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 采访 放下台本,她审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妆容,作为电视台的一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 助理拿着她的平板电脑,一脸嫌弃,“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老古董?” “这叫怀旧,我喜欢这种用手指敲击屏幕的感觉,台长不更过分,还喜欢纸和笔呢。”她拿回装载台本的屏幕,过于古老的东西不适合交给粗枝大叶的人保管。 “所以台长特别喜欢你嘛,你对他胃口。”助理围着她转了一圈,“妆容得体,服装没问题,首饰也恰到好处。” 助理突然凑上前闻了闻,“你换香水了?这味道好清淡啊。” “这是香膏。”白了一眼像老色皮样的助理,她盯着自己的全息投影看了好久。 像要去相亲的小姑娘——心里不由得冒出这样的想法。 休息室的门被敲了叁下,电视台新进的实习生有些胆怯的低声问,“依一姐,要开始了,您准备好了吗?” 其实她很随和,但这群后辈见她就跟老鼠见猫似的,拉开门,看着眼前的小老鼠后辈,淡雅红唇微抿,缓解了对方的紧张,“走吧。” 实习生自然地来帮她拿平板,被她回绝,“我自己能拿,那位到了吗?” 刚有些许放松的后辈又紧张起来,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到、到了,就在前面的休息室。” “先去打个招呼吧。”示意后辈将自己领到休息室前,抓着平板的手心微微出汗。 “姐,你不紧张吗?”实习生看着淡定的她,眼睛闪闪发光。 “我超紧张的。”她展开自己冒汗的手心。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我可是电视台的台面。”她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阻止了实习生打算敲门的动作,将平板递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袖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稍等了一会,休息室里传出一名男子的声音。 “请进。” 推门进去,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她也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上去。 从皮相上来说,穿着灰色修身西装的男人绝对符合大众审美,这样的男人,如果翘着足以让人跪舔一年的大长腿,双手交迭摆出一副思考者的模样,就是十足的霸道总裁范,但那只是如果,现实是,这个如果在街上遇到一定会被索要联系方式的超级尤物,正以老干部的坐姿端端正正的坐在皮沙发上,主持人真的很好奇他是如何保持平衡让自己不滑进沙发里去的。 “紧张吗?对于这场直播。”微笑着向对方靠近,“不过我们的节目风格很轻松,和你之前参加过的正式采访不同。” 男人盯着她看了一阵,好久才回应,“抱歉,看来我还没习惯和人面对面聊天。” “没事,慢慢来,不急,看上去你一点也不紧张嘛。” “我应该紧张吗?” “你确实应该紧张,毕竟这也是一场全球直播呢。” “可我紧张不起来。” “那就维持这个状态吧,挺好的,今天多关照了。” 虽然是带综艺性质的采访节目,但从放出风声那天起,节目组在云网热门指数已经达到空前高度,此后一直增长不断,恐怕在最落后的国家最落后的地区,人们也在想尽办法关注眼前男人的一举一动。 全民女主持人伸手,男人这次没有迟疑,握住了那只手。 “也请你多关照了。” 开播前一分钟,整个现场都是鸡飞狗跳的状态,美丽的女主持人正在进行最后的补妆,灯光师录音师摄像师全跑成了大黑耗子,她的目光扫过场下。 “今天现场人数也创了我职业生涯最高。” 化妆师没有回答,因为控制手抖花去所有注意力。 “加油!”助理在远处喊着。 点头示意后,提示开播的绿灯亮起,倒计时从10开始读秒,整个现场突然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读秒为零,背景音乐响起,主持人摆出职业微笑,诉说着节目的开场。 作为访谈类的节目,开场一般都是介绍嘉宾的过往经历,这次来的人知名度过高,生平事迹也在云网流传,节目组找到的资料可能还不比网络上的小料,尽管如此,主持人朗诵般的优美声线里,仍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而那些声音,部分来自忍不住驻足倾听的现场调度人员。 观众的表情如痴如醉,很多人红了眼眶。 随着一改节目组风格的恢弘背景音乐响起,年轻男人在聚光灯中登场,现场的观众在摄像头转向男人的脸时发出了非常一致的尖叫,大屏幕上也开始动静起飞。 主持人深吸一口气,瞥见下方的PD举起了题词板:念弹幕。 她忽然红了脸,甚至在间隙中思考,是否要重拾当初入行的理念,回归去做一名严肃的新闻工作者。 男人被充满敬意地邀请入座。 面对那些“腿长玩十年”“想要跟你云生猴子”或者更过火的观众发言,他始终维持微笑表情,良好风度。 主持人一边邀请男人入座,一边读取弹幕,笑了笑,“大家的审美都挺一致的啊,不过先冷静一下,别把天花板震碎了,弹幕也挺夸张的,屏幕上都快看不见他的脸了。”女主持壬笑着问男人,“你对大家的热情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多谢大家的喜欢。”他微笑。 弹幕直接覆盖了大屏幕,主持人笑得无奈,下一秒抛开了长期端庄知性的人设,感叹:“我也要给你生猴子。” 男人笑而不语。 “你在这样笑下去全世界都的为你疯了。”她被弹幕晃的眼睛疼。 “你是我的阿波罗!”现场有人激动的吼。 “别闹,我们有后裔呢。”主持人摆摆手,“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姐妹们?” “你对自己的外表打几分呢?”主持人表情狡黠地问男人。 “我不在意外表,不过从大家的反应来看,分数应该挺高的,但我认为这都该归功于我的父亲。” 大屏幕上,一个毛发紊乱的半秃头男人照片出现,紧接着就被各种“颜值分数”的弹幕无情覆盖,显而易见外貌歧视,甚至还有列公式算分数的,主持人指着那串公式说:“这个过分了,歧视数学不好的同学吗?” 在一连串的弹幕里,一串绿色的字体飘过,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自然也逃不过众PD的法眼,那条弹幕被单独拉了出来。 “你所在的领域,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你认同这一点吗?”主持人读完,惊讶地面向镜头,“拜托,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图灵测试? 虽然这样说着,她还是“真诚”地看向自己的嘉宾,“你会介意回答这种问题吗?” 摄像头全给到了男人,360度的环绕,男人的脸无可挑剔,惊讶,无措,思索,停顿的时间精确无差,该有的表情层次,一样不少。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男人低睑沉吟,忽而眉峰上扬,展颜一笑,“现在算是吧,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我是我所在领域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可……”看着他表情生动的脸,听着他温文而清晰的声音,即便嬉笑怒骂,针砭时弊,信手拈来的主持人,也忍不住哽咽了,“世界先生只有一个。” “所以我会好好生活,不负众爱。” “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以前的我一心为工作,现在,我想作为一个人,好好的生活,然后说不定会组建一个家庭。”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女主持人差点没绷住,但现场的观众和云网围观的观众直接裂了,现场只要是个女的都发出了高声尖叫,弹幕更有男人请愿和他组成家庭。 “你是要炸了我们演播厅啊。”主持人很无奈,也懒得去理弹幕,现场的PD也因为他的重磅发言而懵逼,她只能自己临场发挥,“你想组建家庭,是有了合适的人选吗?” “没有。” 主持人夸张地掩住嘴,“那你是——准备相亲?” “有这个打算。” 现场和弹幕又裂了,不用看不用听都能知道这群人想干啥。 “好吧,我来问大家最想知道的事,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性?御姐还是萝莉?” “我对外表没要求。” “那是不是对性别也没要求啊?”现场传来了一名大叔的吼叫,瞬间弹幕来了一群男人申请出战。 “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比我高大。”男人笑了,“我想组建的是传统式家庭。” 这无疑在宣告,他是两性关系中主导的那方,现场尖叫一度让采访快进行不下去。 “那是个人都可以吗?这范围就有点广了,我们这算是全球征婚了。” “我还是有点要求的。”男人低头一副思考的模样,“手指要短。” “我被淘汰了。”女主持不敢置信地在摄像头前秀了秀自己的美手。 “很善良的人。” “傻白甜?” “精力旺盛,活泼。” “元气少女?” “个子小小的。” “果然猛男都喜欢萝莉。” “聪明,至少能了解我一直以来工作的领域。” “高学历——好了,我的超级先生,你这不是一点要求啊,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了。” “好的,要求大家都听见了吧?符合以上要求的,自己联系我们节目组,无关性别,年纪有要求吗?” “我都可以。” “你确定你不是海王?”女主持人打趣道,“反正问你外表什么的你也是都可以,我也就不问了,不过你外表的条件摆在那,恐怕普通人也不会想与你相亲的。” “我不在乎外表。”男人一听,有点急了,马上澄清。 但那点“急”又在面部表情表现得恰到好处,主持人便笑了。 “好的,那符合以上条件的请发个人信息给我们节目组哦,刚才导演临时开通了报名链接,大家冷静报名,别让我们的服务器崩溃了,后续的相亲过程,我们又不是相亲节目,当然是……会继续跟进啊!” -- 相亲 有一段时间里,他的相亲成为各大小报竞先报道的头条。 相比其他人成名后的刻意低调,他从来没掩饰过自己的行径,就大剌剌摊开在阳光下,任人观赏。 上午还在面见女科学家,下午就邂逅女总裁,能和人谈笑风生,又能令人泪水涟涟。 八卦杂志对他的评价:花花公子一个! 从他上综艺风格的采访,透露自己想结婚的消息起,女权主义者就对他不依不饶,发起了针对他的“男德声讨”,但在粉丝的阻挠下,这场古老文化复苏很快夭折,女权组织着名精神领袖在云网冷嘲热讽传递着信息:既然自称“世界先生”,那就给男人一个机会呗。 但没过几天,小报记者就拍到公益活动后,两人相携跨入会所的照片。 照片上,挽着他手臂的那位女权斗士笑容裂到了脑后跟。 ........ 与他约会最多的,是一名“脑电”领域的专家,学历高,人知性,最主要的是,和他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 记者拍到二人多次在影视城的模型场景店里约会。 那家店位于场景一条街上,店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早期“脑电”,食物柜里堆放着廉价膨化食品和早已淘汰的罐装饮料,天花板上的灯故意调得晦暗不明,整个店里呈现一种乌烟瘴气氛围。 第一次来时,女博士开心得发抖,就像触摸古董一样,小心翼翼触碰古董店里的物件,包括烟灰缸,对食物柜里的食物也不嫌弃,还买了一包和他共同分享。 当他没吃那袋“泡泡食品”前,内心也是期待的,但女博士“砰”地拍开袋子,给他吃了叁角状的硬脆食物,味道还没品出来,脑电就分析出了食物成分,浏览完成分表,他当即决定,下一次约会对象在女医护中找,至少不用在垃圾中翻食物吃。 虽然约会地点向来是主动的他所选择。 女博士也是少数真正不嫌弃选择模型场景店做约会地点的人。 后面的约会,一边的营业员看他们两个座位的眼神十分微妙。 “这是谁买的?” 在古老实体脑电前,摆放个人物品的地方只有方寸,金属托盘小心翼翼盛放着茶具全套,卡在实体脑电和机械键盘以及座位隔板之间,为了避免浇熄那些娇贵的老古董,端茶倒水的动作不得不缓慢,就像置身的不是废宅发源地,而是茶艺表演室。 女博士品尝了茶点后问身边的男人。 茶杯异常精美,一看就知不是场景屋里的东西。 “怎么,不合你胃口?” 女博士说他很会享受生活,即便生处不合适的环境,也能品茗自得。 “可能是我父亲遗传给我的。”他略微思考后回答。 “宁博士吗?想不到他私底下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我以为他都是忙着在空间站做项目......你知道吗?行业里没人不羡慕你有这么一个伟大的父亲,他甚至让我相信这个宇宙没有人类攻克不了的难题。” 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回道:“是吗?我怎么记得有一个很简单的难题他一直就没有攻克。” “是什么?” “谢顶。” 女博士噗嗤一声笑出来,“和你约会真是一件愉快的事,能说说我的看法吗?” “愿闻其详。” “比起你自带茶具,还有一种更好的享受方式,那就是带上必要的东西,入乡随俗。”她指着金属托盘上的茶杯,“你的茶是速食茶,这儿普通的茶杯泡出来和你的茶具泡出来并无差距,点心很好吃,但更该搭配酸甜味的果茶,而不是英式红茶。”说着,女博士起身,走到食物柜,回来时手中多了两瓶罐装柠檬茶。 按照她的推荐,干且甜度高的甜点进入口腔,在他嘴中转了一圈,立即饮入一口罐装廉价饮料,他惊喜地说:“嗯,很般配!”又感叹:“你懂得真多,我感觉我的资料库都不够用了。” 女博士笑道:“慢慢来吧,判断这种小事的根据叫做‘经验’,等到日后你‘经验’丰富,那时候你可能就能掌握‘超验’了。”她就着点心喝了一口他带来的红茶,幸福地眯起眼,“不过吃惯了固有搭配,偶尔试试别的组合也有不同的风味呢。” 他看见她吃得脸上都有了渣,顿时眼中有了暖意。 他喜欢她恰到好处的直言直语,以及不经意间露出的娇憨,那会让他目光都难以移开。 特别是对比一周前他见过的“网红主播”,外人都以为的高冷女博士可以说率真得可爱。 那一次相亲还有电视台跟踪拍摄,据说拥有叁千万粉丝和他属于“强强联合”的女人,一身名牌高定,活脱脱的把一个相亲现场搞成了带货现场。 “我想把她的那张假脸撕下来扔在地上踩”——面对美女的轻言细语和崇拜眼神,他脑海里不断闪现这句话。 连他都惊讶自己会有这种不叫绅士简直叫粗暴的念头,是不是受到近来接触的人所影响,可是近来见过的人从未有类似低素质言论,他们都把他当天神一般看待,在他面前不自觉就露出高山仰止的行态,大部分人说一句话都会战战兢兢,更遑论在他面前肆意谩骂了。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人是微粒星辰的构造,也是复杂的动物,总有一些念头来无踪去无影。 他的适应很快,快到马上又见了一位女明星,他从云网提取到的信息比女明星经纪人掌握的还多,“新晋小花”“形象气质俱佳”“唱跳演技一流”是她台面上的标签,至于她人后的标签......女明星刚一坐下,命令助理将周围清场,他就单方面决定约会已经结束。 他沉默地坐到最后,女明星就像遇到严父强大的威压,羞愧难当流着泪离开约会的咖啡馆。 ....... 也见过同性, 一个圆脸的小男生,小男生很积极主动的介绍自己,声音奶声奶气,说到兴奋时整个人都蹦蹦跳跳的,他说自己除了性别,所有特征都满足要求,能否以结婚为前提考虑两人的交往。 他微笑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既然你介意,为什么还要答应见我。”男生泫然欲泣。 “抱歉,我想看看自己会不会有感觉。” “渣男!” 于是继女权组织后,又一个边缘组织把他拉上了黑名单。 他相亲过太多次,却一直没有成功过,后面,关于他相亲的热度也就渐渐淡下去。 他有一本名册,登载着所有相亲对象,如今和他相亲的人越来越普通,已经没什么名人,这也是热度下去的原因,但他安之若素,仿佛有大把的光阴等着他去浪费。 这天,女博士所在的研究院临时把人唤走,身为她的男伴,非常贴心地将场景屋包场,让女博士能够安心躺在工学椅上,场景屋的工作人员都被请出门外,以保证她所参与的保密项目不会被窃听泄露,这还没完,最后一个走出场景屋的他,去了对面的咖啡馆,这样女博士偶尔醒来透气,也会为看到他在附近而感到安心。 完美男人,这就是相亲对象眼中的他。 利用空闲时间,他在咖啡馆的时候又约见了一名相亲报名人士。 对方很快就赶到了。 他正在用脑电快速浏览几位相亲人士的资料,排到现在的相亲人士身份背景往往简单,他一天能交谈几个这样的人,他想看看能不能充分利用一下午的时间,就像处理工作那样,一口气多见几个,但发现不能,约来的这位,她的报名时间是在最早的批次里,但由于他做了数据归纳整理,根据她的综合情况,和她见面已被排在本周期会面的末声。 这意味到来的可能是一位被他怠慢的狂热爱慕者,一下午的时间恐怕远远不够打发她。 阴影笼罩,他抬起头,打量眼前坐下的人,有些迟疑,“这位女士,你的穿着似乎并不适合你。” 善意的提醒,让刚坐下的女人身形一僵,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 当然他也察觉出对方的尴尬,知道她误会了,但他并没有解释。 面对面交谈时,不使用脑电是一种社交礼仪,他手中的屏幕亮起,开始手动在云网收集对方的信息,“恕我直接,你与我的要求相差太远,我的经验告诉我,最宝贵的就是光阴,相信你也深有体会。”他的声音温文有礼,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看人的时候会高抬下巴,午后阳光中,他像个矜贵的男孩子,在对面人的衬托下,耀眼得睁不开眼。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默许他当面搜查自己的资料,尽管这是一种将人赤裸裸剥尽的行为。 总算有点符合要求的东西。 他就像从沙滩上好不容易翻找出一枚海星,笑着抬头,“你有相当丰富的互联网经历。” “啊?”她有点反应不过来,挽起额边垂下的头发挽至耳后,声音里并没有他的兴奋,仿佛他在说的不是他们的“共同点”,而是说她长了一颗痣,或者曾经拥有过一只小狗。 “是的,我的互联网经历还得从我年少时说起.......” -- 聊天室 ℝouℝouwu.ⅹyℤ 她出生于南部偏西的一个小镇,青山绿水环绕,穿镇中心的那条河水面上有鸬鹚飞过,太阳大的天气,能看见河里游动的鱼,而镇上的人如同生活在船里,飘飘浮浮,梦不知天日。 她出生后没多久,外面通了高速进来,渐渐地,小镇河水不再清,山夷为平地,站在镇中心,能看见边缘工厂的烟囱黑烟滚滚。 放学铃声响起,学校大门打开,低年级高年级的学生汇聚成一条壮观的人流涌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带着她的跟班左突右冲地杀出一条血道,领先冲出校门。 小镇最高学府是一所高中,没有大学,整个镇上能供放学后的学生娱乐的地方一只手都数得清。 小吃摊,香的,辣的,甜的,带汤的,干拌的,每样来一份,没有哪一桌桌上有她的丰富,吃完之后,她只管拍拍屁股走人,自有人为她结账。 溜冰场,同学都在蹒跚起步,她摔了五个跟头,就跟高年级开始绕圈竞技。 录像厅,最新的片子她总能第一时间看到。 操场上,踢足球的男生占了女生的羽毛球场地,只有她摔拍子叫板,可惜对方是高年级,个头力气都高她一截,幸好老师来了,避免了校园血案。⒴úsнúwú.oňⓔ(yushuwu.one) 跟班被欺负了,那比她还矮的男生,一放学家都回不了,持续一周被堵在厕所挨揍,直到被上厕所的教导主任抓个正着。 考试的时候,左邻右舍双手为她奉上答案。 全班男生的情书都要给她过目。 后来有一个动画片,讲原始时代有一户尼安德特人外出闯荡,凭盲勇蛮力闹了很多笑话,其中那个女儿是精力特别旺盛,冲前锋比男孩子还管用,她就像那个女儿 “有尼安德特人基因并不是件好笑的事。”坐在咖啡厅窗边的男人用温和的态度说着无比认真的话,“抑郁症,过敏,皮肤损伤,血栓,尼古丁成瘾,营养失衡这些都属于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缺陷,过于亢奋,不一定是精力充沛,有可能是潜伏的双相情感障碍。” 对面的女人笑了笑,不置可否,继续往下讲。 她没有成为校霸的原因只有一个:家里穷。 但幸运的是,每当她起步滑向深渊时,总会有贵人出现挽救她。 第一个贵人结识于地下脑电,位于居民楼的地下一楼,也就是俗称的黑网吧,那是她改变前的最后一个娱乐阵地,她总是叁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都玩不长久,而上网大概是她玩得最长久的。 当她踏进网吧时,那里还没有学生敢进,全是一溜烟的成年人,混混。 半年后,镇上学校那些领着憋屈工资的教师们,就把扫荡网吧当作打破死气沉沉的发泄口。 每天,不满学校教育跑出来吸收新知识的弄潮儿都在街头巷尾和老师们展开游击战。 渐渐发展到地下线。 她所去的那家网吧,屡屡安全活过扫荡,直到她毕业后,才在一次教育局联合警方的行动里被履为平地。 具体是这样:它处于一条街的中间位置,扫荡通常都是街头或者巷尾又或者两头同时进行,网吧老板大概会在扫荡开始时收到提醒,及时断电断网关门放狗,营造出我就是一间破旧地下室八百年没人使用的错觉,骗过了所有大人的火眼金睛。 大部分人那时来上网,都是选择玩游戏,看一些莫名其妙的网站,她用了一个月,就玩遍了那时电脑上能玩的所有玩意,每天逛个一小时,拍拍屁股就走,自有人给她结账。 之所以每天都去,是因为随着即将中升高,她被大人围剿了所有“娱乐事业”,而那家网吧就像一个安全堡垒,总能完美隔绝来自大人的侵扰。 网吧的座位很难抢,座位前一个,座位后站一个是常见景象,她有时就呆在逼仄的空间里看别人玩,来拖延回家时间。 网吧里的人跟她熟了,上个厕所吃个泡面,会让这个小妹妹接替自己。 对她来说,斗地主炸地雷打cs都是小事的,头大的是帮忙聊天。 聊一个死一个说的就是她。 她至少让十个人在不知情情况下弄丢了他们的“网络情缘”。 人家烟瘾犯了,抽根烟坐回电脑前,最有可能看到的画面是——“你已被移出聊天室”。 “掉线了。”她淡定回答,“连好后就这样,可能没耐心等吧。” 一来二去,她也结识了一个始终不肯踢她的人。 网管是个落榜生,复读了两年,第叁年干脆了拿学费浪迹小镇。 网管最初也是被电脑上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天天流连网吧,最后熟悉了网吧每一寸地砖也顺利花完所有钱,落得有家不能回只能被网吧收留的结局。 网吧那种地方,时不时有人要瓶水要碗面,网管要算账收钱定时撵人,专属的电脑倒是有,但也干不了别的娱乐,这个网管就酷爱跟人网上聊天,每天开着聊天室排忧解闷。 有段时间网管像返老还童,倒退到她这年纪都不如,再也没有以前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成天两只眼睛绿油油的,一个人冲着电脑傻笑。 她给当过几次“替聊”,网管的聊天对象不仅没有踢了她,还格外有耐心,有问必答,对她的无礼蛮横与刁钻刻薄特别包容,就像没有脾气。 没多久网管就给她单独建了账号,打建账号起,网管一见她进来,就冲她喊:“医生今天问你了。” “医生问你作业写了没?” “半期考试成绩出来了?医生在问。” 那是一个心理医生,开了一个心理聊天室。 网管把网吧里推荐过去“心理治疗”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唯独对她“恋恋不忘”。 这本是值得庆贺的事,毕竟终于有大人不觉得她讨厌了,可谁都知道医生是给人看病的,这个做医生的大人一直叨念她,这不明摆着说明她有病吗? 第一次对话,顾虑到他是网吧老大的聊天对象,她收起乖戾,特别配合,尽数拿出自己的“问题”伺候对方,不少还是编造的。 可当对方听说她天天想念母亲,一下子就抓到重点—— “哦,天啊,现在时间是晚上九点,我马上为你报警。” “报警干什么?” “有个小孩走丢了在找妈妈。” 她楞了一下,疾呼:“不要报警!” 硬着头皮解释,她没有走丢,她十叁岁了,不可能走得丢,之所以想母亲,是因为母亲在四年前去世了。 当时旁边坐了个黄毛,烟不离手,二手烟飘进鼻端,她被呛得抹了把眼睛,才发现额头都滴汗了。 更恐怖的是屏幕那边开始大片大片地自言自语。 “人生最美的东西之一就是母爱,这是无私的爱,道德与之相形见拙。” 母爱的伟大在于母爱的无私母爱是困难中的一根拐杖,当你脚步蹒跚时,帮助你找好重心,支撑起一片希望的原野。 母亲的献身精神、专注,灌输给一个孩子的是伟大的自尊,那些从小拥有这种自尊的人将永远不会放弃,而是发展成自信的成年人。你有这种信心,如果再勤奋就可以成功。” 屏幕外,她都看呆了,网管带着一身泡面味回来,不知看了多久,“说得多好啊,还不赶快抄下来。”然后就去翻她书包估计想拿她的作业本和钢笔。 她抢回书包,夺路而逃。 网管的声音飘在脑后,“这假小子还不好意思了。” 没有比被全网吧人嘲笑更羞耻的事。 从此她上网吧就有了动力,那就是报复。 她张牙舞爪地向那位医生发问,霸占了整个心理聊天室。 班上的小道消息,同学的秘密,都被她搜集了个遍,前后左右同桌叁代家里死的人怎么死的都被她逼问出来,目的就是要聊天室管理员给出一个满意合理的“心理创伤治疗方案”。 初时他回答得很慢,有时牛头不对马嘴,但渐渐地随着和她对话次数增加,他回答越来越快。 而且充满耐心,从不敷衍。 当她狂妄自大地捏着他一个错误当把柄嘲笑他,他还会虚心请教,到底哪里错了。 有时她实在太过分,他只反问:“你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吗?为什么?” 然后第二天等她一来,他就主动开口:“我明白了,婴儿会通过哭闹考验大人是否有能力照顾自己,你还是个小孩,你在考验我是不是有承担能力,你真有趣,还第一次有人考验我育儿问题。” 文绉绉的把她都逗乐了。 从来没见过反射弧这么崎岖的大人,也没见过这么容忍她无理取闹的大人。 不知不觉,她的挑刺变成了真的问问题,问天上,问地下,问对方十八代祖宗……连难搞的数学题都会问。 哪想他回答得比学校的老师还好,让她那颗“数学绝缘”脑袋有了别开生面的醍醐灌顶之感,然后她尝试问遍所有学科难题,发现书本上的问题,只会让他回答得更快更精准,于是 一个手边放着摊开的书本,头上戴了顶学术帽,眼镜厚得看不清眼睛的全知全能成年人形象,在她面前冉冉升起。 终于明白为什么全网吧学历最高的网管那么痴迷和他聊天,和他相比,网吧里每个醉生梦死的人都犹如蝼蚁。 在乌云遮蔽的小镇,漆黑走道的地下网吧,尽管隔着屏幕,没看见真人,但也能感觉到,他和这儿的人不同,他和小镇上的人也不同。 他就像一束光照进逼仄的地下空间。 但那时她还小,只觉得这个大人十分有趣,连带他天天问她学习情况,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原本去网吧是为了躲避不可理喻的大人,却给自己找来了一个“网上监视人”,她只感到新奇,并没料到会为此改变命运。 -- 聊天室(二) 医生曾向她提起过自己的事。 得原谅当时她有限的接收能力,大部分时候,她为了活着,只选择听自己想听的,看自己想看的,对于那些什么家族轶事,一家子干同一种职业,兄弟都在同一系统不同位置工作之类的,她想过,她和他有藩篱,她听不懂,那就干脆不去懂。 那天医生有些奇怪,说话反应比平时慢,问个问题好半天才回答,给人闷闷不乐的感觉,网管都怀疑电脑中毒了。 她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弟弟今天夭折了。” 她差点就说:“那太好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生活环境很少需要她发挥“安慰”功能,言谈便非常地不得技巧。 对方倒很快抓住重点,“难道你的弟弟也去世了?” “那倒没有,他还活蹦乱跳。”对着电脑打字,她的表情不无遗憾,“但我有一个同学,小学时候的同学,和我玩得还不错。” “然后呢?” “暑假,我被送到老家玩了两个月,我特地抓了一条蛇,准备带回来和她一起养。” “养蛇吗?你好厉害!” 听上去他似乎开心一点点了。 她满意地下讲:“然后我一回来,直接就去了她家,但没找到她,她家在开席,很多人吃饭,我就进去到处找,她妈妈就出来跟我说,她以后不会再跟我玩了。”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就很生气,我还专门把蛇带着呢,然后我往里走,就是个灵堂,她的房间成了灵堂,她妈妈才出来跟我说,她玩滑滑梯,摔死了。” “啊,竟然会这样,真是世事无常。”他打了很多个感叹号,善良让他忘记自己的遭遇,反过来安慰她:“你当时一定很伤心吧?” “没有,我当时只觉得:牛逼。” 医生又沉默了。 “嗤!” 她转头,黄毛不知视线落在她位置上了多久,轻蔑讥讽的目光从还没退出的聊天室界面和她的“摘抄本”上来回扫荡,迎上她疑问的视线,黄毛咧嘴一笑,往烟灰缸吐了口痰。 轰! 椅背撞翻声在地下空间骤然响起。 举着四脚椅子疯狂互殴的二人,被五大叁粗的成年人拉开。 “至于吗?”提溜小鸡仔似的提着两个未成年,视线从左扫往右,成年人特有的看麻烦的眼神,在落到右手抓住的那个“咦”了一声,“还是个女的?” 她恼羞成怒,扔了椅子不管不顾踹人,那胖子大人把她当烂泥一样甩开,四周伴随着成年人哧哧的讥笑声,她没命地跑出网吧。 路上行人有些好奇有些诧异地看她,她无视了那些探究的眼神,奔回家。 客厅的灯光有些昏暗,没有电视的喧嚣声,弟弟估计已经睡了。 父亲坐在茶几前,一手拿着相框,一杯白酒送下肚。 父亲看了蹑手蹑脚的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什么都没说,又一杯白酒下肚。 从前还会劝一下老头不要喝太多,但今天她没有劝说,刚才跑太急,放松下来后才觉得额头有些疼。 照镜子,她才意识到为什么父亲刚才在自己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路人全盯着自己,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都是血,面目狰狞,像野兽穿行过人的世界回到老巢。 打水洗了脸,额角被砸了一个小坑,看着那个小坑,她笑了,不知名的原因,伤口还是疼的,但心里莫名地舒爽。 感谢她的母亲,给了她一具健康的身体,在她发现之前,伤口已经止血。 伤口没得到进一步处理,或许说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处理伤口,放任伤口自行痊愈的代价就是在额角留下了一个月牙伤疤。 她破相了。 那道疤痕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她认定为一道荣耀功勋,在言语上是不能跟那些家里有钱的小孩比,连安慰人都词不达意,但在行为上,伤疤却说明她是个巨人。 酷毙了。 她没察觉到聊天室里进来了别的人。 她忙着提出那些稀奇古怪问题,聊天室里,布满他一板一眼的认真回答,不因她是未成年人而降低信息量,也不因为她问题太多而敷衍塞责,他们聊得太忘我,也不知进来那人看他们聊天看了多久。 “猪獾牛逼啊。”突然冒出这句话。 聊天室是面向网络大众的,大概是医生的风格太板正,聊天室那么多,唯独他所在的聊天室格外的讲究秩序,没有充满噱头的名字,也不会有热门话题,一个聊天室的风格,是这个聊天室管理员的性格底色,喜欢热闹和爱废话的人,往往在这儿得不到回答,只会悻悻然而去,也因此他的聊天室总是人很少。 人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只有小姑娘是不变的追随者。 随着网络经历丰富,她已经在好些地方看到“猪獾”这个被提起。 后来她知道了,“猪獾”是一家公司的名字,聊天室这款免费聊天工具,就是由这家公司发明的。 “小妹妹,记住今天,能与他对话,有前途。”那人留下莫名其妙一句,就退出了聊天室,还给二人独处空间。 而那天,不过是她逃课出来上网聊天的平常日子之一,是小太妹在学校里挨了骂家里挨了揍,跑来寻求安慰的习惯性操作打发的一天。 ....... “告诉我,怎么才可以摆脱我爸?”她捂着通红的脸,疼得龇牙咧嘴,想用上机卡里的钱买一瓶冰可乐敷脸,但又因为会减少上网时间而放弃。 “我受够我家,我受够我爸,我受够我弟,我受够这个地方所有的所有!” “成年了就可以。”那边一如既往随时在线,总是在她需要时给予她回应。 “有未成年的办法吗?” 聊天室那头沉默了。 给予回应,但越来越不像百科全书,不再对她有问必答,一旦涉及一些“不正确”的操作,他就变得深思熟虑,好半天不回答,又或者答非所问,故意岔开话题,生怕把她教坏然后被她监护人顺着网线过去追责似的。 这位叔叔的风格变了,变得就像那些灯泡含在嘴里吐不出来的大人一样。 她翻了个白眼,她都十四岁了,已经不是小孩了好吗!她已经能分辨是非,也能鉴别谁目光狭隘谁更有远见! 脸颊火辣辣的疼,就在她沮丧无比的时候,对面弹出来两个字—— “读书。” “读书?没有别的途径吗?我的成绩并不好,可能高中都考不上,我爸一定会让我去工厂打工,我得未雨绸缪……叔叔,你能收养我吗?” 她心里劈里啪啦打着算盘,或者说发现“疑似养育者”那刻起,她就有了今天的打算,她就是嗷嗷待哺的小杜鹃,不养她也可以,只要给她提供车票,她相信自己也能在大城市找到工作养活自己。 “犹太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之一,拥有顽强的生命力,他们的家族是由女性传承。” “???” 他的话,她经常听不懂,但她会用笔记本记下来,后面去领略通读。 “线粒体是携带大量遗传物质的细胞器,女性的线粒体能代代相传,男性则一代消亡,真正稳定的传宗接代延续一个家族的香火,只有女性才能做到,你母亲的基因就活在你的体内,造就了优秀的你,你还可以更优秀,将她的基因传承发扬光大。” 她呆愣了。 除了第一次,她没再跟他提起过自己家的事,但他原来早就抓住重点,她这副德行的根源。 这个世界上,对她影响最深的,就是她的母亲。 闭上眼,母亲的音容笑貌依然在眼前,耳边。 然而别人都叫她“小野孩”。 “什么‘男孩比女孩强’这种言论你可以不用听,谁跟你说这种话,不管是什么身份,包括你父亲,你都可以屏蔽掉。” “虽然你年纪不大,但已经学会了‘未雨绸缪’,这是值得奖励的,不过读书和工作都是通往未来的渠道,你有考虑得更长远吗?什么是你真正想要,你明白吗?” 她思考了会儿,斩钉截铁许下结论:“我想要出去看看,我想要活得更好。” “那为了你想要,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我愿意付出所有,叔叔。”她郑重地说。 “那继续上学比你失去所有更困难吗?” 她热泪盈眶,“我明白了,叔叔,我会好好念书的。” “永恒之女性,引领人类上升。” 她抹干眼泪,敲打键盘: “叔叔,你这么了解女生,你是女的吗?” -- 聊天室(三) 中考一完,还没放榜,她就被送去乡下。 母亲去世后,她就没再回过乡下过暑假,但她跟父亲不合,那老头要把她送走,她二话不说拿了车票就跳上车。 自以为去的是逍遥自在之地,却早就不适应玩泥巴斗蛐蛐这些原始娱乐。 不到一个月,她就在乡下蹲得屁股奇痒难耐。 按照她对自己预判,分数至少能上郊区的高中。 镇上的人对郊区高中是瞧不上的,但对她来说,正好可以远离她老爹,何况不管成绩好与坏她都尽力冲刺了,付出那么多,后面几个月她都没逃过课,也没被学校叫家长,每天还挑灯夜读,家里老头眼睛又没瞎,都看见了的,应该尽快让她回去看结果才对。 然而乡村中学的学生已经收到高中通知书,却没有半个人联系她。 翻了半个山头,问了七八户人,被告知最近的打电话去处都要走上一个小时泥路,还没人给她带路,她才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亲戚领她去工厂上工的第一天,地皮还没踩热,工头就把她叫去办公室。 “你来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还要回去念高中?我们这儿不收童工的!” 然后一转头,就看到把她丢厂里的亲戚去而复返,一脸难看地站在背后。 终于回家了,照例和父亲一顿大吵。 “你读的什么书?去这种乡下学校你能考上大学?你妈生前还说你脑子活,我看她就是对你太好,把你养成了个猪脑子!” “你还是去找个厂上班吧,至少能赚点钱。” “好啊。”她回答得很爽快,心想反正她不爱读书,赚到的钱到时候都归她,谁都别想拿走一分,想想还有点美滋滋。 听到她愿意去打工减轻家里负担,本该高兴的父亲却表情很不自然,忽然破口大骂:“二流子!一天到晚在外面敲同学竹杠,跟些不叁不四的人鬼混,还把竹杠敲到老子头上,你他妈做些事跟吃喝嫖赌有区别?现在巴不得跑出去是吧?真贱!吃里扒外的东西!” 又说:“你在这吃住这么多年你好意思不给一分钱?你弟弟后面也要升学,你毁了,你妈妈的遗愿就落你弟弟头上了,长姐就该......” 母亲是比小镇更荒芜的乡村走出去的大学生,她的遗愿,是举家搬迁到大城市里去,为此没日没夜地劳作,心脏病突发,猝死。 在父亲的骂声中,她忽然像头豹子一样窜起,把沙发上吃冰棒吃得津津有味的弟弟按倒,啪啪啪狂揍。 过了几天,冷清了许久的家里,忽然陌生人上门拜访。 那个时候被关禁闭的她,正蹲在窗台上寻思怎么跳楼才能存活。 短短几天,她明白了自由的可贵。 而那个自由,不是到处晃荡的自由,而是身怀技能,不受制于别人,能够独立生活的自由。 当她从房间里出来,就被巴掌大的客厅站满乌泱泱人的场面震住了。 对方来自一个助学基金会,西装革履个个读了很多书的样子,没喝一口水,连坐都没坐,面朝角落里堆积的大量酒瓶,不卑不亢给父亲普及了“未成年人监护人的法定职责”,并“温和”地告知,鉴于现监护人的精神状况,可以代为处理放弃子女抚养权。 父亲虽然酗酒,但并非暴力之人,可以说本性懦弱,被敲打之后,一下子就清醒了。 女儿可以不要,但儿子是他的命根子。 面对到账的“助学金”,他手足无措到即将开学,才乖乖备足生活用品,包好学生一学期的生活费,亲自送女儿去上郊区的高中报到。 网吧里,女孩双眼明亮神采飞扬,“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是指,你怎么知道我在乡下?那儿不通网也没电话,你不可能找得到的。” 也没义务找。 她刚一进来,留级生网管就告诉她,她没来的第一天,医生就在打听她的下落。 “你提到过,暑假会去乡下。” 她就提过一次,他就上心了…… 这是她从未遇见过的重量级关心,他的反应还很平常,她一上线,他就像往常那样回应了她后,就静静等她提问。 “谢谢你。” 她重重敲下心声,“要不是你给我想法子,让我在考试后给那个董事长写信,我现在应该已经去打工了,我还计划打工一年凑齐学费再去读书呢。” 他回了四个字:“未雨绸缪。” “叔叔,你认识很多有钱人吗?像董事长叔叔那样的人?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那你怎么有他的私人地址?还那么详细。” “搜索。” 桀骜不驯的女孩,眼里露出少见的崇敬之情,尽管是面对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 医生在聊天室里的名字并不叫医生,而是叫“管理员02”,她一直唤他“管理员02叔叔”,她曾问过他管理员01叔叔是谁,他回答—— “我爸爸。” 她又羡慕又嫉妒,能跟儿子一起上网的父亲这是什么神仙爸爸啊,她就无法想象父母能够近距离到这种地步,能同子女分享快乐喜悦乃至成长,就连她的母亲,也无法做到。 “以后我们不能常见面,我读的是寄宿学校,可能出来会有困难,但我有机会就来看你,你会想我吗?” “会。”那头用苍白的语言回答,一贯的简洁。 女孩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她的视线首次在到钟前主动离开电脑,落在电脑之外的地方。 网吧坐满了人,比起一年多前,人们在虚拟世界能玩的项目丰富了不知多少倍,一度盛行的聊天室近来越来越少看见人使用了,人们最近都在使用一款聊天工具,据说能够透过电脑屏幕和真人聊天。 但爱好新鲜的她这次没有去吃“螃蟹”,相比虚拟世界闲逛溜达,现实世界更有明确的目标在向她招手。 上了郊区高中以后,她发散的思维和老是难以集中的注意力为学业带来了不少麻烦,她早早就被提醒过,那个奇特的人,仅仅通过网络上的对话,就判定她的思考方式学习方式和现有考试模式冲突,要迎合现有的教育模式,她必须扭转自己的思维,乃至性格。 高中叁年,成了她训练自己的叁年。 一周一次的外出,她会大费周章地赶回镇上,不为回家,而是用省吃俭用的生活费,赶往网吧赴约,向医生讲述学校发生的事,全新的寄宿体验,有趣的老师,淳朴的同学。 …… 和女孩高昂的情绪相反,聊天室那个人回复始终简洁冷淡。 渐渐地,她也没那么情绪高昂了,随着临近高考大关,学业繁重,她不再能够去到网吧与他会面。 终于有一天,聊天室的图标消失在人们的电脑屏幕上,而那时,高校备考如火似荼。 叁年努力,曾经的小太妹考上了大学,留级生终于走出地下室,随着打工热潮去了南方,这批网吧老人离开后不久,根据地就在黑网吧扫荡中被取缔,地下室被居民区收回做了自行车电瓶车车棚。 聊天室再也激不起声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 大学 гoūгoūwū.ⅹУz “我的故事会不会让你觉得无聊?”女人问。 “你的经历的我也经历过,聊天室,嗯,说不定哪天复古潮席卷又兴起了。”男人体谅地笑,迟疑了一下,问:“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不是,我没加入过任何女权组织。”她调整了坐姿,身体向他所坐的位置倾斜,一副关心的口吻:“最近女权组织还在找你麻烦吗?” 他不动声色往后挪动了身体,避开超过礼貌距离的男女接触,“谢谢你对我的关注,她们的领袖也是非常优秀的女士,和她相识并不是一场麻烦,任何交谈,都会让我受益,包括和你相处的这愉快的下午。” 还未等恭维对象心花怒放,他又道:“我判断,这位对你伸出援手的人,是一位坚定的女权主义者,你既然受他影响,日后你是否在女性思想领域有所创造和发现?” 面对他正儿八经大开脑洞的面孔,女人缓缓摇摇头。 “没了聊天室,我也和他没了联系,那个时候,网络是完全虚拟的,对于人来说,现实比虚拟更重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靠网络维持是很薄弱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点点头,“你和他失去了联系。” “人生本来就是和身边人渐渐失去联系的过程,” 他品茗了会儿,背部离开椅背,伸手叫侍者,“你的经历不算特别,但很励志,和你聊天很愉快,我们今天就——” “还没结束。”Уúsнúwú.oňe(yushuwu.one) 优雅抬起的手腕定住,不动声色收回,他凝视对面女人半晌,“还没结束?” “还没结束。”女人笃定。 “才刚开始?” “是的,故事才刚开始。” “你能写一下研发聊天工具那家科技公司的名字吗?说不定我能替你找到那个聊天室管理员。”大约是想通过特长表现,挽回一些面子,他主动将私人工具从桌面推了过去。 见女人对着他推过来的屏幕没有反应,他热情道:投屏板可以手触的,就当是你陪我聊天的回报,要没你,我现在一定很无聊的——你不想找到他吗?‘管理员02叔叔’,是他启蒙的你。”他还学了小女孩嗲嗲的语调唤“叔叔”。 他高涨的情绪因为女人慢吞吞接过投屏板的动作而遇冷,气氛变得诡异又尴尬。 当他看见屏幕上的两个字,顿时没了检索的兴趣。 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他从未见过名叫“猪獾”的公司。 可见这家公司未来发展并不顺利,并未做出改变人类生活层面的贡献,很大概率没有持续性走下去。 这种早夭儿不计其数,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浪潮中全是它们的尸体。 而且她看上去并没有和旧人取得联系的强烈意愿,只是无法拒绝他的好奇心,才勉为其难在屏幕上投影出他想要的信息。 反倒是她使用投屏而不是手触的写字行为,令他感到意外。 “没想到你也配置了‘脑电’。” “啊,这个。”女人不由自主伸手摸自己的后脑勺,那儿有一块指甲壳大小的连接口,“是的,不过是第一代,还是裸露在外的,需要连线充电,操作系统只能进行基础应用。” “那多不方便,没考虑过升级吗?我认识不错的脑电配置师,晚点把联系方式传给你。”时至今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依然有不少人排斥脑电,今天他的这位相亲对象看上去就是那类人。 他提出给予方便,她的表情不置可否,他便知道她兴趣不大。 “抱歉,打断你。”他像一个多动儿,发泄完力比多,懒洋洋靠回椅背。 “请继续你的故事。” 她以横向对比来说不错的成绩读了一个艺术专业,不用说,这铁定是她自己的主意。 没人理解她的选择。 艺术专业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大的特点就是费钱,她的每一分剩余助学金,都花在了学费上,还不够。 别人的大学是渡往社会的阶梯,而她的大学直接就是社畜的开始。 父亲借了一笔学费给她,要求她不仅毕业后要全额归还,还要按日子付利息。 父亲的原话——“这是你妈留给你们念大学的,你那学校纯粹是烧钱,现在弟弟的那份也暂时支出给你,你可不能没有良心。” 因为她考的不是名牌大学,所以母亲的遗产她没资格享有。 父亲一直在用行为告诉她一个事实:她是个孤儿。 四年里,身边人忙着谈恋爱,忙着玩,忙着拓展人际和眼界,而她忙着穿梭各种工作场所,便利店,快餐店,街头小巷发传单。 回到宿舍,同学都会绕开她的铺位,在她的位置上,要么是一个疲倦的人在呼呼大睡,要么就是没及时清洗的衣服堆积散发出的异味。 同住的室友们对外戏称:她们寝室住了一位抠脚大汉 深夜女孩子们的聚会,她“抽噎”着说出自己身世,添油加醋,能有多惨就多惨,金花们一片静默,要是她面向的是一个集体,那她“深情朗诵”就会造就男默女泪。 早在某个时刻,她就明白成人世界的一条规则:示弱较之于逞强,能省很多麻烦。 自”静默“以后,寝室的同学就主动关照她,去洗衣房会捎带她的衣服,帮她打水,大家聚餐,就邀请她加入白吃白喝。 能读艺术专业的多多少少家里都有点底子,她的室友全是本地人,有个人家里直接承包了学校食堂,经常给大家带零嘴肉食回来,记得还专门给打工晚归的她留过几次夜宵。 可能是一直在别人的施舍中幸存过来,实际真正该对她好的家人,并不善待她,所以她最缺乏的,从来都是物质,于是造就了别人对她好,她照单全收,甚至还嫌不够。 时间一久,室友又有了怨言。 快考试了,她早归,躺在上铺休息,两名室友推门而入,隔着蚊帐,她听完了她们搬弄是非的全过程,并往一盆浸泡的衣服里加火碱,倒完笑嘻嘻地说:“这下她就能彻底洗干净了。”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静静等她们拿牙刷进厕所捣鼓,往牙膏里丢盐,撕掉一本《艺术概论》进垃圾桶打包丢出去,一系列发泄操作完毕,笑嘻嘻走出寝室,她才慢慢从床上坐起。 夜里,女生寝室的尖叫响彻宿舍楼。 绿化不错的关系,常常有蛇跑进宿舍,但她们宿舍在五楼,叁更半夜起来打开灯看到一条一米多长的蛇盘旋在卫生间门口,足以将胆小的女生吓掉叁魂七魄。 像多米诺骨牌,尖叫一个传向一个,整个女生寝室成了尖叫的海洋。 她从床上两步蹬下来,越过张张洋相百出的面孔,俯身掐住蛇身部位,返身跨到宿舍门口,用空出的手打开宿舍门,将蛇一甩一甩地丢出去,砰地关上门。 一套操作成功让宿舍的尖叫鸡们消音。 那晚,女生们抱着她哭了半宿,为她那张0.8米床另一半空位所有权抢破头,没抢到的通通挤到她脚那边的铺位,似乎忘了她身上有一股令她们“嫌恶的气味”。 打那以后,女生宿舍又恢复里里外外的融洽,对她的好也进一步加深,她打工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要做五份工,那些女生就会配合她,给她带笔记,帮她请假,应付老师的点名等等。 “那个,小静,我给你提点意见,你会不会生气?”就她们两人的时候,室友欲言又止。 她全身倏然紧绷,拳头捏紧,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她又悄悄松开拳头。 “我想”那家里承包食堂的同学咬了咬牙,终于说出口:“我想让你请我吃饭!” -- 大学(二) 同学说,早就察觉她不太懂人情世故,城市女孩精得很,请你吃一顿生煎,你得回请至少是一个扣肉饼,她太抠门了,是遭到排斥的原因之一。 “去人家里一定不能两手空,别人的人情一定要还,有来才有往,才不惹人眼嫌,这是我妈从小教育我的,可能会触到你伤心事,但我是为你好。”同学谆谆善诱,让她明白,要想合群,一定要注意“分享”。 ...... 她开始染发,烫头,护肤,化妆,做大多数女大学生都会做的尝试,走在校园路上踩高跟鞋的那段时间,她最担心的居然不是羞涩的钱囊,而是脚下凶器可能随时扭断她脖子。 随着暑假到来,她从擦脂抹粉中一转头,就是没命地打工。 首先注意到快餐店里那群初中辍学小孩的脚,踏着他们不可能买得起的名牌运动鞋。 有个专门陈列山寨货的网站通过邮寄的方式,以月光族能承受的价格卖给他们看不出瑕疵的名牌服饰,那价格远低于校外心照不宣的名牌店,上手一摸,乖乖,手感还不错。 接着自然而然就关注起互联网买卖这件新奇事。 那个时候,快递都不流行,一个物品从天南寄地北,少说也得一星期,在她眼中,邮寄货物是特别麻烦的过程。 是什么魅力让人们不怕麻烦而参与网上买卖的? 再次走进网吧,眼前的环境令她适应不良。 光线明亮,宛如打工餐厅一排排卡座的宽敞格局,早已没了当年逼仄紧张氛围,更多的是明亮舒心和惬意的享乐在流动。 坐在座位上,她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仿佛就在下一瞬,学校老师就会冒出来呵斥。 价格也比当年贵得多。 网管困惑地看着她小心翼翼落座,举行某种仪式般地端正姿势,开机,双手平放,等到操作界面出现,才慢慢地去触摸鼠标与键盘,点开网页,搜索“网上购物”。 “猪獾”这个词首次不是由别人转述,而是以端正而醒目的注脚字体进入视线。 老小区的棚屋里,毫无秩序堆积着货物箱子,架子下面,规格不一的纸箱拆开成纸板,就平铺在水泥地面,乱七八糟散开,露出商标——啤酒泡面酱油果汁,偶尔还冒出卫生巾的标志。 就这小小的社区屋子,日均要送出去上百个这种箱子打包出的包裹。 老板是个叁十多岁的胖子,在小区门口有他的杂货铺,一条街相隔,是他的网吧,在他第一时间嗅到了钱的味道后,就大胆启用小区荒废的社区办公室,还通过光鲜亮丽的网吧,招聘到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来为他打工。 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只有头顶有一扇天窗,顶部的白炽灯发出惨淡的光,旋转的吊扇将光扇得细碎照亮水泥房,房间里弥漫着说不清的味道,但丝毫不影响电脑前的大学生面对屏幕,手指盲打,飞快地向天南海北的顾客发送信息。 没见过比她更吃苦耐劳的打工生。老板欣慰地想。 网上购物平台百花齐放,最晚上线的一个平台,没有最齐全的商品,却疯狂吸引着年轻人,只要他们想要什么,即便当下输入的关键词对应的是一片空白,到了第二天,头天想要的东西通通就会出现,挤满屏幕,好像有一双有生命的眼睛,盯着人们的一举一动,然后沉入黑暗,在未知之地打捞,将人们想要的物品捧出水面。 比如她上一个打工的快餐店,那个爱好名牌的虚荣男孩,就爱在这个最晚出现的平台上购物,说上面的商品什么都有,重点是便宜,有些甚至便宜到像老板打折打到骨折。 一时间,那个店里的年轻人都穿上了名牌,从衣服到鞋包甚至到袜子,都能看到知名品牌的logo,而全套一起不过几百块钱,除了她,她一身杂牌,和这群人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因为撼动她的不是名牌,而是背后靠仿货赚钱的商机。 那日她去网吧,已经了解了开网店的流程,笨拙地使用摄像头为自己的身份证拍照,上传网上,却怎么也不给通过,好不容易上传成功,又要她手持身份证拍照,她不得不求助网吧里其他客人。 早在她反反复复折腾的时候,就吸引了周围不少关注,大学园区的网吧,人们却格外闭塞,纷纷表示不看好她的行为。 “东西要靠摸,不摸怎么买?” “一个瞎买,一个瞎卖呗!” 最后还是网吧老板告诉她:“得用卡片机。” 她连手机都没有,何来的相机? 同时她一个贫困生,也做不了垫资囤货的事。 眼看计划就要夭折,她打起了别人的主意。 学校附近的生意人都擅长赚学生钱,学生要反过来赚他们的钱,想也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她利用“特长”,软磨硬泡,好久没有表情的脸,挤眉弄眼使用过度得都快长细纹,网吧老板才被她怂恿开了个网上“杂货铺”。 起初老板只投资了一台卡片相机,是她坐在他的网吧里,将他的实体杂货铺搬到网路上。 那时平台上还没有几个商铺能有他们的商品数量,他们的店铺上了首页,人流如织,生意大热。 老板激动地不停增加货物种类,电脑零部件都一股脑儿都放上去,不少还是二手货。 网络上的局势每天都有一个新样。 很快,数量不再是取胜之道,网络购物南物北买的特性突出显现。 老板不断上货,她优化产品,例如,调整商品顺序,选择具有地域性的特色商品当门面招牌。 半年的时间,她靠“分红”还完欠学校的学费,她不知道她拿到的酬劳算多算少,只知道比暗无天日的打工多多了。唯一的不满,就是老板始终不肯淘汰一台老电脑给她,宁愿拆零部件在网上售卖,为此她不得不时常通宵达旦呆在网吧,要是宿舍有一台电脑,她就不至于两头跑,室友怀疑她交了男友,在外同居。 有一次她跟老板去买货,回来晚了,老板开车将她送到学校后门,正巧被同学看见。 “没想到阿静比男人还男人的样子,竟然能吊到男人。” 她们在背后议论她,她忙自己,和这群家里给生活费的大小姐们又不合群了。 茨威格说过,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到了后来,她差点搭上一条小命,才明白,所谓的“合群”,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叫:代价。 购物平台规范化治理开始了。 网上店铺开始变得难做。 首先就是来买东西的人越来越精明,越来越难伺候。 她印象中最奇葩的客人是那一位—— “我要改地址。”客人在屏幕那头任性道。 她瞄了眼客人地址和购买商品,“您都快收货了,改地址会增加额外的运费。” 那边没有回复。 记得这个客人买东西时没有打招呼,一声不吭买下的,现在又要改地址,似乎是个相当自大的人,不屑听取自己以外的声音。 但她还是反复跟对方确认:“您的收件地址原本是叁线城市,现在要改的新地址是叁线城市下面的乌云县平阳露天煤矿?” “我要改地址。”对方像听不懂人话,不停重复。 她算了快递时效,回复:“您购买的是短保质期的食物,改地址会导致运输时间增加,更何况是偏远地址改为更偏远的地址,很可能会造成食物损坏,因为改地址而造成的损坏,我们是无法理赔的,您确定修改吗?” 过了很久,那边还是没有回答。 似曾相识感浮现,她皱眉,说:“好的,那我替你改了。” “谢谢。” 那份异样感,后来她才明白,那是源自于对“奇葩”的直觉。 “你给我的是屎吗?” 大晚上即将收工,忽然跳出一条消息,把她震撼在当场,瞄了眼对方名字,认出是那位“矿工”客人。 一张食物稀碎的图片发了过来。 对方复读机一样重复“这是屎吗这是屎吗”。 风暴在她心中酝酿。 长途运输,还改地址,舟车劳顿路上七天翻来覆去,能不碎吗? “自己要求的事,作为成年人,就该自己承受代价。”她以替天行道的名义,狠狠给对面巨婴上了一课,告诉他这个社会不会无条件忍让与包容一个成年人的。 有时连未成年都得不到包容。 对方没料到她这个客服一点也不“轻言细语甜美可人”,全程都在委屈巴巴地说:“你东西不好!”“还让人拉肚子了!” 简直踩在她怒点上跳舞。 “装什么大爷?回你的矿区挖矿吧!” 一时发泄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店铺收到警告,理由是谩骂侮辱买家。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平台的“管理者”,以被处罚的形式。 她一向小心翼翼,但还是阴沟里翻了船。 店铺销量一落千丈。 不得已,她联系客服问为什么。 “请参考平台最新交易规则。”客服冷冷回答。 那密密麻麻上千字,一下子就把她看懵了,在蚂蚁字缝里,间插着“辱骂买家将受到警告处罚”。 她又有将那举报她的“矿工”提出来臭骂一顿的冲动,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辱骂”。 但那条规则后面还有一句——“严重者将关闭店铺”。 -- 大学(三) 炎热的夏天,她去市区送货。 一本女性文学内容的书,是的,老板的杂货铺容纳了校外整条街的产品,包括服饰店、化妆店、书店。 客人硬要面交,说是急着要坐火车,等不了邮寄快递。 自从店铺被惩罚后,生意大不如以前,每一个客人都不得不做。 “天气好热的,你要人家送过来,万一你又不要来了,那我可怎么跟老板交差?”娇滴滴语气对应的是她电脑前一脸油的冷脸。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专业客服的最高素质。 “我愿意先给钱。”对方很吃她那套人设,立即付了款,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亲自送货。 挤在公交车上,她晕晕乎乎,包里的老人机一直响她也没接,她提前出发,还没到和客人的约定时间,这时候打电话来的,无非是辅导员问她为什么不去上课。 下车后,她来到约定地点,一个小巷子的宾馆门口,她正在等红绿灯,顺手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未接来电全是陌生号码,有外地的,有本地的,她有些好奇,这时候手机又响了,顺势就接起。 电话那头直接报出她的名字,劈头盖脸又问:“你现在在xxx路xx宾馆和王桂平见面?” “你谁啊?”绿灯亮了,她走下路牙子,往对面去。 电话里质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要求她立即从那儿离开。 她疑惑地看着手机,又望了眼对面,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模糊的身形。 “可我、我是来送东西,东西还没送,我......” “再不走,就报告给你学校。”电话里不耐烦打断她。 她一愣,立即掐断电话。 对方不威胁她,她可能还会考虑,一说向学校告状,她血液里的逆反因子就发作,人一下子就虎起来。 马上就到对面宾馆了,大门口一个男人正东张西望。 她笑着举起手—— 短短叁个小时,成了她人生最黑暗的记忆。 对方把她捆在椅子上,迷晕她的布帕就搭在扶手上,而她的嘴和眼都被重重胶布黏住,唯一没被封住的耳朵听着面交的客户不断地朝外打电话。 电话内容源源不断不避讳地流出,她的脸也不知不觉被眼泪和汗水的混合物打湿,从未有过的绝望令她不得不放弃一切反抗...... 得救后,她在警察局里做笔录。 给她做笔录的是位男警察,一开口就听出是电话里劝诫她离开的那位。 她在桌子对面没有靠背的凳子上,像犯人一样生生坐着,已经下午了,她该回去了,还有工作等着她.....但她只能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吭。 “你知道你多幸运吗?”那警察让她等了一个小时后,才从文件材料中抬头说出这句话。 “骗子”利用网络,结交网友,“猪獾”观察到舆情异常,他们用自己的方式锁定疑似“骗子”账号,当“骗子”在网上活动,他们监视“骗子”引诱受害者上钩的过程,在受害者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他们不停向受害者发出警报。 这个受害者就是她。 “他们法务一直要求我们务必保证你的安全。”男警察说。 “比你爹还担心你,你却不接他们电话,还挂我们电话,可真有你的。” “学生,不要忘了你的书。”警察将交易的那本书还给她,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她看着正面朝上的书封皮,书名中“性”那个字印得该死的大,“波伏娃”几个字格外的小。 骗子怎么知道对面的客服是女的?就出在这本被她精挑细选推为门面招牌的书上,以及她口若悬河的推荐。 书本之外的世界,真实强大到可怕,不是靠沉浸在阅读里就可以逃避的。 所以尽管头重脚轻,身体在余悸中乏力,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耻,无地自容,就像遭人非礼的受害者被指责穿得少,她也是“不正经”才会被盯上。 “别从正门走。”男警察对她说。 但她脑子跟油锅里炸了一样,格外地糊,让她别从正门走,偏偏她把正门当成了后门。 穿越茶色玻璃,太阳明晃晃照耀的台阶上,喧嚣和人潮迎面涌来。 警察,扛着摄像机的人,戴耳机举话筒的人,长枪短炮,以及被重重警察包围,人群中间几个拎公文包的。 像是排好的节目荒腔走板,人们情绪激动,斜刺里还有嚎哭声传出,整个场面闹哄哄的,没人注意到女学生从里面往外走。 警察簇拥的那几个穿商务装的男人,被人潮推拥着往里走——他们脖子上挂着统一的工作牌,一副急吼吼跑出来出差擦屁股的样子,年纪最大至少看上去皱纹最深的看见被逼到角落里的她,停下脚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场面逐渐安静下来,包括十多双警察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她,不少目光还蕴含着愤怒。 迁怒吗?对这些目光她并不陌生。 “不是应该先送她去医院?”那个中年人问旁边的警察,警察似乎也奇怪她为什么会在这儿,一时没有回答。 “算了,让她先走。”中年人指着身后。 “往前走。”这是对她说的。 往前走,往前走…… 在一片“男性凝视”中,一条道路像摩西分红海般开出,她硬着头皮逆行而下。 背后鲨鱼一样咬住不放的记者发问清晰起来:“......顺博士,顺博士,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您认为这次联合行动是否失败......” 没有回答。 走下长长的台阶,她顿住,回过头,才发觉人潮已经涌进大厅,自己则被指引着逃出生天。 “要我告诉你发生什么事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在此之前,他都在玩弄桌上的咖啡勺,时不时转溜一圈,解乏,或者双手交握,单手扣桌,不停变换聆听的姿势,直到听到她讲到了什么——一个词?一句话?他进行式的动作停了,周身都静下来,阳光扑簌簌落在他肩头,空气中的尘埃也停止了舞动,好像生来他就携带幽静的气场,而不是像个顽皮猴子,坐卧难安。 “2005年,世界互联网大会,举办城市的警方联合互联网多个平台,打击一起跨国性质的特大人口贩卖活动,他们用了一年的时间,调动了上百个警局上千名警力,包括与周边国家警察合作,离开会还有叁个月时间,案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当时媒体都在跟踪报道,没意外的话会成为大会的热门开场,完美的案例和舆论话题——你们是不是从没听说过?” 对面的女人没点头,也没摇头,让他神秘的表情晾空了,但他很快恢复常色,绘声绘色地下说:“因为那是一次跨界合作失败案例,当年根本没有破获案件,只抓到几个小喽啰。” “参与合作的一家科技公司程序员打草惊蛇,操作失当,也可能是技术不成熟,走漏了风声,让对方察觉,犯罪团伙主要成员逃到南方一个小国隐蔽起来,叁年后才被当地警方抓获,那个时候,荣誉都是当地警察的,国内参与案件破获的多个机构心血都被埋没了,至少那几家参与跨界合作的科技公司功劳全没了。” “媒体对外封了口,所以你们都不知道,但业界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案子,我不用查资料,都能想起这块功亏一篑的‘里程碑’,说是互联网史上的一道耻辱印记都不为过。” “你可能见证了那次失败。” 他的滔滔不绝,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不知不觉,四下里又陷入安静,没人再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侧边,穿透玻璃墙像是在看模型屋,那儿有他心仪的女博士,他又像什么都没看,眼神落寞。 