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雄儿传》 写给书友们的几句话 亲爱的各位书友,实在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三国系列第二部《三国雄儿传》经过长时间笔耕不辍,中途又因疫情等各种因素影响几度延迟,终于姗姗来迟,在今天与大家见面了。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的作品,新书幼苗请多推荐、多收藏、多推广! 已有前作《三国纵横之凉州辞》完本,作品质量值得信赖,作者将继续保质保量、全力为你们展现一个精彩纷呈的后三国大时代。(文中除了古代人物对话,行文会沿用后世“蜀汉”这一称谓,“季汉”这些不是不懂,只是辞取达意、通俗易懂为首选,其他各类称谓与此例同。) 选择这一时期原因: 一是三国大后期目前历史文涉及较少,属于一块还没完全开发出来的新领域,作者可以进行有益的新的探索(虽然真的很累),读者们也能够通过阅读获得新的知识、心得。 二是从建安风骨到魏晋风度,从分裂到统一,巨大国家机器的调整,众多一时英杰(熟知的姜维、邓艾、钟会、陆抗、文鸯、马隆、陶璜等等)互争雄长,人文社会的深刻变化,深度阅读历史这真是一个精彩的时期,有许多人物和事迹值得我们去着墨书写和阅读了解。 三是做一次相对合理又有趣的推演,三国一统是大势所趋,但如果历史不在魏伐蜀这个分岔路口拐弯,它又会走向哪一个路口呢。 总之,这本书作者倾注了许多心血,各位读者读过就知道了,附上一本书的双雄会时的场面: (“彦明,今日你既然不饮酒,那就等到五年之后,你再来新都,孤尽地主之谊,请你痛饮一番!” 阎行本来已经拨马准备告辞,没想到曹操还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不肯放下这件事情,他嘴角一扬,本想出言反击,只是想到了当下的形势后,反而笑了出来。 “曹公,乱世汹汹,兵戈纷扰,想着要称孤称王的人不知凡几,你接下来要辅弼天子,又身处四战之地,努力努力,莫只顾着要请我这顿酒,怕是他日两家相逢于邺城,连痛饮的酒钱都拿不出来,那就真是人生憾事了!”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听了阎行的话,曹操顿时乐了,抚须大笑。 “若是你我皆到邺城,那孤向故友讨一杯浊酒,还是有的。嗯,彦明知孤啊!” “曹公今日奉迎天子,何止在下知公,天下人亦知曹公之志矣!”) 好了,知之为知之,废话少说,开打! 1、洮阳(新书求推荐、求收藏) 景耀五年(公元262年),十月,陇西郡。 山高谷深、错落相接的陇西地区刚下过一场小雨,一扫多日来的干燥天气。放晴后的洮水缓缓流淌着,无声滋润两岸的土壤,山中岁月静好,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 然而,矗立在这一段洮水北面河谷的洮阳城,则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只见夯土城墙上下人影绰绰、流矢纷飞,厮杀之声此起彼伏,蚁附攻城的汉军士卒顶盾衔刃、前仆后继,可城头上矢石不断,守卒顽强抵抗,高高树立的魏国旗帜依旧迎风飘扬着。 在阵阵战鼓声中,激烈攻防的双方士卒仍然僵持不下。突然,城下汉军旗帜一变,一部手持藤牌、刀斧,跣足纹身的轻卒打着青色小旗越众而出,他们多数身不披甲,也不结阵,步伐如飞,几乎是以散乱的队形径直冲到城墙脚下。 领头一名额头纹彩、耳饰金环的首领几声短促喝令,身后的轻卒旋即分开占据了搭上城头的几架云梯,他们顶着藤牌、口衔兵刃,手脚并用,动作迅捷,飞快地攀爬,不断地登梯向上。 城头投下的矢石依旧密集,但这些独特的轻卒在登梯攀爬时宛如猿猴,强健的身躯在云梯上狭窄的空间不断闪躲腾挪,成功避开了不少攻击,加上悍不畏死的血性,除了一架云梯被城头魏卒破坏推倒外,其他云梯上的轻卒竟先后顺利接近了城头。 那名领头的首领战技娴熟,身披皮甲的他率先接近城头,但他并不急躁,人在空中,倏地往上冒头又猛地缩回,成功骗过城头上两杆长矛的攻击后,趁势发力,抛掷短斧击中一名守卒,继而像鹞子翻身般飞快翻越城头,占据了刚刚倒地守卒的空位,举盾横刀,一下子护住了自身要害和身后云梯。 他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顺利先登,大大激励了攻城的所有士卒,一时间城下攻城汉军欢声雷动,攀爬向上的轻卒见状也精神振奋,纷纷争相登城。 “嘿嘿,这队叟兵够斩劲,其他两曲合攻都登不上的城头,一下子就给拿下了。” 百人将侯猛仰着头,张着嘴,瞪着他的大眼,死盯着城墙上惊心动魄的激烈攻守,直到看见领头叟兵率先登城,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抹了抹嘴角快要溢出的哈喇子,转首向身边的士卒啧啧说道。 受他的影响,他身边士卒原本紧张的精神也纷纷松懈下来,许多军中老卒甚至指点着城头方向,神色轻松,低声说笑起来。 那些来自南中的叟兵虽然与蜀地的汉军士卒衣饰语言、风俗习惯截然不同,但军中是高上力气之所,对于强者有着近乎迷信的崇拜,因此轻剽敢战,尤擅山地、密林作战的叟兵一直被汉军将校视为精锐部曲对待,军中号之为“飞军”。 此时眼见叟兵先登,作为攻城后备队的侯猛他们内心自然暗暗松了一口气。 侯猛年级不过二十多岁,但容貌凶恶、肤黑体壮,给旁人一种人过中年的错觉,他是当初跟随刘备入川的荆州士卒的后裔,父死子继、应征为卒已有多年,算得上老卒的资历,人如其名,作战颇为勇猛,性格又蛮横,无论是与敌厮杀还是军中斗殴,一双大眼时常怒视圆睁,威慑敌友,军中遂呼其为“侯大眼”,是军中的刺头。 侯猛虽猛,脑子却不傻,他虽然贪功,但跟着大将军征伐魏国次数多了,战阵上的见识也长了。攻城作战一向凶险异常,常常是攻城方损失惨重却依旧不能破城,眼下能够由悍不畏死的叟兵先登破城,派不上用场的他反而心中窃喜。 揣着小心思的他偷眼看向不远处自家的两名上吏,终日丧着脸的曲长徐遵正在抖落披在铠甲上的毛毡沾染的尘土,眼光闪动,似乎要转向这边,口中低声说着什么。 侯猛见状连忙转向自己本屯的兵卒,再次瞪起他那对大眼,声色俱厉,手足并用,狠狠用刀鞘和皮靴教训这些不老实的兵卒,叫嚷着个个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待命。 “这洮阳不好打。” 军侯徐遵低声向身边的司马说道。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披两当铠,没有顶盔,两鬓露出的头发就已经花白,低梢眉,三角眼,加上一张马脸和额头上的抬头纹,确实给人一种整日哭丧脸的感觉。 究其原因,徐遵兄弟是天水郡战败的魏国降卒,虽然因为自身武艺不错,又是天水郡人,被俘投降后在姜维率领的汉军中仍然能够受到信用,担任军职,但按照魏国对待叛亡兵士的军律,徐遵兄弟在魏国境内充当人质的家人是要遭受连坐的,轻则没为官奴,重则斩首弃市。 去岁徐遵从弟感染时疫病死,这让在军中变成孑然一身的徐遵性情更加阴郁。 他见身边的司马脸色难看,以为他也在担心攻城的进展,再想想这位勉强算是凉人的年轻司马的多舛命途,不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难得多说了几句话。 洮阳城周长满打满算不过两百丈,夯土的城墙也不足两丈高,缺少其他城防工事,单就城防而言可以说是小城少防。但它的城墙依地势而建,依托三面地形斜坡,只余一面地形平坦,攻城的汉军优势兵力无法展开,大型攻城器械也多数用不上,而城中守卒的士气未减,一直在顽强抵抗,汉军很难在短时间内攻下它。 孰料身边的司马没有搭话,目视城墙方向却心不在焉,徐遵见状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 这名年轻的司马头顶毡笠,额裹赤帻,浓眉朗目、脸色黝黑,蓄有短髭,长有一副西北汉子的好身板,加上一身军官的鱼鳞襦铠衬托,也称得上英气逼人、相貌堂堂,但实际年龄却比五大三粗的侯猛还大,明年就到而立之年了。 他叫做姜绍,生在武都,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氐人,少年遭逢战乱失孤,机缘之下被姜维收容,长在军中,后来更因作战勇猛,深得姜维喜欢,被老来得子、喜好健儿的姜维收为养子,在姜维的养子中排行第三,军中人称“姜三郎”,这些年来跟随大军北伐屡立战功,积功升为军中校尉。 但延熙十九年的段谷之战,失援战败的姜维军损失惨重,麾下两名养子将校姜大郎、姜二郎力战而死,三郎姜绍也是身负重伤,险些丧命,回蜀后更因朝野鼎沸、怨声四起而随同姜维谢过引负,降为军司马。 此后数年,饱受伤病折磨、身心俱疲的姜绍失去了以往的勇锐进取,悲观颓丧,在军中得过且过,姜维对他的重视也愈发减少,原本还是统领中军精锐的军司马,渐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别部司马,部曲也被一再削减。 若非此番出兵前全军校阅兵马,一改颓势的姜绍连日筹备,终于在校阅当日使得部曲陈列赫然、人马齐整,重新得到姜维的重视,只怕在军中被视为“病三郎”的他所领的这不足千人的部曲都要保不住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同样愁眉苦脸的“姜绍”,不再是之前的那个身心俱疲、颓废保守的姜绍了。 作为机缘巧合来到当下的后世之人,姜绍看着眼前古老的战场,心不在焉。他担忧的确实不是当前攻城的进展,而是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和偏居一隅的蜀汉朝廷的国祚。 他前世闲暇之余,偏好看一些历史类、军事类读物。结合这些日子有意无意收集到的各种信息,姜绍已经笃定,自己正身处三国大后期,那些耳熟能详的三国英雄豪杰绝大多数都变成一抔土,而偏居一隅的蜀汉也已进入了亡国的倒计时。 虽然不知道魏国大举伐蜀是明年、后年还是大后年,也不知道历史上魏国灭蜀的详细军事部署,但预先知道个人即将被历史大潮淹没,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难不成老子要跟姜维这糟老头子一直奋战到死,还是,,要跟阿斗投降魏国去洛阳当阶下囚。。。” 在历史大潮面前徒叹奈何的姜绍没有注意到,洮阳城头攻守的形势再度出现变化。 随着越来越多的叟兵攀登上城墙结成防线,守城的魏军当务之急已经不是突破城上悍不畏死的叟兵防线,而是阻止后续源源不断的汉卒借机登上城头。 眼见形势不妙的守军终于使出了潜藏已久的杀手锏,只见后续增援而来的魏卒除了手持兵刃,还人手一束薪草,他们不急于进攻叟兵,而是接二连三地将手中薪草从城头奋力抛掷出去,多数薪草径直从叟兵头上越过,然后飞速地坠落到城墙脚下。 坠落的薪草的杀伤力当然比不上之前城头投下的矢石,但当城墙脚下的汉军老卒闻到那刺鼻的味道时,却是脸上纷纷变色,不顾军吏的命令,叫嚷着后撤散开。 “快退,是膏油!” 有人喊出了城头魏卒使用的大杀招。 雨后的天气本不利于火攻,但谁能想到小小洮阳竟贮存有大量膏油。 说时迟,那时快,城头斜刺里的火箭、火把已经接连飞下,仅仅一个瞬间,灌满膏油的城下薪草就变成了一个个大火团,火蛇四处窜动肆虐,很快将多个火团连成一片火海,打乱城下阵势,顺势吞没了多架云梯底部和还不及撤走的汉军士卒。 “啊——嗷嗷——” 城墙脚下发出了阵阵令人心颤的惨叫声,许多人从火海中跑了出来,有的士卒只是衣袍小面积着火,卸去衣甲或在地上拼命拍打还能扑灭火焰,有的士卒则是衣甲、须发都变成了火焰,越跑身上的火势越大,无法迅速扑灭,蹒跚惨叫的火人反过来吓得其他汉军士卒连连躲避。 一时间城下的队伍混乱,军吏也弹压不住,城头则是攻守易势,登城叟兵受火攻影响,士气大跌,转眼间变得岌岌可危。。。 2、姜维(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推广) 城下火势正盛、攻城停滞,城头上人数不多、失去后援的叟兵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城头上的魏军守卒士气大涨,长短兵器交杂杀至,对着先登上城的叟兵展开左右夹击。 反观叟兵的气势则瞬间衰减,没有了一开始悍不畏死的冲劲,在叟兵首领的指挥下,城头少量叟兵竟先后投掷兵器虚张声势,逼迫左右夹攻的前列魏卒停下举盾防御。 而他们就趁着这一时间空隙,相继翻身越过城头,借助还未被完全焚毁的云梯,争先恐后地跳下了城。 只是来时难,退时更难,有的叟兵来不及翻越城头就被魏卒抢上来刺死,有的云梯底座焚毁,不堪重负,一经受力连人带梯一同摔落,有的则是被火焰烧伤,还有的侥幸落地避开火海,却又被城上的弓弩射翻在地。 最终逃出升天的叟兵寥寥无几,那名叟兵首领也不幸落入火堆之中,亏得他落地后翻滚逃脱得够快,虽然身上多处皮肤被火焰灼伤,但堪堪躲过了城头上矢石的攻击,终究是挽回了一命。 只是登城攻势受此挫败,原先两曲汉卒和余下叟兵都没有了再战的心思和胆气,士卒踟蹰不前,若非畏惧军法无情,只怕早就仓皇溃退了。 “格老子,这锤子的洮阳城还有膏油,这次怕是个个都要死球。” 侯猛低声骂骂咧咧。膏油虽是守城利器,但想要大量制作、贮存都不容易,缺乏武备的小城一般不可能拥有,没想到打个小小的洮阳城,竟意外来了出“火烧藤甲兵”。 眼下叟兵失利,若要继续攻城,自然就得是作为后续梯队的他们冒着矢石烈火,扛着云梯咬牙发起进攻。 而这膏油引燃的猛火虽说起得快,灭得快,但难保城中还有没有膏油,若是再来一次火烧汉卒的情况,侯猛自认没有刚刚那名叟兵首领矫健的身手和堪堪躲过矢石的幸运,怕是要一头栽倒在这洮阳城下。 “莫要击鼓,莫要击鼓。” 上天似乎也听到了侯猛虔诚的祷告,片刻之后军中金钲敲打的声音取代了隆隆的战鼓声。这救命的鸣金声适时响起,让侯猛内心狂喜,却不敢明显表现出来,脸上有些按捺不住的肌肉顿时挤成了一团。 ··· 汉军中军大纛下。 汉军各部兵马正在徐徐后撤,节盖之下的蜀汉大将军姜维却不急于离开,年已六旬的他虽然苍颜华发,却依旧精神矍铄,穿着将袍铁铠的身躯笔直安坐在马背上,刀眉浓密,双目如炬,鼻翼的两道法令纹更增威严,此刻正扬鞭指点着洮阳城头,对身边心腹将佐说道。 “邓贼已有防备,洮阳尚且有敌军死守,临洮诸城想必更是坚壁清野、据城严守,陇西不好打了。” 作为多次率军北伐的宿将,他对邓艾这个驻军陇右的老对手颇为熟悉,这是一个比以往郭淮、陈泰等人更加棘手的魏将,也是曾经让自己在段谷惨败而回、声名隳地的大敌。 此番姜维出兵北上,想着帮陇西邻居打粮,然后窥探陇西虚实、伺机进取,却不料陇西郡内早有防备,提前刈麦入城,放火焚烧余下不多的庄稼、屋舍,坚壁清野,让远道而来的汉军野无所掠,不得不尝试攻打境内城邑。 结果,洮阳城的守备告诉姜维,邓艾再度加强了两国邻境城邑的防御力量。 这显然与往年的情况不同,是一个值得格外警惕的危险信号。 姜维这几年来虽然屯田沓中、练兵讲武,却丝毫没有放松对陇右、关中等地的刺探。今岁以来,潜伏在敌境的汉军间谍传回了不少魏国在雍凉增兵、调动兵马、运送粮秣的情报,如今再结合自己亲自率军北上的所见所闻,姜维心中对那个来自敌境真假难辨的传闻已经有了新的判断。 “大将军,羽檄驰报。。”主簿李简行色匆匆,来到了姜维的身边,没有多言,而是将一束简册呈递给了姜维。 姜维迅速打开军报,在马上一目十行浏览完,脸上波澜不兴,缓缓收起简册。 他环视了身边的将佐,淡然说道。 “收兵,回营。” 说完,姜维率先拨马掉头,策马返回几里地外的汉军营地,身边将佐接手指挥军队徐徐撤退,外围亲卫见状则连忙掉头,依序跟上。 途中,姜维想到了一事。他回顾身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行伍兵阵,但他的眼中仿佛有股神奇力量,能径直穿越人头攒动的大队人马,直达心中所想。 落在队伍后面、徐徐撤退的姜绍突然猛打了一个喷嚏,同样暗自庆幸自己不用率众攻城的他愕然抬头,将注意力从身后的洮阳城转到眼前捉摸不透的天气上,对时下一不小心就会要人命的风寒心怀戚戚。 他伸手摘下头上自制的毡笠,随意甩了甩,掉下了些许沙尘。 “这鬼天气!” ··· 汉军营地。 从中军辕门走出来,天色已经黑了。姜绍回头瞥了一眼守卫森严的中军营帐,就带着两名亲卫快步离开。 此刻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刚刚让他胸闷郁气的中军帐,一如他想远远躲开那个无形间正朝他碾来的历史车轮。 来时的路上,他心中就有一股不安感,但是旁敲侧击没能够在传令的军士身上得到有用的信息。后面在中军碰上主记室书佐尹曜,仓促之间,他也没能够从这个在段谷有过生死交情的兄弟口中得到多少信息,只知道可能与军中不久前的羽檄驰报有关。 果然,没有时间与他叙父子之情的姜维,在简要说明当前军情、敌情后,甩手就丢给了他一个重任。 丝毫供他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徒步穿过几处其他汉军营地,走了一大段路的姜绍返回了自家营帐。 各什伍的军士已经埋锅造好了饭,徐遵曲的人吃了七七八八,姜绍亲领的曲倒是没有开饭,正着急等待着平日里与吏士同吃同住的自己返回,不过看百人将侯大目那来不及擦拭干净的嘴角,就知道慌张出现的他肯定是带头私底下先偷偷吃了。 “嘿嘿,司马还未进食,来,二三子也都等着呢,,,” 侯大目在姜绍面前眼睛是笑眯眯的,一凑近就听到了姜绍肚子咕咕作响,他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嘴上倒是些恭维讨好的话语。 别看他对姜绍脸上是毕恭毕敬,嘴上是誓死效忠,但实际行动阳奉阴违、偷奸耍滑也不少。 姜绍心中有事,懒得搭理侯大目的献殷勤,一边走一边说道: “大目,传令下去,让军士们抓紧进食、歇息,夜间岗哨轮值照常。然后送三份饭食到我帐中,把徐军侯一并找来,我们仨边吃边说。” ··· 帐中,燃烧的薪烛冒着呛人的烟火气。 凭几胡坐的姜绍面前摆着粗粝的饭食,一大碗粟米饭,一小块烂鱼肉和一碟菜酱,他举箸不动,脸色难看。 徐遵入帐后坦言自己刚吃完,然后就坐在一旁闷声不吭,已经偷偷吃过的侯猛倒是刻意表现出饥肠辘辘的样子,只是一双贼溜溜的眸子不时往姜绍身上偷偷瞥来。 姜绍不吃,倒不是因为饭食难以下咽,此前一路北上,风餐露宿,更难吃的干粮他都咀嚼入肚了,只是看着眼前粗粝的饭食和各怀心思的下属,一时间颇多感慨。 这次出兵前,自己倾尽囊中积蓄为己部士卒添置衣甲,又采用了后世一些军训的小技巧让自己的部曲在大军校阅当日做到行止井然、衣甲鲜明,成功获得了姜维的关注,保住了这不足千人的部曲。 一路行军,自己也一直坚持爱惜士卒,与所部老卒同甘共苦,没有搞半点特殊待遇。 但时至今日,对上,自己这个假子在大将军帐中混不到一顿晚饭;对下,自己这个司马整日要为聚合这些心思各异的老兵绞尽脑汁,这不由让姜绍内心怀疑自己做事的方法以及坚持下去的意义。 好在姜绍内心坚韧,这些情绪还不能彻底压垮自家,他重新调整好状态,打起精神,认真说道: “徐军侯、侯百将,今日洮阳城的守备你们也看到了,城中新增了魏卒防守,士气也不低,大军哪怕轮番蚁附仰攻,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是打不下的。” 侯猛闻言将饭吐了出来,和丧着脸的徐遵对视了一眼。洮阳城这种明显的情况他们两个当然也能看出来,军中所谓“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虽然修建攻城器械大多数时候没用这么久,但看洮阳城依仗的这山坡地形,估计那种大型器械也很难推上去,而大军用云梯蚁附轮番仰攻,不断消耗城中守卒的兵力、士气直到破城,的确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且担任主攻的人马往往损失惨重。 他们担心的,就是姜绍要让他们去当攻城的先登之士。 所幸,姜绍今夜这般异常的言行举动不是为了强攻洮阳城。 “所以再打洮阳得不偿失,狄道驰援的敌骑很快也会抵达,大将军已经决意退军。” 姜绍看到了徐、侯两人有所松懈的神色,魏、汉两国连年交兵、人多厌战,这种野无所掠、攻城不下只能灰溜溜退兵的情况他们并不少见,也丝毫不会感到羞耻,甚至对于徐、侯两人来说,恐怕内心还有点窃喜。 但重任还在后头,姜绍继续说道: “中军对退兵诸事已有部署,今日命我前去,就是下令让我们这部人马为大军后拒,殿后之事,颇多凶险,不可不早作谋划。。。” “咳咳。。”听说他们要给大军断后,侯猛像是被鱼骨噎到般脸色都涨红了,开始猛烈咳嗽,而曲长徐遵也皱起了眉头,有话要说。 3、侯和(新书求收藏、求推荐、求推广) 洮阳城外的一万多汉军寅时造饭进食,卯时准时拔营,各部人马依照中军定下的次序先后离开。 斥候骑队和辎重车队先行,姜维的中军继后,各部兵马依次跟上,留在最后面的,是轮番承担殿后任务的几支人马。 “走吧。” 等辰时已过,终于到了自己离开的时辰,姜绍看了看天色,下令开拔,军旗向前,号角声响起,整装待发的部曲纷纷起身列队,跟着所属旗帜,排成行军的队伍,迈步前进。 姜绍在马上一眼望去,先行出发的大队人马已经消失在河谷道路的尽头,只留下了一地车辙和人马的印迹。 按照中军的撤军部署,接下来的十来天里,大军将会沿着洮水河谷向东南进发,到达临洮境内与另一支汉军汇合,然后掉头南下,翻过牛头山,入阴平郡,最后抵达目的地沓中。 作为后拒的几部人马之一,姜绍部必须每日严格按照中军规定的路程赶路,既不能掉队,也不能私自跑到大军前面去,日暮后要到中军指定的营地歇息过夜,沿途要做好后方哨探的任务,一旦有警,就要第一时间升起烽烟示警和发出羽檄驰报,并随时随地做好阻击魏军追兵的准备。 这显然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尤其是在陇西郡魏军拥有不少骑兵的情况下,一旦被魏国的骑兵追上,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也因为如此,殿后的重任不是姜绍一部能够单独承担的,而是沿途几部殿后兵马轮番更替,从洮阳到侯和这一段路程是由中郎将上官武部殿后,过了侯和,一路到临洮就由姜绍部和李环部的叟兵轮番殿后,临洮之后入阴平的路程,最为艰巨,则由中军精锐亲自殿后。 上官武是官宦之后,得父辈荫庇,又有姜维的提拔,随军征战几年,积功擢为中郎将,在军中颇有名气,麾下有近三千兵马承担此次撤军首程殿后的重任。 李环部则是“飞军”五部中的一部,他本人就是那个在洮阳城先登的叟兵首领,洮阳作战不利,损失了一些部曲的他临时受命和姜绍部合兵,担任大军第二程的殿后任务。 按照中军的部署,从洮阳到侯和有三日的行程。一开始有上官武的兵马在后面顶着,加上后方没有发出遭遇敌骑的警报,姜绍部一路走来还算轻松,期间还特意与走在前头的李环部接洽过,毕竟也算难兄难弟,多少增进了一点交情。 不过在这里有个略显尴尬的问题,就是两部指挥权的临时归属。 按中军的军令是由姜绍临时指挥,但是实际情况是姜绍军中校尉的官职到现下还没恢复,所部人马也比李环部少,李环虽然来自南中部落,但多少也顶着一个军中都尉的头衔,所部又是轻剽敢死的部落兵,两部士卒言语风俗不同,姜绍还没笨到真以为凭着一纸军令就能指挥得动这些桀骜的叟兵。 他也知道这是中军对自己能力的考验,但想要让叟兵俯首听令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要这些南中精锐能够沿途多少照应一些,姜绍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徐遵、侯猛等部下,这些军中老卒虽然暂时还不能拧成一股绳,对担任后拒这种危险任务也心怀抱怨,但中军的军令小人物们无法改变,他们只能选择听命,跟着姜绍干好大军后拒的军务。 人事如此,已经尽力把事情做好的姜绍不再想着其他事,眼下能够率部安全到达临洮,就是他手头上的第一要务。 可惜,天不遂人意,撤军的第二日,后方烽烟冲天,羽檄驰报先后出现。 一直担忧的危机来了。 行军中的姜绍接连收到坏消息,敌将邓艾派出追击的魏国骑兵抄间道赶到,从斜刺里的山道杀出来,与来不及提前防备的上官武部在河谷发生了一场遭遇战。 混战中,中郎将上官武中箭落马,所部士卒群龙无首,虽然奋力抵抗,最终还是被魏国骑兵击溃,汉卒死伤近千,余部星散流离,其中多数兵卒是被自己人践踏踩死和慌乱躲避时不慎掉入山涧摔破脑袋的。 魏国骑兵奔袭得胜后没有穷追,战场收割完毕就随着残阳消失在幽暗的山谷中。 而这一战过后,上官武部将士丧胆、兵无斗志,草草收拢了残部后就星夜兼程,连招呼都不打,就径直越过在营地接应的姜绍部和李环部,丝毫没有停留下来合兵共抗魏国追兵的想法。 也不知这个上官武是真的伤重不能领兵,还是故意用中箭不省人事的蹩脚借口遁走,反正这个烂摊子是一下子就甩给姜绍等人了。 骤然接手这种情况,姜绍自然头疼,百人将侯大目更是破口大骂上官武部都是些酒囊饭桶:近三千兵马作为后拒碰上魏国追兵却连一天都阻挡不了,一仗就被杀得丢盔卸甲,最好遁走的这些人个个都被中军的军正拉去斩首示众,以正军纪。 骂娘归骂娘,但现实的难题就摆在这里,汉军本来有近五千兵马作为后拒,结果一下子就没了大半,除了向中军发出羽檄驰报告急外,姜绍不得不紧急思索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情况有变,中军应急的援军有没有、什么时候到,姜绍不能预料,眼下若是魏国追兵再出现,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和李环的两部人马。 在连夜安排好明日加派的斥候人员和部曲紧急作战方略等军务后,姜绍来不及歇息,又让随身亲兵在前打着自己军中自制的灯笼,亲自去找李环商议阻击魏国追兵的计划。 洮水河谷的道路宽窄多变,有的路段地形崎岖,有的路段一马平川,而且颇多间道、岔口,一不小心就会被迂回绕道的魏国的骑兵突击包抄,若是不能尽快想办法摆脱这些棘手的敌人,接下来的路程恐怕会变成姜、李两部士卒的梦魇。 姜绍思前想后,接下来的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走了,必须寻求李环部的全力配合。 一路走进叟兵营地,自有守值的军士验明身份和通报,闻警的李环同样还没有入睡,亲自出帐迎接。 在摇晃昏暗的火光下,皮肤灼伤未愈、裹着伤布的李环一眼看过去就像是一只丑陋鬼怪,脸上看不清是笑是哭,一如充满未知危险的前景,心事重重的姜绍的背脊忍不住丝丝发凉,他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迈步跟着李环走入帐中。 ··· 翌日午后,河谷道上。 “格老子,那些哈怂的骑兵怎么还不出现。” 侯猛伸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满口粗话,下意识朝后方边望边骂。 自从昨日上官武部被魏国骑兵击溃后,今日姜绍部上下一路行军就变得十分谨慎,中途吃干粮、歇脚都改成了轮番进行,弄得侯猛路上悄悄跑开去拉矢都变得紧张兮兮的。 半日过去了,一个追兵的影子没见着,这种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倒是让侯猛内心烦躁起来。 因为昨夜没能好好休息,今日特地骑马代步保存体力的姜绍自然也发觉了这种情况,士兵们长时间处于紧张和高压下,容易变得身心疲惫和格外烦躁,军队的锐气也将会随之大打折扣。 但是姜绍还是时不时带着亲卫回马巡视行进的队列,对掉以轻心的士卒予以处罚警示,丝毫不让士卒松懈下来。 魏国的骑兵昨日一举击溃上官武的三千兵马,斩获颇丰,尝到甜头的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追击,姜绍笃定他们还会再出现,自己一方不比上官武部,缺少骑兵,无法远距离哨探后方敌情,这时宁可让士卒累些苦些,也好过一个个逐渐松懈下来,再被敌骑突击得手。 仿佛是为了印证姜绍内心的想法,下一刻,西北方向号角声突然“呜呜”吹响。 他闻声脸色一变,猛然勒马回顾,侧耳倾听。 一支鸣镝划破苍穹,尖锐悠长的破空声响彻天际。 此后,有火急火燎的斥候从西北方驰马奔回,一路吹响号角,而后方的鸣镝之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不断地响起,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追兵已近! 行军的队伍顿时出现了骚动,有的士卒驻足回望,有的想加快脚步,行伍之间甚至出现了推搡挤压,幸好在军吏皮靴和刀鞘的弹压下,很快又恢复了秩序,部曲在前方军旗的指引下,快速移动到了最近的一处坡地列阵。 军阵中旗号不断、汉军紧张布防,前列身披铁铠的士卒们竖盾架矛,单膝着地半跪在地上,矛鐏插入土里,脸色凝重,身后的弓弩手则穿插在前排队伍的空隙间,上弦举弩,远眺西北方向,姜绍带着亲兵队居中指挥,把辎重、骡马护在后面······ 隆隆的马蹄声如同战鼓般颤动人心,令周边其他杂音哑然失声,迅速迫近的敌骑令坡地上的气氛极度紧张,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军阵后面那些牲口也嗅到危险气息,被聚拢起来的它们变得异常躁动,看护的军士不得不一遍遍小心摩挲、低声安抚着。 阵中的姜绍感觉口舌有些发干,看了看身边人,正想说点什么,旁边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司马,这不太对劲啊!” 4、追兵 说话的是徐遵,他一开始就带了几名老卒跑到一处空地上,七手八脚刨了个坑,胡乱埋了个类似皮鼓的小物件,然后就轮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会儿似乎听出了一些异常。 “来的不是前一日上官武所部遭遇的大股敌骑,就算是,追上来的也没有那么多人马。” 姜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刻竟然从那张马脸上看到了一丝平静。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卒们伏地听声的高超技艺,最先从远处跑入众人视野的,竟只有一个举着旗帜、快速奔驰的魏国骑兵。 在斜照的阳光下,人马轮廓蒙上了一层光圈,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尊从天而降的金甲骑兵。 来不及让众人惊诧,紧接着,在那面旗帜背后,冒出了第二个、第三个骑兵······ 抵近的敌骑没了光圈加成,再看上去就是衣甲普通的轻骑,他们聚拢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黑压压的一大片,等到最后一名骑兵清晰地显露人马轮廓,拢总计算也不过四五十名骑兵。 可就是这魏国的几十名骑兵不断鸣镝、扬尘,借着昨日大胜之威,竟以假乱真造出了偌大声势,吓得缺少游骑哨探、截击的姜绍部就地采取紧急防御。 看着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汉卒,魏军为首的独眼骑吏发出几声冷笑,虽然有了昨日一战,蜀兵高度戒备让他们的突击很难再次奏效,但这样一来,他们的另一目的就已经达到。 蜀军人马内心惊慌、进退失据,变成惊弓之鸟。 插翅难逃的他们接下来会面临陇右骑兵轮番袭扰惊吓,逐渐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然后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到被魏国后续步骑击溃或者自行崩溃鼠窜。。。 而昨日的大胜同样也让为首的独眼骑吏斗志高涨,他看着这部人数不多的蜀卒,轻蔑地认为他们与昨日被击溃的那部汉军是差不多货色的人马,顿时生出了试探进攻的心思。 ··· “嗷嗷呜——咻——咻——” 几十名魏国骑兵只短暂整顿一会,就重新分成几队,呼啸着向列阵防御的姜绍部杀过来。 他们并不急于冲锋陷阵,而是骚扰性地跑马掠过,零散发射箭矢,不求杀伤敌军,只为试探虚实,然后再兜马返回。 但这一举动依然引起了严阵以待的汉军过激反应,排头的汉卒出现了骚乱,阵中迅速飞出一波箭雨。 显而易见,这样的攻击没能对远远掠阵、队形分散的魏国骑兵造成有效杀伤。 “是些雏儿。哈哈哈。。。” 独眼骑吏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他敏锐捕抓到了阵中弓弩手重新上弦的时机,按捺不住内心的进攻欲望,竟招呼着身边的骑兵集结队伍转变方向,径直向汉军军阵的一段防线正面冲来。 他们当然不是血气上头要硬冲竖盾架矛的汉军军阵,而是要趁着阵中弓弩再次上弦的空档,迅速逼近军阵,用弓箭、投矛、手戟等远射、投掷兵器,越过前列身披铁铠的长矛兵,对后面的阵中人马进行攻击。 姜绍部虽是断后的人马,阵中仍有一些的挽车的骡马,他们和没有披甲的弓弩手一样,是魏国骑兵首要攻击的目标。 按照以往的战阵经验,阵中这些弓弩手和骡马的防御力最低,一旦遭受敌军攻击往往最容易崩溃,继而扰乱军队阵型,引发更大规模的溃败。 而失去阵型、散乱无序的步卒,就成了骑兵能够轻松猎杀的猎物。 想想那熟悉的一幕,狂飙猛进的独眼骑吏不由露出了一丝狞笑。 但战场上的情景没有照着他的预想出现,只听见阵中一声鼓响,竖起盾牌、严阵以待的长矛兵“哗哗”地将手中的盾牌先后放倒,身后一队半蹲着架弩的蹶张士则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几乎不用多花时间瞄准,就朝进至六十步还在向前冲锋的骑队扣下了弩机机括。 “噗——噗——”在马背上下意识压低身躯的独眼骑吏来不及有其他动作,只觉头上有劲风飞过,然后耳中充斥的尽是箭簇刺入己方人马血肉的声音。 正面遭受一波弩箭的骑队阵型如同一张被瞬间戳破的纸,中箭的人马轰然扑地,掀起一阵尘土,连带着吓得其他骑兵紧急勒马、转向躲避,人喊马嘶的声音起此彼伏,整个骑队陷入混乱。 “该死的蜀儿,竟然使诈。” 紧急勒马的独眼骑吏啐了一口,来不及庆幸自己刚刚躲过一劫。意识到自己的贪功冒进使得己方骑队掉入圈套,心里莫名涌现出了一股强烈的愤怒和羞耻感。 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连忙策马转向,招呼身边还能走的骑兵尽快撤退。 “快走。。” 独眼骑吏高声疾呼,拍马就走,恐慌混乱的骑队根本无法再组织起还击,就连撤退也甚是慌乱,还发生了人马掉头拥挤倾轧的情况。 而此时汉军阵中上弦后的第二波箭雨已经如期而至,借着箭矢的攻势掩护,一队手持刀盾的轻卒在侯猛的带领下,匆匆从阵列间冲了出来,直扑阵外不远处仍未从混乱中恢复秩序的敌军骑队。 “走——”独眼骑吏的声音还在响起,但他个人已经策马冲出混乱的人马队伍,跑到了汉军弓弩的射程外。在他身后,汉军第二波少量弩箭和抛射的弓矢射程更远,转眼间又有多名没能跑出汉军弓弩射程的骑兵中箭落马,吓得余下骑兵惊慌失措、加速逃离。 “砍脑袋,不要管其他的。” 侯猛瞪圆了大眼,如同猛虎下山,一边跑一边朝身边的轻卒吼道。 他们的步伐很快,没用一会就跑到了一地狼藉的敌骑中箭处,手脚麻利地开始收割起死伤倒地又没被救走的敌骑的首级。 侯猛兴奋地朝一具敌骑尸体挥刀砍下,再收刀再砍下,一口气砍下了三枚首级。 这时后方自家军阵响起了一声鸣金,他心头一跳,抓起首级就撒腿往回跑,同时不忘又扯着嗓子大吼道。 “走走,快回去,走慢的憨货,贼骑要来踹你们尻子了。” 他们这队轻卒只来得及收割部分敌骑首级,就被己方军阵鸣金召回了。 撤退后重整旗鼓的敌军骑兵想要上前射击侯猛等出阵收割首级的轻卒,只是这些轻卒贼得很,跑出来快,跑回去也快,没一会就跑出骑弓的射程,而经历刚刚己方骑队被汉军弩箭瞬间击破的惨状,心犹戚戚的魏国骑兵没有敢尾随追赶。 一下子死伤超过三分之一的魏国骑兵不复来时的气势汹汹,骑队的气势无形间降到了低点,他们也不敢再掠阵袭扰汉军军阵,短暂犹豫之后竟调转马头,向后方缓缓撤退。 “万胜——” 姜绍部眼见敌骑灰溜溜地被击退,阵中士卒纷纷欢呼起来,姜绍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趁着没人注意的间隙,悄悄擦了擦脸上的汗。 从示警的号角开始吹响后,他的心就一直紧绷着,虽然自己相机决断要示弱诱敌,但内心的忐忑不安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尽管这几十名骑兵不可能阻止自己一部人马的撤退,但是若是任由他们尾随骚扰,对部队的速度和士气无疑有巨大的影响。 现下能够引诱这些昨日击溃上官武部、锋芒正盛的魏国骑兵攻击军阵,继而以伏弩骤射密集射杀,并成功击退他们,诱敌杀伤效果已经超过姜绍最初的预计。 本着撤退要紧、见好就收的原则,他不敢停留,赶紧指挥自己所部的人马撤退。 侯猛还嚷嚷着要砍走刚刚没来得及收割的几个死伤敌骑的脑袋,徐遵则竭力反对,要求尽快撤离。姜绍想了想,又望了望还没走远的魏国骑兵,决定听从徐遵的意见。 如此,剩下的魏国骑兵要救治伤亡的同袍,又对汉军强弩心存忌惮,不再和自己纠缠不清,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一种不成文的默契。 虽然姜绍知道,这种“各退一步”是短暂的,后面等更多魏国骑兵追上的时候,这些灰溜溜遁走的骑兵就又会变成咬牙切齿要扑上来的恶狼。 ··· “咻——咻——” 鸣镝尖锐的破空声不断响起,前后不到半个时辰,魏国骑兵卷土重来,尾随袭扰的次数愈发频繁,尽管姜绍部已经开始丢弃陷坑损坏的辎车和杀死受惊挣脱的骡马,可行军的速度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慢。 从后方道路追上来的骑兵数量也在持续增长,目测已经超过了四百骑。 其中胡汉混杂,有汉人兵卒,也有羌胡义从,衣甲不一,有身披两当铠的,也有旃衣羊裘的,但这已是一股实力能够吞下姜绍部的劲敌。 姜绍骑马在队伍外侧跑动,兼顾头尾,头上的汗水汇集起来顺着脸庞曲线往下淌,他浑然未觉。指挥部队撤退的压力正在急剧增加,严峻的局面让他高度紧张之余,不由在心头痛骂那个始作俑者的便宜父亲。 他娘的姜维,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暗骂几声后,敌骑的又一波迫近骚扰让他赶忙集中心思,小心应对。 虽然这段山路狭窄不利骑兵迂回,但后队威慑戒备、逼退敌骑的长矛兵、弓弩兵依然要保持一定密集程度的阵型,层叠更替撤退,而队伍中间的轻卒、弓弩兵和前头的辎车则不能脱离长矛兵太远,可以说全军完全变成了龟速行军,沿途还要小心翼翼避免露出破绽,以免给轮番袭扰、随时可能突击的魏国骑兵有可趁之机。 斥候骑兵都被姜绍派到队伍前方哨探道路。在大股敌骑追击的情况下,他们在后头已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眼下反而是提前探清前头的道路情况尤为紧要。 一名斥候刚刚从前头返回,向姜绍报告前方道路情况和地形变化。 骑马走在队伍中间的姜绍接报后,看着前方逐渐开阔的地形,再看看不远处刚刚结束一波袭扰的敌骑,皱起了眉头。 敌骑的难缠和坚韧超乎他的预想,这使得军队撤退所花费的时间大大增加,接下来怕是无法在预定时间内赶完昨夜定下的路程,而士卒们精神高度紧张、体力快速消耗,恐怕在入夜前身心也会达到忍耐的极限。 前方的一段地形骤然开阔,虎视眈眈的敌骑极可能在接下来的道路上展开突击,这让临阵指挥的姜绍肩上的压力再次骤增。 他沉吟片刻,决定后队停下列阵发射几波弓箭作为掩护,分出三百士卒由徐遵带领,加快步伐脱离军阵,沿途要点铺撒铁蒺藜,以限制敌骑移动的速度和空间,并提前占据前方一处土丘高地,以掩护大队人马顺利通过这一段开阔地带。 停下布阵的重步兵和强弓硬弩对轻骑兵的威胁不小。己方临时开展的这波弓弩反击倒是打乱了敌骑原本袭扰的步骤,一队逼近挨了密集箭矢的骑兵匆匆后撤,骂骂咧咧,只来得及在马背上零散射出几支箭矢。 脸色阴郁的徐遵趁机带兵提前赶路,小跑到前方的开阔地带铺撒铁蒺藜。 发现汉军异动的敌军很快察觉到姜绍分兵的意图,当即分出几队骑兵先后对汉军发起进攻,但由姜绍亲自压阵的汉军军阵奋起勇力,阻击态度坚决,反击力度强大,提前布防的弓箭兵和蹶张士发射的箭矢遮蔽了前进道路,密集的长矛则限制了骑兵的正面冲锋势头,双方的短暂冲突造成几名士卒死伤后,吃亏的魏国骑兵又再次主动撤退,脱离了汉军步卒弓弩的射程。 就这样对峙了两刻,得报徐遵已带兵在前方山丘布防完毕,姜绍这才下令部队继续撤退,徐徐开进前方的开阔地带。 途中魏国骑兵仍不死心,又对姜绍部发起新一轮进攻,但在地上铁蒺藜和高处弓弩的掣肘下,终究没能在这一处对骑兵作战有利的地形突破汉军军阵。 天色渐暮,追兵不愿意放弃到嘴的肥肉,依旧在苦苦纠缠,谋取最后的战机。 一场在洮水河谷的步骑血战,即将展开。 5、阴平 残阳如血,马蹄声碎。 姜绍部与纠缠不清的追兵又走了几里的山路。 “呼——呼——”喘气声就像是在剧烈的拉动风箱,行伍中的士卒开始出现体力不济的情况,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身处其间的姜绍内心不安感也在逐渐加剧,他在马上一会抬头观察着天色,一会又踩在马鞍上眺望远方,眼中闪过一抹沉郁的忧色。 他已经隐隐感觉到部队上下接近体力和心理承受的极限,士卒们气喘吁吁,后队披甲持兵的长矛兵虽然轮流替换,但一路上负重最多的他们同样身心疲倦,原本密集有序的队形开始变得松垮。 坚持一路尾随袭扰的追兵队伍中同样会出现马力不继掉队的骑兵,但他们占有心理和体力上的优势,加上后续追击人马还在增加,骑队依然保有余力,还有近百名骑兵一直没有加入前面的袭扰战,人马蓄养体力的他们将会是最后敌骑展开突击决战的胜负手。 不断接报前方地形再次变宽的姜绍在马上低头看了看做了标注的地图,突然下令后队停下列阵掩护,徐遵曲再次先行布防,打算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掩护撤退。 但这一次敌军反应的速度明显快过他们。 之前一直保持马力的近百名敌骑主动出击,这一次换作他们打前锋,在其余骑兵的袭扰掩护下,他们竟不顾汉军弓弩的攻击,与体力不济的姜绍部争道,趁着姜绍部军阵未能完整成型前,从军阵侧面地带迂回绕后,在付出近二十名骑兵伤亡的沉重代价后,成功跑到了姜绍部的前头。 这些追兵中有熟悉地理的陇西人氏,他们知道前面的地形再次变阔,适合骑兵奔走突击。而带兵追击的魏国骑将眼见天色已晚,消耗战也打得差不多,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就在前面河谷开阔地带对这股汉军围而歼之。 为此,他们不惜先付出人马伤亡的代价,迂回争道,率先一步抢占地利,并彻底截断汉军的退路。 而姜绍部的军士眼见己方军队被魏国骑兵包抄成功,无不脸色大变,原本就已身心俱疲的部队顿时骚乱起来,逼得姜绍亲自下令亲兵队斩杀乱卒,用血淋淋的人头才得以镇住场面,继续维持己方军队秩序,击退敌骑的轮番袭扰。 但部队士气已然难掩低迷,沮丧的众人都可以预见己方被合围后战败的悲惨下场。 忽然!!!后方一声号声炸响,隆隆鼓点宛如地裂山崩,双方士卒都吓了一跳。 姜绍部的士卒以为是绕后包抄的敌骑从背后提前发起总攻,而魏国骑兵则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是他们约定好的前后夹击的信号。 七十多名魏国骑兵成功抢先突入前方河谷的开阔地带,他们准备抢占优势地形,然后再与后续跟进的己方骑兵配合,前后夹击,在开阔地带围剿这部纠缠已久的汉军队伍。 但他们却意外听见一阵号角,从两侧怪石嶙峋的丘陵高地上露出许多敌军向他们发动袭击,一时间矢石俱下,打乱了魏国骑兵的队形。 紧接着,从丘陵后绕出了大股叟兵,他们多数人不着甲胄,手持刀斧、盾牌等兵器,健步如飞,还有的叟兵骑着矮小的滇马,手持投矛作战,径直杀向队形大乱的魏国骑兵。 李环颇有担当,按照约定提前赶到这一带设伏,虽然深陷敌骑纠缠袭扰的姜绍部过了约定时辰迟迟未能抵达,但是李环部仍然没有自行撤退,而是选择继续埋伏,坚持等待接应姜绍部。 意外中伏的魏国骑兵转眼间反被包了饺子,被打乱队形的他们各自为战,只有一小股骑兵还能保持秩序,置之死地而后生,吹起之前约定的冲锋号角,想要与跟在姜绍部之后的大队骑兵配合击溃姜绍部,打开逃生通道。 “快,快,长矛兵顶住了!” 绝路逢生的姜绍部士气复振,眼见敌骑还想要拼死突击,姜绍连忙带着亲兵队督战,指挥后队列阵的长矛兵稳住阵脚,不可让后面的骑兵冲杀破阵,蹶张士仓促之间用不上了,只有少数弓箭兵还能够抛射零散的箭矢。 “杀——轰——噗呲——啊——杀” 战场上各种声音杂乱地响起,炸得人耳膜发鸣。汉军虽处强弩之末,士卒体力衰竭,但硬冲长矛大盾的军阵对魏国骑兵而言,还是难以占据优势。 一波投矛、弓箭、矛刺、马撞的激烈交锋后,原本还算整齐的汉军军阵瞬间变得凹陷起来,碎盾断矛、人马尸体使得战场一地狼藉,补充顶上的长矛兵、刀盾兵迅速将阵线重新修复稳固,他们与后继跟进冲杀的魏国骑兵激烈肉搏起来。 作为最后决战,魏国骑兵的冲杀十分猛烈,无奈却很不持久,在连冲两波、死伤三四十名骑兵后,眼见汉军步卒军阵仍未崩溃,大股敌骑的冲锋势头急转而下、戛然而止,没有选择继续强突步阵,又恢复了之前袭扰的进攻力度。 反观那股绝境冲锋的骑兵倒是选择莽一波,不顾伤亡冲破了前头的徐遵曲防线,只是后继乏力的他们没能够彻底凿穿步阵,就被追杀的叟兵从背后击溃,继而被收缩阵型的徐遵曲合围扑上,无情地围剿余下的残骑。 希聿聿——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恍惚之间,残阳铺洒在地上的余光变得更鲜艳了。 那是鲜血的颜色。 战斗从追兵发起总攻、绕后夹击到战局反转直至结束,持续了近半个时辰,随着近百名绕后骑兵被全数歼灭,始终没有突破姜绍军阵的余下敌骑也失去了纠缠下去的勇气,他们吹起撤退的号声,像是灰头土脸的丧家犬迅速撤离,仓皇消失在河谷的暮色中。 一番血战得胜的姜绍部上下欣喜,高亢的士卒们仰天长啸,发泄积蓄已久的各种情绪,但当他们看向自家司马时,眼光中不由多了几分敬畏,就连徐遵、侯猛跟姜绍说话时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今日指挥部曲撤退、临阵击退追兵的姜绍,前期表现中规中矩,既有谨慎保守,也有临机应变,但最后关头斩杀乱卒、击退敌骑突阵的一系列操作,终于让人们见识了他铁腕强硬的另一面。 后知后觉,他大胆设下伏兵并成功将追兵“引”入伏击圈,可谓是神来之笔。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也许以往“病三郎”的叫法可以休矣。 姜绍脸上也露出了今日首次的笑容。一战过后,他能明显感觉到身边老卒们态度上的变化,这也让他增强了内心的自信。 在战场上打胜仗,是凝聚军心最有效的办法。能带领士卒走向胜利的将军,就是好将军,是最受士卒们拥戴的。 刚刚并肩作战的李环与姜绍战后见面时,语气也恭敬了不少。 从诸葛丞相那时起,北伐大军撤退途中对付魏国追兵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一个漂亮的伏击战,争取击杀追兵中骁勇敢战之辈,让余下的魏国追兵心怀忌惮,知难而退。 