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小娘子:农门猎户卖力耕田》 第1章 开局一张图 完犊子了。 苏敏的身体急速下坠,身体拍到海面的一瞬间,快要疼死过去。 冰冷的海水伴随着极强的压迫,把身体里的空气和最后一点意识都挤压出去了。 游艇的辉煌灯火渐渐远去。 wtf……就这么死了,人人都会以为她是输不起跳海了。 不就是一天之内亏了一个亿吗,她手里还有牌,明天一定会翻盘的! 就这么死了,真是窝囊啊! “怜儿!怜儿!” 意识飘飘忽忽,她恍惚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呼喊。 一个人影朝她游来,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冰冷的手。 男人的另外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她感觉到自己在往上升。 他是谁?公司里都是嫉妒她、恨不得她死的人,怎么会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怜儿!怜儿!” 浮出水面的一瞬间,女人尖利的呼喊声更加清晰了。她被那双大手放到岸上,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扑了上来。 她真的觉得累惨了,闭上了眼睛。然后觉得自己缓缓地上升。 奇怪的是,她居然真的飘起来了。苏敏低头看了看,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穿着古装红嫁衣的女子,身边围满了人。有那个不断哭喊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汉子。 他也穿着红色的吉服。 苏敏看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了,而且她还在往上飘。 怎么着?她魂穿了? 她又看看地上那个女子,大概是不同时空的她们同时落水,然后她就穿越了。 苏敏看着自己越飘越远,脚下的声音也快消失了。 不要啊!她还不想死! 快给我回去!下去!下去! 苏敏使劲蹬腿,想让自己回到那具身体里。 虽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但总比死了强。重开一把,她还有机会。 **** 她醒了。 眼前是一间茅屋。屋里家徒四壁,几件烂木头做的家具。 她发现自己躺在土炕上,大白天的,炕里还烧着火。大概是怕她冻着吧。 “姐姐醒了!”一个脆生生的奶奶音。 她循声望去,发现墙角蹲着一个小男孩,三岁左右的样子,小脸灰扑扑,头发乱得像鸡窝,一双大眼睛正盯着她。 “我去喊爹。”小孩站起身,准备往门外走。 “等一下!”苏敏出声喊住他。 小孩转过头看着她。 “你……你等一下。”苏敏试图坐起来,刚起身,头晕得不行。她伸出一只手朝那小孩招了招,“过来。” 小孩听话地走过来,在床边站定。 “这是你家?”苏敏问。 “嗯。是爹爹和阿吉的家。” 她到底是穿过来了。苏敏依稀记得,她在昏迷之前听到一个中年男子无情地说:“拜过堂就是你张家的人了,你带回去便好,若是不想带走,便把她当成你张家妇埋了,横竖跟我苏家无关。” 说这话的大概就是原主的爹吧。这原主也是,成婚当天大喜的日子跳河,弃号不练了也挑个好时候嘛。 苏敏又问:“你爹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小孩愣了愣,“爹姓张名见山。咱们家是猎户。” 如此。苏敏想起托在她背后那只有力的手。 苏敏又莞尔一笑,食指一转朝着自己的鼻尖:“那……姐姐考考你,你知道姐姐叫什么吗?” 小孩愣住了,看着她不说话。 一整个尴尬住了。 “怜儿姐姐。”半晌,阿吉答道,“姐姐姓苏名怜,爹让我叫你怜儿姐姐。” 他,让孩子管她叫姐姐? 苏怜正准备继续查户口,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了,门内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二十来岁年纪,手里拎着一只死兔,那兔子的腿上还滴着血。 苏怜呆住,心跳不由得砰砰加速—— “醒了?”男子扔下手里的死兔,一手捞起扑上来的幼子,语气有些冷淡地问。 “那个……给您添麻烦了。”苏怜努力挤出和善的笑容。 男人瞟了她一眼,将幼子放下,走到堂屋正中间悬着的陶釜那里,把煮着的中药倒了出来。 “醒了正好,把药喝了吧。”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清冷中带着一点磁性。 苏怜接过陶碗,有些迟疑地看着那满满一碗不明液体。 “去风寒的。你高热,昏迷了三天。”男人解释道,“能救回来,算你命大。” 她昏迷了三天?都已经这样了,他还没放弃她,至少说明他不会害她吧? 苏怜低下头,拧着眉头把那一碗苦得不明所以的药灌了下去。 “我,失忆了。”苏怜小声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失忆了。原主的记忆,她一点也没继承。 男子看着她,有些怀疑的样子,却又不好说什么。 借口失忆,苏怜从男子口中堂而皇之地查户口。 这个小村子叫张家村,村里的人都姓张。她苏怜是县城教书先生的二女儿,因为喜欢上父亲的学生,相约私奔,没想到对方半路反悔把她甩了,她也被家人强行带回家。父亲嫌她丢人,恨不得她第二天便嫁得远远的,随便寻了一个山村猎户把她嫁了。她一时想不开,拜完堂在出嫁的路上,跳河了。幸好现在的老公把她捞了上来。 苏怜一边听,一边淌着虚汗。 大哥,让你简单说说情况,没让你说这种见不得人的内情啊。 敢情原主是个恋爱脑,把自己的名声败了,好好的家世没了,最后干脆连命也不要了。 从男子平静的叙述里,她实在听不出他的态度。他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这多少也有点奇怪吧,他是怎这位看待名声不好还不情不愿的新娘子的? “你……很讨厌我吧?”苏怜讷讷道,“大喜的日子跑去跳河,一点也不考虑你的感受。”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略顿了顿,淡然道:“你也看到了,我家确实委屈你了。若是你不愿意,等你身体好些,我便写和离书,送你回家。” 回家? 苏怜记得,她爹可是不顾她的死活也要将她扫地出门。 “见山哥哥。”苏怜偏过头,看着眼前的汉子,“我以前做过的荒唐事,一件也不记得了。这会儿哪怕是回去,父亲也绝不能容我。您若不嫌弃,我愿意留下来搭伙过日子。只不过……” 她正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让她洗衣做饭带孩子都可以,动她一下,不行。 “留下也罢,回去也罢,你想如何自待如何。”男人淡淡道,“我绝不勉强你。” 苏怜没想到这汉子如此善解人意,正要说些感恩的话,只听得“咕”的一声,自己的肚皮开启了震动模式。 “噗。”阿吉忍不住笑了,“爹,这个姐姐真好笑。” 苏怜尴尬地说:“我饿了,你们也饿了吧?要不我来生火做饭,米在哪儿?” “没有米了。”阿吉脆生生地说,“爹爹给姐姐请大夫、买药,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 话语中有难以掩饰的嫌弃。 “阿吉,你陪着姐姐,爹去借点米。”男子说完便转身出门。 待他一走,苏怜弯下腰,盯着阿吉圆溜溜的眼睛:“小阿吉,怎么着,瞧不起我?” 阿吉撇了撇嘴:“爹爹说找个姐姐来照看我,我才不要这么怂的姐姐呢!我娘比你美多了!” “你娘自然是最好的。”苏怜笑着说,“不过,姐姐自然也有姐姐的长处。” 阿吉不信:“姐姐除了跳河,还有什么本事?” 好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怜刮了刮阿吉的小鼻子:“哼,吃了你家一点米,你就这么瞧不起我。看在你叫我一声姐姐的份上,我也不跟你计较。以后跟着姐姐,好好听话,姐姐带你和你爹过好日子!” “哈哈哈哈。”阿吉笑得前仰后合,“姐姐好会说大话!我要讲给爹爹听。” “任凭你去讲,我苏怜从来说到做到。”苏怜插起双臂。 堂堂海归金融硕士,黑石基金最年轻的合伙人,哪怕是开局只有一张图,也一样能重回巅峰! 门外,张见山听着女子大放厥词,不由得动了动眉头。 第2章 长期合伙人 张见山去邻居家借了米回来,把米交给苏怜,自己去宰兔子。 苏怜看着手里那一小把可怜的白米——就这?够三个人吃? “缸里还有一些黑豆。”张见山一边撕着兔子皮,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苏怜应了一声,起身去翻找米缸。 这破屋子就一个大单间,黄泥糊的墙四处漏风。米缸里也只有一小把豆子,看来吃完了这一顿就没下顿了。 开局属实惨了一点。 苏怜把米和豆子混合,放了多多的水,再悬回火上煮着。小孩子见火重新生起来了,便跑来蹲在她身边烤火。 这孩子仔细看看,模样倒是挺周正,却跟张见山长得不像,大概是像他亲生的娘吧。 可惜就是瘦了点,身上的衣服也破了洞。苏怜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记得自己出嫁时穿着红色的嫁衣,这会儿换成了一身土布衣裳,一个洞也没有。她猜想这身衣服应该是阿吉亲娘留下来的。 话说,是谁给她换的衣裳?! 乍然想到这一层,苏怜浑身炸了毛。我擦,该不会已经被那个姓张的看光了吧?! 算了算了,都已经这样了,能活着就不错了。 其实,在短暂地成为阿飘的那几秒,她模模糊糊看到了现在的自己。虽然面色苍白,但长得还算清秀。 她掐了掐自己凹陷的双颊和细弱的腰肢,原主显然是个既不好好吃饭也不爱运动的。这段时间还得好好养养,回头再把自己拾掇拾掇。 杂粮粥煮好了,苏怜把那陶釜取下来,张见山将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屋里便飘起来烤肉的香味。 苏怜靠着火,又忍不住拿眼神瞟了瞟张见山。 上一世她连恋爱都没谈过,这一世一醒来就得了一个现成的丈夫。在应付男人这件事上,她可以说是从来都不及格。如今要与这么一个大活人共处一室,该怎么办好? 不过,关键时候他愿意出手相救,应该是个好人吧。 屋子里长久的沉默实在是有些尴尬,苏怜主动搭话道:“这兔肉好香啊。” 张见山表示无感,根本没搭话。 苏怜继续表忠心道:“见山哥哥救了我,是怜儿的救命恩人,今后怜儿一定跟着大哥好好过日子!” 张见山淡淡道:“你的命矜贵,自当好好珍惜。” 兔肉烤好了,张见山扯下两条兔腿,一条给阿吉,一条扔给苏怜。阿吉一秒暴风吸入,几乎是把兔腿塞进小嘴里的同时把骨头吐了出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苏怜手里那条兔腿。 “阿吉。”张见山温和地提醒道,“平时爹是怎么教你的?” 苏怜把手里的兔腿递给娃:“给你。” 张见山见状,道:“不必惯着他。” 苏怜笑了笑:“我刚吃了药,本来也不能吃荤腥食物。” 她端起碗,慢慢将那一碗稀得能照人的杂粮粥喝下去。热热的粥水倒是抚慰脾胃,只是这一碗粥水毕竟不填肚子,到了晚上还是会饿。 吃完饭,张见山说要托人去县城给苏家送个口信,就说她醒了,请她爹娘放心。 苏怜心说,她那个老爹知道她没死,肯定是失望至极。 他爹一走,阿吉乖巧地把陶釜和碗筷拿去一边洗,他走路晃晃荡荡的样子,让苏怜担心他把家里仅有的炊具给摔碎了,急忙接过来说:“还是让姐姐来吧。” 小屁孩不服气,仰头说:“阿吉可能干了!” “是是,你最能干了。”苏怜笑了。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跟着个糙老爷们过日子,也挺不容易的。他爹大概是为了找个女人照顾娃才续弦的吧。 “可是,小阿吉啊,你知道吗?”苏怜看着脚边的孩子,笑着说,“会洗碗可不算能干,以后姐姐教你写字、考个功名,或者,跟着姐姐学做生意。” “姐姐你会写字?”阿吉大声问。 “当然啦!姐姐会写好多好多字呢。”苏怜洗好锅碗,拉着阿吉回到火塘边,拿起木棍在木灰里写了一个吉字。 “阿吉知道这是什么字吗?”苏怜抱着孩子,在他耳边问道。 “不知道。”孩子揉揉眼睛,总算不哭了。 “这是你的名字哦!” 阿吉瞪着木灰里那个陌生的图案。 “这是阿吉的名字?” “嗯。”苏怜把木棍交回给孩子,握住那只小小的手,又写了一个字。 “这是姐姐的名字。”她写了一个敏字。 “阿吉也想学写字!”阿吉蹦跶起来。 “没问题。姐姐教你。”苏怜甜甜笑道,心里松了口气。家里两个男人,看来她至少能搞定其中一个。 正在此时,门又被推开了,张见山回来了。 方才他在门外,听到阿吉和女子的对话。怎么看,她都不像几天前那个闷声不出的苏家二丫头。 “见山哥哥回来啦!碗已经洗好了!”苏怜摇尾谄媚道。 透着一股子怪兮兮的劲儿,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爹爹!”阿吉朝他爹扑过去,“姐姐说教阿吉写字!” 张见山瞟了苏怜一眼,不放心的样子。 阿吉将他爹拉到火边,指着木灰里的字说:“阿爹,你看!这是阿吉的名字!这是姐姐的名字!” 苏怜听到这话吓了一跳,想用脚把那个敏字涂掉,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山里长大的猎户,应该不识字吧?她拿眼睛去偷瞄张见山。只见他若无其事地蹲下来,对他崽子说道:“姐姐家里是教书的,自然识得写字,你要好好学。” “嗯!”阿吉用力点头,“姐姐说阿吉将来可以考功名!” “好。”张见山温和笑道。 苏怜看着男人的眉眼。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熟悉,好像以前见过似的。第一眼见到他,她就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又十分肯定,上一世肯定没有见过与他相似的人。这种感觉究竟是…… 张见山站起身来,对苏怜道:“隔壁王大哥正好要到县城去,已经托他给你爹娘带信。他们知道你醒了,会高兴的。” 苏怜哦一声。 “本来昨天是回门的日子,你回不去,料想你娘过几日会来看你。”张见山说。 苏怜又哦一声。忽然想起一事,仰头问:“来看我,带东西不?” 张见山一时语塞。 “我看家里确实没什么吃的了,就说我病后体虚,让我娘捎点米面、鸡蛋、好肉啥的,行不?”苏怜面色如常,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 张见山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以捉摸,苏怜心想,她也不知道以前那位是什么性格,应该不是她这般直接?