中,它狰狞丑恶的身躯还埋藏在深深的地下,等待着他的发掘,直到露出獠牙那一刻的到来。要问为什么的话——
仅凭一己之力撼动一城秩序的超凡者:铁心工匠,他的主符文,也是“工匠”。
夏洛此刻所走的超凡之路,正是铁心工匠曾经走过的道路。
在匠心秘术的帮助下,夏洛轻易在脑海中找到了最合适的切割位置与方式。
阁楼中摆放着锯子等工具,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似乎很久不曾使用。但是夏洛并没有去碰他们的意思,而是在布朗太太疑惑的眼神中,伸手将深紫色的布匹蒙上更衣镜。
随后,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阁楼内的温度猛然降低,破败的长袍凭空显现,身躯完全由金属构成的怨灵构装体静静飘浮着,眼眶位置的灯泡闪烁着猩红的光,等待着夏洛的命令。
这构装体,依旧是最初那只由霍兰德怨灵转变而成的个体。它在夏洛的心目中拥有着特殊的地位,因而得到了保留。至于之前在威尔德宅邸中转化得到的构装体——它们已经全部,被夏洛用万扉之钥销毁了。
罗杰·史密斯很早之前就通知过他,一只构装体,是地平线报社能帮他遮掩的极限。如果数量再多,哪怕深陷内斗旋涡之中,官方势力也不能再对他的存在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了。
铁心工匠,就是有着如此强大的威慑力。哪怕其本体已经彻底死亡、灵体碎片成为了夏洛的一部分,他曾在这座城市中留下的印记依旧在向外辐射,笼罩在无数人、无数势力的头上,如同一个笼罩一城的巨大怨灵。
走到衣柜背后,夏洛抬手在木材上用记号笔做好标记,随后挥手示意。怨灵构装体漂浮着上前,手中尖利的双爪带着呼啸的寒光,上下翻飞,沿着做好的记号用力刨挖。其利爪尖端,干涸血迹中蕴含的灵性已经枯竭、不再展现出将一切侵蚀为钢铁的恐怖力量,这也是夏洛放心让怨灵上手的原因。
木屑翻飞,在非人的力量与速度加持下,木料被飞快地消耗着,一个方正的长方形轮廓,逐渐清晰。
90 视而不见
“……好了。”
用万扉之钥的“律令-结”能力将铁钩与墙壁紧密地融为一体,夏洛将手中半米高的更衣镜挂起。他像个强迫症一样盯着镜子朴实无华的方形轮廓左看右看,勉强点了点头。
“还行,虽然没什么装饰,不过反正也不是用来照的,就这样吧。”
用手指拨动了两下,夏洛盯着左右摇晃的镜面,缓缓道:“新环境感觉如何,布朗太太?”
糟透了。
布朗太太捂着脑袋,面色苍白,一副晕船的样子,快速在镜面上书写着文字。
别晃它,我晕。黑暗,潮湿,和淑女一点都不相称。
“淑女?”夏洛愣了一下,左顾右盼,“在哪?”
镜中人不写字了,只是用酒红色的眼眸狠狠瞪他。
见状,夏洛也停下了他蹩脚的演技:“好了,我已经履行了我的承诺,希望你能继续贡献你应有的价值。如果你对我不再有用……”
他正想说一些威胁的话语,但是盯着镜中布朗太太那酒红色的眼眸,他却不自觉得愣了一下。
在那双如明镜般的眼眸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此时他高高在上、暗含得意的嘴脸,和罗杰·史密斯,和那隐居幕后的地平线报社高层,是何其的相似?
他们之于夏洛,不久恰如夏洛之于镜中人吗?
……人终究,会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在布朗太太疑惑的眼神中,金发碧瞳的少年突然沉默下来。在片刻的默然后,他重又开口,声音缓慢而低沉:“放心,一面镜子的位置,我还是腾得出来的。如果你能够积极配合我,我出力帮你寻找身体,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仅仅是“寻找身体”,而不是“夺回身体”。他没必要在世界范围内搜寻布朗太太的夏洛,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容器以承载镜中人的灵体就好,类似的方法在超凡世界不多,但也不少,比如……造就现在的夏洛的仪术:换魂仪式。
真的!?
布朗太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那就要看你后续的表现如何了。”夏洛的语气重新回复淡然。八字还每个一撇呢,反正饼先画出来调动镜中人积极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明天我还要早起上班。明晚再见,布朗太太……啧,说是要撰稿,结果连题材都还没给到我,到底要怎么写啊……”
口头上抱怨着,夏洛提着煤油灯,踩着台阶消失在阴暗的地下石室之中。黑暗卷土重来,将石室中的一切淹没,而在深渊般的宁静之中,一双酒红色的眼眸凝视着少年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静谧的蓝如滴入水中的墨水般浸染,与酒红色交织,融为神秘而缥缈的紫。
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之中,感情褪去,只余虚无与淡漠。
本应无人的石室之中,清脆的脚步声凭空炸响,撕裂寂静。一个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以某种不知名的方式侵入了这隐秘的地下石室之中。此刻,那道身影静静屹立于黑暗之中,面对着一堵砖石所砌就的墙壁。
而这面墙壁,正是之前,夏洛用万扉之钥修补脱落石砖的那一堵。
黑暗中的人影睁着那双深紫色的眼眸,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墙壁。
随后,它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抬起了手,像是伸入平静的水面般,深入墙壁内部。全本坚硬的砖石如同没有质量的水波般,被轻易穿透,没有造成丝毫阻碍。
在片刻的摸索后,那人将手臂抽出,砖石的墙壁随之恢复原状,从外表看不出丝毫破损。而它的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根柱状的事物。
黑暗之中,那柱状的事物尖端怪异地蠕动着,随后缓缓睁开,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独眼抽搐着环顾周围,并立刻对上了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冶光芒的深紫色眸子。
神秘人的眼中没有任何惊诧或恐惧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和那只独眼对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这场对视持续了大约半分钟,最终以独眼移开视线告终。眼睑闭合,那只独眼重又隐没于柱状事物的尖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活性,不再动作。
“……有趣。”
把玩着手中的柱状事物,神秘人清冷之余还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石室之中。
“舒瓦尔兹,你果然是故意失忆的。”
“你铺好了路,引导失忆后的自己收集这些东西,是想要借此摆脱……”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叫人听不真切。
“你在玩火……一个不好,可就不是灵体毁灭这么轻松就能了事的结局了。不过……我们这些怪物,自始至终都在和疯狂斗争。以疯狂对抗更大的疯狂,也不失为一种理智……吗?”
神秘人转过头,凝视着夏洛离去的方向,眼神闪烁。
表面上是他利用了他,实际上是恰恰相反吗……地平线报社的利用,反而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被摆了一道啊。
也罢。那就继续,维持着这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吧。
心中已经做出决定,石室之中重又恢复了死寂般的静默。神秘的身影,以及他手中的柱状事物,已经如同镜中花般,悄然而逝。
……
翌日早。
“呼啊……”夏洛睡眼惺忪,一边用叉子叉着盘子里的油煎鱼,一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又没睡好?”
卡莱恩放下了手中的《占星报》,看着夏洛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也许你该抽个时间去看看医生,让他们给你开点安眠药。”
“不必了,小事而已。”夏洛揉了揉眼睛,摇头拒绝。身为超凡者,他必须的睡眠时间比常人短一半左右,只需要三四个小时的休息就能一整天都精神饱满。而此刻之所以会表现出困顿的样子,是因为噩梦。
他又做噩梦了。
离夏洛成为超凡者只有一个星期多一点,还处在和秘符文的磨合期之中,光怪陆离的噩梦那是家常便饭,幻觉和幻听更是隔几天就来一次,让人烦躁不已。但这是每一个超凡者都要经历的一步,谁都对此无可奈何。
“别说我的事情了。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91 美食栏目
夏洛一边用叉子叉着盘子里的煎鱼,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别说我的事情了。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凯瑟琳的手艺是很不错的,比他穿越前吃过的所有西餐厅都要强出不少。但吃了一个星期的煎肉排、煎鱼,他实在是有点腻味了。
大清早的,就不能来点清淡的饮食吗?
“……还是老一套。王室,教会,彼此攻讦、推卸责任。还有就是本地帮派火并。”卡莱恩撇着嘴放下报纸,伸手拿起一块柠檬,用力将饱满果肉里蕴含的汁水挤在夏洛身前的鱼肉上,“持续一年多了吧,大家早就看腻了。侯爵家下水道爆炸的新闻要有意思多了。”
叉起一块沾满了鲜榨柠檬汁的鱼肉,夏洛犹豫地塞进嘴里,意料之外的清爽口感让他眼前一亮:“侯爵?下水道爆炸?”
“嗯……”擦了一下手指,卡莱恩重又翻阅起报纸,指着上面的文字读到,“昨日十二点,威尔德侯爵庄园下水道发生爆炸,导致伯爵和多名仆人死亡。”
“据警探调查,该事故系下水道沼气遭遇明火引发爆炸所致。本社提醒广大市民,天干物燥,小心用火。伤亡者数量和名单仍在统计中,本社记者会第一时间跟进,继续为您提供相关报道。”
“……这……”夏洛举到嘴边的叉子微微一顿,僵在了半空。
“这是我昨天跑的地方,威尔德庄园……”
没想到这么快就登上报纸了。而且,下水道爆炸?这借口真是有够烂的。
“什么?”
卡莱恩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在夏洛茫然的眼神中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报道威尔德庄园新闻的报纸取出,郑而重之地折叠成手掌大小的方块,放入内胆的衣兜中,贴身携带。
“……你在干什么?”凯瑟琳忙完了手上的家务走来,看着自己丈夫莫名其妙的举动,表情微妙,“我看你们两都该抽个时间去看看医生。卡莱恩,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没有。”身为一家之主,卡莱恩想要保持一副处变不惊的严肃表情,但是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夏洛,他的稿子,上报纸了。”
“——什么!?”
凯瑟琳的双眼猛地瞪大,又惊又喜地看向夏洛:“这么快?我问过孩子在报社工作的太太,她们说新人想要写出一篇能上报的稿子,最快也要两三个月呢!”
“……呃……”夏洛看着一脸喜色的沃拉姆夫妇,有些无语,“报道应该是我的……导师写的。我只是负责处理一些……小麻烦而已。”
比如杀怨灵。
闻言,卡莱恩微微一怔,将折叠整齐的报纸重又摊开,果不其然在刚刚那篇文章的最末看到了记者的署名。
艾伦·让及其助手。
看着卡莱恩和凯瑟琳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表情,夏洛轻叹一声,无奈地补充道:“不过,我已经接到撰稿任务了。我想一个星期之内,我的稿子就能随着报纸的发售,一同传遍整个伦德尔了吧。”
当然,稿子的主题是什么,又到底该怎么写,他还对此毫无头绪呢。
……
“什么,美食专栏!?”
地平线报社二楼,《占星报》主编罗杰·史密斯的办公室中,夏洛像是受到惊吓一般,上半身大幅度后仰,一脸的不敢置信:“我们报刊还有美食栏目!?”
他是真的惊到了。地平线报社旗下三大期刊,他分属《占星报》。这一报刊的受众主体是神秘学爱好者,夏洛都做好用穿越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知识来编造一些虚无缥缈但是死不了人的神秘学仪式、或者一些让人细思极恐的鬼故事的准备了。
但结果,罗杰·史密斯给他的撰稿要求是——美食专栏!?
难道是要他表演一个用中华美食争服异世界?
但他的做饭技巧仅限于自热食物和冲泡面啊!
看着一脸怀疑人生的夏洛,艾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也别这么大压力……事实上吧,美食栏目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迎着夏洛疑惑的眼神,青年瞥了一眼主编罗杰,见老绅士点头,就开口解释道:“事实上,你此次撰稿所属并非《占星报》,而是《花花公子》的美食栏目。”
“……花花公子?”
夏洛微微一愣。同属地平线报社三大期刊之一,《花花公子》虽然在特定人群中拥有极高的人气,但无论是名声还是受众广度都无法和《占星报》还有《伦德尔好太太》相提并论,只能算是二流报刊。
而他对《花花公子》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那位仿佛披着人皮的怪物的恐怖主编:文森特·卡门。
没有理会夏洛的沉思,艾伦的解说还在继续:“我想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花花公子》的营收历来都是垫底,为了保持运营,文森特主编不得不在期刊内刊登一些……广告。”
“而美食栏目,就是广告的重灾区。”
艾伦耸了耸肩,似乎对此很是不以为然:“原本美食栏目是打着介绍当地特色美食的旗号推出的,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商家打响知名度的平台了。简单来说,开店的人花钱,请记者到他们那里吃饭,然后写一篇吹嘘的稿子,报社拿钱他们拿名,完事。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夏洛恍然,点头表示理解。艾伦这么一说他就理解了,不就是吹彩虹屁吗,这个他真行!
从小到大,学校老师要求写什么观后感、读后感,他都是这么胡吹过来的,经验丰富!
看着莫名就自信起来的夏洛,艾伦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憋了回去。而罗杰·史密斯则屈指敲了敲桌面:“没有问题了吧?那么确认一下,夏洛,你接受《花花公子》的美食栏目撰稿任务作为你的技能考核,没错吧?”
“是的,我接受。”没什么犹豫,夏洛点头应道。不就是吃东西然后写一篇稿子吗?这有什么难的。
还能毒死他不成?
“很好。”老绅士低下头,重新投身于工作之中,批阅起摊满桌面的文件,不耐烦地挥手。
“详细情况你和文森特交接吧,出门左拐,走廊尽头就是他的办公室。”
“艾伦,别想跑——你要陪他一起!”
92 特色菜
呈现在夏洛眼中的,是仿佛从不可触及、不可想象的深渊之底而来,延伸至物质世界的可怖魔物。
一个精致的餐盘摆放在他的眼前,边缘处有着金色花纹装饰。此刻,这本该用于盛放同样精致的餐盘上,所盛装着的,是一团长条状、散发着刺鼻腥臭的事物。它是某种怪异生物的局部身体组织,此刻却被残酷地肢解、陈列,如同玻璃柜中的展品,其中所蕴含的深切的残酷与麻木,叫人毛骨悚然。
那些肉块的表面,还凝结着半透明的,状态介乎于固态与液态之间的怪异胶质结晶。夏洛用手中的金属用具轻轻压下,得来的柔软之中带着一丝弹性的质感,让他震动的双瞳之中更是格外带上了一丝惊恐。而淋在肉块上方、散发出刺鼻气味的植物萃取汁液,更是在残酷之余,更给眼前的景象增添了一层荒诞与怪异。
这是只在最恐怖荒诞的梦魇之中才会出现的景象,这是世间……或者说一切宇宙邪恶的具现化,这是超越人智尽头的疯狂。
而他的身旁,静静屹立着的侍者仿佛迫不及待般,露出了可憎可鄙的嗤笑,以仿佛是要凸显那盘荒谬之物的手势,朝夏洛示意。
“您的菜品,马拉餐厅特色鳗鱼冻。祝您有精力充沛的一天。”
……
一小时前。
当夏洛从《花花公子》主编办公室中走出的时候,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全身绷紧的肌肉逐渐放松。
和文森特同处一室,哪怕仅仅是短短几分钟的工作交接,都让他不自觉地全神贯注。夏洛从那个男人身上感受到的惊悚与压迫感,就是如此强烈。
“哟,好了?事情都清楚了吗?没有什么遗忘吧?”靠墙的艾伦懒洋洋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自从罗杰·史密斯让他今天跟夏洛一同行动之后,他的性质就一直不高,似乎这是一件比努力工作还要辛苦的差事一样。
“……嗯。都清楚了。”夏洛朝青年点了点头。文森特并没有为难他,而是简单直接地告知了他地点和注意事项。就像艾伦说的一样,他要撰写的是一篇广告稿,介绍一家位于伦德尔北城区的家庭餐厅“黄金马拉餐厅”的特色菜品。
撰稿要求在赞美之余客观地介绍菜品外形和味道,在读者心中对该菜品留下好的第一印象。
这之后,夏洛便拿着罗杰·史密斯披的条子,和艾伦一道在工作时间离开报社本部,进行“外勤工作”。
然后,乘着公共马车跨越了小半个伦德尔,在找到挂着“黄金马拉餐厅”招牌的餐厅、并用记者证证实自己地平线报社记者的身份之后,侍者端上来的“特色菜”,就是那一盘……坨……图……噩梦般的事物。
“您的菜品,马拉餐厅特色鳗鱼冻。祝您有精力充沛的一天。”
……精力充沛?
目送服务员走入后堂,夏洛低着头,用手中的勺子戳着盘中的……东西,感受着传递回来的湿蠕的触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涌入鼻腔的,是能让临终之人都一个激灵坐起的刺鼻腥气。
“这盘东西,把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全都否定掉了。”夏洛木着脸,缓缓说道,“我想,在我今后的人生中,不论我经历了怎样的快乐和成功、留下了多么举世闻名的事迹,只要我一想起今天直面的这盘东西,我都会这么想——我的人生真是个悲剧。”
“……有这么严重吗?”坐在他对面的艾伦用勺子挑起一块鳗鱼冻,凑到鼻尖闻了闻,扑鼻的腥臭让他脸上写满了高兴,“伦德尔有‘千年国都’之称,但它也并非温室中的花朵,也经历过暴风雨的璀璨。在大约三十年前,一场战争切断了这座港口城市的海上通信,让这座‘黄金之都’陷入了资源匮乏的窘境之中。”
“海上航线断绝、内陆商道也被敌国军队占据,仅靠种植的那一点作物和饲养的动物,根本无法供给一城的人,这座千年国都,差一点就弹尽粮绝了。而那时,拯救这座城市人民的,就是母亲河:穆德兰中源源不断、捞之不尽的鳗鱼。”
“在那段时间里,下到贫民窟穷苦人民,上到官员贵族,都以鳗鱼为食,直至战争结束。在此期间,没有哪怕一个人因为饥饿而死亡。所有本地人都将这一奇迹称为穆德兰的馈赠,并将鳗鱼视为母亲河的化身。自此之后,食用鳗鱼这一习俗就铭刻在伦德尔这座城市的历史之中,正在、并且即将继续传承下去。而在所有的烹饪方式之中,与炸、煎、蒸、煮都完全不同的这种料理方法:鳗鱼冻,就是最出名、最广为人知的……”
艾伦看着还在勺子上微微摇晃着的鳗鱼冻,那胶质的肉冻反射着七彩的光芒,看起来完全不像食物,倒像是某种化学药物。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吐沫,五官皱在一起:“我父亲那一辈,都是吃这个长大的,所以应该吃不死人……吧?”
“……不要用不确定的口吻说出安慰的话。”夏洛盯着勺子上裹着肉冻的鳗鱼肉块,眼神无比凝重。盯着这坨玩意看,他甚至感觉微微有些恍惚,眼中的世界颜色开始变得朦胧,耳中也传来尖锐的静默声。
他都要被刺激得陷入幻觉之中了!
“……吃吧,夏洛。”艾伦满脸绝望,“这就是记者的职责。”
“别忘了,你得清晰描述这玩意的口感和味道——你不会以为,美食栏目的稿子就很好写吧?”
“哈哈……当然,我也得陪你一起……因为你的稿子,最后要由我来校订啊。”
少年脸上露出的,是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意。
随后,他以夏洛完全没反应过来的速度,一把将鳗鱼冻送进了口中,随后以仿佛是想趁着味蕾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让一切都结束的气势,用力咀嚼。
接着,他的表情、动作,都逐渐放缓、僵滞,像是被石化了一样,整个人呆在原地,圆睁的瞳孔之中满是木然,仿佛化为了一具蜡像。
……究竟是什么味道?
别无选择,夏洛看着自己眼前的鳗鱼冻,淋上一点带着一股植物根茎气味的绿色芹酱,挤上一点柠檬汁,一咬牙,狠狠将其塞入口中。
就在舌头接触到什么柔软事物的一刹那,触手——来自深渊的触手,在他的口腔中爆散,纠缠着他的舌头,爬入他的食道,从气管直冲天灵盖,把他脆弱的大脑彻底纳入支配之下。
夏洛眼前一黑,朦胧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不可名状的巨大存在,在深渊般的黑水中蜿蜒游动,那扭动的身姿,如同扭曲世间一切的魔之污秽。
其造型——宛若鳗鱼。
……
【黄金马拉餐厅:特色鳗鱼冻】
【走进从三十年起便矗立于此的黄金马拉餐厅,可以感觉到浓厚的时代气息。装修整洁干净、服务员的热情态度让人赏心悦目。】
【鳗鱼冻是极富伦德尔特色的名菜,马拉餐厅选用的鳗鱼都是清早刚刚捕捞的新鲜鳗鱼,其连黑膜都不去的粗犷处理手法能让客人享受到绝对原汁原味的风味,如同活生生的鳗鱼在口腔中游动般,叫人心潮澎湃。】
【随着岁月流逝,许多传统都在遗失,但黄金马拉餐厅的特色鳗鱼冻,那完全拒绝了时代潮流的顽固性,正是其难能可贵之处。无论是特制芹酱、充满河流味道的肉冻、亦或者如触手般缠绕住舌头的鱼肉,都是完全与当前时代相悖、足以在整个人生中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难忘体验。就笔者个人而言,那是足以带入棺材之中、超越生命与死亡的刻骨铭心之味。】
【真希望能换一双不曾品尝过的舌头,重新来过啊。】
【包含着对这家在时代潮流中不为所动的餐厅的敬意,请允许笔者打出四星的高分。】
【请您继续关注本刊,记者夏洛·沃拉姆持续为您报道。】
93 惊变
夏洛以一种瘫软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眼神飘忽不定、表情恍惚。
“我感觉我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这短短几分钟所受到的创伤。”
他狠狠一口咬在柠檬上,任由那酸涩的汁水在口中扩散。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皱在一起,但却感觉好受了许多——至少那挥之不去的鳗鱼腥味被暂时盖过了。
艾伦没有回话,只是不断从挎包里取出水壶,一壶接一壶往嘴里灌水,动作之粗鲁、吞咽之快,比他支付代价时的动作更甚。
他一边往口中灌着水,一边打着手势。经过一个星期的相处,夏洛多少能理解一点他手势的含义。
真正优秀的餐馆,不需要广告来打响知名度。
对此,夏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在穿越前,那些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网红店他从来不屑一顾,唯有那些坐落在隐蔽之处、每到饭点却座无虚席的苍蝇馆子,才是真正值得一去的地方。
默默推开身前那盘比起“超凡”本身还要更容易诱发超凡综合征的东西,夏洛一边在心中打着腹稿,一边左顾右盼、打量起黄金马拉餐厅的环境来。
菜品的味道,他实在不敢、也不能多写,那就只能从装修和服务态度上做文章了。毕竟一家餐厅的东西不好吃,那除了这些,它也实在没有别的能夸的东西了。
黄金马拉餐厅恰如其名称中的“黄金”二字一样,似乎是试图营造出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在室内的各个地方都镀上了一层炫目的金,但实际表现出来的效果并不太好,给人以一种金灿灿的暴发户感觉。这或许也是这家餐馆明明坐落于富人区的北城区、却依旧需要找地平线报社打广告的原因之一吧。
原本就不是什么知名餐厅,此时也并非饭点,因此店内只有夏洛和艾伦两位客人,三三两两的服务员瞪着无神的双眼、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来来回回走着,装出一副忙里忙外的样子,似乎试图以此证明自己并没有偷懒。从他们熟练的样子来判断,绝对不是第一天这么干了。
这样的一间餐厅,食物糟糕至极,店员缺乏干劲,能够因为区区一则广告,就吸引到大量顾客吗?夏洛对此持怀疑态度。
不过,那也和他无关了。店家出钱,报社打广告,他负责写稿,各司其职,仅此而已。
就在夏洛盯着金碧辉煌的天花板发呆、神游天外时,一声闷响、随后是噼里啪啦的清脆碰撞声响起。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名服务员被桌脚扳到,面朝下摔倒在地,昂贵的餐具掉在地上,化作一地碎片。
……走路时候不看地吗?这也太不小心了。
其他几名服务员被动静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小约翰,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然而,那位名叫小约翰的服务员并没有向大家想象中的那样,第一时间起身、掸落身上的灰尘,或者大发雷霆、抱怨连连。他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倒在地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仿佛一具尸体。
“……不,不会吧……”
服务员们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敢置信,以及掩饰得不怎么好的恐惧。
“小约翰,快别装了,总,总管过来的话,可是要扣工资的……”
讪笑着,一名服务员推着小约翰僵硬的身体,将他翻了个身,露出了那张……
平整、毫无凸起,血肉模糊的脸庞。
“小约翰”的双眼,一只眼球因为冲击而搅成一团浆糊般的胶质物,另一只眼球挂在眼眶里,茫然而无辜,其中一应感情全部消散,只余下静谧的死亡。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打破宁静的午后。
夏洛猛地起身。他没有急着行动,而是第一时间看向艾伦,却见这位有两年工作经验的前辈和自己的动作几乎同步,收起了水壶,眉头紧皱,大步朝骚动的发生处走去。
见状,夏洛微微点头,正准备跟上艾伦的脚步。
就在这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他覆在桌子上的右手处传来。他嘴角一抽,将手举到眼前。或许是不小心的缘故,他的拇指根部被餐刀划开了一道小口子,留下浅浅的白印。
……这种连血都没有流的小伤口,怎么会带来之前那种,仿佛被剑刃劈砍般的剧痛呢?
他皱着眉,将伤口凑近,想要用唾液消毒。
下一秒。
“嗤啦——”
在夏洛骤然瞪大的眼神中,位于拇指根部的纤细伤口,猛地拉伸了十倍有余,化为了一道从指尖延伸至手腕的巨大狰狞伤口。并且不仅仅只是长度而已,原本只是划破表皮的白印,却在转瞬之间化为了撕裂血肉的巨大创伤,其深度甚至足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骼,在带来激痛之余,更是让他的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不妙,他的血,是——
“站那别动!”
暴喝声如惊雷般在耳旁炸响,只见艾伦仿佛化身全速行驶的马车,将拦路的桌椅全部撞飞。他的右手以一种怪异的频率扭动着,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触须,又像是划出蜿蜒轨迹的三叉戟。夏洛眼前一花,于恍惚之中看到的,是一副电闪雷鸣的夜晚,近海的悬崖顶端,一只人鱼般的怪物挥舞着手中的三叉戟武器,与一团闪耀的雷光奋力搏击的怪异画面。
随后,那副画面如玻璃般破碎。在夏洛惊讶的眼神中,从他伤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竟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承载着一般,静滞在半空之中,没有接触到除了空气之外的任何物体。
“这是!?”
“仪术:深渊呼唤的另一种应用。”艾伦保持着右臂前身的姿势,他手心之中的眼睛悄然浮现,绽放出未知的神采。他的眉头微微抽搐,似乎因为这番举动而承载了相当程度的压力,一边解释,一边用空余的左手在腰间的挎包里飞快翻找着什么。
“深海猎手是居住于海底的上位种族,它们拥有操控海流的种族秘术……我远远做不到那种程度,不过操控一下血液还是可以的……好,找到了。”
他从从不离身的秘遗物:虚空之口中,取出了一枚泛着微光的银针,以及穿在针眼中的纤细黑线。
“这秘遗物‘发丝之针’能够将事物强行缝合、拼接,是非常方便的疗伤道具。而使用它的代价是,二十四小时内,我会遭受一次由‘头发’所引发的厄运。”
“我的灵性……至多不过第三密度的水准而已,操控你的血液相当吃力。我要用这玩意,把你的伤口缝起来。”
94 袭击
“……好了。”将血液灌回夏洛的体内、缝合好创伤,艾伦长长舒了一口气,右手手心的眼珠隐去,眼睑合拢,从外面看不出丝毫异常。
夏洛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此刻那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伤口存在的迹象,皮肉粘黏在一起、浑然如一,只有仿佛针线般穿透皮肉的黑色发丝,证明那道伤口曾经存在的痕迹。
这就是,超凡,远远超越当前时代文明的隐秘力量。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正是需要去调查的事情。”艾伦抬了抬下巴,示意夏洛朝旁边看,“不过从结果上来判断……是秘术、仪术或者秘遗物,反正是超凡事件,不会有错。”
夏洛朝艾伦示意的方向看去,瞳孔微微收缩。只见那名最初的死者:小约翰周围,服务员的尸体三三两两横陈着,已经全部死亡。
刨除掉小约翰,尸体共有三具。其中一具尸体的脚踝呈现不规则扭曲,与地面接触的后脑勺呈现出不规则的凹陷,应该是扭伤脚后失去平衡、撞到脑袋而死。
另一具尸体状况类似,同样是脚踝扭曲、伤口处可以看到森森骨茬。他的右半边身体血肉模糊,应该是侧面倒地所致。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条手臂,应该是不慎摔倒时如救命稻草般扯住的支撑物吧。
至于第三具尸体……从胸腔的位置裂成了两半,一半与第二具尸体握在手中的手臂相连,另一半则倒在地上无人问津,竟是被活活撕成了两半,本该安置在体内的东西散落一地。
餐厅之中,充斥着刺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啊……啊……啊啊……”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名服务生活着。他呆呆站立在一边,干净整洁的制服被鲜血所浸染,应该是第三具尸体被撕开时溅出的血液。他从头到尾目睹了同事们的惨状,一步都不敢移动,只是张大着嘴、目光呆滞,似乎已经精神崩溃。
“综合征吗……表现形式是呆滞、失忆和大脑空白。没有发疯乱跑真是帮大忙了。”艾伦喃喃道。
眼前的一切已经明显超出的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畴,直接刺激到了铭刻在人类基因之中的记忆,诱导综合征的爆发。这给夏洛他们接下来的工作带来了一点便利,一旦服务员闹出的动静太大,就会吸引来更多的凡人,导致综合征如链式反应般极速传播,将这场超凡事件的影响扩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总之先让无关人士睡一会——”艾伦的话刚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在他和夏洛讶异的眼神中,一道灰色的影子如电光般划过。一对幽绿色的小灯笼如死神寄出的邀请函,一闪而逝,灵巧地落于地面,随后窜至墙角,口中发出“赫赫”的低吼声,似乎是在威吓。
夏洛连忙调转视线看去,发现那竟是一只肥硕的大老鼠,灰色的皮毛油光锃亮,看来在这餐厅内混得如鱼得水,远比下水道里骨瘦如柴的同族要好得多。此刻,那只老鼠正以警戒的眼神盯着夏洛和艾伦的方向,嘴部蠕动,似乎在咀嚼着什么。
“咯……咯咯……”服务员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咽喉,殷红的鲜血像是自来水一样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在他干净的制服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红。
透过他手指间的缝隙,夏洛能够清楚地看到,一道足有拳头大小、几乎讲脖颈整个撕裂成两段的巨大创伤,横陈在服务员的咽喉处。通过那道恐怖的伤口,微微蠕动着的肉壁和扁桃体,赫然在目。
短短数秒,服务员的脸色就从铁青变得苍白,大量的失血和窒息让他摇摇欲坠,徒劳地朝夏洛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随后,他的身躯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塌,以面朝下的姿势,一把栽倒。
随着“啪叽”一声怪异的声响,鲜血和乳白色的体液呈扇形扩散,溅射至夏洛的脚下。那可怜的服务员身体抽搐了两下,随后一僵,再也没有了动静。
大厅之中,除了夏洛和艾伦两名记者以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我从来都不知道,不小心摔倒,是如此危险的事。”
夏洛紧紧盯着那匍匐在角落咀嚼着什么的老鼠,全身肌肉绷紧。从那畜生嘴角淌落的血水和肉糜,已经告诉了他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也从来不知道,伦德尔的老鼠,竟然凶残至此。”
“那是‘灰毛无尾鼠’,是伦德尔本土生物……在这座城市尚未建立的时候,它们便比我们人类更早地在此安家落户了。”
艾伦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朝服务员走去,缓缓说道,“它们是夜行性老鼠,几乎不在白天活动,胆子也很好,见到体型稍大一些的同族都会慌忙逃窜,根本不具备袭击人类这种大型动物的勇气才对……”
“不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超凡记者也是记者。我采访过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人,从他们那里知晓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知识。比起那个……”
“夏洛,你理解作用于这间餐厅的超凡力量,其本质了吗?”
夏洛将目光从艾伦的背影上收回,转头看向窗外。街道上人来人往,偶有推搡,却并没有任何异常发生。和艾伦说的一样,眼下的超凡现象,仅限于这间“黄金马拉餐厅”内部。
“猜到一点。”夏洛依旧戒备地盯着角落里的老鼠,一边将手伸入怀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则很快地瞥了一眼满地尸体。
摔倒,这种对常人而言无伤大雅、最多也不过是流点血的小伤,却导致了服务员的惨死。原本浅到连血都没有渗出的伤口,恶化到深可见骨的恐怖创伤。只是用力一拽的力量,却像是撕纸一样把活生生的人类撕裂。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印证夏洛内心中的猜想最好佐证。
“服务员……还有我们,受到的伤害,都被‘放大’了。或者说……‘加深’?”
艾伦打了个响指:“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然而,本应清脆的碰撞声却有些低沉,而且带上了一丝杂音……似乎是骨头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艾伦低下头,看着像是被铁锤敲击过一样扭曲的右手拇、食和中指,忍不住微微怔住:“……很好,这更加佐证了我的判断。”
“碰!”“叽——!!!”
与燧发枪枪声一同响起的,是老鼠的惨叫。角落中那肥硕的灰鼠,整个下半身几乎被轰碎,血肉被子弹搅成糊状糊在墙面,在干净的墙面留下一道丑恶的疤痕。
“……这能力……未免有点恐怖了。”清舒一口气,夏洛就这么握着手中的燧发枪缓缓蹲下,身体蜷缩着,将餐厅里的桌椅作为掩体,声音之中满是凝重,“哪怕只是摔一跤都足以致死,现在的我们简直脆弱得如同纸人。而且归根结底,这是超凡者的攻击吗?还是像维尔德庄园里的雕像那样,是自发生效的秘遗物?我们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无从下手。”
“这一点不是问题。别忘了,这里是北城区,官员、贵族、富商居住,休闲的所在,也是伦德尔最为富饶繁华的地区。”
艾伦一边谨慎地用脚尖翻动着地上的尸体,一边头也不回地解释道:“一些私人藏品姑且不论,但是像餐厅这样的公共场所,官方绝对是检查过无数次,不会允许任何一件秘遗物的存在的。”
“换言之,无论是秘术亦或秘遗物的力量,毫无疑问——这是某个超凡者,对我们发动的袭击!”
95 命运
“这是某个超凡者,对我们发动的袭击!”
艾伦以肯定的语气得出了结论。
“……袭击吗……”夏洛躲在掩体后,把玩着手中的燧发枪,握把处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因为紧张而充血的大脑稍稍冷静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黄金马拉餐厅内逐渐充盈着大量的灵性,其活跃程度和木讷呆板的秘遗物截然不同,证明引发这超凡事件的并非某种秘遗物,而是超凡者施展的秘术。
换言之,就像艾伦说的一样——这是针对他们两人,有预谋的袭击!
“……会是谁?理由呢?”
“谁知道呢。受雇于本地黑帮的超凡者?某个邪恶的秘密结社?又或者在野的超凡者?理由也多到数不清,看报社不顺眼,想要夺取我们的资源,又或者单纯的疯了……现实又不是骑士小说,不需要因果和逻辑。”
艾伦用脚尖将刚刚惨死在他们眼前的服务员尸体翻了个身,正面朝上,露出咽喉处血肉模糊的巨大创伤。
“老鼠咬下的血肉只,绝对没有这么大……‘加深’或者‘强化’……嗯,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吧。我们人类也好,刚刚子弹对老鼠造成的伤害也好,损害都比正常情况下扩大了十几倍。”艾伦冷静地分析着,他的动作自始至终都非常轻柔,以避免过于粗暴的动作伤害到自己。
此时此刻,他们可以说是“纸人”。轻微的摩擦、稍微用力一点的触碰都可能让身体皮开肉绽,哪怕只是一滴水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艾伦弯下腰,伸手探了一下服务员的鼻息:“已经死了,理所当然。那么……”
“碰!”
火药出膛的声音吓了夏洛一跳,让他差一点一蹦而起。他小心翼翼地从掩体后探出头,只见艾伦正用完好的左手持着燧发枪,枪口处散发出袅袅硝烟。
地面上,服务员尸体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足有拳头大小的空洞,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如盛开的蔷薇般绽放,在制服与地板上留下深红的印记。
“你在干什么?”夏洛看着艾伦调转枪口,朝另外三具服务员的尸体用子弹依次点名,虽然一脸惊讶,却并没有制止。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棕发灰眸的青年将燧发枪插回腰间收纳袋中,转身来到墙角处俯瞰,似乎是在查看被夏洛杀死的老鼠,以及子弹的痕迹。
“子弹打在地面上,造成的破坏与平时无异……我猜这种‘加深’伤害的超凡力量,仅对生物生效,无论生死。”
“……你是在防止,那名袭击我们的超凡者伪装成尸体,趁我们麻痹大意的时候偷袭?”
夏洛不是蠢货,立刻就理解了艾伦行动的深意。他用小刀在木制的桌面上留下划痕,通过划痕的深浅证明了“加深伤害的超凡力量仅对生物起效”这一结论的正确性:“但是,对方并不身处这间餐厅,而是远程攻击我们的可能性……”
“……是不可能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自说自话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记得就好,夏洛先生。你比我想象的稳重很多,在第一次超凡战中还能保持相当的冷静,没把知识忘个精光,这真不错,比我当时强太多了。”艾伦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讶异。他停下了射击的动作,学着夏洛将桌椅当成掩体,就地蹲伏,一边警戒四周,一边举着手中的燧发枪,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无论是三还是四,都是受制于物质世界束缚的密度,超凡的力量遵循着规律,尚没有达到神话中那种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地步。秘符文的四大种类,分别对应着四大规律。临时考察,夏洛,四大种类对应的规律是——”
“奇迹不会凭空产生,需要直接的接触才能发挥作用。灾厄专注于破坏,不能进行破坏之外的行为。命运无法直接对事物施加影响,而是通过营造环境来诱导变化的发生。污秽无法凭空诞生,而是需要传递的介质或者载体。”
夏洛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艾伦也好,镜中的布朗太太也好,他已经从他们那里得知了这个规律、并且铭记在心了。
“奇迹秘符文的力量多变且灵活,但需要与受术者直接接触才能发挥作用,就像我的秘遗物‘万扉只钥’。灾厄秘符文破坏力极强,但也只能用于破坏,无法进行精确的操控。命运秘符文无法直接对物质造成破坏等干涉,而是通过营造出一个特定的环境来间接达成目标。污秽秘符文善于侵蚀,但是用于承载污秽的载体是必须的。”
“完全正确……”艾伦似乎想打个响指,但是他看看自己右手扭曲的手指,又看看唯一完好的、握着枪的左手,只得悻悻然放下,“夏洛同学满分。附加题,笼罩这间餐厅的秘符文,其种类是——”
“对范围内所有受术者造成影响,是命运秘符文。”夏洛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完全理解了艾伦之前攻击尸体行为的目的所在,“铭刻命运为主符文的先见,他们所构建出的‘座’,规模远超其他三种。在’座’笼罩的范围内,就是他们所营造出的环境,他们的领域!”
“我们现在,就身处先见所构建出的‘座’之中!”
“不只是先见。运秘符文所缔造出的秘遗物,其影响范围也要远远超过其它三种类。”艾伦微微颔首,对夏洛的推论表示认可,“四种类秘符文中,唯一可以脱离施术者而独立存在、引发超凡事件的,就只有污秽。”
“换言之,袭击我们的先见,他不可能离得太远——就在这个餐厅内部,不会有错。”
“所以你才攻击了尸体,以防那是用于欺骗我们的伪装……”
夏洛从掩体后探出头,勘探着餐厅的环境。黄金马拉餐厅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太大,约莫一百五十平左右,其中前厅占据了约一百平,后厨则不对顾客开放。
那么,那名袭击他们的超凡者,会躲藏在……
“滴啦~嘟啦嘟嘟~~~”
刺耳的旋律响起,带着一丝奇妙而荒诞的韵律,似乎源自某种吹奏乐器。夏洛和艾伦猛地转过头,朝笛声的源头处看去。那里是餐厅的深处,不对外开放的场所。
后厨!
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便有一堆鬼火般幽绿色的灯笼,悄然亮起。随后是第二对、第三对……
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绿色灯笼亮起,乌泱泱一片,叫人头皮发麻。“吱吱”的叫声此起彼伏,让夏洛可以轻松辨别出那些灯笼的正体——
老鼠!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老鼠!
“……狗屎!跑,夏洛,跑!”艾伦大骂一声,拔腿就跑,“这些老鼠是被超凡控制的!如果它们一拥而上对我们发动攻击,圣灵都难救!”
夏洛也头皮一炸,不假思索地跟着艾伦飞奔起来。在正常情况下,老鼠哪怕再多也不过是老鼠,根本不足为据。但现在,在袭击者秘术的作用下,这些老鼠的每一次爪击、每一次啃咬,都是足以杀死成年人的致命打击!
夏洛的血能够将生物与非生物侵蚀,但通过之前对服务员的观察,他确信在命运之“座”的影响下,失血所造成的影响也会恶化数十倍。
仅仅几百毫升血液的流失,恐怕都会危及生命!
尽量避免一切伤害!
“嘶~”“吱吱!”
尖啸着,老鼠如同灰黑的雨点一般坠落在地,灵巧而轻盈的身躯让它们哪怕在“座”的领域之中也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如奔腾的怒涛般,朝狂奔的二人追击而去。此时此刻,在这有别于外界的餐厅之中,食物链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原本屹立于所有动物之上的人类,成为了区区老鼠的猎物。
“对方没有直接对我们进行攻击,而是使用这种迂回的手段,就代表他自认为正面战斗不是我们的对手!”
艾伦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回头冲夏洛喊道:“找到他,杀掉他!不然死的就是我们!”
“我知道!”夏洛用力点头。名为愤怒的火焰,在他碧绿的瞳孔深处静静燃烧。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反光映入眼眸,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第一时间爆喝出声。
“艾伦,小心!!!”
艾伦猛地回头。
一道纤细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到的钢索,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森寒的冷芒,离青年的脖颈,只有短短几毫米之遥。
糟,惯性,来不及——
“噗嗤!”
深红的血珠,飞溅。
96 配合
纤细的铁丝嵌入艾伦的脖颈,那本该在一触之下断裂、至多不过留下一道红印的铁丝,如同切豆腐一样轻易割裂皮肉,让猩红色的血珠飞溅。
在不知名先见的“座”之中,哪怕是一根恶作剧般横在道路中央的纤细铁丝,也是能够屠戮生灵的死亡陷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夏洛猛地朝前伸出手臂。通过仪术:星之鞭,他能够让自己的肘关节脱落,使臂展距离几乎翻倍,达到一米有余。只要夏洛想,他的指尖就能及时搭在艾伦的肩膀上,发力将他拉回,抵消前冲的惯性。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或者说不敢这么做。那名尸体被撕成两半的服务员惨状在夏洛的脑海中回荡,历历在目,昭示着他这么做的唯一结果。
夏洛清楚的知道,随着他的发力,艾伦只会被从肩部撕成两段,成为地上众多尸体之中的一员。
至于用子弹打断铁丝,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凭夏洛只练习了一个星期多的蹩脚射术,能打中肥硕的大老鼠已经是极限。想要命中半空中那根不仔细看就会被肉眼忽略的纤细铁丝,比他一觉醒来穿越回蓝星的概率还要低。
一时之间,夏洛似乎陷入了两难之地:不拉,艾伦就会被铁丝斩首。拉,艾伦就会被活活撕裂。似乎无论他如何努力,名为艾伦·让的青年都必死无疑……?
当然不是!除了仪术之外,夏洛还掌握着另一种超凡力量:秘术!
危急关头,夏洛的瞳孔变得深邃,如同寒潭,深处暗流涌动。意识深处的神秘空间之中,高悬于秘术塔顶端的银白月轮大放光芒,吞噬海量的灵性,随后予以反馈,将超凡的触须投影至物质世界。
精神力与灵性交织扭曲、化为无形的长鞭,在夏洛的意志引导下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呼啸风声,朝着那由铁丝编织而成的死亡陷阱狠狠挥落。
“啪啪啪啪啪——!”
在几乎连成一片的清脆断裂声中,不仅仅是艾伦脖颈前的那一根,而是足足十几根或高或低、若隐若现的铁丝,被星之鞭斩断。这阻挡在逃亡前路上的恶劣陷阱,被夏洛以粗暴的方法,暴力破除!
“咳咳咳……”艾伦捂住脖子上被割开的伤口,剧烈咳嗽着,鲜血从他的指尖冉冉流出,把他洁白的衬衫染湿,“该死,我竟然差点死在这种小把戏下……”
他的声音之中满满都是后怕。手心中的眼睛是某个超凡者的诅咒,虽然赋予了他等同于第三密度超凡者的灵性,却不可能让他获得“才能”。没有经历过蜕变,他的身体与凡人无异,脑袋掉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快跑!”夏洛低声吼道。近乎一半的灵性流失让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脑袋里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棍在搅动着,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但是他顾不上痛呼,他们的身后,带来灾厄与死亡的老鼠军团,正在如同海潮一般,朝他们倾泻而来。
“——我知道!”
艾伦用手紧紧捂住伤口,低声咒骂道:“该死,那混蛋竟然布置了这种陷阱……后厨应该有油和火柴吧?我要一把火点了这些老鼠!”
“这不是什么好主意。”夏洛一边飞奔,一边用力挤压着太阳穴,以此缓解生不如死的头痛,勉强打起精神道,“别忘了,现在我们可是纸人,温度对我们的造成的影响,恐怕也会扩大几十倍吧。”
“温暖的火焰,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就是焚化炉,会把我们烧成灰烬……或者至少重度烧伤。同理,我也不能召唤怨灵构装体,那本就难以忍受的刺骨的寒气会先于老鼠的噬咬杀死我们。”
“……该死!加深生物受到伤害的‘座’,还有供他驱使的老鼠军团。混蛋先知,超凡之间的配合倒真是不赖啊!”
艾伦狠狠一握拳,低声谩骂道。
“……配合吗?”
夏洛强忍着头痛回过头,瞥了一眼灰黑色潮水般的老鼠洪流,若有所思。
袭击者的“座”,能够加深范围内生物所受到的伤害,让小伤口恶化为大伤口、大伤口则恶化为致命伤,这就是那名先知的能力。
这一能力,在正常情况下并不太强,甚至可以说有些鸡肋。
命运秘符文所营造出的环境是不分敌我的,没有所谓的“友军减伤”,甚至就连维持这个“座”的超凡者自身也难逃其影响,和他还有艾伦一样,平等地变成纸人体质,一碰就死。
换言之,这是一个六亲不认的铁独狼能力,几乎不可能和其他超凡者组队行动。没有人能容忍这样一个定时炸弹在自己的身边,万一他不声不响地展开了“座”,喝口水呛到都可能会成为自己的死因。
至于控制老鼠的能力,夏洛能想到的用法就只有情报的传递与搜集,通常来说是不可能应用在超凡战之中的。按理来说,这也是一个鸡肋无比的能力,对超凡者的战力提升,不能说极为有限,只能说根本没有。
但是,这两个鸡肋能力的结合,却起到了1+1>2的效果,让夏洛和艾伦狼狈不堪、上蹿下跳。
超凡的世界没有绝对的强与弱,秘符文、秘术、秘遗物的种类多到数不胜数,各自的应有亦有所不同。能合理运用自己手头资源的超凡者,才是强大的超凡者。这一点,夏洛铭记在心。
前方,后厨的大门已经映入眼中。夏洛一边拔足狂奔,一边沉声道:“路上没有更多的陷阱了,这不同寻常!”
虽然还没有正式见面,但那名先见已经给夏洛留下了狡猾而慎重的印象。他都做好了迎接各种诡谲陷阱的准备了,但是这一路飞奔,虽说有鼠群在身后追杀,他和艾伦却没有触发任何陷阱,这有些不合常理。
“不要把超凡者想得太聪明、太强大,大家都是人。”艾伦语速极快,“或许他的袭击是临时起意,仓促之下来不及布置太多陷阱,也是有可能的。”
“……最好是!”夏洛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伸手从衣兜内取出了一把黄铜钥匙。
他能感觉到,这次袭击的罪魁祸首,就屹立于大门的对面,以一种满是轻蔑与恶意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和艾伦两人。
——决战时刻到了!
97 恶意之杖
“咔嚓!”“咣!!!”