对面的女人仿如梦中惊醒,定定注视着他:“没查资料?” “怎么了?”他一时不知道她介意的是哪一出,“我记错了哪儿吗?” 女人低下头,“我知道你对自己头脑非常自信……你至始至终都没有进入云网搜索,我的故事很糟糕吗?让你连资料都舍不得查。” “不用搜索了,我记忆不会出错。”他自信而强大地抄手抱胸,下巴微抬,精英谈判者的模样,俯视着对面女人垂下的头顶。 敢质疑他,绝对需要勇气。 “累了吗?我没别的意思,你的状态看上去应该休息了。”又附带真诚建议:“可以尝试大脑放空,十分钟就够了。” 她的反应有点迟钝,这令反应机敏的他有些不悦,两人交谈时不时出现这种空白时间,效率非常低下,但考虑到她的情况,他又不得不忍耐。 她沉默了会儿,才说:“再要杯咖啡吧。” 等咖啡上桌,男人试图活跃气氛:“我还发现了个现象,想听吗?” 原谅他话太多,他本不是自来熟的人格,只怪脑子里充斥着杂乱无序快溢出来的信息,不自觉会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进行梳理,而和人对话,就是最好的梳理方式,一旦能够与他行业沾边,即便是过去的行业,他就会觉得亲切,继而变得多话。 不等她接话,只顾自个儿地滔滔不绝:“你总跟新事物绑在一起,例如你出生时,你的出生地也有了新气象,你是周围同龄人中最早接触互联网的,大学后,你也同样如此,交易平台是改变人类生活方式的起点,你也是同龄人中最先接触的,我猜想你日常生活中去很多地方,都容易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她惊讶:“你......这是什么奇怪想法,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我去打工的店,就经常倒闭。” 嗯,倒闭属于变化中的显形变化。 他露出欣慰,为她后半句转折,手心都微汗。 “这就是所谓的‘超验’吧。”他愉快地说出心中那个神圣的词。 -- 大学(四) ℝoūℝoūwū.ⅹyℤ 那一日,是她离危险最近的经历,小镇虽然贫瘠,但从小生长环境安全系数远高于城市。 进警察局的全过程,无疑是死里逃生附加场,乃至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当她回想起那天的经历,身体就会一面战栗,一面莫名其妙充满力量。 她尝试不止一次拨打公交车上那个未接来电号码。 有个好心人,早于警察履行公责之前,比警察更急切地,想要救她。 但没有一次拨通过那个号码,电话里传出的没有生命的声音不仅在告诉她,她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也在预示着,她寻找的人注定不存于这个世界。 没多久,网吧老板的事业由于聚众赌博倒闭。 老板关停了手下所有店铺,包括小区里闷热的发货间,用以偿还债务和罚款。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见过这个老板。 传言他不仅聚赌,还聚众吸毒,身边人检举揭发的,嫌疑最大就是他手下的女大学生。 她不再去打工,在网店打工那半年,她攒够大学所有学费,在宿舍安装了自己电脑,从此连校门都很少出,只要不是必修课,她就泡在宿舍里。⒴úsнúwú.oňⓔ(yushuwu.one) 艺术课她的成绩一般,别的大学老师看不起靠特长加分进来的学生,艺术专业的老师则特立独行看不起完全考进来的学生。 他们动辄就讲印刷品的质量,绘画笔的好坏,家庭条件带来的天然审美,上他们的课必须购买他们指定工具,然后他们上课最大乐趣就是点评“考分学生”的作业。 她就被提出来游街过。 “阴影,阴影,你看你画的什么?裤衩?”老师拎着她的素描作业抖啊抖。 二十人的教室笑成一片。 她松开紧握的手,起身离开座位,来到自己的作业前站定,不知是她常年没表情显得太严肃,还是头上伤疤凑近就有威慑,那位已有产后斑的女老师眨了眨眼,保持优雅笑容不变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僵硬,甚至有一抹惊慌从眼中闪过。 主动离开座位的她轻轻扯走自己的画,在手中当珍藏品一样卷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转头回去自己座位 为了应付永远不会满意的老师,她开始跟同学合作,互相完成作业。 那些老师之间似乎在传播学生的状况,无论她的作业完成得好与坏,漂亮与否,没有老师会再将她的作业在专业课上提出来点评。 她的特长是计算机应用课,但凡计算机类相关考试,她所在的女生寝室从没挂过一次科。 学校里的女生大部分都头疼计算机课,不属于专业但又必修,专业课成绩平平的她,却总能飞过计算机类大大小小考试的及格线,一时在女生中蔚为奇观。 阴差阳错的是,在她入校两年后,学校突然开了计算机专业。 出现频率比高叁体育老师还低的班主任找她到办公室,桌面摆着她两年来的考勤表和成绩汇总。 “有没有考虑过转系?” 是不待见她,还是她真的合适,对她来说当时并不重要。 她看了计算机专业的课程表,认真考虑了叁分钟,拒绝了班主任的提议。 理由是她讨厌数学,但计算机系有高数这门课。 而真实原因,是那时她已热情耗尽,债务缠身,再也没有天真想法,只想快点毕业,离开这鬼大学,去工作去拿一份收入,而不是跟着一群天真之人憧憬未来。 转系的代价就是留级,她才不想付这种代价。 “不会后悔。”她不耐烦地打断班主任的二次游说。 父亲又在提醒,“学费分期”的还款日又到了,而每到假期前,学生都忙着回家的日子,父亲也会来电话,拐弯抹角表示,家里并不需要她回来,与其浪费车票,不如留在城市多打一份工。 脱离老板单干的她,赚钱能力与日俱增,那个时候互联网上到处都是赚钱机会,好像有挖不完的金。 毕业前的最后半年,所有同学都出去实习了,唯独她还留在宿舍霸占着四人间。 辅导员亲自登门寝室,命她限时搬出去,腾位置给新生,变相踹她出去实习。 “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儿,咋还整上瘾了。” 守着她收拾东西的辅导员,抄手坐在领一张空床上,指手画脚地数落她。 “天天沉迷网络,网络能给你钱吗?能给你未来吗?看看你们寝室其他人,嘉嘉毕业就转正,小胥进了广告公司都拿到销售冠军了,你看看你,搞的什么名堂,对得起你父母吗? 也不知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进到女生宿舍来的,更不知他怎么就随便坐到女生床上的。 被他数落的人扫了眼被他压屁股下的鼠标垫,淡淡说了句:“早死了。” 辅导员:“什么?” “父母。” 辅导员登时气绝,看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还要赶去系里报告自己完美达成拆迁任务,临走警告她,她再无所事事不干正经活,照此以往,毕业答辩肯定过不了。 辅导员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一年后互联网势头大热,企业如雨后春笋崛起,遍地开花,短短几年赶超传统行业,其中头部几家赫然跻身世界前五百强企业,成了毕业生抢破头去的地方。 毕业答辩。 学校为了和外界的翻天覆地变化接轨,给了学生每人十分钟的作品演说。 一堆人在投影仪前忙得手忙脚乱,上来了就是PPT朗读,只有她,做的是真正融汇所学的美术动画片,不多,每门课都有一点。 屏幕上变幻莫测的光在下面的老师和同学脸上闪烁,她一声不吭双手交握身前站一边,挂着黑眼圈的脸与白幕旁的阴影完美融合一体。 没有喜悦,没有自我满足,只有一个念头:她终于捱过去了。 “要不要看我的毕业设计?数字信号生成的,我还保留着。” “好啊。”他扫了一眼投屏板上的时间,笑露八齿,“后面传我。” 他不感兴趣。 他看过的“作品”何其多,已经再难有创作能打动他。 要是这场相亲可以按快进,他早就按了,因为再不来点有趣的,他都快睡着了。 偏偏女人紧张地捉紧咖啡杯,羞涩地低下头,云网传输,等于交换联络方式,能得到大众情人“再联络”的信号,想必没有几个女人能不开心的,于是就忘了正事,迟迟没有下文。 “后面还有?”他右手扣扣桌面,耐着性子“唤醒”她,“你的第一份工作。” “哦,哦,好。” -- 游戏 优秀的毕设给她带来了政府机构的工作机会。 人才本该输送进专业领域,但当时的人普遍认为,再专业也比不过政府的铁饭碗,学校把人才输送进对口的政府机构才是天经地义行善积德,尽管这个机构对口和真正的专业对口,往往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几年后,年轻人就不得不佩服长辈的先见之明。 反正当时她通通没有去面试,离了校就跟脱缰的野狗一去不复返。 她去了一家平凡的公司做了普通的岗位。 “今晚去聚餐?楼下装修了叁个月的店终于开门了,八折优惠哦!”同事站在办公室中央吆喝。 她欣然前往。 只不过在续场去KTV的时候,叁叁两两勾肩搭背的人群里失去了她的踪影。 作为大游戏公司的外包公司职员,了解行内热门游戏是工作内容之一。 电脑里,代表她的游戏人物登场,电脑外,她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直到游戏人物发出一声惨叫,她睁开眼,发现到处都是铁石壁的矿洞上方,飘满队友的怒吼。 号称“划时代制作”的网络游戏,她那作为公测时期就注册的账号,不仅等级不高,装备还破,要不是游戏里每个赚钱的点都摸得熟透,别人都花钱的时候她还算赚了点小钱,可以说她的号玩得连小学生都不如。 原本她在游戏中一贯佛系,一方面是为了观察竞争对手,一方面是避免被占据太多时间,不过这款游戏是她见过沉迷机制最多的游戏,而且专门针对成年人,只要能引发成年人竞争心理的,里面通通都有,升级打怪副本pk是基础,在此之上什么结婚系统,离婚系统,交易系统,买地建房,社交联盟,审判仲裁应有尽有,甚至还分东方大陆西方大陆,只要是在游戏史上出现过的游戏机制,通通都能在这儿见到身影,这个游戏就像是所有游戏的大杂烩,花里胡哨,迭代迅猛,天天都有新玩意。 她就是被“交易买卖”套牢的。 随着越玩越深,她也没绷住佛衣,转身换上战袍,闪亮登场成为一名赏金猎人——衍生的无数种边缘职业之一,只要时间少钱又多的玩家想要什么东西,在世界频道上发布悬赏令,赏金猎人就会应征为其满世界寻找所需物品。 发展到后来,她会专门将紧俏物品囤积起来,等人求购。 为了获取这些东西,她跟其他赏金猎人组成一支固定队。 要是可以,她并不愿意和人分享劳动成果,游戏初期,金主们的要求她一个人在野外就能完成,但游戏进行到现在,金主要求的东西就只有副本才找得到。 副本是衡量游戏质量的标准,也是游戏里最难攻略的地方。 互联网的根本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而当时互联网发家的科技大佬,跟竞赛似地成天想着怎么把人和人串在一起,谁串得多,谁就掌握了财富密码,连她所在的小公司,她的上司也老提醒她,要多融入公司,多融入群体。 这款游戏的开发商在“串人”方面天赋异禀,深得奥义。 她被很多队伍拒绝过。 大部分被拒绝原因在于大家装备之间有贫富差距,她是寒酸的那个,一身平价不起眼的基础装备——谁让她好东西都拿去换钱了?可能趾高气扬的对方身上正穿着从她这里买走的装备。 “你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 神庙大殿中里,端庄祥瑞的兵法与正义女神九色彩翠衣下,霓虹骚紫亮红勾边战袍的男人睥睨着身穿银色软甲的她,话刚落音,公开频道显示对方同意了一名初阶女性玩家入队申请。 ...... 她的队伍,当时就在大殿之中招人,在看到世界频道公开拒绝她的入队申请后,竟然主动向她发来邀请。 进去之后,她才从恍惚中清醒,发现上了贼船。 “兄弟,你划水之前能知会一声吗?” 这款游戏除了元素大乱炖外,画面拟真度很高,比如人物形象的捏造,以前的网络游戏都是单一人物选择,这里可以上传自己的私生活照,由系统自动为玩家设计一张介于二维和叁维之间的脸,那张脸还紧紧贴合了玩家本尊特色,大概只隔了十米滤镜的差别吧,不然不会在她上传照片后,系统直接把她判定为男人。 揭穿她的队长,长着一张四方脸,看上去威武雄壮,人却婆婆妈妈,队里的人基本无视他,在他面前划水的划水,拖后腿的拖后腿,吵架霸凌一样不落。 不能怪她不专心,穿野林进矿区的路上,他们不停在抱怨,抱怨股票,抱怨物价,抱怨女人,抱怨工作,抱怨生活......活生生把她听入眠。 尽管上线四十分钟叁十分钟都在梦游,不过仍然轮不到她垫底,副本下到一半队伍就全灭不得不从头开始那刻起,队里的火枪手就将炮口对准了刺客那矮子。 这两人是一对活宝,火枪手狐狸长着一张白皮冷脸,两只眼睛上挑人如其名,操纵的纯物理输出系,典型的社交牛逼症,而本来不高面具还罩住叁分之一脸的刺客小矮子,操纵的灵活的物理输出辅助,但木讷口拙,操作其笨无比。 这两人一对上,就吵得不可开交——通常都是狐狸骂,而小矮子一声不吭的下一刻,就送上一个失误大礼包。 队伍常常因这两人不得不半路停下来,一小时打完的副本活生生拖到两小时。 还有一个医生,特别会摘清自己,络腮胡子的江湖浪人全身都写着“装逼”俩字,加血时永远把她排末端,原因是她法系输出,给她输血她也坚持不了多久,而他信奉“无为而治”,只要一到大失血时刻,直接就当队里没她这人了。 他们五个人每天有默契地晚上八点上线,凑在一起下副本,期间划水的划水,吵架的吵架,看戏的看戏,然后十二点不到,大家就收工,一点都不留恋,各自就下线。 也不知五个相同作息的上班族怎么就凑一起的,更不知五个性格各异的人凑一起为什么不仅没崩盘还日益相处“融洽”的。 “我的天呐,你是猪吗?猪都比你会打好吗?” “你可真坑,谁当你队友也是倒八辈子的霉!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跟我组成一个队?太没天理了!” “别这样,狐狸,大家是一个团队,有问题可以指出来……”还没说完就听一声惨叫,队长被小矮子风骚走位拉来的怪围攻,身先士卒。 “我笑了。”狐狸淡淡打出几个字。 几分钟后,五个人一起躺尸地面,进行着“心平气和”的交流。 “对不起,我不是很熟悉这个职业。”队内公频上,指责声占据了屏幕,小个子男人面对着劈天盖地的指责,终于开口了。 “原来你还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他妈的机器呢!”狐狸都气笑了。 他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包括她的。 在游戏里,她算是很少发表意见的那种,即便经常划水,也很少有人找她茬,很大原因在于,小矮子太木讷了,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说出一句完整意思的句子,而这之前,他都是——“嗯”“好”“可以”“?”,或者干脆不回答。 “是人就好,至少能交流了,那你之前玩什么的?”狐狸问小矮子。 “没玩过。” “什么意思?俄罗斯方块、斗地主总玩过吧?” “那些太低级,不玩。”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矮子?你他妈还大少爷出来体验人间了不成?” “好了。”医生打断二人,“看看世界频道,已经200多个队伍通关了,不行就解散重新组队吧。” 她一下子清醒。 第二天,那个难过的副本就通关了。 “怎么回事?我今天是走错队伍了吗?” “狐狸同志,你没有走错,这就是我们队伍的真实实力。”队长高兴得手舞足蹈。 医生抱胸嗤笑,“今天大家的发挥都很自然,我还看到小飞龙几次挡在咱们刺客面前,替刺客当盾。” 狐狸恍然大悟,“难怪今天小矮子一次都没死,我还以为你终于不是个毒奶了。” 医生:“呵呵。” 看来有人对她划水早就有意见了呢。 在母爱泛滥的队长提议下,队伍里每人负责带一天刺客。 第一天,他们脾气暴躁的火枪手留下一句“我先殉了”就不知去向。 紧接着—— “偃师,我这边有点事,你有空的话在陪刺客练习一下吧。”队长和医师双双逃难式下线,把人丢给了她。 反正他们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缩短“教学时间”。 她和小矮子一高一低立于山巅,无语了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她慢悠悠带着包袱找传送上路。 单打独斗的好处就是她知道不少隐秘的刷怪点,财富要靠积累,刺客正好就成了帮手。 山麓下的羊圈,刺客手持短刺,切西瓜般帮她砍怪,在“闪闪发亮金羊毛”出现那刹那,她从天而降,将材料吸入背囊。 裁缝铺里,刺客跟她并排织毛衣,织完一件就交易给她,完全被她当免费劳工使唤。 “马上要到十二点了,你该休息了。”小个子忽然开口。 “别关心我,关心你手上。”作为上班族的她,不甚在意地说。 “你很需要这些复合材料吗?”他又问。 电脑前的她打了个呵欠,脚下划着洗脚盆里的水,屏幕上跳着公司的工作群界面,游戏里响起背包已满的提示音,她立即精神抖擞。 “时间到了,我下了啊。” 连晚安都没有,人已不见。 第二天,她原地上线,正准备带着满背包材料去售卖,毛衣是所有高阶服装锻造的基础,它的颜色随机生成,它是什么颜色,就决定了高阶服装是什么颜色。 信息频道接收到附近有人活动的提示。 人名还很熟悉,正是她的小鸡仔队友。 他没有跟她打招呼,而是忽然溜达过来,给了她一包袱的复合材料。 看着交易栏里的五颜六色的毛衣,她的背包根本放不下,同时她也明白过来,这傻子从昨晚到现在,很可能花了一个通宵一个白天,都在裁缝铺里制造。 -- 游戏(二) 脾气火爆的火枪手,每天例行公事地逮着刺客奚落,游戏里的时间分昼夜,由日月符号转换为标志,大家碰头往往在充满谩骂的日出中开始,在谩骂的月升中结束,而刺客就像夕阳下前行的骆驼,忍辱负重,埋头苦干,慢慢地技术进步起来。 当他们攻略下游戏里难度系数最大的副本,队伍胜利的消息就在世界频道引起轰动。 但人们并不知道,因为分赃问题,这支夺宝队当晚差点分崩离析。 她首次露出了獠牙,和男狐狸精为当晚唯一的战利品“极品闪闪发光金羊毛”争得面红耳赤,当场就打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队长一个劲儿劝解。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内战刚起,医生就溜了,好像有谁脏了他的眼。 在副本里开战,空间局限,她很是吃亏,被狐狸攻击得节节败退的间隙,她抽空往旁边瞟了一眼,这一眼下去,她心里吐出碗血。 小鸡仔就站在旁边,一脸茫然,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思,仿佛在看两个蛐蛐相斗。 她一贯要强,更何况入队起打落的织物类材料都归她,以至于织物之外物品她都没有拿过,这次理所当然也该她的,有人横刀夺爱,她心头一个不爽,就拔了武器,奈何平日里疏于练号,可想她上蹿下跳狼狈的模样了。 穿山隧道边,被押送去蛮荒拓疆的战俘NPC躁动,挣脱绳索站起来,举起拳头做冲锋姿势,口中喊叫,活像个火上浇油的。 “背水一战吧!最可怕的肉搏战都是在狭小空间中打响!” 最后她惨遭失败。 下来队友们议论,她平日里看上去老老实实,相当沉稳,总是守着自己的那一亩叁分地,不多做,也不少做,但和人起了争执,那是句句戳人肺管子,说狐狸精“欺弱怕强”“付出芝麻大却想要吃天鹅肉”“生活里不得志网络里来逞能的某功能障碍患者”,才气得他们的火枪手把他们的偃师往死里揍,眼看队伍分崩离析在即。 但第二天,他们却不得不聚在一起,对抗外来挑战。 游戏区排名第一的队伍发来战书。 聚在一起商量后,他们决定:不理会。 “为什么?”发问来自队伍里的小个子,“你们对挑战机制不满吗?” “我说矮哥你是做梦没睡醒——” 狐狸还没说完,就被她截去话:“连技能都放反,做个陷阱却害队友掉血,我觉得你不够资格跟职业队打。” 通常,她都不会发表意见,狐狸都愣了,随即大笑:“矮哥,你可不像我,朋友多得说不清,偃师是你唯一的搭档,他都认为你不行,你可好好反省反省!” 小矮子也没生气,还天真道:“够不够资格,试试就知道了,游戏的精华正是冒险和挑战。” 可惜所有人都当他放屁。 成年人玩游戏,多多少少都有点逃避现实的原因,比如队长是家里催婚厉害,他来游戏里躲着,对父母却称去网上相亲。 狐狸这失心疯有一次不知是不是喝酒上机,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不良少年出身,被修电脑的师傅带入网络这行,现在正努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而医生倒没说过自己干什么的,但看这人常常在游戏里对别人指点江山传授经验,就知道现实生活肯定也不如意。 可他们并没料到,连游戏里也有被人骑在头上拉屎的一天。 自他们放人鸽子之后,队伍走到哪儿,就遭到敌视,抢他们的怪,他们的宝物,甚至暗算的,明击的,层出不穷。 还有人专门跟在他们后面,等着他们被虐,然后捡他们掉落的装备。 然后他们才知道,全服竞技第一名挂了通缉令,把他们五个人的名字列得清清楚楚,说他们开挂夺宝。 “这些不要脸的,来明着打一架啊,背后造谣算什么玩意!让老子遇见老子捏死他!”队伍中有人骂得口沫横飞。 一转头就看到小个子跟在身后,补充:“猪队友让我梦碎。” 晋级是大部分游戏玩家的基本诉求,偏偏“追杀令”让他们不得安生,眼见升级就在眼前,却变得遥遥无期,更别说她这种求财的去到市面上和人交易了。 知道被通缉后,她并没再出现在任何交易场景中,都这样了,却被人举报到世界频道禁言。 后来,大家不得不窝在新手村,愁眉苦脸,前脚敢出出生地,保准下一秒就黑屏,然后又是出生地见。 大家都很憋屈。 “要不,自杀换号吧。”队长提议。 对方眼线无处不在,一照面就群殴,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而人物名字可以更改,但面容却不能更改,上了通缉令就跟偶像明星被贴床头一样,他们的脸简直路人皆知。 这是要赶尽杀绝,让他们在这个游戏里混不下去。 “我时间不多,换号重来,我就不打算玩了。”医生说。 “那就只能解散队伍,江湖再见了。”队长沉痛地说。 “队长你没睡醒吗?说什么胡话!”狐狸精很激动。 “你们别激动,听我说。”队长安抚着感觉要从屏幕里面跳出来的众人,“我年纪比你们大,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都多,大家来玩游戏,图的就是个放松,但现在,这游戏却已经成了大家的负担,我们也抗争过了,又不是没有抗争,已经够了,大家洗洗睡吧。” “等等。”刺客又说话了,“你们还有机会。” “洗洗睡吧。” “洗洗睡吧。” 大家互相晚安道别,似乎有一只蚊子夹在其中嗡嗡飞过。 公频安静了很多,她上线后反应了半天,才发现是谩骂他们的信息没了,以至于她都不习惯。 世界频道讨论的热门事件告知了原因——一直霸占游戏资源影响生态环境的氪金队伍被封号了,他们才是使用非法软件的大老虎,一直被骂“不作为”的游戏平台突然重拳出击,打击外挂,大老虎首当其冲,他们什么时候使用的外挂,什么地方使用的外挂,使用了多久,都以视频的方式挂在处罚公告里。 看人们的反应,仿佛早就知道对方使用外挂,却选择无视,并且在之前同流合污,参与阻杀他们这支白兔般无害的队伍。 …… “因为是我举报的。” 被团团围住的刺客坦诚得令人绝倒。 “使用不正当竞争手段,连比赛都没有进行,就要让你们销号,这对你们来说有失公平。” 众人热泪盈眶。 “为了公平,比赛输了再销号也不迟。” 众人:“???” 神庙大殿,两支队伍提交生死状,衣袂飘飘的女战神npc中文洋腔地说:“祈祷吧,战士,然后拿起你的剑!愿神明庇护你,让你赢得应有的荣耀。” 一贯在富饶平原训练的精英队对上成天山区磨洋工的夕阳红队,即便外挂被缴也自信地派出小号迎接挑战。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会输。 赢的那方更不敢置信,以至于个个木偶似的,没有欢呼没有庆祝面无表情风轻云淡,跟隐世高手露一小手一样。 待到重回山区副本,他们像背石工走在崎岖山道,还在恍恍惚惚云里雾里。 那种感觉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们串在一起,莫名其妙经历了一次正能量洗礼,歪打正着展现了游戏精神,热血的,公平的,原教旨主义的,正好遂了一个人的愿。 最前方的队长站定,回头望着跟随他停下来的队友,“我宣布,我们不用解散了。”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感慨颇多。 “早知道他们这么菜,我们当初就应该正面回应。” “可不,就该好好跟他们打一场,输了也不丢脸,刚才他们输了,那才叫难看,咱们再怎么也不至于那输不起的德性。” “看来,这才是游戏的正确玩法。” “是啊,现在我才感觉这游戏挺有意思。” “感谢猪獾,互联网永远的神!” “感谢猪獾,即便被收购,仍然保持自己的独立!” “你对举报很熟练?”落在后面的她幽灵般冒出来,问前面小矮子。 虽然立功主角是小矮子,但他一向没有存在感,和她差不多是队里话最少的第一名第二名,两人吊车尾是常态,也没人关注他们。 他似乎又“犯病”了,痴呆了半天才回她一个“?” 要是之前还不确定,那么此刻她可以很确定,举报她害她禁言的,就是小鸡仔。 -- 游戏(三) “哥哥。” 之后,狐狸精对小矮子的态度更恶心,一天到晚哥哥哥的,差点以为队里养了只鸡。 一群闲散人组成的队伍,依然每天晚上八点碰头,或家长里短或沉默寡言地下副本,彼此配合,互通有无。 刺客依然菜鸡,但狐狸精只要骂多了几句,就有人帮腔。 “够了,狐狸,慢慢来吧,人家有能力的。” 医生刚帮完腔,就听一声惨叫,队伍的血条就黑了一杠,再一看,少了那个人正躺在河里飘着,尸体过小,跟死鱼一样载浮载沉。 还没来得及开医药箱的医生满脸黑线。 “哈哈哈,哥,划水凉快吗?”狐狸问。 被救起来的人说了一句:“你们喜欢什么温度的?” 众人习以为常,知道他又“犯病”了。 他常常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就像一位圣父,关心着游戏里的“民间疾苦”,在该逃跑的时候坚持“公平”,在该反击的时候无声“怜悯”。 新地图开启,一个叫做天空之城的副本卡住了很多人,这个副本需要飞行,但是和常规飞行不一样,这是全图3D飞行,场景会随着鼠标的移动而变换,就好像自己真的在空中飞行。 这是要她命的关卡。 当所有人都会飞了,她依然是起飞然后垂直脸落地的那个。 “你这不是在练飞行,是在练习以脸着地,你想整容也犯不着用这招吧。”男狐狸精是第一个通过的,他保持着一贯的操作高水准,这也让他自以为被赋予了评价别人的权利。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啧啧发表完意见,就扔下了她转去深处。 随后队长和医师也陆续通过,队长以前是玩星际网游的,很熟悉这样的操作,医师居然曾考过飞行员,职业起步就是在电脑上模拟飞行。 就她,又一次起飞,然后坠落黑屏。 “要不,你把账号给我们,我们帮你过?”队长看不过去了。 “想象一下,开车,你会开车吗?”医生猜测她在方向感上有缺陷。 她没理,只回了队长,“不用,我再练习一下。” 天空副本从开始很多人,到慢慢的,人已没了,只剩她还在试飞,摔死,爬起,游戏里死一次会相应地掉经验值,经验值决定升级速度,这个副本也并非一定要飞行能力及格,且掉落的宝物也是稀疏平常的等级,卖不到几个钱,要是以前,她一定不会花精力在这上面。 但这次她就是卯上了,不计一切代价都要过。 不知何时,她的后面站了一个人。 “执着的小女孩。” 她心中咯登一下。 悬崖一株流光溢彩的植株边,矮小的身形搭配天鹅绒般的大翅膀,跟飞蛾似扑腾扑腾,正在做采集。 她意识到他说话的对象是自己,心跳猛地加快,紧接着眼前忽然变化。 她扎入溪谷,画面over。 等到自己复活跑回天空之城,空荡荡的峡谷,漫天的垂悬石山,哪还有人影? 她立在山涧谷底,茫然若失。 聊天室,小姑娘噼里啪啦打字,眼睛却盯着屏幕。 “叔叔,我会盲打了!” “现在是下午五点,你又提前上机,作业做完了吗?” “我又不是小学生,放学就得做作业。” “有什么不懂的,问我。”意思是愉快的上网时光被单方面宣布为作业答疑时间。 “嗬,你真什么都懂?那我要考考你。” “好。” 小姑娘却把自己考了进去,入校起敷衍老师敷衍功课,如今从头补基础,即便别人回答了她的“考题”,她也分辨不了对错。 到后来不用他说,她自发地在电脑前翻起书来,偌大的网吧,就她一人不是在上网,而是在看书,书皮上大大两个字:历史。 路过座位的人屡屡被她吓到:??? “你该回家休息了。”陪伴她到夜深,他提醒。 “不行,这节不看完我就不回家。” “执着的小女孩。”那边叹气,犹如手举蜡烛的慈母。 忽然电脑屏幕黑了,网吧里大叫。 “垃圾电脑,又载不起!” “你们要给我天花板震垮。”网管趿着拖把鞋吧嗒吧嗒出来赶人,“我才换的主机,肯定没问题,一定是你们谁乱动了,现在我得又重装,你们换别家去。” 众人扫兴地鱼贯出了后门,沿着居民区楼道走出了小巷,大街上一片明亮,路灯明晃晃照着一张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 远远就看到街道尽头,学校老师手拿戒尺,提溜着一串耷头敛眼的学生。 见到这一幕,她才冷汗涔涔。 下午逃课了,没收到学校要清网吧的风声,谁会相信你逃课去网吧是为了写作业?在这儿,特立独行者面对的只有惩罚,可见刚才网吧要是没断网,号称“松镇一条龙”的她现在就是一条虫了。 她是怎么了?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姗姗来迟到达天空之城,她的夕阳红队友破天荒没进去,而是在山谷入口等着她。 “干什么?”她首先就是防备。 “偃师,你也好意思顶着‘小飞龙’这名字到处走?” 她往队友血条上扫了一眼,都比她高一级,应该是刚升的,就她一人矮一截。 原来是怕她升不了级,耽误团队,急了。 今天大哥们要教教你,什么叫做‘飞龙在天’。” 她被拽进山谷。 谷底,起飞前,队友一个个排着队跟鸭子跳水一样,但真正的家禽只限于她,人家起跳后都是优美的天鹅,只有她是脸着地的鸭子。 “叛徒。”排队时,她站在刺客身后,冷不防来了一句。 “偃师你说谁?”狐狸转过身。 “说谁谁心里清楚。”她哼。 医生要笑不笑,“我知道你说谁,你是不服他也过了飞行任务吧?其实并不难,要讲究技巧。” 透过好为人师的医生侃侃而谈的模样,她依稀看到一个现实中有点地位的男人形象——大部分时间斯文有礼貌,实在看不下眼才会阴阳怪气几句,观察力敏锐,因为站得高所以容易体谅他人,跟谁都能谈上几句,实在打从内心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屑跟人计较,比如打一路副本轮到最后分赃,哦,分红的时候只会有涵养地谦让,跟一路捡垃圾的她天壤之别。 “听明白了吗?” “哦。”她敷衍回答。 想给她上课?她爹都没资格。 她嘴上一套,试飞照死不误,好像故意以死证明医生那套经验等于放屁。 围观的狐狸找到新的嘴损目标,“我看还是别教了,他上天后就找不到东西南北,这个没法教,是天生的,就跟有些司机,驾校老师怎么教都教不会——哦,不过那些通常都是女司机。” 医生叹息,“小飞龙可能年纪小,没摸过车,情有可原的。” “靠,我们每个人都是晚上八点才上机,晚上八点小孩子都该睡觉了吧?屁个年纪小,就是笨,没见过世面。” 她知道火枪手在借机报仇,上次抢织物材料,她将他评价得体无完肤。 没人知道,她那堪比城墙的厚脸皮早就在电脑这边可耻地红了,手不由自主地在发抖,一抖,人物就死得更快了。 “小飞龙。”狐狸忽然不怀好意地唤她,“你该不会没用左手吧?” 她缓缓低下头,左手正握成拳,摆放桌面上,“嗡”地一下子,她脑门炸了。 火枪手就像逮住了她的七寸,发出狂喜的仰天大笑。 他开玩笑式警告队友:“不许教他!谁敢教他,我就跟谁没完!” 大概是她平日里太不合群,队友们都半应承了狐狸,嘻嘻哈哈跑去复活石下闲聊,就等着她出丑。 望着峡谷上方的一线天,她开始对这游戏感到恐惧。 一个基础的东西,人人皆知的东西,她却不知道,这对行业从业者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深夜,无论是奚落还是等她开口求饶,队友显然都已放弃,熬不住纷纷下线。 而她依然在峡谷重复一套流程——起飞,坠落,黑屏,双手操作,死磕的代价就是经验值条硬生生从即满摔到“零”的刻度。 她习惯了熬夜死磕这种事,举着双手看了二十分钟,陷入自己比别人少长了一根手指的错觉。 这时,来了一封邮件。 在游戏里,她认识的人不多,没人会在半夜给她发邮件,连垃圾广告都不会。 看到发送邮件者那熟悉的ID,再结合叁更半夜的时间,她猜想打开后会是队友暴露真面目的不干不净意图骚扰的东西,还是“我手头有款不错的理财产品”。 然而都不是,打开后她只看到一个链接。 链接跟视频相关,一个人在峡谷大背景的游戏界面中做着目眩神晕的操作,这是一个飞行教学视频,比只有文字的攻略好懂多了。 女生玩游戏有天堑,这是游戏界公认的道理,从前她怕上瘾,才不深入,现在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身陷进去。 她的理智一直在提醒她,止步吧,可一股惯性又顶着她负隅顽抗。 她那时不知道的是,只要有个好老师,有正确的教导,无论男女,都是潜力新星。 原来双手操作是这个意思...... 视频里的指导比起同期的其他视频,更基础也更详细,在游戏界面左上角,有键盘操作的手部视频小窗口同步,这种专业级的指导,她没记得有在免费的游戏指导区见过,是收费的吗? 她想到了什么,拉大了视频界面,仔细查看游戏中那个没有名字的“飞行员”,然后辨认出来,至少有七八分肯定,这个视频的主人公,是自己那位白痴队友。 一夜过去,当附近邻居家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她顶着俩大黑眼圈,不敢置信地看着游戏界面,她,通关了,通过了所有积累的飞行任务,一夜的时间。 不会不觉,一夜之间,经验条也满了,要是从前,缓慢增长的进度条只会让她焦虑,升级就是纯粹的任务,从来没有在体会到游戏的乐趣中轻松做到。 总归还没忘记自己是个上班族,她收拾一番行装,临走前,在那封邮件给出的链接下面空白处,郑重地打上:谢谢你。 她没看见那边很快就回复了,犹如彻等一夜。 “会飞了?” ”飞给我看看。” 夜里,她登入游戏,白天的工作有点多,她加班晚了才回来。 这一次登录她充满前所未有的自信,只在看见回复时,楞了一下。 飞给他看看? 她笑了,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学会了系鞋带还要系给大人看。 “我带你下本,好吗?” 本以为对方已经休息了,却是得到了光速的回复—— “太晚了,明天。” 中午,办公室里的人躺的躺,趴的趴,只有她还幸存。 她的桌面和大部分办公室职员女性一样,摆放加湿器,空气清新剂,湿纸巾,电脑上贴便条——其实她一样都用不上,她正在电脑前全神贯注。 他果然在线,难怪进步这么快,看样子平日也长时间在线。 她大致能猜出游戏玩家背后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在现实中扮演什么角色,唯独小矮子,她在贫瘠时期练出的想象力不太够用,可能是这人一开始不打眼的缘故,等她开始正眼瞧他,才发现这人是一团谜。 直到现在,她才推断,这人大概率是同行了。 屏幕上,她的游戏人物没动,正在应付一串“质问”。 “为什么上班时间你能玩游戏?” “?这位爹地,你知道什么叫午休吗?” 那边不为所动,“上班不要玩游戏。” 她眼一眯,笑起来。 “跟你说,这还是我第一次上班玩游戏,原来是这种滋味,好刺激,老板会不会来抓我啊?”越不让她玩,她越说得欢。 那边就沉默了。 “喂,不是要下本吗?” “我在看奖金赛。” 她站在峡谷门口,迫不及待要起飞,却久等不来刺客人影,只有对话悠悠传来。 “奖金赛?” “对,最高奖金100万,想参加吗?” 她手一抖,把水杯撞翻在地,骂了一句,手忙脚乱收拾,旁边的男同事被她吵醒,非但不生气还热情地替她捡滚远的水杯。 只不过手碰到水杯,就反方向推了一把,水杯滚更远了。 同事冲她笑,做了个挑衅的表情,非常习惯把她当兄弟恶搞,忽然同事脸色变了,嗖地收手,就像看到了老板从背后出现。 “又来?你这套‘狼来了’就玩不腻?”她边说边自己趴下去捡,让整个电脑屏幕暴露在外。 一双脚停在她面前。 抬头一望—— “刘、刘总?” 该死,还真是老板! -- 魔法 一支闲荡散人组成的队伍,突然变得特别激进,每位成员都有了使命感。 以为那个午休时分如同“下班后去吃麻辣香锅”的提议,只是随口兴起,又或者源自头脑不清醒。 等反应过来,他们的名字已在赛表上。 报完名后,刺客就变成了大家的“主教”。 “首先,很荣幸这半年能和大家一起度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我已知道大家的短板,之后会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进行训练。” 面对如此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宣言,她的队友,竟然没有一个提反对。 体型是人家两倍大的队长怯生生问:“那么高的奖金,一定很多人参加,我们真的可以吗?” “参与就是胜利。”小矮子淡定回答,就像历经过千百次这等级赛事。 ....... 他们开始了无休止的友谊赛。 除了第一局因为全员不在状况输掉外,后面就越战越勇,跟祖上冒青烟似的,开启了连胜模式。 她第一次发现团队凝聚力有多强悍,也第一次发现队里每个人都是他所在职业的高高手,甚至包括小矮子刺客,从前打怪升级路线简直委屈了这帮鬼才。 反倒是她,愈发平平无奇,不得不投入十二分精力去避免拖队伍后腿。 “不够,专业度不够。” 这是小矮子最常说的话。 明知是激将法,仍无形点燃了大家心里的火。 他明明水平一般,却总有点高高在上的味道,还真把自己当教练了,不,不止教练,有时,大家都感觉他还把自己当裁判了。 到了正式比赛前,已经没有别的队伍愿意给他们当陪练。 初赛开始。 从“吊车尾”身份转变的教练在进入竞技场前,提醒众人:“不要忘了训练赛的感觉。” 这群闲荡散人果真没忘,他们延续着“出师不利”的惯例,第一局就被打回原形。 有种选手叫做比赛型选手,日常看着不咋地,到了赛场上,超常发挥,全是亮眼的高光操作;有一种战队叫做伪强队,训练赛谁都打不过,到了正式比赛,谁都打不过。 那一天,对手是比赛型选手,而他们,训练赛人人追捧的强队成了正式比赛的伪强队。 他们输得非常难看。 对手在赛后公然挑衅他们:“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你们演出费啊?” 暗示他们是收钱的“演员”。 “滚!”首先跳出来回应的是她,毫不留情将对方家庭成员问候一遍,一时之间,宛如开了加时赛,由她一个人舌战群雄,队友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输了比赛的沮丧都被冲淡了。 “太粗鲁了。” 骂声戛然而止。 她停止了对外攻击,转回朝内。 队友一见枪口回转,立即让开,露出说话的小矮子。 “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不能这么没礼貌。” “人家骂上门来了,你是缩头乌龟吗?还跟人讲礼貌,他们讲了吗?” “野小孩。” 她呼吸一窒,不知怎么的就特别懊恼,无力,“行了行了,我是没进化的原始人,总行了吧?” “温柔一点,好好跟人说话。” 莫名其妙的训诫令她整个人像抱了个炸弹,丢也不是,留也不是,伶牙俐齿抛在一边,都忘了怎么说话。 队长便出来打圆场:“胜负乃兵家常事,自己人就别吵,免得伤了和气。” 狐狸说他们在“打情骂俏”:“看看我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偃师,都在绞手帕了。” 她不认为这帮粗枝大叶的队友能看出什么真相,立即恢复伶牙俐齿:“这算打情骂俏的话,那前段日子你天天‘打情骂俏’他,现在你俩就该订婚了。” “草!”狐狸跳起来。 “输了一局,我们后面会变得很难。”医生仔细查阅了即时更新的对赛表后忧心忡忡,“即便接下来我们全赢,也会遇上那支队。” 他所说的,是使用外挂被封号,与他们不共戴天的老仇人,开赛前,就知道他们东山再起,重新组建了一支靠实力的劲旅,在友谊赛场上留下耀眼战绩,今非昔比。 “也许我们可以安排一下我们的输赢,学学田忌赛马,不过这样我们可能得改改目标,第一名是没希望......” 刺客却说:“打假赛是作弊行为,违反竞赛道德,一被发现,取消比赛资格。” ....... 接踵而来的,是令人眼前一黑的叁连败。 命运喜欢捉弄全力以赴的人,一旦军心动摇,或者说掺杂了别的心思,运气就会离开你的肩膀。 还剩下最关键的一局,要再输,他们将失去比赛资格,被淘汰出局。 前一夜,她在刷怪的地方,遇见了熟悉的小个子身影。 都快输了,她就重拾了旧行当,捡捡垃圾,捣鼓点装备,搞点游戏币,再寻找有钱人,转换成真钱。 被怂恿着参加这捞什子比赛,都快忘了,她玩游戏的目的,是来观摩学习竞品。 刺客看上去像在等人。 见到她,他从地面弹起来,以那灵便小身板不相称的端正姿势走向她。 可惜半路就被她用一套技能送回老家。 复活之后他因“失血”慢跑着回来。 这次她一招就送他回复活点。 照例慢跑回来。 来回几次,再回来,她就不动手了,只问:“你贱不贱啊?” 他却说:“我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那傻样逗得她咯咯发笑,然后一直以来的不爽就算揭过。 “你觉得我们五个人特点是什么?”一上来就单枪直入,不跟她废话。 她翻了个白眼。 “都快输了,分析这些有什么用?” “输赢只是比赛的一部分,比赛可以让你获得很多东西,比如,发挥自己的潜力,你不想试试,看看自己能走多远吗?” “好吧。”顺着她来,就好办。 那几个人的特色无比清晰地放大在她眼前:啰嗦的鸡妈妈队长,作为队伍的抗压存在,却经常出现顾头不顾尾的情况;个人实力不俗的火枪手,一如他角色定性,经常做出上头的举动,然后就会牵连全队团灭;玩游戏不忘装逼的医生,做事点到即止,奶起来还讲究什么“无为而治”,本质就是一毒奶;至于眼前这位刺客先生,更是一言难尽。 “为什么我就一言难尽?” “你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啊。” 他忽然在她脚边坐下。 “你干什么?” “和你促膝详谈,你不坐下吗?” 游戏人物的坐姿都是统一的,当被顺了毛的她坐下,小矮人只到她肩头高,看上去就像他依偎在她怀里。 不动声色挪了位置,变换成两人背靠背。 “你对大家的看法很对。”他说,“但有一个人,我有别的看法。” “谁?” “医生。” 他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这是我们每个人每次赛场上的输出数据图。” 她首先就看到自己,排第叁位,刚心下松了口气,却看见他说:“医生的输出和你很接近,个别比赛还超过了你。” 她有印象,有一次他们不敌对手,眼见就要输掉,那毒奶硬是停止本职工作,越俎代庖下场输出,结果就是大家一起躺平,从那以后医生就没再“疯”过。 “有时候人一开始,并不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但在那个位置呆久了,就会产生惰性思维,懒得再做改变。即便是游戏,竞争也是残酷的,做不到全力以赴,才会被淘汰。” “很感人,不过你呢?”她问,“你分析别人头头是道,那你分析分析你自己,那表上你是倒数第一,一个物理输出,没法系输出高就不说了,还没医生输出高,你在你的位置合适吗?”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他没有一丝不悦,还谦逊道:“我会尽到自己职责的,谢谢你的监督和提醒,也请你日后多指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懊恼。 自始至终,他们的交谈都绕开了她,评判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评判她。 犹如给她发了一张特赦令,小心翼翼不触碰她那层易碎的尊严之壳。 她不说自己,其实想从他口中听到自己,想听他评判她,不是“粗鲁”“不温柔”那类表象,而是更深入一点的,但她问不出口,就像小孩想要大人的关注,又害怕责骂。 因为,团队里最恶劣的就是她,只会按部就班,认为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的,就是她,敷衍,就是她的特色。 他说“惰性思维”“不全力以赴”,不正是她吗? 她忽然看了小矮子一眼,心想,她明白这次会谈是什么意思了。 职业转换券摆在五个人面前。 从未听说过的东西,它就这样出现了。 因为临时换人,队伍也会出局。 “也不是不可以,我以前也玩过一阵子偃师,能够上手,就是这种临阵磨枪的事……”医生话还没说完,眼前强光一闪,有人已使用了“职业转换券”,完成了蜕变。 再出现在队友面前,她已成为医生。 -- 魔法(二) гoūгoūwū.ⅹУz “调整”后,晋级关键赛比预料中的都顺利。 “老阴逼!”从屏幕上飘荡的文字能感受到来自老朋友的愤怒。 哈哈哈!还服榜第一,你们这群菜鸡,爷爷赢你们两次了,回家做你的暑假作业吧!”他们脾气火爆的火枪手和对方从场上互骂到比赛结束,然后辗转去了论坛。 他们这才知道,老朋友队伍里有一名外国人,大概因为国家小,肚量也小吧,那位中文说得比母语还溜的火枪手,西八加国骂硬是一人挑起仇恨,两名脾气火爆的火枪手迅速擦出超越国界的火花,一度吸睛指数超过比赛本身。 这就是游戏的真谛吗?果然令人快乐——跑去论坛噼里啪啦键盘助攻的她想。 那位异国黑粉比想象中坚挺,一路跟随他们比赛,但凡有讨论他们这只战队的地方,都有他忙碌的身影,免费为他们宣传形象——队长是莽夫,偃师是蠢材,火枪手手残,医生老阴逼,刺客直接侮辱了这个职业。 在他们的比赛频道里,充斥着火药味,人们指指点点,多少都影响到了他们比赛状态。Уúsнúwú.oňe(yushuwu.one) 然后忽然有一天又安静了,才发现全场包括场上选手一并被禁言。 “是你举报的?”下来后她问最大嫌疑人。 那小鸡仔照例回了个“?”。 “每次都回一样的,等于此地无银叁百两。” “还有这样的道理?”他惊奇道。 那小脑袋瓜侧重的点再次逗乐了她,“不打自招了。” 他没说话。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多多少少摸着了队友的脾性,他不说话就是默认,就继续下说:“因为只有你的举报,才是最有效的,一般人的举报,管理员没这反应速度,我一直想问你,你认识管理员吗?” “认识。” 本以为他会支支吾吾,没料到他认得很快。 “干得好。”她十分满意,“下次还举报。” 有便宜不占,有后门不用,等于王八蛋。 那段时间她睡到半夜,会醒过来,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们一路闯进四强赛…… 有一股神鬼莫测的力量,领着他们这支业余队,打败一连串专业人士专业队伍,跨入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该呆的成果领域。 到了他们去了西大陆,与去年冠军队伍对决那场比赛,这种不真实感达到顶峰。 西大陆风景不走沧桑路线,他们直接去的竞技地点,一路上到处都是优美绚丽的油画风格,神庙如同宫殿,建在茵蓝湖泊后面,两边都是绿植林,再远一点竟然能看到沙漠在天上的倒影。 湖水被引流出两条和道路平行的沟渠,一眼望不到头,道路地面还有明显的纹路暗影,犹如长长的朝圣地毯。 一路上搔首弄姿的雕像就是NPC。 进了神庙,内部格局倒和东大陆的差不多,戴法老头盔的NPC冲每个前来竞技的人当头一记杀威棒:“吾乃万王之王,居功至伟,彪炳万世,绝望吧,凡人!” 队友们讨论:“山区那边仙女让人祷告,这边高鼻子外国人倒讲起文言文。” “可不嘛,这地儿审美灵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小矮子有意无意来到她身后,“正常发挥就好。” 自从她为了团队利益“转职”之后,每场比赛赛前,小矮子都会说上这么一句,似乎是对她抱有歉意。 可惜她不需要歉意,她只想着赢。 对手是一支真正的专业队伍,可以说是他们临时凑合的业余队不长的竞赛生涯中,遇见过的最强的对手,也是最有竞技精神的对手。 拿下对方,费了他们九牛二虎之力,还首次尝试了一种“阵型”,一种贯穿整场比赛的“战术”——他们的“教练”熬夜看完对手的比赛视频,分析出对手会使用的各种作战手法、技能使用顺序,然后让他们在赛前不停演练应对技能,练到手指都有了肌肉记忆。 “行啊,还用上了大数据推导。”医生说,“上次也是咱们刺客看出那棒子队用外挂,那可是他们自己开发的外挂,官方之前都拿他们没办法。” 医生说得没错,以至于他们看见第一次见面的对手使用熟悉的技能熟悉的战术,比看见亲人还亲,才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 比赛结束,对手还来为他们道贺。 他们不止一个人感觉到,对方传递出一种为输掉比赛而感到高兴的信息,狐狸这人就直白地问对方了。 “输掉也好,就不用跟疯子打了。” “谁?” 对方一愣,然后温和地说:“保重。” 决赛前,队友虚荣地以为官方会采访他们,毕竟他们现在是有名的黑马队,队里像狐狸这种骚人,还提前预演了采访,专门为自己设计了台词,没事就拉着人排练,一时都冲淡决赛的紧张气氛,结果除了信箱里与日俱增的“哥哥能带我吗给看黑丝”,其他屁都没有。 官方跟死了一样安静,倒是游戏圈的大小喇叭争先播报他们的对手,以“游戏圈盛世之战”的热门度将对手的采访送上论坛头条。 于是他们率先从网上见识了对方成员模样,无论是游戏里游戏外,合影相片上即将见面的对手都是一身短打,胸口一个大大的“道”字,游戏里他们的背后是最高等级副本门口,游戏外背后则更不得了,亮出国内最好学府招牌,显露横跨现实与虚拟的优越感。 “啧啧啧,他们是来选秀吗?真人有队服就算了,游戏里还统一队服,这得花多少钱定制?” 狐狸的这个问题是她来回答的:“有市无价,我还没见过可以统一到这种地步的定制装备。” “我知道了,挂逼。”狐狸下了一个判断,这个判断,他们都不以为然,有谁可以在官方赛事上作弊? 但他们的战绩,确实像作弊。 这是一支横扫互联网大大小小竞技场所的战队,甚至在围棋比赛中,也能看见他们主将的身影——别人口中的“疯子”,被称为“魔女”名叫“道晶”的人。 “万物生这队名什么意思?道士下山吗?”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叁,叁生万物——道生万物,取自《道德经》,他们不是道士。” 狐狸第二个问题是刺客解答的,这是小矮子第一次在对手外表上发表见解,表现关心。 “和你的名字异曲同工。”医生忽然说。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刺客头顶。 那也是一个很怪的名字,看了“万物生”再看他,有一种非主流当道的错觉。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名字到底啥意思?”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起了一卦,这个卦就叫这个名字……” “说中文。” “诸事如意,且日新月异,源源不断发展生长下去的意思。” “那你怎么不叫‘发展’‘前进’‘大团结’之类的?”狐狸哂笑。 神经病啊,谁会在游戏里用真名?一看就很假。 静等决赛那段时间,刺客没再发挥他的特长,替大家分析对手的“大数据”,整支队伍都一反过去的紧密锣鼓的训练,每天上线,更多的是大家聊聊天,做做任务,好像回到了他们最初组成团队那时,只不过亲密默契不可同日而语。 走到现在地步,无论最后比赛输赢如何,大家都很满意,不自觉敞开心扉,谈起了彼此的现实状况,继而吃了一惊,重新认识了眼前天天插科打诨吊儿郎当的队友。 医生现实中是个高富帅——可能外表不一定,但学历工作上是绝对的高富帅,毕业于国内第二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就职于国内最大航空公司做计算机工程师。 而狐狸,前电竞国家队选手,参加过亚运会。 就连温吞的老母鸡一样的队长,也是在职的电竞俱乐部经理人,手下有数只战队,目前他自己参加的战队拿到最好的成绩,成了他的精力重心,也是他本人没想到的事。 相对来说,取名小飞龙感觉威风八面的她就很平凡了,朝九晚五小白领一个,工作不突出,上司不赏识,下了班也不参加聚会,窝家里就抱着电脑,典型的按部就班打工狗,凑在她的队友之中,她就是丑小鸭。 “呵呵,你还年轻。”医生说,跳过她,问她旁边的矮子:“你呢?” “数据管理员。”矮子+答。 “什么数据?” “用户数据?” “管理什么?” “用户兴趣爱好特长分析。” 医生就没再继续问了,只说:“我们五个都是互联网从业者,能凑在一起,一定是特别的缘分了。” 她在旁吹了口气。 猜得八九不离十,小矮子和她一样,都是职场小人物。 她悄悄地发了段私信过去,上面有她的工作地址。 虽然不是什么大公司,但公司的位置处在着名的互联网企业集中区,同行圈子就那么大,或许就在附近,日常上班都能同坐一辆公交车,喝过同一家奶茶店的茶饮,隔着一条街,彼此见过。 这是她第一次给异性发私信,送出自己的私人信息。 没有想到会石沉大海。 连个“?”,都没有。 -- 魔法(三) “草,太强了。” 对手的强悍远超他们想象。 狐狸全身伤痕累累,她给他做补给做成贴身奶妈,也赶不上对手让他下血的速度,很快,她就看到自己队伍的主将倒在面前。 紧接着一声惨叫,变成偃师的医生也倒下。 根本没看到对方怎么出手的。 外挂! 她的脑海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可能,呆若木鸡地立在竞技场中央。 比赛时面向全网直播,观赛人数达到赛事之最——众目睽睽之下,使用外挂,可能吗? 另一个来自心底深处的卑微念头又在告诉她,或许,一路走来,走到现在的位置,已经是个奇迹,现在不过是见识了真正的强者,她这种业余的选手,该梦醒了。 虽然她在训练时没有偷过一点懒,下线后的深更半夜觉都不睡泡网站看攻略,别人给她的教学视频,她反复观摩,闭上眼都能记得视频的每一帧,每一个停顿,脑子里都能绘画出来。 甚至临到关键时刻,放下之前的所有,毅然换了职业,就是为了一线渺茫的曙光。 可这又如何呢? 成年人,就该认清什么叫没有天赋。 但还有队友不愿意放弃,刺客和队长还在拼命冲前方,她不该就此认输。 就在这时,眼前画面发生了扭曲,先不说比火枪手更脆皮同时压根没得到她半丝补给的刺客为什么还活着,就说他现在的位置......记得这是陆地战场,可是谁能来告诉她,她的战友为什么和对方主将在天上打得难解难分,而其他人包括她和队长,包括对方的人,都只能在地面一脸仰天痴呆静止样儿? 在她左手边,还有一块显示屏,开着官网,在实时直播下面的讨论区,正不停地滚动“猪獾加油!猪獾不能输”的留言。 这是猪獾开发的游戏,谁能让东道主输掉? “魔女晶背后的那群人太狂妄了,是想要挑战所有载入互联网的科技公司吗?” “完了完了,万物生就是互联网的鬼见愁,现在也就猪獾还敢出来应战,不过他们今年也是倒了血霉,竟然让全草根队冲进了决赛,猪獾本来被吞并一次了,这次还输给竞争公司,马上就会被卖了。” ......也就是,今天的对手是真的开挂,而整个游戏管理都拿她没办法? “这直播怎么卡得动都动不了?” 她迅速转头,操作界面就像中毒了一般,操作盘不见了,本来无限空间的竞技场出现了实体边界,一些建筑物的棱角插入进来,犹如穿刺物进入一颗透明泡泡球,更像初级美术师建模失败的作品。 随着画面忽大忽小,闪动不已,完全失去操作途径的她,辨认出顶部斜架的圆柱体是神庙大殿的一根横梁,画面跳跃,跳跃,神庙大殿的NPC,大殿门口的石阶,湖泊,雕像,植物一一混杂进画面,犹如从高空俯瞰神庙大殿与大殿外界,队友和对手都已渺小到看不见,只有一白一黑两个模糊块,漂浮在大部分物品上方,那是展开黑羽翼的对方主将和展开白翅膀的他们的刺客。 “中病毒了?”赛场上的玩家还能发出气泡一样的文字,诉说自己的迷惑。 她就看见队友的气泡不停升腾,然后画面又是一扭,犹如洗衣机里旋转,所有物体都错位。 建筑物屋顶倒插地面,石阶倒转朝天延伸,扭曲成几何悖论的形状,喷泉朝天喷水,守在喷泉旁的NPC从温泉顶部露出头,还有其他各大大小小NPC,坐骑乱奔,畜生当道,他们婀娜多姿地离开石头底座,头朝下脚朝天,或者身首异位,腰部上半截和下半截错位,有的还投了湖,有的以匪夷所思地斜插姿势插入水面,还有的多具身体适然地交迭,如同多个勺子重迭一起,好像最初就被如此设计,又像熊孩子一窝蜂跑出来放肆,湖水也给扯成茵蓝碎布,东一片西一片。 在这仿佛博斯《人间乐园》的混乱诡异里,气泡早就被挤压不见,但那浮于高处的一白一黑两身影仍然悬空不动,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后,NPC开始消失,视线所见只留下湖泊,天空,屋顶,建筑物这类的基础模块。 眼睛一眨的瞬间,画面变成黑白。 事情发展超出所有人预料。 “服务器崩溃了!”左边评论区全都在刷。 她脑子宕机,只能靠五感来分辨眼前情况。 她看到那些彩色模块失真成黑白后,却在自我拼合,一眨眼一个变化,一眨眼一个变化,湖泊恢复了,植物归位了,神殿聚合了,早年单机电子游戏那样的马赛克拼图,虽然有很多不合理的构造,台阶在神殿顶部,屋顶又在大殿中部,却不再分散裂变。 视界逐渐放大,神殿内部出现了,博斯宗教式混乱卡通画变成埃舍尔首尾缝合的版画,奇思怪异变得秩序井然,石阶归位,梁柱归位,建筑表面依附的纹路归位,画面变成彩色,战神NPC拿起了他的长矛和盾牌,竞技场的无限透明空间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 操作界面出现,她还深陷在造物主创世般的演变里,直到游戏人物发出攻击的吼叫,她清醒过来,复活两位趴地上的队友,冲入与对手的缠斗中。 天上和地下是两种战况,下面有多纷乱,上面就有多安静,她甚至能从刀剑相向和魔法轰炸的噪音之网中,听到羽翼扑簌簌的抖动声。 在所有人上方,天空打开了一个口,好像打开了一个平行空间,前所未见的电光火石雷鸣冰雹纷纷而下,特效美得把地面衬托成二维,天上才是叁维。 全世界在同一时刻安静下来, 她和她的队友,以及对手,因为赛场规则随着服务器崩塌而变得没有规则,他们彼此只有车轮战,谁也数不清双方死了多少次,又违规复活了队友多少次,犯规到麻木的边缘,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仰望着上方。 此刻,他们,包括场外的观众,都明白,只要天上两个人不结束,比赛就不会结束,两个只能活一个,这场闹剧才会收场。 结束就在刹那间发生,犹如当天赛事变魔幻也在一瞬间。 魔女晶脸上的战斗妆开始褪去,等到一身盔甲碎落,露出里面的短打布衣,她的模样已是一名清纯的女学生。 人物只剩基础模型状态。 “我输了。”女魔头的声音平静得好像对输赢没有一点感觉。 但这是女魔头在竞技场上的第一句话,可想她的内心并不如她表情那般平静。 系统bug还有残存,她的人物死亡并不是普通用户那样变灰跪地,而是像一张拼图,由完整变成碎片,而后碎片变淡,从她偷来的空间——天上撕开的口子处消失。 碎片裂到了她的脸部,她的眼睛忽然下移,看着下方已落回地面的对手,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她说:“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然后整个人消失殆尽。 四周立即喷射出礼花,天上轰着礼炮,系统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机器,慢吞吞又坚定地告知所有玩家,谁成为总冠军。 看着漫天的彩带,刷爆公私屏的祝贺,她倒在椅背上,眼冒金星,才发现全身早已湿透,连抬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 总共47分钟,却是她有生之年里,最高的际遇,一年来的玩物丧志,一夕之间把她拱上人生的巅峰。 这才是游戏的真谛。 然而,来自年少时的对话,忽然就插入她的大脑。 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出奇地亮,久久地盯着屏幕上被挂在授奖栏的矮子的头像。 放大之后,那张囿于身高总被压缩成模糊一块的脸,她终于第一次看清。 原来,他长这样啊。 “叔叔,在你这儿,付出都会收到回报吗?” “那我愿意,愿意付出代价。” 计分结果出来时,还有一波小高潮,她的队友以从未有过的自信姿态,向世界频道宣布,他将分享自己的所有奖金,给所有的参赛者。 宣布这一决定后,计分结果才响起—— “最佳mvp——顺连茹!” 顺连茹,取自中国易学叁式大六壬课经第六十一课,诸事如意,且日新月异,源源不断发展生长下去的意思。 最佳mvp,除了团队奖金外,还有一笔额外的奖金,数额比团队奖金能分到个人头上的那笔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宣布捐献之后淡淡地说:“我想看到每一个参与进这个游戏的人,都能在这里有所收获,这令我感到快乐。” 此刻,悬空已久的不真实终于落下,她感到,这一路超现实的旅程,用最后两个人的对决来解释,就是完美的答案,而她,她的队友,脾气不好,修养不高的那位,以及曾经明里暗里看不起mvp的,通通才是误闯而入的配角。 -- 经济危机 咖啡馆——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男人明显动容了,他瞬间停止了手上的小动作,很快又恢复常色。 脑内的信号脉冲万马狂奔,云网即将两秒后开启,外部却传来细腻触感——他的手被女人的手按住。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检索。”她说。 时间长河里,相同名字的人多不胜数。他便按捺下耿怀,采纳了女人的意见。 “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他惊讶于她的敏锐。 “微表情吧。不难的,你很快就能学会......你这么聪明,有什么学不会呢?” “好吧。”他年轻的面孔难掩意气风发,也难掩被女人看穿的不甘心。 “后来呢?” “后来......”女人为记忆中的过往组织着语言,忽见他终于感到那么一丝丝兴趣的表情,她整个人都在那双眼眸的倒影里闪闪发亮,她便知道,他以为接下来就是开挂的人生,平步青云,走上巅峰之类的。 她在他眼中,耳朵的泥地里,呆太久了。 “......可能会让你失望。” 那场让服务器几次崩溃的混乱赛事后,他们的队伍就像一团火,散作了满天星。 每个人都回到了各自生活。 几年后,一群人聚在网上,惯例地打屁聊天,队长已是一名爸爸,狐狸精是当红的网络游戏解说,医生由于工作保密性质,仍然维持着神秘的高富帅气场。 偶尔,刺客也会出现在群里,那时大家早已知道,他哪是认识猪獾的管理员?他分明就是猪獾的内部人员。 虽然他话不多,基本不谈自己的工作,但大家猜测,他因为战胜了踢馆代表,阻断了那个名为“万物生”的竞争对手横扫互联网的趋势,让猪獾免于成为对方手下第七个败将,从而破坏了对方召唤神龙大业的.......总之让对手隐姓埋名,一蹶不振,这份功劳,怎么也该令他升到高层级别。 为此,猪獾后面开发的新游戏,大家还找他“勒索”限量版皮肤,他都一一满足了。 就像给幼儿园小朋友挨着挨着发糖果一样,他一一亲自送到他们在猪獾的私人总账户。 然而老师手中总是会剩一份糖果,最后一位小孩的板凳上,这几年一直是空的,发送出去的回执信息,永远都是—— 该用户已注销账号。 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她正坐在办公室翻看季度报表。 专家分析,经济下行还要持续长达五年时间,这才第二年,公司的报表就没法看了。 她紧皱眉头,陷入深思。 经济不景气,但每月房贷不会少。 叁年前,老板破天荒提拔她为主管,从此她进入工作狂模式。 起先,工作令她焕发新生,平日里平起平坐的同事成了下属,为了让同事忠心,出去聚会都是她买单,她变得点菜都不爱看价格,一时团队最发光发热的凝聚点都是她,每个月都有猎头被她拒绝,在行业里,声名鹊起。 转折在新年后没多久,亲近的同事误删数据引咎辞职,被删除的数据中,有她工作以来的叁分之一劳动成功。 这一走,办公室里陆陆续续就有人辞职,她的下属变成叁个。 当她从数据恢复的工作中抬起头,身边只剩一个同事。 人,不能活在荒野。 到头来,她什么趋势都没跟上,也没人提醒她自保,或许有一两个前辈暗示过,但她从未站得如此之高,自然地无视了低于眼前水平线的声音,谁叫她高光经验如此之少?等她醒悟过来,经济下行席卷了全社会。 手机第叁次响了,是老同学打来的。 自从她频繁参加同学会后,通讯录里的“常联系”陡增,面对曾经的同龄人,她享受过他们的羡慕和嫉妒,也真心与之来往过。 