姜绍昨夜提出打伏击战的计划时,他还心存迟疑。毕竟若是“病三郎”的部曲像上官武那样不经抗压一下子就崩溃,那不仅伏击的计划失败,还会给魏国骑兵有各个击破的机会,远不如两部合兵撤退更为稳妥。 但姜绍亲自部署、亲自指挥,把提前设伏的安全任务分给友军,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自己。为了取信叟兵,还跟李环按照南中的习俗结草诅盟,结为“遑耶”,约定在战场上同生共死。 遑耶,是南中夷人对姻亲、血盟这一类外姓亲人的称谓。 果然,战场上姜绍临阵不惧,用一场胜利的伏击战成功证明自己选择分兵设伏是正确的,这所冒的风险也是完全值得的。 李环内心对姜绍多了几分敬佩,他主动要求承担今夜的守备,并且接下来的路程由他的部下负责主要的阻击任务。 姜绍自家的部曲今日一战之后已成疲兵,的确需要战后好好休整,他没推脱,爽快接受了遑耶李环的好意。 ··· 接下来的路程里,没有再出现大股敌骑尾随袭扰。 中军接连收到上官武部溃败、姜绍、李环急报和后面追加的捷报后,重新调整部署,派遣了胡将白胜率领三百胡骑前来策应。 白胜是凉州胡王白虎文的亲族,白虎文部当年在凉州反叛魏国失败,姜维出兵将他接应入蜀。随后他被汉廷敕封官爵,出任汉军胡骑队伍的骑将,所部的精锐胡骑也被编入汉军之中。 有了胡骑襄助,断后的兵马哨探范围扩张,快速反击的骑兵也有了,不用太担心被魏国轻骑兵抄道突袭,姜绍部顺利进入临洮境内与大军汇合,完成了中军下达的任务。 临洮境内,随着各部汉军重新汇聚,兵力已经超过三万,但姜维却没有再围攻临洮的意图,大军很快就转道南下,行军在群山之间,匆匆赶回阴平郡。 期间魏国的追兵也没有深入追击,这一仗,邓艾与姜维之间竟有了一种各自克制的默契。 退军途中,身在中军的尹曜提前给姜绍透了风声,他指挥部曲撤退、伏击敌骑打的这一仗可圈可点,上报的捷报都是由大将军姜维亲自过目、批示的,加上前头又有战败的上官武作为陪衬,回到沓中论功行赏,恢复校尉军职、增加部曲等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多亏有同行和对手的衬托。但这桩事也仅仅让姜绍欣喜了一阵子。人在途中,具体的棘手难题解决了,那股先知的无形压力又在午夜梦回让他惊醒,遍身冷汗。 总结这次北伐,就姜绍能接触到的层面而言,无疑是失败了。 魏国坚壁清野、以逸待劳的部署让姜维的大军在陇西郡没有讨到便宜,姜维这次用兵也格外反常,小挫即退,没有再入侵陇右其他郡县。 从姜绍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汉军部曲整体上虽说坚甲利兵,军中将士阵法、战技娴熟,又有少数胡骑、南中叟兵、板楯蛮等异族精锐为羽翼,但大体士气不算高、将领良莠不齐,甚至军中私下存在不少抵触北伐的声音。 而姜维孤军奋战的行为,也让姜绍心忧不已。仅凭姜维的几万人马,如果陇右、关中没有发生大规模内乱,是难以撼动魏国这尊庞然大物的。 敌强我弱,这样的蜀汉究竟还能支撑到几时? 注:《华阳国志·南中志》与夷为姓曰“遑耶”,诸姓为“自有耶”。世乱犯法,辄依之藏匿。或曰:有为官所法,夷或为报仇。与夷至厚者谓之“百世遑耶”,恩若骨肉,为其逋逃之薮。故南人轻为祸变,恃此也。(关于遑耶的考究还有其他不同说法,不在此详述。) 6、沓中(新书起步,求收藏推荐) 冬去春来,暂无战事的西北迎来了新的一年。 屯驻在偏僻边远的沓中,身边多是一群粗糙军汉,姜绍能够获取到的讯息十分贫乏,大的消息只知道朝中在开春换了新的年号:“炎兴”,此外时政多是一些国家大型祭祀、礼乐、律令的内容,他脑子里也记不全。 他对当世鼎立的这三个国家和接下来的时局走势了解依然浅薄,倒是对身边沓中的具体事务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参与。 沓中是典型的高山峡谷地区,重峦叠嶂,山高谷深,从中间穿过的羌水自西北流向东南方向,谷地的气候宜人,河水充沛,河谷草滩宽广,山坡植被丰厚,不仅有汉人、羌人分散在此耕作、放牧,大量鱼虫鸟兽也在这里栖息繁衍,物产丰饶。 在姜绍看来,沓中宜农宜牧,确实是个兵团屯田生产的好地方。 难怪“练西方风俗,兼负其才武”的姜维既要避祸,也要将这里经营成进军陇右、河西的基地。 当然,这纯属无奈之举。蜀汉国力有限,大军鏖战对峙,长途运输转送常常耗不过魏国,加上魏国长时间对边境坚壁清野,北伐的汉军想解决饿肚子的难题,只能由最初的“后方运输+就粮于敌”变为“后方运输+屯田生产”。 所以,想要在军中混得好,不仅要会打仗杀敌,还要会种粮生产。 这些日子,姜绍就以“练兵”的名义带着部下经营梯田、进山围猎、筑坝捕鱼、改进器械,大搞屯田生产,“破坏”生态环境,轰轰烈烈地贯彻落实大将军的战略部署,将自家部曲打造成了先进的生产兵团。 闲暇之时,姜绍还不忘将自家酝酿已久的“生活会”“故事会”“总结会”开到什伍以上的吏士层面,进一步巩固自己战后逐步上升的个人权威,打造“亲近士卒”“爱兵如子”的人设,顺带敲打徐遵、侯猛这些“虚无主义者”和老兵油子,确保自己的军令能够顺畅下达到军队末梢。 他的这些与众不同的举动不仅在部曲中有了较大反响,还引起了大将军姜维的注意。 ··· 田埂上。 突然到来巡视的大将军姜维穿着褶、袴,衣无纹采,头戴姜绍所部滥觞、后大行军中的宽檐毡笠,一行人轻装简行,来到了姜绍部的屯田区。 姜维让亲兵留在山坡下,只带了少数文吏、农官上坡巡视田间,还招来战战兢兢的屯田士卒近前询问。 梯田面积不算大,但置身田间,环顾望去,只觉那星罗棋布的梯田,一片连着一片,层层叠叠,串珠成链,在阳光下犹如条条丝带在山野闪烁,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这是粮食成熟的香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坡下传来,姜维循声转动眼光,只见一身常服的姜绍匆匆上坡赶来。 今日姜维来得突然,没有提前收到风声的姜绍正在不务正业,与侯猛等士卒在山下军营内蹴鞠。接报后紧紧张张,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又担心武备不整,就腰间挂了把佩剑,简短吩咐营中整装待令后,带了几名亲兵匆匆骑马赶来。 结果,剑被留下山坡下,亲兵也只能在山下待着,姜绍一个人小跑着上了山坡。 所幸姜维注意力不在姜绍大汗淋漓的仪容上,而是平易近人地招呼姜绍近前,父子两人近距离站在田埂上,姜维扬鞭指点着山坡上的梯田,向姜绍询问他巡视后产生的疑问。 军屯是由中军精心部署,下派到各营各部的,每位领兵的将校都有种粮的任务,分到的土地也有好有坏,但将士们对这种既要打仗卖命,又要种粮充公的工作暗地里并不买账,军屯虽然全面推行下去了,但是种粮效果只能说是事倍功半。 而立功恢复校尉军职的姜绍就不一样了,虽然带兵屯田的他分到的土地多是山地,但种粮的效果却很好,在军中出类拔萃。他的部曲战后增加了兵员、战马,兵额达到一千五百人,可在军中也不算人力多的,姜维好奇他为何能够把梯田经营得如此之好,到底是怎么种田的? 得,敢情这是一场临时有关屯田种粮的问对考试。 姜绍来自后世南方乡村,但彼时因为多重因素叠加影响,传统农业已经式微,撂荒或改种经济作物的田地远多于水田,家中不事农业生产的他没有多少见闻经历,两汉传世的农书也没真正钻研过,真要夸夸其谈大讲农业,只怕立马破绽百出,贻笑大方。 但剑走偏锋、灵活答题是姜绍的强项,他略一思索,张口就来,带着姜维等人边走边说,一路指点着重重叠叠的梯田,硬生生将局限于屯田种粮的问对考试变成了大汉先进生产兵团作汇报。 姜绍采用三段论的结构,即之前、现在、将来分三段娓娓道来。 之前,军中部曲对开梯田等农耕作业也是怨声载道,埋怨大伙打仗卖命之余,还要为公家卖力种粮。但姜绍认真学习贯彻大将军的指示精神和战略部署,结合军队的实际情况,努力提高大伙的思想认识。 通过一场场“生活会”“故事会”“总结会”的宣传和动员,大伙充分认识到了后方粮秣转运的困难,粮食问题是需要合力克服的。虽然粮食是公家的,但最终还是回流到各人的肚子里,这可不是为大将军单独一人种粮,而是为了能让大伙都填饱肚子,改善伙食。 思想做通,一通百通。姜绍根据沓中野生动物资源丰富的实际情况,兼取长短之利。利用上山屯田的机会,将部曲分成三部分,分别由徐遵、侯猛和新调入的曲长范周带领,轮番“破坏”自然环境,从简单粗暴的刀耕火种,发展到耕作辅之以狩猎、捕鱼。 屯田收获大却耗时长,渔猎收获小却耗时短。短利可以聚众,而后乃谋求长远之利。 渔猎所得姜绍无一私取,先兑现承诺,都用来供应军中改善士卒伙食,奖励屯田先进士卒。 士卒先得眼前短利,积极性逐步提高,对屯田心理也不排斥了,可以配合农业工具的投入渐渐被引导进行精耕细作,慢慢地从“让我做”变成“我要做”。 现在自己又和新来的曲长范周等人制定若干条屯田奖惩、监督细则,在充分激发广大将士投身生产的热情的基础上,初步形成了一套“屯田+渔猎”的生产制度。 等将来粮食收割入库,姜绍还要把自己这套摸索成功的屯田制度写成文字,上交给中军以供参考。 当然,这种方法是否适合全面推广,长远而言,军中利弊如何,姜绍仅仅一笔带过,不打算细说。 而一路听完姜绍所作的屯田生产先进事迹汇报,姜维眼中多了几分慈父的赞许,微微颔首,听到一些轻松诙谐的屯田趣事甚至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子复(姜绍字),年轻人敢想敢做,是好事。定国之术,本就是要强兵足食,秦人以农战兼天下,此先代之良式,你能看明白这一点,又身体力行,带着部曲不辞辛劳经营屯田,为父心中甚慰,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大将军姜维此时化身慈父角色,伸手轻抚姜绍的后背,顿时让姜绍这个被冷遇已久的“假子”受宠若惊,不由生起一阵鸡皮疙瘩。 但姜维没有在意这些,他似乎被姜绍的屯田先进事迹勾起了过往记忆,竟难得地和姜绍讲起了他最初被诸葛丞相收容在军中的往事。 当时姜维虽然表面上挂着将军的头衔,但实际职务却是被诸葛丞相派去担任仓曹掾,从管理大军的钱帛粮谷、仓储出纳等事情做起,他也是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地干好仓曹各项业务,并身体力行逐步革除仓曹中存在的一些弊病,从而通过诸葛丞相的考验,再次得到了提拔,让他担任中监军,去统帅中军精锐虎步军。 姜绍对这些往事所知甚少,此时自然小心恭维着回忆往事、感慨良多的姜维。 只是这般温情的回忆非常短暂,迅速收起思绪的姜维又认真打量了身边的姜绍一番,目光炯炯地说道: “子复,这些日子你的长进为父都看在眼里,深感欣慰。比起你前几年的颓废丧志,就像是换了个人,实在是好多了。” 姜绍闻言暗暗叫苦,内心暗道我确实换了个人,自己也想在军中得过且过,混吃等死,可问题是,这真的会死啊,而且还是死的很惨的那种,我现在能不拼命长进么。 可惜不能这样说大实话,姜绍只得谦逊地低头认错,为自己都不知道的过往颓丧言行道歉,真是让大人您老人家操心了。 “嗯。”看到姜绍这种谦逊认错的态度,姜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觉得此子性格与以往的勇锐戆直似乎有了很大不同,虽然打仗、屯田积极主动,但偶有心事重重的状况,给人一种心思叵测的感觉,于是又再次出言敲打。 “你在段谷重伤之后,不能再陷阵冲锋,但大丈夫身处大争之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又岂能一蹶不振,自怨自艾。若能慎终如始,干好屯田的事情,当不失为军中立一大功!” 姜绍连声应诺。只是心里却想着,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因为我的先进报告做的太好,就生起心思要让我去当什么典农中郎将主管屯田之事,我估摸,咱们身后的蜀汉怕是很快就要亡国了,这种田可救不了国。 姜维注意到姜绍的神态变化,他心中一动,又问起了另一桩事情。 注:裴注《三国志》傅子曰:(姜)维为人好立功名,阴养死士,不脩布衣之业。 7、风声 姜维一脸严肃地问起姜绍部练兵备战的情况。 军中一些营兵只专注屯田生产、练兵备战二事都做得勉强,姜绍带着部曲又是屯田,又是渔猎,还鼓捣出一套屯田制度,可别将练兵备战的首要大事给耽搁了。 姜绍心想自己和姜维在山坡上待了这段时间,足够侯猛、范周等人整顿士卒、严阵以待了,当下也不畏惧,自称自己是屯田、练兵两不误。 时下军中的练兵之法,简而言之就是“辨旌旗,审金鼓,明开合,知进退,闲驰逐,便弓矢,习击刺”,若是用后世一句话加以概括,那就是努力提高广大官兵的作战技巧和战术素质。 蜀汉军队自诸葛丞相以来,尤其重视军中纪律和阵法演习,讲究“不列不战”,要求军队每次作战都要做到孙子兵法所说的堂堂之阵和正正之旗,故去的诸葛丞相老人家还亲自绘制八阵图用来演兵讲武。 姜绍麾下部曲多是基础不错的老卒,他通过指挥围猎、校场竞技等方式,再结合自己所知的后世经验,自认为在练兵上还是做得不错的。 甚至于他不仅练兵,还能择才。在围猎期间,姜绍发掘了一名羌人的神射手,把他取名为姜由基,收在身边当亲兵进行培养。 姜维听完自家儿子练兵汇报,不置可否。 他屯田种粮未必特别在行,但从军征战多年,可谓身经百战,自不会被姜绍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 战阵之上是实打实的真刀真枪,不是耍嘴皮子的地方,什么练兵、择材,都要置身其间,眼见为实之后才能断言。 “走,下山,去军营!” 姜维行事干净利落,转身就走。看那健步如飞的下坡身手,反应过来的姜绍暗自咂舌,这哪里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 唉! 凭几而坐的姜绍咬着笔杆,望着营房外笔直的旗杆,又叹了一口气。 姜维巡视走后多日,他都一直愁眉不展,连带着后面庄稼成熟,将士们收粮入库干得热火朝天,他也只露了一次面。 倒不是他偷懒,而是姜维这个便宜父亲巡视屯田、军营演武颇为满意后,临走前又给他留了新的任务。 姜维让他关注当今时局,写一篇《御敌策》。 得,临场加试还不够,还要布置限时的课后作业。 果然不是亲生的。 姜绍又在脑海里回顾了姜维的话。姜维临走前私下告诉他,根据当前敌境的情报显示,魏国在陇右、关中两地频繁调兵聚谷,恐怕入秋之后就会对蜀地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姜维之前已经根据形势撰写对策密报成都朝廷。现在告诉姜绍,是要姜绍抓紧时间关注时局,查阅地形图册、古今战策,写一篇《御敌策》上交中军以供参考。 听便宜老爹的话,他似乎丝毫没有被灭国的担忧,还隐隐有积蓄实力、趁势反攻的意图。 而看到姜绍张目结舌,面露苦色,姜维以为姜绍性情虽有改变,但本性还跟以往一样厌恶读书学习,他顿时板起脸来,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姜绍几句。 “将帅之材,务必才兼文武。汝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毋以军中多务推脱,须前往中军借阅图册、兵书,仔细研读之后再下笔,其中大有裨益。” 姜绍对魏国伐蜀这一消息深感担忧,之前他还不能确定蜀汉灭亡是明年、后年还是大后年,以为能拖一下发育。 现在来自官方的确凿消息告诉他极大可能就是今年。但他又不能向姜维直言咱们的大汉就要亡了,这个时候读书可救不了蜀汉人,只能埋着头、苦着脸答应下来了。 事后冷静下来的姜绍经过思索心中又燃起希望,抱着用《御敌策》曲线救国的目的,想结合后世贫乏的知识,通过下笔撰文分析情况,阐述胜负,劝说姜维返回蜀地闭关固守。 于是他辗转难眠,绞尽脑汁想了一夜,第二日又强打精神,亲自带人赶往中军借阅图册、兵书。 大将军主簿李简已经得到姜维的授意,当即指挥中军亲兵给姜绍装了半车图册、书籍,还亲手将一卷竹册交到姜绍手中,说是大将军特意嘱咐给三郎落笔前整理思路用的。 结果,回程途中迫不及待打开竹册观看的姜绍,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竹册上写的是姜维当年上书奏请成都朝廷调整汉中防务的内容。 自从汉昭烈皇帝刘备留魏延镇守汉中以来,蜀汉一直坚持拒敌于外的汉中防御策略,即分兵在各处进入汉中的山道隘口层层设防阻击敌军深入。 魏国此前由曹真、曹爽父子主导的两次伐蜀都未能攻入汉中境内,就是因为蜀汉“实兵诸围以御外敌”的汉中防御策略。 但是姜维认为这种防御策略虽然能够御敌于外,却不能够有效歼灭敌人主力。 因此他要求改变汉中原先的防御部署,放弃外围的隘口,诱敌深入,汉中军队在汉、乐等城和关城坚壁清野,阻止敌军由金牛道入侵蜀中,多股游军则不断袭扰困在汉中盆地的敌军,等到敌军人马疲惫、粮尽退兵的时候,再诸军并出,一举歼灭敌军主力。 成都朝廷当时准允了姜维的上书,汉中防务也就由“御敌于外”变成了“诱敌深入”。 虽然当年负责汉中防务的蜀汉将领胡济已经去世,但目前汉中的防务仍然保持着姜维修改后“放弃外围”“诱敌深入”的防御部署。 所以,这哪里是写《御敌策》,这分明是写命题作文《论深入贯彻大将军战略指导思想与夺取汉中防卫战伟大胜利的必然关系》嘛。 姜绍发现自己连夜构思的是离题作文,与出题官的想法南辕北辙。自己要想兼顾契合题目和曲线救国这两者,除非能写出一篇语带双关、寓意深长的雄文。 但是自己哪有这种能力,眼看交卷的时限越来越近,这些日子抓耳挠腮的姜绍还是迟迟没有动笔。 这时,有名军官匆匆走近房门。姜绍瞥见来人,扔下了毛笔,起身笑问: “道济(范周字),有事么?” 范周是新调入他部下的新曲长,他的家族原来是涪(fu)陵郡的豪族大姓,因卷入郡中徐巨叛乱获罪,阖族大小被朝廷连根拔起,举家迁徙变成了世袭兵户身份的射猎官。 范周年过三旬,面白身短,胡须稀少,相貌和善,他是姜绍属下少有的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军官。粗通文墨的他和他的士卒的调入,对于改善姜绍部曲的内部结构有着重要意义。 姜绍对这个与侯猛、徐遵等泥腿子、大老粗截然不同,又有文化水平的军官颇为欣赏,还曾在大将军面前夸奖过他。 不过此时范周脸上有些难色,他入帐行礼后禀报道: “校尉,那羌女又带人跑来营中吵闹了,吏士劝阻不住,她说这一次带不走人,她就不走了。” 听到这么胡搅蛮缠的话语,姜绍也不禁摇头苦笑。 这些日子他掺和的事情不少,接触的汉、胡人物形形色色。而这桩事情倒是与自己有关。 前段日子姜绍带兵上山围猎的时候,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在独自打猎的年轻羌人。这个羌人年级不大,一手箭术却出类拔萃,仅凭手中的竹弓木箭,竟也能做到十发九中、例无虚发。 姜绍吃惊之下,让侯猛前去接触试探,结果侯猛很快回报说这个年轻羌人能做到“针刺而目不移”“视虱如车轮”,还有什么“百步穿杨”诸般本领,真的是“天生神射”。 姜绍对侯猛这种投上官所好的夸张言辞没有尽信,但既然确定这个羌人在射箭领域具有过人的天赋,本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统战原则,姜绍赶紧亲自出马,将这个年轻羌人半是胁迫、半是诓骗地带回了自家的营地。 到了自家营地,在姜绍酒肉饭菜的热情款待下,这名年轻羌人渐渐也放下戒心,吐露了其部落身份。 原来年级不满二十的他是紫羌部落豪酋酒后乱性与女奴生下的儿子,名字唤作“日斡不”,在羌语里有大山的意思。 但实际上日斡不在部落的地位却同尘埃一样卑微,母亲早死、父亲对他视若无睹,孤身一人的他不仅每日要为自己的口粮辛苦劳作、渔猎,还要被同父异母的兄长们当做奴隶一般驱使,稍有违背就是一顿鞭子的惩罚。 幸好他天赋极高,凭借一手从部落老人手上学来的箭术,出猎屡有收获,勉强能够在“举目无亲”的部落中支撑下来。 对于这种处境艰难、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姜校尉自然是报以深切的同情,一时间化身后世解放农奴的救世主,对日斡不的部落事情大包大揽,执意要帮他摆脱困境,把日斡不强留在营中当自己亲兵,还特意给他取了个汉人名字,就叫“姜由基”。 注:1《三国志·诸葛亮传》:“亮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推演丘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云。” 2《华阳国志》延熙十三年,大姓徐巨反。車騎將軍鄧芝討平之。見玄猿緣其山,芝性好弩,手自射猿,中之。猿子拔其箭,卷木葉塞其創。芝嘆曰:「嘻!吾傷物之性,其將死矣。」乃移其豪徐、藺、謝、范五千家於蜀,為獵射官。 3“针刺而目不移”“视虱如车轮”出自《列子·汤问》纪昌学射。 4《华阳国志》陰平郡,本廣漢北部都尉治。東接武都。南接梓潼。西接汶山。北接隴西。土地山險。人民剛勇。多氐叟。有黑、白水羌,紫羌,胡虜。 8、好人(各位书友麻烦收藏推荐,助力新书谢 “什么酱油鸡,难听死了,你给我听好了,他叫日斡不,是紫羌部落大人的儿子,我舞素的弟弟。今天我必须带他走!” 军营内,一名羌人女子面对着姜绍厉声叫嚷。只见她叉着腰,昂着头,活像是一只趾高气扬的大母鸡。 反观站在姜绍后面身形瘦削的日斡不,则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显然平日里很是畏惧他这个剽悍的姐姐。 听说很多羌族妇人和男子一样刚强勇猛,能够骑马射箭、上阵打仗,哪怕怀孕产子,也是不避风雪,劳作如常。 姜绍今天算是亲自见识到羌族女子的剽悍了。 而这个羌族女子身上还多了一股飞扬跋扈的气势。她是紫羌部落豪酋的女儿,不仅自身深受父亲喜爱,早早与另外一个羌族部落的继承人定下联姻,而且背后还有母族势力可以依仗,她在部落中的地位与形同奴仆的日斡不有如天壤之别。 舞素在羌语里是一种花的意思。只见这个羌族女子头上裹着绣有图案的青布头帕,两鬓盘有辫发,耳系圆环珰,一身领花的衣物还戴着银牌、银圈,再加上腰间的绣花帕和花边飘带,服饰堪称华丽。姿色、身段虽不出众绝伦,但有这一身华丽炫目的打扮,按照他们羌族部落的审美标准,确实称得上是部落一朵花了。 哪怕是一朵带刺的羌族鲜花。 “是姜由基。”姜绍语气平静地说道。 “哼,管你什么鸡。日斡不,快跟我走!” 羌族女子冷哼一声,不在镇定自如的姜绍身上下功夫,转而出声叫唤其身后的姜由基。 若是往日在部落里,姜由基自然不会违背这个对他虽言辞严厉,但多少带有善意的剽悍姐姐。可是现在他却低下头看着脚尖,没有挪动一下脚步,仿佛脚下生根,没有听见舞素喊话一般。 这些日子待在姜绍身边,年轻的羌族少年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馨。在军营里不愁吃穿,只需要为姜绍一个人办事,还时常有人与自己切磋箭术,教会自己新的本领。 如果再加上姜绍时不时的“循循善诱”,那这些理由足以让他选择做汉人的“姜由基”,而不是部落里卑微的“日斡不”。 “好啊,日斡不,你竟敢不听我的话了,给我过来。” 羌族女子舞素一手拿起鞭子吓唬,一手就要去拉姜由基。姜由基见状连忙躲开身子,舞素还待移步上前,姜绍已再次伸手阻拦,将他们阻隔开来。 看着无故扣押自己弟弟的汉人校尉,羌族女子舞素瞪起杏眼,咬着银牙,恶狠狠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我可不怕你,你们的大将军可是与我们部落立誓约定要互不侵扰的,你私自扣拿我弟弟,我今日要是再不回来人,明日我父亲就会带人去找你们的大将军,到时候我看你还敢不敢像今日这样大胆阻拦我要人!” 看着誓不罢休的羌族女子,姜绍陷入了沉默。 显然,这个女子来军营吵闹之前,已经大概率打听清楚自己在军中是何等身份,背后又有哪些依仗。她敢向姜绍要人,就是清楚姜绍私自扣拿羌人是违背了大将军姜维与羌、氐部落立誓互不侵犯的联盟约定,所以理直气壮地与姜绍对质。 “西和诸戎,南抚夷越”是诸葛丞相一贯推行的蜀汉国策,熟悉西方风俗的大将军姜维更是这一国策的坚定践行者,他多次出兵北伐,都与雍凉地区反抗魏国统治的羌胡部落联络合作,而魏蜀边境的羌胡部落也是他竭力争取的对象。 比起对待羌胡部落常常采用暴力镇压、强行内迁的魏国,蜀汉更倾向于怀柔笼络羌胡部落,其中输送金帛、立誓盟约就是常见的手段。 大将军姜维军中有不少羌胡义从,沓中屯田也是胡、汉杂居,为了使得汉胡互信、各族安堵,联手将沓中打造成北伐大军稳定的后方基地,按照姜绍的了解,大将军姜维还真有可能约束己方将士,要求姜绍少节外生枝,把姜由基还回去。 羌族女子舞素眼见言语似乎镇住了姜绍,心中大喜,正想要趁热打铁,再次出言索要日斡不。却不料面前沉默的汉人校尉突然狡黠一笑,说道: “你想让你的父亲到大将军帐前去闹,尽管可以前去。不过在此之前,我得提醒你一句,这件事情我已经告诉过大将军,他帐下的将士,可不像我营中的那么好脾气。” “什么,你告诉过大将军?” 舞素心中一惊,口中语气已不像之前那么有恃无恐。 姜绍露出了坏人得逞的笑容,再次笑道: “姜由基,哦,也就是你口中的日斡不。他之前在山上射猎的时候意外射伤了我的士卒,本校尉把他抓起来问罪,念他过失伤人,没有将他重处,只是罚他为我军中作苦役,难道这样还不够仁慈。大将军知道后还夸我处理得当,对待咱们的羌族兄弟们,本校尉是妥妥的好人,一向遵守盟约,可不会无缘无故的拿人。” “你乱说,日斡不身上只有一副旧弓箭,山上大的猎物他都未必能够一箭射杀,怎么可能会射伤了你的士卒。” “你若不信,大可亲口问问他。” 姜绍指了指姜由基,舞素闻言瞪大了眼睛,急促地问道: “日斡不,快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面对羌族女子的质问,姜由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按照姜绍事前教他的,默默承认了自己误伤汉卒的过错。 得到自家弟弟肯定的答复,舞素眼前一黑,身形微微摇晃,好像被姜由基的回答击垮了一般。 但是下一瞬间,她突然越过姜绍,扑向姜由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说,是不是他教你说的,你到底是中了什么迷瘴,被迷了心思要和这个汉人一起骗我,啊?” 姜由基脸色惊慌,没有答话,只是下意识地挣扎。 姜绍见状,连忙让士卒上前分开两人,同时示意姜由基赶紧离开,他这个难缠的阿姊就交给自己应付。 “够了,他都亲口承认了。你再闹下去,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遵循先礼后兵的姜绍终于露出了大灰狼的凶恶,附近擐甲执兵的士卒虎视眈眈围了过来。 眼见形势不妙的羌族伴从反过来也变了态度,开始小声劝阻舞素,日斡不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跟随汉人,他们没了道理,再闹下去,只怕会反将自己给陷了进去。 但是羌族女子舞素还是不肯离去,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姜绍。 看着软硬不吃的女子,姜绍心中一动,突然说道: “人你想要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意思?”舞素闻言将信将疑,皱起眉头问道。 “听说你们紫羌部落还擅长养马,既然你们部落一心要索回日斡不,那就让你们父亲带上部落的二十匹良驹来换人吧。” “什么,这不可能。” 舞素果断拒绝,二十匹良驹可不是小数目,她就是愿意拿马换人也做不了主,据她所知,她的父亲更不可能为了得罪汉将的日斡不白白浪费二十匹好马。 姜绍敏锐捕抓到羌族女子前后矛盾的表情,再结合姜由基的倾述和先后两次都是她一个女子带人闹上军营来要人,几番试探之后,姜绍内心已经可以判断这个羌族女子未必像她自己嘴上说的那么有恃无恐,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多。 这女子倒是胆大泼辣的性子,还会耍些小心机。 姜绍暗道一声,欺近羌族女子身边小声说道: “怎么,二十匹良驹都不能决断,还敢说是你们部落来要人的,还要让你父亲去大将军帐前要人。呵呵,你族中的父兄知道你今日私下跑来我营中要人么,要不要我现在就派人去你们部落让他们把你带回去。” “你——” 被姜绍话语一诈,羌族女子顿时露馅,气势已落下风。她没想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快就露出马脚,又恼又急,却不敢再大声叫嚷,只是下意识退后几步,想躲避这个狡诈凶恶的汉人校尉。 她的父、兄确实没将日斡不放在心上,也不想为了一个奴仆去得罪一位汉人校尉,大将军的儿子,两次闯营闹事要人都是她私下隐瞒部落父、兄的行为,狐假虎威的她此刻已萌生退意。 “嘿嘿。”姜绍笑过后,又一本正经地说道: “别担心,我是好人,不会去揭发你。我其实挺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带走他,据我所知,你们部落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奴隶看待。” “那你又为什么要设计强留他,难道是看上了他的箭术?” 羌族女子目光凌厉,不甘示弱。她知道日斡不的天赋,她也曾告诉自己的父兄,可是父亲漠不关心,兄长还一度要夺走日斡不的弓箭。 姜绍闻言,嘿然不语。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又说道: “我没有强留他,你若真心要回你这个弟弟,大可不必三番两次来我营中纠缠,一年之后苦役期满,再来我营中要人,那时我绝不阻拦。” “此话当真?”原本已经束手无策的舞素急忙确定真伪,虽然这话语是由这个狡猾可恶的汉人校尉抛出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抓住这最后的希望。 “当真。”再次下套的好人姜绍,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9、难为(点击收藏、推荐投票,与我一起匡扶 “一年为期。” 只谋短期之利的姜绍爽快地与羌族女子舞素立下约定。 在他心里,魏国大举伐蜀极大可能就在这一年发生。若是蜀汉灭亡,那什么约定都要自动消亡,要是蜀汉能够躲过这一劫,呵呵,那到时自己都不知在不在这里,再说吧。 倒是羌族女子舞素得到了汉人确凿的约定,脾气看起来好了不少,与姜绍的对话也少了针锋相对的意味。 毕竟,爽快许诺的姜绍这一刻看起来,确实有点好人的样子了。 紫羌部落重视誓言约定,姜维的蜀汉军队在羌氐部落中信誉度也不错,舞素这时候倒是显露出了羌族女子直率豪爽的一面。 转眼间,她与姜绍谈笑起来就变得毫不芥蒂、平易亲切,仿佛刚刚言辞激烈的冲突都消弭了一般。 交谈之下,姜绍倒有一个发现。 阴平郡属于魏、蜀两国的边境地区,是两国曾经反复争夺的地方,身为举族依附蜀汉的紫羌部落中的一员,舞素言辞中流露出了对魏国的深深憎恨。 难道是蜀汉的北伐战争舆论工作做得非常好,连紫羌这种外族之人都有同仇敌忾之感? 事实非也。据姜绍亲身见闻,军中存有厌战情绪的将士不在少数,普通将士其实对魏国也没有多大的仇恨。 羌族女子舞素政治觉悟更不可能比军中将士还要高。继续交谈之下,姜绍才知道舞素对魏国的憎恨由何而来。 这都是因为魏国的内迁政策造成的。 面对蜀汉的屡屡北伐,边境上与汉人杂居的羌胡部落成了危险的不稳定因素,魏国的统治者和边境将领都倾向于“羌胡与民同处者,宜以渐出之,使居民表崇廉耻之教,塞奸宄之路”的做法,所以除了暴力镇压剿杀羌胡部落外,他们还会将羌胡部落迁徙到内郡,把他们变成治下的编户。 远离家园故土,这是舞素和诸多羌胡部落极其厌恶的。 姜绍与舞素不同,自然没有同仇敌忾之感。在他看来,内迁和怀柔虽是两种不同手段,但目的都是一致的,就是要削弱敌人潜在盟友,增强自身的力量嘛。 内迁耗时短、见效快,怀柔耗时长、见效慢,两国各取一道,是结合各自国情的需要。 而且如果魏国大举伐蜀真的要在近期发生,边境地区肯定是生灵涂炭,其中遭殃的就有他们这些夹在两国中间、艰难求生的羌胡部落。 这个时候,迁徙到内郡反而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至少可以躲过一场累卵之灾。 好人姜绍隐晦地出言暗示,但憧憬接下来自由美好生活的羌族女子舞素没有听懂,反而是对似乎也想把他们部落内迁的姜绍露出了浓浓敌意,最终这一场对话只能不欢而散。 临走前,羌女舞素见了日斡不一面,口中还反复叮嘱着他不要忘了一年之约。 ··· 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姜绍的日常,他依然要为自己的命题作文头疼,就在《御敌策》修改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一场中军召开的军议意外要求他参加。 开会,尤其是突然要求参加的会议,姜绍内心多少有些抵触,但不可否认,开会是权力机构内部组织动员的有效手段。核心圈子的会议,更是绝对权力的象征。 古今中外的核心圈子会议,大能影响历史的走向,小能决定个人的命运,能够列席这种核心圈子的会议,本身就意味着自己在军中地位的迅速提升。 姜绍端正态度,一再确认披挂整齐后,才带着亲兵提前动身前往中军。 在中军军议堂前,姜绍遵守军纪,接受检查验明身份,解除佩剑等武器后才能够入内。 此时军议堂内没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姜绍的旧识,中军的主记室书佐尹曜,他负责军议的内务和文书记录,所以早早来到了这里准备。 见到姜绍迈步入内,他俊秀的脸庞上露出了笑容,指引姜绍列位末席后,就回到了自己记录文书的案几后。 尹曜是和姜维同时入蜀的尹赏的亲族。蜀汉朝廷对待魏国降臣一直不吝封赏,尹赏和他的族人在蜀汉的际遇不错,尹赏官至执金吾,跻身九卿,尹曜的族叔尹广是姜维麾下的将军,尹曜担任的记室书佐也是个位卑权重的重要职位。 两人交情不浅,姜绍还在段谷救过尹曜的命,两人当下交换了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落座的姜绍正襟危坐,耐心等候。 不多时,参加军议的军中将佐陆续到齐,鱼贯入内的文武见面交谈寒暄,帐中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 他们也注意到了列位末席的姜绍,神色各异。姜绍见状,露出微笑,大大方方地颔首示礼,有的人报以笑容,有的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了起来。 参加军议的都是沓中驻军中的重要的将佐,人数只有十来个,像姜绍有过接触的上官武、李环等人根本没有列席的机会,这种军中的高层会议让初次接触的姜绍内心多了几分紧张和激动,眼光下意识地看向空悬的主位。 高踞主位的大将军姜维是在人数到齐后才压轴出现,帐中瞬间安静了下来,诸位将佐恭敬行礼后才重新落座。 大将军姜维脸色肃然,开门见山让主簿李简打开木架上的舆图后,一场有关抵御魏国入侵的军议随即展开。 从去年进攻陇西,汉军就从敌境内获知敌军大肆募兵运粮、谋划伐蜀的意图,但后来回师沓中后也收到过魏国刻意释放出来迷惑汉军的假消息:魏国在青、徐多地大规模建造战船,还让吴国降将唐咨督造浮海大船,在关中、陇右调兵运粮,准备出兵伐蜀是假,准备兵分多路攻打吴国才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魏国大举伐蜀才是真的。魏国从去年秋冬开始就频繁调兵运粮,根本没有办法长时间瞒过潜伏在境内的蜀军眼线,而诸如李胤、钟会、师纂、卫瓘等边境大员的人事调动,也预示着魏国伐蜀这场战争绝不是虚晃一枪、小打小闹的。 大将军姜维虽然已经提前上表,提醒成都朝廷增兵加强汉中和阴平两地的防御,但是具体的军事部署还没有明确,中军的这次军议,其实就是先给军中将校通通气,一来稳定军心、早做准备,二来集思广益,在前期征询诸多文武的御敌意见以供中军参详。 这是军中一贯遵循的常例,哪怕大将军此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但今日的军议似乎多了一些变数。参军来忠得悉情况后越众而出,抢先发言,洋洋洒洒分析了一通敌我强弱的形势后,建议驻扎在沓中的大军返回汉中加强防御。 有机会列席的姜绍认真地聆听军议,虽然来忠言辞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用了许多他都不知道的典故、人物,但结论的大概意思他是听明白了。 敌人,太强,不回,会被各个击破。 通过撰写《御敌策》已经提前获知姜维真实想法的姜绍不禁多打量了这个抢先发言的来参军几眼。 荆州人士的来忠两鬓白发、面容苍老,看起来年级也不小了,博带高冠,衣袍宽大,有一派儒学名士的风貌。他们来家是东汉开国勋贵之后,祖父来艳当过司空、父亲来敏当过谏议大夫,可谓是世代簪缨,家学精通《左氏春秋》,来忠本人博览经学,支持大军北伐,在军中颇受姜维赏识,经常与喜好郑学的大将军研讨学问、兵法。 汉末大儒郑玄曾给《左传》作注解,《左传》里面又有大量战争的记载,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大将关羽等人都喜好研读了。 来忠之后相继有将佐发言,内容各不相同,一些人担忧魏国这次伐蜀势大难敌,建议沓中屯田的军队返回汉中的。 军议开到这里,还陆续有人发言,其中也有反对大军返回汉中的。 而姜绍结合这些日子的见闻,算是听出了一些微妙之处。 魏国大举伐蜀的风声在军中是遮掩不住的,按照大将军姜维的意愿,汉中依然要坚持“诱敌深入”的防御战略,而沓中屯田的军队不能轻易返回,他还要根据战局演变争取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呢。 但是军中存着一定的阻力,有来忠等保守的将佐认为,魏国每次伐蜀,汉中都首当其冲,汉中一地的防御干系到整个蜀汉的安危,不容有失,沓中的大军必须返回汉中加强防御,不能孤悬在外。 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姜维授意自己撰写命题作文《御敌策》了。 正所谓上阵父子兵,一贯打仗都带有趋利色彩的姜维打算力排众议,在魏伐蜀的战事中以小博大、反守为攻,他还想重用重新振作的假子姜绍,让他统领兵马在接下来与魏国的作战中担负重任。 姜绍若想要把握这个唾手可得的上位机会,就要认真写好命题作文《御敌策》,为大将军的“诱敌深入”“歼敌主力”英明决策摇旗呐喊,同时旗帜鲜明地站队,主动替大将军分忧,帮助化解掉一部分来自军中的阻力。 但是,姜绍能这么做吗? 脑里的先知告诉他,姜维这次的冒险是失败的。加入来忠一派,和其他将佐说服大将军率军返回汉中加强防御,才有可能挽救蜀汉的国祚。 眼见着保守、激进的将佐相继站队表态,姜绍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甚至有几个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大将军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 犹豫了一阵,自知不能无所作为的姜绍终于下了决心,他咬咬牙,和建议大将军率军返回汉中防守的保守派一同站了出来,虽然还没有开口,但站在哪一边,他的态度已经明确了。 这一刻,他终于瞥见了大将军看向自己的目光,像刀子般锋利,径直扎向自己的身上。 这是站错队的危险警告! 注:魏国伐蜀之前散布不少假情报来麻痹敌人。《三国志钟会传》记载,景元三年冬,以会为镇西将军、假节都督关中诸军事。文王敕青、徐、兗、豫、荆、扬诸州,并使作船,又令唐咨作浮海大船,外为将伐吴者。 10、朝堂(点击收藏、推荐投票,继续匡扶汉室 事实证明,姜绍通过站队保守派劝说姜维率军返回汉中防守,效果不大。 没有姜绍旗帜鲜明为大将军的方略打前锋,自然有其他人打赤膊冲锋在前头。 主簿李简就当众高调阐述了大将军“诱敌深入”“内外夹击”“疲敌歼敌”的汉中防守战略高明之处,他还与参军来忠辩论起来,列出了沓中大军不能返回汉中的若干理由: 一是沓中经营不易,乃是大军久驻之所,焉能不战而弃;二是大将军已向朝廷请求增兵汉中,而汉中诸城早有防备、坚壁清野,可谓固若金汤;三是魏军不仅会攻汉中,还可能攻武都、阴平,入蜀的道路也不止经汉中一条,大军留在沓中,能够牵制陇右之敌,也是在护卫蜀地;四是······ 一番辩论下来,保守派隐隐有被李简等人压制的势头。 大将军姜维随后也表态,强调主簿李简等人的言论颇合兵家制胜之道,沓中大军暂时没有返回汉中的计划,各部兵马必须严守军纪,安抚军心,有序做好出兵的准备,不可违令妄动。 会后跟着诸人鱼贯走出堂门的姜绍抬头望着天上刺眼的太阳,深深皱起了眉头。 没了姜绍打头阵,大将军一样能够力排众议;而没了大将军的信重,姜绍顿时感觉少了一座实实在在的靠山。 但遵循大将军的决策,为亡国边缘的军事冒险推波助澜,这代价未必也太大了吧。 个人在历史面前的无力感,让阳光下的姜绍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 姜绍病了。 对外宣称感染风寒的他连续多日都没有踏出过房门,房内弥漫着一股汤药的味道。 若是以往,“病三郎”病了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放在这些日子以来忙忙碌碌、乐此不疲的姜绍身上,就有些反常了。 侯猛、徐遵、范周等下属都有前来探视,但都没探明白这姜校尉病症的根源。 中军没再找他参加军议,他也没按时上交《御敌策》,在大将军姜维坚持执行自己军事计划的同时,此前在军中地位迅速上升的姜绍似乎一日之间又跌回到了谷底,被冷藏起来了。 倒是大将军主簿李简来过一次,名为探病的他给姜绍留下了一些邸报。 李简年过四旬,南安人氏,相貌清癯,颧骨在长脸上像是一面峭壁突出来的两块岩石,他虽是文官,却有着统军将领的气质,身手矫健,步伐沉稳,当日军议上略带沙哑的声音和有条不紊的辩论给姜绍留下了深刻印象。 延熙十七年,身为魏国狄道长的他暗中联络蜀汉,献城投降,使得北伐汉军轻易拿下狄道一县。随后汉军趁胜进取,在襄武与魏军激战,斩杀魏将徐质,获得胜利。战后姜维挥师再破河关、临洮二城,迁徙三县民众入蜀。 李简和夏侯霸一样,都是因为魏国朝堂内斗,惧祸投降蜀汉的边境官员。而李简身为凉人,熟悉雍凉地理风俗,加上自身出众的才干,颇受大将军姜维的信重,被委以大将军主簿一职,参与到姜维中军的核心决策。 姜绍在案几后认真翻看这些邸报,这些邸报的时间、内容不一,大致是这几年时间里一些蜀汉朝堂的大臣上书、天子诏令,有人在这些抄写后的邸报上做了若干标记和注释。 透过这些枯燥晦涩的文字,姜绍慢慢地闭上眼睛,结合自己的后世知识,在脑海里重新呈现这些年蜀汉朝堂上的激荡风波和汹涌暗流。 如今的蜀汉朝堂上,宰辅大臣已经不再如诸葛丞相时期那样权倾内外,不受拘束的皇权迅速膨胀,成为了凌驾朝堂诸多文武的绝对权威。 大将军、录尚书事姜维,尚书令樊建,侍中、尚书仆射张绍,辅国大将军、平尚书事董厥,卫将军、平尚书事诸葛瞻、中常侍黄皓、秘书令郤正······ 外戚、宦官、文臣、武将、勋贵之后共同组成了蜀汉朝廷的中枢,他们相互牵制,相互配合,使得深居宫中的天子能够垂拱而治、至高无上,而大宦官黄皓就是皇权私下的代言人,他依仗皇权在群臣之间游刃有余,在朝廷内外能够肆意行使权力,在天子刘禅的充分信任乃至默许下,他变相地履行诸多蜀汉皇帝的职能。 名义上大将军姜维是兼管内外的大臣,但实际上羁旅讬国的他,手中权力局限于沓中屯田的军队中。 这种微妙的朝堂格局,看似平稳,实则存在着不小的政治隐患。在依托皇权的宦官势力甚嚣尘上的时候,累年攻战,功绩不立的大将军地位岌岌可危,段谷大败后更是成了朝中众矢之的,所幸还有曹魏这个敌国外患在,姜维才能够惊险度过那一场朝堂风波。 但是,朝堂上一经爆发的权力争斗,又怎么可能自动消弭。 姜绍猜测,这文字间没有告诉他的朝堂凶险。 景耀元年,返回成都复拜大将军的姜维准时发难还击。弹劾中常侍黄皓的上书开始出现,姜维更是在君臣单独奏对的时候,强烈要求天子诛杀宦官黄皓。 说到言辞激烈处,白发苍苍的姜维离席下拜,口诵诸葛丞相《出师表》中“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一段,涕泗横流。 天子刘禅仿佛也被《出师表》触及到内心那块柔软一样,跟着感慨落泪,亲自离席搀扶大将军,君臣二人相对而泣。 可惜,事后这位皇帝从小当到老的刘禅擦干眼泪,轻飘飘地抛出一句“皓趋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齿,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让姜维脸色大变,遍体生寒。 当日的君臣奏对无疾而终,一路走出宫门的姜维汗流浃背、如临大敌,而弹劾黄皓的上书随后也凭空消失了,樊建、张绍、董厥等中枢大臣像是不知情般绝口不提这一桩事情。 心事重重、忧惧不安的姜维不敢再留在这座危机四伏的成都城。他以边境战事为由向天子上书辞行,成都朝廷准允了,天子刘禅还十分体恤臣下,派遣黄皓给大将军践行陈谢,以天子之尊居中调停,试图化解大将军姜维和黄皓之间的龃龉。 姜维见状也顺势下坡,表面上与黄皓化解了矛盾,并有意避敌锋芒,再次上书请求率军前往沓中种麦,摆出了一副远离朝堂的退让姿态。 蜀汉朝廷同意了大将军的请求,一场政治风波由此平息。 但这些年,朝堂上“倒姜”力量暗流汹涌,权势愈发膨胀的黄皓等人已经按捺不住,准备在背后对大将军姜维下手······ 用脑过度的姜绍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仰着头慢慢活动起自己的骨骼,长时间埋首案牍的关节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从面前有限的文字上来看,现下的中枢大臣、朝野舆论都对大将军姜维十分不利。 尤其是辅国大将军董厥、卫将军诸葛瞻,他们未必与宦官黄皓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是从他们的上书中,都明确表态反对大将军姜维的穷兵黩武。 甚至乎一些有心人的奏章还将蜀汉一些“国势日衰”的现象与大将军姜维“连年征战”的北伐联系起来,把国内的种种弊病往姜维身上引,隐隐将一顶“祸国殃民”大帽子扣到了大将军的头上。 姜绍突然有些心酸,他有些同情这个被架到火炉上烤却依然要强的父亲了。 老头子或许是想要冒险一搏,建立大功来挽回政治上的颓势;又或许是想借助敌国大军的压力,来稳固自己军中的地位,让安于现状的成都君臣重新认识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必然性;也许他在想好不容易避祸沓中,率军回防汉中犹如自投罗网,挡得住魏国的明枪,却避不开背后朝堂的暗箭······ 姜绍尝试揣测了姜维此时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各种心思,最后想得头脑发胀,选择放弃了。 