最先响起的,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转动与摩擦声,随后是后厨的大门被暴力踹开的轰然巨响。
先是棕发灰眸的青年,随后是金发碧瞳的少年,两道身影如同旋风般破门而入,随后铁制的大门被重重合拢、反锁,与席卷而至的鼠潮发生碰撞。
清脆的血肉爆鸣声炒豆般响个不停,冲得最快的老鼠因为惯性和来自身后的推搡,重重撞击在铁门上,命运之座的力量平等作用于所有生物上,让这些被超凡控制的老鼠们皮开肉绽、撞成了一坨坨鼠酱。
感受着后背传来的轻微震颤,听着模糊的“吱吱”惨叫声,背靠大门的艾伦微微松了口气:“安全了……暂时。”
没有回话,夏洛在冲入后厨的第一时间便眉头紧皱。逼仄狭窄的环境,扑鼻而来的水腥气、血腥味以及焦糊味混杂,形成了一种让人反胃的味道。
这样的环境,这样熟悉的不适感,让他的眼前金星直冒。适应期的幻境,或者铁心工匠灵魂碎片中所蕴含的信息,似乎即将上浮。
用力摇头,夏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打量起后厨的环境来。满怀恶意的袭击者还在蠢蠢欲动,如果在这个时候陷入幻觉之中,那可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和前厅的宽敞明亮、金碧辉煌截然不同,黄金马拉餐厅的后厨可以用“糟糕”这个词汇来形容。满地的污水、飞快爬行的蟑螂、堆积在地上的食材、水槽里肚皮翻白已经死掉的鱼类、生出绿毛的肉……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那是一名身穿厨师制服、肥胖的中年男性尸体。他的面庞焦黑一片、露出骷髅般的容颜,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有多处焦黑斑点,散发出一种焦糊的味道,凄惨无比。地面上静静躺着一片平底锅,汤汁和某种鱼的骨架洒落一地,而尸体前方的灶台上,火焰还在静谧地燃烧着,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照亮阴暗的空间。
“这是……被溅出的热油烫成这样的吧。”夏洛一边抬起手中的燧发枪,一边喃喃自语地分析着,以此让自己的思维能够更加集中,“油星飞溅,给本来早已习惯的厨师带来了远超想象的疼痛和伤害,让他吃痛之下没能握住手中的厨具,然后……”
“碰!”的一声枪响,尸体的脑袋开花,白色的粘稠液体流淌一地。
“……不是伪装,是真的尸体。难怪前厅闹出那么大动静也没有人过来查看。这餐厅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遇难了吧。”
“……那么……”
环顾四周,阴暗逼仄的后厨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其中并没有任何与超凡相关的事物,更罔伦活人。
“这里非常杂乱,掩体和杂物众多……袭击者就隐藏在这里的某处吗?”
他转头看向艾伦,想要得到他的帮助:“我们要把他找出来,然后杀掉。如果让他逃掉,我们就连睡觉都睡不安稳……他随时都有可能混到我们附近发动能力,让我们因为一件小事死掉。”
“我知道……自古以来,超凡战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哪怕交战双方仇恨不深,为了避免自己能力的泄露,也都会尽可能赶尽杀绝。”艾伦冷冷一笑,灰色的眼眸之中满是狰狞与杀意,“当然,我要宰了那个混蛋,更多的是因为私人恩怨就是了。”
说着,他将手探入腰间的虚空之口一阵摸索,抽出了一根……立在地上,长度能够到他大腿根部的,手杖?
夏洛凝神看去,只见那根手杖造型朴实无华,由某种漆黑的木材制作而成,看起来是实心的,给人以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手杖顶部雕刻成了一种造型类似老虎的猛兽,其尖端镶嵌着一枚灼灼生辉的红色宝石,朦胧的图案被宝石包裹其中,若隐若现,叫人看不真切。
从手杖周围萦绕的微弱灵性来判断,这是一件秘遗物。
艾伦伸手扶住那根手杖,不断调整着位置,似乎是想让其笔直地立在地面:“这是‘恶意之杖’,如你所见,手杖形的秘遗物。它会指出对我心怀恶意的生物方向,仅对超凡者或超凡生物生效。范围极限是,使用者身高的五十倍……好了。”
见恶意之杖和地面呈现出完美的直角,艾伦满意地点了点头,放开了扶着的手,任由它的平衡崩坏,朝着某个方向倒落。
“红宝石朝向的位置,就是那个混蛋的所在!”
在二人一眨不眨的注视下,手杖倒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肮脏的污水在名贵的杖身上留下难看的污渍。
红宝石所指向的方向是,厨师的尸体……?
“不,等一下!”夏洛瞳孔微微收缩,突然开口道,“它在……转!”
是的,手杖在倒下后并没有指向某个特定方向,而是在污水上打着滑,陀螺一般原地旋转着,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
“这代表什么?”
“显而易见,上面或者下面!”艾伦面色一肃,猛地抬头盯着天顶,随后又立刻低头,“天花板和下水道。二选一,夏洛,你觉得会在哪里?”
“……如果是我的话,会躲在上面!”夏洛的思考时间不到一秒,便立刻给出了回答。下水道里除了老鼠之外,还寄宿着许多野化的小型动物如猫狗等,对处于纸人状态的袭击者来说,存在着未知的风险。相较之下,天顶之上的阁楼,无疑要安全的多!
“真巧,我也是这么……”
艾伦的话刚说到一半。
“淅淅沥沥滴滴嘟嘟~”
怪异而朦胧的旋律再次响起,近在咫尺。而其源头在……
头顶!
“很好,他急了。看来我们不用二选一了。”艾伦面色冷峻,弯腰一把抄起了仍在旋转不休的手杖,高高举起,杖尖抵住天顶。
“仪术:山峦之主的愤怒!”
低吼一声,一道无形的震荡波自艾伦的手心爆发,以手杖为导体传递至天顶。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清脆炸响声,天顶裂开无数缝隙,随后轰然塌陷。
稀稀拉拉的碎石被艾伦全力以赴的秘术震的疏松如沙土,四散飞溅。随着“咣当”一声沉闷的声响,一个庞大的物体从高处重重砸落。夏洛听出声音不对,那并非是人类落地的声音,连忙朝声响处看去,随后瞳孔猛地一缩。
从阁楼砸落的事物,竟是一座石像!一座披头散发、吊三角眼中闪烁着残忍光芒,活灵活现,像是一个活生生人类的石像!
而察觉到了夏洛的目光,那石像竟是转过头来,迎着他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充满残酷意味的微笑。
不错,你找到我了——它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这么个意思。
不需要交流,不需要确认,两声枪响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响起。完全可以确认那石像就是袭击二人的罪魁祸首,夏洛和艾伦的动作几乎完全同步,第一时间拨动了燧发枪的扳机。人类文明的造物:黄铜子弹,在火药的推动下轰鸣出膛,在空气中带出两道明显的轨迹,如流光般飞射。
超凡战,有秘术,有仪术,有秘遗物,有各种尔虞我诈,当然,也有……工业的力量!
比如,火枪!
乒乓!
两枚子弹分别撞击在石像的额心与胸口,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溅出的火星,随后弹开。石像上留下了两个微小的凹痕,证明其也并非毫发无伤的事实。
但是,也仅此而已。
那座石像,其眼中的恶意愈发凝实,似乎在对徒劳无功的两人发出无声的嘲弄:
没有用!
98 鼠群
看到燧发枪的子弹并没能如自己预期般起到应有的作用,夏洛一步迈出,反手握住抢把,狠狠一枪托砸在了石像的额心处,使得子弹所造成的凹陷进一步扩大。
但,也就仅此而已。在命运之“座”的影响下,这本该能夺走人类生命的一击,非但没能给予袭击者致命一击,反而让夏洛满脸疼痛之色,踉跄后退。
他及时收回了大部分的力量,但即使如此,传来的反震之力依旧让他皮肉下的手骨,生出道道裂痕。
艾伦快步上前,同样用枪托敲击着石像的各个部位,包括看似脆弱实则同样坚硬无比的眼球都没有放过,只是力道不强,比起攻击更像是在试探。
“……是石头,蕴含着灵性的岩石!体表被一层坚硬的岩石覆盖,这是上位种族‘洛克蛮怪’的特征,这家伙,是已经经过一次蜕变的超凡者!这是他蜕变后的超凡特征!”
“在座的范围内,仅有生物受到的伤害会加深,没有生命的石头则不会受到影响……这混蛋,通过这种方式来让自己避免被负面效果影响到!”
猜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虽然并没有开口,但石像眼中所蕴含的感情,无疑是这么个意思。
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和老鼠的“吱吱”鸣叫声在逼仄的后厨回响。一道黑影扑面而来,艾伦连忙抬手抵挡,却感觉到一股仿佛整只右手都被撕落的疼痛。他低头看去,只见他的手腕部位,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赫然在目,动脉被撕开,鲜血冉冉流淌,根本止不住。
“伤害加深”对血液流失也同样有效,仅仅是短短的几秒,他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身体虚弱。大量失血的症状开始在他的身上显现。
地面上,一只老鼠瞪着幽绿的双眼,大口咀嚼着什么。那正是它刚刚从艾伦身上活活撕下的一小块血肉。
“怎么可能,老鼠应该被挡在门外——”
“是阁楼,阁楼里还有老鼠!”夏洛环顾四周。随着破损的天顶一同坠落的老鼠,以及还呆在上方、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的老鼠,密密麻麻的小眼睛闪烁着诡异而残忍的光,如同一朵朵自冥府而来的鬼火,要把他们带往死亡的彼方。
“刚刚的笛声……就是他对老鼠下达的指令!”
猜对了!
外表被岩石覆盖的超凡者嘴角上扬,眼中闪烁着的是戏谑而残忍的光。
可惜,还是没有奖励!
他的手中紧握着一个造型奇异的陶笛,散发出微弱的灵性,似乎是一件秘遗物。那控制老鼠的笛声,应该就是通过它吹奏而出的。
“——把那笛子抢过来!”跃跃欲试的老鼠们让艾伦面色微变,第一时间便想要从石头人的手中夺取陶笛。但是显然,能将他们逼入窘境的石头人,并不是会留下这么一个明显破绽的愚蠢超凡者。
“该死,紧紧的卡住了,根本弄不出来!”艾伦满头大汗。就像他说的一样,石头人的身体坚固而僵硬,仿佛真正的岩石,似乎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自如移动。而他也同样利用了这一点,用石化的双手紧紧握住陶笛,摆出一副吹奏的姿势。如此一来,他既能随时通过陶笛对鼠群下达指令,亦能够避免被外人夺取。无论艾伦怎么发力,想要再在不破坏陶笛的前提下将其完整取出,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既然如此,就直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夏洛眼神一厉,右手紧紧握着一把黄铜钥匙,大步朝石头人走去。
万扉之钥!
在石人微微瞪大的双眼中,金发碧瞳的少年将万扉之钥的尖端抵在对方的额头处,眼神冷冽。
“如果你弱一点的话,我还能留你一命审问……但很遗憾,你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不再犹豫,夏洛将手中的钥匙,狠狠转动。
七彩的光芒在石像表面铭刻、交错,编织出拼图般的裂痕,物质彼此之间的联系被解锁、分崩离析。
随着“啵~”的一声轻响,碎石飞溅!
大量的灵性流失让夏洛的脸色骤然苍白,眼前发黑、金星直冒。先前的星之鞭,再加上这次的万扉之钥,他第三密度的灵性已经见底,离彻底枯竭只有一线之隔。现在的夏洛,除了体内流淌着的污秽之血外,已经失去一切进攻能力了。
但是,这不是问题。因为随着万扉只钥的转动,这场突如其来的超凡战,已经划下尾声……?
映照在眼眸中的景象,让夏洛的瞳孔骤然收缩,甚至忍不住发出失态的惊呼。
“怎么可能!?”
狭窄阴暗的后厨,由超凡者化为的石人依旧完好无损地坐落在原地,只是体型较之之前略有收缩,那双丑陋的吊三角眼之中闪耀着的,是盈满的轻蔑和恶意之火。
被夏洛报之以厚望的秘遗物、能破坏事物之间联系的万扉之钥,这必杀的一击,竟然无功而返!
“——是层叠复合式结构!”
艾伦低吼道:“洛克蛮怪覆盖在体表的岩石外壳,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像树木年轮一样一层层增多!这些岩层是彼此独立的个体,你刚才破坏掉的只是最外层的外壳而已,其下还有不知道多少层!”
“下次希望你能早一点说明!”夏洛一咬牙,用刻意留尖的指甲在大拇指上狠狠一划,带来钻心的疼痛。在命运之座的加成下,污秽之血从深可见骨的创口中喷涌而出,滴落在地面,让满是污水和碎屑的地面,被丑恶的金属撕开一道狰狞的伤疤。
石人的瞳孔微微一缩,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畏惧的不敢置信。
铁心瘟疫的凶名,伦德尔的超凡者,无人不晓!
就算是他的岩石外壳,也没有信心抵挡那恐怖的污秽!
下一秒,怪异的旋律自石人口中的陶笛炸响。聚集在后厨的鼠群全部微微一怔,随后像是被旋律所控制一般,一齐发出尖锐的嘶鸣,齐齐化为道道灰光,如闪电般,从四面八方,向两名记者扑下。它们的尖牙与利爪闪烁着森寒的冷芒,丑陋的脸庞上满是狰狞,仿佛这些居于食物链底端的生物,此时此刻要化身复仇者,向高高在上的人类,施以憎恶的爪牙。
99 人性
鼠群如一道道灰黑的流星,从四面八方扑击而下。在这被命运之座所支配的领域之中,凭着它们赖以为生的灵敏与迅捷,还有被控制后的凶暴与悍不畏死,这些群聚的老鼠,就是一支最为残暴而危险的杀戮军团。
“……唔!”
瞳孔微微收缩,夏洛用力将污秽之血朝鼠群挥洒。刹那之间便有十几只老鼠被侵蚀、体表生出金属零件,随后被一拥而上的同族撕咬着扯成碎片。而那些刚转化一般的齿轮、轴承碎片飞溅,又落到其他老鼠身上,将它们侵蚀,如同永不停息的瘟疫。而随后,这些遭到二度感染的老鼠,又被同族撕扯着,五马分尸。
这有效地拖慢了鼠群的脚步,让数十只老鼠殒命。但是,老鼠的数量……太多了。
一百只?一千只?恐怕附近下水道里的所有老鼠,都被石人的陶笛纳于支配之下了。对庞大的鼠群而言,死掉的那一丁点老鼠,根本微不足道,渺小的杀戮者们不畏死伤,依旧凶残地朝两人扑来。夏洛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它们绿幽幽的小眼睛中所闪烁着的,凶残的光。
星之鞭,没用。万扉之钥,无法作用于岩石外壳下的本体。怨灵构装体,不可放出。灵性,枯竭。污秽之血,于事无补。
这近乎绝望般的处境,让夏洛因为求生欲而急速转动的大脑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绝望。
至今为止他所依仗的东西,都是外物,在真正有所准备的超凡者面前,不堪一击。他还是……太过弱小了。
就在他的内心陷入漆黑的绝望之中时,一道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响:“……不甘心吗,夏洛?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你的冷静、理智、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有想象力,它们都是帮助你在超凡之路上走得更远的必要素质。”
艾伦的声音,如同撕裂黑暗的一束阳光,让夏洛的心中再次涌现出希望。
这个拥有两年工作经验的记者,还保留着什么能够派上用场,甚至反败为胜的仪术或者秘遗物吗?
夏洛猛地回过头,丝毫不在意将后背暴露给鼠群。他看到,艾伦脸上挂着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笑容,屹立于石人的身前。
“子弹、秘术、秘遗物、仪术,凭我们手头所掌握着的资源,很难撬开这一层铠甲般的硬壳。不过,超凡战并不是双方打牌,你一张我一张比大小的游戏……这中间还涉及到,人性。”
“我们撬不开这层硬壳,因此,要由这位先见先生,你自己……来解除。”
——你在说什么胡话?
石人凶残的吊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后转化为轻蔑于嘲弄。他认为眼前棕发灰眸的青年超凡者,是被濒死的恐惧与绝望搞得精神失常了。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不少犯人在面对死亡时都会表现出反常的举动,在常年与疯狂斗争的超凡者之中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然而,他戏谑的表情并没有能维持超过半秒,便立刻转化为了惊愕,随后是刹那间的惊惧,最后又从惊惧转化为赤裸的暴虐杀意,杀意的目标,直指眼前的青年。
艾伦究竟做了什么,能让狡猾而机警的石人近乎气急败坏地感情流露?
很简单,他……解开了裤子上的皮带!
夏洛都惊呆了,下巴几乎掉到地上,就连一只老鼠狠狠一爪抓在他的后背,也只是疼得一缩脖子,视线没有丝毫偏移。
怪异的旋律再次响起,其中带着一丝急促。石人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睁,用力吹响手中的陶笛。鼠群的动作一变,无视了夏洛,如同灰黑色的浪潮一般从他的身边汹涌奔流,目标是——屹立于石人身前的青年记者,艾伦·让!
“没有人能容忍这种侮辱……没有人。”
艾伦脸上满是快意,扶好自己的小伙伴,尖端遥遥对准了石人狰狞到扭曲的脸庞。他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变得猥琐而惹人生厌,如同骑士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尖酸刻薄的卑劣小人。
“啧,啧,啧……我这种死到临头的凡人小角色,竟然能在高高在上的超凡者大人身上留下记号……”
他的表情满是陶醉,对石人愈发急促的笛声和潮水般气势汹汹的鼠群视若无睹,似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下半身。
“想想吧,你这样强大的超凡者,未来甚至有可能成为生灵信仰的伟大存在。而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你也绝对不会忘记,在这阴暗逼仄的昏暗空间内,我给你留下的印记。”
石人狰狞的脸庞因为那几乎抵到眼前的事物而扭曲,那双凶残的吊三角眼中甚至闪过一抹名为畏惧的神色。
他疯了!
他做得出来!
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难道自己真的,要以这样一种不反抗的姿态,被……浇一脸!?
这是绝对不可能忍受的屈辱!哪怕仅仅是在岩石外壳上,也绝对不可以!
在石人惊骇欲绝的眼神中,艾伦口中发出一声舒畅的低吟,一条清冽的水龙,朝他的脸庞激射而出。而最近的老鼠,离青年的脚下,还有数厘米的距离。
老鼠本身并非超凡生物,不可能一跃三尺高!它们没有能力,阻止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
此时此刻,戏剧性的变化发生。原本孤立无援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了精神上的加害者。而原本威风凛凛、占据上风的加害者,却骤然变成了遭到精神性凌辱的受害者。双方的身份,完全逆转。
石人岩层之下的眼球中布满了血丝。他的理智让他明白,自己不该动——不该进行任何行动。只要不为这一时的侮辱所动摇,胜利就会彻彻底底的属于他,不容丝毫辩驳。
但是……要求人类无时无刻不保持理智,实在是一种过于美好的奢望。
在水渍离石人的脸庞只有一厘米不到的距离时,名为“怒火”的东西,终于是冲破了理智的阈值。
随着震耳欲聋的“噼啪”一声爆响,包裹在石人外层的数层石壳全部碎裂,露出了包裹其中的真身——一名身高与十岁幼童相当的,侏儒矮小男性侏儒。
“啊!!!谁都不能再侮辱我,我杀了你!!!”
从石化状态中解除,须发皆张、暴怒如雄狮的先见重又获得了行动的能力。只是还不等他做出任何动作,一把燧发枪便抵住了他的右眼。黑洞洞的枪口,如同通往地狱的单向通道。
“超凡配合不错。再见。”
艾伦的脸上,猥琐不再,只有沉寂的冷漠。在侏儒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他用力,扣动扳机。
钢铁碰撞、火药轰鸣,金属的弹丸呼啸出膛,如同死神的亲吻。
随着“噗嗤”一声轻响,鲜血与脑浆飞溅,笼罩在整个黄金马拉餐厅上空的凝重而奇妙的氛围,骤然一清。
超凡战之中,除了超凡者本身的硬实力外……人性,也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因素之一。
100 金币
子弹出膛,没入血肉,强大的冲击力带动侏儒超凡者的身躯倒飞而出,重重摔落在地。在自己秘术的影响下,他的小半边脑袋被子弹轰飞,殷红的鲜血混杂着纯白的脑浆,与地面的污水混杂在一起,融合成诡异的颜色。
陶笛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化作碎片散落一地。朝着艾伦一拥而上的鼠群如梦初醒,狭小眼睛中的凶残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动物所应有的懵懂与无知。
它们发出尖锐的叫声,四散奔逃,很快便穿过狭小的通道,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只余下数只被污秽之血侵蚀成构装体的机械老鼠,静静躺在夏洛的脚下,等待着他的指令。
空气之中,活跃的灵性逐渐平息。这代表笼罩整个黄金马拉餐厅的命运之“座”,随着袭击者的死亡,彻底烟消云散。
“……结束了……吗?”夏洛面色茫然。他有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如坠梦中。
他都快要放弃求生的希望了,却没想到本以为必死的局面,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逆转。
艾伦以一种夏洛绝对想不到的方法将局势扭转,从死境中挽回了他们的生命。但夏洛无法理解,艾伦是怎么知道,对方一定会解除石化状态的呢?如果将他换到石人的处境,他最多在事后将艾伦碎尸万段,却绝对不可能冒着风险行动,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看着附身检查石人尸体的艾伦,夏洛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而艾伦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接公布了答案:“很简单,我也在赌。”
“……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夏洛的双眼微微睁大,语气之中带上了一丝不敢置信,“你是说,你刚刚的那番举动,是在赌……命!?”
“赌命?这么说也不算错。我赌这个家伙,一定接受不了那样的侮辱。”艾伦并没有回头,但是声音之中却蕴藏着一丝隐藏不住的笑意,“但是,我也不是毫无目的的瞎下注就是了。”
“首先,虽然这家伙在体外裹了十几层岩石壳、体型看似的常人无异,但是我曾经和一位画家学过人体绘画,能够发现这家伙身体与四肢的比例并不协调,是一个侏儒。侏儒这个群体,必然饱受歧视与侮辱,内心敏感而纤细。而在他获得力量、成为超凡者后,过去的经理必然会让他对其他人的侮辱格外敏感。”
“在此基础上,我再点名我孱弱无力的‘凡人’身份,对方就有极大的概率,不可能对我的侮辱无动于衷了。”顿了顿,艾伦补充道,“当然,这依旧是非常危险的赌注,但好在,我赌赢了,不是吗?”
“……赌赢……”夏洛一时语塞。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几乎是擦着死神的大镰翩翩起舞的事实,冷汗瞬间将夏洛的后背浸湿。在此基础上,灵性枯竭和大量失血的后遗症一齐上涌,让他眼前金星直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不得不扶住墙壁才能勉强保持站立。
斑驳的色块在他的眼前浮现又崩解。视觉之后是听觉,仿佛呢喃般的低语在耳边回响,随后味觉、嗅觉、触觉这三种感官也开始发生变异。夏洛知道,幻境的涌现已经不可避免。
随着仿佛探出水面的“哗啦”声,阴暗逼仄的后厨如旧照片般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布满转动齿轮的密室。他一低头,看到了一双枯瘦苍老的双手,心中明白过来:残存在铁心工匠灵魂碎片中的残留记忆,在特定刺激之下开始上浮。
这一次的夏洛不再如之前般迷惘,趁着他还能控制视线的时候环顾周围,尽可能查看着,想要找到这间铁心工匠秘密基地般的齿轮密室位置的信息。
就在这时,穿透性极强的悠扬钟声回响于幻境之中。在这过去的记忆之中,大金钟的报时还没有误差,不多不少的七次鸣响,证明幻境中的时间是七点,至于是早还是晚就不得而知了。
夏洛微微一愣。他感觉传入耳中的钟声和他平时听到的,有微妙的不同之处,仿佛……
格外接近?甚至可以说,就是从正上方响起的?
这间齿轮密室,位于大金钟的脚下?
夏洛还想转头,却发现视线已经不受他控制地转向了身后。依旧是之前绑缚着霍兰德的金属台,只是这一次上面束缚着的却并非那个微微发福的棕发少年,而是一道让夏洛的瞳孔猛地一缩的身影。
散乱的红色头发、吊三角眼中蓄满了恐惧,嘴巴被布匹蒙住,只能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呜咽,明明是成年人,体型却与未成年的幼童相仿,四肢被铁链紧紧束缚,呈“火”字型绑缚。
手术台上的身影,赫然,正是刚刚在黄金马拉餐厅袭击他的,侏儒超凡者!
此刻,这名侏儒拼命挣扎着,让束缚住他四肢的锁链发出凄厉的摩擦声,显然是“被自愿”绑上手术台的。
夏洛以一种俯瞰的视角,凝视着挣扎的侏儒,随后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发出并非属于自己的苍老声线。
“嘘,安静。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永远安静。”
平淡的话语,胜过这世上的任何威胁。仅仅是一句话,侏儒便瞪着眼,停下了一切的挣扎。他的额头,已经被黄豆大小的汗珠爬满。
“……很好。”夏洛眼中的画面上下抖动,似乎是在满意地点头,“想要打破平凡与超凡的界限,就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这是身为无才能者的你,唯一的出路。”
……侏儒是,无才能者!?
夏洛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苍老的手臂伸出,粗暴地撕开了侏儒胸口的布料,露出肮脏的灰褐色肌肤。随后,在侏儒凄厉的惨叫声中,夏洛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眼睁睁看着苍老的双手用刀具,在胸口的位置凿出了一个一指宽、深可见骨的圆形空洞。
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和肉渣,老人冲着几乎晕厥的侏儒,以淡然的语气说道:“你撑过来了,这很好。坚强的意志会让成功率更高。”
“现在,我将超凡的种子,赋予你。”
苍老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庄严肃穆。只见那枯瘦如柴的右手,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金币,朝侏儒胸口的空洞处按去。
金币的表面,面容模糊的人头像,正以不含任何感情的淡漠眼神注视着老人……不。
那人头像的眼神悠远、意味深长,仿佛洞悉本质,跨越时空,与夏洛直接对视……一般。
101 胎动
夏洛猛地睁开了双眼。
依旧是阴暗逼仄的狭窄后厨。侏儒的尸体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异动。而艾伦正俯身,就地取材,将食用油往尸体上倾倒,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腻味道,让夏洛的咽喉有些发痒。
没有齿轮密室,没有绑在手术台上的侏儒,没有印着看不清面目人头像的金币。一切,都仿佛是夏洛刚刚经历过的,南柯一梦。
“又出现幻觉了?”艾伦忙碌之余,抽空朝夏洛的方向瞥了一眼,“就报社内部的统计数据,处于适应期的超凡者,一周两到三次幻觉是正常情况。你的数据……似乎比这个要稍微高一点?”
“……我不确定‘两倍’还能不能算在‘一点’的范畴里。”夏洛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头痛减轻了许多,灵性也在缓慢但坚定地恢复中,“你在做什么?”
“只要不到昏迷的地步,大概都算正常情况——别怪我用词模棱两可,我们报社建立才十年左右,许多东西都在摸索中,和拜伦王室、圣灵教会这种成立了一千多年的古老机构完全没有可比性。”
艾伦耸了耸肩:“至于我在干什么,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浸油。”
“我要烧了尸体。”
“焚烧……尸体?”夏洛的眉头微微皱起,联想到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连忙上前两步,“为什么要这么做?”
“超凡者的尸体啊,不是能够放着不管,优哉游哉地等警署的探长来回收的东西。”艾伦将手中的油桶放在地上,扶着腰解释道,“尤其是经历过蜕变的超凡者,更是要尽快销毁。”
“蜕变过一次之后,超凡者的身体结构就已经与凡人迥异,许多要害都已经不复存在,部分生命极其顽强的,甚至破坏大脑都能继续存活下去。”
“就算确认超凡者已经死亡,他们的尸体也可能会发生未知的变化。比如,被失去控制的秘符文转化成秘遗物啊,又或者尚有生机的肉体失去了精神的束缚、转化为畸变体啊……之类的。为了防止这类情况,无论敌我,超凡者的尸体,都需要尽快焚烧。”
“而且,之所以要烧掉这家伙的尸体,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要抓住他的灵体,询问他袭击我们的理由——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受人指使?我的灵性也因为战斗损耗了不少,因此就简单粗暴一点吧。”
看着一副欲言又止样子的夏洛,艾伦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转头看着夏洛,眨巴眨巴眼睛:“还是说……你有什么特殊的、不方便为人所知的小怪癖?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
夏洛瞥了一眼面露怪笑的艾伦,满脸无语:“……如果你能够收敛一点你那自以为有趣的幽默感,我会更加尊敬你的。”
说完,他低下头,俯视着侏儒的尸体。他丑陋的脸庞因扭曲而狰狞,双眼之中满是不甘与死寂。侏儒的脑壳被子弹掀飞了一半还多,里面的东西也搅成了浆糊状,顺着他的脑壳与猩红的血液一同淌满地面。
应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艾伦凑上前来:“洛克蛮怪是防御力极强的上位种族,它们体表覆盖的岩层甚至坚韧到足以抵抗同密度超凡者用专精破坏的灾厄秘符文发出的全力攻击。但是它们的自愈能力并不出众,生命力也不顽强。这个侏儒混蛋已经彻底死亡了,我可以百分百确定。”
“那就方便了。”夏洛俯下身体,在艾伦讶异甚至惊恐的眼神中,伸手攥住侏儒的胸口,用力一撕。
“嗤啦——”一声布匹破碎声,一阵酸臭气息挥发,侏儒满是胸毛的胸膛映入夏洛眼中。在胸口的正中心处,一小块硬币大小、呈现圆形的外凸皮肉格外显眼,并且边缘处有明显的缝合痕迹。
“……果然啊……”夏洛微微沉吟。他在幻觉中看到的画面,果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正想就地取材、用后厨里锈迹斑斑的菜刀来一场血腥手术的时候,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脚下的老鼠构装体。它们全身呈现银白色,四肢被滚轮所取代,看起来就像是穿越前在蓝星玩具店里售卖的玩具老鼠一样,甚至有点可爱。
它们在事后都要被销毁,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夏洛指挥着它们跳上侏儒的胸口,用牙齿撕咬着那块凸起的皮肉。在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啮噬声中,“嗡~”的一声弹起,随后是清脆的落地声。
一枚锈迹斑斑、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币经过一系列碰撞,落在夏洛眼前的地面,晃动两下后不再动作,静静躺在地面。金币上的人头像面容模糊,仿佛被迷雾笼罩、叫人看不真切,唯有那只淡漠而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眼睛,仿佛在与金币外的人对视,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正是在幻境中,铁心工匠埋入侏儒胸口的那一枚。
夏洛用脚尖试探了几下,在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弯腰拾起那枚金币,放在眼前细细打量着。这枚斑驳的金币上并没有标注币值,正面是那模糊的人头像,反面则是拜伦王国的国徽:被荆棘缠绕着的,造型如同人类脊椎的怪异长剑。国徽下方则标注着一串数字,应该是这枚金币的出厂日期。
1600。圣灵历1600年?
距今有接近三百年的文物啊!
凝视着手中的金币,夏洛的眉头微微皱起。通过他在幻境中得到的信息判断,侏儒原本是没有才能的凡人,是铁心工匠埋在他体内的金币以某种方法赋予了他才能,他才得以成为超凡者的。
按理来说,这枚金币应该非常珍贵才对,但是……夏洛从它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灵性,就好像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能卖出高价的古董一样。这很奇怪。
是因为夏洛还很弱小,无法察觉到隐藏在金币中的秘密的缘故吗?
一旁的艾伦凑了过来,盯着他手中的金币惊疑出声:“疑,这不是‘世纪金币’吗?”
“王室在圣灵历每个百年的起始年份,也就是x00年的新年限量兑换的纪念币,在收藏家里能拍出惊人的高价。这枚是1600年产,市价在一万金伦左右,而且有价无市……可惜,它保养不当,生锈了,卖相很糟糕,肯定会被狠狠砍价……不过,它为什么会被埋进侏儒的胸口?”
“……”夏洛张了张口,正准备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表情猛地一僵,愣在了原地。
他外套内侧的衣兜之中,那枚得自“厄泽特的宠物小屋”的浑圆鹅卵石,像是对他手中的金币有所感应一样,轻微但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新生命的胎动。
102 通灵
“这枚金币——”
“你就拿着它吧。”艾伦欣然摆手,“这次超凡战本就是突发状况,不属于报社发布的任务,一切战利品都由我们自行分配即可。当然,报告还是要写的。”
“不过,相应的……”
说着,他俯下身体,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碎片。
“这玩意,我就收下了。”
夏洛凝神看去,只见那是之前侏儒用于操控老鼠的陶笛裂开后的碎片之一,散发出淡淡的灵性波动,勾勒出一枚若隐若现的奇妙图案。
“幸运的是,蕴含着秘符文的部位完好无损。这样一来只要给后勤部门塞点金伦,他们就会把它修好,到时候无论是自己用还是上交报社,都是稳赚不赔。”艾伦的脸旁笑开了花。他没有询问夏洛究竟为何会知晓侏儒在身上藏匿这枚金币的事情,就像对此毫不关心。
或者应该说,视而不见。
……一枚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纪念金币,换秘遗物的碎片?
夏洛挑了挑眉,虽然感觉有些亏,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金币收进贴身口袋里——当然,刻意避开了浑圆鹅卵石的口袋。
他准备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和镜中人一起研究这两件事物之间的联系。
“事情都办完了吧?那么,现在……”
艾伦将视线从陶笛碎片上收回,转移至侏儒尸体上,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是时候来问问我们的侏儒朋友,他袭击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了。当然,用稍微粗暴一点的方法。”
说着,青年大步走到尸体前,将早早拿在手中粉末状事物洒下。刺激性的味道涌入鼻腔,混杂着后厨挥之不去的异味,让反胃的感觉在夏洛喉管中上涌。他不由得用力捶了两下胸口:“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准备通灵啊?”艾伦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瞥了夏洛一眼,“我说过了,我不是专业的通灵师,也没有铭刻‘灵魂’这类跟灵体息息相关的秘符文,更没有类似的秘遗物。因此只能使用这种简单粗暴一点的方法咯。”
“这是一种源自东大陆雨林部落的仪术。当地没有开化的土著部落会给战俘全身涂满一种用当地超凡植物研磨而成的香料,放在火上烧烤,随后活人分食肉体,部落图腾和祖先之灵分食灵体——就是这样一种野蛮而原始的仪式。”
“……听上去很糟糕。”光是想象那副画面,夏洛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么接下来,你不会打算……”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把“分食”两个字说出口。
艾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你能将你那丰富的想象力更多的应用在开发超凡能力上该多好,夏洛先生。”
他扬了扬手中的粉末:“这种香料被命名为‘烈火香精’,辅以高温的烘烤就能将灵体从肉体中分离。那之后的事情用通灵盘就能搞定了。”
“呃……听起来还算简单。”夏洛看了看地上的侏儒尸体,随后开始左顾右盼起来。
“那,通灵盘呢?”
“现做一个不就好了。来,拿好,恶意之杖借你,用杖尖在地上刻下二十四个艾尔文字母。充斥着灵性的秘遗物是最好的通灵媒介,我试过很多次,效果好的惊人……嗯,磨损问题?不必在意,塞点金伦,后勤部会想办法搞定的。”
……
半分钟后,在食用油和烂菜叶子的助燃下,炽烈的火焰熊熊燃烧,将散发出异香的侏儒尸体吞没。橘红色的火焰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跃动、缭绕,如同火辣的舞者,带动气氛或者说气温急剧升高。
被灼热的刺痛感舔舐着脸庞,夏洛不由得后退一步:“太糟糕了,这鬼地方甚至没有个通风口。真想不通这家餐馆是如何绕过政府的监督,拿到运营资格的。”
“大概是塞钱了吧。不然就是和帮会有勾结,谁知道呢……”艾伦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火焰映照在他的脸庞上,让他的瞳孔闪闪发光,“反正死的只是厨师和服务员而已,只要后面的投资人和管理者没事,很快就能找到代替的人。”
“比起那个,仔细看——烈火香精的效果已经开始显现了。”
这么快?
夏洛一愣,猛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火堆之中。只见位于火焰中心的尸体,明明被火舌舔舐着,浑身却没有一处燃烧的迹象。一种无形而透明的火焰在尸体的表层燃烧,将其与火焰隔绝。
“那是魂之火,东大陆人世界观中的灵体。”艾伦解说道,“好了,已经可以了。魂之火从纯净到污浊,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分钟。使用通灵盘吧,夏洛。”
“……我来吗?”
没有推辞,夏洛用手中的恶意之杖尖端,推动刚削好的,用发芽土豆制作成的简略砧板,在地上的二十四个艾尔文字母间移动,拼凑出话语。老实说这场景有些好笑,如果不是火堆中的尸体的话。
你,是,谁。
在问出第一个问题后,夏洛感觉自己手中的手杖微微一沉,一股莫名的力量拽着它自发移动起来,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讶异。
不是吧,刻在地上的字母,发芽土豆做成的砧板,就这样还能通灵!?
还是说,重要的其实只是灵性和秘遗物,道具之流不过是仪式感,随便弄弄,凑合能用就行!?
夏洛的胡思乱想并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在超自然力量的影响下,土豆砧板已经通过地上的字母,回答了他刚刚的问题。
布罗肯。
“‘布罗肯’是本地俚语中的一种侮辱性称呼,意为‘矮杂种’……比起名字,更像是绰号。”艾伦一边发出啧啧的感叹声,一边在便携笔记本上将通灵结果记录,“继续吧,夏洛先生。人类在死亡后到被杂质浸染变成怨灵之类的不死生物前,灵体会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有问必答。这是通灵的最佳时间。赶紧问重点。”
不用你说……
在心中嘀咕两声,夏洛手上推动砧板的速度加快:为什么袭击我们?
看到你,伤口就痛……很痛,太痛了。杀了你,就不痛了。
砧板排列出这段文字时,用时格外漫长,似乎侏儒布罗肯的灵体也在组织着语言。
……伤口?
埋入金币的伤口吗?
联想到之前鹅卵石的胎动,夏洛的瞳孔忍不住微微收缩。
这又是……铁心工匠铺好的路?
他将一切变数都考虑到了?
并没有时间让他多想,三分钟的时间已经悄然流逝一半。夏洛连忙继续推动土豆砧板。
你的超凡之力从何而来?
三个月前,有人在贫民窟招工,说是试验药物,报酬非常高。我报名了。之后一个月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当我重新回过神的时候,就站在大街上,脑袋里多出了许多超凡相关的记忆,手里握着秘遗物“唤鼠笛”。
记得招募你的是哪个组织吗?
不记得。不过有帮派成员伪装成工人保护他们,我看得出来。
哪个帮派?
狂鲨帮。
“活跃在码头的二流帮派,主要生意是海产品走私……当然,没什么油水可捞。毕竟伦德尔靠海,海鲜又讲究一个‘新鲜’。”艾伦耸了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记得你被带到哪里进行实验的吗?
不记得。
……关于这件事,你有任何想要补充的细节吗?
没有。
“看来已经问不出更多的情报了。”轻叹一声,夏洛瞥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火堆。只见位于火焰中央的侏儒尸体,那原本静谧包裹在外层的透明色火焰,逐渐被下水道里淤泥般的污浊所浸染,散发出让人作呕的黑。
“杂质开始浸染灵体了,再等一会这家伙就该变成不死生物了。是时候送我们的布罗肯朋友前往冥河——嗯,如果那地方真的存在的话。”
“具体该怎么做?”
夏洛有些好奇。艾伦会施展什么仪术,把灵体送往它该去的地方吗?
“非常简单。”顿了顿,棕发灰眸的青年转过头,嘴角上扬,重复道,“非常简单。”
只见他不急不慢地走近火堆,弯下腰,从地上抱起了之前没用玩的食用油,一把泼在了布罗肯的尸体上。
火焰旺盛地燃烧起来,瞬间便摧毁了微弱的平衡,将污秽连同着无形之火一同蒸发殆尽。一声虚幻而缥缈的哀嚎在狭窄的后厨回响,随后归于平静。
艾伦笑着看向夏洛:“如何,就像我说的一样,非常简单吧?”
“……”
看着青年阳光的笑容,夏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默。他在脑海中思索着,从布罗肯那里得到的情报。
“试药”的神秘组织,肯定和铁心工匠存在合作关系。他们的目的是,赋予无才能的凡人以超凡之力,并且似乎获得了成功,布罗肯就是成品之一?只是不知为何,他被神秘组织释放,最终在某种莫名的冲动之下对自己进行袭击,殒命于此。
无才能者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才能,成为超凡者,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是是存在的,比如曾经的霍兰德,还有现在的布罗肯。只是通常情况下,这些例子都存在着不可复制的偶然性和特殊性。铁心工匠和那个神秘组织,是在追求可靠且流水线化地,制造超凡者吗?
……码头,狂鲨帮……
看来,有必要……深入调查。
103 焚烧
失去了透明火焰的庇护,侏儒布罗肯的尸体遭到火焰焚烧,皮开肉绽。
随着“噗滋”一声轻响,油脂爆开,不偏不倚地朝着艾伦的脸庞溅射而去。青年连忙闪躲,却还是不小心沾染到了棕色的头发,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急得他在一边用帽子扑灭火焰,一边发出疼痛难忍的呼声。
“啊,嗷!该死,这就是……嘶,发丝之针引发的,嗷!头发厄运!痛死了!”
闹剧持续了短短的半分钟,以艾伦的左侧头发短了一半告终。随后,后厨重又陷入死寂般的静默之中。
夏洛低头陷入沉思,而艾伦则静静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青年转头,朝身旁的夏洛说道:
“运气不错,我们中奖了。”
……中奖?
带着一丝茫然,夏洛顺着艾伦的眼神朝火焰看去,随后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那灼热的火焰中心处,侏儒的尸体随着高温的引燃、碳化,竟像是疼痛难忍般,开始轻微颤抖起来,宛如……
即将死而复生的怪物。
“他还活着!?”
“死了。灵体都被高温烧没了,这是比凡人医生的所谓‘生理性死亡’更加彻底的死。”艾伦轻叹一声,把玩着从夏洛手中收回的恶意之杖,如同把玩一根普通的手杖,“但是,那具经历过蜕变的超凡者尸体,依旧保留着相当程度的活性。”
“一具与秘符文相信极佳、没有灵体的绝佳容器——夏洛,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容……器……”夏洛呢喃着重复这个词汇,随后一道闪电猛地划过他的脑海,驱散迷雾。
秘符文与超凡者的关系,适应期,以及艾伦特意的强调……
难道,此刻试图占据那具尸体的,是……
“是秘符文啊。”一声悠长的叹息,艾伦微微偏过头。夏洛从那双灰色的眼眸之中,看到自己色变的脸庞,以及眼底深处一丝淡淡的怜悯。
“你知道‘蛔虫’吧?在水源里产卵,随着不干净的水被人喝下肚,就在肠道里寄生,吸取宿主的营养,卵随着宿主的粪便排出,如此来进行繁衍。秘符文也是类似的。”
“没人知道这些超凡之力的源头究竟来自何方,它们就像是神灵的馈赠一样,就那么理所当然的存在着。记载于古籍中、隐藏于古老遗迹深处、凭空铭刻在秘遗物中。它们就像是蛔虫一样,寄宿在‘才能者’的精神空间,汲取灵性、提供宿主超凡之力。”
“超凡者和秘符文彼此磨合、适应对方的存在。在此过程中,超凡者的身体发生改变,朝着更强大、更适应秘符文的方向进化,这就是所谓的蜕变。而秘符文有时亦会随着超凡者的意愿而发生变化。适应——这就是超凡者与秘符文之间的关系。”
“但是,如果以为秘符文是完全无害的东西,就太过天真了……当超凡者的灵体强度跟不上日益膨胀的秘符文增长速度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艾伦狠狠挥落手中的恶意之杖,将朝着他的脸庞飞袭而来的黑影砸落,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碰撞声。
他瞪着自火焰之中缓缓爬起、仿佛来自最恐怖荒诞梦魇之中的怪物,缓缓吐出一个词汇。
“……畸变。被秘符文与疯狂完全支配,失去心灵与知性的……超凡者可悲的末路。”
艾伦只是淡淡地看着,看着那全身组织疯狂增生、已经看不出原本人类外形分毫的怪物被火焰灼烧。它的增生速度比不上火焰的毁灭,在一点一滴、不可避免地朝毁灭迈进。
它扑倒在火焰中,如上了岸的鳗鱼般蠕动、挣扎,随后渐渐不再动作,于静谧的“噼啪”声中,化为漆黑的焦炭。
“看到了吧?我们处理的还算及时。如果没有当场烧掉尸体、而是让它被警署带走,麻烦就大了。”
“……那就是,畸变体……”夏洛凝视着怪物化作的焦炭,忍不住喃喃自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由超凡者转化而成的怪物。
难怪之前布朗太太对他的询问表现出恼怒的态度……没有一个超凡者会希望自己被秘符文支配,成为那种没有自我的丑恶怪物。
他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的意识空间内,墨绿色的污秽秘符文:工匠,以及如银月轮悬挂在半空的种族秘符文:旅行,静静地待在原地,没有丝毫异常之处,只是随着夏洛的呼吸而静静律动着。
“我也会……变成……畸变体吗?”
“谁知道呢。”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而艾伦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报社内记载的数据显示,因为各种意外而失踪、死亡的超凡者,占比为67%。寿终正寝的超凡者占29%。畸变的超凡者仅占4%,而其中的3%是在死后才被秘符文占据身体。换言之,在活着的时候畸变的超凡者,仅有1%。”
“比起畸变,我觉得你在某次任务里出意外死掉的可能性更大就是了……当然,我衷心祝愿你能老死在床上。真心话。”
“……”
被艾伦以迂回的方式安慰了一番,夏洛有些无语。什么叫“出意外死掉的可能性比畸变要大”?这是在诅咒他吗?
不过,他的心情确实从恐惧与低落中走了出来。他还太过弱小,就连超凡者头一个月的磨合期都没有过,考虑畸变的问题,还太过遥远了。
而就在这时,艾伦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看,秘符文开始析出了。”
析出?
夏洛凝神看去。只见火焰的中心处,朦胧的灰色光芒在漆黑的焦尸上闪烁、升腾,开始在半空中勾勒出玄奥而晦涩的图案。
“秘符文与超凡者的灵体、肉体都有联系。当所有的联系都部切断后,它就会从精神空间之中脱离,在空气中停留片刻,随后消散。这种现象被称为‘析出’。学者认为,这是秘符文‘繁衍’的一种手段,毕竟只要它们能够以纸张、影像等载体存在,并且被其他超凡者铭刻。只要仍存在于记忆之中,它们就依旧还‘活着’。”
艾伦解释道:“自不必多说,污秽秘符文是最活跃也最危险的存在,它的析出伴随着强烈的侵略性,需要尽可能回避。但通过之前的‘座’以及这灰色的光芒来判断,这次析出的是命运秘符文,所以看看也无妨。就算自己用不上,你也可以在某个超凡者聚会里它换取资源。”
随着他的话语,怪异的灰色秘符文已经从尸体上完全析出,在空中如活物般扭动着。而与之相对的,火焰中的焦尸像是被抽出了最后的活力一样,发出“噼啪”一声爆响,彻底散落。
夏洛凝神看去,只见那枚秘符文灰蒙蒙的,散发出一种莫测而缥缈的气息,明明清晰可见,却又仿佛蒙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叫人浑浑噩噩、看不真切。其造型酷似天平,只是左右两端来回晃动,忽高忽低、摇摆不定。
就在那秘符文映入眼眶的一刹那,其含义,便已经为夏洛所知晓。
命运之秘符文:平衡!
“……平衡?”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以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这秘符文……和那布罗肯之前展开的‘座’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夏洛清楚的记得,那让自己几乎放弃抵抗的,是将生物所受到的一切伤害粗暴放大的能力。这和“平衡”……能扯上哪怕一丁点的关系吗?
“我说过了吧,超凡者和秘符文之间存在适应期,彼此磨合,彼此适应。而随着个人理解的差异,哪怕完全相同的秘符文,也可能表现出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特征。”
想了想,艾伦举例道:“比如这个‘平衡’秘符文……有人会营造出‘保持平衡的环境’,也有人会营造出‘破坏平衡的环境’。我们刚刚所遭受的攻击,是不是就处于一种‘本应受到的伤害’和‘实际受到的伤害’的失衡状态?这或许就是侏儒朋友对这枚秘符文的理解。”
“……还可以这样……”
夏洛被艾伦说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脑洞大开。
“想象力,夏洛。想象力应该是超凡者的翅膀,而非脚上的铅球。”艾伦一直盯着火焰,直至那“平衡”秘符文彻底消失。而那之后,直至火焰彻底熄灭,都不曾有第二枚秘符文析出。
“看来侏儒朋友虽然用三个月的时间跨入了第四密度,却没来得及用秘符文填满晋升后秘术塔多出来的两个凹槽。”
摊了摊手,艾伦长舒一口气,露出了一副无事一身轻的表情。
“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警署善后即可,至于我们,该回报社进行汇报了。”
“对了,夏洛,美食栏目的稿子,你打好腹稿了吗?别忘了,下班前可是要提交给文森特主编的。”
“……”
夏洛默默扶额。
“想我加班就直说,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104 报告
“……以上,就是我们的报告内容。”
地平线报社二楼,《占星报》主编办公室中,艾伦平视着坐在座位上的罗杰·史密斯,眼神平静。
“……只是一次美食专栏的外勤撰稿工作,都能演变成超凡遭遇战吗……而且还是第四密度的……”老绅士推了一下老花镜,眯眼翻阅着由艾伦撰写的、填充了大量无异议词汇的厚厚纸质文件,一目十行。
“布罗肯,神秘组织,狂鲨帮……又是一件麻烦事。这背后会是哪位老朋友?又或者是被暴风眼吸引而来的新朋友?”