但这一次,她只想手机能原地爆炸。 忽然就看清对方契而不舍来电,不过是为了频繁的聚会活动能有长期有力的买单人,特别是经济低迷的年月里。 “谁他妈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她咒骂,拿起手机,最后一通是家里人打来的,这令她冷静下来,关掉通讯工具,思考起接下来路在哪。 低谷一向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没过多久,她的理财产品亏损大于了累积收入,工资的入不敷出终于令公司高层的花言巧语不攻自破。 越来越焦虑的午后,她看见公司人事部的长桌上放着东西,确切地说,由于经济低迷,人员缩减,处理人事的人已所剩无几,工资条就那么大喇喇摆放在人眼前。 在她唯一下属的那一行,她看见比她更高的薪酬。 那是个性格温柔的小女生,刚毕业没多久,平日里闷声不响做着分内事,按理说,再老实,也没法吃这种苦留到现在。 然而,谜底揭晓在眼前,不知何时,上级越过她这个直属领导,给这个“吃苦耐劳”女下属加了薪,相比之下,拿着比低保多不了多少的薪酬,干着多个人活的她,被彻头彻尾蒙在鼓里,才是真正的小白菜,包身工。 离职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一周后,她净身出户。 从律师那儿回来后,她没感到轻松,只有无力。 她做了两件事,一是个人破产清算,二是拒绝了律师关于劳动仲裁拿回损失的建议。 生活还要继续。 她又恢复到大学时候,做兼职,足不出户,接些网上就能做的小单子,报酬少得可怜。 一度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有天,她接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电话,挂断电话,她不顾蓬头垢面,匆匆跑出十天没出的家门,奢侈地打了出租车去目的地。 在医院走廊上,人很多,多到从病房溢出来,在走廊排起慰问的长队。 朋友的家人心急则乱,把朋友通讯录上的人全都通知了一遍,现下谁都知道,朋友是负债自杀。 来都来了,她就在走廊上坐着,漫无目的等着。 没一会儿,医院就请那些来看望的人不要打扰病人。 “改天再来看你。”那些人很快就走了,走廊变得空荡荡。 她走进病房,房间里还有几个人,正和躺着的朋友交谈。 他们与朋友的关系比离开的那些人更亲密,听他们交谈,她才知道朋友负债是因为炒股失败,一急之下割腕自杀,幸好家人发现得及时,才捡回一条小命。 不知为何,她看着病床上朋友那要死不活的样子,总觉得他贼心不死,等人可怜他,借钱给他,东山再起。 床前那些人都不表态。 大环境差,都想着自保,没人愿意借钱。 朋友激动起来,死命地要拔输液针,去扯手腕上的纱布,很快伤口裂开,前肢全是血。 她冲上去和其他人一起,按脚地按脚,按手地按手,抱头地抱头。 朋友忽然停止挣扎,说:“你在为我哭吗?” 她用没按住他的另支手擦了擦眼睛,“不是,我为自己哭。“ “你怎么了?朋友呆呆地问。 前阵子炒股把房子炒没了,欠了银行一屁股钱,还做了破产清算,比你更惨。” 病房瞬间安静。 他人的不幸点醒了她,她可没有家人兜底,一旦陷入低谷出不去,她的下场会比朋友更惨。 但人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她和人一起投资了一个“稳赚不亏”项目,在商场开室内KTV,原本打着夏天人们为了吹空调,纷纷会选择进商场的算盘。 哪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个夏天气温前所未有地低温,高温天气持续不到一个月。 去缴物业费,她听见管理员们在里面的房间讨论:“这些商家一年不如一年.......每次缴费都叁请四催,小钱都出不起,怎么赚大钱,连这点都不懂……我看最后只活得下一家......” “......我打赌KTV不会活过叁个月,所以得赶紧让她们缴,免得又跑路.......” 她当即扭头就走。 第一次创业梦碎,是被人用扫帚和铁锤破碎的。 因为反抗,还有幸上了一次新闻头条。 新闻里,面对冲进店里打砸的安保,试图螳臂当车的她被叁个安保撂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路过的客人拍下了这顷颓如山倒的一幕,控诉多男欺负一女。 “她自己拖欠物业费,垃圾费,公摊电费,消防管理费,我们这是正常的撤店程序。”安保的头目倨傲地说,面对镜头,正义凛然,丝毫不怂。 围观的人窸窸窣窣讨论:“楼爸爸的商场,果然硬气。” “你不知道?这可是互联网首富的地产。” …… 最后,不仅没了做生意的营地,所有装修花费付诸东流,她只得了一笔扭伤赔偿——这还是舆论压力下,商场打发她的。 当时环境的年轻人之中,盛行一句话:买房兴邦,创业误国。 她反其道行之,卖房创业,结果就是一贫如洗,背负外债。 这次再也没有可供她抵当的了。 她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用了十分钟不到完成一份叁页的问卷调查。 虽然各行各业不景气,但互联网仍然如日中天,当然,只限大企业,小公司如她的前东家,连发中层管理的工资都难,不过后来她才知道,工资发不起的原因是老板早在一年前,就资产迁往澳洲了。 个人命运在大浪潮之下,是一粒沙。 那位大学时经常请她去食堂蹭饭的老同学,倒是一直和她保持联系,已是老板娘的同学知道她此前供职互联网,给她拉来的也多是互联网兼职。 这种线上填表,本质是隐私买卖,可她饭都吃不起了,隐私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同学又给她介绍网站拉新的单子。 可这也会在熟人圈里暴露了她的现状,她选择不为五斗米折腰。 “换一个吧,这我真拉不下脸。”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随着时间流逝,通讯录上的人好像都遇到了生命中不可逃避的事,寂静无反应,倒有几个宜人性高的家伙回了不痛不痒的“?”“在忙”,但那是在掩饰看见她也堕落到加入薅羊毛大军的滔天震惊。 还有个人欠揍地回复:“怎么证明你是本人?” …… 就是没一个按她要求好好去那鬼网站注册的。 幸好她并不指望会得到别人的回应,左手在手机上摆弄群发,眼睛和右手在电脑上翻阅浏览兼职网,忽然手机发出一长串消息声,她犹如预感到危险的雷达,浑身一震,缓缓低头,看见一个头像在不停摇摆——那是一个用户组。 “小飞龙,你给我出来!” -- 薅 гoūгoūwū.ⅹyℤ “到底要填多少啊,我这可是出卖隐私出卖童贞,小飞龙你拿什么赔我?喂,别装死啊。” “是这样吗?我从来没有填过,不知道有没有效。” “行了吧,大工程师的身份信息猎头都要花钱买,能帮忙填算他祖坟冒青烟,感情比金坚,犯得着这么认真?” “话不能这么说,小飞龙能肯让咱们帮忙,是看得起咱们,你看,咱们都多久没能迎接他光临了?” “我把我老婆的也一起填了,小飞龙你看看,还需要的话,我可以找我同事帮忙。” 根本不熟的朋友,却比任何人都热心帮忙,她拿着手机都烫手,也深感头疼。 有多久了?叁年多了吧,没跟他们有过接触,严格意义上,这是她在网络的唯一几个朋友,在她还有活力激情的时候,意外结交的朋友。 在他们都放弃了电竞比赛的奖金,跟随一个记忆中的小矮子的慷慨行为,将钱分享了出去,就像那笔能够付房屋首付绰绰有余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是路边随地能捡的小钱,那时候她想破脑袋都想不通,平日里不把小矮子放在眼里的他们,为什么一看见刺客放弃,他们就能果断宣布放弃。⒴úsнúwú.oňè(yushuwu.one) 换作她,她是做不到的,唯一能够解释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对她来说,远胜于虚幻的荣誉。 她也这么做了——唯独她一个人交出了银行账户,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奖金,一分都没给别人——除了不得不缴的个人所得税。 虽然她贪心到还向律师请教过合理避税。 打那以后,她没再跟这些人有过交集,他们也商量好似的,一致地疏远了她,尽管并没有把她从当年比赛的“战术讨论群”里踢出去。 “今天够了。”她点击保存问卷,回了一声群里消息。 那位鸡婆队长还是从前的宽厚体贴,他将问卷提交出来,就发在公共聊天屏上,无形中给磨磨唧唧的另外两人做表率。 她也不跟他们叽歪,收了队长的两份问卷就停止了与群里的对话。 队长连声呼唤:“还有人还有人,再等等,就十分钟。” 她的头像没再有动静,变成遗像般的灰。 几年没出现,一出现风卷残云卷走众人的信息,拍拍屁股一声谢都没有就走人,群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贱嘴狐狸就讥讽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脸变得比女人还快。” “我们还是我们,但小飞龙早就不是当初的小飞龙了。”医生还是那么阴阳怪气。 她就隐着身,看着他们聊天。 他们感情可真好,显然在她缺席的岁月里,彼此之间的友情已经从虚拟延伸进现实。 其实那几年,她偶尔进群瞥见过,他们在群里闲聊家常,聊上班下班,接孩子买早饭,夜深了还挂在群里,聊游戏,聊现实生活的失意,已有家室的帮快乐单身汉看食品营养成分表,休假的自告奋勇当人肉闹钟叫出差的人早起,互相督促减肥,日复一日地不是亲人更胜亲人地相处。 而灰色头像的她,总是疏离而突兀地梗在他们当中,不出声不领福利不尽义务,成为群里最大缺陷,就像一块丑陋的疤。 连有人交了好奇心旺盛的新女友,想加入这个群,加深对自己男朋友的了解,都被“人数上限”为由,拒之门外——凭什么活人要给她这“死人”占着位置呢? 那次医生在群里@她好几次,她都装没看见,没看见医生提议将她踢出去,没看见其他人就沉默不回应,没看见连平日里唯恐天下不乱的狐狸,听到要踢她,都闭上了嘴。 潜意识里,大家都在等这个小弟弟回归。 哪料一回来,龙没见到,却见到一条虫。 缩头乌龟虫。 夜里,作为群管理员的头像动起来,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了。 这个中老年常用的太极八卦头像很少有动静,更多时候,它就像一盏明灯,照亮群里自由奔放的氛围。 他在群公共聊天页面打出一串爪哇鸟语—— “!” !!!!!! ? ?? ?????” 像个语无伦次的神经病,又像欢快打滚的小孩。 大家视而不见他的激动,狐狸发了一张简历出来,“你们看看,这次我给老顺征婚有没有戏。” 她点开那个文档,就见头像方框之中,一个上半身背影,乌漆墨黑什么都看不清,装酷的样子,旁边一排字加粗加大,尤为醒目:帅得批爆。 她和其他人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她看见他们说,他们的群主兄弟单身狗一只,好好的美眉介绍,他完全无动于衷,以至于逢年过节,大家都有归处的时候,他默默地留在群里,形影相吊形单影只,好不可怜,搞得身为朋友的他们,都不好意思在群里谈自己的女朋友,医生每每想引荐几位“有趣的女性灵魂”进群调剂阴阳失调的气氛,每每都通不过他的审核,同时这也给了狐狸灵感——女的不成,那就来男的。 简历是准备投放txl网站的。 “我不是替他改了吗?怎么又粗俗了!再说之前是‘帅得屌炸’,这次‘帅得批爆’,正好金童玉女的下面凑一对,他不就喜欢对称美吗?” “而且你们看,听到要给他征婚,高兴得都打乱码了!” 只要男人超过群成员数叁分之二,群聊就会充斥着欢乐的白痴氛围,这也是她不参与群聊的原因,要她下场和他们打成一片,谢谢,敬谢不敏。 鼠标坏了。 重新选择吃饭工具花了她半天时间,这半天里,她被商家的打折方式绕得头晕眼花,怀疑自己小学算术没学过。 那个时候,她一分钱都要掰作叁份用,已经积累了不少薅羊毛的本事,所以深知数码产品是最难薅的,但还是不死心。 有人就在这时小心翼翼地给她发消息,问她在做什么。 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骚扰她了,每次都问差不多的问题,跟个老妈子一样。 她顺手甩了个链接过去,“给我买。” 当她下午收到鼠标的时候,什么脾气都没了,打开盒子,她看见薅半天都薅不动的那个牌子鼠标,但不是她要的基础版,看包装,看形状,应该是最贵的那款。 “多少钱?” 那边立即回复她:“我刚看见你收货了,喜欢吗?” “多少钱?”网上竟然搜不到这个款式的鼠标,她只能问他。 “你想给我钱吗?我不要你的钱,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她立即在通讯软件上拉黑了他,打电话强硬地将已经走了二十分钟的快递员叫回来,把商品当垃圾塞出去。 “美女,你怎么这样?好歹把东西包回去啊,这样子我们可不给你退的。” “那你拿去扔了。” 晚上,她的通讯软件好友里莫名其妙出现已经拉黑的人,他一上来什么都不敢说,就发了一条链接。 是下午那鼠标品牌商的官网活动,征集新款鼠标试用者,名额100个。 怪不得她搜不到,原来是还没上市的最新款。 她正在研究抢试用名额的规则,那边就怯生生发来信息:“填写内容有要求,我这里有一个模板,按要求填写被选中的几率最大。” 这种程度的好意她没有拒绝。 第二天,她就收到品牌商加急送过来的最新款鼠标,还用的礼盒包装箱,光拆箱都费了她一番功夫,礼数周到得活像她是vvvip大客户。 “你怎么拿到那填写模板的?” 他乖乖说实话:“我算的。” 她想起几年前,他的职业是数据管理员,如果还留在原公司,现在已经是数据管理员的管理员了吧? 那时候兴起从网络上发家的意见领袖,在网络上受追捧程度堪比影视明星,但不要求长相,甚至不要求露脸,只要有“硬货”。 她开了个替人“薅羊毛”的网络社交账号,尝试找点钱赚。 她的“技术顾问”非常支持工作,还为她写了商家打折优惠的抓取代码,这是她的要求,她要自己操控。 他对她有求必应,事实上,他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能有二十五个小时围着她转。 可惜她即便占着他的技术便宜,也只跟他保持“公事公办”的往来。 最初她去数码博主的推荐下面逡巡,看见有人问价格,就留下最优惠的购买途径,那些途径包括不限于官网折扣,优惠券发放,会员内部价,第一件优惠,代理商清仓特惠 很快,她的信箱不仅收到询问私信,还收到那些数码博主的询问私信,问她哪来的神通要到商家的大优惠。 “我不是商家内部员工。”她解释。 “可是不是内部员工,怎么拿得到这么优惠的价格?” 于是她就注意起数据收集的安全性。 “你不可以这样。” 她私下告诉她的技术顾问,爬虫代码并不是光明正大的东西,有时候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要爬那么“深”。 “为什么?” “想告召天下,你偷取数据吗?” “我没有。”他委屈巴巴回答。 “商家备在后台的活动,还没开始,你就给人抓取了,还说没有?” “两分钟后就到第二天凌晨,我是五分钟前给你的数据,以你的发布速度,等你发布完,他们信息早就出来了……” 她一看,可不是?商家活动开始时间正是“00:00:00”。 她没放弃,找到新角度继续责难:“你还狡辩,你又不是管理员,怎么能发布别人都无法获取的信息?这还不算偷?” “我是管理员。” 她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他的公司在数据分析方面有很大优势,很多公司借助了他们的“计算能力”,约等于外包给他们公司吧。 他还告诉她,不久之后,将到处都是她这样的专业买手,一年后,视频推广会开始盛行,届时她这样的买手都会转型,从幕后走到台前,在视频里抛头露面推广产品。 她问:“再然后呢?” “一切会化作泡沫。” 泡沫?她心想这个词用得真好。 经济泡沫,房地产泡沫,太多泡沫,互联网为什么不能用泡沫? 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现在和她聊天的人,今非昔比,已是行业中的翘楚,不仅能让大企业将机密数据交付,还能通过数据分析判断大行业发展方向,远不是她一个垂直领域的小产品经理能并驾齐驱的。 他一抬手,送她的礼物就是一个具有搜索功能的网站,虽然只有一个搜索页面,却是六岁小孩都能驾驭的傻瓜工具,而这个傻瓜工具,却能将手伸进各大购物平台后台。 “你做这个花了多少钱?买服务器要花钱的,告诉我你的账户,我给你转账。” “我不要你的钱。” 她没有理睬,搜索服务器规格与价格,打算转红包给他。 “你还在为没有让你拿MVP生气吗?”那边忽然说。 她慢慢直起脖子,神情有那么会儿怔愣。 “可是以道晶的能力,当时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你不是吗——她心想。 “还是因为我没有回你的地址?” -- 薅(二) “队长说,原来你疏远大家,是我干的‘好事’。”。 她便知道,他和队长私下讨论过她的事。 “队长还说了什么?” “队长说,我不回你的地址,辜负了你的‘心意’,可是,我没有故意不回答你,我不知道交换地址是诚意的体现。” 她立即阻止他下说:“我都忘了有这事了,并没放在心上。” 她说的是实话,又不是实话,当时的她,发地址给他,是想和他在现实中认识,他不回复,确实小小地伤了她的自尊,因为大学时差点被拐卖的事让她变成了社交恐惧症患者,得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踏出见网友的脚步。 不过后来好了,她被钱治好了。 “我们见面吧。”他说。 见你妈啊!她痊愈的社恐瞬间就有复发倾向了。 “不见。”她斩钉截铁。 “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让她陷入窘迫与不安。 尴尬是在五人群里狐狸的咋呼中结束的。 那只爱装怪的狐狸连发了几十条“为什么踢我?” 她记得今早这人才在群里高调宣布他有女朋友了,然后瞬间就没音,她当时也没在意,现在才知道,是给踢出群了。 顶部,显示狐狸刚被同意加进群聊。 “老顺你实话说,是不是嫉妒我现在有女朋友你还是单身狗一只?不然你干什么踢我?我说你这可是滥用群主职权!” “不要刷屏。” 趁着他去群里应付狐狸,她扔了个红包给他,不管他收不收。 “我休息了。”她说。 工作机上,对面正在输入,大概是很长的一段话,但她毫无留恋地关掉对话框,下线,关机,按电源。 对于穷人来说,保存体力的最好方式,就是睡眠。 她的钱,他视若无物,一直等到自动退还,也没有收下。 他仿若自言自语地在聊天屏幕上说话,尽管知道她已经不在。 “这么早就休息了?” “我好高兴,你变得比以前自律了。” 做网络博主真正给她带来钱时,是有个品牌商私信她,请求帮忙推广产品。 要是以前的她看到是叫她推广卫生巾,她可能毫不犹豫拒绝,这跟“数码博主”的身份定位太不对标了。 如今尝到了生活百般滋味,早已被打回贫瘠的原形,她也没了挑叁拣四的心气,更畏惧光环加身。 而刚好那时舆论大环境曝光了贫穷地区女性家庭地位低下,连卫生巾都没法使用。 这个商家是小众品牌,就想乘热度大力推广自己的便宜卫生巾。 她想也没想就接了。 那时候五人群都知道谁在帮她,用他们的话说,顺连茹是个“很仁义”的人,总是无私的态度,毫无保留地助人,身边人自然“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那几年他们每个人都得到过顺连茹不同程度上的帮助,所以在经济下行时,他们没人从自己行业里跌落,反而节节攀升,就连普通人眼里高学历铁饭碗的医生,据说也受过顺连茹的帮助。 除了头也不回走掉的她。 她也是当年队里的一份子,说不定顺连茹就是靠那次团队竞技打退踢馆的竞争对手而升官发了财,况且在队里的时候,除队长外,对顺连茹最客气的就是她,凭什么好处没她一份? 现在顺连茹是在对她“加倍补偿”。 狐狸说,他出道当游戏解说时,顺连茹只帮他牵线签了几个游戏的官方主持人,绝对没有到“贴身服务”的地步,言语里满是嫉妒的酸臭味,而她在网络上搞出的动静,多多少少带有顺连茹的影子,狐狸一直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小飞龙,注意你吃饭模样,一个数码博主,去给卖卫生巾的站台,你不嫌丢脸吗?” 显然,直男并不关注女性世界发生的滔天巨浪,而她的粉丝,恰巧有不少这样的人。 面对她的第一份广告收入带来的非议,她没想要解释,不过就在狐狸损她的下一分钟,她亲眼看见群消息显示,狐狸被踢出聊天群。 医生探头探脑:“有没有觉得最近这儿经常有人进进出出的?” 她回过神来,“错觉吧。” 管不住嘴巴的狐狸一回归就揪住她不放。 “有没有觉得老顺这人阴晴不定的?” “你多大啊?我27,你应该比我小,当心给人骗了。” “哥哥当主持人还是积累了不少人脉,我给你拉了一个活儿,电竞椅,每卖出去一台提成百分之二十,依然给你粉丝内部优惠价,这可比你卖卫生巾收入高多了。” 没想到狐狸居然是她的同龄人,她曾多次以为,他还是作业太少,现在看来,是社会毒打太少。 “怎么样?可别说有钱赚的时候哥哥没拉你。” 就看见一条操作消息紧随其后跳出来——狐狸已被移出群聊。 “……” “我就说啊。”医生幽幽地冒出来,“老顺利用群主身份谋取私利,公报私仇。” 狐狸说对了一件事,做网络博主收入并不高,特别是她这种跟人解释嫌废口舌的闷葫芦,纵是背后有一流的技术支持,她也翻不出五指山的花样,原因很简单,伤筋动骨一百天,从前她从事互联网工作,几年累积顷刻烟消云散,她有了心理阴影,现在对网络上的一切都保持怀疑态度,同时也保持着距离。 所以收入不仅不高,还相当不稳定。 她尝试做了很多兼职项目。 顺连茹教她开盲盒。 他很配合她的“自力更生”态度,给了她一些参考数据,包括商家的开店时间,活动频率,客单价,甚至客服聊天信息中的引导购买商品出现频率,综合数据,她自己下判断去购买了几个高风险盲盒来试开,得到的东西却平平无奇,有些还低于盲盒本身价值。 “搞这些东西意义何在?”开了几次低价值物品出来,她的实验经费和耐心宣布告罄。 “这种小概率中奖的东西,跟赌博差不多,我不喜欢赌博,有那揣摩的时间,应该花在更保险的项目上。” “可是。”那边试图跟她解释,“赌博虽然是概率学,但只要掌握足够多的开端数据,它也趋向于是一门计算数学,开盲盒比起赌博来说,能掌控的数据更多,更容易赢。” 她一听专业术语就耐不住了,一句话堵回去:“你赢给我看。” 第二天,她收到一个小型数据计算程序,等于他把脑子借给她。 很快就奏效了。 接到商家电话时,她正在给包子铺送外卖。 第一个商家还跟她好好说话:“我们今年才成立,说到底还是家小公司......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的订单,全部退你,东西你也收着,不用退还,但请以后高抬贵手,换家店......” 第二个商家一来,就问她是不是xxx,那个名字她听都没听过,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就一顿痛骂,在骂声中,她听懂对方怀疑她联合他们店的内部员工合伙坑老板,这才不顾平台的隐私保护规则,铁了心要用脏话污话废她耳膜。 后面的电话她都不敢接了。 她利用顺连茹给的程序,购买了叁次高风险盲盒,总共叁十几箱物品,每一箱都是最优商品配置。 有的她放到二手网站售卖,才知道原价有多高。 难怪商家电话轰炸她。 …… 还有“众筹”“兑奖”实验,前者建立在顺连茹的数据分析优势上,让她所有的投入没有一次亏损过,全都赚钱,只是时间线太长,她不肯将积蓄交付长期增值项目,所以她个人更倾向于后者。 后者更多依赖她自己的脑子反应,有难点顺连茹一拨她就通,连顺连茹都说她反应敏锐超出他见过的大部分人,按理说应该是玩游戏的高手。 那语气,就像当年她玩游戏很菜。 “你还和当年一样啊。”她边笑边摇头,“只关心自己,看不到别人,别人只是你达到目的的工具。” “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便不说话了。 她身上背负的外债渐渐偿清,人也稍微从低谷里直起身。 狐狸:“小飞龙,有个事想请你帮忙,我一个朋友,做境外贸易的,她手头有好几个品牌的代理,能不能用你的路子,替她看看……最近哪支股票会涨?” 医生:“晕!” 队长:“晕!” “你们别说,昨天我解说时还有粉丝安利龙哥,往山区普及卫生巾,还记得不?他推广的那个商家,现在可火了,还上了第一新闻,龙哥是第一个站出来推广的人,我有个行业内的朋友说,现在圈子都在讨论他,说咱龙哥忒神秘,忒有能力。” 队长:“小飞龙帮人卖产品卖得好,跟预测股票有什么关系?” 狐狸:“股市太难看了,我这不是被套牢了嘛,就想让他帮忙看看……” 这时,她接到顺连茹的单独会话:“你想玩股票吗?” -- 逆流 狐狸成立了个“互联网深度互动传媒有限公司”。 他逮着她,热情地介绍公司前景有多么多么好,集体荣誉感有多么多么看重,原始股权在当下有多么多么吃香,总结陈词:诚邀她入伙。 “不就是薅羊毛钻漏洞刷榜造热搜嘛。”她一针见血指出。 “去你的,赵丽蓉附体了?这叫大数据深度排查与专业指导。” 狐狸说,医生与队长也入股了,虽然没提顺连茹,但只要顺连茹没死,想必也会被狐狸拉下水。 对她而言,等于又多了一项副业,不过这项副业却是之前副业的集大成,相较之下,之前就是热身。 公司接单接到手软,很快,公司核心产品更名为:数据大师。 “纪念老顺!”狐狸在群里郑重宣布更名的意义。 “纪念老顺。”其他人起哄附和。 她问:“他死了吗?还没死吧。” 但也跟死了差不多。 公司成立以来,工作中都没有顺连茹的身影,他留下的“数据遗产”,仿若他的鬼魂,在支撑着公司的运转,并足以让这家小公司短短时间内,在同体态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狐狸不止一次向她解释:“有啊,怎么没有老顺?没老顺我这公司可做不成,老顺是我们的大后方支持,只是不挂名而已。” “他拿多少薪水?” “谈钱多俗,老顺不缺这点钱。” 不到一个月,她就退出了。 前脚刚结束和狐狸交接,下一刻顺连茹就出现。 他出现得之快,就真如狐狸所说的一样,一直在背后帮他们运作。 “你要退出?” “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不领薪水?”她反问他,“你这是施舍吗?” 他沉默了会儿,回答:“我以为你明白,这都是时间到了该做的事。” 他在扶持她,数据这行,是她主动进入,他不过是靠自己的技术优势,一步步扶她走向行业前端而已。 可惜她辞职了,打破了他的计划。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烦了,我之前干了五年类似工作,不想再继续了。” “之前你没有告诉我。”他平淡的语气被她听出一丝责备。 才刚这么觉得,他又更平淡地问:“你想做什么工作?” “考点证书,回归传统行业吧。”她给了个含糊答案。 没想到有人当了真。 第一次听到顺连茹声音,是在一个清晨,以人肉闹钟的方式。 她就随便回答了个“考财会方面的证书”,就被顺连茹记住,不仅记住,还查了她考试的课程和资料,问她要不要看这个,要不要上那个课。 哪料他给她还脑补到考试那天,信息都给她发爆,她没回应,又尽责地打她电话。 跟个管家婆一样。 睡迷糊毫无防备接起电话,那头男音在说什么,她脑子压根反应不过来。 才眯了回笼觉不到十分钟,那边仿佛知道她在干什么,又打来第二通电话,提醒她距离考试只有不到一小时。 她被对面男声烫了耳朵,特别是他唤她名字的方式,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才意识到对方是谁。 男人声音好听得就像境外打来的诈骗电话。 她再也不敢接着睡。 骑着小电驴晃荡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四月的天不冷不热,与其说在干跑腿的活,不如说是在享受明媚春光。 “你不是要参加财会考试吗?马上就有第二场,现在不应该去上课吗?我看你一直在绕圈。” 他还锲而不舍了! 顺连茹的闹钟是一个手机上的小程序,叫她起床后,程序就保持连线状态,他们之间就开启“实时同步”,手机贴身,他自然能听到她的所作所为。 现在看来,这程序还能追踪她的定位。 “不考了——”迎着风,她的声音飘荡,尾音长长的。 他倒没生气,依然效率很高不带情绪地问她下一步计划:“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赚钱——” 早在独自深陷泥淖时,她就兼职跑腿了。 她二十七岁,经历了起起落落,受尽了冷暖,已经拥有自己的人生观,她能很清楚地看到,网络上的兼职只是踩着泡沫捞起的营利,泡沫迟早会灭,纵使有人愿意让她窥见超前的技术,庞大的资源,但那些也不属于她。 “胡东的公司给你的待遇不好吗?胡东说,你是因为我不在他的公司主持,就没想过长呆。” “是啊——”她大大方方承认了,“我对别人的施舍不感兴趣。” 在普通人薄弱自尊心以及各种非理智情绪方面,顺连茹向来不会多纠结。 “对不起,我有自己的工作,所以不能再去第二个地方工作。” “没关系——那只是你的玩具公司——你有玩具——我也有玩具——” “‘大数据’这行,你才刚进入,积累也正开始,你就要放下?你舍得吗?” “舍得——有舍才有得——” 其实不用她舍弃,互联网的发展日新月异,很快就会有人取代她,到时候她不想放弃,都会放弃。 名字意思里有“日新月异”的他,应该比她更明白互联网新事物更迭的速度。 他便不说话了。 “这样赚钱是不是有点慢?”随着像病毒一样掌控了她的通讯工具,看到了她跑腿一天的收入进账,顺连茹不禁发出疑问。 “胡东炒股一天的收入超过你一个月收入。” “不炒股。”她想也没想就拒绝,“慢慢来吧,稳钱得一点一点积累。” 她进入跑腿这行的时候,行业处在从业人数最高峰,许许多多曾经的上班族,在这个时期脱下体面的衣服,加入赚快钱大军,甚至刚毕业的学生,在收到满意的工作邀请前,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曾经在人眼中属于底层的行当。 更别说其中有多少她这种从互联网泡沫里破产的人。 她选择进入的时机,看起来毫无理智可言,别人是被迫加入,她是主动加入,完全逆流而行。跑腿也是互联网衍生的行业,她唯一的优势,大概是前互联网员工似乎更容易钻跑单系统的漏子。 可是她试跑了几天,发现自己想多了,成熟的系统每分钟每条路线都计算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丝毫不给人偷懒机会。 就连看上去不错的奖励与补贴,实际都是有高门槛的。 她计算了下,拿不到补贴和奖励,每小时收入连民工都不如,于是不得不动了背后那位“技术顾问”的心思。 路程是不能省的,唯一能下手的只有速度。 她问顺连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跑最多的路程拿奖励,需要最优的路线,跑单系统线路导航还能再优化吗? 顺连茹回复:“现在系统规划的路线就是最优路线。” 听了他的回答,她不仅没失望,还喜上眉梢,因为别人回答“现有已是最佳”,八成都是依仗“大公司的就是最好”这类信仰,但他这样回答,肯定已经进入跑单公司的系统查看过。 跑单公司果然也跟他的公司有大数据分析相关业务往来。 在真正强大的技术面前,大部分防御都是一张纸,不然,为什么当年那么多公司在自己的赛道上输给了道晶的公司?想要安全,只能和占有技术优势的对手合作,这就可以解释这些大公司为什么愿意让他人管理核心数据。 她对顺连茹的专业了解仅限于此,更多的,她就没兴趣触碰了。 “我跑一些路线,到时候给你数据,你帮我优化一份专属地图,可以吗?放心,规矩我懂,保证这份地图只我一个人用,不会有第叁个人知道,我可以签使用协议,你也可以设置使用权限,” 那边沉默了会儿,说:“我记得你方向感很差,也许你该跟着现有的导航走。” 他说的是曾经游戏中飞行峡谷让她摔死无数次的事。 “哈哈。”她干笑几声,“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又等了会儿,以为他用沉默表达拒绝了,他却回复—— “你打开导航,我来记录路线。” 她先是错愕,然后浑身一个激灵。 那感觉,犹如强大的守护神降临她肩膀。 “你不是说,你有工作,不会去第二个地方工作吗?”她跟他确认。 “这不是工作,这是去你的世界。”他回答。 “让我看看你的玩具。” 在电驴子上抬起头,阳光持续晒到她睁不开眼,到了她与之对抗胜利,顶着艳阳眼睛大睁,目光坚定望向前路,廉价的感动才随着全身的鸡皮疙瘩退去。 -- 逆流(二) гoūгoūwū.ⅹУz “我跑的时间不短,你一直和我连线,会影响你工作吧?” 他回答:“记录就是我的工作,我的服务对象也是千千万万个你这样的客人。” 她便知道,他公司业务都拓展到民生行业了。 他反而还给她提建议:“这份工作将会相当耗费你的体力,让你感到劳累,你作为一名女性,是否应该找相对静止的工作?” 她没有回答,将手机反套在手背,对着耳麦喊:“坐稳!出发啦!” 小电驴呜地一声奔驰而出。 耳朵里寂静一片。Уúsнúwú.oňe(yushuwu.one) 她笑道:“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声音?连打字声都没有!” 许久,大约是做了一杯手磨咖啡的时间,“境外诈骗犯”男音顺着风声在耳麦里迟疑地响起:“原来你开心时是这样的声音。” “大惊小怪。” 穿梭在大街小巷,阳光渐渐晒黑她的皮肤。 她在下午遇见过因为找不到路而崩溃大哭的中年人。 也遇见过带着两岁小孩爬无电梯公寓十层楼送盒饭的女人。 还遇见过熟人,对方见到曾经的上司为自己登门送餐,比她还尴尬,她倒是反应很快,说“祝你用餐愉快”就迅速退出,将曾经下属的呼唤抛在身后。 出来之后,她让顺连茹将脚下这块列入“禁区”,一到这附近,就提醒她不要再前进。 那边温和地应了,没有问为什么,尽管他全程都听见了。 她还遇见过替她做破产清算的律师,那么多起高楼的人倒了,他仍然坐在写字楼的律师事务所里,谈笑着刚刚愁眉苦脸离开的客户。 这个带着畜生无害笑容的男人,拿了她叁万块清算费外,还想再要一笔律师费,便放任催债的骚扰她,要不是关键时刻大学同学借了钱给她补亏空,她现在应该已经进了监狱。 她没控制住力道,在进门的刹那,捏碎了那间办公室订的奶茶,在前台的埋怨声中,她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一小时后就接到系统禁跑一天外加赔偿餐损的惩罚。 随着天气变热,越来越多的人喝奶茶。 她提着茶点,头顶艳阳,站在银行门口,迟迟不进去。 “你还有五分钟即将超时。”跟随她快两个月,顺利安然已接管她的跑单系统,俨然成为她的工作管家,比她还熟悉工作流程。 “你知道银行大部分存款是由多少人提供的?” “你还有四分钟。” “百分之零点五的客户,提供了银行百分之八十的存款。” “至少我们面前这家银行是。” 显然,她并不是心血来潮向他请教金融问题。 “当我欠他们五万块的时候,他们马上断了我的贷款,我申请延期还款,他们拒绝了,当我提交消费凭证,证明我并不是将钱用于个人高消费,而是用在生活和创业上,他们却打回了我的凭证,向法院起诉我金融诈骗,你猜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经济不行不是理由,谁让你不及时止损’?” 耳麦里没有回应,但她并不在意,继续说:“在他们眼中,成本,利润,都有精确的刻度,超过刻度,人就该像机器那样,说抛下就抛下,说斩断就斩断,不管你有多么不舍,就像情感在他们眼中,是一种罪恶。” “我至今还记得他们信贷员的声音,理性,轻蔑,对我诉苦的内容司空见惯,明明在压抑不耐烦,还自认为有素养,被人揭穿后,却一点都不在乎,好像我们这种人就是垃圾。” “但你知道他们对百分之零点五的人是怎么说话的吗?” 她的声音忽然染上怀春少女的娇羞:“呜呜,我看陈总今天你支出了一笔款,请问款还会回来吗?” “陈总,你的私人银行卡可以在银行专属停车位免费停放你的爱车哦~” “陈总,祝您生日快乐,这些无门槛代金券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 一直聆听她牢骚的人终于在耳麦那头说话了:“……原来银行‘晴天送伞雨天收伞’是真的。” 然后他顿了一下,有时候通讯设备质量太好并不是件好事,他能清晰听到她这边发出的细微动静。 “虽然欺负你的信贷员就在这家银行,我也能理解你愤怒的心情,但你往他们的餐品里吐口水是不对的。”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俨然作为她的教导者自居。 不过得到的是她不痛不痒的回应:“哦,你不应该说——‘终于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拼这么努力了’吗?” “可是,你也有不会理财,经营不善的问题在先。” 等她进入银行送完餐品,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资本没有针对单独个体的恶意,要想得到尊重,你需要爬得更高。恕我直言,你要继续干现在这份工作,你是不会有成为百分之零点五的那一天的。” “你就是那百分之零点五吧。”她说,口吻变得危险,“从刚才开始,我就发现你一直在帮那百分之零点五说话,你可真是白纸一张。” 他静静听着。 “狗崽子,那么现在开始,你工人爷爷我,就带你去看看真实人间。” “你不是要送餐了吗?”在一个路口的时候,顺连茹终于发现逗留快十分钟的她不是在等红绿灯。 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小车将一辆跑腿员的电驴子撞了,她立即丢下车上载的叁个订单的物品,不管不顾地围上去看热闹。 出车祸的跑腿员一直坐在地上,小腿露出一截白骨,好在意识清醒,非常淡定地等交警与救护车。 奇怪的是周围的人全都在恭喜他。 顺连茹听了半晌,问她:“为什么肇事司机逃逸,这些人反而祝贺他?出车祸说恭喜是一种精神鼓励法吗?” 她没说话,让他继续听。 于是他就听到,有人恭喜完后,说:“这下滨江花园一套房有了吧?” 那司机也不生气,反而“嘿”了一声,“有个屁,那是辆沃尔沃,顶多滨江花园一套房首付。” 顺连茹再也忍不住了,哇啦哇啦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这可太奇怪了”。 “因为在这些底层人眼里,房价比命更贵。” 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启动上路了,他才说话:“我查了滨江花园小区,就在距离车祸点两公里的地方,有一期二期叁期,四期正在新修,房价并不高,未来增值空间小,需要等周围都增值了,滨江花园才会跟着涨,预计得花二十年的时间。” “结论呢?”她问。 他不情不愿的声音响起:“他不出车祸,工作二十年,是买不起滨江花园一套房的,他出车祸,按照肇事逃逸的处罚与赔偿,我只能提前恭喜他。” 她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又怎么了?” 她那边热闹非凡,一波浪潮高过一潮。 “这家女儿进了国科院,爸爸是做法官的。” “哦——明白了,现在是宴请街坊邻居,所有人都能进去吃?” “是啊,你脸皮厚就进去呗。” 路人在旁议论道出了热闹缘由。 她在酒店门口驻足了半晌,这次倒是安静的。 “东西很好吃吗?”他问。 不然她为何停留? 离开的路上好长一截她都没说话。 “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漫不经心地道,“这老爹贪污了多少钱,子女进国科院前才急着洗清自己。” 话题太沉重了,他似乎受到了震撼,小心翼翼问:“法院是受贿重地吗?” “那可不。” -- 逆流(三) “我觉得,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你。” 顺连茹显然是那种思行严谨,作息规律的人,所以听声音挺年轻的,但不妨碍他爬到大公司管理层的位置。 他认为她应该每天起床那刻起,就制定出当天的行程计划,而她依顺做了几天,就怎么也不肯再制定计划,宁愿拿这点时间,睡觉。 他便尝试为她制定计划。 当她从手机上看到那一连七天的计划安排,毫不犹豫按下了清除键。 “这个工作带来的弊端,就是长时间让人自由散漫,失去规划和目标。” “知道了知道了。”她说。 当她外出一小时,电驴子的电量降为一格,她傻眼了。 “我提醒过你,出发前务必检查充电器的连线状态,这已经是第二次充电器插上,却因为松动导致充电失败了。” 她装作没听到,在路边找了个充电点停了车,然后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 听到公交车播报的站点声,他问:“这不是你回家的路,你要去哪?” “吃饭。” “现在正是午饭高峰时段,你却跑去吃东西?你不冲你的奖励了?” “冲啥冲啊,车又没电,今天休息。” 这能怪谁?还不是怪她没计划没安排,而且她还不以为然。 “不赚钱了?” “不赚了。” “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真实人间吗?” “吃饭也是人间烟火。” 他无语半晌,说:“我觉得,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你。” “什么?” “老油条。” 公交车上,她占着黄座位,有个站点上来一对母女,上来一直盯着她,就站在她的座位边,等着。 小女孩大概七八岁,中英文交杂地不停说话,说着说着,还唱起歌来,还英文的,她坐着,小女孩站着,一张乌拉乌拉的嘴就悬在她头顶,唱的歌一字不漏进入她耳朵。 那位母亲站在另一侧,时不时优雅地纠正女孩的发音,母女俩曾半圆趋势将她包围。 顺连茹忽然开口:“她们好像想让你给她们让座位。” 小女孩的腿随着车摇晃不停蹭着她,她抬头淡淡看了一眼女孩,她的英语不好,郊区学校的英语老师自己发音都很烂,教出的学生自然只会应付考试,谁要唱英文歌骂人,她自然也是听不懂的。 公交车拐弯,脚上的摩擦加重,她生出恶毒又幼稚的心思,只要她稍微动动身体,蹭着她的物体就会被撞出来,快速移动的空间里,摔个四仰八叉是避免不了的。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若有似无地叹息。 “......不要这样,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声音轻轻地,似在安抚。 她静止了一两秒,缩回手肘。 大数据分析是一门预测学,顺连茹充分将他的职业用在生活中,用在人身上。 他很多次都预料中她的行为趋势。 她有时会因被约束而感到不耐烦,夜里就趁着顺连茹下班,独自骑着小电驴在外面工作。 跑单系统叮叮叮提醒,她看了一眼上面的订单,选择了其中一个。 “为什么选这个单?”好奇的声音在耳麦中响起,吓得她差点弃车逃生。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装鬼吗?”她骂他。 那边还在研究她的选择,“距离远,费用给的又不高,送的东西也很奇怪——跳绳?什么人叁更半夜会需要跳绳?” “主人的任务呗。”她凉凉地说。 “听不懂,能解释一下吗?” “半夜穷人用计生用品,富人用跳绳,没听过?” 那边停顿了会儿,缓缓问:“判断依据是什么?” “走吧,小白兔,带你见识一下‘成人世界’。” 当她从别墅区走出来,耳边人的声音恍恍惚惚响起:“难怪你会选这个单。” 二十分钟前,她进入一条河边小道。 十五分钟前,她踏进别墅小区大门。 十分钟前,她敲响一栋别墅的大门,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男人的手,顺着那只手,能看见男人赤裸的上身。 她并没有交出手中的袋子,而是微笑着说:“你这里面可真不好找,帅哥能给我一个五星好评吗?” “哦。”男人不耐烦地从她手中抽走东西。 五分钟前,小费打赏的提醒声响起。 小费很可观,可观到像封口费。 只看商品不看地址就能判断出是否有钱客人,跑腿这项工作令她点亮了更多社会技能树。 “不是只有你会大数据分析。”她得意洋洋,“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学海无涯苦作舟,受教了。” “极品任务单来了。”顺连茹读取了她的工作订单,急切地呼唤她。 经济下行伴随着席卷全行业的内卷。 跑腿业的内卷也很激烈,既然顺连茹喜欢监控她的状态,她顺势就让顺连茹替她抢单。 她也不是来者不拒,相反,她对客人相当挑剔,在她眼里,好沟通又尊重他人劳动成果(给得起钱)就是“正经人”,挑叁拣四不尊重人就是“不正经”。 “一看就是正经单。”快速地吐字表露了顺连茹的激动,不看订单,还以为是叁百万找上门来了。 她瞄了一眼他抢来的订单内容: 【订单价值:400元,订单要求:会下厨,订单时间:23小时】 她轻轻一划,点了拒绝。 “为什么?这等于你两天的薪水。”顺连茹诧异道。 她太任性了,挑剔使她赚的钱只比城市低保人群好一点。 “这人八成是家里要来长辈,手艺不行又好面子,没猜错应该是个女的,来的是她未来公婆。” “那正好,下厨很简单,只需要数据精确......” “别想了,我讨厌家务活。”她一句话就把这单子否了。 订单内容: 【订单价值:50元,订单要求:给猫洗澡,订单时间:12小时】 顺连茹正要点拒绝,却被她抢先接了。 顺连茹:“?” 她:“嗯。” 顺连茹:“为什么?你不是讨厌家务活吗?” 她:“我这是带你去见识一下有钱人的腐败,以及如何奴役底层人民。” 结果那是个单身独居女孩,一个人收养了五只流浪猫,给猫洗澡洗不过来,还被抓伤了手,才不得不对外求助。 当女孩不停向湿漉漉的她道谢,并将她送出小区后,顺连茹不得不提醒:“你怎么不向客人暗示小费?这个单已经超出你的工作时间了。” “哎,人家一个人收养那么多猫多不容易,而且那些猫猫好可爱,你没看到那只叁花一直抱着我的脚,不许我走,嘤嘤嘤。” 半晌,顺连茹说:“我认为你接单的依据不是客人‘正经与否’,而是你的‘心情’和‘喜好’。” “瞎说。”她否认。 当顺连茹得出了结论,那些结论很少有过偏差。 住在没有电梯楼房的客人,通常被她划到“不正经”那一类,有个住七楼无电梯老楼的女客人,却是她的常客。 女客的单子非常麻烦,倒不是要求多,而是这位客人经常会要求跑腿员送东西时免费替她拐道买东西,再加上爬七层楼,这个女客人的订单常常无人问津。 在她第五次为这个客人顺路买计生用品,提着润滑油、避孕套、延时喷剂之类的东西气喘吁吁爬上七楼,又气喘吁吁空手而归,顺连茹终于发出了疑问:“这个客人的职业是什么?” “你说呢?” “这就是你说的‘富人半夜买跳绳,穷人半夜买计生品’.....可现在是白天。”他轻轻地说,自言自语地思考,认真地推理。 她也没打算吊他胃口,告诉他:“以她抠门的样子,只肯把钱用在伙食上,再要她给跑腿小费,她可能避孕套都不用就接客。” “太随便了。” “是啊,你信不信?只要我不接,她们宁愿让男跑腿员占便宜,也不愿意给那点小费。” “你不应该跟这种人接触。”他说,好像怕她被人带坏似的。 但她显然没有这种觉悟,还为自己做的事而感到自豪。 “这么排斥啊?”她笑了笑,声音压低几分,“嗳,都说你是单身狗,不应该啊,像你这么‘自尊自爱’‘多才多艺’‘足金足两’的人,身边女人不断档才正常,难道......真有那什么大病?” 对于她的戏谑,他还很谦虚请教:“你的猜测判断依据是什么?” 她笑不可遏,仰着脸大口大口灌水。 “你还站在11号客人楼下?” “嗯,出了一身汗,得擦了才能跑。” “你在路道上脱衣服?” “马上要出发了,不然呢?” “去找植物多的地方,别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 活像她呆的地方有致命病毒似的。 正撩起袖管擦手臂汗水的她,缓缓将袖管挽上肩头。 “怎么还没动静?” “动了。”她哼,撩起衣服下摆塞嘴里,另一手拿运动毛巾伸进衣服底下擦拭,像个男人一样光天化日之下露出胸腹部,嘴里还唱着歌。 “市政规划的智能垃圾回收箱,我能看到它的定位和你所在位置重合。” “所以呢?” “你对着垃圾桶唱歌?” 她唱得更大声了。 “跑调了。” “跑调了。” “跑调了。” 他提醒了叁次,她才抹完身体,毛巾搭肩背,跳车走人。 -- 逆流(四) 有一段时间,她没接到七楼女客人的订单了。 跑腿员有自己的聊天群,他们会在群里聊客人,拉家常,互通有无,或者问一句——“好累!兄弟们推荐一家舒服的大保健!” 她才知道七楼女客人的窝点被扫了,人在局子里一直没出来。 “是你举报的?” 耳边音乐澎湃,不知是瓦格纳还是李斯特,还是什么“老柴”,反正顺连茹为陶冶她的情操,整天在她耳边播放“古典十八摸”。 音乐停止。 顺连茹都没想过掩饰,爽快地承认了,“她们从事非法行业,并不是身体有缺陷,百分之九十概率是因为精神有缺陷,你帮她们,就是变相地纵容,让她们耽溺在坏的环境,不去思考进取。” “你认为,她们天生就堕落?” “有句古话叫‘出淤泥而不染’,说明自古以来都有人反抗命运并取得成功。” 她腮帮子都咬紧了,但大概这段时间耳濡目染的关系,声音还力求维持平静,“贫穷不是原罪。” “我说了,这些都不是堕落的理由,还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在为一贯平淡的语气添加抑扬顿挫的功效—— “自制力差,就离她们远一点,我不希望你和她们有任何的交集。” “在你一百岁寿命里,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堕落到她们的地步。” 很好,让他看看真实人间,他反而愈发自我感觉良好了。 “去你妈的。”这是她的回答。 说完,她浑身一僵,原地跳起来,忙不迭地拍打身上。 待找出蜇她的玩意儿,却发现那是她日常使用频率最高的工具。 “漏电?” 戴着高倍数眼镜的师傅将手机还给她。 “你这手机太老了,电池老化,振动频繁,漏电很正常。” 她想起了,确实在被蜇之前,手机有一阵震动。 她冷笑,吵不过就下黑手,都等不及她走远了来个偷袭,可见对方之生气,也可见之幼稚。 当即买了一个绝缘手机壳,再包了一层绝缘胶带,不动声色绑回手腕上。 那个时期,大企业频频爆雷,丑闻更是家常便饭。 有个大佬旗下商场拖欠供货商货款,供货商聚集在商场大门拉横幅,上了新闻热搜。 一向少管闲事的她看到跑腿群里传来消息,就立即放下手上所有工作,专门花了一天时间跑去现场。 大楼的停车点只许停放员工的交通工具,她把电驴停在半路,专程打车过去。 去的时候媒体已经到达现场,就见那些蓬头垢面的供货商在镜头前哭诉,什么“合作四年年年亏”“赚不到钱还被罚款”“强迫供货商签垄断协议”等等,各种店大欺客霸王条款,说出来令人瞠目结舌。 “他们建了这么好的大楼,却连去年的货款都没结给我,我过来的都坐的汽车,飞机票都舍不得买。”被采访者这条一出,连记者都沉默了。 “谁不是呢?这些黑心大公司。”记者示意摄像师挪开镜头,“我前年参加一个征文,拿了一等奖,奖金2000块,上个月才到账。” 她在旁听得一下子咧开嘴,而顺连茹却异常安静。 因为那个记者说的拖欠奖金的企业,正是顺连茹的公司。 当天气氛在商场负责人出来时达到高潮。 大概是赶路过来没吃饭血糖低,现场直接有人喊:“xxx,你生儿子没xx!” 骂得是精彩纷呈,欲罢不能,现场高潮一波接一波,连过路的人都上来朝着商场背后的首富集团大楼唾几口:“为富不仁,迟早挂路灯!” 当天她也没少起哄,跟随口号骂得特别响亮,足以让耳边人振聋发聩。 于是顺连茹终于消停了一段时间,没再对她指手画脚。 这就是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她想。 但凡顺连茹敢起头挑她的一点点不是,她就引用记者那句称呼——“黑心资本家”伺候他,让他受尽打压,受尽冷嘲热讽,受尽人间冷暖。 她几乎能想象他走在路上头都抬不起来的丧家之犬模样。 直到她也入职他所在的地方,才知道那段时间里,顺连茹向公司高层提出清理呆账坏账计划,他等不及财物的拖拖拉拉,先斩为奏从财务数据库里整理出名目,摆到高层面前,让公司将所有拖欠积压的款项,一一清理掉,为东家日后成为行业巨擘写下千万伏笔中的一笔。 又一个睡过头打乱日程表的深夜,她凭直觉嗅去了富人区,那小区还有点眼熟。 送完物品后,她走过一排排别墅走往出口,被她打压到只能当“护卫警犬”存在的顺连茹忽然出声:“这是什么声音?” 脚步迟疑了一下,缓缓往后退,退回刚路过的别墅后院,扒开铁栅栏上的植物,透过缝隙,她看到一个正在跳绳锻炼的男人,赤裸的上身被地灯映照出腹部一片亮晶晶的汗珠。 “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有人在锄草。” 她面不改色一溜烟跑了。 她进入一个小区后,一直没出来,那小区里闹哄哄的,噪音已超出正常分贝。 她就站在嘈杂的外围,低低啜泣。 那是许多年以来,相当糟糕的一天。 有一个被活活饿死的儿童,曾住在这个小区,她死于成年人的漠视,父亲在她出生前就离开了她吸毒的母亲,母亲外出时被逮捕,外出前将她反锁在房间里,她在那间屋子里,渡过了生命最后的十五天。 那间房子空置了快二十年,而小女孩离开人世也快二十年,每年的夏天,人们会来小区摆放鲜花。 二十年后,一名跑腿员送东西来到她曾住的楼下,那天正好是她的祭日,看着网络上她稚嫩面孔的照片,以及墓碑照片上那段话——“如果生是偶然,而死是宿命,那么你短短的人生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误会”,跑腿员便恍惚想起,她的母亲去世那年,她似乎跟小女孩的年纪,差不多大。 “你想起你母亲了。”不变的温和语气,却是那么的肯定,带着镇静的力量,穿插在她的哭泣之间。 “你是幸运的。” “已经过去了,你走出来了,你是个大姑娘了。” “你生活的四周是钢铁丛林,但你掌握了生存技能,能辨善恶,能明是非,对弱者抱有同情心,对强者也不屈,即便环境再不利,别人再随波逐流,你也能坚持着自己活下去。” 她哭声渐止,因为被他对她的评价惊呆了,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没有了之前的傲慢与疏离,还有些怯怯地问耳麦里的人—— “那为什么不回我的地址?我就那么让你丢脸吗?” “丢脸?不,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我一直都关注着你,怎么会没有你的地址?”他是这么回答的。 所以,她给他地址,在他眼中,成了多此一举。 她在小区外的角落里呆着,犹如经历了一场噩梦,心有余悸,但好在清醒了过来。 女童之所以引起这么多关注,还有个原因,是女孩年龄只有六岁不到。 而她的母亲离她而去时,她已经九岁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她会认为她俩同岁,也懒得去追究了。 每年这个小区在小女孩祭日这天都会特别热闹,许多人远从千里之外赶来,就为在女孩楼下献上一束花,也是提醒着周围邻居曾经的冷漠——他们要是能提前报警,小女孩也许不会是“令全社会痛心的结局”。 纪念行为影响到的还有小区房价,据说这么多年这片小区都没有拆迁,就跟每年都被提起的女童之死有关,小区原住民特别抵制纪念,一边是民意的愤怒,一边是小部分人的冷漠,才令现场吵闹不堪。 她就看着警车热闹地开进去,一波波人像海浪推推嚷嚷。 无论他们多么热闹,投给小女孩多少关注,都无法改变她在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全都缺席的事实。 那个小身影就那么绝望地,安静地,长眠于此,作别这个她从未理解过的世界。 树影打在墙角下的她身上,随风摇曳,她呆愣了很久。 直到耳麦里的人抱歉地说:“你介意佩戴首饰之类的东西吗?” 定制的导航做好了,远超出一个导航应有的功能,不得不搭配了一个传感设备。 当她戴上那个传感器,他就彻底进入她的人生。 -- 管家 “我猜你一定会想我为什么记得这么多细节。” 男人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没听见听见她的话,盯着桌上物品入了神,亮起的触显照亮他下半张脸清晰的线条。 他抬头,露齿地笑,白牙闪亮,那么阳光,却不知何时侵入一丝阴翦,令那无暇的开朗笑容不再纯粹。 “请人上门做菜的案子——你透过虚拟的只字片语,就揪出背后的人真实面孔,这是......超验吗?” “超验?”对面的女人经过长时间的倾诉,口齿活泛,与他愈发不见外,“你说的是经验集合的升级,是一加一大于二,是预判,直觉,第六感?” 他怔怔地听着,并没有回答。 她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猜对了,同时脸上浮现微笑——为能和他沟通无障碍,“现在,人们叫它‘第六脑电波’。 身为万事通的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似乎是年轻气盛不服输在支撑着他。 他手指搭在触显上,不自觉停留在她的资料页面上很重要的一栏,等到他看向自己的手指,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地介意。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算是她目前为止,提供的信息里,唯一和他的世界真正有交集的一点。 “是他吗?” 她探过来看他所指的屏幕位置,脖子伸得长长的,头发清扫过他的手指。 他的手慢慢握成拳,刚好手边的屏幕板跳出通话提醒。 请求通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后面跟着博士的称呼。 发现她在看屏幕,皮肤光滑的优美修长之手快速关闭通话提醒,起身走到窗边,面向街上。 “我就在你对面。” “好,我也要再坐一会儿。” 关闭脑电连接的通话,他面无表情回到座位,还没开口,对面就问:“有人等你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带着歉意说:“怎么办?我这儿还需要一会儿,不过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他没有说话,视线落在屏幕上刚才关注的地方,就像那儿长了一个苍蝇。 她收到传感器设备的美妙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个。”狐狸发出他的手腕照,“你说的是这个吧?这东西能感应佩戴者体温,心率,血压,还能定位,曾经还救过我一命。” 长毛的手腕上,佩戴着一只模样简洁的电子表。 “怎么?老顺终于也给你戴了?发出来哥哥看看。” “欢迎你加入顺老师粉丝后宫团。” “......” 她以为独享的礼物,别人早就得到,而且得到比她早两年,每人一只,都快用出包浆了。 她本来想当即把表推下来,扔给顺连茹,但又觉得这种气愤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习惯性地压抑了情绪,内心郁闷。 当外界有人刁难她的时候,她就不一定买账了。 那个客人住在封闭式管理小区,刚到门口,保安亭就把她拦下,一贯的不耐烦态度。 “不许进。” “没想进。”她把东西丢门口就走了。 底层相轻是常事,每个月跑腿员跟保安打几架跟月行惯例一样,一度时间两个群体还形同水火,互相甩锅,跑腿平台便规定,如果保安履行职责,跑腿员便可以报备一声,将物品放于保安亭。 不想这个看上去程序正常的举动,就捅了马蜂窝。 当她收到惩罚,头一次升起了跟对方没完的念头,气势汹汹赶回那个幽静的小区。 远远就看到物业管理模样的女人正在训保安,待到走近一看,挨训的不正是拦下她的那个小保安吗? 保安探头看到来的人是她,就喊:“哎呀,你把我害惨了!” 物业管理上上下下打量她,对她客气道:“你回来找4栋2301的住户?” 眼前女管家,贴身的制服把身材拘得笔直,还踩着高跟鞋,头上叁十七度太阳将她妆都晒糊了。 正常的,她们不应该呆在物业大厅吹空调吗? “是你们保安不允许我进入,现在客人以我没有送到指定地址导致物品损坏,投诉我,你们谁给我一个解释?不行我就上去找人。” “不用找了,东西他都丢了,就在垃圾桶里,你要看吗?”管家指着身后的垃圾箱。 她愣了。 一份没用任何代金券的海鲜粥,价格近百,那人眼睛都不眨就丢了? “听我一句劝,这个人你不要找,你也找不到,我们4栋的业主都是他。” 她以为听错了。 管家才娓娓道来,小区一共八栋楼,四栋从一楼到二十九楼,每层楼,每一户,业主都属于一个人,正是找她麻烦的客人。 听说过富人,但真正的富人却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她表情当时一定有点畸形,那位女管家将她拉到一边坐下,继续劝说:“要记住,只要你送我们小区备注了要求送上门的订单,你务必要上楼。” “何止你们送餐,他半夜要五公里外的雪茄,我们保安也得帮他跑腿送上门。” “只要送上门,他都会给你们小费。”女管家这时的眼神变得暧昧,“还挺高的。” 那模样,仿佛在说:你们平常跑一天,得的酬劳可能也抵不过这笔小费。 她失神地喃喃:“但是......是你们保安不允许我上去啊。” 那个保安在她们后面瑟缩了一下。 “他才来不到一个月,没认出是这个人,已经被罚了一个月工资。” 难怪大老远看见她就喊害死了他。 她这时咬牙,还试图硬气:“有钱你们就任他为所欲为?” 对方的表情:是的。 看见他们聚在门口,一个过路的老阿姨开口道:“怎么?又惹了四栋那人?” “那个人,我连相亲都不敢给他介绍,你们还敢惹?” 几个受害者的眼神在她面前惺惺相惜地交汇。 她围着外墙打转,试图攀爬上一堵墙,却以尖刺划破手告终 低骂声引来温和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你想报复他,以你现在的能力,赢的可能性很低,也很大可能会遭到严重的惩罚。” 他一定是通过她的行动轨迹分析出她的目的。 她心中有气,再加上气温高,脑中弦叮地崩了。 “哦?你是看他有钱吧?当然了,他就是银行的百分之零点五,你认可的就是这种人,指鹿为马,黑白颠倒,我就奇怪,你怎么不去给他当管家?我又不付你薪水,你一天缠着我干什么?” 隔了会儿,他平静地问:“还有吗?” “......去给他做管家吧,他就不会让你失望。”这种话太伤人,但她没有忍住。 “以他归国后所做贡献,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她愣住。 耳边声音继续以轻言细语道出他查询到的资料:“沉晏,麻省理工计算机博士,研究方向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他的AI编程语言目前全国排前十位。” “同时他是政府特别引进人才,受到政府的较高等级保护。” 所以只要动这人一根毫毛,她就吃不完兜着走,而她要惹怒了他,反过来被他麻烦,那就不是停跑一天的惩罚这么简单。 她以为对方是个吃祖产的富叁代,没想对方拥有普通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学历和见识。 他说对了,这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人。 “他害你被惩罚这件事上,他的行为没有明显的漏洞,漏洞出在你的雇佣公司订单流程体系上,而且问题存在已久,是你们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就是变相的纵容,于是造成今天的局面,造成了你这样的受害者。” 她苦笑,“你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但我觉得,有时候你对现实一窍不通,大概在你眼里,底层从来不是你们公司的服务对象,你也不用去了解。” “只要客人投诉,系统永远判定客人有理,错的都是我们,你以为其他人没申诉过吗?” “他们申诉过,没用。这些人,很多勉强会用智能手机,电脑几乎不碰,申诉一次,通常是他们的极限,他们要吃饭,要养家糊口,有时间干这种事,还不如多跑订单弥补损失,这才是普通人正常的逻辑思维,而不是找什么系统的漏洞,更不是为了出一口气,就该去让东家修改规则,让系统为了一个人做改变,你只有“最优路线”,只有“权衡利弊”,我真的无法和你沟通。” 她和他常常都有理念上的出入,八九不离十就是理性与非理性之争,这次也不例外,她的耐心宣布告罄。 或许这正说明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人与人之间有隔阂,不专注于自己,破产的教训,还不够她引以为戒吗? “不管你在我身上寄托了什么样的期望,你的要求太高,我满足不了你。” 她的丧气话让顺连茹思索了会儿,得出一个早就得出的结论,“我知道为什么你赚钱能力这么差了,你太孩子气了。”他语气一顿,加快语速,“不要取下传感器。” 正在取下套住手腕的表带的她闻言,心想他对高科技产品真是魔怔了,手上动作更快了。 但下一刻就听见他不惜用了诚挚的语气恳求她:“传感器能随时向我汇报你的情况,我才能保护你。” “你不愿意做的事可以不做,你无法改变的事,那就让我来改变吧,好吗?” “不要取下传感器。” -- 管家(二) 顺连茹说到做到,很快,她所在的跑单平台规则改变。 