她是不是该收敛一点? 可是日子都过成这样了,哪还有心思装斯文呢?原主那动不动就跳河的,见了如今这光景,说不定又要死上一回。她不一样,她惜命。 “说起来,我的嫁妆呢?”苏怜环顾左右,也没见到贴着红纸的箱子啥的。 “嫁妆就是你的衣物。”张见山淡然道。 “什么?”苏怜愣住了,“我记得我家光景还不错,就没有些值钱的首饰什么的?” 张见山淡淡道:“你真是什么都忘了。你爹明言在先,没有彩礼,不然我怎么娶得起读书人家的小姐?” 苏怜真是沮丧极了。敢情就是破锅配烂碗,穷得叮当响。 “你要是后悔了,我便送你回去。”张见山说。 苏怜白了他一眼,倒有些被这汉子气笑了。 “见山哥哥,怜儿不回去,你也别老把这话挂在嘴边了,每一次都要辩白也怪累人的。眼下光景虽然差了些,但怜儿自有办法。”她用手中树枝晃了晃,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入冬之前,先把这屋子重修了吧,我怕冷,捱不过。” 第3章 娇气二小姐 张见山和阿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立于秋风之中,庭中蒿草潇潇、寒风瑟瑟。 “阿爹。”阿吉蹲在地上边玩泥巴边问,“王二狗他娘从来不洗澡么?” “为什么这么问?”张见山看着脚边那一小团肉球。 “怎么从来没见过王二叔和二狗站在门口守着王二娘洗澡?”阿吉问。 张见山笑了笑,伸出粗糙的手掌在阿吉头上揉了揉:“乖,怜儿姐姐刚来,还不习惯。” “哦。阿吉想回去了,姐姐洗好了没有?”阿吉扔下手里的泥巴,转头趴在墙上,透过小小的墙缝往里张望。 张见山自个儿老实巴交地站着没阻拦。只听得屋里一声尖叫:“不许偷看!”随之而来是木勺砸在墙上的声音。 阿吉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来。 隔了一会儿,阿吉又问他爹:“爹,姐姐不跟我们睡在一处吗?王二狗他爹娘天天抱在一起睡觉。” “……”张见山看天,隔了半晌答道,“爹只有你娘一个娘子。怜儿姐姐来咱们家,是来照顾你的。爹不抱姐姐,爹只抱小阿吉。” 阿吉扑上来抱着他爹的腿,眼泪汪汪的:“爹。” 张见山刚把崽子从地上抱起来,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怜叉腰站在门口,湿漉漉的头发还冒着热气。 “刚才是谁在偷看?!” “不是阿吉!阿吉没有偷看!”小崽子第一时间撇清。 苏怜瞪着小屁孩:“哼!偷看的是小狗!” “阿吉才不是小狗!” 苏怜抖了抖手中的麻布巾,斜睨了爷俩一眼:“水还热着,你们要洗吗?” 为了给她烧洗澡水,家里备着的柴用去了好些,张见山原本担心过夜烧炕的柴不够用了,但苏怜坚持要洗澡。 这家穷的,连烧锅洗澡水都奢侈。苏怜叹了一口气。 “阿吉,你三天没洗澡了,去洗吧。”张见山道。 阿吉用袖子擦了擦鼻涕,脆生生道:“阿吉不脏,阿吉不洗澡。” “三天不洗澡,还不脏呢!”苏怜一脸嫌弃,“头上都要长虱子啰~” “阿吉没有虱子!阿吉……阿吉干净着呢!”小崽子不服气,攥着小拳头瞪着苏怜,“姐姐娇气包,阿吉讨厌姐姐!” 苏怜本想再损他两句,转念想着这毕竟是合伙人的小崽子,也算是小合伙人,便挤出笑脸道:“谁说阿吉脏啦?阿吉是个讲卫生的好孩子,吃完饭还会帮爹洗碗,阿吉最棒了!” 阿吉没那么生气了,又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苏怜又笑道:“阿吉洗了澡,洗得香香的,姐姐带你去村里转转,让王二狗瞧瞧我们小阿吉多俊!” 阿吉听到这话,蹦蹦跳跳地进屋洗澡去。苏怜给张见山扔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快去给你崽子洗澡,我刚换的干净衣裳,别指望我给他洗。 还有一层意思是,最好你也洗洗。 张见山接到眼神,似乎秒懂,默默地走了进去。 爷俩洗完了澡,剩下的水还要用来洗衣服。苏怜想拿个木盆装水,把衣服扔进去,再搬去院子里洗。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那装满水的大木盆硬是抱不起来。 张见山看着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苏家二丫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苏怜瞥了张见山一眼,尴尬地咳嗽两声:“我拿到河边去洗。”于是又转身拿了一个更小的木盆,把脏衣服都装进去。 “阿吉,你带姐姐去?”张见山看向儿子。 阿吉应了一声好,蹦蹦跳跳地往院外走去,苏怜急忙抱着盆子跟上。 这张家村是依山而建的一个小村子,村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村子被一大片连绵不绝的青山还抱着,名曰祁云山。山下环绕而过的便是祁水。这水是扬子江的支流,往东南流过八百里便汇入扬子江。 张家村据说是百年前开的村,村里人大多姓张,也有两三户王二家这样的外姓。 苏怜的娘家在离张家村二十里山路的清河县,是个小镇,但比起张家村还是繁华上许多。苏家把败坏门风的二丫头嫁到这山沟沟里来,显然是不想见她了。 小阿吉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引路,苏怜跟在后面,一路留心观察着村里的地形。时值深秋,河上吹来的风已有些刮脸,看那祁云山上草木摇落,层林尽染,已是霜降过后的景象。 村里处处都是黄土垒的茅草屋,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偶有三两声黄鹂叫声,叫得人心寒。 苏怜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只想着今后要如何从这穷乡僻壤里拼出一片天地来。 迎面走来一对母子,只见小阿吉站定在路边,垂手一揖,奶声奶气道:“五福婶婶好。” 苏怜见这孩子恭恭敬敬的样子,倒是有点教养,他爹还是教了他一点东西。 苏怜初来乍到,便也学着小阿吉的样,颔首道:“五福婶婶好。” “哎哟,这是见山家的新妇吧?听说你高热不退,昏睡了好几天,大家伙儿都担心你。这不是醒过来了吗?真是太好了!”那五福家的看上去倒还算和善。 妇女手里牵着的小孩看见苏怜,便挣脱他娘的手,把爪子抽出来跳着拍手道:“破鞋来咯!破鞋来咯!” 五福家的情急,狠拍了一下娃的后脑勺:“瞎说什么呢!”说罢急急忙忙拉扯着小孩走了。那孩子边走边骂骂咧咧的,还回头朝苏怜做鬼脸。 “姐姐,破鞋是什么?”阿吉仰起脸,眼睛里一片清明。 苏怜面无表情:“骂人的话。” “是骂姐姐么?”阿吉问。 “可不咋地。”苏怜转身继续往前走。 阿吉赶上来:“姐姐不生气么?” “有啥好生气?被人骂两句而已,只要不往心里去,就一点损失也没有,旁人还白费了口水。”苏怜笑着说。 笑话,她还怕被人骂?前一世那些嫉妒她才干的同事、竞争对手,哪个不是对她恨得牙痒痒的。她惯于用业绩打对手的脸,在对手的咒骂声中茁壮成长。 来到河边,只见岸边三三两两聚集了浣洗衣物的妇女。苏怜迎上去,笑盈盈道:“各位婶子好,初来乍到,奴是见山哥哥家的新妇。” 那群妇女抬起脸来看着她,只有两三个朝她点了点头,别的几个转头过去大声地窃窃私语。 “见山兄弟抬回来的破鞋,居然醒了!” “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死了倒干净。见山兄弟也是,这么不干净的女人抬回来作甚,不如淹死干净!” “就是,把脏东西抬回来坏了咱们张家村的风水!” 阿吉蹲在岸边捡小石头,似乎啥都没听见。苏怜讨了个没趣,抱着盆子到较远处蹲下来洗衣服。 河水寒冷,透了水的粗布衣物硬得像石头一般。苏怜怀念上一世家里的全自动洗衣机、烘干机,还有柔软的真丝衣物。 这原主的手也是如春葱一般,只右手指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看起来像是执笔留下来的茧。浣洗了几件衣物,手便冻得发红,生生地疼了起来。 她自己是出身寒门,小时候家里穷,多亏了九年义务教育才有书念,家务事一件也没少干。后来出国读研,还要勤工俭学刷盘子。再加上爱好运动,身体素质不错。没想到这一世赶上这位小县城教书匠二小姐的身子,比她这个海归硕士、金融高管还娇气。 苏怜不由得皱起眉头。 “欸,你们看看她那腰,一看就是个狐狸精,小心自己家男人,别被小狐狸精勾了去。” 妇女们的窃窃私语恰到好处地飘进苏怜的耳朵里。 苏怜偏过头看向她们,盈盈笑道:“婶子过奖了,怜儿哪里就好看到如此地步了?” “呸,脸皮够厚的!”一个妇女啐道。 “走吧,别理这个脏东西。”妇女们拧干衣物,三三两两结伴走了。 天快黑了,苏怜站起身来拧衣服,无奈手上力气太小,怎么也拧不干。这么一大盆湿了水的衣物抱回去,到了家怕是会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实在没法子,苏怜准备抱着湿衣服回家去,一转身却见到张见山朝她走来。 “天快黑了,你们还没回去,我来看看。”张见山瞥见那一盆子湿衣服,心下边明了。 他接过盆子,一件一件衣服拧干,然后抱上木盆往回走。 一言不发的。苏怜心道,一个汉子年纪轻轻死了老婆,留下个小崽子,他又当爹又当妈的属实不易。 阿吉见他爹来了,把手里的石子一扔,蹦跳着赶上去跟他爹并排走。 “爹爹,破鞋是什么?”小孩子童言无忌。 张见山脚下不觉一顿。 “阿吉别胡说!”张见山低声训斥道。 阿吉被爹爹训斥了,心下不悦,撅着嘴说:“婶婶们都说姐姐是破鞋,姐姐说那是骂人的话!” 张见山回头,难堪地看了苏怜一眼,又低下头对幼子说:“都是些没来由的胡话,你不可跟着胡说。” 这男人也真可怜,死了老婆当爹又当妈,娶个新妇还被人背后指指戳戳。 苏怜赶上去,跟他们并排一道走。 张见山一脸凛然,闭口不言。 “怜儿没有。”苏怜小声说。 她还是要点脸的。何况这个年代女人的名声比命还重要,这不只是亏了虚名,而是实质性伤害了。 苏怜心想,必须想点法子,把好名声赚回来。不然的话,就算她自己想得开,合伙人和小崽子也会莫名受委屈。 “那是自然。”张见山应道。 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苏怜表面上不计较,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郁闷。 第4章 娘家来人了 回到家,四野已是暮霭沉沉。 张见山合上柴扉,苏怜把衣物抻开晾挂上,两大一小便躲进了屋里。 古代也没啥娱乐,家里更是穷得连蜡烛都点不上,阿吉早早地钻进被窝里睡去了。 苏怜可不想这么早上床,一来她需要好好梳理未来的规划,二来也担心那寂寞汉子对她有所图谋,索性蹲在火盆子边,用树枝勾画着思维导图。 坐着坐着,浑身上下越来越冷。苏怜瑟瑟发抖,听着小崽子均匀的呼吸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睡下了。 张见山看着小女子的背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都已经冷得瑟瑟发抖了还不肯过来睡下。 “放心吧,我对你没兴趣。”张见山懒懒地说道。 猛一听到黑洞洞的屋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的清冷声音,苏怜吓了一大跳,浑身凉透了。转念一想,这屋子里除了张见山没别的男子。 可是他话语里那种清冷态度,跟白天时那个老实巴交的山野村夫判若两人。 “见山哥哥还没睡?”苏怜强自镇定。 “若我真有图谋,何必等到现在?”张见山翻了一个身。 苏怜心道,倒也是,人家之前就明说了,决不做勉强她的事。何况她自己要搞清楚状况,现在除了这个家,天下便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苏怜道:“见山哥哥误会了,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怜儿又失忆了,心里乱得紧,正想好好理一理思绪。怜儿这就睡了。” 那一头却再无回应。 苏怜摸索着走过去,掀起被子躺下。她和张见山中间隔了一个阿吉,虽是一张炕,到底安心了些。 可是她两辈子都从未跟男子同居一室过夜,心里到底是忐忑。 火炕烧得暖烘烘的,偶尔传来木柴噼啪爆裂的轻微声响,苏怜在夜里想着心事,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身边的呼吸声,再不惯,真累了也就沉沉睡去。 鸡鸣时分,苏怜感觉到身边传来响动,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张见山已经起来了,正在穿衣服。 带着劲力的线条,不是那种让人恐惧的肿胀,而是干干净净的阳刚之气。苏怜迷糊中忘了避嫌,呆呆看了好一会儿。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张见山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昨日做的陷阱里应该有猎物,我去看看,顺便多打些柴回来,不然夜里该睡冷炕了。”他旋又转身,把短刀系在腰间,从墙上取下弓,搭在臂上拉满。 弓如圆月,男子的侧影透着凌厉飒爽。 以前在哪里见过呢? “别看了,再多睡一会儿。”男子淡淡一笑,健步走出门,又将门反手轻轻合上。 他走了,她睡得更安心一些。翻身摸到身边的小崽子,发现那崽子浑身暖融融的,活像个小暖炉。 苏怜把手揣到小崽子的怀里,继续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天大亮。这个时候农家妇早就起来干活了,苏怜心想自己也该早点适应才好,便起身洗漱,把昨天米缸里仅剩的一点豆子掏出来煮了粥水,然后把小崽子唤醒,给他穿衣服,教他洗脸,伺候他吃早饭,还把昨天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收了回来。 刚收拾停当,邻居家的二狗便来找阿吉玩,苏怜叮嘱他们不可跑远,就蹲在院子里玩。 正无所事事地盯着小孩玩泥巴,忽听得院外有人喊:“怜儿!” 苏怜循声望去,正是那日扑在她身上哭的妇女。 “娘亲!”苏怜眼睛一转,迈起小碎步迎上前去,打开门,见她娘臂弯里挎着一个篮子并一个包袱,激动地抱住妇女。 “阿娘!你可算了来了!女儿好苦啊!”说罢便扑在阿娘怀里嘤嘤嘤哭了起来。 “我的怜儿啊!你怎么忍心抛下娘?幸好救回来了,不然你让娘怎么活?”李氏抱着女儿也跟着哭了起来。 两人哭罢,苏怜顺其自然地接过她老娘手里的篮子和包袱,娇滴滴道:“娘亲来看怜儿,怜儿欣喜不胜,何必带这么多东西,累坏了娘亲可怎么好?” 