大将军后续作何谋划他不知道,但率军留驻沓中是心意已决,九牛拉不回,而他让站错队的自己看到这些标注过的邸报,内中深意耐人寻味。 或许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管中窥豹的自己,别再杞人忧天,自己担忧的事情他都已经通盘考虑、权衡得失过了,拥护中军的决策才是最明确的选择。 而这也是他再给姜绍的一次机会。 放下手臂的姜绍叹了一口气,将案上的邸报推到一边,拿起了他的离题作文,注目凝视上面的一段“忤逆”的文字。 “败于功者,贪功者也;死于利者,穷利者也。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观之,大人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 注:《华阳国志》:维恶黄皓恣擅,启后主欲杀之。后主曰:“皓趋走小臣耳,往董允切齿,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维见皓枝附叶连,惧於失言,逊辞而出。后主敕皓诣维陈谢。维说皓求沓中种麦,以避内逼耳。 11、桥头 离题作文一上交,犹如泥牛入海,姜绍知道,自己坐上冷板凳了。 他估计大将军看到《御敌策》后,拍案大骂。 “竖子,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此后,大将军姜维的谋划,再没有让姜绍参与其中,沓中大营频频调兵遣将,出兵抵御入侵甘松、沓中等地的陇右魏军,也没有让姜绍上阵。 没有新任务的姜绍泰然处之,病一下子好了的他自己也忙了起来,专注练兵讲武,加紧备战,想方设法把自己的部曲都武装到牙齿上,还掏空积蓄私下向羌胡部落购马,让弓马娴熟的徐遵组建训练了一小队骑兵斥候。 ··· 九月,蜀汉各条防线形势急转而下,呈现出了全局崩坏的迹象。 原本早该增援汉中、阴平的汉军迟迟没有动静,大将军姜维近日才得知,自己之前的上书预警根本就没有引起成都朝廷的重视,听说是中常侍黄皓假借巫祝之手,让天子刘禅相信魏国大举伐蜀是虚张声势,直接略过了这一桩事情。 后来成都朝廷得报魏军真的打进汉中,这才慌张反应过来,匆匆调遣廖化、张翼、董厥诸将领兵北上增援。 相比之下,虽然魏国发兵出征之前阻力重重,但等到仗一开打,各路兵马的进军却无比顺利。 征西将军邓艾督领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颀等将在沓中缠住姜维军;雍州刺史诸葛绪引军入攻入武都、阴平,所向披靡;镇西将军钟会统帅大军从关中取道褒斜道、傥骆道进取汉中;魏兴太守刘钦率偏师沿汉水溯流而上策应;汉中防守薄弱,多数围戍被魏军攻下,兵多将广的钟会分兵围攻剩下的汉、乐二城和黄金等围戍,派遣护军胡烈率精兵长驱进攻关城。 各地战败、失守的噩耗频传,仗打到这个份上,此前还抱有先在沓中击败邓艾军,然后再赶往汉中内外夹击钟会大军想法的大将军姜维,终于不得不承认在强敌、猪队友的相互作用下,自己以小博大的计划彻底破产。 他闷声吃下苦果,紧急指挥各部兵马放弃沓中,想要退往关城,守住这一要道关隘,防止钟会大军趁胜攻入蜀地。 但当初留下容易,现在想走却难上加难。 邓艾指挥下的魏军如狼似虎,紧追着姜维军不放,为此姜维被迫在撤军途中率军在强川口掉头,摆开阵势阻击邓艾军。 姜绍这一次没有参与断后的阻击战,坐上冷板凳的他没有跟随姜维的中军行动,而是被打发到了前头开路。 但当后方强川口大战的消息传来时,姜绍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据说强川口这一战打得十分惨烈,追击的陇右魏军与掉头的蜀汉军队迎头碰上,旋即展开了激烈的鏖战。姜维军背水一战,但士气不高,甚至阵中还意外发生了骚乱。 一向以阵列严整著称的蜀汉军队竟然在敌军进攻下出现了阵脚自溃的情况,这让来势汹汹的魏军有了可趁之机,魏军骑兵抓住破绽发起猛攻,一度逼近中军,险些要冲杀到了大将军的大纛跟前。 虽说最后魏军还是被大将军指挥兵马击退了,但蜀汉军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蜀汉大将赵云之子牙门将赵广临阵战死,将士伤亡数千,战后姜维为了摆脱魏军的后续追击,不得不忍痛抛弃了大量辎重粮草和伤残兵卒。 这一举措对军队士气的打击无疑是极大的,姜维军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军中上下全凭一点返回蜀地的希望支撑着,而全军失去了大量辎重粮草,也就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必须尽快抵达关城进行人马休整和后勤补充。 为了尽快赶往关城,还有近四万人马的姜维军队加速行军,奔走在山谷中。作为兴军、踵军的混合体,白胜的胡骑和姜绍部负责侦查、肃清前方道路,保障大战过后人马疲惫的大军能够顺利通过桥头。 怎奈祸不单行,姜绍部在桥头三十里外,意外遭遇了魏国小股斥候骑兵的袭击。 突然遭受袭击的侯猛带领步卒仓促间列阵,用强弩击退了敌骑,但仍然有措手不及的士卒被抓了活口,徐遵紧急出动,带了姜绍麾下仅有的少数骑兵追了过去。 ··· “格老子的,胡骑营那些掘货,那么多人马在前面哨探,竟然还被敌骑摸到了我们跟前,那个胡奴白胜,怕不是两只眼珠都长在尻子上了吧!” 侯大目在魏军身上吃了亏,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照例的,转头就骂起友军的无能来。 姜绍带人策马赶到了袭击地。 没有其他骑兵轮换的白胜手下只有一两百胡骑人马,一路奔波侦查、肃清道路,人马疲惫,到了夜晚哨骑更加抓襟见肘,存在不小的破绽。这小股魏军能摸到他们跟前袭击侯猛的兵卒,想来是敌军骑兵中能够夜间出动的精锐斥候了。 他仔细观察了周边的地形,又下令让这些士气不高的兵卒就地休整,然后才向侯猛发问。 “大目,老徐的骑兵呢?” “不知道,那贼怂或许是见势不妙,生了坏心思,连人带马跟着那伙敌骑跑了吧。” 一肚子闷气的侯大目头也不抬,伸手指了指徐遵骑兵离去的方向。 姜绍前段时间紧张备战,抢在大局崩坏之前,花光所有积蓄,通过私下交易途径和羌族部落交换了三十匹战马补充到自己部曲当中,再加上军中之前补充的战马,已初步具备组建小队骑兵的条件。又因为曲长徐遵擅长骑战,加上侯和一战中他的曲损失最大,所以姜绍授意他组建一支骑兵小队,这件事侯大目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满嘴屁话,滚一边去,再敢瞎扯我就把你的臭嘴缝起来。” 姜绍呵斥了侯大目后,来到路旁的树木前下了马,等了一会,才折了根树枝,蹲在树下比划起来。 侯大目瞥见他在树下划来划去,好奇心上来,又涎着脸凑了过去,姜绍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赶走他。 侯大目瞪大了眼睛,认真盯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出念念叨叨的姜绍在计算、比划着什么,自己就单独站着,又不能骂娘,只好摘下兜鍪挠了挠脏乱的头发,无聊的抓起了虱子。 正觉无趣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人抬眼看去,却是徐遵带人赶了回来。 他们马鞍上还绑了俘虏,徐遵一眼就看到了姜绍和侯大目等人,驰马到了树木前,一把将俘虏扔了下来。 “校尉。”徐遵下了马,又瞥了侯大目一眼。 “交过手了,魏卒的马快,没能留下。倒是途中射翻了两骑,都抓了活口,撞了大运,其中有一个断后的百将,我在路上拷问出了一些情报。” “据俘虏的话,桥头已经被魏军占据,领兵的是雍州刺史诸葛绪,他们早到了两日,大致有三万人马,在这里击退了增援阴平、武都的廖化军,现在正加紧筑垒立围,准备在这里截断沓中大军的后路。” 姜绍闻言皱起了眉头。阴平桥头是阴平郡进入梓潼郡的要道,若是诸葛绪的三万兵马在此拦截,那损失惨重的姜维军立马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进攻没有把握击败诸葛绪军,再绕道耽搁时间,又会被后面的邓艾军追上,这可真是一个要命的难题。 “大目,你去把这两个俘虏分开拷问,问问西安、建威、石门等围戍还在不在。还有,问问诸葛绪这三万兵马具体什么情况,争取多套些敌情出来,如果不说,就给多用点刑,没什么用途的话,你就把他们剐了。” 西安、建威、石门、武城这些围戍是大将军姜维一手建立起来的边境据点,分布在武都郡境内,有些围戍还与魏国的天水郡接壤,汉中削减的守卒一部分就是调往这些围戍。 诸葛绪的军队进入武都、阴平,沿途必须清除这些围戍。 姜绍继续划动着树枝,面无表情地下了命令,无处发泄火气的侯猛闻言大喜,连忙应诺,亲自点了几个士卒,将这两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俘虏分开拉到了偏僻的地方。 徐遵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没有开口。 没用多久的功夫,风风火火的侯猛就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趋步跑到了姜绍的身边。 “校尉,按照俘虏的口供相互印证,西安、建威那些围戍多数已经被魏军攻下,其他的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不过说到了一点,虽然诸葛绪已经带兵抢先到了桥头,但他的三万兵马还没有全数到达,似乎是辎重粮草运输跟不上,落在了后面,所以这百将说他们一些士卒的口粮都没有足额拨放。” “这一点就很有用。”姜绍终于抛下了树枝,站了起来。 他一边伸脚抹去计算敌我两军行程的数学公式,一边开始下令: “赶紧把俘虏和这些重要军情给中军送过去。从现在开始暂停行军,偃旗伏甲就地潜伏驻扎,派人告诉胡骑营这边的情况,让他们侦查桥头敌军的动向。所有人都把眼睛擦亮点,加强戒备,别再让敌军的斥候抓了活口,也不能让他们摸过去。” 注:初,先主留魏延镇汉中,皆实兵诸围以御外敌,敌若来攻,使不得入。及兴势之役,王平捍拒曹爽,皆承此制。维建议,以为错守诸围,虽合周易“重门”之义,然适可御敌,不获大利。不若使闻敌至,诸围皆敛兵聚谷,退就汉、乐二城,使敌不得入平,且重关镇守以捍之。有事之日,令游军并进以伺其虚。敌攻关不克,野无散谷,千里县粮,自然疲乏。引退之日,然后诸城并出,与游军并力搏之,此殄敌之术也。於是令督汉中胡济卻住汉寿,监军王含守乐城,护军蒋斌守汉城,又於西安、建威、武卫、石门、武城、建昌、临远皆立围守。 12、飞夺 姜绍估计后面的大队人马因为阻击邓艾军,跟自己一部拉开的距离至少有百二十里。 这传令的骑兵一来一往,再快也要到次日才能收到大将军的军令。 但是他低估了紧急危机下蜀汉军队的应急能力,当天深夜他就被风尘仆仆的中军令骑惊醒。 大将军的最新指示到了! 中军命令他们就地驻扎,派兵遮蔽道路,等待下一步指示。同时加大力度侦探诸葛绪军动向,桥头敌军一有异动,必须马上向中军汇报。 姜校尉认真贯彻落实大将军的指示,连夜就召集部下军官布置任务。 众人对中军的指示感到惊诧,私下议论,猜测大将军是不是根据俘虏提供的情报想要绕路去袭击魏军的粮草辎重。 姜绍倒是任由他们猜测,他自己心中也有疑惑,只是强调了从明日起就要严格按照中军的军令执行任务。 就这样,连续两日姜绍部和白胜的胡骑都在执行中军遮蔽道路的命令,但是他们的斥候骑兵少,能够夜哨侦探的精锐斥候就更少,仅凭他们来对付有骑兵优势的诸葛绪大军,效果只能说是勉强。 中军倒是没有新的指令,就是每日都派骑兵轮番过来打探桥头敌军的情报,这让人更加相信姜维已经率领主力绕路去袭击魏军的粮草辎重了。 直到了第三日凌晨,夜哨返回的胡骑和徐遵骑兵先后汇报,相互证实了一个情报:桥头敌营有异动! 每日的烟柱、哨探敌骑看似没有减少,但营垒工事修建明显慢了下来,樵采、汲水的敌卒也没发现。他们还在北面官道发现了大量人马行走过的印迹,这说明桥头的诸葛绪军队极大可能在前一天夜里就潜行出营,向后撤退了。 这是非常重要的军情,姜绍高度重视,当即派出骑兵和中军的骑兵一同赶去向大将军禀报。 紧张的气氛开始弥漫在部曲间,虽然白胜的胡骑、徐遵的骑兵照常出动,但所有人都脸色凝重,随军携带的粮秣很快就要吃完,桥头敌军也有了动静,中军那边下一步的军令却还迟迟没有下达,将士们都很焦躁。 姜绍虽然隐约猜到了大将军的真实意图,但中军军令没有到来前,一切都只是猜测,他只能希望中军军令下达能够再快一些,要不然自家在前头风餐露宿、紧张等待中军下一步指示的部曲都要急疯了。 可惜这一次中军军令的到来速度却变得异常缓慢,当天夜里辗转难眠的姜绍并没有等到深夜前来的中军令骑,这让若有所失的他内心空荡荡的。 第四日,中军骑兵和姜绍派去的骑兵姗姗来迟。但他们带来的军令却是让姜绍精神大振,果然姜维之前是佯装绕北道袭击诸葛绪后方辎重粮草,大军从昨日得报后就迅速原路掉头,开始倍道兼行急趋桥头而来。 姜维的大军主力预计明日傍晚前就能抵达桥头,大将军要求姜绍部和胡骑营抓紧时间备战,为大军前驱,他们必须在明日后方军队赶来前攻占桥头,肃清障碍,彻底打通大军退往梓潼郡的道路。 姜绍当即紧急下令营伍检查甲兵、整装待命,同时让这些日子管理粮秣辎重、有意缩减供给的范周只留下全营半日干粮,剩下的粮秣就在当日全数分拨给部曲人马,让大伙都敞开肚子吃饱喝足,养足精力迎接明日的战事。 夜里,围坐在火堆旁与军吏商议军情的姜绍一边加柴火,一边努力挤出笑容,给紧张兮兮的范周等人鼓劲打气。他们这几日同样煎熬,在野外临时驻扎、戒备对大伙身心消耗都很大。 “都别瞎担心,只管吃好睡好,今日把口粮吃光了,明日我就带你们去吃魏军的军粮。” ··· 第五日,姜绍部早早吃过干粮,姜绍下令步骑只带甲兵,一把火烧了其他辎重、营帐,轻装急行,直扑桥头敌营而来。 中午前,他们急行军赶到了桥头。 白胜的胡骑先行出发,沿途驱逐了魏军的骑兵斥候,正在敌营外与临时纠集起来的魏军步骑缠斗。 姜绍见状下令变换队形,部曲匆匆由急行军状态的纵列行军队伍变成了进攻的横阵,没有时间休整,稍稍整顿后当即就向魏军步骑发起猛攻。 桥头魏营实际上只剩下少量兵卒防守,他们原本以为这些蜀兵是在桥头虚佯一枪,真正主力早就绕路去断大军后方辎重了,现下发觉根本抵挡不住姜绍部的猛攻。 破釜沉舟、高歌猛进的姜绍部很快杀进了营地,一番短暂激战过后,除了部分魏卒战死、逃亡外,剩下的几百人都成了姜绍部的俘虏。 缴获了营中魏卒剩下的粮草辎重、兵甲马匹,一路冲杀在前的侯大目大喜过望,他换了一把新百炼环首刀,又抓起两张胡饼狂嚼,差点被噎到的他毫不在意,和周边的士卒一样,发出了肆意的大笑声。 但这笑声笑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控制了桥头魏营的姜绍没有让获胜的部曲停下来休息,他很快就根据中军军令,对各曲接下来的任务做了分工安排。 侯大目带兵驱赶魏卒俘虏修复、加固营垒工事,徐遵带骑兵哨探西北面魏军来路的情况,范周带兵去检查桥梁情况,抓紧桥面加固修补,确保后方大军到时候能够顺畅通过,余下的士卒负责搬运缴获物资,把急需的军需辎重装车,准备后续一并带走。 至于白胜的胡骑,因为不是姜绍直辖,加上他们今日攻占桥头也出了大力气,所以跟随姜绍部攻入营地的胡骑们大大咧咧地就地休整进食、缴获战利品。 白胜本没有去约束下属的胡骑,不过他多少还顾忌姜绍的身份,见状后也开始整军,向姜绍口头承诺胡骑营接下来会承担联络中军、肃清道路这项重要任务。 安排完手头工作的姜绍现在没空和胡骑营计较这些琐事得失,口干舌燥、身心疲劳的他朝自己喉咙灌了几口清水,胡乱吃了两张胡饼,就开始带着亲兵巡视督查各曲士卒的工作了。 他很清楚,桥头魏营一拿下,姜维军的真实意图旋即暴露无疑。甚至乎诸葛绪都可能提前发觉了姜维军动向情报的变化,不用等自己动手,就反应过来,带着魏军主力人马匆匆掉头往回赶了。 眼下,就看大将军和诸葛绪哪一方的军队先抵达阴平桥头了。 ··· 斜阳草树,号角声声。 “校尉,敌骑来了!” 身边的亲兵指着扬起阵阵烟尘的西北官道方向,向姜绍大声说道。 只见被驱赶的徐遵骑兵往回狂奔,出现在他们背后的是几队风尘仆仆的敌骑斥候。 后面紧跟着出现的魏国骑兵数量还真不少,马头攒动的骑队,相互呼应的战旗,汇聚成了一大片前后奔涌的波浪,而远处滚滚烟尘中号角声阵阵,还不知隐藏有多少步骑,按照汉军斥候的目测,仅眼下出现的敌军人马就有一千多骑。 胯下的战马变得有些躁动不安,姜绍一面轻拍马颈安抚坐骑的情绪,一面转头去看向不远处官道上依序通过桥头的姜维大军。 姜维的大军人马在酉时前赶到了阴平桥头,虽说连续多日的倍道兼行使得军队减员到三万多人,但调虎离山成功、打通入蜀通道的消息还是让奔波劳累的蜀汉将士们精神一振,他们咬牙坚持着,迈开沉重的步伐,按照行进次序陆续通过阴平桥头。 夺取桥头魏营,完成打通道路任务的姜绍主动再向中军申请承担护卫行进大军侧翼的任务,中军准许了,还抽调了三百中军骑兵协助姜绍部执行任务。 随着时间消逝,天色渐暗,姜维军队的大半人马已经顺利通过桥头,本以为能够轻松完成任务的诸人却骤然被敌骑的阵阵号角声打破了想法。 “别担心,诸葛绪要是有备,魏军早就出现了,魏军的轻骑现在才来,还远远就造成这么大的声势,多半是长途奔波而来,刻意虚张声势,眼下我们的步卒占据营垒,又有骑兵协防,他们奈何不了我们。” 姜绍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身边的将士听了他的话,悬着的心慢慢地也就放松了下来。 经过侯和惊心动魄的伏击战,姜绍对敌国这些轻剽狡猾的骑兵有了更深的认识,也清楚这些难缠的敌骑同样存在着弱点。 当下占据营垒工事、以逸待劳的他并不担心魏军骑兵发起进攻,他有充足的信心能够击退他们。 果然,敌军的声势不小,但大股步卒却迟迟没有出现。不甘失败的魏军骑兵聚集起来,尝试对占据桥头营垒的姜绍部发起进攻,但很快就被早有防备的侯猛兵卒用强弓硬弩击退。 进攻受挫的魏军骑兵又尝试迂回绕过营垒,对行进的姜维军队进行袭扰,但姜绍部拥有胡骑营和中军骑兵的协防,一番缠斗过后,再次成功击退魏军的骑兵。 战场上零散分布着战死的士卒和倒毙的马匹,姜绍部依旧顽强地阻击着敌军,随着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黑夜吞没,黔驴技穷的魏国骑兵终于选择了撤退。 秋季的夜里急剧降温,人马疲惫的他们没有营地可以遮蔽、防御,必须尽快离开战场,撤到安全的地方过夜。 而在营内燃起篝火,吃着魏军干粮的姜绍在确认魏国骑兵远离后,心底松了一口气。 他们也是时候撤退了! 注:《三国志集解》杜佑曰:“阴平桥头在文州界。”《通志》:“桥头在文县东南一里。白水急流中有石二道就石立柱成桥,长二十余丈。” 13、廖化 第六日中午,阴平桥头。 诸葛绪带着魏军步骑风尘仆仆赶回来了。 此时桥头魏营的营垒化成一大堆灰烬,许多地方还在冒着青烟,热风拂过,一股烧焦的味道扑鼻而来。 驻马桥头的诸葛绪抽了抽鼻子,默然无语。 有将佐禀报桥面虽然遭受一定程度的破坏,但桥梁结构依旧完好,紧急撤退的蜀军没有时间彻底摧毁一整桥,因此军中不用几个时辰就能够修复桥面,他请示中军是否让兵马原地休整,等待桥面修复后继续追击。 桥能很快修好,但人能追上去么? 诸葛绪没有迅速下令修桥,而是拍马掉头往回走,身边的将佐摸不清这位雍州刺史的心思,只能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人到中年的诸葛绪高冠佩剑,长须及胸,马上神采拔类超群,颇有儒将之风。 他出身琅琊诸葛氏,不俗的家声为他的仕途增辉不小。这个由前汉司隶校尉诸葛丰开枝散叶的家族,在汉末乱世中人才济济,最有名的诸葛亮、诸葛瑾、诸葛诞分属三国,皆是显赫一时的国家栋梁,虽然数年前诸葛诞在淮南叛乱被朝廷大军扑灭,但这并不能完全影响琅琊诸葛氏的赫赫声望。 源出一脉的诸葛绪同样才调秀出,他担任过地方郡守,率军在淮南与吴军打过仗,多有功绩,又有家声锦上添花,在朝中遂享有文武双全的称誉,此番受命出任雍州刺史,被雍州军民看作是身负重任而来。 他可能会凭着伐蜀之功更进一步,踏青云而入中枢。 但实际上,自伐蜀战役打响以来,统领一路大军的诸葛绪表现却相当谨慎。 旁人看得云里雾里,心如明镜的他暗自苦笑,这滔天之功又岂是能够轻易得手的。 且不说蜀汉姜维军略超群,魏国将帅能与之匹敌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昔年的雍州刺史王经自视甚高,结果就在洮西被姜维打得一败涂地。 单单国内的重重矛盾,就让诸葛绪用兵愈发持重,三思而后行。 国中伐蜀的阻力很大,曹操、曹真、曹爽三代都曾在汉中栽过跟头,魏国群臣对“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的汉中险地印象深刻,内外文武都极力劝阻国中征调大军伐蜀一事。 但大都督司马昭力排众议,执意要伐蜀,为此不惜痛下杀手,斩了反对的将军邓敦震慑群臣,而担任攻打汉中重任的钟会同样心狠手辣,打仗之前先借故斩杀牙门将许仪,以严刑酷法让伐蜀的三军将士侧目而视,俯首帖耳。 这种酷烈无情的手段,让深思的诸葛绪暗暗心惊。 国中为何如此急迫、不惜代价地大举伐蜀? 答案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马家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孜孜不怠地“作家门”,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大将军司马昭“化家为国”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因为有曹魏代汉的先进事迹可以遵循,大都督司马昭在消灭诸葛诞、大败吴军,取得了寿春大捷后,声势如日中天,司马家“化家为国”也就紧锣密鼓准备着,朝中已经多次有了“封晋公、加九锡、进位相国”的声音。 晋公、九锡、相国,都非人臣可得。按照这个次序,先封晋公,再封晋王,然后天子禅位,这依样画葫芦的魏晋嬗代就可以在万人称颂中顺利完成。 但高贵乡公曹髦这个少年天子偏偏用生命阻挠了司马家这一朝野皆知的计划。 汉魏禅让,可没先整出天子被当众弑杀这种大逆不道的戏码,仅仅诛灭替死鬼成济等人也难以平息众怒,眼见朝野上下物议沸腾,骑虎难下的大都督司马昭不得不暂时中止司马家化家为国的动作。 但年过半百的大都督多年苦心经营,又怎么甘心放弃这最后一步,于是一个三军伐蜀夺取灭国大功的庞大计划,就这样在大都督府的密室内诞生了。 别看这个庞大计划眼下推进得如火如荼,身处其中的诸葛绪却对各军之间的龃龉洞若观火。 邓艾身为宿将老臣,久镇边境,本是伐蜀统帅的第一人选,却意外沦为一路偏师,承担着围剿沓中姜维这最艰巨的任务,然后眼睁睁看着年轻小辈钟会统帅大军攻下防守薄弱的汉中,轻而易举地摘了桃子。 诸葛绪曾经是邓艾的属下,他了解邓艾的脾性,这员居功自傲的老将必不满意朝廷的制衡。 而事实也恰恰如此,作为西路军的统帅,邓艾私下修信给诸葛绪,借着老上司的身份叙旧,字里行间都在暗示自己对钟会小儿的不屑和对伐蜀方略安排的不看好,想要试探诸葛绪的真实态度。 诸葛绪暂时没有回信。 邓艾功高跋扈,钟会恃宠骄横,夹在中间的诸葛绪如履薄冰,他是一步三思,但求无过。 所以早在第一日凭借侦骑优势探知姜维军可疑动向后,诸葛绪权衡利弊,选择迅速撤出桥头,回救后方的大军粮草,自保为上。 毕竟,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嘛。 如今大军追赶不及,姜维军已抢先通过阴平桥头,自保为上的诸葛绪哪里会深入敌境追击,冒险去啃姜维军这块硬骨头,他已经决定要率军镇守武都、阴平二郡,攻打武都境内还在坚守的残存围戍,巩固“收复二郡”这桩唾手可得的功劳。 ··· “多亏了诸葛绪的成全。” 跟在姜维身边的姜绍想道。 因为成功调虎离山、飞夺桥头,率军撤离阴平的大将军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对待姜绍这个假子的态度也有了变化。 撤离桥头后,他让姜绍部跟随中军行动,与蜀汉右车骑将军廖化见面还特意带上姜绍。 这是要再度重用姜绍的征兆。 至于之前在沓中写《御敌策》的种种不快,姜维不再提起,姜绍自然也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 难道你还指望领导主动承认错误? 重获信重的姜绍当然不会沾沾自喜,桥头一战完全是得益姜维的机变和诸葛绪的成全,他不过是侥幸地获知魏军后方粮草情报,然后因人成事,飞夺了桥头敌营。 若换作邓艾军守阴平桥头,只怕他早就识破了姜维调虎离山的打算,后面哪还有姜绍这类小角色立功的机会。 而姜维也很满意姜绍这种谦逊的态度,胜不骄、败不馁,是一名统帅必须具备的修养。 就像他一样,沓中丢失、汉中失守,强川口一战伤亡惨重,但他依然能够百折不挠,这才有了飞夺阴平桥头,顺利与廖化军会师的神来之笔。 廖化的军队不足万人,是奉命赶来阴平协助沓中的姜维军。 但因为成都朝廷的反应迟钝,连带着拖累了三军,等到廖化率军抵达时,在武都、阴平二郡所向披靡的诸葛绪的魏军已经抢先一步,提前控制了阴平桥头。 廖化眼见敌强我弱,不敢贸然强攻,只好后撤驻扎在阴平郡的边境。 如今姜维率军逼退诸葛绪,成功通过阴平桥头,廖化探知情况后当即率军赶来与姜维会合,及时为尽弃辎重的姜维大军提供了紧缺的粮草。 同时,自紧急撤离沓中后就失去汉中军情的姜维也从廖化处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关城失守了! 蜀汉时期因为收取武都、阴平二郡,修筑了汉、乐两座坚城,与汉城邻近、用来防御武都方向敌人的阳平关防御地位下降,而扼守从汉中到蜀地主要通道金牛道的阳安关(又名关城)重要性则迅速上升,这座关隘的得失已经关系到蜀中的安危。 “关城易守难攻,傅佥的兵卒是干什么吃的,还有董龚袭和张伯恭的兵马呢?” 姜维脸色难看,接连发出了质问。 按照他之前在沓中获知的军情,魏将钟会率领的兵马连汉、乐二城都没有攻下,怎么突然就攻破了傅佥镇守的阳安关,而张翼、董厥他们两人率领的兵马是赶往阳安关增援汉中的,难道就坐视阳安关这座关隘陷落? “董龚袭和张伯恭的兵马还没赶到,关城就陷落了。魏将钟会分兵攻打阳安关,关城守将蒋舒率军出城投降,魏军趁机夺城,主将傅佥格斗至死,守关将士死伤惨重,随后就被魏军攻下了。” 廖化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维的质问,迅速说出了原因。 “眼下他们驻军在汉寿。” 说完军情的廖化脸色凝重,没有再开口。 他也没有想到前方防线会瓦解得这么快,这些日子接连得知汉军战败、关隘失守等坏消息,这员蜀汉老将同样坐立不安、方寸大乱。 若非姜维率军迅速在几日内通过阴平桥头,一直被诸葛绪军阻拦去路的他都想退兵去跟董厥、张翼他们的军队会合了。 现在姜维率军返回,老将廖化肩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了许多。 虽然蜀中多名将领都反对姜维连年北伐、劳师远征,但危难关头,他们都不得不仰仗姜维这位身经百战、韬略超群的大将军力挽狂澜。 当下姜维得知关城失守,心神同样大乱,但身系三军司命、国家存亡的他不得不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14、檄文 国运艰难,江河日下。 眼下的形势真正到了诸葛丞相《出师表》中所说的“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姜维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已是年过六十的高龄,精神再矍铄也不能掩盖身躯日渐衰老的事实,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和鞍马劳顿,再加上军事上接连不断的打击,情绪一次控制不住,不用等敌人杀到,他自己的身躯就先不堪重负倒下了。 但他绝不能倒下。 巴蜀地形早就烂熟于心的他不用舆图,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根据廖化所说的军情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当下蜀地的敌我攻守图。 他必须迅速做出军事部署,守住蜀地的门户。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怕打扰到大将军的思绪,帐中安静得连一根银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良久,姜维才缓缓睁开眼睛,重新适应帐内的光线。 “董龚袭、张伯恭的兵马不能呆在汉寿,得立即传令让他们赶往剑阁,我们也要尽快退往那里。” 姜维对当下蜀地的攻守形势做出了判断。他认为汉寿一地虽然有葭萌关可以同时扼守魏军进军成都、阆中等地的道路,但是葭萌关地形不如剑阁险要,阆中也不如成都重要,眼下魏国大军连战连胜、士气如虹,有席卷巴蜀、吞灭汉家之势,蜀汉若想挣得一线生机,就必须放弃其他地方,专注金牛道一处,集结大军死守剑阁天险,阻止魏军攻入蜀中腹地。 魏国大军深入蜀地,运粮艰难,虽然得到了关城的大批储粮,但依然无法支撑十几万大军过冬。 只要熬到冬季到来,蜀中腹地仍在的蜀汉就能缓过气来,而粮草不足、人马疲惫的魏国大军必然撤退,他们也有机会再反攻夺回汉中等地。 相反的,如果现在还想要兼顾周全,分兵防守葭萌关、白水关、剑阁等关隘,正中了兵法所言“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的大弊,兵力分散,防御薄弱。一旦被魏军不惜代价攻破剑阁,直驱成都,那就大势已去,国家也再难以拯救了。 听完姜维对蜀中全局的判断,廖化颔首,他认同大将军对局势的看法,也当即表态自己会修书一封,向董厥、张翼阐明大局,要求二将尽快与他们合兵一处,保卫剑阁。 大将军姜维与董厥、张翼都有龃龉,董厥是朝中“倒姜”的主力之一,张翼则在多处公开场合反对大将军姜维的北伐,甚至不惜与大将军姜维当众争辩。 现下国家危难,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两人见到大将军的军令,未必会遵令尽快率军启程。老将廖化同时送去的这封信很重要,能够及时打消他们内心的顾虑。 军略已经定下,姜维和廖化没有拖沓,他们当即就在帐中下令和写信,以确保这干系到蜀汉存亡的军令和书信能够当天出发,赶往汉寿。 陪坐在席的姜绍看看临大难而不惧的姜维,再看看奋笔疾书的廖化,心中颇多感慨。 且不论以往的功过,当下大将军姜维的存在,就如同最后一根栋梁在撑住天倾,只有他在力挽狂澜,军中众将士才会觉得国家还有挽救的希望。 而老将廖化,七十多岁的高龄依然统兵出征。他满头白发,老态龙钟,身躯佝偻,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仿佛汉末三国的历史就刻在他的脸上一样。 但姜绍并不敢小看这位老人,他壮年的时候,通过诈死逃脱吴人的掌控,带着老母亲一路潜行回归蜀汉,上演了一出“千里走单骑”的三国传奇,这般胆识和魄力岂是寻常人能够办到的。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廖化北伐用兵虽然没有什么大功,私下也不认同姜维北伐,但持重不失、能得士心是他的长处,尤其是在当下的危急存亡之秋,这样一位忠诚稳重的老将在军中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老将廖化通晓人情世故,不仅及时修书为大将军站位,还在事后客气问起帐中的姜绍的伤势来。 在他的印象中,姜绍这位大将军的养子姜三郎自段谷大败后伤病不断、形容憔悴,才会被人唤作“病三郎”。 但此时的姜绍应答得体,坦言旧伤已经痊愈,谢过了廖化的关心。 看着改变甚大的姜三郎,老将内心暗暗称奇。 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廖化没有久待,姜绍替姜维将廖化送到辕门,两人拱手告别。 ··· 十月,先后失去汉中、阴平、武都等地的蜀汉军队退守剑阁,计姜维、董厥、张翼、廖化诸军合兵还有五万多人马,凭借天险雄关,紧守隘口,将十几万魏国大军阻隔在剑阁之外,勉强挡住了魏国的攻势。 入夜,剑阁外,魏军营地。 灯火通明的帐内,镇西将军钟会与长史杜预、参军羊琇,正在对伐蜀檄文做最后修改。 羊琇朗读檄文,杜预伏案校对,钟会身披大氅,面向帐门负剑而立,剑眉微动,半眯着眼睛聆听檄文内容。 “益州先主以命世英才,兴兵朔野·····诸葛孔明仍规秦川,姜伯约屡出陇右······方国家多故,未遑修九伐之征也。今边境乂清,方内无事,畜力待时,并兵一向,而巴蜀一州之众,分张守备,难以御天下之师······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规祸于未萌,是以微子去商,长为周宾,陈平背项,立功于汉······今国朝隆天覆之恩,宰辅弘宽恕之德,先惠后诛,好生恶杀——” “停!”钟会突然打断了羊琇的朗读,他没有回头,对长史杜预说道: “元凯,这里少了一点。要用上孙吴降臣的事例,就举孙壹和唐咨投降后列位将军、封侯的事迹。” 杜预当即应诺,他博学多才,平素亦有“武库”的美称,沉思片刻,就已经按照钟会的意思斟酌出新的文句。他一边下笔,一边说道: “那在这后面加上‘往者,吴将孙壹举众内附,位为上司,宠秩殊异。文钦、唐咨为国大害,叛主仇贼,还为戎首。咨困逼禽获,钦二子还降,皆将军、封侯;咨与闻国事。’将军以为如何?” “好,不过还要再加一句!在后面加上‘壹等穷踧归命,犹加盛宠,况巴蜀贤知见机而作者哉!’” “诺。”杜预下笔犹如行云流水,须臾间就完成了增加的内容。 “继续!”钟会轻轻挥袖示意,羊琇见状连忙诵读下文。 “诚能深鉴成败,邈然高蹈,投迹微子之踪,错身陈平之轨,则福同古人,庆流来裔,百姓士民,安堵旧业,农不易亩,巿不回肆,去累卵之危,就永安之福,岂不美与——” 钟会随着羊琇琅琅书声微微颔首,听到“岂不美与”这里,他似有所感,发出一声清啸,剑出半鞘,伸指轻弹剑脊,铮铮发出金石之音。 他接过羊琇再次被打断的下文,过目不忘径直朗诵出来。 “若偷安旦夕,迷而不反,大兵一发,玉石皆碎!虽欲悔之,亦无及已。其详择利害,自求多福,各具宣布,咸使闻知。” 读到末尾,钟会娴熟地收剑入鞘,迎风而立,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强大的自信。这等大国统帅的风采,让看着钟会背影的羊琇有些痴迷,脸上流露出钦佩之色。 杜预神态沉稳,并没有被钟会的清啸和风姿影响,认真校对完最后一字后,他才起身说道: “将军,全文已经校对完毕,再无错漏。” “善!”钟会拊掌称赞,转身看向杜预和羊琇,俊朗的脸上带着笑容。 “既然校对完毕,那就让中军记室将这《移蜀将吏士民檄》抄写多份,争取在我回关城前发往蜀中各地吧!” “诺。”杜预和羊琇两人拱手领命。 “将军要回阳安关?” 杜预应诺之后,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中疑问。 “没错。” 钟会看向杜预,脸上笑容不减。 若是其他将吏,钟会大可不必回答,但对杜预和羊琇,他倒是难得地将自己的谋划一一解释。 “剑阁乃天险雄关,可谓‘一人荷戟,万夫趑趄’。眼下有姜维率军据险死守,大军连日仰攻不下,可见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姜维既然死守不出,我就让句安、蒋舒等降将在关外辱骂诱敌,沮其士气,又用这《移蜀将吏士民檄》乱其军民之心,蜀中大势已去,姜维纵然才略超群,人心已散,处此境地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当然,钟会还有话没讲。老将邓艾虽然居功自傲,不把他这位大军统帅放在眼里,但他提出的“奇兵冲其腹心”计划自己却从善如流,已经派遣将军田章率军赶去与邓艾汇合,翻山越岭绕过剑阁进攻蜀汉腹地。 “兵家之道,正奇并用。此地进不能克剑阁,多留无益,不如留兵围攻,中军自回关城坐镇。若有捷报,旬月可知,诸君就在关城静候消息吧。” 注:《三国志》(钟)会遣将军田章等从剑阁西,径出江由。未至百里,章先破蜀伏兵三校,艾使章先登。遂长驱而前。 15、人心 剑阁关头。 居高临下,骋目流眄,只见远处黛青色的群山高低错致,在飘渺云烟的天际划出连绵起伏的弧度,一条从小剑山延伸到大剑山的剑阁道逶迤其间,近处两侧悬崖峭壁若即若离、相对而立,蓊郁荫翳的树木遮天蔽日,与怪石嶙峋的深涧构成了重重天险屏障。 披甲按剑的姜绍在关楼上坐镇,脸色凝重。他最近殚精竭虑,脑子一直转个不停,也唯有在这壮丽的山河景色面前才能稍稍缓解焦虑的压力。 这些日子,节节败退的蜀汉的军队,得到了剑阁的粮草和军械,重整旗鼓。同时靠着这一险要地势,挡住了十几万魏军南下,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 可以说,峥嵘崔嵬的剑阁眼下就是蜀汉的山河之固、社稷之宝。 唯一与这座关隘不和谐的,就是关外道上魏军连日来没有停息过的搦战辱骂声了。 骂人也是个技术活。魏军派遣到关口搦战辱骂的是蜀汉降将蒋舒,这个人毫无廉耻之心,投降后死心塌地为魏国效力,又对蜀汉将校很熟悉,派遣士卒堵在关口对姜维、廖化、张翼、董厥等人及家眷挨个进行辱骂。 半日不到,姜维的妻子、廖化的老母,张、董等人的妻女,已经被满口粗鄙之言的魏卒在口中来来回回不知轮了多少遍,有些魏卒还声情并茂,卸去甲胄后打着赤膊直接在关口边骂边运动起来,举止夸张,极尽挑衅之事。 而姜绍的任务,就是将这些话当做耳边风,或组织士卒骂回去,或按剑巡视门洞、关楼,总之一点,就是严格约束守关将士不得出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魏将诱敌出战的伎俩,这些搦战的魏卒背后肯定埋伏了大军。 所以,让关外魏卒肆无忌惮地谩骂虽然伤害士气,但总比出关追杀被魏国大军伏击,丢了性命要来的强一些。 现下的蜀汉,是再经不起一场败仗了。 “公子。”熟悉的声音响起,大将军主簿李简匆匆巡完关防,迈步登上关楼,与姜绍见礼。 “先生。”姜绍不敢怠慢,客气地拱手行礼。 这些日子姜绍部跟随中军行动,姜绍对中军的将佐也熟悉了不少,或许是同为凉人的缘故(武都郡原属凉州),他与主簿李简的关系比较亲近,两人见面不以军中公职相称,而采用“公子”“先生”这类私人的称谓。 “大将军申时将在大帐召开紧急军议,让公子安排好关防警备后一同参与。” “诺。有劳先生了。”姜绍接到军议的通知后,当即召来军侯范周安排防务,严明军纪,三令五申不准擅自出战。 李简在一旁手扶栏杆等待,鸟瞰关口搦战辱骂的魏卒,静静聆听着。 等到姜绍安排完毕防务,李简才缓缓开口问道: “今日来关下搦战的,可是蒋舒?” “正是。”姜绍颔首,拍击栏杆恨道:“此人心中全无廉耻之心,此前在阳安关叛国降敌,今日又在关下极尽辱骂、挑衅之事,丑态毕露,若非有军令严禁,军中许多健儿都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李简脸色微变。“此人既已降魏,托身异国自是不得专由,搦战诱敌是兵法之道,无可厚非。只是肆意辱骂,全然无顾桑梓之情,这就做得太过了。” “就如那句安,虽然兵败降敌,但事出有因,乃是迫不得已。虽然他也奉命搦战,与故国刀兵相见,但多少顾着一些昔日的情谊,没有肆意辱骂故主,心里想必是存有一点廉耻之心的。” “先生说的是。” 姜绍没想到李简见微知著,对人心如此洞察,但他很快也发觉自己刚刚的话可能让李简这个同样是托身异国的降人有感而生,时事如此,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睹物思情,一时失神,让公子见笑了。军议时间将至,我们走吧。” 过了一会,缓和了情绪的李简勉强一笑,连忙招呼姜绍一同启程。 于是两人联袂下楼,前往中军所在的阁尉官寺。 剑阁是由诸葛丞相经营起来的军事关隘,地位重要,一直都设有阁尉负责防务,率领兵民屯田。关隘内各类军事设施齐全,中军临时设在阁尉官寺。 路上,姜绍向李简打听军议的事情,李简反问道: “公子以为,魏军虽然被挡在了剑阁之外,但国中还有何隐忧?” “有两件事!”姜绍显得忧心忡忡,直言不讳自己内心的担忧。“一件事是钟会军翻山越岭,另辟蹊径,绕到剑阁的后方。另一件事,就是迟迟不见踪迹的邓艾军了!” 李简有些动容,“那这两件事,公子是否跟大将军说过?” 姜绍颔首,随后低下头。 彼时姜维忙着整合各路兵马,巩固剑阁防务,虽然听进去了姜绍的话,同意派出一些伏路兵侦探防备钟会派遣精兵另辟蹊径,派遣吏士告喻各关隘加强戒备,但对派兵防守江油的建议却没有采纳。 蜀汉军队连连战败,士气低落,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军,十个打一个都可能自行崩溃。所以姜维主张聚合兵马、紧守剑阁,反对分散兵力防御各处关隘,他好不容易将汉寿的军队调到了剑阁,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分兵去偏僻的江油加强防守。 若江油要加强,阆中要不要,还有其他地方呢? 毕竟姜绍这个吹哨人说的是隐忧,大将军要当即应对的,是剑阁外十几万魏国大军进攻的现实压力。 经过写《御敌策》一事,李简欣赏姜绍的先见之明,他叹息道: “国势如此,想要挽大厦之将倾,非得大智大勇、众志成城不可,大将军身处高位,为众矢之的,处此境地不可不持重小心,公子还需体谅大将军的难处,努力努力。。。” ··· 军议堂上。 今日军议来的多是国中重将,在座各路将领无不位高权重,威风凛凛,名位不显的姜绍只有跟别人挤在末席旁听的资格。 大将军姜维身居首位,脸色肃然,亲自向众人说了最新的紧急军情。 一件事情是钟会遣兵绕道,与从阴平入景谷,一路翻山越岭、斩荆披棘七百余里的邓艾军会师江油,守将马邈投降,魏军成功绕开剑阁,在侧翼突破,开辟了新战场。 另一件事情是成都朝廷的军事部署,天子刘禅已经遣使东吴求援,调回镇守巴东的阎宇军队,并派遣卫将军诸葛瞻率兵迎敌,眼下诸葛瞻的军队就驻扎在涪城。 照例,大将军让诸将吏议一议,眼下在剑阁挡住了魏国的十几万大军,各军是否要分兵与涪城的诸葛瞻军汇合,先剿灭突破侧翼的邓艾军队。 这两件事情都是牵涉众大、颇多争议的军国大事,帐中将吏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但出乎意料,军中罕有人同意无诏分兵先去迎战邓艾军的。 在左车骑将军张翼看来,邓艾军孤军深入不毛,就算侥幸用兵攻占了江油,但人马疲惫、粮草紧缺,这样一支孤军深入、吸引注意的偏师,面对已经有了防备的蜀中,并不具备太大的威胁。 反倒是从剑阁分兵去战邓艾军,就会中了魏军的计谋。须知兵力一旦分散,魏国大军就会趁机强攻突破剑阁,到那个时候,蜀地再无像剑阁这样的天险雄关可以阻挡十几万敌军,为之奈何。 辅国大将军董厥附议张翼的观点,他指出魏国四下派发《移蜀将吏士民檄》,蜀地军民人心惶惶,就连大将军麾下的上官武都生出异心,暗中谋划,想要叛国献关,幸好被同僚察觉,及时扑灭了这场叛乱。可见这个时候稳为上策,各路兵马不能离开剑阁。 中郎将上官武侯和战败后被削职减俸,降为军中司马,眼见蜀国大势已去,心有不甘的他想要叛乱献关,幸好被军中将士及时发觉扑灭,才阻止了一场祸害。 董厥此时在会上有意提到这一点,让大将军姜维脸色难看了几分。 身处高位,看似手握重兵的他实际掣肘重重。国家危难,人人自危,天子和他身边的小人不仅防备魏国大军,还小心提防着这些统兵在外的将领,驻军南中的霍弋奏请派兵增援北上被拒绝,只有右大将军阎宇得到诏令率军赶往成都协防。 而领兵的董厥显然也对姜维怀有戒心,他们之前在“倒姜”上态度明确,此刻朝廷没有诏令分兵去救,自然得小心防备姜维的临危用兵。 姜维无奈,他确实有些担心后方的安危。 毕竟他与邓艾交战多年,深知此人用兵的能耐,正值壮年、一心想要取代姜维并证明自己的诸葛瞻初次统军与魏国交战就碰上这样的强敌,姜维难免担心。 但是他上有天子和黄皓戒备,下有董厥等人掣肘,对外还要防备魏国钟会的十几二十万大军,实在是抓襟见肘、精疲力竭,无法冒着分兵后被各个击破的危险再去迎战邓艾了。 眼见着军议就要一面倒地走向原本的失败轨迹,忍耐多时的姜绍突然起身,越众而出,说出了与众意相违背的话语。 “绍斗胆进言,蜀中形势危急,中军当尽快派遣兵马回师援救,迟则恐生大变,悔亦无及。”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国事危急,言语更多了诸多忌讳。军中说坏消息的都要三思而行,免得乱了人心。谁人大胆,竟敢大呼危急,哗众取宠。 诸多将佐纷纷侧目而视,看着这位从末席走出的校尉,他们已经认出这是大将军的假子,原本想要出言呵斥姜绍危言耸听的人忍住了,他们心思各异,转目瞥向上首。 只见大将军姜维目光如电,脸上波澜不兴。 注:《华阳国志》漢德縣有劍閣道三十里,至險。有閣尉,〔領〕桑下兵民也。 《襄阳记》:时右大将军阎宇都督巴东,为领军,后主拜宪为宇副贰。魏之伐蜀,召宇西还,留宇二千人,令宪守永安城。 《汉晋春秋》:霍弋闻魏军来,弋欲赴成都,后主以备敌既定,不听。 16、谶纬 “姜校尉,今日军议乃是军国大事,你若危言耸听,动摇军心,可要遭受军法处置的!” 姜维的话掷地有声,当众表明了军中无私情的态度。 姜绍颔首,继续说道: “下吏明白。只是此事的确攸关汉祚兴亡,不敢不言。魏将钟会所率十几万兵马,看似势大,然深入蜀地,后方粮草转运困难,顿兵坚城之下,欲速战而不得,几成强弩之末,其军已得汉中等地,吏士论功皆有封赏,求全之心大于求功,只要我军据险而守,敌军兵马虽众,无能为也。” “反观邓艾一军则不然,其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而来,前无援军,后无粮草,有进无退,必死则生,乃兵法所言‘投之死地而后生’也。邓艾其人,敌国悍将,征战多年,所领之兵又皆敢死之士,以一当十。” “眼下国中偏安日久,武备废弛,将愚不识干戈,兵骄不知战阵,以此兵马迎战敌国悍将猛卒,若不援救,窃以为恐有覆军杀将之忧!” “大胆!” 骇人的话语没说完,座中已有一将勃然大怒。 姜绍知道自己很难说服在座之人,毕竟若没有先知,身为局中人的他也难免会跟众人一样,认为钟会的十几万大军比邓艾的一支偏师更加威胁性,先打邓艾军是在舍本逐末,更何况还有无诏用兵的政治风险。 但既然讲了,就必须站住立场不动摇。 他看向出声呵斥之人,是辅国大将军董厥。 作为诸葛丞相时期被诸葛亮赞为“良士”并提拔重用的荆襄才俊,董厥岁数也不小了,他年过半百,相貌威严,目光凌厉,言辞激烈。 “你危言耸听、妄议军机在前,诋毁朝政、中伤大臣在后,还敢说是为了国祚兴亡,明明就是在当众鼓唇摇舌,惑乱人心。” “大将军!”董厥出列拱手,向姜维施压。 “请将此子拿下问罪。” “董将军息怒。”一旁主簿李简得到大将军示意,连忙出场为姜绍转圜,他正色说道: “时局艰难,忠良志士无不忧心国事。