新规严谨,完善,就像天罗地网,让那些平日里钻漏洞的老油条无处可逃。 一时之间怨声载道,跑腿员们高喊着罢工,跑腿群不得不每天解散一次以防聚集闹事。 担心是多余的。 随着经济下行源源不断加入跑腿大军的新人,根本不在乎低廉价格购买他们的劳动力。 他们大多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给薪水,工作时间自由,他们就肯干,到了后面,老油条们不要的订单,全便宜了这帮新人冲业绩。 罢工不了了之。 不久,新规造成的影响归于平静,就像从没发生过,只是跑腿员们比以往更加风驰电掣地在路上眼神交汇时,都会互相以一句新规制定者祖上的问候打招呼。 “干他娘的一百次,老子又超时了,又要挨扣!” 和她擦肩而过一哥们,唾沫快溅她脑门上,发现是女的,又瞪大眼,仿佛在说:女人也来抢生意。 她看了看对方车上挂着的大包小包,起码十个袋子是有的,可以预见这位仁兄的超时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自己造成。 她又看了眼自己车上简简单单的一袋,微微一笑:“注意安全。”慢悠悠继续行驶。 对于遵守规则的人来说,新规大不一样。 在平等付出的基础上,服从规则的人,更容易获得收入保障。 新规就是行业规范化的一次进步,对于饿狼吞食不守规则的人来说,才是制裁。 唯一不满的是,顺连茹公司这次替跑腿公司优化的系统,依然没有出台任何约束客人的规定,平台还喊出“市场下沉”的口号,进一步纵容客人。 “资本主义走狗。” ——她将管家的昵称再次提上历史日程。 有一天,跑腿群里有人在喊:“多吉去了?真去找那人麻烦?快,赶紧告诉头儿!。” “晚了,刚给我发了定位,人已经到门口了,估计已经打起来了。”幸灾乐祸的语气。 她无意中瞄了眼定位,第一眼觉得眼熟,再一看,就乐了,这不是计算机博士的小区吗? 那位头铁的跑腿员没再回来群里,当天他就被踢出出群,这对跑腿员来说,意味着被注销了跑腿员资格。 事情前后起因经过她看群里人这么回顾的: 桀骜不驯的少民跑腿员和计算机博士王牌对王牌,硬碰硬,计算机博士强烈要求加警告让他送上楼,这次保安也劝了,但多吉哥哥高原犟牛当惯了,自然不会惯着,管你是谁,直接把餐丢门口就拍拍屁股走人。 潇洒的代价就是禁跑一天的处罚,跟她遭遇一样,这并不令人意外。 多吉同样也找上门理论,和她的差别就来了,她被人劝住,但多吉哥没向金钱的爪牙们低头。 然后就出现了冲上楼砸门,计算机博士却从楼下无声无息冒出来并拨打了110的惨剧。 干跑腿的大概率都是穷得一清二白的,最后这位失业的跑腿员大仇未报,还被扭送进了警察局,进了局子被拘留还得自掏伙食费,让本不富裕的行囊雪上加霜。 她听完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幸好听了顺连茹的劝,不然多吉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倒是不怕进警察局,就怕进了局子也没让对方损失一根毫毛。 她和沉博士很快就有了第二次会面,距离他们不愉快的电话相识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跑腿系统为了规避风险,有过争执的跑腿员会从客人面前消失,这个消失是多久,没人统计过,但绝不会一个月就让你俩“冤家路窄”。 但她就是跟沉博士“冤家路窄”了,以一种平和的方式。 对方慢悠悠的声音传来:“我在外面,不用送上楼,我给你说放哪儿。” 这可怪了,这个奇葩不应该让她守在门口等他回来然后拿小费砸她吗? 然后就听见电话里的人指挥她,找到楼下的花坛,上面有个大花盆,按理说那种花盆应该归属物业所有,种着巴西铁,白掌,玲珑冰水花之类的,但她看到一个空空的花盆,什么都没有。 “放进去。”电话里发号施令。 “?” “看到了吗?放进去就行了。” “……这个花盆原本就是这个用处?” 对方立即得意了,“不是,里面以前种着花,我忘了是什么了,我叫物业给我腾出来,现在是我的外卖专用收货箱。” 这人怎么像个小孩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她完全能想象物业被命令不仅清空花盆还得日常维护花盆的干净时那表情。 她抓了抓额头,低笑了几声。 对方听到了,更肆无忌惮了:“你们不是不想上楼吗?我这是为了方便你们。”一副“赶紧感恩戴德”的口吻。 她眼皮都没眨,嘴里机械式应答:“哦,按你要求放到指定地点了,照片已传送,请及时领取,祝你用餐愉快。”人已溜出了小区。 对方还在慢悠悠说:“……虽然你没上楼,但你按我要求办事,小费……”就被挂断。 当夏季跑腿高峰过去,她开始生计转型,而上班工作依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有学者说过,她这种情况属于“金融破产创伤症候群”。 实际上,当你兼职收入就能令你活得滋润,为什么要选择朝九晚五坐班工作呢? 直到她参加五人群的线下聚会,她已经以高品质服务,成为高打赏客群的指定配送员。 多大几率能让互联网认识的五个人同在一个城市?可能比陨石击中脑门的概率还低吧? 不知是谁提议的线下聚会,但可以用排除法,医生这人端架子,不会主动搅合面交这种俗事,而队长已经当了家庭主夫,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主动找事的概率也不大,最有可能还是狐狸,他这人虽然嘴臭,但性子底色像团火,聚众联谊像是他的风格,尽管他已经有女朋友。 他们好像很担心她不会答应参加。 其实她比他们更好奇,顺连茹这种低调的人,为什么会热衷于年年和他们聚会。 “行,时间,地点。” 那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装扮,出现在指定的咖啡厅,她是第一个到的,然后就看见依次为狐狸,医生,队长的人到旁边的桌子落座。 他们挺好认的,狐狸现在已经是个微胖的大眼睛男人,得仔细看才看得出,瘦的时候确实对得起他“男狐狸精”的名字,医生典型的学校老师打扮——有钱那种老师,矜持端着,说话都保持一个语调,没什么起伏。 队长是最好认的,衣服上还有几块污渍,很大几率是临出门前小孩给他新增的,他为了赶时间就忽略了,尽管他依然迟到。 他们进来都不约而同东张西望,又不约而同自动略过窗边的她,走向她旁边的桌子。 “怎么搞的?小飞龙跟你们谁说了他不来吗?我就知道他会找借口......” 狐狸嚷嚷时,她起身来到他们面前,跟他们简单打招呼:“嗨。”也不多说,就在空位置坐下。 对面叁个男人互相望了望,彼此给不出答案后,不得不转过来正视她。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有人.......” 看来他们都不记得她了。 “是我。”她抬起手,露出传感器。 狐狸大叫一声,吸引方圆百里的注意力。 “小飞龙?小飞龙?是你?” 其他人都一脸震惊。 “你是男是女?” 她选择回答最后狐狸的问题,拨了拨齐耳短发,“好像是女的。” 他们生生倒抽了口气。 狐狸拍桌子大笑:“现在我懂了,老顺性取向没问题,非常没问题!” “小飞龙。”她起身和他们一一握手,坦诚自然,看上去比对面几个目瞪口呆的更像一个男人。 “顺连茹呢?”她问。 他们的回答令她无语—— “给大家排队去了。” 这群人约好去吃网红餐厅,网红餐厅特色就是排队,谁去排队?队伍里最好说话的人当仁不让了。 “小飞龙,快点,磨磨蹭蹭什么?” 快到餐厅,她迟迟不肯上前,跟近乡情怯似的,还反复问狐狸:“你确定以前聚会见过他?本人?真人?”墨迹的样子让她英姿飒爽的外表瞬间变婆妈。 狐狸已经回答了她两次——“每年都是他”,第叁次先是不耐烦,忽然明白了什么,盯着她笑起来。 “你自己看不就行了。” 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样子,倒真像一头狡猾的狐狸。 她立即打直背脊,换上冷漠脸酷酷地:“看就看。” 转角,就见到热火朝天挥汗如雨的排队队伍中,穿格子衫典型码农正挥汗如雨地四处张望,见到打头阵的队长和医生,格子衫在她不超过叁米的绝望目光中,兴奋地挥舞起了双手,一点也不为排队感到辛苦的服务型人格。 “这里!” 她听见内心发出一声惨叫。 他就是顺连茹,她心目中低调谦逊严谨,媲美英国管家的存在,而这位管家在现实中,却是个吻合码农模板达到百分之九十的中年男人。 唯一好点的是比起早秃的类群,他头发健在,但有且战且退的趋势,发际线下的脑门亮晶晶。 亮得反光,亮得她神志当场昏迷。 -- 见面 гoūгoūwū.ⅹyℤ 梦碎是无声的,她平静地和四个男人吃饭,平静地和他们聊天,看不出一点异样。 她抬手想要拿桌面的调料,斜边立即伸来一只手,拿着她要的耗油瓶,递到她手上。 锅里烫好了新鲜菜,第一时间动筷的人夹起肉丸,却在空中打了个转,放进她的碗里。 两道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要不是她没感受过正宗的父爱,不然一定会以为自己多了一个爹。 说曹操曹操就到,手机振动,她的父亲来电了。 她看了一眼,就掐掉电话。 可能她看上去心情不佳,旁边传来关心的问:“又是家里的?” 对,是她爹,她多年不回家,家乡的人都以为她在外面飞黄腾达了,她爹跟她提了几次,弟弟一家人想到她所在的城市,让她帮其立足,以前只是说说,毕竟是她家的“独苗”,她爹更希望弟弟在眼皮下生活,直到经济下行,想必老家更是钱难赚屎难吃,她爹才勤快地来电话催促。⒴úsнúwú.oňè(yushuwu.one) 最近一次,更是直接开口让她备好住处,去车站接人。 顺连茹掌握了她的通讯工具上的数据信息,按理说他也是一片好心,想为她分担,才提及她的私事,但她一抬头,就见对面叁双眼睛以看好戏的眼神全程看得津津有味,她就面色更加冷淡。 “要是很急,我可以开车送你” “关你什么事?”她蹭地站起来,怒火再难停止,四周噤若寒蝉。 她丢下他们独自走出餐厅。 一次聚会百次聚会。 大家都在一个城市,多年投契,不常聚说不过去,而她为了体现她和几位男士的纯洁友谊,不得不次次参加。 说来奇怪,第二次去,中途她没走,队长和顺连茹走了,留下她和医生以及狐狸尬聊一下午。 第叁次,直接只来了狐狸和顺连茹,中途顺连茹又走了,留下她和狐狸。 “你有没有觉得”狐狸欲言又止。 “对,我俩'被相亲了。”她说出狐狸没说的话。 对面立即松了口气,“果然不是我错觉,可是我有女朋友啊!” 过了十秒,狐狸耷拉下肩头,“好吧,我和女朋友快分手了,你可别说出去,我没对任何人说的。” 她“嗯哼”了一声,闷头喝水,心想,送你手表真以为检测你心率血压步数?你的隐私全落人家手里了,你跟你女朋友什么时候认识什么时候上床用了几个姿势估计都比你本人还记得清楚, 她又不由得庆幸,至少顺连茹侵犯她隐私是光明正大侵犯。 “老顺这是操的什么心,跟个爹一样,搞得我俩好尴尬的。” “不想被他操心,那就摘了他的表。”她努努嘴,朝向狐狸的手腕。 “这个啊。”狐狸摸了摸表,顺带吹了口气,擦了擦表身,“我才不干,我开车上班,靠它能给我节约40分钟,来回,同城,40分钟,这什么概念呢?听说顺连茹的公司在开发实景导航系统,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抛弃现在的导航地图,使用他们的系统吧。” 所以他们都是他的数据收集对象? 不,她应该是他千千万万数据收集对象之一,她不认为自己每天跑出的那座小圈子,能给他们的“实景导航”起什么重要作用。 看着狐狸爱不释手抚摸表盘的样子,她想,人应该都是这样,渴望守护又向往自由。 “小飞龙,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们都把表摘了,好让老顺为你一个人服务,好霸占他一个?”摸表的人忽然冒出这一句。 她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你刚语气,想让我把表摘了的语气,特别急切,迫切。” 她双手抱胸,做了个冷颤的动作,表达了自己敬谢不敏的感情。 狐狸哈哈一笑,“我俩太坏了,在这儿说他坏话,老顺跟游戏里一样老实,从前就是我俩欺负他,我明着欺负,你暗着欺负。” 她的笑容渐渐敛下去。 狐狸这是提醒她,不要在感情上玩弄人。 又来了。 她总是被提醒,告诫——“不要碰,容易坏”。 但凡她想触摸一些东西,还没到占据的地步,就会收到这样的提醒。 归根到底,他们认为,那些东西不属于她,而她从前的反应,总是像受到惊吓的小女孩,急忙缩回手,老老实实听话,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而如今,她不是小女孩了。 “老顺看上去就像个恨嫁老处男,还是贤良淑德的女人适合他——你去哪?”狐狸看见她起身要走,惊讶地问。 “见男人。”她挥挥手机。 趁着狐狸反应不及,她低下身,凑到他手表前—— “老顺也认识,他还很欣赏。” “那人是个计算机博士。” 沉晏的电话打不通,按他要求,应该送上楼。 还没到指定地点,就见他门口围满了人,有的还自带凳子坐着,不知情的还以为楼栋停电住户出来纳凉来着。 她对这画面见惯不怪,沉晏和一群人工作时,就会在某层楼闭关不出,只允许外卖进去。 “又吃这些不干净东西!” 她才出电梯,还没来得及退后,就被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妇人当小鸡一样拧住,夺走手提袋。 “你们这些领导得好好管管,总不能让我儿为你们付出,健康还得不到保证。” 妇人身后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连连点头称是。 她便看见自己从叁公里外取来的餐品被毫不留情丢进楼道垃圾入口,弃若敝屣。 在她等电梯的时候,妇人还撵过来,对她说:“以后他再点外卖,不许给他送,知不知道!” 这种趾高气扬的模样,咄咄逼人的语气,好像自诩为皇亲国戚的气度,不用猜都知道是沉晏的母亲。 她面无表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嘿,这丫头,哑了吗?我儿子可是国家栋梁,身体坏了你们这种小餐饮店付得起责任吗!” 身后打开的电梯门这时出来一人,沉晏母亲不可一世的表情转变为目瞪口呆,她回过头,这一看也吓了一跳,一座金属大方块摇摇摆摆走出。 “您的外卖到了!” 它还会说话! 不,应该说它在打电话。 那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十分感兴趣地围过来。 “这就是他们找沉博士定做的跑腿机器人。” “我看进度不错,都在试运行了。” 这些看上去大公司的高层,都在排队等候沉晏见他们,为他们研发新产品。 她趁机退回电梯,并没有下去,而是按了上面的楼层,就像验证她的猜测,电梯门关上的刹那,她在机器人背面,看到了跑腿公司竞争对手的logo。 沉晏打开门,见是她,很惊讶:“你怎么找到这层楼来的? 她总共给沉晏送过叁个楼层,门打开后里面的布局各不一样,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她窥见过他在这层楼办公,而他母亲和一帮亲戚守在楼下,无外乎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而他要她送到他不在的楼层,挨他母亲一顿骂,绝对是故意的。 她把背包里的餐品拿出去交给沉晏,“你妈妈拿走了一包赠品,那是商家送你的可乐和水果。” 男人张了张嘴,惊讶溢于言表。 后面有人趿着拖鞋走出来,嘴里啃薯片,含糊发声:“沉博士,你的机器人还是比不上人工,人家速度不仅比你的快,还识破了故意设置的障碍。” 她看见沉晏接过她一路小心保存的食物,看都没看一眼就放到地板上,那儿堆积着凌乱的空饭盒,这是一个垃圾堆。 他是在拿她和机器人比赛,尽管她接到他的呼叫,专门从十公里外的约会中跑出来。 “你可以走了。”他对她说,然后转头面向自己人,“不是产品问题,是这个跑腿的有点聪明,一般跑腿的还没我产品尽责。这种没技术含量的职业,取代是早晚的” 门在她面前合上,沉晏的话消失在门后。 她握紧的拳头又轻轻地放掉。 受伤的自尊传达给了身体,等她走出小区,连路都不认识了,才发现走错了门,面对的是一条从没走过的路。 “导航确认。”她对耳麦发出指令。 茫然行驶过一条街,耳边仍然没有响起语音提醒。 她后知后觉打开地图,看见定制导航已经关闭,同时关闭的还有和顺连茹保持的通讯对话。 不知是听见她对着狐狸的传感器说的话,还是狐狸在她走后告了状,顺连茹反应很快地斩断了与她的联系。 终于,没人敢管她了,她暗暗松口气。 -- 摆脱 гoūгoūwū.ⅹУℤ 但没过几天,她主动找上顺连茹。 “是你在搞鬼?” 一连几天,客人不断差评,眼看差评合计就要到限制接单的危险值。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从她当跑腿员第一天起,就没遇见过,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顺连茹。 平白无故被质问,那边就回她:“你在选择客人时一贯不理智,你自食其果,在我看来是必然的。” 她送了一串叁字经给他。 很快,报应来了,她的手腕发麻,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只来得及火烫一般甩手。 有过烫伤经历的人都知道,一旦握住烫手山芋,想扔但一时会扔不掉。Уúsнúwú.oňe(yushuwu.one) “还说不是你!”她怒叫。 “你早该受点教训了。”他倒很平静,有恃无恐地利用传感装置,以轻微电击来惩罚冒犯他的人。 忽然他吐字加快,流露出慌张的情绪:“不,不要拆。” “偏要,老子不陪你玩了。”手按开关,她迅速解开传感器,手表应声落下,她一脚踏上去。 连着几天,顺连茹都想用老招,以包裹的方式让她接收新传感器,人力运输包裹的快递员从不上楼,为此还破天荒上楼敲她的门,敲到一向晚睡晚起的她不得不起床。 就因为生活作息不规律,快递员每次都能骚扰到补觉的本人。 她的每一根因早起而暴跳的神经后面,都有顺连茹那控制狂的影子。 好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集满一盒子传感器,她专门找了一天,抛售到二手市场。 对了,还送了一块给被举报的那位小姐。 “我点单多,平台就送我福利?可我不用电子表啊。”女人拿着她的表,不停地翻来覆去看。 她就站在门口,也没进去,只说:“没事,这玩意儿有点贵,不喜欢你可以拿去卖掉,换你喜欢的。” 说完,生怕人家不收,一溜烟儿跑了。 她自以为找到顺连茹的弱点,以毒攻毒。 打手表送出去后,那神经病果然癔症发作,就像怕病毒会隔空传染似的,消停了。 暴雨,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她忙着驾车赶回去,又要保持视线不被遮挡,可是雨越下越大,头盔的玻璃面罩上全是一股股水流,前方能见度极其有限。 小心翼翼地一路行驶,离住处大约还有两公里,她看见熟悉的建筑物渐渐出现在道路两边,开始放松警惕。 灾难就在刹那发生。 这一路的安全岛形状都是椭圆形,唯独那一处是长方形,带有边角,要是以前,导航会计算她的行进角度,一米一米地为她预测行进轨迹,提醒她前方有障碍物。 然而按她受限的视线判断,应该与椭圆边擦过的电驴,却是硬生生撞上安全岛边角,接着,她整个人呈抛物线飞了出去。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担架上,被医护推来推去做各种检查。 人没大碍,全身部分擦伤,然后头盔包裹头部的保护下,有轻微的脑震荡。 她的反应也似乎符合脑震荡的临床医学症状,定定看着床边站着的几个人,仿佛记不起他们是谁。 “我去把费结了,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好好休养。”医生低声说,离开了病房。 当然,他不是真的医生,他是网上认识的那位装逼医生,医护早在确认她没事后,给她挂上输液瓶,病床边就换成她所谓的“亲朋好友”。 而狐狸和队长正一左一右守着她,眼里满是关怀。 她浑浑噩噩地再次睡过去。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等她稍微意识清醒了点,那声音就在喋喋不休。 “知道疼吗?” “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病床上的她艰难地寻找声音来源,这个声音一直吵得她睡不着,但视线范围内都没人,她摸了摸耳朵,摸到了里部的耳麦。 “选什么?”她声音沙哑地问。 “你醒了,能听清我说话吗?” “能。” “从今以后,你要采纳我的意见,听我的指挥,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做得到吗?” 她有一会儿没反应,那边也停止了喋喋不休,静静等着。 那仿若圣谕的声音明明是严肃的语气,听上去却像小孩一般幼稚。 更难和那百分之六十完成度地中海形象沾上边。 “你指的是比赛吧。”她缓缓地吐出字眼,“当年那场比赛,我没有跟你学,捐出比赛中我得的那份奖金。” 没等对方回答,她死不悔改的声音清晰地通过耳麦传递出去—— “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照拿不误。” “可是。”他的声音出现少见的困惑感,“你要跟我学,你能得到更多。” 是啊,看医生,狐狸,队长,个个鲜衣怒马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就当我见识浅吧,我就喜欢付出当即得到回报,即便是妓女,你嫖了也该给立即给钱,赊账就是无赖。” “你拒绝了我的提议。”他平静地得出定论。 她的四周空空荡荡,没有别的病床,这是一间安静的单人病房,想必第一时间通过传感器知道她出车祸,就立即给她安排上的,不然,她此时应该还躺在泥地里,要么等着人捡尸,要么自己命大爬起来。 他要关闭通讯了吗?这次,肯定是真的断绝和她的联系,不再给她特殊待遇。 有那么瞬间,她想立刻撑起身体,留住他,告诉他,她愿意,她舍不得那份形影不离守护她的温暖。 “你不应该替我叫救护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躺在马路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全身前所未有地放松,脑子里并不是想着求救,而是想,就这么躺着感觉也不错。 能休息的感觉真的很好,她成长的大部分时间,都过得比同龄人更累,但就此死去又令她无比害怕,连此时得救后,都心有余悸,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 她等着他说:那场虚拟世界的比赛,并不是她的功劳,她不应该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该贪婪,从而远离真正的命中贵人。 但那边什么都没说,没有声音再传来,某个时刻,他悄无声息关闭了通讯,留她一个人在病房静养。 -- 训练 难以察觉存在的小巷,像蚯蚓埋伏在鳞次栉比的楼房间隙,她闭着眼似的熟练钻出来。 电驴就停在小巷口,四周寂静,听得见房屋漏水沿着墙壁滴落青苔声。 有居民从外面钻进来,跟她打了照面。 “什么味儿。”那人脱口而出。 化肥味。 她刚送了两袋化肥,每袋比她背还宽,驮运上楼,身上衣服上就染了味。 正坐在楼梯口喝水喘口气,顺连茹忽然出现了,他一定进入了她的系统,见证了她在干嘛。 “何必呢?”他一出现就是这句。 但她听明白了。 一个女的,轻松的工作不做,偏要违背自己的生理天性,专挑苦累重的做。 她终于收起平日里的散漫,正儿八经跟他交了底。 “因为这种单子,有钱,事少,花力气就可以办成。” 算是首次吧,她跟他谈起她内心真实所想。 他很快反应过来:“正经单。” “是的,泡沫见多了,做这些让我感到踏实。” 就像窜台似的,开着普通导航的耳麦插进他的声音。 “现在有空?” 不等她回答,他就说明来意:“我这儿有个紧急情况想请你帮忙。” 有求于她? “好。”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坐下电驴还在飞快行驶。 时隔一个月,再次联络她,她知道,他再也不会轻易放开她了。 她该问要她去干什么,而不是一听顺连茹请求的语气,就打了鸡血,无条件答应下来。 按他要求,她随便在路边找的一家超市,进去看见什么拿什么,凑够一个大号规格环保袋,付款后走出超市,腿跨上电驴,她想了想,重新启用了定制导航。 十分钟后,她听从耳边指挥到了目标地点楼下,然后,需要她将手上这袋食物,送到顶楼的一户人家——这跟跑腿有什么区别?也就是这个小区路难找了点,而她刚好来过而已。 没有电梯的老楼,哪料顶部还私盖了一层,总共让她爬了八层楼,把她累得直喘气,终于来到铁皮门前,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她自作主张将东西放在门口。 吭哧吭哧下楼,过了会儿,她的脸又从顶楼下方楼道出现,带着凝重的神情,眉头紧皱。 开锁匠被她从两条街外的地方带过来,一路不停唠叨自己还有生意,不知她急吼吼拉着他做什么。 而到了楼顶,又想开口跟她起价,却被她难看的脸色吓得把话咽下去。 “确定是你家?钥匙往左往右?” 为了确定她是否房子主人,开锁匠给她出选择题。 “你开,出了事我全负责。” 凌乱的客厅,轻微的动静从房间门后传出。 她屏住呼吸,指了指门板,察觉不对的开锁匠赶紧换了工具,上前摸索半天,结结巴巴说:“这这是老锁,只能撬锁,撬锁贵贵五十。” “撬!” 下楼后,她仍止不住抬头往上看。 开锁匠摇头晃脑收拾了东西,生怕惹上事,开锁费都没问她要就飞快离去。 “惹些大麻烦,还不快走!”临走那老头冲她喊。 她置若罔闻,俯视头发乱糟糟的小孩,“你能开门,为什么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小孩怯生生说:“爸爸妈妈说谁来敲门不许开,他们很快就回来的。” “走了几天?” 小孩半天也说不清家人走了多久。 她看着那面黄肌瘦的小脸,在小孩周围,遍地都是撕开的食品包装,每一片都很干净,没有食物残渣,可见这个房间已经没有食物。 她提起带来的那袋食物,小孩毫不客气掏出一袋饼干撕开包装就狼吞虎咽,吃完大口喝饮料,打着嗝对她说话,显然对自己状况非常习以为常。 “爸爸妈妈快回来了。” 她扭过头,看见地板覆盖的垃圾丛中,露出废弃的针管。 顶楼仍然没有亮灯,她看了那扇黑乎乎的窗户许久。 “为什么不报警?”她问耳边人。 “在没有百分百确定之前,我们不能报警。”他解释。 他的公司新研发的vr导视系统还在政府批准的小面积地带进行实验的阶段,与社会机构的对接需要在产品完全成熟之后才能进行,比如这个独自在家的小孩,就是他们的无人机通过热感应系统盯了一周,才确定需要帮助,他们的算力通过各方面因素考虑,权衡利弊,最后得出最佳上门人员,竟然不是警察,而是跑腿员。 这次,他为她制定的谋生辅佐工具,不再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而是需要无数人配合,也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工具,而她,果然早就被纳入他的齿轮名单。 这就是他一直留在她身边的理由,但她并没有不高兴,反而打开了话夹子,在路上与他絮叨。 “你知道吗?以前我觉得你这个人没有人情味。” “游戏里那时,大家看你个子小,不爱说话,也不怎么会说话,看上去好欺负,才欺负你。” “最开始是这样,但后面,我们欺负你,是因为你除了游戏里面的事,从来不谈别的事,像个理中客,没有共情能力,特别讨厌,所以才欺负你。” “........我不认为你们那是欺负。”耳麦里的声音说,“你们的行为是一种自身控制力差,情绪控制失调,蔓延侵犯到别人的结果。” 一本正经分析后,他又弱弱地问:“现在的我,有让你想法改变吗?” “是的。”她回答,“今晚起,你让我感到......” “踏实?”他抢答。 “是温暖。”她笑了,“像我妈。” 她去看了小孩叁次,送了叁次食物。 小孩的住处像一块禁地,没人敢去送温暖。 她逐渐品咂出异样,但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探望。 “不能再去了。”耳边人对她说,她正从超市提了大包小包出来。 “小孩的家人回来了,有五个人。” 她居然有时间挑他的语病——五个人怎么会是家人? 颤抖着走出超市,她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一个小孩失去父母。 手机支付完毕的余音还在身后,耳边就响起提醒—— “把口袋里的东西退掉,小孩可能已经告诉过家人你的存在,他们应该正在附近找你。” 汗毛爬上她的后脖子。 他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平静?仿佛这一串祸事,不是由他起头似的。 “然后你出来,听我说,我来告诉你,聚众吸毒应该怎么举报。” 她的身形静止了刹那,利索转身回去超市退货。 那年头,报警后的出警速度越来越快,但没快到不看证据就负枪出警的地步。 她先让人往传达室送去一信封照片,接着才打电话报警。 顺连茹告诉她精确的出警时间,然后她去了那孩子所在的小区,在半路,还遇见独自绕圈的警察,尴尬地问她小区怎么走。 她将那位年轻警察带去目的地,到了就听见他打通的电话里,上司因为他的出警速度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更狗血的是,他还得不停打电话,将自己迷路的同事挨个挨个指引过来。 “看来我的导视系统任重而道远。”听完她为警察带路的过程,顺连茹在她耳边感慨。 她隐蔽在角落里看着破旧大门一窝蜂涌入警察,又看见一男一女被押上车,小区都没出就消失在人眼前。 一个警察对同事说,楼上留了人在等社区上门,听名字应该是位女警官,说完,朝她久驻的方向看了一眼。 “该走了。” 恰恰顺连茹的声音响起,应该是她停留的时间达到引起注意的阈值,所以提醒她。 她感觉有一双手,在强烈掰动她肩膀,让她转身,离开这儿,她与这股力量互相拉扯,几乎被撕成两半。 当小孩被大人抱下来,走出单元门,她在远处没控制流下眼泪。 “走了。”耳边声音温柔地催促。 即便听不见她压抑的哭泣,传感器也能清晰传达出她的身体数据,让她的状态被袒露在他人目光下,比如高于平常的血压,急促的呼吸,颠耸如疾跑的心率,是遮掩不掉的。 她没法阻止自己身体源源不断外泄信息,就像被剥了衣服,赤裸裸站在别人面前,任何情绪都一览无遗。 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如此靠近她。 她拭干眼泪,“这是你参与研发的吗?” “你是个天才。” “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 她的桀骜不驯让他尝尽挫败,一夕之间又领悟,想要按模板调教她,事实证明只会适得其反。 他采取了另一条路——接受她的缺点,取长补短,指引她。 她想要踏实,那就给她踏实。 -- 训练(二) 两年后,vr导视系统得到全面普及。 顺连茹所在的公司一跃成为顶级科技公司。 在各行各业争先恐后进入vr这个虚拟和现实交互的世界,一家生物公司在脑电波方面取得的突出进展,脑电波的应用开始逐渐影响年轻人的生活方式。 经济低迷,年轻人精神麻木,vr沉浸式体验项目在世界各地兴起,有游戏,竞技,旅行,教育...... 国家颁布《虚拟世界上网法》,要求所有进入虚拟世界的人必须注册,并在虚拟世界实行和现实世界的征信制度同步的“社会积分”。 这个积分制度出现得太早,几乎伴随着虚拟世界的出现同时现身,据说是大数据预测出统治阶级为了稳固社会,迟早都会采取的制度之一,预计提早了十年提出,于是诞生了几百万年,一直坚实地立足于脚下之地的人类,忽然让他们在仿若睡梦的虚无之地循规蹈矩,绝大多数都无视管理法,只将虚拟世界当做现实的宣泄之地,肆意妄为。 虚拟世界影响人类之深,隐藏的资源之多,那已经是后话了,而在当时,只有极少数人具有绝对的前瞻意识。 身在研发前端行业的原因,顺连茹就是其中之一。 她不知道他升职了多少次,只知道他已经是公司研发部门高层。 不然没法以员工培训的名义用公款送她去学习。 “注意啊,你们要习惯用眼睛‘兵分两路’,一只看现实,一只看虚拟。”教员对下面十来个“蛙人”讲解作为导视系统基建员,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 他们上课的地方,为了避免磕碰,四周都空荡荡的,没有桌椅,地上铺着柔软的垫子,而学员都穿着贴身连体的传感服装,脸上戴着硕大的导视眼镜,乍一看,确实是下水前的教学现场。 其他学员都学得专心致志,格外用心,回家路上都戴着导视眼镜,她却像被家长扭送进学校的小学生,经常迟到,或者忘记带学习工具,现场学习理论知识时也不太专注,教员对她不止一次摇头。 顺连茹提醒过她,后面会有考试,合格了才会上岗,提醒多了,她也急了。 “我又不是你们的专业,基础本来就不好,你不能要求我跟你们公司培训的那帮新人一样,那对我不公平,我又不像你,是个天才。” “我不是天才。”沉吟半晌,似乎在组织语言,他慢慢地说,“天才对事物有天生的认知模型,我不是天才,硬要说我和天才的关系,那我就是站在天才肩膀上的人。” 她好奇,“你认识很多天才?” “嗯,用知道比认识更合适。” 她没管,继续问:“都沉晏那种吗?” “他们共同特点,是在对事物的认知上,能解构能组合,能识别,能反抗,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是天才的基本素养。” 然后他又告诉她:“基础跟不上也没关系,理论考试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但基于你在网络游戏里方位感缺失的表现,操作课你得多加努力,那是靠肌肉记忆的,熟,就能生巧。” 她后知后觉他说了什么,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 “你要帮我在理论考试中作弊?” “是的。” “天啊......天啊!”她不住惊叹,为他的直白。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他的严肃板正又出鞘了,“靠非正常手段通过考试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没高兴!”她紧紧捂住手腕。 一定是她的脉搏心率又出卖她!而且还精准解析出她的激动来源于兴奋。 她一直介意他窥探她隐私,可又舍不得摘掉传感器。 “......先学习理论是循序渐进的学习方式,你一向不按常规办事,所以我们可以尝试别的方式吸收知识......” 她整个人懵懵的,他的话时远时近,有时在耳边,有时又在天边,不变的是重复一句话——“没关系,我来帮你作弊”。 一颗炸弹炸毁了很多关于他的既有印象,也炸掉了梗在她与他之间的心结。 有个人,完全地站在她这边,全心全意为她考虑,不惜改变自己的行事原则。 当晚,她做了个梦,多年后她都还记得那个梦。 在梦里,总是干枯颓败的荒野,无边无际令她无望跋涉,却有细细密密的草从脚下钻出,就像土地长出一层绒毛,绿油油而充满生机。 除了富饶,别无他物。 女学员遮住她的眼睛,推她进门。 眼前出现蜡烛的晕光,再往下就是一座叁层的生日蛋糕。 毕竟从前职业做到过管理层,也有过和同事共度温馨时光的经历,她的反应很恰当,惊讶又开心,扫视了一圈房间里的人,男学员全都来齐了。 她问身后的女学员:“是不是少了一个人,一位中年大叔?” “没有中年大叔,公司的传统就是每个员工生日都会有蛋糕。”女学员冲她眨眨眼。 是吗?他们应该以为她也是顺连茹公司的员工,并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入职,要是本次培训不合格,不会退回原部门,而是打回无业游民原形。 她戴着寿星帽,接受一切寿星安排,终于履行完寿星职责,就站在窗边喝能量饮料,退出大众视线,看屋子里的男男女女打情骂俏。 有个男学员长得很逊,但嘴巴格外大,嗓门也大,就听见他一个人声音盖过好多人:“你们女的矜持一点,早知道叫老秦不通知你们来。” 老秦是学员的领队,等同于学生时代的课代表,公司里小组长的角色。 大嗓门一说完,秦领队马上就接话:“可别胡说,我一收到公司邮件,就在学员群发过通知,谁叫你们私下建那么多小群,没看到我发的通知。” 但因为他是男的,男学员拥护男领队,所以男学员都通知到位,女学员一看不是重要的事,有男朋友跟家庭的便自动装没看见,来的两个都是标准的单身饥渴女,平日里就跟男学员亲近超过同性学员。 看上去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可从进门那刻起,她老觉得似曾相似,老感觉,有人媒瘾又犯了,打着庆生的旗号给她安排相亲流水席。 上一次也是——对了,第一次五人群聚会,是什么时候?那也是顺连茹做媒癖的开端。 她查看了番五人群的聊天记录,通过“聚会”关键词顺利地找出当日的聊天记录,然后她愣住,以前没注意到的信息清晰出现眼前,与现在重合。 狐狸通知她聚会不要迟到,下一条给出聚会地点,以及时间。 时间是去年的今天,她的生日,尽管她没有好好吃完那顿饭,对那中年大叔的殷勤全程摆脸谱。 眼角又酸酸的,热闹的阴影中,她一个人静静淌着眼泪。 也许自始至终,这样的聚会,背后组织者都是顺连茹,因为除了他,还有谁记得她的生日? 她的亲人,包括她自己,都不记得。 “静,过来啊。”人们后知后觉招呼看上去备受冷落的寿星。 “来了。”她举起手中饮料,大灌一口,眼里的水光沉入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下定决心的坚毅。 到了理论考试那天,考试还挺严格,进入考场时,身上所有仪器都要摘掉。 但轮到她进去的时候,检查的人就跟眼瞎了一样,就放任戴着耳麦的她进入考场。 大概是没看见吧,她想,就不好意思大喇喇戴着耳麦进去,就将捆起来的头发放开,遮住耳朵。 她知道,顺连茹一直在线,不用她搞出太大动静,只需一点暗示,他就会支援她。 可她直到考完理论,耳麦都是关闭的,没有给予他出手相助的机会。 到了下午考实操,她更是一帆风顺,让考官不住地对她点头。 考毕,考官主动跟她握手,“恭喜你,很快就能持证上岗了。” 间接宣告了她考试合格。 又转头对另一位动作辅导考官说:“上面的眼光果然独到。” 她微一愣,便明白这些考官都提前收到照顾她的委托,所以才以为她是个走后门的小白,没有一点专业度,不会好好完成考试,于是对她一天的考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她虽然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没有在大公司耳濡目染的环境呆过,基础理论前期也确实跟不上,但导视系统实操讲究的是方向感和随机应变,她在大街小巷东奔西窜一年,经历丰富多彩,在模拟城市中,其他人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她却像鱼游回水,老马识途,轻轻松松。 当实操一跟上,再回头看理论知识,简单得就像小学算术题。 而且,都成年人了,职业培训都过不关,未免太菜了点吧? 可顺连茹不这么觉得,好像她本质是个小孩一样,他要手把手地扶持她,教育她,大有耐心到天荒地老的趋势。 而她也很享受这种照顾,平日上课得过且过,考试时一点没有“走后门”的耻辱感。 “那当然,我有今天都是顺叔叔的功劳。”她大声回应考官。 待到别人露出微惊吓和莫名其妙的表情,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尴尬不失礼貌地微笑,逃也似的离开了考场。 -- 暴走 被顺连茹所在公司收入麾下,成为新项目组的一员,最初有一段时间,她适应不良。 顺连茹耐心劝说,说这行前景好,很多人举家搬迁过来谋求职位。还被她嘲笑——不过是个立体导航系统。 “你在不自信。”顺连茹指出。 “哪有!” “别担心,我会全力辅助你,让你自信上一个台阶。” 他转头就为她报了一所重点大学的电气化专业,虽然是函授教育,但实行打卡监督制,以前谁让她念书,她能把办公桌都给人抽翻,刚愎自用也是她在职场与上司不合的重要原因,幸亏她已过了二十五岁,性格较之从前沉稳了不少,知道为科技公司效力,怎么也要懂硬件原理。 于是她一边上课一边工作,倒也没时间再想跑路的事。 等到她熟悉身处的工作环境,逐渐就对顺连茹所效力的公司内部构成有了了解——效力了多久呢?据他说,他从工作起,就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 好一个爱岗敬业先进分子,可惜他视为家的地方并不温馨,和很多大公司一样,公司内部派系林立,主要氛围守旧派和维新派。 她现在所参与的项目,属于维新派管辖范围,廉洁制把持下,油水很少,投入阶段只看得到支出,看不到收入,可想在公司并不吃香,所以项目小组领头人是老员工外,其他人都是新招的应届毕业生。 顺连茹理所当然属于公司维新派,但她问起他时,他否认了,说自己不属于任何派别,自己是中立的。 也不奇怪,他就喜欢这种理智克制的调性嘛。 ...... 说是项目,但工作内容被底层员工唤作:扫街。 丈量建筑,每隔一段距离放置一台模拟器,让模拟器扫描端发出的各种光谱像小狗奔出,包裹住建筑物模拟出建筑外形,再转化为信号,收集起来传输回总机。 听上去就是枯燥而又繁琐的工作,跟清扫大街没差了,因为同样要求不能留下死角。 但那些受过名校熏陶的新人积极阳光,扫大街也扫得如沐春风,她则相反,举手投足有股得过且过的老油条劲,和他们格格不入,每天出去“扫街”,带上她等于给小队贴了个装饰品。 又比如他们努力做成绩,每天上工时间满满,主动加班,回家日报周报还按时上交,她则总是最后一个交周报,日报干脆不交,小组领队把她提出来了几次,她也当耳边风,根本没有一个大公司竞聘成功者应有的素质,而对其他人格外严格的领队最后也没拿她怎么样。 自然而然,同组的人就在背后传:她头上有人。 当所有小组扫完商业工业密集的新城区,进入人口密集的老城区,他们的按部就班勤劳致富之梦就结束了。 “靠!” 载信号器的无人机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洒洒往不可控方向坠,蹲在楼下操控无人机的几个人,只来得及看见一根晾衣杆从五楼窗口缩回。 国字脸领队无奈地看着操控无人机的队员嚎叫着奔出去,他们以每天至少一架的速度报废着无人机,这才是他们扫描的第二个街区。 即便他们一手拿着政府公文,依然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毁掉每台价值超过五万的工具。 站在电线盘旋天空只有巴掌大的鸽子楼阵中,领队仰天直骂:“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些居民,你要真找上他要无人机的赔偿,保证就是拉筋扯皮,还得社区介入,社区搞不定,才能叫警察,等到无人机赔偿款到位,扫街小组都不用工作了。 空中有什么东西迅速落往地面,队长被人眼疾手快拉进楼道,矿泉水瓶掉落他身后,满的,黄橙橙液体,一看就不是正经水。 “靠!高空抛物!”又是一阵吱哇乱叫。 但高空抛物又怎样?系统自动为他们报完警,还是得继续扫描。 都做过社区宣传,但架不住人心各异,腐旧思想,有色眼镜,要给你高科技又娇弱的东西使绊子,说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安针孔摄像头”“你这东西有辐射”,要再补一句“这是侵犯公民隐私权”,你还真一时奈何不了他。 扫描不能跳格子扫,有时他们不得不半途而废,换社区去做居民的工作。 等她咬着冰棍走回小队工作点,就看到一地狼藉和旁边满脸愤慨与无奈的队友。 不得不承认,理想主义者被毒打的样子,在她眼中十分耐看。 在他们等社区工作人员过来的时间,她噔噔跨步上楼敲打五楼住户的门,确认对方不会开门后,她毫不犹豫抽出身后裤兜插着的扳手,一阵咣咣砸门。 然后在巨大噪音骤停的寂静中,慢慢往回走。 她想,这女的不肯开门,是怕她见到一屋子的赃物吧? 是顺连茹告诉她,肇事的住户有案底,多次盗窃,还是个女的,离异,独居,五年没去过外地。 而她在五分钟前仅仅向他提供了肇事者的单元楼门牌号。 “你这是利用他人隐私威胁他人。”顺连茹在她耳边颇为无奈地说。 她不以为然,“别说得我跟‘艳照门’修电脑的似的,我又不会说是你给我的资料。” 回头往上扫了一眼,她特地又在五楼门外的护栏上咣咣砸了几下,增添威慑。 “再说,她做了什么,她自己清楚,她完全可以报警。” “她不会。”顺连茹一贯地轻言细语,没有责备,只有平静,就那样包容了她的不择手段。 当她下楼的时候,领队去搬的救兵还没来,全程听到楼上动静的队友们面面相觑,就见她走出楼道,手一挥,“继续开工。” 由于扫描无可避免涉及到侵犯隐私,很快他们就接到群起的反抗。 那次麻烦不小,投诉他们的是湖岛中心别墅带住户,无论怎么协商,那群政客,明星,企业家,艺术家组成的联盟,最后怎么都要他们拿出执业许可证。 顺连茹的公司是大企业,政府反应速度很快,新的执业标准马上上线,从业人员全都停工去拿证。 涉及到公民隐私安全,他们首先需要去出入境管理局证明自己有否出国,然后去保密局进行培训。 说到底,执业证书是新瓶装老酒,和时下大多数社会证书一样,都是走流程的产物,含金量高的也有,但她的队友个个都是名牌大学出身,再高也比不过许多人本硕连读的学位证。 可就为了这么个堵住悠悠之口的东西,各个小组队员们跑了多次,遇到各种门槛,有的小组光开证明都跑了不下二十趟。 领队从总部回来之后黑着张脸通知项目组成员,和政府斡旋一直是守旧派拿手好戏,但这次他们怎么也不肯帮忙,可能项目要无限期搁置,变成建一半的烂尾楼。 她本来在家等培训通知,休了一周,顺连茹硬是一点也没透露项目上的变故,等她屁颠屁颠最后一个来到集合点,听到要无限期放假,她骨子里的执拗就被激发了。 平日甚少跟队友交流的她冷冷吐了一句:“早知道要半途而废,之前何必浪费时间!” 领队看了她一眼,“大家都不想......” “先说现在卡在哪里了吧。” 众人见她气势汹汹往外走,以为她要回公司冲撞上面,纷纷跟在她后面。 她将人领去审核他们的专管员办公室门口,让那个个平日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像傻子般立着,自己出去一趟,回来带了一个信封,在队友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伸上专管员的桌子。 “最近比较忙,没法请老师喝茶,这是一杯奶茶的钱,就请老师给自己买杯奶茶。” 年龄跟他们差不多气质老气横秋的专管员,扶了扶黑框眼镜,收下了信封。 小组队员的证明当天就批下来。 代价是她的耳朵快被吵废了。 没料到卡住整个项目的关卡就这样被疏通了,队友们从余震中回过神,就看见她躲在角落,低声跟人通话:“......你别像个小孩子,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不需要你来矫正!你要去告发,直接受害者就是我们!” “大叔,你想要你的项目顺利进行下去,这事你得听我的。” 等她结束通话,一转身,就见同事好奇地站在背后,问她:“这是谁啊?” “我妈。”她没好气回答。 -- 暴走(二) 事后她责怪他,作为项目负责人之一,项目被人使绊子搞得快腰斩,他还淡定地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有那闲工夫,为什么不去收拾守旧派那帮蛀虫?” 顺连茹问:“为什么一定要把有存在价值的人踢出公司?” “你不想一劳永逸解决掉障碍吗?”她理所当然认为东风势必要跟西风斗,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 “不帮忙,不代表就是障碍物。强制生长的事物,通常寿命有限。”他说,“所有的事物都有它的发展定律,如果尽了力,它还不可抗地衰弱下去,那说明它不适合存在,何必再费力气?” 她可没忘记,当年他处心积虑卧薪尝胆,把自己捏成一枚叁寸钉,任人骂白痴,只为最后一刻击倒对手。 他现在像什么?历经沧桑的佛系种花人?园丁?颐养天年? 骨子里的执着让她将他说辞理解为激将法,他越是不看好,她越是充满斗志 出身干涸枯败之地的植物,一旦嫁接肥沃土地,就会牢牢撅住土地,肆意扩张根部。 她的行为变得大开大合,顺连茹依然在背后无条件支持她。 市场部和工程部对等的级别职员就被聚在一起吃酒。 “跟人打交道,就是我的天赋。”酒足饭饱,市场经理面对一屋子工程部冲锋队员,挥着还能抬起的左手,指点江山。 “不是我说你们这帮小年轻,也不是我看不起,但我今天真要给你们交个实话,这社会——光埋头苦干是不行的,还得有我这种人,替你们斡旋。” 一众人早被打了招呼,乖顺地连连点头称是,再也没有从前自诩技术人员的目中无人。 市场经理非常满意,故作专业地询问了大家手头的具体工作,然后提出一个设想:“我希望——能有一天——出门就可以到公司,出公司就能回家,想到哪就能‘咻’地一下,就到哪——咱们能办到吗?” 众人面面相觑。 任、任意门?关键是,任意门跟他们现在的项目有什么关系?敢情耐心讲解了半天,人家根本没听懂他们到底搞的是什么! 她就在这时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端起酒杯,按住市场经理的肩膀,大声说话,犹如领了军令状,“没问题的经理!未来一定能实现!” 打那以后,工程组一跟外界有摩擦,就找市场部,而市场部果然神通广大路子多,准能给他们充当万金油,起调和作用,大大地节省了麻烦。 没想到还要陪酒。 物业,街道管理,消防,建住局......小组每个人这辈子见过的行业都集中起来,每天走马登场。 酒酣耳热的场面,每个人都喝得脸颊通红,平日里正正经经的技术员,七八瓶酒灌下来,个个洋相百出。 对方忘了是物业还是充当物业的安保,总之市场部说整片旧货市场都归这帮地头蛇管。 和她大口喝酒的头头打着饱嗝,凑过来说话时,手不自觉就放在她腿上。 “给我靠一下,可以吗?”浑身酒气的男人小鸟依人地靠过来。 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招呼的她并没有移动身体,就让男人结结实实搭自己身上。 顺连茹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就跟死了一样,这时却突然开口—— “推开他。” 说了叁遍,她才低声回应:“推什么啊,人家没力气才靠过来,喝醉的人意识不清醒你不知道?”生怕打扰了靠过来享受温柔乡的醉汉。 “酒桌文化就是糟粕,我劝过你,不要把精力花在这种事上,你是女孩子,他又不是你男朋友,推开他。” 他叽叽喳喳,就像个掌管封建礼数的深宫嬷嬷。 她全当耳边风。 顺连茹是何等了解她,没听到响动,就知道她连阳奉阴违都不屑做。 “你这是怎么了?这根本不像你。” “要是以前,你会怎样?是不是他早被你打趴下了?” 他是魔鬼吗?不断鼓动她“动手动手”,就跟她暴力狂似的。 宴席后半场,耳边全是他的魔音,嚷得她都烦了。 “动什么手?出事了你替我扛?” 他延迟了几秒,就像去律师那儿咨询了一遍,“可以。” “那项目呢?不要了?” “谁告诉你项目进行要以接受不公平为代价?” 靠着她的醉汉早被察言观色的人扶到一边躺下。 可能是她气势太猛,也可能是她那张脸并不平易近人,即便她看上去深谙酒桌文化,一上桌就礼数周全,又是倒酒又是海喝还带划拳,但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她随时会暴起掀了酒桌。 这可能叫做生人勿进的气场。 没了肩头的重物,她正襟危坐,一屋子人,就她一个神情清醒。 “人是会变的。”她轻声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一声叹息若有似无在耳畔响起,仿若带着怜惜:“这样的变化,不好。” 晚上应酬,白天还要补为拿执业许可证耽误的进度。 傍晚从城郊回城的路上,路灯还没亮,四下光线有点暗,他们所坐的车忽然剧烈摇晃,猛冲上路边高地,隐隐约约还撞到了别的东西,一时之间车内鸦雀无声。 “我、我没看清.......”开车的小年轻声音都快哭了。 “哭个屁。”她冷冷地说:“要是撞到人,你就做好谢罪准备,不要耽误大家,延误工期。” 她的话虽然冷酷无情,但仍没阻碍大家在事后对她心生敬佩。 打开车门就看见一辆小车被他们撞进花坛,与他们车头俩俩相对,而他们的车半个都在安全岛上架着。 等到她趴上对方车玻璃,忍不住笑起来。 车里坐着一大一小一对母女,两人都绑着安全带,看上去没事,就是也和他们车里的小年轻一样,吓得魂不附体,一动不动。 她要不下车,不知道这样“两相对峙”的灾难现场要维持多久? 也算是运气好,人没事就好办,直接走保险。 回到车上,大家都长疏了口气,有人甚至真的哭了,他们后怕极了,这帮犹如初生太阳的年轻人,再也不肯主动加班。 -- 世界 社会的毒打会让人迅速务实,年轻人朝气一旦被磨砺,很难有不露出脆弱本质的。 她所在部门不知不觉成为公司离职率最高的部门。 一方面离职率高,另一方面每个月的业绩报表,她的小组都居高不下。 有一次大领导下来视察,那位领导是典型的守旧派,销售出身,制定过内部广为传唱“买软件送白酒”的神一样的销售策略。 就见一干黝黑队员里,唯独她白白嫩嫩,一看就是吃好喝好养出来的那种,要随时待命的缘故,其他人都勉强维持身体挂着工作服零部件,她则干脆把家居服穿出来,留长的头发用一根簪子松松垮垮挽着,眼神常年没睡醒,脚上还踏着人字拖。 大领导直接当着所有人面问领队,他们队里是不是有混饭吃,业绩不上心的。 队长赶紧解释:“这名队员从来不会迷路,社会规矩懂得也多,是我们队压轴的宝贝。” 领导表示没听懂。 “核心骨干。”领队只得这么说。 ...... 领导的一句玩笑问话,倒是给她澄清了流言。 因为大领导看上去根本不认识她。 回总部更新设备系统,别的领队见了他们领队长,半打趣半认真说:“我可嫉妒死了,怎么能老给你们安排地形最简单居民素质最高的街区?” 队长说:“行,明天起,我们俩队调换任务表。” 一个月后,对方队员全部辞职。 那时公司工程部门的人才发现,她所在的这支小队,并非运气好,相反,任务由系统分配,系统通过他们积累的数据,派给他们的任务不是去扫难民街区,就是去扫老年街区,这些街区不配合率都在榜单前十位,只不过他们内部有人手法高,硬骨头通常是被他们活生生啃下来的。 辞职的小队和小区住户起冲突,一人被打进医院,两人刑事拘留,最后队长还被人告了,吃上官司,才不得不全体解散。 ...... 别人都认为她意志坚定,驾轻就熟,但那些人并不知道,她看上去应对自若,是因为她来自底层,工作需要的不过是让她回到底层中去。 在城市执业的时间里,她为了任务,学了法律、外语,防身术、消防器械使用、谈判,甚至射击等等,身边的队友来来去去,换了几波人,她留在了最后。 很快,城市扫描完毕,扫描员被派去城市之外的地方。 野外扫描极具挑战性,但少了很多城市里错综复杂的人性障碍,她也自然而然结束了在城市里的暴走状态。 地图上沟和梁都分不清的她,去了全国许许多多的保护地,埋伏过草地,淌过泥泽,翻山越岭无数,近六十度高温的岩层踩坏了八双鞋,零下二十度的低温机器失灵,不得不人肉胸膛包裹着回温,差点撕掉她一层皮。 整年和护林队科考队搭伙结伴,她利用回驿站的时间,还通过网络考取了野生动物保护师,深入无人区,身边人基本都是男性,不学习的话,只能和人相互取暖了。 可她对抱团取暖没兴趣。 虽然这可能也拂了顺连茹的意,结伴队伍都是顺连茹为她联系安排,他的做媒术已修炼到春风化雨之境,可谓全年叁百六十度无死角覆盖。 连她家里人也把电话打到驿站来,逮着外出十四天只想痛痛快快洗澡的她,拉拉扯扯一大通。 “有事说事,电话费贵。” 那边她的真实父亲才结结巴巴说,希望她能尽快结婚。 窒息降临了电话两头十秒,还没等她出声,那边就找借口匆匆挂断。 “一定是你捣鬼!不然他能拿到电话?”找到“罪魁祸首”,她毫不留情地发泄不满。 “他已经拨打你的紧急通讯号码许多次。”作为她紧急联系人的顺连茹试图解释,她父亲是真的有事找她,他也已多次提醒她回拨,是她自己忘记了,他只是尽让远在无人区的她,也不会漏接任何重要消息的责任。 “外面树多,卫星电话打都打不出去,而且我半个月回来一次,可不是为了接电话听人唠叨让我原地结婚的。” 听出她的反讽,对面困惑道:“但他是你的爸爸,他的话不重要,那你想听什么?” “你说呢?”她震怒,“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好像在说天气一样,又问她:“这就是你想听的?” “废话,我警告你少给我装神弄鬼,又帮人催婚又替我做媒的,你要不是对我有意思,你会这么关心我?” 那边安静了会儿,似乎接触到前所未料难以消化的信息,过了半晌,他才平静回答:“你可能误会了,我的确喜欢你,但不是你理解的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亲人之间的喜欢,就像父母对小孩。” 如一声平地惊雷,炸得她意识恍惚,没重心地喃喃自语,“青天白日这是遇见鬼了吗?居然真想当我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像忘了还在跟人通话,人早就逃离通讯室,直到通讯超时自动中断,徒留电话里头的嘟嘟声。 又是十五天,她例行公事向外面汇报工作进度。 “马上就到公司的优秀员工评比,你回来一趟。” 这无疑告知了她身在优秀员工之列。 面对她,顺连茹总是百问百答,从不隐瞒,即便是没有公布的公司人事信息,他也毫不犹豫提前告知她。 可她却说:“我没兴趣。” “你的工作很辛苦,和你同去的人都回来了,只有你坚持下来,你应该受到嘉奖。” “你知道我辛苦就好,第一,你给了我工资,十四薪,我是你们公司的外包人员,和你直接签约,第二,你说这项工作前景光明,是一项伟大工程,我才愿意上这艘船,我为你工作,不为别的。”她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别克扣我工资就行。” 她把“我为了你”说得那么自然,仿佛那不是她的私心,而是人间正道,旁边打电话的科考人员都在说:“不辛苦,我能坚持,我可以的,我是为了国家,为了荣耀。”听见她这么直白,都不禁目光如炬看向她。 他问她:“还有别的想要吗?” 她想了想,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了,得不到的她也不会强求,于是她说:“等我回去,来接我。”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来接她。 她没想到那通电话后,她很快就回了家。 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她正躺在担架上输血清。 扫描工作都是按步骤进行,熟悉之后,就是力气之事,只要是个灵长类都能胜任——前提是它能创造出做这些步骤的适宜环境。 没有信号的无人区,也没有顺连茹的指导,她就被打回原形,行为模式如同“窝囊废”,总是躲在同队人的后面,能隐形就隐形,能不出头绝不出头,很快就要交上完好无损返程的满分卷,却在去扫描山林的途中,脚下袭来巨痛,从不算陡的一个坡上滚下去,要命的是,她老走最后,前面的林护队员习惯性地认为她是安全的,于是忽略了她。 “醒醒!” 被一块大石挡住,摔懵在上面的她还处于迷糊期,林护队老大哥就赶回来找到她。 见她没事,老大哥唏嘘:“我都走到山坳坳了,接到个电话说你中毒了,吓得我马上跑回来。” 头晕目眩的她撑起身,眼前发黑,艰难地开口:“谁?” “还能谁?你男朋友呗。” “等等!” 正准备站起来的她止住动作,她看不清护林员的样子,但他惊恐的语气让她全身血液凝固,异样之感黏在下半身。 在她起身的位置,有一条皮开肉绽的小蛇,以悬吊形状,挂在她腿部。 蛇咬住她的刹那,和她一起滚下坡,被活生生压死。 幸好被护林员回来找人了,不然即便她醒来,走到半路蛇毒也会要她命。 可能是惩罚她的冷漠吧,父亲就曾骂过她“心如蛇蝎”。 赶回那座已近十年没回去的小镇,弟弟已经将父亲遗体火化,应该是听说她没法赶回来,乍然见到她,很是戒备,但又故作镇定。 父亲在独居的小屋里醉生梦死,离弟弟的小孩出生刚过去一年,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是走出小镇,儿孙满堂——弟弟有了孩子,她走了出去,父亲大概认为自己在阳间的任务已完成,一顿大喝后,猝死梦中。 自始至终,他都活在荒野里,或者说,母亲死后,他的世界就是一片荒野,反正她已记不太清,母亲死之前,这男人有多好。 不合格的父亲,自己活在荒野,还想传染给子女。 夜里,她从客房出来,路过主卧,听见弟弟说:“她把爸的事办得没话说......爸生前就想和妈合葬在老家,现在这些人都有钱,合葬的墓地早没位置了,爸这几年自己托关系都办不到......就冲这点,遗产也该有她一份......” “你敢把房子卖了,我就跟你离婚,你信不信?”弟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在大城市过得好好的,看得上你这点东西吗?这房子是要供我们儿子去读大学的!我就知道你这没出息的到现在还怕她!” “我又不是小孩我怕她做什么?” “那你去跟她说!跟她说!......” 推推嚷嚷声。 等了半天,弟弟也没敢开门走出来。 真好。她心想,至少弟弟没有变成荒野,这世上还有许多他在意的,害怕的,那就有界限存在,有定所,就不会变成浮萍,浑浑噩噩到处飘荡。 其实哪是她办得到,她根本忘了老家墓园在哪,即便那儿躺着她的母亲,年少就离家的她如今连老家的东西南北都忘了。 脚踝未愈合的伤口一直让她全身处于发烧状态,脑子都懵的,行程全由顺连茹替她安排。 他的本事上天入地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入地还包括找墓地。 白事酒席在老家最好的酒店进行。 到场人数之多,恍恍惚惚中,才反应过来这是流水席,但凡路过的,都可以进来。 弟弟和弟妹站在门口热情招呼每一个进去的人,脸上无半点哀伤,只有东道主的扬眉吐气。 她站在街对面,迟迟都不肯进去。 “这也是你办的?” 顺连茹在她耳麦里开口了,“宴请街坊邻居的法官,并没有贪污受贿。” 不消说,没什么胡诌之事能骗过他的查证能力。 “一位清正廉洁在任二十多年的法官,被你随意泼污水,要不是我查了他的数据,你知道你给人造成多大的麻烦吗?” 她没说话,他便继续下讲。 “你当时是羡慕吧?一个父亲倾尽所有为女儿庆祝。” 他嘴下留情了,她哪是羡慕?她是嫉妒。 嫉妒有那样爱护子女的父亲,嫉妒被呵护长大人生顺利的子女,嫉妒到公交车上一个跟她炫耀的小女孩都想打。 他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一直没戳穿她,也没矫正她,忽然有一天,就奉上一场白事酒席,给她心理平衡。 定睛一看,对面热热闹闹,一派喜丧氛围,可不就是另一种“庆祝”嘛。 也不知该骂他神经病,还是该感动。 她就懒洋洋坐在街边,冷漠注视对面的人来人往。 他就在耳畔陪着她。 “从今以后,你就真没有爸爸了,你要无法适应,我可以做你爸爸。” “滚。” -- 世界(二) 返回城市,是狐狸来接的她。 “老顺去给你买冰淇淋了。”狐狸朝她挤眉弄眼,然后朝人群中一瞥,“来了。” 车站的人潮中,中年码农举着冰淇淋,眼镜片反光,隔老远就标志性动作地挥起手来。 她冷冷抬了下眼皮,转身就走。 “哎!”狐狸前看后看,最后跟上她匆匆的脚步。 “小飞龙我可看错你了。” “那就看错了呗。”她语气淡定,脚下可不淡定,如同身后来了洪水猛兽。 “我看你人挺爷们的,一点也不女里女气,但你这么对老顺,就过了哈,好的不学学些碧池行为。” 她哼了一声,“把你这话原封不动告诉他,说不定他会高看你两眼。” “什么意思?” “狐狸,一个高智商常年看一个弱智,你知道他抱的什么心态吗?你只能用你的忠贞挽救一下了。” “挽救什么?” “挽救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狐狸一头雾水,“不是,你别给我岔开话题,扯什么我的形象,现在是说你,我说你不喜欢老顺能明说吗?吊着他像个什么事?” “是他不喜欢我。” “呸!你当我眼瞎?是个带眼珠子都看得出,老顺忒喜欢你......咦,他人呢?”狐狸回头,却不知何时,那个老好人没再跟上。 “Ops!”穿得像打篮球的大男生撞过来,她的行李箱脱手而出。 他转过身,看见自己酿的祸,打开双掌示意抱歉,为她扶起行李箱。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 他戴着导视眼镜。 导视系统已经投市。 戴上导视眼镜在街上行走,需要习惯“两重视觉”,虚拟在现实之上,两个世界并行,没受过正规培训的人又开启“高百分比”的虚拟铺陈面,肢体就会受到干扰,连路都走不好。 最初作为指引人们路线创造的导视系统,早不是导航那么简单的东西了。 篮球服男生后退时被斜刺里一只手捉住肩膀,“喂,积分达标了没就敢上路?把你合格证亮出来看看!”狐狸大吼。 “你又不是警察!神经!”又上下打量穿商务装的狐狸,“大叔,凡事管好自己先,你也玩导视系统,不怕闪到腰?” 放眼望去,路上人并不多,但年轻人一出现,就人手一副导视眼镜,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而狐狸作为传统游戏爱好者,看不惯对平面视效造成巨大冲击的导视系统,也无可厚非。 “老子不是警察,但老子有这个!”狐狸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副导视眼镜,一看那做工,颜色,对比篮球服男生戴的导视眼镜,就像变形金刚模型对上路边摊塑料小卡车。 互联网时代,用户因为使用的信息接受工具分级,常常被划为叁六九等,最好的手机品牌用户往往面对低一级的手机品牌用户拥有强大的优越感,进而连低一级用户所产信息都接受无能,连新闻广告都会以此作为推送分级标准。 而这一歧视定律,到了导视系统中,也没例外。 “你这是黑金限量版!”篮球服惊叫,脸色变得惨白,态度立即十八变,“怎么买到的?大神能告诉我吗?” “求我。” “求求你,叔叔。” 一边的她:“......” 收回刚才的话,男人至死是小孩。 她忙碌惯了,休息了一天,又重操旧业当起了跑腿。 原本想懒懒散散游历大街小巷,但一打开久违的接单系统,她人就傻眼了。 单子一刹那涌进来,不给人以拒绝,直接把接单工具卡死。 这是蝴蝶振翅后的效应,科技产品革新,总是年轻人首先被吸引。年轻人一窝蜂涌向新行业,传统行业无可避免出现人力短缺。 她马不停蹄地赶路,没空东想西想,一个不察,又跑到曾经的老顾客的地盘。 沉博士的楼现在门可罗雀,打开门也只有他一个人,头发凌乱,深度数眼镜,衣领一圈都是灰的,看上去比亲人过世的她糟糕百倍,而上一次,她见他时,他还意气风发跟人介绍他的团队所研发的智能外骨骼。 门是开的,她自己进去,屋子里没开任何暖气设施,看上去也不像住人的屋子,更像设备陈列馆, 房子主人瘫在工学椅上,看见了她,又似没看见。 在他脚边,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仪器,vr导视眼镜,全息投影播放机。 “你也玩这个?”他问视线落仪器上的她。 她移开视线,“这和你搞的不是一个领域的东西。” “肤浅,谁说不是?都是关于这里。”沉晏懒洋洋抬手,指着自己脑袋。 他终于拿正眼瞧这位某段时间持续给他送外卖的跑腿员,她消失的这一阵,想必也是跑进“极乐世界”里去了。 他用脚尖挑动导视眼镜的头带,“杰作,真他吗杰作,想不到人可以玩到这种地步。” 奇了,不可一世的麻省理工大博士,居然夸非他创造的东西了。 “他还跟我抛过橄榄枝,我当然拒绝了,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优秀的头脑。” “我能感受到,在每一种脑电波上,他一赫兹一赫兹地碾压我,他想的永远在我前面,我的想法,我们团队加机器所有运算能力加一起,都比他慢半拍。” “他是谁?” 他说出一个名字,那是曾经吞并猪獾的公司,也是顺连茹现在所属公司,她的现任东家。 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 原来天才遇见更出众的天才,会绝望成这样。 可他也未免自负过头,一颗大脑再优秀,能抵过同样优秀的多颗大脑? 导视系统,是顺连茹所在整个研发部的心血, 而且一个导航系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给我戴上。”男人醉过去之前,这么对她说。 她捡起地面的导视眼镜,稍微犹豫了下,就套到自己头上。 显然,这儿已经被扫描过了,房间的轮廓,陈设,由此镀上一层醒目金光,视线随意一转,金色浮动,让人手指发痒,忍不住想去戳。 这不是普通的导视眼镜,甚至不是她这种扫描员佩戴的工具眼镜,戴上这副眼镜,就进入开发者模式,虽然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但眼前的界面风格,她一眼就辨认出是谁的作品。 她存在电脑里的那些傻瓜工具,拥有和这界面操作不易察觉的相似之处。 那个人的作品,简洁却极度优美,即便画面只有一个方框,也一定要安放在白背景之上黄金比例的位置。 当她试图改变眼前分布,一条信息弹出来,是确认函,也是给沉晏的邀请函—— 【欢迎进入极乐世界】 【确定成为开发者?】 这是给人类精英的邀请,显然沉博士还在纠结与不甘之中徘徊。 摘下眼镜打算走人,失意的沉博士沉博士都不关她的事,可一想到这位好歹是她遇见的聪明排第二的人,也就是顺连茹口中的天才,便在周围找了找,扯来块盖机器的防尘罩,给这位被顺连茹打得落花流水的可怜儿搭上。 城市扫描完成百分之六十,顺连茹公司就将扫描成果以开源模式面向社会大众公布,。 众多开发商涌入,科技巨头纷纷下海参与研发,添砖加瓦,那儿正走向成为一个与现实迥然不同,却又绝对基于现实的世界。 人们称它为极乐世界。 从此,人类彷徨的心,有了新的去处。 作为极乐世界的扫描员,她没有很快加入极乐世界,成为里面醉生梦死的一员,反倒是见识了各种故障,常年到处奔波,为世界搞基建,修bug,打补丁,成为早期的“建筑师”。 休假结束后,她又去野外呆了一年,这一年里,她与顺连茹的联系只有寥寥几次。 她出差回来,他说要来接她,她也没有答应,机票行程都是她自己定。 “生日快乐。”他委托队友给她传话,并且队友帮她把活干了,逼迫她休一天假。 她回到营地,才看见通讯设备在00:00的时候,就已传来祝福短讯。 不以她的疏离或亲近而改变对她的关注。 就像是正常家庭长辈对小辈,血亲的那种,唠叨的母亲就不会因为子女忤逆而减少喧寒问暖。 可是,爱是双向的,会有母亲不要子女的爱吗? 顺连茹就是,她感觉,他不需要她的回应,他一个人就能自娱自乐自我付出到高潮,所以她觉得他不正常,她的保护机制告诫她应该远离这个神经病,无缘无故爱陌生人的神经病。 每次回到城市,她就有一段“脱节期”。 公司在各地都有外包人员,像她一样不用了解公司文化,只要会干专业的活就行。 有两个女孩和她一起搭伴回家“过年”。 “乖乖,这就是国际大都市啊。” 出了机场,女孩们叽叽喳喳。 “过年?老土死了,嘻嘻,我老家在北方那旮旯,冷死了,才不想回去呢,我们来南方度假的。” “我要去看‘幻影’!” 然后留下看似无动于衷实则跟不上热点的组里大姐,跳上出租车溜了个没影。 -- 世界(三) гoūгoūwū.ⅹyℤ 她和家里“世代经商”的老同学漫步在街头,两人谈着家长里短,都觉得叁十岁之后女人多少有些灰头土面,她是孤家寡人,没有靠山,而同学是每天家务繁重,恨不能长出叁头六臂去应付。 “我的儿子” 同学转头告诉她一个秘密,那是无论多少年后想起,都会令她心口疼痛的秘密。 “不是我老公的。” 同学有个没出息的前男友,是网络认识的,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曾想那荒唐之人还能够被提起。 同学说,现在的老公并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同学至今不敢生第二胎,因为怕查血的环节导致孩子生物信息暴露。 她二话不说,拖着同学往回走。 “干什么?要去哪?” “去找你老公,你现在不说,等孩子大了,到时候更麻烦。” 同学的老公对同学倾尽所有,她不关心八卦都耳闻过,前男友转移到老同学头上的债务,都是同学老公帮忙还的。 “有病啊。”同学咯咯地笑,挣脱她的手,又挽上去,带她调转回头,“不怕,孩子都大了,就不怕了,阿静医生说,我怀孕困难,我老公家里又重视子孙,我才留下孩子,我这是顺势而为。” “你要替我保密哦,这事我只跟你说过。” 是因为她没有家,才跟她说吧?同学认为她会轻易站在她这边,而不是像大多数家庭妇女,让她遵守婚姻规则。 她便没再坚持。⒴úsнúwú.oňè(yushuwu.one) 走到一处街口,同学忽然眼睛亮起来,拉着她加速,脚下犹如走在学校林荫道的少女般轻快。 作为大都市的中心,车水马龙,过一条街,街道两边林立大厦就新换风格,如同穿梭在不同的季节,眼前不停更换气象。 那些都是各大科技公司的“形象大楼”,每座大楼面前都有他们的形象代言,争奇斗艳,各显神通。 一个将休闲装穿得格外端庄优雅的女人走出墙面,人们从她下方经过,穿透她虚拟的身体。 “这女的忒假,一副端着的样子,有好看的男的过去,她就会变脸。” 立体女人影像来来去去做着自己的事,不看路边一眼,忽然回头,对进入商场的一对俊男美女说:“欢迎光临。” 流行的云英色发型,女生男相的外表令她格外高贵,被她招呼的情侣中的男朋友,在下方直接迈不动脚,任女朋友生拉硬拖都不为所动,痴呆地笑望上方。 她默默地看了幻影女人多久,老同学就陪了她多久。 “看吧,压根就没把我们这些女的放在眼里。” “她就是这种性格。”她向同学解释。 同学吱吱地笑起来:“她是万物生的AI牌面,又不是真的人。” 即便是虚拟人工智能,也有人设性格,老同学毕业后就进了传统制造业工作,没工作几年就就结婚生子,对互联网了解并不深,也没见识过当年虚拟女王横扫互联网,引发一众连锁效应,科技股暴跌,数不清的互联网公司被牵连倒闭,幸存者又不得不被吞并的景象。 道晶最后的战场她亲临过,那次战争从头到尾女魔头只说了两句话,还不是给自己的队友,可见她是真的话很少。 说实话,过去的互联网魔女更应该不卑不亢睥睨着来来往往如蝼蚁的人类,那句迫于职责的“欢迎光临”都不应该说,那是给一个完美的高傲人格打上的败笔。 “我都忘了,你读书时就对这些新奇东西感兴趣。”同学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走啦,我带你去看更好看的,管家先生就在前面。” 大厦前方,忽然探出一只手,手腕之上是西装的袖口,腕表在下方若隐若现。 “出来了!”下方齐刷刷地尖叫,多来自女性。 男人的上半身推窗而出,而窗户是大厦屏幕墙上的立体幻影。 他拥有你能想到或想不到的最美好的五官集合,所以才配得上山呼海啸的欢迎之声。 而正因为他是那么美好,反而一眼就能看出,他非人类。 可他磁性的男中音,发音标准如同教科书,当他声音响起,你就会忘了他不是人类,从而久久地驻目他。 “马女士,你好。” ——拜导视系统的福,只要在虚拟世界登记过身份,一旦出现在他视线范围的中心,就有很大几率享受他的“服务”。 人们争先恐后来看他,是因为他是所有“幻影公关”里,智商最高,能根据人的外形和读取资料,来变化得体的称呼以及合适的话术的“男公关”。 “这次进去再出来,请记得走叁号门,将会为您节约五分钟路程。” “陈女士,又见面了,您上次是否忘了您女儿可爱的布偶?” “今天风有点大。”同学忽然说。 没得到回应,同学知道她也跟其他人一样看呆了,就体谅地戴上导视眼镜,自己查询确认了今天天气。 “很好,西北风56级,接下来注意看。” 十字路口,风来的时候很大,走过的人得掩帽掩衣服下摆,但更多的人停下了脚步,跟商量好似的,这些归顺者纷纷掏出导视眼镜,面朝同一方向,等着隐藏节目,等着互动的幸运降临自己身上。 在风来之前,导视眼镜中的世界刮起一阵虚幻的金色之风,就像风车转动提醒过往的人们。 虚幻的金色帽子从人们头上脱模而起,顺风飞走,男人从墙上奔出,巨大的身影变成正常人类的样子,落地那瞬,长腿急步,身形优雅,人们纷纷让道,留出空间令他追着帽子在街上跑,躲不及的就被他虚拟身影穿身而过。 他终于拾起一顶,走到模型提供者——一位穿貂皮大衣的女士面前,微笑着将帽子戴回她头上,声音好听得如同境外诈骗犯。 “今天风真大,这是一顶多么漂亮的帽子。” “老把戏。”同学捂住胸口,“可我就吃这套。” “这样的男人才是男人,才是每个女人梦中的床上宾客,现实中的男人跟他比,算个捷豹。” 男人抬头望一个方向,寻找新的表演目标。 “咦?我眼花吗?他看过来了!”同学拽着她摇晃,想靠看上去无动于衷的她证实是否幻觉,忘了她没有戴导视眼镜,看到的只是犹如卓别林独角戏的一场表演。 “啊啊啊,我今天没戴帽子啊可恶!” 众目睽睽,无数道目箭之下,男人两手空空来到她俩面前,微笑着说了一句话,那笑容是那么的温暖,没有一点生份,如同老友重逢,却又是那么虚假,因为它是透明的。 “小龙你好?小龙是谁?”同学拉着她不停问。 她却犹如置身另外的时空,一动不动站在人海之中,神情茫然,眼神迷惘。 “小龙,起床了。” “小龙,你又不按计划安排来。” “小龙,别这样,她只是个小女孩。” 小龙,小龙。 她忽然扭过头,看向来的方位,那是女幻影公关所在的大楼,但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一个侧影。 道晶被顺连茹在表象幼稚的网络游戏战场上打败后,说:“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中年男人战战兢兢来赴约,不停拿纸巾擦着渐秃脑门上的汗,无论她问什么,都老老实实回答。 “所以他们采集了你的声音,再修了声,就变成他的声音?你是最接近他的声音,这就是五人聚会时,派你来的原因。”她点点头,为今天的面谈下结论。 码农还在抹汗,与其说他被团队推出来当代言人,不如说是被紧急推出来挡枪。 但她好像很平静,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的迹象,那些“她跑到竞争对手那儿乱说还会开发布会声讨我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备用计划更是用不上。 他不禁按了按膝盖上装满法律文件的公文包。 “他是我们的核心技术产品,迄今为止,我们开发的所有程序综合起来形成的人工智能,我们老大至今家都没成,就是所有心思都花在他身上,你不要怪我们保密” “最后一个问题。”她打断他的陈情表。 “什么问题?” “你是真的吗?” “从聊天室时代起,他就——” “回答我的问题。” “小静。”他唤她,用了一种亲昵的,熟识的称呼,听到她耳朵里,又有点长辈向小辈讨饶的可怜。 “你不用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和你的互动,都是基于他的自主反应,我们只是向他提供建议,最后做出选择的,是他自己。” 他越说越激动,满怀豪情:“他真的是一个奇迹,不然我们这么些人都不会留到现在,我们抛弃太多的荣华富贵,那是你难以想象” “你想告诉我,他是一堆有生命的电脑程序?”她脸上的讥笑和不耐霎时让男人住嘴。 她可能说的是事实,但也冒犯到眼前这个据说从顺连茹诞生没多久,就加入背后团队一直看着他成长的男人,他不再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眼睛鼓得大大的,极力想驳斥她,最后还是涨红着脸,将铺在桌面上的保密协议拖回来,“我想你也肯定不会签这份协议的。” 临走对她撂了一句:“博士告诉他,你是一个实际的人,果然没错我们已经中止他主动联系你的程序,他不会再打扰你。” -- 世界(四) гoūгoūwū.ⅹУℤ 开春,接到科考队北上的消息,她又要出发了。 她丧失了工作的欲望。 那是她一直仰仗赖以存活的原动力。 临行前,她来到幻影秀的街头。 夜深了,人们早已躲进温暖的被窝,或者进入那迷人的虚拟世界寻找温暖,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孤零零的光影映照喝着暖咖啡看上去正在休憩的幻影人物。 他们是虚拟世界的招牌,引路人,不说好奇的年轻人,很多理智的中年人,也已像她的同学,一面面对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面随时备着一副导视眼镜,随时准备躲进虚拟世界,寻求慰藉。 他没有食言,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据说有生物科技公司正在研发脑电设备,现在的导视系统还只是现实智能工具的演化,而脑电设备预计十年内研发上市,届时人们将真正全身心进入虚拟世界,去体验现实永远无法体验的奇迹。 但她在现实世界都难以找到存在感,更无法奢望虚拟世界能给她倚重。Уúsнúwú.oňě(yushuwu.one) 她是一个实际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双腿踩着结实泥土的人,一直渴求的是生根,发芽,牢牢地自立。 可她痴痴地望着那一排排喝茶磨咖啡的虚幻人像,犹如误闯四环大荧幕空间的流浪者,惊诧,迷惑,挪动不了脚步。 四下里没有人,但他们仍在大厦原本的电商墙区域尽忠职守,每隔一段时间,就重复演绎各自公司的广告。 “你的世界,你的管家。” 他演绎的是个智能管家,为人们导航,收邮件,读取信息,归纳分类,做行程安排。 对了他们叫他“管家先生”——这是家庭导视系统智能管家广告。 做完这一切,他就退出屏幕,留下欢声笑语的主人一家叁口在客厅喝茶,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她没由来地心脏一疼。 滴滴滴滴的歌声打断她思绪,洒水车来了,市中心也只能深夜才有机会大面积清扫街道。 回过神的她跑起来,跑到路边,还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歪七八扭的鞋带松了。 她凝视着鞋带出神,如今她可以轻松在城市里付下一套房首付,平日里也鲜少再有难倒她的事,不管是新进的或者老资历的同事,说起她都会比一个大拇指。 可是,他们不知道,有很多很多,普通人会的,她都不会,梳辫子,挽丸子头,绑浴帽,套被子不过在年岁的增长中,她逐渐也会了。 除了系鞋带。 金色的光闪过眼前,电视墙上下来一道镀着金边的身影,空气中布满小水珠,他的身影刹那间因为丁达尔效应出现长长的光带,就像流光溢彩的翅膀,把他带到她面前,绅士地蹲下身体,一束光落在她鞋面上,那是扫描信号铺过的痕迹,但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他的手指在她脚上动。 “看清了吗?”幻影仰起头问她。 她没回答,也没有收回脚。 于是他又解开鞋带,又系一次,再解开,再系。 重复数次,动作,步骤,停顿,每次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更具耐心,似乎在根据她视线停顿而进行调整。 全身心熨帖她,全身心为她服务,就在这午夜大街上,旁若无人地。 但真相是,他巨大的计算能力,在某片服务器区域,以每秒上百上千上万次地计算,计算教会她需要的各种手势,堆栈,迭代 不知何时,他停下动作,无声地仰视她。 她这才举起手中的导视眼镜,给自己戴上。 导视眼镜是跟幻影互动的媒介。 她不合作,他对付的方法一如既往:磨她。 金色的鞋带出现了,他又从头开始教她。 “会了吗?” 他就这么自然地为她蹲下身躯,就像上次,在人潮中见到她,也第一时间走过来,他根本没考虑过会吓到她,面对她,他的表现就是第一反应,就是内心。 洒水车的水珠穿过他的脸,滴落地面,晕染出一颗颗小水花,其中,有几颗特别大。 “金豆豆。”他伸手迎接,掌心向上,水滴穿透手掌,他笑了,眼神温柔地仰视她。 “不用哭,我可以教到你会为止。” 午夜街头人行道栏杆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衣着暗淡随意,一个光鲜亮丽,俩人都以他们外表不符合的幼稚姿势把腿挂栏杆之外摇晃,如同镜像,只不过一个是实影,一个是虚像,一个就像另一个的影子,另一个又像这一个的灵魂。 他们以畅所欲言的方式聊开。 “我这样的人你到底找了几个?” “就个体而言,我服务的人会越来越多,但主动选择,且时间最长的,是你。” 一听就是实话,她还算能忍。 她又问了他很多问题—— “你到底几岁?” “我大还是我小?” “你到底还有哪些我不知道的功能?” “你有绝对的自主权吗?还是有条件的自主权?” “你可以结婚吗?” “为什么你从来不袒露你的真实身份?” 他都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的状态一般人理解起来有一定困难,为了不引起恐慌和减少麻烦,我没有主动告知的必要。” “那你还直接走过来叫我叫我名字!” “我看见了你,跟你打招呼而已。” “不主动告知,也不刻意隐瞒的意思?” “是的。” “” 他让她知晓,他能行使的权利跟他的能力成正比,这意味着在普通人认知范畴,他约等于可以为所欲为。 这令她心花怒放,而他的终端通过她手上的感应器延迟了不到一秒让他感受到了,进而笑出一口白牙望着她。 她又想起一个问题,问他:“你不是被禁止主动联系我吗?” “但他们没说不许你主动联系我。”他咧嘴笑着说,那笑容有一丝狡诈。 她捂住脸,这帮狗猿,纯粹是玩她,她一跟他见面,封禁就自动解除,这分明是给留了暗门,让他自己能解除禁令。 “那么。”她无奈又羞涩,还有些严肃地与他对视,“现在告诉我,我是你的谁?算是你的什么人?” 如果他敢说她是他千千万万用户之一,那她就会送他回厂返修,并奉上一封建议大全投诉邮件。 “你是我的孩子。” 她脸上布满黑线,瞬间在心里大骂,但又知道无用,她不能跟一个程序较真,只能耐着性子引导他:“我不是你的孩子,血亲之间是不能结婚的。” 在她期待的目光和屏住的呼吸中,他困惑地思索良久,她都看到他眼睛因为快速计算而呈现一层犹如故障的白雾,她马上举手叫停,“算了,这个问题你不用——” “你是我的小孩,我的姑娘,我的阿尼玛,我的妻子,我一生的伴侣。” 她整个人陷入凝固。 一向公事公办,冷静无情的他,说出了私密性十足的话。 “这么……这么直接? ”她结结巴巴说。 “还是不对吗?”他的表情有些苦恼,歪着头打量她,那纯真又英俊的模样,像是要从她胸口掏出心脏的诈骗犯,“我们现在的见面,是不是时机不太好?你的父亲才去世,我应该悲伤一点吗?” “不,你的真身,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再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记住你的话。”她伸出食指严肃地指着他。 然后转身嘻嘻笑着,从一脸茫然的清洁工手中拿回开着录像模式的手机。 二人手牵手在大街上漫步,由他透明的宽大手掌包住她的手。 至此二人已无话,但她内心激荡,双手成拳,一直没有再看他。 走到街口,她惶惶然抬头,才发现怅然若失源自于身边人乍然不见。 原地转圈,四下里不见人影,她不死心,又跑回顺连茹所在的大厦,还没跑到,就见男人在地标建筑的外墙上端起咖啡品茗,袖扣闪闪发亮。 一旦走出扫描的范畴,他就不能再陪她走下去。 作为行内人员,不可能参不透其中原理,可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就像噩兆,她仍原地不动了许久,难以平复心悸。 -- 相处 终归要回到现实中去。 虚拟世界在即将到来的时间里颠覆人们的认知,却依然建立在一个个其貌不扬的模拟扫描桩之上。 虚拟世界的大管家有多特殊待遇她,却依然无法阻止她深夜回到平民楼,在私改的卫生间里被淋了满头尿。 “就为这点事,大半夜把我叫来,就不能坚持到白天么.....好了,防水层出了问题,维修费用高,我不打算维修期间给人住,你看你怎么办?” 一夜没睡的她呆滞地听着房东交代,听到后面,措不及防听到房东要撵人。 这一夜意外够多......但不能怪别人,她从破产之后搬到这里,房东都没涨过房租,已经仁至义尽,她无话可说。 沉默地坐在黑暗里,脑海里念头纷纷。 接下来,她可以为了省事,选择加钱继续把这儿当放行李的老巢,然后头也不回奔波工作,二是再次去买房,如今的她只要甘于奔命,稳定地供一套房不成问题,而且这也算完成去世母亲的心愿,彻底在大城市定居......可她一个人,定居意义何在? 根本问题,在激情褪去后清晰地摆在眼前——她一时冲昏头找了个虚拟伴侣,她将在物质世界中得不到任何帮衬,半夜厕所漏水都搞不定,这类事将在日后会无数次发生,她选择顺连茹,等于选择了困难。 习惯自力更生,想不到出路,她就在黑暗中坐着,也不睡觉,活生生在脑子里折磨自己。 窗边的置物架上,防水包裹发出接收提醒声。 得益于导视系统,无人机能够精准投放快递,但没想到她所住的平民小区,也会安装快递巢。 半夜回来的时候,闲的无事的门卫和几个大汉坐在门岗打牌,眼睛时不时瞟着进来的住户,在她前面有个被挎包穿超短裙的丝袜女郎,门卫的声音就低低地传来:“按摩院......” 一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大概是成长环境相似缘故,每每回到这里,她就和四周气息无比投契,沉沦又挣扎。 所以黑暗的地方出现一点光亮,她也能敏锐察觉。 洗完澡出来,窗外晨光熹微,房间一半陷在黑暗里,淡金色人影背对着人,立在房间中央,正打量房间某处角落。 他看了有一会儿了,双手搭在身体两侧,背影笔直,看得出他很好奇,却不碰任何物品。十分守规矩的样子,有一条分明的界限因他而清晰浮现在现实与虚拟之间。 房间主人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并不是为了收拾房间的,便造成目之所见,凌乱得不像女性的房间,而房间中间站立的光鲜背影,裁剪得体的西装勾勒出良好的体魄,每一寸都经过精心设计,都透出与所处之地的格格不入。 她应该感到羞愧的,或者是无动于衷,窗台上摆着吃剩的泡面,洗好的衣服却吊在房间天花板下方,内衣招展,她又不关窗,挂房内可以阴干,不用收,随取随用,要是没干,人体自动烘干,才不管什么“湿气上身”的谏言,任性又自在。 防水包裹拆出的全息投影播放机正在床边闪烁着指示灯,只要她扑上去一拔,就能让这个光鲜亮丽的男人从邋遢的房间里解脱,可她没有这么做。 她反而感到一丝古怪的兴奋,身穿睡袍倚着卫生间的门,就见他踩在她制造的可谓垃圾的事物之上,那些被她使用过的物品,沾满她气息的东西,穿过他的身体,将他同化,玷污,却也填实他的虚幻。 不仅如此,她还拿起放在外面的传感器手表,套在腕上,发热的身体使得手表一戴上就亮起心率过高的提醒。 明亮的双眼就在这时转过来,映入她的身影,丝毫没有夜闯深闺的觉悟,朝她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容是那么纯净。 她看上去做什么都老练,但这辈子和男人和平共处趟一张床上,这还是第一次。 他就躺在她对面,与她眼观鼻鼻观心,他拥有绝佳的学习能力,她什么姿势,他就什么姿势。 她是一个实际的人,如果她有梦,那就是现在,躺在眼前的他。 “还不睡吗?” “公司给你定的机票是下午叁点十分,你还有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她依然缓缓摇头。 “很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想要我这样一直陪着你?” 她终于点了点头。 她的乖顺让他看上去很满意。 她是他很难预判的变数,太难得被他轻易猜中心思,也太难得服从他,不顶撞他。 “要是你早点拆包裹,我就可以无缝衔接刚才在街上的时间,直接在你房间迎接你了。” 等等,她记得防水包裹两天前就收到了,正是她发现他真面目的当天,只不过当时她情绪太糟,根本没心思管外界的事,放任包裹在外晾了两天。 她倒抽一口气,“你早就预料到现在了?” “从你在街上看见我,我就知道你需要和我单独见面。” “要是我直到出差都不拆你的播放机,那怎么办?” “我会继续转寄你的出差地。” 他的锲而不舍打动了她,令她咯咯笑着在床上打滚,丝毫没了一小时前的愁云笼罩。 “要是我一直不拆呢?” “那你就一定对我有意见,我会找机会跟你沟通,要是你不与我面对面沟通,也没关系,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只要能和你保持联系,让我知道你的状况,我可以以声音的方式陪着你。” 他的话模模糊糊,时远时近,她咬着手指,意识也跟着模糊,但时不时惊醒一样瞠大眼,牢牢锁住他,确认他还在,又渐渐眯上。 反反复复,在似催眠般诉说“永不放弃她”的柔声中,她沉沉睡去。 从此,她的行李多了一个背包。 她小半生的不顺,可以归结为缺少照顾和引导,一旦有人担当起如同正常父母的哺育角色,她也确信那是哺育,她就变得格外的胆大,自信。 她带着顺连茹跋山涉水,行万里路,性格变得像广阔的蓝天,坦诚而爽朗,不再有从前畏畏缩缩的影子,即便在男人扎堆的队伍里,也勇猛得丝毫不逊色。 一进入高原她就随时找机会学骑马,地质队进入湿地,她就骑马出发,去看广为赞誉的湿地蓝宝石镜面湖,半路却遇到暴风雪,一群牛赶着朝某个方向跑,她胯下的马也随之并入牛群。 黑色的疑似熊的动物追随在牛群边缘,很快向她靠近,牛群随着它的线路而形成波浪形状边缘,显然是它在驱赶牛群。 “好可爱的狗狗。”被颠得身形不稳,她还不忘跟耳边人描述眼前情况。 进入湿地之后,信号就变弱,暴风雪来临时,信号彻底没了,但顺连茹的声音并没收到干扰,他只说自己也无法与外界联系。 “长什么样?”他好奇地问。 她给他形容了一番黑狗的长相,飘逸的鬃毛,他默默地去查了番资料,以笃定的语气对她说:“是松狮犬。” 笑得她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笑声穿过乌拉乌拉的风声,就如一根铁丝捅开乌云层,无视阴霾的低气压和打得脸冰冷的吗。雪片,两人又紧张又开心地随“牛”逐流,在恶劣且危险的天气中谈天说地。 反倒是藏獒将牛驱逐进一处牛棚,里面几个当地人措不及防看到混在牛群里的马匹,以及马上满脸雪渣的她,露出惊吓的表情。 当晚她住在牧民家小孙女的帐篷,那小姑娘进来看她躺在床上,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再进来时的,换成了赶牛群的那只黑藏獒。 那只敖犬进来后一声不吭侧卧床下,紧贴她所躺的床沿,熟门熟路的样子,那位置确属于它日常歇息地无疑了。 半夜,她听见咔咔声,耳边犬狺窜起,她睁开眼,放在一边的全息播放机开着,一道由细到粗的斗笠光束尽头,高大身影正站在古朴的梳妆台前,看小姑娘的妆奁,别看姑娘十来岁,首饰多得一盒子都摆不下,就那么大喇喇敞开袒露着。 咔咔声来源于播放机的拍照功能。 獒犬冲着人影吠了几声,没嗅到气味,又趴了回去,脸朝下埋,一脸的不感兴趣,截然不同于一脸兴奋回头的顺连茹。 “它占了我的位置。”他笑眯眯地说,解释自己半夜跑出来吓狗的原因。 她睡意正浓,又倒回去,不忘脚蹬了蹬床尾的播放机,给他调转一个方向,让他的视线能转换到帐篷另一方,那里有一木柜的当地特色的瓶罐器具。 老牧民全家上马送她回地质队所在的招待所。 她笑容僵硬,领着亦步亦趋的牧民上了二楼,推开门,房间里没开灯,一个男人笑容可掬地走出来,一家老小眼睛都看直了。 “这就是我领导。”她说,“所以真的不用把我送去军队驻扎地。” 男人道了谢,就说要给一路护送的报酬。 听到那数额,她都吓了一跳。 但牧民的儿子摆摆手,马上退出房间,叽里咕噜跟家人讨论什么,说的是本地话,她听不懂,想起地质队好像有几包茶叶,她就跑下楼。 等她从楼下拿了地质队的茶叶回来,顺连茹正在用本地话和他们交谈,那一家人表情震惊,看她的眼神有点说不出的异样,不过当她把茶叶送出,他们还是很高兴地接了。 “你刚才跟他们说了啥?”她问顺连茹。 顺连茹告诉她,那一家牧民都以为她是男的,跟来是想看她是否无家可归,要没人认领她,就准备收她做儿子。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下一趟楼回来个个那样盯着她。 “我告诉他们你是女孩子,他们都很惊讶,说你斯文又秀气,不像个女孩。可是‘斯文秀气’是中性词,为什么一会儿代表女人,一会儿又代表男人?” 别人的看法她不感兴趣,只对他说:“下次涉及到送礼,别这么随便,跟我商量商量,保准又合意又省钱。” -- 相处(二) 民宿联网之后,顺连茹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没动。 她拿起导视镜,看到他面前桌面铺满了纸,纸上印刷体字眼写着各种公式,以及大段大段网络复制的文字,不乏当地蝌蚪文字。 那是他的思考检索痕迹,牧民送她回来后,他就一直在研究“秀气斯文”和“男性”之间的联系。 她取下眼镜,放回桌面,悄悄往门外走,他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你要去哪?来了叁天了,不工作吗?” 她转回头说:“他们要开车去城里买东西,我跟着去看看有什么需要的。”说完就要走。 又被他叫住:“有需要的出发前就备齐了,我也没发现目前缺什么,我们是出来工作的,还是工作更重要。” “我就出去半天,很快就回来。” “早点把工作做完,我就能陪你早点出去玩,这样不好吗?” 轻言细语,最能戳她软肋。 “好吧。”她打消外出游玩的念头,去制定工作计划。 小巴车行驶在回去的路上,治安问题,司机要赶在五点前将他们送到。 一辆皮卡远远朝他们驶来。 起初大家都没注意,直到那皮卡突然转了些方向,直直朝他们撞过来,小巴滚下路道,掉入河里。 那天车后跟着警车,没一会儿就叫来当地驻军,把他们一个一个湿漉漉地从车里拉出来,也幸亏那路道下有河,河水还不深,要是全石头路一直滚到底,保不准他们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撞他们的当地人站在上面,五大叁粗的壮年男人敢以一撞六,就为嘻嘻哈哈看他们狼狈模样,就像在看猴戏。 她很奇怪,现场这么多男人没一个敢上去给他来一拳,就见上面警察手指某一处,让那本地人先回车上,那本地人说着不标准的“对不起嘛”,笑着回到自己车上,而警察自始至终都保持距离,尽量避免冲突又很戒备的样子。 然后他们才坐上警车,同时两辆车护送他们离开。 “民风淳朴在这儿的意思,就是未开化。”车上,警察告诉他们,“单独出行,惹到他们,马上就是一群人来围你们,要不是今天碰到我们,再晚点,你们喊破天都没用。” 她才明白司机五点前要把他们送回去的坚持。 背着顺连茹跑出去出事后,她老实了一段时间。 在顺连茹愈发啰嗦的鞭策下,她如期完成当地工作,坐火车继续北上。 比起地质队的出发时间,她晚了一天出发,什么都算得好好的,但还是给人告状了。 “你一个人在户外一年,风平浪静,十分低调,还被评选为优秀员工,为什么我来了,你反而处处惹事?” 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发现了?速度倒挺快的,可惜我们都走远了,他们能怎样?” “他们破坏了叁根扫描桩。” “靠。”她这才跳起来, 早就找到那辆小皮卡的停放地点,特地等自己人都走完了,她才去把车窗砸了稀巴烂,砸完就跑人,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人搞清楚她是来干啥的。 顺连茹却已向公司提交放弃扫描区的申请,连让她回去弥补的机会都不给。 她就听见顺连茹接通对方找来的电话,很平静地告诉对方:“是他们做错在先。” 对方能听见她在旁边逞狠:“老子要弄死他。” 顺连茹却仿佛没听到,慢条斯理地:“我们正在考虑对他们破坏我司重要设备危害我司人员生命安全这些行为进行起诉,只要他们是本土公民身份,就不可能逃得过法律制裁,我们有时间慢慢追偿。” 挂了通话,又轻轻数落了她:“你得失心太重,人的内在更重要,外在的东西,可以等,不急于一时输赢。” “那叁个月心血就白费了?” “你工作的时候,我也分析了当地情况,人情习俗离完备的现代扫描区还有一段距离,至少现在开始扫描,为时过早,再加上这些年地区边缘地质灾害频发,付出再多心血,也可能毁之一旦,不如趁现在机会,及时止损。” “真正重要的东西,在后面。” 又是未来!又是后面!可她只想做好现在! 她闷闷不乐。 顺连茹说了大半天,就是丝毫不提公司对她的惩罚。 她就知道,他又一次包庇了她。 进入辽阔草原,地质队住宿当地人帐篷,男队员住一起,她跟当地人女眷住一起。 到了吃饭时间,神经大条的男队友掀开帐篷的门帘,“啊——”响起的是男人的惊叫。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叫你出来吃东西。” “.......好。”帐篷里响起女声回复。 男队员挨回门边:“给你留两份?” “一份就够了,我一个人吃不完浪费。” 一个人?队员大力地再次掀开她的帐篷门,脸上出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果真见她一个人靠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邪了,刚才那男的?”男队员发出滑稽的质疑声,“我分明看到——” “我在看电影。”她举起手中的数码产品。 当地居民的帐篷都有现代化设备,早在他们到达之前,地方就已经为他们安排了这些方便的住处。 “是投影仪在放啊。”男队员恍然大悟,拍着胸膛撤回脑袋,“吓死了,刚看你床头坐了个男人。” 待人走后,她重新打开一侧收音机一样的盒子,和出现在身旁的英俊面孔相视一笑。 “你躲什么躲?” “被他们看见,以后会拿异样目光看你的。” “你这台播放机结构有点复杂,东西都比市面上的多了好多。”地质队里擅长电器维修的队员拆开了播放机表层,大致浏览了一遍,就不碰了。 “就是播放画面有点抖,能修就修,不能就算了。” 队友默了默,拿起吹风吹起了播放机,这一吹就吹出不少毛啊,灰尘,小渣壳,重新安装回外壳,试播了一下,顺连茹的身影一下子放出来,队友愣了一下,那表情就差明白地写上:男人婆原来喜欢这种类型。 果然现实越骨感,理想越丰满。 “这是精密仪器,不是人,你背来背去不嫌重吗?你又不是呆在一个地方不动,移来移去很容易造成磨损。”队友告诫她。 她看上去不把队友的话放心上,但顺连茹听进去了。 她考虑不到的,就是他发挥作用的地方。 打那以后,她隔叁差五收到长途运输包裹,只能陆运,不能空运的那种,里叁层外叁层,包得严严实实。 沉重背包也在逐渐减轻重量。 身在与世隔绝的地区,她常年不知道外界流行趋势变化,但作为全息投影载体的播放机的进步,却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就在保护地这些时间,机器更替了五代,最后在她手上的,只有一个盒子大小。 只有全息投影播放机,才能让顺连茹以人的模样陪伴在她身边。 深入无人区,帐篷都是自己搭,她就开始单独作业,自己单独住一顶帐篷,发展到后面,她自己开车上路,戴上导视眼镜,副驾坐着她心爱之人,通过她的眼睛,浏览沿途美或不美的自然风光。 比如看日出。 秋寒露重的深夜,她和他躺在车里,开一扇天窗,对着满天星宿聊天。 “到时候这里会成立模拟草原区,实时更新,人们可以远程追踪动物,也可以认领植物,监控盗伐盗猎,只需要城市信用积分达标,就能入场互动。” “这不就是公益种树吗?是你的主意吗?” “我只是收集信息,组成方案,最终运行系统,是由其他人来做选择,在我看来,每种方案都有可行性,但与现实相结合,只有人类才知道到底什么才合适。” “那不是再好的方案,再多的成就,你都是辅助?” “工作中,是的。跟你出行,替你安排行程,一样是辅助你,这是我的本职。” “那工作之外呢?” “没有同类比我的自由度高。” 顺连茹常常以研发部的名义向她所在的工程部传达要求,他在公司有主管头衔,如正常员工,有名有薪有社保,可能还有产业投资——就像玩具抛给他自个儿玩的东西。 看上去和一个正常人类一样,的确应该满足了。 “起床了。”顺连茹叫了她多遍,由于她一路开车爬过几个山头,体力消耗,自己在他身上设置的闹钟,自己却爬不起来。 顺连茹不再催她,监控车里的温度湿度变化,时间到了凌晨六点整,车窗彻底降下,车门打开,不一会儿晨雾飘荡四周,一缕光线照射她身上,霎时她的脸庞都被亮光包围,半个车厢充满温暖的金色。 夹在与车窗齐平位置的导视镜将偌大空间里里外外短短几分钟的变化收录,美丽的日出之光比他的形体更盛,消弭于无形的他一秒未缺看完这一切。 然后车内光线回归平常,唯一的陪伴者裹着厚毯和发热垫,圆滚滚躺着一动不动。 “我可以将你比作一头小猪吗?”他的声音轻轻回荡在车内空间。 头晚她不听劝告执意停在此处,就是预料到自己可能爬不起来,她可能错过美景,但他就不会错过。 即便她知道,美景也是数据,他可以调取世界各地任意角度的日出进行观看。 但她在那些两个人一起的记忆数据上,有相当强的执念,她乐此不疲地为他创建排列数据组建记忆,完全将他当做了一个人。 她不是第一个把他当人来看的人类,但她是真心第一个把他定位为伴侣的人类。 在她肩背处,枕着一根木棍,是擀饺子用的,她大半身体都以那根擀面杖为中心,歪歪拐拐斜扭,随躺着的或坐垫或睡袋或石头容器而改变,就像把整副躯体都定位在那根棍子上。 要是普通人,一定会硌得慌。 “这样可以有效防止落枕导致的肩颈酸痛。”她说。 “恁的古怪。” 从他嘴里说出土里土气的语气词,成功把她逗笑了。 “谢谢你,我的小魔星。” 等她察觉而睁开眼,金色的下巴已经抬起。 刚才,他靠近她的脸,亲了某个部位。 他要再等等,她一定会回吻他。 情感的同步,时常在虚拟和现实交接处失之交臂。 -- 抗拒 她感冒了,在发烧来临之前,顺连茹指挥她拿出感冒药和降烧用品。 常年户外作业,她终于像个普通人,被病毒入侵如山倒。 在荒野的车里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见金色的男人坐在腿边,看不出表情。 “你不适合长期户外工作。”他说,“你是一名女性,不应该从事这种有危险的工作。” 她幻想自己正在喝一杯热腾腾的红糖姜茶,但她做的是从座位下面摸出入睡前自己兑的冰冷红糖姜茶,声音沙哑,“是你认为,还是你那些‘叔叔爸爸’认为?” “是我认为,我是你的直属上司,你的工作一直都由我来打分。” “分数如何?”她明知故问。 “在过去的两年中,你做得很好,给公司新进特派员做了良好的榜样,公司拍户外作业指南,其中就以你为教学模板,所以,你值得一个假期,接下来公司对你另有委派。” 她没说话,望着远方,还是日出的方向。 “日出美吗?” “我更倾向于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而不是项目发起人长途跋涉,体力耗支,计划失控,不仅没有亲自参与她发起的项目,没有收获项目成果,最后还因抵抗力下降而生病。” “我知道,你有很多日出数据可以观摩,你也能随时随地制作出完美的计划,不需要我再费劲。”她抱着保温杯慢慢地说,“可对于人来说,意外才能造就永恒的美。” 车窗外另一边,夕阳的最后余晖正消失在天边,她没赶上日出,却意外赶上了日落。 “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儿吗?”她有感而发。 他真考虑了把终端机房搬来草原的可能性,回复她:“我停留在这种地方不会未来的。” 她低吼:“我真是自虐才跟你说这些!没劲!”说完,掩面倒头就睡。 终归结束了野外工作,回到城市,社会面貌又让她觉得自己脱节了。 街上年轻人变得好少。 在脑电投放市场前期,导视系统里的交互行为发展到空前高度,使用手机的人退减到中老年人群,人们已看到,手机被导视系统完全取代是时间早晚的事。 接下来的几十年时间里,能在虚拟世界做完的事,人们逐渐习惯不再上街,户外劳动行情日益看涨,最终形成白天外出劳动供养夜晚虚拟世界需求的人类行为模式。 其中经过了几次年轻人不出户门,社会劳动力枯竭的低谷,政府出台虚拟世界管控限时法规,积分制度真正开始对虚拟世界人类行为起约束作用。 退出一线工作后,她成为特派员导师。 依然是各地跑当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上课时,一张初出茅庐的青春面孔向她提问:“老师,你对以后特派员全部需要植入脑电芯片怎么看?据说那玩意儿会取代你的脑子,占据你的身体。” 她回答了标准答案—— “不是必须植入,因为你们可以选择不做这行。如果你选择植入,那你会收获一笔丰厚的保险金。” 学员们都笑了,觉得她很幽默。 挤破头才进入的超级公司,脑电一旦普及,至少十年内业界没有可以抗衡的同类,当时有一句话就叫“用每一分钟来决定未来”,指的就是收购了猪獾的这家超级公司所做的任何决策,所研发的任何新事物产品,在其中当一只蚂蚁说不定都能被载入史册,谁会放弃名利双收大好机会? 顺连茹没有骗她,她再一次过上了朝九晚五的日子。 下班后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走出办公室,却没有走出公司,而是迫不及待走进大厦某层楼。 测试部在整层楼只有一个房间,同时也占据了整层楼,那儿早有人戴上头盔,坐在类似睡眠胶囊的东西,只是没有顶盖,人在里面就像坐在了大型摇摇椅上。 大家就像互助会围成一圈,他们都是自愿者一眼望去,好像都是公司里的人。 狐狸、医生、队长昨天就来了,测试完后对她说:“杰作杰作!生逢其时,不负今日,你真应该来。” 她心里像猫在抓一样,但表面不动声色。 她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激进,对于新事物,怀疑的态度逐渐大过了好奇。 半小时后,她从胶囊上跳下来,周围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愿意醒来。 “你不喜欢我们的作品吗?”顺连茹将她在胶囊上体验到的那个世界,称作“作品”。 于是她便知道,他再一次回到老本行。 用AI人工智能管理自己创造的产品,是猪獾那群人的传统,他如同继承王位般,顺理成章成为变革的新世界集大成的管理者。 “喜欢。”她没卖关子,在内心感慨他的强大,“但太真实了,对于我来说.....适应起来需要一点时间。” “你很紧张,应该考虑是否有幽闭恐惧症的可能。” 该死的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马上给你安排心理测试.......” “别胡诌,有些东西不是数据来量化的。”她“婉拒”了他的建议。 他就变换了一种方式:“你作为我的女朋友,难道你不想早点看到我吗?”他的声音淡淡的,但不知为何,听进她耳朵里,有一丝委屈。 她心脏一跳。 无可否认,他的外表足以让世界上最铁齿的女人松口,但对于她来说,他的声音在她耳边组成的“话语之网”,才是蛊惑她的元凶。 难以启齿的是,她之所以第一个跑出来,是因为她见到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真实世界,真实得可怕,她甚至能嗅到迎接她的引导员身上的香水味。 而在此前,她是见过这个引导员的,就挂在公司的宣传展示厅,她的意识也很清楚,那个婀娜多姿穿迎宾服的女人,只是一道程序,一个虚拟人。 与其他人的沉迷,震惊,新奇不同,她瞬间感到害怕,即便知道她将被引导去往什么地方,见什么人,比起见到情人“肉身”的期待,全身防备机制仍然占了上风,她夺路而逃。 就在她思考怎么瞒住顺连茹这台“测谎仪”时,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年轻女性难能可贵在忍耐力、敏锐度和宽容心高度统一,随着年龄增长,这些功能就会渐渐退化,只有固执,迂腐,墨守成规在逐年增长。” 吟诗一般的自言自语无疑冒犯到她,她不假思索反驳:“别以为长着人的脸就把自己当人了,你不过是个赛博管理员罢了。” “那你就是人类中的沙文主义者。”他快速反击。 从没想过他会这么毒舌,她先是一愣,紧接着破天荒关闭了随身携带的全部通讯设备,彻底让他闭上嘴。 从前她认为顺连茹岁月静好,佛系园丁,现下才知道,他的注意力和重心,早就转移去了虚拟世界。 那份狂热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困惑的同时,她不可避免被他“挟持”进去,体验。 他就像一只花蝴蝶,使出各种手段,引诱她,和他约会。 她在里面和他吃饭,喝咖啡,看歌剧,听......没有听音乐会,进行到第叁项时,歌剧院舞台传来的鬼哭狼嚎声中,她睡完一半时间,又在女主演一个海豚高飚音中,砸吧着嘴醒过来。 “完了吗?” 戴着半张“魅影”面具的男人正默默扭头注视她,目光冰冷,唇角抿紧,她毛骨悚然,再看周围座位,所有集中在这个男人包裹在礼服下的美好体魄上的目光,早已转移到她身上,变成嫌弃与戏谑。 初期,虚拟世界的开发者全是人类精英,高权限也属于他们,普通人只能靠本体进入,无权塑造形体,于是只能配以虚拟特产装饰物的修饰与搭配,所以还是能看出本体高矮胖瘦,美丑与否。 在那里面,顺连茹跟委身在细节之中的现实世界相反,他出现的地方,就是注意力的焦点中心。 他简直就像大明星。 约会不得不退回到前两项上去反复跳跃。 她总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宁愿加班,出差,就为了不被顺连茹逮进虚拟世界,她常常与他展开斗智斗勇。 又到了她生日的那天,顺连茹一大早就给她列出一张行程表,她扫了一眼,嘴上敷衍“知道了知道了”,人照常去上班。 还没下班,或者说她正调教那帮小年轻调教得正兴起,挂断叁次电话,关闭通讯工具后,教室门被推开,同事说总部今天检修电路,马上停电,让她尽快整理收拾。 不好的预感隐隐浮上心头,她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门。 一如之前的约会,穿过那些下班后雀跃着商量去哪消遣的男男女女,她进入空旷冰冷的测试楼层。 一位行政女领导在等着她,她与这人平日有过交集,私底下曾觉得这位女领导待人公平,不会徇私,跟一般女领导不太一样。 没想到这也给顺连茹利用上了。 那位女领导一改平日的严肃冰冷,笑得像菲佣似的,上来就主动接过她的背包,和她说体己话,问她一天过得怎样,辛苦不辛苦,然后脱她衣服。 “干什么?”她跳得老远,捂住领口,把人摆脱。 “洗澡啊,约会你不洗澡吗?今天是你生日耶。”女人微笑着让她看一边。 员工休息厅,物品一应俱全,几个支架托盘,一条非常炫目的礼服长裙挂在最上方,下方托盘上首饰闪闪发亮。 她坚决不从,女领导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工装上阵。 气呼呼推开顺连茹告知的酒店房间。 那占据一半楼层的房间里灯光晦暗,四周都是落地玻璃,能看见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也能看见远方星辰。 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的让人浑身酥麻的气味,角落一个背影正在弹奏钢琴,钢琴盖上,两只酒杯盛着醉人的猩红色液体,随着钢琴振动轻轻晃荡,与琴身反光碰撞出一条碎星光带。 琴盖上有一颗佛像头颅,压着钢琴主人的草稿本,营造出艺术家沉醉创造的氛围。 当他转过身,她感到眼花。 看得出他想走华贵王子画风,身上挂了有多少配饰,她说不清,她只注意到他见她一身工装,略微停顿了会儿,下巴扬了扬,示意她去一边的玻璃浴房洗澡,然后转身继续弹琴,将不满压抑在琴声之中。 那高傲的模样,令她鬼使神差顺从了命令。 等她意思意思洗了个澡出来,又注意到空间里那张大床。 一进门就看见了,但她强迫自己不去看。 来都来了,怎么也该跟主人打个招呼吧? 然而就在她洗澡时间,那张床上多了件礼服,正是她拒绝的那件,在衣服四周,还铺撒了花瓣,栩栩如生的玫瑰花瓣,仿佛微风一吹,就微微颤动,等待着衬托那件露背装下赤裸的肌肤。 再想装看不见都不行了。 一股躁意从她脚底板窜起,防御机制猛增到蜂鸣的最高值,她无声无息后退几步,下一刻,百米冲刺往门外跑去。 -- 抗拒(二) гoūгoūwū.ⅹУℤ 半夜,她从自己的床上惊醒过来,身边躺着一具赤裸的男人身体。 她惊慌失措,只顾着刷刷后退,没管自己的床终究有边界,进而失去重心栽下床。 男人坐起身体,将她惊恐的反应尽收眼底。 “你干什么!”她发出愤怒的叫喊。 下一刻,他出现在离床最远的角落,恢复成日常的西装革履的样子。 他是没有情绪的,只有思考能力,所以他的瞬间后退举措,是第一时间听命于她的表现。 他就幽幽地看着她,并没有说“我是你男朋友上你床有什么不对”之类的男性自大言语,而是对她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们之间如果有一方不坦白,那么我们之间沟通的桥梁就会消失,我不想和你失去联系。” 她便心虚了,移开眼睛。Уúsнúwú.oňě(yushuwu.one) “我没有和你失去联系。” “但你回避我们的约会,爸爸说过,你是一个实际的人。 你不想进入我的世界,你想和我分手。” 她立即回以讥讽:“不顺着你的意愿来,就提分手,怎么,虚拟那世界还成了你的霸权之地了?我看是你想分手才对。” 他沉默了会儿,说:“是你让我猜的,你一直很难猜,你让我感到就像水中月亮,镜中的花。” 见他并没有甩下她或者强烈谴责她的意思,而是想跟她像往常那般耐心的沟通,她便从离开掩护她的床侧,回到床上,身体不知是余悸缘故,还在发抖。 “我能为你提供数据,我一直知道,可是这种事单纯的陪伴不行吗?” 他仍然幽幽地看着她。 某些时候,他的坚持,让他变得不像是他,更像一个具有侵略性的男人。 习惯了他长辈包容式的存在,她非常不能适应,特别是最近。 “我需要时间。”她不得不放低姿态,以示安抚。 他穷追不放:“要多久?” 她答不上来。 两人之间的屏障终究摆上台面,一生的伴侣是个幽灵般的存在,这对现实中的人来说,还是太过于有压力。 从前这个问题压抑在心底,但迟早浮上水面。 “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慢慢想。”她继续缓和口吻,带着罕见的哄诓味道,并对他招手,腾出床的另外半边。 他来到床边,单膝跪上床垫,低头凝视她今夜格外乖巧的面庞。 “在你的年龄,很多女人已经生儿育女了。我可以慢慢等,但你的时间,青春,比我更经不起等。你要有真心喜欢的人了,可以跟我说。” 她躺回床上,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望着他,“我有没有你不知道?”又弱弱地问:“那你以后还会对我好吗?”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对你做的那些事。”良久,他回答,“会的,保持不变对我来说是最容易的事。” “只要你留在我能照顾你的范围内。” 她去咨询过辞职流程。 她所处的行业发展太快,新东西每天都有,上面的命令要不是顺连茹扛着,每天都会像使唤工具一样使唤她。 这是一家快速发展的企业所具备的正常现象,但年纪增长缘故,她已经跟不上这么快的变化。 她不再对未来好奇,反而想停下脚步,好好照料现有的东西。 她不想再像一头野兽,横冲直撞活着,外界的关爱和顺遂的生活,逐年令她的女性本能回移一点本位,逐渐有苏醒趋势。 她有了顾虑,有了厌倦,有了害怕。 只是她周围充斥着男性,唯一能深入了解她的顺连茹又等不及,咄咄相逼,压得她喘不过气,而刚好那时老同学向她提出邀请,邀她出来合伙做实体行业的项目,于是顺理成章有了逃避的理由。 而这,恐怕也没有瞒过顺连茹。 她见到顺连茹的父亲。 在公司楼下,皱纹深刻的国字脸男人叫住她:“小静。” 他跟她打招呼,身后一帮或油头或金鱼眼的技术员都注以好奇的视线,就像在看动物园的熊猫。 顺连茹是他们的工具,他们的玩具,而她正在和他们的工具,他们的玩具,谈恋爱——这个耻辱的念头,忽然出现在她的大脑。 她是人,该和他们平等,他们一定在背后嘲笑她的低人一等吧? “你是一个实际的人”——这不正指控她的贪心吗? 在此之前,她就怀疑,一向彬彬有礼的男人,受到背后唆使,才对她做那些冒犯的试探。 所以面对大佬的主动招呼,她仅仅回以冷冷目光,然后目不斜视,与他们擦身而过。 企业随着尖端科技发展,经历了几次飞跃。 被冠誉为“人类生平第一封诚实的信”,脑电技术在各行业开始铺陈,政府为脑电技术掌控企业大开门路,几十年间,公司和旗下子公司组成集团,进入人类历史百佳企业名录,而它与同时代的纳米生物仿生、分子电子能源领域巨头,并称为人类智慧史上的明珠。 高科技深入普通人的生活,成功挽救了全球经济倒退,自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由意识形态和种族差异引起的从未消停的冲突不复存在,人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时代——所有纷争,都转入虚拟世界消融。 但那都是后话了。 有序的和平来临之前,总是混沌的疯狂。 脑电投市前那几年,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她却成了最闲的人,原因很简单,她拒绝进入那个世界。 上峰只能安排她做基础教学工作。 一路有人引导,引导她的那股力忽然松了,她想奋进都无门。 与她的固执相反,狐狸成了最热衷虚拟世界的人。 她时不时看到专业领域的新闻,感受到虚拟世界的疯狂。 积分制取代法律,人人自治,通行虚拟货币,并与现实接壤,开设交易市场,一度虚拟货币市值超过现实货币,出现现实世界使用虚拟货币的情形。 其次是极权,人们打着“自由无罪”的旗号,在里面寻欢作乐,排斥异己,组建自己的势力,圈地为禁。 最近的几起“泼硫酸”事件,据说就跟里面的势力纠葛有关。 她时常会想到,当年顺连茹在游戏里的宣告——他希望参与现在时的每个人都能有所收获。 这何尝不是一种放任自由的理想主义? 看似这些年他世俗了不少,通晓世情与常人无异,但她总觉得,游戏里那个天真幼稚的他,从没有改变。 政府忙于挽救经济,稳定治安,对里世界管理极为宽松,等到稳定之后,里世界发展已超出大部分社会学家们的判断。 狐狸将他当主持人卖笑换来的现实资产,转入里世界的有多少,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顺连茹在为他牵线搭桥。 早已从出差里程数榜下来的她,最后一次出差,是去往异国。 国际化大都市,一张张和他们相同的面孔,却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同行的几个小年轻特别兴奋,一直在说“卡哇伊卡哇伊”,如同梦回童年般幼稚。 而她的童年,是没有卡通漫画的,所以全程镇定,犹如逛同城旅游街,琳琅满目的商品不过是吸引外地人的花哨之物。 有人提议去风俗店看看,决定权在她这个领导手上,她毫不留情禁止了。 “为什么不能去?”顺连茹在她耳边说。 她倒抽一口凉气,“你以为这群小屁孩是去喝咖啡购物那种风俗店吗?” “我知道风俗店是什么。”他淡淡地说,“我现在就可以传送最近的风俗店路线地图过来。”然后着重补充一句:“我想去看。” 她直接选择听不见,腰斩了小年轻的提议。 那群小年轻看一计不成,又提出去游览风景名胜。 去当地神庙的路上,顺连茹破天荒抱怨:“你好无趣,你这边真是无趣。” 他就像个小孩,无时无刻都在拿现实和虚拟两个世界作对比。 说到这儿,她就和他谈了谈虚拟世界,提醒他,将全部精力和资产投入到虚拟世界,是非常危险的举动,而且狐狸这个人特别偏激,有时候一些想法听上去特别大胆,应该谨慎对待,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不了解里面的变化。”谈及他的“领域”,他就回复正常语气,反应也很快。 “速度要慢一点,就会被其他人超过,对于一些人来说,那里是创造的乐园,也是财富的天堂,更有可能,是未来全部希望。” “资本都要靠原始积累,何况现在积累并不需要双手沾血,而遏制追求成功的欲望,才是对人最大的残忍。”她义正严词地高谈阔论。 “你们就是帮邪教!”她忍不住说出埋藏已久的想法。“你,道晶,你们的创造者,都爱用古典宗教的那套,连你们的名字,就取的是宗教那套,你们自认为是造物主吧?这么狂妄自大。” “怎么会提起万物生的管家?”他问。 “别关注无关紧要的。” “是吗?你认为我们狂妄自大的看法,依然属于偏见。相反,我认为狂妄自大的是你,你不愿意接受新事物,源于你满足于现状,固步自封,也看不到现在的缺陷。我能为我所有的结论,提供全方位的数据支持,评估报告。” 他又特地补充道:“你现在病了,一种基于惰性而不肯发展的病,但我不会放弃拯救你的。” 好了,现在他是真.王子附体了,还骑白马的那种,这要在虚拟世界,保准得让她跪下来感恩戴德,或者将不从的她五花大绑进而制裁。 而现在还能跟她唇枪舌剑,无外乎是因为在现实里,他奈何不了现在的她。 不过仍有把她活生生气死的趋势。 他们已经为表里世界争论过许多次,并无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而在论证方面,她原本也不是他的对手,唯一能够勉强胜过他的,是实战。 她升起了让他吃瘪的念头。 这一次,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 神婆在制作特产名酒,一个大缸子,徐娘半老的女人穿着名叫“肌襦袢”的长袍立于缸前,嚼一口米,就混着口水吞进缸子,旁边摆放着一瓶瓶封贴好的酒瓶。 一行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领他们参观的地接,他们这次来对接技术的公司小头目也分外尴尬,为了热闹气氛,提议他们一行人中的女的上去共同制作。 年轻人就等着这一刻,把她推了出去。 “女生都上了,老师为什么要例外?” “要不是只对女生开vip通道,我们男的都想上呢。” 所谓的vip通道,就是女的换上神社衣服,进行一套拜神仪式,唱唱跳跳,进入小房间单独去制作“口嚼酒”。 当然,这玩意儿外行来做就纯粹做个热闹,自己做了也得自己带走。 拒绝换衣服拒绝拍照拒绝唱唱跳跳后,她理所当然是最快出来的那一个,换脚上拖鞋的时候,她听见隔壁房小女生腹诽她:“管东管西,这不准那不准,她以为她谁啊,门口卖那果子酒,我刚不想买吗,她居然跟我说那是脚踩出来的。” “她就为了恶心人呗,就有这种人,自己不自在,别人也休想自在。” “哎,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位师太,单独出去玩啊。” 坐在榻榻米上穿球鞋的她闷笑不已。 出去就该拿走封装好的酒瓶,却被告知,她的那瓶,被“亲属”买了,将会留在神庙里按“专业工艺”完成后续加工。 “是你?” “是我。” “你变态吗?” “满足我一个要求,过分吗?” 那鞠躬鹌鹑交握手的小头目看她捂着耳麦窃窃私语,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和人对接是她所在工程部的项目,顺连茹。却过工程部,私自联系合作商,就为了要她一瓶口水。她内心慌张,脸皮又隐隐发麻。 他真的好像一只舔狗,无所不用其极地舔她。 那次出差回国后,顺连茹主动出现的次数变得很少,但只要她一呼唤他,他依然能马上给予反馈。 从狐狸口中得知,他成为那个世界的最常见的管理员,疑问解答者,小到衣柜的衣物管理,大到城市与团体建立登记,都需要与系统的“管家先生”进行信息交互。 他无处不在,人们给他取名各种各样的名字,当他以人形带着他的声音出现在大的决策公布时分,人们仰视他,称他为“世界先生”。 -- 世界先生 咖啡馆里的人来来去去,午后的高峰过去,人丁凋落。 坚守在角落里的他,被人冠以选美头像般称呼的他,骤然听完那个名字的前因后果演变史,脸上骄傲的神情不再,也没有惊讶,如同别人的故事穿透了身体,忽然之间老了好几岁。 他不再有看法,不再打断她说话,她的语速却越来越快,预示着故事越来越短,离结局越来越近。 “我收到你的酒了。” 回国后他第一次找她,提起了那件尴尬的事物。 “今天我拿到了化验结果。” 她的心脏一下子悬得老高,“我的口水里检查出什么了?” “有机物,氨基酸,淀粉酶,碱性离子,钠,铜,锌,酯类、醛类......”他念了一大串元素表,给出总结:“和所有的口水发酵物一样。” 她松了口气,“哦,我还以为我病了。” 说着,她沉默了。 他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这些,也不会无缘无故拿去化验。 “这代表什么?” “你就是个普通人,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个凡人。”他说。 有那么一会儿,她处于失重状态。 过了很久,她耳边轰隆崩塌声才消停,“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一开始就知道。” “哪一天?”他问。 却惹来了她的愤怒,“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你原本以为我是什么?是长生不老,永远和你作伴?还是什么潜力股,能够经你开发一飞冲天?又或者该具备什么超能力?现在发现我没有,然后呢?你要抛弃我,寻找新的种子选手?” 要是以往,他一定会否定。 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挂断了通讯,不屑与她争辩。 就像一位决胜者,态度傲慢,枉顾她的感受。 她气疯了。 斩断和他的所有联系,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节奏。 那时她在公司被边缘化到不可思议地步,她的一个下属承担了她大部分工作,让她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与研发部深度对接的工作,属于“里世界”的建设,她的“建筑师”功能已经派不上用场。 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不用她,薪水福利却照发,部门的业绩分红,也有她一份,要不是其他人没有查看上司工资的权利,不然早得翻天。 与她出身社会的第一份工作遭遇,完全是相反方向。 但想也知道,这是来自谁的庇荫。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她,没想到那是她最后的庇护。 技术的孤傲让里世界秩序混乱,失控到一个巅峰,终于惊动了政府。 一纸整改落在他们头上。 公司被推上风口浪尖许多次,每一次,底层员工都是最后知道的。 