娘俩手搭着手进屋,李氏环顾一周这家徒四壁的黄土屋,鼻子一酸,泪珠又涌上来。 “你那狠心的爹,杀千刀的!把我的宝贝女儿嫁到这种地方来!”李氏跺脚咒骂道。 “娘,女儿醒来之后,发现什么事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您是我娘,还有……还有见山哥哥救了我。”苏怜楚楚可怜道。 “什么?!怜儿失忆了?”李氏抓住苏怜的手,紧张地看着她。 “嗯……醒来发现好多事都记不清了,怜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嫁的,也不记得在娘家发生了何事……村里人说,说怜儿名声不好……”苏怜说着说着,低头哭了起来。 以前没想到自己演技还能达到这种想哭就哭的境界,苏怜心中不由得惋惜,上一世该去考电影学院。 “唉!我苦命的怜儿!你是被赵婉贞那贱人给害了!”李氏恨恨道。 “赵婉贞?她是谁?”苏怜问。她确实一无所知,装失忆倒正合适。 “就是那杀千刀的腌臜货!你爹抬进门的小婊 子!娘嫁到他苏家二十六年,可吃了半辈子的苦!都是因为这个小 biao子!”李氏恨得咬牙切齿。 “阿娘,你快给怜儿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怜拉着李氏坐下。 苏怜的爹苏秦名雍和三年考了秀才,之后便一直不中,在县城开着私塾。这李氏十六岁嫁给苏秦名,头两年倒还恩爱,可李氏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到了第三年上,苏秦名奉母命纳了妾,便是那赵姨娘。 赵姨娘嫁进苏家头一年就生了个儿子,名唤苏慎。再二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唤苏悦。这一子一女让赵姨娘在苏家的地位被抬到了天上。李氏被婆婆合着赵姨娘踩在地里欺负了十年,才有了苏怜这一个女儿。 苏怜虽是嫡女,却是最不受重视的老幺,母亲在苏家地位不高,她也跟着受委屈。好在她自小聪敏过人,两岁起在父亲膝下看别人读书,竟然背书认字比私塾里那些哥哥们学得还快。苏秦名时常感叹,若苏怜是个男儿就好了,必能考中功名光耀门楣。 女儿有父亲的疼爱,苏怜娘亲的处境好了一些,可也让赵姨娘恨上了这个聪明懂事的幺女。苏怜暗自喜欢苏秦名的得意门生,名唤齐锐,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连话也没说过几句。苏秦名本意是想给唯一的嫡女好好寻户好人家,苏怜也一直听他的话等着父亲安排。 今年春,齐锐要上扬州贡院去考春闱,临走前给苏怜偷偷写了一封信。这信不知怎的落入了赵姨娘手中,叫她知道了两人有情。赵姨娘的女婿、大姐姐苏悦的夫婿陈定川与齐锐是同门,赵婉芬便使了一个毒计,叫陈定川拿着信骗苏怜,说齐锐约她告别。苏怜不去,陈定川还三番四次催促,苏怜最后还是中了计。 就在苏怜依约到达时,她爹也闻讯赶来。结果苏怜连齐锐的人影都没见着,便被冤枉说她与人私奔。 这事本来应该闷死在苏家,却不知怎的传遍了整个清河县,这背后自然也少不得赵姨娘的功劳。苏怜原本说好的亲事被退了,苏秦名将苏怜和她娘痛打了一顿,饿了三天,托人随便找个山野村夫,恨不得把苏怜嫁得越远越好。碰巧张家村的猎户张见山要续弦,苏秦名彩礼也不要,草草把苏怜塞进花轿。 苏怜虽性格内向,可自幼步步小心、洁身自好,身为嫡女也是有些心气在。落得这么一个人人唾弃的结局,气不过,便在成亲当日、刚出清河县的路上,趁着轿子过桥时,冲出花轿投河自尽了。 “幸好你那夫婿是个水性好的,立时跳下去把你救了上来。怜儿啊,娘亲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是娘唯一的念想,你要走,便把娘也带走吧……”李氏抱着苏怜痛哭道。 李氏抬手的瞬间,苏怜一眼瞥见她手腕上有伤痕,急忙撸起娘亲的袖子。只见那瘦弱的手臂上有七八条红里透黑的新伤痕。 苏怜倒吸一口冷气:“他打你?!” 李氏把袖子放下,擦干眼泪,捧着苏怜的脸说:“只要我的怜儿好好活着,娘受点委屈不怕。” 苏怜腾地一下站起。 她前一世出身寒门,父母都是普通人,但作为独女,她从不缺少疼爱。世上竟有如此狼心狗肺的臭男人,不但戕害女儿还毒打妻子! 苏怜咬牙切齿道:“娘,你等着,怜儿一定给你报仇!将来怜儿出息了,定要出去闯出一番天地来,带娘一起过好日子!顺便将那一家子烂人踩到泥里去,给娘出口恶气!” “女儿家家的,最要紧安静本分过好日子,再大的天地莫过于夫家。”李氏道。 苏怜道:“娘莫要说这种丧气话。谁说女子不如男?怜儿死过一次,算是活明白了,咱们女子指望男人是死路一条,命运一定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怜儿!休要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李氏轻声训斥道,示意苏怜小声些。 第5章 罪臣之后 苏怜查看李氏双臂的伤痕,看得触目惊心。那日苏秦名让张见山把苏怜拖走之后,回了家又把李氏毒打了一顿。 苏怜在心中暗自盘算了一阵,对李氏说道:“娘亲,你今日回去之后,且再忍耐一些时日。怜儿会想办法赚钱,等怜儿有了钱,便把娘从那虎狼窝里救出来!” 李氏疑惑地看着苏怜:“怜儿胡说什么?赚钱?你一个女子……” 苏怜握住她的手:“娘亲不要再说女子如何如何,怜儿哪里比男子差?怜儿会读书写字,会算账,好多男子都不会呢。您不要担心,女儿心中已有盘算。只是眼下女儿的处境也堪忧,实话跟娘说,昨天的晚饭还是见山哥哥去借了米来。为了给女儿治病,这家里仅剩的半两银子也花光了。若不是娘今日来看女儿,恐怕女儿就要断炊了。” “啊?这……幸好娘今天天没亮就赶来了……”李氏着实没想到,这张家竟然穷困到这份上。 李氏将篮子打开,里面是一整篮的鸡蛋;她又打开包袱,里面是她连夜给女儿做的白面馒头、包子还有一些糕点。 看得出来,苏家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李氏在苏家地位全无,但吃穿还是不愁的,处境倒比此刻的苏怜好些。 苏怜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和干粮拿出来,一边道:“娘,过几日我和见山哥哥回门子。” “啊?”李氏怔愣了好一会儿,小声道,“你还敢回去,你爹不会让你进门的,到时若再让见山受委屈,你在这家里的日子恐怕更难过了!” “见山哥哥仁义,不会委屈怜儿的。”不知道为何,明明才刚认识张见山,苏怜对他的人品却是很信任,“苏家的门,女儿非得挤进去。给他苏秦名膝下尽孝这十几年,不该拿的怜儿一样不拿,该拿的,却也一件也不能少!” 苏怜心道,至少要拿回她的嫁妆! 李氏沉默半晌,看向女儿问道:“你想怎么做?” 苏怜笑着说:“女儿自有盘算,娘亲就放心吧。到时咱们娘儿俩里应外合,杀他苏家一个片甲不留!” 李氏看着眼前的苏怜,她的宝贝女儿死里逃生,醒来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从前的怜儿从不说这打打杀杀的字眼,也没有这般狡黠凌厉的眼神。 但女儿身处如此境地……许是应该狠一些。 李氏点点头,说道:“只要怜儿需要,娘亲为怜儿死上三百回也甘心!” 苏怜笑着抱住李氏:“好阿娘,不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女儿要带着娘亲过好日子,要让娘亲活到三百岁!” 娘儿俩哭哭笑笑一阵,眼看快到晌午时分了,李氏便带着苏怜着手准备午饭。苏怜笨手笨脚切不好肉,李氏反而宠溺笑道:“我女儿这手,是用来写字算账、做掌家娘子的。怜儿七岁时便写得一手好字,还时常帮你爹抄书呢!” “抄的什么书?”苏怜随口问道。 “县城孙员外与你爹交好,时常给他抄些闲书,你爹哪里会自己动笔,都是你抄写的。” 好啊,雇佣童工。苏怜撇了撇嘴。 “对了,那张见山待你如何?”李氏小心问道,很害怕得到不好的答案。 苏怜笑着说:“娘亲放心。见山哥哥宽厚。” “那就好。过日子啊,最紧要是夫妻一条心。”李氏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是娘没用,你的好亲事,娘没给你保住。” 苏怜赶紧打断她:“娘,怜儿无需嫁好人家,怜儿自己就是好人家。” 李氏被苏怜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又道:“说起来,这张见山原本是极好的人家,好得咱们八辈子也高攀不上的人家……” 苏怜好奇问:“什么好人家?” 李氏神经兮兮环顾左右,凑近女儿耳边道:“听说是京城的高门之后,家里犯了事、倒了血霉,满门杀的杀、放的放,他跟同族流放的大人走散了,差点被狼吃了,被这里的猎户救下收养,这才活了下来。” “罪臣之后?”这个信息倒是让苏怜颇为意外。 怪不得他生了那样一副好相貌。 “这都是传言,也未必作准。怜儿切记,莫要四处传扬,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李氏肃然道。 “女儿记下了。”苏怜点点头。 高门贵子又如何,还不是揭不开锅。常言道,富不过三代,人还是要靠自己。 午饭刚做好,张见山便回来了,一同进门的还有阿吉。 张见山见到李氏,急忙将肩上的木柴和手里的猎物往地上一扔,拱手拜道:“岳母大人安好。” 李氏见到穿着一身粗布短衣的女婿,脸色不由得一沉。自己的女儿知书达理、长得如花似玉,嫁给这么一个家徒四壁的乡下猎户,真是如下沉渊一般境遇。 “见山,多亏有你照顾怜儿,她才捡回一条命。你们既已结为夫妻,今后要好好过日子才是。”李氏这番说辞,既是感谢,也是无奈。 “见山记下了。”张见山再拜道。 阿吉见餐桌上有包子,早就扑上去一手一个大嚼大咽起来,包子上全沾上了他的黑指印。李氏见了,又是蹙眉又是摇头。 苏怜上前,耐心等着阿吉把手里的包子吃完,对他说:“阿吉,饭前要洗手,不然脏东西全吃进肚子里了,小虫子要在你五脏庙里钻洞的。” 一家人无言地吃完饭,李氏便要回去了。张见山想让她拿些山上打的野鸡回去,李氏也推辞不要。夫妻俩将她一直送到村口,李氏自己找了牛车,晃晃悠悠地回清河县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苏怜看着李氏坐在牛车上担心又落寞的神情,那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忽然有些鼻子发酸。 回到家里,张见山便忙活着劈柴、担水、杀鸡,苏怜力气小干不了重活,只能给他倒杯热水,在一旁陪着小崽子玩。 张见山刚忙完,苏怜又指使他把屋子里的老鼠窝端了、把老鼠洞填上。张见山本觉得多余,无奈苏怜一再坚持催促,只好照办。 苏怜满意地点点头,觉得他还是挺听老婆话的,孺子可教。 阿吉吃多了包子,不住地打嗝儿,还时不时问苏怜:“姐姐,咱们明天还吃包子吗?” 苏怜噗嗤一笑,逗他道:“阿吉,包子好吃吗?” “好吃!阿吉天天都想吃包子!” “过两天,姐姐带你去清河县吃包子去!” “太好了!阿吉要去县城了!”阿吉拍手跳了起来。 天色一暗,阿吉又早早上床睡了。苏怜帮着张见山捡柴火,一边收拾着,一边说道:“见山哥哥,今日我娘来,说起给我备下的嫁妆被我爹和姨娘给扣下了。那是我娘攒了十几年的东西,就算不给怜儿,也该给我娘过日子才是。” “唔。”张见山神色木然。 苏怜继续说道:“咱们家日子过得紧,阿吉正在长身体,吃食上断不可克扣。我想,定要想个法子,把我的嫁妆讨回来。” 张见山没说话。 苏怜知道他在听,又说:“过几日,见山哥哥陪着我,回一趟苏家吧。” “回门是应该的,只是……” 他没继续往下说。 “没什么只是但是的。”苏怜道,“那贪婪之辈、刻薄之人,要是能心甘情愿将该是你的东西双手奉上,便早就世界大同了。哪怕是自己的东西,有时也不得不强取。如若不取,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坏人?” 张见山抬起头,看了苏怜一眼。 苏怜直视他道:“只是,咱们这趟回门少不得要受些冷言冷语。我倒是无所谓,见山哥哥恐怕要多忍耐着些。所谓形势比人强,咱们这会儿处在下风,不得不随行就市。在没有实力的时候,自尊心这种东西是最最无用的,不如早早抛舍了。” 最后这句话,让张见山眼底寒光一动。 苏怜倒是没有留意,最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忍耐只是暂时的,不管我爹和那赵姨娘到时怎么说,见山哥哥便权当听不见。” 她捂上耳朵,调皮地笑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说完,苏怜便低头把劈好的细柴添进炕里去。 张见山微微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时而犀利通透,完全不像十六岁的样子。时而嬉笑起来,又活脱脱是个孩子。 今日,他本早早打了猎物回家,走到屋外听到她和李氏对话,不知怎的竟然站在屋外听了半晌。 她说她死过一次,算是活明白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前后判若两人。 本想养只小白兔,没承想却捡了一只小狼女回来。着实有趣得紧。 第6章 要脸就输了 苏怜天没亮就醒了。 今日要回门,山路有十几里,得早早动身。 苏怜找了一身最像样的裙子,那是她娘亲前两日拿来的衣服,还是她在闺中时穿的。苏怜前两日给改成了妇人常穿的褙子。 她手笨,总也挽不好那种妇人的发髻。张见山接过梳子,道:“我帮你吧。” 苏怜看了他一眼,一个常年在山中打猎的猎户,他会这个? 张见山也不言语,很快帮她挽好发髻,虽然样式简单,却一丝不乱。 苏怜想起他毕竟是成过亲的,想必从前也时常帮娘子绾发吧,这么看来,他一定很爱从前的那位。 他今日要去拜见岳丈,便换了一身玄青的长衫,虽是布衣,却是难得的落拓,而且显得腿特长。如果不说,谁也不知道他是一猎户。 苏怜看着转身准备礼物的张见山,心道,这合伙人长得不赖,人细心又肯听话,未必不能继续教育,将来说不定能当自己的帮手。 阿吉笨手笨脚地穿上苏怜用自己衣服给他改的小棉袄,蹦蹦跳跳跑过来,仰头看着苏怜:“姐姐,阿吉的衣服漂亮吗?” 苏怜蹲下身,帮阿吉把衣服整理好,说:“当然漂亮!我们小阿吉最漂亮了!等到了姐姐家里,一定要乖哦!” 十几里的山路,苏怜本想坐牛车去,无奈家里实在是几文钱都拿不出,只好步行。 这时代的山路,跟21世纪的山路比起来,好比三维图和平面图的区别。苏怜终于亲身感受到什么叫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走了一个时辰,她便走不动了,扶着路边的树气喘吁吁地休息。 张见山背着小阿吉,走山路如履平地。