叹息一声,罗杰额头中心的皱纹变得更加深刻。
一言不发地站在艾伦身后,夏洛眼神微微闪烁。
他和艾伦姑且算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因此在他的授意下,对方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及纪念金币这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他在幻觉中看到的一切,也并没有跟任何人提及。
地平线报社不再是他唯一的选择,艾伦·让和罗杰·史密斯也不再是他唯一认识的超凡者。相比于他们,没有能力反抗他的镜中人,是更合适的商谈对象。
欺骗?反正艾伦和罗杰也同样可能欺骗他,所以都没差。
“罗宾主编,这件事……”
“是罗杰,罗杰·史密斯。你也差不多该记住我的名字了。”老绅士揉着鼻梁,略有些烦躁地低吼道,“别想推卸责任——这件事你和夏洛继续跟进。因为大金钟事件,人手严重不足,实在是腾不出其他超凡记者协助你们了。”
“……行吧~~~”艾伦声音拖得老长,满脸都是高兴。
“别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上头对夏洛的表现相当满意,如果这件任务你们能够圆满完成,或许你就能提前转正,成为正式的超凡记者了。”
罗杰盯着夏洛看了一会,展颜一笑,露出了叫人分不清真假的笑容。
“提前恭喜你,夏洛记者。”
“……”盯着老绅士似乎别有深意的目光看了一会,夏洛微微点头,“……谢谢。”
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罗杰重又低头,将注意力集中到铺满办公桌的文件上:“好了,报告我已经收到了。遗憾的是,这次超凡战并非报社任务中的一环,因此无法下发奖励给你们。不过,你们两人合力击杀第四密度超凡者的履历会进入档案,让高层对你们的潜力更加看好吧。”
“好了,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你们去忙自己的工作吧——夏洛,别忘了在下班前把稿子交给文森特主编评估,这很重要。”
闻言,夏洛瞥了一眼角落的落地钟。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而他还一字未动。
于是,他的脸色垮掉。
又要加班了。
……
夕阳西下,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悠扬的钟声回荡于伦德尔的上空,不多不少,鸣响五次。
时间是五点半,迟于规定的下班时间整整半个小时,夏洛敲响了《花花公子》主编文森特先生办公室的大门。
“进来。”
“咔哒!”得到了主人的同意后,夏洛拧转门把,推门而入。和罗杰·史密斯一脉相承,整洁而简谱的办公室中,怪异到足以引发恐怖谷效应的主编文森特·卡门坐在办公桌前,批阅着密密麻麻的文件。
他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珠中倒映着身体骤然绷紧的夏洛,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让他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你来了。请坐,请坐。想喝点果汁吗?还是牛奶?”
那过于热情的态度让夏洛如临大敌,脖子后的寒毛都根根竖起,连连摆手推辞:“谢谢,不必了。已经很晚了,我想赶快结束工作……请查阅我的稿件,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改的地方吧。”
嘴上这么说,他的眼神却因为心虚而微微闪烁。黄金马拉餐厅的特色鳗鱼冻,实在是噩梦一般的黑暗料理,就算是他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夸赞,反而在稿子里明褒暗贬,很是阴阳怪气了一番。这样不给面子的稿子,文森特打回让他重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由不得他不心虚。
而文森特表现得和他的外表不同,出人意料地好说话,欣然从夏洛手中接过了写着稿件的纸张:“那就给我看看吧。”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夏洛的撰稿,同时用手捏着自己的脸皮,似乎在调整其与皮肉的贴合程度一样,怪异而恐怖。
因为报纸上留给美食专栏的版块并不大,因此稿子的字数也不多,短短半分钟时间文森特就结束了阅读,微微颔首:“……挺不错的。”
“……挺不错?”
夏洛愣住。他都做好打回重做、加班到六七点的准备了,结果文森特对他稿子的评价是……挺不错的?
他莫不是……想让自己出糗,故意让糟糕的稿子刊登报纸,好让高层给自己打一个超低分吧?
“没人是为了看美食介绍才购买《花花公子》的。”调整着面皮,文森特用空余的手在夏洛的稿子上写写画画,对文章的结构进行微调,“作为赠品般的‘附加栏目’,能抓人眼球、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好文章。”
“而你这篇稿子,就让人非常有读下去的欲望,甚至想亲自前往餐厅,尝试一下能让记者写出这篇稿子的‘特色鳗鱼冻’,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文森特耐心解释道,“或许只是偶然吧,但是夏洛,你在撰稿方面无疑是有才能的……”
“我之前和你的……嗯,和卡莱恩·沃拉姆先生谈过。他希望我动用权力,把你从《占星报》调至《花花公子》旗下。我想咨询一下你个人的意见。”
“……调部门?”夏洛心里一惊。卡莱恩又自作主张!?
他是个没有才能的凡人,怎么总是和超凡者混在一起?先是霍兰德,然后是罗杰和文森特,这太危险了!
“卡莱恩先生不太信任罗杰主编呢。”文森特嘴角抽搐两下,似乎是想要笑,但是失败了,皮肤堆积在他的嘴角处,看起来如同嘴角裂开的细密裂缝,渗人至极。
看着怔在原地、似乎有些犹豫的夏洛,他又开口补充道:“嗯,你不必急着给出答案,在你正式转正之前,都是有操作空间的,在那之前给我答复即可。”
“好了,报告我已经收到了,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可以离开了。卡莱恩先生在楼下等你,快回去吧。晚上的伦德尔,可不如两年前太平。”
……
《占星报》主编办公室,罗杰·史密斯如往常般,端着甜酒,从窗户向外俯瞰。
他看着金发碧瞳的俊美少年登上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轻轻摇晃着杯中的液体:“所以,你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看得出来,他意动了。只是他对我,也心怀戒备……”脸庞僵硬不似人类,《花花公子》主编文森特·卡门从阴影中走出,幽绿色的眼眸如鬼火般,静静凝视着老绅士的背影。
“多疑如他,对任何人都心怀戒备……毕竟你我都知道,他原本是谁。”感叹一声,罗杰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砸吧着嘴唇,似乎意犹未尽,“而且,这件事情也有些难办……倒不是我不肯让,而是夏洛的事,是投资人亲自交代——”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手上动作便猛地一僵,停滞在半空。
两名主编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敢置信。
“嗡嗡嗡……”震动,大地在轻微的震动,如同沉睡于地下的巨人在鼾声如雷。
“铛~铛~铛~……”
六声悠扬的钟声响彻伦德尔,这一次大金钟的报时似乎回到了往日的精准,与墙角的落地钟完全同步。
短短十几秒,震动便宣告平息。这是一场极轻微的地震,轻微到甚至有不少人根本没有注意到。
罗杰·史密斯抬头,遥望着远处高耸的大金钟,面色是仿佛要滴出水般的阴沉。
他的身后,文森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封印……解开了。幸好,只是秒灾。”
“守钟人已经完全疯了。大金钟的钟盘,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封印着一次灾害。这次是秒灾,下次呢?分灾?还是时灾?”
“……不必你多嘴,文森特。”罗杰一把握碎了手中的酒杯,眼神凶恶。
“守钟人,旧神教会,还有隐藏在幕后的构装兄弟会,别说得好像它们是哪里的臭鱼烂虾一样,随手就能摆平。”
“这件事的关键……在夏洛,或者说,铁心工匠身上。”
“投资人会和他就此事详谈……这之后的事情,就轮不到我们这些小角色操心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怪物们,会在一系列的利益交换后,把事情安排妥当的。”
劳动节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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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伪装者
傍晚的时候地震了,你知道吗?
地下石室中,镜中人布朗太太用血在镜面上书写着文字。
“……好像是有这回事。”夏洛微微颔首。不过那个时候,他正在马车上和卡莱恩进行着不那么心平气和的争辩,再加上车厢颠簸,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大地的震动。
他当时试图说服卡莱恩不要过多介入自己的工作之中,却被对方以“你还小”“很多东西都不懂”“听我的”等诸多理由搪塞,闹得不欢而散。他算是稍微有些理解,为什么霍兰德在接触到超凡之前,表现得似乎有些叛逆了。
有这么一个掌控欲强的父亲,要么成为乖孩子,要么叛逆,不存在中间选项。
摇头将脑海中的杂念排开,夏洛表情微微严肃,从怀中取出了漆黑的浑圆鹅卵石,以及那枚得自布罗肯、锈迹斑斑的纪念币。
“这两个东西,你认识吗?”
布朗太太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抬手在镜面上写到:
不值钱的石头和很值钱的纪念币。
夏洛默默扶额:“这石头,有人要价五百金伦。”虽然他没付钱,而是用阿斯特沙的仪式白嫖来的就是了。
还告诉你这是建国王拜伦生前心爱的用品,或者隐藏着打开地下金库钥匙的秘密……没错吧?
镜中人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讥讽道:我认为但凡大脑发育完全、神志清醒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明显的骗局。
夏洛忍不住眉头微皱,他感觉今天镜中人的言辞似乎格外具有侵略性,好像有些暴躁。
……是一个月的那几天来了?
“如果卖给我的人,叫厄泽特呢?”
闻言,布朗太太的手指微微一顿。
是他?
“是他。”夏洛微微颔首,“他是谁?”
他查阅过地平线报社里的文件,却并没能查阅到任何跟“厄泽特”有关的信息,这个名字仿佛是某种禁忌一样,被高层所隐藏起来了。而他后来也前往过商业街调查,却发现本应通往宠物小屋的胡同消失无踪,像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询问附近的商店店员,也只得到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那里本来就没有路,更没有店铺”的答复。
一名自称宠物商人的神秘超凡者。他和他的宠物小屋,会无规律地随机出现在伦德尔境内的超凡者身边,向他们兜售超凡生物。通常情况下,只要不对他进行不礼貌的冒犯,他不会表现出恶意……但他不为任何人所掌控,没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因此情报被官方隐藏。
厄泽特从不欺骗,如果他说这块石头值五百金伦,那它就真的值这个价,一个铜伦都不会少。
镜中的布朗太太认真打量起夏洛手中的鹅卵石,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
“……神秘超凡者吗……”夏洛沉吟片刻,随即哑然失笑。
铁心工匠也够神秘的了,他和一名差不多神秘的人物扯上关系,似乎反而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了。
“这枚金币……”夏洛扬了扬手中锈迹斑斑的金币,吸引到镜中人的目光,“当我偶然得到它的时候,这块石头表现出了明显的反应。你对此知道些什么吗?”
从我的角度来看,石头和金币都没有灵性逸散,似乎只是普通的道具。
布朗太太飞快地在镜面上写到:具体是什么反应?
“嗯……”斟酌了半天,夏洛迟疑地开口道,“小鸡想要破壳而出……?”
布朗太太盯着他看了半天,好像他的脸上有花一样。
按你的说法,这块石头,实际上是某种生物的卵,其中的胚胎对金币中的某种能量有所反应。如果吸收了这份能量,或许能加快它孵化的速度。
“……加快孵化吗?”夏洛盯着手中的鹅卵石猛看,心中有些犹豫。
一个不消耗他灵性的超凡宠物,要说不心动确实是假的,尤其他现在像个玻璃大炮一样,续航堪忧。一个拥有超凡力量的帮手,能让他在战斗中的压力大大降低。
但是,他也有隐藏的担忧:如果孵化出来的超凡生物不听话,该怎么办?甚至干脆孵化出来一个怪物,朝他发起攻击?
不过,这份犹豫也只维持了片刻,便烟消云散。夏洛盯着手中的鹅卵石和金币,眼神微凝,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无论成年后多么强大,刚出生的生物,都是脆弱的。而他的灵性已经回复大半,如果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星之鞭和万扉之钥,都可以充当“紧急制动按钮”。
于是,他吞咽了一口吐沫,小心翼翼地将金币,朝鹅卵石的方向靠近。
镜中人布朗太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酒红色的眼眸有一瞬间,转变为神秘的紫。
随着金币的接近,鹅卵石逐渐有所反应,心跳般的胎动回响于静谧的地下石室。
最终,在一绿一红两双眼眸的注视下,金币与秘符文碰触。夏洛感觉捏着金币的右手一紧,似乎被什么巨大的吸力所裹挟,手中的东西便脱离了他的掌控,彻底融入鹅卵石中。炫目的七彩色线条在鹅卵石表面勾勒、编织出玄奥而缥缈的图案,那是独属于奇迹秘符文的光辉。
光芒大盛,夏洛不得不伸手遮挡在眼前。随着“哔剥~”“哔剥~”剥落声,他感觉自己左手心托着的鹅卵石,重量不断减轻。
最终,七彩的光芒散尽。夏洛第一时间低头看去,心中怀着一丝忐忑。只见那漆黑浑圆的鹅卵石已经不见踪影。他平摊的左手手心上,静静躺着一个造型奢华的……
首饰盒?
他凝神细细打量,只见那是一个长宽高比例大约为2:1:1,手掌大小的六面体小盒,盒子表面勾勒着绚丽而神秘的彩色花纹,散发出缥缈而朦胧的气息。盒子的顶端,晶莹剔透的半透明水晶雕刻成王冠的形状,正中心则镶嵌着一枚火焰般赤红的红宝石,典雅奢华。
作为首饰盒而言,有些华丽过头了,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值得用这样的首饰盒来收容的首饰,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
……但是,不对啊,为什么从鹅卵石里孵出来的是个首饰盒?
说好的……超凡宠物呢?
在夏洛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咔哒”一声轻响,首饰盒的盒盖自动开启,露出了边缘处细密而尖利、在煤油灯的照耀下反射着寒光的尖牙,以及内部完全看不到底、漆黑一片的空间。一条血红色的舌头从黑暗中伸出,在盒口处舔了一圈,随后耸拉在外,像是小狗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不知怎么的,夏洛知道,手中的这……东西,在讨好自己。
——这啥!?
“咣!”的一声轻响,夏洛转头看去,只见镜中的布朗太太正用力敲打着镜面。在吸引到他的注意后,她瞪大酒红色的双眼,以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指了指安静躺在他手心的首饰盒,用手指蘸着血,在镜面上写下一个陌生的单词。
伪装者?
106 合作
【超凡生物图鉴(圣灵历1880年版)-实体系-未知类-模仿者亚种-伪装者】
【种族分布:阴暗、潮湿、灵性丰富之地】
【危险评估:中等】
【外形描述:长有獠牙、拥有意志的储物箱,内部一片漆黑,通往未知的亚空间,能吞入比自身体型大得多的东西。】
【习性:肉食性。与其原始种模仿者不同,是在捕猎人类方面特化的亚种。平时将獠牙和灵性收敛,伪装成普通箱子混入仓库等地。当人类靠近、试图打开它们时就会暴起,用尖利的獠牙撕咬猎物、囫囵吞入肚中的未知空间,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下一个牺牲者的到来。】
【种群状态:濒危。】
【补充:伪装者体内的亚空间引发无数超凡者的好奇和贪婪。若是能够驯服它们,就等同于获得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保险箱。持此之外,它们的外壳也是绝佳的超凡材料,因此遭到大量捕杀。圣灵历1871年,超凡生物保护协会将伪装者列入濒危超凡生物名册,并施与保护。据统计,世界上伪装者的数量已经低于一万,濒临灭绝。】
“……所以,这就是个宝箱怪呗,还是个濒危物种。”地平线报社,夏洛一边盯着摊在桌子上、比字典还厚的图鉴,一边用手指逗弄着首饰盒大小的伪装者,喃喃自语道。
小家伙虽然是昨晚才刚出生的婴儿,但是相当有活力,底座长出六条蜘蛛般的节肢,盒盖大敞露出白森森的獠牙,血红的舌头甩来甩去,跟在夏洛的手指在桌面上“健步如飞”,看起来……有些恐怖,又有些滑稽。
“……嗯……”
罗杰·史密斯盯着夏洛看了一会,又盯着健步如飞的伪装者看了一会,最后视线还是回到了夏洛的脸上:“我不太明白……”
他朝桌子上好奇心十足的小家伙努了努嘴:“你把这家伙带到我的眼前……是希望我做些什么呢?和你交流一些……饲养宠物的心得吗?”
老绅士看向夏洛的眼眸之中带着一丝费解。他真的有些摸不透,夏洛大清早的,带着一个看起来刚出生没多久的伪装者来他的办公室,是闹哪样。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离上班可是早了足足四十五分钟啊!他眼前金发碧瞳的少年,真的是那个从来都是踩点上班的夏洛,而不是其他人的伪装吗?
“……呃……”夏洛回望着老人茫然的眼神,知道自己有些急躁了。他沉默片刻,在心中组织好语言后,开口道:“这是我从厄泽特手里得到的……”
“什么,厄泽特!?”
然而,罗杰·史密斯的态度却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身体猛地前倾,眉头紧皱,一股之前从未有过的威严感从他体内渗出,压迫在夏洛的肩头,让他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用以抵抗那沉重的压力:“详细说说……不要有任何保留!”
夏洛盯着老绅士满是严肃的瞳孔,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讶异。他之前一直是默认自己和凯瑟琳前往商业街的事是被罗杰·史密斯所知晓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那么,是否要隐瞒……
眼神闪烁着,片刻后,在罗杰的注视下,夏洛缓缓开口,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将他在厄泽特的宠物小屋中所经理的一切如实讲述,并且没有隐瞒厄泽特和铁心工匠之间存在交易的事实。
神秘超凡者厄泽特,“铁心工匠”夏洛,伪装者。哪怕夏洛隐瞒了事实,罗杰也必然会猜到一部分真相。既然如此,不如将一切坦诚相告,省得他脑子一抽,莫名其妙怀疑到夏洛头上。
当然,纪念金币的事情他并没有提及,只说伪装者是昨晚凌晨突然孵化的。
“……厄泽特和你……过去的你之间,也存在某种交易吗……”
听夏洛讲述完事情的经过后,罗杰·史密斯似乎并没有怀疑真假,只是捏着下巴,露出了一副沉思的表情。
“两个神出鬼没的强大超凡者密谋着什么……我真希望是你感到孤独了,想从厄泽特手里买一只配得上自己的超凡宠物——就仅此而已。”指着夏洛,老绅士忍不住摇头苦笑,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了许多。
“以后但凡是铁心工匠相关的事情,你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你也不想一直保持着现在的状态吧?”
罗杰·史密斯拽了一下衣领,沉声说道:“找回你的记忆,报社在这件事上可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帮助,高层们巴不得你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在这上面,只有我能为你提供帮助。”
“……我知道。”夏洛微微点头,同时试探性地问道,“我以为……你应该派人监视着我?”
虽然表面上对老绅士的话语表示赞同,但是他的心里却并不这么想。
博物馆以及龙虾帮,还有大金钟附近的齿轮密室。关于铁心工匠的记忆,他的手中,已经掌握着整整三条线索了。
罗杰·史密斯,已经不再是他唯一的选择。
“我很想这么做,但很可惜,我不信任报社里的任何人。而我又太忙了,抽不开身。”罗杰剪短地解释了两句,随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合作让人愉快。”
“把这个给艾伦,让他去后勤部取你需要的东西——厄泽特管卖不管养,生病了不管治,死了也不管埋。契约、营养液、食物,这些都是需要准备的东西。希望报社里的存货还够……”
罗杰·史密斯私下一张白纸,不假思索地提笔在上面刷刷刷写下了一堆东西,让夏洛的眉头忍不住微微抽搐。
……他在老家也不是没养过土狗啊,这么麻烦的吗?
“对了,关于考核的事。”老绅士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昨天文森特已经和我谈过了,你的稿子将在明天登报,算上收集反响的时间,明天下班前后应该会把结果给到你。”
“正好,明天是这周工作日的最后一天。后天下午,我会带你拜访投资人,你把时间空出来,做好准备。”
“你要准备好一份近期的工作报告,以及未来的工作规划——投资人厌恶背叛和无能。你最好表现得能干一点,否则……恐怕只有圣灵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107 民风淳朴贫民窟
环顾四周,破败的环境、萧瑟的房屋、满地的污水、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市民、一双双充满恶意敌意与嫉妒的眼睛,灰蒙蒙的天空更是将这一切都笼罩在不祥的阴云之中……这一切不同于以往大城市光鲜亮丽的景象,映入夏洛的眼中,让他不由得发出感叹。
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与伦德尔xc区完全相反的所在,就连马车车夫都不愿意过多停留的……
dc区。
号称整个西大陆,甚至整个世界,最大的贫民窟。
那么,夏洛为何会身处这里呢?这就要从半个小时前说起了。
……
“所以,调查神秘组织的事情落到我们头上了。”
艾伦看着一只手托着首饰盒大小的伪装者、一只手用力把混杂着营养液的肉糜往里挤的夏洛,表情微妙。
本应凶恶的肉食性超凡生物,此刻温顺地像是小狗一样,任由夏洛施为,没有进行半点反抗。
“……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夏洛抬起头,一边保持着手上的动作,一边思索着。
“我认为,有两个切入点……一是布罗肯之前提到的狂鲨帮,他们是神秘组织的护卫,应该掌握着相关情报。另一个就是贫民窟。侏儒布罗肯是在那里被招募的,居住在那里的贫民或许知道些什么。”
沉吟了片刻,夏洛忍不住喃喃自语:“简直像是私家侦探一样。”
遭遇事件、搜集线索、解明真相。这既视感真的挺强的,像是侦探小说一样。
“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毕竟我们记者有着和侦探相似的天职:探寻真相。”艾伦耸了耸肩,“既然目的相近,那么手段相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好了,回归正题——你总结的这两个切入点我完全同意。为了节省时间,就让我们分头行动吧。”
顿了顿,艾伦伸手指指自己,随后又指指夏洛:“我,去和狂鲨帮接触。”
“你,去贫民窟搜集情报。”
“……我知道了。”
——因此,二人分道扬镳,艾伦前往码头所在的南城区,夏洛则搭乘着公共马车,来到了伦德尔贫民窟的所在:dc区。
裹挟着下水道恶臭气味的寒风呼啸,让夏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环顾着周围险恶的环境,感受着衣衫褴褛的居民眼中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感觉有些无从下手。
他知道,艾伦提议分头行动是为了锻炼他的个人能力,但要在这么个“民风淳朴”的环境中探听到情报……对只经过基础训练的新人记者而言,难度似乎有些过高了。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而刺耳、宛如用指甲剐蹭玻璃的声音扎入耳中,让他忍不住侧目。一名肮脏的吟游诗人靠在路边,瞪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用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拨动着异国乐器的琴弦,唱诵着喑哑而难听的旋律。
我登上山巅,哦~询问圣灵,炼狱在哪里。
圣灵不说话,哦~伸手指向西。
我穿越大海,哦~询问魔鬼,炼狱在哪里。
魔鬼不说话,哦~伸手指向西。
我渡过穆德兰河,哦~抓住孩子的手,问,炼狱在哪里。
孩子一拳把我,哦~把我打倒在地。
撕我的头发,挖我的眼,拔我的牙,吃我的肉,饮我的血。
于是我明白,哦~
这里,就是炼狱~~~
似警告似威胁的歌声让夏洛眉头微微皱起,随后缓缓舒展。
虽然民风彪悍,但只要能交流,就不是问题。
于是,他朝着吟游诗人的方向走近几步:“您好,能否请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那懒洋洋靠在路边的吟游诗人面色大变,以和他消瘦身躯完全不符的敏捷一蹦三尺高,抱着手中的乐器,脚下生风,很快便消失在了满是诧异之色的夏洛眼中。
不止如此,原本三三两两聚集在街上的住民们,也纷纷面色微变,小跑着冲入了就近的建筑之中。随着一系列沉闷的“咣”“咣”“咣”声响,残破的大门、只剩木板的窗户……所有一切能称得上“通道”的东西都被闭合,从内部牢牢上锁。
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原本就空旷寂寥的贫民窟街道上,只剩下光鲜亮丽的夏洛一人,和满地横流的污水以及萧瑟的冷风作伴,让他刚刚抬起一半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出师不利啊。”
门和窗户对持有着万扉之钥的他而言都谈不上任何状态,但此地居民的不友善和排外,他确实亲身体会到了。
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伪装者抖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他。
……那么,情报的来源该……
“咚”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倾倒的声音响起。
夏洛猛地回头。只见房屋的拐角处,一名一副破破烂烂的瘦小少年望着他,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腿颤抖着,缓步朝后退去。他的脚边,半截应该是建筑材料遗留的木板倒在地上,看起来应该是刚刚声音的源头。
……居住在贫民窟的小孩子吗?
夏洛心中一动,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一步一顿地朝着少年的方向走去。
孩子→父母→情报源,呈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这样一个递进式。
看着少年依旧是一副害怕到颤抖的样子,夏洛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他想了想,缓缓将手伸进大衣内部。而当他的手臂重新取出时,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一枚崭新的钱币,散发着闪闪的金光,如黄金般绚丽夺目。
小男孩的目光被金伦完全吸引。他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夏洛,眼中有意动,也有挥之不去的紧张与恐惧。
“我没有恶意。”夏洛缓步朝少年的方向走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它就是你的。”
“……问……题?”
在金钱的诱惑下,小男孩舔了舔嘴唇,口中发出仿佛好几天没喝过一口水的沙哑声音,“看你的穿着,你是‘外乡人’吧?竟然独自一人到dc区来,你不怕死吗?”
“……外乡人?不,我是伦德尔本地人……大概……”
看着小男孩不再恐惧地后退,夏洛嘴角微微上扬。虽说一开始受到了一点挫折,但能和小男孩搭上话,也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头……?
他和那少年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了半米以内。而就在这时,少年却一转刚刚表现出的恐惧与怯懦,双眼上翻,朝夏洛露出了一个不羁的冷笑。
“#【伦德尔粗口】,你们这些追随拜伦的#【伦德尔粗口】,就是#【伦德尔粗口】的外乡人啊!”
“动手!”
呼啸的风声从身后传来,夏洛的瞳孔骤然一缩,连忙朝前一扑。而那名骨瘦如柴的少年灵敏地侧开身体,二人的身躯交错而过。期间,他的手臂快得带出一道残影,从夏洛的眼前一晃而过。
下一秒,随着“咣!”的一声重响,盛满污水的铁制水桶重重砸落在夏洛刚刚站立的位置,因剧烈的碰撞而扭曲变形,里面承装的污水溅落一地,也弄脏了夏洛的裤管。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屋顶上数道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灵敏地通过屋顶进行移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范围内。通过身材判断,如果不是侏儒,就是未成年的孩童。
与此同时,之前那名看似瘦弱的少年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夏洛,脸上挂着的是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的孩童身上的,小人得志的狞笑。
“你要问问题是吧?贫民窟里可没有什么答案,只有更多的问题——这就是我的回答。至于报酬,我就收下了。”
撂下这样一句话,少年灵巧得如同一只猴子一样,三两下跃至排污口旁,用力一拽便将卸下锈迹斑斑、年久失修的铁栅栏,随后充分发挥其矮小身躯的优势,“嗖”得一下窜进排污口,钻进了下水道里,不加踪影。
夏洛连忙上前查看,只见排污口狭窄无比,凭他一米八的身高和匀称的体型,是绝对无法像少年一样轻松通过的。
凝视着漆黑的下水道,他伸手摸了一下大衣,面色微变。
衣兜处,一道明显是被锐器割开的狭长豁口将内外连通。
他的钱包没了!
108 种族矛盾
“只是钱包?”
地平线报社二楼,记者办公室中。艾伦盯着对面夏洛的表情猛看,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只是钱包。”夏洛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声音之中夹杂着一丝怒气,“证件,燧发枪,秘遗物,这些都是我格外关注的地方。那小鬼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刻意避开了这些位置吧。”
此言一出,安安静静躺在衬衫口袋里的伪装者不乐意了,“咔咔咔”剧烈震动起来,似乎在彰显自身的存在感。
“嗯,还有宠物。”夏洛用两根手指捏着伪装者放到桌面上,任由其摆着六条蜘蛛般的节肢撒欢,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平复,“幸好只是些零钱。大金额的债券我都存到银行账户里了。”
“你所谓的‘零钱’,大概够一个拮据的三口之家安然度过一整个冬季。”艾伦忍不住摇头,“我想,你大概是碰到臭名昭著的‘小飞贼’了。”
“小飞贼?”
“活跃于大街小巷的扒手组织,成员都是未成年的孩童。他们会伪装成流浪儿童或者孤儿的样子让人放松警惕,再用精妙的扒手技术窃取你的钱包。”艾伦耸了耸肩,“那些小飞贼对伦德尔的大街小巷和下水道熟悉无比,就算追上去也只会被轻易甩掉。警署的探长们对他们也头疼不已呢。”
“什么雾都孤儿……”夏洛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着造型华丽的伪装者,“贫民窟的居民都无比排外,整整一个下午我甚至没能和一个人搭上话,更别谈神秘组织的情报了。”
他在贫民窟没有深入,只是在外围徘徊。即便如此,他也看到了两处明确的杀人现场,三处疑似的杀人现场,这让他对贫民窟的民风彪悍程度有了更深的认知。
简直是文明之光无法触及的地狱!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艾伦一边用笔在白纸上戳戳点点,一边解释道,“事实上,我们——艾尔人,并非这片大地土生土长的人种。在建国王拜伦建立拜伦王国之前,这片繁荣富饶的大地是伊拉纽人的家乡。比起我们艾尔人,伊拉纽人的发色以暗色调为主,嘴唇更厚,鼻梁也更为扁平一点。”
“……是这样吗?”夏洛愣了一下。他最近一个星期都在恶补这个世界的一些基本常识,但历史方面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贫民窟中见到的面孔,确实存在着艾伦所说的以上特征。
“所以贫民窟是……伊拉纽人的聚集地?”
“准确来说,他们是被赶到那里去的。”青年神经兮兮地看了看周围,仿佛是在确认没有人偷听。随后,他凑到夏洛的耳边,小声说道:“一千年前,建国王带领艾尔人来到这片大地后,大量驱赶、屠杀本地土著,掠夺物资,强壮的男性割去生殖器作为奴隶,老人和妇孺格杀勿论,以此断绝伊拉纽人的血脉……那时候制作的伊拉纽人头颅标本,至今还在伦德尔博物馆里当作展品展示呢。”
“据说伦德尔城建成的那一天,土著的血甚至足以填满整个护城河。因此,伦德尔又被称为‘血色国都’。”
顿了顿,艾伦继续说道:“不过到最后,伊拉纽人并没有被杀光。不知道是良心不安还是有什么别的考量,建国王拜伦制止了对当地土著的屠杀,并在dc区划出一块区域作为伊拉纽人的居住区,承认他们的国民地位。”
“那就是……贫民窟的雏形吗?”夏洛喃喃自语道。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
他的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窃取他钱包的瘦弱少年对他的称呼。
“外乡人”。
艾尔人对他们伊拉纽人来说,可不就是带来不祥与灾难的“外乡人”吗?
艾伦的讲解将夏洛的思绪从沉思中拉回:“残存的伊拉纽人表面上顺从拜伦王室,实际上仇恨的种子早已埋下,并且在千年岁月的浇灌下越发壮大。他们对艾尔人充满仇恨,组建成了小团体,并且不断吸引着其他幸存的伊拉纽人加入。他们的排外和团结足以让他们在伦德尔站稳脚跟,并且一点一滴地发展壮大。直到现在,他们已经是牢牢占据了整个dc区,成为寄生在伦德尔上吸血肿瘤一般的恶性庞然大物了。”
“因为你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所以我以为贫民窟的那些伊拉纽人不会那么排斥你,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发酵千年的憎恨让他们发了疯,疯狂排斥着除他们之外的一切。近两年的帮派暴动,也少不了这些伊拉纽人的参与……”
“……比起那些原住民,不如说外来艾尔人才是窃贼吧。”夏洛嘀咕了两句,随后抬起头,“王室对这些伊拉纽人不管的吗?”
“完全不管,甚至多有放纵。”艾伦耸了耸肩,轻蔑地嗤笑道,“或许对他们而言,为底下的民众树立一个吸引火力的靶子,比整治城市要重要的多吧,毕竟有王室和教会压着,伊拉纽人成不了气候。而近两年……呵呵,王室和教会内斗呢,腾不出手脚收拾他们。”
“总之,你就继续加油吧。如果你能顶着种族矛盾从伊拉纽人的嘴巴里问出东西来,这世上大概就没什么情报网是你建立不起来的了。我看好你哦,夏洛记者~”
艾伦笑容满面,语末尾音上扬,调笑意味明显。看来他对夏洛的工作已经不抱什么期待了,只是想接着贫民窟复杂的环境来锻炼他的情报能力。
“……不用你说。”夏洛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才,但艾伦的轻视还是让他肚子里憋了一口气,“倒是你,和狂鲨帮接触的如何了?”
“……啊,狂鲨帮啊。”艾伦心不在焉地把划得一团糟的白纸撕掉,握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比我想象的要难办一点……我找到他们的老大逼问,他承认了贫民窟招募有他们帮会的参与,但他们只是受到雇佣,负责提供保镖而已,对那组织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线索没断,但追查起来还需要一点时间……至少双休日之前是肯定搞不定了吧。”
“这样啊。”夏洛微微点头。事关铁心工匠,他也没指望短短一天的搜查就能得到多少像样的情报。
话题到此结束,办公室中的二人大眼瞪小眼,同时陷入了沉默。只有伪装者在桌面上兴奋地左扑右跳的声音,不断回响。
良久之后,艾伦一拍桌子,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好,下班!明天是工作日的最后一天,打起精神!”
109 魔方
“关于昨天的地震,你们报社里有什么传言吗?”
行驶的马车上,卡莱恩突然朝夏洛询问道。
“……传言?”
撑着下巴看窗外街道风景的夏洛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中年男性,眼神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卡莱恩似乎微微松了口气,“我听商会里的人说,昨天是伦德尔几百年来第一次发生地震,不同寻常……有人说会不会根本不是地震,而是火药引爆、战争开始的信号。”
“不过,既然地平线报社都没收到消息,那应该只是谣言罢了。虽然不如《伦德尔日报》,但《占星报》也是这城市里数一数二的报刊,如果真有其事,你们报社不可能收不到一点消息。”
“无聊的阴谋论。”夏洛微微摇头,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王室和教会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到要用战争来解决的地步。
至少暂时没有。
一路上,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昨天的争执,因此气氛虽然沉闷,但姑且还算融洽。
大约十分钟后,马车在路旁停靠。当夏洛走下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微微一怔。他看到,沃拉姆宅的邻屋,也就是原本属于布朗太太的宅邸,原本冷清的氛围已经焕然一新,显然是有了全新的屋主。
已经有人家搬进去了吗?这么快?
“嗯,看来手续都办好了。”卡莱恩走下马车,顺着夏洛的视线方向看去,喃喃说道。
……手续?
夏洛紧跟两步走在他的身后:“认识的人?”
“嗯,我受够和那个不讨喜的女人当邻居的日子了。”他指的当然是布朗太太。
顿了顿,卡莱恩一边朝大门走去,一边说道:“正好那个女人搬走了,我想与其让一个陌生人搬进去,不如找一个熟人,因此疏通了一下渠道……非常顺利。我可以打包票,这次,我们将拥有一个和睦的邻里关系。”
他朝夏洛眨了眨眼睛,看起来非常兴奋,用钥匙打开玄关的大门。夏洛低头看去,只见门口整齐摆放着两大一小,共三双鞋子。两大分别是男士皮鞋和女士平邦鞋,一小则是小孩子穿的童鞋。
客厅处有大人谈笑声及小孩的哭喊传来,换好居家鞋后,卡莱恩带着夏洛走入客厅。推开大门,只见凯瑟琳正坐在椅子上掩嘴轻笑。她对面的沙发上,一男一女端正而坐,男性有着较为罕见的红发,文雅的气质搭配那两撇小胡子,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一名约莫五六岁左右的孩童坐在妇人的腿上,正在大声哭闹。
“文德尔!”卡莱恩迎了上去,和男人用力拥抱了一下,“看到你真开心!”
红发的男性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记者男爵文德尔·列侬。他拍了拍卡莱恩的后背,微笑着朝夏洛点头:“一段时间不见了,沃拉姆先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如何,工作还顺利吗?”
“文德尔……”坐在他身旁的女性动作亲昵地拽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对方不该在这个场合提及工作上的事情。她站起身,朝卡莱恩和夏洛款款一笑,容姿秀丽、仪态端庄。而她怀中的小男孩依旧在大声哭闹,让两人有些难堪。
“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妻子艾莉娜,还有我的儿子小文德尔……不许哭,听到没有?我的儿子,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不许哭!”
文德尔瞪起眼睛,呵斥着艾莉娜怀中的孩童,但是效果并不好,除了让稚童哭声更大更响亮以外,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在这个世界的文化中,将与父亲/母亲相同的名字赋予儿子/女儿,代表亲属对后代所寄予的期望,因此父子同名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为了加以区分,人们会以“大”和“小”将同名的二者加以区分。
眼见自己的呵斥并没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大文德尔的表情有些尴尬,小声道:“抱歉,他平时不这样……应该是刚搬家,对陌生环境还不熟悉导致的吧。”
“哦,呵呵,是的……孩子们对环境特别敏感……”卡莱恩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显然孩童仿佛无穷无尽的哭喊已经让工作了一整天的他烦躁不堪了,只是碍于文德尔的面子才不好发作。
夏洛同样眉头微微抽搐。嘈杂的哭喊声烦人程度比起幻听还要更加严重,就连他胸前口袋里的伪装者都开始轻微震颤起来,似乎烦不胜烦。忍无可忍的他伸手在大衣内摸索:“也许一个益智小玩具能稍微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益智玩具?积木吗?恐怕……”文德尔轻轻摇了摇头。他们面前桌子上散乱的积木,正是导致孩童大吵大闹的罪魁祸首。
然而,夏洛从大衣内取出的却并不是奇形怪状的积木,而是一个由多种小块组合而成、每块上都涂着不同颜色的木制正六面体。
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夏洛歪了歪脑袋,“咔哒咔哒”拧动着手中的六面体,小方块亦随之不断改变位置,用不同的颜色排列出各种图案。
“这是‘魔力方块’,可以简称‘魔方’。”顿了顿,他发现众人脸上的诧异似乎并非伪装,只好将魔方的每个面朝众人展示,介绍道,“如你们所见,它是木制结构,内部有轴承,可以随意转动。魔方的每个面都有九个方块,是让每一面的颜色完全一致,还是在每一面都排列出特定的图案,由游玩者自己决定。”
这是他试验自己“工匠”秘符文的时候制作的小玩意,材料只是一些便宜的木头和颜料而已,并不珍贵,此时拿来送人也一点都不心疼。
夏洛把手中的玩具递给了小文德尔。小孩子抽泣着接过魔方,用带着婴儿肥的小手咔哒咔哒转动起来。灵活的结构和多彩的图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一会功夫他就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破涕为笑。
“……天才般的想法!没想到区区几个小木块,竟然能组合出如此新奇且有趣的玩具!”盯着自己儿子手里的小玩具,文德尔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他看向夏洛的眼神之中,也带上了一丝惊愕与不敢置信,“夏洛先生,这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忍不住感叹道:“我愿意以‘记者男爵’的名号打赌,有朝一日,这玩具一定会成为伦德尔不,全世界孩童童年最好的玩伴!”
“是的……它很大,不用担心孩子们像吞下小积木一样吞下它们,家长都会放心……而且,它的可玩性也极强,还能开发孩子的大脑!”
卡莱恩也赞不绝口,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夏洛,你这样的……‘魔方’,还有吗?给我几个,我明天要带去商会!如果操作得当,这一定会成为世界范围内的商品,我发誓!”
“呃……有倒是有。”夏洛愣愣地又取出几个魔方递给卡莱恩,有些茫然。
难道这个世界,并没有“魔方”这件玩具的存在?
他这算是……成为了某个品牌的创始人吗?
夏洛魔方,伴您的孩子一同健康成长?
“——棒极了,这次我一定会牢牢把持住专利,不让任何人夺走它!”卡莱恩兴奋地一挥拳头。他是那么的激动,甚至连自己平日里一贯表现出的稳重都抛之脑后,当着文德尔的面给了夏洛一个熊抱,“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就像我预想的那样,你会成为大人物的!”
“额……谢谢?”夏洛的脸色有些尴尬。经过一个星期的相处,他和卡莱恩还有凯瑟琳的相处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尴尬,但过于亲昵的动作还是会让他感到难堪,尤其是在一脸姨母笑的文德尔和艾莉娜面前。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尴尬,卡莱恩很快便压下了心头的兴奋,放开夏洛,将魔方的事情放到一边,转而和文德尔夫妇寒暄起来,聊天内容大致是询问对方对房屋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摆脱了尴尬的夏洛后退一步,静静看着小文德尔转动着手中的魔方。小孩子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也不能理解魔方的规则,只是随着自己的直觉乱转、沉迷于色彩的变化而已。
他盯着孩童天真无邪的纯净笑颜,眼神稍显柔和。
他本以为自己的存在如果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应该是在遥远的未来……和汽车、飞机之类创造性的革新一同,为大众所熟知。但却没有想到,最初的变化,竟然是来的如此之快,而且一点都不“革命性”,只是一件小小的儿童玩具。
从魔方开始改变世界吗?
……也不错。
他微不可查地颔首,碧绿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欣慰。他对这个世界,正在造成着微小、但切实存在的改变。
而就在夏洛内心感慨时,大文德尔却将话题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真羡慕你啊,夏洛年少有成,光是靠一个魔方的专利,就够让他成为富翁、安然度过下半生了吧?记者的工作似乎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说实话,从事这个职业,很得罪人……”
“那不行!”卡莱恩一口否定,随后就连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在疑惑刚刚的态度。
“……金钱归金钱,能力归能力。年轻人多锻炼一下,总不是坏事。我活着的时候能帮他看着,但总是会先他一步面见圣灵的……涉世未深的富家子弟被骗子骗光家产这种事,近几年可是越来越多了,我不希望夏洛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变成伦德尔市民饭后的谈资……”
他勉强找了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算是让文德尔信服。当然,夏洛知道,是罗杰·史密斯的秘术在作祟,让卡莱恩发自内心地支持夏洛担任记者一职,继续在地平线报社工作。
“……我理解了。”文德尔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对卡莱恩的深谋远虑表示认可。随后他的视线转移,在夏洛的身上停滞。
“夏洛,你最近在报社的工作如何呢?文森特主编有照顾你吗?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说,能帮的,我会尽量帮你。”
听到文德尔的问题,夏洛抬起头,迎着二人的目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文森特主编有关注我,为我提供一些方便。至于工作……”
犹豫片刻后,他选择了实话实说:“有一些困难。我正在调查一个……非法贸易组织,他们最近被目击到在贫民窟出现。但我对当地人的采访……进展不是那么的顺利。”
除了把“神秘超凡组织”替换成“非法贸易组织”之外,他将目前所遭受的困难如实相告。文德尔是出名的记者,经验和人脉都非常丰富,或许能把夏洛从他目前所处的死胡同里领出。
“……非法贸易组织!?”
凯瑟琳和卡莱恩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向夏洛的瞳孔之中,闪烁着的是显而易见的担忧情绪。
“贫民窟吗……”文德尔和他的妻子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似乎对他们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一样。这名记者男爵,更多的注意力是集中在“贫民窟”一词上,眉头微蹙。
“这就比较难办了。贫困的生活赐予了我的那些同胞们格外坚韧的意志,人情和金钱都不会好用……如果你不能得到他们的认同,你是不可能从他们口中得到哪怕一丁点消息的。”
“同胞?”夏洛微微一愣,仔细打量起文德尔的面部构造来。之前他没有在意,但眼前的男人,他红色的发色在以浅色调为主要发色的艾尔人中,确实鹤立鸡群,再加上他较为高耸的鼻梁……
“嗯,我是伊拉纽人和艾尔人的混血。”迎着夏洛惊讶的目光,文德尔捏了捏鼻子,似乎有些无语,“并非所有伊拉纽人都活在仇恨之中,比如我的母亲——她嫁给了一名艾尔人,并生下了我。两族之间确实存在仇恨,但那毕竟已经过了一千年了,一些明事理的伊拉纽人并不想把余生都浪费在糟糕的环境和根本看不到希望的复仇之中。因此他们走出了贫民窟,和艾尔人通婚,生下孩子……我认为这是‘融入’的第一步。”
“……你有一位明事理的好母亲。”卡莱恩按下心头的担忧,发自内心地称赞道。
好母亲吗?从艾尔人的角度看,确实如此吧。
夏洛不动声色地随口附和两句。他的内在是来自异世界的灵魂,既非精神艾尔人,亦非精神伊拉纽人。两族之间的矛盾,他只会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不会也没有兴趣介入其中。
“总之,很遗憾,我对贫民窟的伊拉纽人,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夏洛先生。”
大文德尔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似乎是为自己没能为后辈提供帮助而感到羞愧。他把手放在嘴巴前方,轻咳一声:“咳……这世上绝大多数问题,都并非只能用一种方法解决。如果你走入了死胡同,不妨转变一下思路,比如……不是通过贫民窟,而是通过上流社会呢?”
顿了顿,迎着众人茫然的眼神,大文德尔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因为找回了面子而重新恢复了自信:“事实上,伦德尔的贵族们,将在这个周末举行一场社交沙龙,而我有幸得到了邀请函。”
“参与者无一例外,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在我们看来困难无比的事情,人家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指示,就能轻易办妥。夏洛,你可以作为我的‘亲友’一同入席。如果你能够在沙龙上交好一两个朋友,甚至和某个贵族小姐私定终生,那你的未来,肯定……”
“哦,唐突打扰一下。”凯瑟琳突然插话,打断了大文德尔描绘的美好蓝图,“您说的社交沙龙,是否是这周日晚上六点,由莫雷·埃罗特·威尔德侯爵组织的那场?”
“……哦?哦,是的……就是那场。”大文德尔微微愣住,“您是怎么知道具体时间和主办人的呢?这些应该是随请柬附赠,只有受邀者才知道的信息才对……”
“哦,是的,它们就写在请柬里。”
凯瑟琳掩嘴轻笑,表情有些骄傲,有些自得,有些炫耀。
至于夏洛,他在听到“威尔德”这个姓氏的时候就反应过来,随后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只听凯瑟琳用故作平淡的声音说道:“今早有一位管家送来请柬,郑重邀请我们家夏洛·沃拉姆先生参加社交沙龙呢。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恶作剧,不过既然文德尔先生都肯定了,那想来应该是真的吧。”
“哎呀,伤脑筋,夏洛只是个小小的新人记者,怎么就和侯爵这么厉害的人物搭上关系了呢~”
“——什么!?”x3
卡莱恩、文德尔还有艾莉娜,三人忍不住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同时用讶异的眼神盯着夏洛,像是今天刚刚认识他一样。
“……额……”在目光的注视下,夏洛感觉有些尴尬,有些羞耻,忍不住后退一步。
“之前不是侯爵庄园煤气爆炸吗?我和同事去采访,和威尔德……侯爵聊了聊,感觉挺投机的,就……”
“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吧?毕竟是被激进派和保守派同时排挤的政坛边缘人……对吧?”
110 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被两大势力同时排挤,还没有“因病暴毙”,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象征。
地下石室中,镜中人布朗太太用食指在镜面上书写着颠倒的文字。
我不是官员,对伦德尔政坛的具体情况也不太了解,但我曾在一些超凡者聚会中听说过传言。除了激进派和保守派之外,还存在着持有不同理念的第三大派系,而威尔德侯爵,或许就是那个派系的一员……当然,只是传言而已。具体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当事人清楚了。
“……看来又被卷进麻烦的事情中了。”
夏洛轻叹一声,一边转动着手中的魔方,一边喃喃自语:“神秘组织的事情进展缓慢,我还要和罗杰·史密斯一起去见投资人,现在又多了一个周日晚上的社交沙龙……我的双休啊……”
布朗太太盯着夏洛手中的魔方看了一会,随后提起手指。
神秘组织?
“嗯。”
夏洛想了想,布朗太太此时被困在镜中,既没有战斗能力、亦没有可以交流的对象,因此并没有像对报社提交的报告一样隐瞒,而是将神秘组织的事情如实相告,包括他们把无才能者布罗肯转变为超凡者、疑似在进行人体试验的情报在内。
静静听着夏洛的讲述,布朗太太眼中的颜色伴随着感情逐渐褪去,呈现出一双冰冷而无情的深紫色眼眸。而当夏洛转头看向镜面的时候,一切又都恢复原样,布朗太太依旧是原本那副表情,不曾有丝毫改变。
“所以,关于贫民窟,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比如你在里面有没有熟人?或者某个组织、秘密结社,能够对我的工作有所帮助?”
至于那个神秘组织,他倒是没指望布朗太太能够知道内情,毕竟她之前一门心思都扑在复仇上,应该对这些事情不太在意才对。
……很遗憾,我无法在这件事上对你提供任何帮助。
布朗太太提起手指,缓缓在镜面上写到:我只能口头上祝福你,希望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行吧,承你吉言。”夏洛勉强地点了点头。不出他所料,镜中人也没什么好办法。看来就像文德尔说的那样,他只能尝试着换一种思路,拜托威尔德侯爵来帮他解决问题了。
在喂食过伪装者后,夏洛和镜中的布朗太太道了一声晚安,转身通过阶梯离开,准备回卧室休息。
煤油灯的火光逐渐远去,石室逐渐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良久后,一声悠长的叹息声,仿佛从无限遥远的世界传递而来,带着一丝缥缈莫测的神韵,在狭窄的空间中碰撞、回荡。
“量产超凡者?”
“神秘组织?”
“……呵呵。”
低低的笑声中,随着“哧~”的一声轻响,一道橘红色的火光一闪而逝,照亮了一双淡漠无情的深紫色眼眸。随后,黑暗如水面的波纹般荡开,一双足有铜铃大小的墨绿色眼眸睁开,瞳孔呈现竖状,其中隐藏着的,是野兽般的峥嵘与狂暴。
“跟着夏洛。”
清冷的声音淡淡说道,其中命令的意味明显且不容置疑:“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当然,不要太过刻意,也不要被他发现你的存在。”
“——嗷呜!”
一声低沉的嘶吼,黑暗中的野兽似乎已经理解了目标,随后重又隐匿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这之后,黑暗之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
翌日,地平线报社二楼,记者办公室。
“额……所以你要发财了?”
艾伦用狐疑的眼神盯着用手指逗弄着伪装者的夏洛猛看,似乎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靠那个什么……魔方?”
“可能吧。”看着跟在自己手指后面撒欢跑的伪装者,夏洛眉头微挑,感觉它的体型似乎比昨天大上了一整圈,“我的……父亲,大清早就带着样品去申请专利了。如果不出问题的话,会授权给紫金雀商会,由他们代为生产、宣传、销售。”
“那你可得做好准备,迎接盗版商品的冲击了。”艾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悠然道,“‘专利’这玩意,可不是人人都尊重的。”
“这是商会该头疼的事情。而且我无所谓,我暂时不差钱。”夏洛淡淡说道。他确实不差钱,之前参加聚会时的五千金伦他至今还存在银行里没动过,到了下个月又会有五千金伦进账。他现在对金伦没什么概念。
艾伦露出了一副牙疼的表情:“……真羡慕你说这话时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算了,不说这个。你的稿子,应该是今天上报吧?”