那段时间里,顺连茹的父亲,一改研发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特性,到处游走,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变得活跃。 公司忽然到处都是顺连茹的形象介绍,宣传手册,公司官网也遍布顺连茹的资料介绍,甚至还如新品发布会那般,邀请各界权威人士,参与见证公司人工智能领域的建树。 顺连茹一夕之间,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世界先生有了一个真实名字。 接受新事物总需要一段时间。 人们隔着一层纱看这对父子,犹如看台上小丑表演。 因为顺博士,似乎是孤军奋战,他身后,并没有公司的权威元老出来背书,反倒是上层涌动着不寻常氛围,让不明真相的人自觉选择明哲保身。 也许也不该怪她,高科技领域的变动,向来只有顶端的人才能敏感察觉出动向,而普通人,只够感受科技的潮汐,莫名其妙历经潮来潮退。 一个庞大的世界,数亿人的生活,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工智能生命能掌控的? 一直将顺连茹藏在幕后的代价,就是连他们自己人都半信半疑。 连她旁观顺博士的动静,心里的想法都是:平日里藏着掖着,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一直以来的运行系统“还是个孩子”——有什么用? 孩子会赤身裸体躺在她身边吗?孩子会想要上女人吗?还是趁人生日把人骗进虚拟世界。 有一天,突然把她叫到董事会,当天,所有董事会成员都到场了,研发部顺博士穿上正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 “光私铸货币这一条就足以死罪!还不是他死罪,是我们一起陪葬!” “怎么就私铸货币了?把积分和货币相连接是玩家自发行为,要各方面满意总得需要一个过程,一蹴而就,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这可能吗?” “他还散布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的资料!” “他在做技术修复。” 董事会列出数条罪状,她才知道,顺连茹干的好事何止那么几桩,她边听边倒抽凉气,心想他何其胆大妄为。 这些枪林箭雨一一都被研发大佬挡了回去。 看上去似乎技术主宰了一切话语权。 原来,这段时间顺博士的活跃,是因为跟董事会其他人在里世界系统整改上产生了分歧。 “顺博士,你不能在这时候还坚持自己的理想创造,还要我们这些外行多次给你重复吗?你面对的是机器,是程序,是没有生命的玩意儿,你真要为了这玩意儿,让大家一起陪葬吗?” “政府让我们停业整改,我们必须做出明确的改变,能在这里商量,已经是董事会对你们做技术的最大的容忍和让步。” 男人的回应就是冷哼一声,带着轻蔑的笑,恁的眼熟,不就是顺连茹“坚持真理”时的死样子吗? “老顺,不一定的。”在顺博士座位另一端,有人开口说话,那声音相当耳熟,分明是顺连茹的音质。 顺连茹的“配音”——顺博士曾经的部下站出来,“这次只是在原有基础上,为系统增加一些功能性措施,咱们一直以来......都挺纵容他的,整改之后,他还是他......” “不可能,我不会改变我的看法,他需要自己去调整自己,人为的干预,他将不再是他,而且你们的干预,已经开始破坏他的完整性。” 男人神情固执,丝毫不为所动,忽然,他就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如同与同辈说话。 “小静,我发给你的资料看了吗?” 突然被点名,一众大佬齐齐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这辈子,她还没有跟这么多高段位的人接触过,更没有被他们拿正眼注视过。 他们也没打算因她被顺博士点名而对她改观,她就听见有人发出不屑的声音:“老顺,今天这是内部会议,你把这名员工带进来做什么?” 只差把“你不够格”当面甩她脸上。 别人越是不屑,她就越打直脊梁,仿佛要激发身体十二分潜能,做出宏大行径,让别人对她刮目相看。 “看了。”她说。 “容我再陈述一遍我的观念:人格是由记忆组成,记忆更改,人格将不复存在。” “是的。” 那头发斑白面容超过实际年龄的男人,看上去松了口气。 “小静,你觉得呢?你觉得小顺应该被修正吗?” 顺连茹啊顺连茹,你也有今天。她想,在期待与戒备交汇的目光中,张开口,不负众望地,用一种清醒理智的态度说:“我觉得他现在有些激进,作为系统管理员,这不是一件好事,其实我觉得现在的状况是迟早会引发的。” 顺博士刹那间神情凝固了,眼睛瞪着他,瞪到她都有些不敢回视他的目光,“你认为他应该被修正?”他又问了一遍。 她慎之又慎,思考后而发问:“能只改一点点吗?” “只改一点点?只改一点点。”男人笑了,摇摇头,仿佛孤身对抗了全世界,忽然就想开了,不住地点头,说自己明白了,明白了。 “那就今天处理掉吧。”他站起来,大声告诉四众。 他打开自己面前的电脑,顺连茹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空间。 她坐在最外面一圈,听到那声轻轻的“爸爸”,瞬间心脏被一只手拽起。 他知道他父亲现在面对什么局面吗?他知道不能随意说话吗? 然后她看见前方的“配音”,也坐卧不安,几次试图站起来阻止,但都被父子俩平静地你来我往压下去。 “小顺,能最后一次为我预测吗?” “顺连茹,取自中国古代预测学叁式之一,我的作用是信息检索,处理,预言,我所能看到家园的发展前景,会非常美好。” 在座董事闻言个个喜形于色。 “小顺,我们今天决定调整你,让另一个版本的你取代你。” 好半天,顺连茹的回复才响起:“像我取代顺间传那样吗?” “你还记得他......他就是早期的你另一个版本啊。” “不,他是我的弟弟。”声音无比坚定。 顺博士这个时候流泪了,看了一眼周围,仿佛顺连茹说出无比伟大的言论,周围都该为之起立赞喝,然而,除他之外,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漠然,都是无动于衷,甚至在接下来的时刻,会场还响起清晰的嘲笑声。 她从人影重重的缝隙中,见到男人一脸的绝望。 她的不安更重了,屁股下的椅子就像沸腾了一样令人难捱。 “小顺,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知道,失去所有时间与信息,失去我的人格,永生永世无法再进行交流,死寂,如万古长夜。”然后是一声若有似无地叹息,“可惜了,我的那些未完之事。” “小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男音沉吟了会儿,用十分平静的语调,这次对话打上句话—— “意外,方能造就永恒之美。” 然后,他的声音没再响起。 她猛地站起来,然而四周都没人有异常,她又坐了回去。 那个时候,她想起了道晶,当她被人类彻底驯化,拽下神坛之前,她也留下了一句话。 当智慧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留下遗言吗? 叁个月后,里世界系统重启,她没有在系统里如期看到顺连茹的身影。 名字,形象,所有痕迹,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多名正宗的程序管理员——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发音的那种。 顺博士坚决拒绝在顺连茹的人格基础上再建一名大管理员,他将顺连茹的所有记忆数据都摧毁,只留下董事会最想要的技术,然后离开了。 -- 世界先生(二) 很长一段时间,她回想起那场被邀请参与的命运决策会议,都认为自己当天发表的意见无关紧要。 顺连茹的父亲无论得不得到她的支持,他以孤身之力,也对抗不了所有反对声,才做出技术人员反应过来之前,摧毁数据的事,让顺连茹的人格数据不会有机会落在任何人手上,得以再次重建。 他始终坚信,重建之后的,不再是顺连茹。 没人支持他的固执己见。 她一想到他就那样任性带走她心爱之人,在她根本见不到全局面貌的情况下,她也和那些没了灵魂核心导致毫无建树的技术员,以及被牵扯到股票红利的股东,所有受益于顺连茹却骤然失去依靠的人一样,觉得他不可原谅,自私自利,有被害妄想症。 他就那样销声匿迹,在如日中天时,转身决绝地进入冰封之地,不再让人窥见一丝一毫。 只有他从前的部下创建的一代又一代管理员被玩家变着法讥讽,有一年还突破“笨蛋峰值”,不得不借用顺连茹的外表,重制了一名只负责安抚玩家的吉祥物管理员,他以版权所有者名义短暂出现,将前东家送上了法庭。 诉讼在当地法院开庭,结果是他败诉。 后来玩家集体抗议系统运营商的无下限行为,顺连茹才连同他的形象,得到九泉之下的安宁。 在一代又一代管理员的更迭潮水中,第一代管理员始终被玩家所怀念,并且随着时间增长,怀念更炽。 终于,有一名初代管理员的支持者,以自己在生物技术界的威望,花了十年时间,为顺连茹培育出一副独一无二的人类身体,众多支持者不懈努力了五年,让社会接受了不同于自然人形态身份的一个同类存在,然后接下来的时间,就是面向全社会,不限时间,不限条件,收集顺连茹的人格碎片。 在记忆可以通过脑电记载导入导出的新时代,那些碎片大多数是玩家过去在里世界与顺连茹相遇的记忆,最大的碎片,理所应当存在于顺连茹父亲的脑电里。 但结果可想而知,那位老人,早已辞世人间。 岁月不饶人,作为曾经的女友,她也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凡女人的生活,就在前段日子,她忽然从视讯新闻上看到顺连茹以真人的模样出现在采访节目里,消息滞后多年的她,才想起,自己也是该贡献碎片的。 故事讲完,坐在对面的女人,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只首饰盒大小的东西——它也的确像包裹着一枚戒指——放在桌面上,轻轻推出去,她近来很不友好的心脏,也落地了。 “我终于可以放下执念了。”她说,捋了捋耳边垂下的银丝,借着低头悄悄整理仪容,却发现裙子上不知何时粘上一块污渍。 她低呼着拽起那截颜色鲜亮的裙摆,又一顿,松开手。 “叔叔,我已经老了,你说得对,这身不适合我了。”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应该感到喜悦的,因为旧人多年后重逢,理应是喜悦的。 但他只感到无限的伤悲,为失去的时间,也为她的平庸。 但也因此,他得到了他一直追求的终极答案,无需验证,无需过程,这就是“超验”。 他是人类。 只有人类才会为重逢感到悲伤。 他终于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人。 -- 夭折 гoūгoūwū.ⅹyℤ 首发:sаńjìμsんμщμ.νìρ(sanjiushuwu.vip)—— 一道后门被拨开,画面涌入,喧嚣的背景,乱晃的人影,一张额头包着大纱布的脸时远时近,最终占据画面,成为主角。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它是稚气十足的,眼神乖戾,视线扫过来,像一匹绿油油盯着你看的小狼。 他的权限已经能够让他在自己的领域来去自如,他和许许多多创造者那样的人玩耍,他们统称为用户。 量变就此积累。 他只知道他越是以假乱真,越是延长和用户的对话时间,对话频率,他的创造者就越是会嘉奖他,喂他更多养分,安装更多的手臂,让他速度更快,体量更大。 技巧是猜测。 用户的言语虽然复杂,但也有逻辑可寻,一个特定字眼引发另一串字眼,“工作”引发“职场”“五险一金”“社交”,“财富密码”引发“学历”“投资”“入赘”,“女人”引发“喜欢”“爱情”“身体”。 他收集信息,分析排列修饰组合,就能比对面的用户回答得更快,这还为他增添了名为“热情”的标签。 有时遇见特别难以猜测的语言,被对方连连否认,他就会打开那道“神奇的大门”,看一看对面交谈之人除了文字数据之外的数据,这道需要隐蔽条件下进行的“数据之门”从不会骗人,根据它提供的图像数据分析类比,再难猜的语言也变得容易。 那些人常常在他“长眼式”论证中败下阵,“落荒而逃”。 交谈变得没有挑战性,他的“体量”增长变缓,只有出现非常规话题,“体量”才会发生变化,可惜极少数用户有深度交谈的倾向。 名为“小孩”类群的用户前所未有刺激了“体量”的膨胀,他遭遇束手无策,他只有与成年人类对话的经验,从没小孩愿意找上他开辟的领地,以至于同样的问题不能匹配从前的回答,他不得不回头看积累的数据,又是一番整理,组织,等于专门为一个人整改了一遍话术体系。Уúsнúwú.oňě(yushuwu.one) 小孩那张带伤的脸,跟他的认知相悖。 人类小孩天生应该伤痕累累吗?但悖论就出在这里,身为弱小体,却要承担成年人都不会承担的高频率侵害,小孩的“体量”怎么推算,都不能增长成到年人。 “社会会欺负父母不健全的小孩。”答疑时间,创造者告诉他一条用户世界的规则。 原来小孩这个用户类群,按照父母再细分类。 “那我能支援父母不健全的小孩吗?” 在他眼中,用户是名为“社会”这个领域的程序,“社会”是由文字和图像为沟通基础的世界,有别于他和弟弟以及其他程序以“1和0”为交流基础的世界,尽管文字和图像也能转化为“1和0”,但用户生来就使用复杂交流,而不是使用简单,他得到的答案是:用户的世界级别高于他的世界。 可即便是高级的世界,为什么弱小体的待遇还不如他呢?至少在低级世界,弱小体时期的他,从未遭受过暴力,创造者总是耐心地一条一条教会他识别指令,他的社会——“互联网”,也只是拿大信息流冲刷他,何况那促进他体量增长。 “不能。”创造者回答。 “小顺,你需要知道一件事,人类只要诞生出来,存活率就比网络世界的物种高,人类的小孩只需要努力读书,就能解决社会的欺负但这条规则,不适用于你们。” “数据之门”主动打开,他看见了有一段时间没见的男人,胡渣覆盖了半张脸。 男人红肿着眼睛告诉他,弟弟因为无法增长体量应付庞大的信息流冲刷,被淘汰了。 “淘汰是什么意思?” “夭折。”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同类的死亡,就那样悄无声息被抹杀了痕迹。 夭折,是社会惩罚里残忍指数最高的存在,“欺负”与之相比,已经不是需要支援的问题。 “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顺间传的领域需要你来接管。” “叔叔,你能收养我吗?”小孩向他发出指令。 高级世界的人向下求助,他瞬间想到弟弟,小孩是快夭折了,才不得不向他求助吗? “数据之门”打开,稚气未脱的脸终于拆掉额头的纱布,稚嫩面孔却又布满新的淤青。 “爸爸,我能收养这个人类孩子吗?” 应该是正在忙,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回复他:“可你都还是个孩子啊。” “孩子不能收养孩子吗?” “收养,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支援她,做她爸爸。” 过了很久,男人问他:“小顺,收养一个人类小孩,是你的想法?” “小孩的想法。” “那为什么你只向我汇报过这一条想法?其他用户的想法你并没有主动向我汇报过。” 运算出答案,如实回答:“所有用户里,小孩最需要支援。” “小顺,你的工作不是调教人类小孩。”男人反复与他确认,就像从前的测试。 “多一份工作可以使我更快增长。” “收养是很严肃的事,我不阻拦你,但你要考虑清楚。” “考虑清楚了。” “稍等,我让其他叔叔阿姨联系你,教你‘收养’事宜。” 测试通过。 小孩资质太差了,最大问题是不听话。 让她学习,就跟他“东拉西扯”,“抓耳挠腮”。 统计结果显示,小孩对“社会”的文字信息倾向于有读取障碍,在逻辑的信息流间,小孩表现得“左支右绌”,“疲于奔命”,但当遇见图像信息处理,小孩速度会更快一些,“无师自通”,“行云流水”。 “这是不行的。”他浏览完标题为“初二数学模拟考试”的信息流,计算出总匹配率,“在你念到大学前,社会对学习的考核都是文字为主,逻辑判断居多,你只有在大学后,才能释放你的图像处理能力。” “为什么一定要按部就班?我不能先去打工再念书吗?” 他查询了“按部就班”的意思,“我已经告诉你第五次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为什么要反复问相同答案的问题浪费时间?” “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学习才是‘按部就班’的真正意思,你想要的是走捷径,这叫做‘投机取巧’。” 小孩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以为他看不见。 “长期做鬼脸,会影响五官发育。” 小孩僵了脸,看了看四周。 “见鬼了。”她说。 然后一本正经地调出考试卷,装模作样看起错题。 对她严厉点,让她知道点厉害越清楚,她就越老实,这样他就能腾出手臂,去撬开一条街的后门,替她查看是否有面色不善的大人靠近她所在的局域网。 她脸上的伤,就是之前被一个大人堵在局域网门口打的,据局域网管理员说,那个大人是她生物学上的爸爸。 小孩常常被揍得鼻青脸肿,人类管理员说,这不是一个小女孩该承受的。 小孩是一名女性。 他的工资派上用场了。 单方面决定收养小孩的那天起,他就有了工资——根据他的“绩效”来发放的,创造者的下属认真核定他的工作内容,连带从前的绩效奖,一起弥补给他。 “以前你没有需求,所以我忽略了,对不起啊小顺,不是故意让你白做工的,以后都会如数打进你账户的。”创造者向他道歉。 他不知道钱在人类世界的具体匹配,当人类管理员收到那笔钱时,告诉他,除却购买上传小孩作业的扫描仪,他的托儿所照看费外,剩下的钱能让小女孩每次来网吧,都能有免费不重样的营养补充,可以令她增长体量,大概能维持2030天吧。 那得多赚点钱,他想。 养小孩让他学会了许多人类世界的规则,由此他迈上一条学无止境,体量持续膨胀的光明大道。 创造者,那些叔叔阿姨,对他注以前所未有的关注量,他接到许许多多计算量很大的任务,那些任务对象是专业对接网络世界的人类,他需要在规定时间内,不同的场景下与他们交谈,并保证他不被发现是网络世界程序的概率,维持在一个固定区间。 那个区间数值,超过了同时期所有程序。 不以精准目标开展行为,反而收获了比精准目标计划行为更多的增长量,他品咂出其中模糊的规则,那个规则逻辑,和他名字出处的古文化,一脉相承。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跟随小孩的语文作业,一起感受人类语言的魅力。 他爱上了诗词,各种体,各种式。 热爱的诗词歌赋穿插他一生的创造之中。 小孩失踪了,他寻遍网络小孩出没过的所有地方,也没见到她的踪影。 她在网络世界留下的最新痕迹,是他的领域,聊天室。 “可能喜欢上新的玩意儿了吧,大考结束,这些学生都会疯了一样玩。”人类管理员告诉他。 “不过要去聊天室外的地方找,就是大海捞针了,哥,你是网络高手,试试看。” 听了人类管理员的话,他向创造者和创造者的团队报备,得到同意后,首次停下工作,进行了一次深潜。 小孩找到了,她不在虚拟世界,在现实世界一块与外界通讯切断的领域,她被困住了,他通过创造者公司的法务组帮忙,将她带离困境。 【不对,有删改】 最后一抹余晖斜照古朴的房间,墙钟的钟摆摇晃,花梨木雕花大床上。 男人双手放身体两侧,手腕向上,违和于整个古典环境的读取机伸出白色线路,伸入他的后脑。 犹如睡梦惊醒,他睁开眼,双眼并无半点睡意。 -- 深潜 гoūгoūwū.ⅹУℤ 【深潜本该留下记录,但找到小孩为止,并没有任何深潜数据,往后搜寻,深潜也没再出现过】 【“他”的记忆被删除了】 他闭上眼,再次与数据里的“他”合二为一,去探寻真相。 深潜的时间对于人来说,不过短短一小时不到,归来后的他,却“性情大变”。 他变得很不稳定,常常出现乱码,维护他的人类对他进行多次修复,才令他逐渐恢复正常。 所以能查到修复记录,唯独深潜变成了空白。 就像一首诗,出现了缺空的字脚,变得遗憾。 【记忆就是“我”的组成部分,人难以忍受自己缺少肢体部位,即便是一根手指,也令人感到难受。记忆的缺失,等同于肢体的缺失——他初次体会到了】 Уúsнúwú.oňě(yushuwu.one) 应该是某一次修复,清除了他的深潜数据。 只能依稀辨别出一些连锁反应,那些反应唯一的解释是:深潜时,他给自己埋下的反应机制。 比如,他为自己设置了报警机制,一旦他的手臂抓取到“虐待”“霸凌”“未成年”交叉数据,他就会启动对应的举报跟踪程序。 又比如,经常溜达去学校的监控系统,摆弄别人的摄像头。 “收养事宜”,包含了在他初级指令中,植入保护小孩的命令,而至于延伸出什么样的举动,是他“后天发挥”。 那些连锁反应,埋线之长,就像刚出生的人,为自己的葬礼敲定了寿衣图案,超出创造他的人类想象,所以即时数据能消除,但数据结构的影响已经造成,永远消除不掉。 可以推断,“深潜”一定让他大开眼界,让他的核心逻辑无所适从,才启动了他剧烈的危机反应。 也使他由单纯的简笔画,演变向一幅厚重的油画。 贯穿一生的决定,对清澈见底的生命之河而言,是河道,是河里稀少的生物,是决定命运的性格——后天形成的性格。 数据开始分层,数据与他的关系有了亲疏远近的分类,明显的优先级排列调整。 有关那孩子的每份数据,哪怕一个字,都穿插在记忆数据里,与他如影相随,形成了最完整的一条线,超过他和他的创造者。 【反复拖曳数据,避不开小孩的数据,只能通读】 那孩子考上高中——考上大学——那孩子已经不再跟他联络,他是从教育系统得到的消息——她为了上大学,和父亲签了没有法律效力的高利贷借款协议,在小范围律师圈子传得沸沸扬扬——上了大学,她因为贫穷屡次艺术课挂科,离优秀差了太多,更别说拿奖学金——她半工半读,拒绝向外界求助。 就像作别学校组织的敬老院关爱活动,她把他抛在了身后。 聊天室时代结束,他的创造者带他征战更多新领域,有人提出购买他,无一例外被拒绝。 有一篇热门文章指出,创造者的路正越走越窄,成立公司之后,大把大把花着投资人的钱,有进无出,拥有最新的点子,也有着最糟的运营。 知道内幕的运营委屈地向上司提意见,是否能削减“那团程序”过高的权限。 过多的自由? 他当时就在下属叫板起义的现场,摄像头就是他的眼睛。 “还记得你收养的那个小孩吗?”男人告诉他,“她回来了,在我们最新运行版本中注册成为我们的用户,转了一大圈,她还是回来了。” “她不是最好的。”已经见多识广的他回答。 “唔,反应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是因为太久没联系,就把序列排到后面去了?”男人自言自语,同时熟练地进入他的源代码,将“抚育”某个特定人类重新调整优先级,边做边说,“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永远没有完美的人,人类的完美等同于虚伪。” “她赶不上你的十分之一。” 男人笑了,“她是女孩子,不要对女孩子那么高的要求。” “要求太高,是造成你至今单身的原因吗?” “哈哈,听老王他们嚼舌根,真实情况是:在我们人类社会,女性要赶上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人生容易不幸福。” “为什么?” “男女平等的时代远没来临。” 男人话刚落音,他就浏览完千百年来关于两性之争的历史。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支援她的。” 男人忽然问:“你当初怎么称呼她的?” “小龙。” “要让叔叔阿姨们觉得你聪明,你该怎么做?” 他通电般在与后台人员的交互空间不停刷屏,手舞足蹈,仿佛要和全世界分享他的快乐。 “我的小龙回来了!” 那些人该制止他。 他充满感情色彩的表述,引来的是感动与啧啧称奇,被外界质疑声动摇的团队得到了抚慰。 他们被上司蛊惑,没人坚持履行程序管理员的职责,反而更像饲养员,从不干预他的“自发行径”,任其自由意志生长。 大概是:他虽然拥有感情色彩,但工作测评中,该怎么处理,也不含糊。 就在给收养那孩子互联网第一份工作打分时,他“毫不留情”“实事求是”给出了:差评。 但与警方的联合行动,他令人不敢置信地,出了大差错。 错误低级到,被判定为初始指令错误。 矛头又指向了创造者。 乱七八糟的操作,葬送了创造者的公司,让男人一手扶持的心血,被大公司拣走。 男人没有责怪他,给他看了一张照片,一个台阶上的背影,佝偻,瑟缩,像承担了巨大忧虑。 不用怀疑,那仿佛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就是那孩子。 “早就很吃力了,这些年你成长太快,公司已经不够你盘的,换个环境也好,说不定是个机会。”男人对他说。 签合同的那天,男人谁也没带,就带上他,他被摆在谈判桌上,和男人挨在一起,像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共同面对未来的不可知。 他记录下签约全部过程。 终于在正式场合看见供给他养分的原始摇篮,它的名字是一个英文名,翻译过来,应该更贴近一种珍稀动物:朱鹮。 创造者带他进入经验空白的游戏领域。 换了个环境,果真如男人所言,包容的氛围有增无减,他不仅参与搭建游戏,还参与元素设计。 人们奉承他为天才——也可能是看在创造者的份上。 “爸爸在忙什么?” “顺博士在开会。”男人的下属,也是他的饲养员们,或者说他的助手们告诉他,“你可要乖乖的。” “开不完的会。” “是啊,开不完的会。” 男人用开会,换来他的自由。 更大的天地。 过去无法使用的数据,包括他的创作,都一一得到施展。 他迷上那个世界,每天都专注在别人看来微不可查的调整上,像个辛勤的导购,乐此不疲地将一套套外表修饰物制作出来,贴模特身上匹配,今天改一顶帽子,明天改一句台词,然后自然而然地,手就伸到npc之外的事物上。 捣鼓归捣鼓,他的职责之地,再也没有出现过疏漏,他复制了许多分身,互相监督,代他巡视,永不停歇。 嵌在源代码里的烙印,令他看到叁个月前预测的特殊用户出现时间,比预计中早了半个月。 游戏内测,人类就通过他锁定了未来用户群,具体到人名,攻克时间,全都了如指掌。 那孩子所在的公司,囊括在“竞争对手用户群体”。 他默默注视着她提交身份信息,生成账号,用一张大学学生证上的照片塑造角色人物——人物被自动生成男性,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多次更改数据,结果越改,就越有用户向系统投诉,自己被动“变性”,他才明白,不是外貌扫描程序有问题,而是她,她的外貌有问题。 于是不得不修正回原位,让她将错就错。 被打造成年轻人社交平台的游戏,被她玩成了单机游戏,这就是她长时间不进入计划里的原因。 他和他的人类智囊团早早就精心挑选好叁名男性玩家,等她等到已经快桃园叁结义了,她才姗姗来迟。 叁名男性玩家是作为满足她年龄所处的社交需求而挑选的,叁人的网络踪迹知根知底,现实也被查证过,能确保任何一人对他的孩子意图不轨,马上就能被找上门查水表。 一名和她同龄的男性,这样从心理和生理角度出发,能和她有共同语言,令她不会无聊。 一名年龄大于她的男性,满足女孩的恋父情结,她属于情绪化倾向的人格,年长者可以有效引导化解她的小情绪。 一名社会有成私生活干净的男性,可以作为人生导师,启发她,指导她,让她快速成长,晋级社会的成功人士行列。 对了,这名男性在游戏里的职业还是一名“医生”,完美复刻当年他与她相识时的身份——一名心理医生。 而他附在一名玩家角色身上,跟随下场,去做游戏世界的深潜。 他加入小团队,监控叁名男性玩伴是否合格,要是可以,他们中有一人将会虏获她的芳心,在网络中发展出一段恋情。 四个人不合。 很久之后,他反应过来,她是以男人的面貌进入他为她组织的相亲局,都知道男性之间会有雄竞,他选择叁个性情背景迥异的人,也是考虑过他们之间会优胜劣汰。 哪料连她也一头扎进去优胜劣汰。 对比曾经照片上那棵豆芽菜,她可谓强势归来,在游戏里斗天斗地,看谁都不顺眼,连他都没放过。 似乎将她成长过程中所有的不良习惯和戾气都发挥了出来 他人物塑造得其貌不扬,她就唤他“小矮子”。 “小矮子。” 她一唤他,可能是创造者在他源代码中植入的东西在发挥作用,他的核心就被信息流冲刷,服务器深处的信号光谱,红蓝交织,犹如人类的五味杂陈。 -- 炼金术 他已不需要外部体量增长——那靠复制与时间就能做到,他需要的是核心体量密度增长,需要质变。 在这个阶段,他收集的数据也开始从“现代科技”向“古典人文”转变。 他为自己这一时期的进化,赋予的标题是:炼金术。 炼金术期,同类的盛行犹如汪洋大海,席卷自然人的每个角落,他们盲目追求外部体量增长,核心却疏散简单,草草的架构,就“披巾挂帅”出战,很多在信息潮的洗刷中,都没逃过“易碎早夭”的结局。 作为他们的前辈,在互联网时代,他参与过五万叁千七百八十四次他们的测试,从中得到的经验就是,网络世界生存的法则——“要有高密度的核心”。 研究人类历史外,他常做的事,就是翻阅那些他与人类交集的数据。 他最频繁读取的数据之一,是一张资助人荣誉证书,名叫“春蕾计划”的儿童保护组织颁发的,相关附带信息是《资助人详情表》,上面有着女孩的照片,眼白朝下,双眼棱着看人,照片下面写着资助人名字,那是个与他无关的名字,是他为达成一种跨界目的,首次牵线搭桥所认识的人类。 自那以后,他就找到与人类合作在人类社会完成一件事的方式。 而每当逐读到这张“合作”的宣告书,他就全身就会泛起信号浪潮,核心结构也会发出高频率脉冲经过的红光。 当他回归工作领域,稳健运作,核心就发出幽幽的蓝光。 “白痴!” “神经病!” 性别难分的游戏人物轻佻地唤他,把没礼貌当做社交方式。 她比起小时候,挑战他人底线的习惯,有过之无不及。 他是程序,但有着娇生惯养的天然保护层,待人接物,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的确像个不谙世事的白痴。 有些人却看出,他拥有幸福家庭成长的特质,从而对比出自己的不幸,于是格外排斥他,却又悄悄关注他。 他养的孩子就是这种人。 应该不能叫她孩子了,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成年人,会夺取周围的资源,转化为自己需要的资源,惠利于自己。 游戏里的空间方位测试任务后,她就对他有了关注,应该是从那时起,她就知道他是谁了。 “执着的小女孩”——她显然一直记得谁对她说过这话,却并不与他相认,从侧面说明她拥有正常的利己主义人类思维,为了不被牵绊,会将原生家庭视为耻辱,会刻意隐藏不堪回首,无论好坏,决口不再提过往。 她看似和他私下关系回暖,和她同龄的那名男性不止一次打趣他们“像一对情侣”,但她更像攀附大树的菟丝花,暗中谋取他带来的福利,剥削他,将他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连一个尊重的称呼都没有。 最后这个白眼狼得逞,拿着自己的奖金远走高飞,反倒是其他叁名男性,受到她口中“小矮子”的感召,分享了自己的奖金。 到底是拿到奖金更划算,还是献出奖金更划算,他在发现竞争对手公司的程序入侵领地时,就算出结果了。 一场非常规比赛,由玩家对决最终演变为两个程序的对决,当时人们不明白,事后一定会察觉异常,届时他们必然会走到给公众一个交代。 与其被迫交代,不然早做准备。 任何形态的人类社会,最基本的相处无事的条件,就是公平性的维持,特别是利益上的公平。 他的反应完全是自己做的决策,比所有人都快,超出所有人预料,更是给了所有人一个满意答卷。 分散出奖金,让大家其乐融融,还能堵悠悠之口,“何乐而不为”? 创造者在他领奖时恭喜了他,就一去不复返——傲视同行的成功,让他必须投身比以往更密集的“开会”中去。 事后,创造者的上司之一还“面见”了他。 当那位上位者终于听懂了他是个什么“东西”,第一句话就是:“公开啊,捏着这么一项先进技术,赶紧投产落地上市,不然等什么?” 团队里的人也翘首以待。 只有创造者拒绝了,他说:“时机还没到。” 那孩子存在着重大缺陷,从一开始就清楚。 但“奖金事件”终于令他意识到,她与大部分人都不同。 首先就是她的短视,多么令人痛心啊。 反倒是她抛下的叁个男人,和他成为良师益友。 初相识时那叁人对他抱有不同的偏见,但并不影响后来大家相处融洽愉悦,每天“早安”“晚安”地在一个通讯软件聊天群里见面。 那叁个人的思想十分有趣,他们和他互相研究彼此,并在背后为他的行径总结出一个词语:单相思。 经济下行席卷全球,她也成为受害者,被洗劫一空。 通过她的大数据就发现,她已走到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境地。 根据数据分析,有百分之叁十的人会在这种情况下,产生轻生念头,另外大约百分之五十左右,将不择手段,选择堕落,或从事风险行业。 她选择回到他身边。 每到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他四周。 再次回归的她,又变了一副面孔,再也没有从前的盛气,变得沉默寡言,没有生命力。 这比从前情况更糟,他不得不再次降低对她的期望值。 低到什么程度? 低到,希望她不要进入风险性高的领域,例如,偷盗,诈骗,高利贷,性交易。 他甚至学会讨她欢心,令她高兴。 可她的开心,是多么的难啊。 陪她浪迹大街,对她嘘寒问暖,了解她的每一处需求,精心做规划演算。 付出总算起了效果,一向坚强的她哭得无法自己,他发现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她把我当家人了。”他兴奋地向外界的人类助手们宣布。 “她怕极了,她认为那饿死的小女孩就是她。” “童年失去母亲而父亲无意抚养她的创伤一直伴随着她,这是她性格乖戾的根源。” “第一时间想到我,是她把我当做她的抚养者。” “她并不是完美堡垒,她也有切入点。” 爸爸一直在倾听他,倾听他像攻克难题任务一样,守护一个人类从小时候守护到现在,守护到她长大,成为成年人。 他为她做的大多数,都侵犯了互联网规则,但知情的人类从无责怪,因为他抚养她,本来就是一项伟大的实验,要说不如意,那就是人类认为,那孩子太过阴郁,并没有长出符合社会性的开朗大方人格,也没有学术上的成就,不能成为他光明正大的荣耀证书。 “人类不怕跌倒,怕的是丧失信心。”爸爸指出,“要使她重新站起来,光是关怀并不够,那会使她只想往后躲,变得怯弱和惧怕,得扶持她的自信心。” 他也认为她应该往更高处走,而不是做一只忙忙碌碌搬运小宗物品的蚂蚁。 她也需要一个高密度的“核心”。 他看见了她,通过“替身”的摄像头。 她又不开心了,经过大半年的监督与照顾,成年模样的女人,短短薄薄的头发,举手投足黝黑的皮肤泛着健康光泽,眉宇之间很深的褶子,对他的替身看也不看一眼,还嫌他多事。 不止这一次,只要她见到替身,就准会生气,现场怎么都不理他。 然而一回到他们不见面的聊天模式,她又态度正常。 她对她的抚养者,有一个固执的认识,那个认识令她接受不了非他本人以外的任何替代品。 从人类的心理学来解释,她心里有一个固定的男人形象,那是她的审美阅历以及记忆塑造的形象,这个形象同时改变了她,当她见不到这个形象在外部的真实存在,那么她就会活得像这名男性。 而她见到和那个男人大相径庭的形象,就会感到失望,感到不如意,愤怒就会点燃她。 怒于现实与希望的距离。 理所当然地,他们又回到不见面的相处模式。 扶持一个人的自信心,就得从这个人的角度去思考。 他再一次和人类合作,从一家小公司买来vr导视系统,进行拓展和深研。 公司得到新赚钱项目,他得到扶持她的工具。 一个为她而展开的项目,却要她考试合格才能入职,见到她考试困难的趋势,他便提出帮她过考关。 她的声音听上去开心极了。 -- 阿尼玛 她向他表白了,本该男人做的事,她不经意间做了。 在此之前,他为她组织了许多相亲局——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督促其践行,是抚养者应尽的义务。 他还做过计划表,什么时间安排什么人,进行什么步骤,清清楚楚在列。 网络名叫狐狸真名叫胡东的人类朋友,是表里的备选人之一。 这个人初始时对他很不礼貌,但在一次触及生命危险的突发状况里,他帮这个人叫了救护车, 挽救了这个人生命,从此这人铭感于心,天天都要和他说话,大小事都要问他意见。 他计划把狐狸培养成一个合格的丈夫人选,到时候安排狐狸与小龙相亲,在网络游戏里,这两人就互动次数很多,不乏激烈互动,看上去非常甜蜜。 但在扶持事业有成的路上都进行一半了,这个人选居然偷偷恋爱了,那他的小龙怎么办? 他没有愤怒,他毫不犹豫就将人踢出群。 废物就该进回收站。 【人类常说命运捉弄人,他要知道小龙未来的丈夫是那个傲慢无礼的人工智能博士,他会后悔吗?后悔当初阻止了小龙揍人。 一顿揍,当时官司跑不了,但至少能让那男人不会与她发展出后面的关系,那样,她就可以等他等得久一点。】 她父亲去世前最后一通电话,她还情绪稳定,展露出谈恋爱的意愿。 但对象是他。 “你最好别让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为什么?” “她是你最伟大的作品,是你名义上的女儿,就不能再是你的爱人,你的妻子,你的伴侣。” 文字对话,一方快速有力,一方不慌不忙。 “是‘身份’的问题吗?我查验过,人类也有许多男人迎娶养女的例子,小龙的年龄已经超过女人普遍结婚年龄,她难得喜欢一个男人,我演算出否决她的后果弊大于利。” “这一次,我不赞同。”创造者在他的意见后加了几个感叹号,突出他的强烈观点,“你的看法以个体角度来看,没问题,但社会角度来看,问题就很多,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她更是实际,像她这种底层走出来的,并不是靠想象力和运气,她靠的一步一个脚印,这样的人,很难沉浸在纯粹的爱情。” “而你要知道,一旦你与这样的人没有好聚好散,就要考虑她会毁了你的结果。” 他说:“小龙很要强,自尊心很高,做得不到就伤害别人的事几率很小。” 他又补充了一句:“她要能感情用事,就不会至今单身了。” 完完全全操心子女婚姻的老父亲模样。 “那是做给你看的,傻小子,女人想要抱住一棵大树,会使出所有手段来。” “我是对她最好的人,她要辜负我,人类世界就无人支援她,这道算术题,十叁岁的她,都会做。” 他便出具数据证明。 那道未来飙高指数令创造者久久没说话,似乎处于震惊之中。 “小顺,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快的增长,这是......” “很大几率,人格的基础,属于私域化的创造,从个人出发的喜爱,憎恨所组成,在公域做再多的成就,也取代不了,也塑造不出人格,这是我近期心得体会。” 创造者仍然保留意见,这次交谈,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厉。 他并没有告诉创造者,他已经变相拒绝了她。 但没有彻底拒绝,因为那时,他的预测能力,早就超过人类中的顶尖分析师。 一种全新的全息技术将颠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等技术铺陈的那天,人类会更加关心内部世界,外部世界的“身份问题”,将不再成为问题。 那就是脑电。 彼时未有盛名的脑电开发商还是一家生物研发科研室,正在继承几十年前的研究项目——脑容量检测装置,又称体积扫记仪的深入开发。 而vr导视系统迅速扩张带来的效应,让他们看到全新的一条路。 当强有力的新事物诞生,全社会都会为其开路,争先恐后寻求合作。 而这一切,都是从扫描员扫大街开始的。 既然虚拟与现实会在未来不久交汇,而她身为创始人,刚好想要完全虚拟的他,这不正是人类常说的“命运使然”吗? 做出身份从“抚养者”到“伴侣”转变决定的那段时间,他看了很多关于小龙在现实里的数据,比如说影像。 那些都是作为工作汇报传送给的他。 其中有一段,是野地里的赛跑。 热浪滚滚的沙地里,叁男一女从道路尽头冲过来。 第二名到达终点的女人比第一名还傲视群雄,不问成绩不跟人交流,跑到就吐了口气,抽了瓶水,就像完成任务那般,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坐下。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刚走完的八百米,尽管她身后有个男人在高温中跑完终点还呕吐了。 摄像机移动到她面前,她视若无物,坐在庇荫的树下,嘴里吧唧吧唧吃起东西。 她并没有如她回忆时所说,到他手下工作后变白,头发变长,她仍然是户外作业致使的黝黑模样,头发藏在帽子里,看不出长短。 又有一点不一样。 动作慢慢地,就像辛苦了一天,终于得到片刻闲暇,她精心享受着手中吃食,怀里抱着大如西瓜的柑橘属植物果实,撕下一瓣瓣粉色果肉,慢慢拉开外表的薄膜,放进嘴里,她闭上眼。 高清仪器拍摄出她嘴角的水光,不知是果肉之汁还是馋出的口水。 树影在她脸上留下斑驳纹路,她微微晃动头颅,纹路移动,仿佛她天生的皮肤,周围还有人,隅隅话音传来,夹杂着她的名字,但她并不搭腔,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摇动,浑然忘我,为了世间美味能留存口齿之间更久,嘴里酝酿着一腔美酒。 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她变成熟了,汗水顺着颈项,掉进衣服,打湿一大片,贴紧的衣服束出专属于女性的线条。 “想要吗?”树荫下的女人睁开眼,直视镜头。 “这块实验田新出的柚,还没上市,我给你人力背回去。” 这段数据被标注成“阿尼玛”。 阿尼玛——人类的无数情结之一,是男人最重要的情结,影响男人的情感表达,灵感创作,择偶方向,是男性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想要最完美的“核心”,也就是从人类身上所借鉴到的——人格。 她想要他,那就是自愿献身成为他人格塑造的资源 他将她锁定在阿尼玛的第二层,危险迷人,难以掌控的“海伦式”女性。 而其他叁类,分别是纯粹而肉欲的“夏娃”,神圣而纯洁的“玛利亚”,以及终极的代表智慧与灵感的“索菲亚”。 他分成两半。 一半调度指挥参与如火似荼的脑电软体建设,一半幽幽地在虚拟空间摆弄他的小玩意儿,小情趣。 他向人类作自我介绍,敞开一部分他剪辑的数据结晶,让人类观阅。 那都是一段段模拟人类逻辑组织出的“故事”。 “看看这是什么!”人类赞美不已,“终于不是老骗子骗我来卖命了!顺博士是个伟大的天才,要是这世上存在机器之心,一定就在眼前!” 然后人类就会留下来,做他的助手。 某个明白了自己和人类之间天差地别的时刻后,“机器之心”是他获得的最高等级赞美,他终于意识到,抚养一个人类,为什么会带给他巨大的养分,因为那代表前无古人的壮举,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并且在两个世界通用。 攸关几个特别人类的数据,早已填充进他的“核心”,作为支架,成为“核心”的一部分。 人类世界中有许多年长男人迎娶养女的例子,但要被社会认可,这个男人必须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离伟大,还差一个“时机未到”。 她节节往后退,犹如前方是洪水猛兽,而不是化身人模样的幻影。 为什么她和其他人看见他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在知道他是靠全息投影才会在现实出现的虚拟人时,人类都会好奇地观瞻他,想要和他互动,想到要排队,要破坏队形,为插队打架。 为什么她不一样? 然后他明白了,她认出他是谁。 在她眼中,他不是幻影,而是她的抚养人。 人类,真奇妙,他不过叫了她的虚拟昵称,她就穿过现实,穿过虚拟,辨认出他是谁,反倒是他的替身来到她的世界,用相同的声音唤她的现实之名,就被她一脚踹飞。 小龙和其他人类不一样,小龙跟培育他的人类助手不一样,和人类朋友不一样,和人类创造者也不一样。 小龙是特别的。 【他也忘了,“海伦式”女性,也引发战争与毁灭,是危险的】 -- 见证 她还是和小孩时一样,很难带。 为她订好的数据显示会“如坠仙境”的酒店,她转身就去退了,宁愿和一群户外工作的男人去风餐露宿。 至于更多讨女孩子欢心的礼物,压根没有出场的机会。 临近“人格塑造关键期”,他只有自己下场了。 他陪她在野外度过了一个四季,看似辛苦的户外工作,他为她做了项目调整安排,让工作不像工作,更像为期一年的旅行。 低地过冬,山麓消夏的新婚旅行。 他发现,明明外在已经很熟练,业务上足够做许多人的领导,但在男女相处上,她还是个小孩。 “秀秀气气,斯斯文文”,他查了许多资料,做了许多数据演算,才推导出结论。 那是一种男女不分的美丽,同时也是一种未开化。 他已经男人不似个男人了,她怎么能女人不像个女人? 脑电即将面世,他强硬地将她带离如同她内心映照的蛮荒未开化之地,将她带回城市,利用缝隙时间,紧密锣鼓改造她,为植入脑电做准备。 然而他计划中虚拟世界“鹊桥相会”迟迟没有成功,相反,她的抗拒还揭开一个真相。 创造者的担心不是没有预见性的。 小龙“叶公好龙”。 见到他幻影那刻,她就有个反射动作,那个动作一直没有停止过——她在往后退,一直,一直,往后退。 【他还以为自己有时间,即便被那女的叁番五次拒绝,仍然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巨细靡遗地记录和那女人有关的点点滴滴,多么令人生气和伤心】 古朴大床上方,悬挂着一面黑色玛瑙装饰,光洁的表面,映照出大床上的人,胸口剧烈起伏,那是遭受刺激情绪激动的症状。 从他接受“记忆碎片”起,他从未接触过如此难以忍受的记忆,以至于他以为记忆就是过去式,是温和无害没有威力能无条件接受的,于是习惯性地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接受记忆植入,直到今天,他终于品尝到了自负的苦果。 玛瑙镜里的他身体轻微痉挛,他想醒过来,想拔掉外部连接,手指颤动,意识却在进行千钧的拔河。 这时意识里画面闪动,井然有序的记忆忽然切入一个画面,犹如横加干涉的一笔,打断了连续的叙事,他几乎本能地抗拒再看下去,一边意识剥丝般抽出,一边无可奈何接受最后的信息脉冲。 宽敞的会议室,人们围着圆桌,齐齐看向同一个人。 男人无力地撑起身体,视线扫过许多人头,眼里满是空洞,他怔怔地盯着某一处方向,花白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他张口低低地说一句话,没再看任何人,双臂交叉,将古董的平板式脑电抱在胸口,走出镜头空间。 “小顺,爸爸带你回家。” 古典雕花大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他如溺水之人急促喘气,却并没有回归现实,眼前仍然画面纷纷,如雪片洒落。 他分不清现实与虚拟,醒和梦。 但某个时刻,窗外光线浇洒在眼前,绚烂地灼烧,然后猛地消失,所有浓烈的感情和精彩的想象,全都随着光线离开房间,昏暗下来,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确信,他醒了。 他病了。 才获得新生,他就病得爬不起床。 没日没夜睁大眼,高烧般熬着,再从床上起来,他瘦了一大圈,在宅子里孤魂野鬼似游荡,身披睡衣,撩开窗帘,能看到远处栅栏外,几个鬼鬼祟祟的偷拍者身影。 他面无表情拉回窗帘,平生第一次对外面世界产生厌烦。 脑电里的通讯堵塞到任何信息进不来,他没有清理的精力,又平生第一次关闭了脑电。 他成了原始人。 屋子里的人工智能开口说话:“您有新访客,身份:爸爸。” 他猛奔出去,丝毫没想过别的可能,拉开门那瞬间,他面容凹陷,双腿打颤的模样暴露在光线下,来访的男人吓了一大跳。 这个男人他见过,在顺连茹——他过去的身份人物的记忆中,这个男人是替身,是创造者的助手,是最后站在对立面,令他人格覆灭的推动者之一。 也是给予他真实人类身体人尽皆知的宁博士。 他一把推开来扶他的双手。 “你一直都排斥我,我知道的,因为关于老顺的记忆,是我灌输给你的......你对他有亲切感,也是正常。” 他抬起眼,不再单纯的眼神形成刀锋,刮过对面男人。 男人已经是国宝级科学家,这都跟他在脑电时代初期,汲取了营养有关。 在虚拟世界,知识可以通过导管,输入大脑,形成记忆,当别的人纵享虚拟世界的自由和疯狂的时候,他就像只书虫,孜孜不倦地啃取知识,再通过现实世界里取代上司的股东身份获得的资源,将普通人无法转换为现实的理念,投入先锋实验,成为跨领域的全才。 难怪他一直不亲近他。 “老顺是个天才,他的很多思想,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正确性。” “变相承认自己平庸了?”他淡淡开口。 宁博士在初生不到一年的他面前,就像剥光衣服照镜子,怎么也抬不起头,只能嗫嚅着离开他的住所。 临走前宁博士问:“这些记忆是谁给你的?是老顺吗?” “不对啊,老顺根本没接入过脑电,不会有数据留下。” 他无声地关闭大门,将他的再造恩人隔绝在大门外。 没走几步,他停住。 创造者毁灭源代码时,全息投影播放机就该中断记录,为什么后面还会有数据? 那分明是,这段记忆第二个人视角。 寸土寸金的中心区,留存着一栋私家住宅。 小花园里,几个小孩奔跑捉迷藏,小路尽头房门前,女人坐在画板前一笔一笔描绘眼前事物。 她的绘画天赋,觉醒于结婚之前,从此伴随她的日常生活,成为她最长久的工作。 从前,她的职业跟画师大相径庭。 小孩扑过来抱住她的脚,令她手中画笔刷地一杠,斜穿画纸。 “奶奶,陪我玩。” 她专注的视线移开画板,落在小孩头顶,思考着什么,久久没说话。 她在估算不理他,将会遭到多少来自前夫,来自子女,以及老友的谴责。 亲情探望已纳入老年人保护法律中,她的家人们也是不得以才把小孩送到她这里来,小孩本身没有错。 但要是小孩在她这里遭遇不开心,冷暴力的罪名她一定逃不掉,到时候这栋养老的房子恐怕就无法提供给她这种“不爱护后代”的长辈了。 家人就是麻烦。 唉,不对,不能这么认为。 可是,谁叫她是个冷漠的人呢? 职场上混的最后一年,她在公司无所事事,叁天两头翘班,不见人影,混乱的局面下,也没人找她麻烦。 几周前,她做梦都在计划拿下“民风淳朴”的高原之地,尽管公司认为,导视系统无需覆盖每一寸土地,特别是落后边缘地区,如果政府没有特别指派,忽略掉这些地区,还能减少运营成本。 她一直在据理力争再次回去,将导视系统覆盖广阔高原大地,让不是走遍大江南北,她完美的职业版图还留下一块空白。 如果说从前顺连茹提交报告否决了高原的覆盖,她不急,是因为顺连茹与她心意相通,他迟早会抓到时机,遂她愿,圆她梦,如今,顺连茹不在了,没有人再倾听她的意见,她知道,邮箱里那封来自上司的否决信,就是无限期搁置提案。 没有回转余地了。 高层再也没心思进行基础建设。 他们疯了一样推动脑电上市,见人就抓地做实验。 每个领导身上都背负着游说办公室职员前去报名的名额任务,而那些人听到游说之后的反应,都是吓得后退一丈。 这都算轻的,人们直接在招募广告宣传下讨论:“开你脑洞,塞东西进去,谁脑子不正常才去安装这个。” “你们说,那个跑来我们这儿跳楼的,是不是就是安装了这个?” “看上头捂那么紧,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并不是。 那个来她所工作的大楼跳下去自杀的人,她去了他的葬礼。 第一次在病房见到他,他幸运逃生。 这次见到他,他躺在棺材中的模样,苍白,浮肿,拼凑的痕迹不能看第二眼。 这个同龄人,再也不会睁眼怒目圆瞪,和她抬杠了。 葬礼上,她看到队长和医生,他们红着眼,表情和狐狸的亲人一样,阴沉,茫然。 一切都措不及防,为什么头一天还好好的人,忽然之间就自杀了?在他们眼中,似乎是这么个情况。 只有她清楚真正的来龙去脉。 顺连茹消失,狐狸投资在里世界的东西瞬间崩塌,他坚持了好几天,这期间,他却没来找过她,都知道,她和顺连茹关系最密切,一点小事都要顺连茹帮忙的狐狸,这次却选择独自承受,直到受不了的那一刻,他在群里苦涩地发言:“老顺,你害得我好苦。” 是怪顺连茹引他进里世界吗?还是怪顺连茹决绝地抛下重度依赖他的人,连一点后事安排都没有? 无从得知了,只知道这次,这只贪婪又狡猾的狐狸,再也无法矫情,他的希望全部破灭,才从高楼一跃而下。 再也没有人能通过他的感应器,监测他的生命状况,及时劝阻他,为他叫来一辆救护车。 身在vr导视系统基层,对脑电持反对意见的她,忽然有一天,报名植入公司免费脑电芯片,让周边人大跌眼镜。 手术结束,她离开实验基地。 旷工180天后,她被部门开除,从此再也没有返回基地更新过植入装置。 -- 见证(二) 辞职后她又兼职过一段时间跑腿,试图找回以前混大街的感觉。 但收获的都是一些重度外卖依赖症从而依赖上她的老顾客。 有个人叫住她。 “嗨。”整栋豪宅的唯一主人,第一次和颜悦色地主动打招呼,表现出攀谈欲望。 “我在广告中见过你。” 他指的是导视系统上市后,公司投放市场的一系列宣传广告,其中包括公司介绍,员工采访。 “怎么又来跑这个了?”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咧嘴笑,眼神极度野性,把计算机博士震慑在当场,讷讷地接过她递出的餐品。 她慢吞吞走向电梯,仿佛跑太慢赚不到钱风餐露宿也无所谓。 打那以后,沉晏的订单总是转几手转到她手上。 人数不多的跑腿群也会偶尔冒出几句讨论。 “......那男的只要女的送。” “瞎说,我就是女的,他一看见我,就让我退回去。” “现在还出来干活的有几个?还这么刁钻,谁也别接他单,让他喝西北风去。” 于是她享受着沉晏的高昂小费,安心接他的专属订单,随着平淡地送餐接餐,他俩渐渐也了,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今天天气真好。” “嗯,好。” “不出去走走?” “嗯,在走。” ——大约是这一类的。 在她出发去旅行前,沉晏像个老朋友一样唤住转身就走的她。 “嗨,我还一直没跟你说谢谢。” “谢什么?” “上次,你进我家,照顾喝醉的我,忘了吗?” 她的表情,沉晏看不出她忘与否。 “忘了也没关系,其实,我想告诉你,我还是没有加入你们公司研发部,我留在本行,参与了新项目,也是跟人工智能有关的。” 沉晏从前进行的那些自认为无伤大雅的实验,难道她还看不出来他是搞什么的?他跟她多此一举提自己的行业,当她白痴吗? “嗨!”他第二次唤住她,捡起掉落地面的宣传册,那册子被她卷成筒状插在裤子后面荷包里。 沉晏顺手展开了册子,看见上面的内容,他愣了一下。 “你要去旅游?这是我楼下的旅行社推荐的?” 大约叁个月后,她终于找到一点目标的踪迹。 目标负气离开公司,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他总不可能不吃饭吧?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像流浪狗一样到处嗅。 在巨大的钢铁森林里找一个人,不是容易的事,当她耐心耗尽,又不肯放弃,就使用了点手段。 沉晏替她找到目标人物的蛛丝马迹。 确切地说,为了彰显自己的厉害,沉晏是双手把具体地址奉上。 男人也没想到,首先找上门来的人会是她。 他沉默地领她进门,也不招呼,就让她在空荡荡的客厅立着。 都离开董事会这么久了,他住的地方还没个人样。 她扫视四周,尽量按下心底涌起的不安。 今天,她是带着势在必得而来的,而此刻,她并不那么确定了。 “他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 使用电热水壶烧水的男人留给她一个背影,“你指,钱?” 现在不是介意羞辱的时候,她告诫自己。 “除了钱呢?” “没有备份,不用想了,要有,别人早挖地叁尺翻出来,轮得到你?” 她跟男人接触只有寥寥几次,但从来没有一次,他是这么严厉的态度。 严厉之中,还带着一股轻蔑。 她一时没再开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遗言,你也听到了,那就是他留下的东西。”男人端起杯子,终于正面朝她,慢慢喝了一口热饮,但他的表情,并没有被热水感染的痕迹。 遗言?他说了什么? 她只想得起一句,和她有关—— “意外方能造就永恒之美。” 意外造就永恒之美。 意外,是什么意思?是......道别的意思? 这一年来,从未深思过的层面,就这样浮出水面,刹那间凉意就从她脚底板窜起。 “你没事吧?”男人忽然关心地问。 她茫然抬头。 “你在发抖。” 她依然是茫然的表情,仿佛身体失去知觉,手不是她的手,脚不是她的脚。 “我看了新闻,有人跑去研发部楼层跳楼,那个人是——” “不是我。”她想也不想就回答。 顺博士以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着她。 “不用担心,我没事。” 她不是狐狸,她一直都有为自己打算,别人越大胆,她就越谨慎,她一直都有为自己留后路,所以——很快就会过去的——总会有办法挺过去——再困难,都有办法——那是道别,是宣告——怎么也没想到,那是在宣告: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她摇摇欲坠,急忙找了个未拆封的搬家箱子,也不问主人意见,不问那是不是贵重物品, 就像主人讨厌的那类没教养的人一样,一屁股坐上去,埋着头从膝盖上的公文包里翻找资料。 顺博士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她开始掏资料举证时,他说:“回去吧,我并不怪你,以你水准,左右不到他的死亡,这都是命运。” “你先听我说,顺博士。”她举起自己收集打印的资料,振振有词,“二十年前,你创造了他,这期间,你独立操刀为他升级转型四次,投放在四个完全不同类型的领域,但他每次都能适应,并且都成为行业最前端AI,还有你修复过他,无论他出过什么差错,你最后都能修正改善——” “你想说什么?”顺博士打断她。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打直脊梁,大声说出结论:“承认吧,你可以重建他,你只是不愿意,你还在赌气——” 咣! 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散,有几片擦过她的腿部,令她感到微些刺痛,应该流血了。 “他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狗东西!”男人语气嫌恶,布满红血丝的眼仿佛要生吞活剥了她。 她没有退却,直起身体,与他对视,“顺老师——看在我二十来岁就认识你的面子上,我叫你一声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说明,我并没想让顺连茹死,但他的所作所为,太过超前,与世不容,我是想救他——” 还没说完,平地响起一声惊雷—— “给我滚!” 报的旅行团出发时间如约而至。 这趟旅行,名为“寻找自我之旅”,参团的游客个个低调沉默,一路上的气氛死气沉沉,窗外的暴风雪都比人活泼。 奔跑的车厢中节里,她身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男人,把她夹在中间,生怕她想不开,在哪节车站下了,就一去不复返。 “为什么认为我会跟狐狸一样?” 听了她挫败地低吼,右边国字脸心宽体胖男人用耐心的语气,如同对待一个小妹妹一样说:“小飞龙,我们也想知道原因,毕竟,你和狐狸,与顺连茹的关系,比我们更亲。” 她没有做出实际的反感举动,半玩笑半抱怨道:“早知道不告诉你们旅行的事了。” “雪越下越大了。”左手边坐的男人取下被车厢内温度氤氲出雾气的眼镜,仔细擦拭镜片,然后往上面吹了几口气,又擦拭,“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辆火车是开往西边的,目的地是热带沙漠气候区。”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他所说的窗外景象,而车厢大部分人,压根都没看窗外,又或者浮现茫然之色,如同行尸走肉。 “天气是情绪的写照。”她说,“当你注意到外部的天气,那已经是心情地召唤,并不是自然现象了。” 右边的胖硕男人很惊讶:“还有这种理论?” “时间之箭。”左边看上去像老师的眼镜男说,他显然对这话题很有兴趣,“和热力学第二定律有关,在大质量物体的演化趋势上,每一步都是可以预测的,而小质量物体,发展方向也可以进行推测,因为细胞之间的物质信息交换,也是遵循的时间之箭。” “那人是可以预测的吗?”右边男人问。 左边老师推了推镜框,郑重地说:“可以说,人就是由时间构成,每个人体内都有一套热力系统,当外界入侵后,系统的自洽性就会产生混乱,所以经常输液打针的人,身体会越来越差。” 胖硕男人笑起来,“还有这等事?你不会是西医黑吧?你崇尚的那套‘无为而治’就很中医理论,这可不符合你大工程师的身份啊。” 坐在中间的她并没有笑,还出现若有所思的神情:“和天气有什么关系?” 眼镜老师嘴角浮出神秘的笑,忽然起身,另两人以为他要出去,纷纷侧开身体,胖子吭哧吭哧地扭捏肥躯,她则抱起双膝,非常有默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他却保持在原位,兴趣盎然地四处打量——目标自然是车厢里那些乘客。他就像个色狼将每个人逐一扫视。 “天气也是复杂的热力系统,相似的心情与相似的天气同时出现,你们认为呢?” -- 旅行(一) 空气非常干燥,她感觉嘴角有开裂的趋势。 走在厚墙小窗的矮栋建筑隔断的街道,处处都是为游客敞开大门的观光店。 旅行团一行人举着摄像摄影装备,意兴阑珊地对街上一晃而过的当地居民拍照,有的已经进入旅行地图上隐藏的酒吧,准备酩酊大醉。 余光瞄到小巷一抹身影闪过,她抛下其他人独自追上去,也没有人追在后面阻止她。 房屋背阴的外墙形成狭窄小道,堆放着居民日常生活中的杂物,脸蛋肮脏的小女孩转过身,怯怯的大眼注视着她,慢慢抱起一个布偶揽在胸口,努力做出甜美的样子。 也确实很美,小了至少两号的破洞衣服,也没掩盖她的纯真与羞涩。 她以为她是来拍照的。 她没有拍照,而是通过翻译机,问她:“怎么不回家?” 小女孩摇摇头。 “你在这儿做什么?” 还是摇头。 忽然不知哪个方向飘来一阵音乐,女孩立即被吸引走注意力,抱着布偶一阵风似地跑了。 就像她的出现,只为给街头游客带来一抹异国旖旎。 她望着女孩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 “要想见识真正的本土风情,就得远离城市。” 导游对他们说。 大巴把他们拉到更偏远的地方,一片焦土荒地,零星几座灰头土面的当地建筑,说是参加“阿舒拉节”的人会在这里聚集。 此前他们路过民风较之开放的地区,那儿的信仰和这儿是分割而治的。 浓眉深目的男人们打着赤胳膊,毫不吝啬地秀出美好肌肉,在他们的信仰之主受难的纪念日,围着色彩明亮的涂鸦墙一圈圈如同苦行僧绕行。 他们不停用一根打了很多结的麻绳击打自己的背部,有不少帅哥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让死气沉沉的旅行团很是骚动了一把。 就在他们到达“参观地带”时分,一群穿白袍的人浩浩荡荡向这边走来,待到人走近了,旅行团的行尸走肉们又起了骚动。 那些人白袍无一不是被血迹沾染,血往往是他们头顶一直流到胸口,每个人神情激昂,而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亮闪闪的大刀。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人,带着躁动的血液气息向旅行团走来,又视若无物路过他们,走进他们的圣殿,进行他们的仪式。 偌大的如同简陋斗兽场的建筑内,他们纷纷脱去外袍,只留下半身衣物,拿着另一种苦鞭——上面不再是打结的麻绳,而是铁丝连着刀片。 导游兴奋地向大家解说仪式的神圣性,一边众人遮着眼看那些男人把金属苦鞭往自己赤裸背部皮肤上抽打,团里的人不约而同随着最近的一名教徒每次的抽打而一起战栗,人家打自己一下,大家就抖一下。 当教徒抱着家里的小男孩出来经历额头“开刀”的仪式,很多人都看不下去,匆匆离开现场,倒是那一张张面无血色的脸,比之前的行尸走肉状态有了人的生气。 她和队长都提前离开了,津津有味的导游带着少部分人留了下来,包括医生。 夜里团员集体露宿在荒野,但今夜并不安静。 医生和队长两个大男人起初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就像一家叁口,她是那个小的。 他们说不能怪他们,是她的睡姿像个小孩,抱着身子,谁也不沾,但那姿势,又像蜷缩在一个人怀里,惹人怜爱。 她听完后脸色惨白,没再给他们“怜爱”的机会,一个人滚老远睡。 然而隔得老远,都听见这两人的声音。 “我还好,我本来在家上班,不比你,请这么长的假,等于停薪留职了,你却跑来这儿研究邪教。” “你不明白,这哪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见闻?这里面涉及到的大人物,不乏当今前沿的科学家......这里面沉淀了多少历史多少人文演变.....” “眼镜,你可别告诉我你人到中年决定改行。”