他见她不走了,回头问:“走不动了?” “歇、歇一会儿。”怪冷的深秋,苏怜走得满头是汗,以手作扇不停地给自己扇风。 “歇久了就更不愿意走了。”张见山道。 苏怜瞪了他一眼,嗔怪道:“我哪知道山路这么难走,那日该问我娘要点钱的。” 张见山紧闭双唇看着她。 苏怜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经成亲了,怎么能张口问丈母娘要钱。可是他们现在也实在是没有保持傲骨的底气。 “我不是怕累啊,实在是……”苏怜一边捶着累麻了的双腿,一边撅嘴嘟囔,“落得如此狼狈,到了地方也没气势了。” “怜儿是回娘家吵架去的吗?”张见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那倒也不是……”苏怜嘟囔着。 “若实在走不动,便回去吧。”张见山转身往回走。 苏怜赶紧扑上去拖住他道:“谁说要回去了?!你这人也真是,容我歇一歇嘛……” 张见山看着小女孩,她前两日还信誓旦旦说要杀回苏家杀个片甲不留,今日才走了几里山路便委屈得眼角泛红。 张见山无情道:“歇够了便继续走吧。即便一直走,照着眼下的速度,到县城也需下午了。”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架起她的手,让她把自己当成人形拐杖。 苏怜被张见山架着,霎时间感到身上的重量卸了一半,索性便拖着手,任由他拽着往前走。 这般走走停停,及到了清河县,已经是晌午时分。 进了县城的大门,苏怜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道苏家在哪儿。幸好张见山去过苏家,她便一路装傻充愣,紧跟着张见山。 张见山看着这个稀里糊涂的小丫头,实在是不知道她前几日哪来的嚣张底气。 到了苏家门口,张见山去拍门,出来一个小丫鬟开了门,见门外站着苏怜,阴阳怪气道:“原是二小姐,哦,不对,应该称呼您张娘子。老爷说了,这苏家以后不容您进门。” 说完便砰一声关上门。 张见山看看苏怜,一脸为难的样子。 苏怜不紧不慢,举步上前,继续拍门。 不多时,听得门内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她娘亲李氏的声音:“是二小姐!是我的怜儿回来了!快把门打开!” “大娘子,老爷有令,再不许张娘子进咱们苏家的门!” “贱婢!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我让你开门,给我打开!” “不行!大娘子请自重,这家不是您做主的地儿!” “你说什么?贱奴才,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门内传来女人扭打的声音。苏怜唯恐她娘吃亏,急忙上前急急拍门。 未几,那苏家大门突然间洞开,苏怜正要举步迈进去,忽然一盆水迎面泼来。 若不是张见山眼疾手快将苏怜拉开,那盆臭水定要将她泼成落汤鸡。饶是如此,苏怜的双膝以下还是被淋湿了,裙子湿漉漉地贴在秀气的小腿上。 苏怜正要开骂,却见一穿着石青锦绣夹袄的女子站在她面前,手里拎着盆子,一手叉腰鄙夷地笑道:“我道是谁家的泼皮破落户,原是张家村的张娘子。你爹说了,出了这家门,你便与苏家再无关系,也用不着回来了。怎么着,张公子没告诉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说罢,那泼妇拿眼尾将张见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极为不屑的神情。 苏怜心中冷哼一声,这位恐怕就是那赵姨娘了。 “赵婉贞!你这贱人!你不过是个做妾的,竟然敢对我怜儿如此!她才是苏家的嫡小姐!”李氏气疯了,张牙舞爪地冲上去要撕了赵姨娘,一群下人将她牢牢拖住。 “大娘子莫怪。这也不是我的意思,而是老爷的意思。大娘子若不信,自可去问老爷。”赵姨娘懒懒地扶了扶耳后的发髻。 “你!岂有此理!我这便去找苏秦名!”大娘子一跺脚,把两边的下人推开,恨恨地扫了他们一眼,扭头对苏怜道,“怜儿,姑爷,你们且再忍耐一阵,我这就去找你爹去!” 李氏一走,赵姨娘懒懒挥手,下人们重又把门合上了。 一切尽在苏怜的意料之中,她面色如常。倒是张见山心中恻恻,温声道:“怜儿,闹到如此地步实是无趣,你又是何苦?”他低头看了看她滴水的裙子,过不了一阵,她便会受凉的。 张见山道:“跟我回去吧。万事有我,日后定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苏怜看他一眼,倒也理解这汉子面子上难堪,便对他说:“见山哥哥,我今日定是要进这门的。或者,你带着阿吉到街上玩,过一个时辰再来接我,如何?” 张见山却没料到这妮子如此倔强,淡淡道:“眼下实是难以收拾。何况你爹也有令在先,今日你如何能进得门去?” “我爹他一定会开门的。”苏怜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怜儿为何如此有把握?” 苏怜瞪着那门:“因为他还要脸。要脸就输了。” 言下之意,她是决意把脸面都豁出去了。张见山暗自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脸决然的小女子,今日定是要将这出戏看下去了。 “这不是怜儿妹妹吗?”阶下传来一个轻浮的男子声音。 苏怜转头,发现是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圆脸矮个的女子。 “怜儿妹妹。”那女子怯生生地看着她,似是内心有愧的样子。 苏怜当下便猜到,这应该是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苏悦和贱人姐夫陈定川了。 陈定川的目光在苏怜身上扫了一圈,定格在她满是尘土、湿漉漉的小脚上。 张见山不悦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是……见山兄弟吧?哎哟,我倒忘了,今日是怜儿妹妹回门的日子?”陈定川假装热心地问。 苏怜被他看得不舒服,幸有张见山挡着,她便躲在她身后不出来。 那陈定川却是个不要脸的,凑上来探头探脑地问:“怜儿妹妹怎么不进门?岳父大人还生你的气呢?妹妹别怕,待我去劝劝岳父,让他放你进去哈。” 说着说着,他还想伸手来拉苏怜。张见山一把掐住他的狗爪,在那腕关节处轻轻一拧。 “哎哟!放手!”陈定川吃疼,龇牙咧嘴地叫道,“快放开!快放开!断了!断了!” 苏怜今日倒不是冲着这贱人来的,不想多生事端,最要紧是能进门。她偷偷拉了拉张见山后背地衣服。 张见山这才撤了手。 陈定川在门前失了面子,恨恨地瞪着张见山,骂道:“粗人!若伤了我的手,误了我下年春闱,看我不到县衙去告你!” 他快步走到门前,啪啪啪拍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陈定川头也不回地迈进去,苏悦则低头跟在后面。 那门旋又合上。 “爹爹,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吃包子?阿吉饿了!”阿吉不懂大人们在吵闹什么,只知道自己肚子饿了要吃饭。 苏怜笑着宽慰道:“好阿吉,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吃上包子,到时让你吃个够!”而后又向着张见山嬉皮笑脸道:“见山哥哥好身手,怜儿可有安全感了!” 张见山心道,都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这丫头倒是有几分气魄。 第7章 阿怜看账本 苏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苏秦名坐在太师椅上,气得不断用力拍打案几,眼睛都瞪红了。 李氏捧心哭道:“苏秦名,我嫁进你苏家忍气吞声十几年,唯一的念想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今日若是不让嫡女进这家门,我便死在你面前!” 说着便要去撞那桌角。一群下人急急忙忙将主母拉住,苏秦名痛心疾首,狠拍着案几大骂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赵姨娘在一旁袖手旁观,心里暗喜不已,煽风点火道:“老爷已下令,张娘子已经不是我们府上的人了,还是请她早早自去,不要在我们苏家门前自取其辱了!” 李氏气急攻心,怒骂道:“赵婉贞!你这个贱人!说到底你不过是苏家的奴婢,竟然欺负到嫡小姐头上来了!老爷,你可知道,她竟敢拿那脏水去泼怜儿!” “我那时要叫她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别老是惦记着娘家了!”赵婉贞叉腰道。 碰巧陈定川携着苏悦走进来,李氏立即指着他二人,冲着赵姨娘怒骂道:“那你的女儿怎么老是往这苏家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地拿着苏家的家产去补贴你的女儿女婿,家产都快被你掏空了!” “嫡母在上,这话可不好瞎说。”陈定川冷嘲热讽道,“我自是没有嫡母的好女婿那般好招架,方才在门外,我这手差点叫那姓张的给废了!” 赵姨娘闻言,急忙赶上去抬起陈定川的手问:“秀才爷伤到何处了?”却忘了大防与礼教。 这乱哄哄地闹了半日,苏秦名实在头疼,只想早点结束这场争吵。他指着李氏无情道:“你叫你女儿速速走,不要在我屋檐下立着。最好,你同她一起去。她若不走,我便叫人打她走。她不要脸面,我还要脸面!” 苏秦名说起脸面二字,李氏这才想起之前苏怜交代她的那些话。方才一时情急,竟然忘得干干净净,险些误了大事。 李氏收敛心神,在苏秦名面前跪下,哭道:“我前日去看怜儿,怜儿说了,她自是无颜再见老爷。但求今日回门拜别父母,此后她便也不这苏家的人。老爷从前多疼爱怜儿,即便是怜儿做错了事,也该许她今日拜别,全了父女情义!再说,让女儿和女婿站在大门久候不入,外人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再耽误下去恐怕整个清河县无人不知,于老爷清誉恐是有亏。” 苏秦名一听这话,便暗自思忖起来。少顷,他问李氏:“你那女儿今日真是来拜别的?以后真的再也不进我苏家门了?” 李氏在心里啐了他一万遍,面上仍垂泪祈求道:“确实如此。求求老爷,就让怜儿和姑爷进来吧!” “也罢!”苏秦名摆摆手,无奈道,“去让那张猎户和张娘子进来吧。” 苏怜与张见山在苏府门外候着,一时无言。忽然,大门打开了。先前赶苏怜的小丫鬟冷冰冰地说道:“张爷,张娘子,我们老爷有请。” 苏怜抬步进了门,往正房去。却听见转头又小丫鬟在她身后小声嘀咕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不让进门非得挤进来!” 苏怜顿住脚步,转过头来,两道目光如利剑一般投过来。小丫头竟被吓得一时噤声,旋又唬道:“张娘子看什么?难道我说错什么了?!” 张见山走在苏怜身后,见到她的眼神,也有一瞬间的怔愣。 苏怜冷笑道:“自是半句也无差错。我只是在想,将来要将你发卖到何处,方才对得起你今日这番盛情招待。” 不等那小丫鬟回嘴,苏怜已迈步朝正房走去。 入得堂上,苏怜环顾一圈堂上众人,然后对着坐在正中间的那个干瘦男人道:“怜儿拜见爹爹。” “那日已说得清楚,你已嫁作张家妇,便不是我苏家人,回来作甚?”苏秦名冷冷道。 苏怜却不回应他,只拜道:“怜儿湿了鞋袜,请爹爹许我更衣,再来拜见高堂。” 李氏闻言,急忙起身,引她去自己房里换衣服。顺便还着人带阿吉去厨房吃东西,小家伙倒是不认生,一见到李氏便扑上来抱着她的腿,怪惹人怜的。 苏怜在娘亲房里换了衣裳,便直截了当问道:“娘亲,我让您找的东西拿到了吗?” 李氏谨慎地看了看门外,将门合上,拉着苏怜到里屋,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账本。 李氏将账本取出,道:“你爹爹宠妾灭妻,让那贱人掌家。这账本是我好说歹说才借出来看的,今天就得还回去。” 苏怜接过账本,一屁股坐下,快速翻看起来。 “账本我看过,账目倒是都对。但我总觉得那贱蹄子一定在搞鬼。”李氏道,“怜儿可能看出些什么来?” 苏怜道:“以赵姨娘那般低贱人品,不可能不在账目上耍花招。” “我叫外面的账房先生看过,都看不出什么来,怜儿能看出什么蹊跷?”李氏既有期待,又不太相信自己的女儿能胜过账房先生。 苏怜却头也不抬道:“娘亲,我饿了。” 李氏从外屋取来点心果子,苏怜一手抓起一个,边吃边看。 不一会儿,苏怜看完了,将账本还给李氏,让她着人送还。 “没问题?”李氏有些失落。 苏怜擦了擦嘴,道:“当然有。” “真有?!”李氏腾地站起身来。 苏怜淡淡道:“每月给的家用,都用在了吃穿用度和下人们的月钱上,数目也都对得上。” 李氏问:“既然数目都能对上,为何怜儿却肯定其中有诈?” “账期对不上。”苏怜自信满满地说。 第8章 有猫腻 “账期?” “正是。”苏怜被那点心噎住了,拿起桌上的茶来喝,缓缓道,“这府里每月的家用是十两银子。一个月用十两,与三个月用三十两,娘亲认为是一回事么?” 李氏犹疑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这二者之间可差了十万八千里。”苏怜放下手中茶碗,笑道,“她第一个月支出五两银子,第二个月支出十两,第三个月支出十五两,加起来三个月统共三十两。第一个月本应给粮店的银两,却赊欠到第二个月才付,娘亲不问是为何?” 李氏只知道银钱总数对得上,却没想到这一层。 “究竟是为何呢?”李氏看着胸有成竹的女儿问道。 “因为她第一个月没有十两银子可付。”苏怜笑道,“她定是将爹爹给的家用拿去外面放了利钱,而那利钱的回款周期是三个月,所以每到第三个月她才能补上亏空。” “放利钱?!苏秦名明令家中不可放高利贷,否则逐出门去!怜儿可有把握?”李氏好不容易抓住了赵姨娘的把柄,兴奋不已。苏秦名极是鄙视商人,决不许家人染指放利钱一类的事情,唯恐坏了他读书人的名声。 “女儿自然有十足把握,这账本再怎么粉饰,终究会露出马脚。”苏怜淡淡道,“阿娘方才说,自女儿出事一来,赵姨娘掌家已将有一年,在此期间,她定是将苏秦名每月给她的家用拿去做了定投,就是定期定量投资,按照合理的利率,现在应该已有二三成的收益了。如她胆敢将家中积蓄也拿去放利钱,本金越大,收益就越大。” “怜儿真聪明!为娘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一层!总算叫我们抓住了这贱蹄子的狐狸尾巴!”李氏抓着苏怜的手道,“怜儿,咱们这就到你爹面前告状去,把这贱人的画皮给扒了,叫你爹将她逐出门去!” “娘亲切不可如此。”苏怜拍了拍李氏的手。 “难道怜儿要眼睁睁看着那贱人骑在娘头上继续作威作福?!”李氏气恼道。 苏怜劝道:“阿娘,小不忍则乱大谋!阿娘知道那赵姨娘放了多少利钱?放给了谁?收益多少?用在何处?” “这……” “对于赵姨娘放利钱一事,怜儿有把握,却无证据。若此时贸贸然向爹爹揭发,爹爹会相信咱们吗?那赵婉贞难道不会倒打一耙,说我们污蔑她?爹爹厌弃女儿,自然女儿说什么都是错的,他又如何会采信女儿的话呢?” 李氏沉默了。良久,她拍案道:“都怪娘亲无用!管不住自己的夫婿,也护不住我的宝贝女儿!” 说罢,李氏便又低头哭了起来。 苏怜心道,这古时的宅府就如同女人的监狱,如若得不到牢头也就是夫婿的青眼,女人就永无出头之日,想逃也逃不出去。她心中恻恻,轻轻抚摸着李氏的头,宽慰她道:“娘亲别哭,女儿自有法子让爹爹将赵婉贞逐出府去。” 李氏愣了愣,抬起泪眼看着苏怜:“怜儿不许娘亲告状,还有什么法子?” “人心作局。”苏怜直视着李氏的眼睛道。 “怜儿是何意?” “怜儿会想法子做一个局,如赵婉贞清廉无私,自然不会入局。她若存有私心,必定会入局。到时,便让苏秦名亲手将她赶出去。” 李氏呆看着女儿,不知她何时变得如此富有心计了。 苏怜不想让李氏知道得过多,一则担心她对自己起疑,二则担心计划泄露,三则恐怕她存有妇人之仁,便淡淡笑道:“娘亲放心,怜儿自有成算。只是还需要娘亲助力。” “需要为娘做什么,怜儿自管说。” “请娘亲代为查探,赵婉贞将利钱放给了谁?利率是多少?何时到期?” “好!这些我来查探。”李氏乖乖答应。 *** 前堂之上,张见山拜见了岳父。苏秦名命人给他看座请茶,却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陈定川的右手手腕还残留着痛感,他面对着张见山落座,见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气不打一处来。 这陈定川十二岁便投到苏秦名门下读书,彼时苏怜方才九岁,就已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她与未及笄的姐姐苏悦时常坐在学堂的帘子后面一同听讲。从彼时起,陈定川便喜欢偷瞧这惹人怜爱的小妹子,没曾想,苏秦名却以为他喜欢的是苏悦。 待陈定川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师便授意他娶自己的大女儿。陈定川本看不上这个庶女,无奈他出身一般,师命难违,只好乖乖从命。 与苏悦成亲之后,陈定川与同门齐锐一同考中了秀才。自信爆棚的他又开始做将苏怜娶进门做平妻的春秋大梦。无奈的是,苏怜从来不拿正眼看他,甚至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数番骚扰之下,苏怜甚至威胁说要去父亲那里告他。后来,陈定川从岳母赵姨娘那里听到苏怜竟然属意于齐锐,便开始由爱生恨。赵姨娘使出的毒计,也是由陈定川亲手实施。他便是要亲眼看着这自诩清高的女子跌入泥沼,受万人唾骂,反正他得不到的女人,谁也别想得到! 今日在苏府门前再见到苏怜,陈定川竟然又对她起了意。他见着梳着妇人发式的苏怜神采奕奕地立于阶上,以往眼中的胆怯一扫而空,对着他那猎户夫君言笑晏晏,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想到她宁可委身于一个猎户,却对自己一脸憎恶,陈定川便恨得牙痒。 陈定川瞟了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喝着茶的张见山,心中啐道:一个粗鄙的猎户,装什么公子哥儿! “那日怜儿妹妹大婚,本是大喜的日子,没想到怜儿妹妹竟一时想不开。其实吧,之前那件事虽然是丑闻,但毕竟是家丑。怜儿妹妹这一跳,闹得满城尽人皆知,咱们苏家真是颜面扫地了!”陈定川冷嘲热讽道,全然不顾妻子在一旁打眼色让他不要再提。 “秀才爷什么时候入赘改姓苏了,我却是不知。”张见山低头喝着茶,淡淡然道。 第9章 张怼怼出手了 陈定川只道张见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猎户,定不敢开口言语,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怼上了。 陈定川被怼得一时哑口无言,旋又恨然冷笑道:“那日怜儿妹妹在出亲路上跳河,幸亏张公子及时相救。不愧是风里雨里做惯了苦活的,这么大冷的天,我却是想救也要打上一阵寒颤。” “那日风大,轿夫失手翻了轿子,哪里有跳河一事?”张见山眼尾瞟着陈定川。 苏秦名这才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女婿”。在他眼中,这个张见山不过是个乡野村夫,是他拖媒人随意找的,只是为了把坏他清誉的女儿塞到一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只是此刻看来,这姓张的举止气度怎么也不像山上砍柴打猎的。 “呵呵,你尽管粉饰,好像这清河县谁人不知苏二小姐做出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似的。”陈定川说得口干了,从桌上端起茶盏来喝。 却不料那茶盏忽然在他手中炸裂,滚烫的茶水泼了他满手,一片爆裂的瓷片溅到他脸上,拉了一个小血口。 赵姨娘、苏悦并一众下人登时乱作一团,堂上闹哄哄的,没了一点斯文人家的样子,张见山却仍是喝着茶。 “成何体统!”苏秦名怒不可遏,将手中茶盏用力往地上一摔,瓷片四下分散开去,将赵姨娘、陈定川和苏悦都吓了一跳,众人乍然失声。 苏怜和李氏恰在此时回来,见堂上杯盘碎了一地,二人怔在当场。 苏怜和李氏面面相觑,正待禀告父亲,苏秦名却指着她怒骂道:“都怪你这灾星搅得和府上下鸡犬不宁,我早已明言,你既嫁了出去,是死是活便与我苏家无关,却回来作甚?!” 苏怜今日回府,本意是想服个软、认个错,暂时缓和与苏秦名的关系,主要是避免他再迁怒于自己的娘亲,叫娘亲在府中寸步难行。此外,她须得进入这宅子,方才好查探赵姨娘的破绽,再徐图谋划。 却没想到苏秦名竟然如此绝情,这实在是叫苏怜彻底寒了心。 她看了李氏一眼,把心一横,对着苏秦名微微一拜,道:“今日前来,本就是要与父亲话别,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您的女儿,您也不是我的父亲。只是在离开这家之前,女儿还有几句话要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苏秦名怒不可遏,将满腔怒气全然发泄到苏怜身上,只道一切都是她的错,是这个不孝女儿带来的灾祸。 “父亲一叶障目,只知道维护自己的清誉,却丝毫不顾念亲情。我娘亲是您的结发妻子,我是父亲的嫡亲女儿,父亲却宠妾灭妻,让自己的嫡亲女儿在府中无立锥之地。父亲可知,您口口声声说女儿是灾星,实则真正的灾星却是您千宠万爱的赵姨娘和得意门生陈定川?!” 苏怜便将那日李氏告诉她的内情,向苏秦名和盘托出。 此言一出,苏府更是炸开了锅。赵姨娘和陈定川非但不会承认,更加倍污蔑苏怜,说她早就开始勾引门生;苏秦名将满腔怒气全迁怒于她,分毫也不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李氏见女儿全豁出去了,却落得如此结果,悲愤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苏怜后悔了,真正后悔了。她今日来苏府,本是抱着暂时缓和父女关系来的。毕竟娘亲还要在这府上暂且留着,她与苏秦名的关系若能缓和一分,娘亲的处境便可以改善一分。她活了两辈子,上辈子在职场拼杀,应该早就过了这种冲动行事的阶段,不知今日为何却将自己和娘亲逼入如此境地。 她看了看张见山,他安于座上岿然不动,暗自窥探着一家子的好戏。 苏怜把心一横,将双膝软下去,正要跪下,一双手忽然将她接住。张见山不知怎的瞬间闪到她面前。 “这样无情无义的爹,不跪也罢。”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苏怜一愣。 张见山转身对苏秦名道:“在座都是长辈、读书人,何苦如此对付一个弱女子?”又环顾左右,将目光停留在赵姨娘和陈定川二人身上。 他没有说下去,但冷彻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苏怜听出来了,张见山在维护自己——可是为什么呢? 她与他认识方才几日而已。 苏怜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为她出头,居然有人会在她不知所措时,挡在她前面。 “岳母大人。”张见山对着李氏恭敬拜道,“今日多有叨扰,见山先带怜儿回去了。请岳母大人放心,见山一定好好照看怜儿,不许任何人欺负她。请岳母大人务必多多保重。” 苏怜心中一暖。她想说的话,他都替她说了;她暂且没想到的,他也替她想到了。 张见山回头,恰好撞上苏怜温暖的目光。他挑眉道:“回去吧?” 未等苏怜回答,他便拉着她出门去。 第10章 我要吃肘子 张见山见苏怜怔怔愣愣,心知她身处这变故一时反应不及,便不由分说,拉着她转身出门。刚行至庭院处,便见李氏的贴身丫鬟拉着阿吉朝他们走来。张见山索性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出去。 刚行至门外,李氏追了出来,塞给张见山一个软绸包袱:“见山,护着怜儿……” 张见山把包袱塞给苏怜,拱手深深拜道:“岳母大人放心,见山谨遵教诲。这府里不安宁,如遇难事,务必来寻见山。” 李氏微微一怔,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怜和李氏在门外又说了些话,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久久执手相谈容易引人侧目。在张见山的暗示下,苏怜只得与李氏挥手惜别。 苏怜坚持要目送娘亲进门。她注视着李氏,良久挥手,李氏方才依依不舍地将那大门合上。 那门一合上,苏怜一颗心都滑落了。 晚来天欲雪,街上行人寥落,萧瑟的秋风裹挟着落叶沿着门前路卷下去、卷下去。苏怜蓦地感到前路茫茫。 “怜儿,回去吧。”张见山对苏怜柔声说道。 苏怜挨了一下午的污蔑、谩骂,又被人扫地出门,满腹的委屈郁结。听得这一声温柔招呼,不知怎的,眼泪竟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不回去。”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张见山却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哭。 之前嚣张得要吃人,要杀一个片甲不留,这会子稍微受点委屈,竟然哭了?! “爹爹,姐姐为什么哭了?是不是被坏人欺负了?”阿吉童言无忌。 小孩子调门高,来往行人听到声音,又见这妇人当街垂泪,纷纷驻足看起了闲事,还对着张见山指指戳戳。 “好怜儿,走吧!”张见山被人瞧得窘迫,拉着苏怜准备强行把她拖走。 苏怜拖着双腿边走边哭,委屈地说:“我不走,我要吃饭!” 阿吉听到姐姐要吃饭,便也拽着他爹撒娇道:“爹爹,阿吉也要吃饭!” 张见山看了看黯淡的天色,无奈地谈了一口气,天色已晚,再吃个饭,看来今日是走不了了。 “怜儿想吃什么?”张见山脾气地问,跟哄孩子似的。 “要吃肉……”苏怜哭哭啼啼道,“要吃大肘子……” “阿吉也要吃大肘子!”阿吉跟着附和,调门高了八度。 张见山觉得头有点疼。 *** 张见山从没见过有人竟然能边吃边哭。 此刻,他那娘子正两手捧着一个大猪肘子,一边暗自垂泪,一边不耽误工夫地啃着。那模样也说不出是可怜还是可笑。 小崽子从没吃过红烧猪肘,趴在桌子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啃。 张见山叹了口气。 方才进店之时,店家见他拖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还以为是被他挟持的,差点要报官。幸好她自己边哭边作证,这才把店小二拦下来。 他实在是丢不起人,便要了一间上房,把苏怜和阿吉这一大一小塞进房里,让他们随意闹。 张见山看着这一桌的肘子又好气又好笑,不消说,这一顿饭加一宿的住店钱,值得上农家小半年的收成。 他却是见不得女人垂泪,淡然道:“来之前我怎么说的?你爹绝情绝义,哪里是好拿捏的。” “……”苏怜没说话。她自是知道今日出师不利,碰得一鼻子灰,不对,是碰了一脸血。竟然还要狗男人替她出头,真是太没面子了。 “好了。别哭了。再哭下去,这肘子就太咸了。”张见山想哄,话说出口却是冷冰冰语气。 苏怜这才意识到,她竟然还在流泪。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受了天大委屈,人前嘴犟,人后却忍不住大哭一场。 “不用管我,我哭上一会儿就好了。”苏怜微微敛神,擦了擦面上的泪水,可那泪水岂是说收就能收得住的。 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儿,表情却倔强起来,张见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忍不住想要埋汰她几句。 “怜儿不是说要打上门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吗?又说什么务必忍耐、随行就市,我看怜儿什么也没忍住。”张见山懒懒说道。 苏怜哭归哭,心里却一直在复盘今日发生的事。在她重新回到堂上之前,一切都是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的。她查明了账本,抓住了赵姨娘的把柄,本是要回去想苏秦名服软认错,争取时不时能回家看娘亲,顺便打探消息的。没想到回去时堂上已是剑拔弩张,苏秦名见到她就一顿臭骂,她顿时便压不住火了。 苏怜看着张见山:“不对啊。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张见山用手支住额头,懒笑道:“哪里不对?” “我本来是想……”苏怜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我回去时还想着暂且服个软,才好徐图谋划,可是等我回去,苏秦名劈头盖脸便骂了起来,我想说的话都忘了。” “怜儿还有谋划?”张见山眉角微挑。 苏怜忽然想起来了,看向张见山:“是不是在我回去之前,你们已经吵起来了,不然为何苏秦名气得满脸通红,还把茶碗砸了。是谁惹了他?” “我只当是失手砸的呢。”