“嗯,我看过了。”夏洛扬了扬手中的一沓报纸,头版头条是一名穿着清凉过了头、身材火爆的妙龄少女黑白照片,那尺度叫人哪怕只是瞥一眼都忍不住面红耳赤。抬头上,飘逸而轻浮的笔迹书写着报刊名称:《花花公子》。
“我看看!”艾伦精神起来,劈手夺过报纸,飞快翻阅起来,“美食专栏,我记得是在……找到了。只有这么一点地方啊……算了,新手也没资格挑三拣四的。”
他一边看一边笑,声音越来越猖狂:“哈哈哈哈……‘足以带入棺材之中、超越生命与死亡的刻骨铭心之味’,‘真希望能换一双不曾品尝过的舌头,重新再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在反讽吧,哈哈哈哈……哎哟……”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有这么好笑吗?”
夏洛有些尴尬,脸上有些发烧。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读自己写的稿子,这种冲击力不亚于公开处刑。
“就有这么好笑,这篇稿子真棒……我可不是在反讽,我是发自真心这么想的。”拍着胸部顺了口气,艾伦笑道,“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想看到你这篇稿子的人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会对黄金马拉餐厅的鳗鱼冻产生好奇,想要亲自尝试一下究竟难吃到什么地步。无论如何,这将为那间餐厅带去客流量——至于是不是抱着猎奇心态的客人居多,那就不管我们的事了。”
“而且,厨师也已经在‘下水管道爆炸事件’中不行罹难了,他们究竟能不能吃到‘正宗’的鳗鱼冻,还要两说呢。”
说着,艾伦将自己手中的报纸朝夏洛展示。《占星报》的抬头下,头版头条就是《黄金马拉餐厅下水管道爆炸,是环境恶劣还是设施老化?》。内容大致是后厨发生莫名爆炸,厨师当场身亡,随后有毒气体泄漏导致前厅的服务员也全部死亡。黄金马拉餐厅暂时关闭,再营业时间未定。
撰稿人是,记者艾伦·让。
“好了,闲聊也差不多了,该去工作了。”青年把报纸卷好、贴身塞进口袋里,朝夏洛露出了微笑。
“走吧,事件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解决。我们要继续,调查那个神秘组织的相关情报才行啊。”
111 偶遇
低矮而简陋的房屋、凹凸不平的地面、横流的烂泥与污水,以及从各个角落传来的,原住民充满敌意的眼神。
时隔不到一天,夏洛重又踏上了贫民窟的大地。
“在借助威尔德侯爵的力量之前,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碰碰运气,寄希望于碰到不那么排斥艾尔人的伊拉纽人好了。”
夏洛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随后小心翼翼地迈过肮脏的污秽,朝着前方走去。
昨天他碍于氛围,只在贫民窟的外围绕了几圈,并没有涉入过深。今天他也同样不准备深入——越是深入,伊拉纽人的势力就越是强大,甚至可能引动全副武装的帮派甚至超凡者结社,那就真的是自讨苦吃了。
他并不抱着什么目的,只是顺着感觉在贫民窟中信步而行,以略带一丝新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他所不曾见过的风景。偶尔看到衣衫褴褛的本地住民,他会上前搭话,尝试着用金伦进行劝诱,但还不等走近,对方就一脸戒备地掏出刀具朝他比划,让夏洛的脚步无奈停滞。
除了行人之外,一些贩卖着日常用品的店铺,夏洛也会若无其事地走入,试探着和店员或者老板搭话,但总是遭到粗暴的驱赶,如果不是他跑得快,少不了要身上要多几道伤疤。
整整一个上午,他没能得到任何情报,甚至连一场稍微愉快一点的交流都不曾进行过。这让他对伊拉纽人的排外程度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这未免太离谱了……顽固地拒绝与外界的一切沟通,他们要如何获取资源呢?完全自给自足吗?”与贫民窟一街之隔的道路对面,夏洛背靠路灯杆蹲坐着,手里捏着两个伦德尔大馅饼,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低声抱怨道。
以一条街道为隔阂,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块。夏洛的前方,是房屋低矮、污水遍地的藏污纳垢之处,贫民窟。而他的身后,是鳞次栉比、车马喧嚣、繁荣富华的大城市,伦德尔。这种明显的割裂与错位感甚至让夏洛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就连他自己,也分裂成了迥异的两半。
一半,是苍白的、钉满铆钉的金属骨架。另一半,是仿佛烂泥一半涌动着的血与肉。而一颗完全由金属构成的心脏位于中央,有力地跳动着,将墨绿色的血液输送至全身。
夏洛猛地一摇头,错乱感随之消失。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捏紧、放松、捏紧、放松,随后轻轻舒出一口气。
“磨合期的幻觉啊……在白天也开始出现了。这代表我和秘符文和磨合也进入关键时刻了。”
喃喃自语着,他的瞳孔失去聚焦,视野穿透物质、看向了内在的深处。未知的空间之中,“旅行”种族秘符文高悬,如银月般照亮四周。而在那下方,由各种金属搭建成的怪异高塔上,墨绿色的“工匠”秘符文不规则地蠕动着,时而扩张,时而收缩,像是某种不定型的怪物一样,散发着让人作呕的韵律。
反应超乎想象的激烈,这是否代表……“工匠”和他的相性,其实不太好?
夏洛的心中有些担心。按理来说,有才能者正式铭刻第一枚秘符文前,需要经过漫长的考察、测试和各种秘符文的相性,挑选出和个体最为契合的符文之后才能进行铭刻。而他则是被罗杰·史密斯理所当然的认定为了铁心工匠,并铭刻了“工匠”秘符文。
但问题是……夏洛是夏洛,而非铁心工匠。与舒瓦尔兹·泰伦最为适配的秘符文,和他的相性,未必很高啊。
就在他的思维习惯性发散时,一名衣衫褴褛的孩童跌跌撞撞地走来。他的脸庞脏兮兮的满是灰尘,看起来似乎饿了很久,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恍惚。
突然,那孩童脚下一个踉跄,似乎不小心被小石子绊倒,双腿失去了力气,软软地朝着一边倒下。
然而,他瘦弱的身躯并没有就此与坚硬的地面碰撞,而是被一只从旁伸出的手臂拽住,就这么以吊姿半悬于空中。
夏洛盯着被自己拽住手臂的孩童,双眼微微眯起:“你没事吧?”
“……没事。”那孩童不知为何,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不敢和夏洛对视,“谢谢您,好心的先生。”
“谢就不必了,如果你能帮我找到一个人的话,反倒是我要谢谢你。”
夏洛微笑,抓住那孩童手臂的右手力量却逐渐加大,如同老虎钳。
“昨天下午,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年龄、差不多身高、差不多音色、差不多长相的孩子,偷……不,抢劫了我的钱包。”
“你这是……把我当怨种宰吗?”
“——呸!”
年龄估摸在七到十之间的小男孩猛地抬起头,脸上是不输成年人的阴狠,一口吐沫狠狠朝夏洛脸上吐出,被他偏头躲开。
但随后,夏洛就感觉手腕一震,竟是被小男孩狠狠掐在了麻筋上,整只手臂顿时酸软无力,紧握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一条缝隙。
小男孩顿时抽出手臂,转头就跑,以和他那瘦弱身躯完全不相符的速度在大街上疾驰,脚下生风。
“虽说那点零钱不算什么,法律也无法拿你这种年级的孩童怎么样,但……”夏洛凝视着孩童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肃然。
“至少我得教训你一顿。”
未知的空间之中,大量的灵性如间歇泉般从地底喷涌而出,注入高悬空中的银月。“旅行”秘符文挥舞着触须,在夏洛意志的引导下作用于物质世界,编织出无形无质的长鞭。只是这一次,长鞭的作用并非是鞭打,而是……捆绑!
正在狂奔的小男孩惊呼一声,只感觉双腿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再也无法迈开脚步,整个人就这么狼狈地摔倒在了十字路口,本就脏兮兮的衣服上又增添了不少灰尘。
摔倒的小男孩,他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挡在了马车道上,挡在了一辆正在行驶的华丽马车前方。车夫连忙绷紧手中缰绳,同时大声呼喊,所幸他的技术还算不错,马车及时停稳在孩童的前方。
小男孩除了摔倒时的擦伤和惊吓外,并没有受到额外的伤害,只是驾车的马匹在车夫的大力拖拽之下高高抬起上半身,带动整个车厢剧烈晃动。
夏洛远远看着这惊险的一幕,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只见一道黑影从车厢中窜出,猛地冲到了地上的孩童身前。
随后响起的,是充满暴戾的野性咆哮,以及一声稚嫩的痛呼。
“嗷呜~汪!!!”
“啊——!!!”
112 狂犬
“啊——!!!”
稚嫩的痛呼声让夏洛心中一紧,连忙朝事故现场冲去。而从装饰奢华的马车车厢之中,一名男仆打扮的人匆匆走出,手中提着项圈和铁链:“伯伦,伯伦!伯伦,过来!”
他招呼的对象,是一条通体雪白的大型犬类。此刻那畜生正蹲坐在那孩童的身前,看起来不安而暴躁,口中涎水滴落,犬齿上还沾染着一抹血色。
那抹血色从何而来,倒在地上的少年肩膀部位撕裂的衣服与外翻的皮肉,就是最好的证据。
夏洛俯下身体,查看着男孩的伤势。伤口很深,虽然不到骨头,但也伤到了筋膜,所幸动脉并没有破裂,因此血流的不多。
但是,这不是一般的外伤,而是动物所造成的咬伤。牙齿上的细菌以及后期可能导致的伤口感染,无一不是让人头疼的问题。而且最关键的……
夏洛盯着那只正在被男仆训斥的狗看了一会,确认到它的眼眶红肿,精神也萎靡不振,舌头耸拉着,口中涎水止不住地淌落,在地面留下大片的水渍。
“……啧,麻烦了……”他忍不住咋舌。
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他从腰间的挎包中取出了水壶,拧开水盖,走到那咬人的畜生身边,缓缓倾倒。
“淅淅沥沥~”
清冽的水流如瀑布般洒落在地,溅起水花。那畜生浑身一颤,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表现出了对水流明显的畏惧之感。
夏洛的心微微下沉。他并非专业的兽医,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他这个外行人也能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了。
狂犬病!
在这个没有人发明出疫苗的世界,这是一旦发作,死亡率就高达百分之百,无药可救的绝症!
“你在做什么?”一旁的男仆对他怪异的行为感到疑惑,看了看地上的小男孩,随后视线转回夏洛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摆出一副狐疑的表情,“先生,你和这小……小孩子,是什么关系?”
地上的孩童衣衫褴褛,要么是贫民窟跑出来的埃拉纽杂种,要么是沿街乞讨的孤儿。而夏洛不仅容姿过人,身着的服饰也怎么都和“贫寒”这个词汇扯不上关系。两人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什么交集的样子。
因此,虽然没看好主人的爱犬让他被罚掉了半个月的工资,他也没有第一时间把不满迁怒到少年的身上。
“什么关系都没有。”夏洛收起水壶,低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声不哼的小男孩。他一言不发,只是咬紧牙关来抵御肩膀上的疼痛,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管不问,似乎已经任命了。
“……这只狗患上了狂犬病,你不知道吗?”
男仆先是微微一愣,随后脸上爬满了讶异:“什么,伯伦有狂犬病!?你……您是医生吗!?可以让我看一下您的执照吗?”
“我不是医生,也没有执照。”夏洛缓缓摇头,“但是,这只狗主动袭击人类、眼瞳泛红、精神萎靡、涎水不止、畏惧水流,这些都是典型的狂犬病症状……”
“没有执照啊。”男仆猛地打断了夏洛的话,脸上流露出明显的苛刻与怀疑的神色,“那请您不要借题发挥了。伯伦咬伤这名男孩,是因为马车颠簸受到了惊吓。眼睛泛红是因为红眼病。精神萎靡是没休息好。涎水不止是饿了。畏惧水流是……是个性。空口无凭,难道您想就凭几句话,让我相信您的一面之词吗?”
他盯着夏洛和男孩的眼神中满是戒备,估计是将这当成了某种碰瓷诈骗:“伯伦咬了人,这一点我们承认,也愿意给出相应的补偿,但请不要把宽容当成是软弱——阿曼迪乌斯家族的荣光,不容任何人玷污。”
——克劳里迪亚……!
夏洛的瞳孔微微收缩,猛地朝停在路旁的马车看去。车厢上,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灰狼,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仰天嚎叫。
是那个……克劳里迪亚!?地平线报社投资人的,克劳里迪亚?
他收回眼神,低头在心中沉吟着。
按理来说,他应该在这个时候选择回避,默默离开才是。孩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之前还抢劫过他的钱包,牵扯进这件事情中,他会收获的只有麻烦。
但是,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他而起的。如果他没有用星之鞭捆住男孩的双脚,他就不会被狗袭击,更不会有感染狂犬病的风险。如果他就这么离开,而男孩在不久后因为狂犬病而身亡的话,他是不是……
就是杀害这个孩子的凶手?
……不能放着不管!
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夏洛开始思考起对策来。
这个世界还没有人发明出狂犬病疫苗,没有有效的预防手段。不过,他倒是知道一个对付狂犬病的土方,是小时候从老家那里的老人们学到的,不需要什么精密的仪器或者复杂的手续,只是有一件必须的道具。
就是咬人疯狗的脑子。
于是,夏洛抬起头,朝着男仆道:“这只狗……我想把它买下来。你开个价吧。”
他银行里还有不少金伦,因此有这个底气说出这种话。
“……”男仆眼中的怀疑越发浓厚。先是咬定伯伦患了狂犬病,随后又想要买下它,这前后矛盾的行为怎么看都是别有所图,像极了图谋不轨的诈骗犯。
“不卖,这是我家主人的爱犬,平时都乖巧又聪明,只会对心怀歹念的恶客露出獠牙……”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小男孩,眼中闪过明显的轻蔑之色,虽然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咬你,似乎也不算咬错!
地上的小男孩,虽然不言不语,但所有人的声音都听在耳中。男仆话语中的蔑视意味,让他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用力之大甚至让关节的部位微微发白。
“……看来用道理是很难说清了……”夏洛正想说,让男仆叫一名信得过的兽医来作证,却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回响在所有人的耳中。
“温斯顿。”
“把伯伦杀掉吧。”
113 风暴
从车厢中传出的声音如同来自极北的冰山,冷酷、刺骨,却又蕴含着不容置喙的沉重。
“……什么!?”男仆猛地回过头,像是被卡主嗓子的公鸭一般,发出了怪异的惊呼,“主人,为什么——”
“听话。”
没有任何解释,仅仅是仿佛长辈对胡闹年轻人的一句呵斥,就让男仆的一切话语都被打回了肚子里,低下头,乖巧而安静地应声道:“是的,您的意志,我的主人。”
夏洛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奢华的马车车厢。他能感觉到,有一双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眼睛,散发出莫可测的恢弘存在感,正在隔着单薄的车厢壁,对他投注视线。
那到视线的主人,就是……
他看着男仆提起手中的文明杖,一脸不忍地别过头。而那咬人的畜生不安地呜咽着,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事情有所预料。从那畜生的表情判断,它是想要仓皇逃窜的,但却又被像是什么恐怖的存在威吓了一样,四条腿颤抖着,分毫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那么,尸体可否……”
“随你处置。”
顿了顿,车厢中传出的声音补充道:“夏洛先生,现在是工作时间,希望你能努力工作,以回报我在你身上倾注的投资。”
“另外,我们的会面时间定在周六下午两点,不要忘记。你要在一点五十之前准时到达报社,史密斯先生会在大门处等你。不要迟到。”
“那么,今天就这样……祝事情能如同你所期待的那样,往好的方向发展。”
话音落下,夏洛却忍不住微微一愣。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个说法……
他正想深思,却只听“咣!”的一声沉闷声响,随后是犬类临终的呜咽。只见男仆一脸不忍的表情放下手中的文明棍,而那有着白色皮毛的犬类在地上扑腾了两下,不再动作,只有四肢仍在轻微地抽搐着。
“好了,你如意了……还在等什么?快点把那小畜生从车道上移开!”
听到男仆恼怒的催促,夏洛值得暂时放下脑海中的思绪,依言将小男孩从车道搬开。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重又开动,载着男仆和自始至终都不曾下车的灰狼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投资人吗?他来贫民窟附近,是做什么?”
夏洛将目光收回,用脚踩住蠕动着身体,似乎是想要悄悄离开的小男孩衣角:“你不能走……你不想得狂犬病死掉吧?”
“……呸,别以为我会感谢你,外乡人!”
小男孩面色凶厉,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不过,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他的态度还是多少软化了一点——至少刚刚那口吐沫是冲着地面,而非夏洛的脸。
“……我希望你能够认清我们彼此之间的形式,孩子。现在是你落在我的手里,而非……正相反。”
挑了挑眉,夏洛双手掰开了狗尸的上下颚,随后缓缓发力。
在孩童铁青的面色中,随着一声清脆的骨折脆响,那畜生的上下颚以不自然的状态拉开,再也无法,也不可能合拢了。
“我会救你,毕竟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但是,在救你的过程中,你会受到多少皮肉之苦……就取决于你的态度端正与否了。”
“……呸!伊拉纽人,永不向艾尔人屈服!外乡人,尽管来把,我不怕!”小男孩牙关紧咬,但是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和攥紧的双拳,证明他并非如同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畏。
“随你。”耸了耸肩,夏洛从挎包中取出小刀。或许是因为紧挨着贫民窟的缘故吧,这条街道上人迹罕至,一眼望去只有萧瑟,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他也懒得再另外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干脆坐在人行道上,就地帮小男孩处理伤口。
卫生问题?当然,为了避免破伤风,要进行消毒。不过夏洛并没有饮酒的习惯,自然也没有携带酒水,因此只能用稍微简单粗暴一点的方法来消毒了。
刀锋被火焰灼烧着,散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便灼烤得通红。
“首先要放血。忍着点,会有点痛。”
“噗嗤!嗤嗤嗤~”
“啊——!!!!!!”
……
上、下、左、右、前、后。无限的镜面互相映照,编织出无限重复、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的镜之地平线。
在这片无限空间的“奇点”处,一道人形的身影,傲然而立,深紫色的瞳孔淡漠无情,如同居高临下俯瞰人世的神灵。
那道身影奇诡而邪恶,明明大致呈现人形,但全身却散发出明显到根本不用去探知的非人气场,仿佛是对人类的一种戏仿。其体表时不时有透明如结晶般的毛发生出,随后又迅速脱落,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肌肤下也不时有事物凸起又平复,仿佛那层外壳之下的血肉正在不受控制地增生着,可怖而可憎。
那道身影悬于无限镜子世界的中心,眼神穿透遥远的空间,凝望着某处,口中呢喃有声,那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不似人类的发声器官所能所能发出的声音,沙哑而粗犷,仿佛某种凶暴野兽的嚎叫,却又能够让人莫名理解其中的含义。
“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话虽如此,却没想到搭上了我的狗。”
“可惜,哪怕明知有人借着贫民窟作为掩护,我也要顾及影响,不能简单粗暴地用暴力解决问题。文明社会就是这点不好。如果是千年前统治这片大地的索莫拉文明,就……”
“……算了。不听话的疯狗,也只有死路一条。”
“舒瓦尔兹·泰伦,铁心工匠,你呢?你是条叛逆的好狗,还是咬人的恶犬?”
“席卷伦德尔的暴风已经开始成型。在这场由各方势力搅动而成的风暴中,谁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谁又将成为最后的赢家?”
在比起询问某人、更像是在自问自答的呢喃后,无限延伸的镜之空间,重又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
114 小飞贼
“……好了,我也只能做成这样了。在伤口愈合前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碰水,尽可能静养……虽说对你而言应该不太可能吧。”
将肮脏的亚麻布衣服撕成条状,混杂着疯狗的大脑紧紧包裹在男孩肩膀的伤口处,夏洛微微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患了狂犬病的狗,大脑中会产生抗体血清,这不仅仅是老祖宗通过实验总结出来的经验,也有现代医学结论作为佐证。夏洛的处理应该会有作用——但也仅仅是应该而已。
这个超凡世界,和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之间,存在差异,人种也好犬种也好,都不尽相同。他的紧急处理究竟能否让男孩免于被感染,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而且,就从男孩的身体状况和居住环境来,恐怕免不了细菌进入伤口。后续的感染、化脓,恐怕……
夏洛盯着地上的小男孩看了一会。只见他的头上满是汗水,身体也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着,却自始至终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仿佛只要有一点声音漏出来就是示弱了一样。
“……你不能再呆在贫民窟了,你会死的。”沉吟片刻,他缓缓道,“你需要一个干净、安全的环境……或许福利院会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转过头,看向不知何时聚拢在他身后,衣衫褴褛的几十号孩童。其中有两个熟悉的面孔,正是昨天试图用重物偷袭他的贫民窟小孩。
“你们也是一样的……需要干净的食物和水,还有整洁的环境。”
“而代价是,被恶心的权贵当成玩具肆意玩弄。”一道莫名给人以狠厉之感,夹杂着些许青涩的声音响起,沙哑之中带着一抹深切的讥讽,“你不会真以为,你们艾尔人,会有人好心到开办福利院这种无利可图的公益设施吧?”
孩童们让开道路,一名年龄约莫在十三四岁左右,似乎是首领的少年走到夏洛身前,抬起头仰望着他,眼神是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冷库与审视,他下嘴唇上的伤疤,更是为他增添了一分连成年人都鲜有人能具备的野性。
“小心,首领!”身后,那名刚刚接受了夏洛紧急处理的少年提醒道,声音之中带着一丝焦急,“之前我感觉到被无形的绳索捆绑,那是这个外乡人的力量不会有错!他和那群人一样,掌握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那群人’?”顾不得询问福利院相关,夏洛从小男孩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你是指,你们曾经见到过类似的,掌握着不可思议力量的人?”
超凡者吗?而且,在那之前……
夏洛俯瞰着眼前的孩童们,发现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眼中流露出异色,每个人都保持着自己精神的清醒与完备。没有一个人,展现出“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的任何症状。
他的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惊容。
这些孩童,全员,都是“有才能者”!?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嘴唇上有着伤疤的少年看了看周围的孩子们,缓缓道,“虽然他是艾尔人,但他帮助了我们的兄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烂好人,易于掌控。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和那群杂种相似,掌握着那种力量。他是绝佳的……甚至可以说是最佳的人选。”
无视了夏洛微微抽搐的嘴角,少年环顾四周,大声道:“现在,我以第二代‘怪盗罗宾’的身份发起投票——同意信任这个蠢货的人,举手!”
话音落下,小男孩自己完全没有带头举手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其他孩子们,似乎在等待他们做出选择。
衣衫褴褛的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什么动作。但很快的,随着一名左眼眼眶有着大片淤青的男孩哆哆嗦嗦着举起手,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去。
在众多眼神的注视下,那名男孩一缩脖子,似乎有些畏缩。但最终,但还是带着一丝哭腔,自暴自弃般大吼起来:“我的哥哥,被那群混蛋抓走了啊!我想救回我的哥哥!”
“那群混蛋杂种,每天每天都在抓人,已经有很多兄弟姐妹被抓走了!我不想成为下一个,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成为下一个啊!”
话说到最后,那男孩的情绪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哥哥,我要哥哥回来啊!!!”
他的身旁,一名女童沉默着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犹豫片刻后,缓缓举起手臂。
随后,陆陆续续的,所有的孩童们都沉默着,将手臂举起。夏洛的身后,那名肩膀受伤的孩童走出,回到伙伴们的身边。他环顾四周,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挣扎之色,最终犹豫着,缓缓举起了没有受伤的左臂。
“……全票通过。”自称第二代“怪盗罗宾”的少年点了点头,似乎对眼前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他抬起头,以与他当前年龄截然不符的成熟眼神盯着夏洛,深褐色的眼眸深处,暗藏着一丝审视。
“艾尔人,我们是‘小飞贼’,活跃于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小偷集团,你应该听过我们的名头。我们曾经的首领‘怪盗罗宾’在不久前遇害,我是第二代首领。你可以简单称呼我为‘罗宾’。”
“你的名字呢?”
“……夏洛。一名记者。”夏洛环顾四周。他从眼前这些孩子们的眼中,看到了怀疑、审视甚至仇恨。但通过他们刚刚的表决来判断,这些孩子们正在遭到迫害。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来为他们提供帮助。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方面他能够从这些孩子们的口中获得神秘组织的相关情报,另一方面,他们还可以在今后进行更深一层的合作,比如……
情报网。
这些活跃在街头巷尾、对街道无比熟悉的小飞贼们,难道不是极好的情报来源吗?而且他们有着孩童的外在,是最不容易被人戒备的群体。
“……记者?不是侦探吗?”罗宾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疑惑,随后消失无踪。
“算了,无所谓……既然表决已经通过,那就跟我们来吧。我兄弟们把你昨天到贫民窟瞎逛的事情告诉了我,我能猜到你是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情报。”
“……去哪里?”
“下水道。”
夏洛跟着小飞贼们走进一处狭窄阴暗的小巷之中,眼睁睁看着小飞贼们一拥而上、掀开阴井盖,露出通往地下的攀爬式铁梯。阵阵恶臭从地下涌出,那是熟悉的下水道味道。
“跟紧点,别走丢了。”
115 失踪
往日黑暗而寂静的伦德尔下水道,迎来了数十名不速之客,其中大多数都是不满十岁的幼童,唯有一人身材高大、体形修长,有着与这糟糕环境格格不入的俊美脸庞,正是夏洛。
走在最前方带路,罗宾的声音经过墙壁的碰撞,带出阵阵回声:“伦德尔的下水道错综复杂,简直如同迷宫,而且因为修建时不同施工团队管理混乱,几乎没有人能够摸清它的全貌。我们的前任首领,初代怪盗罗宾,他用近十年的时间探索了小半个下水道系统、并绘制成地图,让我们能够利用这个迷宫,以隐蔽的方式在市内移动。”
说着,他的脚步突兀停滞:“我们到了。”
夏洛抬起头,只见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间规模不小的石屋。周围的垃圾被清理干净,污水也被挖开的渠道引流、避开了房屋,甚至还点燃了驱赶蚊虫和动物的熏香。而石屋本身,虽然略显陈旧,但是非常坚固,看起来能够容纳数十人在其中居住。
……下水道是包括老鼠、蟑螂等众多生物在内的巨大生态系统,但夏洛属实没有想到,其中竟然还包括这些小飞贼们。他本以为他们是要通过下水道转移到某个地点,但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地,干脆就在这个充满污秽和恶臭的地方内部。
“这里是修建下水道系统的施工团队搭建的临时窝棚,在工程结束后没有拆除,被我们发现,并且稍微修整了一番。这里绝对安全,而且储存了足够我们所有人生活一个月的食物和清水,除了糟糕的味道外,可以说是最好的住所……当然,现在,它多了一个破绽。”
说着,罗宾横了一眼夏洛。他口中的“破绽”是什么,不言自明。
“放心,我不会把这个地方透露给其他人的。”
夏洛盯着罗宾的眼睛,认真道。这些小飞贼是一笔巨大的宝藏,可以成为他重要的助力,摆脱报社钳制的助力,他不会让给任何人。
“……最好是。”罗宾打了个手势,其余小飞贼们会意,排好队伍整齐走出大门,在石屋外等待。期间,他们表现出了和他们年龄完全不符合的沉稳与安静,没有一个孩子发出声音、或者做出多余的动作。
要知道,小飞贼之中,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六七岁左右!
似乎是察觉到了夏洛的视线,罗宾伸手示意他坐下,同时淡淡说道:“我们是埃拉纽人,也是孤儿,在这座城市中是绝对的弱势群体。想要活下去,就要舍弃个体的意志,化为‘小飞贼’这个整体。”
“……你们应该吃了很多苦。”石屋中没有桌椅,只有休息用的被褥,夏洛也不讲究,直接盘腿坐在了由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震。
“不过,我这个外人也没资格对你们指手画脚——现在,和我说说看吧,你们不惜暴露秘密基地,也要把我这个外人带来这里的理由。”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尤其是不那么自命不凡、高高在上的聪明人。”
罗宾深深看了夏洛一眼,学着他的样子盘膝而坐,一板一眼,看起来像个小大人——当然,前提是忽略他那比成年人还要更加浑浊与晦涩的眼神。
“三个月前,具体到月份就是8月中旬。有外来者到贫民窟以‘试验药物’为名,招募有偿志愿者。”
夏洛的瞳孔微微收缩:“……我正是为他们而来。”
“我猜也是。毕竟除了他们之外,贫民窟最近也没有其他反常的事情了。”罗宾微微点头,“一开始,他们倒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普通的招募而已。但是,贫民窟对外人的排斥,你在这两天里应该也亲身体会过了。愿意和他们走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其中应该有一个……叫做布罗肯的侏儒吧?”夏洛突然道出言。
闻言,罗宾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他?他是艾尔人和埃拉纽人的混血,因为畸形被遗弃,贫民窟的居民也视他为玷污纯净血脉的怪物排斥他。他对那高额的报酬没有什么抵抗力,是寥寥几个愿意跟他们走的人之一。”
“……我们是‘过命’的交情。”顿了顿,夏洛略过了这个话题,“不过,你也说了,‘一开始’。也就是说,那群人,在后来做出出格的事情了吗?”
“是的。”罗宾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缓缓道,“或许是因为人数实在太少了吧。大约一个月后,也就是九月中旬的时候,他们开始采取行动了。”
“我们的一位兄弟……在单独行动的时候,失踪了。”
“……失踪?”夏洛微微眯起双眼。他想起之前小飞贼们表决的时候,那名情绪崩溃的小男孩的说辞。
‘我的哥哥,被那群混蛋抓走了啊!’
“失踪,一开始我们是如此以为的。下水道错综复杂,就算我们将已知的部分烂熟于胸,一旦方向感出现偏差,也难免会误入地图中不曾标注的通道里,再也找不到归路。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所以在搜救未果后,除了再三警告兄弟姐妹们小心谨慎、不要误入岔道外,我也没有多想。”
“直到一个星期后,第二名失踪者的出现。”
“那是一名姐妹,同样是单独行动,同样是在下水道悄无声息地不见踪影。我察觉到了异常,勒令所有小飞贼必须保持三人以上的组队行动。这会大大拖累我们的‘生意’,但为了兄弟姐妹们的安全,这是值得的。那时我已经察觉到有人将目光盯在我们身上的事实了,但我天真的以为,只要组队行动,就能有效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我太天真了。”
“又是一个星期后,一支三人小队,失踪了。”
“那之后,以一个星期为周期,不断有兄弟姐妹失踪……少则三人,多则四五人,下水道,地上……不断不断有人失踪,我们就像是被圈养的绵羊一样,每到规定的时间就挑选出几只,赶出羊圈宰杀。”
“上一周,我将所有兄弟姐妹聚集在这件石屋内,由我亲自守夜。兄弟姐妹们睡下前,我刻意清点了人数,三十七人。”
“一整夜,我除了眨眼之外,没有哪怕一刹那合上眼皮。一夜无事发生,没有任何人接近、没有任何人离开。我感到由衷的喜悦,以为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应对方法,但当我再次清点人数的时候……”
“只剩下三十五人。”
“小鸽子兄妹,在我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失踪了!”
“我可以确定,这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而是某种超乎想象的怪物的力量。因此我们一直在寻找……寻找能沟通、能合作,与那群杂种为敌的……怪物。”
罗宾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牢牢盯在夏洛的脸庞上,其中有憎恶、有恐惧,也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希冀之光。
“而最终,我们找到了。”
116 无路可逃
“当着别人的面用‘怪物’称呼对方,可是很容易引发流血事故的。”
顿了顿,夏洛回望着罗宾那双布满血丝、似乎很久没有合上过的眼睛,缓缓道:“我们这种……生物,学名是:超凡者。”
“另外,通过你的描述,我无法将小飞贼失踪的事情,和那个在贫民窟招募试验品的神秘组织联系起来。罗宾,你是如何确定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那个神秘组织的呢?”
“……超凡者,这个名字,我记下了。”
罗宾似乎稍微冷静了一点,回答了夏洛的询问:“至于如何确定是他们的手笔,非常简单。是一名同胞……一名一度失踪了的同胞,给我们带来的情报。”
“你是说,失踪后的孩子,重新出现在了你们的眼前,并告诉你们他是被那个神秘组织的人抓走的事实?”夏洛的表情专注起来,身体微微前倾,“除此之外,他还有说些什么吗?以及,现在他人在哪里?”
罗宾缓缓摇头:“没有了……他似乎有什么顾忌一样,不管我们怎么询问,他的回答也始终只有那么几句。”
“他告诉我们,同胞失踪的真相是诱拐。那些在贫民窟招人的混账不敢对艾尔人下手,就把主义打在伊拉纽人身上,金钱无法打动人,他们就诱拐我们这些无人关心的孤儿……混蛋!”
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疼痛让罗兵稍微冷静了一点,继续说道:“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同胞都被当作试验品关押,每天被强迫着进行各种试验……一些同胞以惨烈的姿态死去了,但也有一些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力量。那名带回情报的同胞,他就是利用自己的力量,从那群人手中逃出来的。”
闻言,夏洛微微眯起双眼:“不可思议的力量?”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也是不会相信的。当着我的面,那名同胞的身体像是空气一样,穿过了墙壁……那绝对不是什么魔术把戏!”罗宾盯着夏洛的双眼,似乎想要从他的瞳孔中看出什么一样,“就像你对小查尔使用的能力一样,那是属于你们……超凡者的力量。”
“……穿墙吗?”夏洛点头表示理解。确实是简单粗暴的能力,如果应用得当,从看管森严的监牢中逃跑也不是痴人说梦。
“同胞说,他虽然暂时逃了出来,但是那群人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抓他回去……他让我们不要管他,尽快逃离这座城市。”罗宾缓缓说道,脸上的表情满是自责,“那之后没多久,他为了避免暴露秘密基地,就用自己的能力逃跑,再次失踪了。现在应该是被抓回去了吧,这一次他们有了准备,恐怕不会再给他逃出来的机会了。”
“艾尔人……夏洛。”罗宾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之中也带上了一丝诚恳。
“你是为了那个组织的人而来,我们小飞贼会尽可能为你的行动提供帮助,只要你……尽快将那个组织的一切曝光在大众眼中,拯救我们的同胞!”
“你是记者,凭借这么大的新闻,你一定能成为大人物的!”
迎着少年暗含祈求的眼神,夏洛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双眼微闭、似乎陷入了沉思。而罗宾见状也不敢出言打扰,只能焦急而沉默地等待着。
半分钟后,他睁开了眼睛,在罗宾殷切的眼神中朝他点头:“我可以帮助你们。这和我原本的任务并不矛盾,不过顺手而为的事情。”
“——太好了!”狂喜的神色在罗宾的脸上绽放,将他原本的狠厉气质驱散不少,看起来像是个正常的十岁少年了,“那立刻……”
夏洛却挥了挥手,打断小飞贼首领想要说的话:“别着急。让我们来谈谈你们的事情。”
“我们的……事情?”
狐疑的神色在罗宾的脸上一闪而逝,随后转变为恍然:“哦,我知道了,你的钱包和里面的现金,我会物归原主,并且让冒犯你的小查尔他们谢罪……”
“不是这种无聊的事情。”夏洛打断了他的话,肃然地盯着罗宾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超凡第一定律,超凡相吸。超凡之间存在着吸引力,如同异极的磁铁。一旦接触到超凡的世界,哪怕只是表层的一点,也会被磁力浸染,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本一无所知的安宁生活中去了。”
他看着面色微变的少年,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怜悯。如果只是有才能者,还无关紧要,但眼前的少年已经亲眼见证过了超凡的存在,见到了超凡者穿越墙壁的事实。他已经无可避免地被“超凡”打上了标记,就好像到了交配期、自动在体表散播信息素吸引交配的昆虫一样。当然,被吸引而来的并非人类,而是密密麻麻、渴求着宿主的寄生虫:秘符文。
超凡者渴求力量,渴求秘符文,而秘符文也同样在渴求着超凡者。这是一个相互渴求、相互选择的过程。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杀戮、血腥、诡谲……是主要旋律。
“它们无处不在,再天空中飞翔,在大地上疾驰,在地底深处匍匐,等待着无知的可怜虫从它们身旁经过,随后一跃而出,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嚼碎他们的骨头、吞噬他们的灵体。”
“从你们被盯上的那一刹那起,事情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即使你们因为我的介入而侥幸逃过这一劫,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你们接下来的人生都将在诡谲与恐慌之中度过,因为超凡……无处不在。”
罗宾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他想要指责,想要呵斥夏洛危言耸听、恐吓于他,但是他却又没有底气。
他对超凡,一无所知。万一,一切真的如眼前的艾尔人所说那般……该怎么办?
“你们需要引路人,带领你们走入超凡的世界,赋予你们足以自保的力量的引路人。你们无法逃避超凡,只有面对。”
夏洛深深看了罗宾一眼,没有第一时间毛遂自荐,那只会让他看起来动机不纯、不安好心。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这些事情之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现在,告诉我更多,关于那个组织的事情。”
117 祝你好运
“就是他们吗?”
阴暗的小巷之中,夏洛借着拐角的缝隙,观察着大街上举着木牌、百无聊赖的三道身影。他们身穿灰色亚麻布长袍,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庞,看起来尤为可疑,手中举着的木牌上书写着招募告示,招聘健康成年人试验药物,报酬丰厚到夸张,且雇佣期间包吃住。
然而,就算开出了如此丰厚的条件,他们周围的行人——居住在贫民窟中的伊拉纽人,也只是匆匆而过,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像是生怕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一样。
“就是他们。”小查尔——肩膀被疯狗咬伤的小飞贼不顾伤痛,艰难将窨井盖放回原位、掩盖他们从下水道中走出的痕迹,“他们的周围,应该有雇佣的艾尔人帮派的打手。贫民窟里有人想要对他们不利,结果被狠狠教训了一顿,那之后就没人再惹他们了。”
闻言,夏洛凝神看去,确实在三名灰袍人的周围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身影。有乞丐、有酩酊大醉的醉汉、有乘凉的闲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非常强壮,经过专业训练的那种强壮,以及视线时不时从灰袍人的身上扫过,显然在关注着他们。
那应该就是帮派成员了。
“那些打手来自不同的帮派,每隔半个月就会进行一次更换。这批又是新面孔,看起来不好惹。”小查尔低声说道,以仇恨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三名黑袍人,狠狠一口吐沫吐在地上,“呸……我们尝试过跟踪他们,却总是不明不白跟丢。”
“你们没有尝试过……向大人们求助吗?”夏洛奇怪地问道,“我是指,贫民窟中的成年伊拉纽人?他们应该乐于帮助你们才对。”
闻言,小查尔抬起头,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惊愕,随后噗嗤一声冷笑:“呵呵,在你的印象中,贫民窟虽然排外,但是内部非常团结,没错吧?那你就把人类想象得太好了。”
年幼的稚童露出了讥讽的笑容:“贫民窟是伊拉纽人最后的家园,但这并不代表大家就要和睦相处……恰恰相反,贫民窟的严酷程度,远比伦德尔要残酷的多。伊拉纽人本就是流淌着尚武的血脉,绵延千年的仇恨更是在血液中掺入了疯狂。贫民窟已经沦落为了用暴力获取一切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由儿童组成的弱小群体……”
他伸手朝小巷外的某个方向指了指:“你看,就像那样。”
夏洛探头看去,只见一名中年男性正在对一名乞讨的老人拳打脚踢,皮肉碰撞的声响让哪怕隔着相当距离的夏洛都有些心惊。而此番暴行的目的,只是为了从老人攥紧的手中,抢走区区几枚银伦。而周围的路人们只是对此冷眼旁观,像是没看到一样匆匆走过,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等等,你想干什么?”
眼见夏洛似乎有所意动,小查尔连忙出言阻止:“蠢货,别冲动!在这里动手,你是想暴露吗?而且,但凡稍微还有点救的伊拉纽人,早就离开这贫民窟前往外界了,会在这里生活的都是无可救药的垃圾败类,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年轻力壮的时候少不了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那就要由我自行判断了。”
夏洛眼神一凝,灵性透体而出,化作无形无色的长鞭,跨越空间上的距离狠狠抽落,正中施暴男人的后背。他控制了力度,这一记星之鞭并没有给施暴者造成任何外伤,只会带给他痛不欲生的疼痛。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施暴者挥出一半的拳头僵在了半空中,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像是犯了癫痫一样软倒在地。
而随后,在夏洛愕然的眼神中,只见刚刚还在遭受暴力侵害的老人一转之前的软弱,双眼冒着绿光,如同一匹狼一样趴倒,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迅速将男人口袋中的事物搜刮一空,随后在同样眼冒绿光的路人们将道路彻底封死之前,矮着身体一溜烟冲出了人群,消失在了贫民窟错综复杂的街道之中。
大约三分钟后,人群散开。那名壮硕的男人此刻像是被剥了皮的小羊羔一样,就连一件底裤都没有,软哒哒地趴在污水横流的贫民窟街道上,如同一具尸体般,无人问津。
“白天还算是好的了,如果是晚上,他的头发、牙齿,全都别想留下来,甚至整个人都要被制作成标本,卖给伦德尔的药剂师或者有怪癖的贵族。”
小查尔淡淡补充道:“贫民窟的伊拉纽人……长年以来,都是这么生存下来的。弱者就要成为强者的养料,仅此而已。”
“……这太扭曲了。”夏洛缓缓摇头,“从来都没有人试图改变吗?”
“可能有过吧。但他们不是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就是离开贫民窟,容入艾尔人之中了。”
小飞贼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别管贫民窟的事了,伊拉纽人自己都热衷于此,你个艾尔人在旁边叽叽喳喳着什么急?你的目标是那群招人的狗杂种,就只要想着怎么解决他们就行了!我是来给你带路的,不是来当导游,给你介绍贫民窟风土文化的!”
“现在,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做?用之前对我使用的力量偷袭吗?我可以帮你牵制两个人!”
小查尔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
“……避免正面冲突。”夏洛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人数差距,否定了直接莽的诱人想法。虽说全身都是秒杀技能,但他的灵性可远远不够他随意挥霍,而他的近战水平有限,一不小心可就要翻车了。
“要先摸清他们的老巢,剩下的事……就轮不到我们插手了。”
说着,他将身体隐蔽在视线的死角处,微微眯起双眼,静待时机。对方是一整个纪律森严的庞大组织,他可没有天真到以为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独自搞定。
他只负责踩点,至于攻坚,就交给报社里的那些“专业人士”去搞定吧。
“如果那么轻松的话就好了。”小查尔从鼻子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侧着脸,用一只眼睛斜视着夏洛,脸上表情满是刻薄,“外乡人,就算首领相信你,我也……”
“嘘。”夏洛伸出食指竖在嘴前,“安静……机会来了。”
在他的示意下,小查尔朝小巷外看去。只见一名灰袍人脱离了他的队伍,脚步匆匆地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快步走去。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打手们彼此对视一眼,一名满面通红、伪装……不,实际上就是酩酊大醉的醉汉站起身,打了个酒嗝,提着手中的酒瓶,晃晃悠悠地跟上。
“这也太顺利了……”夏洛忍不住嘀咕一声,但是也没有多想,低头朝小查尔嘱咐道:“你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告诉罗宾和所有小飞贼们,在我回来之前躲在石屋,哪都不要去。”
“当然,如果我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就不用等了。到地平线报社找一名叫艾伦·让的记者,告诉他我已经遇害的事实,请求他对你们提供庇护。”
“对了,你的伤口一个星期不能碰水。祝你好运,也祝我好运。”
随后,还不等小飞贼有所反应,他就敏捷地翻身爬上围墙,通过屋顶进行移动,快速消失在了小查尔的视线之中。
小飞贼瞪着夏洛消失的方向,悻悻然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呸,装什么好人。”
“……祝你好运。”
118 混入
阴暗而潮湿的小巷深处,披着灰色亚麻长袍的男人撩起下摆。片刻后,哗哗流水声响起,伴随着松了一口气的喘息。
“呼……舒服了。”
突如其来的尿意是如此汹涌,让他连上头下达的“禁止独自行动”和“禁止前往人迹罕至的区域”这两条禁令都无暇顾及。
最后抖了两下,男人放下衣服的下摆,神经质地左顾右盼着。前方是小巷尽头的墙壁,左边是墙壁,右边也是墙壁。身后不远处则是在巷口处把风的帮派打手。小巷虽然幽深,但却是笔直的一条,不存在有人提前躲在这里埋伏的可能。
心中最后一丝警惕放下,男人嘿嘿笑了两声,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贼兮兮地从缝在长袍内部的口袋中取出了一根皱巴巴的烟卷和一小盒火柴。
就在他准备吞云吐雾放松一会的时候,头顶的光线突然一暗,好像是什么东西遮挡了阳光。他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了……
一双冷静而锐利的碧绿色瞳孔。
……
“怎么……嗝……这么久?”
膀大腰圆、满身酒气的男人瞪着惺忪的醉眼,看着自己理应保护的对象,也就是眼前的黑袍人,略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是不是……比进小巷之前,高了一点,瘦了一点,气质也更……“冷”了一点?
不对,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
“你怎么……嗝……变成了三个人?这是什么……嗝……把戏?”
看着连站都站不稳、晃晃悠悠的醉汉,夏洛默默将长袍的兜帽压低,以遮盖住自己过于具有辨认度的金色发丝,一言不发地朝着街道走去。
很难区分究竟是为了追求角色的真实度还是单纯的想喝,醉汉打手晃晃悠悠地吊在夏洛身后,在看到他回到原本的位置后,摸了摸后脑勺,将违和感完全抛之脑后,大呼小叫地继续往嘴里灌入劣质酒精饮品,那癫狂的样子惹得路人皱眉连连,哪怕是最贫穷的乞丐也不愿和他为伍。
另外两名灰袍人并没有在意同伴的离去又归来,甚至连往夏洛身上瞥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只是靠着木板而立,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见状,夏洛在心中暗自点头。就和他之前观察的一样,三名灰袍人彼此之间关系冷漠、互不关心,明显不是熟人,此刻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的伙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调换的事实。
灰袍人明显只是负责脏活累活的编外人员,都是凡人,自然也不可能察觉到夏洛体内的灵性。现在,夏洛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混入他们之中,摸清这与铁心工匠有关的神秘组织大本营了。
摆出一副同样百无聊赖的样子,无视贫民窟居民暗含戒备与厌恶的眼神,夏洛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自己的“同伴”,一边在心中暗自盘算着。
刚刚在小巷里,因为保镖就在不远处,他没敢耽误太长时间,只是简简单单审问了灰袍人几句,获知了一些基本的情报,就扒下了对方的衣服,同时灭了口。如果他早知道守在巷口的不是演技、而是个货真价实脑袋混沌的酒鬼,他就该不急不忙地多问出一点情报才对。
不过,考虑到灰袍人不过是编外的凡人,多半也不能给他提供多少有价值的情报就是了。
就在他微微出神时,一名黑袍人突然开口:“时间……差不多了吧?”
他隐藏在兜帽下的视线在夏洛和另外一人的视线上打转,有些游离,似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差不多?