姜校尉言辞激烈,虽有偏颇,但大意还是好的,敌军正奇并用,我军不可不防嘛。董将军又何必介怀——” “这岂是小事!他刚才说国中偏安、武备废弛、将愚兵骄,不识干戈,这些话说的是谁,你以为在座诸位听不出么——” 董厥不依不饶,想要挑起众怒针对姜绍。 黄皓、董厥、诸葛瞻等人并非一党,虽然在“倒姜”上同声连气,但心思各不相同。黄皓是想除掉这个与自己作对的大将军,换上与自己私下款结的右大将军阎宇,身为丞相故吏的董厥则是想推少壮派诸葛瞻上位,取代大将军姜维。 诸葛瞻也正有此意,他拥有生父留下的偌大名望,加上自身苦心经营的文武双全人设,一路平步青云,十七岁尚公主,年过三十就已经坐到了卫将军、平尚书事的高位,距离大将军姜维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 纵观身负众望的诸葛瞻上位两大凭仗,一个是孔明子嗣、皇族姻亲的权力荫庇,另一个就是才思敏捷、文武双全的人设名气了。 当然,诸葛瞻想取代姜维,还缺一份拿得出手的军功。阎宇至少有镇守南中、巴东的功劳,诸葛瞻却没有立下战功,这样的资历就想当上大将军,兼领中外军事,实在是难以服众。 而剿灭孤军深入的邓艾军,就是一桩非常适合诸葛瞻的军功。 所以当众针砭时弊,本不足一提,但涉及到身负众望的诸葛瞻,董厥绝不能忍。 他甚至怀疑这是姜维暗中授意的,要不然一个毛头小子怎么敢当众大放厥词。 但他的举动被老将廖化阻止了。 “相忍为国,相忍为国。”老将廖化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将董厥重新拉回座位。 董厥不想与廖化这员蜀汉老将闹翻,话语只得戛然而止,愤愤回到了座位上,怒视姜绍。 姜绍也很无语。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犀利的言辞触及到了某些人的神经,若非李简、廖化及时平息,谁知道要惹来多大的麻烦。 历史深处的暗流,从来没有表面文字记录的那么简单。 姜绍知道这种进言十分冒险,但国难当头,容不得瞻前顾后,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体制内做挽救的尝试了。 只有这样,内心已萌生孤注一掷的他才能心安。 “还不退下。”这是姜维呵斥自己的话,姜绍怏怏拱手退回末席,随后众将商议了其他事情,他再没有吭声。 ··· “由基,把我藏的酒都拿出来!” 军帐内,一脸颓丧的姜绍用剑鞘拍着案几,连声催促着姜由基去拿酒。 姜由基应了一声,赶忙掉头出帐找酒,立在帐中的范周想要劝说,却被姜绍阻止。 “道济,你若是为我好,就守好帐门,别让其他人知道。让我一醉就好,我现在就想一醉方休,还有,把中军的尹书佐给我找来喝酒。” 范周无话可说,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埋头照做了。 天色渐晚,当尹曜赶来时,发现姜绍独自一人已经就着冷菜喝开了。 他抬眼瞧见尹曜进帐,欣喜地招手让尹曜入席共饮。 “兄长,你这又是何苦呢!” 尹曜坐到姜绍身边,看着他醉态酩酊的样子,他也知道了今日中军大帐发生的事情,不由叹息说道。 在他看来,姜绍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大将军的重用,胸中纵有韬略不得施展,何苦每次军议都要忤逆上意,当众给自己找难受呢。 “别说了,是兄弟就陪我喝酒。” 姜绍将酒杯推到了尹曜的面前,含糊不清地说道。 看着面前的酒水,尹曜默默吞了一口唾液。他也好酒,只是眼下正值军中特殊时期,蜀汉军队节节战败,身处中军重地的他已经有好久没尝过酒水的滋味了。 “那,我敬兄长。。” 抱着少饮即罢、无人知晓的念头,尹曜举起酒杯向姜绍敬酒,随后将酒水一饮而尽。 酒水的味道在舌头上绽开,顺着咽喉滑入肠胃,热量微微散发,尹曜只觉得神清气爽,夹了一口冷菜,也没阻止姜绍继续给自己倒酒。 不得不说,男人一喝起酒来,帐中气氛就融洽了。 两人交杯换盏,酒劲上来的尹曜刹不住酒杯,反过来殷勤向姜绍倒酒,话题也从饮酒越扯越远。 他们从段谷之战姜绍救出尹曜谈到尹曜从征前在成都向谯周请教经学的事情。 “贤弟,你既然学习图谶,何不预言当下蜀中的形势。” 姜绍吐着酒气,向尹曜提出了要求。他之前伤病缠身、颓丧度日时,一度也迷信谶纬,经常私下向尹曜请教。 尹曜闻言犹豫了一下,出言推脱,但大醉的姜绍执意要求,微醺的他只好拿来纸笔,写下了一句话。 “‘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这,,呵,,贤弟啊,你也知道为兄粗通文墨,这个中到底是何深意?” 古代言文分离,以姜绍前世今生的文化知识,确实是参不透这些玄之又玄的文字。 尹曜压低声音说道:“这是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折断,谯师当时就在柱上留下的谶语,我起初也不清楚其中深意,最近才刚刚想明白了。” 姜绍心中好奇,又开始催促。尹曜推脱不了,只好一边饮酒,一边继续下笔,在“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这句谶语下面对应写下了各个字的释义。 众,就是曹,因为“曹”有众人的意思,比如尔曹就是在说你们的意思。 大,就是魏,因为“魏”通“巍”,有高大的意思。 具,就是具备,暗指刘备。 授,就是禅让,暗指刘禅。 因此,在尹曜的讲解下,将各个字的释义结合起来,就是在说曹魏啊曹魏,你又众多,又高大,天下都盼望着汇集到你那边。蜀汉啊蜀汉,你们一个已经足够,一个准备禅让,还有什么“后来人”吗? 姜绍听得瞠目结舌,这谶语还能这么解的。不过这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他继续向尹曜敬酒,催促他下笔解开其他谶语,以印证他刚刚对这句谶语的解释。 醉意上涌的尹曜开了头,不仅刹不住酒杯,也刹不住话了。他又写下“代汉者,当涂高也”这句流传更广的谶语,饱含深意地看着姜绍说道: “涂高者,魏也。” 姜绍这次说不出什么话了。 蜀地闭塞,不少士民迷信五斗米教、图谶和巫祝。说起这蜀地当下流行谶纬的源头,还是有迹可循的。它们可以追溯到一个共同的师承渊源,那就是后汉初年益州广汉的杨统、杨厚父子。 杨厚习传父亲杨统的“河洛书及天文推步之术”,生平历经安、顺、冲、质、桓五帝,名重于世,又在益州传下了三个著名弟子:董扶、任安和周舒。 董扶在灵帝末年用“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建议刘焉出任益州。任安虽然早死,但他的弟子杜琼、何宗都曾经上表劝进,用图谶证明刘备得到天命。周舒之子周群还有向杜琼请教过图谶的谯周,则是当前“魏将代汉”谶语的私下传播者。 可以说,汉末三国,蜀中的谶纬伴随了刘焉、刘璋、刘备、刘禅各个时期。 “若如谶纬所言,曹魏是天命代汉,那我等该何去何从?” 姜绍似乎鼓足勇气问出了心中所想。 “既是天命,那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顺天者昌,我等只能顺应天命。” 醉酒的尹曜思绪混乱,眼光迷离,想了许久,终于说出了埋在心底的秘密。 姜绍苦笑,“降魏?君不见上官武的下场么?” 尹曜的头越来越沉重,不断靠近案几,他摇头叹气,“那就只能逃了,,,若能逃离剑阁,逃离天命,,,那就逃得越远越好。” 说完之后,尹曜的头已经埋在流到案面的浊酒中,呼噜声大作。 恍惚之间,他似乎听到了苦涩的笑声。 “逃命?,,,若能逃命,那就还像在段谷逃命那样,要走一起走。。。。” “好,一起。。走。” 《三国志·杜琼传》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周深忧之,无所与言,乃书柱曰:“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言曹者众也,魏者大也,众而大,天下其当会也。具而授,如何复有立者乎?蜀既亡,咸以周言为验。 17、窃符 一夜无话。 翌日,日上三竿。在姜绍帐中宿醉醒来的尹曜发觉毡毯下的自己宽衣坦胸,身体有些酸痛,手掌还一片殷红,头脑顿时吓得清醒了。 他慌忙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小心观察帐内。 帐中还残留着过夜酒水和炭火的气味,姜绍却消失不见,杯盘狼藉的案几被收拾干净,一份类似盟书的东西就摆在案上,一眼扫过,上面俨然有自己的名字和手印。 他暗叫糟糕,自己宿醉不归中军已是违禁,这莫名其妙的血书更是让他心慌意乱。 未待细看,帐外脚步声响起。尹曜来不及装睡,只得起身应付来人。 一阵冷风涌入,却见姜绍掀开帐门,拿着几张胡饼走了进来。 他脸上含笑,在案上放下了食物。 “毋要担心,中军那边我已经派人跟李主簿打过招呼了,先吃点东西吧。” 姜绍见面没提半句饮酒宿醉的内容,但惊疑未定的尹曜却满脑子都是醉酒后发生的事情,他指着案上类似血书的东西问道: “兄长,这是何物?” 姜绍收起笑容,拿起了血书。 “你难道忘了,昨夜说好了要一起走,这是我们立誓的约定。” “一起走。。。”尹曜闻言努力回想自己昨夜做过的事情,虽然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但这已经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走,,走哪里?” 姜绍这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知道窃符救赵吗?” “什么?” “我想你帮我拿到中军调兵的手令和虎符,我要率一偏师回救蜀中。” “什么,你疯了么,私自窃取中军符令,那是要被杀头的。” “昨夜里你说国家都快要亡了,这时候还怕杀头么。” 尹曜瞬间哑口无言,俊秀的脸庞变得愈发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姜绍知道他现在心里惊慌失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笑道: “我没疯,你也没疯。我还是坚持原来的观点,钟会的大军是强弩之末,突入蜀地的邓艾军才是心腹之患,所以,我要带兵回去搏命。况且我此去若有自保之兵,就算不能救国,那也能救下你我,逃脱那所谓的‘天命’,不是吗?” 依照尹曜昨夜里解开的谶语,魏灭蜀是天命难违,他们都知道大将军宁折不屈,姜绍的意思是继续跟随大军死守剑阁,只怕最后都会跟随蜀汉一起被埋葬。 尹曜没想到昨夜自己的话竟然引出这个祸端来,他“知天命”后准备消极应付,哪知道姜绍“知天命”后却要做出这种激烈的大动作。 看着姜绍认真的神色不似作伪,尹曜有一种自己坑了自己的懊恼,但这么危险的事情他实在不想参与,只能尝试推脱道: “你营里有兵。。。” “但不够,所以才要再带走其他营兵。” 姜绍态度坚决,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这件事干系重大,我要再想想,我,,先走了。” 两人知根知底,尹曜自知无法说服姜绍放弃计划,他头上有如泰山压顶,再呆下去自己恐怕就要窒息了,他迈步想离开,姜绍没有伸手阻拦,只是看着他的后背说道: “你可以考虑,但时间不多。我帮你探听清楚了,大将军和李主簿今日照例要巡视城防,估计日暮前回中军,我营中已经准备妥当,午后就得启程。” 听完姜绍的话,尹曜身体一下子停住了。他回过头,愤怒地看着姜绍。 他这会感觉自己彻底掉入姜绍的圈套,这个救过自己性命的兄长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根本就不给自己任何时间考虑这桩要命的任务。 午后姜绍一行动,不管成败,违禁饮酒、夜不归宿、亡国谶语、乱军盟约,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都要随之曝光,这简直就是要逼死自己。 “难道你不怕我告密?” 姜绍坦然与尹曜对视,微微摇头。 “为兄希望你最好不要,告密可能我会死,你能留下性命,但你知道,那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尹曜原来的一切基础实际已经被姜绍的阴谋摧毁,哪怕他想强行挽回,但大将军身边很难容忍一个犯下诸多罪行的人,尤其还是一个预言天命魏国会灭亡蜀汉的小人。 失去一切的活着,对于尹曜而言,那确实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看着尹曜又变得迟疑的目光,姜绍说道: “坐以待毙是死,举大计失败是死,一样会死,死国不可以么?更何况,举大计未必会死,快走吧,你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尹曜闻言,呆了一会,才重新转身,这一次他步履不停,快步走出军帐。 直到离开了姜绍的营地,他才忍不住重新回过头来,颤抖着看着那片营帐,有种失声痛哭的冲动。 太疯狂了!这短短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 目送尹曜离开后,姜绍随手扔下盟约,回到自己的胡床上。 在紧张、惶恐、激动各种情绪和体内残存酒精的刺激下,用脑过度的他隐隐感到阵阵头疼袭来,但他却没有办法歇息,很快就让姜由基把侯猛、徐遵、范周三人都找来。 三人之前都接到姜绍的命令整装待发,预感有新的军事任务的他们不敢懈怠,先后赶到姜绍帐中。 时间紧迫,稍稍酝酿了一下的姜绍也没有跟他们啰嗦,径直说道: “我之前跟大将军分析过了魏国钟、邓两军的威胁,大将军也赞同我对敌军的看法,只是军中各支兵马仓促合营,有一些将校并不认同,矢意阻拦。大将军现在想暗中命我率部紧急返回蜀中,旁人不得知晓,我先跟你们说了,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一说。” 此言一出,侯、徐、范三人的脸色各异,各有所思,帐中也变得安静下来。 三人看着镇定如素的姜绍,心里将信将疑,都没有主动开口。 “大目,你先说。” 姜绍没有多等,点了侯猛说话。立功晋升但还只是假军侯的侯猛没想到姜绍直接越过两名曲长,让自己先说,他眼珠子不断转动,过了一小会迟疑着说道: “这,这些回师、救援的军略小人哪里懂,我还是听听两位军侯怎么说吧。” “好,那老徐你说。” 徐遵被点了名字,他沉默了一会,说道: “既然是中军的军令,我没什么好说的。” “好,道济?” 范周被点了名,只好停下思索。他心思较侯、徐二人更缜密一些,也略微知道了一些军议的内情,加上姜绍前后两日突变的态度,这些都使得他起了疑心。 “回师驰援蜀中乃是大事,带的兵多了,只怕军中其他将校阻挠反对;带的兵少了,只怕于事无补,大将军的意思——” “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姜绍打断了范周的话,他看着相处有些时日的三人,刚刚的话已经可以大略看出他们各自的态度。 侯猛临大事耍小聪明,范周心思缜密却表现迟疑,只有徐遵心中无惧,虽然这种无惧无畏可能有大部分来自他在军中孑然一身,心如死灰。 但姜绍现在是没得挑肥拣瘦,他哈哈一笑说道: “我是大将军之子,就算是中军的密令,难道还会将我等送上死路不成,既然要回师,那就一定还有其他兵马同往,你们不用担忧。” 姜绍的话让手下三名新旧曲长稍稍心安,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人再次心跳加速。 “营中司马一职空缺,就由老徐担任假司马吧。” 自魏国大举伐蜀以来,蜀汉军队节节战败,辎重粮草损失惨重。姜绍部虽说立了功,但中军该拨付下来的赏赐却着实稀少,倒是姜绍官复原职之后空出来的司马一职让人心动,侯大目晋升后也只是假侯,司马一职只可能在徐遵、范周两人中选出一人担任。 司马一职,作为校尉的副手,可以代替校尉指挥各曲,也能够以别部司马的身份独立领军作战。 这个实权的军职姜绍迟迟没有发出,众人原本以为姜绍属意近来颇受重用的范周,想酝酿一段时间,等范周军中声望接近老资历的徐遵之后再任命他,却不想姜绍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选出自己的副手。 徐遵诧然过后,受命拜谢。 他升任假司马,不出意外,正式被任命为军中司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缺的不过就是时间和中军的一纸文书罢了。 侯大目面露羡慕,范周陷入沉思。 姜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让身边的人都明白,在自己命令面前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百分百服从,千万不要迟疑犹豫。 既然身为将校的自己已经作出决定,营中就没有人可以再走回头路。 ··· 午时日中,中军记室书佐尹曜去而复返。 “怎么只有大将军的军令,虎符呢?” 姜绍拿着格式具备、印有大将军印的军令,皱眉问道。 尹曜脸色阴郁。“我又不是大将军的姬妾,能够弄来中军军令已是难得,哪里能够拿到大将军随身携带的虎符。” 姜绍默然。他在中军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知道中军军令经大将军姜维下达,由主记室拟文用印,作为主记室书佐的尹曜长期接触中军机密,只要冒着杀头风险寻得空隙,就有机会私造军令。 不过私造军令不代表就调度得了兵马,中军符、令分离,多枚调兵虎符是放在一个匣子内的,由大将军亲自掌管,虽然姜维不可能常常随身携带,但尹曜不愿意冒险去窃取,姜绍一时也没办法。 他知道,尹曜事到临头还是心存侥幸,不愿冒险的。毕竟这一纸军令很难脱离正常逻辑,又没有副本存档,临时要变卦停止行动、就地销毁容易,无迹可寻,但是虎符一旦被窃取拿走,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而姜绍要调走其他营的兵马,就必须有虎符。 看着还想留退路的尹曜,姜绍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态度坚决。 “贤弟,没有虎符,我也要调走兵马。” 18、夺军 尹曜不敢去窃取大将军虎符,还想让姜绍知难而退、放弃计划,没想到姜绍执意行动,就算虎符没有到手依然要去调兵。 “你要调那一营的兵?” 尹曜忐忑不安地问道。 姜绍笑了,“就调你族叔尹广的兵,你以调兵接应后方辎重为名义补齐军令内容。有你在,就算没有虎符,相信你叔父和他的部曲也会相信的。” 姜绍知道眼下邓艾军才是最危险的敌人,但他所部只有一千五百不到的兵马,这点兵马就算能够全部带走回援,也不过杯水车薪,能难在战场上起到大的作用。 因此,他需要带走其他营兵,只是廖化、张翼、董厥等人的兵马他肯定带不走,只好看上了姜维麾下将军尹广的营兵。 尹广的兵马在强川口一战损失较大,姜维撤退途中将损失同样不小的五部飞军暂时拨归尹广管辖,到了剑阁之后,他们这一营兵马就地休整,转为后备部队,其中就有李环部。 姜绍与李环并肩作战,有“遑耶”之情,知道李环虽然面相丑恶,但为人正直、忠义守信,加上尹曜在尹广营的关系,这是一支姜绍目前最有把握顺手牵羊带走的部队。 主意已定,事不宜迟,姜绍让假司马徐遵在营里整顿人马,等待自己命令随时准备出发。自己则带着尹曜、侯大目和亲兵姜由基等人赶往尹广营。 ··· 尹广军帐。 尹广年过半百,身材魁梧,留有花白大胡子,因为身上作战负伤,脸色有些暗黄,此时正凝视着姜绍、尹曜带来的中军军令,似乎想要用目光将这军令上每一个字都看透。 “尹将军,不知军令可有问题?” 调兵不顺的姜绍大胆近前问道。 尹广抬头瞥了姜绍一眼,又看了看尹曜和侯猛,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军令。 “没什么问题。只是老朽临时身兼无当监之职,奉命统军休整,责任重大,临时调兵一事不可不慎重,还请校尉见谅。” “老滑头。”姜绍知道尹广是起了疑心,心里暗骂一声,催促道:“此次接应的这批军需辎重不容有失,既然军令没有问题,就请尹将军召集各部,当众宣读军令,验过虎符,然后调兵出发吧。” “不急,不急,老朽这就让吏士将他们召来。” 尹广口头上搪塞拖延,心中迅速思索起来。 本来姜绍、尹曜赶来传密令,还要求屏退旁人,尹广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只是要自己出兵去接应从后方梓潼郡运来的一批军需辎重的事情。 这临时调兵的军令透着几分蹊跷,不过姜绍是大将军的假子,尹曜是接触中军机密的记室书佐,且是自家的族侄,他们都是大将军身边的人,军令也没有出错,尹广一时间也无法判断是哪里出了问题。 莫非是跟昨日军议的事情有关? 尹广还在理清思路,姜绍见帐中气氛诡异,其他人渐渐坐立不安,不愿再拖,他当机立断,转身向尹曜说道: “季照,你先出帐和由基去将军中司马(族兄尹安)召来。” 骑虎难下的尹曜心底也不想面对尹广,答应一声就转身迈步,掀开帷幕走了出去。 看到姜绍径直越过自己在军中发号施令,尹广脸色转阴,站起身来,略带不满地问道: “姜校尉,你这是何意,虎符未验,怎可在我营中肆意胡来?” 姜绍笑了笑,拱手行礼。“事急从权,还请尹将军见谅——” 话音刚落,事前已经知道这就是动手暗号的侯大目低吼一声,和姜绍一起向前发难,合力擒拿“违抗军令”的尹广。 尹广身上带伤,猝不及防之下抵挡不住二人,一下子就被擒住。帐外卫士被姜由基吸引注意,他想要高声喊来,却被姜绍一手扼住咽喉,制止发声。 “尹将军,多有得罪。军令如山,还请先配合在下调兵。” “姜绍,你疯了么?你不过是大将军假子,冲你挟持将校这一点,就是军中论处的大罪!” 尹广怒不可遏,气喘吁吁,气得花白胡子都飘起来。 “尹将军勿要动怒,我疯没疯,你日后就知道了。” 姜绍挟持尹广重新落座,使眼色示意侯猛去帐门处准备。 没过多久,尹广之子、军中司马尹安跟着族弟尹曜鱼贯进帐,看到姜绍和自家父亲连席并坐,自家父亲神色有异,未待反应过来,又被侯猛和姜由基从背后突然发难,合力擒住。 尹安年过三十,相貌近似其父,身材魁伟,孔武有力,一把大胡子茂密乌黑,他被合力擒下后反应过来,还想挣扎,早有准备的侯猛拿出绳索将他绑住,又用布团塞住了嘴巴。 “仲康(尹安字),你我父子二人无防人之心,以致被小人所趁,死则死矣,莫要挣扎了。” 被姜绍挟持的尹广经过这一会儿思索,反而冷静下来,他不想自家儿子莽撞出事,也大致猜出了事情大概:姜绍伙同尹曜私造军令,想要夺走自己的兵权,至于行事目的,暂时不明。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箭矢般射向姜绍,以攻为守,试探着逼迫姜绍表态。 “没想到大将军身边竟然出现了你们这等小人,你们想要跟上官武一样叛国献关么?” 姜绍摇了摇头,正色说道: “要是叛国,我奉命守备关口,暗中开门放魏国大军入内即可,何来这么麻烦。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今日是为兵权而来,但却不想杀死任何一名大汉的将士。只要你们父子配合交接兵权,事后我自然放你们离开。” 说完,姜绍再不理睬疑惑的尹广,催促尹曜上前拿着尹广的手令和侯猛一起去召五部叟兵的都尉前来,并把自己的亲兵带到帐外待命。 待到李环和另一名叟兵都尉毛虎入帐时,他们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尹广、尹安两父子在一旁神情沮丧,姜绍则高踞主位不怒自威,中军的记室书佐尹曜当众宣读了中军调兵的军令。 “二位都尉,可有异议?” 姜绍起身,迈步来到二人面前问道。 叟兵五部损失惨重,五都尉死伤三名,只剩下李环和毛虎两位都尉,以及他们麾下的一千多叟兵。 李环知道姜绍是大将军的假子,又与姜绍并肩作战过,他把姜绍当作自家遑耶,十分佩服姜绍的胆识和担当,当下丝毫没有怀疑,慷慨奉命,毛虎虽有迟疑,但见李环奉命,也接受了调兵的命令。 尹广、尹安面面相觑,尹曜更是心惊,他们知道叟兵与其他营伍不同,战力强悍又桀骜不驯,既不严守军令,也不任人摆布,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可没想到姜绍真的不用虎符就能调动叟兵。 李环、毛虎得令后就出帐去召集叟兵,尹曜也只好拿着尹广手令,跟侯大目一起去召集尹广、尹安父子的部曲,姜绍还派人赶去营里通知徐遵带兵前来与自己会合。 一切安排妥当,姜绍这时候才重新关注尹广、尹安父子,他转身回到座位上,伏案疾书,写了一封密笺。 “你们不用担心我言而无信,这封密笺就是我要你们带去给大将军的。” ··· 姜维是在回程路上接到姜绍营和尹广营调动的情况,这让他脸色突变,立即下令赶回中军,并派中军吏士前去姜、尹两处营地查看具体的情况。 特殊时期,兵马的无故调动,往往都是祸患的开端。 等到他回到中军,确认各枚虎符和大将军印纽没有遗失后,有关两营兵无故调动的具体情况也汇聚到了他的手上。 姜绍、尹曜,这两个人私造中军军令,强行调走了两营兵马,脱离剑阁掉头直奔蜀地。 李简猜测姜绍是一意孤行,想要率军回援涪城。 姜维脸色铁青,当即命令胡人骑将白胜率三百骑兵,手持中军军令和虎符追上姜绍,擒下姜、尹等为首将吏,调回这两营兵马,如果姜绍等人胆敢抗命,格杀勿论。 中军骑兵紧急出动,营地里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营中不明情况的将士们看着匆匆离去的人马,议论纷纷。 姜维下令之后,一直坐在主位上没有动静。 李简等人小心翼翼地在堂上待命,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知道,这是大将军暴怒发火的征兆。 李简默默在心里叹息,姜绍这个年轻人,仗着假子身份和大将军的器重,肆意妄为,终究是走入了歧途。 这一次不仅计划失败,于大事无补,还会拉上许多人跟他一起丢了前途和性命。 堂上的铜漏刻在这种紧张、压抑的气氛中滴答滴答响着,过了两三刻,堂外终于有来人打破了沉默。 不是白胜带着人头回来复命,而是被姜绍路上放回来的尹广、尹安两父子赶来中军禀报、谢罪。 尹广向大将军禀报了姜绍、尹曜私传军令、强夺兵权的全过程,带着长子尹安向大将军谢罪,并带来了一封姜绍亲笔密笺。 姜维让李简拿来密笺,打开看完之后没有开口,堂上再度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大将军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开始,大将军震怒之下,确实是下了杀心。他不能容忍身边人的背叛,不能容忍军中将吏罔顾军纪、肆意妄为,不能容忍姜绍依仗自己对他的器重和宽容,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自己的底线。 以前是在自己麾下,他就算犯下再大的过错,姜维都能够像老鹰一样将他这头雏鹰庇护在翅膀下,但他眼下是在以身试法,强行脱离军队,肆意逾矩,即将闯下姜维都无法弥补的大祸。 但现在看了姜绍写的亲笔信,他的内心突然一阵悸动。 事已至此,自己当真要在雏鹰冒险初飞的时候狠心折断翅膀么? 若大势真像他之前在沓中预言的那样,追与不追又有何区别呢? “派快马把白胜的骑兵召回来!” 大将军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李简等人惊诧不已,直到姜维第二次发话之后,才反应过来,匆忙派人出帐传令,快马召回之前带着格杀令追赶的三百骑兵。 大将军看向堂上伏地谢罪的尹广、尹安父子,让他们起身入席。 “尹将军,竖子鲁莽,多有得罪了,此事交由中军处置,你身上还有伤势没有痊愈,养伤要紧,这段时间就留在中军好好养伤吧。” 尹广闻言脸色微变,虽然心中惊疑,但不敢怠慢,连忙又起身谢过了大将军。 “至于仲康,你有你父亲壮年时的雄武,是带兵打仗的好料,稍歇之后就赶回原部带好部曲吧。” 尹安愣了愣,心想自己的部曲都被姜绍调走了,还怎么回原部带着部曲。 尹广却连忙示意他起身拜谢,尹安只得糊里糊涂照做了。 派中军吏士将尹广父子带下去之后,姜维缓缓起身,转向一旁架上的舆图。主簿李简见状,连忙近前将架上的舆图全部展开,以供大将军总览山川全貌。 大将军捋着胡须,盯着图上蜀地一隅出了神。 李简一时间也摸不明白姜维的心意,只得微微低头,偷眼瞥向放在案上的姜绍密笺,他眼力甚好,斜着眼也看出了上面的多个文字。 “苟。。。” 注:《华阳国志》(诸葛亮)移南中勁卒、青羌萬餘家於蜀,為五部,所當無前,號為飛軍。 19、五妇 姜绍若非迫不得己,实在不愿行此下策。 他知道自己若再不能做出行动,任由邓艾军进攻蜀地,这蜀汉的国祚就真的再没有挽回的机会了,到那时自己的下场不会比眼下冒险失败好上多少。 但等到谋划多日,终于不顾一切突破重重阻挠这么做了,姜绍发现自己依然没能摆脱历史的桎梏。 他的计划并不完美,存在许多致命的漏洞,结果完全取决于姜维对他,对邓艾,对蜀汉的态度。 而且事到临头,就算没有回头路,有的人依然会瞻前顾后、拖后腿。 姜绍在隐藏自己的胆怯,但像尹曜、范周等人却隐藏不住。 范周忧心忡忡,还想要找侯大目一起婉言劝阻姜绍。在尹营带过兵的尹曜心不在焉,根本不能胜任率领尹广、尹安部曲的重任,叟兵军心受到影响,渐渐地也出现骚动迹象。 姜绍进退维艰,内心一度也开始动摇,以为自己就要失败了。 结果,峰回路转! 率军离开剑阁的当夜里,临时驻扎的姜绍等来的不是来追杀自己的中军骑兵,而是尹安和几名亲兵骑马赶来归队。 姜绍带走的四千多士卒中,除开本部一千五百士卒,尹广营兵马中有近三千人,其中汉、叟兵各半,汉兵主要是尹广、尹安父子率领的一千多名部曲,这些士卒失去将主,情绪波动强烈,而最合适代替尹安的带兵人选尹曜却思想分歧、安抚不善,这就成了军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不到万不得已,姜绍不想用强制手段镇压、分化尹广、尹安的部曲。 现在尹安受命回来领兵,就解决了姜绍一个棘手的难题。 大将军姜维,自己的严父,他再一次宽恕了擅作主张、肆意妄为的自己。 不管世人如何诟病姜维的军事才能和战略思想,他终究是矢志兴复汉室,并为蜀汉国祚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国之干城;不管姜绍与他在军事上有着怎样不同的意见,他终究是在心中将姜绍当作自家的孩子。 如山的责任,如山的父亲。 姜绍一时间百感交集,如果将来自己能活着与姜维相见,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但姜绍知道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自己必须把这份感激化为行动的勇气,和自家父亲一同扛起力挽狂澜的重担,并用行动再次向世人证明,自己的预见是对的。 ··· 暂时稳定了军心的姜绍,为防止横生枝节,此后两天都在催促军队加快赶路,沿着官道直奔郡治梓潼城。 沿途出现了一些逃亡的士民,从他们口中得到许多杂乱的小道消息。魏国敌军似乎攻入了蜀地,梓潼郡内发生战争,到处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许多黔首百姓为了躲避兵灾,都选择了逃入山林之间。 这让道听途说的将士们军心出现骚动,姜绍内心也焦躁不安,但他只能隐藏内心情绪,尽力安抚军心。 走了三日路程,姜绍军队傍晚时分抵达梓潼城北的五妇山。路上传闻涪城的诸葛瞻军队战败,涪城、梓潼都被魏军攻下,姜绍不敢冒进,下令军队依山宿营,在山下休整过夜,耐心等待前方侦骑将打探到的城中情况回报营中。 ··· 营地里,篝火旁。 姜绍照例与部下共同进食,今晚在侯大目曲。 军中拔营仓促,粮草不足,临时采集了一些野菜补充伙食,这就是姜绍和士卒们今夜的晚饭。 燃烧的薪柴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光摇晃着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给这些各不相同的脸庞染上深浅不一的光晕,围坐进食的士卒们比往日显得沉闷,都在默默埋头吃着碗里的食物。 侯大目性格跳脱,不易拘束,有意在姜绍面前活络气氛,他放下椀、箸,睁圆了他那双大眼,神秘兮兮地向众人问道: “今夜里闲来无事,某来讲个故事,你们知道这五妇山的传说么?” 众人被侯大目的言行吸引了注意,纷纷看着侯大目,有好事的老卒也来了兴趣,连忙接话问道: “什么故事,军侯快给我等说一说。” “嘿嘿。”侯大目神秘地笑了笑,并不急着开口,等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后,才慢慢说道: “这五妇山,原本可不叫五妇山。传说以前这山啊,好家伙,可长得老高了,隐天蔽日,有无数猛兽藏匿其中,据说还有山神、鬼怪躲在山里,寻常百姓都不敢进山。” “哟,还确实可怕。”捧哏的老卒接话。 “有一次,秦国给蜀王送来五名美女,蜀王特地派了蜀地五个大力士沿途护送,回程路上,他们就跟我们一样夜宿在这山脚下。” “这夜里啊月黑风高,就跟今夜的差不多。半夜里,他们的营地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众人。” “大力士们被惊醒后,连忙打起火把循着声音寻找,结果,你们猜,他们看到了什么?” 侯大目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表情夸张,再配合上一双大眼睛在火光下一眨一眨的,倒还真让他营造出了几分诡异荒凉的气氛。 一时间仿佛身临其境的众人,不管知不知道五妇山传说,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侯大目,就连姜绍也饶有兴趣地等待他的下文。 侯大目脸上有些得意,等了一会,才刻意压低声音,手上配合着比划说道: “好家伙,他们看到了一条水桶粗的大蛇,张着血口,吐着红信,疯狂在营地里游走,这声音就是大蛇身上鳞片摩擦地面发出来的响声。” 没听过这个传说的士卒闻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有急性子地连忙追问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害怕这些大力士和美女都被大蛇一口一个给吞了。 侯大目嗤之以鼻,昂着头说道: “这五名大力士,那都是我们蜀地一等一的好汉子,就跟咱老侯,哦不,跟咱们校尉一样,都是力格虎豹、射杀蛟龙的英雄豪杰,哪里会怕一条长虫,五人丝毫不惧,合力追杀大蛇,这大蛇哪里抵挡得住,不一会儿就落荒而逃了。” “嘿嘿,但五名大力士却不肯罢休,心想这大蛇平日里一定祸害了不少人,今夜定要为当地百姓斩除祸根。于是跟着大蛇一路穷追。你们猜,最后怎么着——” “这条大蛇避无可避,只能一头钻进了山脚下的一处洞穴之中。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着这条大蛇就要钻入洞穴之中,一名大力士奋力一扑,一双铁爪狠狠攥住了蛇尾——” 侯大目说到这里,突然伸手抓住身边一根薪柴,作势拉扯,仿佛化身当时情景下的大力士,众人见状也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侯大目。 “这蛇尾虽然抓住了,可这势头却刹不住,眼见着这名大力士也要被拉入洞中,其余四名大力士见状大急,也急忙冲上前去抓住蛇尾,拼命地往后拉,结果这天生神力的五名大力士奋起神威,不仅将这大蛇拉出洞穴,连整座大山都被他们拉塌了,倒下了的大山砸死了大蛇和所有人,就变成了五座山峰,所以人们就把这山叫做‘五妇山’。” 侯大目一口气讲完了故事,随手扔下薪柴,看到众人意犹未尽、惋惜慨叹的表情,得意地笑出了声音。 但也有士卒随后提出质疑,询问既然大力士与美人同死,那为何不叫五士山,偏偏要叫五妇山。 侯大目闻言眯起了眼睛,色眯眯地笑道: “那是因为这五丁开山之后,途径此山的行人常常在夜里看到五名美人魂魄在这里哭泣哽咽、徘徊不去,所以就叫五妇山。嘿嘿,所以说,你这小子半夜里出帐拉矢可得留意点,别不小心碰上了这些寂寞了几百年的美人,呵呵,那可把你小身板给榨干了。” 众人听了侯大目的荤话,顿时哄笑,有不怕事的士卒也趁机反嘲取笑。 “军侯,这五丁开山的故事我也听过,不过夜遇美人这事倒是没听过。美人不美人咱没见过,也不敢乱说,嘿嘿,倒是听说这山里有座恶子祠,里面住着雷公,你要是半夜出帐解手,可别碰不上美人,碰上了雷公,那就不知道谁骑着谁了,尻子上钻雷杼,那不得烧焦了,哈哈哈——” 侯大目被士卒以荤话反讥,也不恼怒,与士卒互相取笑起来。 正说笑间,一阵马蹄声传来。徐遵在不远处下了马,带着两名骑兵快步往侯猛曲营帐而来。 “徐司马,一起坐下吃点东西,边吃边说,城中情况怎么样了?” 姜绍见状知道必有重要军情,他端正了身躯,示意侯猛将说笑的士卒屏退,向走来的徐遵招手,又让亲兵想办法给徐遵和另外两名骑兵各均出一碗粟米粥来。 徐遵绷着脸,行了军礼后也不推脱,接过米粥坐了下来,向姜绍禀报道: “校尉,已经从城外百姓和逃出城的士民口中得到证实,这魏军确实一度拿下了梓潼城,不过后面被白马氐人赶跑了,现在郡城在白马氐人的控制下。” “不急,吃完再说。” 姜绍虽然内心疑惑,但看到徐遵和两名骑士饥肠辘辘的样子,没有急着询问,而是让他们先吃完粥,再将详细情况说清楚。 徐遵三人的确是肚子咕咕叫,侦骑四处打探,人马不得空闲,体力消耗大,精神又高度紧张,只能寻隙吃点干粮,很难真正填饱肚子。 徐遵点点头,丝毫不扭捏,当众三两下解决了一碗米粥,伸手抹了抹嘴巴和胡须,这才继续向姜绍禀报。 原来诸葛瞻的蜀汉军队未能及时将邓艾军阻遏在崎岖的山道上,于是邓艾率领的魏军长驱直入,在梓潼郡境内击败了诸葛瞻军,一举攻占了涪城。 邓艾占据涪城休整将士,并趁机遣使传檄招降蜀地郡县。而梓潼境内的城邑长吏风闻诸葛瞻战败、涪城失守,人心溃散,有的屈膝投降,有的解印逃走,少有人敢强硬抗击魏军的,于是魏国的使者带少量魏兵抵达后,轻而易举就控制了群龙无首的梓潼城。 熟料魏国使者刚控制郡治不久,境内的白马氐人就造反了,举着汉家旗帜的白马氐人又赶走了根基不稳的魏国使者,就这样郡治梓潼城一波三折地落到了白马氐人的手中。 据说白马氐夺取郡治后,部落豪酋以汉家旗帜为幌子,带人在城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饱受欺凌的城中士民苦不堪言,纷纷私下贿赂守城门的氐人,逃离梓潼城。 这些情报就是从城外逃难的官吏、士民口中汇聚而成。 姜绍听完禀报后同样脸色沉重,略一沉吟,当即下令召集营里的军官到他帐中举行军议。 注:《华阳国志》有五婦山,故蜀五丁士所拽蛇崩山處也。有善板祠,一曰惡子。民歲上雷杼十枚。歲盡,不復見,云雷取去。 20、梓潼 尹曜、李环、毛虎、尹安、范周这些营中的军官先后赶到,齐聚姜绍帐中商议军情。 根据目前徐遵带回来的情报,可以确定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邓艾率领的魏军已经攻入蜀地,诸葛瞻军在涪城战败,战损情况不明,但以梓潼郡的情况作为参考,初步估计蜀中的形势不会很乐观。 第二件事情是白马氐人造反赶走了魏国使者。这说明蜀汉国中的形势虽然危急,但这一支白马氐人却没有趁机倒向魏国一边,仍然有可以被姜绍军争取过来共抗邓艾军的机会。 当务之急,是首先弄清楚这一支白马氐人的情况。 尹曜长时间任职中军枢密,对梓潼境内的白马氐人倒是了解一些情况,他当即将这一支白马氐人的渊源说给帐中众人知晓。 自曹操称雄北方,在中原稳固政权之后,曹魏在雍凉一带的控制力逐年加强,以往割据边鄙之地的韩遂、宋建势力先后覆灭,许多桀骜不驯的羌氐、胡人豪酋也惨遭曹魏大军的剿杀。 诸如阿贵、窦茂一类的豪酋,就先后死在曹军的屠刀之下,而像苻健、杨千万等抵挡不住曹军又不甘心投降的羌氐豪酋就率部南奔蜀地,投奔了曹魏的死对头蜀汉。 这一支梓潼境内的白马氐人,就是杨千万的部落。 说起杨千万,当年在武都郡境内也是一方豪酋。彼时的武都郡隶属凉州,杨千万与马超关系密切,多次与马超的西凉军联合对抗曹军,之后马超败逃巴蜀,曹军进军汉中,独力难支的杨千万也只能率部南下投奔马超,最后就依附了蜀汉,被安置在了梓潼郡。 只是杨千万此人作为与马超同一时期的凉州豪酋,到了现下已是古稀之年,恐怕是命不久矣,这些年白马氐人在蜀汉也一直是安分守己,怎么会突然造反,悍然要与强势的魏军对抗呢? “哦!既然杨千万与曹魏有仇,那想必这些白马氐人就是不愿臣服魏国,才会悍然起兵赶跑魏国使者,攻占了梓潼城。” 侯大目听完尹曜的介绍,拍了拍大腿,恍然大悟地说道。 范周则说出了另一方面的怀疑。 “也有可能是见国中形势危急,想要趁机牟利,才会突然起兵占据梓潼城,割据要害,坐观成败,等到局势明朗了再决定倒向哪一边。” 李环、毛虎、尹安三人没有主动开口,只是表明唯姜绍马首是瞻的态度, 姜绍颔首,正色说道: “不管这些白马氐人心底藏了多少私心,眼下国事危急,所有人都应该统一战线,一致对外。我们在这里猜疑白马氐人,白马氐人也在猜疑我们。明日兵临城下,亮明身份,先礼后兵,尽量将这支白马氐人争取到我们的阵营,实在不行,发兵攻城、清剿氐人才是最后的打算。” ··· 次日早上,梓潼城下。 兵临城下的姜绍军发现梓潼城北城门紧闭,早有防备的白马氐人在城墙上严阵以待,站在部落图腾下的他们虽然知道来的是打着蜀汉旗号的兵马,却没有丝毫主动出城接洽的迹象。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立马阵前的姜绍朝侯大目使了一个眼色,会意的侯大目点点头,随后军阵中战鼓声响起,侯大目闻声而动,策马扬鞭,单人匹马直奔梓潼城而去。 城头上的白马氐人眼见蜀汉军队鼓声大作,又有人马奔腾,以为就要对城墙发起进攻,顿时一阵骚动,待到看清只有一人一马近前后,才渐渐恢复正常。 侯大目策马靠近城墙,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也有点胆怯,此时看到城头上氐人刚刚的混乱一幕,豪气骤升,一人一马大胆逼近城墙,对着城楼发起喊话。 喊话的内容是姜绍亲自敲定过的,宣称大将军麾下校尉姜绍率前锋人马兵临城下,让城中氐人看清形势,速速打开城门归顺,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否则大军打破城门,入城后绝不宽恕。 侯大目气沉丹田、扯开嗓子对着城楼大喊一通,结果城头上的白马氐人没有反应,他只好压抑着心中的不满,耐着性子再喊了一遍,这一次城头上总算有一个氐人首领样子的人回话。 “既然领兵来的是军中的校尉,那你回去,告诉你们的校尉,如果想要梓潼城,就得亲自前来!” “贼怂的,还给脸就蹭脸蹬鼻子了,最后警告你们,要是现在不打开城门,等大军人马踏平城墙打进去了,就都将你们的脑袋砍下来插到长矛上——啊——” 侯大目还没喊完话,城头上的氐人首领已经张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到侯大目的马前,吓得侯大目的坐骑惊恐地跳腾嘶鸣,连带着马背上的侯大目都差点摔了下来。 城头上一片喝彩雀跃之声,白马氐人的吼声再次传来。 “我本想一箭将你射死,但我白马氐从不杀手无寸铁的弱者,滚回去告诉你们校尉,梓潼城就在这里,要么就亲自前来,要么就带他的大军来踏平城墙!” “格老子的,走着瞧。”侯大目费力控制住躁动不安的坐骑,听到氐人首领的话,低声骂了一句,却是不敢再在城下多停留一刻,掉头拍马就走。 等到侯大目骂骂咧咧地跑回自家军阵,向姜绍禀报城头氐人的回话后,姜绍虽然皱起了眉头,却没有愤怒,他想了想,再次确认问道: “城头的氐人首领想见我?” “是的。” 侯猛点点头。一旁的范周见状,连忙劝阻道: “校尉,小心有诈。这些白马氐人不安好心,何必费时间与他们周旋,想那城中能有多少上阵兵卒,直接下令发兵攻破城门就是了!” 尹曜这时候也劝道: “没错。校尉,看这城头也没多少像样的兵卒,我军兵力远胜白马氐,直接下令打破城门算了。你是一军之主,就算要再劝降,再派一人前去就是了,何必亲身冒险。” 姜绍闻言笑了笑。 “就是因为我军远胜白马氐人,我才无须惧怕那氐人首领敢对我不利,况且他既然没有心思据城顽抗,那我亲自去见一见又有何妨,另外派人代替前去劝降,反而会让白马氐小瞧了我,以为大汉国中无人,让一个胆小之辈做了一军之主。” 说完之后,姜绍传令全军原地待命,只点了姜由基一人跟随,两骑越众而出,再次策马奔向城下。 “我军领兵校尉在此,请杨千万大人答话!” 少年姜由基挎刀携弓,策马在前,人马未至城下,已按照姜绍的吩咐放声大喊,先声夺人。 城头上果然再次出现骚动,估计白马氐人也没想到领兵的姜绍竟然胆敢独自前来,杨千万更是迟迟没有出现,过了一阵子,才有一名氐人首领手扶墙垛,纵声回话。 “姜校尉既然亲自前来,城上城下对话不便,若想要我白马氐献出梓潼城,就请移步上城头相见。” 说话间,那氐人首领挥了挥手,城头上的白马氐人放下了一个大吊篮,赫然是要姜绍坐吊篮登上城头相见。 这一举动让姜绍内心也紧张起来,他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外露,在仔细观察了城头的情况后,略一思索,也当即下了决心,让姜由基回话答应下来,然后又让姜由基策马向徐遵、范周等人传令偃旗息鼓,将士们稍安勿躁,一切看城头的动静再做行动。 等姜由基传令返回后,姜绍率先下马,与姜由基一前一后坐进吊篮之中,任由城头上的白马氐人合力拉扯绳索,将吊篮缓缓向上拉起。 整个登城的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方将士紧张之余,也不由暗暗敬佩单刀赴会的姜绍有莫大的胆气。 有惊无险登上了城头,姜绍和姜由基双脚一踏出吊篮,瞬间就被手持刀兵的白马氐人团团围住了,看着严阵以待的白马氐人,姜绍不惊反笑,呵然说道: “怎么,本校尉单刀赴会,杨千万还怕闪失,要这么多族人护卫不成?” “都给我退下!” 城头一声喝令让众多氐人纷纷散开,一名大步从城楼上走下来的氐人首领看着姜绍和姜由基,心中暗自称奇,当众拊掌称赞起来。 “姜校尉好胆色!” 姜绍循声留心观察来人,只见这名氐人首领年纪不大,却是长得豹头燕颔、虎背熊腰,体态雄壮远超常人,尤其是身长八尺有余,高过姜绍和姜由基一头,浑身散发着一股勇猛阳刚的气势。 “好汉子,像是个硬茬。” 姜绍在心中暗道一声,判断年龄知道来人不是部落大人杨千万,于是拱手问道: “在下大将军之子、军中校尉姜绍,敢问贵部大人杨千万何在,足下又是何人?” 来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应声答道: “某祖父多月前已经病逝,在下杨飞龙,是我白马部落的新任大人,见过姜校尉。” 杨飞龙的回答铿锵有力,话中的信息同样让姜绍心中咯噔一下。 他在来时花时间、用心思了解了有关杨千万的信息,准备知己知彼,说服杨千万。可没想到白马氐部落的老大人杨千万已经病死,接掌权力的竟是他年轻的孙子,这杨飞龙名声、事迹姜绍都无从知晓,一下子就使得之前准备打开局面的说辞都落了空。 21、白马 经过城头一番交谈,两方都知道了各自的一些情况。 