张见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蹊跷。有蹊跷。 苏怜盯着张见山:“张见山,是不是你没忍住,点了那老头儿的火,他才都把火撒到我身上?!” 张见山眼望别处:“我当时只顾喝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山哥哥!”苏怜凑近他,“你老实说,是不是你?!” 小丫头忽然凑近,那哭红了的小脸近在眼前,让他呼吸一滞。他用手点了点丫头的额头,让她坐回去。 第11章 人心作局 苏怜都快郁闷死了。 “都怪你坏了我的计划!本来要服软,我也是软得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可惜了我的谋划,原本是多么天衣无缝……”苏怜嘟嘟囔囔骂骂咧咧。 张见山道:“他们若是说我倒无妨。污蔑娘子名誉,却是不能忍。” 苏怜愣住。想起他在苏家说的那些话,句句是为了她着想,也难得他如此向着她。 苏怜心下一软,夹起一块肘子,默默地放在张见山碗里。 张见山看着自己碗里那块肘子,这是想说,谢谢? 他惯不爱吃这些油腻腻的食物,将猪肘子夹给阿吉,淡淡道:“怜儿今后还要继续计较么?” 苏怜想起今日种种,恨恨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张见山悠然笑道:“怜儿怎能将报仇这种话挂在嘴边?” “难道叫我就这么算了?宽恕是圣人之道,我又不是圣人,我只是小女子。”苏怜噘嘴道。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张见山笑了笑。 他是什么意思?苏怜总觉得张见山笑中有深意,却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她此刻也冷静下来了,默默思忖片刻之后,缓缓道:“今日却也不是空手而归。” “那是自然。”张见山笑道,“怜儿又从娘亲那里讨到了零用钱。” 苏怜脸一红,辩解道:“才不是那个。怜儿拿到了苏府的账本。” 张见山眼底微光浮动。 “账本?在何处?” “在怜儿脑子里。”苏怜指了指小脑袋,“都记下来了。” 只消看一遍便记住了,这丫头难不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张见山垂下眼眸掩盖心思:“记下了账本又如何?” “这世上的东西,见山哥哥知道怜儿最喜欢哪一样?”苏怜偏过头看着张见山。 “哪一样?” “便是账本。”苏怜心中隐隐窜起了火苗,“人的谎言可以编得天衣无缝,账本却永远不可能粉饰得毫无破绽。” 在上一世,她也是经过了商场搏杀的。一旦叫她抓住了把柄,就休想全身而退。必要的时候,她也能狠得下心来让对方永无翻身之日。这不能怪她狠,因为对手也会同样这么对她。 那苏家人与她不仅有利益之争,有种种新仇旧恨。本来她尚且顾念骨肉亲情,想给苏秦名留条路,今日之事让她下定决心。将来苏秦名想求她放手,却也不能够了。 张见山见苏怜眼神渐渐变狠,心中渐渐布上密云。 一年前,手底下的人劝他“续弦”。张家村虽然偏远,但村子也不是不透风的墙,一个猎户带着孩子,久不续弦难免引人侧目。再者,阿吉需要照顾,找个贴心的女子也是助力。 他一早明言,须找一个讷言的,以免走漏风声。找了一年,底下人送了这苏二小姐的八字来,他也曾远远地见过,是个内向不爱说话的姑娘。只是没想到,这姑娘竟然刚烈到大喜的日子去投河。 他救她,本来是怜惜她大好年华,不该因他而死,等她醒了便送她回去。没想到一病起来,这姑娘竟然判若两人。不但牙尖嘴利,还逞勇斗狠,实在是…… 这难道是上天给他的考验么? 见张见山闭口不言,面上似有忧虑之色,苏怜淡淡笑道:“见山哥哥不必担心,怜儿不会用那下作手段。” “怜儿打算如何?”张见山问。 苏怜垂眸道:“人心作局,愿者上钩。” 好一个人心作局。 苏怜想通了事情,心情便开朗起来,转而去逗小崽子:“阿吉,肘子好吃么?” “好吃!阿吉以后还要来吃肘子!”阿吉砸吧着油乎乎的小嘴说,“姐姐家里的包子不好吃,阿吉再也不去了!” “包子不好吃?”苏怜心下一沉,那苏府的人该不会拿什么坏了的东西给阿吉吧? 阿吉认真点点头:“阿吉吃包子,姐姐要挨骂,阿吉再也不去了!” 原来阿吉是知道的。大人的乌遭事情让这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也跟着难受。 苏怜嬉笑道:“阿吉,你看,姐姐虽然被骂了,但是一点也不难过哦!” “姐姐刚刚还在哭鼻子呢!”阿吉大声反驳。 苏怜面上一红,尴尬道:“这哭鼻子嘛,也不一定是心里难过……” “是吗?”张见山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苏怜对阿吉语重心长地说:“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阿吉,你知道动心忍性是什么意思吗?” 阿吉对一大段天书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茫然地摇摇头。 “呐,动心忍性就是……”苏怜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张见山看着小丫头和小崽子插科打诨,心道,本以为这小门小户宅院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没想到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一个小姑娘去面对这些,也真是难为她了。 *** 苏怜将鞋袜褪下那一刻,张见山皱了皱眉。 小姑娘脚底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怪不得她一路上哭得稀里哗啦地。 苏怜小心翼翼地将沾了血水的棉袜取下,正想把脚放进温水里泡一泡,张见山却挪走了那盆水。 “有血泡,需用冷水。” “哦。”苏怜见他转过身去,语气也温柔了一些,难道是心疼她了? 张见山重新打了水回来,抬头遇上苏怜探究的目光。 “脚磨破了为何不说?”他把那盆冷水放到她脚边。 苏怜淡淡道:“就算脚断了也得继续往前走,何必多说?” 张见山瞟了这女子一眼,她可真够倔的。 苏怜擦干了脚,张见山从店家那里弄来一些金创药给她涂上。苏怜见他如此体贴,心中好感又增添了几分。上辈子她总是遇人不淑,这辈子总算遇到了好人。 “明天雇车吧。”张见山边埋头上药边道,“我去街上找找。” 苏怜看着汉子俊朗的面庞,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许喜悦来,笑着说:“见山哥哥,不急。明早我还要去见一个人。上午你和阿吉先在街上逛逛,我们中午再会合,可好?” 张见山微微一顿:“找人?怜儿还要去见谁?” “去见我的好闺蜜啊!”苏怜笑得灿烂。 在苏府看完账本,她便问了她娘,平时她与谁交好,可有什么人此时愿意向她伸出援手。娘亲告诉她,她在女学时有好几个好友,如今都嫁人了。同她关系最好的林姝嫁给了程县尉的大公子,如今是县尉府的少奶奶,人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林姝听说苏怜出了事,还掉了好几天眼泪,派人来苏府找李氏问了好几次。听说她人救回来了,林姝才放下心来。她还嘱咐李氏,如果苏怜回家省亲,一定要抽空去程府找她。 苏怜不记得林姝此人,但听娘亲如此说,应该是可以交心的闺中密友,难得的是她富贵不忘旧友。如今她一无所有,很需要人脉。 第12章 墨香,回忆 张见山听说她要去见县尉府上的少夫人,心中暗自忖度了一阵。 “虽说万事靠自己,但单靠自己毕竟是不够的,人脉也要用上。”苏怜微微一笑,“见山哥哥放心,怜儿绝对不会做让见山哥哥折损颜面的事。” 这一点他倒是不担心。只是,这小姑娘是不是太能折腾了?万一……张见山隐隐有些忧虑。 张见山给苏怜的脚上满了药,苏怜看了看,嘀咕道:“见山哥哥费心了,可惜明早还得拆掉,这样子没法见人。” “一定要去吗?”张见山垂眸掩下思绪。 “嗯,一定要去的。”苏怜点点头,又宽慰道,“你别担心,我一个人去,没事的。” “那就早些睡吧。” “你先睡。我还要记点东西。”苏怜微微一笑。 张见山瞟了一眼案上的纸笔墨,那是她先前向店家要的。 “天色晚了,明天记不成吗?” “怜儿只是短时记忆好,睡一觉起来可就全忘了。”苏怜吐了吐舌头。 “怜儿要写什么?” “账本啊!好不容易存在脑子里的。” 苏怜一瘸一拐地将纸笔取来。张见山劝不动她,只好在阿吉身旁睡下。她见那一大一小睡下了,方才安心动笔默写白天记下的账本。 她从小对数字特别敏感,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只是短时记忆,若不及早用笔记下来,过几个时辰便会忘掉一半。 斗室之间弥漫着墨香。这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让张见山有些怅然。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他身处之地闻到这纸墨香气是何年何月了。 对了,那年隆冬家塾之中,庭中积满了雪,父子兄弟齐聚一堂,还是那样快乐融融…… 他五岁时,父亲似乎已经预见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那年元宵家宴,家里来了好多人。他还在园子里与哥哥们玩闹,父亲却将他单独叫到书房。 在书房里,站着好些人,他们都看着他。其中有远房叔父,有后来教他武艺、带他入门的恩师,有扬州来的宋伯伯和他的幼子,还有父亲的至交、那位不苟言笑的曾将军。 印象中,还有一位贵客,不知道为什么,过了那一夜,他却再也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也是在那一晚,父亲赠他小字见山,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能以本名示人。 不久之后,那场大变故便来了。那时他已经过继给远房的叔父,全家抄斩的消息,他也是在城墙的告示上看到的…… 父亲留下了偌大一个局让他独自去完成。张家之所以世代不灭,均是因为在全盛之时便做好了迎接灭顶之灾的准备。他作为张家余孽苟活下来,家族和天下都在他的肩上。 灯花啪的一声炸响,脑中的光景倏然消失。张见山微微眯起眼,看向如豆灯光下那女子的侧影。 瘦削的身子仿佛经不起一点风寒,她执笔的手白皙如玉,微微皱起的眉头像是有心事一般。张见山嗅着那墨香,心头微微涌起波澜。 *** 苏怜默写完账本已是三更。借来的蜡烛都烧尽了。白天跋涉了一整天,夜里又写了一宿,实在是累得不想动弹,她想在桌上趴一会儿,没想到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咕哝一声,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去床上睡吧,小心着凉。” 温暖的被子盖在身上,苏怜翻身摸到一个软软的小肉包,熟练地将手揣了进去,美美地睡着了。 张见山把小姑娘抱到床上去睡,回头看了看散落一桌的纸张。 她竟然真的全默记下来了,这丫头倒是有点意想不到的本事。他自己虽也是过目不忘,但于数目上却做不到如此精细详实。 张见山将桌上的纸收拾整齐,借着烛光细细看了起来。这上面每一笔款项、每一两银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小丫头的字也极是整齐。 这苏怜与他原先预想的木讷小姐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个小小的弱女子,本来应该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生几个孩子,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如今却要跟那一家子虎狼斗。 想他虽然幼年遭逢变故,但毕竟有师傅和义父看顾,这个女孩子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她要争,便由得她去争,他不会帮,只要她不出格,他也不会去管她。 第13章 好闺蜜 一早起来,苏怜收拾妥当,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妆容。 张家连一面镜子也没有,要不是这次住店,她还没机会仔细端详自己的面貌。 仔细看,这苏怜的模样与她前世却有几分相似。 前一日她默记苏府的账本,已经将这些物价信息背得烂熟于心。临出门前,苏怜交给张见山一颗碎银子,道:“见山哥哥,我去程府见朋友,你先带着阿吉到街上买点米面。家里已经没粮食了。”说完又恐怕他不知道市价被商家诓骗,又细细地说了哪一家的米好、哪家的面好,分别是什么价钱。 “时隔三日,怜儿倒是有几分像掌家娘子了。”张见山笑道。 苏怜心怀歉疚,小声道:“昨日住店,加上大吃大喝,花了不少银子。见山哥哥说得对,既然成家了,不应该再向娘亲伸手讨银子,怜儿今后一定努力找补回来。” 两人约定好午时在清河县大街上的信记米铺碰面,苏怜便匆匆出门去。昨日已经让母亲今日一早送拜帖去程府,也不知道林少奶奶收到没有。 她惯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知道凡事不能硬碰硬。除了自己的能力,人脉也是极为重要。如今白手起家,身为分文,更是要凭借人脉,这不是攀附,而是资源利用。 苏怜一路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了程府的门。门口有一小丫鬟在等候,一看便知道是在等她。 “怜儿小姐!”小丫鬟见到苏怜便分外亲热的样子。 苏怜却不认识她。 见苏怜显出陌生,那小丫头赶上来行礼道:“怜儿小姐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大小姐身边的彩云啊,跟着大小姐陪嫁到程家来了。” 原来是林姝的陪嫁丫鬟。苏怜上前执手、微微一福道:“彩云妹妹好。是姝儿让你在此迎我?” “正是。少奶奶知道怜儿小姐要来府里看她,一上午一刻也坐不住,着我早早在此迎候呢!怜儿小姐快随我来。” 彩云笑着将苏怜迎进门。这县尉府极是气派,苏怜随她一路穿花过桥,园中奇花异草、珍奇木石应接不暇。来到一处内院,却见一少妇立于垂花门下,执着手帕引颈张望,见到她,远远地便挥舞起帕子来。 这便是她的闺中好友林姝了吧。 程府的大少奶奶林氏生着一张观之可亲的圆脸,细细的柳叶眉,唇红齿白。五官虽不显得十分动人,但胜在皮肤晶莹剔透,那双如白玉般的手臂像是能掐出水来。 “怜儿!我的怜儿!”林姝紧紧执手,眼中含泪看着苏怜道,“你怎么这般傻!