夏洛微微一愣,身体从紧绷的状态逐渐放松。
就在灰袍人把视线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几乎就要动手了。
按照他审问出来的情报,这些灰袍人会在下午两点左右进行一次换班,第二批灰袍人会在贫民窟待到下午六点。
而现在,最多一点二十左右,离换班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对。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另一名灰袍人竟是也点头附和:“嗯,差不多了。反正这帮伊拉纽杂种,愿意跟我们走的早报名了。”
“嗯,剩下来的都是些又臭又硬的杂种。”第一名灰袍人附和道,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夹杂着轻蔑的笑意。
随后,他们两人同时转过头,静静看着夏洛,似乎在等待他的表态。
夏洛很快便反应过来,不急不缓地点了点头,粗着嗓子,伪装成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嗓子里含着痰的样子:“嗯,差不多了……只是要注意,别让其他人知道。”
他清楚地注意到,随着他的赞同,另外两名灰袍人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了一丝微笑。于是他便知道,不管在哪个世界,偷懒旷工都是打工人最开心的时候,可能比发薪日都开心。
“放心,上头也知道我们这边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真正的大头还是在……”
最初说话的那名灰袍人隐蔽地指了指脚下:“那群小杂种……早半个小时而已,没人会为难我们的。”
“那就好。”夏洛微微点头,他其实比两名灰袍人还要更加迫不及待,“那就走吧,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空气里到处都充斥着伊拉纽……杂种的臭味。”
通过二人之前的言行之中对伊拉纽人的轻蔑态度,他刻意摆出了一副极端种族主义者的做派,催促着两名“同伴”赶紧离开。
而他的说辞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认同:“嗯,确实。伊拉纽人的体味比艾尔人重得多,确实是低劣的种族。我们赶紧离开吧。”
三人低声诉说着对伊拉纽人的厌恶,顺着街道朝贫民窟外走去。他们的身后,帮派的打手们此地起身,不远不近地吊在三人身后,履行着他们的职责,唯有那名酩酊大醉的醉汉,他因为饮酒过量,已经彻底醉倒,他的同伴们也没有叫醒或者带上他的意思,就这么把他丢在了原地。
没过多久,伊拉纽人们一拥而上,把醉汉扒了个干干净净,就连他手里喝了一般的劣质酒水和瓶子都没有放过。
萧瑟的秋风之中,醉汉在睡梦中挠了挠浓厚的胸毛,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119 笑
帮派打手们似乎对灰袍人的早退行为并不陌生,在将夏洛三人护送出贫民窟的范围内后,他们便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抽着劣质烟卷、玩着某种纸牌游戏,等待着几十分钟后下一班灰袍人的到来。
虽然禁止交流,但灰袍人和这些打手之间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谁也不揭发谁,让彼此的工作都轻松一些。
“回去吧,虽然一个人都没有招到,但报告还是少不了的。”一名灰袍人说道,随后摊开手心,一枚中心处为红色的玻璃弹珠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嗯。”夏洛微微颔首,取出从原本灰袍人那里得到的蓝色玻璃珠。而另一名灰袍人手心中的则是绿色。三枚弹珠彼此之间相互作用,触发了某种机制,一种朦胧的感觉将三人与周围的世界隔开,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仔细看去,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缥缈的雾气所笼罩,如梦似幻,看不真切。而这中缥缈的虚幻感,从外界看向他们三人,也是同样的。
环顾四周,夏洛的眼神微微闪烁。这正是他不惜以身涉险也要伪装成灰袍人的原因。这层雾气会屏蔽绝大多数的物理追踪方式,如果像小飞贼一样吊在灰袍人身后跟踪,只会在半路上失去他们的踪迹。
看着自己手心中化为碎屑消散的玻璃珠,夏洛心中思索。这弹珠并非是秘遗物,而是某为超凡者施展的触发型秘术。触发条件是三枚弹珠聚集,而作用就是此刻在他们周围产生的朦胧现象。
反追踪型的秘术吗?难怪小飞贼们无法找到他们的大本营。
“低头,只管看脚下就好。不要东张西望——不管是昏迷还是发疯,事后都会遭受到严厉的惩罚!”一名灰袍人低声警告道,随后不复之前的轻松随意,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这是无才能者应对超凡的有效手段之一:逃避。不看,不听,不知道。对他们这些涉入不深的人而言,只要不主动探求、顽固地拒绝与超凡进行任何形式的交互,就能有效地从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中保护自己——当然,也仅仅只能从综合征中保护自己而已。
如果超凡对凡人龇着獠牙展露出恶意甚至杀意,凡人们便唯有引颈受戮这一条道路可走而已。
不再言语,夏洛跟在另外两名灰袍人的身后信步前行。和他们不同,夏洛的姿态轻松写意,像是散步一样,努力抗拒着朦胧感、将走过的路径和标志性建筑物记忆在脑海中,和紧张兮兮、连头都不敢抬的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离贫民窟渐行渐远,但三人依旧处在dc区的范围内。这片城区除了贫民窟的存在外,还曾经是烟囱林立、黑烟漫天的工业区,但是在大约十年前因为现任国王理查德三世的命令,dc区的工厂全部迁移至郊区,因此这片城区便处于一个荒废的状态,许多没有拆除的建筑废墟林立,看起来阴气森森,如同鬼城。
当然,因为人迹罕至,这里也是一片藏身的好去处。
神秘组织的老巢,就在dc区吗?或许……在某个工厂遗址的建筑物里,或者某处的地下设施内部?
……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后,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偏僻,行人也已经在不知何时消失。而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一名灰袍人突然开口:“有些奇怪……我没有看到换班的人。”
“通往贫民窟,去和来的路程都是规定好的。如果是平时,他们应该在不久前和我们擦身而过才对。”
另一名灰袍人则满不在乎地说道:“或许是临时的人事变动吧,或许上头终于意识到我们的工作只是单纯的在浪费时间也说不定。话虽如此,什么都不用干就站着发呆,这么轻松的工作我还是很喜欢的……嘘,收声,我们到了。”
两名灰袍人明显严肃起来,全身的肌肉绷紧。而与此同时,不知是到达了指定的位置,还是持续时间达到了上限,环绕在三人周围的朦胧感逐渐消散,世界重又变得清晰。
夏洛抬起头,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一座宽大的废弃工厂,巨大烟囱林立,斑驳的外层似乎彰显着其曾经有过的光辉岁月已经一去不返,只剩暗红的铁锈作为其荣光残存的灰烬。
这是一栋在dc区稀松平凡、随处可见的废弃工厂,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工厂内部没有任何灵性的气息,应该是被某种力量所掩盖,因此才没有被官方和报社发现。
将工厂的外形和位置铭记在心,夏洛不动声色地跟上了前方的灰袍人。按照他拷问出的情报,这些在贫民窟招募试验品的凡人成员不过是消耗品般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就算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也只会被当成是没有遵守禁令、在路上左顾右盼,因为闭锁综合征发了疯,跑到不知何处去了。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
因此,是时候让眼前两位帮他带路的“好心人”,消失在世界上了。
夏洛上前一步,双手分别拍在了两名灰袍人的肩头:“请等一下……两位,能借一步说话吗?事实上,我有件事情想和你们商量……”
他想要将两人拖到一个隐蔽一点的地方再下手,正在绞尽脑汁想着借口。
听到夏洛的话,两名灰袍人以缓慢的速度转头,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僵硬,像是被铁锈卡住的轴承。
而就在看到他们脸庞的一瞬间,夏洛只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如坠冰窟般冰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大步。
只见两名灰袍人没有被兜帽遮挡住的下半张脸庞,肌肉扭曲、鼻子和嘴如畸形般挤压在一起,嘴角以近乎撕裂般的幅度上扬,几要咧至耳根。
他们在笑,以一种怪异到足以让人做噩梦的疯癫笑颜,在笑。
刺耳又癫狂、如同用指甲剐蹭玻璃的尖锐笑声,被他们从牙缝中挤出。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120 怒
“嘻嘻嘻嘻嘻嘻嘻~~~”
疯癫而尖锐的笑声传入夏洛的耳中,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
在此之前都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似乎被他的演技骗过的两名灰袍人,突然露出了癫狂至极的笑容,夏洛的第一反应是惧。对突如其来的怪异事态所感到畏惧,以及为自己的伪装可能暴露了的事实而感到恐惧。
难怪事情会如此顺利,两名灰袍人恐怕在第一时间便识破了他的伪装。故意将他带到大本营前,是为了切实地让夏洛永远闭嘴吧。
他全身肌肉绷紧,双手也分别捏住了口袋里的万扉之钥和锈迹斑斑的纪念金币,已经做好了和神秘组织的超凡者鱼死网破的准备。如果事不可为,他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及无辜、之后如何善后,只能让铁心瘟疫完全爆发,以此来从死境之中寻得一线生机了。
他凝神戒备着。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两名灰袍人的笑声越来越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以外。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刺耳的叫声让夏洛不由得逐渐烦躁起来,火气在他的心头翻涌、并且越发狂暴。终于,他忍无可忍地低吼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很可笑吗!?”
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有的只是越发尖细而急促的怪笑。
“嘻——嘻——嘻——”
两名灰袍人全身激烈地颤抖着,没有被兜帽遮盖的下半张脸庞上弥漫着不自然的潮红。但就算如此,他们依然在笑,一直笑,没有哪怕一秒的停歇。
甚至没有喘气。
……不对,状况不对。
夏洛想要冷静思考,但是他心中的怒火却像是点燃了热油一般,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发旺盛地燃烧起来。很快,他的眼中便布满了血丝,呈现在他视野中的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猩红色的布帘,让他恨不得放弃一切理性、将眼中的一切都破坏殆尽。
不对,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从鼻孔中喘着粗气,夏洛拼命调动着在怒火冲击下越发脆弱的理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身前,两名灰袍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面色铁青、口吐白沫,眼见是活不成了。
死因是,窒息。
他们,竟是把自己活活笑死了!
“这是……某种秘术吗?还是秘遗物?”夏洛喃喃自语,声音之中抑制着越发狂暴的怒意,“在不知不觉中中招了……我完全没有察觉到灵性……”
如果他不能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他最终也会变成灰袍人那样吗?
不,恐怕比那个更糟糕,因为他是超凡者。当他的精神无法驾驭住肉体的时候,寄生于他体内的秘符文就会毫不吝啬地代劳,而那最终的结果就是……
不可挽回的畸变。
就在这时,胸前的口袋中一阵剧烈的蠕动,一道黑影一跃而出,落在地上。造型华丽、顶部镶嵌着王冠和红宝石,比手掌还要小上一圈的伪装者落在了地上,用蜘蛛般的六条腿支撑着身体,莫名地骚动着。
它朝着废弃工厂的方向,盒盖不断开合,露出猩红的舌头和尖锐的利齿,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
“……这也是铁心工匠的计划吗?也对,毕竟你是因为……唔,那枚金币才诞生的啊。”
夏洛忍不住牙关紧咬。一想到“铁心工匠”这个名字,他心中的怒火就以几何倍数开始狂增,根本就无法压制。他现如今尴尬的处境,有一大半都是托了这个称号主人的福,不可能不恨,也不可能不怒。
而现在,那个铁心工匠留下来的、仿佛无处不在般的后手,正在引导着他,向工厂或者说,神秘组织的深处前进。在那里,或许有他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但是现在不行……如果继续接触到和铁心工匠有关的东西,我会气到爆炸的……这份怒火,根本无法收敛。”
夏洛正想要说些说些,却见伪装者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语,撒开蜘蛛般的六条节肢,朝着工厂的入口处一溜烟跑去。“轰”的一声,夏洛只感觉脑子里仿佛火山爆发,喷薄的岩浆将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烧断。他瞪着赤红的双眼,大步朝着伪装者的方向追赶,面目扭曲、状若疯魔。
伪装者离诞生才短短几天,但是速度极快,头顶的红宝石在地面上疾驰,如同一道一闪而逝的闪电,但是始终保持在夏洛的视野范围之内,走走停停。它的目标似乎并非单纯的甩掉夏洛,而是将他引导到某处所在。
怒火冲天的夏洛跟随着伪装者穿越工厂的大门,路过门卫室时不自觉地用眼角的余光往里面瞥了一眼。只见同样身披灰袍的警卫被绳子吊在半空之中,满脸绝望后的解脱与欣慰,脚下是被踢翻的凳子。赫然是上吊而死。
哪怕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夏洛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脑海纷杂的思绪中闪过一个名词。
哀。
他的脚步微微停顿,随后继续快步朝伪装者的方向追去。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尝试强行压制住脑海中越发旺盛的怒火,而是尝试用残存的理智在脑海中回想一些愉快的事情。穿越前的各种沙雕小段子、搞笑视频……
在极端的暴怒中产生另一种情绪本该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在一种莫名的影响下,夏洛很轻松便在愤怒之余,产生了一种“乐”。随后,这种“乐”就像是他之前产生的怒火一样,以野火燎原般的速度迅速增生,和“怒”争夺着夏洛情绪的主导权。
在夏洛的主动支持下,“乐”很快便占据了上风,将“怒”彻底压制。他的脸上怒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和之前灰袍人一般,扭曲到疯癫般撕心裂肺的狂笑,口中也不自觉地发出疯狂的笑声。
他立刻开始回忆铁心工匠的种种计划、以及地平线报社无视他个人意愿的种种安排。于是怒火又开始飙升,重又压过了心中的快乐。而这时,夏洛又开始回想起能让人会心一笑的搞笑段子……如此往复。
大约五分钟后,夏洛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他碧绿的眼眸中,忽而狂怒、忽而狂喜,闪烁不定,仿佛一名十足的精神分裂患者。但恰巧是这样的状态之中,有着名为“理智”的火花在闪耀。
夏洛看着静静停在废弃工厂厂房入口处、似乎在等待他的伪装者,自问自答地呢喃道:
“喜、怒、哀、乐极端化吗……不分敌我的广范围袭击,这和先见的‘座’非常相似啊。”
“这个组织……是被什么人,袭击了吗?”
121 档案馆
通过在怒与乐之间的平衡来维持理智,夏洛跟在伪装者的身后,大步走入工厂的厂房之中。
一进门,一道雪亮的寒光便裹挟着迅猛的杀意扑面而来。他眉头一皱,眼中怒意压倒性地暴增,猛地侧身闪开刺向脸庞的刀锋,左手拉住握着尖刀的手腕,用力一拽,袭击者便失去平衡,朝着他的方向踉跄两步。
下一秒,夏洛高高举起的右臂裹挟着呼啸的风声,如重锤般砸落,属于超凡者超越凡人极限的力量轰击在本就脆弱的肘部关节处,发出“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森白的尖锐骨刺突破血肉、暴露在空气中,袭击者的右臂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垂落,显然已经失去了绝大多数的战斗力。但即使如此,像是完全认识不到双方之间的差距般,袭击者舍弃了武器,托着残缺的身体合身扑上,如同不死不休的杀手。
夏洛眼中怒意渐缓,看着袭击者眸子中闪烁着的暴怒凶光,知道对方已经彻底化身为暴怒的野兽、理智不存,根本没有尝试交流的必要。
于是,他一个闪身来到袭击者的身后,按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掰。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袭击者的身躯骤然僵硬,随后逐渐软倒在地。
夏洛环顾四周,只见地面上倒着不少灰袍人的尸体,粗略一扫足有十几人,除了刚刚被他杀死的袭击者外,每个灰袍人的胸口都有少则十几、多则数十的刺伤。低头看着在刚刚打斗中从袭击者手中脱落、被鲜血染到发黑的匕首,凶手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值得一提的是,明明应该是痛苦的死亡,所有灰袍人脸上的表情却各不相同,有狂笑、有暴怒、有哀恸,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绝对不应该是人类临死前应该露出的表情。
“……从血液的凝结程度来判断,伤口很新,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半个小时……”
夏洛从尸体上直起身,看着在前方通道口等待的伪装者,忍不住眉头微皱。这个时间,万一和引发这一切的元凶正面撞上的话……
他可没有天真的认为,袭击神秘组织的人,就一定是秩序的守护者、正义的英雄了。更大的可能性——是黑吃黑。
……不过,不可否认,这是个好机会。
夏洛捏着下巴,眼神闪烁。
神秘组织遭到了袭击,现在应该忙于对抗。而他是否就有机会……当个渔翁?
他的心中有些犹豫。实际上凭他的体量,更大的可能是小虾米,被哪条小鱼一口就能吞下肚的那种。但这场骚乱,如果是袭击者获胜自不必多说,神秘组织的实验记录多半会被他们洗劫一空,就算之后报社的超凡者在夏洛的指引下打上门来,也只能看到一片狼藉的废墟。
而如果是神秘组织获胜,他们也多半会因为基地位置暴露而更换地点,资料也会转移,并在下次以更加狡猾、更加隐蔽的姿态归来。夏洛想要再抓住他们的尾巴,恐怕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松了。
夏洛望着前方幽深的通道,面色凝重。
机会只有一次,且必须立刻做出抉择。是进,还是退?
伪装者静静屹立于通道前方,等待着他做出决定。它头顶的红宝石在黑暗中泛着荧光,如同闪烁的火苗。
被没有让它久等,夏洛的踌躇仅仅持续了短暂的片刻,便烟消云散。他用重重朝前踏出的一步,宣告他心中的决定。
此刻在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让他不如往日那般理智,他的想法非常简单——
铁心工匠安排他,报社安排他,所有人都安排他是吧?
那他就主动找死,看他们怎么安排一个死人!
莽了!
像是一只高傲的公鸡一样,在伪装者的引导下,夏洛雄赳赳、气昂昂,像个将军一样,带着汹汹的气势,朝着通道深处闯去。
……
十分钟后,阴暗而狭窄的通道中,夏洛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从一具全身长满眼睛的赤裸尸体上跨过,动作轻柔而小心,像是生怕惊醒它一样。
随着夏洛的逐渐深入,地上的尸体也开始逐渐脱离了人形的拘束,变得“自由”起来。多一两个或者少一两个器官那都不叫事,更有甚者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类的形状,仿佛是由各种生物器官拼合而成的展览柜一样渗人。
他们都是尸体……身体展现出千奇百怪非人特征的,超凡者们的尸体。
这代表夏洛正在从外层,逐渐朝着神秘组织的核心所在深入。
夏洛停下脚步。通道的地面、墙壁、天花板上,劈砍、冲撞、高温、低温、酸液腐蚀……有各种各样的痕迹,空气中也有混乱的灵性残留,似乎造成这些痕迹的攻击并非来自同一个超凡者。他低头看去,只见那名全身长满眼睛的超凡者尸体,他的面部肌肉扭曲至极,甚至将他自己位于腮帮部位的两只眼睛挤爆,是致死都不曾消散的狂暴怒意。
又是“怒”……和凡人不同,这些超凡者的尸体,他们极端化的情绪只有似乎是共通的,那就是“怒”。继续前进,小心地弯腰从两只完全看不出人形的怪物身体下方空隙间通过,夏洛看着彼此被大力粉碎的头颅,若有所思。
“喜乐”和“哀”更多的是影响自己,而“怒”却能促使生物主动对外界造成影响。这些超凡者,是遭到暴怒下的破坏欲所驱使,死于彼此之间的自相残杀的。
操纵生物的喜怒哀乐……这种乍一听非常鸡肋的能力,若是应用得当,也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应用吗?确实就像艾伦之前对他的教导一样,没有无用的超凡,只有开发不到位、配合不到位的超凡者啊。
就在夏洛微微出神之时,在前方带路的伪装者一闪身,蹿进了一间开启的房间之中。他精神一振,连忙小跑几步跟上,随后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从狭窄的通道进入了一个明亮而整洁的空间之中。数个书架林立,其上文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分门别类地标注着字样和日期。
这里,似乎是这个据点的档案管理室,管理着所有纸质文件。
伪装者想让他看的东西,就在这里吗?
122 四张脸
一般来说,无论正规与否,每一个组织都必然需要产出和保存大量的纸质文件,因此一个管理它们的档案室,也就应运而生。成员名单、物资存放、关联机构、实验记录……这些东西都有极大的可能被保存在这里。
但是,即使是伸出这样一个巨大的宝库之中,夏洛的第一反应却并不是露出喜色,而是全身肌肉紧绷。
之所以如此,和他需要在喜和怒之间维持情绪的平衡无关,单纯是因为屹立在档案馆中央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名人类男性,至少外表是这样的。他的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穿着随意,却又在细节处透露着讲究,衣领、扣子和袖口一丝不苟。他有着披肩的褐发和绿玛瑙般的眼眸,五官端正,称得上“俊美”一词。但此时此刻,那张本应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的脸庞,此刻却满是狰狞之色,眉目扭曲、牙关紧咬,双眼中饱含着冲天的怒火,让人望而生畏。
怒!
在确认那道身影的第一时间,夏洛便猛地身体半蹲,左手纪念币右手万扉之钥,做好了战斗准备:“被愤怒支配……吗?
能活着进入这档案馆之中,毫无疑问,对方是超凡者。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能否在激烈的战斗中保持喜与怒之间的平衡,这件事他实在是没什么底气。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情绪管理大师。
然而,出乎夏洛预料的,那道身影却并没有如他预想那般扑来。相反的,他的嘴唇没有动作,但是温和有礼的声音却清晰传入了夏洛的耳中:
“‘被愤怒支配’,真是没有礼貌的说法。这对我来说,可是等同于‘你畸变了’这样恶毒的咒骂呢。”
在夏洛惊讶甚至惊恐的眼神中,那道屹立于档案馆中的身影,脖颈完全没有动作,脑袋却自发向右转动了九十度。满是怒意的脸庞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五官和之前完全一致,但是表情和眼神充斥着万分的哀恸,仿佛对世界早已绝望的“哀”之脸庞。
“哦,抱歉。我有些左右不分。”声音之中带着一丝歉意,那脑袋再次向右转动一百八十度,“哀”之面与狂笑的“乐”之面依次隐去,最终呈现在夏洛眼中的,是一张嘴唇微抿、面带喜悦与礼貌微笑的“喜”之面。
喜、怒、哀、乐。那道身影的脑袋上,竟然长着整整四张不同表情的脸庞!
看着陷入震惊之中的夏洛,那四面人脸上微笑的表情不变,伸出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摩挲着下巴,嘴唇没有动作,带着一丝苦恼的声音却从腹部传出。
“怎么不说话?是被过激的情绪冲坏脑子了吗?不应该啊,我特意为你调整了‘神殿’的强度来着……”
听着四面人苦恼的话语,夏洛回过神来:“为我调整……‘神殿’?”
“情绪的暴走……袭击这个组织的人,就是你!?”
他面色大变,猛地后退一步,几欲先逃。如果四面人说的是真话,那他以一己之力瓦解整个神秘组织,实力恐怖到夏洛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敌我不明的角色,夏洛完全不想和他产生一丁点的交集!
“哦,你还有理智啊?那就好。”四面人从腹部传出的声音高兴起来,和他展示的“喜”之面表情同步,不再那么违和了,“没错,袭击这个非法组织的人,就是我。”
“在你踏入这个工厂的一刹那,我就通过情绪波动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和大致的想法,并且特意单独抑制了你受到的影响——哦,别担心,我没有读取你的思维,只是大致感知一下你的欲望而已。虽然我完全可以做到,但那会导致我对自己的认知出现偏差,如非必要,我不会做那种事。”
说着,四面人伸出右手食指,依次在额心、左眼、右眼的位置点过。夏洛知道这个动作,这是这个超凡世界最大且唯一合法的宗教组织:圣灵教会的祈祷手势,代表三位圣灵三位一体、同为至高圣灵化身的事实。
在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右手扶在胸口,朝着夏洛微微躬身:
“圣灵教会所属,逐暗者军团驻伦德尔统帅,四重密度祭祀:密斯特斯·威伦·圣尼古拉斯,向您问好。”
“……”
夏洛张了张嘴,一时之间被这郑重的问候惊到,有些手足无措。缓了一下,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学着对方的样子,还以一个抚胸礼节:“地平线报社所属……《占星报》外勤记者,第三密度祭祀:夏洛,向您问好。”
虽说动作僵硬、声音也有些结巴,但是他却在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圣灵教会,那是和拜伦王室并列,共同维护这个城市秩序的官方势力,也就是绝绝对对的“白道”。而夏洛,他身为地平线报社有编织的记者,同样是“白道”。二人的立场一致,虽然实力和地位相差悬殊,但确实可以称之为“友军”。
虽说外形有些异于常人,但既然是友军,想来总不会为难他这个小虾米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心中所想,密斯特斯抬起头,脸上礼貌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这工厂里还有几个超凡者在负隅顽抗,我暂时不能解除神殿,这一点还请见谅。另外,除了那些犯罪者外,这里还有一些被当成试验品的无辜市民,我让他们暂时陷入了昏睡状态,以免受到神殿的影响。”
“这邪恶的非法组织,已经实质上等同于是毁灭了。”
闻言,夏洛心中忍不住闪过一丝惊叹,为密斯特斯一个人便能够瓦解一整个超凡组织的力量而惊叹:“那么,您特意抽空见我,是为了……让我负责善后的工作吗?”
按照他的理解,王室和教会正处于剑拔弩张的冷战状态,密斯特斯身为教会的高层,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他出现在这里很必然会挑动王室敏感的神经,导致局势进一步恶化。因此,他需要一个“背锅侠”,代替他扛下这毁灭一个非法组织的天大功劳的背锅侠。
夏洛一个人肯定是不够格的,但他身后的地平线报社,就绰绰有余。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面对夏洛的询问,密斯特斯却是微微摇头。
“不是的。我不是找报社,是找你本人。”
他伸手指向夏洛,具体来说,指向他的胸口处,脸上依旧是不变的礼貌微笑,从腹部发出的声音则带着一丝莫测的意味。
“夏洛记者,您的心脏,好像挺有意思的,让我想到一位被证实已经死亡的‘老朋友’。”
“如果方便的话,能请您把它剖出来……让我亲眼确认一下吗?”
123 玩笑
“如果方便的话,能请您把心脏剖出来,让我亲眼确认一下吗?”
随着密斯特拉的话音落地,夏洛全身的肌肉立刻绷紧,一颗铸铁匠心如同坠入了冰窟一般,拔凉拔凉,刺骨的寒意如暴风雪般,迅速延伸至四肢末端。
是啊,“记者夏洛”是圣灵教会的友军,但“铁心工匠”不是啊!甚至恰恰相反,他和圣灵教会之间,有仇——大大的仇!
联想到他在报社查看铁心工匠相关宗卷时,那一张张血腥无比的黑白照片、那一行行记录着暴行和生命离去的白纸黑字的记录,他的心就越发下沉,就连苦笑的余裕都生不出来了。
难怪,明显是个大人物的密斯特斯要特意对夏洛一个小虾米网开一面、引导着他走到对方的面前。他这是当了一波快递员,送货上门啊!而且送的货,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就在他满脑子都是“寄”的时候,密斯特斯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吓到了?哈哈,开个玩笑。”
……玩笑?
迎着夏洛满脸的惊愕与不敢置信,密斯特斯直起后背,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施施然道:“呵呵,你们报社的人和我打过招呼了。就我个人而言,你……嗯,铁心工匠杀死的教会人员,都不属于我的派系。我们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我甚至想谢谢铁心工匠帮我铲除异己呢。”
——那你还吓我!?
夏洛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刚他是真的快要吓死了!
“呵呵,不好意思,我的‘疯乱万魔殿’,继喜怒哀乐以外,还差惊、恐、悲三种感情……嗯,真是甜美的惊和恐,质和量都是上乘的,不愧是那个铁心工匠,哪怕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恕我冒昧,您能‘悲’一下吗?我会支付报酬的。”密斯特斯的声音之中充满着真诚和一丝急切。
“……不好意思,现在我只有哭笑不得。”
嗯,还有对你的戒备。后退一步,夏洛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密斯特斯……这个“人”,真的是太过异常了。他肯定有什么大病,精神方面的。还是说,高密度超凡者都像他一样,因为肉体的蜕变,在精神上也异于常人吗?
……无论如何,密斯特斯太危险了,夏洛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他远一点!
“真遗憾。”虽然这么说,但密斯特斯的声音之中并没有丝毫遗憾的意思,“别急着离开。隶属于这组织的凡人和弱小超凡者已经死光了,但还有几个意志坚定、或者干脆是发了疯的畸变体在乱晃,虽然不强,但杀你几十次还是轻轻松松的。你要是撞到他们面前,就自求多福吧。”
“……呃……”夏洛后退的脚步不得不停滞,犹豫片刻后,试探性地问道,“你……您不能出手解决他们吗?对您这样的强者而言,应该很轻松才对的吧?”
“是,确实很轻松,只要我想,甚至站在这里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能瞬间杀光他们。”
密斯特斯的声音顿了顿:“但我不能那么做,理由你……过去的你,肯定是知道的。在体验过第四密度后,越是蜕变、越是变强,在物质世界就越是束手束脚,这也是超凡者的通病。”
“总之,我已经在通过情绪引导幸存的家伙们碰面了。在他们死光之间,你就呆在这档案室吧——你也有要找的东西,不是吗?”
说着,密斯特斯抬起了手臂,指向某个矗立的书架。夏洛转头看去,只见头顶红宝石的伪装者不知何时爬到了书架的三层,正在用六根蜘蛛般的节肢扒拉着一份文件袋。
“……可以吗?”
“就当是吓你一跳的补偿。”密斯特斯摊了摊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当然,重要的文件我早就整理并且收起来了,那些都是要纳入教会管辖的超凡资料。剩下来的都是些不重要的部分,随你们怎么处理。”
还真是贴心。夏洛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而密斯特斯撇过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让他连忙放空大脑,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
他的情绪会成为密斯特斯的助力,帮助他探知自己脑海中的想法!
夏洛走到书架的前方,取出了导致伪装者骚动的文件袋。打开袋子后,里面是厚厚一沓纸质文件,他随手抽出一张,发现白纸上用漆黑的墨水书写着寥寥几个字母,余下大面积的空白。
【我们祈盼生命从钢铁与火焰中诞生,】
【这样血肉之苦痛就永远不会加于身。】
【但既已然蒙受恶神的血与肉之诅咒,】
【就该为自己的孱弱之身躯做出取舍。】
夏洛皱着眉左看右看,甚至盯着纸张的侧面看了好一会,并没有发现任何夹层的存在。他不信邪,又抽出好几张白纸,发现都是书写着莫名其妙诗句的手写稿:“这些都是什么……”
“哦,是流传在南大陆的一种叫做四行诗的文体。”
密斯特斯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把夏洛吓了一跳:“四行诗?”
他回过头,只见四面的怪人正用“哀”之面探着脑袋,看着他手中的手写稿,一副偷窥的样子。
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密斯特斯的闹到立马扭转九十度,重新换上微笑的“喜”之面,微微颔首:“嗯。和富饶的西大路不同,南大陆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在那里流传的文学作品也多以悲情为主旋律。你手中的是……吟游诗人杜兰特·克劳的晚年作品:《铁与火诗歌集》中的一篇吧。没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一个病重的老人在临死前抒发自己对生命的感慨而已。”
“……没什么意义吗?”夏洛默然,以莫名的眼神看向安静呆在书架上的伪装者。
你就让我看这个?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伪装怪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让头顶火红色的宝石正对着煤油灯。在火光的照耀下,一片赤红色的光幕投射在书架上,光幕的几个位置像是刻意般,留出了方形的空白。
夏洛瞳孔一缩,猛地伸手将伪装者揽入怀中,同时放空大脑,以隐蔽的视线瞥了一眼身后的密斯特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在看似无用的诗歌之中,究竟是什么人、向他传递着怎样的信息,这些都就只能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由他独自解明了。
124 归一会
夏洛不动声色地将诗稿放回原本的位置,朝着一旁的密斯特斯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试探性地问道:“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我不清楚你们报社的员工守则是怎样的。”
四面的怪人瞪着满是血丝的瞳孔,盯着夏洛看了一会——那是他的“怒”之面,从腹部传出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要这符合规定,你大可随意取用。另外,如果你对现代文学感兴趣,我个人推荐你先从雪拉夫人的十四行诗集《梦寻迷雾山》开始,那可比《铁与火诗歌集》唯美多了。”
“……谢谢,我会考虑的。”夏洛简单敷衍了两句,他对文学作品可没有什么兴趣。他一边翻阅着书架上剩余的文件,一边道:“密斯特斯……先生,我可以询问一些问题吗?”
闻言,隶属圣灵教会的超凡者脑袋猛地拧动了一百八十度,露出有着夸张到扭曲笑容的“乐”之面:“哦,你是对圣灵的教义感兴趣吗?我非常乐意解答你的疑惑!”
夏洛的手微微停顿,无语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是想询问一些……和这个地方有关的事情。”
他用脚尖点了点脚下的地面作为示意。
四面人的脑袋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扭转,露出了笑容礼貌谦和的“喜”之面:“哦,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我懂,记者的本职工作,我配合。”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萧瑟,似乎在隐隐责怪夏洛坏了他的好兴致:“不过,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但能不能得到它,就是另一回事了。”
潜意思就是,问不问、问什么是夏洛的事。答不答则是密斯特斯的事。
“……这样。”夏洛微微点头,并没有对对方的态度表现出不满。一方面密斯特斯的实力远远强于现在的夏洛,另一方面,地平线报社本身就可以算是官方势力圣灵教会的半个下属机构。地位的低下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没有过多纠结,他一边继续试图从档案中搜索有用的文件,一边试探性地询问道:“这个组织,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成立的呢?”
“抱歉,但这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密斯特斯的声音礼貌而决绝,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确信。
……不能说吗?
夏洛眉头微挑:“我们通过通灵得到情报,这个组织似乎在尝试将无才能者转变为超凡者,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成功……”
“抱歉,但这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密斯特斯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答复,无论是语调还是礼貌的态度都和之前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变化。
“……这样规模庞大的组织,支援它运转的资金是从何而来的呢?”
“抱歉。”
“密斯特斯先生是如何得到关于这个组织的情报的呢?还冒着风险亲自动手?”
“抱歉。”
连续四次以“抱歉”作为答复,四面人的声音之中却听不出丝毫道歉的感觉,有的只是隐藏得很好的生硬与冷漠,仿佛一块精雕细琢的石头一样,哪怕外表再怎么华丽,石头也依旧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这样子,对话根本进行不下去啊。
夏洛皱眉,轻叹着,不抱什么期待地提出了又一个问题:“这个组织……它总得有个名字吧?总称呼它‘神秘组织’,感觉有些奇怪。”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这个问题却得到了密斯特斯的回应:“哦,关于这个,我在之前查阅档案的时候看到了。‘归一会’,他们是如此称呼自己的。”
“……归一会……”
夏洛咀嚼着这个词汇,一种莫名的既视感从心底涌出,似乎在报社的宗卷记录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将这个名称铭记在心,他正准备趁热打铁,从密斯特斯口中套出更多的情报,却就在这时全身一震。在他心底,原本无限增长、只能转化的怒意与喜意,竟是逐渐平息了下来,不再暴走。
他猛地抬起头,只见教会的超凡者将右手食指竖在“喜”之面的嘴唇前方:“最后两个‘归一会’的超凡者,因暴怒而同归于尽,我解除了对‘神殿’的维持。”
“现在,夏洛记者。顺着这条走廊走到尽头,去确认昏迷的无辜市民安危吧。他们之中,有人已经被迫成为了超凡者——你们报社对此有着丰富的善后经验,没错吧?”
……
三分钟后。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密斯特斯正了正衣襟,整理了一下袖口,随后郑重其事地从上衣的口袋中取出一面小圆镜,正对着自己的“喜”之面。
“我不理解。你明明知道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帮他铺路,甚至不惜为此动用了我欠你的人情?”
他的嘴唇不动,声音从腹部传出,那附近的布料微微蠕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掩藏在下面:“我自认为远不如你,但一位‘神殿’已经趋于完备,有资格一窥第五密度的奥秘、成为伟大存在的超凡者的人情……呵呵,恕我失礼。如果是我,我可不会选择动用在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上。”
除他自身之外空旷无人的档案室中,四面的超凡者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对着镜子发牢骚。
然而,下一秒,如寒冰般冷酷的声音凭空响起:“呵呵……‘四面惑心师’的人情,和‘铁心工匠’的人情,哪边更值得投资,我还是分得清的。”
“……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密斯特斯耸了耸肩,脸上微笑不变,“但是,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心机深沉。你确定他会承你这份人情吗?”
“会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笃定,“要问为什么的话……”
“‘夏洛’会占据‘主导权’,仅此而已。”
“……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密斯特斯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难掩的惊讶:“你在玩火……算了,当我没说。体验过第四密度还要继续往上冲的超凡者,哪个不是在和疯狂翩翩起舞呢?”
“那……就让我献上祝福吧。祝你的计划,一切顺利。”
“也祝你的神殿构筑顺利,惑心师。也祝我们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不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闻言,密斯特斯尴尬的笑声从腹部传出:“呵呵,那我就只好自杀,或者像铁心工匠一样把自己搞失忆,求你看在我已经足够惨兮兮的份上高抬贵手、饶我一条小命了。”
125 回归
头晕、反胃,迷迷糊糊之中,腹部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将炽热的温度传递至肢体尖端。那是昨晚被那群灰袍杂种以“药物测试”为由,用漏斗强行灌进胃部的药在发挥效果。
蜷缩在监牢般狭窄阴暗的“观察室”内墙角的稻草上,安东尼觉得自己可能熬不下去了。
他们这些被强行拐卖到此处的小飞贼们,将彼此视为心灵的寄托,约定好了要一同活着离开这里。或许是因为心中有着依靠,他们充分发挥着下水道中老鼠般的坚韧生命力,顽强地撑过了一次又一次残酷又可畏的人体试验。
然而,他们的这份韧性并没有让他们因为资历而得到丝毫优待。迎接他们的,只有随着次数的递增,越发变本加厉的试验与药物摄入。
哪怕明知自己的死亡可能会带走同伴最后的希望与精气神,安东尼的精神也已经濒临极限了。半睡半醒的恍惚之中,他学着偶然在宽敞明亮又整洁的教堂中看到的样子,呢喃着话语,祈求着。
“愿崇高……圣灵……宽恕……我等……”
“圣灵的目光只在买了赎罪券的人身上打转,可不会注意到你们。”
陌生的声音在安东尼耳畔响起,随后他感觉嘴唇一凉,有什么冰冷而甘甜的液体湿润着他干渴的嘴唇。下意识地,小飞贼张开嘴唇,贪婪地大口吞咽着,清水灌入气管,让他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看来还挺有精神,那就问题不大。”
夏洛微微点头,拧上水壶的壶盖。他遵照密斯特斯的话语,在走廊的尽头发现了排列成一排、如同监牢般的小房间,里面关押着一个个处于半昏迷状态、或大或小的少年少女。这些,就是被“归一会”诱拐至此的小飞贼们了。
随着密斯特斯秘术的解除,安东尼也逐渐转醒。他勉强撑开眼皮,以朦胧的眼神看着夏洛,那金发碧瞳的俊美容貌,在此时的他眼中带着一丝圣洁甚至神圣:“你是……圣灵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吗?”
“……硬要说的话,是不怀好意的魔鬼吧。”夏洛微微摇头。怀中的少年发着低烧,全身散发出紊乱的灵性,痛苦但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相较其他小飞贼的情况,算是状态最好的。
“罗宾拜托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约定,我确实完成了。”
“罗宾!”
听到这个名字,迷迷糊糊的少年猛地瞪大双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神色:“是首领……你是首领找来的人!?”
“你快跑——不要管我,带着首领快跑!你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怪物!你们会死的!快离开这座城市!”
安东尼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恐惧与焦急。他是最早几批被诱拐至此的小飞贼之一,待的时间相对最长,深知这组织究竟有着怎样恐怖的力量。他们这些依靠下水道才能勉强生存下来的孤儿,根本没可能——
“如果是归一会的超凡者,那倒是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死光了……大概。”
话说到一半,夏洛想起那个四面人密斯特斯的不靠谱程度,声音之中透出一丝微妙的怀疑。
真的死光了吗?不会在他离开的时候从哪里蹦出来一个甚至几个幸存者吧?
“……什么?”
安东尼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愕。
眼前的这个人,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这个组织里的怪物,全部……死光了?
第一想法就是不信,但是无论是自己眼前的夏洛、大开的牢门,亦或者是死寂般的走廊,都不由得他不信。在安东尼的眼中,看似貌不惊人、甚至有些小白脸的夏洛,地位开始无限的拔高。
“你……您,是圣灵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吗?”
“就说了不是了。”夏洛有些尴尬地避开了对方崇拜的眼神。他知道小飞贼误会了些什么,但他暂时不想纠正,“现在,去唤醒其他小飞贼——你们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
下水道的石屋,罗宾焦躁地打着转,坐立不安,本应天真的脸庞此刻爬满了忧心忡忡的表情,不时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劣质怀表查看着时间。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三分。
如果在规定时间前,艾尔人夏洛还没有回来的话……
“首领,首领!”
火急火燎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考。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小飞贼闯入石屋内,朝罗宾大叫大嚷:“来了……回来了!同胞——那些失踪的同胞,都回来了!”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罗宾便如风一般从他的身旁侧身而过,冲入污浊的空气之中。他的视线越过三三两两聚集在附近的小飞贼,看向了正在顺着排水道由远及近走来的,数道身影。
狂喜的神色变得僵硬,甚至随着来人的接近逐渐转化为恐惧。罗宾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将瑟瑟发抖的小飞贼们护在身后:“你们……你们是,什么……东西?”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从远处走来的身影停下了脚步,彼此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一道与人类无异的身影缓步走出:“首领……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安东尼,我认识你……但……”罗宾张了张口,指着他的身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面色逐渐变得铁青,“你……你身后的东……人,难道是……”
安东尼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看着昔日同胞脸上的恐惧与警戒,半张着嘴巴,呆在了原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最终,他只是苦笑了一声,默默后退一步,把位置让出来。
“大家……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
片刻的沉默后,一位男孩率先站了出来。他以忧伤而喜悦的眼神看着被罗宾护在身后的某个小飞贼,一言不发。
因为他本该是嘴巴的位置,什么都没有,只有紧绷的皮肤。
他伸出双手,左右手的手掌心,各长着一张嘴巴,嘴唇、牙齿、舌头、口腔和不知通往何处的食道应有尽有,恐怖而荒诞,一开一合,编织出双声道的话语。
“弟弟……是我。我是哥哥啊!”x2
不仅仅是他,和安东尼站在一起、有着异于常人特征的小飞贼们,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昔日的同胞。其中有被排斥的担忧,亦有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
他们……还能够作为人类,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去吗?
126 无知是福
继两手手心各长出一张嘴的小飞贼之后,安东尼身旁的其余身影也纷纷上前,将自已完全无法隐藏、异于常人的组织暴露在自己的同胞眼中。
一名女性小飞贼用她位于鼻梁正上方、占据了面部近三分之一面积的独眼盯着罗宾,眼神无比复杂:“首领……”
一名全身皮肤干燥漆黑、如同老树表皮的小飞贼一脚踩在地上,从口中发出喑哑的声音:“首领……我是贝尔……”
一名小飞贼一言不发。一双手掌从他的眼眶中伸出,手指微微震颤,十根手指的尖端各有一只眼睛在微微眨动,其中蓄满了悲伤,黄绿色的泪水滴落在地面,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与白烟。
……一道道怪异而恐怖的身影呈现在自己眼前,让身为首领的罗宾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脑袋,眼白布满血丝,发出无助的呻吟。
同胞们回来了,一个不少地回来了。但是,却是以这种……姿态……
他的身后,一些尚且年幼的小飞贼被猎奇而恐怖的造型吓到,嚎啕大哭,哭喊声在狭窄的下水道墙壁上碰撞、回响,让所有人都不堪其扰。
“好了,闭嘴!”
罗宾大吼一声,响亮的声波盖过哭喊声,让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老鼠和虫子爬动的窸窸窣窣声。
片刻的沉默后,罗宾抬起头,以无比复杂的眼神看向对面的同胞:“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代价。”
一名从双肩部位增生出无数纤细苍白手臂的小飞贼说道:“诱拐我们的组织把我们当作试验品,粗暴地用各种药物刺激我们的秘符文,导致我们的身体变成这样。”
“……秘符文……”
罗宾忍不住张大了嘴巴:“你们……成为了吗?超凡者?”
“……”
安东尼默然片刻,随后伸出了右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臂如同浸泡在水中一般,光线偏折、虚幻而朦胧,仿佛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一挥手,手臂幻影般穿透了身旁小飞贼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我不太确定……但是,神秘组织——归一会的杂种们,对那些掌握着不可思议力量的人的称呼,确实是‘超凡者’没错。”
顿了顿,他缓缓说道:“现在的我们……应该是超凡者,没有错。”
“……无论如何,你们永远是小飞贼,是我们的同胞。”从最初的震惊与恐惧中冷静下来,罗宾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你们肯定吃了不少苦,需要休息……详细的事情,我会等明天再听你们说的。小飞贼们,帮我们的同胞准备水和食物,还有床褥——”
他的命令刚下达到一半,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重又转过头:“对了,你们有看到一个金发碧瞳的小白脸艾尔人吗?他是我找来营救你们的帮手。他应该没有偷懒吧?”
此言一出,安东尼身旁的小飞贼们纷纷骚动起来。
“金发碧瞳……”
“艾尔人……”
“是夏洛先生……”
“咳咳。”安东尼轻咳一声,压下了同伴的窃窃私语,“是的,我们看到他了。他……夏洛先生没有偷懒,不如说他干得太好了。”
“他把归一会,杀了个干干净净。上上下下近百人,其中超凡者数十人……没有一个活口。”
“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诱拐了。”
“……”
罗宾沉默了半晌。
“……哈?”
……
夕阳西下,墙角的落地钟,时针越过四,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五迈进。分针则指向数字九。
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
“我倒是真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只用三天的时间,就解决了……”罗杰·史密斯抬起头,眼眸中带着一丝真实不虚的诧异,“而且,主力竟然不是艾伦,而是你……”
“我只是找到了他们的位置而已。真正的主力,是那名隶属于圣灵教会的超凡者,他以一己之力击溃了整个归一会。”夏洛站在办公桌的对面,冷静地说道。
废弃工厂的清理与善后工作,自然会由后勤部门完成,他只需要向自己所属的报刊主编报告任务即可。
然而,罗杰却摇了摇头:“不,你就是主力。”
“是你识破了非法秘密结社拐卖孩童的阴谋。”
“是你以勇气和智慧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是你带领执法者赶到现场,抓捕了所有的恶徒。”
“不是也是。”
迎着老绅士别有深意的眼神,夏洛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是因为……密斯特斯?他的介入,是必须要保密的机密事项?”
“甚至优先度比你的真实身份还要更高。”罗杰打了个响指,对他的话表示认可。他靠在椅背,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密斯特斯·威伦·圣尼古拉斯。那是圣灵教会的救赎教派驻伦德尔最高神职者,地位仅次于红衣大主教的真正高层啊。”
“在这个冷战时期,如果他介入这件事情的把柄被人抓到并且公开的话,恐怕会成为引爆火药桶的火星,让事情彻底无法收拾吧。”
“所以,需要推出一个吸引火力的‘英雄’……”夏洛接过话茬,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两个问题。一,为什么是我?二,这样真的有用吗?身为官方组织,如果拜伦王室真的怀疑,他们总能查出真相吧?”
“一个一个来。”罗杰伸出一根手指,“首先,为什么是你。”
“很简单,报社的高层对你,或者说对铁心工匠抱有期待,他们希望以极快的速度将你提拔到合适的位置。但是,如果平白无故这么做,难免会惹人非议,也会让你在工作中碰到一些本不该有的麻烦。因此你需要声望,一些足以服众的声望。”
随后,他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至于有没有用……你要知道,有些事情,重要的并不是‘知不知道’,而是‘想不想知道’。就好像你的身份一样——王室和教会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当然不可能。他们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把一切挑破而已。”
“密斯特斯的事情也是同样的。王室也不想和教会开战,他们会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维持表面上的默契——当然,前提是,没有人挑破这一切。”
“我们并不是向王室隐瞒真相,而是向普罗大众和那些意图不轨的人隐瞒真相。毕竟……”
“在这个世界,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127 似是而非的猎杀者
夏洛从《花花公子》主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抬头便看到了背靠墙壁、挥手朝他打了个招呼的艾伦。
“哟,‘未来主编’。详细的事情我听主编说过了……该说不愧是你吗?不声不响就搞了个大新闻。”
“……继‘奇迹之子’和‘不加班之子’后,奇怪的称号又增加了。”
叹了口气,他上前和自己的同事兼培训导师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你的线索有什么收获吗?”
“本来已经快了。我找到了所有被神秘组织雇佣过的帮派,通过他们的行动轨迹大致推算出了位置所在,不过被你抢先一步呢——哦,不要会错意,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从伊拉纽人的嘴里撬出情报的?”
艾伦的眼中闪烁着名为好奇的光。
“……哦,关于这个啊。”夏洛转头看向装外落日的余晖,以免被对方察觉到自己闪烁的眼神,“神秘组织——归一会,他们在平民窟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手,因此把主意打在了街头孤儿的身上……我找到他们作为线人,这才发现了归一会大本营的所在。”
他并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街头孤儿=小飞贼这一情报而已。这件事情他准备作为压箱底的秘密,不让任何人知晓。
“原来如此。”艾伦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询问更详细的细节,“你找文森特主编,是找他询问考核结果吧?如何,有达到你的心理预期吗?”
“……还算可以吧。”夏洛点了点头,“经过编委统计,模因子系数1.83,至少‘良好’评价是有的了。”
闻言,艾伦双眼先是微微瞪大,随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恭喜。”他的声音之中充斥着喜意,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为夏洛感到高兴,“再加上之前埋葬任务中回收的秘遗物,你这次职业考核保底也可以得到‘优秀’的评价,一件秘遗物和一项全新的仪术已经可以说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嗯,马上是双休日,你可以趁机仔细思考一下你需要怎样的秘遗物和仪术。别忘了,没有弱小的超凡,只有……”
“只有弱小的超凡者,我懂。”顿了顿,夏洛的脸色彻底垮掉,满脸都写着高兴,“可是在那之前,我还得加班写报告……”
艾伦的眼中露出一丝悲悯,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习惯就好……对了,文森特主编有没有跟你谈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夏洛微微一愣,不由得想起之前文森特和他说的,让他从《占星报》调到《花花公子》部门的事情。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就好,权力斗争这档子事,摊谁头上谁倒霉。”艾伦咂了咂嘴,警戒地环顾四周,在确认四下无人后,还是凑到夏洛的耳边,用蚊咛般的声音低语,“这不是最近有小道消息,编委准备再开一个新期刊吗……最近三个主编都在私底下拉帮结派,准备拿下新期刊的管理权呢。”
“多一个期刊,不仅收入翻倍,还能收获更大的权力,甚至一定程度上左右编委的决策。目前最有望胜出的当然是罗杰老头,但是他年纪大了,一直想要退休……因此,文森特主编和汉娜主编,两个人最近可没少明争暗斗。我怕你不明不白就站队了。”
“新期刊,新主编……”夏洛喃喃自语。看来地平线报社内部,也不是上下一心、牢不可破的。汉娜主编,应该是《占星报》和《花花公子》之外的第三期刊:《伦德尔好太太》的主编,夏洛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其为人如何。但是文森特……
回想起那张仿佛披着人皮的怪异脸庞,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文森特,他能胜任那个位置吗?我总感觉他……怎么说呢,怪异,恐怖,比畸变体还更不像人类……”
虽说这种话从他这个真·不是人类的派大星嘴里说出来,着实有些奇怪就是了。
然而,艾伦却摇了摇头:“哦,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文森特主编风评很好的,远比汉娜那个更年期老女人和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罗杰老头更得人心。”
迎着夏洛惊讶的眼神,他解释道:“事实上,《花花公子》常年处在亏损状态,编委甚至一度想要取消这份期刊,是文森特主编从中擀旋才勉强维持下来的,为的是给手下的记者提供稳定的工作岗位。除此之外,他还格外关照新人记者,哪怕他们隶属于其他期刊也会尽可能提供帮助,也没有什么架子,许多记者都希望他能成为新期刊的主编、填补《花花公子》的亏损呢。”
“……是……这样吗?”夏洛忍不住张大了嘴巴,“那他……”
“你是想说他的脸吧?那是他年轻时候的旧伤。”艾伦解释道,“在大约二十年前,拜伦和邻国爆发了一场局部战争,当时还不是超凡者的文森特主编作为一名士兵参战。”
“在战争中,他不幸踩中了敌人埋下的地雷,被炸成重伤,虽然勉强活了下来,但半张脸的皮肤都不翼而飞。在成为超凡者后,他治好了皮肤,但因为时间间隔太长,神经的损伤已经无法修复了。因此他的脸才会是那样,需要经常用手从外部进行调整。”
“……原来是这样……”夏洛的双眼微微睁大,“我都不知道……超凡治不好坏死的神经吗?”