按照杨飞龙的说法,他白马氐与曹魏有着深仇大恨,得知诸葛瞻军在涪城战败,魏国使者控制了梓潼郡治,新掌部落大权的他急国家之难,尽人臣之道,愤然起兵赶跑魏国使者,为蜀汉夺回了梓潼城。 实际情况是大将军之前分派人马告喻沿途关隘加强戒备,其中一路因邓艾入侵受阻,返回途中又遇上梓潼变乱,慌不择路之下被境内的白马氐捉住,在获知汉魏交战、梓潼虚实诸多情况后,这位新任大人生出了勃勃野心,想要浑水摸鱼,趁乱分一杯羹,巩固自家在部落中的地位。 姜绍则宣称大将军的兵马击退了剑阁之外的魏军,剑阁大军不日就要南下救援蜀中,自己奉命率精锐兵马为前锋先行,与诸葛瞻军取得联络,准备合兵共击孤军深入的魏军偏师。 双方尔虞我诈,不相上下。 姜绍想趁势劝说杨飞龙归还梓潼城,出兵襄助汉军合击邓艾军,救国救民,也为初掌部落的自己建立一番赫赫功名。 涉及自家部落的实际利益所在,原本一副“忠肝义胆”模样的杨飞龙顿时打起了哈哈,他有意试探姜绍的底细,婉言拒绝合作,还说起小道消息。 传说诸葛瞻军队被邓艾的魏军在涪城全歼,蜀中大势已去,就算大将军姜维率大军赶回来,也为时已晚。 姜绍立马当众痛斥这种小道消息空穴来风,言之凿凿地分析邓艾率领的魏军孤军深入,势单力薄,就算侥幸胜了一仗,也不可能全歼诸葛瞻军。 而汉军就算丢了涪城,背后还有众多城池可以退守,加上大将军姜维率领的大军,前后夹击之下,邓艾的魏军绝无半分胜算。 杨飞龙对姜绍的话将信将疑,又说起蜀地传言二十万魏军打下汉中,大将军姜维退保剑阁左支右绌,照这样看来连自保都成问题,怎么可能会率大军南下救援蜀中。 姜绍冷笑一声,不再驳斥,伸手指向城外的兵马。 “谣言真假难辨,那难道城外的汉军也会是假的么?” 面对城外无法规避的汉军“硬实力”,城中可战之兵不过数百的杨飞龙自知不敌。权衡利弊之后,他的态度总算有了服软的迹象。 “哈哈,我白马部落当时为了赶走敌军使者,不得已才接管了梓潼城,既然有姜校尉率军前来,那这城自然得让出来,只是族人粗鄙,这些日子在城中惹出了不少麻烦,还请姜校尉多加担待。。。。” “这一点飞龙大人大可放心,我已经说过,只要白马部落献城归顺,派兵加入汉军共击外敌,之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姜绍态度坚决,不似作伪。杨飞龙也没有了继续搪塞的理由,但他却没有当即下令打开城门,而是请姜绍稍候片刻,然后就转身返回了城楼。 没一会儿,城楼上就隐隐传来了争执声。 姜绍面色如常,宛若无闻,但心底对白马氐人部落内情也有了新的判断,看来这新掌权的杨飞龙还没能够完全压服部落里的所有老人,在献城归顺汉军这件事情上,白马氐人内部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趁着白马氐部落人心动摇的时机,姜绍没有选择继续等待,他微微眯起眼睛,朝身边的姜由基使了一个眼色,会意的姜由基当即按照事前吩咐,从怀中迅速掏出一面令旗,就在城头上以手臂为旗杆,当众摇旗对城外军队发出了信号。 城外收到信号的军队顿时有了反应,沉寂的鼓声再次隆隆响起,战旗招展回应,原地待命的将士齐声呐喊、以兵击盾,声震四野,大队兵马开始按照进攻阵型依次向前迈进,步步进逼梓潼城。 “飞龙大人,我家校尉说了,若是迟迟不能决定,那干脆就让城外的军队来帮你做决定吧。” 姜由基不畏身边白马氐人逼近的刀剑,当众摇旗之后,按照姜绍的指示,大声向城楼上喊话,洪亮的嗓音让周围手持刀兵的白马氐人更加惶恐不安,他们对姜绍二人怒目而视,却始终不敢再进逼一步。 终于,姜绍软硬兼施的手段让杨飞龙下了决心。 城楼上的杨飞龙看着争议的众人,沉默许久,突然暴起发难,勇猛过人的他无人能敌,很快带着扈从擒下了几名持有异议的族中长辈。 随后他一脸铁青,大步流星下了城楼,重新来到姜绍的身边,当着姜绍的面,大声喝令族人打开城门,迎接汉军入城。 看着城外的汉军前部列队从城门甬道进入城中,刚刚下过决心的杨飞龙忍不住又偷眼瞥了瞥姜绍,看着对方安之若素的神色,他内心惴惴不安,默默将目光收回。 木已成舟,但愿白马氐人这一次的选择是对的。 ··· 汉军入城,迅速控制了城门、郡府、武库等城中各处要害,白马氐人则陆续从侵占的民舍、官寺中撤离,归还扣押的官民,收拾物什汇聚到城外的营地里过夜,把城中的主导权交给姜绍。 夜里仍然担心汉军秋后算账的杨飞龙想主动宴请姜绍,但被姜绍婉拒了,婉拒的理由是将士跋涉劳顿,想要早些歇息。 但实际上姜绍是设下宴席,让尹曜、李环、毛虎、尹安、徐遵、范周、侯大目这些军官齐聚一堂,好好地放松吃喝一番。 这是出于安抚军心的考虑。毕竟诸葛瞻军战败的消息是瞒不住了,涪城已经沦入敌手,接下来出兵南下,说不定就会面临与邓艾军的恶战,因此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军心稳定尤为关键。 姜绍入城后选择外松内紧,一方面屯兵在郡府、城门各处要害,加强防务,监视氐人,另一方面征集物资、杀猪宰羊犒劳军队,还特意设宴款待营中军官。 他必须表现出自己对接下来的战事胸有成竹的态度,然后借助这种形式感染身边的军官,继而通过营中军官影响各部的众多士卒。 而这种方式的效果十分不错,堂上大多数人饮酒吃肉,推杯换盏,一下子就将对局势的担忧抛到九霄云外,说起势大的魏军照样能口吐狂言,拍着胸脯向姜绍作保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亲兵暗中向姜绍禀报,说城外白马氐大人杨飞龙听闻校尉想要早些歇息,专门派人送来了五名美人,说是要来伺候姜绍的。 姜绍这次想了想,没有拒绝,让亲兵收下这份特殊的厚礼,并让人将这五名美人都带上堂来。 让自己像光武帝那样夜入营地,来一番推心置腹的操作,姜绍认为杨飞龙和白马氐还不够资格,但收受厚礼这倒不错,既能安抚杨飞龙之心,也能借此难得的美色赏赐营中军官,以结上下恩情。 不得不说,杨飞龙看似粗犷,心思却着实不少。他充分考虑姜绍的口味,送来的美人汉、氐都有,姿色都算中上,款款走来,瞬间就吸引了堂上军汉的一片目光。 李环等人酒瞬间不喝了,直勾勾看着这些美人,侯大目更是连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等到姜绍说明来由,说到要将这五名美人分赐众人的时候,堂上顿时一阵欢呼,脸部刺青、肤色黝黑的毛虎兴奋得当众扯去衣袍,露出胸前的胸毛炫耀武功,活像一头咆哮的黑熊,吓得美人们花容失色。 他和李环争先恐后,一前一后拜谢了姜绍,各自拦腰抱起一名美人,大笑着告辞,提前跑出堂去了。 尹曜看着狂欢失态的叟兵都尉,摇了摇头,他恪守儒家礼节,心底不屑这些南蛮的粗鲁行为。 尹安婉拒了姜绍的美人赏赐,姜绍知道他仍然心存芥蒂,也不说破,称赞他军纪严明。范周一度意动,但他思前想后,犹豫了一会,同样没有接受,以夜里有值守的军务推辞了。 侯大目在众人之中军职最低,原本以为僧多粥少,自己是分不到美人了,没想到其他人美色当前还假惺惺推让起来了,他酒壮色胆,见状赶忙越众而出,来到堂上纳头就拜,高声称颂姜绍的恩德,表了一通忠心后,学着毛、李二人的样子,乐滋滋地抱起一名美人跑出堂去。 姜绍既没有责备侯猛等人粗鄙失态,也没有强迫尹安等人,眼看着堂上美人亭亭玉立,任君采摘,就只剩下徐遵没有作选择了。 姜绍起身举杯来到了他的案前,看着压抑自己的徐遵,缓缓举起酒杯敬酒。 “老徐,你跟我从沓中一路过来,多有功劳,我姜绍都看在眼里,这美人你是受之无愧。临事无惧是你的长处,但你要知道,心中虚无同样也是你的短处,,,你过往的遭遇我知道一些,,节哀顺变,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姜绍的话一下点破了徐遵的心事。他弯着背,低下花白的头颅,身子微微颤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自己的妻儿和兄弟,这人世间一个个至亲之人惨然离去,只剩下苟且偷生之后就再也死不掉的自己一直苦苦挣扎着。 他郁郁寡欢,寡言少语,打起仗来看似无畏无惧,实际何尝不是任由一种全力赴死、一了百了的消极心态作祟,然后不管不顾地在末路上埋头狂奔。 “校尉。。”重新抬头的徐遵嗫嚅着,眼中有光芒闪动,这个已经习惯于埋头做事,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心里话的汉子,第一次有了主动讲话的冲动,只是情绪激动,一时半会说不出来。 “我都明白,什么都别说了,来,都在酒里了。” 徐遵听了姜绍的话,愣了一下,旋即狠狠举起酒杯和姜绍的碰到一起,然后一仰头将酒水都倒入腹中。 放下酒杯后的他抹了抹脸,郑重向姜绍行礼拜谢,然后他起身来到两名美人面前,突然一伸手就将两名惴惴不安的美人都抱住了,吓得美人们失声惊叫。 此刻徐遵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虽然这笑容看起来比他阴沉时都吓人。 “多谢校尉,今夜,我要两个!” 22、涪城 姜绍虽然忧心敌情,但他仍然坚持在城中休整、准备了两天,养精蓄锐,同时收集足够蜀中军情后,才继续率部南下救援。 之前从剑阁紧急离开,军队基本上就是轻装疾行,虽然跑得快,但没有多少辎重,很难支撑长途行军和连续作战的消耗。 此番在梓潼城中驻扎,姜绍就“滥用”权力从梓潼强行拉走了一支由征调民伕、骡马车架组成的辎重队伍。 杨飞龙让多数族人返回部落,自己不太情愿地带了三百氐兵一同随军南下。 一路上,吃饱喝足、养足精神的将士们与之前紧紧张张从剑阁离开时有了不一样的变化,军官们斗志昂扬,士卒们精神抖擞。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官道上,用了两日多的时间赶到了涪城。 涪城的确已经被魏军攻占,在城外姜绍军的斥候还遭遇了魏卒,只是魏军的侦骑十分谨慎,稍稍试探后立即撤退回城,使得姜绍想要派兵捉生的意图落空了。 涪城魏军似乎对汉军有所忌惮,但姜绍敌情未明也不会轻举妄动。 他传令全军在城外事先选好的地方下营,伐木汲水、修建栅栏,准备晚饭。 自己亲临一线,带着尹曜、李环、侯大目、杨飞龙等吏士策马前往涪城,观察魏军虚实和城防布置。 涪县地处四方通衢之所,水陆交通便利,北边有剑阁、白水、葭萌诸关隘,南边是蜀中腹地,向西有汶山郡,向东是东广汉、巴郡等地。 涪城屹立在涪水东岸,自蒋琬时期开始,就是蜀汉大力经营、屯驻重兵接应东、北两面边境的军事重镇。 城邑引涪水绕城为护城河,河上架设桥梁,夯土城墙高大坚固,女墙、城垛、角楼等城防设施一应俱全,近城区域的房屋、旅肆、亭舍受兵灾波及,多有损毁,城外农田也少有百姓踪迹。 远眺城头,只见城楼上魏军旗帜招展、金鼓严明,邓艾的大旗格外显目,墙垛间人影绰绰,时不时传来几声号令,初步看来这涪城城头的魏军人数不少,而且是严阵以待,准备据城抵御蜀汉军队。 姜绍知道魏军防守的涪城可比白马氐防守的梓潼城难打,若是与邓艾主力遭遇那更是凶险。 但他没有显露内心的波澜,而是凭借本土作战的优势,一边仔细观察魏军的城防布置,一边派人四散寻找当地士民搜集有关魏军的情报。 半个时辰后,一些有关魏军的重要线索就汇聚到准备回营的姜绍手头上。 十一月,诸葛瞻还一度在这里驻军,防备攻破江油的魏军,但他低估了邓艾军队的行军速度和战斗力,派出去的前锋军队很快被魏军击溃,获胜的邓艾军队也随即进逼涪城。 内心震惊的诸葛瞻眼见军心动摇,不敢再战,躲避邓艾军的锋芒,率军向绵竹方向撤退,于是涪县一地被来势汹汹的魏军顺利攻占。 邓艾就在涪城这里休整兵马,传檄招降蜀中郡县。 按照常人的思维,诸葛瞻战败,蜀中兵马心惊胆战躲避魏军锋芒,孤军深入的邓艾大可北上与钟会夹击在剑阁苦苦支撑的姜维军队,可他偏偏不按常理用兵,不去北边,反而继续向南进攻蜀地。 是的,邓艾想夺灭蜀首功,率孤军离开了涪城。 两日前,魏军兵马沿着官道离开涪县地界,临走前还强征大批役夫和车架,然后继续向南进攻蜀地,这是瞒不过当地百姓耳目的。 所以,从多条线索证实邓艾率魏军主力继续南下,留在涪城驻守的只是魏军一支小部队后,姜绍心中就已经有了收复涪县一地的把握。 他回营后召集营中军官,有条不紊地将防备敌军夜袭、连夜赶造攻城器械、明日攻城部队各项任务安排好,让分别接到任务的军官依照自己命令行动,有突发情况及时上报。 尹曜有些惊诧地看着姜绍发号施令,如果说他之前是惊诧姜绍的心思叵测和胆大包天,那现在他就是惊诧姜绍带兵打仗的能力了,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大将军的影子。 等到诸人离开后,他忍不住发问: “兄长,这涪县城池坚固,观察城防的时候你还说不好打,怎么一转眼就变得信心满满,志在必得了。” 姜绍看着尹曜,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 “魏将邓艾的军队能够翻山越岭偷渡阴平,又能够击败诸葛瞻的军队,考虑魏军后勤辎重和作战能力各个方面,估计邓艾率领的魏军不会超过两万,其中精锐兵马居多。这样一支孤军深入的军队要继续进攻蜀地,无疑是非常冒险的。” “敌将邓艾既然决定放手一搏,那一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会留后路的,他会带走大部分兵马,留在涪城的注定只会是打着幌子的少量士卒,撑死就一千人左右。” “这个魏军人数的估计,可以从他们只占据城池,不分兵占据城外要害得到一些印证,这么点士卒想要完全防守涪县这座大城可能都不够,他们又想不到我们的军队会突然杀到,这涪县就很难守得住,所以我是志在必得。” “那既然判断城中兵少,又为何认为敌军还会出城夜袭,特意分出兵卒布置夜间的防务?” 尹曜继续不解地问道。姜绍沉吟一会,反问道: “你认为城中守将如何?” “这,我如何能够知道。” 尹曜很诧异,姜绍继续解释: “首先,以邓艾的用兵能力,留下将校率领少量兵力镇守涪县,可能还兼有后方预警、照看伤兵的任务,这样的将校,就算称不上智勇双全,但至少也会是一个沉著坚毅性格的。这一点同样可以从魏军侦骑稍稍试探后就撤回城中据守得到印证。” “其次,就是这么一员魏将,布置城防的时候却没有拆掉城外过河的桥梁,你觉得他可能在想什么?” “他这不是出现纰漏,而是想夜里城中兵马能够迅速过河发动袭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尹曜顺着姜绍的思路,恍然大悟,惊叫出声。 姜绍点点头。 “魏军虽然孤军深入,却连战连胜,下江油、取涪县,都是一战即克,这蜀中兵马不堪战的前迹会让城中守军觉得我们有机可乘。” “而且以少兵守大城,最忌一味死守,魏军若能够在事前挫伤我军士气,那对他们接下来的守城战无疑是非常有利的,至少对付寻常郡县兵卒是绰绰有余了。” 尹曜下意识地点头,听完后的他对姜绍刮目相看,愈发觉得面前的姜绍跟以往勇猛轻剽的形象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将信将疑地问道: “兄长,这些都是你想到的?” 看到尹曜一脸怀疑的样子,姜绍不禁失笑。 “是我想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我观察敌军城防后所作的猜想,虽然我的猜想不一定全对,但战场上只要有一定把握或者可能性,我觉得都应该放手去试试。现在,就坐等事实来印证我的猜想对不对了。” ··· 次日,涪县城头。 魏将樊震站在城楼上,鸟瞰城下蜀汉军队有条不紊的攻势。 汉军步卒一边举盾遮蔽城头箭矢,一边架设吊桥通过护城河,后续的弓弩手和扛着云梯、攻城锤的步卒尾随跟进,准备正面展开兵力进攻城墙。 攻城的蜀汉军队选择一齐进攻三面城墙,北面城墙布置的兵力最多,有两千多士卒,其他两面城墙各有千人左右。而樊震手中守城之兵不足千人,其中还有些邓艾留下的伤残、生病的魏卒。 这样的兵力既要防守三面城墙,又要防备城中蜀人生变,还没接战就已是抓襟见肘。 樊震率领亲兵在北城楼坐镇,看着城外蜀汉军队步步进逼,眉头紧锁的他估计其他两面城墙的守城情况也不会乐观。 这支从北边杀来的蜀汉军队不知到底是不是蜀将姜维派出南下救援的兵马,与樊震入蜀后遭遇的蜀汉军队有所不同。 虽然缺少大型攻城器械,但士卒不仅悍勇敢战,而且统军将校也是知兵之人,一开始就识破了樊震虚张声势的伎俩,接下来又让夜里突袭的魏军铩羽而归,使得黔驴技穷的樊震只能够据城死守,企望能够依托城池击退蜀汉军队的进攻。 这时候他不由想起继续向南进攻的邓艾军队,若是邓征西之前不执意率军队主力南下,眼下这区区的四五千蜀汉军队,岂是大魏雄师的敌手,又岂能活生生将自己逼入绝境之中。 坐困孤城的樊震又想到了军中有关“二士争功”的传言,邓士载与钟士季貌合神离、暗中较劲,互相争夺灭蜀的首功,日他娘的,这一系列行为可将自己给坑惨了! 樊震在心里暗骂,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城下攻城汉军隆隆响起的战鼓声重新拉回到眼前残酷的战场上。 正面展开兵力的蜀汉军队准备就绪,弓弩手开始逼近反制魏军,轮番向城头发射箭矢,笨重的攻城锤在持盾汉卒的掩护下,缓缓靠近城门,其他列阵完毕的汉军步卒也冒着箭矢、扛着云梯冲向城墙根下,展开了第一波的蚁附攻城······ “快,快,把石头、檑木都搬出来,蜀虏就要冲到下面了。。。” “点火箭,瞄准了那具攻城锤,给我射!” “快,一起用力,用叉杆把云梯推倒,别让他们搭上城头!” 各段城墙上的号令此起彼伏,来回奔走的军吏高声指挥着,据城而守的魏军将士七手八脚,竭尽全力动用一切守城器械阻挡城下蜀汉军队的攻势。 注:《三国志·蒋琬传》“今涪水陆四通,惟急是应,若东北有虞,赴之不难。”由是琬遂还住涪。 23、绵竹 汉军初来乍到,攻城器械少而简陋,只要防住前几波猛攻,魏军就算是稳住了阵脚,所以樊震率领魏卒竭力防守城墙,可左支右绌之下,战斗不到一个时辰,城防还是被攻城汉军给迅速突破了。 北面城墙因为有樊震率领亲兵坐镇,虽然战况激烈,却还能够守住城墙,可东面城墙却没能扛住汉军的猛烈进攻,被李环、毛虎率领的悍勇叟兵趁势攻上了城头。 接到急报的樊震心急如焚,只得分兵救援,他留了一半亲兵在北面城墙,亲自带着余下的亲兵匆匆赶往东面的城墙。 人未赶到,就听到了东边敌军震天的喊杀声,樊震连忙催促身边士卒加快脚步。 待到气喘吁吁赶到时,只见已有几十名悍勇叟兵攻上这一段城墙,守城的魏卒被杀散行伍,士气衰退,正在慌乱败退,若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这一段城墙很快就会沦陷在叟兵的攻势下。 “跟我上,顶上去!” 樊震身先士卒,临危奋起,下令亲兵持盾列阵形成进攻阵型,反向清除败退的魏卒,迎头猛进,与肆意追杀败退魏卒的叟兵正面对碰。 “杀——” 随着樊震的口令,举盾死死挡住叟兵刀斧砍剁的亲兵齐齐发力,使用长短兵刃从盾牌间隙刺出,一下子就刺翻了两名悍勇的叟兵,让敌军进攻势头为之一顿。 取得战果的樊震毫不犹豫,继续一面指挥亲兵向前进攻,一面收拢败退魏卒,准备杀退这些叟兵之后重新组织兵力布置城墙防线。 与此同时,杀上城头的李环和毛虎也发现了樊震这一伙企图力挽狂澜的精锐魏卒。 “这些魏狗就交给我来对付吧。” 毛虎不惧反喜,一身蛮力的他与轻剽迅疾的李环不同,喜欢身披重甲作战,对付这些坚甲利兵、列阵而战的精锐魏卒也有自己一套方法。 他当下紧急抽调十名披甲的强健叟兵跟随自己打前锋,下令他们换上铁链枷,紧跟着自己杀向樊震的亲兵。 “杀——” 魏卒列阵推进,面对杀来的毛虎等人怡然不惧,继续按照口令举盾挡住叟兵的刀斧,然后长矛、短剑从间隙刺出,想要一举击杀这股叟兵。 但这一次叟兵的铁链枷却像是长了眼睛,能够灵活绕过盾牌上沿,袭击盾牌后面魏卒的头部,使得前排的魏卒猝不及防之下被铁链枷砸得头破血流,惨叫着倒下,这让被破了前排盾牌的魏军阵型瞬间露出了破绽。 擐甲执兵的毛虎趁势而进,勇不可当,一手利刃,一手铁链枷,先是使用利刃砍断了一根向他刺来的长矛,然后欺身而进,奋起蛮力使用铁链枷接连砸翻了两名魏卒,一举锲入魏卒的阵型,像一头猛虎般狠狠地扑向盔甲鲜明的樊震。 遭遇强敌的樊震脸色大变,只来得挥剑格挡毛虎的利刃,却躲避不了毛虎随手甩来的铁链枷,遭受重创的的兜鍪瞬间凹陷下去,血流满面的樊震浑身失去力气,被毛虎一下砸翻在地,紧接着就被另一名抢先突近的叟兵补刀砍下了头颅。 “杀啊——”状若疯虎的毛虎还没发现自己击杀的就是守城的魏将,仗着甲厚的他突入魏军阵型后不管不顾、又砍又砸,杀红了眼睛,疯狂杀戮眼中还站立着的敌人,直杀得城墙上的魏卒肝胆俱裂,纷纷抱头鼠窜,再不敢抵挡毛虎这尊杀神。 这一段城墙被凶悍的叟兵突破后,很快就在城墙全线引起连锁反应,城墙上防守的魏军再也抵挡不住汉军的攻势,呈现土崩瓦解之势,或降或逃,各座城门楼上的魏军旗帜也被先后砍下,换上了染血后更加鲜艳的汉军战旗。 “涪城拿下来了!” 尹曜亲眼看着厮杀过后的城楼上幡然易帜,虽然没有上阵杀敌,内心同样受到强烈的鼓舞,在阵前兴奋地攘臂叫出声来。 一直默默观战的杨飞龙内心有所触动,见状也赶忙堆起笑容,恭维姜绍用兵如神,麾下将士勇猛无敌。 姜绍脸上同样露出笑容。涪城这支邓艾军的小部队虽然不是魏军主力,可也是正儿八经的魏卒,他们今日一举收复涪城,歼灭了这一支魏军,将极大鼓舞军中的士气,让之前连战连败的蜀汉军队相信,国事仍有转圜之机,来势汹汹的魏军并非不可战胜的敌人。 ··· 绵竹,南下魏军大营。 中军帐内刚刚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杨欣、王颀、牵弘等将校轮番上场,有的争吵要掉头北上,有的叫嚷要猛攻绵竹,就连司马师纂也说了一些阴阳怪气的话,影射邓艾一开始执意南下就是一项错误的决定。 这些魏国将校们长途跋涉、深陷敌境,精神和肉体都处在高负荷运转的状态,身上的戾气与日俱增,既会为了滔天大功在战场上浴血杀敌,也会因为局势不利就情绪暴躁,互相埋怨吵闹。 但这些争吵最终都被统帅邓艾的训斥弹压下去,这员魏国老将凭借多年来的赫赫战功和军中威望,让麾下这一干骄兵悍将不敢过分放肆,他就像是一头不怒自威的老虎,单单只是坐在那里就能让百兽震惶,诸将在他面前只能够按捺情绪,怏怏接受了军令。 待到诸将鱼贯出帐之后,邓艾转身回到了帐壁上挂着的行军地图前,举目凝视。 寒门出身的他喜好军事,历经半生奋斗,辗转任职淮南、陇右等地,常年在边境抵御吴、蜀入寇,屡立功勋,是凭借自己才能和战功一步步登上征西将军这个一方统帅的位置,与某些借助家世、攀权附势的人不可同日而语。 其中陇右边境可以说是他大展手脚、建功立业的地方,他就是在这里击败了取得洮西大捷、名噪一时的蜀将姜维,从而使得自己仕途一跃而上,此后一路升官进爵,成为了镇守一方的魏国名将。 这些年,西北的风沙吹老了邓艾的容颜,使得他满脸沟壑、白发苍苍,常年的戎马征战也让他落下了缠身的痼疾,但他的雄心壮志却没有被岁月磨灭,这地图上的蜀地山川早已深深烙在他的脑子里,尽管此战伐蜀三军统帅是朝中来的稚子钟会,但他这位老将心底却不服气,偏偏要来争一争这灭国的大功。 时下蜀将姜维与钟会大军在剑阁对峙,蜀中再无良将,邓艾大胆用兵,率领奇兵冲其腹地,成功将一度迟滞的灭蜀进程推上了快车道。 虽然诸葛瞻收缩兵力退守绵竹,今日又收到涪城被一支来路不明的蜀军收复的急报,孤军南下的魏军可能会遭受腹背受敌的危险,但是邓艾没有惊慌失措,仍然坚持己见,按部就班,一边督造各类攻城器械,一边遣使劝降诸葛瞻。 “大人。” 重新走进帐内的邓忠轻声叫了一句,迈步走到了邓艾的身边。 作为邓艾的长子,中年人邓忠容貌酷肖年轻时的邓艾,身着戎服,气势凌人,他因为邓艾的功勋得以封侯、加将军号,在邓艾的军中俨然是第二号实权人物,但在自家父亲面前,他却依然保持着恭顺和谦卑。 “有事?” 邓艾目光没有离开帐壁上的地图,出言问道。 “师纂那斯在私底下诋毁大人,说大人贪功冒进,害得众人眼下腹背受敌——” “别去管他,做好你自己的事。” 邓艾对这个由大将军主簿走马上任征西将军司马的师纂嗤之以鼻,夤缘幸进、胸无韬略之徒,若非看他是司马公的身边人,这些日子多有异议的他早就被邓艾施以军法了。 邓忠虽然遵照自家父亲的意思闭上了嘴巴,但他脸上仍然有愤愤难平之色,邓艾也不在意,他将注意力投注在面前的地图上,指点着他们军队与当下各支蜀军所处的位置说道: “钟会的大军兵临剑阁,姜维纵然再胆大,也不敢冒着破关亡国的危险撇下关外敌军率军南下,所谓的那一支收复涪城的蜀军,不过是芥蒂之疾,分出些许兵马在中水一带设伏,就能挡住他们南下。”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速战速决拿下绵竹,只有解决诸葛瞻这支蜀军,才能让蜀人彻底丧胆,生不起抵抗之心,到时候大军从绵竹一路南下,直驱成都,逼降刘禅,这灭蜀的大功就唾手可得了。” 邓忠闻言点点头,他是邓艾灭国大计最坚实的拥趸,想到自家父亲口中描绘的滔天之功,他脸部肌肉有些激动地颤动起来,只是心中还有一丝迟疑,问道: “所以大人修书让使者带给诸葛瞻,许诺封王的厚赏,就是为了尽快诱降诸葛瞻,不战而屈人之兵,拿下绵竹?” 封王之赏,这岂是人臣敢想的赏赐,又岂是人臣可以轻易表态许诺的。作为邓艾的身边人,邓忠知道这是邓艾逾越法度抛出的诱饵,它兑现的可能性等于零。 这鱼饵,真的能让鱼儿上钩吗? 邓艾听出了邓忠话里的疑虑,他终于移动目光将之转到邓忠身上,没有回答。 在他凌厉的目光下,邓忠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时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邓艾看着自家儿子脸上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神色,突然又笑了。 偷渡阴平以来,他这段时间精神处于一种亢奋、紧张、冷静交杂的复杂状态下,行事愈发专断独行,最忌讳别人质疑他在军事上的决定。 在涪城打败诸葛瞻之后,他有条不紊地步步进逼,对手下败将保持着足够的威压,同时慢慢收紧索命的绳结。 哪怕得知背后有蜀军来援,他也没有自乱步骤,盲目放弃原先计划去听从部分将佐的建议,抢在背后蜀军来袭之前不计代价猛攻绵竹。 面对诸葛瞻,他对拿下绵竹胸有成竹,又岂会仅寄托在诱降一事上。 “把铠甲拿过来。” 邓艾指了指架上自己的铠甲,重新回到座位上,邓忠赶忙从木架上用力卸下铠甲,托到邓艾面前的案几摊开。 邓艾俯首仔细摩挲、检查着这副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铠甲,出生寒门的他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的,与那些喜好华丽铠衣的王公贵族不同,他对自己这副朴实坚固的铠甲十分珍视,哪怕身处高位,也经常自己动手保养、打磨铠甲。 对于一名战场上的老兵来说,铠甲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他必须熟悉自己的铠甲上每一片甲叶,就像熟悉自己身体构造一样。 他瞥了站立的邓忠脚上一眼,问道: “为什么不穿你阿母给你缝制的靴子,破了?” 邓忠闻言呵呵一笑,跺了跺脚上的战靴,笑道: “没有,这是缴获的蜀地锦官城缝制的靴子,嘿嘿,蜀人偏安日久,打仗实在不行,针线活倒是不错。这靴不仅好看,穿着还舒服,大人要是看着喜欢,孩儿待会给您带双过来试试。” “混账。”邓艾生气地拍了拍案几,震得铠甲哗哗作响。 “这靴子再好看,能有你阿母纳的鞋底穿起来踏实?军中的汉子整不得虚的,就得脚踏实地,回帐就给我换了!” “,,诺。。。”邓忠见老父发怒,态度愈发恭顺,虽然心底不以为然,却也不敢违背。 邓艾见状,气才消了,他一边检查肩甲上的环扣,一边自顾自地像老农教训儿子般说道: “你别嫌为父事事管你,有句话说的好,有爷的崽不知没爷的苦,就像绵竹城里那个小诸葛,小崽子没了爷,黄口小儿他能斗得过谁?” 邓忠闻言咧了咧嘴,城里的诸葛瞻正当壮年,年级可不算小,再说他这些年没了诸葛亮这个严父,还不照样锦衣玉食,高官厚禄,袭了诸葛亮的爵位,还娶了蜀地皇帝的女儿。 按这样看,没爷的崽还不一定就是苦。 当然,这只是他腹诽的话。邓忠在自家父亲面前是服服帖帖,一句异见都不敢说。 但邓艾仍然说个不停,他又瞥了自家儿子一眼,似乎看穿了邓忠的心思。 “你觉得,诸葛瞻是个什么样的人?” 注:《三国志·诸葛亮传》艾遣书诱瞻曰:“若降者必表为琅邪王。”瞻怒,斩艾使。遂战。 还是啰嗦几句,再求一下书友支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24、诸葛 绵竹城内。 诸葛瞻怒发冲冠,激动的情绪还未完全平复。 身强力壮的他继承了自家父亲身材高大、容貌甚伟等优良基因,拥有一副好身板和俊朗的外表,只是这些日子焦心于军事,双目充满血丝,脸色看起来也十分憔悴。 他刚刚当众下令斩杀了魏使,还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保家卫国、抗击魏寇的言论,统一麾下将吏的思想,决意要率军出城,依托城墙列阵,以堂堂之阵击败邓艾军。 自从他在涪城战败,一路退守绵竹以来,士气大跌的蜀汉军队内部就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声音。 有的人说魏军势不可挡,这绵竹怕是守不住的;有的人说只能死守城墙或退往成都,等待大将军姜维的救援;还有的人隐晦指出诸葛瞻不敌邓艾,眼下投降魏军方才有一线生机······ 初战不利的诸葛瞻憋了一肚子火气,终于在刚刚爆发出来。 被砍掉脑袋的倒霉魏使不能说是游说能力不行。 他面对诸葛瞻时软硬兼施,既奉上了写有封王诱饵的邓艾书信,又盘点了来势汹汹、连战连捷的魏军不可战胜的诸多理由,劝告诸葛瞻识时务者为俊杰,归降魏国才能够保住他诸葛家的荣华富贵。 但他还是死了。 诸葛瞻用他的人头向邓艾下了战书。 在蜀中美声溢誉的他最忌讳别人将他看成是依仗父荫、名不副实的权贵子弟。 他必须在战场上用一场胜利来挽救颓丧的军中士气,也向众人证明自己的能力撑得起诸葛家的声名。 下首的黄崇手捋胡须,抿着嘴巴,静静思索着。 但就在刚刚众多将吏面前,他是积极发言支持诸葛瞻率领蜀汉军队靠城列阵迎战邓艾魏军的。 与诸葛瞻留下巨大政治遗产的父亲不同,父亲黄权给他留下的仅有儿时模糊的印象,黄崇对待这已经去世的父亲态度也甚是复杂。 黄权是蜀中有名的才俊,先后出任刘璋、刘备的臣僚,夷陵之战中汉军大败,江北督军的他被吴军阻断归蜀之路,不得已向北投降曹魏,虽得刘备宽恕,蜀中家人免于刑罚,但依然留下了毁誉参半的家声。 在这种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黄崇抱有雄心壮志,刻苦攻读经史、研习战策,兼修文武,入仕后一直想大展手脚、重振家声,但却在昏暗的大环境下几遭碰壁,蹉跎多年,郁郁不得志。 就如同在这场关系到蜀汉国祚的战争面前一样,本想脱颖而出的他陷入到了有心无力的困境之中。 在战争之初,黄崇还曾建议诸葛瞻率军急行,抢先占据山口险隘,阻止远道而来的邓艾军进入平原,但初次领军作战的诸葛瞻犹豫不决,最终错失了良机,在前锋战败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只能一路退到了绵竹。 眼下军中许多人像溺亡前的人拼命抓住稻草一样,寄希望于凭借绵竹的城墙挡住锋芒正锐的魏军,但黄崇却还保持着头脑清醒,他知道守城最根本守的不是城墙。 而是人心! 若是放任局势再发展下去,以军中的士气和人心,是完全挡不住攻城的魏军的。 所以他积极赞同主将诸葛瞻出战的主意,只有守军出城列阵,在正面击退邓艾的进攻,挫伤魏军的锐气,同时重新提振军中士气,凝聚吏卒人心,那接下来蜀汉军队在绵竹的进退战守才有些许转圜的机会。 “诸君,孤方才斩杀魏使,正是要借此激怒贼将邓艾,彼辈远道而来,实为强弩之末,若再因怒兴兵,强攻绵竹,我等以逸待劳,趁势击之,必能取胜!” 冷静下来的诸葛瞻继续分析敌我双方的胜负,用激烈的言语鼓动堂上的将吏,极力渲染奋战击溃贼寇、保家卫国立大功的浓烈氛围。 黄崇知道诸葛瞻的分析是在刻意夸大汉军的优势和魏军的劣势,增强堂上所有人包括主将自己的信心,竭力避开谈论与魏军作战不利的结果。 因为军队出战失败的结果太可怕了,诸葛瞻和他都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眼下,他们只能胜利。 ··· 胜利,一切尤未可知。 这是驻马站在中水(凯江)岸边时,满脸灰尘的姜绍内心唯一的想法。 在得知邓艾军已经南下绵竹后,收复涪城的姜绍军不敢掉以轻心,在涪城简单休整补充后继续向南追击。 他们赶了两日路程,直到斥候发现了邓艾军主力部队的踪迹。 当下的军事形势是,败退的诸葛瞻军龟缩在绵竹城中,邓艾的军队兵临城下,南下驰援的姜绍军被邓艾军阻隔在中水以东。 两支蜀汉军队看似对魏军形成了夹击之势,但在魏军势大的情况下,实际更像是两支蜀军被中间的邓艾军隔断开来,城池内外不得互相呼应。 姜绍军虽然虚张声势震慑对岸的魏军,可终究不敢轻易越过中水一线。 他麾下的兵力不足五千,对岸可是有着近两万魏军,领军的还是凶名在外的魏将邓艾,一旦军队过江一头扎进魏军的包围圈里,那就是救援不成反将自己赔进去了。 邓艾的凶名堪比十万兵。 不仅营中尹安、徐遵、范周等军官心怀忌惮,就连一直力主南下驰援的姜绍本人也对下一步行动十分谨慎。 事情到了这种境地,单单就绵竹境内而言,这种对峙局面拖延下去反而对蜀汉军队有利。 毕竟率众展开野战,两支蜀汉军队一支势单力薄,一支士气低迷,互相之间还缺少呼应联合,根本就没有把握击败邓艾的魏军。 反倒是用时间拖垮孤军深入、辎重补充困难的邓艾军,变成一个相对稳妥的办法。 只是魏军主将邓艾不是木头人,他不可能坐以待毙,让蜀汉军队活生生将自己拖死。 以他以往用兵打仗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作风来看,眼前暂时形成的对峙局面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只怕到时邓艾一出手就会是雷霆一击,迅速击破一路蜀军。 二者之间,魏军全力进攻诸葛瞻军的可能性最大因为绵竹城的得失关系到这一战的最终胜负。 但也不能完全保证擅长用兵的邓艾不会虚晃一枪,迷惑内外蜀军后,率军掉头先击破姜绍这一支蜀汉人马,再趁势进攻绵竹城。 与对面岸堤上的魏军骑兵对望了一会,姜绍这才拍马离开,掉头往自家营地方向走。 身边的尹曜策马走在姜绍身边,悄悄地说道: “绵竹城里的诸葛瞻至少还有城墙可以防御,我们与魏军却只隔了一条中水,过河的桥还控制在魏军手中,我看眼下的处境反倒是我们最危险,一旦魏军从桥上冲过来,我们立马就得往涪城方向撤退,避开魏军的锋芒。” 姜绍没有吱声,微微颔首。 虽然尹曜的话有怯战的成分在,但不可否认他说的是事实。 一旦魏军舍本逐末,把矛头转向自己,大军从桥上过河,姜绍的军队的确需要立马转进,或者说落荒而逃,躲避魏军的进攻。 避战虽然丢脸,但姜绍身上没有主角包袱,还丢得起。 战场上能够活命争取最后胜利比什么都重要。 尹曜的话里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要点,那就是过河桥梁的控制权。 魏军势大,至少在未决定与邓艾正面作战前,姜绍是不敢直面锋芒派兵去与魏军争夺桥梁的。 他为此还与手下军官秘密制定了不用桥梁的渡河方案,但桥梁对军队快速过河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眼下还真得防备魏军骑兵过桥突击。 姜绍打算回到营帐后就立即部署兵力加强对桥头方向的防御。 他减慢了马速,回头又瞥了中水对岸一眼。 他麾下的军队赶到东岸后大张旗鼓、多放烽烟,相信绵竹城头的守军只要不是只躲在城墙后发抖的掘货,就能多少明白他们所发出的信号。 而且他已经下令在军中挑选擅长水性的士卒,准备泅渡过河,既是为了刺探兵临城下的魏军的虚实,也是为了寻机突围入城,与城中的诸葛瞻取得当面的联络。 只是不知道诸葛瞻实际军事水平怎么样,虽然诸葛瞻在蜀中颇有名望,但身处大将军姜维的阵营,姜绍之前多少听到一些有关诸葛瞻的负面消息。 人们有说他沽名钓誉的,也有说他名过其实的,这让试图知彼知己的姜绍很难捉摸,但愿这场仗打下来,别都是自己的热脸在贴别人的冷屁股,一厢情愿。 “季照(尹曜字)。” “嗯?” “你觉得,诸葛瞻是个什么样的人?” 注:“孤”在三国时代是王侯以上对下的自称,封侯者就可以在下属面前自称“孤”(当然也可以自称某、吾之类的),不一定是要帝王身份才可以。本章中诸葛瞻已经继承了诸葛亮的爵位。 25、迷雾 这种兵临城下和隔水对峙的局面延续了几日。 起初一度有少数魏国骑兵想要过桥突袭,在桥头附近遭受蜀汉军队的陷阱、伏弩回击后,就退了回去。 后来魏军让出了对岸桥头,但姜绍军十分谨慎,也不敢贸然过桥。 表面上各方对峙陷入沉寂,暗地里西岸的交锋却一直激烈进行着。 蜀汉军队偷渡过河想要入城联络,魏国的骑兵则四下巡逻截杀,阻止蜀汉军队建立通信渠道。 虽然姜绍派出的信使还未能入城,但斥候多少也试探出了魏军的一些虚实。 再花费些时间,就有把握突破魏军骑兵的拦截线,达到两军联络、内外呼应的目的。 只是姜绍并不乐观,他知道邓艾绝不会袖手旁观,坐等蜀汉军队来攻,占据进攻主动权的魏军说不定暗中已有动作,他内心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他迫切想要知道邓艾军的真实动向。 ··· 入夜,薄雾如纱。 姜绍正在帐中与尹曜、徐遵、范周等交代军务。忽然有亲兵来报,说过河一日一夜的侯大目刺探敌情返回,有紧要军情禀报。 姜绍不敢轻视,当即结束手头的事情,打起十二分精神,让亲兵将侯大目带进来。 穿着不合身的衣物,须发还未干透的侯大目趋步走进帐中,疲惫的脸上洋溢着一些兴奋。 冬夜泅渡河流本就危险,刺探敌情更是桩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搏命差事,但执行任务期间也偶有大功劳从天而降,把人砸的晕头转向。 昨夜里出发刺探敌情的几队选锋里面藏龙卧虎,兼具泅渡、夜行、侦查、刺杀多项技能,姜绍本是寄予厚望的,但结果却多是折戟沉沙。 其中号称“上山搏虎,下水斩蛟”的白马氐大人杨飞龙带队的选锋泅渡过河后更是惨遭魏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杨飞龙和两个残兵败卒赤条条逃了回来。 侯猛队绕道下游浅滩过河后也是一波三折。 意外遭遇巡夜魏军追杀,队伍逃散,迷失方向,只剩几个人的侯猛队本以为任务失败,自己能逃过一劫就是万幸。 没想到大险之后有大福,他在藏身的草丛处抓到魏军一名临时闹肚子落单的巡夜军吏,意外获知了一个重要军事情报。 按捺着狂喜之情的侯猛和剩下的选锋在西岸苦苦等待时机,终于找到空隙在今夜泅渡返回。 在东岸碰上了巡防的军中夜哨,回营路上胡乱换了身衣物,吃了点干粮,就急冲冲把情报带来向姜绍禀报。 他说,那名魏营军吏供诉,魏军大型攻城器械修建完毕,各营要在后日一早发起总攻,进攻绵竹。 前一夜的后日,就是明日。 如果情况属实,这的确是一件重要紧急的军事情报。姜绍对意外获取的这一情报很重视,对侯大目不吝言辞上的褒奖,承诺要为他在阀阅簿上记上大功。 侯大目喜上眉梢,怎奈他精疲力竭,没有体力跳腾,姜绍也看出他兴奋之下的疲态,好言抚慰,下令让他先回帐好好歇息。 侯猛走后,姜绍负手在帐中踱步思索一阵,在纠结过后,他决定紧急召集营中其他军官到帐中军议。 ··· 当姜绍向帐中军官讲完这一敌情和情报来源后,诸人脸色各异,多数都认为这情报一时之间难辨真伪,还需要再进行核实,期间敌强我弱,军队不宜妄动。 姜绍承认这一情报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可能就是一个引诱的陷阱,他已经准备再派一队选锋连夜过河刺探敌情。 但与其同时,他认为自己麾下的军队也不能坐等消息,无所作为。 如果兵临城下的邓艾军真的已经对全力进攻绵竹做好准备,那等到西岸开战的消息确认后东岸才有所行动,一切就太迟了。 面对邓艾军的雷霆一击,诸葛瞻军若败,绵竹若失,则全局崩坏,姜绍军以后再如何作为,也没有用了。 自己必须按照之前制定的“西岸两军开打,东岸过河夹击”的作战方案迅速展开行动。 哪怕可能是虚惊一场、徒劳无功,或者是遭遇魏军虚晃一枪后的伏击,姜绍都必须冒这一个险。 环视帐中,尹曜、尹安、徐遵、范周等军官都在看着自己,显然在这重大决策面前,众人意见不一,在等待自己的决断。 身处众人视线焦点的姜绍再次感受到肩上的重任,他甚至觉得自己身子在微微颤抖。 是害怕么?怕魏国名将邓艾,还是怕那碾过来的历史车轮,亦或两者兼之? 姜绍只能强作镇定,他也会犹豫,但在犹豫的念头升起时又狠狠地把它按下去,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自己的每一次犹豫不决,常常错过稍纵即逝的机会。 在诸将吏面前,他终于沉声下令。将过河作战的部署一桩桩安排下去,让范周部准备从下游渡河,并传令给别部的叟兵,让他们按照拟定的计划提前行动。 接到军令的将吏轰然应诺,转身就迈步出帐,一刻过后,整个军帐就走剩下了姜绍一人。 一人独处的姜绍想要埋首舆图,再检查明日军事行动的纰漏之处,但看着图上这两个日夜来前前后后划下的密密麻麻的线条、标志,姜绍最终叹了一口气,选择了放弃。 他掀开帐门,快步走到外面,看着弥漫着薄雾的夜色,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尽力让脑袋冷静下来。 “校尉。” 姜由基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姜绍的视野,这个羌族少年经过这段时间行伍的磨砺,身上多了几分坚毅,少了一些稚气,此刻他正挎刀携弓,站在姜绍的身边,背脊像标枪一样挺直。 “走,去看看各部人马。” 姜绍带着一队亲兵穿行在各部营帐之间。 自己的军令传达下去之后,整个营地外松内紧,逐渐忙碌起来。 尹曜带着文吏加快清点、装载明日过河的辎重物资,尹安、徐遵、范周各部的士卒在收拾、检查随身的甲仗物品和明日的口粮,军官们开始在作战前逐个军帐巡过,传达军令,安抚、鼓舞手下的军卒······ 因为各部的将士多是经历过战事的老卒,所以整个营地虽然被战前的紧张气氛所笼罩,但姜绍看到将士们脸色都很平静,有的故作轻松地说笑,娴熟地整理兵甲、物品,有的手脚麻利,做好了各项准备,早早钻入被窝里。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词,没有苦大仇深的煽动,更没有磨刀霍霍的杀气,有的只是按部就班过后,百般滋味在心头,独自品尝消逝。 ··· 翌日一早,雾气还没完全消散。 绵竹城外的蜀卒就已经发觉城外魏军营地的异动,更准确来讲,是倾营而出。 魏军的旗帜招展,号鼓之声不绝于耳,排成长龙的步骑鱼贯而出,汇聚到营外排兵布阵,各类冲车、云梯、盾车、井阑被陆续推出营地,整齐地排列在前、中、后的阵型间,与魏军的进攻阵型融合成一体。 花了不少时间,待到各阵整齐排列后,邓艾的大纛也开始移动,离开营地,向着绵竹城的方向进发。 这不小的动静,城内的诸葛瞻军队、城外的李球营都很快得知。 有所防备的蜀汉军队行动也很迅速。 按照诸葛瞻的军令,绵竹城的城门缓缓开启,蜀汉的军旗迎风在前开道,中军令骑驱驰指引,受命出城的蜀汉军队排队依次从甬道通过,跨过护城河,背靠绵竹城墙逐一列阵。 他们将与同样出营列阵的李球军队连成一片,提前占据城外有利地形,正面迎战进攻的魏军。 诸葛瞻身跨白马,披着绛红色战袍,著甲佩剑,意气风发。 他带着黄崇、诸葛尚等一众将吏,越过阵型,亲临一线,提前登高,观望从远处冲过雾气、步步逼近的魏军军阵。 魏军推进的军阵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聚兵结阵并分出左右两翼,展开兵力正面压向绵竹城。 它远看上去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虽然没有张开血盆大口高声咆哮,但单单这种肃杀气势扑面而来,就足以震慑诸葛瞻及其麾下将士了。 诸葛瞻回首观察己方军阵,蜀汉军队排列成的军阵也很整齐,旌旗招展、长矛如林,顶在阵前的排头兵衣甲鲜明、蓄势以待,一切看上去丝毫不逊色邓艾率领的魏军。 但他内心仍不由得感到不安,他总觉得己方军队和邓艾麾下的魏军相比,仍然差了一点什么。 气势,没错,就是差了一种气势。 邓艾率领的魏军不需要高歌呐喊,但却有着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反观自己麾下的将士坚甲利兵、以逸待劳,却一直缺少魏军身上那种凌人气势。 诸葛瞻有些憋屈,明明自己已经尽力按照兵书上所说的去做,可却收效甚微,麾下的将士们在涪城被邓艾率领的魏军一阵冲杀,就土崩瓦解、四散而逃。 今日一战,万万不能再重蹈覆辙,自己一定要守住绵竹,守住父辈们留下的江山。 “今日一战,绝无苟且再退之理,若是战败,就将孤的头颅砍下带走,莫被敌军侮辱。” 诸葛瞻涨红了脸,低声对身边心腹亲兵说了一句,然后一拍马快速下了高处。 他在诸将吏惊诧的眼光中一骑绝尘,于两军阵前横行巡视自家军阵,攘臂高呼,给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作战前动员。 这一刻,诸葛将军的白马、红袍,印在了许多前排将士们的眼中。 26、过河 战争是残酷无情的,它轻易就收割了豪情、理想、谎言、算计,还有无数条鲜活的生命。 战争开启后,正面展开攻势的魏卒如潮水般涌来,两翼的步骑也像两只强壮有力的大螯夹,反复冲击蜀汉军队的两侧,试图像上次一样从侧翼突破,击溃诸葛瞻军队。 在经过一场短暂激烈的厮杀后,蜀汉军队仍然不敌邓艾的魏军,只能变主动迎击为被动防守,背靠有利地形死死顶住一波又一波魏卒对阵线的冲击。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退无可退的他们没有被魏军轻易击溃。 这也给了诸葛瞻新的信心和希望,他寄希望于麾下蜀汉军队能够在挫败魏军攻势后,反守为攻,进而一举击败魏军。 一切的前提,是扛住魏军如狂潮般的进攻。 为此,诸葛瞻不惜抽调中军兵力,派遣黄崇、诸葛尚率领兵马补充两翼,以巩固侧面的防线,避免被魏军步骑从侧翼强行突破。 ··· 魏军中军大纛下。 总揽全局的邓艾精神抖擞,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不远的战场上,蜀军防线的动摇和兵马的调度,这一举一动都没有能够瞒过他的耳目。 他也看出了诸葛瞻的打算。 魏军的士气、战力皆强于蜀军,因此在进攻中稳稳掌握了主动权,左右两翼师纂、邓忠部的步骑高歌猛进,锲入了蜀军的阵线,有机会率先从蜀军阵型侧面破阵。 但这种方式的猛攻最忌后劲不足,随着诸葛瞻抽调中军兵力加强两翼防线,原本有望破阵的师纂部、邓忠部的攻势渐渐被遏止,后继乏力的两翼魏军与蜀军陷入僵持,时间一久,反而有被蜀军包抄的危险。 在人头攒动、杀声四起的战场上,局部强弱的微妙变化并不显眼,却攸关全局。 身处千军万马之中的统帅手头上可谓千端万绪,若不能充分掌控、冷静判断、及时发觉、果断干预,就会耽误全军的战机,让战局向不利于己方的方向发展乃至持续恶化。 而冲在一线指挥作战的将领则能够切身感受到战场局部变化所带来的压力增减,大军中枢也需要他们的作战情况反馈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但扑面而来的压力和高强度的体力消耗会让他们的神经敏感而冲动。 