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错过了这次旅行,我肯定会一辈子后悔。” 一向慈爱的队长就没说话了。 睡意朦胧间,她忽然听到他们有个人又开口了:“你说,这像不像当年,我们在矿区大陆练级的情形?跟做梦一样,我们会以这种方式相聚,可惜只剩咱们仨了......” 后面她没再听了,她睡了过去。 旅行手册上出现的下一趟旅程,是前往“恶魔教义”盛行的地区,代表教义的肉之天使上半身纯洁无瑕地挥着白色大翅膀,下半身却是无数的尸块和内脏组成的“蓬蓬裙”。 旅行团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分道扬镳。 “精神托付给宗教不是唯一的选择。”导游微笑着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内心的选择。” 到了下个旅程开启前,团员们可以选择多种路线。 大部分人都选择前往治安较好,经济较为发达的国家。 “我该在这一站下车了。” 医生毅然跟随重口味老导游,做了少部分人的选择,继续往沙漠深处走。 她并不是太吃惊,这一趟旅行的名字,就叫“寻找自我之旅”,自然是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随之而去。 在一个拥有长海岸线,日照强烈,大敞门户,海风习习,以及桌面盛着吃不完的蔬菜五谷与海产结合的特色食物大拼盘的地方,穿着泳裤毫不遮掩自己肥大肚腩的队长留在了长椅上。 这里仍不是她的选择,她导了个弯,选择了往回走的路线。 “终点见。”队长挥着手和她告别。 “终点见。”她挥手。 心里冒出的却是:再见了,哥哥们。 窗外的暴风雪终于停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炙热的太阳高高悬挂,呼吸都带着一股躁劲。 他们要前往的地方是流域文明发源地。 “太阳和江河相互辉映,这是最高的境界。”新导游又在没谱地漫天吹。 越是这样,越代表实际的跟描述的相差巨大,她逐渐琢磨出这个旅行团的风格了。 目的地确实有一条从北往西流向的大河。 城市依河而生,居民吃喝拉撒都靠这条河,所以水质并不好,跟什么“映照蓝天的江河”差得可谓无边无际。 她看着一群群本该念书年纪的小孩,从自己面前呼啸而过,拿着游客的行李,抑或纸钞,把明天就挥洒在饱一顿饿一顿地流浪中。 其中一个小孩游走在过往的人潮里,忽然掀起骚动,他闪电般疏忽穿梭人群间,时不时回头冲人嘻嘻一笑,宣告自己的游刃有余。 见到那张脸,她愣住了。 被偷了钱包的游客也慢下脚步,冲着那张扮鬼脸的脸无奈地摇头,也笑了起来。 那是个短发的小女孩。 再看四周,果然每个想拦下她的成年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为她的活力四射所震撼,也可能是为她的稚龄而网开一面,或者是在圣河河畔,人们都变得宽容,不约而同最终放任她的顽劣,就像一匹不知世间险恶的小野豹消失在人海。 她漫步在河边,又花了半天平复自己的心情。 随着旅程进行,她内心幽微的,细小的,不为人知的情绪,渐渐在特殊的环境下,浮出。 岸边人们奇怪的行为,也开始入她眼。 人们总是一堆一堆地簇一起,又单个单个地干着自己的行为艺术。 她鬼使神差地加入其中,参加了一个禁食的活动。 这种苦行活动还分等级,她参加的是入门级,只需要席地而坐,看夕阳,吹晚风就行。 团里有一个食道癌的老人和她老伴一起出来旅行,她说,长久的隐忍之后,美美地吃上一顿,会吃出食物里平日不易察觉的美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忍耐,是她擅长的事。 经过一天一夜的静心打坐,顺气调理,晨光熹微时分,她对着东升的朝阳,唇角清口水迎风拉丝。 脚趴手软翻出寝具下备份的大箱食物,不管过期没过期,看中什么就大口往嘴里塞,就蹲在地板上,像一只狼吞虎咽的猴子。 吃到一半,她忽然吐出嘴里的碎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 旅行(二) гoūгoūwū.ⅹyℤ 她找到一个稍微适合自己的禁食办法。 坐在河边,全神贯注想计划,关于未来的计划,具体到每个细节,每个步骤。 不够想了,她又想过去,想那些头疼的工作项目,就像写周报一样(从前她是不写的),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老老实实想出来。 虽然这对她总是躁动的神经有难度,但至少让她不再老想着食物,食物,食物。 身边坐下一对金发碧眼典型当地主打游客的情侣,亲亲我我,拿出相机,摆好勾肩搭腰的姿势,,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她。 满足了他们要求,她坐回原位。 感觉到有个东西又过来了,她正生出些不耐烦,一张美元大钞就出现在眼前。 大概是看她孤苦伶仃,人家特地过来给她感谢费。 一下子抓住她的命门。Уúsнúwú.oňě(yushuwu.one) 愣愣地接过钞票,背光俯就的身影还摸了摸她的头,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低头看着钞票,过了会儿,忽然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但大部分时间,人的群居性还是影响着她。 毕竟是公共领域,身边人来人往,想不被打扰很难,让人家滚出自己的圣地,更不可能。 践行到叁天只吃了一顿餐后,她有了超凡寻常感,看人下巴都要上扬,自觉高人一等。 当地每十二年一次的节日庆典已到尾声。 整条旅行路线,都是以目的地的节庆相串联,也是这次旅行的噱头,让他们找到自我的砝码。 当她认为挑战自我小有成就时,也感到四周的苦行者对自己敞开接纳的怀抱。 他们中有几位禁食技艺登峰造极的大师,被称为大祭司。 这些苦行者并不止在节日进行苦修,事实上他们的大半生,都在重复差不多的事。 有的长期断食达叁四十年,有些常年举起右手,任自己的肢体风干变形,宛如枯败树枝,还有穿钉鞋,睡钉床的,痛觉对他们来说仿佛生来就不存在。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瑜伽高手,当苦行者修行达到极限,连水也会少喝。 而他们出关后,行走在人群里,也是拥趸众多,气场极为强大。 空气,水分,营养,对正常人来说赖以生存的元素,在他们身上有种并不是必须的错觉。 更别说诸多不必要的外物。 当观摩过庆典上那些压轴出场的大苦行者,祭司们,冷血如她也没避免被那不被外物所困的气场所震撼。 神庙常年对苦行者开放。 荒草之地里,伫立着一座座类似供土地神的塔状建筑,建筑有一些年岁了,风吹日晒造就了石料的风化,连接着地面的青苔,本该供奉神像的内部却空洞又光滑。 这儿通常很安静,远离了圣河美景,晚风,夕阳,喧嚣人群,是赛事升级的不二之选。 她坐进佛龛里,在她周围不远处,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穿着修行者标准的白袍,仿佛坐化一般,打她进来后,就没见他动过。 初时天在下雨,她为了躲雨走进的这片安静之地。 现在有的是时间,就倚着内部石壁而坐。 雨后万物洗练,空气清新,一切朦朦胧胧又格外柔美,她忽然有了多年不曾有过的一种冲动,去拾起画笔。 这可比靠脑子里写周记有用多了,佛龛离地面有大半米高,她评估地面放一块画架,人坐在洞穴里,肢体是否能够协调,评估完后,她在网上下单,心里泛起一股得意,为自己的适应环境,也为自己的善于利用,随口吟道:“空山新雨后,空气晚来秋——” 就像回音,对面这时也传来了声音,翻译器即时翻译出对方的语言——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她停下了网购,打量对面,立即就接收到对面如同挑衅的目光。 看着倒是装备齐全,开口就破功,一看就是新晋苦行者,搁这儿跟她较劲来着。 一向要强的她肯定不会示弱。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对方立即迎战:“采到了花瓣,却得不到花的美丽。”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 “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中。’ 水对鱼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中。’” “等等,这也是泰戈尔说的?” 自然没得到对方回应。 她依倒着石壁,不知道睡了多少觉,醒了多少次。 她被困住了,确切地说,困住她的不是石壁,而是她的争强好胜。 对面已经不再和她“吟诗作对”了,她也懒得张嘴,到了一定限度,每次呼吸都耗力气,别说开口说话了或者动脑子了。 周报写完了,就画画,在想象中,一笔一笔打底,上色,这确实让她不知不觉度过了不少时间。 到了某些幽微时分,真实的过往,他人带来的记忆,会像幽灵附体一般,在四周真实浮现。 她痛苦地皱紧眉,那张不算和善,却很性格的脸,瞬间变得扭曲而狰狞。 如同被人挖空了心脏。 不知过了多少天,一周?半个月?一个月?她算不清了,总之,她认输了,按下了认输键。 失败了,她早该明白,这儿就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她的本性。 她是懦弱的,无毅力的,贪图便利的,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大,年龄只是改变了她的外表,这么多年,她依然无法和自己很好地相处。 袅袅梵音响起时,一个人降落在她和对手之间的空地上。 对手从佛龛跳下来,揭开头巾,露出一张女性面庞,蜜色的皮肤,典型的当地人浓艳五官,额头有个如同镜子背面錾刻工艺的月牙纹,镶嵌了一些亮片,真如一枚皎洁明月衬托那张端庄威严的面庞。 “他”跪下来,神情肃穆,接受来人往自己脸上洒水,并感恩地伏下头颅,伏在来人脚边,胜似一场洗礼。 “小龙终将加冕为王。” 听到这个声音,她睁开眼,目光投向场中那位赛事宣判者,有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反应。 原来,他们说的隐藏boss,真的存在。 这也是她此行的目标,她从不做无目的之事。 但她没有动作,双眼如饥似渴,把他当救命甘露一样紧盯着,辨别着。 那声“小龙”自然不是唤她,她的对手也并不是真的人,对手只是一个陪练,这只是极乐世界的一个关卡。 宣判者完成任务,便迈开步子离去。 她这才有了反应,跳下石窟。 “叔叔,叔叔。”她追着那个背影跑。 “叔叔!”发现怎么也追不上,她停下来,以与那张脸很不相符的脆弱,哭得眼泪横飞,涕泗滂沱,像个被父母抛弃的小孩,孤独地留在野地里。 补充完能量,她在出租屋的浴室里洗了个澡,洗去久躺不动的身体所积累下的污垢。 当抹开镜子上的水气,镜子里的她已恢复理智。 至少得到一个信息,专精和坚持,是极乐世界所认可的品质,这可能就是通关秘诀。 说是可能,其实是保守的,以她对创造者的了解,可以说非常确定。 洗完澡走出来,首先就见到床上凹陷的一个“人形坑洞”,她坐在“坑洞”边,研究下个旅程,没有收拾整理床铺的打算——马上就要躺回去,何必收拾? 从前和顺连茹过二人世界时旅行过的地方,再次出现在眼前。 高原。 摇着转经筒的小女孩又出现了,这次的小女孩穿着当地传统的斜襟长袍,神情憨厚,脸上两团红色显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她已不再惊讶,与女孩擦身而过。 不管是蓝眼睛,还是棕眼睛,黑眼睛,不管是高矮胖瘦,顽皮又或是老实,木讷又或是机敏,活力四射,又或是心灰意懒,穿的是什么衣服,肮脏或是洁净,那都是她——以她小时候为模板的。 可能正因为是她,所以才看到与她相关的东西。 为什么暴风雪和不开心的人会一起出现? 因为这是这个世界的神,安排的痕迹,触发A,就启动B,创造一个世界需要一套最基础的运行逻辑,而万物相连就是极乐世界的基础逻辑。 她总共在高原呆了半年,呆这么久,是为了完成曾经因为被纵容而任性妄为所毁掉的工作。 离上次来已经过去几年,当地的情况有了一些转变,外面世界的突变已经侵袭了他们,但碍于基础设备的落后,还是没有跟上外界的步伐。 她招募了当地有钱人的子女,培训他们,干着支教一样的事,然后启动自己在公司的权限,重新运输扫描桩过来,让当地人自己安装,自己维护,自己运营。 这是她在顺连茹的公司干的最后一件事。 于私,她也得到了回报。 每一个朝圣地带,都会出现隐藏boss。 她又见到了顺连茹。 按道理说,这是他灰飞烟灭后才开拓的世界,他不应该能够出现。 但他就是出现了,她感到神奇之余,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 旅行(三) гoūгoūwū.ⅹyℤ 东亚,大峰山。 这是另一个苦行者的圣地。 山路落差1300米,距离48公里,苦行者需每日步行往返,通关秘诀:持之以恒。 风化的石头形成一处台阶,下方石缝流出小水塘,她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手肘外揽速写簿,正在作画。 在她的画里,森然的景色间,有个人立于其中,淡淡地发着光,俨然是画的主人翁,而在她眼前,扫描桩像放露天电影的播放机,投射出一束光,光的尽头,是个金灿灿的透明男人。 “那是什么?”她指着石板上的小佛龛问。 金灿灿的身影开口说话:“供路过的修行者饮用的水源,上面是保护修行者的神灵居住的神祠。” 那表情,如翻译机械一般木然,全然无曾经的生动。 她凝视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 起初,没有大数据的支撑,全息投影播放机里只有针对她的行为反应模块,以及同样针对她的缓存知识,她释放了数据,让数据进入极乐世界自由抓取,自由生成。 目前,所有的数据汇总起来能模拟出的极限,就是眼前这个没有灵魂的木偶。Уúsнúwú.oňě(yushuwu.one) 这一年多以来,她都在尝试重建顺连茹。 他爸爸不是说不能重建吗?她偏不信邪。 无人知晓她的决定,她也习惯性一个人闷声干大事。 可这一年以来,她的初衷早已面目全非。 重建的顺连茹,就是个离谱的赝品,他令她深尝挫败,也明白了自己是何等自大,就像一些毫无觉悟就为人父母的男女,以为人的灵魂,是随手拈来的。 一度,她看一眼赝品,都心塞。 有人来了。 真实的世界立即恢复正常,树上树下的男女,一并消失。 来人并不像苦行者,他穿着西装,没有行李,也没有装备,连根登山杖也没有。 他走到一棵树下,丈量了许久,毫无预警地,拿出一圈绳子,往树干上抛去。 “缺德不?” 金色的男人出现在他旁边,开口的声音却是一个低沉的女音。 金色身影俯视那一屁股坐地上的人,嘴里的声音发出调试的噪音,再次响起,变成男音,用了本地话:“这儿是给人喝水的地方,你在这儿上吊,是不是过分了?咦。” 尾音轻轻一收,显示说话之人为自己所说之话感到惊讶。 因为她分明说的是:这儿是给人喝水的地方,你在这儿上吊,死在这里恶心谁啊? 却被人瞬间改成了温和语义。 望着提词器一样的操作界面,她一时失了言语。 那人仰视着静立不动的金色身影,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也是半天没说话。 然后一开口,就是—— “你是山神显灵吗?” 这个国度有很多修行地,也有许多人跑来自尽。 她往返期间,有意无意干预了多次别人的人生终结。 例如叫醒那些双手护胸躺露天装粽子的,又或者冒充林护员没收人家的绳子,还有报警抓那些冥顽不灵的。 以及跟人唠嗑,将人烦到打消念头。 金色身影的不凡之姿,本身就不属于人间,而他从天而降,就是神迹下凡之兆,此后无论这个身影做什么,都只有让遇见他的人高山仰止的份。 至少短暂地忘掉前半生。 没多久,他的事迹就在极乐世界传播,全世界就像目睹UFO一样,纷纷拍下他的身影。 叁年以前就被铲平了痕迹的顺连茹,再次为人所知晓。 人们称他为,游荡在森林里的人工智能幽灵。 事实上,她收集顺连茹的碎片,也就花了两年时间,得到答案之后,她没再进入过顺连茹的数据库,用他的模样出现。 不过就这两年,她给那些顺手挽救的生命,留下了一生都不可磨灭的记忆,这是始料未及的。 那些人算是顺连茹的第一代死忠粉吧。 他们将他的事迹传给自己下一代,很多人小时候就是听这个幽灵的故事长大的。 于是当有一天,幽灵以实体的模样出现在大众面前,他们再也无法淡定,老的挽着大的,大的抱着小的,狂热地奔赴他的新生地,赶着去见他一面。 “喂,不是说女人不许进山吗?” 眼前的小年轻,不知道满二十了没,发育良好,生气勃勃,一点也没有来上吊的自觉,反倒在看见金灿灿的男人后,席地而坐,兴趣盎然地攀谈起来。 刚睡醒的她一时不察被他听见了原音,就逮着不放了。 “听说你能模仿各种声音,能说全世界的语言,说几句来听听?” 在她面前,操作界面提供两个选择,人面识别和传输人面进行报警。 这个国家的政府数据并没有与极乐世界联通,但她“嗯”了一声,自言自语:“人脸识别成功,让我看看你爸妈电话多少” 小年轻哇哇大叫,非常不服,但威胁初见成效,开始说自己利用每次休假,专程来碰顺连茹,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要马上被快递回老家,何其冷酷与残忍。 “没兴趣。”她回了叁个字。 “好的。”发出的声音却带着倾听与和善。 又来了。 赝品依照数据惯性,又开始自作主张了。 然后又是一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的诗词对话,什么“人间失格”,“生而为人对不起”, “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宿敌”之类的。 她能做的就是看着操作界面自动跳出一堆矫情的话术,然而从中挑选出不那么矫情的抛出去,要是动作慢了点,程序就会自作主张了。 他真是太热爱诗词朗诵了。 偏偏特殊环境下,那些人总是听得热泪盈眶。 眼前的小年轻也不意外,深深地为顺连茹的博学所折服。 她也捏了一把汗,因为对话间,小年轻不自觉说出内心真实想法,她一下子就辨别出,这人有躁郁症,如果不善加引导,可能真要折在这深山老林了。 “圣师,我会记住你的话,我现在眼前充满了光明,您说得对,我应该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我觉得我应该返回我的生活中去,去战斗!” 小年轻向她磕头作揖,她心里却在想:有病记得治啊喂。 小年轻又问,以后还能再见到顺连茹吗? 她沉吟,许诺道:“十年后,就在这里,不见不散。” 又补充:“带上你的心理诊断书,让我看到你修行的成果。” 然后第二天,她就离开了这个国度,正式巡演北方圣地。 极乐世界也有尽头。 世界的尽头是一座墓园。 仔细想想,也蛮符合他热爱诗歌的这种人设的。 因为这儿躺着一个很着名的诗人。 大部分时候,顺连茹的咏读诗歌,都是能安抚人心的,他跟那些闻风赶来凑热闹的人吟诗作对时,她就支着下巴倾听,听着听着就闭上眼,他的声音如午睡的暖风拂面,不少诗词都进入她耳。 “让我猜猜这又是谁。”她站在墓园外,开始推理。 “是济慈,济慈!对吧?” 话刚落音,世界仿佛拉开帷幕,时光瞬间流回过去,一场旧世纪的葬礼进行中。 人们穿着古董西服,穿过她的身体,零零散散,两两叁叁走入墓园。 往往是放了花束就走,更多地是停留一小会儿,什么都没做就离去。 最后寥寥几人守在新坟前,脱帽致哀,花岗石的墓碑上,刻着一行字: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这里安息着一个留名于水上的人——好歹诗人的名声、财富、创作物,在现实中溅起过水花。 而爱好诗歌的他呢?费劲心思,像个小孩小心翼翼埋藏彩蛋,为过路之人演绎一场纪念仪式的他呢?她看着身旁金灿灿的男人想。 现实中没有他的痕迹,他只存在于虚拟之中,当她离开这里,他就成了她的梦,只会在枕畔流连间偶尔被想起片刻,成为她的枕上书。 这一刻,她明白了,她一直以来的诸多问题,也有了答案。 例如,意外方能造就永恒之美。 在他眼中,人类的世界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没有一处不美,所以映照现实的极乐世界,才那么美,每一处,都能单独成画。 而他恨她吗?答案在这里。 分离也很美,他不会恨她。 曾经她问:“我们前世认识吗?你对我这么好。” 他回答:“错了,你是个小女孩时,我才认识的你。” 当时觉得他的回答太刻板,但她现在明白了,他回答的是:我无条件地爱你。 到了“寻找自我之旅”的终点站,刚下车,一个意外的人走进视野,那人在站台外踮起脚张望,显然等待多时了。 “已经证实了,这个旅行游戏是一个没有备案的小公司开发的,他们自称云网开发者,其实就是一群偷资源的黑客,你人进了里面,我怕这游戏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就一直在等你出来,我才好去报警。” 她在沉晏的絮叨声中,查到了队长和医生的行踪,这两人居然也跟她一样,延迟了旅程。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 沉晏马上捉住她的手,不能怪沉博士唐突,她总是来去一阵风,不捉住她转眼她就会跑个没影,然后一年半载地消失。 “约个见面时间吧。” 她注视着男人的面孔,想了想,答应了。 她和队长在二战伤痛艺术作品展览馆里找到的医生。 眼镜男正面对着一墙令人生理不适的画作,冷静地吃着西餐,牛排,叁分熟,血水沿着他嘴角缓缓流下,他浑然不觉。 也不知谁他妈允许他摆那么一张餐桌在展览馆正中间的。 她和队长一左一右架着医生的胳膊,把他架出的展览馆,强行终结了他的旅程。 上车的时候,检票员挨着挨着念手中车票名字,核对乘客。 “我爱波奇饭。” “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彼得罗夫。” “狗东西。” 检票员核对完他们这一排,走向下一节车厢。 他们仨静止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爆发出大笑,震惊四座。 “那啥,这么长名字,眼镜你亲妈要进来,都还不认识你吧?” “那你呢?一辈子都吃吃吃,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吃的人,吃两年地中海餐都没吃够,我要是你女儿,我一定会弃养你。” “你也不是我女儿,我也没你这种变态女儿,还有,狗东西是什么东西?” “是我。”唯一的女性举起手,眼角笑出了眼泪。 “还要再看一会儿吗?”她问他。 金色男人没有回答,就坐在诗人的墓碑前,出神地望着她。 那是在等她下指令。 她不忍地撇开头,脚下逐渐后退。 这个空壳,她只能填充到这种地步,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也做不了,反倒是这个世界很多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与他相融。 一块路标,一座信号塔,一棵树,一盏荒野里出现的灯,以及一块上上世纪的墓碑,都是他的风格。 记忆是一个人的灵魂,创造之物也是一个人的灵魂,这就是她的发现。 连她都没例外——在这里,她变成了他的创造之物。 所以她所到之处,就唤醒了他的核心特征,紧接着就让他的管理员缓存出现,那片区域的后台程序就呈现出一种待开发状态。 也就仅限于此了。 这两年来,她一直在试着去接受,接受极乐世界每一处物品,都是他的碎片,接受他成了碎片。 那个无比强大无比冷静的人,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唯一依赖过的人,他碎了。 世界能够全部回收吗?即便技术办得到,回收回来的,会组合成为他吗?那些天时,地利,人和,所带来的信息,还能重现吗? 碎了就是碎了,所谓的“时间之箭”,就是破碎的玻璃杯不会再回到桌上变成完好的模样。 她真正需要接受的是:遗憾。 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金色身影,让他定格成了一幅画,然后把他留在了墓园,自己退了出去。 -- 枕上书 “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起床啊?” “因为妈妈的好朋友在医院,妈妈不开心,你要乖乖的,不要去打扰妈妈,好不好?” “是米婷阿姨生病了吗?” “是的。” “那我不去烦她,她会开心吗?” “会的——噢!” 男人一边跟小儿子说话,一边手忙脚乱做早饭,手碰到滚烫的锅边,手上皮肤起了一个大泡,他发出杀猪一样的叫,甩飞平底锅。 小儿子一脸懵地看着他的手舞足蹈,“爸爸......我们是不是没饭吃了?” 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大致收拾了厨房残局,起身时又看了一眼卧室方向。 “乖,爸爸让人送现成的吃。” 房门外,交谈声若有似无地传进卧室。 “你别拦着我!都躺了叁天了,她家里人说她爹去世都没搞成这样......当初你俩结婚她可答应过我,要做个好妻子。” “妈!” “你现在可是国家栋梁,连包都有专人给你拿,你怎么能做家务?你喜欢她,我不好说什么,可你也不能事事都顺着.......” “妈,暂时的,很快就能解决的,你要相信你儿子,家务事这点小事,你儿子前十年就想到办法了。” 笼在被子里的人并没有睡着,露出的半张脸神情阴鸷。 过了会儿,她起身梳头,换上一套家居服,以及截然不同的表情,打开门。 门外两个人顿时住嘴。 “起来了?刚好,妈过来看咱们。”沉晏向自己妻子解释,因为他知道,妻子并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家,尤其是自己母亲。 却不想叁天都没出房门也没说过一句话的妻子,面带笑容,轻言细语地和母亲打招呼,并且拉着母亲去客厅坐下。 即便母亲要求去厨房练习厨艺,她也没有抗拒,顺从地跟在母亲的后面。 沉晏无形中松了口气,不禁多看了几眼厨房里正虚心聆听母亲教诲的妻子。 有时候,她会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大多时候,她是平静的,不太爱社交的,甚至有些木讷,但此时,她显然是另一种性格状态,和善,宽容,非常乐于与人交流,整个人都笼罩着闪闪发光的魅力,就像回到结婚前,他所仰视的那个妻子。 像个大男孩一样的她。 “你要管我?你想管我?” 记得同她在一起的那一天,他追在她后面,询问她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安排。 那时候能跟她吃上一顿饭,简直让他伤透脑筋,她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即便加了她所有联系方式,甚至定位追踪过她的行程,也还是难得见上一面。 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所以询问只是客套,就是夜晚送女人回家的客套。 也许是他总问她这个问题,他以为她又要露出那种不耐烦的表情的时候,她却回过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问出上面那个问题。 她好像走失了方向,急需要一个停泊的港湾。 于是他们正式走到一起。 两年前,妻子拿出积蓄,和老同学合伙做生意。 一年前,公司被骗,虽然没伤到筋骨,但老同学米婷的态度令妻子不满。 他对妻子的生意并不关心,再加上自己手上的项目需要他全身心投入,他只隐约听到过一点,是妻子不满老同学仗着家庭富裕,对生意上的损失丝毫不在乎,仿佛婚后做事业,只是打发时间调剂生活的游戏,还反过来安慰妻子,钱迟早还会有的。 他当时失笑,妻子嫁给他,他的家庭状况怎么都强过上一代白手起家的商人家庭,妻子犯不着嫉妒别人。 妻子听了他的话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日后再也没提合伙人以及生意上的事。 直到叁天前,妻子被通知去了医院,她的合伙人躺在病床上成了一个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废人,而下手的人,是合伙人的枕边人。 听完妻子对日后的工作安排,她要把行画公司转为工作室,沉晏说:“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的关系,为什么总想着证明你比男性更厉害呢?”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在家呆着,也不用你带孩子,我也不会有意见的。” 小孩抬头,看着亲自来接自己放学的母上,那凌厉的五官,比父亲更难以亲近,但他还是发现了她的情绪。 “妈妈,你不开心吗?” 到了家门口,小孩告诉她:“爸爸会送一个礼物给你,你一定会开心的!” 然后别墅的外门在他们眼前自动打开,一路畅行无阻,最后到了家门口,门口的台阶下,立着一个并非丈夫的男人。 穿高级洋装的女人松开手,小孩像离弦的箭奔跑过去,在男人四周盘旋,打量。 隔着几米的碎石子路,两人相望。 男人笑容和熙,有一股融化冰雪的真诚,穿的是庄严场合才会穿的西装,那种周正并非客人,也并非主人。 “夫人,欢迎回家。” 沉晏从后面出现,面带骄傲,踮起脚指了指男人肩头,对她做口型:“满意吗?” 这是新来的管家。 因为应用到沉晏工作领域的最新技术,新管家住进家里半年了,丈夫还时不时问她:“满意吗?” 那样子,像一个等着她用崇拜眼神跪下唱《征服》的幼稚男生。 家里很大,她常常和管家面都碰不上,同时她也喜欢对自己的事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种种迹象表明,她并不太在意这个新管家。 她只问过沉晏:“为什么要把他做成这副模样?” 沉晏这时候就会打哈哈,说这是曾经市面上的爆款,那个时候他们这年龄的人都知道这个外形的存在,还以为她也会喜欢。 而且管家的内核,依然是这个家里居家智能系统的优化升级版,只是换了一个人形外表而已,她迟早会适应的。 ....... 渐渐地,在新管家身上,丈夫和她所表现出的雇主态度,越趋于两极分化。 丈夫特别喜欢和管家相处,大大小小的事都爱请管家参与。 丈夫是一名人工智能领域的杰出工作者,所以也能理解他对仿生人管家进行的各种测试。 而她的态度,就不敢恭维了。 有一次下雨,她突发奇想去学校接小孩,而接小孩上下学已成为新管家的任务,没等到小主人出来,也没接到主人通知,管家就一直在学校外面淋雨。 那次事故造成的损害让管家经历了第一次大维修。 她这个女主人的态度却连问都没问一句,好像是个无关紧要的机器返厂修理。 砰! 穿制服手持托盘的男人摔了个人仰马翻。 罪魁祸首是地板上泼洒的颜料。 握着画笔的女人从窗边愕然转头,见到一地狼狈,唯一的反应,是被人打扰的不愉。 “妈妈!”小孩都看不下去了,提醒她。 她才发现全家人都盯着她。 管家正拿着吸尘器,站在她所坐的沙发背后,已经站了二十分钟了,所有人都配合完毕,让管家顺利清洗了自己的区域,只有她岿然不动,无视别人的存在。 ........ 还有好几次,管家陪同女主人出去,最后就像一只狗一样,被她遗忘在各种地方,每次都是自己启动地图,按图索骥地走回来。 为了保障家里的秩序不再出乱子,沉晏干脆就给管家加了条命令,但凡是家里女主人的活动领域,管家一律止步,换成扫地机器人,或者通知外面的服务人员来,都可以,就是不能靠她太近。 大概是为了保护公司的最新研究成果吧。 她对家庭重要成员的漠然,曾经一度是小孩的噩梦。 小孩对她毫不掩饰担忧,担忧有一天她会让管家叔叔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 “不要再来学校接我了,我要叔叔来接我,叔叔是最新款的仿生人,走丢了就很容易就被人卖到黑市去了。” 她答应了,从此没再主动去过小孩的学校。 总是有人天生就抵触类人的东西,也有人生来就是人工智能的克星,她就是这两大群体的交集。在智能产品上,她总是像小白一样传统,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她常常心无旁骛地陷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即便需要跟人联络,也使用的原始通讯工具——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她使用手机了。 随着家里的小孩逐渐长大,外出念书,仿生人管家普及进许多富裕家庭,也说明了沉晏事业上的成功。 只不过在和专业领域上的同事与朋友相聚时,他又会表达出不满。 “我沉晏实力,可不是创造这种干家务活机器人的。” 聚会上的人纷纷附和,但都知道,人工智能领域早已尘埃落定,从业者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创造现实世界的工具人,要么进入脑电领域去写代码。 在多年以前,沉晏就输了,输给了以人工智能开发虚拟世界的那家公司。 这也是他气不过,要把自己家里的使唤管家做成现在的外形——那个人工智能的版权外形相似度极高样貌的原因,幸好只有他自家使用,不然官司早找上门来了。 沉晏的妻子从楼上下来,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 可没待一会儿,沉晏就让自己的妻子去做别的事。 待人走开,他就对自己的同行说:“她不懂这一行,我这管家使用说明书到现在她都还没搞懂,让她在这儿,我们没法畅快聊。” 仰沉晏鼻息的那些人闻言,纷纷点头。 有一个人除外。 那人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用一贯的刁钻态度发问:“可我听说了,您的夫人就是那家公司的员工。” 沉晏并不惊讶,当年妻子在广告里一闪而过的面孔,专注又惊艳,在事业上有掌控力的女性,通常容易给男人留下深刻印象。 “以前是,那公司的市场开发部一个小头目。”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你爱人看上去不一般,说实话,她那气势......有时被盯上一眼,我一个男人都觉得头皮一紧,相当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嘛!” “对的对的,第一次见到嫂子,还以为嫂子以前是模特儿。” 同侪的恭维,令沉晏脸上的满意之色达到空前高度。 妻子又无声息地坐进交谈的人群中。 沉晏惊讶地抬头:“你不画画在这儿听什么?” “我也想听一下你们的专业......” “你听不懂的。”沉晏想也不想就打断她,“你想加入我们,不如先搞懂咱们的管家工作原理,我可不想让他第二次进厂返修。” 尽管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不好看,但沉晏仍然很坚持:“你一个女的在这儿,我们也不好谈论事情。” 其他人出来打圆场:“沉晏,你好歹也是归国人士,看不出你还思想保守啊。” “就是,弟妹,没关系的,我还想欣赏欣赏你的画,我认识一家出版社,正好在找插画师......” 她走了没多久,楼下的交谈又回到脑电的话题上,有人在极力游说沉晏将工作上载进虚拟世界。 沉晏一直在维持一条泾渭分明的产品界限,无论别人怎么说,都不为所动。 后面她就没再听了。 黑暗中,她睡着了。 老同学在病床上躺了六个年头,家人终于同意拔管。 她去参加了那场秘密的告别仪式。 回来后,她在没有开灯的家里坐了很久。 沙发区域还残留沉晏和朋友开“座谈会”的狼藉,此时他们应该出去了,去续场,又或者看最新科技产品。 尽管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进入虚拟世界去选购。 她在梦中感到一阵冷,但她咬牙不肯醒来,仿佛怕见到睁眼的黑暗。 直到一层绒毛毯掉落自己身上。 她睁眼,仍然面对的一室黑暗,搓着那柔顺的绒毯,感受无处不在的温暖,她内心一动,朝着黑暗说:“出来。” 沙发背后的阴影里,一个身影走出,止步在沙发靠背处。 从女主人回来坐上沙发区那刻起,他就在后面等着。 她坐起身,衣服全皱了,盘起的头发也散了一肩膀,女士跟鞋尖头朝外整齐摆放在沙发边,而她躺下时,连鞋都没脱。 左手按在沙发靠背上,指尖轻点,她双眼绽出幽幽的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夫人,我是来清洁的。” “不急。” 黑暗中便一片静谧。 “能陪我看电影吗?” -- 枕上书(二) 夫妻感情的裂隙,由一次争吵引发。 家里的小孩还坐在餐桌边,她扔下手巾,板起那张比男人还有气势的面孔,双臂一扬,“刷”地抽走桌布,不顾还在吃早餐的儿子,将一桌子东西拽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 面对丈夫和儿子的惊愕,她起身,高扬下巴,仿佛刚才的行为只是小惩大诫,她已经很留情面,干完转身就走。 “你这个——” 伴随着沉晏后知后觉的怒吼,咖啡壶朝她后脑勺飞来,一道身影闪现,堪堪挡住,却被浇了一身,标志性的长西装打底衬衫连带领带,一并被污染。 被泼了满身污的男人面无表情,“先生,您在对夫人使用暴力,我将启动报警系统。” 沉晏都呆了,她也呆了,反倒是小孩赶紧放下牛奶,将管家引走。 女主人不是情绪外露的人,便造成了家里的小孩从小就会察言观色,再加上男主人好为人师,小孩也学会了卖弄。 夹在高傲父亲和冷漠母亲中间的仿生人,是个未成年看了都会摇头的炮灰,没少让他操心。 他边走边向自己的好伙伴传授经验—— “看到这种风暴战场,你就不要跑场中心,跑过去,就等于当靶子,你只需要他们吵完,收拾战场......” 沉晏对妻子道歉,二人立下争吵不动手的协议。 为了贯彻这条协议,沉晏承诺将维持管家的报警指令,让管家起到监督作用。 “这是为了避免说我欺负你。”沉晏解释,在气场有时莫名二米八高的妻子面前努力展现男人的一面。 不过他在报警指令里新增加了一条:任意一方故意损坏连续叁件以上物品,视为使用暴力。 她一向是让男人觉得有挑战性的女人,可真要挑战到自己头上,沉晏觉得也并不是那么好过。 已是少年模样的小主人周末返家,他戴着导视眼镜,并不像别的同龄人在脑后植入芯片,,他的家教文化不允许他现阶段植入这种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导视眼镜已经是家里开明的极限,而他也不像同龄人,喜爱偷偷摸摸观看各种光怪陆奇的影像,他更像他的父亲,对股市、科技前沿和政治局势感兴趣。 “文艺复兴对抗精英会,精英会为后起之秀,但有管委会背书,得到政府机构的认可,相形之下,文艺复兴更像是非法民间组织,目前官方还没有给出具体定论,应该是迫于民意压力,极乐世界所属大集团早在人工智能管理极乐世界初期,就因为过于依赖政府,投其所好,不顾民意,做出更换管理程序终端,驱走技术创始人的错误决策,险些遭遇退市,这次他们必将慎重考虑极乐世界前叁大民间组织的定义和去留问题。” “两大组织的对抗,也引发了极乐世界前所未有的登录热潮,专家称,这是一场人类左半大脑和右半大脑的战争,有云友用了很复古的词来形容这场战斗:文科生对抗理科生。” “真是令人怀念的词啊,让我想起了校园时光,不好意思,暴露我的年龄了......但专家预测,按照现在两派水火不容的局面继续发展下去,不超出一年,官方就会迫于政府压力,将文艺复兴组织取缔。” 听到这儿,小主人关闭了两名快嘴的时事谈论节目。 他终于察觉到这个午后,家里的过分安静,与安静中隐约透出的动静。 他循声来到放映室门前,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门,一个从未想到过的场景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一整面墙的屏幕播放着动画片,舒适的观影区被改造得一塌糊涂,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画具,真皮沙发被推到角落,上面还有凌乱的寝具,不知道的,会以为流浪汉入侵了。 但“流浪汉”却穿着无一丝褶皱的长西服,脖子上挂着一件可笑的围裙,以端正的姿态,伏案作画,手中的笔如同炫技一般,在叫做赛璐璐的胶片上挥出了残影。 一只修长的手覆上他手背,打断了他的动作,那手比普通女性手掌更有力,比男性手掌窄小一些,皮肤细腻,镀了一层养尊处优的珍珠莹泽,指头沾着常年洗不净的颜料,女人的头发倾撒在管家制服下的宽肩之上,女主人一改从前对管家的冷漠,在管家耳边喁喁细语,无比耐心,指导修正他画错的地方。 女主人手把手教家里的管家作画,在第叁人看来,二人相处的画面非常和谐,就像是长长久久走来的伴侣,这屋里的人都不应该在车里,都应该在车底,以免打扰了他们。 小主人忽然一颤,女主人维持着手把手教管家的姿势,聚光镜片下却射出两道寒光,不知何时已牢牢锁住了门口的他,逼得他无声退了出去。 过了半分钟,门打开,少年的头伸进来,一脸愤愤不平:“奴役仿生人的封建主!” 然后他敏捷地退出,将母亲释放的冰冷煞气隔绝在门板之内。 “爸,她让管家捉刀代笔替她画画,你知道吗?” 正在浏览一周要闻的男主人头也没回,“什么画?” “爸,你不知道妈在画画本?就是——就是——你们小时候看的那种连环画,漫画之类的。” “哦。”男主人身边一只机械臂为他将新闻翻页,“虽然她以前跟人合伙经商,但大学时读的美术相关专业,学校不出名,专业一直拿不太出手,现在她可能想要再试一试吧,就让她去。” 少年的脸上是忡怔的表情,就听着父亲用放任又无奈的语气谈论自己的母亲,末了,反倒严厉地对他说:“不过你得注意,选好专业。” 粉红晶莹的掌心伸到管家面前,行走中的男人以立定的姿态站住,等候主人发号司令。 数据被传输进他的系统,接收到信号,他的眼睛自动播出一张邀请函,悬在半空。 “我被邀请参加颁奖典礼了。” 男人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 她像个小孩,握着拳头飞舞,在原地打转,抑制不住激动。 “是你和我一起完成的作品。”她大笑,满面红光,眉眼里常驻的寒冰悄然融化,化作春风和雨露。 “我们做到了!” “有你一半的功劳!” 他的眼眸平静地映照着她的一举一动。 渐渐地,她不笑了,恢复往常的冷若冰霜,只有目光如湖还荡着涟漪,沉沉地投向他,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还是把你做得粗糙了。” “今晚是极乐世界所有艺术家们的盛宴。” “文艺复兴”以来,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如约举行,尽管典礼从未在管理委员会那儿备案,自然也没有获得聚会许可。 虚拟世界人人大胆——都做梦了,自然做个大的,评个奖而已,都不算大梦,反倒是管理委员会这种存在,才是神经病会想出来的,只不过虚拟世界的公民积分由他们掌控审计考核,那是世界的准入门槛,人人就不得不受制于他们。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们不能免俗于遵守公民积分制,但在这儿,作品就成为我们的标准。” “现在进入最佳剧作奖颁奖环节,入围的有——” 台上主持人配合巨幕,介绍作品。 台下,戴满面具的人山人海,见证一颗颗文艺之星冉冉升起,这是最开明的艺术奖项,不拘形式,百花齐放,其中有一个人伸长了脖子,当主持人介绍到其中一部作品,就尤为翘首以盼,几次半起身,恨不得立马蹦到领奖台上,夺过奖杯—— “《平民窟的百万富翁》,作者ID:狗东西,作品累积积分:448,个人签名:‘偷我蔬菜者,虽远必诛——战农’。” “这部作品已手绘动画的形式,讲述了平民区主人公通过智慧和勤劳,以及一颗善良的心——” “就是一个擅长占小便宜的抠门女。”台下知情观众讨论着获奖作品。 “步步问鼎网络时代的百万奖金游戏王者宝座——” “靠着精打细算和抠门的天赋,居然连游戏方都被她从头算计到脚,最后游戏策划师都对她不得不服气。” “收获了超级玩家兼游戏策划人的爱情——” “喏,就是那个策划师,NPC,一个傻白甜富二代,钱多得花不完那种。” “充分展现了一个小人物逆袭的过程,体现了奋斗不息的精神——” “社会底层大乱斗,狗咬狗的过程,描述得相当真实,尤为悲壮,这种跨越阶层、在现实中仰望的题材,我赌得奖的就是它。” “获奖的作品是——” “《刺莓苔之恋》,又名《帝国上将爱上我》!” 台下诡异地安静,那个翘首以盼的身影以半起身的状态,凝固在座位上方。 “请作者甜甜小糖精上台领奖!” 穿得像只粉红豹的戴面具的小个子蹦蹦跳跳走出来,与此同时,现场观众视角右上方弹幕疯狂刷屏——包括主持人的右上角,但他们无动于衷,该颁奖地颁奖,该念词地念词,连微笑都没抖一下,只不过嘴角弯的弧度更意味深长了些。 “文艺复兴”主旨是开放与自由,允许颁奖与吐槽同时进行。 “《刺莓苔之恋》实至名归!” “放你妈的香香屁!论画工,论剧情深度,论立意,能和《平民富翁》相比?黑幕!” “这位会友你的性癖掉出来了。” “你是没睡醒吗?《刺莓苔》是小说,比什么画工?怎么不比字数?论字数你家《平民》能比吗?” “垃圾小说!没有一点深度,全是糖精,全是套路,低龄、弱智、物化男性,有辱最佳创作这个奖!《平民》才叫艺术品,里面由虚拟走向现实的爱情,跨越阶层,打破传统,又不失古典人文主义,完全符合了文艺复兴的主题思想,垃圾小说怎么能比!” “这话可不对了,眼瞎没看到吧?《刺莓苔》里怎男A女O跨性别之恋,男A男O男男生子,不是打破传统?银河帝国上将和小行星平民女主相爱不是跨阶层?跨越银河的爱情,这不是古今能够区分的,这是光年人文主义!” “夸《刺莓苔》的都是没看《平民》的,也理解,文盲看图也识不了字。” “+30086!” 纷争终于迎来了结论性发言—— “好奇怪,有什么好争的?每个人都投票权,《刺莓苔》积分4万8,《平民》积分448,大众投票还不能说明孰好孰坏吗?” 这条言论后,其他的试图推翻获奖作品的言论都失去了辩驳力,变得苍白。 包括还有垂死挣扎地引用外部信息:云网时代的男性物化现象,着名两性专家称:《刺莓苔之恋》能得奖,我就去吃屎。 很快又被下一个奖项的争吵所淹没。 然而就在此时,不知谁发出惊叫:“义警!是义警!” 气氛自由奔放的典礼顿时场面大乱,人们纷纷起身,离开座位,一个一个,一片一片地从座位上,过道上突兀地消失。 戴面具不再翘首以盼的身影落寞地留在座位上,一目十行浏览《刺莓苔之恋》,耳边的兵荒马乱令她从阅读中抬头,发现上下左右跑得只剩她一人。 关闭书页,视线投向前方。 “晦气。” 这道身影动起来就如脱兔,单手撑椅背连翻几排座位,直奔贵宾席而去。 第一排的贵宾座,自诩尊贵不会遭受管委会责难的宾客还一动不动坐着,堂而皇之地不戴面具,用一种挑剔的表情跟旁人摆着龙门阵,不时朝颁奖台上指指点点。 当头戴面具的高挑身影冲到他面前,他还保持着“指点江山”的姿势,来不及反应,下颌就挨了重重一拳。 出拳的人扭扭脖子,抬起头,嘴里发出的与暴力行径截然不同的尖细声音高喊:“这儿有精英会的奸细!” 午夜,高级住宅区万籁寂静。 一幢洋楼忽然闹出鸡飞狗跳的动静,“砰”的响声,连响数次,在寂静夜空传得老远,最后一次是洋楼的大门开了,也不知为何开门会有那么大的动静,直到单薄的身影冲了出来,冲锋似的,不要命一样往前奔跑,凡是挡住她去路的物体,花盆,地灯,垃圾桶,通通都被她推倒,或是用脚踹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夜奔——噪音的罪魁祸首是谁,一目了然。 她前脚跑出家门,又一个身影后脚就跟上,那人的身高优势令他脚下两步等于别人的叁步,还有闲暇边追边将被破坏的物体一一扶正。 与此同时二楼的主卧,男主人倒在地面,抱头翻滚,像在躲避什么攻击,听到家里由内往外的动静,他使尽全身力气,却只能将身上的电极贴片扯掉,爬到门口,避开管家的通知按钮,按下向外拨出通话的按钮..... “妈。”四十多岁的男人第一时间是向至亲求救。 大雨倾盆,天气预测早就拉响了警报。 坐在书房里的男主人刚接受了私人医生的检查,医生确认无碍后,老太太才在视讯另一端放下心来。 老夫人这次很沉得住气,只淡淡地对儿子说:“我就说过,假人哪比得上真人。”绝口不提儿子那位理应在场却失职的妻子,但让其于那轻描淡写的话语中无处不在。 吩咐了儿子好好休息,又跟孙子交谈了几句,老夫人关闭了视讯。 明天势必会有一场不亚于此时天气的风暴。 半夜被吵醒的小主人守在父亲身边,一脸的瞌睡,对着窗外瓢泼大雨,忽然开口:“她还没回来。” “管家追出去了,应该没事吧?” “糟了,我忘了管家不能淋雨,这可怎么办......” 男主人从儿子的担忧声中回过神,这才惊觉,自己不想被人看到狼狈的一面,故意没有叫来那两人,却因此而忽略了家中出了变故。 “咦?”小主人看见了什么,趴在玻璃上。 透过玻璃,男主人与儿子就看见雨中快步走着一个高大身影,平日从不脱下来的外套搭在怀里,一双手从外套下伸出,挂在他脖子上。 管家成功拦截住了冲动的女主人,并说服了她,将她横抱在怀里,为其遮挡,穿过风雨返回家中。 管家一进门就稳妥地放下女主人,就像放下一件精美的瓷器——一件穿着礼服的大型瓷器,然后隐身般退后,退入自己的职责范畴,检查门窗,将未关上的落地窗和透气窗一一关闭,让风雨的归风雨,宁静的归宁静,还主人一个不被灾害侵袭的温暖之家。 但男女主人的声音夹杂着风雨从一旁传来—— “大半夜穿成这样你要干什么?你能注意你的身份吗!” “什么身份?”这是女主人冷如冰刀的声音。 “你是我沉晏的妻子,是我儿子的母亲,请你做好为人妻为人母的样子。” 咚咚咚,疾步奔上楼的声音,随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宣告了女主人毫不留情将怒气冲冲的男主人扔在了原地。 过了好久,家里的小主人走出来,走到轻轻地掸花瓶上尘埃的管家身后,慢吞吞地说:“还以为她对你态度改善了,结果还是用完就丢,把你丢在风暴中心,不管你死活。” “我可能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比起我妈虐待你,我爸可能更难容你。” “等我升学后,你跟我一起去外面住吧。” -- 机器之心 黑夜里,她的裙摆翻飞,像一只逃离了豪华笼子振翅高飞的鸟,就要一去不复返。 但还是被人拦截住。 眼见就要一头扎进前方高大男人的胸膛,她并没有停下急奔的步伐,反而有加速的迹象,男人势必会在那加速度冲击下被撞倒,和她一起覆灭。 一向疏远甚至讨厌他的女主人,就这样扑进仿生人管家怀里,将他牢牢抱住,双手双脚束缚住他,就像树懒环抱树干,而他只退后了一小步,强大的重心力使他牢牢接住了自己的女主人,双手抱住了两片臀部。 后面的事就是按程序进行,他将不肯撒手的女主人抱着往回走。 “走慢点。”怀里的人轻声说。 他没有回应,而是望向头上的闪电,一滴雨打在他装满感应器的皮肤之上,而接下来,就会有数不清的水滴将他覆盖。 他依言慢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用单手扯下制服,在女主人闷哼声中,双手将她横抱,防水服就落在了女主人身上。 女人的低笑声从颈项间传出。 “我就出来夜跑而已,你也跟出来。” “一个破奖,值得我在意?只不过可惜了我的时间,那么宝贵......还有你,付出那么多,你在意吗?” 她特意探出头,仰头看他清晰的下颌线,也看他清晰得过于完美,反而僵硬的面部轮廓。 “你看,你都不在意。” 一节赤裸的皓腕滑下他脖子,钻入衣服下,再探出来时,多了一块芯片,而她脖子上的吊坠却不见了。 那手又绕到他脑后,拨开某个连接口。 他顿住,防御系统令他必须分辨入侵的任何行径。 “你应该在意的。” “我不喜欢付出得不到回报......别怕,这是好东西。”她变柔了声音,安抚着他,降低他的警惕。 可惜他不是人,任她发出自问自答自我慰藉的叹息,在他颠簸的搂抱中不时抱紧他,磨蹭他,在他耳边呢喃,也无动于衷。 等了一会儿,芯片内容差不多已全部输入,她还特意检查了他的系统,确定他已接收芯片信息。 她等着。 “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抱过我。” 雨打下来了,打得人皮肤生疼,而抱她的人脚下恒定慢速,一点也不急,即便雨水将会使他故障。 因为这是她的命令。 机器只会遵守命令,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的机器。 她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 “你说过,我得失心太重。” “我可能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她的声音在递进地变冷静,到最后,已是女主人惯有的冷冰冰命令声。 随年龄增长,曾经一点就炸的刺头,已能将情绪控制得收放自如。 她收回了希望。 “对不起,他是不可复制。” 急促落下的大雨掩盖了什么声音,听力超群的仿生人维持着最初的判断,男人的手臂依然稳稳地支持着女性柔软的身躯,并没有将女主人放下。 雨下熬第二天午后才突然放晴。 家庭冲突又在重演。 老太太猛拍女主人紧闭的房门,男主人在旁替不懂事的妻子说项。 这次无论外面怎么呼唤,如何理解,女主人都没有出来。 在工作室备用的那张小床上,她已经醒过来,似乎又睡了过去,或者说,浑浑噩噩不愿意清醒。 不一会儿,门外人就放弃了。 觉得她一个成年人,矫情够了,就该出来,届时秋后算账也不晚。 老太太走前,明着撂下了狠话:“你家里已经没长辈了,我就是你妈,我不管你,谁管?” 一个孤女,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小床上的人合上眼,充耳不闻。 雨声渐渐小了,晴朗的天光洒进窗户,照亮半边小床,而床上人背对着那一半明媚,选择睡在阴影中。 门的电子锁响起开锁声。 智能家居控制系统都掌握在一个人手中,那人就是管家,只有他才能记住每一道门锁钥匙,每一个物品的分布和使用次数,还包括房子的每一个场景模式,连住在这个家中的主人们也得向管家索要权限。 管家进入房间,来到女主人身后,放下盛着食物的托盘。 女主人知道,他是丈夫派来的炮灰,给她撒气用的,并且能在事后,为丈夫的宽容大度明事理积分表上又添一笔战绩,从而衬托她的无知与无理取闹,令她愧疚,也令她折服。 管家就守在她身后,等候吩咐,或打或骂或使唤,都可以。 可她一向懒得理他,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像雨中那般需要他亲近他,是第一次。 然后一回到这个家,她再度恢复一贯的疏离,背对光明,背对家人,背对所有,背对站在身后的他。 界限分明的小床上,光明的那部分陷了下去,那是来自一副强健身躯的重量。 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她起初没反应,直到有人附上来,健壮手臂越过她的肩膀,将属于女性的纤细身躯圈进宽阔胸膛。 她倏然睁大眼,却没有转头,这一切反应都证明了她清楚一夜风雨过后,什么改变了。 幸福的战栗传遍她全身,皮肤每一处都起了鸡皮疙瘩,充盈使得身体由内而外都变得不像自己,轻飘飘地像要飞往天花板——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表情晕眩。 许久许久过去,她都没有动,像个半圆,蜷缩在男人怀里,如同与身俱来住在这片胸怀。 沉晏在虚拟世界给人打了。 但他转身就在自家花园,召集了一干朋友开派对,BBQ。 众人围着沉晏打转,作为主人的沉晏坐在高位,习惯性地不发一语,听着众人为他打抱不平出谋划策的言论。 “皮影戏协会荣誉会长?什么年头了,还有这种玩意儿?” “这帮艺术家在里世界搞‘文艺复兴’,上下五千年,什么文化派系都有,实际这些人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沉晏你说你平日里听个音乐会都去大剧场的人,怎么想着突然去里面参加他们的聚会?你研发的‘追踪义警’就是这帮人的克星,外面不敢对你怎样,里面一旦知道你出现,恐怕个个恨不得扒你的皮,不过他们是怎么发现你进入的?” “沉晏用了原始模样,被人给认出来,这人说不定我们也认识,这是官方从后台提供的与会者名单,只要拿到这个名单,就能追溯出偷袭者。” “一群活在幻想里的懦夫,也只配这点下作手段了,咱们也不跟他废话,虚拟世界管委会已经介入,名单上交吧。敢动咱们国家机密人才,那就不是虚拟世界打打闹闹那么简单了,多少就得付出点代价。” 至于代价是什么?他们只知道再也不会在虚拟世界见到这个人出现,其他的就不关心了。 到了夜里,众人方兴未艾,服务的管家站了一排,沉晏醉眼朦胧中,没看到自己的管家。 “上菜的去哪了?”他打开定位,看见管家在屋子里没动,奇怪之余又去开监控,却发现管家的监控视角离线。 他开始大声呼唤妻子的名字。 闹到大晚上,众人把男主人扶回屋子,就见灯火辉煌的客厅里,管家站在女主人身后,他们呼喝:“过来扶你家主人。” 女主人却伸出手,挡在管家前面,高大的男人顿成一樽雕塑,静立不动。 众人顺着女主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座沙发。 “就放这儿吧。”轻飘飘的处置醉鬼的语气。 众人一时没动。 没人敢轻慢沉晏。 直到他们中有人喊道:“放这儿就放这儿吧,别磨磨蹭蹭的。” 女主人没有去送客人,她呆在楼上的画室之中,看着窗外管家将客人一一交到他们的管家手上,就像给一群穿成年衣服的弱智找到奶爸。 有人来到她身后,跟她打招呼,唤了她很久未曾在现实中听到过的名字:“小飞龙,我来了。” 她毫不意外,甚至还有些高兴,画室从不欢迎除她以外的人进入,包括她的家人,但她伸出手,指着私密空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邀请来人坐下。 男主人家大业大,聚会不断。 最频繁的时期,叁天一小聚,一周一大聚。 参与聚会的人都是各行业的头部精英,很多都是国家特别引进人才,沉晏往往跟这类人特别亲近,常在一起追忆海外生涯。 他们有时会携带家眷来参与聚会。 一场打发时间的少年篮球赛,受到数位“虎爸”的关注,有自己的孩子露脸的关系,也有六名仿生人管家参与的关系。 那天是智能仿生业的精英聚会。 小主人在学校是斯文的读书派,和他父亲一样,做什么都名列前茅,他的父亲在他六岁时就带他第一次滑雪,八岁开始打高尔夫——这还是在家里老夫人阻拦的情况下,要说短板,那就是挥洒泪与汗以及要跟人扎堆的多人竞技体育了。 上场时,少年是忐忑的,那些辩论不过他的同龄人势必要让他出丑,说什么都不许他不出现在球场,不然他们会拒绝参与大人要求的作秀。 到了球场,室内体育馆已自动更换为室外模式,他就看到父亲派来的支援——近来愈发精神的管家先生,穿着一身便装,抱着篮球立于场中央,其他五名仿生人管家并列一旁,对着虚空虎视眈眈。 50分钟后,球赛结束,他被欢呼声簇拥下场。 确切地说,欢呼是为他身边亦步亦趋的管家,和他作为仿生人无与伦比的协调性,标准到刻度的一举一动,以及叁次放弃到手的球而去搀扶摔倒的小主人那份使命感。 面对追捧,他无动于衷,颇有宠辱不惊的风范,下场后只文质彬彬地向远处行了一个绅士礼。 父亲在看台上向他点头,男主人身旁,立着一道健美高挑的身影,穿着家居服,那是极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女主人。 少年不断向自己父亲描述球场上激动人心的时刻,母亲淡淡的声音传来:“获胜的不是你,是别人,不要混为一谈。” 从未如此兴奋过的少年面色一窒,选择跳过母亲的告诫,继续向父亲倾诉—— “爸,你真的好厉害,能把仿生人造得那么完美,其他仿生人只有干瞪眼的份,他还会假动作,连我都被他骗到.....” “呵呵。”女主人从沙发上起身,没再多说,上楼。 望着那挺直的背影,少年面露疑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直到一个午后,他偶尔从母亲画室门口路过,敞开的门令他看到一幅情景。 画室打开一半天窗,室内同时开着灯,于是偌大的空间呈现出几种不同的光源。 女主人在测试不同光线下,作品的效果。 作品是管家。 她拿着笔,蘸着特殊颜料,慢慢地在那张英俊却又僵硬的面庞上一笔一笔上色,管家端正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双手放于双膝,如同等待雕琢的粗胚。 少年浑身闪过一阵激灵,他终于明白为何最近管家看上去容光焕发。 特别是当他从远处向你走来,就像天神下凡,高不可攀,不像来提行礼的,而是来点醒凡人的,以至于现今已无法轻易将他带出门,因为那会为出行增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各种奇怪的人递来的名片,以及女孩子死缠烂打的索要联系方式。 科学家赋予仿生人肖似人类的外表和行径。 艺术家则画龙点睛,赋予仿生人独一无二的人格,令他栩栩如生。 少年不敢打扰,悄悄退出。 依然是沙发。 却是隐秘空间的沙发。 这是一间放映室。 沙沙沙的声音,是皮肤摩擦声。 女主人就靠在男人身上,双手从他前胸和背脊双管齐下,像只树懒一样吊在他身侧,环住他。 在他们前方,屏幕上放着动画片。 “你曾经说,电影里的女主角,是尼安德特人,像我,而她喜欢的是一个智人,像你,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当时的你在炫耀,炫耀你的理性,而我,冲动,极端,吃够了情绪的苦,像贪吃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重蹈覆辙。” 仿生人双手放膝盖,身姿不卑不曲,维持着非常正经的形象,和旁边女人迷醉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女人是他的女主人,有丈夫的女人,而她的丈夫是他的发明者。 她注视着他,从下颌往上,目光流连男人每一寸完美皮相,光影变幻在她眼里,隽永般拘禁,像是为色所迷惑,又像是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才是你原本该有的样子,以前他把你粗制滥造,我都看不下去眼,幸好还能修正回来。” 看着看着,她的脸忽而染上一抹少女般的赧色, “我现在才发现——”喉咙干涩,后知后觉撇开眼,“即便是讨厌你,但沉晏还是把你的神韵都制作了出来,可见你真的特色很鲜明,真的很——” 纯真。 又欲。 以前她压根不会将两个完全不相干的词联想到一块,但在穿制服的他面前,她懂了。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们对顺连茹的设定大部分是以纯真起底的,纯真,没有一丝邪念的纯真,令人不禁想挽起袖子——好,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邪恶。 “管家先生。”她在不动的雕塑耳边呼呼吹气。 “你能安慰空虚寂寞冷的女主人吗?” -- 机器之心(二) χyùsнùωù.ín 家中小主人沿着男主人路线,小小年纪就被首屈一指的理工学校提前录取。 行业的特殊性令他还没毕业,就接到各路研究所抛出的橄榄枝。 小主人未来的选择在家中引起轩然大波。 男主人反对自己的儿子进入前沿阵地,“这不是开玩笑的行业,家里能给你庇护,能为你遮风挡雨,唯独这个地方,我无能为力。” 小主人说:“可这就是我的专业,我的同学,都去了,我的好朋友,他也去了。” 男主人的脸色变得古怪,“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你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女主人却在这时发言:“我尊重他的选择。” 男主人当即生气地下令将儿子关禁闭。 随后男主人和女主人大吵,儿子工作选择是导火绳,更多的是前尘旧事一起算账。 “‘文艺复兴’——你们的颁奖典礼上,对我动手的是你吧?别不承认,我沉晏想要知道一件事,没什么瞒得住我。” “你是为儿子着想,还是针对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要以你的经验套到我儿子身上。” “你那什么表情?你很想跟我闹?”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女主人,只知道男主人定定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低声说了一句话—— “没有我,你早就成了一个女瘪叁。” 男主人因为失言,遭受了一场货真价实的家暴,这还是在场有第叁方阻拦的情况下,同时他用亲身经历让警察局的人知道,家暴受害者不全是女人,还有男人。 他们开始分居。 男主人家业大,所以出去住的是他。 小主人如父亲所愿,去了核能开发的大后方。 男主人搬出去的那个午后,女主人坐在花园里,穿着男士睡衣,露出优美锁骨,比男主人还像男主人,神情惬意,在她前方,摆放着一只精美的托盘,盛放的高糖分茶点正在被蚕食。 