“这没什么,不知道的新人都难免会被他的样子吓一跳,文森特主编自己也已经习以为常了。经过学者的研究,这好像叫什么‘恐怖曲线’,和人类相像又不那么像的东西能诱导出恐惧……”
艾伦耸了耸肩:“超凡当然能治好神经,只是没必要。与其付出代价和超凡材料治疗,等肉体自己蜕变就好了。反正随着密度的提升,超凡者离‘人类’这个种族会渐行渐远的。”
“这样啊……”夏洛若有所思。他在思考,之前几次见面,他和文森特主编之间的交谈似乎不怎么愉快,有没有一个办法能补救一下呢?
嗯,文德尔的问好如何?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赶紧把报告写好,争取早点下班吧。”艾伦耸了耸肩,朝远处走去。夏洛正在沉思,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朝他的背影告别。
但是,像是忘了什么一样,艾伦绕了一圈,又重新走回到夏洛身前:“对了,说到‘恐怖曲线’,有一个有趣的说法你一定要了解一下。”
“……有趣的说法?”
“嗯……是说,‘恐怖曲线’这玩意,只有我们人类才有。动物是不存在这种效应的,他们对动物玩偶或者会看穿其本质、或者会错认为同类,但绝对不会有恐怖的情绪。但我们人类却不同。由此,学者们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假设。”
艾伦眨了眨眼,像是迎合着开始侵蚀夕阳的夜空般,声音猛地阴森起来。
“‘恐怖曲线’和‘应激性超凡闭锁综合征’一样,是祖先留给后代的礼物。”
“因为在漫长而黑暗的巨树纪元中,祖先们曾经被和人类长相相似、内在却截然不同的什么‘东西’,当作猎物狩猎。”
128 五个纪元
这个世界和夏洛穿越前的蓝星不同,考古远远不够发达。除了圣灵教会所宣传的“世界万物皆由至高圣灵创造”的教义外,最具有公信力的说法是,截至目前为止,世界共经历过五个纪元。
最初的纪元,距今无法估量。一既是全、全既是一,一切都在混沌中混杂为一,精神和物质尚没有分别的纪元:混沌纪。这一纪元没有支配者,或者说万事万物都是这个纪元的支配者。
第二个纪元,距今约万万亿年。开始区分冷、热、干、湿,冷而干为地,冷而湿为水,热而干为火,热而湿为风,精神和物质全然如一的纪元:元素纪。这一纪元的支配者,是受眷于世界的元素生命,它们拥有庞大的力量和无限的生命,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在世间遨游。
第三个纪元,距今约亿万年。是暴雨和海洋吞没一切,精神强于物质的纪元:深海纪。支配着深海纪元的,是生存在海洋中的生物们,它们仅用精神就能引发各种超自然现象,至今世界各地仍然流传着它们的传说甚至信仰。
第四个纪元,距今约百万年。是海洋退却、巨树丛生,精神与物质对等的纪元:巨树纪。这是混乱与杀戮的纪元,许多生物的祖先就诞生在这个纪元,其中也包括人类。巨树纪也是唯一被证实为确实存在过的纪元,至今为止发现的化石,几乎全部都来自于这个时代。
第五个纪元,从约三千年前持续至现在。是人类高举火把,物质大于精神的纪元:黄金纪。这是文明的纪元,人类编织着自己的文明,将自身的存在朝着无限遥远的未来投射,直至群星的尽头。
在梳理完脑海中关于五***的知识后,夏洛透过车厢上的窗户盯着亮起的路灯,若有所思。
巨树纪,和人类有着似是而非外貌的猎杀者吗?
有趣的猜想。
坐在他对面的卡莱恩倒是一副兴致勃勃、谈兴十足的样子,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喜悦与欣慰:“哈哈,夏洛,真是可惜你看不到商会那群吸血鬼看到魔方时那副眼睛都快瞪出来的表情,那真是太滑稽了!”
“……哦,魔方。”夏洛回过神来。要不是卡莱恩提醒,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件事了。
“所以,事情都办好了吗?”
“当然,我对此有丰富的经验!验证环节直接跳过,专利的文件下周一就能到手。你猜商会愿意为了一纸专利付出多少代价?”
卡莱恩拼命想要压下嘴角,但它依旧在随着抽搐而抑制不住地疯狂上扬:“三千……一个月三千金伦,为期一年!除此之外,还有魔方销售金额的百分之四十五!如果前景乐观,这份合同甚至能维持整整九十九年!”
“夏洛,你用小木块拼凑出来的创意,让你在这个年纪便实现了阶级的升迁……如果合理运作,沃拉姆家族甚至能受到王室的加封,成为世袭制的贵族!”
卡莱恩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
“呃……谢谢?”夏洛倒没有那么激动,毕竟金钱对他目前的处境几乎起不到多少帮助,“还是别急着畅想未来的好……魔方未必能如同你们想象中的那般大卖。”
在他穿越前的世界,魔方可以说是世界级的玩具,畅销全球。但两个世界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化都截然不同,一个世界的爆款能否在另一个世界同样成名,还是一个未知数。
“呵呵,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好该如何推广了。首先,等合同签下来后,我要找文森特先生买一个广告位,然后……”
卡莱恩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说着他的魔方推广计划。而夏洛只是回想着今天一天发生过的事情,安静地左耳进右耳出,是不是哼哈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他的亢奋状态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家、坐在餐厅享用晚餐的时候。
他用叉子叉起一块油煎鱼肉塞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对了,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卡莱恩!”
忍无可忍的凯瑟琳抬头瞪着自己的丈夫,手中的餐具和餐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进食的时候不要说话。你不能像个伊拉纽寡妇一样啰嗦!”
“……呃,我很抱歉。”咽下口中的食物,一家之主无奈地举起自己的双手,“我确实……非常兴奋。你知道的,夏洛出息了,又是和侯爵搭上关系、又是发明了这注定会风靡世界的玩具……”
“我懂,我也非常骄傲,但不能干扰到正常的生活。”凯瑟琳叹了口气,以暗含欣慰的眼神往装死的夏洛餐盘里添了一大条油腻到让人反胃的煎鱼,“最后一件事了,卡莱恩,说完你就闭嘴。工作了一个星期,夏洛应该累坏了,他要早点休息。”
“呃……好吧。”
卡莱恩的表情似乎有些扫兴,但很快便重又变得生动起来——这种表情在这个平日里给人寡言少语印象的男人脸上并不多见:“那是午饭过后没多久,我在和商会的吸血鬼谈合同时候的事。”
“一名全身破破烂烂、像是从贫民窟里跑出来的干瘦男人,就这么闯了进来。三四个保安被他拽着跑,真叫人好奇他那瘦弱的身躯里究竟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他一抬头,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甚至还有人忍不住叫了出来——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不猜。快说!”凯瑟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那个男人,脸上全都是血!”没有理会自己夫人的不耐烦,卡莱恩结合手势,似乎试图惟妙惟肖地还原出当时的恐怖场景,当然效果很糟糕,至少夏洛觉得滑稽远多于恐惧,“他的右眼挂在眼眶外,靠神经和血管吊着才没有脱落。他脸上的皮肤也大块大块地缺失,像是被人用小刀剥离了一样,露出还在蠕动的粉红色的肌肉……”
“咿~”凯瑟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抱紧了双臂,声音之中满是嫌弃,“卡莱恩,还在吃饭呢……”
“哦,好吧好吧,我直接说重点——那个男人看到我们,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
“他把怀中紧紧抱着的一个小布包解开,朝我们展示。里面金光闪闪,全部都是金伦。这可真是……对中产阶级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说着,卡雷恩咳嗽两声,露出了卑微又希冀的表情,声音尖细,似乎是对他记忆中形象的模仿。
“‘先生们,请行行好……用一件奢侈品,让我花掉这一千金伦吧……’他是这么说的。”
像是忍俊不禁般,他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呵呵呵……从来只有商人求着客人买东西,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求着商人卖东西……呵呵,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看着一边笑一边咳嗽的卡莱恩,夏洛和凯瑟琳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迷茫。
莫非隐藏着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笑点?
129 灭口
“关于秘密结社‘归一会’,你知道多少?”
深夜,再三确认沃拉姆夫妇已经睡下后,夏洛通过床头柜后的密道进入地下石室,和镜中人布朗太太交流。
……归一会?你又惹上他们了?
镜中人以莫名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用白皙修长的食指蘸着血,在镜面上书写文字:那是个老牌秘密结社,地平线报社应该存放着相关记载才是。
“我忙着善后和写报告,没来得及查资料……”夏洛解释道。
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事,他也不想加班到七八点。他看到报社赚钱比他自己亏钱都难受,难受一万倍。
你应该多加加班,辛苦一点没什么,重要的是多学点东西……
看到夏洛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布朗太太书写的文字话锋一转。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归一会是一个老牌秘密结社,距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他们是从旧神教会独立出来的一个支脉。
“……旧神教会……”
夏洛猛地眯起双眼。
突然……就钓出来一个庞然大物了。
在大约一千年前,建国王拜伦带领着子民们来到了这片在西大陆也是最为富饶土地上,建立了拜伦王国,为此不惜将这里的土著伊拉纽人几乎屠杀殆尽,而在这个过程中出了大力,出钱又出人的,正是当时追随拜伦的群众所广泛信奉的某一教会。
在这之后,他们的付出似乎得到了回报。拜伦建立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国家,将该教定为唯一合法的信仰,享有崇高的地位。
但是,好景不长——很快的,建国王便蒙受了圣灵教会的恩赐,收拢于当代教皇的羽翼之下。除圣灵信仰之外的一切都被打为邪教、遭到残酷的镇压与清洗,其中自然也包括曾经大力支持拜伦的教会。
或许是“皈依者狂热”在作祟吧,对于曾经“国教”的清洗格外血腥且残酷,不仅信仰的神灵被贬斥为邪神,教会中高层也遭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宗教典籍全部被焚烧,甚至就连神明和教会的名称都遭到了抹灭,从历史的记载中彻底消去。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小部分人逃过了残酷的大清洗。他们铭记着昔日的荣光与身怀的使命,抱着对建国王、对拜伦王国的仇恨在暗中活动,在官方势力的打压下艰难度过了千年的岁月,发展至今。
他们,就是秘密结社:旧神教会。
回忆完从报社宗卷中看到的内容,夏洛揉了揉眉心,沉声问道:“而归一会,就是从中分离出来的一个分支……”
准确来说,是被赶出来的。
布朗太太在镜面上写着血字:归一会认为,旧神在遥远的过去被圣灵击败,复数的权能崩解为碎片、散落在星空,唯有把这些碎片聚合,旧神才能从比亘古还要遥远的岁月中归来。而这触犯到了禁忌——旧神教会压根就不承认圣灵击败了旧神。俗话说异端比异教徒更该上火刑架,因此信奉这一说法的信徒被旧神教会驱逐,这才有了秘密结社归一会。
“……好家伙,这活该被除掉教籍。”夏洛露出了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不过,他们现在已经全军覆没了。一个自称密斯特斯·威伦·圣尼古拉斯、长着四张脸的圣灵教会超凡者出手,把他们全部杀光了。”
密斯特斯是有着“四面惑心师”称号,体验过物质世界全部四重密度的超凡者。他确实有能力以一己之力端掉一个秘密结社,但……
镜中的布朗太太以莫名的神色看着夏洛,酒红色的眼眸之中似乎别有深意。
你确定是圣灵教会动的手吗?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是……归一会本身,就是圣灵教会一手推动、用来从内部制造旧神教会矛盾的组织啊。
“——什么!?”
超出意料之外的信息让夏洛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把凑到镜子前,几乎把脸贴上去:“是真的吗!?有证据吗?”
布朗太太也不废话,直接在镜面上写下血字。
归一会的领导者:大先知查金,早些年是圣灵教会的一名主教。他假意为了追求力量叛逃,假如旧神教会,实际是怀着从内部分裂的目的,一手缔造了归一会。我可以担保,消息绝对是真的!
“……那么,密斯特斯毁灭归一会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扫黑除恶、守护城市治安……”
夏洛全身一个激灵,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再结合归一会在进行的试验、以及密斯特斯拿走了绝大部分试验资料后,他恍然大悟,只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上涌,直冲天灵盖,让他像是泡在冰窟里一样,全身的温度都悄然流逝。
“这是灭口……在明知事情已经败露后,针对归一会的知情者的灭口……在试图将凡人转化为超凡者、准备战争的不是秘密结社归一会,而是圣灵教会!他们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争,正在尝试将没有才能的凡人转化为超凡者!”
为此,他们甚至……曾经与铁心工匠合作!
回想起自己在记忆碎片中看到的零星画面,夏洛勉强想要保持平静,但他微微颤抖的右手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慌乱:“是因为我……和艾伦对布罗肯的通灵,那是导火索不会有错……也是,他们不可能就这么放归布罗肯在城市里乱晃,一定有什么监控手段。在察觉到归一会的试验已经暴露后,圣灵教会便第一时间派遣密斯特斯,将归一会的成员全部灭口、拿走实验报告,毁灭一切痕迹……”
如此一来,在世人的眼中,进行残酷人体试验的组织,自然是邪恶的秘密结社归一会。圣灵教会依旧是那个纯洁无瑕的世界最大且唯一合法的教会,就算有人怀疑,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不过,这完美无缺的收尾工作之中,仍然存在着一星半点、如同窗户上没擦干净的斑点一般的破绽。
比如被归一会当成实验品的小飞贼,更比如……
夏洛。
下一个被灭口的……莫非就是他!?
130 完美计划
“但是冷静思考……在废弃工厂内,密斯特斯并没有想要杀我灭口的意思,小飞贼也是他授意我放走的……”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夏洛若有所思:“这代表……圣灵教会判断,我们这些人涉世未深,并没有灭口的必要……吗?”
小飞贼们不过是平白无故遭殃的孤儿,他们虽然被牵扯其中,但对归一会甚至整个超凡世界都知之甚少,确实没有灭口的必要。至于夏洛……恐怕教会的高层对他这个“奇迹之子”的身份早就有所猜测,只是碍于冷战局势才没有发难吧,拜伦王室应该同样如此。
按照他看到的记忆碎片来判断,铁心工匠曾切实地参与到归一会的实验中,按理来说也是需要灭口的对象才对。
是铁心工匠做过什么交易吗?或者是因为他掌握着什么重要的情报,让教会忌惮?又或者,是地平线报社对他的庇护?……
越是思考,夏洛就感觉脑袋里越是一团乱麻、抓不住丝毫头绪。
他掌握的情报,终究还是太少了。
“……不过,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微微摇头,夏洛的情绪姑且还算乐观:“小飞贼将成为我的情报网,许多事情都可以提上日程了。教会……如果他们将我纳入黑名单中,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轻叹一声,他转头拿起了一沓厚厚的文件袋,正是之前伪装者指引他获取的诗歌集手抄稿。他之前已经检查过了,其中每一页都是意义不明、叫人半懂不懂的诗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正是因此,它们才被密斯特斯当成了无用的文件,让夏洛得手。
“但是,这大段大段的诗歌,在重新排列组合后,会呈现出隐藏的信息……现在到你工作的时候了。”喃喃自语着,他伸手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伪装者,伸手拿过一旁的煤油灯,“说起来……你的体型,是不是比之前……大了一整圈?”
夏洛盯着桌子上爬来爬去、很有精神的宝箱怪,有些惊讶。就在前天,伪装者还只有他的一只手掌大小,短短两天的时间,竟然已经成长到了他一只手有些托不住的大小了。
按照这个成长速度,两天的休息日一过,他的口袋就容纳不下它的存在了!
超凡生物的成长速度各不相同。有像伪装者这样只需要短短一个星期就能成年的种族,也有如雷之精般一百年才能度过幼儿时期的物种。在星空之中,更是存在着需要千年、万年甚至更加漫长的时间才能成年的生物。
——镜中人布朗太太如此写到。
伪装者很快就能成年,到那时候,你就可以用它口中的亚空间来储藏道具了。契约之印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夏洛点了点头。所谓“契约之印”是一张绘制着怪异图案的羊皮纸,可以看作一种功能性仪术,用途是让超凡者与超凡生物缔结契约,在超凡之力的束缚下永不背叛彼此。之前罗杰·史密斯给他批营养液单子的时候就顺手批在里面了。
不过,离一个星期的生长周期,仍有数天的间隔。
“在此之前,让我看看铁心工匠如此大费周章传递给我的情报,究竟是什么吧。”说着,夏洛让手中的煤油灯微微倾斜。橘黄色的火光透过伪装者头顶王冠般的红宝石,照射在手抄稿的正面,赤红色的光辉将绝大部分文字遮盖,只余下寥寥几个缝隙中的字母。
他从前往后,一张一张地过着手稿,将字母按照顺序抄录,逐渐拼凑出语句。当放下最后一张文件时,被他用于记录字母的纸张呈现出的,是日期以及洋洋洒洒的文字,看起来似乎是某人的日记。
而就在他试图阅读文字的那一刹那,白纸上的文字如活物般扭曲,投射于他的视网膜上,蛆虫般蠕动着,带来强烈的空间与时间上的错乱感。
当夏洛眼前的景象重新定格时,他身处的所在已经不再是那间熟悉的地下石室,而是一处狭窄阴暗的空间之中。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周围是木制的墙壁,脚下的地面在轻微的颠簸,皮肤可以感觉到空气非常潮湿,鼻腔之中也能闻到海水的味道。
这里,似乎是船舱之中。
就在茫然无主之时,苍老的声音透着一丝虚幻与恍惚,于他的耳边回响。夏洛曾经在幻境中听过这个声音,它的主人是——万恶之源,铁心工匠!
【圣灵历1875年3月1日】
【铁心于我的胸腔中跳动,我能感觉到,它有着自己的意志。它不是为了我,而是在为了别的什么东西而跳动着。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构装兄弟会利用了我,但我也利用了他们。在他们已经不能为我提供任何帮助的现在,是时候甩开那群蠢货了。】
【观察个体5号一切正常。】
随后,夏洛眼前的画面一转,来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马车次第行驶而过,但是所有人的脸上都被一层灰蒙的雾气覆盖,叫人看不真切。
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的他第一时间低下头确认自己的双手。不出意料,那是一双苍老得仿佛皮包骨般的手,一双老工匠的手。
一双属于铁心工匠的手。
【4月1日】
【大城市,伦德尔。我能嗅到空气中滋生的野心与欲望。并不遥远的将来,这里将成为新神孕育的襁褓,拉开时代变革的序幕,而我,舒瓦尔兹·泰伦之名,注定响彻世界。】
【我要和这里最大的秘密结社接触一下,利用它们的资源完成我手头的研究。我可不是为了给兄弟会或者守序者当狗才植入铁心的。】
【观察个体5号在下船时表现激动,注射药物才安静下来。说起来,这里是他的故乡来着,莫非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吗?可那时候他应该只有3岁。】
接着,夏洛眼前的画面再次转变。悠扬而沉闷的钟声响起,近在咫尺。他一抬头,便看到了头顶的大金钟,纯金制成的指针与数字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金灿的光辉,煞是好看。
就在这时,胸口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夏洛一低头,就看到数条金属触须撕裂上衣,从自己胸口的位置贯穿血肉而出,在空中狂暴地挥舞着,带起一道道呼啸的风声。伴随着剧痛一同到来的,是铁心工匠略微急促的陈述。
【圣灵历1876年4月1日】
【身体劣化加剧。铁心的反应超乎想象的剧烈,不过这正合我意,因为它的反抗越剧烈,越是证明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博物馆试图拉拢我,他们希望我成为主持人,组织一个聚会……呵呵,为什么不呢?正好给王室和教会留一个“监视”我的渠道,省得他们整天瞎想,担心这担心那的。地点……我看就定在公海好了。哪天缺钱了还能搞一票大的,那些大肥羊在海上连跑都跑不掉。】
【观察个体5号一切正常。】
眼前的画面再次一转,夏洛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如同沸腾一般燃烧了起来。心脏在胸口处剧烈跳动,发出引擎般的轰鸣。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细胞都传来了被敲碎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痛呼,然而从他嘴中传出的根本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雷鸣般的金属碰撞声。
【12月31日】
【超凡者终究是无法与伟大存在抗衡的。一切都完了。】
幸而,地狱般的痛苦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转瞬即逝。画面再次变换,身上的痛苦平息下来,夏洛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了清泉中一般,清凉的液体润湿着肌肤,让他感到非常舒适。
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全身正浸泡在一种碧绿的半透明液体之中,通过玻璃可以看到自己似乎正处于某间密室之中。天顶、墙壁上没有转动的齿轮存在,和夏洛之前在幻境中看到的应该并非同一间密室。
他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自己身体的大半都被金属包裹,不方便活动。这些金属并非是从外界嵌入,而是仿佛从体内“长出”的一般,除非将皮肤和肌肉剥离,否则根本无法取除。数根粗大的管道没入他的体内,向他的体内输送着什么。
【圣灵历1877年7月7日】
【一百年前和一千一百年前的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既然我已经坐在这里了,那多少还是写点东西吧。】
【原本我是准备借助体内的铸铁匠心,反过来制约伟大存在“守序者”,踩着祂的尸体登临神座。但很遗憾,我失败了,超凡者唯一能制约的神明,终究只有自己。妄图支配其他伟大存在,只会招致毁灭的下场。】
【不过无妨——即使污染已经侵蚀到了我的灵体深处、畸变已经不可避免,我仍然留下了后手。】
【构成人类意志的,是灵体吗?】
【否。是记忆,是思维,是意志。】
【只要让空白的灵体继承我全部的记忆与思维模式,铁心工匠就不会死,而是永永远远地存在下去!】
【以舒瓦尔兹·泰伦天才的心灵与意志作为主导。】
【以观察个体5号完美的血脉作为容器。】
【现在仍然欠缺的,就只有能完美承载这二者的强大灵体,以及抹灭其灵体原本意志的方法了。】
【铁心工匠终将登神,我将其称之为——完美计划!】
慷慨激昂的声音就此止息。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密室唯一的门扉被推开。夏洛一转头,看到的是一名金发碧瞳,相貌俊美、眼神却空洞无物的少年。
那张宛若大理石雕琢而成的俊美脸庞,他每天都能从镜子里看到。
正是……他的脸庞!
131 预言家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夏洛猛地睁开眼睛,仿佛被丢进洗衣机转了三个小时般的眩晕感袭来,让他忍不住抱着脑袋,发出痛苦的闷哼。
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肌肤白皙、手指修长,属于少年人的手。环顾四周,是熟悉的沃拉姆宅地下石室。
掐了一下脸庞,可以感觉到疼痛。这是现实,而非幻境。夏洛的意志,似乎暂时从日记所带来的幻觉之中,得到了解脱。
“刚刚的是……铁心工匠的记忆碎片吗?”
用力挤压着太阳穴,夏洛无视了一脸茫然的镜中人,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呆呆出神,在混乱的脑海中翻检着信息的碎片。
刚刚他所看到、听到的,是被日记刺激到的铁心工匠灵魂碎片呈现给他的,残破的记忆。这些记忆都是铁心工匠自己所亲身经历过的,不存在伪造的可能性。而通过刚刚的幻境,夏洛能够得出几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一,日记的作者是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这一点不会有错。
二,铁心工匠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将秘遗物:铸铁匠心移植进了自己的身体,随后脱离了构装兄弟会。但是在这之后,他在实验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导致身体和灵体都遭到了污染,畸变在即。
三,明知事不可违的铁心工匠放弃了治疗自己的打算,取而代之做出了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决定——将自己的记忆和思维模式复刻至“观察个体5号”身上,亲手制造出一个没有被污染的“铁心工匠”,来代替自己完成未竟的事业。
在铁心工匠的认知中,完美的意志就是自己,完美的肉体则是“观察个体5号”,计划所欠缺的,就只剩下一个能够承载二者的完美灵体。而他的目标,答案显而易见,那就是……
苏伊之伟大种族。
完美计划的最终产物,就是现在的夏洛。他确实如同铁心工匠所期望的那般,以派大星“苏伊之伟大种族”的灵体,驾驭着金发碧瞳的少年:“观察个体5号”的肉体。这二者以一种夏洛目前还无法理解的方式紧密结合在一起,造就了现在的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右手,修长的五指依次握拢。
于铁心工匠而言,“完美计划”毫无疑问是失败的。因为最为重要的“意志”,与铁心工匠的目的迥异。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此刻支配着这具“完美身体”的并不是铁心工匠舒瓦尔兹·泰伦,而是一名来自异世界的青年:夏洛。
铁心工匠引以为傲的意志、记忆,只有一小部分化作了灵魂的残片,被“苏伊之伟大种族”的灵体吸收,并在特定的刺激下以幻觉的形式呈现……
……果真如此吗?
夏洛微微沉吟。通过日记,他对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世”有了一定的了解。但他有些不敢相信——一个深谋远虑、狡诈无比的高密度超凡者,会因为一场偶然的意外,戏剧性地就此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吗?而且,参与归一会的实验、被他吞入腹中的手指、甚至这篇隐藏在诗集中的日记本身……有太多太多的异常之处了。
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夏洛将视线重新投注到写满文字的纸张上。他翻涌的脑海逐渐平息,难受的感觉也所剩无几。日记的内容还剩一半左右,这些剩余的篇幅,能解释铁心工匠这一切布局的目的吗?
……
眼中的文字再次如蛆虫般蠕动起来。夏洛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蠕虫的巢穴,无数蛆虫的身躯在他的身体周围扭动着,带来毛骨悚然的触感。这种难耐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的眼前便豁然开朗。
天顶和墙壁点缀着数不清的齿轮,赫然是夏洛所熟悉的齿轮密室。此刻他并没有浸泡在暗绿色的液体之中,而是站立在密室的中心处。一低头,夏洛看到的是一双完全被金属所包裹的扭曲双手。
与此同时,苍老而阴翳的声音亦在他的耳边回响:
【圣灵历1878年1月1日】
【新年。明明代表着离他们虫豸般短暂的寿命离终结更近一步,凡人们却将其当成欢乐的节日来度过,真是可笑。第三密度是个体的密度,被位于第四密度的“群体”所裹挟,这就是低密度者的悲哀。】
【换魂仪式的材料已经准备齐全——当然,我的目的并非换魂,而是召唤出来的苏伊之伟大种族其本身。“完美计划”需要足以连结意志与肉体的完美灵体作为容器,而以灵体为食、变幻自在的苏伊之伟大种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需要解决。我该如何抹灭苏伊的精神烙印,让那灵体为我所用,承载我铁心工匠的意志呢?】
【这个课题并不轻松,或许需要花费数年的时间才能攻克。在和圣灵教会达成交易、协助他们进行试验后,我体内的污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但即使如此,能否撑到那个时候,还是个未知数。】
【不,一定要撑到!胜利的曙光已经近在眼前,我绝对不能倒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刻!】
咬牙切齿的声音逐渐平息,夏洛亦恍然大悟。
铁心工匠为了遏制体内蔓延的污染,和圣灵教会达成了交易,协助他们完成某项实验,这就是他此时能够从绿色液体中离开的原因。并且,强烈的直觉告诉夏洛,那个实验,多半就是借归一会之手进行的,量产超凡者实验。
衔接上了!
就在他心中微微振奋之时,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化。光线变得昏暗,狭窄的空间之中,一名昏睡的中年男性赤裸着上半身被束缚在手术台上。他身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系列切割和缝合工具,以及……一口袋散发出莫名气息的,金币?
【圣灵历1878年2月15日】
【原本是抱着完成交易的目的才帮助他们的,但圣灵教会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不愧是号称自人类文明存在之初便已经成立的组织。这一小袋金币,竟然能够打破无才能者和有才能者的界限,让本应连意识到超凡存在都做不到的凡人成为超凡者,真是不可思议!真想让那些守旧的老古董看看这些足以让世界的秩序发生改变的小东西!】
【不过,虽然很想深入研究一下,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能从“完美计划”上转移太多的心思,因此虽然非常遗憾,但这些蕴含着打破规则力量的金币,也只能交给“完美的我”来研究了。我要想办法把它交到未来的我手中……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找个机会……】
下一秒,场景再次回归至齿轮密室之中。眼前的长桌上,金属化的双手化作锋利的尖刀,将一只足有手腕粗细、蠕虫般的生物解剖得七零八落。
接着,视野猛地晃动,似乎铁心工匠猛地回过头。一道全身被黑袍覆盖、散发出奇妙氛围的身影,像是从一开始便存在于那里一样,静静屹立着。
那道身影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难听、仿佛含着一大口浓痰,叫人生厌:“尊敬的铁心工匠,预言家向您问好。”
【圣灵历1878年8月31日】
【一名自称“预言家”的超凡者出现在我的实验室中。】
“……预言家?”
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夏洛口中发出,其中带着一丝轻蔑与嗤笑:“我正愁小白鼠太少,没想到竟然有蠢货送上门来。你是为谁,或者为什么东西卖命?总不会是官方贴出的悬赏令吧?”
“我为你而来,铁心工匠。”
像是没有听出夏洛声音中所蕴藏的杀意一般,预言家缓缓道:“你正站在命运的岔道口……你的前方是无数条通往毁灭的未来,而我可以帮助你,走上唯一的一条生路。”
【预言家自称蒙受了只眼缄默之神阿斯特沙的恩赐,拥有能够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的崇高视野,以帮助我回避灭亡的未来为筹码,希望与我合作。】
“……呵,那你有看到被我转化为构装体的未来吗?”
冷笑声从夏洛口中传出,随后他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右手。
大地龟裂,无数的小型生物破土而出,老鼠、蟑螂、蜘蛛……而这些生物无一例外,全身都是由扭曲的金属拼合而成,如同钢铁的缝合怪。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构装体。
四面八方都被封锁,无路可逃的预言家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慌乱。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朝着夏洛的方向说出一句话而已。
仅仅是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拥有着魔力,让已经扑至半空的构装体全部僵滞,如断了线的木偶般坠落在地。
“完美计划。”
【“完美计划”的雏形,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我的一次突发奇想,但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将其完善,在此之前它都是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构想而已。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这个计划的存在,也进行了神秘学上的处理,将相关情报从灵界完全隐去,绝对不存在走漏消息的可能性。】
【预言家是从哪里得知相关消息的?】
“我说过了,我拥有洞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崇高视野。”
预言家没有被兜帽所遮挡的下半张脸庞嘴角上扬,在笑。他伸出右手冲着夏洛,掌心处的皮肤微微蠕动,随后猛地睁开,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狂乱地转动着。那位于掌心中央的眼睛,眼球呈现齿轮的形状,毫无预兆地顺时针或逆时针旋转,散发出非人的怪异气息。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我暂且留下了预言家的性命,让他阐明来意。】
预言家放下了抬起的手臂:“时间是记录,过去是已经确定的记录,现在是正在确定的记录,而未来是尚未确定的记录。或者,也可以将其比喻为大树,过去是根,现在是干,未来视枝。”
“舒瓦尔兹·泰伦,就像我之前所说的一样,在数不胜数的未来之枝中,无论你如何挣扎,最终所走上的,也都只有毁灭一途而已。”
【预言家告诉我,我解析铸铁匠心的行为触怒了守序者,他已经从时间长河的彼方动用权能,将我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收束至唯一的结局:破灭。完美计划注定失败,铁心工匠注定要归于永寂,而他,是唯一能够为我提供帮助我的人。】
“要问理由的话,一方面是欣赏你的才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的相似之处吧。”预言家伸手,指了指自己掩藏在兜帽下的脸庞。
“我和你相似,同样是触怒神明之人。”
【他让我不必急着做出决定,用自己的双眼双耳,去见证他的预言。】
“我留下三则预言,当它们全部得到验证后,你就会明白未来在我的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事实。到那时,我会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商议我们之间的合作事项。”
预言家竖起了三根手指。
“一,今年10月9日,构装兄弟会会为了回收铸铁匠心,派遣大工匠之一的‘汞螅’前来。他在搜寻你无果后,会于同年的11月1日与本地最大非法秘密结社:旧神教会达成合作关系。”
“二,1879年,也就是明年的1月中旬,会有一名女性超凡者为了复仇而寻求你的帮助。她的存在对你的未来会造成正面影响,请务必不要拒绝。”
“三,同样是明年。4月中旬,原本关系和睦的王室和教会会因为一件小事产生摩擦,进而演变成冲突,陷入冷战。偌大的伦德尔会因此陷入无人管理的混乱之中。”
说完,他的身影便像是被橡皮擦去的印记一般一块块消失。先是下半身,然后是胸口。当预言家只剩脖子以上悬浮在半空中的时候,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发出无声的宣告。
‘时间会证明一切。’
‘明年五月再见,先生。’
【未来视是存在的,但就我所知,最强大的未来视也不过能洞悉数秒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就仅此而已。以月甚至年为单位的未来视……恐怕只有超脱物质世界束缚的伟大存在,才能做到吧。】
【我真心希望预言家是一个神棍。】
就在悻悻的声音结束的同一时间,夏洛眼前的景色再变。阴暗的房间之中,他坐在座位上,眼前是一张摊开的手绘伦德尔及近海地图。他的手中握着一支钢笔,笔尖悬停在地图上方,依次在地图上五个圈起来的位置点过。
五个圆圈非常显眼,位于地图上的五个角落,不偏不倚地将伦德尔市中心包围在正中。苍老而带着一丝疯癫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夏洛口中传出,不间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如同疯人的呢喃。
“西,西北,东北,东南,西南。西,西北,东北,东南,西南。西,西北,东北,东南,西南……”
夏洛听得有些耳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相同的方位和顺序。突然,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猛然响起——这不正是之前霍兰德笔记中所记载的,阿斯特沙之崇高视野仪式的顺序吗?
仪式的发起者以正西方为起点,途径西北、东北、东南、西南四角,最终绕行一圈后重回正西,仪式结束。而地图上被圈起的位置,也正是这五个方位。
什么意思,铁心工匠要以整个伦德尔市为范围,举行这个仪式吗?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等一下。
夏洛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眼前的地图。
正西方,仪式的起点与终点,被圈出的位置不在市内,甚至不在陆地、不在拜伦王国国境内,而是位于一片汪洋的公海之上。
公海聚会,那截被他吞下肚中的怪异食指!
夏洛的视线猛地转移,按顺序来到西北角所在的圆圈。这一片被圈出的区域是xc区的住宅区,而且……包含沃拉姆宅!
这绝对不是巧合!
东北,大金钟!
东南,废弃剧院!
西南,住宅区!
夏洛将地图上的细节牢牢铭记在脑海之中。这些被刻意标记出来的所在,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圣灵历1880年10月1日】
【守序与无序,二者本为同一存在的不同表达,却因纷争而相异。破碎的二者重归完整,神门就会在我的眼前洞开!】
【铁心工匠是不死的,暂时的离去,只是为了以更完美的姿态归来!】
癫狂的声音落下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熟悉的地下石室之中,夏洛一脸恍然地看着手中写满文字的纸张。日记的内容,就到此戛然而止了。
“……预言……家?”
这……又是一个新的,幕后黑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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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上门
“滴答……滴答……”
水滴声响彻于寂静的空间中。蚊虫的嗡鸣与老鼠的骚动,以及偶尔传来的小动物呜咽声,是这据说规模堪比宫殿的庞大下水道系统中的主旋律。
而突兀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有所局限的小型生态系统往日的宁静。
夏洛环顾四周,眉头紧锁,从紧捂着口鼻的手指缝隙中发出沉闷的声音:“出来吧。你们躲藏的技巧很优秀,但灵性暴露在我的感知中,就等于没有隐藏。”
“……”
片刻的沉默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以罗宾为首,稀稀疏疏几道身影从水管后、缝隙间走出。他们的身上大多有着异于常人的器官,正是之前被归一会拐走当作试验品的小飞贼们。
“大清早来下水道……总不会是来闲逛吧?”
罗宾以警戒的眼神盯着夏洛,表情复杂,声音之中透露出一丝明显的抗拒:“艾尔人,我很感激你救出了我们的同胞,但是这里不欢迎你!”
“事情不因个人的好恶而转变,就像哪怕我不喜欢这里的环境,还是不得不来到这里一样……”
夏洛的视线在小飞贼们的异化特征上停留了一会,随后重新转移回罗宾脸上:“他们如何,有没有展现出明显的异常之处?”
“……”罗宾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个只有十几岁出头、本该在肆意享受自己童年的孩子,脸庞如同饱经沧桑的老人一般皱起,老老实实回答了夏洛的问题:“幻觉、幻听、呓语、昏厥、低烧……症状较轻、还能正常行动的超……凡者同胞,都在你眼前了。”
“这是磨合期的正常状况,是铭刻秘符文的第一个月,超凡者和秘符文彼此互相适应、互相改变的必然结果。”
说着,夏洛环顾周围。和罗宾不同,这些症状较轻的超凡者小飞贼们,看着夏洛的目光中充斥着感激。在他们眼中,夏洛是那个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天使、英雄一般的存在,哪怕彼此种族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也无法阻挡他们的仰慕之情。
当然,如果他不加以巩固的话,这份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去、最终消失。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除了黄金。
“……总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个地方吧。”
……
小飞贼的基地——下水道石屋中,除臭驱蚊的熏香静静燃烧着,散发出浓郁的气味,虽说同样刺鼻,但比起下水道中的气味还是要容易接受得多。
“那么,来谈谈你们的事。”
夏洛反客为主,就这么盘膝坐在了地面,还伸手招呼罗宾一起坐下:“放心,我不是来狮子大开口索取报酬的。”
“……我倒是宁可你索求巨额报酬。”罗宾缓缓坐在他的对面,声音凝重,“因为那代表我们能够钱贷两清。”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除了最基本的利益外,‘人情’、‘感情’……或者一些别的东西,也可以加深人与人之间联系的纽带。”
说着,夏洛的话语微微一顿。他想起了地平线报社,那是一个通过利益把超凡者们联系起来的利益集团。它阶级森严、秩序井然,但也导致山头林立,三个期刊编辑彼此存在对立,记者之间也仅是同事关系,缺乏同伴意识。
不可否认,作为一个机构而言,它是优秀的。但夏洛不喜欢那种运作模式。它……太像一个公司了。
不对,它本来就是一个公司。
很快回过神来,夏洛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罗宾的身上:“就像我昨天和你们说的一样。你们越过了那道分界线,察觉到了平凡表象下的奇诡与怪谲。你们已经涉入太深,无法回头了。”
“……我明白,那些身体发生畸变的同胞已经注定不可能回归到原本的生活中了。”罗宾的表情充满了挣扎,看向眼中还带着一丝希冀,“但是,那些与常人无异的同胞呢?他们不应该被牵扯进这件事情里……”
“很遗憾。”夏洛却是微微摇头,直视着少年的双眼,让他眼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之光消散。
“你可以将超凡当成瘟疫……一旦满足传播条件,就会不可逆地开始扩散,有才能者会觉醒,无才能者会疯狂。不如说,你们是幸运的,因为你们所有人都是有才能者,以此避免了陷入疯狂之中。”
“……有才能者……”罗宾呢喃着这个全新的词汇,眼神有些呆滞,“有才能者的数量……很多吗?”
“一般来说,平均一万人里才会出现一个。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吧。”夏洛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少年,微微眯起双眼,“而……奇妙的是,你们小飞贼全员,大约五十人,竟然全都无一例外的‘有才能’……这要用巧合来解释,似乎有些过于牵强了。”
“……这……”
罗宾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是被先代首领收养的伊拉纽孤儿。”
“先代首领……”夏洛微微沉吟,“我记得,你是‘二代罗宾’,那他就是‘初代罗宾’了?”
“和我说说他的事情。他是怎样的人,平时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他现在又在哪里?”
“……这……”
罗宾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犹豫神色,但或许是顾及到夏洛救出了被诱拐的小飞贼们,他最终一咬牙:“初代罗宾是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老人,头发灰白,右腿膝盖以下部分是一条木腿。他收养我们、教授我们偷窃和逃跑的技巧,虽然要收走我们绝大部分的所得,但他人不坏,教授我们生存的技巧,同胞生病了还会出钱看病和买药,大家都很喜欢他。”
“首领因为装着一条木腿,行动不方便,平时就呆在这秘密基地。我们白天都在城市里‘找活干’,也不知道他平时都在干些什么。他很少和我们提及过去的事情,只在偶尔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喝上两杯酒,才会和我们吹吹牛,说些过去的故事。”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过邪教徒。”
133 合作愉快
“邪教徒?”
听着罗宾的讲述,夏洛微微眯起双眼。在这个存在着超凡的世界,这可是个高危职业啊。
“嗯。”罗宾点头道,“听首领说,他最初是一名士兵,在战斗中被敌人的炸药炸伤,虽然及时治疗保住了性命,却因为感染失去了右腿。”
“那之后,他从军队退伍,却因为上官的腐败没能拿到哪怕一个铜伦的抚恤金,他一气之下加入了某个邪教组织,还混上了中层领导。但是好景不长,很快那个邪教便被圣灵教会剿灭,首领便将目光放在伦德尔的下水道系统上,整理出了这间石屋,还收养了我们这些孤儿。”
“也就是说,你们这些小飞贼,都是被首领……那个初代罗宾刻意挑选出来的。”
夏洛点了点头。通过少年的讲述,他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很明显,初代罗宾在加入邪教组织后,成为了一名超凡者。在组织遭到官方势力剿灭后,他为了躲避通缉,独自一人来到下水道,抛弃了真名与过去的一切,作为‘罗宾’活着。他收养你们这些有成为超凡者潜质的孤儿,应该是抱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向王室和教会复仇的心思吧……只是他为何最终没有把这个念头付诸于实际,就不得而知了。”
他盯着眼前的二代罗宾看了一会,若有所思。
小飞贼们喜欢,并且信赖着初代罗宾。那他是否也同样,喜欢着这些被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们呢?而这份感情限制着他,让他没有强行把这些孤儿推入超凡的世界之中?
“初代罗宾……按照你之前透露的消息,他似乎死了。怎么死的?”
“半年前,他喝完珍藏的甜酒后睡下,就再也没有醒来。”罗宾的声音听起来带上了一丝悲伤,“听医生说,是肝脏的问题……”
“那之后,我们遵从首领的生前的指示,将他的尸体沉入了穆德兰河。”
“……半年啊……”夏洛眉头微皱。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初代罗宾不是超凡者,那他的尸体肯定已经腐烂了。而如果他是超凡者,尸体也肯定被秘符文接管,变成畸变体,被其他超凡者消灭了吧。
心知对方的身份已经彻底不可考,他也干脆地不在这方面纠结:“事情我大概了解了,虽说你们的数量依旧有些夸张,但或许伊拉纽人这个种族本来就更容易诞生有成为超凡者潜质的个体也说不定,这方面姑且不谈……”
还不等夏洛把话说完,罗宾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对了,我想起来。三年前,小吉尔斯因为疟疾去世的时候。在埋葬尸体回来后,首领喝得烂醉如泥,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他要找到下水道里的东西,把王室和教会全部驱逐出这片大地……当时我只当是他喝多了的梦话而已,但现在想想,绘制地图、并且在持续不断地探索着未知的管道,首领似乎真的,在下水道里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
“下水道里的东西……”夏洛呢喃道,随后微微点头,“我知道了,感谢你提供的消息,我会关注这方面的情报。”
“那么,现在,让我们谈回原本的话题——你们小飞贼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听到他的询问,罗宾抬起头,稚嫩的脸庞上满是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苦涩笑意。
“怎么办……不要说得我们还有选择权一样。”
“成为你的棋子、为你卖命。你就是如此打算,才选择帮助我们,并且告知我们真相的吧?超凡者隐藏在偌大的城市内无法寻找,唯一能够为我们提供庇护的只有眼前的你。王室和教会在冷战,这个时候加入任何一方都会被当成随时可以抛弃的弃子。”
罗宾冷静地分析道:
“我们不想死,想要活下去,哪怕居住在暗无天日、满是蚊虫老鼠和污物的下水道里也要活下去。哪怕吃着垃圾、喝着泥水,也要活下去。”
“哪怕变成怪物,也一样要活下去。”
“……也就是说,我们达成共识了吧。”
夏洛没有试图解释、或者将自己包装上冠冕堂皇的外衣,只是静静看着对面的罗宾,眼神平静。
他最初确实是抱着收编这些小飞贼为己所用的目的才接近他们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事到如今,他再摆出一副“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太善良了”的做派,又当又立,他自己都嫌恶心。
因此,朝着眼神任命之中又带着一丝抗拒的罗宾,夏洛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制定一下我们的协议。我为你们提供庇护,以及成为超凡者的启蒙教育以及必要的资源。而你们要为我工作,遵从我的指令为我获取情报。除此之外,我们双方互不干涉——没问题吧?”
“那么,合作愉快?”
低头看看伸到自己身前的手掌,再抬头看看金发碧瞳的俊美少年。罗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是用一道无声而悠长的叹息,道尽了心中的无奈。
随后,白皙的大手,与黑黢黢的小手相握,一触即分。
“合作……愉快……”
咬着牙,罗宾从齿缝间,将不甘的声音吐出。
“夏洛……先生。”
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将手心的污垢抹在身后的地面,夏洛冲着不情不愿的小飞贼首领微微点头。
“这不会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我发誓。”
“现在,你们除了小飞贼之外,还多出了一层身份。”
“少年侦探……不,少年,记者队。”
……
“夏洛,你起床了吗?”
卧室前,金发的妇人凯瑟琳用力敲着房门,一脸狐疑。
已经十一点了,不管再怎么懒散也得起床了。下午不是约好了,要去和报社的领导汇报工作情况的吗?
“来了!马上来!”
夏洛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些遥远,仿佛隔着好几层墙壁在说话一样。
凯瑟琳摇了摇头,将狐疑抛之脑后:“……快点洗漱好,然后下来吃饭!”
“知道了!”
房间内,夏洛一边指挥着构装体将床头柜推回原位,一边忙不迭地地应答道。
隐蔽的地下石室,一墙之隔就是下水道,通过秘遗物万扉之钥就能够悄无声息地进行移动。要说唯一的弊端,就是很容易被沃拉姆夫妇发现自己不在房间的事实吧。
……
与此同时,在夏洛离去后漆黑而静谧的地下石室内,一只戴着丝质手套、十指修长的右手凭空浮现,捏住了写满文字的纸张。那正是经过夏洛抄录而成的,铁心工匠的日记。
“……完美计划,和……预言师,吗?”
清冷如幽泉般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沉吟,将纸张上的信息铭记在心。
随后,一双深紫色的眼眸一闪而逝,隐于黑暗。地下石室内部,重归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134 嚎叫
“……艾伦?”
依旧是正装和高礼帽打扮的罗杰·史密斯放下了遮挡住脸庞的报纸《每日伦德尔》,露出一脸的茫然:“他都和你搭档一个星期了,为什么事到如今才问这个?而且,你为什么不去直接找他,而是绕个圈子来问我?”
“我只是发现我对艾伦还远远谈不上了解,想知道更多有关他的事情而已。”夏洛坐在老绅士对面的座位上,面色坦然,“至于为什么问你……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们都共事一个星期了,事到如今再问这个不是非常尴尬吗?”
当然,以上都是假话。他之所以突然询问艾伦·让的相关情报,自然是因为铁心工匠日记中所记载的,那个自称“预言者”的超凡者的缘故。
他的右手掌心中央,有一只眼睛。而这个特征,与艾伦所展现出来的,完全一致。
要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了!
“我听到了比较在意的事情……艾伦他,原本似乎是无才能者。”看着有些犹豫的罗杰,夏洛双手搭成桥撑住下巴,沉声道,“这和归一会的实验不谋而合。我想确认二者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这样啊。你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似乎是被夏洛的理由说服,老绅士侧过脑袋瞥了一眼墙角的落地钟:“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点……说说他的事情倒也无妨。”
眼见罗杰似乎没有任何怀疑,夏洛精神一震:“那么,艾伦他……”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他是……曾经是一名无才能者。”老绅士肯定地点了点头,把玩着手中看似价值不菲的水杯,“艾伦·让,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没错吧?这个名字其实很怪,因为并不存在‘让’这个姓氏。他将从父亲那继承的姓氏,连同痛苦的回忆一起舍弃了。”
“他的全名是,艾伦·让·克莱摩斯……是克莱摩斯家族现存于世的唯一血裔。‘让’是他的中间名。”
“克莱摩斯……”口中呢喃着这个姓氏,夏洛感觉有些耳熟,“我似乎听过这个家族……在哪份宗卷里……”
“圣灵历1877年,重大超凡事故那一卷……《克莱摩斯灭门惨案》。除了一名奄奄一息的青年外,就连院子里的宠物狗都没有被放过……”罗杰打了个响指,“那名幸存的青年,就是艾伦。”
“你应该看到过他掌心的眼睛吧?经过我们的调查,那应该是某种超凡生物身体的一部分。相同的眼睛被发现移植在了死去的克莱摩斯家族成员身体的各个部位,其中绝大多数死于排异反应,小半则死于闭锁综合征引发的脑死亡。只有艾伦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因祸得福,通过那枚眼睛凝聚灵性,成为了可以说是半个超凡者的存在。”
“经过推断,我们认为袭击者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进行人体实验而已。克莱摩斯被他当成了实验所需要的小白鼠,可以说是……运气不好,就仅此而已。”
“运气不好……吗?”夏洛不由默然。这就是没有力量的下场吗?