以至于不少时候将局部战场的形势与战争全局等齐,做出危险的举动或者向中军上报误判的信息,给大军行动带来致命的错误。 整体与局部,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个成功统帅都必须做好平衡。 比如眼下,左右两翼进攻一时受阻的师纂部、邓忠部都先后向中军请求增援,强调左右两翼存在的战机和风险,想要邓艾加强侧翼兵力以帮助自己从战线侧面强行打开局面。 但邓艾却不动如山,身经百战的他有着自己的大局观和战机判断,他将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军队隐藏在己方旌旗如林的中军之后,按兵不动,耐心等待着后面更合适战机的出现。 ··· 在西岸两军开战的时候,东岸的姜绍军开始过河。 虽然昨夜里派出去的选锋还没回报西岸魏营主力的动向,但西岸突然冒出来的种种异常迹象表明今日的绵竹城不会太平。 整装出发的姜绍军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尹安率领部曲为前锋抢先进攻万安桥,顺利击溃了对岸的少数魏卒,一举攻占桥头阵地,为大军过河打开通道。 姜绍驻马东岸的一处堤上,看着排成长龙、分批过桥的蜀汉士卒,看看对岸在桥头阵地结阵的尹安部,再看看天上的太阳,脸色凝重,一颗心不安地跳动着,紧张得手掌心渗出汗水。 大战当前,他只觉得时间在飞快流逝,既担心过河前锋撞入魏军口袋,又唯恐自己的军队忙死忙活,赶不上关键时刻的决战。 中水发源地处于高山地域,上游为错落青山夹持,江窄水深,蜿蜒曲折。面前这一段属于中下游,流经丘陵山区,流速变缓,水面宽些,有万安桥可以过河。 下游河谷宽阔,沿岸间断分布着大小不等的冲积平坝,江面宽浅,两岸多漫滩,也有过河的桥梁,是这些日子军中选锋绕路偷渡过河的首选地段。 在过河桥梁都被魏军控制的情况下,下游本是姜绍军过河的最佳突破口,但姜绍在拟定过河作战计划的时候却反其道而行,把此处作为首选的过河突破点。 今日大张旗鼓提前往下游过河的范周部只是姜绍调虎离山的一个幌子,姜绍军队的真正目标在中游,前锋的尹安部在范周部出动之后,径直扑向了最近的过河桥梁——万安桥。 万安桥是一座普通木桥,桥面不宽,军队无法全员迅速通过,但胜在直线距离最近。 控制了万安桥,姜绍的军队就能最快抵达绵竹城外,直插邓艾麾下魏军的背后,这比在下游过河绕道更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战术效果。 只是,姜绍的计划能够遂意吗? ··· 当桥头阵地的尹安部发现魏军,吹响御敌的号角声时,率领魏军赶到的魏将田章跃马在前,仔细观察着这些大胆冲过万安桥的蜀军兵马。 邓艾在对绵竹城发起进攻之前,已经对东岸的这一支蜀军做了充足的防范准备,他在中下游布下了弹性防线,并把田章部放到了阻击东岸蜀军过河的重要位置上。 邓艾给田章下了死命令,绵竹未下之前,不得让东岸的蜀军突破防线过河。 对此,田章心生不满。他认为正是因为自己非征西军的嫡系人马,邓艾才会将这种既棘手又功薄的任务交给自己。 但他此刻看着已经在西岸桥头严阵以待的蜀军,又不得不佩服邓艾这员老将的胸中韬略。 东岸这支狡猾的蜀军想要利用绕道下游的疑兵调虎离山,然后径直从万安桥防线突破,魏军对此早有防备,田章这支机动人马恰好就在这个重要节点上堵住了蜀军。 当下过桥后在桥头结阵防备的蜀军有千人左右,人数少于田章部,后面的蜀军虽然还在排成长队过桥,却因为桥梁的限制,一时无法全面展开兵力投入战斗。 田章要的就是这个时候,只要击溃桥头结阵的蜀军前锋,把他们赶回去,反过来冲散后头没有结阵的蜀军过桥长队,田章麾下的魏卒就能够轻易的以少打多,并趁势席卷东岸这支蜀军。 看着桥头的蜀军,田章露出一丝狞笑,在马上举起了长刀,向身后的魏军步骑大声下令。 “进攻!” ··· “顶住!敌军的步骑不多,他们很快就冲不动了。” 擐甲执兵的尹安身在阵中,大声鼓舞着自家部曲的士气,面对阵前两方士卒激烈搏杀、血肉横飞的场面,久经沙场的他毅然不惧。 在战斗打响之后他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及后面的友军,只能全神贯注紧盯面前的战况,随时准备带着亲兵扑上补位。 狭窄的桥头空地让双方一经交战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披甲冲锋的魏军步骑和结阵御敌的蜀军展开殊死搏杀。 长矛贯甲、刀刀致命,剧烈的厮杀让双方的排头兵死伤惨重,阵前很快就出现了一道人马血肉交叠堆成的矮墙。 但敌我双方都没有任何退步的迹象,前仆后继的魏卒冲上尸堆对结阵的蜀军矛戳刀砍,蜀军士卒则顶盾反击冲撞,让想要居高临下进攻的魏卒轰然倒地。 随后露出来的空隙又有魏卒压上,双方就一脚高一脚底,不时脚踩着敌我士卒的尸身血肉拼死厮杀,让尸体再次交叠堆积······ “该死的,这伙蜀军哪冒出来的,这是要跟乃公拼命了。” 看着己方厮杀士卒在白刃战面前不断倒下,组织三次冲杀都没有破阵的田章气血上涌,破口大骂。 战前征西将军邓艾已经当着众多将吏面前断定东岸这支小规模蜀军是蜀地临时纠集的散兵游勇,只能用来虚张声势、占占便宜,根本打不了硬仗,若被魏军的主力步骑一冲杀,立马就原地崩溃、丢盔卸甲了。 田章原本也相信邓艾的鬼话,但此刻亲临战斗一线的他却发觉这伙蜀军战力根本不弱于魏军,杀红了眼、打乱了阵型也敢跟魏卒以命搏命、同归于尽,根本就不是蜀地的散兵游勇,仿佛,仿佛就像是蜀将姜维率领的蜀军一样。 碰到硬茬却骑虎难下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所部士卒战死阵前,顿时在心底对邓艾父子大骂,但他眼下也只能够一人吃下苦果,硬着头皮继续组织兵力对桥头的蜀军发起进攻。 现下的桥头阵地,就像是绞肉机在疯狂收割双方士卒的性命,虽然厮杀的双方都不愿意退步,但局部强弱的微妙变化却在慢慢浮现。 迟迟不能破阵的田章暗自着急,他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过桥的蜀军虽然受限桥头地形没有办法展开兵力反包围自己的兵马,但他们却可以陆续补充到桥头蜀军的阵型之中。 再拖下去,桥头局势会对兵力劣势的自己很不利。 “发信号!” 不能再等待的田章大声下令。 过桥蜀军的作战顽强超乎他的想象,为此他不得不提前使出邓艾事先留下的杀手锏了。 27、斩断 “校尉,你看,有船!” 在无法迅速击溃桥头蜀军的情况下,田章派兵发出了狼烟信号。过了不久,从中水上游突然出现了十来艘小船。 船只是过河的重要工具之一,魏军之前未雨绸缪,沿河强行征收、摧毁了许多船只,使得后面赶来的姜绍军缺少舟楫渡河。 眼下突然出现了的十来艘小船,来意不明,但联系起对岸敌军在前面突然发出的狼烟信号,姜绍骤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浮上心头。 “快,快放箭,把船上的魏卒射下来!” 沿着河岸奔走的徐遵骑兵最先发出警告,明白了魏军船只用意的姜绍同样脸色突变,赶忙指挥弓弩手向顺流而下的魏军船只放箭。 魏军从一开始就想半渡而击,击溃桥头的尹安部再趁势席卷姜绍军,但没想到桥头尹安部的十分顽强,使得魏军破阵逐北、速战速决的打算落空。 为此,魏军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破坏桥梁,断绝东西两岸的联系,歼灭孤立无援的尹安部。 虽然这样做,无法击败姜绍整支军队,但前锋兵马的覆灭同样能够极大挫伤姜绍军的士气,使得他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失去作用。 仓促发射的弓箭虽然也射落了一些魏军死士,却无法阻止顺流而下的船只冲向桥梁。 船上的魏军死士手持斧头、铁锤、盾牌,很快就冲到了桥下,他们有的朝着事先标记好的梁柱狠狠捶打、砍削,有的举着盾牌遮挡斜刺里射来的弓弩箭矢。 不时有魏军死士被射翻落水,但岸上蜀军的弓弩手却无法即刻歼灭魏军死士。 在船上魏卒的拼死破坏下,一根根梁柱先后被摧毁,水中央一节节桥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倒塌。 桥上发觉桥梁震动的蜀军士卒面色大变,争先恐后想要往后撤退,就连军吏的呵斥抽打也不能阻止。在拥挤推搡下,过桥队伍开始变得混乱,反而使得桥面堵塞难行。 终于,在一声巨响过后,万安桥水中央一整段桥面完全垮塌,桥上躲避不了的蜀军士卒纷纷掉落入水中,桥上、桥下呼声四起,场面乱成一团。 连接东岸、西岸的通道被魏军死士彻底斩断了! “老徐,你在干什么,带兵把桥上的队伍拉回来,乱序兵卒一律格杀勿论!” “让尹曜赶紧准备渡具渡河,越多越好,快!” 看到桥面轰然垮塌、士卒落水挣扎、军队过河中断的一连串情景,一颗心早已提到嗓子眼的姜绍脸色大变,居高望远的他铁青着脸一边催马下堤,一边向身边的吏士大声下令,企图挽回大事不妙的战局。 没有什么比现下的局面更糟糕的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兵法上半渡而击的现场灵活教学,局势这样演变下去,在西岸失去后援的尹安部很快就会士气大衰,顶不住魏军的猛烈进攻,瞬间土崩瓦解,被魏军像杀鸡赶鹅一般肆意杀戮、驱赶下水。 那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一面倒屠杀! 姜绍现在的心情很坏,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局面恶化,要是充当前锋过河的尹安部被对岸的魏军击溃,自己麾下的军队将会丧失斗志,剩下的仗不用打也是败了。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两件事,一件是安抚军心,把混乱的队伍从危险的桥面上拉回来,另一件是要尽快接应、救援西岸的尹安部。 徐遵已经匆匆带兵冲上桥,他们用刀鞘和马鞭狠狠教训着桥面上混乱倾轧的士卒,逼迫他们重新回到队列之中,按照原路掉头撤回。 许多士卒正七手八脚操作皮筏、竹排等简易渡具,尹曜满头大汗地指挥着,想要在几个地点同时运载兵卒,只是渡具有限,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还有没有用。 进退两难的姜绍看着东岸这一团乱象,再眺望形势愈发不妙的西岸桥头和更远处,内心不知还在计算着什么,脸色难看至极。 西岸的尹安部非常危险。 桥头蜀军的阵线已经明显动摇,拼命厮杀的蜀汉将士愕然发觉身后一段桥梁被魏军死士摧毁,自知后援断绝、孤立无援的他们顿时士气大跌。 哪怕尹安魁梧的身躯依然站立在将士们的身边,可经过一番苦战的士卒们眼神却不再坚定,许多士卒内心动摇,不断地回头观望,这时只要有一人带头逃跑,整支部队就会立即原地崩溃。 尹安带着亲兵高声疾呼,极力想要鼓舞士气,重新稳住军心,然后收缩阵型稳固动摇的阵线。 他大声告诉身边的士卒们,这时候放弃抵抗逃走必死无疑,军中还有一些渡具,东岸的军队仍然能够过河,只要坚持到他们的到来,眼下桥头的局面就仍有转机。 胜券在握的魏将田章此时则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在心里面不骂邓艾父子二人了。 果然,邓征西说的没错,防敌的最好方法,不是处处去防备敌人,而是露出破绽引出敌人,然后竭尽全力,一举把敌人全部消灭。 他也注意到了在桥头蜀军阵中身先士卒、高声疾呼的尹安,斩杀此人,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这个从一开始就顽强抵抗的军官倒下,桥头的蜀军阵型将立马崩溃。 “跟我冲,斩杀阵中蜀将!” “冲啊!杀!” 抓住战机再次发起猛攻的田章这一次亲自带队冲杀,他策马在前,士气大涨的魏卒紧跟其后,撒开脚步狠狠地扑向桥头的蜀军阵型,就像是扑向羊群的恶狼。 “杀啊——” 这一次,桥头的蜀军阵型没有能够挡住魏军的冲锋。阵型瞬间凹陷下去,尹安带着亲兵补上缺口,奋力拼杀也没能力挽狂澜,身上反而多了几道伤口,西岸形势岌岌可危!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持续响起,越来越近,让桥头混战的双方将士都不由得惊愕迟疑起来。 冲杀破阵的田章率先勒马,举起滴血长刀的他愕然回头。 按寻常道理讲,此时能够出现在自己侧后方的军队,应该是邓艾派来的。 但据田章所知,邓艾麾下那些征西军的将士个个都争着跟邓艾去打绵竹的诸葛瞻,赚取这份灭蜀的大功劳,根本就没人愿意干守住背后防线这种功小事多的苦活累活,更别提分兵赶来增援了。 除非,是绵竹的诸葛瞻军不堪一击,邓艾率军轻易就取得胜利,这才能够迅速派兵赶来。 只是,这号角声听起来怎么有点怪异。 很快,就有魏卒尖叫出声,打消了田章的疑惑。 来的,是蜀军中的叟兵! 田章没能想明白这些突然出现的叟兵是怎么渡河的,难道他们是插上翅膀从对岸飞过来的? 厮杀中的许多魏卒的脑袋就更没能够转过弯来,只是他们发现背后如神兵天降的叟兵后都有相同的反应,那就是放弃与面前的蜀军战斗,避免被前后夹击,逃命要紧。 而原本形势危急的尹安部这一会绝处逢生,眼瞅着叟兵人马直插魏军侧后方,低落的蜀军士气再度回升,带伤作战的尹安大声叫喊着,鼓舞着身边的士卒们,带着他们对突入阵中的魏卒奋力发起反攻。 军心大乱的田章部没一会儿就丧失了抵挡能力,侧后方遭遇袭击的他们如遭雷击,魏卒们没能多撑一阵就纷纷溃败,随地抛弃衣甲、兵刃、旗帜、金鼓,乱哄哄地作鸟兽散。 带着一队亲兵夺路而逃的田章抛下军队,本想着能抢先脱离战场、甩开叟兵追杀,却不料被斜刺里的叟兵拦截,一场混乱的战斗过后,中了叟兵药弩的田章摔下了马,稀里糊涂就被叟兵砍了脑袋。 “兄长,李、毛二都尉及时带兵赶到,我们赢了!” 指挥士卒操作渡具的尹曜这时大喜过望,远眺对岸的他举起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兴奋地朝下马走来的姜绍说道。 姜绍自然也看到了对岸两军战斗形势的前后翻转,这真的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心脏怦怦剧烈跳个不停。 与深入敌境作战的魏军不同,姜绍军具有本土作战的优势,他们更加熟悉蜀地的山川河流,知道一些鲜为人知的间道蹊径。 比如中水上游虽说江窄水深,蜿蜒曲折,但间或流经山间谷地,水面会变得开阔,水流也变得缓慢,是小规模军队渡河的一个不错的选择。 姜绍之前让本土向导带路,李环、毛虎带着叟兵绕道上游,寻找合适的河谷地渡河。这本是配合主力、多手准备的一记闲棋,孰料坐收奇效,竟变成了扭转西岸战局的胜负手,成功击败了阻击姜绍军过河的魏将田章。 眼下两岸的蜀汉将士们欢声如雷、士气高涨,若非桥梁被断、渡具有限,东岸的将士们早就冲到对岸,和西岸的尹安部、叟兵们共同追杀溃逃的魏卒了。 “兄长,你这是——” 还没从喜悦中反应过来的尹曜突然看到姜绍带着亲兵分散踏上皮筏、竹排,愣了一下,怔怔问道。 “让徐司马组织后续队伍分路过河,绵竹的仗一定是打起来了,我们要尽快赶过去!” 经过这场一波三折的渡河战斗,扶刀挺立的姜绍少了几分瞻前顾后,他目视前方,义无反顾地说道。 28、突将 过了日中时分,绵竹城外的战争已经到了分出胜负的关键时候。 战斗多时的两军将士们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战场上正面的各处厮杀激烈程度随着体力消耗逐渐减弱。 魏军最初咄咄逼人的左右翼进攻这时候也早已乏力,陷阵却没能破阵的他们被形成偃月阵型的蜀军反过来包抄,进退不得,有战败的趋势。 眼见苦战过后,有望击退魏军,蜀军主将诸葛瞻喜形于色。 他在中军大纛下扯着沙哑的声音,传令左右两翼的黄崇、诸葛尚、李球各部迅速组织兵力,对后劲乏力的魏军展开反攻。 只是他没想到,在左右两翼蜀军开始反击之后,邓艾一直按兵不动的三千精锐魏卒也在军旗的指引下,全员出动,直扑诸葛瞻的中军而来。 之前两军的浴血鏖战使得阵线犬牙交错,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僵持局面,各自都无法做到集中力量重点突破。 但在诸葛瞻传令左右两翼组织兵力反攻魏军之后,聚集兵力出击的两翼会让蜀军的薄弱阵线出现连接处的破绽,若是魏军当真后劲无力,那这种短时间出现的战机自然是无法抓住,可偏偏邓艾还额外留了一支生力军。 从早到中的战斗中,诸葛瞻和邓艾一直在根据战局的变化不断调兵遣将,只是诸葛瞻一直是在用加法增兵战线,而邓艾在用加法增兵战线的同时,还默默用减法保留了一支三千人的军队在手上隐藏起来,作为预备队。 这是久经沙场的高超统帅才能具备的军事指挥能力。 而如今,双方倾巢而出的将士轮番登场,已经打得精疲力竭,邓艾这三千兵自然成了斩将搴旗的胜负手。 他们在陇西太守牵弘的带领下,犹如下山猛虎、一往无前,从蜀军阵线的一处破绽处杀入,迅速击破了当面蜀军的阵型,然后一路横冲直闯,从侧面扑向诸葛瞻中军所在。 战不多时。 “诸葛将军,大势危矣,速速调兵增援!” 浑身是血、铠甲上破了多处的张遵策马冲到中军大纛前,被诸葛瞻的亲兵拦住,他只能指着不远处已经军心大乱、摇摇欲坠的阵线,一脸急切地朝诸葛瞻吼道。 面对剧烈反复的战局,如遭雷击的诸葛瞻脸上看似还保持着镇定若素的表情,却早已怔怔说不出话来。 战局变化太快,就像两个壮汉肉搏厮打、拳拳到肉,彼此打得鼻青脸肿却不分上下,突然一方掏出暗器扎向另一方死穴,一下子就让对手当场萎了。 这时候各种魏军破阵、阵线告急、求兵增援的急报如雪片般向中军汇聚,看着波开浪裂的蜀汉军阵和迅速溃败的己方士卒,诸葛瞻却只能机械般重复传令展开反击的左右翼军队向中军方向增援靠拢。 只是连他自己都明白,远水救不了近火,这种前后反复的军令只会让蜀汉将士们狐疑困惑、进退踟蹰,却救不了在魏军致命一击下土崩瓦解的中军大阵。 “瓜娃子,,滚球。。” 看到诸葛瞻一番六神无主的模样,性急的张遵也明白了,他愤愤骂了一声,挥鞭驱赶了阻拦的诸葛瞻亲兵,勒马调头匆匆赶回原处。 自知大势已去的他策马回到战斗一线,想带着余下的部曲对魏军发动反冲锋,扼住魏军破阵的势头。 可大厦将倾之下,这种螳臂当车的行为无疑是毫无用处,仅仅一轮冲锋交战,成为众矢之的的张遵就当场阵亡,跟随的部曲被来势汹汹的魏军将士一下吞没,其他蜀军将士心惊胆破,瞬间四散溃逃、作鸟兽散。 阵线崩坏,但多处苦战还在继续。 中军大纛下,心乱如麻的诸葛瞻在得知张遵战死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羞愤之色。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绵竹,突然一伸手解下了头上的兜鍪,狠狠掷在地上,拔剑出鞘,环顾身边的蜀汉将士们,大声吼道: “战至如今,此地是绵竹,背后就是成都,我们无处可退,此战唯有向前,随我进攻!!!” “杀啊——” 关键时候,统帅身先士卒的示范鼓舞还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尽管中军大阵已经被魏军攻破,无数战斗一线的士卒开始溃退,但还是有不少蜀汉将士跟随着诸葛瞻的大纛,齐声呐喊,逆流向前,汇聚成一股兵潮,顽强地迎上劈波斩浪的魏军锋芒。 ··· “将军,小诸葛要拼命了。” 刚从望车上下来的魏将段灼正在向主将邓艾禀报。 气定神闲的老将邓艾微微一笑。 “竖子非某敌手,困兽之斗罢了。” 身边的魏军将吏闻言,纷纷会心一笑,争相恭维征西将军用兵如神。 的确,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军队已经是精疲力竭,许多兵马阵型散乱、失去指挥,只能陷入混战。 这时不说突破敌阵,就连重新整队拉回来都很困难,能够依旧完整保留编制、进退自如的部队更是没有。 此刻作为生力军的牵弘部三千精兵一经上阵,就是一道石破天惊、横扫战场的霹雳闪电,所向披靡,直接击穿蜀军军阵的中枢。 邓艾含笑不语,默许了身边将吏的百般恭维。 照这个态势发展,不用一个时辰,这场战争就会结束,追亡逐北的魏军将斩杀、俘虏大批蜀军士卒,然后浩浩荡荡地开进绵竹城。 只是,胜利的天平意外地没有向魏军倾斜。 “呜呜呜——”突然来自后方的预警号角和紧随其后的噩耗让得意洋洋的魏军将校们笑容消失、目瞪口呆。 东岸那支几千人的蜀军竟突破了邓艾布下的防线,长驱直入,从侧后方一路杀到魏军的背后来了。 接到禀报的邓艾面色铁青,怒视着被战场外围斥候带回的败卒喝问道。 “田章呢?” “田,田校尉,被叟兵包围,他,,他,,战死了。。” 灰头土脸的败卒惊恐地说道。 听说田章是被叟兵所杀,邓艾身边的将吏无不惊惶变色。 他们知道这些被蜀人称为“飞军”的叟兵人数不多,颇为精锐,一直是跟随姜维军作战的。难道说,是姜维带兵杀回来救援绵竹了。 眼下大军全数压上进攻绵竹守军,急切之间抽调不回,姜维若至,,这,这如何能够抵挡? 邓艾没有被败卒口中的叟兵吓到,迅速反应过来的他下了马,亲自攀梯登上了瞭望的望车,看到了东北方向的确有一支打着蜀军旗号的兵马杀来。 至于自己布下的防线上,魏军的兵马则悄无踪迹。不消说,就是被这股蜀军兵马一举击溃了。 “无须惊慌,来的蜀军人马不多,把剩下的车具都聚集起来排成车阵,传令王颀、田续两部抽调兵马整军回援。” 上时快,下时慢。缓缓走下了望车的邓艾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重新上马,在众将吏面前发号施令,当即安排下了巩固中军阵地、抵御蜀军突袭、抽调兵马回援的各项部署,然后在中军大纛下毅然驻马,镇定若素。 统帅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顿时让军心复安,众多将吏虽然还有疑虑,却不敢有违,连忙依令行事,迅速落实邓艾的各项应急部署。 不动如山,侵略如火。 姜绍和李环、毛虎驰马冲在前头,在战场外围看清形势的他们将兵锋对准兵力薄弱的邓艾中军,同样采取斩首战术,直扑邓艾的中军大纛而来。 “遑耶,这仗怎么打?” 李环、毛虎一左一右驰驱在姜绍的身边,李环转头向脸色毅然的姜绍问道。 眼下,诸葛瞻的军队岌岌可危,姜绍决意要通过斩首战术扭转败局,但是敌军统帅显然没有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姜绍军队吓到。 敌军中军的将士虽然抽调一空,剩不过千人,却颇为精锐。他们此刻正紧急地聚拢器械、布置车阵,准备全力抵御背后杀到的姜绍军。 而且,已经有敌骑从阵中驰出,不用想,都知道是去战斗一线调兵回援的。 在经历了多次战斗后,姜绍俨然已经成了这支军队的主心骨,战场上有犹豫不决的事情,众军官都下意识地选择听从姜绍的意见。 “直接打!这些都是孤军深入的魏卒,杀了邓艾,他们就没了胆气,再多人也是任我等宰杀的鸡豚!” 姜绍豪气干云,大声答道,旋即又压低声音道: “敌军的车阵仓促形成,一定有破绽,我们先佯攻一阵,等到尹司马的部曲赶到后,再合力破阵。” “好。” 李环、毛虎听到姜绍已有计划,信心倍增,连声说好,随即就准备带兵对魏军的中军车阵进行佯攻。 “杀啊——” 车阵外,高举旗帜、顶盾执兵的叟兵来势汹汹、杀声震天。 不过在面对层叠布置、自环为营的武刚车、轒轀车、冲车等车具时,轻装上阵的他们还是颇感棘手,没有办法迅速逼近与魏军展开白刃战,反而是在魏军的长戟、弓箭威胁下,云集而来,星散而退。 “将军高明,车阵见效了!叟兵虽然轻剽迅捷,可短于攻坚,面对车阵和长戟、弓弩的层层防御,他们根本就攻不进来,阵中再消耗他们一阵,就可以出兵反击了。” 身边将佐眼见接连击退叟兵的进攻,刚刚还有些慌乱的心中顿时恢复平静,不失时机地出言称赞统帅的用兵高明,并提出稍后反击的建议。 “不!”征战多年,熟悉蜀军战术的邓艾摇了摇头,指着车阵外的叟兵说道: “他们的阵型看似很乱,但叟兵从来就不像其他蜀军那样讲究堂堂之阵、进退有序,他们进退犹如鸟集云散,利则进,不利则退。” “这不过是在试探车阵的虚实和消耗我阵中的箭矢罢了,他们很快就会抓住机会发起猛攻,传令下去,严守本阵,不得擅自追击。” 29、斩首 交战两刻,叟兵进退聚散、引诱敌人的战术用得炉火纯青。 怎奈老将邓艾熟稔与其交战多年的蜀军伎俩,命令中军魏卒坚守阵地,不得擅自追击。 姜绍与李、毛两名叟兵都尉眼见诱敌无效,只得等到尹安的部曲赶到后,才正式对魏军中军的三层车阵发起进攻。 尹安部曲再次充当前锋,他部下的甲士手持大楯、长矛,结阵步步推进,正面压上了魏军车阵,与严阵以待的魏卒展开厮杀。 后续步卒紧随而上,七手八脚合力搬开两边的车辆,想要突破魏军设下的重重障碍。 邓艾此时中军所在的魏卒不多,减去将吏、佐史、令骑等一干人员,披甲之卒不足千人,但胜在精锐,且由统帅亲率,士气颇高。 虽然遭受蜀汉军队突击,但他们仍然前仆后继、顽强地守住阵线,击杀搬车的敌卒,使得蜀汉军队无法迅速突破。 倒是尹安部曲不久前刚经过桥头血战,又一路急行军,体力消耗很大。 眼下虽然是主动进攻,在突破一层车阵后遭受重重阻击,被魏军阵型稳稳扼住攻势,再难向前推进。 姜绍时刻关注着战局,知道时下的战机难得,连忙下令叟兵趁势对魏军车阵的薄弱处发起进攻。 他本人更是下了狠心,披甲上阵,带着亲兵一同加入战斗,头也不回地朝吹号的亲兵吼道。 “我不死,号角不准停!” 在这个时候,任何煽动与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有铁与血,才是无畏者的真实证明。 ··· 如邓艾所料,叟兵的之前稍挫即退的表现只是在示弱诱敌,他们在全力进攻的号角吹响后,奋不顾身地朝魏军车阵发起猛攻,战不旋踵,凶猛如虎罴,再无半分退避之心。 都尉毛虎身披重甲,手持铁链枷和藤牌,带着一队披甲叟兵冒着箭矢率先陷阵,他们身后的叟兵紧紧跟随,在逼近距离后迅速抛掷短矛、投石,对车阵后的魏卒进行杀伤。 这一波的投掷杀伤尤为关键,短矛和投石对车后的披甲魏卒仍然有很强的杀伤力,叟兵正是要趁着这波打出来的破绽,集中兵力突破车阵。 在短矛、投石击杀前排手持长戟的披甲魏卒后,叟兵合力搬起两辆武刚车,倒转车头,以车攻车,猛攻魏军的车阵,一鼓作气,径直冲开了魏军车阵第二道防线。 但很快,冲阵的冲车就被魏卒用其他侧翻的车辆封死去路。 眼见多名叟兵推不动车具向前,反被魏卒的长戟刺翻在地,怒发冲冠的毛虎一发狠,在身边叟兵的助力下跳跃上车。 其他叟兵也有样学样,陆续借力跃上车阵,居高临下举着铁链枷、铁椎对着魏卒头上一阵乱打,强势击退了魏军的长戟甲士。 只是后续来不及有更多叟兵翻越第三层车阵向前,前仆后继的魏卒就如潮水般向前涌至展开阻击。 他们用盾牌抵挡铁链枷颇为不利,干脆埋头拼命,不采取防御,只使用长戟敲割居高临下的叟兵的大腿。 面对密集的长戟,很多叟兵们下身无片甲遮蔽,手中藤牌无法抵挡下三路,只能拼命向前朝魏卒甲士一顿乱打。 但一寸长一寸强,在无法迅速展开近战击破敌阵的情况下,终究是魏卒甲士占据优势,他们使用长戟相互配合,不断收割叟兵的性命。 眼见身边的叟兵接连倒下,同样腿上负伤的毛虎目眦尽裂,他怒吼一声将铁链枷抛出,掷中前方一名魏卒甲士的头部,那名中招的魏卒甲士惨叫一声,当即仰面倒了下去。 好一个毛虎,趁此机会,只见他手持盾牌,奋不顾身地向前跳跃,竟是以身体为武器,整个人径直从一具侧翻的车具上摔入魏卒甲士的阵型中,瞬间就砸翻了好几名魏卒甲士。 有了魏卒身体做缓冲,头脑一阵眩晕的毛虎尽管痛的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很快翻身爬起,不顾身上的伤势,借着四周魏卒猝不及防的时机,拔出腰刀疯狂砍杀手持长戟的敌军。 被他这么玩命一搅乱,原本相对整齐的魏军阵型出现了一阵混乱。 有的魏卒拉开距离躲避状若疯虎的敌人,有的魏卒抛下长戟换上短刃迎敌,原先如林向前的长戟一下子变得稀疏。 余下的叟兵见状纷纷效仿,踩着车辆向前跳跃,舍生忘死地扑入敌阵。 只是他们当中一些人就没有毛虎那么幸运了,有的摔入敌阵后就没能再站起来,有的直接撞上了几支长戟,被戟刃刺穿身体,那些叟兵痛苦得像濒死野兽一般哀嚎起来,声震四野,破碎的身体却仍然作出向前冲的姿态,令魏卒骇然变色。 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尸横遍地,激烈的战斗让双方伤亡惨重。猪突豨勇的叟兵最终以血勇之气击垮了魏军甲士的长戟方阵,不计代价长驱直入,一口气突破了魏将邓艾指挥布下的三道车阵防线。 再扫眼看看面前的战场,防线崩溃的魏卒惊慌地向后撤退,距离不足百步的魏军中军大纛摇摇晃晃,似乎被剽疾轻悍的蜀汉军队所吓到,正要避开叟兵的锋芒,朝着反方向撤退。 “杀啊——” 浑身是血的毛虎继续冲杀开路,直扑魏军中军大纛。 却不想魏军中军一声号响,无差别攻击的箭矢接连激射而出,面前的魏卒、叟兵纷纷倒下,披重甲的毛虎瞬间也身中多箭、流血不止。 身上多处负伤的他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在了冲锋路上,伤重难行的他卧在一旁的尸堆上,仍然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持刀执盾、紧随其后的李环见状,顾不得其他,挺身而出接替了毛虎的位置,指挥破阵的叟兵向前突击。 他们在拉近距离后也投掷出剩下的所有投矛,杀伤了一批魏卒甲士,然后狠狠地扑上去,与大纛前的魏军将士展开白刃战。 姜绍使用长矛奋力刺杀了一名脸色惊惶的魏卒,他明显感受到了面前魏军濒临崩溃的状态,虽然魏军顽抗将士还在战斗,可他们已没有了咄咄逼人的锐气,剩下的只是挣扎的无力感。 就像身边仍然有一些将吏簇拥护卫的邓艾,虽然一时间还没有蜀汉士卒能够冲到他的面前,可他的老脸上已露出了气急败坏的死衰之相。 胜负一线,就在眼前。 可当姜绍欣喜不已地想要抓住胜利时,战场上再起变局,一支飞奔赶至的魏军从斜刺里冲向了姜绍军队,想要打断蜀汉军队的最后一击。 是邓忠带着王颀、田续两部一些魏军先杀到了! 负责右翼魏军进攻的邓忠眼见中军背后遭袭、老父面临危险,瞬间方寸大乱。 心急如焚的他将指挥权交给一线的将校,自己抽调兵卒亲自往回救援,沿途汇合了王颀、田续两部抽调回来的人马,然后不顾一切地杀向姜绍军。 孤军深入的邓艾军麾下骑兵不多,可这个时候救父心切的邓忠直接带着少数骑兵不管不顾先冲入敌阵。 深陷敌阵的魏军骑兵险象丛生,可也及时阻遏了蜀汉军队的攻势,为后面赶来的魏军步卒争取到了时间。 “校尉,怎么办?” 战斗还在继续,身边将士的眼光却齐刷刷地看向了姜绍。 战场上瞬息万变,若不及时调转兵锋抵御魏卒,他们就面临着被魏军步骑从侧后方包抄歼灭的巨大风险。 “不要管,跟我冲,杀了邓艾,夺下那面大旗!” 姜绍来不及多余的思索,几乎是一咬牙就做出了生与死的决定。 这一次冲锋,他越众而出,带队冲在了最前头,与迎面的魏军中军将士兵刃相接,奋起余力又刺翻了一名魏军军官。 李环等蜀汉将士眼见主将的奋起神威,人心振奋,纷纷不顾一切向前呐喊冲杀,势必要斩将搴旗。 “嘣——” 突然,敌军的一支箭矢射向了姜绍,只见他冲锋的身躯瞬间一顿,猛地驻矛在地,身形摇摇晃晃,看起来像是要倒下的样子。 “校尉——” 亲兵们想要救回姜绍,却听身上中箭、脸色大变的姜绍一声嘶吼。 “不要管我,继续向前!” 姜绍有铠甲扛着,咬牙坚持着不让剧痛的自己倒下,只命令自己麾下的军队向前。 身边的蜀汉将士在他的命令下继续向前冲锋,杀得魏军将士节节败退。 魏军中军大纛下,面对近在咫尺的蜀汉兵卒,依然屹立旗下、不避矢石的邓艾手按马鞍,放下角弓,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在他壮年之时,刚刚这一箭早已取了那几十步开外身先士卒、鼓舞士气的敌将性命,可现下却—— 这难道是命中注定,身经百战的自己,一着不慎,竟是要折戟沉沙,让无名竖子扬名立万。 “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不容得老将邓艾再加感慨,只听有疾风声动,一道黑影袭来,他来不及反应,只觉面上一阵剧痛袭来,闷哼一声就仰头摔下了马。 身边的魏军将吏见状无不变色,纷纷搀扶、抢救中箭落马的邓艾,整个中军大纛下乱成一团。 原来姜绍的亲兵姜由基一路紧跟姜绍,虽然近战射术毫无作用,却一直没抛下手中弓箭。 此时瞥见敌军大旗下刚刚射伤姜绍的敌将同样露出破绽,当即张弓搭箭,就在杂乱的两军混战之中,发挥自己远超常人的射术,嗖的一箭将敌将射下马来。 冲杀在前的都尉李环看到这一幕,虽然不确定落马的敌将到底是不是邓艾,却仍然借机扯着干燥沙哑的嗓子大声高喊。 “邓艾已死!” 30、秘事 绵竹一战,注定是魏伐蜀战争中最关键、最惨烈的一场战斗。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的魏、蜀军队在战场上浴血厮杀,无数将士死伤惨重、碎首糜躯。 双方军队的统帅同样遭受了伤亡。 战局更是一波三折,使置身战场之人惊心动魄。 先是诸葛瞻以为扼住了魏军的攻势,不甘心一味死守阵线,想要组织两翼反包抄进攻的魏军。 结果却被邓艾趁机抓住了破绽,派出了牵弘蓄势已久的三千精兵,一举击破诸葛瞻的中军大阵。 就在魏军陆续击溃诸葛瞻麾下各部的情况下,过河突破防线的姜绍军突然杀到,长驱直入从背后对兵马尽出的邓艾中军发起致命一击。 尹安部曲、叟兵与邓艾中军展开激烈搏杀,强势突破魏军车阵。 关键之时邓忠率骑兵驰援杀到、姜绍中箭再度让战局风云变幻,所幸蜀汉将士用命、姜由基善射,最终以魏将邓艾中箭落马、魏军中军大纛被叟兵夺下的战果奠定了蜀汉军队胜利的基础。 击败邓艾中军的姜绍军来不及喘息,旋即与邓忠的兵马混战,一时之间战局又僵持起来。 姜绍军与邓忠兵马杀得难解难分,另一边战场诸葛瞻军虽得姜绍军驰援而有所起色,但阵型溃散,失败终究不可避免,战败的将士死伤遍野。 除了邓忠指挥的魏军右翼因为缺少将领、抽兵回救被黄崇抓住机会率军击退之外,魏军其他兵马都顺利达成战术目标,击溃了当面的蜀汉军队阵型。 张遵战死,拼命发起反攻的诸葛瞻没于阵中,豕突向前的师纂和击溃中军大阵的牵弘二将合力又将诸葛尚击败,还派兵一路追赶着蜀军败卒入城,趁势夺取城墙。 眼见艰难击退魏军一翼的黄崇部也要被魏军吞没,这时候扛着姜维中军大纛、后续过河赶到的徐遵、范周、侯猛、杨飞龙等人的军队发挥了生力军的作用。 假大纛是尹曜的主意,由昨夜营中匠人临时连夜赶制,做工、用料粗制滥造,当不得真,只能远远挂着。 他们与姜绍合兵一处击溃了魏军,阵斩陷入重围的邓忠,取得了战场上的第二桩重要战果。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战斗的激烈程度急剧下降,各自击溃当面之敌的姜绍军、魏军在人马悲鸣、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重新对峙。 黄崇部独力难支,又无法回城据守,只能收拢溃卒,脱离战场向姜绍军靠拢。 魏军这边同样也不好受,师纂、牵弘他们虽然击败了诸葛瞻军、夺取了绵竹,可田章部、邓艾中军、邓忠回援兵马都被突然过河杀到的姜绍军先后击溃。 邓艾中箭、邓忠战死的不良影响开始蔓延,这就像是一个全力挥拳击倒面前敌人的勇士,突然被人从背后掏了心窝一样,瞬间六神无主,群龙无首的魏军一时间士气大跌,进退两难。 师纂起初倒是将信将疑,有心取邓艾而代之,想要统率魏军将士再战一场,击败从后面赶来的姜绍军。 奈何多数将士都是邓艾的征西军旧部,等摆脱战斗中疯狂状态的魏军将士们发觉敌将姜维大纛出现,而自己一方失去统帅、中军大纛也落入蜀军手中后,恐慌情绪很快就弥漫全军。 士卒们如丧考妣、将校们各怀心思,师纂无法重新凝聚全军人心,他面对长驱直入的姜维军队,胸中那一点胆气顿时风消云散。 军已丧气,兵将踟蹰。 最终,魏军将校眼见士气低迷,竟昏招迭出,缓缓向绵竹城墙靠拢,想退入刚刚夺取的城池重新整顿兵马。 一直强撑着伤情的姜绍见强敌暂退,汉兵亦成疲兵,将士伤亡惨重,本来也想麾众退却,不料向己方靠拢的黄崇突然跑了过来,不顾一切死拽着姜绍坐骑的缰绳。 他也不认姜维还是姜绍,声称眼下两军力竭,胜负就在一线之间,蜀汉军队万不能后撤,奋起余勇发起猛攻才有望夺取胜利。 姜绍看着马前浑身浴血、状若疯癫的黄崇欲言又止。 诸葛瞻已经败亡,自己成了汉军残部反败为胜的救命稻草,黄崇的激烈情绪可以理解,但自己也要对麾下连续作战、已成疲兵的兵马负责。 拼尽最后力气再豕突一波,一旦吃不下眼前的魏军,那就是在自寻死路了。 这道军令姜绍实在无法轻易下达。 后面赶到的徐遵、侯猛等人围了过来,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眼巴巴看着姜绍,在这个格外紧张的时刻,他们也不敢帮姜绍做决定。 也不知道经过了几个呼吸,眉头紧锁的姜绍终于下了决断,他大手往后一挥,下达了最新军令。 “先稍稍引退,等他们前头进了城门再打!” 终于,佯装撤退的姜绍兵马交替向后,却在魏军前队开始入城时突然擂鼓进攻,趁势发起猛攻,不顾一切追入城中与魏军展开巷战。 两军又厮杀一阵,魏军终究丧气,再次先退,双方各据城中一角,陷入了僵持对峙。 中箭负伤、身体虚弱的姜绍到这时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暗呼侥幸。 幸好之前的冒险一击解决了魏军首脑,虽然不知道邓艾是死是活,但好歹是打掉了魏军的脑袋和一半胆气,要不然这仗绝对打不到现在。 别看战场上敌我双方好像是旗鼓相当,可姜绍这边人数多的是惨败一场的诸葛瞻麾下军队,加上尹安部曲、叟兵损失不小,这些蜀汉将士短时间内是打不了仗了,只能捡便宜打顺风仗,在后面帮忙摇旗呐喊,姜绍真正能依靠的,还是自己原来的营兵。 若是邓艾还清醒,他一定能看出姜绍军的外强中干,全力一搏,鼓舞魏军士气再打一场。 可师纂等魏军将校却没这等明见和决断,军中士气低迷,他们不敢再拼死一战,也无法避开姜绍军回到后方的大营,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地向绵竹城撤退,想要依托城墙休整人马。 孰料这支难缠的蜀军抓住机会继续进攻,竟是大胆追击入城展开巷战,逼得师纂等人的兵马难得间隙进食、歇脚。 当然,姜绍其实也怕当下就与魏军决战,己方攻入城中已达目的,无险可守、得不到休整的魏军再难挽回败局。 这时一味强攻胜负难料,还不如拖住魏军。孤军深入的他们既失大营,又丧统帅,时间一久,军心离散,到时候再发起进攻,魏军必是一触即溃、土崩瓦解。 而自己一方的将士,既然夺得战场的主动权,就要抓紧时间分批恢复体力,紧锣密鼓准备最后的决战。 最后的这一场战斗,是残阳斜照时分在城中多处打响的。 稍得喘息的魏军将士在最后的战斗中表现更加失常,几乎从一开始就是被蜀汉军队一路横推压着打。 虽然中途师纂等魏军将校几次带兵发起反冲锋,可都被姜绍的本部营兵击退,最后不得不灰溜溜收拢败卒紧急撤退,就像是丧家之犬般夺门南逃。 而姜绍军虽胜,却也再没有余力可以继续追击脱离战场的魏军,只能够象征性追赶一阵,然后就收兵返回绵竹。 ··· 入夜,绵竹城外的营地。 散发着炉火暖意的营帐内,姜绍卧在一张铺着柔软丝被的长胡床上,一边伸出右手往食盘里面抓肉吃,一边斜着眼看着聚集庆功、吃肉喝酒的军官们咧嘴笑。 伤口处不时传来的疼痛,让他的笑容都变了形。 尽管敌将箭矢没有射中他的心脏,也伤到了他的左臂,需要迅速救治,战后医匠取出箭簇、处理伤口,却没能够较好缓解伤痛。 这左手可千万被废了,它对自己来说不知有多重要。 姜绍龇牙咧嘴地想道。 战后,尹曜、范周负责继续在城中清剿战场,徐遵负责配合黄崇部收拢溃卒,侯猛带兵攻取了兵力空虚的魏军大营,收获颇丰,自己因为城外附近房舍都被战火摧毁,所以临时停驻在李球营中。 此役蜀汉军队损失惨重,这里也成了诸多负伤蜀汉将校的临时救治点。 尹安、李环、侯猛、杨飞龙几人兴冲冲带着酒肉前来,名义上是看望姜绍伤情,实际上就是要拉姜绍一起庆贺胜利。 军中本就枯燥严苛,士卒们经过连日来的行军奔波、浴血奋战,身心俱疲,短时间内情绪骤然波动、狂欢庆祝并非好事,应当休整恢复状态为主,姜绍暂时没有下令大肆庆祝,这几人只好试探性地小打小闹。 姜绍不置可否,默许了他们在自家帐中吃喝胡闹,他知道这些带着部曲的糙汉子的辛苦,要适度让他们宣泄压抑多日的情绪。 这些来自汉、叟、氐不同地方的军官经过这一战,团体间气氛融洽了一些,一直不苟言笑的尹安脸上多了笑容,貌合神离的杨飞龙态度也有所转变,他甚至当众用粗犷的嗓门给大家表演白马氐人的民谣。 听着杨飞龙的民谣,李环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夜梓潼城内白马氐女子的美妙之处,他咧着大嘴,举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跳起了南中的舞蹈,与唱歌的杨飞龙相和,还硬拉着其他人一同参与。 看着手舞足蹈、憨态可掬的麾下军官,姜绍哈哈大笑。 只是笑过之后,难免又联想到了蜀汉的国事,九死一生避过了被历史车轮碾为齑粉的厄运,不知不觉间,他整个人的状态逐渐发生转变,心底某种东西在悄无声息中剧烈地扩张着。 也不知道剑阁的军情怎么样了,成都朝堂波诡云谲,遭受战火波及的郡县民生凋零,那支夺路南逃的魏军,生死不明的邓艾,以及遥远的吴国军队······ 心事重重的姜绍只觉一阵阵倦意袭来,很快就在嘈杂的歌舞声中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只希望梦中没有厮杀和痛苦。 ··· 模模糊糊中的梦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绍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 他模糊睁开的眼睛有些不舒服,但还是一个警觉在胡床上翻起身,来不及伸手去拿兵器,手臂上的伤痛让他脸上肌肉不由得颤动几下。 “兄长,没事吧。” 站在帐中的尹曜轻声问道,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姜绍没有回答,转身看向身边人姜由基,刚刚是他唤醒了自己。 至于李环、侯大目等人已经不见踪迹,案几上还有残留的狼藉。 “现下什么时辰了,出了何事?” “寅时三刻刚过,是曜有紧要之事要连夜禀报,这才惊扰了校尉。” 尹曜插话道,姜绍仍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才点点头,让姜由基去帮自己拿条热手巾,竭力让脑袋清醒的他又指了指一旁的马扎,示意尹曜坐下谈话。 “季照,坐。城中出了何事?” “。。城中一切安好,只是发现了一桩机密,其中牵扯重大,故不得不连夜禀报。” 31、烛影 刁斗声声,烛光摇曳。 身上多次受创的诸葛尚仰面躺在榻上,案上搁置的饭食已经变凉。 帐外阵阵夜风刮过,呼啸作响,仿佛是今日阵中千军万马鏖战之声;如怨如诉,又仿佛是兵败之后蜀汉将士哀嚎悲泣之音,让他心神紊乱,久久无法入眠。 每一次闭上双眼,诸葛尚脑海里都忍不住浮现出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幕幕: 就在不久前,自家踔厉风发的父亲还在与自己计划国家大事,那时候,久负盛名的诸葛子弟是炙手可热的朝堂栋梁。 可如今,绵竹一战将诸葛家一切雄心壮志都埋葬,自家父亲及众多蜀汉将士阵中战死,只剩下自己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实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如何接受蜀中父老的眼光和评议······ 突然,帐外有士卒靠近高声禀报,说姜校尉前来拜访。 夜深人静,不速之客。心乱如麻的诸葛尚愣了一愣,一时间脑袋还转不过来。 在今日之前,他还不知道大将军姜维有这样一位假子,但现下,绵竹一战蜀汉军队赖得姜绍军驰援才转危为安,自身又为人所救、寄人篱下,多处被创的诸葛尚不敢怠慢,勉强支撑起身,离榻相迎。 “君有伤在身,不必拘礼,请上榻。。” 带着帐外寒风涌入的姜绍落在诸葛尚眼里是一名身着戎服、方脸短须的青年军汉,步履稳健,手臂处衣物下有明显凸起,应该是在战斗中负伤了。 对方的脸上毫无倨傲之色,言语客气,心中悲怆的诸葛尚仍然坚持行礼道谢后才返回榻上坐下。 等到姜绍落座询问己方伤情时,他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言称自己身上的伤势无碍。 瞥了一眼诸葛尚身上伤布隐现的血迹,姜绍心知对方颇为介意,不再多说,转言谈起了前线战事和自己带兵一路南下、驰援绵竹的事迹,然后又说了魏军残部向南逃窜的问题,询问成都各城的城防武备情况。 避开敏感话题,缓解初次见面的不适,两人落座展开交谈后,帐中氛围尚可。 虽然不知道姜绍深夜来访的用意,但听姜绍说起他自己一路南下驰援的事迹,诸葛尚还是耐心倾听,认真与之交谈后方形势,并下意识地宽慰对方的忧思。 “校尉无需多虑,钟会大军既被阻于剑阁之外,敌将邓艾又折戟此地。在内成都兵精粮足、固若金汤,在外吴国兴兵相助、可为强援,魏贼败象已露,兵马虽多,无能为矣!” 诸葛尚以为无需多虑,不料姜绍却脸现异色,他摇摇头,说出了与诸葛尚迥然不同的判断。 “吴军擅用舟楫,每每在春夏江水高涨之时,乘船北上伐魏,而时下已经入冬,吴军舟师难有用武之地,岂能为我蜀中强援?” “若想要击退魏贼大军,还是要靠我蜀中万众一心、全力对外。只是萧墙之内仍有大患,恐怕——” 听到吴军不足为强援之时,诸葛尚心中一动,这类话语他也曾在自家父亲与黄崇、李球等将佐私下商议军事时听过,但还是抿抿嘴没有开口。 直到姜绍说到“萧墙之患”时,他终于忍不住皱眉打断姜绍的话头,反问道: “什么大患?” 姜绍看着诸葛尚,脸色严肃,没有当即回答,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 “黄皓、阎宇!” 诸葛尚脸色骤变,未待开口,姜绍已痛心疾首接着说道: “黄皓阉人丑类,弄权朝中,满朝公卿不能制,如今又有阎宇带兵入都城为其爪牙,权势熏天。内有阉丑小人充斥庙堂、构陷忠良,外有强敌压境、兵临城下,这国事还能有何作为!” “校尉莫要妄言国事,朝中何至于此!” 诸葛尚年纪虽轻,长在权门,自然明白黄皓以一介宦官能够在朝中翻云覆雨,多年来屹立不倒,背后依仗的是什么。 至于大将军姜维与黄皓、阎宇等人之间多有龃龉,身为大将军假子的姜绍政治偏向明显、言语夸张,他这颇具煽动性的话语是断不足取信的。 “君置身其中,难道一点都不知情么?” 姜绍紧盯着诸葛尚不放,态度强硬,语气横厉,从怀中掏出几封绢布密信放到了诸葛尚的面前。 诸葛尚犹豫一下,还是伸手展开密信,信中内容让他一经浏览顿时眼皮狂跳,黯然无语。 这几封密信都是诸葛瞻与董厥、阎宇等人联络往来的信件,信中谋划针对的正是在外抵御魏国大军的姜维。 他们合谋想要在战后借机将姜维召入成都控制起来,明升暗降解除兵权,逐步搜集罪名,翦除姜维羽翼。 这本是诸葛瞻军中的至高机密,寻常之时别说姜绍,就连诸葛尚都无法触及,但如今兵败如山倒,这些被视为军中机密的重要文书沦为无主之物,轻而易举就落入到了有心人的手中。 “信中阴谋,令人触目惊心。大军压境,国家形势危急至此,全赖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方得保全,尔等还想要坏我国中的万里长城!” 姜绍目光如炬、杀气腾腾,每个字像利箭一样射向诸葛尚的心脏,让他一时间如坐针毡。 