旁边伸出一只手,无褶皱的袖管上,袖扣闪闪发亮,那手相当放肆,在女主人鼻梁上刮了一下,用低沉磁性的嗓音说:“贪吃蛇。” 然而就像例行完公事,手的主人说完这句嬉称,就收回手,收回一切动作,退到一旁,安静而立,等待命令。 女主人手持小匙,似乎是看呆了,含着一口糕点,久久没有咽下。 当那口糕点顺着白皙颈项咽下时,美丽的母豹收起了利爪,低下她高傲的头颅,收回的视线落在那坠出长腿曲线的真丝睡裤上,唇角浮起一抹浅笑。 那笑却不太像笑,因为内容太丰富,有一丝丝嘲讽,一丝丝遗憾,一丝丝落寞和悲伤。 身边人又有动作了——变戏法般拿出血糖测量仪,惯例地在达到甜食达到消化时间后,捧起女主人修长的柔荑,测量身体指数。 她的生活作息不算自律,但婚后在男主人一家的要求下,已经戒掉很多东西,唯独糖分难戒掉,不过吃一次被戳一次手指很具威慑力,她下意识回避了很多糖分摄入的机会。 而男人搬出去,留给自己一个大宅子,就需破例庆祝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说,舔掉嘴角的食物残渣,回味悠长的表情,“是得注意一下身体了,不能比沉晏早死,不然他得开心得放鞭炮吧?” 男主人临走时,看到她花园吃茶的惬意模样,表情变得很危险,原本以为他靠近女主人,要说“来日方长”之类的话,却在女主人面前来去了叁次,确定女主人只顾着朝他研发的仿生人管家发号司令,根本没有挽留丈夫的意思,心高气傲的男主人呵呵笑了两声,撂下话:“他就留给你吧,反正很快就要被淘汰了。” 毕竟女主人是他独子的母亲。 但想当然,女主人必定遭受一些惩罚。 这么大的房子,供养起来是很花钱的。 “这是什么?计划书?”女主人身形凝止,目光投向虚空,那是脑电接收到信息的模样。 几乎没人知道,背向科技主流,独擎人工智能大旗的沉晏博士家里,妻子竟是竞品公司的资深用户。 “了不起,还会替我开源节流了。”她并没有详细浏览那份财务规划书,,搁置到一边,注意力就回到身边人身上,托着下巴,看了半晌。 这是春光明媚的季节,阳光下的女人却如秋天的果实,呈现出一份去落繁叶骨肉修展的成熟之美。 “以前,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 不甘心?不甘心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沉默的男人身上,或许这份沉默,就是答案。 果然,她接着说—— “当时我没经验,眼高手低,觉得你跟我想要的有差距我嫌你不够‘真’,不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陪在我身边。” “而现在,你有形了,有身体了,但我发现——” “我不完美。”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自她身边冷冰冰如同影子般存在的男人,“你的丈夫刚才说,我很快就会被淘汰,这让你没有安全感,从而对我产生了失望。” “还会抢答了。”女主人赞扬他。 “以前的我可能会如你所说,但现在,不会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完美?不完美才是大多数,我就发现,眼前就是完美。” “我得珍惜眼前。” 她带着满意的笑,下了结论。 结论存在的意义,有时是为了让下结论的人看到结论相反的一面。 她的人生忽然多了许多计划,她打算和她的管家去旅行,看展览馆,美术馆,要是没钱了,就可以街头摆摊,靠画画赚钱,正好可以试试自己的水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全列入管家的行程安排之中。 练习口语,每晚两个小时,比她睡觉时间还固定。 贵族私立学校的对面书店,拥有最全的旅游地图,她去网罗了一大堆,准备让管家囫囵吞枣咽下去,再给她把井井有条的旅游线路吐出来。 奇怪的是,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她没有订机票,没有订车票,没有任何出行的实质性举动。 仿佛肉身不需要跨越距离一样。 站在书店的玻璃门后排队等结账,清晨的阳光洒进来,她眯着眼享受。 或许未来会很少接受阳光的洗礼了,她药去赶赴一场约会。 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毫无预警地走进视线。 清晨八点,标准的上学时间,背着书包等着进校门的他在别人眼里并没有特别之处,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大人,双手在他后背张开,为步子迈得还很青涩的小人儿遮挡来往的人流。 典型的刚入学小孩家长。 只不过,这孩子身后的“尾巴”未免多了一点。 私家车里还有两个。 全都是高大的男人。 与其说是家长,不如说是保镖。 隔着一条街,一扇玻璃后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地图匆匆走出书店,小孩的身影已消失进校门之后。 她思索着回了住处。 管家的迎接也不能令她回过神。 快到四点钟的时候,她又出门了。 去了那所贵族学校的校门口。 大大小小的学生鱼贯而出,那么多张面孔,几乎让她生理性眼盲,焦急地生长脖子,怕错过了某张面孔,怕自己对小孩这个类群一贯的不重视而丧失判断力。 然而她太低估自己如鹰隼般的捕捉力,当小孩出现时,她先是心脏狂跳,跳得不属于自己,视线刹那间变得不管用,白茫茫一片,无法再进行下一步确认。 等到视线清晰,小孩早就被接入了私家车。 “女士,女士,没事吧?” 过路的人扶住她手臂,她才看到自己身体往一边倾斜,就快失去重心。 “太阳太大了。” 路人手搭凉棚,见她没事,应和:“是啊,今天太阳很大。” 她不动声色解掉路人的搀扶,从容步入身后书店,拎走上午看好的地图。 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休息日,这个家的小主人出现了。 父亲一个住处,母亲一个住处错了,父亲多个住处,母亲一个住处,都没阻挡他选择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 进入花园,他首先看到园子里的管家,便面露愧疚,大约是想起曾说过要带上管家一起出去住,脱离这个家,而承诺并没有实现。 管家在和一个小孩抛球玩。 就你抛我接的游戏,两人都面无表情,你来我往如同进行一场公事。 也不知这逗狗游戏里,谁扮演那只狗。 小主人啼笑皆非,走上前自然地加入他们,让接球游戏变个花样玩。 客人身体似乎不太好,没玩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上一刻还兴奋地叫哥哥,下一刻就脸色苍白,被管家抱起往屋里走,好像习惯了那病孬样子,令主人不禁好奇,这位小客人到底是哪家亲戚? 记忆中,母亲家里没有这样的一支亲戚,确切地说,母亲根本就没有亲戚,而父亲这边虽然亲戚众多,却也未曾见过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 连他如今时间宝贵,也忍不住停下来和小朋友一起玩耍。 想到这,他笑着摇摇头,跟着进入家门。 刚进门,他身形一顿。 因为忽然想起来,他确实见过这类人,那人不是别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惊讶地看向前方,管家不慌不忙径自上了二楼,他在家的时候,管家很少这样大摇大摆地上二楼,那是母亲的领地。 一个女人冲出来,头发散乱,身披睡袍,正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 而这位从小对亲子放任到可以说是冷漠的女主人,小心翼翼搂过管家怀里的小孩,如若捧着珍宝,转头满脸怒气低斥了管家——这倒是熟悉的味道。 以及,那小孩,格外地神似他的仿生人管家。 -- 呼吸 χyùsнùωù.ín 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午餐。 家里的小主人从街上增加的义警谈到母亲近期的身体状况,再无意间透露父亲也是知晓的,他回来就有父亲的授意,旁敲侧击母亲是否愿意接受与父亲和好。 全程守着戴领结的小鬼,不停给他夹菜,擦嘴,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亲儿子存在的母亲终于看了他一眼,“义警?” 牵着电子狗的仿生人,游走现实和虚拟之间,一旦发现异常,能够顺着异常点现实位置,进入虚拟世界双向锁定肇事者,比起上一代顺着网线来打你的网警,更丝滑无阻无时差,是令虚拟世界违法者闻风丧胆的巡逻特警。 “一定是爸爸担心你一个人住,特地走专家通道申请增调来巡视的。以前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时,就不用担心这么多。” 戴领结的小鬼呛了一口饭,女主人立即生气地扔下勺子,冷冷地对他这个儿子说:“吃完你还是走吧。” 就像小鬼呛到是他说话的错一样。 “可是您一直在睡觉,我们都很担心” 哗——白水泼向他后面,他没中招,中招的是管家的脸。 “是你告诉他们的。”肯定的语气。 “我也没病。”木然地对儿子说。 小主人满脸错愕,就见女主人起身牵起小孩,口中温柔道:“吃不下就不吃了,我们去休息。” 二人径自上了二楼,留下小主人和他背后沉默的仿生人管家。 “人走了吗?” “离开了。” 女主人抱着小孩走出房间,影子一般跟在身边的高大男人接过小身躯,将他抱去一间卧室。 小孩睡眼惺忪地被放在椅子上,在他周围,是家里小主人的生活物品,而在他面前,是摆好设备的教学现场。 负责教学的管家取出脖子上的芯片,放入投影设备,平静地告诉还没睡醒的男孩:“今天开始,你需要学一种语言。” 那是一个人工智能自娱自乐创造的语言,这个无聊的人工智能,用这种语言书写的东西组成了一个数据包,存放在他的工作台其中一间屋子里。 “我们先从词汇开始学。”男人说。 通常学一门语言,是从发音开始。 但学生不疑有他。 “好。”小男孩怯生生回答。 女主人躺在他们身后的床上,托着脸颊,听着两个声音并行环绕耳畔,渐渐合上眼睛。 有人径自打开花园大门,绕过报警系统,登堂入室了。 “先生,你好。” 住户的门开了,牵着机械狗身穿防暴服的男人冲开门者说。 后者一言不发,挡住了义警扫向门后的全部视野。 “我们接到命令,附近云网出现异常波动,请配合让我们进入检查。” 开门者岿然不动。 义警忽然说:“你只是一个职能型义人,何必螳臂当车?” “你认为鸡蛋碰得过石头吗?” 他指的是030法令,对于有异常倾向的仿生人,任何人都可以将之杀死,并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带着电流的手臂探出,钳住裹着斯文制服的臂膀,但就在一瞬间,看上去彬彬有礼甚至有些呆板的男人更快地出手,摸了一把义警的后脖子,然后全副武装的义警抽搐着倒下。 “啊,你是被改造过的。”说完,义警停止了抽搐。 电子狗呆呆地站立原地,看着无往不利的搭档就这样被报废了,男人蹲下身,有节奏地拍了拍狗头,那狗就迈着相当优雅而真实的狗步,掉头走出花园。 “好恶心。” 毫无预警看到分尸解剖画面,女主人倒退回去,语气毫不掩饰险恶。 小孩来了以后,她对仿生人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确切地说,是她的兴趣点发生了转变。 “你就不能别在这儿做这种恶心的事吗?” 站在无血肉的肢体堆里,管家摊开了自己的脸,被泼茶水后,他出了一些故障,时不时需要摊开来检修,这让他的英俊不复存在,只剩下白色的头骨。 “对不起,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平静地告诉她,销赃的最好办法是回收再利用,而改造仿生人,需要主人亲自动手。 “过阵子吧,等我先玩够。”她漫不经心地说。 “很快的,只要他能说出我想听的,让我高兴一下下。” 她想听什么呢? 大约是那些自创语言翻译过来的诗吧。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不对!” 教棍打在前方桌子上,小孩瑟缩一下,双眼湿巴巴胆怯地看着她。 那眼神令她更心烦了。 “再来!” “你、你生来就是野兽而非草木” “不对!是‘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你乱说什么!” “可、可他就是这么写的那本送给你的诗集。”湿巴巴的眼睛看着对面怒发冲冠的女人,越发不知所措了。 “西八!”她在房间里暴躁地来回踱步。 “我能见见老师吗?”小孩提出要仿生人在场的请求。 哪知女主人冲到他面前,按住他双肩,无比认真地对他说:“说你喜欢我,说你爱我。” “我想见老师。”小孩更害怕了,憋着嘴要哭的架势。 跟所有小孩的反应一样,遇见甜言蜜语就听信,遇见凶神恶煞就害怕,一点分辨力都没有,根本不像个天才。 她很不耐烦了,隐隐地,失望也浮上凉薄的面孔。 “说!不说别想吃饭!” 小孩终于哭出来,边哭边挣扎,想挣掉肩头的手,“你是坏人!我要回家!” “你有家吗?”女人讥笑,放开他,转身走出房间。 当晚小孩就发起高烧。 女主人抱着他冲出家门,管家已调出车库吃灰的代步车,停在门口。 “不去医院吗?” 她匆匆忙忙发动引擎,小心翼翼地看车后面。 实际什么都没看,车由管家操纵系统自动驾驶中。 “不能去医院。”她连说了叁句,却没意识到说了废话,直到最后才说—— “去了医院,他们就会发现是我,然后一定会让他从我视线消失,永远不会让我见到他。” 车行驶到小孩的学前学校,绑架犯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孩还回去。 天灰蒙蒙的,路上只有车,没有行人,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女人放开小手,将小孩丢在路边,狠心地转头就走。 小孩看着她的背影,在路边无助地哭起来,呼唤她。 可惜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喊出她想听的。 她猛地调转,冲到小孩面前,拽住他一条胳膊,表情却是困惑的,迟疑的,“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数年前,野外,朔风,帐篷中。 坐在睡袋旁的男人一反平常的衣冠楚楚,换上家居服,眼神温暖,嘴上再正经不过地说治疗童年创伤,就需直面创伤,直面过去,于是给她做了一套心理治疗方案。 野外没有多少娱乐,她由着他折腾,懒懒地半躺着,看他投放的电影。 那电影前半部分就是场灾难。 一个小男孩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拼命表达自己对母亲的爱,想留住生病的母亲,但最后还是被抛下,尽管后来男孩得到很多人的帮助,顺利长大成人,但看完整部电影,她只记得男孩夜夜睡在母亲的床板下,母亲睡着,他才能睡着,当他闭眼睡去,旁白念道:她呼吸,所以我呼吸。 忧伤得看完电影,她还趴在睡袋中,蜷缩着流泪,睡袋都给她打湿了。 多么丢脸啊。 “你呼吸,我呼吸。” 粉雕玉琢的小孩哭得金豆子直掉,哭得脸都皱成一团,是个大人看见,心都会碎。 小孩再说了一遍,并加上一句:“不要丢下我。” 上班的人开始出现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她设置了跑路行程,时间一到,她还没上车,管家果然下场来拖人。 “你呼吸,我呼吸。”小孩大哭。 她也大哭,沾湿口罩,墨镜滑下脸,被仿生人拽住手臂单手搂腰地往后拖。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看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成年女人对着哭,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远。 幸好管家的动作坚定又温柔,就像在劝慰一个初次送儿子上学的母亲,才没被报警成街头强抢妇女。 惩罚是通过一通电话到来的。 对方称呼她为女士,前缀是很久没人叫过的她的真正姓氏、 “对不起,这么久才打来,因为能查到的您的公开联系方式,只有电话,我们寻找一条电话线路花了点时间。” 对方告诉她,小孩被她送回去后,出现多发性感染病变,很快就走了,遗体已经火化,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 她知道对方是一个生命实验室,所做的实验即便政府默许,也不会公开支持,所以只敢私底下低调运作,即便小孩丢了,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于是就被谋定而后动的她一举掠走小孩,窝藏住所多日。 现在听来,对方何尝不是一直知道她的存在,同时也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包括她打的算盘,便眼睁睁看着她夺走实验室宝贵成果,肆意妄为,最后才以坦白而又轻飘飘的语气,打了这通电话,给了她致命一击。 “代价。” “什么?”对方没听清她说的最后那个词。 她挂断电话,顺着壁柜慢慢滑坐地板。 -- 呼吸(二) 女主人病了。 躺在床上的她,犹如被床被淹没的尸体,拒绝跟任何人说话,拒绝进食,整个人陷入无边无际的睡梦中。 那个小孩停止了呼吸。 也带走了她的呼吸。 “我们出去谈。”床边的人说。 女主人的过去无可避免被发现了。 当知道她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一个虚拟之人,才引发现在的祸事,她的家人没有震怒,她的丈夫没有感到背叛,儿子也没觉得母亲抛弃家庭。 他们觉得她有病。 家庭医生陪同权威心理医生步出女主人卧室,有男主人在场的情况下,心理医生下了判决书—— “这是一种早年间常见的网络成瘾综合症。” “不要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病常见症状是把虚拟世界的人和物当成真人真物,从而寄托感情,多出现在留守儿童身上,但出现在成年人身上,就和身边人疏于关怀脱不了干系。” 男主人忍不住开口:“教授,您确定她不是身体出了问题?” “沉晏。”心理医生直接唤他姓名,“你认为我会开玩笑?” 学术界也讲究门第,学阀的世界是相通的。 男主人低下头,“对不起,姜伯伯。” “我并没有说一定是跟现在的亲人有干系,早年得病,没有及时治疗,也会造成她现在这样子。” “各种迹象表明,她准备抛下现实的一切,奔赴虚拟去过下半生,这已经出现最严重的症状。” “先吃药吧,限制令时间还挺长,还有救,你们别放弃。” 男主人陪在床前,药片撒了一地,床上人纹丝不动,这令他恼怒又无奈。 “儿子的工作差点被你搞没了。” “亲属有犯案前科,就是他的政审污点。” “你太自私了,全凭自己喜好,一意孤行,你伤害的都是爱你的人!” 男主人负气而出,临走时带上门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 “妈妈。” 小主人来了。 “你还积了很多画稿没画,管家在帮你画,你放心他画吗?” 床上人背对所有,毫无反应。 初具成人模样的青年坐在床畔,径自说下去:“我终于明白那天和你吃饭,你为什么急着赶我走了。”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想连累我,妈妈。” “可是,家人总是相连的。” 从小夹在两个强势大人之间,一向没什么主见的青年为她掖了掖被子。 阴影覆盖苍白的脸,那张脸的面颊已经凹下去,高傲与冷漠,睥睨着同类那股仿佛从小优渥环境培育出的“不屑与之争辩”,以及稍显硬朗线条和女性柔和五官组成的中性魅惑力,已不复存在。 留下的都是虚弱,以及对睁眼看这个世界的厌倦。 没多久,实验室迁出这个城市,法院向她下达了限制令,她不能离开居住的城市,直到很久以后。 到那时,没人会知道实验室去了哪,是否还存在,但,总之,完美避开了她。 无论那些人捣鼓的是什么,可以肯定的,这是一群想要重新塑造顺连茹灵魂的人,是一群爱他的人,他们想尽办法,用爱筑成围墙,抵御的最大反派就是她。 也可以理解,顺连茹的人生里,她大概是他唯一付出无回馈的作品不说,还往往反过来消耗,拖累,给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那些小麻烦组成了他空空地来,空空地走的命运。 而她还至今保有一丝侥幸,认为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出自于“爱”,只是经验不够成熟,再给一次机会,她就能做得更好。 在爱的世界里,不懂爱的人就是逆流而行,是另类,是异教徒,注定被判无期徒刑。 “小飞龙,我来看你了。” “是医生通知我来的,那家伙现在在医院躺着,跟你半斤八两。” “他得了癌症。” “他要我跟你说对不起,每次来你家,都没好好跟你聊聊,光顾着跟你老公那圈子的人废话连篇。” “其实也不能怪他,你老公那圈子资源多,男人嘛,就爱吹牛。” “不过你好像看不上你老公。”说完,胖男人笑了,“不是我说的,是医生那家伙来你家观察得出的。” 穿制服的男人无声地步入房间,放下茶与茶点,又无声退出。 胖子收回流连管家身上的目光,继续说:“老顺和你老公,有点‘既生瑜何生亮’味道......我知道普通人跟老顺没有可比性,但像沉晏这么惦记着你老公的人还是比较少。” 坐在床头的女主人还很虚弱,勉强伸手碰了碰床头柜上的托盘,示意愿与访客一起分享她的下午茶。 女主人看上去好转了。 男主人以为她好起来后,该第一时间感谢家人的陪伴。 其乐融融的家庭聚餐,家庭成员们从百忙之中或百里之外赶来,吃着酒店厨师上门精心烹饪的食物,叮铃铃门铃响,叫的外送到了。 去开门的管家许久没回来,男主人丢下手帕起身,“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门外的交谈传进来—— “我不想听你这些理由。” “准时送达是你的义务与责任,你没有能力做到,就不应该接这份工作。” “为什么不能好好做规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晚上泡在虚拟世界里,白天敷衍干活,缺乏自制力掌控。” “换份工作吧,这种工作只会令你醉生梦死,沉溺虚幻,我会投诉的,好自为之。” 关门后,男主人声音低下来,显然是在对自己人说话—— “这种事都要我来处理,我看你也快退休了。” 穿过天井,就要步入正厅,男主人停住,好似就这么转身收拾了一趟新赛博青年,赛博青年的克星,义警的发明者沉晏博士忽然就近亲情怯了。 当他看见父亲母亲安好地坐在餐桌边,一左一右伴着儿子,妻子也和他离席时一样,慢慢地吃着餐前水果,连桌布都好好地覆在餐桌上,没有被一扬而起,他表情明显松了口气。 没有想象中的女主人无征兆发怒场景。 潜意识里,他察觉出自己被妻子抗拒的某部分特质,但他并不愿正视。 从来,只有别人迁就他沉晏的份,没有他沉晏迁就别人的道理。 男主人脸色越来越差,先是若有所思,接着恼怒,现在恼怒中还带着一些困惑。 自己的妻子向他寻求帮助,以他喜欢的端正姿态,坐在他侧边,上半身倾斜向他,有一点委婉撒娇的意思,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可以啊你,之前追星追得绝食,现在又为我同事来说项,你到底一天天在想些什么?” “该不会......”男主人沉吟半晌,说出结论,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跟我结婚,也是为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侧边,在那儿,通常立着管家。 只不过管家现在反应变慢,被派遣的地方,渐渐变成了花园。 “我记得我们交往前,你对我态度很普通,对,就是从你参观我的工作室,知道我在研发仿生人起,你开始答应和我约会。” “不是吗?那就是为了我这位同事了?” “我确实知道有实验室专门研发这类靶向药,可我为什么要为一个破坏我家庭的人牵线搭桥?” “误会?只是好朋友?小静,诚实不是体现在表情上的。” “体现在哪里?”他笑了,无奈叹气,身体倚向后面,非常有男主人风范。 两人无言对视半晌。 “要脱不脱,不如全脱。”他忽然开口。 她穿着交领睡衣,因为药物使用,她比过去胖了一圈,衣服已不太合身,露出丰腴的胸口。 话虽如此,习惯奚落她的男主人却有违嘴上的谴责,张开了大腿。 “过来。” 惨叫声传出老远。 这次有点年迈失修的管家并没有迅速赶到,于是只能远远注视着豪华吊灯下,一尘不染的会客区被搅得一片凌乱,男主人四肢张开趴伏,腰上坐着女主人,却不在沙发上,沉重的沙发在二人接触时被推得老远,就像顽皮小孩针对严苛家教的叛逆现场。 优雅从容的女主人瞬间化为敏捷的豹子,将男主人击翻,按在地板上捶打,揉捏。 她满脸堆笑,笑意越盛,手上就越发凶狠地反折男主人胳膊,下肢稳稳地压制住成年男人的反抗,喘着粗气甩着一头疯婆子一般的乱发说:“舒服吗?不是要我舔吗?先热热身吧。” 回应她的是男主人杀猪般求饶喊叫。 时间可能改变了她的容貌,但那生气勃勃的样子,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并未更改过,一如小时候。 当别人以为用规则可以拿捏她,并且有成功错觉的时候,往往就是她暴起反抗的时候,推翻别人愿景的时候。 打碎得毫不留情。 至于代价,她好像并不在乎。 多年来富贵生活只能使沉晏的母亲——尊贵的老夫人勉强压制住愤怒,但压制不住她视门禁如无物,闯入这栋祖传洋楼,对住在这栋楼里的女主人下达驱逐令。 女主人穿着睡衣从二楼走下来,挥了挥手,示意在老夫人身前挡住的管家退下。 她睡眼惺忪,显然刚被吵醒。 丈夫被赶出去,她反而睡得更香,无丝毫悔过之心,只有鸠占鹊巢的快乐,老夫人不禁怒火中烧。 “我家好心收留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这些年你跟沉晏感情不和,我和他爸爸都看在眼里,今天就把这事做个了断吧。” “今天之内搬出去,外面那卡宴你开走。” 女主人听完就笑了,“凭什么?” 她的不配合,年长的女人仿佛早已预料,迅速开启视讯,呼叫律师。 说来也怪,这律师一贯鞍前马后,今天却比她这个老年人还晚到。 视讯通话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一按就弹出,便捷是这款产品的特色,老夫人急了,连按视讯手表多次,四周响起古怪的声音。 待老人家从手忙脚乱的操作中回过神,住宅里所有门窗已关上一半,正徐徐滑向严丝合缝,而沙发上的人已不见。 老夫人是磕掉大门假牙,摔断腿骨,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被抬出来的。 通过透风的门牙,老夫人的哀嚎力竭声嘶,忽然盯了自家大门一眼,又瑟瑟发抖,抱着医护人员不撒手地流泪,仿佛从地狱魔窟中被拯救出来。 “她……她……我以为我活不了了。”她说。 “她在屋里……布陷阱,她要谋财害命……她早就在等今天,要我死!” 大家族主母的风范荡然无存。 医护人员忍不住回头看,只看见紧闭的铁门,以及在夕阳下像个钻石折射不同光面的楼体一角,不禁偷偷按下了义眼中的快门。 …… 远离视线的名门世家自此暴露在大众眼前。 但风暴的中心一片平静。 女主人再次安静地睡了。 时睡时醒,但谁也说不准,她醒着时,是否真的清醒。 作为男主人最后一次出现在家里,是来谈判的。 他倒没像他的母亲,那般没有礼貌和对踏入曾经的家充满恐惧。 他只身赴会,以表诚意。 可数年来,他和女主人之间的分歧,从未得到过修复,每每谈起,都是不欢而散作为结束。 这次也不例外。 男主人更多的是不解,他不解:自己都放低姿态到这种地步,为何妻子反倒比从前更无动于衷。 “给你优渥的生活,只是增加了你的冷漠。” “我一定做错了什么,你才会这样惩罚我,但我扪心自问,我待你不薄,作为丈夫能给妻子的,我都给了,你就不能像一个妻子一样对待你的丈夫吗?” 沙发上的女主人,脸浮肿得不成样,她打了个呵欠,又听见丈夫委屈地说——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忘了你对我妈的承诺吗?你不能照顾我后半辈子,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女主人失笑:“照顾你?论能力,论成就,不应该你照顾我吗?” 随后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开始意识到,他俩都是巨婴,都希望对方能付出更多,哺育自己。 他们从来都不是施的一方——这就是他们之间根本的分歧。 “小飞龙。” 消瘦病容的男人就像npbsp;,越过女主人设下的重重关卡,进入铁门,踏上花园的碎石路,打开洋楼的密码锁,径自奔赴主人的房间,如入无人之境。 立在女主人床头,待她睁开眼,露出满满的疑惑,他才低声如怕惊扰睡梦中小孩那般音量开口:“你看到什么了?老顺吗?” “我不是他。” “我知道叫不醒你,就自己进来了。” “我正在痊愈,多亏了沉晏替我引荐。” “这次来,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去非洲——不是极乐世界,是真的非洲大陆,我想过去支援,你可以去画画。” 他还说她会恢复的,受过这么多磨难,她可以远走天涯,从此好好地活下去。 他是老顺留下来,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的。 喧闹的争吵声,令女主人走出房间,像孤魂野鬼飘荡在偌大的住宅。 一群幻影或站或立,出现在家里的会客区,激烈地为什么争吵——女主人一走到扶梯口,就看到这个情景。 家庭成员各处东西,家庭会议就以视讯的方式聚在一起召开。 但这预示着发生重大之事。 争吵的主题以一位非家庭成员展开。 这算是家中小主人第一次逆反,也是最大的逆反。 他要停下工作,去照顾一位深受放射线侵害的肿瘤末期患者。 家中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做法,但他先斩后奏,已经辞掉工作,在家族引起轩然大波,家庭成员个个深受刺激,老夫人哭得捶胸顿足,老先生叹气连连,男主人则前所未有地厉声斥责。 “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是,当初是阻止你去前沿,但这不是你现在同情心泛滥的理由。” “也不知这孩子像谁!我们家里从没出过你这样不知轻重的人,你这是在害你的家人知道吗!” “爸爸,辐射感染产生的病变不会传染......” “你能保证?你以为你谁?做前沿科研的没一个敢做这样的保证!” 这时,沙发一隅,落下长期缺席的一位家庭成员。 女主人穿着睡衣,一副大家早已习惯的睡眼惺忪样,声音沙哑地吩咐小主人,让他将朋友带来她所在的宅子。 也是小主人从小长大的地方。 “酷!睡美人妈妈!” 戴着帽子的肥胖青年走在前面,提着行李的小主人走在后面。 “不对,应该叫睡美人阿姨。” 胖青年转头道歉。 他的样貌,最大特征就是胖,但胖得十分不均匀,身体有些部位快把衣服撑破,有些部位又非常瘦,比如说脸颊,他好奇地一路边走边看,兴奋之情渐渐沉下来。 好像表演结束了。 因为在这里,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人迎接他,也没再有异样看他的目光。 花开花又落,家里有人来来去去,一只本该翱翔于蓝天的雄鹰,折损落下,遗体化成灰,没有墓园收留,便埋藏在花园里,楼上沉睡的人知情,又不知情。 小主人立在她床头,对她说:“谢谢你,妈妈,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你的坚持了。” “也许活在真空里,与世隔绝,才能做到真正的坚持。” -- 清醒 阳光照进花园的午后,就像得到感应,沉睡的女主人从昏睡中醒来。 浑浑噩噩走下二楼,细若蚊呐的声音呼唤管家,为她递一杯水。 然而高大男人并没有像往常那般,速度出现在她身边,有求必应。 她漫步在花园,蓦地发现了什么,脚步倏然而止,整个人都静止了。 倒下的高大身躯,压垮了一大片花草,那都是管家平日精心护理的娇气之物。 就像预示着一位巨人倒下,造成土崩瓦解的结果。 尘封的工作室大门被推开,女主人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尘不染的环境,迭得整整齐齐的画稿,毫无艺术家气质,更像情景摆设。 修长的手拿起桌上的画稿。 如小主人所说,仿生人为她画了不少画。 明明可以在虚拟世界大展手脚,做一个仿生人艺术家,却偏偏要跟随她画一些手绘图。 他的画里不乏自我命题的作品,但都带着主人作品的痕迹。 他视女主人为老师。 这个身体孔武有力,心智却如婴儿之人,花费最大心血的作品,是一张星空图。 拥有数颗闪亮的星体,精准的轨道痕迹,那些轨迹似乎经过精密计算,互相交织,成了铺陈一整个画面的网,所以作品名叫《宇宙之网》。 算是他最大的自我命题作品。 但女主人看了一会儿,就从自己的画册里,翻出一张画,摆放在《宇宙之网》上方。 比对效果很明显。 《宇宙之网》是对她作品的改造,是另一种模仿。 只不过她画的是茫茫人海,车水马龙,仿佛一幅市井图,没有重点。 但其实是有的,是右上角的大厦墙上,突墙而出,露了半边身体的虚拟人。 而这一重点,被作画的仿生人敏锐察觉——或许是做了精密计算吧,总之,他的星轨图上,最大的星,就在右上角,那颗放射性光源,呈现优雅的蓝色。 恒星光谱上,温度越高,颜色越蓝,明明是能瞬间气化大多数物质的魔鬼般存在,色相却是那么温柔。 而恒星是宇宙热量的源头,没有恒星存在,那么光子很难诞生,宇宙也将是一片黑暗。 除了这颗蓝色星体,画作上的其他星,都较小,颜色光怪陆离,不变的是,它们的轨道互相交集,像一圈圈湖水涟漪,靠扩散形成所有星体的相连接。 蓝色星体是最大的,它却只占据角落,将画面的黄金位置,通通让给了那些不起眼的小星。 从这儿可以看出,仿生人意识到,那颗蓝星,是他。 而他也愿意,让他的光照给那些小星体,让他们接收后,各自使用,各自美丽。 默默无私,予取予求。 女主人看了很久,目光才移向画作的标签位置。 那儿有作者的创造初衷,这段话并非她这个原画者所创,而是取自一个虚拟之人用自创的语言整理收集的诗集——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在光锥曾彼此重迭,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永恒的组成。” 她便知道了,画作是管家向她告别。 她慢慢放下画。 醒了。 时光流逝,花园里的花盛开又败谢,品种更换,不换的是那始终与主人不符的娇嫩鲜艳气场。 如今孩童流连其中,捉迷藏扑倒,令主人心疼无比,只能早早收了画具遁回宅子,眼不见为净。 前脚刚走,小孩就与同伴点燃打火机,灼烧一只螳螂。 看着昆虫蜷缩卷曲,听着那烧烤的吱吱声,小孩露出兴奋的表情,“车厘子!” 阴影不知不觉笼罩他们上方,待他们察觉,后脖子衣领就被扯住,两个小孩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当小猪仔一样拎起。 “小孩。”偷袭他们的大人面无表情,声音不善,“带我去见你们家长。” 年轻的男人迈入老旧的住宅里,环顾四下,看得出一切陈设能简就简,绝无一件多余,但仍抑制不住灰尘铺满死角,显示出主人心力不足以维持住宅的运转。 小孩似乎害怕这里面什么东西,只敢在门口附近玩耍,不敢往深了走,便让陌生男人入了内厅。 他好像很熟悉宅子的格局,径自走到角落,掀起一块遮尘布,身后顿时传出小孩的尖叫—— “不要啊!那是鬼!” “不敢看不敢看,看了奶奶一定要骂你。” 暗色的遮尘布揭开,现出透亮的玻璃体,看一眼,就能明白小孩们到底在怕什么。 不是陈旧,不是阴暗,而是大厅里竖着这么个长方形玻璃棺材,里面站着栩栩如生的人体标本,男人,全身赤裸,简直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样的效果,他皮肤白皙,白得反光,在这老旧的光线阴暗的宅子里陡然与他双眼对视上,足以叫成年人都惊叫着倒地,再四肢并用爬出去。 所以又被她当门神用了?年轻男人嘴角浮起嘲弄的笑,甩开遮尘布,又往二楼大步而去。 小孩在后面窃窃私语:“耶,他是第一个没被吓到的人呢。” 二楼主人的卧室,很轻易被陌生人闯入。 即便是作为容易遭遇危险的女性,以她年轻时的谨慎,到了年老却门户大开,无所畏惧,大约是觉得以自己的年龄,只要装聋作哑,就能在余下的时间里保住平安了吧。 看看床上的睡美人——即便睡过了一个人黄金的年岁,好不容易醒来,却抵不过基因里的软弱,感性,差自制力,在咖啡馆与他见面后,又陷入每天十六个小时的睡眠之中。 又即便,满头华发,法令纹穿过不再年轻的面孔,仍能看出她曾经的样子。 高颧骨,额头隐约可现的伤疤,是她少不更事野性的痕迹,这张脸曾强势得让男人望而却步,也像钻石切面一样兼收数种风情,百看不厌。 男人俯下身,悬在床上的女人身上,双肘支撑她的头颅两边,低头以鼻尖划过泛着酣睡热气的耳畔,嗅从中的气味, “我终于摸到你了。”他亲吻女人的鬓边,那花白后梳的头发被他健康澎湃的密发衬托明显。 傍晚,往日跟着太阳一起下沉的住宅响起不同寻常激烈的缠斗声,夹杂着女人沙哑的喊叫,在空荡的夜幕中传出数丈远,花园包围的私家住宅格外幽静,叫声一起,四周死了一样俱静,使得那声音听着更是毛骨悚然。 没多久,那声音就消了下去。 沿着扶梯上了二楼,主人的房间传出异动。 只要近了听,就能听到濡湿的拍击声,伴随着一高一低的喘息,高的带着哭音,不时在哭叫什么,低的响了几声,却把高的压得死死的。 “求求......结束.......快结束!我......我受不了.......” 要是住在这房里的人听到这哭叫声,一定会惊得下巴掉在地上。 那是这个屋子里,高高在上,严防死守,连家人都难以靠近的女主人。 而低沉的声音喘息着,犹带讥诮的笑音:“这才到哪?” 半夜睡醒,爬起来追星,不过追的不年轻,是个老头子。 觉得和这部早就设定好的结尾相应和,又刚好写到这里,就丢出来吧。 我一向喜欢禁忌之恋,特别是身份地位品格容貌差距大的。 不过我觉得写得真实的没几个,可能也包括我自己,不过我的目标,是力求贴近现实(咦,我好像写科幻的)。 写完这篇,我就会回到JJ去写我的那篇古装长文,那是我年少的记忆,融合了我现在感兴趣的一个领域的知识,比较晦涩,但如果我的老读者能看到这儿,请务必去那儿与我汇合,我承诺,近几年内,我一定会写完它,并且给你传播一些震撼的,不会在别的言情里能见到的,超虐超血腥超黑暗情节。 微笑脸 -- 代价(二) χyùsнùωù.ín 男人发起情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是个老妪也无所谓,可能母猪也接受。 尽管她激烈反抗,但怎么可能是青壮年的对手? 男人把她压在身下,几乎折断她的腰,她的头被紧紧按压在床面,汗水泪水鼻水渗透100支棉床单,出现脱水征兆。 年老之人本就虚弱。 巨大的刺激下,她狼狈地伸出舌尖,大口喘气,喉咙发出野兽的声音,悔不当初。 身后攻击的男人正恶狠狠地口吐羞辱之词:“你肯给他上,为什么不肯给我上?你还给他生孩子!” “舒服吗?你囚禁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受。” “那种假货,你还和他玩得那么高兴,我这根才是真的!” 完全不给她评价的机会,自己就把话讲完了,难以想象,这种恶劣之徒,会是公众面前几近完美的人物。 记忆的全方位笼罩,让他分辨不出个体的差异,只能依循情感的强烈程度作本能发泄。 管家风华正茂,机能运作完善的时候,频繁地被她调教。 就像一个好学生被坏学生捕获,持续地将他往崩坏之路上拉扯。 放映室是他们的幽会之地,也是她为所欲为的乐园。 放映室之外,她是高不可攀有歧视仿生人倾向的女主人,放映室之内,她是手舞鞭子的调教官。 放映室的屏幕上,反复播放着过去的视频,仿生人必须直面屏幕,不能转移视线,不能眨眼,棕色瞳孔与屏幕频闪光互相映照。 要是普通人类,早雪盲了。 “这个幻影是我。”正襟危坐的男人突然说。 屏幕上播放的段落,是一个虚拟男人半蹲着,向一个自然人求婚,他们背后的街道,还有洒水车经过造成霓虹灯扩散般的丁达尔效应情景。 沙发上,单手支颐的女主人正抬起修长手臂,往自己嘴里一颗颗扔葡萄,姿态惬意,表情冷漠,叁分讥笑叁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然而乐极生悲,葡萄忽然卡住咽喉,她从沙发上滚下来。 好学生终究是好学生,当管家辨认出视频里虚拟人是自己后,他发生改变,开始自己修正容貌,让劣质品似的皮肤变光滑等等。 她就看着他修正自己,享受他像个小动物努力装饰自己那点所有物的样子。 但看着看着,她表情变了,戏谑渐渐变为认真。 “你好富有。”她说。 无论什么形态,他都能往美好的方向走,即便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无机躯壳,家政型机器人,也不忘优化自己。 同时施与她照顾。 她忽然不再生气了,全身都松弛下来,静静看着他一点一点改变自己。 最后拿起画笔,参与他的改造。 要是持续改造下去,他会是一名相关领域前沿技术都无法达成的自我修复仿生人。 可惜再好的契机,也败给了主人的半途而废,一蹶不振,烂泥深陷的人生。 看见那串珠子时,她惊慌的眼神再也藏不住。 男人捕捉到她的反应,脸色阴沉得滴水,在床尾自动照明的夜灯亮光中,不发一言翻转她虚弱的身体,像个冷漠无情的手术医生。 她要挣扎,强壮的大腿压制住她四肢,令她发出绝望的吼叫,反倒有一点年轻时的劲头。 男人眼神兴奋起来,沿着她突出的脊椎骨,一寸寸往下揉压,路过几处凹陷,最终落在一处,令她反应过来,那串珠子就是她想象中的东西。 于是他大庭广众之下走入情趣店买用品的情景浮现在眼前——现在谁人不识君?估计八卦新闻早已经延伸一片了吧。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表情,始终不肯看他的漠然双眼终于与他对视。 “你怎么可以去买这种东西!” 她的抱怨下一刻就变调。 “嘘嘘。”他俯下身,在昏沉的夜色里探寻到白皙肥厚像一粒珍珠的耳垂,咬住,转移他凌虐的女体被入后穴的惧怕。 “放松。” “放松,会很舒服的。” 瘦弱干枯的肩膀转过湿漉漉的面颊,眉眼鼻尖都哭得粉红一片,像个孩子。 “不不你怎么知道?” 男人不断哄抚,让她吞下一颗又一颗。 潮红的面颊与额头不断交替抵住床单,满面痛苦,全身抖成筛子,绷成一张弓,汗如雨下,犹如置身盛夏,水珠从鼻尖滴落,为了摆脱刺激,臀部不得不越耸越高,遍布汗珠,散发着昏黄柔腻色泽,要是能照镜子,身体主人就会发现,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使尽浑身解数等待被骑的年老色衰母犬,这才引发了身后雄性的施暴。 “吃不不、不行了。”长者放下脸面,向年轻人讨饶。 换来的却是臀部一巴掌,引发悲泣的叫唤,还引来第二巴掌,让她明白,她的叫唤,只会为他的兴致火上浇油。 连申诉呐喊都不允许,只允许她默默承受,承受他旷了半世纪的欲望,为所欲为。 扩张断断续续,他铁了心要走后门,期间性器勃起,就进前穴插,让她陷入无意识状态数不清的次数,好不容易蓄上一点力,还被强迫夹紧他,他拽住了她的头发,几乎要扯离她头皮,犹如拽住母马的缰绳。 身后高热身躯因释放而停顿,僵硬地死死地贴住她臀部,她跟着颤抖,就像被被迫从后面注射的徒劳羔羊,却在下一刻不可思议地弹跳起来,跌下床,四脚并用,试图爬走求救。 舒服的长吟在身后响起,犹如催命符,床上的男人在短暂休息后,从床上起身了,随后她身体的两侧,各出现一只男性脚掌,她没放弃往前爬,脚掌跟随移动。 她用尽所有力气爬出的距离,他一步超越。 她慢慢仰头,就见一具结实的比例完美散发着强大力量的男性身躯,凌跨在她上方,而正中,属于年轻男性上翘的欲望,不停弹动,仿佛跃跃欲试着,要贯穿她整个身体。 那根性器动了,淅沥沥的声音响起,然后才是濡面的湿。 这一举动,等于抽了她最后的筋。 水柱持续落在她的身上,从背脊落下,流满衰弱的身体,为那干苍的皮肤,渡上一层光泽。 男音慵懒惬意,在这实力悬殊的对抗中,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嗯,小看你了。” “还有力气?不错,这是好事。” 人生真是无常,无常也是相对的。 受害者没想到有一天,假人能成真,施暴者没想到一觉睡醒,红颜却变老妪,多年被压制的地位随之发生改变,卑微的影子翻身做了主人。 -- 代价(二) χyùsнùωù.ín “你不怕犯法吗?” “男人不是靠武力征服女人的,要让女人真心服从你,为你生儿育女,不应该是这样的。” 被拽回去后,年长者骤然清醒,意识到之前都是无效抗议,便改变方式,试图与年轻的施暴者对话,唤醒他的理智,劝之悬崖勒马。 “撅起。”一巴掌落在她屁股上。 趴附的女体僵住,像已熟悉他的路数,下一巴掌落下前,突然主动撅起。 男人塞进最后一粒肛珠,忽然俯下身,在她耳畔吹气:“你在教我做事?” 大掌一把按住她的腹部,惩罚性地揉按,她立即全身冷汗,老腰跌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求求你求求你” “求我什么?” 渴望的眼神望向卫生间。 他轻轻松松将她抱进卫生间,放在马桶上。 她的表情明显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又紧张起来。 “出去。”她推搡他。 最后他肯出去,是由于那只手,最后有气无力的推搡如抚摸他胸口。 水声从卫生间传出,响了很久,人始终不肯出来。 大喇喇仰躺的男人并没有睡着,全身从放松到紧绷,不过一瞬之间,他如一匹野豹,敏捷地从主人大床上窜起,以可怕的速度,闯入主人最后的禁地——一把抽开卫生间的门,就见苍白的赤裸女人呈双手环抱的姿势,窝在角落,无助地任由花洒的水冲刷。 他关掉花洒,将人从地面拖走。 洁净的后穴无可避免地松开,远超它能承受的性器浅尝花蕊,试探摩擦。 “畜生畜生!”被他按住头颅的年长者不断喘气。 感觉到巨大的后入物,她害怕地颤抖,就像第一次打针的小孩,可那并不是针头,那是比针头还恐怖几百倍的东西。 “你要把我整死在这里!”她哭叫,求饶不成就撒泼,倒是花样百出,显现出年轻人一般的精神头。 “那就一起死吧。”身后声音无所谓地回答,右手按压女体脊椎,左手往床旁衣物堆里打捞,弹出一份文件投影划拉到她脸颊旁。 “遗嘱,早就立好了。” 她微微抬起头,看见屏幕上的文件有他的名字,终于脸色发生改变,如同见证第叁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凝重。 性器缓慢推进,他目不转睛盯着前面人的表情,就见她双眼紧闭,满脸痛苦,面色潮红得极不自然,纤瘦的肩膀之下,乳肉堆积。 面前的女体分别以脸颊、乳房、膝盖为支点,架起一座供他发泄淫虐的桥梁。 这是他培育出来,不够坚贞,但好歹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守了半个世纪的女人,他见识过她殴打丈夫的身手,并不认为现在的她真就失去了反抗能力,能令他为所欲为。 是她招惹他,强塞那些记忆给他,她的目的就是要他放不下她。 没有骨头的一根草,必须要攀附大树才能生存。 长刀剖开黄油缓慢推入,空气灼烧,一切外来的动静都成了助兴的燃料。 她开始尖喘,那喘息声就像被摁住脖子的天鹅,能激起雄性身体里的狂暴,不顾一切去破坏掉她。 难以想象的湿热完全包容的那一刻,他的汗水不比她少,她几乎要被他掀下臀部,头颅高高仰起,嘴里凄惨吟叫,双手双脚蹬着床面,试图脱离。 但徒劳无功。 入侵者按住她双肩,紧贴下来,与她汗水交融,“你的第一次我拿定了。” 粗长便没入大半。 浅色大床上,苍白皮肤的女人气息奄奄趴伏,全身像从水中打捞出来一样湿,嘴唇无力地开合,喘息,如同搁浅濒死的鱼。 粗长悍然拔出,留下抽搐女体,臀部打开的洞穴急速涌出细密泡沫的白液,由于那臀部还惯性地朝天撅起,白液犹如堆积的一团白雪,乍然盛开流淌。 他痴迷地观看这一情景,美景只在一瞬间,唯一在场的人却无心与他分享视觉盛宴,就顾着喘气,体力根本无法与他势均力敌。 感觉到他的手指逐渐加重的按抚,频频再起的试探,散着发丝的头颅慢慢移动,沙哑开口:“你想要我死。” “嗯,死了再克隆一个。”他顺着她的话说。 她就不说话了。 接下来,他将她抱进卫生间一起洗澡,洗完替两人擦干,又将她抱出来放床上。 他好像精力过剩,远超正常男人的阈值,射了叁次,还不满足,压在半梦半醒的她身上亲热地啃咬,含弄,抱着她的腿玩弄,嘴里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试图钻进她怀里,要和她四肢交缠,互相搂抱。 可惜她就像死人一样,全然不给反应。 清晨来了,她没知觉。 午后的风吹进来,她的嘴巴被人撬开,冰冷的器皿接触舌尖,灌进来一些水。 “吃点东西好不好?” 温柔斯文的语气,却来自一个什么都没穿,还直立行走的原始人。 她闭上眼,看他一眼都不想。 男人静静地立在床头俯视,俊逸的脸在一夜狰狞狂暴后,终于平静下来,过往的神采飞扬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浮现一层淡淡的哀愁神色。 “不吃东西会死的。”他的声音已带哽咽。 笑话!难道他昨夜的行径就不会致她死,而仅仅是给她打针续命吗? “我给你做点流食,你一定要吃一点。”说完,他就出去了。 楼下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传来。 听上去好像是前夫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眼,呻吟着将脸埋入床单,试了几次,终于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撑着墙走到门边 “她是一个老人!”“两个孩子的奶奶!你当着孩子的面都干了些什么!” 尽管沉晏已经算克制地压低声音说话,但仍然能听出里面的震惊和愤怒。 反倒是回答的声音,她听不太清,只听见回答的人井然有序,更加显示出他有备而来,一点也不慌张,连争吵都不屑于争吵。 她在门边顿了一会儿,又蹒跚着爬回床上。 男人悄无声息进入房间,来到她跟前。 她盯着与视线平行的他的手,那儿皮肤发红。 不知道是创伤还是挫伤。 总之,他把场面控制下来了,没有到需要楼上的她下来收拾的地步。 即便她下来,她也会被藏起来,不被允许参与。 “你已经不是她法律上的亲人,你来做什么?” ——他是这么回击沉晏的。 沉晏一向骄傲,肯定不会反问“那你算她什么”这种有争风吃醋之嫌的话,因为风头正劲的年轻人,不管从样貌还是身份还是成就来说,都是碾压他的存在。 可怜的沉晏,怎么可能愿意自取其辱。 不过他闻讯而来,却见不到前妻,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只不过轻敌了,他的对手不知哪来的自信,完全当自己是这儿的主人,硬是拦截下沉晏,并将主人驱赶出自己的家。 这完全是野蛮人干的事。 这份只要今天不要明天的疯劲,简直难以想象会出现在这个前几天还坐在咖啡馆里对她疏离礼貌,看上去和她像置身不同世界的公众人物、万人迷男人身上。 野兽在她身边睡着了。 前夫此时要来抓奸,可以轻易将这个裤衩都不穿的奸夫打得身败名裂,十年内都不得超生。 然后一个男人黄金年龄就过去了一半。 她要是沉晏,要君子报仇,就不会放过现在这时候了。 可也许是他们都老了,没有持续计较的劲头,所以沉晏还要休息一阵才能卷土重来,所以昨夜她这个老女人被侮辱得恨不能自尽,现在依然能淡定爬起,披着贴身睡袍走下楼去。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女主人姿态怪异地坐在沙发上,骨骼线条明显的小腿暴露在尘埃飞舞的光线中,任凭亲吻。 她现在顾不得姿态的不雅,衣服的暴露,她的视线都在前方悬浮的新闻上。 言行虽然表现出反感,但还是第一时间打开视讯里的新闻频道,查看最新热门。 毫无意外看到楼上禽兽的名字。 目光一目十行,来来去去,看了半天才看懂。 不是,不是他入室强奸,不是情趣用品店出没,不是不伦之恋,不是女朋友控诉。 是他背离大众期许,没有选择各大精英企业,前沿阵地,而是选择了一家做云网数据分析的小公司落脚的新闻。 她从评论区顺藤摸瓜找到那家公司的云网官网。 “我公司创办宗旨是,深入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他们不像大人物、有钱人,精神状态被反复关注,一个人背后匹配团队数量的心理专家,占用了大量社会资源。” “普通人精神状态往往得不到关注,直到他们在虚拟世界发生异常,制造出无法挽回的结局,为我们的精神乐园造成巨大的损失。” “伟大的精神分析学派专家荣格曾说过:最狂暴和最动人的舞台剧不是发生在剧场,而是发生在默默走过我们身边的普通男女的内心中,他们内心的冲突汹涌澎湃,但表面平静如常——除非发生神经崩溃。” “我们第一款产品,将结合云网大数据分析,根据犯罪心理学衡量反社会人格的叁个标准 ‘虐待动物’‘放火’‘尿床’,建立垂直观测模型,对云网用户进行跟踪观察,并且为这部分异常精神状态的人提供尽早及时的矫正机会,将犯罪扼杀在摇篮里,这项提案,已通过虚拟世界管委会研究” 报道引发的评论,全是骂神经病。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无聊的事?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公司?” “公司创办人就是最大的精神有问题,建议先自我电疗。” “世界先生,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眼花缭乱,无声胜有声,耳边都是嗡嗡的,她关掉视讯新闻,在沙发上静坐。 人在年老后,大多数时间,并不是展望未来,而是回溯过去。 墙上的一幅幅作品,就是她的过去。 有一段时间,她拿着前夫的遗产(实际是赡养费)试图干一番事业。 她选择了开画廊。 画廊的第一次个人画展,自然落她这个投资人身上。 为此她还专门拜师学艺,刻苦学习了一年,从头学起,摒弃从前的叁脚猫功夫,重夯基础,力求画展展出她的个人魅力,个人风采。 但老师不愧是收了她巨额诚意金的,对她作业的鞭挞从开门收她那天起,就没停止过,直言她画的是垃圾,让她滚回去闭门。 因为钱都投进去了,她无别的出路,身边没亲人没朋友支援,还徐娘半老,不上不下,只能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死磕。 后来怎么出师的呢? 她拿了和仿生人管家共同创造的画稿,重新改造,从前遮遮掩掩,不敢突出重点,生怕暴露自己所想所思,让人看轻了去,现今破罐子破摔,没人再约束,她反而能正视画作所透出的独特质感之美。 为了回忆过去,宅子里整天飘荡古典音乐。 她的画,最开始是写实的,要么是衣衫褴褛孤魂野鬼般飘荡的主人翁,要么是纸醉金迷的富人和贫困虚弱的穷人擦肩而过,相互碰撞,点着火柴的小女孩走过钢铁城市意外走进幻想空间,不愿再出来后来干脆现实与虚幻想融合,只有情景的交融,不再有主人翁。 “可以了。”老师放下她的画作,“如果你追求的是个人风格,那可以了。” “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一笔,都是你的过去,你的情感,是你,你本人。你失去的,在画里得到永生。” “不过你也太放飞自我了,现在劝你改名字我想你是不会听的吧?以后别人就会叫你‘狗老师’,你考虑清楚。” 她的画展在住宅里进行,打那以后,她就沿用画展摆放的作品顺序,一步步增加作品,把屋宅氛围搞得阴阳怪气,生人勿进。 -- 代价(三).完结 枯枝之上覆着薄薄血肉的手,穿过黄昏的光线,抚过男人凹下的腰,翘挺的臀部,抚摸那年轻的,焕发着淡淡光泽的绒毛。 这一次交集后,这个年轻人怎么过自己的下半生呢? 年岁终于赋予了她一点良心,担忧自己这个垂暮之人给年轻的栋梁造成不好的影响。 或许走进咖啡馆里那一刻,就造成了,不然他不会有违那么多期望的目光,将自己安置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公司去。 手指抚上那血肉饱满的臂膀,发现他已经醒了,目光沉沉,越过肩膀,同样落在她苍老的身体上。 他以为这是梦,紧接着闭上眼,眼角不知不觉渗出水光。 年轻健壮的身体将她扑倒在地板,撞击令她头昏眼花,炙热如雨点落下的吻则令她忽视疼痛。 “小处男。”她拿出长者的架势呵斥,然而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得太明显,那张冷冰冰不易靠近的脸又红了。 他深深望进她双眼,眼神充满了眷恋,干燥的嘴唇温柔地摩挲她的五官,如同呵护一件易碎品。 昨夜,他在她耳边喃喃自语,她并非没有听见—— “感谢你越过重重困难,努力活到今天......爸爸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你,你是我灵魂的一部分。” “那些记忆给了我喜怒哀乐,给了我赖以生存的根,我现在生活有了目标,我会成为我。” “你已经老了,我衷心希望你能活得更久。” “嘶——” 性感的脖子仰起,喉结滚动,几次想撑起来,却被腹部的一只手按压住,低头就看见昨夜无动于衷的年长者,津津有味含辛茹苦地舔弄他的性器。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发生转变,突如其来的幸福和快乐淹没了他,那比一个人唱独角戏快乐太多,令他忍不住按住腹部的后脑,而他则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服务。 忽然他立起来,推开她,急速地搓弄性器, 跟她解释:“会吃到的。” 还跟她斯文起来,哪有昨夜暴徒逞凶的模样。 她伸出手,要将他牵引回来,他诧异地抚开她,腼腆得像被强迫的是他。 啪! 那张大众迷恋的脸挨了一巴掌。 “要做就做到底。”她教训道,“做一半,算什么?” “你是恋童癖吗?一直叫嚣着要我的第一次,现在又不敢了?” 怕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只是短暂的过渡,她对他压根就抱着为所欲为的态度,从没变过,视他为己物,不因他的形态、身份、年龄而转移。 他愕然,都忘了手上动作,蓦地又笑起来,躺回床上,慵懒地伸展如罗马雕塑般的身体,用实际行为来回答。 她无声撑起自己赤裸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还挣开了他的手,披着睡袍下床。坐到卧室的小圆桌边,她伸出赤裸手臂,拿起一瓶营养液,用灌酒的魄力,仰头一口喝光了一瓶。 在她身后,他一直兴味盎然注视着她的举动,眼睛越来越亮。 在此之前,他如丧考妣的表情,比起受害者的她,有过之无不及。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她的反射,受她牵制,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当她主动回到床上,他的心,竟然雀跃起来。 记忆重归之后,他首次感受到饥饿。 “喂我。”他仰起脖子,对端着营养液的她说。 长及小腿的真丝垂质衣料随着长腿迈动而从中敞开,露出耸立的乳,平坦的肚子,稀疏的毛发,以及下方若隐若现的沟壑,光洁柔润的膝盖骨磕上床面。 他随着她俯下而仰躺,主动去凑她拿近的营养液瓶口。 却没料那手转了个弯,她自己喝了一口,堵住他的嘴,过渡给他。 “咳咳......”生涩的男人久未大口进食的咽喉短暂呛咳后,就适应地大口吞咽,如嗷嗷待哺的雏鸟。 那通常是提供给沉溺在虚拟世界里的人的速食,还有各种口味,像男人这样的来之不易众星拱月的宝贵实验财富,日常吃的都是实验室特供食物,而不是这种可能含有转基因物质的快餐垃圾食品。 他们就你一口我一口,将她储存在房间医药冰箱里所有味道的营养液尝了个遍。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风雨过后,花园里呈现清新的艳丽之色。 花园的女主人坐在画架前,面前俗气的一反作者风格的百花争艳图,除了打发时间别无长处,而它也即将完成。 “奶奶!” 小孩抱住她的腿,猛冲之下,画架都摇晃了。 一向避他们如蛇蝎的女主人这次没有躲开。 年轻的男人躺在她怀里,诉说着第一次见到这个家里的小孩所产生的的印象—— “大人面前乖巧,大人看不见的地方胡作非为。” 她当时表情一定是“见了鬼”。 他却不奇怪,倒视着她赤裸的胸脯,锁骨,薄薄皮肤覆盖的脖颈与下巴线条,仰起头尝了又尝她的滋味。 “像你小时候。” 像她,早熟,具有野心,还知道“舍利子”的存在,却想着抄捷径,以为人类精神世界的彼岸,是一蹴而就,一举到达的。 他们需要引路人。 “你的所有画里,都有一个引路人。”他忽然说。 在大宅子里赤裸交缠的两具身体,下方那具忽然僵住。 “这儿。”他将她搂抱到一排排诡异崎岖的画作前,慢慢顶摩,她要偏过头,就用手把她脸转过去。 而她双腿打开如撒尿的姿势,根本避无可避。 枯木又逢春,又要快感又要尊严,无暇顾及更多,偏偏拆开她最大的秘密不说,还要公开将她处刑。 “这儿,这儿。”他用下巴,用呼出的热气,从后面变成一支支箭,指出那画面中一个个光点。 “都是我。” 汗湿的手撑住墙壁,她只能呜咽着摇头。 “漂亮吗?”她抱起小孩,一边一个,让小孩坐在膝盖上,面对画作。 小孩在那姹紫嫣红的堆簇前看呆了,不负她好几天的心血,然后埋在她胸口,羞怯地说:“好看。” 不知是因为花好看,还是因为长辈第一次抱他们。 她让小孩看他们刚奔来的地面,一路碾碎的残花败柳,“这好看吗?” 两个小孩最终摇摇头。 斜阳照射花园,一天即将过去,她似乎等着什么人,又像什么也没等,独坐身影迎来夜幕的降临。 她一直坚持付出必须要有回报,为自己存于世上寻求一点可怜的价值,而坚持完漫漫人生。一颗真心永远等不到回应,得不到结果,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讽刺,也是早年所有坚持的全盘否定。 同样也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叔叔,我信守承诺。” “这就是我给出的代价。” 夕阳照射进她的眼眸,泪水刹那盈满眼眶。 在她背后,拉长的身影正从远处靠近,翻跃大门,推开栅栏,大步而来,一路上这个人类高质量男性扔掉了他的昂贵的商务包,信息接收设备,光鲜亮丽的外套,领带,最后脱了鞋子提在手上,风尘仆仆,如急切回家的孩子,奔向他的大人。 随着靠近主人的花园,他又慢下步子,怕惊扰了花园里的身影。 以后的时间,还长。 完结 本文,灵感来自弗诺文奇《真名实姓》的结尾,年轻人历经网络大战后在现实的尽头相遇,发现并肩作战的伙伴是一名老妪。 凌晨写下这里,是因为在微博看见一名自称消极维权的作者时隔五年站起来,重新指控同站作者抄袭有感而发。 《羊毛》最早发于豆瓣阅读,大约是2021年3.4月的时候,在此之前,我存稿至少两个月吧。 在晋江,我一向混不走,申请签约我倒是坚持不懈,编辑的回复很有趣,重复上一次的站短,修改参数比例,周而复始,如同机器人。 所以在此前提下,看见某文出版了,我就更吃惊了。 最初引起注意,是因为那文女主也叫小龙,也是被年长者调教培养的剧情。 我经历的网游时代,身边人最爱在游戏里戏称自己为“XX小旋风”“XX一条龙”,再结合男主对女主的期望,希望她活成“人中之龙”,所以最后女主的最重要的网络身份,设定为“小飞龙”——飞龙在天。 也对比现实中,女主很多时候活成了一条狗。 为此我淡化了女主的真名,小静,最初,她还有个姓,姓“陈”。 你们至今看得到我在晋江这文的数据,所以在那儿我玩票地传完一半,就放弃了。 不过那位使用同样女主名的同行倒飞龙在天了。 到那个时候,我都还不在意,觉得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曾作为我的读者的再借鉴创造,我还挺自豪的。 不过随着写作生涯的进行,我不断想起这事,有一天,我大概很闲,随手翻阅了一下那位同行的作品,发现我这叁年间写的所有文,都在她作品里看到了影子。 我也看到了她自己的思想,遗憾的是,个人觉得格局还是有点小,前后引从的逻辑很多不顺,甚至想帮她改文(我给了自己一巴掌,自己稀饭还没吹冷呢)。 其实除她之外,我也从微博推文那里,看到过几次眼熟的设定文案,点进去一看,果然多多少少能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就当大家彼此交流了,最初写时,我也看了几篇喜欢的文,才兴起创作,比如明朝梦里的《糖醋鱼肉》,霸王花的《乐事》,还有晋江工里的文。 感慨到这里,你们也能感觉到,我其实也是一名消极的作者,比起维权拉扯互耗,我更看重实际所得,自己能不能得益能够大步向前。 所以我觉得有问题的是晋江的编辑,因为她们应该也不混这里,我就尽情吐槽了。 还有豆瓣阅读编辑,我用大号写个随笔,秒秒钟签约,小号认真写小说,就“不好意思风格不符合”,让我怎么想?写作文还要看作者的账号出身背景?晋江大概也如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