“那么,之后呢?犯人抓到了吗?”
“……很遗憾,犯人非常狡猾,而且精通反追踪。证据、痕迹,全部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灵界的信息也都被遮蔽了。”
老绅士耸了耸肩:“很遗憾,神明般强大的超凡者是存在的,但他们显然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因此,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艾伦加入了报社,成为我麾下的外勤记者,直到现在。他估计也在内心的深处残存着,有朝一日找到真凶、亲手报仇的奢望吧。”
“……原来如此。”夏洛咬着指甲,在内心思忖着。
艾伦掌心的眼球是某种超凡生物的身体器官。这个事实虽然没有洗清这位同事可能是“预言者”的事实,却代表了另一个事实,既:这个特征并非独属艾伦一人。甚至有可能,那名“预言者”,他就是屠杀案的真凶,并且以艾伦为案例,在自己的掌心中移植了眼球也说不定。
同样是对无才能者的凡人进行人体试验,屠杀艾伦家人的凶手和归一会之间,会存在着什么联系吗?
就在夏洛低头沉思时,老绅士却是拍了拍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该准备上路了。别忘了你双休日跑来我这,可不是来喝茶聊天的。”
“……我当然记得我是来见投资人的。”
暂时将预言者的事情抛之脑后,夏洛环顾四周。这里是罗杰·史密斯的主编办公室,因为今天并非工作日的缘故,除了必要的安保人员外,整个报社冷冷清清,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当然,仅仅是表面如此而已。
封闭着危险秘遗物的地下,二十四小时都有后勤人员驻扎,以防万一。
“那么,他人在哪里呢?”
听到他的问题,罗杰却是露出了一脸无语的表情:“……你难不成是指望,投资人屈尊来找我们吗?”
“……不然呢?”夏洛看了看墙角的落地钟,茫然反问,“我们现在出门去见他?时间上来得及吗?”
“你……算了,你失忆了,也正常。”
老绅士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思维应该成为想象力的翅膀,而非枷锁。我们是超凡者,超凡不是只能用来打架的,它更应该用于方便我们的生活。”
看着依旧是一脸懵懂样的夏洛,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怀念的微笑:“你这副表情,倒是让我想起了大学时候的事情……算了,都过去了。来,看好,这就是体验过四重密度,这片大地上最接近神灵的超凡者的力量!”
他一抬手,手中水杯的液体倾倒而出,就这么洒在夏洛脚下的地面上,水珠滚动,化作湖泊一般的水面。
尚不等心中的疑惑淡去,便只见罗杰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起身将一面小手镜对准了水面。镜面之中倒映着水面,水面之中又倒映着镜面,如此循环往复,在无限的循环之中,创造出无限广阔的空间。
“镜世界的霸者,无尽地平线之主。你是秩序的守护者,都市的监督者。你是万千灰狼之首。”
“以你之名:埃维拉·斯特雷奇·克劳里迪亚。打开吧,通往镜渊的门扉!”
在老绅士庄严肃穆的吟诵声中,地面上的水面突然变得幽暗起来,水波翻涌。明明只是地板上的一滩水渍,现在却仿佛化为了暴风雨的海面,波涛汹涌。
沉重的氛围在办公室内蔓延,仿佛有什么超越人智的伟大存在,透过无穷遥远的时空,朝二人投以微不足道的一瞥般。
夏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耳畔,响彻着一声仿佛跨越无垠岁月、浩渺星空而来的,悠远的嚎叫。
“嗷——!!!”
135 会面
蕴含着超越人智之伟大的悠远狼嚎在耳边回荡,诉说着世间的真理。那些比繁星还要古老的知识让夏洛如痴如醉,几乎就要沉沦在知识的汪洋内,随波逐流。
就在这时,未知的空间内,原本安静匍匐于秘术塔塔身、只是不时抽搐几下的秘符文工匠猛然暴动起来,延伸出触手般的触须狂挥乱舞。脑海中传来的尖锐疼痛让夏洛猛然回过神来,摆脱了迷醉的状态。
下一秒,暴动的秘符文重新恢复安静,而一滴冷汗亦顺着夏洛的脸庞滑落。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惊疑不定的颤抖:“刚刚那是……”
“我们看到花的时候,就能通过视觉理解到它的颜色,通过嗅觉理解到它的芬芳,通过味觉理解它的味道,通过触觉理解它的触感……刚刚也是相似的。你只是一次性感觉到了太多的东西而已。”罗杰·史密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口中淡淡道:
“超凡者密度的提升,并非仅仅是超凡者自身的提升,同样获得强化的,还有秘符文——它们会从局限走向全面。秘符文强化的过程,就是走向‘全能’的过程。你看到超凡者,就等于看到秘符文,就等于看到了无穷的知识。”
“投资人对我们没有恶意,所以只是瞥了一眼而已。只要他想,在我念出颂词的一瞬间,我们的脑袋就已经被无穷无尽的知识灌爆了。”
闻言,夏洛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这就是……这片大陆上最接近神的超凡者吗?”
“而你马上就要和他打交道了——希望你识相一点,不要触怒他。否则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你,在灰狼公手底下也走不过三秒。”
顿了顿,老绅士放下了手中的镜子:“好了,前往镜之渊的通道已经稳定。你可以进去了。”
夏洛一低头,只见地板上的小水洼,之前翻涌的波涛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晶莹剔透的水面。水面映照的却并非地板或者头顶的天顶,而是四面被镜子包裹、向下无限延伸的通道。
凝视着水面下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吐沫:“就……这么跳下去?”
“就这么跳下去。”
“……你带头?”
老绅士盯着金发碧瞳的少年看了一会,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抬手打了个响指。
一股强劲的推力从身后传来,夏洛只感觉自己屁股上被人重重踹了一脚,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便瞬间失去平衡,朝前倾倒,以倒栽葱的姿势扑腾着四肢,朝深渊坠落。
“事情又不会因人的意志而发生转移——或许会吧,但绝对不是因为你的意志。”
耸了耸肩,罗杰·史密斯按住头顶的高礼帽,优雅地迈开脚步,朝着深渊一跃而下。空旷的房间内,两个人的身影消失无踪,只剩地面上的一滩积水,是这此刻空空如也的房间内曾经有人存在过的证明。
……
坠落持续的时间远比想象中要短暂。就夏洛自身的体感,失重只持续了短短的十几秒。当他回过神来时,脚踏实地的实感让他如梦初醒,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水洼、坠落,都不过是一场真实的幻梦。
他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奇妙的房间内。精致的家具整洁而错落有致,靠墙的书架按分类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墙壁上挂着叫人半懂不懂的油画和龇牙咧嘴的狼首标本,造型酷似树木的衣帽架静静靠在墙角,似乎在等待着客人的使用。房间中央,桌椅整齐地摆放着。两盏精美的杯皿盛放着冒着蒸腾热气的茶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
如果只是如此的话,也不过是一间精美而装潢奢华的房间而已。之所以说它奇妙,是因为以上一切的家具,都是由不同颜色、半透明的玻璃构成的。
地板、墙壁和天花板是镜子,家具是玻璃。这间房间内的东西,除了夏洛以外,都呈现出一种荒诞而滑稽的似是而非,仿佛对人类文明的一种……戏仿。
夏洛看了一圈,发现这栋玻璃房中根本没有门窗之类的出口,不由得全身肌肉紧绷,心中暗生戒备。
“进都进来了,事到如今才警戒起来,是否有些晚了?”
陌生的声音突兀响起。在夏洛惊愕的眼神中,半透明的结晶体凭空浮现,随后自发凝结、汇聚……不过短短片刻,一具人类玻璃雕塑便塑造而出。那半透明的玻璃雕塑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优雅地捏住了杯把,随着它的动作,布料与肌肤的颜色如染料扩散般自发填充,转瞬之间,一名从外表上与人类完全看不出丝毫差别的青年便端坐于座椅上,神秘的深紫色眼眸深处如同万年寒潭,看不出丝毫的感情波动。
这以不可思议方式显现的青年,头戴猎鹿帽,身着猎手服,下身穿着便于活动的中裤和长筒袜,脚蹬马靴,活像是个刚刚打猎回来的贵族。这身穿着传统而古典,甚至太过于古典,简直像是从中世纪教科书中走出来的贵族。
那青年有着一头柔顺的银灰色披肩长发,瞳孔是神秘的深紫色,脸庞完美无瑕,五官的精致程度还要更甚夏洛一筹,表情冷漠之余亦透露出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优雅与高贵。
他抬起头,紫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夏洛,朝他点头示意,声音清冷如极寒冻土地底的幽泉:“午安,夏洛先生,又见面了。为了保护个人隐私,我把罗杰先生送到了别的地方。红茶是真的,请随意。”
“……”
夏洛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盯着青年看了一会,以不确定的声音问道:“投资人?”
听到他的称呼,青年眉头微挑:“地平线报社的发展确实离不开我的大力支持,但这只是我众多成就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而已。”
“拜伦选帝卿。边境大公。群狼之首。灰狼公。镜界之霸者。地平线之主。……但我并不需要这些外在的称号,明白吗?”
“我,埃维拉·斯特雷奇·克劳里迪亚。我的名字以及我本身,就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身份证明。”
136 是你!?
“我的名字,以及我本身,就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身份证明。”
有着不似人类的银发紫瞳的青年埃维拉以一种优雅的坐姿坐在椅子上,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真是个傲慢的人——夏洛忍不住在心中如此想到。当然,他不会蠢到把这句话说出口。虽然眼前的青年没有带给他任何的压迫感、仿佛是一件精致的死物,但无论是罗杰·史密斯毕恭毕敬的态度,亦或者之前那声差点让他精神错乱的狼嚎,以及刚刚奇诡的登场方式,都让他知道眼前的灰狼公,绝对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
好消息是,对方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坏消息是,对方找自己有事。更坏的消息是,自己不得不隐瞒绝大多数的情报。
于是,夏洛尽可能想要大大方方、但表现出来依旧拘谨地坐在了玻璃椅子上,硬着头皮朝银发紫瞳的青年点了点头:“你……您好,克劳里迪亚先生?”
“叫我埃维拉吧。以你的身份,直呼我这含有‘城市守护者’意味的姓氏,无异于是一种挑衅,铁心工匠先生。”
轻啜了一口红茶,埃维拉将茶盘托在手中,面色一肃,深紫色的瞳孔不带任何感情地盯着夏洛,声音清冷如泉:“好了,夏洛,我们彼此时间紧迫,尽量长话短说。这次之所以特意喊你过来,公事和私事一半一半吧。嗯……先谈公事。”
“请说。”
夏洛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正襟危坐。眼前的青年,不论是语气、神态还时气质,都像极了他穿越前工作的工厂厂长,让他下意识地拿出了之前当厂狗时低三下四的姿态。
“嗯。首先,关于本次培训期间的考核,介于你出色的表现,报社将授予你‘完美’的评价。恭喜你,夏洛先生,你以出色的工作获得了我们的初步认可。”埃维拉朝着他微微点头,面无表情,语气也波澜不兴,看不出一丁点高兴的样子,“作为奖励,你将在下周一得到一件秘遗物,以及一门全新的仪术。我已经为你挑选好了,都是对目前的你提升最大的东西。”
……他挑好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夏洛心中疑惑,但口头上还是应付道:“……感谢您的慷慨。”
“我对自己人向来非常慷慨……可惜,不是什么人都能入我眼的。”埃维拉毫不客气地接下了客套性的称赞,“夏洛先生,请你记住,我厌恶背叛,轻蔑无能。如果你希望我对你的青睐能够维持下去,就绝对不要试图背叛我,也不要让我觉得你是个废物。”
“……”
过于直白的话语,让夏洛一时之间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同时,他也对眼前的埃维拉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绝对的实力与地位让他不屑于弯弯绕绕。和他的沟通,或许可以更……简单直接一点。
念及至此,夏洛心中一动,试探性地说道:“你说你厌恶背叛……那你是否知道你的某个手下,他将自己的利益至于报社的利益之上、肆意妄为的事情?”
“你是指罗杰·史密斯利用你的事情吧?”埃维拉抬起眼角,一开口便叫破了夏洛心中所想,“我全都知道,也不在乎。罗杰·史密斯不会背叛,从结果上来说,他的所作所为也并没有错。他让你察觉到了虚假身份的破绽,因此你会更加主动地调查真相,带回更多的情报。而公海聚会的延续也有利于我们追踪聚会参与者的动向。至于你们从中汲取利益——只要完成分内的工作,我不关心。”
“……这样啊。”
夏洛点了点头,表情微微沉重。他挑拨两人关系的计划,胎死腹中了。
“没有疑问了吧?那么下一件事。”埃维拉淡淡道,“关于昨天被捣毁的秘密结社归一会,虽然罗杰·史密斯应该跟你说过了,但我还是再提醒你一下……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你心里要有数。你也不希望被圣灵教会的神父以‘祛除恶魔’为理由幽禁个十年八年吧?”
还不等夏洛回答,埃维拉就淡淡挥手:“你不是蠢货,我知道。那么说下一件事。”
他变换了一下姿势,手肘撑住桌面,双手手指交叉搭桥,撑住光洁无须的下巴,看向夏洛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审视:“你应该有听说,最近报社准备开办一份全新的期刊吧?”
“……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夏洛喃喃道,脸上的表情满是茫然,“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这将是一个不同于目前任何一个期刊的全新组织。具体来说,我们的着眼点不再局限于伦德尔一座城市,而是整个西大陆,甚至整个世界。”
埃维拉的语速缓慢,似乎在斟酌着语言:“目前各方面都还在筹备中……但在这个新期刊正式成立后,我会把你从《占星报》调往那个全新的部门。到那时候,你或许会被调离伦德尔,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沉默片刻后,夏洛忍不住出声,“为什么是我?想要控制住我的话,把我拴在眼皮底下,是最好的选择吧?”
他的疑惑并非伪装,而是货真价实。明明一开始,报社高层就为他编造了虚假的身份与家庭、试图彻底控制住他。而现在,他们却大大方方地让自己离开他们的眼皮底下?什么毛病?
还是说,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地平线报社的高层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做出这两个决策的,不是同一批人?
“……那就是‘私事’的范畴了。”埃维拉手指轻点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那么,公事就到此为止。让我们彼此坦白吧,夏洛先生——你最近私底下调查到的情报,我全部都知道。”
说着,他一伸手,半透明的结晶在他的手中凝聚、上色,最终变成了一张写满字母的纸张。夏洛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上面的字母排列顺序,笔迹,他都知道——
正是昨晚他亲手抄录下来的,铁心工匠隐藏在诗集中的日记!
看着一时之间陷入震惊中的夏洛,埃维拉抖了抖手中的纸张:“你似乎怀疑过报社在你周围安插了监视者……你谨慎的态度并没有错。但你似乎没有考虑过,高密度的超凡者获取情报,并不需要那么麻烦。”
“投射、读心、催眠、意志操控……方法多到数不胜数。”
“在高密度超凡者面前,低密度者是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的。”
停顿了一会,给话都说不出来的夏洛留出了一定的接受时间,埃维拉继续道:“说回刚刚的话题。最初我确实是抱着彻底利用你的想法,给你安排了全新的身份和家庭。但是因为罗杰·史密斯自作主张,其结果以失败告终。”
“……是你!?”
夏洛面色猛地一变,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盯着埃维拉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凶狠。
玩弄他的人生、欺瞒沃拉姆夫妇,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就端坐在眼前。而他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
下一秒,遵从夏洛的意志,灵性凝聚、化作无形的星之鞭,裹挟着呼啸的狂风重重挥落。伴随着“乒”的一声脆响,埃维拉的脑袋与他的上半身分离,伴随着点点半透明的结晶碎片飞溅。
足球般滚落在地,埃维拉的脑袋咕噜噜滚了两圈,端正地置于地面。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兴,嘴唇还在一开一合。
“够了吗?”
下一秒,夏洛抬起的右脚重重踏落。在清脆的破碎声中,一颗大好头颅,化作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137 理所当然
一时热血上头、不计后果地对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出手。当夏洛重新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已经秘术和暴力并用,把埃维拉的头拧了下来,一脚踏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碎片。
“……看来密斯特斯的神殿:疯乱万魔殿对你造成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失。一旦受到刺激,你的‘怒’就会失去控制。”
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下一秒,透明的结晶在青年露出结晶般断面的脖颈处凝聚,重新汇聚成了埃维拉的脑袋。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后以平淡的眼神看向眼前怒气冲冲的少年。
“我原谅你的失礼——仅限这次。坐下吧,话还没有说完。”
“……嘶~呼~……”深呼吸两次,夏洛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以夹杂着厌恶与抗拒的眼神瞪视着他,“这是命令吗?还是说,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
“兼而有之。除此之外,还有投资。”
双手平放于大腿,银发紫瞳的青年毫不在意地与夏洛平视,悠然道:“你可以不甘,可以愤怒,这是你的自由……不过这些情绪对你的处境可起不到什么改善作用。我和报社可不会眼睁睁看着投资打水漂,而失去了我们的庇护,王室和教会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任你一个危险分子在伦德尔乱逛的。”
“醒醒吧,夏洛先生,看清现实。你太弱了。与其反抗,不如让自己表现得更有用一点……你下过环大陆棋吗?只能朝前走的士兵随随便便就会成为弃子,但主教、女王这些能左右局势的棋子,棋手不到最后一刻,都绝对不会松手呢。”
听到埃维拉的说辞,夏洛的双拳先是攥得更紧,随后却又缓缓放松。
是的,他太弱了。别说是埃维拉和地平线报社,就连编委会和罗杰·史密斯,他都不是对手。
他还是……太弱了!
进行一次悠长的深呼吸,夏洛重新坐回了玻璃制成的椅子上。抬起头,他和埃维拉对视的眼神中,已经不再含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只剩下公式化的平静:“你说得对。”
“那么,告诉我吧。我该如何,变成一枚有用的棋子?”
埃维拉歪着脑袋,盯着夏洛的脸看了一会,似乎是对他的识相感到满意,微微颔首:“……很好。冷静能让你在超凡之路上走得更远。现在让我们说回之前的话题:为什么要让你离开伦德尔。”
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他双手交叉,淡淡道:“通过这一个星期的工作、以及你自己私下的调查,我想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座表面繁华的城市下隐藏着的超乎想象的混乱。官方势力的王室和教会的内斗,旧神教会和南大陆秘密结社构装兄弟会的结盟,蠢蠢欲动的博物馆,反叛的守钟人……当然,还有你,铁心工匠遗留下来的烂摊子。这些都是在短短两年内一股脑冒出来的。”
“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彼此之间的联系就像缠在一起的毛线团,我要一根一根把它们抽出来。而你这根最长、牵扯最广,也最麻烦的毛线,我必须确保你不在关键时刻前来捣乱。为此,我要暂时把你丢出风暴的中心,等其他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再来解决你的问题。”
闻言,夏洛不由默然。守钟人是什么姑且不谈,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铁心工匠何德何能,跟旧神教会、博物馆这些大势力相提并论?
而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埃维拉横了他一眼:“你的心脏——秘遗物‘铸铁匠心’,它是伟大存在的一部分,是恩赐,亦是诅咒,万一处理不好,后果恐怕比王室和教会直接开战还要严重。”
“当然,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有我在,伦德尔就乱不了。”
他的声音之中并不给人以“傲慢”“自信”之类的感觉,而是一种“1+1=2”的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不变的真理。
“然后,下一件事。”
埃维拉伸手一推,身前的空气扭曲如镜面,让光线在其中来回折射,投射出造型。短短几秒的时间后,一截从根部被整齐切断的断指呈现在夏洛的眼前,从长度和形状来判断是食指,肌肤散发出明显异于人类的深紫色。
夏洛的瞳孔微微一缩。这和他之前在公海聚会时吞下的拇指,明显同出一源!
与此同时,强烈的饥渴感从内心深处涌出。夏洛感觉自己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灼烧,发出激烈的嘶吼。
吞了它!吞了它!吞了它,不顾一切代价吞了它!!!
“这是在沃拉姆宅附近的下水道系统中发现的。虽然原因不明,但这应该是失忆前的你布置的东西,没错吧……嗯,看来是不需要多问了呢。”
看着眼前金发少年那几乎要发狂的眼神,埃维拉抬起手,轻巧地打了个响指。扭曲的空间恢复原状,而投影出的食指亦随之消散。失去了情感的源头,夏洛心中那无法遏制的饥渴感逐渐消散。冷静下来后,他的瞳孔深处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后怕。
“那是……什么?铁心……我为什么费尽心思地设置这种措施,让我在规定的地点吞下它们?”
“很遗憾,我并非全知全能的至高圣灵。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我始终没能在任何资料中找到它的存在。我能确定的就是,这些手指,应该并非我们脚下这片大地的产物,应该是来自星空的存在。”
顿了顿,埃维拉继续说道:“至于这么做的理由……从我来看,这应该是某种仪术,对时间、地点和次序有着严格要求的仪术。虽然我不知道这仪术完成后会发生些什么,但我想有人是知道的。”
“……比如……铁心工匠?”夏洛皱着眉,试探性地询问道。
“还有突然蹦出来的……预言家。”埃维拉抖了抖手中的纸张,“铁心工匠原本一门心思扑在‘完美计划’上,而在和预言家接触后,他的计划发生了明显的改变……有理由认为这些变化与预言家有直接的联系,不是吗?”
“不过,无论他们在计划些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这根食指在我的手中,他们的目的就注定,没有丝毫达成的可能。”
138 铭记
一阵天旋地转。当夏洛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离开了完全由镜子和玻璃构成的空间,重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
埃维拉临行前最后的忠告……或者说警告吗?回响在他的耳边。
‘明日傍晚,报社将联合王室的影卫、教会的逐暗者,联合行动,对背叛的守钟人下手。这是我奔波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的事,很可能是打破冷战的第一步,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坏事。我知道你被邀请出席下午六点到八点的社交沙龙,那就好好呆在那里——绝对,不允许靠近大金钟,明白吗?’
回想起那深紫色瞳孔中饱含着的威胁意味,夏洛忍不住撇了撇嘴。
幻境中地图上被标注出来的五个红圈,其中之一就在大金钟。就算埃维拉不说,他也绝对不会靠近那里的。
……埃维拉·斯特雷奇·克劳里迪亚。灰狼公,拜伦王室的大贵族,地平线报社的“投资人”,罗杰·史密斯口中“最接近神灵的超凡者”……
细细回味起这次和他的会面,夏洛皱眉沉思着。倒不是说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而是这名灰狼公,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有很大的不同?
他并不像饿狼一般凶暴、贪婪,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难以沟通,甚至称得上是通情达理。他欺骗了夏洛,肆意篡改沃拉姆夫妇的记忆,他本可以隐瞒、装作对此毫不知情,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是试图在夏洛的心目中扮演一种“坦荡”的人设吗?还是说,他对此其实并不特别在意,成功最好,失败也无所谓?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次让人开心或者振奋的会面。当然,它也没有让人难过或者沮丧,就只是一场让人心情复杂、怅然若失的会面……仅此而已。
就在夏洛微微出神时,伴随着镜面破碎般的“啪啦”一声脆响,罗杰·史密斯的身影凭空浮现,随后地板通往未知深渊的水面逐渐模糊,重新变回普通的清水,在失去了超凡的加持下渗入地板,留下大片的水渍。
“……”
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之间,诡异而尴尬的沉默。
最终,老绅士轻咳一声,率先发话:“……别盯着我一个老头子看了。如果没事,你就回去吧。”
“……”夏洛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熟悉的清冷声音徒然在房间内响起:“哦,抱歉打扰你们一下。我忘了一件事。”
“埃……克劳里迪亚先生?”夏洛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却没能在房间内发现那道银发紫瞳身影的存在,“你在哪里?”
“窗户玻璃!”老绅士伸手指了指窗户的方位,简短地说道。闻言,夏洛连忙转头,成功在倒映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像中发现了埃维拉的存在。他依旧是那身传统到古板的贵族服饰,大刺刺地屹立于办公室的正中,仿佛世界的焦点。但是当他转头看向现实,却又无法看到、触碰到对方的存在。
“放下你的手……虽然我的本体不在这里,但你的动作依旧惹人生厌。”玻璃上倒映的画面中,埃维拉银白的眉头微微皱起,伸手一指。
夏洛只感觉身体一轻,一道红色的残光从眼前闪过。被他安放在胸前口袋里的伪装者,被埃维拉束缚在半空中,长满獠牙的盒盖不断开合、六条蜘蛛般的腿大幅摆动着,拼命挣扎。
“濒危物种……放心,我对这东西没兴趣,对超凡生物保护协会的人更没兴趣。”只存在于玻璃倒影中的埃维拉挥手,似乎在书写着什么未知的文字。现实世界,无法直视的刺目彩光凭空闪耀,映照得夏洛双眼白茫茫一片。
光辉持续了大约十几秒的时间,随后逐渐暗淡。伪装者悬浮在半空中,六条蜘蛛般的腿无力地抽搐着,血红的舌头耸拉在盒盖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伪装者经过厄泽特的处理,埋入了一丁点灵体残片。没什么害处,只是会在特定时候做出特定的行为,而这有可能将你导向危险或者……某人的计划之中。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它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伪装者……嗯,有些虚弱。你可以适当多喂它一些营养液。”
“嗯,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你们随意。”
伴随着埃维拉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玻璃中的倒影消失,仿佛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夏洛和罗杰·史密斯互相对视,相顾无言。
片刻的沉默后,金发少年上前一步,将有气无力的伪装者小心收回怀中:“那,我回去了?”
“别急,陪我一个老人家聊聊天吧。放心,不是工作上的事。”老绅士轻笑一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你应该已经从投资人那里知道,我的小动作都在他的注视下了吧?”
夏洛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转过头,盯着罗杰·史密斯看了一会,随后脸上露出了讥讽的冷笑:“……所以,你是想把过错全部推到投资人头上,和我和和气气地搞好关系吗?事到如今?”
“……”老绅士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烟斗,并擦亮火柴点燃。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从鼻腔中呼出白色的烟雾。空气之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夏洛一脸厌恶,后退一步。
“抱歉啊,年轻时候天天熬夜,习惯了这种劣质烟草,让我抽高档的反而不习惯。”罗杰吞云吐雾,任由自己的脸庞被朦胧的雾气覆盖,若隐若现。他幽幽的声音穿透烟雾,带着一次沉闷,回响于房间中。
“夏洛……不,舒瓦尔兹,老朋友。”
“我快要死了。”
语出惊人!
“……哦。”夏洛只是冷漠地应了一声。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超凡者的生命本就比凡人更加悠长,平均寿命在一百五十左右,理想状态下的极限寿命更是能达到五百年。更不谈随着身体的蜕变,超凡者还会逐渐获得一些上位种族的特征,拥有更加漫长的生命。即使没有,也存在诸如换魂仪式等方式变相延长自身的寿命。
罗杰·史密斯,凭他七十岁的寿命在凡人中确实称得上是高龄,但用超凡者的眼光来看,他至多也不过是个中年人而已。
何况……说得不客气一点,罗杰·史密斯死不死,跟夏洛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在葬礼现场笑出声,都算是看在对方给过自己一点帮助的份上了。
当然,现在老绅士还活着,他肯定要稍微意思意思。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语言,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被什么人或者组织盯上了性命吗?”
“不是。”罗杰摇了摇头,面色坦然,“是旧伤……灵体的旧伤。在十年前,我感觉自己的超凡之路很长时间都不得寸进,似乎走到了尽头。苦闷之下,我探寻了各种禁忌的知识与仪式,试图以此更进一步……这当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我的灵体遭到了污染,不得不切割大半来保命。而同时切割出去的,还有我一半的寿命。”
“肉体上的损伤不算什么,灵体的损伤却急难弥补。”
老绅士平静地和夏洛对视,眼神澄澈:“我就快死了……风之季与地之季交接的时候,就是我的死期。”
在这个世界的历法中,11、12、1三个月份被合称为风之季,2、3、4则是地之季。
“……现在是11月初。”看着眼前的老人,夏洛双眼微微眯起,“你要是有所求,就直接说。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你的葬礼我还是会出席的。但如果你要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找什么修复灵体的珍贵材料……不好意思,免谈。”
“……呵呵,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说话难听。”罗杰·史密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被人铭记……永远的铭记。”
“……铭记?”
出人意料的愿望让打定主意啊对对对的夏洛忍不住一愣:“那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你是《占星报》的主编,记者、报社甚至整个伦德尔都会铭记你的存在——”
“能记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罗杰大口吞云吐雾,幽幽道:“我偶尔会幻想:无论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在千亿年的岁月之后,仍然能有人记得我,能记得一个名叫罗杰·史密斯的《占星报》主编——如此一来,我就没有死去,而是一直活着,活在别人的回忆里。”
“……这……”夏洛有些懵。他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就扯到哲学的自我认知与思辨上去了,不过还是顺着说道:“似乎有点困难。”
“是非常困难。”老绅士起身,打开窗户,让弥漫在房内的烟雾散去。夕阳的光辉穿过厚重的云层,为他镀上了一层昏朦迟暮的金光,“在岁月的流逝下,就连山脉也会变为平原、就连大海也会干枯。在‘物质世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物质世界”一词,他咬得格外重。
“……物质世界?”夏洛咀嚼着这个词汇,随后忍不住微微瞪大双眼。
能超脱物质世界束缚的,只有……臻至第五密度的,伟大存在!
“你是旧神教——”
“不对!”罗杰猛地出言打断,转过头一脸无语,“我还没有沦落到和非法邪教混在一起的地步。”
“我的希望……夏洛,不,舒瓦尔兹·泰伦。”
“是你。”
……
一处金碧辉煌的宽大房间内,透明的结晶在半空中凝结、聚合,一道银发紫瞳的身影凭空浮现。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于是微微点头。
“抱歉,因为一些事稍微耽误了一会。”
“现在,拜伦王室与圣灵教会的各位高层。让我们就守钟人的背叛与处理一事……开始会谈吧。”
139 厄难之钟
金碧辉煌的房间之中,一面宽大的圆桌摆放在正中。包含姗姗来迟的埃维拉在内,七名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环桌而坐,彼此针锋相对地对视着。
银发紫瞳的埃维拉不偏不倚地坐于正中。他的右手边坐着三名身披白袍、边角处镶嵌着华丽金线与钻石的超凡者。其中,身材最为矮小的那位突然出声,发出含着痰一般的沉闷声音:“埃维拉·斯特雷奇·克劳里迪亚,拜伦王室所封的选帝卿。我们感谢你为此次会议付出的精力与奔波,但我仍要确认一件事情。”
闻言,被点名的青年偏过脑袋:“查贝奇主教,请说。”
“你在这场会议中的立场,会否偏向王室?”
此言一出,房内的空气瞬间为之一肃,本就紧张的气氛因为简简单单的一句质询,来到了引爆的边缘。
埃维拉盯着仿佛事不关己的教会高层看了一会,又转头看了看左手边三道身披黑袍,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全身肌肉紧绷的影卫高层。
一种名为“心累”的感觉袭上了心头,让这位不久前还对自己手底下的员工生杀予夺的投资人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查贝奇主教,我在邀请阁下的时候应该已经明言过,我站在中立而客观的立场。本次会议的主旨,在于解除这座城市当下所面临的危机,而非争权夺利的政治游戏。”
“如果有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抛下内心那点肮脏龌龊的欲望,我恐怕不得不请他离开这里了。”
“……就是如此。堂堂超凡者,不想着怎么变强、体验密度,也不想着回馈社会,整天和凡人一起勾心斗角,也不嫌害臊。”
隶属于影卫阵营、身高两米有余的壮硕超凡者冷哼一声,声音之中充满了不屑。
“呵呵……”冷笑的查贝奇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坐在身旁的白袍超凡者挥手制止。
“到此为止。我们不是为了吵架或者斗殴才来参加会议的。”
温和而醇厚的声音传出,如果夏洛在这里的话,一定能辨认出这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四面怪人:密斯特斯的声音。
“……”查贝奇一言不发,重又坐了回去。而那名壮硕的影卫超凡者也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眼见气氛沉闷,身为会议发起者的埃维拉眉头微挑,不得不开口打破沉重的气氛:“在座的诸位都是老面孔,自我介绍环节就直接跳过吧。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关于守钟人叛变一事,大家不妨谈谈自己的看法,各抒己见。”
“……没什么好说的,背叛者只有死。尤其是他们还跟旧神教会的邪教徒勾搭在了一起。”苍老之中带着一丝恼怒的声音响起。说话者是之前始终保持沉默的第三名教会高层。
而影卫高层出奇的没有唱反调,而是一致颔首:“守钟人背弃了王族托付的责任,唯有用血才能洗刷他们的罪恶。”
“看来在这件事上,你们的想法一致。”埃维拉点了点头,瞳孔深处欣慰之色一闪而逝,“不过,重点不是守钟人本身,而是他守护着的东西。”
“厄难之钟……”密斯特斯接过了话茬,声音之中也带上了一丝凝重,“一千年前,旧神在即将陨落之际,对这片繁荣的大地下达了诅咒。十二重灾难本会将此地变为任何生命都无法生存的恶毒之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建国王拜伦封印在厄难之钟的时刻内,对应十二‘时灾’。”
“那之后,建国王又将往后千年的灾厄封印,对应六十‘分灾’、六十‘秒灾’。共计一百三十二重灾难。国家因此而繁荣。而这堪称是灾难之匣的秘遗物,被建国王安排专人监管,就这样经过了千年的岁月。”
“而现在,他们背叛了国家,背叛了王室,背叛了建国王对他们的信任。”
一名黑袍影卫猛地起身,声音年轻而血气方刚,其中充斥着愤慨的意味:“这是叛国罪——嘶~呼~抱歉,我太激动了。”
“坐下吧,查伦王子。我们理解你的愤慨。”埃维拉冲着他点了点头,随后环顾众人。
“守钟人、旧神教会以及外来势力构装兄弟会联手,试图释放出大金钟内部封印的灾厄。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在座诸位都是各自势力的高层,这种程度的情报想必也不需要我来赘述。那么说点大家都不知道的吧——密斯特斯主教?”
“……我来吗?也行。”在埃维拉这个组织者的授意下,密斯特斯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站起身,咳嗽两声,似乎是在清嗓子。
“事实上,我得到了情报。旧神教会说服守钟人叛变,是因为一则预言。”
“……预言?”“来自超凡者吗?还是秘遗物?”“究竟是什么样的预言,能够说服守钟人背叛他们千年来秉持的使命?”
密斯特斯一抬手,制止了众人叽叽喳喳的发言:“预言的内容是:灾难。”
“一个足以与十二‘时灾’相媲美的巨大灾难。”
……
郊外的工厂夜以继日地朝天空排放污浊的浓烟,因此伦德尔的天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乌蒙一片,今天亦不例外,只有些许的夕阳能够穿过厚重云层的破口洒落大地,带来些微的光明。
伦德尔最高的建筑:大金钟顶层,两道身影正站在没有护栏的边缘处,朝下俯瞰着城市的街头巷尾。
“我喜欢这里。”手持拐杖的佝偻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是下一秒断气都不奇怪的枯朽与苍老,“站在这里向下俯瞰来来往往的行人,是我这二十年里最喜欢干的事情。”
和他的声音以及树皮般枯涩、布满老人斑的肌肤不同,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似乎散发着无穷的活力。
听到老人这么说,身旁的青年轻笑道:“看来修建这大金钟,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让老人家找到了一件新的爱好,不是吗?”
老人并没有理会他的反问,只是盯着身旁的青年,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伦德尔,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的家,也将是我的坟墓。”
“不论你们想要做些什么,我都绝对不会容忍你们破坏它。”
“……呵呵,不愧是守钟人,对伦德尔的感情确实无人能及。”
青年轻笑一声,揶揄道:“但是现在,你却不得不亲自释放出‘厄难之钟’封印的灾厄来破坏城市。这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我们头上吧?”
“……”闻言,老人缓缓闭上了双眼,似疲惫、似不忍。
“……这是必要的牺牲。”
“是的,是的,这是必要的牺牲。为了封印崭新的灾厄,就不得不释放钟内的空间,谁让它内部的容量有限呢?”
青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说在合适的时间解封就能将灾厄造成的影响削弱到最小,但老人家你可要做好准备。明晚十二点要释放的灾厄,可非同凡响,也不知一夜过去,伦德尔还能剩下多少活人。”
看着双眼紧闭、似乎是在假寐的老人,青年的笑声越发放肆,如凄厉的夜枭嚎叫。
“旧神的诅咒,第十二时灾——”
“大地震。”
140 共识
“……你的意思是,守钟人相信了那个毫无可信度的预言,并且准备释放‘时灾’来腾出厄难之钟内部的空间!?”
会议室中,影卫所属,一身黑袍的查伦王子声音之中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惊愕:“这太愚蠢了,怎么会有人相信‘预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现在随口就能编出十个不重样的!”
“但是,就结果而言,守钟人就是相信了。”埃维拉双手搭桥撑着下巴,深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通过“预言”,他联想到了铁心工匠日记中所提到的神秘超凡者:预言家。
同样是“预言”,这二者之间要说是巧合……未免有点过于牵强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可能得到批准,因此和旧神教会达成了合作。在守钟人的隐瞒下,他们在王室的眼皮子底下将钟楼改造成堡垒,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而解放时灾的时间是……明夜凌晨。”
“太快了!”年轻的查伦王子忍不住发出了低吼,“明天就会发生灾难,而我们直到前一天才得到准确消息!?情报部门都在干什么!?”
“……”
另外两名影卫高层无言以对。直到今天之前,他们绝大多数的注意力都放在圣灵教会的身上。至于那些在伦德尔肆虐的秘密结社?谁在乎呢?
“事实上,我怀疑这个消息本身,就是守钟人刻意让我们得到的。既告诉了我们灾难将至,也不给我们足够的反应时间去阻止他……呵呵,这该说是善良,还是傲慢呢?”
密斯特斯的笑声有些沉闷,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不过,至少还是有一件好消息的。”圣灵教会席,矮小的查贝斯主教发出毫不掩饰内心恶意的低笑,“守钟人提前释放了一些危害不大的秒灾,让我们对‘地震’做好了规避措施。原来如此,难怪他要这么做……真是有够伪善的。”
“……伪善与否姑且不谈。”埃维拉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俊美的脸庞微微一肃,全身释放出慑人的威势,“伦德尔是我的地盘,不能任由他们乱来。”
“但是,我身为最终威慑,不能轻举妄动。旧神教会虽然不过是下水道里的臭老鼠,但他们盘踞千年,还有旧神遗泽,仅凭地平线报社的记者,拿他们是没有办法的。”
说着,银发紫瞳的青年张开双臂,看着围绕圆桌而坐的各自实力的高层们:“为此,我需要各位的帮助。”
“王室统治国家、治理国家,自然也有义务守护拜伦的子民。”
查伦王子率先说道。他右手握拳,在胸口重重一撞,像个骑士般行礼:“影卫全体,都与灰狼公站在一起!”
他身旁两名黑袍人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一眼后俱是保持了沉默,似乎是对王子的说辞持默认态度。
查贝斯主教张了张口,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密斯特斯抢先一步:“牧羊人同样有义务代替圣灵守护虔诚的羔羊……没错吧,大主教冕下?”
“……嗯?嗯,正是。我等蒙主恩召,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理应传播主的光辉与伟大……”
自会议开始以来便始终一言不发的白袍人如梦初醒,一开口就是一通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祈祷体。简单来说就是不管什么话题什么内容,一转向圣灵祈祷准没错。
“可以了,大主教,感谢您的解说。”密斯特斯连忙打断了老人滔滔不绝的说辞,冲查贝斯主教眨了眨眼睛,“大主教这么说。您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查贝斯主教?“
“……哼!”
矮小的白袍老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如此一来,就达成共识了。”
埃维拉环顾左右,见白袍圣灵教会和黑袍影卫皆没有出言反对,凝重的表情微微舒缓:“我代表克劳里迪亚家族和所有的伦德尔市民,感谢各位做出的贡献。希望这次共同行动,能够成为破除王室与教会嫌隙的关键。”
闻言,查伦王子和密斯特斯同时抬头,彼此的视线穿透聊胜于无的兜帽,互相对视片刻。
随后,他们同时偏开脑袋。
“再说吧。”查伦王子语气沉闷。
“我很期待。”密斯特斯声音平淡,其中也不知带着几分诚意。
“……”见状,埃维拉也只得在心中一声轻叹,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那么现在,让我们来商议一下行动的具体内容,以及各自的职责。首先,周围市民的疏散与街道的封锁……”
要商议的内容还有许多。哪怕时间紧迫,这场会议也还将继续持续下去。
……
伦德尔的上空,夜色正浓。白天躲藏在阴影之中的污秽开始显现。帮会、罪犯,以及超凡,都于静谧的夜晚肆虐。不过,对于官方的最后一丝忌惮,还是让它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人迹罕至的街头巷尾、荒郊野外。只要乖乖呆在封闭的室内、锁好门窗,就不虞有生命危险。
沃拉姆宅地底,地下石室。
镜中人布朗太太一脸惊愕,提指在镜面上用鲜血写下文字。
你是他的希望……这是什么意思?
“显而易见。”夏洛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一边发呆,一边随口答道,“他希望我成为超脱物质束缚的伟大存在,将他铭记于心。”
……《占星报》的主编罗杰·史密斯,我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疯癫的人。
镜中的布朗太太一脸无语:伟大存在啊,我睡着了都不敢做这样的梦。我做过的最奢侈的梦,也不过是自由自在活个五六百岁,在看遍这个世界之后寿终正寝而已。伟大存在……呵呵,真敢想。
夏洛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在布朗太太的认知中,他只是一个有点才能的超凡记者而已,而非“失去记忆的铁心工匠”。否则她的看法或许会截然不同也说不定。
然后呢?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应付两句就走了。不然呢?”夏洛理所当然道,“罗杰·史密斯名义上还是我的上司,把他惹毛了也没什么好处。反正他也没要我卖命,就这样呗。”
“好了,今天也不早了。明晚我还要去参加社交沙龙。晚安,布朗太太,我会和你分享见闻的。再见。”
灯光熄灭,踩着台阶上行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黑暗之中,酒红色的眼眸逐渐转变为神秘的紫,闪烁着妖冶的光。
而随后,幽幽的声音响起。
“伟大存在……吗?”
“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
141 打火匣
圣灵历1880年11月6日午后,天气阴。
似乎是预示着有大事即将发生,太阳早早地躲进厚厚的云层不肯探头。天空乌云密布,偶有沉闷的雷声响起,似乎酝酿着倾盆的暴雨。
金钟大道。这条以伦德尔著名地标大金钟为名的街道不同往日的繁华与车水马龙,一片空旷,偶尔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或者穿着白金长袍的神职者走过,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紧张的氛围蔓延。
一名隶属于影卫的超凡者匆匆走来,朝一名金发碧瞳、英俊魁梧的青年躬身一礼:“卫士长,附近的市民已经全部疏散完毕,没有任何遗漏。”
“嗯……没有发生意外吧?那就好。”
查伦王子微微点头,拍着影卫的肩膀勉励了他几句,便让他离开。从属下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他从怀中取出一面小巧的手镜:“克劳里迪亚卿,我是查伦。影卫的疏散工作已经完成,影刺小队也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行动。”
埃维拉清冷的声音从镜中传出:“感谢。逐暗者也已经布置好驱离之座,行动期间不会有任何凡人误入。现在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十五分钟后按计划行动——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有一件事。克劳里迪亚卿,私下里,我还是要询问一下……”查伦王子张了张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卿……身为拜伦王室册封的选帝卿,卿的立场,究竟更偏向于哪一边?”
片刻的沉默后,埃维拉的声音再次从镜中传出,只是其中已经带上了一丝不善的意味:“中立。”
随后,无论查伦王子再怎么呼唤,都不再有任何声音传出,仿佛还原成了一面随处可见的普通手镜。
“……中立?”
金发碧瞳的王子缓缓摇头,稍显稚嫩的脸庞上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而意味深长的浅笑。
“帮,或者不帮,仅此而已。中立……?”
“我很遗憾,克劳里迪亚卿。恐怕这个选项,并不存在。”
……
无限延伸、无限广阔的镜渊之国。此处是有别于物质世界的亚位面,是只属于镜世界之霸主的神殿。
悬浮于位面的正中心处,面色不虞的埃维拉伸手一点,将漂浮在眼前的数块镜面其中之一化作碎屑消逝:“亏我还对你抱有一丝希望,以为你和那些满脑子政治、立场的蠢货有所不同,看来我还是高看你了。原本还想将你扶上国王的位置……”
摇了摇头,银发青年甩开心中的杂念,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动作其实非常多余,但有助于维持他人类的自我认知,因此他也乐得如此:“接下来是……报社吗。”
众多镜面之中的一块微微亮起,一张不苟言笑、右眼眼角下方有一道伤疤的脸庞呈现其上:“投资人。”
“阿列克斯·卡尔霍恩……”埃维拉眉头轻蹙,“编委呢?我不是下令让他们和我联络的吗?”
“编委们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壮汉表情不变,但声音之中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怨气,“由我负责带队和现场指挥。神秘屠戮者小队和后勤部门已经就位,保证完成任务。”
“……很好。他们越来越放肆了。”
埃维拉嘴角上扬,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芒闪烁。看来他在边境的这几年间,不少人都已经忘记他的凶名了。看来,是时候好好清理一下新滋生的害虫,让所有人都知道灰狼的残酷。
当然,是在这次行动结束之后。
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埃维拉沉声朝阿列克斯道:“很好,原地待命。我马上过去。”
“……什么!?”
阿列克斯先是一怔,随后面色微变:“你……您要亲自过来!?”
“当然。大金钟不同寻常,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不只是我,王室和教会的高密度超凡者也会到场,以防万一……呵,不如说是互相盯着彼此更为恰当。”埃维拉冷笑一声,声音中充斥着轻蔑。
“……我知道了。立刻做好准备。”阿列克斯面色肉眼可见的凝重,点头应是。
准备?做什么准备?
埃维拉心中有些疑惑,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冷漠地一挥手,将眼前的镜面化作粉碎。
捏着下巴,银发紫瞳的青年面色阴沉。
除了姑且算是老朋友的密斯特斯外,这次联合行动真是诸事不顺,一个两个的都在暗地里下绊子,搞得伦德尔市民的生死和他们完全无关一样。
——就他们这种人性减丧的心态,一辈子也就卡死在当前的密度了。再往前一步,就是个畸变的结局!
瞳孔一瞬间变成野兽般的竖装,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脸庞上也有银白的鬃毛疯长。疯乱而暴虐的灵性从埃维拉的体内涌出,身旁的空间不断有半透明的晶体凝结又破碎。此刻的灰狼公,人如其名,似乎真的化作了一头残虐而可怖的灰狼。
就在这时,这具正在逐渐转化为野兽的身躯,动作突然一僵。从体内的深处,清晰的碎裂声传出。细密的裂缝转瞬即逝间爬满了它的表面,看起来如同一个破碎后又勉强用胶水粘合起来的花瓶。
下一秒,野兽化作漫天的玻璃破碎,如同盛大的烟花,美轮美奂。而这些散落的碎片并没有坠落,而是违背了引力的束缚自发朝中心聚合,挤压、凝结。不消片刻,银发紫瞳的身影重新浮现,只是这一次,他的瞳孔是人类所应有的样子,而非野兽般的竖瞳。银白的鬃毛也消失无踪。
“……‘本体’的惊醒逐渐频繁……奇怪,自从回到伦德尔后就一直这样。是灵性直觉预感到什么了吗?”
埃维拉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那里,无限镜面交织映照、重叠出的无垠黑暗深渊中,无与伦比的伟大之物沉没在彼,散发出如渊如狱的恐怖气势。祂在神殿深处沉睡,默默积蓄着力量、编织自己的权能,等待着超脱之时的到来。
“……以防万一,加一道保险吧。”
沉吟片刻,埃维拉伸手入怀,从外衣的内侧口袋中,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打火匣。他熟练地用拇指撬开盖子,随后“噌”“噌”擦动两次,停顿片刻后又“噌”“噌”“噌”擦动三次。古旧的打火匣顶端并没有火苗冒出,似乎彻底报废。
银发紫瞳的青年抬起头,和两只巨大的生物对视。它们有着犬类的外形,但却又莫名给人以与犬类迥异的感觉,眼睛大得惊人,左边的那只有门板那么大,右边的那只更是有郊外的风车那么大,闪烁着诡异的光。
和两条犬类对视,埃维拉面上没有丝毫惧色,以近乎命令般的语气下达了指示:“跟着我。确保我会交好运。”
他的指令比较模糊,这是为了将这次使用的利益最大化。
左边的巨犬沉默着点了点脑袋。而右边那只则口吐人言:“你还有一次机会。另外,我的兄弟呢?”
“……已经倒数第二次了吗?”沉吟片刻,埃维拉抬起头,淡淡说道,“它跟在另外的人身边。七十二小时……应该快到了吧?”