这些朝堂争斗他原本涉足不深,针对姜维的阴谋诸葛瞻也没有让他参与,但此时诸葛尚伤重在身,脸色黯然,仍难减傲气,面对手握“证据”的姜绍,也不屑于解释撇清,而是默认下来,反问道: “你想做什么?” 姜绍看着诸葛尚的眼睛,毫不回避,起身肃然行礼道: “君家世代忠良,誉满蜀中,观此朝中乱象,怎不痛心疾首,敢请上从天意,下顺民情,扬明旗帜,率众回朝,逐君侧之佞臣。” “荒谬!” 诸葛尚原本以为姜绍威压自己,是想“报复”诸葛家,没想到竟从他口中说出这种话,顿时又惊又怒,一下子跳了起来,厉声怒斥道: “君尊臣卑,焉能以上犯下,你一介小小校尉,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难道不怕杀头、祸及家人么?” “当然怕!我父子披坚执锐、死保蜀地,可在战场上击退魏贼大军之后,却仍难逃朝中暗箭,左右都是一死,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何惧?” 姜绍针锋相对,身上的气势明显强过诸葛尚,帐中两人站立对峙,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各怀心思。 诸葛尚六神无主,似乎没捉摸不透咄咄逼人的姜绍背后到底还有什么。 姜绍则通过一连串进攻,试探出诸葛尚多少知道一些“倒姜”的阴谋,但涉足程度可能不深。 观察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不似作伪,对所谓的大将军姜维一派人马,既不鲜明支持,也不强烈反感。 姜绍以为这位仍然是眼下自己值得竭力争取的对象,于是缓和语气,拱手行礼道: “诸葛丞相于家父亦师亦父,其北伐所上的《出师表》字字珠玑,其中‘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等句,绍熟读在心,当今国中弊害之首与桓、灵之时相似,皆在宦官为害朝中。怎奈衮衮诸公视若无睹、碌碌无为,任由国事糜烂,这才有了今日魏贼趁虚而入、兵临城下之祸!” “君才兼文武、家声远扬,当此之时,若能勠力同心、为国锄奸,凭此偌大功绩跻身庙堂之上,再振家声,告慰父祖之灵,利国利家,岂不美哉!” 姜绍的弦外之音已经很明白了。诸葛瞻战败,诸葛家在国中由盛转衰,不管是继续与权势熏天的宦官暧昧不清,还是选择明哲保身,都难以挽回颓势。 眼下唯有与朝堂上处于弱势的大将军一派合作肃清阉党,才有机会跻身庙堂,重振家声。 怎料诸葛尚听完没有反应,只是露出冷笑。 等得姜绍火气上涌时,他嘲笑的声音才响起。 “姜校尉,你口口声声说当今国中之弊,首在宦官,可蜀中黄口小儿都知道,姜大将军连年兴师北伐,虚耗国力而无功,这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之祸,又岂能没有你父子的一份功劳?” “你们不过也是想借此战翦除异己,顺带战后将各种罪名转嫁在他人身上,以消减蜀中父老对你们穷兵黩武的怨气罢了。而你更是欺我年幼,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鼓动人心,想要将我诸葛家拉上你们的战车。” “若是这样,那你未必太小看我诸葛尚,太小看诸葛家了,诸葛家世代忠良,以匡扶汉室为己任,焉能与你们合谋,多言无益,校尉自便吧。” 姜绍此时闻言怒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渐渐凸显。听了这些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终究是有些冲动了,也小看了诸葛家这个年轻人了。 今晚刚刚经历一场血战,以为可以稍得喘息的姜绍意外得知了朝堂上战后诛灭姜大将军的阴谋。 这来自背后的暗箭令他不寒而栗,内心一时间愤懑悲痛,自己浴血奋战、拼死拼活,岂能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落得个走狗烹的悲惨下场。 若是诸葛瞻尚在,就算他得到了这些密信,也绝不会想要开门见山、坦诚破冰,与诸葛家寻求联手,但原本看起来心神大乱的诸葛尚给了他冒险一试的想法,这才会深夜前来,尝试交心一晤。 可惜诸葛尚虽然内心迷茫未定,但还是本能拒绝了他,而且从他刚才的冷笑,姜绍也确认了诸葛尚心中的轻蔑和疏离,这一切都让他身上戾气更加强烈。 眼下是图穷匕见,自己骑虎难下,岂能就这样转身离开。 他指了指帐顶,遥敬南面,怒气难掩。 “我父子继承先帝、诸葛丞相遗志,何尝不是以兴复汉室、攘除奸凶为己任,无数次在沙场上舍生忘死,至今家父仍在剑阁死死挡住魏国大军南下,却要被当作是蜀中罪人?朝中诸公战前耽误军机、临战望风而溃,却能够高谈阔论、指责他人,若这世道真是这样,那也该是时候变一变了!” 诸葛尚听出了姜绍言语中的威胁,他这会也意识到帐外的蹊跷之处,脸色变幻,虽然内心同样愤怒,却不敢再轻易开口。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半响,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对峙终于让诸葛尚再也忍受不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吐出字音。 姜绍脸色铁青,拔剑驻地。 “今夜之事,事关国家大事,出得我口,入得君耳。成则一荣俱荣、家国同兴,败则家声尽隳、身败名裂,君若同心戮力,自当歃血结盟、约为兄弟,若执迷不悟、反向而行,则立为雠寇!” ··· 这一夜,屏退他人,亲自披坚执锐在帐外守护的尹曜印象深刻,他记得当晚的冷风是寒彻铁衣,令他不禁连打几个寒颤,但心知事关重大的他却寸步不离,随时准备冲入帐中。 那时候,帐中烛影摇晃,两个人影对峙而立,愤怒的声音越来越高,甚至有几句都飘到尹曜的耳中,令帐外待命的他一边冷得跺脚,一边内心着急。 当时似乎是姜绍的人影拔剑驻地,说了什么话,然后过了一会,诸葛尚的人影也移动说了什么,似乎依稀有一句“自为之”的话。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32、邓艾 虽然蜀汉军队在绵竹城外挫败了孤军深入的邓艾军,但邓艾军仍未完全覆灭,北道被断的魏军败卒斩关南窜,依旧有为祸蜀中腹心之患。 姜绍军长途跋涉驰援,到了这一地步,宜将剩勇追穷寇,必须继续追击,争取将邓艾军余下部曲歼灭在京畿范围之外。 向剑阁快马送去告捷的文书、缴获的大纛和斩下的邓忠、王颀等敌将首级。短暂休整两日后,姜绍留下尹安与黄崇一起镇守绵竹、安抚人心,以战后紧急扩编的徐遵骑兵为前锋,自己带伤上阵,率领其他兵马为后继,继续南下追击。 绵竹之后,成都北面再无险隘,皆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坦途,辎重尽失的魏卒逃窜速度很快,姜绍当日在行军途中,就得知了蜀地雒县沦陷的噩耗。 这让姜绍与麾下将校在马上交谈,唏嘘不已。 这座可是号称“仁者之师、所向披靡”的先帝刘备都要围攻近一年才能打下来的蜀中坚城,没想到这么快就沦陷了。 姜绍算是明白当下蜀汉国中的武备是松弛到了何种境地,难怪原先历史上的邓艾军能够在击败诸葛瞻后,一路横推,轻易而举地杀到成都城下,吓得刘禅君臣仓皇出降。 纵观五十年来,当创业未半的先辈先后逝去,偏安一隅的蜀中腹地逐渐滑入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深渊。 身为后辈之人的蜀中文武压根就不会想到远在国门之外的魏军能够这么快就杀到眼前。 文恬武嬉的他们在遭遇突如其来的魏卒时,手足无措,各地城邑宛如地动山摇,迅速爆发了大小程度的骚乱,百姓们拖家携口、窜入山林,官吏们或闭城自保,或弃城逃亡,更有甚者,慌慌张张更换旗帜,望风而降。 国家至此,大势已去。 现下靠着姜绍这支军队在力挽天倾,勉强阻击魏军长驱直入、一战灭国的步伐。 姜绍借此告诫身边的将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敌军虽然在绵竹城外战败,但仍存有部分战力,而且敌军名将邓艾至今生死未明,他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打足十二分精神,防止魏军的最后反噬。 诸人凛然,纷纷应诺。 只是到次日,他们就接到了徐遵获胜的捷报。 原来魏军余下兵马南下逃窜,首当其冲的雒县猝不及防,竟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发生骚乱,让魏卒趁虚而入,一举拿下城池。 破城后的魏卒稍得喘息,却因为姜绍军在后,不敢就地休整,于是糟蹋完城中后又迅速南窜。 充当前锋的徐遵骑兵敏锐捕捉到战机,以一百轻骑不惜马力星夜兼程追击,成功在雒县境内击溃魏军后队并咬住邓艾残部,只待后续兵力抵达就能包抄全歼魏军。 得此捷报的姜绍松了一口气,看来一触即溃的魏军的确是黔驴技穷,再不能兴风作浪了。 ··· 新都境内,魏军临时营地。 简陋的军帐内,魏军将校挤在同一处地方,浑浊的空气、压抑的气氛让面部受创的老将邓艾脸色更加难看,段灼小心翼翼观察着主将和其他将校的动静,坐立不安。 他们已经得知断后的牵弘部被蜀汉军队骑兵击溃的事情,听说负责毁坏桥梁道路、阻挡追兵的后队将士们士气低迷,一遭敌骑突袭,即刻崩溃,就连平日里自诩骁勇的牵弘都无力抵挡、丧胆逃窜。 如果这时敌军进攻他们,以军中士气之低迷,没有人觉得能够抵挡得住。 这一路的战败南窜,不得休整补充兵力,除死伤的人马外,兵卒掉队、逃脱的不计其数,全军如今不足三千兵马。 身在敌国腹地的他们,前有城垒,后有追兵,已是濒临绝境,将士们恐怕连死后都无人掩埋尸骨,亡魂无法返回故乡。 而以师纂为首的魏军将校,趁机纷纷发难,将矛头指向了主将邓艾。 昔日威风凛凛的国家名将,现下在自家军中地位都变得岌岌可危。 师纂可不会认为大军战败有邓艾中箭后自己接手指挥屡出昏招的责任,他只会认为,是因为邓艾的贪功冒进、轻入险地,才造成他们一步步走入目前的绝境。 他们是黔驴技穷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内部发难,向重伤的邓艾讨个说法。 虚弱的邓艾面对叫嚷失态的麾下将校,态度漠然。 心如死灰的他知道自家重伤的身躯支撑不了多久,率军长驱直入、一战灭国的宏图壮志已经破灭,长子邓忠战死又给了他内心一个巨大打击,但他心底仍不愿放手,他不愿意放过自己,也不愿意放弃这个疯狂的计划。 这不是为了师纂这些无情枭豺,而是为了争这最后一口气。 他邓艾征战沙场二十载,身经百战,就算死,也仍然是那个能让敌军损失惨重的魏国大将。 “邓征西,将士们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落得如此田地,你就算有伤在身,今日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师纂不耐烦了,按剑站了起来,身后跟随的魏军将校纷纷站起,帐中一时间都是甲衣的铿锵之声。 段灼等人看得心惊肉跳,也跟着跳了起来,伸手紧紧攥住了刀柄。 邓艾却仍然无动于衷,他乜视诸将,发出虚弱的询问。 “今日战败,汝等欲降否?” “降。。”带头的师纂心里一颤,到了这种地步,他自然是想过这个选择,只是军中许多将士与蜀汉军队是死敌,家眷又都在国内,一旦兵败投降,就会连累家中老小遭殃,不到万不得已,没几个人愿意屈膝投降,沦为阶下囚。 师纂是既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也不愿第一个去背负叛国投敌的骂名。 “我等深受朝廷恩德,唯有以死战报国,岂能降敌。。” 过了片刻,师纂才“义正辞严”拒绝了邓艾。邓艾也不屑于去讥讽师纂的色厉内荏,又问道: “那你可有破敌之策?” “哼,可笑。诸人都是因为你才会落得今日这个地步,现下倒来问我?” “那就是没有了。” “我,,,那,敢问邓征西,你有吗?” 师纂语塞,他意识到若再任由邓艾发问,带头“讨说法”的自己反而会被邓艾带入阴沟里,当即恼羞成怒,厉声反问起邓艾来。 “有!”邓艾露出冷笑,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师纂顿时哑然。身后的将校听闻邓艾有反败为胜的策略,瞬间哗然一片,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急切地看着邓艾,眼光中带着期待,已不复最初咄咄逼人只想跟着师纂向主将“讨个说法”的势头。 师纂眼见自己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被伤重的邓艾轻易瓦解,他内心又急又怒,却又不敢当众独自发作,只能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 邓艾不看丑态毕露的师纂,他环视其他人,缓缓举起了一根手指。 “反败为胜的办法只有一个,你们要是不从,现在就可以当众杀了我。” ··· 姜绍派兵增援徐遵,自己率军收复雒县。 经过绵竹的秘事和徐遵的捷报,眼下他的判断有了新变化,邓艾残部已经黔驴技穷,不足为虑,反而是自己趁机收拢民心,为大将军在蜀中腹地树立声望才是当务之急。 姜维名为大将军,麾下拥有数万兵卒,纵横出入两国边境,看似有拥兵自重之势。 但实际上,在外的位高权重恰恰反衬了他在国中的根基薄弱,不管是在朝中,还是在蜀地,他都缺乏足够的人心和名望。 这些年在有心人的攻讦下,姜氏更是被扣上穷兵黩武、耗尽国力的恶名,这甚至已经成为政敌要用来置他于死地的刀子。 要改变姜氏这种穷兵黩武的恶名,眼下的局势只有先从内部破局,而现今自己引兵“驱逐敌寇、收复城邑、恢复秩序、民赖以安”,可不就是一个捷径么。 姜绍还没完全察觉到,经过绵竹之战和诸葛一事后,他此番南下驰援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人的想法一旦太多,做事就不再干脆利落。 进驻雒县后的姜绍也不例外。很快就碰上了这么一桩事情,让南下时雷厉风行的他变得犹豫不决。 徐遵后续派兵押来的魏军使者带来了请降文书,另外还有邓艾的首级。 没错,就是那个令蜀军又恨又怕的魏国名将邓艾的人头。 姜绍让人再三确认,还特意分批找来投降的魏卒,让他们辨认真伪,结果很明确,这就是邓艾邓士载的首级。 按照魏军使者的说法,邓艾中箭重伤后军权由师纂接掌,深入蜀地的魏军一败再败,已萌生投降之心,奈何邓艾执意顽抗,魏军将校迫不得已合力斩杀主将,然后将他的首级作为请降的“投名状”。 看着死不瞑目的人头,姜绍激动过后,心绪如麻。 首先是叹息。 这样一位令敌国闻风丧胆的老将,孤军深入、兵行险招的最终下场竟不是马革裹尸,而是屈辱地死在了自家麾下的手里,实在是令同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自己生出莫名的悲戚。 紧接着,是犹豫和纠结。 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这将极大打击还在剑阁以北的魏国大军士气,勉强稳定蜀中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的混乱局面。 但时下局面的变化也与姜绍原先的预计出入太大。 蜀中面对邓艾入侵的窘迫,已经充分暴露出肉食者之前的短视和无能,撕碎蜀汉君臣“舞照跳、马照跑”的虚假太平。 可成功歼灭邓艾军之后,如何进一步打破不思进取、文恬武嬉的朝堂格局,防御阉党和幕后黑手的暗箭,夺回北伐将士应有的荣耀和权力,实在是颇费思量。 姜绍拿不准,却不得不思考。 因为历史的课本告诉我们,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北伐的胜利果实随时随地就会被政治黑手攫取。 只是姜绍大概没想到,战场上他一时的犹豫,会让原本看似稳定的局势急转而下。 33、孤掷 姜绍犹豫了。 他下令徐遵接受魏军残部投降后,白天在涪县树立恩德,收拢人心,向蜀中百姓展现北伐军队“秋毫无犯,止暴安民”的良好形象,夜晚一边处理军务,一边盘算受降后的下一步动作以及成都城的后续反应。 因为迟迟没有决断,又无法与其他人商量,姜绍只能考虑明日派骑兵送密信往剑阁去,然后顶着快睁不开的沉重眼皮离开案牍,解衣上榻休息。 卯时漏刻未至,睡梦中的姜绍就被姜由基匆匆叫醒。 冬夜的冷风呼啸灌入,瞬间就驱散了室内生火积攒的暖意,加上衣袍蒙着寒霜的姜由基凑到跟前,让眼睛勉强睁开、摸索着衣服的姜绍手脚冰凉,打了一个哆嗦。 好不容易在粗手粗脚的姜由基帮助下穿好衣服,还没等穿戴整齐,姜由基的短促禀报就让姜绍寒彻心扉。 徐遵派遣骑兵急报,邓艾残部今夜有异常动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姜绍心中大急,连忙让姜由基把连夜疾驰赶来的骑兵带进来见自己。 这名神色疲惫的骑兵带来的信息却极其有限,一通询问过后,姜绍只知道了入夜后原本准备投降的邓艾残部有了异常动向,突然选择向西面的郫县方向转进,汉军斥候侦探后迅速回报,徐遵当即率骑兵连夜出击,令步卒为后继,并派人赶来雒县将这一突发情况紧急禀报给姜绍。 难道是因为自己太慢给出受降的答复,让军心浮动的邓艾残部再生异心,想要向西窜入汶山郡? 亲自掌灯观察行军地图的姜绍眼光闪烁,满腹狐疑。 汶山郡原是冉駹之地,蜀汉虽然设置郡县、派遣官吏进行治理,但境内山林密布、羌氐混杂,官方的管束力实在有限,大将军姜维在建兴九年(公元231年)还曾经率军征伐,讨平郡内叛乱,若邓艾残部真的窜入汶山郡,姜绍率军追击的难度将大大增强。 而且,据说在汶山郡也有山中道路通往阴平。 难道邓艾残部想要长征,不,迂回翻越群山返回魏国? 这难度,堪比登天啊。 姜绍吁了一口气,暂时无法确定邓艾残部向西的目的,他只能一面召集麾下军吏紧急军议,一面着急等待徐遵的续报。 长夜难明,冬天的太阳总是姗姗来迟。 等到天色大亮之后,徐遵的续报才再次抵达。 这次的内容很详细。徐遵的骑兵连夜仓促追击,途中遭遇魏卒伏击,本就不适合夜间行动的骑兵失利后撤。等后续步卒赶到,一番夜间混战击溃伏兵,骑兵才继续展开追击,并顺利歼灭其他逃窜在前的魏卒。 只是到这个时候徐遵才发觉,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小部分魏卒,师纂等魏军将校根本不在其中! 意识到不妙的徐遵赶忙回撤,再次派遣斥候追寻其他魏军的踪迹,结果惊恐地发现魏军竟是声东击西,连夜穿越新都辖区,直奔成都方向而去。 经过夜里的这一番折腾,徐遵指挥的步骑人马疲惫,已无法在短时内追上魏军,深感不安的徐遵只能将这个情况向雒县紧急禀报,等待姜绍的下一步指示。 听闻邓艾残部甩开徐遵追击、直奔成都,李环、范周神色各异,下意思将目光地瞥向姜绍。 姜绍脸上看不出阴晴,内心五味杂陈。 自己上当了!原来,魏军这是早有预谋的诈降! 他们的主将邓艾竟然用性命迷惑汉军,成功为自己的余部转移争取到了时间。 而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徐遵也放松警惕,没有趁势合军歼灭他们,结果反被稍得喘息的邓艾残部用声东击西的策略成功骗过,使得局势主动权瞬间脱离姜绍控制。 姜绍不知该慨叹老将邓艾和其部下最后的疯狂,还是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亦或者是埋怨徐遵的错误判断,指责蜀地官吏治下的防务形同虚设。 他只知道,事情急转而下,局势发展脱离原先轨道后,自己的主导权正在飞快远离。 ··· 夜里,成都。 冬夜的寒风在宽阔高大的城楼顶空呼啸着,守值巡夜的阎校尉裹着锦袍、内披皮甲,缓步登上城楼。 他驻足在一根斑驳的圆柱前,一边举目朝黑漆漆一片的城郊远处望去,一边叨叨念念埋怨着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 眼见他神色不豫,周边守夜站岗的蜀汉士卒也小心翼翼起来,大气都不敢喘,篝火旁的军吏也悄悄挪开步子,强作精神陪着他们这位校尉巡视城外动静。 阎校尉看着漆黑的城外,心不在焉,只感叹世事无常,这国家这些年不都还好好的么,怎么说亡就要亡了呢? 是的,亡国这个词汇,是近几日蜀汉朝野提及次数最多的。 当绵竹失守、诸葛瞻军战败的小道消息传开后,不止蜀中郡县,就连成都也陷入到了混乱之中。 一时间传言四起,有说魏军正向成都进发,有说姜维回师救援击败魏军,有说魏军前后夹击夺取了剑阁,朝野之间人心惶惶。 紧接着雒县沦陷的消息传来之后,坐实了魏军南下的事实,城内城外更是骚乱不断,大量百姓窜逃离散,朝堂上的君臣束手无策,凝聚人心坚守成都一事更是无从谈起,倒是巡狩南中或者投奔东吴争议得火热。 听说光禄大夫、大儒谯周更是直言劝谏皇帝陛下投降魏军,避免南狩途中死于小人之手或者投奔东吴一辱再辱的悲惨下场。 汉贼不两立,如今却要投降贼兵,这可是直接把蜀汉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虽说是降是逃,朝堂目前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这种大厦将倾前的诡异寂静现象更让朝野上下陷入无所适从的迷茫之中。 阎校尉因为是后将军阎宇的族亲,多少知道一些朝堂情况,但这种情况下知道得越多,不代表比底层信息闭塞的军民越有明见,相反的,他本身是更加恐惧和迷茫了。 这些日子,成都内外因为大量士民、商贾逃离,表面上的繁华迅速化成了一片萧条,逆旅、商肆空无一人,粮价物价飞涨,大量田宅抛置。 一到夜里宵禁,城郊一片漆黑荒凉,昔日城中百姓点灯纺织、权贵之家通宵宴饮的景象也消减了许多,反而是鸡鸣狗盗之徒作奸犯科的事件急剧增加,搅得成都令焦头烂额。 鉴于城中持续恶化的治安形势,朝堂下令将城外兵力收缩入城,由右大将军阎宇统一部署成都防务。 在阎校尉看来,于公于私,这都是好事。 于公,在诸葛瞻的军队覆灭之后,目前成都战力勉强可靠的只有右大将军从江州带来的三千旧部,只有把这支军队用在刀刃上,成都城防才能够稳固。 于私,右大将军的三千旧部分别由三位校尉率领,阎校尉就是其中之一,阎宇权力扩大,他的权力自然会随着水涨船高。 奈何过了兴奋劲的阎校尉无奈发现,这右大将军的精力,根本就不在成都的城防上面啊! 这两日,右大将军阎宇一门心思扑在了朝堂上,私下里召集朋党、频繁聚会,似乎在谋划其他大事,城防军务全分派给了麾下校尉。 看起来朝堂高层似乎并不怎么上心坚守成都的军事,底层士卒因为军队的纪律性和封闭性暂且还不得而知,察觉到一点微妙迹象的阎校尉内心却是七上八下的,接连睡不好觉。 寒风吹久了,硬着头皮陪伴的军吏又是咳嗽,又是跺脚的,人为制造了一些声响,来打断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阎校尉。 自身也感觉到寒意侵袭的阎校尉回头瞪了吏卒几眼,正打算转身返回城楼内避风,却不料在这时城外突兀响起了金柝声。 金柝,即刁斗。军中刁斗森明,每过一段固定时长都会敲响金柝来传达一切正常的讯息,但这一次,却是城外哨岗发出的示警信号。 循着由远及近的金柝声,城楼上的士卒发现了一支通过城外永平桥并逐渐向城墙靠近的军队。 城外的示警仍然没有升级,这让阎校尉颇为惊诧,但没过多久,他就明白其中原因了。 这支在城外突然出现的军队,是一支显得颇为狼狈的蜀汉军队,但明晃晃打着卫将军诸葛瞻的大纛。 阎校尉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身躯微微颤动起来。 这几日,关于诸葛瞻的传闻有很多,有的说,绵竹一战,诸葛瞻临阵斗死;有的说,诸葛瞻是收拢残部逃走了;还有的说,大将军姜维派兵驰援,和卫将军诸葛瞻合兵击败了邓艾的魏军······ 流言错综复杂,但有识之士还是有基本判断的,那就是诸葛瞻军队战败、绵竹失守应该是错不了的,否则无法解释出现魏军长驱直入、雒县沦陷、驿路隔断等情况。 因为朝堂的应对无方和蜀地郡县长吏的闻风溃逃,造成了地方的持续骚乱和官府系统的瘫痪,加上人心涣散和驿路阻塞,不是孤城却胜似孤城的成都目前已无法及时、准确获知有关魏军和诸葛瞻军的详细情报。 可没想到,卫将军诸葛瞻的军队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阎校尉震惊过后,暗暗咂舌。 昏暗的火光下,这支军队看起来真的很狼狈,似乎印证了卫将军诸葛瞻在绵竹一触即溃、收拢残部逃走的流言。 注:《襄阳耆旧记·卷二·罗宪》:魏之伐蜀,召宇西还,留宇二千人,令宪守永安城。 34、破城 “符令、文书若无误,请速速开门。” “卫将军有紧急军情入城,速开城门!” “尔等欲据城叛国耶?速速打开城门!” ··· 城墙下等待的军队随着时间推移,情绪开始变得暴躁,喊话的次数越来越多,语气愈发不善。 阎校尉听着城下的喊话,额头竟在寒夜里冒出汗珠。他只能指使身边的军吏探头答话,让城下的将士们稍安勿躁,等右大将军的军令到了,守城将士自然就打开城门。 又过了许久,赶去右大将军府邸请令的士卒匆匆赶回,告诉阎校尉今夜右大将军阎宇前往中常侍黄皓私邸赴宴,酒后顺带就在黄府留宿了,此前曾经发过话,任何事情等明天再行禀报。 阎校尉闻言暗叫糟糕,这些日子谋划大事的阎宇多次醉酒留宿黄府,根本无心城防。要是寻常,有右大将军和背后的大人物在,那的确城防的事情自己可以说了算,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拖一拖、压一压。 可眼下是战时,城下的人是贵为卫将军、平尚书事的诸葛瞻,这同样是位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床上还能治公主的大人物,耽误了他的要事,等明日贵人把事情捅到朝堂去,右大将军和大人物未必有事,首当其冲的自己可就要倒大霉了。 阎校尉还想让人再稳住城下的兵马一阵,自己再派人去黄府紧急请示右大将军。 不料城下等待的军队一听还是来来回回这般推脱的说辞,顿时哗然一片,很多将士都剑拔弩张,叫嚷着“城中有变、阎宇意图据城投敌”的说法,要强行攻打城门冲进城去。 城头的守军哪里意料到这种场景,不知如何应付。有的军吏担心与诸葛瞻军发生冲突,后续会给大伙引来麻烦,连忙小声规劝阎校尉暂避锋芒,打开城门遂了城下贵人的心意,免得给所有人都惹来祸事。 阎校尉肠子都悔青了,今夜自己就不该出现在这城楼上。奈何眼下摊上了麻烦,无处可避。他只好勉强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军吏跟城下军队妥协。 没有右大将军军令,这城门万万是不能打开放城下军队通行的,但卫将军诸葛瞻是千金之躯、朝廷重臣,又不一样了。为今权宜之计只好卫将军诸葛瞻麾下军队先在城外临时过夜,卫将军诸葛瞻本人则带少量亲兵入城。 这个法子若成,不耽误贵人的紧要事情,大伙自不必刀兵相见惹出祸事,军队不进城也不会平添乱子,违反无军令不得擅开城门的法纪。 至于卫将军诸葛瞻本人,那是贵人中的贵人,谁敢去追究他宵禁入城的事情,阎校尉也就能够侥幸度过一劫。 庆幸城外极不稳定的军队这次算是给了面子,渐渐在将吏的弹压下平静下来,准备在城外临时驻扎。他们当中只有几十号人和三架车马缓缓抵达城门口,等待城内守卒从内侧打开城门。 近几日军情混乱复杂、大臣无心防务,阎校尉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他亲自下了城墙,指挥将城门半开半阖,自己带着兵卒手按刀兵在门后迎候。 进城的人马见到城门口这般情形,也停了下来,亲兵们开始谩骂城中守卒心怀鬼胎,领头的将领也在不远处当众脱下兜鍪,质问阎校尉是何用意。 当看到火光下为首将领的脸孔时,阎校尉心中剩下的警惕也随即消弭了,他见过卫将军诸葛瞻几次,眼前虽然灯火昏暗,但这名将领应当就是诸葛瞻无误。 放下心来的他面对堂堂卫将军的质问无言以对,只能硬着头皮当众谢罪,好言询问将军亲卫为何护送马车入城。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不该问的别多问。” 阎校尉当面就碰了钉子,他面对这样的大人物也没了脾气,只能陪着笑唯唯诺诺,让人收起刀兵,将城门完全打开,任由卫将军诸葛瞻及其亲兵、车马通行。 心中暗暗猜测这卫将军诸葛瞻怕是打了败仗,不知从哪里收刮上来了奇珍异宝想要贿赂中常侍黄皓,好让那位天子身边的大红人帮他美言几句免去罪责吧。 哼哼,想来这诸葛瞻也不过如此,跟他们差不多,在更大的大人物面前,一样要奴颜婢膝。 虽然暗中腹诽,阎校尉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敬,他恭恭敬敬,态度卑微得就像是一颗尘埃,就差冲上前帮忙卫将军诸葛瞻牵马执鞭,等卫将军诸葛瞻的高头大马靠近时,更是低头哈腰,不敢做出多余的动作。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卫将军竟突然拔刃发难,朝着他当头一刀劈下! “动手——”随着为首将领一声令下,身边的亲卫齐齐发难,朝着城门的守卒疯狂砍杀,他们身后的马车更是兵甲声哗然,一队队被甲持兵的士卒从车门跳出,沿着城门甬道冲杀入城。 “不好,是诈城,快,快来人,关上城门。” 尽管阎校尉一声没吭就被为首将领砍下脑袋,而其他士卒也多被突然发难的将领亲卫斩杀,但少数逃过一劫的蜀汉军士还是连忙高声呼喊起来,临近的蜀汉军队也循声匆匆往城门口这边赶来,与冲入城中伪装敌军展开交战。 只是仓促应战的蜀汉军队表现着实不堪,没一会儿就被那伪装成卫将军诸葛瞻的军士带兵杀散,有车马阻隔的城门更是无法当即关闭。 城外的军队此时原形毕露,高喊着魏军的口号,趁势加快步伐,蜂拥冲入了城中。 “征西将军邓艾大军在此,降者免死,抵抗者格杀勿论!” 这些冲入城中的魏卒口中高喊着“邓艾大军在此”的口号,将措手不及的城门守军一下子就吓垮了。更可怕的是,不辨虚实的溃逃士卒很快就将“魏将邓艾率大军攻入城中”的消息在黑夜中胡乱传播开来。 无数人在梦乡中被惊醒,恐慌的情绪在城中疯狂蔓延,城中的蜀汉军民在黑夜中心惊胆破,根本就组织不起来有效的抵抗。 成都城,终究还是沦陷了! ··· 距离成都城十里左右,一支强行军的军队在官道上匆忙奔走。 队伍中,姜绍骑在马背上,遥望成都方向突然升起的火光,只觉得五内如焚。 最近他因为有伤没有亲身上战场,日子却过的十分煎熬。 头两日是在绵竹战后重整军队、紧急扩编骑兵,第三日行军赶往雒城途中,一直担忧徐遵追击的情况。 第四日意外得到魏军请降的文书和邓艾的人头,就在雒城一边安抚人心,一边考虑明日受降之事。 结果当天夜里出现变故,诈降的师纂率魏军声东击西摆脱了徐遵。于是从第五日一早到现在,与魏军抢速度的他一个昼夜的时间都在奔波行军中度过。 他回头看看人困马乏的部队,抿抿嘴,终究没再下令让将士们加快速度。 军争为利,军争为危。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 为了追上邓艾残部,姜绍率领部队从雒县出发,不计代价开启了强行军模式,中途只停歇整队、短暂进食了两次,这一路赶来直接导致了近一半士卒掉队,他只能留军吏在后方收拢队伍埋头赶上。 目前抵达的一千多名将士,他们的体力也消耗严重。 但相比抢拔头筹的邓艾残部,他的预警和追击仍然是慢了。 “城中情况怎么样?” 迎面碰上风尘仆仆、疲惫赶回的徐遵,姜绍没有赘言,径直询问城中情况。 “天黑路滑,派去绕道抢先的骑兵走不快,没能进城预警。只知道城门一下子就被魏军攻破了,城中火光四起,恐怕宫中也遭到了袭击——” 哨探而回的徐遵十分疲惫,他沙哑虚弱的声音在姜绍耳边响起。 没等他说完,内心烦躁的姜绍在马上一把扯开领子,“见鬼了,莫不是城墙上的守卒都死球了,这也能让没有攻城器械的魏贼杀入城中,传令下去,全军加速入城,不能让魏贼在城中站稳了脚跟!” “且慢,校尉。” “怎么?” 徐遵调转马头与姜绍并行,指了指路上疲惫行军的队伍,低声说道: “魏军已经破城,城中情况不明,将士们人困马乏、身无片甲,士气也不高,若不等后队赶到,贸然攻之,恐怕。。。” “怕个锤子!” 说到这里,一路下来情绪已变得异常急躁的姜绍径直爆了粗口。 他当然知道一路强行军下来,抛弃了全部辎重和多数铠甲,也没有完整休息进食的军队战斗力可能剩不到三分之一,贸然入城与邓艾残部搏杀,难有必胜把握。 但他没有选择,一路走来蜀地形同虚设的防线让他对人心惶惶的成都和宫城内的防务武备不抱多少希望,而一旦宫中的天子落入邓艾残部手中,那就真的是一场震惊天下的斩首行动,被捣了腹心的蜀汉真的就要当场亡国。 他一反常态,厉声许诺战后的重赏,又向附近所有人吼道: “眼下都到了这个地步,全军只进不退,违者立斩。前面火光所在的,就是成都,大汉天子的所在,有卵子的,爬都要给我爬过去,剿灭魏贼残部,进宫救驾,给自己和家人挣个长久的富贵。让天下人都好好看看,我们才是打垮了魏军、救了国家的英雄!” 1、《华阳国志》记载(泰始)四年,故中军士王富,有罪逃匿,密结亡命刑徒,得数百人,自称诸葛都护,起临邛,转侵江原···初,诸葛瞻与邓艾战于绵竹也,时身死失丧,或言生走深逃。瞻亲兵言富貌似瞻,故富假之也。(蜀亡之后,出现了一场假诸葛乱蜀中的叛乱。) 2、《三国志·谯周传》:魏大将军邓艾克江由,长驱而前。而蜀本谓敌不便至,不作城守调度,及闻艾已入阴平,百姓扰扰,皆迸山野,不可禁制。后主使群臣会议,计无所出。 35、覆巢 蜀汉真的要亡了。 形同虚设的蜀中武备,文恬武嬉的朝中公卿,计划投降的丧胆君臣,人心惶惶的士民吏卒,犹如一抔一抔微不足道的黄土将蜀汉的坟墓堆得山高。 蜀中连战连败,谣言四起,官方系统几近瘫痪,成都方面对前线战况不明,最新情报只确认有魏军攻到了雒城新都一带。 邓艾残部则死里求生,连夜利用酷似诸葛瞻的军士王富和缴获的蜀军符令诈开了城门。 在后续的进攻中,他们轻易击溃了城中的汉军,随后只留少量兵卒在城中放火制造骚乱,其余兵卒以汉军俘虏为向导,全力进攻蜀地皇帝所在的宫城。 蜀汉皇宫是依托成都北面城墙修建起来的宫城,背倚武担山,面朝龙堤池,宫殿群面积虽然比不上曾经辉煌一时的长安、雒阳,但城墙高大坚固,也算得上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 奈何守卫宫城的禁军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在全城疯传魏军破城的情况下,许多从床榻上惊醒的禁军将士惊恐地发现,他们这一觉醒来,成都已然易手,哪有心胆再去抵抗。 兵临城下、人心惶惶。穷凶极恶的魏军硬生生撞开了朱雀门,城楼上那些仅剩一丝胆气还往下射箭的禁军士卒见状大乱,顿时作鸟兽散,根本不敢短兵相接、撄其锋芒,只顾着丢盔卸甲、自家逃命要紧。 宫城很快也沦陷在了魏军的疯狂进攻中。 ··· 姜绍军队一鼓作气,突破了几无防御力量的城门,杀入了陷入混乱的城中。 以时下的指挥体系,就算是高组织度的两军夜战都常常演变成毫无组织的混战,就别说是当下鱼龙混杂、人心四散的成都城了。 李环、徐遵等军官忙着整顿入城的军队,防止茫然的士卒们脱离行伍,也陷入到城中的混乱无序中。 姜绍在马上举目环视,多处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近处的惨淡黑暗与远处的炫目火光交相辉映,印象中繁花似锦的都城此刻已沦为人间鬼蜮。 在罪恶的夜里各种混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哭喊声、火爆声,呼呼风声,房屋崩倒之声,百千齐作;远处百千儿哭,百千犬吠,又夹百千求救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 谁也没有想到,虚弱的蜀汉都城,就像一位娇滴滴的妹子,有了姜绍横插一杠,没有屈膝在邓艾的胯下,却仍然屈辱地遭受了魏军的蹂躏摧残。 这样的混乱景象突如其来,如梦如幻,让旁观者目眩耳鸣,更何况是置身其间的人。 “走,去皇宫,所有人跟上,侯军侯带亲兵押后,有乱序、脱队者,斩!” 姜绍深吸一口气,摆脱脑海里的杂念,手中一打缰绳,策马往城北宫城驰去。 ··· 皇城,朱雀门。 宫外高耸巍峨的朱雀阙已经被魏军放火点燃,照亮了整个朱雀门的周遭远近。 被火光照得浑身通红的师纂此时站立在城门楼上,狰狞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疯狂和喜色,他正厉声指挥着魏军将士抓紧时间据城布防。 太顺利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疯狂的计划竟然比老将邓艾预想的还要顺利,高墙深壑的蜀汉都城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从破城到现在,一路杀红了眼的魏军根本就没有遇上像样的有组织的抵抗,他们常常还未冲杀近前,远处心惊胆破的蜀人就已落荒而逃。 只是,这种虚弱和混乱的状况让魏军能够趁虚而入,也让魏将想要擒贼擒王的计划困难重重。 魏军还没杀到,宫中就先出了内乱。有心怀不轨的卫士想要趁机劫持天子刘禅,刀兵交加之下,受伤的刘禅被宦官黄皓救走,整个汉宫群龙无首,陷入混乱之中。 兵荒马乱之下,到处都是逃命的宫人和禁军,冲入深宫的魏军士卒以俘虏引路,却四处搜寻不到蜀汉皇帝刘禅,只胡乱抓到了一些花容失色、粉黛黯然的后宫妃嫔。 那些宫人口中吐出乱七八糟的信息,却没有人能真正说明白天子和他最信任的宦官黄皓跑到哪里去,甚至传言他们已经趁乱跑出宫。 气得师纂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伪帝刘禅,并退而求次派兵去抓刘禅的皇后和太子。 就在这时,他们得知有一支蜀汉军队也突入城中,不消想,师纂等人也知道是那支跟在背后,一直对他们穷追猛打的蜀地军队杀到了。 师纂知道蜀汉的军队一定会奔着汉宫和伪帝刘禅而来,他当即组织魏军在朱雀门布防,并打算故技重施,再让人找来一名俘虏假装成被挟持的刘禅,想要以此迷惑人心,逼迫姜绍撤军。 “城下的人给我听着,伪帝刘禅就在这里,他已经举国投降大魏,尔等寻常士卒还不迷途知返,速速投降么?” 眼见兵临城下,师纂让魏卒拥着假阿斗在朱雀门楼上大声喊话,想要瓦解姜绍军队的军心。 “校尉,事到如今,必须一鼓作气尽快破敌,否则大伙不知宫中情况,久持之下只怕军心会动摇啊!” 马脸阴郁的徐遵凑到姜绍身边,环视周围悄声说道。 他与惊疑的蜀地兵卒不同,相比起天子安危,身为魏国降人的他此刻更关心自家军队的胜负存亡。 驻马而立的姜绍暂不应声,他目光紧盯着城楼上的魏将和天子刘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知道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理,自己断然没有弃械投降的打算。 只是在军中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不知被俘天子真伪的情况下,为后事计,还是要小心试探一番,不能贸然发兵强攻。 当然,若能够借机除掉魏将就更好了,毕竟在比较敌我优劣之后,姜绍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一方没有强攻胜利的把握。 缺乏攻城器械,将士体力耗竭,魏卒困兽犹斗,宫城城防坚固······ 这些主客观的因素在姜绍心中盘算过几遍后,他伸手将姜由基招到身边,悄悄吩咐执行计划······ “汉大将军姜维之子、军中校尉姜绍,请城头魏将答话!” “请城头魏将答话!” 姜绍军队暂时没有攻城,而是向城头魏将要求答话。 等喊话士卒一连喊了几遍,城楼上的师纂这才冒出头来,让身边的士卒传话。 “我乃大魏征西将军司马师纂。姜绍,伪帝刘禅已投降王师,你还有何言?快快归顺投降,,,此时投降,犹不失封侯之位!” 确认了师纂本人后,姜绍这次亲自靠前喊话。“师纂,绵竹一战,胜负已分。如今你虽侥幸攻入成都,可也深陷我大军重围,是插翅难逃了,不如现下开城投降,我还能保你们性命。” “笑话。黄口小儿,不见你们的伪帝就在我手中么,如今蜀地举国皆降,你纵有百万雄师,能奈我何!” 师纂仰面发出了狂妄的笑声,似乎已经控制了天子刘禅,有恃无恐。 姜绍轻轻安抚着胯下越靠近城墙越显得不安的坐骑,仍不放弃,将信将疑地喊话。 “既然你说汉天子已举国归降,那何不让天子就在此处下达口诏,一辨真伪!” “。。。呵呵,姜绍,你休要使诈,这宫城在我手中,伪帝刘禅就在这里,难道还能逃了不成,你若不降,就是要——啊——小心——” 唾液横飞的师纂话还没说完,突然城下一声弦响,一抹寒芒迅速向城头飞来,身边亲卫见状当即反应过来,连忙顶盾护卫将主,同时纷纷向城下暗箭伤人的姜绍等人放箭。 “走!”几乎是听到弓弦声那一瞬间,姜绍就拨马往回跑,跟在身边的几名亲兵赶忙举盾后撤。 躲在人后突然出现射完暗箭的姜由基来不及撒腿,只能弃弓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城头飞向原地的多支箭矢。 原来姜绍口头攻势是假,冒险靠近引出魏将对话,让姜由基伺机而动、暗箭伤人才是真的。 “呼呼——”马股险些中了一箭,战马反而跑得更快,驮着姜绍有惊无险地跑回了自家阵前。 他抬头重新向城头望去,只见人影绰绰,却不见了师纂的身影。 己方有一名跟随的亲兵倒霉中了一箭,姜由基则狼狈地被其他人接应回来,他的脚踝刚刚避箭时崴倒了。 趁着换马空隙,姜绍赶忙挥手让人将他们带下去治疗,正待让人喊话试探城头魏将师纂生死之时,城头已再次传来师纂轻蔑的冷笑声。 “姜绍小儿,竟然暗箭伤人,乃公好好的,就凭你这点小伎俩,能奈我何!!” “晦气。”听到师纂这刺耳的嗓门,姜绍就知道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暗箭伤人的计划失败了,差点还搭进去自己和姜由基等人。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试探出城楼上的刘禅多半是假的。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重新动员城下的将士,准备强攻朱雀门。 “大汉的将士们,某刚刚已经看过,城楼上的定是假天子无疑。真天子还在宫中,随我夺下朱雀门,进宫救驾!” 36、龙虎 成都城中的混乱趋势还没有被遏制,有好几处大火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而朱雀门前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 敌我双方的火箭来往纷飞,在空中交织穿梭,宛如火鸦乱舞,四散投林。 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李环带着叟兵冒着头上的火箭,扛着临时制造的攻城锤对朱雀门展开了猛烈的撞击。 朱雀门之前刚被魏军攻破过,残破的大门本不足以阻挡姜绍军队的脚步,但被魏军士卒临时用找来的土石、车辆堵塞大门后,也使得姜绍军队寸步难进,只能够冒着城头上不断落下的矢石,加紧速度破除障碍物。 绕路攻其他宫门徒耗时间,效果不佳,姜绍暂时更顾不上城中其他地方,他现在争分夺秒,眼中只有挡在面前的朱雀门。 邓艾残部同样虚弱,人马减员严重,若非成都城中人心涣散,他们根本无法攻入这座偌大的宫城。 眼下据守朱雀门的可战之卒不足千人,要放在以往,姜绍有信心在半个时辰内,付出较小的代价率军夺下城门、结束战斗。 但现实情况是,姜绍军队在付出不少伤亡后,仍然僵持在城门外,攻不下来。 强行军后体力耗竭的士卒们缺乏甲胄,又无攻城器械,徒以人力攻城,进展缓慢。 在城头魏军疯狂的反击下,一时间前仆后继的叟兵死伤枕藉,李环更是被流矢射中负伤,连战前短暂鼓舞起来的士气也变得低迷。 徐遵担心苦战之下军心崩溃,再度提议暂缓攻城,等从控制的武库中取来军械,也让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整一番,却被姜绍稍稍思索后当即拒绝。 狭路相逢勇者胜。姜绍知道敌我双方当下看似僵持,实际是到了决胜的赛点上,一旦暂缓攻城、泄了士气,后面就很难再攻下。 更何况眼下皇帝阿斗还在宫城内,慢了一刻都不行。 他紧急派出两屯汉卒代替叟兵,又让侯大目带领亲兵组成督战队,务必迫使攻城军士拼命向前,攻破城门。 若是攻城士卒死伤殆尽,就由侯大目带督战队顶上去,绝不能让邓艾残部再有喘息之机。 几刻之后,攻城两名屯将一死一伤,奋不顾身的侯大目亲自上阵,冒着矢石与士卒们抢在攻城锤被烧毁前攻破了大门。 只是来不及趁势越过散乱的土石冲入城中,魏将师纂已拼死组织了一轮疯狂反攻。 一场激烈厮杀随即在破开的城门处展开。 拼死一战的魏将牵弘浑身浴血,手持双铁戟,冲锋在前。侯猛迎战不久,就不幸被敌军抛掷的铁椎击中,吐血倒地后被亲卫救回。 督战队顿时人心动摇,被反攻的魏军杀得节节败退,眼看着姜绍军队这一轮进攻要被瓦解,付出惨重代价夺取的城门也要被魏将牵弘带兵重新夺回。 “格老子。”看到自家部曲被魏军打退,姜绍怒发冲冠,掷兜鍪于地,一副要上阵搏杀的样子,只是脚步愣是微丝不动,没有向前挪开半步。 他还有箭伤在身,对自己的武力心知肚明,只能指着在火光中豕突在前的牵弘,顾盼左右,喟叹询问。 “吾虎不在,谁能为我斩杀此敌!” 除了在后收拢掉队士卒的范周外,尹曜、徐遵、负伤的李环等军官此时都无法担任摧锋陷阵的猛士重任。 唯一一个敢打敢拼的毛虎也在绵竹城下中箭受了重伤未至,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人选去带队冲锋。 眼瞅着姜绍骑虎难下,就要咬牙自己上阵,却听见旁边一声怒吼。 “毛虎不在,还有飞龙!” 轻装疾行的杨飞龙手持长斧,突然越出人群,慷慨激昂,主动请缨。 姜绍看着面前这名昂藏大汉愣了愣,自从梓潼从征以来,随着蜀汉军队一路厮杀扳回局势,杨飞龙出工不出力的态度逐渐有所转变。 奈何上次号称“上山搏虎,下水斩蛟”的他泅渡过河大败,氐兵死伤惨重,让人大失所望。 事后姜绍虽未怪罪,也把他晾到一边,不敢委以重任。 但此时正需猛士突阵,姜绍没有犹豫,当即应允,下令主动请缨的杨飞龙迅速带兵出战。 好个杨飞龙,观察战斗多时,估摸着守城魏军被李环、侯猛前后消耗不少,时下正是自己请战逞威、夺下大功之机,当即带领近百兵卒冲出阵列,冒着城头箭矢,朝着朱雀城门而来。 他身材高大、健步如飞,直接跃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趁着牵弘冲杀还没退回城门之际,冲向前去,六亲不认,一斧先扫开前面拦路的几名败退友军,再猛一抡斧,仗着长兵器的优势,就往身披重甲、穷追猛打的牵弘劈去。 牵弘武艺不俗,但他厮杀良久,力气已衰,全凭一股狠劲撑着,此刻被生力军杨飞龙的突阵气势所迫,预测对方膂力过人,不敢硬接,堪堪撤步躲避开来。 却不料对方用重斧竟能使出一记虚招,后续变招转得飞快,又是突进一步横扫而至。后面有自己人顶住、躲避不及的牵弘暗骂一声,只好架戟封住门户,使出全力挡下这一斧。 “铛!”一声金铁交鸣,牵弘虎口崩开,左手铁戟脱手而飞,斧头余势未消,直接扫中了牵弘的上半身,如遭雷击的牵弘吐血重伤,径直撞开后面士卒、往后重重倒下。 苦战多时的牵弘闷声吃了大亏,竟非杨飞龙一合之敌! 魏军士卒见状心惊肉跳,纷纷向后撤退。杨飞龙得势不饶人,带着兵卒在后追杀,跟着冲进了朱雀门。 “杀进去!” 姜绍见杨飞龙大发神威,斩将夺门,大喜过望,既是一鼓作气,也担心再有闪失,连忙指挥军队后续跟上,杀进宫城之中······ 待到压阵的姜绍最后入城时,抵抗的魏军已经被杨飞龙、徐遵等人带兵杀散,生擒魏将段灼。 而指挥作战的魏将师纂见大势已去,想要骑马趁乱逃走,却被争先恐后的溃兵扯下来,随后汉军将士一拥而上,将他当场斩杀,那假天子、假诸葛也在混乱中被疯狂的汉军士卒乱刀砍死。 城门已下,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天子刘禅。 怎奈,入宫后坏消息接踵而来。 首先是天子刘禅和其最宠信的宦官黄皓不知所踪! 其次是皇后所在的椒房殿被魏军放火焚烧! 还有太子东宫惨遭屠戮的噩耗······ ··· 原来,师纂急切之间搜捕不到战乱失踪的天子刘禅,又惊闻姜绍军队入城杀来,只好亲自带兵赶往朱雀门抵挡,临时分遣麾下将校杨欣、田续带兵去擒拿刘禅的皇后和太子等宫中贵人。 魏卒如狼似虎,迅速掀起深宫杀戮。 突遭飞来横祸,身为后宫之主的张皇后倒是继承了其父的勇烈,巾帼不让须眉,仗剑指挥宫中防御,她下令宫人搬来床榻、厨匮等物堵住门窗,使得魏军士卒无法迅速突入。 在眼见着魏卒开始撞击门户时,更是果断下令点燃帷帐、衣物,在殿门内燃起一道熊熊烈焰组成的火墙,继续阻挡魏军突入。 屡遭阻拦的魏将杨欣一气之下,干脆让士卒放弃蹈火入室,直接围着宫殿四处放火,逼迫张皇后出降。 而田续的兵马在东宫同样遭受太子东宫卫士的拼死抵抗。他得知朱雀门失守后,意识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更是丧心病狂地下达了屠杀令,誓要将东宫男女老幼一并杀尽,绝了蜀汉的国祚。 这两股残兵人数不多,分别被赶来的姜绍和徐遵带兵击溃。 混乱中,看着陷入大火之中的椒房殿,宫人的呼叫声时断时续,追杀溃卒的姜绍只能够连忙停下脚步,下令士卒驱赶混乱无序的宫人救火。 但眼瞅着火势越烧越大,仅靠惊魂未定的宫人已无法扑灭,姜绍只能够亲自上阵,披着湿透的毛毡,蒙住口鼻,带着士卒破窗蹈火,紧急冲入殿中指挥救人。 殿内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木质匮、奁和宫帷锦榻让火焰烧的更猛烈,要命的是那呛人的烟雾,烟熏火燎之下困守殿内的宫人都倒在了地上。 “吾等前来救驾,皇后何在?” 士卒一边往内寻找,一边交替喊了多声,在救出多名宫人后,总算在殿内深处传来“皇后在此”的虚弱回应,姜绍连忙带人循声蹈火,冲到跟前,七手八脚将倒地的张皇后和护卫在身边的宫人抬着往外走。 这时候着火的梁、椽结构噼里啪啦往下脱落,不慎吸入烟雾过多的士卒也开始出现昏厥,姜绍不得不分出人手自救,场面十分紧张。 “救我——” 绣榻旁突然绕出一宫装女子,奄奄一息,勉强扶地支起半边身子呼救,紧急出殿的士卒只当是听不见,头也不回迈步往外赶,倒是姜绍回头一瞥,目光触及到了那宫装女子的眼睛。 四目交接,姜绍从对方的眼睛中感受到了濒死前的恐慌和求生欲。 他稍一犹豫,脚步停顿了一下。 背着张皇后,跟在后面往外赶的杨飞龙感受到了姜绍的迟疑,猛地往前推了一把,催促道:“校尉快走!” 这位五大三粗的氐人豪强紧急之下力气大的惊人,连带着将停下的姜绍往前推了几步。 他为了战功,可以冒锋蹈刃硬拼牵弘;为了救驾,可以跟姜绍冲入火中,但时下既然要救的人已经救到,他片刻都不想为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再冒险回头。 但姜绍这回竟然狠下心,他只说了一句“先走”,就掉头跑回锦榻边,咬着牙亲自将宫装女子横抱了起来,费劲地往外赶。 杨飞龙愣了一下,旋即没有犹豫,脚步飞快,迂回绕过殿中火焰,率先背着张皇后冲出了火海。 救人的士卒们或拖或抱,也相继冲出了宫殿,折返一次的姜绍反落在后面,差点被脱落的横梁砸中。慌忙之下,他挡火的毛毡也掉了,毛发衣甲瞬间被烟熏火灼,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好像有几里路那么长,显得十分狼狈。 闷头冲出殿门,接应的士卒刚接过晕死过去的宫装女子,他心头一松、双腿一软,竟脱力跌倒在了地上。 37、黄皓 不同姜绍亲身救人的危险遭遇,徐遵碰上了大问题。 太子被杀了! 田续等魏军将士听闻有汉军杀入朱雀门,深知诸人穷途末路、难逃一死,干脆狠下杀手,下令将东宫内的男女老幼一并斩杀,誓要在临死前断了蜀汉的根。 东宫卫士战死殆尽,太子刘璿在混战中被流矢射中要害,难逃历史宿命,死在了乱兵手中。 所以等徐遵带兵血战斩杀魏将田续后,冷静下来的他看着血流成河的东宫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以矛驻地支撑着疲惫的身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天子不知生死,储君横尸当场,饶是徐遵这个异国降人,也隐隐察觉到令人惶恐的事实。 这一次,蜀中的天,怕是真的要塌了! 人死不能复生。没有其他办法的他只能找了张干净的锦榻坐下,勉强打起精神,下令让麾下士卒搜寻、抢救东宫剩下的活人,派人赶紧向姜绍汇报这里的情况。 结果姜绍新的命令还未到,就有士卒禀报发现了天子的踪迹。 “天子何在?” 还来不及恢复体力的徐遵闻言瞬间跳了起来,沙哑的嗓子几乎是尖叫着问道。 “这个内侍说他看到过。” 血战过后身上依然带着腾腾杀气的士卒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一名年轻宦官推到徐遵跟前。 那宦官突遭大变,脸色惨白难看,瘦弱的身躯也在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夜挨冻受惊,还是被面前这些明火执仗、杀人如麻的兵卒吓坏了。 但抱着立大功的急迫心情,他还是哆哆嗦嗦将事情讲明白了。 原来魏兵突然杀入宫中,宫中卫士心怀不轨者想要趁机劫持天子,刀兵交加之下受伤的刘禅被宦官黄皓救走。 他在混乱中假装身死,随后悄悄跟随,亲眼目睹黄皓要将天子藏到深宫一处无人问津的枯井内。 无意中窥探到大秘密的年轻宦官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桩险中大富贵,赶忙自寻地方藏匿起来,准备等到宫中局势明朗后再做打算。 说不得,自己可以用这事向四处找不到人的魏国将领卖个好价钱。 哪成想,局势再度翻转,传言势不可挡的魏军被勤王救驾的汉军击败,冲入宫中的蜀汉士卒开始剿灭残敌,组织宫人、禁军扑灭火焰、寻找天子。 这个时候躲藏的年轻宦官闻风而动,终于忍耐不住跳了出来。他担心天子自己出来或先被别人救了,自己失了功劳,赶忙要主动给汉军将士带路,前往天子藏匿点救驾。 只是他为了隐藏私心,临时又将事情掐头去尾。但徐遵顾不了这么多,有破绽就有破绽,当即让他在前带路,赶往藏匿天子的枯井处。 ··· “就是此处!” 年轻宦官带着徐遵等人来到一处深宫园苑,指着一口废弃的枯井激动地说道。 “陛下,臣等前来救驾——” 徐遵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赶忙让士卒喊话,可枯井里面悄无声响,更无人回应。 徐遵仔细观察木架下垂入井中的水桶,伸手让人将火把凑近黑漆漆的井口,可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楚井底具体情形。 只好让人连扔两支火把下去,借着那点稍纵即逝的火光,才总算看出井底似乎有个黑暗的人形,颇为诡异,不知是人是鬼。 “扔石块!” 徐遵想了想,下令让人落井下石。这一次,井底的黑影总算有了动静。 “莫要投石,我这就上去。” 井底人挨了石块,吃不住痛,叫出了声音。 确定了井中有人,徐遵冷笑一声,让其他士卒往井口凑近火把,照着井底人狼狈地爬上水桶。 “把他拉上来!” 徐遵挥了挥手,士卒们开始用力转动辘轳,不一会儿将把井底的黑影给拉了上来。 原来那人身材瘦小,又披着一身黑袍,难怪让人看不清楚。黑袍下的一张老脸慈眉善目,白面无须,可年轻宦官看了他一眼却立马抖了腿肚子,他弯了腰杆,战战兢兢下拜行礼道: “参见黄公!” 黑袍人的身份瞬间明朗,他就是蜀汉的大宦官、天子的心腹,中常侍黄皓。 黄皓没有理睬地上的年轻宦官,而是仔细观察着徐遵一行身着汉军衣袍的将士,缓缓问道: “你们,,是右大将军的部曲?” 徐遵闻言咧了咧嘴,反问道: “天子何在?” 这一句话瞬间让黄皓的瞳孔收缩,迸**光,他紧盯着徐遵的面孔,过了一会,终于开口道: “你们是姜,大将军的部下?” 显然,徐遵能从年轻宦官诚惶诚恐的态度上猜出面前这个身材瘦小、白面无须的老宦官就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黄皓,黄皓稍一思索,同样也能够根据这班汉军将士的凉州口音、倨傲态度,判断出他们是大将军姜维麾下的兵卒。 早些日子,就有急报说到魏军攻破绵竹的同时,牵扯到姜维分兵南下的诸多事情,现在看来,这些事情都确凿无疑了,只是不知它们之间究竟有多少瓜葛。 “你眼力不错,那就快告诉我们,天子现下到底身在何处?” “不,我不会告诉你。”黄皓断然拒绝了徐遵,他很清楚,时下的天子行踪,就是自己的护身符,也是自己迅速弄明白今夜惊变缘由的筹码。 “我看你是在找死。。”徐遵没想到占据绝对优势的自己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他一边拔刀出鞘,出言威吓,一边示意身边士卒下井查探,摆出一副当场不找到天子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黄皓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久处朝堂,身在最高权力核心的左右,可谓是宦海佼佼者。今夜虽然落魄受惊,但还没有被吓昏了头脑,依然拿出了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在徐遵的刀锋面前挺起了胸膛。 “我要见大将军,现在就带我去见他!!” 在等待确认了井中再无他人后,徐遵脸色很难看,他眼下确实还真不敢对这个阉人黄皓怎么样,只得悻悻收刀入鞘,扭头就走。 “带走!” ··· 侧殿内,灯火通明。 姜绍负手而立,居高俯视。 “黄皓,这下你死心了吧,快告诉我天子的下落。” 阶下的黄皓面色晦暗,一言不发。 他固然一手遮天,却无军国之略。想不到诸葛瞻率领的军队竟轻易被邓艾的魏军击败,连绵竹都丢了,更想不到平日里感觉固若金汤的蜀地,竟会土崩瓦解,让魏军长驱直入。 当然,这几日预感亡国的他本有准备,留了劝说刘禅归降魏国的保命后手。 不成想,意外突然发生。魏军连夜杀入宫中,兵荒马乱、人心叵测,自己和天子转眼间成了身边人趁乱挟持、献给魏军的香饽饽。 危急之时,也只能胡乱逃脱先藏起来,想着躲过夜晚的混乱杀戮,等明日局势明朗后再带天子向魏军投降。 谁又会想到,最终自己竟然稀里糊涂落到了姜维假子的手里。 尽管姜绍也给出了保命的条件,可黄皓怎么可能相信。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垂头丧气的黄皓身躯佝偻,披头散发伏在地上,说话有气无力,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姜绍看着他,轻蔑一笑,缓缓迈下了台阶。 “说吧。” 姜绍走到阶下,看着黄皓,继续询问天子的下落。 “我告诉你。。。” 黄皓稍稍抬起头,看起来是要说出天子下落。 不料下一瞬间情形骤变,他面目狰狞,像一条扑食的野狗般疯狂冲向姜绍。 “哈——嘣——” 殿上早有防备的士卒还未冲上前,就见一抹黑影来得更快,径直飞出,直入黄皓怀中,犹如有千钧之力,轻易将想要突袭姜绍的黄皓击倒在地。 待众人定眼看时,黄皓双手捂着胸前,脸色极度痛苦,鲜血止不住地往手掌缝隙冒出来,而负手以待的姜绍,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把精致小巧的手弩。 “哈哈哈——”受了重伤的黄皓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仿佛身上没有中箭一般。 他想死,因为一夜之间他已经输了一切。只是濒死之际,他还是忍不住目露精光,张着血口笑道: “姜。。维养了一个好儿子。。呵呵。。咳。。。” 黄皓咳出更多血,口中含糊不清,似乎是在说“陛下,老奴走了”,又似乎是在诅咒姜维父子毁坏大汉社稷,挣扎了好一会,才算彻底断了气。 姜绍看了看手中这把从宫中缴获的精致手弩,再看看倒在血泊之中像条死狗的大宦官,脸上却再没有一丝喜色。他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阶级上,若有所思。 徐遵小心地上前察看尸体,这时才走近前低声问道: “校尉,这黄皓死了,那天子怎么办?” “黄皓不可能害了天子,否则不必一心求死。他肯定是把天子藏了起来,想守住秘密,拖住我们的时间,好让别人先找到天子。”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不可能把天子藏得很远。天子一定距离他自己藏匿的地方不远,你带着士卒们继续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在天亮之前把天子找到!” “诺!” 徐遵一经点醒,似有所悟,连忙带着明火执仗的士卒们匆匆离去。 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过后,侧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独自呆坐的姜绍尽显疲态,他抬眼看着冷清的殿内,政敌的血液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疲惫至极的身体既焦躁又兴奋。 可当冬夜里的刺骨寒风呼呼涌入无遮无挡的深宫时,他这个首当其冲的胜利者忍不住打了一个战栗。 遍体生寒。。。 38、皇后 说是在黄皓的藏匿点附近搜寻,但在黑夜里兵荒马乱的深宫中想找到一个躲藏起来的人,谈何容易。 还是那个年轻宦官提了一个办法,找来宫中犬舍小吏和饲养的猎犬参与,大大提高了搜寻蛛丝马迹的效率,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宫殿夹壁中找到了负伤昏迷的天子刘禅。 他身上受了刀伤,只简单进行止血包扎,流了不少血,还没死去,但看起来形势也不太乐观。 但不管如何,这个蜀汉皇帝一找到,至少是给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丹。 着手抢救天子、维持秩序、戒备宫城诸多事项的姜绍忙的团团转,但对宫中人手不明、情况不清的他在宫中一团乱麻的事情面前也只能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幸好从火海中被救出的张皇后及时恢复了神志,由她出面执掌宫中诸事,使得宫人安心做事、各司其职。 渐渐的,随着时间推移,宫殿内就恢复秩序重新运转了起来。 姜绍松了一口大气,得以抽身专注军事防务。 他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带兵巡视宫城,维持秩序、安定人心,收拢溃散的禁军、宫人,肃清漏网的魏军残余,传令驻守的将士们严格把守各处宫门,任何人不得趁乱进出。 而宫外的乱象却远未停止,成都这座偏安多年的城池一经攻破,顿时显露出了它平时不为人知又极其脆弱的一面。 所幸真正的魏卒人数并不多,只是掺杂了一些宵小之辈趁机作乱,城中陆陆续续有官吏军民开始组织抵御反抗。 姜绍麾下兵力不足,防守偌大宫城已是吃力,宫外的乱局只能够等天大亮以后再做计较。 忙完一大圈回来,一直脚步不停的姜绍却突然停下脚步,让身后紧跟慢跟着的尹曜等人差点互相碰撞上。 “几时了?” 他突然意识到宫中迟迟没有打更报时,看了看天色出声问道。 “快到卯时了。。” 尹曜一脸疲态地答道。 “哦,那天也快亮了。。” 姜绍喃喃自语,和尹曜对视一眼后,相互无言。 他抬眼看了看华灯之下的雕栏玉砌,愣愣出了神。 邓艾死了,黄皓也死了,成都城和蜀汉保住了。 看起来这次分兵南下似乎目的达成,还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成果,成功避免了自身被历史车轮碾为齑粉的悲惨下场。 但这个时候却很难开心起来。因为姜绍感觉到了,从绵竹获知朝堂阴谋到追击邓艾残军,到一路强行军解救成都城,自己似乎正被历史的另一只巨手扯得东歪西倒,步履蹒跚地跌入到时局的漩涡之中来。 长夜将明确实可喜,但天亮之后呢,那巨大的未知让人惶恐彷徨,难以心安。 也许,人从来就没有摆脱过宿命? 就在姜绍内心被自己纷乱思绪冲击得摇摇欲坠的时候,士卒带着一名宫人匆匆赶来,向他禀报道: “将军,皇后有召。” 这道命令来得及时,姜绍整个人瞬间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连忙应召跟着内侍赶往天子寝宫。 ··· 寝宫内,烛火摇红。 解除武装的姜绍拜伏在地,得到了皇后的命令后才恭敬地起身,移步坐到了为自己准备的坐席上。 虽然张皇后与他隔着帷幕,但入座之后他还是目不斜视,躬身待命。 这是姜绍目前能够拿捏又还算恰当的一种相处方式。 帷幕之内的张皇后端庄正坐,却也难掩惊惶疲惫之色。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一夜之间皇帝重伤,太子毙命,宫中之人差点都沦为魏军的阶下之囚,自己也险些死在火海之中······ 此刻那怕致命危险已经解除,坐在帷幕之外的是大将军姜维之子,拼死救驾的蜀汉将校,张皇后也同样坐立不安,内心忐忑。 世事无常,这一切变得太快,让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扛得住。 可她必须扛住! 她是桓侯之女,大汉皇后,在社稷危矣,天子危矣的情况下,她必须站出来,像史书中那些聪慧勇敢的大汉贤后一样,站出来,然后托住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 皇帝刘禅的情况很不好,他这些年沉溺酒色,早已掏空了身子,若是一直安享富贵那自然看不出太大问题,可一下子受伤、受惊、受寒,三重伤病叠加之下,那一具肥胖的身躯顿时像腐朽的蜀汉一样暴露出了足以致命的问题。 张皇后从御医口中得知糟糕情况,却勒令对外只声称皇帝陛下轻伤受惊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以暂时安定宫中众人惴惴不安的内心。 可暂时安定只是一时权宜之策,她必须尽快拿出对策理清乱象、稳定时局,才能够挽救自己的家国。 所以在没有太多准备的情况下,她选择召见了姜绍。 她必须好言拉拢抚慰这位率兵救驾、控制皇宫的军中将校,也需要从他口中得知所有有关当下的内外情况,以便考虑下一步的计划。 姜绍自然是表现得对皇后的话深信不疑,他态度谦逊恭敬、知无不言,把自己得知邓艾南下,紧急率兵驰援的一路经历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跟张皇后作了汇报,只有一小部分事情选择略过。 单单这些消息,也让张皇后花了不少时间进行消化。直接出面接手处理军国大事,这是过去多少年来她未曾遇到过的,她还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一艰难的角色转变。 但她很聪慧,没有在姜绍为何无诏率军南下、与敌作战等敏感问题上停留,而是在大略消化了姜绍口中的信息后,犹豫片刻,突然出言询问姜绍的意见。 “姜卿,那你以为,眼下朝中诸事,该如何是好?” 姜绍闻言内心一阵翻腾,但很快又恢复过来,他恭敬地离席下拜,只当自己也不清楚皇帝刘禅的伤情,诚惶诚恐地说道: “小人不过军中一介校尉,一心只知报国杀敌,朝堂大事,自当由陛下决断!”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这个回答当下实在缺乏可执行性,姜绍又补充了一句。 “现下残敌已经肃清,宫中暂安,待到天亮之后,小人再率兵出宫戡乱,等内外之敌肃清,城中自安。朝中诸公皆忠纯贤良之臣,殿下可召见咨之以国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嗯。。”帷幕之后的张皇后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具体细问,又过了一阵,才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吾打算召张侍中入宫,城中扰乱,想要请姜卿派兵一路护送。” “。。诺。” 姜绍犹豫了一下,还是赶忙应承下来。 显然经过今夜一场惊变,勉强维持局面的张皇后对所有人都放心不下,她想尽快得到自己娘家人的帮助,所以才要在城中之乱还没平定的情况下,抢先召见侍中、尚书仆射张绍。 他是桓侯张飞之子,皇后的兄长。 而这,就必须当下控制各处宫门的姜绍配合。 见到姜绍从始至终一直十分恭敬,张皇后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有些放松,她隔着帷幕看向姜绍的眼光中也多了几分善意,出言请姜绍重新落座,称赞道: “卿家父子皆我汉家柱石,大将军在剑阁抵御魏国大军,劳苦功高。卿又冒锋蹈刃,驰援破敌,有救驾之功,事后朝廷当述功行赏,以酬卿家父子率军破敌、救驾护国的大功!” 说着,张皇后就下令让宫人捧来一方锦奁,里面装着一条华丽玉饰的御用革带,要当场赏赐给姜绍。 论功行赏是朝廷的大事。张皇后没有贸然滥用权力授予姜绍官职头衔,但她有意拉拢姜绍,所以特意赏赐玉饰革带,个中寓意不言而喻。 革带已经有了,佩戴在上面的囊绶还会远吗? 姜绍自然是表现得感激不已,尔后才拜谢而出。 ··· 当看到姜绍捧着锦奁大步走出殿门时,尹曜连忙带人迎了上去。 “恭喜兄长——” 等候多时的尹曜观察姜绍的神情和他手中的锦奁,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欢笑着向姜绍贺喜。 姜绍摇了摇手,止住了他的动作,把锦奁交给亲兵。 “这是皇后赏赐的玉饰革带,先小心收好了。” 然后他示意尹曜跟上,两人快步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姜绍环视周围,快速说道: “皇后看起来对我们印象不错,还许诺了要重赏救驾杀敌的将士们。” “皇后贤明,毕竟咱们可是打败了魏军,还救了陛下和皇后——” 尹曜闻言很兴奋,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定性为事急从权,也可以是无诏妄为。将士们的过失需要最高权力背书,偌大功劳也需要最高权力确认,因此宫中对他们的态度十分关键。 看起来他们这一次冒着天大的危险,是要收到天大的回报了。 姜绍点点头,又说道: “但有些情况我不太清楚,还是不放心,我能感觉皇后也不放心所有人,她想要尽快召见侍中张绍,已经下了诏书并让她亲近的宫人带着。这件事你连夜挑选人手,亲自护送出宫去办。” “诺。”尹曜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姜绍过了一小会也走出角落。今夜的宫中变故同样出乎他的意料,他隐隐觉得自己已深陷漩涡之中,这蜀汉朝堂的水深得很,恐怕不是趁乱解决一个宦官黄皓就能摆脱的。 但不论明日如何,他都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他需要传令范周尽快把掉队落在后面的军队带到自己身边,还要让身在剑阁的大将军姜维尽快知道此事。 正是:谋倾孤注终无补,乱到萧墙岂易平。 39、外戚 太阳照常升起,让所有城中士民担惊受怕的黑夜总算过去。 在发觉真正攻入城中的魏军人数不多后,右大将军阎宇醉酒的头脑也清醒过来,摆脱胡思乱想的他迅速重新收拢麾下兵卒,对城中的魏军展开反攻。 加上城中一部分官吏军民的积极配合,穷凶极恶的少数魏军兵卒虽说也杀了一些贵人官吏、士民兵卒,但终究寡不敌众,经历一番巷战后被全部平定。 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整座城池还远未能从混乱中彻底恢复过来。 而在一场狼藉过后,阎宇愕然发觉,变天了! 城中俨然多出了一支来路不明的蜀汉军队,并且控制了宫城,使得他的军队无法进宫护驾,更无从得知宫中的具体情况。 两支蜀汉军队互不统属,阎宇一队想要冲进宫的士卒被姜绍的兵卒无情击溃。 阎宇闻讯大怒,悍然发兵,转眼就变成了汉家自家军队在朱雀门处对峙,丝毫不顾及刚刚遭乱未定的成都城,以及阖城上下惶恐不安的人心。 列阵宫阙前的阎宇双目通红,骑在战马上的他在阵前不断打转,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森的戾气。 他原本在得知诸葛瞻兵败、绵竹失守后,暗中与黄皓商议达成了投降魏国的决定,这几日忙着结党串联定下投降一事,放松了次要的兵事和防务。 不成想敌军不按常理用兵,成都城昨夜里竟然被长驱直入的魏卒袭破,还来了姜维麾下的一支军队,差点将整个都城掀翻天。这一刻他又惊又急,迫切想知道这些不速之客到底想干什么。 焦躁的他甚至生出了发兵强夺朱雀门的打算,眼下控制宫中可比恢复城中秩序、安定民生来得重要得多。 所幸,张皇后及时下诏、张绍亲自出面才勉强平息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并召集朝堂诸公入宫商议国事。 ··· 崇德殿内。 斜照的阳光像往日一般洒入宽阔的大殿,却无法驱散殿内的阴冷气氛。 张皇后安静端庄地高坐帷幕之后,而作为蜀汉权力最高层的文武悉数到齐,落座的诸公正襟危坐,偶有眼神交锋,却迟迟无人开口。 整座宫殿悄寂得连一根银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他们刚刚得知了昨晚发生在宫中的惨烈祸事,也看见到了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天子,顿时脸色各异。而提前入宫奉诏、比诸人抢先谋划的侍中张绍在这个时候并不急于跳出来领头。 他讲的不多,只是让入殿列席的姜绍简略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力求让每个人明白当前的处境后,就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殿上诸公惊闻剧变、各怀心思,表面正襟危坐之下,是焦躁不安的内心。心思波动最剧烈的,当属一身戎装的右大将军阎宇。 皇帝陛下负伤昏迷、储君太子中箭身死,但更大的噩耗是,大宦官中常侍黄皓等一干人等死在了乱兵手里。 政敌的手已经伸入到禁中,说不定下一步就是要对自己下手,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他盘算之后,选择打破沉默,起身率先发难。 “姜绍!你无诏私自带兵进入京畿,是谁给你的权力?” “既然在绵竹击败邓艾,却又坐视魏军余部南犯,只率军紧跟在后面,你到底是何居心······” 当看到一位面色微赤、蓄有长须的中年魁梧武将当殿咆哮抢话,怒斥自己居心叵测、其心可诛的时候,姜绍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稍稍愣了一下。 就像那个身材瘦小、慈眉善目的老者却是恶名在外的大宦官黄皓一样,这位长相酷似后世演义里的“关公”形象,身上也带着几分倨傲气势的咆哮武将,俨然就是与黄皓狼狈为奸的阉党骨干右大将军阎宇。 人不可貌相,朝廷的水深更不可丈量。 尚书令樊建、镇军大将军宗预、秘书令郤正等人冷眼旁观,坐等冲突双方针锋相对,而昨夜里奉诏入宫后好言笼络自己的侍中、尚书仆射张绍这个时候捋着胡须,脸上毫无表情,上首的张皇后更是像高高在上的神祇般,漠然俯视众生,微丝不动。 昨夜里的救驾忠臣,此刻一着不慎,可能就变成下狱问罪的众矢之的。 姜绍在确认了现场自己是孤身应战后,调整了一下气息,斟酌言辞小心应对。 “邓艾以奇兵冲我腹心,向北可夹击剑阁,向南可进犯成都,当其时,军中人心惶惶,小人深知其中凶险,故不及请诏即率众星夜驰援,一路苦战,赶在关前突袭敌阵中军,击退敌军,解了绵竹之危。” “敌将邓艾乃贼魏名将,死而不僵,率余部南犯,使计诈降,又设伏击败我前锋,遂长驱兵临城下。此二事参与战斗的军中吏士人人皆知,也早已上报大将军中军处,他们可以证实小人所言真伪,军中也有文书可以查验,还请皇后殿下及诸公明鉴!” “呵呵,赶在关前击退敌军,赶在宫中杀敌救驾,这些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难道就如此巧合。”阎宇暗伏杀机,冷笑连连,自恃尊卑分明,又揭穿姜绍的马脚,气势上要稳压一头。 姜绍不卑不亢,抓住机会展开反击。 “巧合与否,自有公论。倒是右大将军昨夜好巧不巧脱离城防,给了敌军可趁之机,这才是值得推敲的蹊跷之事。” 阎宇内心一紧,他无心御敌、疏于防务、内外勾结、串联投降的事情当下最怕暴露,于是用了害肚离城的借口来掩饰城防失误,哪想到姜绍这个小小校尉,竟然依样画葫芦,学了自己的言辞来当众展开反击。 他怒火中烧,决定以大欺小,全力碾压姜绍。 “军中已经查明,敌军奸猾,利用缴获符令、伪装诸葛都护兵马诈城,守城将士有失察之罪,自当军法论处。本将若有过,也该交由朝廷问责,岂容你一个小小军中校尉置喙。” “更何况,你带兵入宫之后,宫中中常侍黄皓以下诸多内官、宫人死于非命,你说是死在乱兵手中,呵呵,可不就是死在你们姜家人的手中么——” 火力全开的阎宇还想将大将军姜维牵扯进来。 事已至此,姜绍也有了火气,决定充当枪头,与阎宇正面抗争。 “敌军攻入宫中,滥杀无辜。不独宫人被杀,就连将士们也死伤众多,阎将军却不顾事实,一味诬陷在下,不知可有确凿证据?” “证据?呵呵,你屯兵宫门,隔绝内外,不就是为了毁灭宫中的证据么。” “如此说来,阎将军就是没有证据了。那好,启禀皇后殿下,昨夜宫中遭乱,有内官暗中勾结外臣,意图挟众投降魏国的书信被宫人揭发搜查出来,兹事重大,下吏特请将诸人证、物证呈上,伏请殿下圣裁。” 听说姜绍手中有宫人勾结外臣、图谋投降魏国的书信,阎宇虽不知真伪,心中已是大惊。 他与黄皓商议投降魏国之事自然不会写到书信里留下把柄,但看姜绍言之凿凿的样子,难保所谓的内外私通的书信里面没有涉及到自己的内容。 情急之下,他只能再次打断姜绍,移步挡在殿中大声怒喝道: “竖子,你勾结小人、伪造书信想污蔑大臣么?” 阎宇想直接否认姜绍手中证据真实性。但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后悔了,自己当众以大欺小没什么,但在涉及宫中且不知事态深浅的情况下这般着急表态,无疑会显露自己的色厉内荏,遗人口舌。 果然,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镇军大将军宗预原本默不作声,此刻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 “右大将军殿中当众咆哮,急的又是什么?如此气势凌人,呵呵,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是刚刚打败了入侵魏军,得胜归来呢!” “你!” 阎宇脸色涨红,却敢怒不敢言。他自知理亏,宗预职位、名望、功绩、年龄又全在自己之上,只得悻悻回到自己席位上重新坐好,同时重新判断当前的形势。 宗预老弱体衰,这些年虽宠以高位,但也逐渐被排挤出朝堂之外。他此时重新登殿参政,背后的倚仗不明,加之有巧辩孙权、不屈邓芝、气傲诸葛瞻等事迹和刚直名声在外,阎宇敢当众以大欺小打压小辈姜绍,却不想轻易与这老东西争锋。 原本一动不动的张绍这时候终于出列,他一脸悲痛,苦口婆心地说道: “诸君皆是朝臣重臣,此时正值国家危急存亡之秋,需得勠力同心、外御其侮,岂可自相攻讦,相忍为国、相忍为国啊。。。” “皇后殿下,眼下魏军虎视眈眈,都城又遭祸事,追究罪责之事,臣斗胆敢请容后处置,国中不可再乱了!” “侍中所言甚是。当务之急,是要使国中稳定,宫中检举、搜查之书信自当当众焚毁,不可使内外相互猜忌,朝野人心再乱下去了。” 有张绍稳住局面,终于,张皇后清晰的声音从上首传出。 显然,经过一番应急谋划,这位上位者对局势已多了几分底气,不复之前的慌张,她一开口就展示了宽宏大量的皇家气度,继续说道: “樊令君。” “臣在!” 樊建被张皇后点到,连忙恭敬出列。他官居尚书令,执掌尚书台,本是手握大权的朝廷重臣,偏偏一直不露声色、甘于人后,加之长相普通、缺乏明显特征,快要被人遗忘在一旁了。 “国都新遭动乱,内外死伤诸多,为今之计,要使国中稳定,令君可有以教吾?” 樊建闻言眉头微皱,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恭敬答道: “当务之急,是抚民戡乱、内外合力。需尽快下诏昭告城中,使得内外自安,再筹集调配人手物资,抢救伤亡、赈济灾民、抚恤军卒,加强防务武备,维持朝野稳定,然后对外恢复驿道信息,使得国中上传下达、政令无阻,军中战事情报及时获取,确保应对及时、处置有方。” “樊令君深思远虑、考虑周详,这几件当务之急事,诸位大臣以为呢?” “臣附议。”秘书令郤正立马出列,正色表态。 这些事情的确是当下应该着手的急事,攸关全局和顾全众人利益,其他人断然没有理由反对,陆续出列附议。 张皇后也就从善如流,下令让秘书令拟诏,尚书台着手开始一桩桩办理,只要这几位重臣同心协力、以上率下,局面虽乱,总是能收拾的。 只是镇军大将军宗预在附议之后,却又有话要说。 “国之大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臣以为,还有一件要紧事务需要当即着手。眼下陛下圣体有恙,太子殿下不幸殉国,群臣无主,众议纷纷,各言其是,为社稷计,臣预斗胆,敢请皇后殿下临朝,由张侍中、樊令君、臣等辅佐,众揽军务庶政,以安臣民之心,渡过当前危局!” “这。。后宫不可干政,况且吾乃一妇人,见识浅薄,今日之事,事出突然,不得已而为之,已非吾之本意。吾岂可再临朝听政,此事万万不可。国中大事有赖诸公,其余之事且容陛下康复之后再行定夺。” “事急从权,后宫临朝,亦是汉家故事,为国家计,请皇后殿下勿要推辞!” 年老的宗预态度坚决、伏地下拜,坚持要让张皇后临时代替皇帝号令群臣,他那显眼的白首叩在大殿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声音,让人心跳莫名加速。 在席中重新预判形势的阎宇这时也瞪大了眼睛,心中又惊又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搞了半天,想要在这次朝堂变局的权力洗牌中夺取最大利益的,竟是这些一直躲在幕后不露声色的外戚。 40、野心 率军撤离宫城的姜绍内心五味杂陈。 这场动乱过后,蜀汉朝堂权力重新洗牌。皇室遭受重创,之前炙手可热的宦官和小诸葛在内外力的作用下,也轰然倒塌,残余的朝堂势力难以振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后这两股势力在朝堂上是要衰微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外戚势力。 执掌后宫的张皇后、左右逢源的侍中张绍,他们临危之际维持时局,同时也内外呼应,占据道义的制高点,笼络以樊建为首的文臣,又请出了宗预这尊老将站队,借助他的名望重新收拢、组织京畿禁军,巩固军中势力。 至于姜绍这位外来的“闯入者”,在殿中议政之后,被命令即日与宗预、张绍交接防务,撤离皇城,带着他麾下兵卒和后续赶到的军队驻扎在成都西、北两面休整布防。 与临时控制东、南两面城墙的右大将军阎宇和京畿禁军“三足鼎立”,勉强维持着当前的朝野秩序。 撤军之际,张绍代表张皇后私下召见姜绍,那张人畜无害的圆脸上露出和蔼的中年人笑容,再次好言抚慰,暗中许诺。 弦外之音,他很快会用丰厚的赏赐来犒劳姜绍撤退的军队,尤其是日后将会用高官厚禄来回馈姜绍本人,奖励他救驾之后顾全大局的功劳。 ··· 夜里,姜绍军营地炊烟袅袅,准备明日接受犒赏的军队喜气洋洋。 管理后勤的尹曜越忙精神越发抖擞,手中捧着文书,入帐向姜绍禀报军中分配朝廷赏赐的事宜。 姜绍过目后,迅速提笔在文书上勾画了几划,末尾补充道: “将朝廷给我的赏赐一半分给伤亡士卒的家属,一半分给之前充当选锋攻城的有功将士吧。” “兄长,将士已有朝廷的赏赐、抚恤,这是给你的,何必——” 尹曜不舍得姜绍把自己的厚赏都分出去,出言规劝,话未说完被姜绍睁眼一瞪,当即住嘴,把剩下的语言都吞进肚子里。 这一路的征战,尹曜重新认识姜绍的性格作风,也和其他吏士一样变得心存敬畏。 看着姜绍的兴致不高,尹曜收起喜悦,认真询问原因。 与其他人不同,尹曜是深度参与姜绍密计的心腹,姜绍没刻意瞒他,指着自己对面的席位让他坐下,问道: “我们拼死也要分兵离开剑阁南下,目的是什么?” 尹曜不假思索,回答“回师驰援,阻击敌军。” “在绵竹大战后,继续南下,目的是什么?” 这一次尹曜认真想了一阵,毕竟他们后面这一路经历的事情太复杂了,过了一会才谨慎答道: “铲除雠敌,保卫都城。” “那眼下的目的呢?” 尹曜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还真想不出来,总不能跟底层喜气洋洋的士卒一样,觉得是坐等论功行赏吧。他不确定地说道: “可是北上用兵,击退剑阁外的魏军?” 姜绍闻言苦笑,“只说对了一半,攘外,必先安内。” 内?尹曜当即想到了与己方发生冲突的阎宇兵卒,心中一紧,脱口而出: “兄长担心阎宇作祟,萧墙有变?” 这一次姜绍径直摇头,没有开口。 他目前能想到的,又比尹曜更深。右大将军阎宇手握兵马,是死去的黄皓的党羽,在巴东、南中军中都颇有人望,敌视自己,当然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但眼下这个局面,兵祸过后,旧的朝堂权力平衡被打破,新的权力格局还未形成,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任何一方轻举妄动,都会被当做“首祸者”群起而攻之。 兵法言,不动如山。他不敢动,阎宇更不敢动。 他的担忧,来自于最初的目的。其实静下心来分析,他这一路走来不管经历了几个阶段,根本目的应该说始终没有改变。 那就是要对外改变不利于蜀汉的军事形势,对内改变不利于姜氏的朝堂局面。 可惜一路走来,姜绍在竭尽全力挽回原本颓势的同时,也在慢慢不自觉地被卷入另一个漩涡之中。 当他步入深水区,面临着历史的另一面时,突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眼下明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关键节点上,却不知怎么进一步向自己的根本目的迈进。 眼见姜绍陷入沉思,尹曜不敢打扰思绪,只得静静等待。 两人一时对坐无言。 最终,终结这次沉默的,不是什么心生妙计,而是帐外亲卫的禀报,有客潜行夜访。 ··· 帐内,烛火明亮,两人对坐。只是之前的尹曜,此时已换了另外一人。 来人一身常服,目光敏锐,迅速观察了姜绍和帐中环境,在帷幕后稍稍停留了一下,又将目光收回。 姜绍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对方青壮年纪,仪表威严,衣冠之下有一股不俗风采,不似寻常人家。 加上既能在宵禁的情况下潜行来到营地,又举止得体、谈吐有礼,自称是姜绍之友,守卫营门的军吏自是不敢怠慢。 可是,姜绍实际对此人却没有多少印象。 来人心知肚明,哈哈一笑,主动自我介绍。 “在下乃故尚书令陈祗之子陈裕,现任黄门侍郎。家父生前与大将军乃是故交好友,有此家世交好之谊,校尉昔年在都城亦与在下相交,诚非友人哉?” 姜绍恍然。虽然尚书令陈祗生前左右逢源,与姜维交好多是利益使然、各取所需,但以官场人情计,确实算得上“故交好友”。 自己与眼前之人之前恐怕就是一面之交,绝算不上深交。但对方既然潜行夜访,又开门见山,姜绍自不能漠然无视,当即也展露笑容客气对待。 一番寒暄过后,不明对方具体来意的姜绍开口询问。 陈裕也收起笑容,认真答道: “特为救君而来。” “陈君此言何意?” 姜绍闻言瞬间增强了警惕。对方身份不凡,行踪言谈却耐人猜测,不得不让姜绍怀疑陈裕此次夜访的真实目的。 看到姜绍脸色严肃,刚才认真的陈裕反而笑了。 “看来校尉身在祸中而不自知啊,敢问君此番入城亲眼所见,朝中局势如何?” 姜绍心知对方绝非无的放矢,必有后话,拱手遥向宫城方向,郑重答道:“陛下仁德威灵,诸公——” “当下贼兵虽灭,朝野人心惶惶,天子重伤昏迷,太子中箭身死,后宫妇人听政,公卿各怀心思,我潜行夜访,入君帐中,实欲推心而置腹,君莫要用虚言诓我了。” 陈裕不耐姜绍的言语,径直打断。 姜绍的动作顿时停滞了一下,心中暗惊,此人好灵通的消息。 虽然黄门侍郎职位重要、出入禁中,但这些消息是当前的国家机密,对外封锁消息,没有完全公布,不是亲身参与议政的蜀汉重臣,根本不能窥知全貌,他又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些消息? 姜绍看不出深浅,干脆缄口不言。陈裕见状,猜到对方的想法,主动说道: “君可想问我的消息从哪里来的。实不相瞒,是右大将军阎宇暗中告知我的。” 姜绍闻言微微皱眉。朝中用受了风寒来掩饰天子受伤的情况,阎宇却私底下告诉担任黄门侍郎的陈裕,他到底想干嘛,难道是昏了头脑,想在这种情况下拉拢党羽,发难生变。 说起来,这尚书令陈祗生前八面玲珑,既结好大将军姜维,又与宦官黄皓狼狈为奸,作为黄皓党羽的阎宇,与陈祗之子同一派系是可能的,只是陈裕为什么又要告诉自己这件事呢。 不知不觉间,有备而来的陈裕在谈话中占据了先机。 他观察姜绍的神色,继而扼腕叹息道: “魏国大军压境,敌兵长驱直入,朝堂昏乱,应对无方,致使魏卒兵临城下,若非校尉奋勇破敌,只怕朝中一众权贵都要沦为魏国阶下之囚。” “可惜校尉善于用兵打仗,却不善于谋身自保。涉足朝中争斗,危在旦夕,还不自知啊!” 姜绍扬了扬眉头,挤出一点笑容。 “危在何处?” “右大将军阎宇已将你视为政敌,暗中纠集党羽,正要寻机发难,致你于死地,君不惧?” “我为保大汉社稷奋勇杀敌,阎将军却以私仇视我为敌,公道自在人心,某有何惧?” 听到姜绍的反问,陈裕愕然,俄而才长吁一声。 “君为国赤诚之心,令人钦佩。只是莫要忘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君现下破敌救驾,有大功于国,看似圣眷正隆,可实际是众矢之的。” “外戚一旦彻底掌权,眼见君家父子大功在身、兵权在握,岂能不心怀忌惮,日后必寻机削弱,说不定会暗中联络右大将军,反过来借他的刀来铲除君家父子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作为说客的陈裕以各方利益入手,分析长远,要挑动的正是姜绍内心那根敏感的心弦。 那就是,不论是宦官上台,还是外戚辅政,对方一旦得势,势必都无法放心兵权在握的姜维、姜绍父子,日后当会寻机削弱乃至除之而后快。 这一次姜绍没有反驳,他沉默了好久,突然起身行礼,向陈裕请教: “陈君目光长远,在下不如也。想必胸中已有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子复客气了。”陈裕言笑晏晏,起身扶住姜绍的手臂,亲切地叫着他的字说道:“陈、姜两家交情深厚,我与你又是相见如故,怎能忍心见你陷入险地。” 借机拉近与姜绍的关系,陈裕也不忘瞧了瞧姜绍的脸色,才斟酌语言郑重道: “在我看来,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暗流汹涌,仅凭子复和麾下兵卒是远远不够的,须得大将军率大军返回,震慑群臣,铲除异己,奉天子以令不臣,方能够转危为安、抵定大局啊!” 姜绍心中咯噔一下,迟疑道:“眼下魏国大军压境,家父率军在剑阁阻挡敌军南下,剑阁得失,攸关社稷存亡,这个时候岂能够率大军回朝?” “攘外者,安内为先。魏国奇兵已灭,又久攻剑阁不下,士气衰竭,撤退是迟早的事情。只要敌军一退,大将军留兵扼守剑阁,亲率大军回朝告捷,以此大胜之势,谁人可挡,谁人敢不服,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见姜绍还有疑虑,陈裕鼓动唇舌,继续煽动道: “当然,在魏军撤退之前,子复在朝中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须得联络党羽,提前为大将军大胜回朝造势,也让朝中各方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言外之意,姜绍提前结党造势就是要依仗自己了。 姜绍心中盘算不休,猜测朝中某些人指使陈裕来试探自己,看看姜氏是否心存不轨;甚至可能是引蛇出洞的计策,想要诱骗自己贸然坑爹,把姜维推入火坑之中。 又或许是陈裕看中了当前时局下姜氏手中足以颠覆朝堂的兵权,想要通过自己煽动大将军姜维,让姜维效仿董太师、曹丞相、司马懿,来一场天府之变。 而一旦事成,信手落子的他就可以一跃而上,凭借大功跻身公卿之位,甚至像他父亲陈祗一样执掌尚书台,封侯拜相,权倾一时。 只是不知,他这个野心不小的投机者,是否也在外戚、阎宇阵营里下了类似的投注? 想到这里,姜绍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反过来紧紧握着陈裕的手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当迅速修书快马送往剑阁禀报家父,至于朝中——” 陈裕闻言,仿佛刎颈之交般当即答道:“放心,君谋于外,我居于内,必无忧矣。” ··· 陈裕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等他走后,从幕后走出来的尹曜看到姜绍,不禁咂舌道: “听闻陈祗生前为人矜厉有威容,多技艺,挟数术。今夜听其子之言,感觉不在其父之下啊。” 姜绍听到尹曜的感慨,也叹了一口气道: “此人揣摩时局、察言观色、鼓动人心、左右逢源,实在是胆大包天。更令人心惊的,是时下朝中人心各异,这类投机者和野心家怕是不在少数啊。” “那是否要——”尹曜指了指北面,欲言又止。 “容我再想想吧。”姜绍摇了摇头,剑阁外有钟会,内有董厥、张翼,照他看,姜维就算有心率军入朝,恐怕最终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当然,他帮不了大将军做决断,大将军也不会让别人帮他做决断。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我得先回一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