巨犬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随后,两只巨犬同时化作烟雾,消失不见。
默然站立片刻后,埃维拉的身躯一阵闪烁,化为一道流光,在无限的镜面之间反射,很快消失不见。
镜渊之国重又回复了往日的宁静,如生命诞生前的无垠深渊。
142 队伍
一道流光从位于高处的窗户中飞出,凝聚出一道银发紫瞳的身影缓缓降落。当埃维拉的双脚落于地面时,他一抬头,却看到一队全副武装、蒙眼堵耳的超凡记者,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自己身前。
饶是冷漠如埃维拉,也忍不住有些无语:“……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因为用耳塞堵住了耳朵,没有人能听到他的问话。
忍无可忍的他一步上前,一把扯掉了打头壮汉的蒙眼布和耳塞。迎着一脸惊愕的阿列克斯的眼神,埃维拉的笑容十分“和蔼”。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准备’?”
看着自家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那张俊美的脸庞上充满杀气的微笑,阿列克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道:“呃……越是高密度的超凡者,越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接触,否则会被过量的信息摧毁理智,所以我……我很抱歉……”
看着眼前唯唯诺诺说不出话的壮汉,埃维拉感觉自己这具由晶体构成的躯壳脑袋里某个部位在抽搐,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理所当然,入手一片冰冷与坚硬。
“那是拿出全力的战斗模式,高密度超凡者谁还没几个分身了……呼,算了。限你三分钟内搞定你的烂摊子,然后带着你的人滚过来听我说明。如果你还希望能如约拿到带薪休假和年终奖的批条的话。”
“……年终奖也就罢了,带薪休假……我都被连续三年驳回申请了……”
阿列克斯小声嘀咕道,随后被冰冷的眼神刺得浑身一僵:“保证完成任务!”
……五分钟后,大金钟钟楼附近的一处咖啡厅内,三方势力为了同一个目标,汇聚于此。大部队还在待命,集结在这里的,是有着特殊使命的精英小队。
一身黑袍、沉默如暗影中的刀锋,拜伦王室最忠实的猎犬:影卫,共计三人。哪怕是与名义上的队友会面,他们也戒备地呈三角站立,分别警戒着彼此的死角,不露出一丝破绽。
一身白袍,边角处缝制着华丽的金色花纹,圣灵教会最狂热的虔信徒:逐暗者,同样是三人。他们好像生怕浪费一丁点时间一般,低下头虔诚地亲吻脖颈上的等边三角形吊坠。那是圣灵注视人间的途径。
以及地平线报社的超凡记者。不包括埃维拉在内的话,同样是三人。
为首的阿列克斯看看眼前气度不凡的影卫和逐暗者,再回头看看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羞恼的红晕在这位坚毅如铁塔般的壮汉脸上游走一圈,随后隐去。他走上前,面无异色地打了个招呼:“阿列克斯·卡尔霍恩。接下来的行动之中,我们将作为一个团队协同完成任务。真怀念啊,上一次和影卫还有逐暗者一起执行任务,已经是四年前围剿墓地食尸鬼祭祀时候的事了。”
闻言,影卫的领头者微微侧目。他的脸庞被黑布覆盖,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棕黄色眼眸。短促而有力的声音从面罩之下传出,给人以一种锐利的可靠感:“‘铁人’阿列克斯,我知道你,听说你本可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最终却选择加入了地平线报社……我的代号是旋风。只要你别犯蠢,我们可以服从你的命令。”
说着,他隐晦地瞥了一眼置身事外般旁观的埃维拉。在对上那双深邃的紫色眼眸后,他全身一震,似乎从那之后看到了无数镜面重叠而成的浩瀚世界,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他是识时务的,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当然,其中也有遵从上司指示、试探灰狼公态度的意思在内。
听到他这么说,阿列克斯先是一愣,随后微微松了口气:“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送死……”
“呵呵,我倒是不介意回归圣灵的身边。”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侧面响起,只见圣灵教会的逐暗者们结束了祈祷。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显露出明显的超凡器官,一双仅有五分之一大小的小巧手臂从他的太阳穴伸出,紧紧捂住他的双眼。然而即使如此,他的视力却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微笑着朝两人点头示意:“我名‘不见’。危险的任务还请不要顾虑,尽管交给我们吧。”
“我名‘不闻’。”不见身后的一名逐暗者自我介绍道。他的太阳穴位置同样长出一双小巧的手臂,只是捂住的部位是耳朵而非眼睛。随后,不闻随后指向身旁的同伴:
“他叫‘不语’。”
不语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太阳穴生出的小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因此他的自我介绍只能由同伴代劳。
“特莱文兄弟,我知道你们。你们是半年前被教会招安的在野超凡者,听说三人合力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与主教相抗衡的实力。”
阿列克斯朝他们三人点了点头:“在座都诸位都是各自组织中的实力者……嗯,排除顶尖战力外的实力者。我相信只要我们通力合作,无论旧神教会还是构装兄弟会,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面对他鼓舞士气的发言,特莱文三兄弟不置可否。而旋风则是催促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铁人,赶紧进入正题。之前你们地平线报社对钟楼进行过探索。里面状况如何?有什么危险?又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好吧。那么,立刻开始分享情报。”虽然被旋风抢白,但阿列克斯却并没有感觉失掉了面子。恰恰相反,这种直入主题的作风更符合他的胃口。因此,在得到了埃维拉的首肯后,他朝自己身后的一名超凡记者点了点头,让出位置。
那名长相平凡的瘦高记者一步上前,在众人莫名的眼神中抬手,将自己的右眼眶用力撑大。在一声让人头皮发麻“啵~”的一声轻响后,那末端还连接着视神经的眼球整个脱出了眼眶,以违背重力的方式悬浮在半空。与此同时,咖啡厅内除埃维拉以外的所有超凡者都感觉右眼猛地一阵刺痛,眼前的画面发生改变,从干净整洁的咖啡厅,转变为了阴暗逼仄的石质楼梯间。
“这是我们之前探索钟楼时记录下来的影像,剔除掉了无意义的部分。请大家仔细观看,不要错过哪怕一秒钟的画面。”
“这与我们全员的性命,息息相关。”
143 守钟人、预言家和大祭司
就在阿列克斯分享情报时,旁观的埃维拉也在进行最后的查漏补缺。
一分为二的手镜中,主教密斯特斯已经摘下了他用以遮挡的兜帽,喜怒哀乐四张各异的脸庞暴露在空气中,缓缓旋转着:“唱诗班已经就位。按照约定,再过五分钟,结界仪术就会启动,将钟楼与外界环境隔离。”
而另一边,影卫方面的联系人从查伦王子换成了一个精瘦的老人:“我们的人已经就位,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对旧神教会的数个据点发动攻击,牵扯住他们的增援和高层战力,确保他们无暇他顾。”
“很好。”埃维拉微微颔首。剩下的,就只剩确保厄难之钟的安全了。
就在这时,阿列克斯走了过来:“投资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那还在等什么呢?”
银发青年环顾四周,在确认所有人都面色坚毅、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后,眼神稍微柔和了一点,冲他们点头致意:“克劳里迪亚家族和我都不会忘记各位的付出。如果有谁不幸在这次行动中丧生,我保证你们的家人会得到最为妥善的照顾。”
“现在,最后调整一下你们的状态。三分钟后,我们行动。”
……
阴暗而宽敞的空间内,苍老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入土的老人抬起头,如同过去无数次那般,仰望着自己曾发誓要终生守护的事物。
那是一台无比复杂的机器。黄铜的齿轮、管道在其表面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在金属美之余又为其增添了一分混沌的浪漫。它表面的钟盘和指针证明其钟表的本质,但和外部那华而不实的镀金大钟不同——这渺小而静谧得多的机器被锈迹斑斑的铁链束缚着,闭锁在封闭的钟楼之内。它所指示的时间,只有身负重责的守钟人一人,才有资格知晓。
这就是众多势力的焦点,秘遗物:厄难之钟。其中封印的十二重时灾一旦重现,便能在转瞬之间将脚下这片肥沃的土地,化作生命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
守钟人正仰望着钟盘发呆。而就在这时,一道年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钟盘上的十二个数字,对应十二个小时,每转动两圈,就代表一天的时间悄然逝去……但是这个计时方法其实存在着缺陷。”
年轻人站在老人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一同仰望着悬吊在头顶的厄难之钟:“我们人类沿用至今的计时方法和星球的自转,实际上存在着微小的时间差。似乎每间隔一百年,一天的时间就会余出六分钟的样子。而一千年就是十倍,六十分钟。不多不少的一小时。”
“换言之,在千年后的现在,一天实际上应该有二十五个小时——”
“够了!”守钟人一声爆喝打断了年轻人的说辞,本就萎缩的五官紧紧挤在一起,狭窄的瞳孔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积蓄着盛大的岩浆。
“‘第十三个数字’只是谣言,是别有用心的人散播的虚假消息!建国王不是神明,不会在对应十二灾厄的数字外隐藏着代表希望的‘十三’!那是——”
“‘执此剑者,既为世界之王’。如果传说中的黄金剑被世人相信真实存在、诱导无数人去争抢,甚至一度引发过战争的话……同为神话传说的希望的第十三个数字,又怎么能轻易认定它就是谎言呢?”
“……那是……”
带着笑意的一番话,却让守钟人瞠目结舌,似乎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嘴唇蠕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算了,不开玩笑。他们差不多该要攻过来了——如我们预期那般。”年轻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手朝外面指了指。透过天窗的空隙可以看到充斥着圣洁意味的金色光辉冲天而起,化作屏障,将钟楼与外界隔绝。那是圣灵教会的大规模仪术:神之壁,其强度与参与仪式的超凡者数量成正比。在这次他们动真格出动了大半个唱诗班的情况下,想要正面打破这结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虽说都是些不值得放在眼里的臭鱼烂虾,但仍有一个人是需要特别留意的。”
“……灰狼公,克劳里迪亚。镜世界霸主,最接近伟大存在的超凡者。”守钟人接过话茬,呢喃般念出这个名字,随后转头看向身旁年轻人,“按照约定,他交给你处理。”
“放心,我对此很有心得,保证万无一失。至于你……你可得小心,别死在自己的主场上。”
“……这是你的又一则预言吗?”
“看你信不信了。”
轻笑一声,年轻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走去。而就在跨越了四五层楼道后,他的脚步突然一滞。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屹立于下方的楼道转角。
年轻人收起了原本玩世不恭的表情:“……大祭司。”
没有回头,那道身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阴柔之中带着一丝狠厉的声音回响于狭窄的楼道间,与之一同扩散的还有浓郁的水腥味:“灰狼公不是凭你那三脚猫的‘情报差’就能战胜的存在。你的死活无关紧要,但不能因为一环的纰漏,坏了整个计划。”
闻言,年轻人的表情却是重新放松下来:“……呵呵,我并没有准备‘战胜’灰狼公。事实上,物质世界根本不存在战胜它的方法。除非伟大存在以完整的姿态降临,否则灰狼公就是绝对无敌。”
“……哦?”大祭司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好奇,“既然你明知如此,又为何……”
“因为要战胜灰狼公的,不是我,而是它自己。”年轻人的声音平静,却又充斥着强大的自信,“而且,我并非只有一人。汞螅会帮我,他的构装体是必不可少的存在。”
“……随你吧。只是你要记住,旧神教会等待了千年的岁月,才终于等到这样一个千年一遇的完美时机。如果有任何人想要与我们为敌,我都会将他的灵魂沉入死水之中……你自然也不例外,预言家。”
大祭司的话音落下,伴随着响亮的水花声,硕大的上下颌猛然合拢,将大祭司的身躯吞没。巨大的鱼类以呆滞的眼神看了上方的年轻人一眼,身躯逐渐下沉,坠入阴影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预言家盯着大祭司消失的位置看了好一会,耸了耸肩。
“‘千年难得一遇的完美时机’?那倒确实。”
“不过,这个时机并不属于你们旧神教会就是了。”
……
与此同时,钟楼的入口处,密密麻麻的人影汇聚。他们的周围笼罩着危险的气场,杀气四溢。
行动即将开始,伦德尔的火药,也将要以此为契机,被彻底点燃!
144 现身
“所有超凡者已经就位。请开始吧,主教!”
苍老的影卫高层朝密斯特斯点了点头。一大一小两名影卫,以及密斯特斯和查贝斯,这四道身影屹立在整齐待发的三方联军最前端。他们将作为先锋,牵制住旧神教会的高层战力,为身后的中坚超凡者大部队创造空隙。这也是官方势力一脉相承的战斗方法:人海战术。
他们这种程度的高密度超凡者都经过两至三次蜕变,极难杀死,哪怕交战双方实力悬殊,战斗也要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而中低密度超凡者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的身上大多都还保存着人类的要害,只要火力充足就能轻易伤害甚至杀死。在中低密度的超凡战中,经受过专业训练、配合默契、以小队为单位行动的官方超凡者,是占据压倒性优势的。
而他们的对面,造型千奇百怪的旧神教会超凡者们也已经整装待发,沉默地堵在了通往钟楼的道路上,似乎在表达他们死守的决心。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视死如归的气势忍不住让人微微动容,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丧命的心理准备。
但是,不对劲。人数……有点太少了。
“……当然,如你所愿。”虽然心存疑惑,密斯特斯依旧点了点头。他伸手摘下兜帽,让分别呈现喜怒哀乐四种表情的四张脸庞裸露在空气中。四面是如此的邪异而妖冶,哪怕只是看一眼,都会让人忍不住从内心深处生出与对应的脸庞相同的情绪。
四面的惑心师双手划过两道奇异的轨迹,在胸前交汇,摆出了一个食指交叉的怪异手势。下一秒,激荡的灵性吹得他白金色的长袍猎猎作响。从他四张脸庞的五官之中,荒诞而癫狂的白光迸发,让人无法直视。
“神殿,展开——疯乱万魔殿!!!”
随着他的嘶吼,无形的领域扩张,将他身后的超凡者、钟楼,甚至整片区域都囊括其中。所有人都齐齐一震,不论是官方势力的超凡者还是旧神教会的邪教徒,情绪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骚动起来。
影卫、逐暗者和超凡记者们,心中的紧张、畏惧、怯懦等情绪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勇气、怒火和坚定的决心。而旧神教会则截然相反,恐惧、绝望的阴云在他们的心头蔓延。在他们的眼中,他们面对的仿佛是一支从神话中而来的无敌军队,根本没有哪怕一丝一毫获胜的希望。
不少邪教徒的面色扭曲,两腿也开始打颤,几乎就要抑制不住逃跑的冲动。而造成这一切的密斯特斯本人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的神色,反而面色微变,朝身旁的队友提醒道:“小心,有个麻烦的家伙……四重密度,祭祀,还构筑了半成品神殿!我的神殿被它抵消了一小半!”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只听“噗嗤”一声轻响。
壮硕的影卫高层突然面色大变,胸口处猛然胀开了一倍有余,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开,并且仍在继续膨胀。
下一秒,壮硕影卫的头颅冲天而起,断口处带着小半截脊椎和密密麻麻的触须与吸盘,如同一个长相酷似人类的深海章鱼。那失去了控制的身躯如断线傀儡般栽倒在地,间或伴随着痉挛般的抽搐。
“你们还在等什么?”
落地的头颅摆动着触手,一边远离自己刚刚还在使用的身体,一边从口中发出中气十足的咆哮:“趁现在,毁了它!”
“不用你说!”查贝斯主教冷哼一声,不轻不重地一跺脚。伴随着灵性的涌动,铺就道路的青砖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力,拔地而起,化作锋利的长矛,转瞬即逝间便贯穿了地面上蠕动的身躯,在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血肉破碎声中,将其撕成了碎片。
一击得手,查贝斯主教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得手的喜悦,面皮微微抽搐了两下:“没中。”
“中了又能怎样呢?你总不能指望那些可笑的泥土能杀死一名高密度超凡者吧,主教大人?”
冰冷而阴翳的声音响起,语气之中满是讥讽与怨毒。旧神教会的邪教徒前方,建筑物在光照下的阴影如水波般颤动,一条比成年人还要庞大的深海鱼类瞪着呆板而僵硬的死鱼眼上浮。在官方超凡者难看的眼神中,那条大鱼缓缓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巨口,从中伸出的并非是鱼舌,而是……一道身着蓝色亚麻布长袍的人影!
那“人”没有腿,下半身与大鱼血肉交融,取代了舌头的存在。那“人”的面容俊美而阴柔,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无法区分性别。它盯着仿佛章鱼般蜷缩在地面、一脸戒备的影卫,阴翳的声音从口中发出。
“猎头鱿……没想到竟然有超凡者会朝着这种完全依托于寄生关系的物种蜕变。可惜了,我精心准备的污染全都浪费了啊。”
就在它说话的时候,散落一地的肉块已经逐渐畸变,生长出了触须与鱼鳞。但尚不等它们有所动作,地面便沼泽一般融化,将肉块与血液全部吞没至地底,随后重又凝固。
密斯特斯拍了拍手,吸引到鱼口中人影的注意力。只见他依旧以那副微笑着的“乐”之表情示人,笑着问道:“我听说,旧神教会的最高掌控者,是号称能倾听旧神之声的‘大祭司’?”
“……是从查金那里得知的吧?呵呵,看不清形势的蠢货,间谍能有什么好下场吗?”嘴角勾起一道不屑的冷笑,鱼口中的人影点了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我就是大祭司。应神谕所宣,让这片背弃我主荣光的大地,付出惨痛的代价。”
“哼,邪神的走狗。”查贝斯冷笑一声,猛然间怒目圆睁。庞大的灵性从他的脚底蔓延,顺着提前布置好的通道扩散,在三人一章鱼一鱼的脚下构筑出散发着炫目金光的纹路。
“丰饶之结界……整座伦德尔所有植物的生命力都与这结界同在。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就呆在这里吧,大祭司!”
“当然,让结界自动解除的方法还有另一种——就是你死在这里!”
而看着瞬间占据四个角落、呈包围之势将自己围在中心的四名高密度超凡者,大祭司的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翘起了一道邪异的弧度。
这一切,都跟预言家的所谓“预言”……
一模一样。
145 局部战斗
官方联军的后方,眼看密斯特斯四人如计划那般纠缠住了旧神教会的最强战力,负责指挥的查伦王子手中长剑高举。
“障碍已经驱除。战士们,以拜伦和圣灵的名义,杀光那些邪教徒吧!第一梯队的巫师,准备攻击!”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影卫和超凡记者们并无异议,立刻开始着手准备远距离的攻击性秘术。而圣灵教会的逐暗者们却是眉头一皱。
凭什么拜伦在前、圣灵在后?区区一个国家的小王,也配位列于创造世界的至高神名讳之前?
当然,大敌当前,他们也只能默默忍受王室这种恶心人的小动作,把一肚子的气都撒到对面异教徒的头上。
战斗开始,官方势力铭刻了“灾厄”秘符文的巫师们站在最前排,同时释放出了自己最拿手的攻击秘术。和另外三种类的秘符文不同,“灾厄”狂暴而难以控制,几乎无法应用于破坏之外的领域。但正是以牺牲精密度为代价,它在单纯的破坏力上是四种类中的最强。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官方的超凡者们整齐划一地将手中成型的秘术抛出。火球、雷光、风刃、影箭……眼花缭乱的攻击如雨点般朝邪教徒倾泻而去。场面一时之间绚烂无比,如同骑士小说中所描绘的法师团在发动总攻击。
而反观旧神教会一侧,他们本就因为密斯特斯的神殿而很难提起战意,彼此之间的排列稀疏,站位也完全没有经过规划,一些拥有远距离攻击手段的超凡者想要还击,却因为站位靠后而不得不作罢。眼看远程打击即将到来,不少人甚至在恐惧的促使下惊慌失措,开始转头逃命起来。
伴随着轰鸣的声响,破坏性强、波及范围广的灾厄之秘术在邪教徒中炸开,将他们像破口袋一般上下翻飞。惨叫声、哀嚎声、求救声不绝于耳。这往日里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此刻化作了战火纷飞的战场,残酷而血腥。
“……就这程度吗?”
查伦王子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手中长剑高举:“圣徒后退!目标钟楼,精英小队冲锋!”
早在巫师释放完第一波攻势之后便顶上前方、以强化和防御著称,铭刻了“奇迹”之秘符文的圣徒们在挡住了邪教徒稀稀拉拉的几发攻击后齐齐后退。阿列克斯率领着九人小队站了出来。眼角下有一道伤疤的壮汉面色坚毅,从胸腔中发出猛兽般的怒吼:
“战友们,我们冲!!!”
一马当先,阿列克斯大步踏出,以和他魁梧身躯完全不符的速度向前冲锋。他赤裸着上半身,满是伤疤的肌肤绽放出钢铁般的色泽,顶在队伍的最前方。有负隅顽抗的邪教徒释放秘术或者扣动火枪的扳机,但火球、风刃之类的能量攻击在他一撞之下便化作碎屑,黄铜的弹丸打在他的体表只能发出金铁交击的声响后弹飞,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奇迹之秘符文:钢铁!和其他圣徒将超凡的力量附加在防具或者武器上让其硬化的做法不同,阿列克斯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了秘术的对象。再加上他蜕变的方向:虚无吞噬者所赋予他的钢铁肌肤,他就是当之无愧、实至名归的“铁人”!
眼看阿列克斯率领的小队如入无人之境般杀穿了邪教徒部队、冲入钟楼内部,查伦王子微微颔首。计划,他们已经顺利执行,剩下的就全看那位灰狼公了。
看着战场正中央的结界内、依旧处于对峙局面的大祭司和四名官方超凡者,王子碧绿的瞳孔深处忍不住闪过一抹玩味。
只是,真的能如愿以偿吗,克劳里迪亚卿?
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巫师再次上前,发动第二轮攻击!战士们,做好接近战准备,剿灭邪教徒!为了拜伦和圣灵的荣耀!”
……
战场的正中心,大祭司控制着与自己连为一体的深海鱼类,试探性地摆动着鱼尾,朝丰饶之结界砸落。在空气撕裂的爆鸣声中,硕大的鱼尾如重锤般落下,足以粉碎钢铁的庞大力量却只是在泛着金光的结界表面带起道道波纹状的涟漪。与此同时,以大金钟为中心,附近的植物都或多或少地开始枯萎,如同内在的生命力发生了流失。
“别做无用功了。除非复数的四重密度超凡者合力,否则绝对不可能用暴力突破这丰饶之结界。”
查贝斯主教冷笑道。包括他在内的四名官方超凡者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依旧保持着四角包围大祭司的状态,就这么戒备着它的一举一动。虽说在人数上是他们占优,但大祭司一切情报都还不明。高密度的超凡战不能以常理度之,其诡谲与凶险远非低密度可比,稍有不慎就会追悔莫及。何况,眼前的大祭司还疑似与那位千年前的旧神有所关联,那可是真实不虚的伟大存在!
他们对大祭司,打着十二分的戒备与小心。
“……呵呵。”眼神从身前的四人身上一扫而过,大祭司浑浊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讥讽与不屑。
“虽说和千年前的全盛时期相差甚远,但你们不会以为我们教会只凑得出这些臭鱼烂虾吧?这些不过是炮灰而已,真正的主力,可是在钟楼内蓄势待发呢。”
“果然如此吗,可惜,早就料到了。”轻笑一声,密斯特斯的嘴角扬起一丝得逞的弧度。
“你有后手,我们又何尝没有?实话告诉你吧,这次行动的发起者不是王室,也不是教会,而是……”
尚不等惑心师得意地揭晓答案,大祭司便冷冷道:“灰狼公。他才是这次行动的发起者,我当然知道。”
“……什么……”
四名高层忍不住愣住,第一时间互相对视,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抹震惊的神色。
埃维拉是他们的王牌,他的行踪在物质世界和灵界都被掩盖,按理来说绝不该被旧神教会的人所得知才对。
——有内鬼!
就在四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大祭司却是拍了拍手,把他们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只见那道居于鱼吻中的身影嘴角露出了残酷的微笑,双臂平摊,周身湛蓝色的灵性肉眼可见的涌动,发出深邃而喧嚣的海流声,如同积蓄着狂暴的海啸。
“我说……这里毕竟是战场,而不是社交沙龙的场所。我们站在这里聊天,有些不像话吧?”
“是时候让身体活动起来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干燥的空气猛然变得潮湿,咸腥的海水凭空浮现,在莫名的力量下奔腾、化作巨大的漩涡,将结界内的身影全部吞噬。
146 灰狼公①
冲入钟楼,阿列克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迎面一道凌厉的寒光便朝着他的眼睛袭来。铁人怒目圆睁,非但没有回避,反而身体加速前冲,将眼球主动往利刃上送,同时铁箍般的双臂伴随着呼啸的破空声,狂猛地朝偷袭者抓去。
火星飞溅,在一阵叫人牙根发酸的金属摩擦声中,尖利的刀刃刺在阿列克斯的眼球上,只是迸出几道火星,随后便顺着球面偏转。而铁人有力的臂膀不偏不倚地抓住了袭击者递出的手臂,狠狠一折。
金属的破碎声中,袭击者踉跄后退,重又隐没于黑暗之中伺机而动。而阿列克斯的手中,一截断裂的金属手臂静静躺在那里,由铁定、齿轮、螺母等各种工业用品制成,呈现出一种扭曲而荒诞的结构,仿佛稚童天真的涂鸦。
“构装体……铁心工匠的遗物吗?”
黑暗中,“簌簌”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众人的灵性感知中,数量绝对不少于三位数的构装体在阴影中快速移动,将通往钟楼上方的台阶堵得严严实实。虽说都是些制造者明显缺乏耐心、随手制成的破铜烂铁,但这个数量依旧不可小觑。
旋风手握两把短剑,戒备着阿列克斯的身后:“铁人,你们没把他带来吗?”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被所有人认定为铁心工匠的夏洛。而阿列克斯却是摇了否认:“没有……投资人有他的考量。”
“那我们前进的速度恐怕不可避免地要被拖慢了。”
“没关系——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彼此脸上露出的狞笑。以为首的阿列克斯一声咆哮作为信号,精英小队互相掩护着后背,冲入钟楼的黑暗。随后,金铁交击声、钢铁破碎声、狂暴的战吼声不断响起,战火连天。
谁都没有注意到,阿列克斯因为兴奋的瞪大的瞳孔之中,一道银发的身影正如闲庭信步,迈着悠然的脚步,顺着石质的台阶拾级而上。
……
“咔哒”“咔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回响于楼道内,在狭窄的墙壁之间反复,带出道道回声。
银发紫瞳的俊美青年灰狼公缓步而上。阴险的陷阱、强者的埋伏、暗中匍匐的污秽……他对这些可能存在的危险丝毫都不放在心上,仿佛此刻不是身处敌人的大本营,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身为镜世界之霸主,他也确实有傲慢的资格。花朵倒映在镜中,就算打碎镜子让成像碎裂成千百片,现实的花朵也娇艳依旧。月亮倒映于水面,巨石投入其中泛起波纹,头顶的明月高悬依旧。
此处的埃维拉不过是投影于“物质世界”这面镜子上的片面成像而已。他的本体正沉眠于他的神殿:镜渊之国的最深层,等待着超脱物质世界、成就伟大存在的最后蜕变。
“……话虽如此,一点陷阱、一点埋伏都没有呢。”
停下脚步,埃维拉眉头微挑。就像他说的一样,直到现在为止,他的前进都没有碰到丝毫阻碍。而他离钟楼的最顶层、也就是厄难之钟所在的位置,只剩下短短几次转向了。
“我还是第一次让复数的‘打火匣之犬’跟随。难道它们的力量会随着数量的增多而呈指数级上升?”
灰狼公小声嘀咕道:“这次行动,回收厄难之钟只是次要目标,打破王室和教会的矛盾才是重点。如果我表现得太过轻松,会不会……嗯,当我没说。”
就在他喃喃自语时,楼道开始由缓至急地震动起来,抖落砖石缝隙中积攒的厚厚灰尘。
轰鸣的震颤声中,灰狼公的正前方,巨大的蠕虫大张着几乎挤满楼道的血盆大口,那肥硕的身躯剐蹭着四周,将坚硬的砖石挤压到开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呼啸而来。通过它那大张的巨口可以看到滴落着的枯绿色消化液,以及一直延伸至体内深处、密密麻麻的尖利獠牙。
超凡生物,食尸蠕虫权贵,平均十万食尸蠕虫中才会出现一条的特殊个体,拥有更强的力量和自愈能力,成年后凭借其怪力以及抗超凡皮肤甚至能威胁三重密度的超凡者,被超凡生物保护协会定义为高度危险生物。
——又是厄泽特售出的“宠物”吗?
直面着扑面而来的恐怖巨兽,埃维拉俊美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惧色,只是厌恶地挑了挑眉。如果是用于吸引注意力的精英小队,这狭窄空间中突进的巨兽倒确实能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甚至可能会造成减员。但对灰狼公来说……
很不够看。
“……也罢,充其量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埃维拉眉头微蹙——其原因是蠕虫口中喷吐而出的恶臭腥风,而非其本身。他抬起右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指。
仿佛液体冻结般的声音响起,晶莹剔透结晶瞬间凝结,其正面光滑如镜面,正对着来势汹汹的巨大蠕虫,倒映着其丑恶的姿态。
这些结晶质地并不坚硬,甚至可以说非常脆弱,哪怕是凡人也能借助工具轻易将其粉碎。因为它们是镜子,普普通通、就连寻常家庭也能持有的镜子,就仅此而已。
蠕虫并没有被镜面上自己的成像吓退,而是更加迅猛地突进着。而智慧不高的它所没有注意到的是,一枚散发出朦胧彩光的秘符文,于悄然中在镜面之上呈现,其杂乱的末端不断颤动,整体的造型让人莫名联想到于风起之荒野穿梭游猎的灰狼。
镜面中,秘符文逐渐融入蠕虫的镜像之中。在多彩辉光的影响下,蠕虫丑恶的镜像发生了扭曲。银白的鬃毛从光滑的皮肤下钻出、密密麻麻的触足扭曲为野兽的爪牙、没有除巨口以外器官的面部也发生变形……
在连秒针都不足以走过一格的时间内,蠕虫的镜像获得了强壮到足以支撑沉重身躯的数十对下肢,面部生长出凶悍的双目,生满獠牙的巨口微微前凸,让人联想到犬科动物的脸型。原本适合在地底行动的光滑身躯,也生长出了灰色的毛发。
这是一只同时拥有蠕虫与狼两种特征,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全新物种。
“……也就只能这样了。”
似乎对镜像的形象依旧不怎么满意,埃维拉瘪了瘪嘴,在蠕虫的獠牙触碰到镜面的前一刹那,抬起手,轻巧地打了个响指。
灵性投注秘符文,超凡之力干涉现实。遵从镜之霸主的意志,左和右逆转,表与里颠覆。再让人头晕目眩的错乱感中,世界的真实于悄无声息间遭到了篡改。
下一秒,如嘶鸣、如狼嚎的怪异咆哮声响起。比起先前少了一分丑恶、多了一分怪异,半狼般的蠕虫张开裂至腹部的巨吻,将倒映着蠕虫权贵的镜面整个吞入口中。锋利的獠牙撕裂镜子,半透明的结晶碎片飞溅。将镜面囫囵吞入腹中后,半狼蠕虫乖巧地俯下了身体,匍匐在灰狼公的身前,如同向头狼展露忠诚。
紫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嫌弃,埃维拉伸出手,勉强地在蠕虫的鬃毛上顺了两下,算是接受它的效忠。
“好了……接下来是守钟人吗?还是那个‘预言家’呢?”
“都没差就是了。”
147 灰狼公②
灰狼公:埃维拉··斯特雷奇·克劳里迪亚其人,不仅仅是拜伦王国传承久远的大贵族“克劳里迪亚”家的家主,更是有封地、有实权,甚至在军中也有着为数不少的拥护者,真正能够干涉到拜伦王室王位变更的“选帝卿”。而这些成就,不过是他无数成就中能够展露在阳光下、微不足道的一丁点而已。
六岁成为超凡者,一个月冲破第四密度,七岁独自一人毁灭臭名昭著的非法秘密结社“至黑日”,十岁勒令两国停战,十三岁平息边境叛乱、镇守当地长达十年。
自他诞生至今,已经是第二十三个年头。在同龄人正忙着挥霍青春、寻找人生中的另一半的时候,他则在神殿深处编织着自己的权能,积蓄力量,伺机超脱物质的束缚、成就伟大存在。
他的人生,不能说是顺风顺水,只能说是近几年饱受诟病的那种主角天下无敌的骑士小说。
“不过,就算是我,也有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受制于人的时候……”
一步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登顶钟楼最高层。凝视着被漆黑锁链悬吊于半空、不似人类文明造物的怪异机械钟,埃维拉缓缓道:“比如……拜伦王室和圣灵教会的冷战。因为我和双方的联系都很紧密,因此反而被双方共同忌惮,排除在外。”
“因此,我在心里实际上对你们抱有一丝感激之情。多亏了你们的所作所为,影卫和逐暗者之间重新达成了合作关系。如果在此基础上继续推动的话,王室和教会的关系,也一定能回归到从前那般吧。”
他转头看向一旁,被尖利的半透明结晶贯穿四肢、鲜血从伤口处冉冉流出的黑袍人,声音转冷:“作为谢礼,给你一个衷告。”
“不要反抗,有问必答,你就能活命。”
“……当然,如您所愿,灰狼公大人。”出乎意料的青涩嗓音从黑袍下传出,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轻快,“既然您参与到了行动中,那我们的计划就绝对不可能成功了。我不是疯子,没理由和您对着干。”
闻言,埃维拉眉头微挑。下一秒,一道尖锐的结晶柱凭空浮现,自下至上撕裂了黑袍人的兜帽,露出了一张约莫二十岁上下,年轻、毫无特色的青年男性脸庞。他盯着眼前陌生的男性,眼神带上了一丝危险和审视:“你不是守钟人……明明有着相同的气息,灵界的相关线索也全部指向你。替身吗?你是什么人,真正的守钟人在哪?”
“我不过是个用来误导占卜类能力的标靶而已,不值一提。至于守钟人,那边。”年轻人非常配合,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热心地指向了他们头顶的怪异机械钟,浑然不顾结晶在自己体内拉扯、将伤口更深地割裂。
“秘遗物:厄难之钟。它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空间,守钟人正在里面,准备解除时灾的封印。按照计划,在凌晨时分,第七时灾:大地震将会降临伦德尔,将艾尔人创造的一切文明、生命、财富,都埋葬在地底深处。”
闻言,埃维拉暗自点头。年轻人的所言,和他之前得到的情报倒是没有出入,甚至还更详细了一点。
以近乎白捡的方式得到了一名有问必答的情报提供者,虽说确实有些顺利过了头,但这也是打火匣之犬带来的“好运”之中的一环吧。
“说说你们计划的始末——详细一点。”
“当然没问题。这件事要从大约三个月前开始说起。”年轻人的嘴皮子很快,迫不及待地把情报吐了个干干净净,“那是每月一次的神谕日,大祭司又被神明的呓语搞得发狂,策划了诸如‘冲进王宫宰了理查德’‘冲进教国宰了教皇’‘挨家挨户查户籍,杀光艾尔人’之类的疯狂计划。大家也都习惯了,没人当真。从南大陆来的汞螅先生还认真地和大祭司讨论计划的可行性,最后也气得不轻,回实验室捣鼓他那堆怪模怪样的材料去了……”
埃维拉听得眉头直皱:“说重点。”
“然后一个怪模怪样、自称‘预言家’的人找上门来了。”年轻人的语速再次加快,好像是试图用信息轰炸来弥补说不到重点这个缺陷一样,“他和发疯的大祭司秘谈了一会。他离开了之后,看起来变得正常了不少的大祭司开始给我们安排任务,说要带我们和守钟人合作,毁灭拜伦王室、驱逐圣灵教会,光复神明荣光。”
“大家都以为大祭司终于彻底疯了,谁知道没过几天,预言家真的带着守钟人找上门来。他们两人和大祭司还有汞螅四个人密谈了一段时间,似乎达成了合作关系。计划就是我们教会出人出力,改建钟楼、抵御官方超凡者,拖到今晚凌晨。守钟人会在那时释放第七时灾大地震,将伦德尔毁灭。”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以极快的语速说完,年轻人闭上了嘴巴,一双狡黠的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时不时朝埃维拉瞥一眼,不知道是在思考着脱身之法,还是想着怎么讨好、巴结上眼前的大人物。
“……果然是预言家吗。”银发紫瞳的灰狼公一副不出意料的表情。自从知晓守钟人是因为一则预言才背叛的时候,他就已经对预言家的介入有所预料了。
铁心工匠,旧神教会,守钟人……那名神秘的超凡者凭一己之力,将伦德尔各大仅次于官方势力,在暗中串联起来。
他究竟是谁,又有何企图?
“……希望这些问题,能从守钟人那里得到一个完美的解答。”
埃维拉抬起头,仰望着静静悬吊于半空中的厄难之钟,双眼微微眯起,深紫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危险的光。
“那个……对了,我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是关于预言家的。”一旁的年轻人突然开口,吸引到了埃维拉的目光。
迎着那双不带有任何感情、仿佛明镜般映照着森罗万象的深紫色瞳孔,年轻人突然展颜,露出了一个明快的笑容。
“预言家说,他并不是预知未来,而是将对他而言是‘过去’的事情,在更‘过去’的‘过去’用语言讲述出来,仅此而已。”
“灰狼公,你将在这里退场——这对我而言即是已知的过去,也是既定的未来。”
年轻人的瞳孔深处,一道疯狂而喧嚣的身影,即将上浮。
“汞螅,动手!”
148 灰狼公③
“汞螅,动手!”
伴随着年轻人的一声低吼,金属的嗡鸣声响彻空间。密密麻麻的银色箭簇铺天盖地,如蝗灾一般从埃维拉的身后发动偷袭,势若流星。
连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都不到,细密的银色箭簇瞬间便穿透了埃维拉的身躯。脑袋、胸口、腹部、四肢……没有一处得到幸免,每一个部位都平等对待,被千百次地贯穿而过。
如果换做是其他超凡者,哪怕是有“铁人”这一称号的阿列克斯,也难逃被打成千疮百孔的马蜂窝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吧。
但埃维拉,他在这等恐怖的攻击下依旧屹立不倒,甚至俨然不动。银色的箭簇贯穿灰狼公的身躯,没有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就像是贯穿了倒映在水面的镜像一般,只是带起道道的涟漪。
埃维拉一伸手,一枚银色的“箭簇”被他捏在指尖,不断扭动挣扎着。仔细看去,那根本不是什么“箭簇”,而是指甲盖大小、长相凶恶、通体呈现银色的昆虫。那昆虫生有三对满是倒刺的节肢,后背有一对薄如纸片的虫翅,头部尖锐的牙齿正一开一合,反射着森寒的冷茫,让人毫不怀疑其足以洞穿钢铁的优越性能。
这只昆虫并非大自然的原生态物种,而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战斗用”道具。它们全身充斥着一种金属的冰冷光泽,可活动的关节部位也是由娃娃般的球状关节来得以实现。这不是生物,而是……
“构装体。我还以为我不会再有与这玩意敌对的机会了呢。”手掌发力、将机械昆虫握成一团扭曲的零件,埃维拉摊开手,任由碎屑自由落体,以淡然的眼神看向仿佛凭空出现般的异国超凡者,深紫色的瞳孔中闪过一抹探究的神色。
“我的灵性直觉无法感知到你的存在……有趣。你们构装兄弟会的超凡者,一个两个的,都强得像怪物一样。看来‘守序者’为了自己能够从虚无之中归来,确实是下了很大的心血啊。”
“……这番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惹人生厌。但既然是灰狼公你,我就当成是褒奖收下了。”仿佛金属剐蹭般刺耳的声音响起,长相与艾尔人和伊拉纽人都迥异,身材高大、肌肤古铜色的超凡者狞笑着抬起右手,随后猛地收拢。
“固态没什么作用,那液态又如何?溶化!”
随着汞螅一声令下,半空中的小虫动作猛地一顿,调转方向,齐齐朝一个方向疾驰。一只又一只的小虫撞在一起,扭曲成银色的小球,表面还在翻涌,似乎是某种介于固态与液态之间的物质。这些小球聚集在埃维拉的体内,随后——
化作无数的尖刺,破体而出!
“没用的。你们的行为在我看来,就像是在白纸上画出武器,却想要伤害到纸外的我一样。”缓步从尖刺中走出,银发紫瞳的身影面色如常、步履轻松,身上没有哪怕一丁点的伤口。
他的视线仅在汞螅的身上停留片刻,便失去了兴趣,转而看向一旁正努力把自己从结晶柱上拔下来的青年,眼中重又露出了一丝探究:“你就是……预言家?”
“嗯,对,是我。铁心工匠我撺掇的,守钟人我煽动的,旧神教会我串联的。一切都是我干的。”年轻人满不在乎地道,语气之轻松仿佛是在承认自己做了什么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我知道你现在正在心里认定了我在撒谎。预言家那么老谋深算的阴谋家怎么可能亲自上前线、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呢?”
他挥手打断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埃维拉,以极快的语速吐出一连串的抱怨:“拜托,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灰狼公,四重密度超凡者,神殿构筑完成、肉体蜕变完毕,只差一个血裔就能解除种族限制、成就伟大存在的物质世界最强者。”
“我呢?名不见经传的阴谋家,手头资源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双方差距大到我光是看一眼眼泪都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有胜算啊!”
“……胜算……是吗?”埃维拉挑了挑眉,朝着汞螅的方向一抬手。
伴随着镜面破碎般的“咔嚓”脆响,异国超凡者一脸惊愕,身体连同周遭的空间都如同碎裂的镜面般破碎,片片剥落。不过,敢于直面灰狼公的汞螅也并非泛泛之辈,他崩坏的身体化作无数银色的昆虫构装体飞散,并且在不远处聚合,试图重新凝聚出人形。
就像埃维拉称赞他的那样,悄无声息接近的隐蔽性、近乎一击必杀的攻击力,以及死而复生的能力,这三者三位一体。相较于同密度的其他超凡者而言,汞螅确实有着怪物般不可否认的强大实力。
然而很遗憾,他对上的是埃维拉。
“最接近伟大存在”的灰狼公。
尚不等构装体们重新凝聚出汞螅的身形,镜面便连同着空间再度破碎。逼不得已,构装体再次散开,而每当它们试图聚拢,埃维拉就会再度打破空间,如同驱赶苍蝇一样,逼迫着小虫子们漫天逃窜。而在这个过程中,构装体的数量随着空间的破碎持续减少,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已经衰减了一半有余。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银发紫瞳的灰狼公,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这并不是残酷的追杀,而是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和吹气把小虫子撵得团团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真是傲慢,你何时有了那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没有不屑、没有轻蔑,埃维拉只是以平淡的眼神瞥了预言家一眼,声音之中没有任何感情起伏:“我的承诺依旧有效。放弃抵抗,从实招来。我保证你能活着。”
年轻的预言家则是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身体从结晶柱上拔了下了,踉跄两步后扑倒在地。他浑然不顾鲜血正在冉冉涌出的伤口,抬起头仰望着埃维拉,呵呵冷笑:“在专门关押超凡者的监狱里关到畸变是吗?多仁慈哦,不愧是注定要登神的超凡者。可惜,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圣灵贬斥为邪神,高高在上的灰狼公沦落为叛国贼,本就人口稀少的克劳里迪亚家也会被王室诛灭……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未来记忆’。”
“……无聊的挑拨离间。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的好意,那我就如你所愿送你上路吧。情报,之后从你的灵体里剥离出来就好了。”
失望地摇了摇头,埃维拉抬手打了个响指。
空间如镜面般破碎,伴随着鲜血与碎肉骨茬飞溅。
“嗷——!!!痛死啦!!!”
149 灰狼公④
在埃维拉的意志下,预言家周围的空间开始凝结、化作倒映世界的镜面,只要将其打碎,无论是多么牢不可摧的事物也只有破碎这一个结局,可以说是无法防御的攻击。
秘术——镜碎。在低密度的时候,这是一个只能让镜子碎裂的鸡肋秘术,而随着埃维拉密度的提升,“镜子”的范畴也越来越广泛。水面、反光物,最后直至空间本身都能随心所欲的破碎。
这并不是灰狼公最强的攻击手段,但却是最常用的,有着零前摇、消耗少、操控性强等诸多优点,无论是虐菜还是高端局都有着出色的发挥空间。这一次也无有例外,轻松便杀死了毫无反抗之力的预言家——
本该是如此的。
千钧一发之际,预言家仿佛未卜先知般,以并不迅捷的速度、并不灵敏的身体飞扑而出,恰到好处地擦着肉眼和灵性感知本都应该无法察觉到的凝固空间边缘处,以毫厘之差让绝大多数的部位躲过了这一记镜碎。
当然,不是全部,他的右腿小腿上一大块皮肉连同着里面的神经和血管,都没能及时脱离秘术的范围,像是一团挤烂的番茄一样溅射在地面上,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红。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弥漫。
“嗷——!!!痛死啦!!!”
“……哦?”看着抱着右腿在地上打滚的预言家,埃维拉银色的眉毛微微蹙起,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讶然。
他不是没见过能够回避他镜碎的超凡者,甚至硬吃一记再面不改色把破碎的身体拼合起来的超凡者都见过。但是预言家这种不依靠超凡、而是像凡人一样的闪躲方式,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有趣,你是对空间敏感的体制吗?还是拥有一定程度上的未来视呢?真是麻烦……”
“明明不想让你受到多余的痛苦的。”
清冷的声音落下的刹那,伏地的预言家猛地一跃而起,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手脚并用地绕着钟楼顶层的空间狂奔。他的周围,无形的碎片漫天散射,密密麻麻的破碎声连成一片,编织出死亡的旋律。
只不过,虽说他一次又一次从镜碎中逃出生天,但似乎是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无法跟上思维。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口浮现在他的体表,让预言家体无完肤。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呼吸从急促转变为沉重,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动作也因为血液的流失而变得僵硬、迟缓。而这无疑让他的处境进一步恶化,身上的伤口越加狰狞,喷涌而出的血溅在地上、长袍上。空气中,甜腻的血腥味越发浓厚。
这场大逃杀持续了不长不短的三分钟。终于,伴随着“噗通”一声轻响,预言家的身躯栽倒在地。镜碎在他的正上方发动,从后背处剐去一大片血肉,预言家发出一声闷哼,四肢摆动着,却似乎就连站起的余力都不剩下分毫。
而另一边,汞螅的情况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在镜碎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昆虫构装体们就像是暴雨下的小虫一般,只能狼狈而徒劳地躲闪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数量稳定减少,只剩下最初时的十分之一左右,似乎只要再过个半分钟,就会彻底覆灭在灰狼公的手中。
“那么现在……可否告诉我,你口中的‘胜算’在何方呢,神棍先生?”一只脚踏在预言家的脸旁,埃维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脚下的人影,眼中不悲不喜,“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只拿出了百分之一的力量。让你们苦不堪言的镜碎,于我而言只是连玩闹都算不上的……生理现象。我只是在‘呼吸’,稍微急促一点的‘呼吸’。就仅此而已。”
预言家翻了个身,正面朝上,满脸血污,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用因为失血过多而带着一丝恍惚的瞳孔凝视着悬吊于他们头顶的厄难之钟,露出了一个一如之前的明快微笑:“……信啊,我当然信了。你的本体还沉眠在镜渊之国的中心,我眼前的这具化身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只有你全力的百分之一啊。”
“……知道这个情报的人,不多。”埃维拉微微怔住,随后脸色猛地阴沉下来,深紫色的瞳孔深处,无形的灰狼在咆哮。
“是谁背叛了我?”
预言家却是反问道:“回答这个问题的话,你能放我一马吗?”
“很遗憾,我的承诺是有时效性的,而现在它已经过期了。”
“那算了,你自己猜吧。”预言家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似乎丝毫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而就在埃维拉即将发怒的前一刻,他又话锋一转:“不过,另一件事倒是可以说一说……我快要死了,而假如我伟大的计划就这么和我一起陷入永恒的黑暗之中,未免有些太过可惜。”
“……所以,你想谈谈你的计划?”埃维拉眼神微微闪烁。预言家的精神并不正常,疯疯癫癫的,倒像是经历了太多改造、把脑子搞坏的在野超凡者。再加上打火匣之犬赋予他的幸运……
他回头看了一眼。汞螅的构装体们已经岌岌可危,但仍在镜碎下左冲右突、顽强地挣扎着。想要彻底将他杀死,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行吧。那我就作为倾听者听听你的计划吧,就当是打发时间。”
半透明的结晶体在身后凝聚为座椅,埃维拉翘起了二郎腿:“撒谎也无所谓,反正最终我总是要对你的灵体搜刮一番的。”
“哈哈,放心。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撒谎呢。”换了个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的躺姿,预言家笑道,“该怎么说呢……嗯,这事要从旧神教会的大祭司开始说起。”
“它很强,比铁心工匠和汞螅还要强,大概是伦德尔,甚至整个拜伦王国第四强的超凡者吧。你,王室那位,圣灵教会那位,然后就是它了。如果它归属于其他任何一个组织,都一定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大人物吧——但可惜,它是旧神教会的大祭司。它知道,仅凭它目前的实力,是不可能带领手底下那群臭鱼烂虾,推翻王室、驱逐圣灵、重铸旧神荣光的。但突破第五密度、成就伟大存在,它又实在看不到任何希望。”
“因此,大祭司将着眼点从自身的锻炼上转移,试图通过其它手段来获取强大的力量,比如……”
“旧神的恩赐。”
“它成功了。在献祭了诸多珍贵的超凡材料、秘遗物甚至超凡者后,旧神勉强从永无止境的沉眠中取回了刹那的清醒,回应了大祭司的祈祷。旧神在古老的时代是与圣灵为敌的存在,即使在超越物质世界束缚的伟大存在之中,也拥有崇高的力量与位格。赐予大祭司这种程度的超凡者力量,对祂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祂赐予了一瓶药剂……一瓶能够无视任何瓶颈与差距,强行将四重密度超凡者拔高至第五密度的……神赐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