听到你落水,我的心都碎了!幸好你平安无事!” 这般神情,看来真是心疼她。苏怜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有力气蹦跶,便过来看你了,好叫你放心。” “放心!放心!我怎能不担心你!你那姨娘,还有那个臭不要脸的姐夫……” “少奶奶。”彩云打断了林姝,还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林姝会意,道:“咱们不要站在这里,怜儿快进来。” 林姝将苏怜迎入内室,将下人都遣了出去,两人相对坐着说说体己话。 苏怜借着询问林姝婚后生活,打探这位昔日好友的情况。林姝的娘家是本地延绵了七八世的望族,如今族中也有好几位堂伯父、堂兄弟在朝中为官。林姝娘家这一脉虽是人丁不兴也没有子弟出仕,但在清河县的地位还是相当高。她是这一脉的长女,与县尉程家结成姻亲,也是实权家族与高门望族的结合,各取所需。 林姝的夫婿程仕勇是清河县尉程老太爷的长子。这程仕勇虽然和他老爹一样是行伍出身,但幼年也是读书识字的,尤其倾慕读书人家的女孩子。林姝出身好,又饱读诗书,模样也清秀,嫁过来后被夫婿捧在手心里、宠爱得不得了。 苏怜听着,嘴角含着笑,真心为好友高兴。 “真好。看到你过得这么滋润,比我自己发财还高兴。”苏怜笑道。 “别说我了。怜儿,你过得如何?”林姝握着苏怜的手关心地问道。 苏怜叹了一口气,倒也不避讳,把张家家徒四壁、揭不开锅的情形说了一遍。林姝边听,边将手里的丝帕紧紧纠在一起。 “都怪你那个黑心的姨娘,还有狠心的爹!”林姝骂道,“这女儿家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他们这是不给你活路!怜儿我知道,你是被那个赵姨娘陷害的,还有你那个姐夫,从前在你家家塾,我就看出来了,他一直觊觎你!” 苏怜耸耸肩,道:“还不止于此,我那姨娘连我娘辛苦攒下的嫁妆都给贪了。” “什么?!连你的嫁妆也?!”林姝腾的站了起来。 苏怜拉着她重新坐下,耐心道:“所以,我和我娘现在真是被逼到绝境了。你也知道,我娘惯是个好欺负的,不然也不会连掌家娘子都做不成。不管怎么样,这日子还得过下去。见山哥哥人虽好,但山中打猎有上顿没下顿,要想天天有米下锅、冬天有衣敝体,还得靠我。” “靠你?”林姝打量着自己的好友,“怜儿,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难道还想自己白手起家啊?” 苏怜扬头道:“怎么,你瞧着我不行吗?人常言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别说胡话了!”林姝指了指苏怜的脑门,转身从自己柜子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塞给苏怜:“知道你要来,我备了些闲散银子,你别逞强,权当我借给你的。等光景好些了,你再还我。” 苏怜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大概有二两的样子。农家辛苦一整年,也存不下这些钱来。 她笑道:“姝儿,这钱我恐怕还不上。” 第14章 阿怜抄书 “还不上就别还了。”林姝道,“咱俩就别见外了,以后你常来看看我就行。” 苏怜笑道:“平白无故拿人钱财的事我不干。姝儿,你要真想帮我,得替我想个赚钱的正道。” “赚钱的正道?怜儿,你如今怎么……”林姝本想说她为何总是把赚钱挂在嘴边,转念一想,如今好友被逼入穷山恶水,自然不可能只谈风月。 苏怜说:“你说得对,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然不能干那些卖体力赚钱的营生,可是我会写字、会算账,总算有些傍身的本事吧?” “但你是女子啊!”林姝直道。 苏怜笑道:“姝儿,我听我娘说,过往我爹接的那些抄书的活,好多都是我帮着抄写的呢!” 林姝恍然,原来她说的是这个。书店虽有印刷的门路,但须得是销量大的书才会制版开印。一些小众的书往往还是要靠抄书匠手抄。县城中有些达官贵人专爱附庸风雅,喜欢弄些生僻的书找人抄写、藏于家中,书越是生僻、抄书之人身价越高,贵人们便越觉得有面子。就连程府这样的行伍之家,也藏了不少书,其中好些是托苏怜的爹苏秦名抄写的。苏秦名是城中有名的夫子,抄书的身价自然不一般,往往一本就要五到十两银子。 林姝不再多言,把彩云唤进来,着她去老爷和少爷的书房把前几日待抄那几本书取来。 “这却是我疏忽了,一时没想起来。”林姝握着苏怜的手道,“怜儿,你写得一手好字,过去苏先生替人抄写的书,好些是你代笔。今后这程府里抄书的活计都给你,也一样按照给苏先生的酬劳付给你,反正也没人知晓是你代笔的。” 林姝深知好友不愿白白拿人钱财,给她一个活计,就是帮她。 “城中的夫人小姐们时不时传看话本,也爱传抄攀比,给的银两更多。要是有这样的活,到时我也给你。只是,这抄书极费眼睛,你要记住适可而止,别把眼睛熬坏了!”林姝叮嘱道。 这个闺蜜倒是一个豪爽又直率的,苏怜与她十分投缘,心想今天真是来对了。 彩云取了书来,林姝又让她去取上好的纸币墨,还有烛灯。这些东西如果是在市上买,也要好几两银子。 林姝从待抄的书里选了两本薄的,用布同纸笔一块包好,郑重交给苏怜道:“先给你两本,免得你一时着急写坏了眼睛。慢慢抄,一个月后再拿来。别太认真了,随意写写就好。” “随意写却不行。”苏怜笑道,“管教比我那黑心爹写得好,你放心吧。” 林姝也跟着笑起来,轻轻戳了戳苏怜的脑门。 苏怜见这位好友确实是个办事妥帖又仗义直爽的,原先在心里盘算的事便决定交予她。 苏怜正色道:“姝儿,我有一事想托付你。” 林姝见她认真起来,便也肃然道:“但说便是。” 苏怜道:“姝儿,我的嫁妆是我娘攒下来的,不是那赵姨娘的,也不是我那个黑心爹的,我势必要讨回来。” 林姝点点头:“那是自然。你想如何计算?” 苏怜道:“自然不能脏了自己的手,便是要干干净净、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来,叫任何人都算不到我头上,不然我娘在苏家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嗯。”林姝点点头。 “所以,你能不能帮我在夫人的圈子里放个话,就说眼下有一个放利钱的好去处,每个月有二十分利。” “二十分利?这怎么可能?平常放利钱,只有十分利呢!”林姝惊讶道。 苏怜笑了:“又不是真的要你带人放利钱,只需将这风声吹到我那姨娘耳朵里便成。” 林姝将这话在脑中转了转,似乎明白了苏怜的意图,但又没有完全明白。 苏怜道:“你只需将话放出去,若有人问,尤其是我那姨娘来打听,你便什么也不要说,只说那庄家不是谁的利钱都收。剩下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林姝想了想,点了点头。只是放话,这个倒是简单。 两人又说了好些话,苏怜见午时将近,想起自己与张见山的约定,便起身告辞。林姝依依不舍地送她出府,叮嘱她一定要时时来看自己。 苏怜出了程府,走在街上,手里抱着那装着书的包袱,怀里还揣着十两订金银子,心里踏踏实实的。 果然是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啊! 这次来县城收获满满,苏怜的心情大好,脚下也轻快了许多,就连脚上的伤也忘了,一路小跑着去找张见山。 快到信记米铺时,苏怜远远地便望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她那汉子站在人群中身姿挺拔、鹤立鸡群。就是一副老实巴交的茫然模样,活像是没怎么进过城的。 苏怜心道,以后还是要经常把他们带出来见见世面,窝在张家村那穷山沟里,人不变傻才怪。 张见山看到苏怜,似乎放下心来,道:“你可算回来了,我本想带着阿吉去寻你,又不敢……” 苏怜挑眉笑道:“不敢什么?难不成县尉府有吃人的大老虎?” 张见山没接话。他看到苏怜怀里抱着一个蓝布包,便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活计。”苏怜笑道,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交给张见山,“这是订金,你快收好。” 苏怜个子小,怀里揣着银子总是不安心。张见山人高马大,银子放在他那里,谁也不敢偷不敢抢。 张见山接过锦囊,用手摸了摸,便知里面是银子。他沉下脸来,道:“不是说去看朋友吗,怎么又取了银两来?” 苏怜见他不高兴,心知他定是误会了,便笑着解释说:“这不是白拿的银子,是给我的订金。一个月内要给程府抄两本书,这是酬劳。” “抄书?” “嗯。从前在娘家,我就帮我爹抄书,银子都被他赚走了。我现下只不过将这门生意接过来而已。”苏怜笑道,“我力气小,洗衣服都吃力,更不会种田打猎,总不能让见山哥哥白养着我,得想点能赚钱的营生才行。对了,抄书不算有辱门楣吧?” “……自然不算。”张见山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若有所思。 “那便好。”苏怜转向阿吉笑着说,“阿吉,咱们有钱了,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再买上几个果子,路上慢慢吃,好不好?” 阿吉听说又能吃好吃的,激动得跳了起来。 “太好了!姐姐最棒了!阿吉最喜欢姐姐了!” 苏怜得意地朝张见山挤了挤眼睛,拉着阿吉往点心铺小跑而去。 第15章 是个贤惠人儿 苏怜手里有了银子,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买米买面买肉。这段时日她可是受饿了,虽说过去也饿肚子减肥,可是有粮不吃和无粮可吃,乃是两回事。 清汤寡水的这段时日,她把上一世吃过的好吃的全在脑中过了一遍。有时饿慌了,便会细细地回想那菜、那点心是怎么做的。她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精通八大菜系、中西精点的烹调方法。 真是愤怒出诗人,饿极生大厨。 张见山眼看着苏怜一袋一袋地从米铺面铺肉铺搬东西,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劝阻道:“怜儿,买东西也要有个节制,你这么个使钱法,再多的银两也不够花。” 苏怜却笑道:“见山哥哥,这钱财嘛,不是省出来的,乃是赚出来的。花得多,才能赚得多啊!” 张见山皱眉道:“这是什么歪理?” 苏怜一边将东西搬上雇来的牛车,一边笑道:“你想啊,如果一天只吃一两米,一年下来,我们一家三口五石米也就够了,一石米是二十文钱,那一年也就花一两银子,对不对?” 张见山想了想,一副不确定的样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怜又道:“于是乎,你想着一年只消一两银子便够,也就不会再去想法子赚钱,对不对?” 张见山老实道:“大抵如此吧。但我们还会上山打猎,也会采药。” 苏怜偏过头看着这老实汉子,无奈地笑了:“我今日花了一两银子,自然会再想办法去找回二两银子来。这么一想办法一努力,没准便找回三四两银子来。所以说,需求刺激生产,花得多才有动力赚更多的钱啊!” 张见山摇头道:“都是歪理,我说不过你。你买这么多猪肉做什么?” 猎户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肉。但山上野味的肉,总是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苏怜多少有些吃不惯。她就不明白后世那些有钱人为什么偏爱寻野味来吃,明明驯养家畜香多了。人类就是因为猪肉鸡肉羊肉好吃才驯养猪鸡羊的啊! “见山哥哥,你吃过饺子吗?用薄薄的面皮把满满的猪肉馅儿包起来,用水一煮,一个个胖乎乎的,咬一口,齿颊留香……” 苏怜没把张见山说动,却把小阿吉的口水都说下来了。阿吉嚷着:“姐姐,我要吃饺子!我要吃饺子!” 苏怜把阿吉抱上车,笑道:“好啊!姐姐要吃十个,阿吉吃几个?” “阿吉要吃二十个!”阿吉高高扬起头。 “你的小肚皮要被撑破啦!”苏怜揉了揉阿吉的小肚子。 这孩子还是太瘦小了。农家的孩子一年到头见不到白米白面,就算他爹天天不断地给他喂肉,营养不均衡孩子也是养不好的。 张见山看她眼中流露出怜爱来,知道她心疼孩子,便不再多说,只帮着将大袋小袋搬运到车上。 脚边一个麻袋又湿又沉,张见山打开一看,却见是半袋肥肉。 “你买这么多肥肉做什么?”张见山被这个小丫头弄得摸不着头脑。 “榨猪油啊!”苏怜道。 “要这么多猪油?全家一年也吃不完!”张见山摇摇头,她还是太爱乱使银子,“我们是农户,持家要勤俭。你这样大手大脚的……” “见山哥哥,这个可不光是用来吃的,还有别的大用处,你就别管啦!”苏怜打断他,“再说了,这银子是我挣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是么?” 最后这句话惹得张见山皱起了眉头。苏怜自知失言,又陪笑道:“怜儿不会花冤枉钱的,这东西真的有大用处,你就别操心了嘛!你看,阿吉也很开心啊!” 张见山看了阿吉一眼。孩子好不容易逛一回县城,也难得如此高兴,他不想当着孩子的面拌嘴,免得坏了孩子的兴致。 苏怜一路走一路买,直到将整驾牛车装满方才罢休。她这通买买买,也只不过花了一两银子,正在感叹古代物价真便宜,却见张见山扭着头背对着她不说话,想来是生气了。 苏怜回想这两日的事,她家这位哥哥人品没得说,又踏实又可靠。娘亲说他也许是名门之后,只是虎落平阳了。瞧他生得好相貌,也许真不是空穴来风。就是窝在穷乡僻壤久了,人多少短了点见识,也没多少志气。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混沌度日呢?看他资质不错,苏怜决定还是要好好栽培栽培他,没准以后会是个好帮手。 回家路上也无多话,苏怜和阿吉坐在牛车上唱唱笑笑,不亦乐乎。张见山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了些。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村里家家炊烟袅袅、户户呼灯篱落。苏怜让张见山看着孩子,自己生火做饭。在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要做一顿美美的饺子。将那肥瘦搭配的猪肉剁成馅料,配上城里买的各种佐料,拌上白菜。把面团揉得柔软劲道,然后分成剂子、擀成薄薄的饺子皮。 阿吉跟他爹玩着玩着,忽然被苏怜这边吸引了,搬了一张凳子,踩在上面,站在苏怜身边看她包饺子。 “阿吉饿了吗?”苏怜随口问道,转头一看却见小崽子的口水都流到衣襟上了,差点喷出来。 “姐姐马上就好了,你再等等哈,待会儿多吃几个。”苏怜一边加快速度包饺子,一边招呼她见山哥哥帮忙烧水。 一柱香后,饺子终于下锅了。阿吉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食物,看着锅里翻腾的一个个小胖子,眼睛都不舍得眨。 “姐姐,今天不过年,也可以吃白面和肉吗?”阿吉呆呆看着锅里的饺子问道。 “当然可以啊!只要咱们家能吃得上,为什么不吃呢?”苏怜微笑道。 “可是,王二狗说,只有当官的家里才能天天吃肉。”阿吉幽幽地说。 “阿吉,你看姐姐和你爹,咱们比当官的是少了眼睛还是缺了胳膊?”苏怜问。 阿吉摇摇头。 苏怜笑道:“那便是了。都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能吃,难道咱们不能吃?” 第16章 小厨娘上线 阿吉看着苏怜,眼睛里渐渐生出光来。孩子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原来,他也可以天天吃肉。这么说,以后不用挨饿了? 苏怜又道:“阿吉,你虽然还小,好多事不懂。但是有一条需记在心里:男儿当自重。” “什么是自重?”阿吉问。 苏怜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说道:“男儿当自重,就是说,你自己不可轻视自己。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自比草芥,便是草芥。若志存高远,便可试于天地比肩。只要你想,而且努力,日子又何止于天天吃肉?” 阿吉呆呆地看着苏怜,不太明白她说的话。 “饺子好了。”张见山在一旁提醒道。 苏怜这才想起来,锅里还下着饺子,急急忙忙用碗将饺子盛出来,打发一大一小先去吃起来,她还要准备蘸料。 张见山看着那女子的背影,暗自有些好笑。她方才那番话哪里是说给阿吉听的,分明是在敲打他。小丫头觉得他胸无大志,想提点他呢。 “爹,饺子好好吃,你也快吃啊!”阿吉嘴里塞满了饺子,还不忘催促他爹快吃。 张见山回过神,随意往嘴里放了一个,一股从来没尝过的香味溢了出来。 这饺子…… 他又抬头去看还在灶台边忙碌的女子。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食物,为什么却好吃得不可思议? “你们怎么都快吃完了?”苏怜拿着蘸料走过来,却发现阿吉碗里只剩下一个饺子了。 阿吉这才知道,原来吃饺子还要蘸料碟。他懊恼不已,眼巴巴地看着他爹那半碗饺子。 苏怜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把自己的饺子又给了他半碗。 “不能再多吃了,小孩子吃多了也是要吃坏肚子的。”苏怜给阿吉擦了擦脸上的肉汁,柔声道,“别这么急,姐姐还会做好多好吃的呢,以后天天给你做。” 只要手里有钱,就能买各种各样的食材。她前世过着独立女性的生活,生活都是自己打理。加上工作飞来飞去,天南海北的美食都吃遍了。尝过的好东西多,自然手底的调味就不一般。 苏怜盘算着,改天要让张见山在院子里搭一个烤缸,这样就可以给小崽子烤烤面包蛋糕馅饼啥的了。 她正这么想着,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张见山,却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苏怜淡淡一笑,心想,他应该不生气了吧?她有时说话是太过直率,前世也经常吃口舌锋利的亏。之所以公司没炒掉她,还不是因为她能带来大客户。这过日子也是一样,只要一家人能从中得利,再大的磕碰也能过下去。 *** 已到了该安寝的时候,苏怜催促阿吉快上床休息,自己却摆开了饭桌,将从林姝那里拿来的纸张铺开,准备开始抄书。 阿吉本已躺下了,看到苏怜研墨,又从床上跳下来,缠着苏怜让他来研墨。苏怜好说歹说,他终于不闹了,搬着凳子坐在一旁看苏怜写字。 苏怜安安静静地写了两页,转头看看阿吉,发现他正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莞尔一笑,抬起手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阿吉真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苏怜称赞道。 “姐姐,阿吉可以读书吗?”阿吉一脸崇拜地看着苏怜。 “当然可以啊!姐姐教你认字,好不好?” “好!姐姐,阿吉想学写字,将来像姐姐一样,可以抄书赚大钱、买大包子!”阿吉认真道。 苏怜也认真起来:“阿吉,替人抄书只不过是替人做短工,读书可不是为了打工而已。” “那是为了什么?”阿吉虔诚地问。 起初,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怜儿姐姐了。这个姐姐替代了他娘的位置,虽然他也不记得自己的娘亲长什么样子,但他心里暗自希望爹爹不要成亲。二狗说,他爹给他找了后娘,将来会有弟弟妹妹,他爹就再也不喜欢他了。 而且因为姐姐生病,他爹把家里的银子都花光了。阿吉只知道全村的婶婶们都对怜儿姐姐没好脸色,害得他爹也没面子。 不过,这些天来,他发现怜儿姐姐跟村里那些婶婶们都不一样。她会吵架,会看账本,还会做好吃的。自从怜儿姐姐来了家里,他吃上了肉包子,还有从来没吃过的饺子。最神奇的是,她居然还会写字。阿吉以为,村里只有里正会写字。没想到姐姐也会写。阿吉特别希望将来长大了能像姐姐一样,什么都会。 苏怜放下笔,把阿吉揽进怀里,柔声道:“阿吉,君子不器。” “不气?爹爹教过,阿吉是好孩子,不能乱发脾气。”阿吉说。 苏怜被逗笑了:“不是生气的气,是器物的器。君子不器,就是说,大丈夫不能将自己等同于器物。就好比说,现在姐姐用笔写字,写的却不是自己脑中的东西,只是照搬照抄。所以,姐姐就和这支笔一样,不过是器物而已。” “那,君子应该如何呢?”阿吉像个小学童一样认真听着。 “当然是做前人从没有做过的事啊!”苏怜道,“这样才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阿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苏怜让阿吉在身边坐定,拿起笔来继续抄书,边抄边说:“不过,自然还是要先读书。明天起,姐姐就教你认字。” 张见山坐在炉边整理弓箭,听着这一大一小的对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君子不器”哪里是这个意思,小姑娘不知在哪里学的歪解。要是阿吉将来跟着她读书,恐怕满脑子都是歪理。 苏怜抄了十几页,手都抄酸了,转头看向阿吉,发现他已经头点地打瞌睡了。她轻声唤了张见山,让他把阿吉抱到炕上去睡。 张见山安置阿吉睡下,又转回来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 苏怜头也不抬,淡淡道:“我不困,再多抄一些,早些写完才好,过阵子还有别的事要忙。” 第17章 老家奴 小姑娘写字手速极快。张见山瞟了一眼她面前刚抄好的几页,却认不出是何家何体。明明是小楷,一笔一划的极为整齐,却不知如何能写得这样快。想来过往确实是常常帮父亲抄书赚外快,所以将手速练起来了。 张见山见她没有歇息的意思,转身从墙上取下一个皮囊。那皮囊往日是装水的,平日他进山打猎总随身带着。他从火上将烧水的陶罐取下来,给皮囊灌满热水,塞紧,然后递给苏怜。 “夜深寒凉,抱着这个,暖暖手。”张见山道。 苏怜愣了愣,轻声道了谢,接过来揣在怀里。 他想起她昨夜抄的账本,便问道:“怜儿昨夜抄的账本有什么蹊跷之处?为何如此有把握,仅凭账本就能将嫁妆钱讨回来?” 他会过问,她倒是不意外。毕竟,她现在名义上是他娘子,如果生出事端来,他也会受牵连。 “见山哥哥反对怜儿讨回自己的嫁妆吗?”苏怜问。 “自然不反对。但怜儿不要闹得天翻地覆才好。”张见山道。 真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苏怜忍不住笑了:“要是凭着闹事就能讨回来,怜儿昨日不就讨回来了吗?自然不会去闹的,见山哥哥放心吧。” “那,怜儿打算如何呢?” 苏怜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该将自己的盘算告诉他。一方面,她总觉得这个见山哥哥太过老实,需要调教,多教教他总是好的,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但另一方面他,她又唯恐他知道了会反对。 苏怜偏头笑道:“见山哥哥知道账目和账期是什么吗?” “不知。” 苏怜便将苏家账本的蹊跷之处,以及赵姨娘利用账期腾出钱来放利钱的事告诉了张见山。这些事让他知道,对他有好处。 张见山若有所悟,沉吟半晌,又问:“就算知道赵姨娘在外放利钱,又如何?你不是不许你娘告发她?” 苏怜笑道:“她能将那钱放出去,我就有法子把钱收回来。” 张见山眼底眸光一闪。 “如何收回来?” “见山哥哥有所不知,放利钱的风险可是很高的。放利钱其实是将自己的钱借给别人利滚利。好比说,赵姨娘把钱借给张三,利息五分,张三又把钱借给李四,利息八分。李四拿钱去做生意,能生钱十分。如此一来,赵姨娘、张三、李四都能赚到钱。可是,如果李四做生意亏了钱呢?” 她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张见山思忖片刻,缓缓道:“赵姨娘的钱便收不回来了。” “这便是了。”苏怜笑了,“放利钱都是图那三分五分的利息,却不知,你贪念他人利息,他人或许贪念你的本金。” 苏怜仔细察言观色,却见张见山面上无忧无喜、不惊不怒,也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感想。 苏怜试探问道:“见山哥哥明白怜儿的意思了吗?” 张见山笑了,摇头道:“我不懂怜儿在说什么。只要怜儿不要再到娘家去闹就好。” 苏怜无奈,看来他还是没开窍。这事记不得,也只能慢慢来。 苏怜执起笔,继续抄写起来,淡淡道:“见山哥哥明日一早还要进山,早些歇息吧。” “唔。”张见山应了,转身上床,钻进里端靠着阿吉睡下。 他睡下了,苏怜抄起书来更专心。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对她有什么非分的举动,但毕竟是个大男人,该防还是得防着。 希望他一直如此老实下去。 张见山躺在床上,闻着满室墨香,心中升起疑云。 之前他以为,她不过是在家里学了一些看账本的本事,略知一二而已。大户人家的小姐们也会学这些东西,将来好掌家。但他没想到,这苏家二小姐岂止略知一二,甚至也不止三四。 一个人死过一回,就能生出这么大的本事? 他眯起眼睛看向烛光之中那女子的侧影。也许,该找人查一查。 *** 天还没亮,张见山便背上弓箭,挎上短刀,推开门上山去。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酣的女子。她这个人,白日里思虑极多、极密,但安寝时倒头就睡着了。此刻纯净的睡颜,一点也不像有心计的样子。 他轻轻合上门。推开柴扉的一刻,隔壁王家的狗叫了一声。他瞧了那畜生一眼,畜生便耷拉下脑袋,灰溜溜地回窝里重新躺下,一副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他。 趁着微微明亮的晨光进山,山中百鸟已渐渐醒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张见山知道自己迟了,这两日不知怎么搞的,睡得竟然比往日沉了一些。 许是那墨香让他有种往日重回的错觉,不知不觉便沉进去了。 祁云山树木茂盛,各种走兽在此栖息。山脚下有几十条村子,有的以捕猎为主,有的以农耕为主,有的以采药为主。张家村的村民多是务农的,猎户只有三无户。因为人少,不似别的村可以合作围猎熊、虎一类的猛兽,多是猎鹿麂、锦鸡、狐、兔一类的小兽与飞禽。 他先去看了昨日放的陷阱,里面一无所获。他又重新将伪装用的树枝树叶铺回去。看来等天明了,还得在山里寻一些走兽,不然阿吉要饿肚子了。 不对,如今即便是空手而归,一家人也有饭吃。因为他家里来了一个厉害的“娘子”。 踩着熟悉的野径,他往山中深处去。说是野径,其实根本没有路,只是他对这一路已经极为熟悉,一草一木在他心中都成了路标。 祁云山北岭的深处有一座小木屋,有人在那里等他。 他运气加快脚步,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那木屋门外。此时天边已经微微染了朝霞,百鸟相互应和,叽叽喳喳地热闹不已,那木屋却黑魆魆的不似有半点人气。 张见山推门进去。那人已在里面,他一进去,那人影便躬身拜道: “少主,老奴恭候多时。” 张见山拍了拍身上的露水,走过去将窗户打开,淡淡道:“叫保叔久等了。” “小世子近日可还安好?”那人拱手问道。 “一切都好。” 第18章 查查她的底 木窗打开,引入了微明的天光,屋子里瞬间有了一些亮光。那人的眉目也清楚了些。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扭作一个结,用一根微微泛着暗光的乌木穿着,身上玄青的窄袖长衫极是利落,长风一吹衣袂翻起,如秋风快刀一般。衣如其人,那老人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紧绷着,面目肃然,一双剑目炯炯有神。 这木屋是他们的接头之处,表面上看是山中猎人避雨歇脚的地方。但这屋子居于山势险要之处,没有上乘轻功根本上不来。 张见山在木柴架起的火堆边坐下,从身上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柴堆,将身上被露水打湿的衣服烘干。 “近日可有什么事禀报?”张见山淡然问道。 “扬州、冀州那边一切如常。京城里有些动静。”张忠保隔着火堆在他家少主对面席地而坐。 扬州是天下漕运和盐铁丝布交易的枢纽,乃是朝廷经济命脉,那边有张家世代家奴宋氏一族在经营。冀州则是边疆,也是张家发迹之地。尽管皇帝屠灭了张家满门,但却杀不尽天下张姓。冀州不仅有许多族老乡绅暗中支持张家,就连掌管冀州八府十六县的冀州将军也是少主的义兄。 “京城有何动静,说来听听。”张见山烘着手,眼睛看着那尚且微弱的火。 张忠保便将近日京城宫中发生的三五事如实汇报。 张见山听着,面色如常毫无波澜。张忠保心中甚感安慰,少主颇有老主人年轻时的气度,甚至比他爹更胜一筹。他爹当年权倾朝野,年少得志多少有些脾气,少主幼年时经历变故,如今才二十来岁,已如四五十岁一般老练,喜怒不形于色。 张忠保禀告完毕,张见山思忖片刻,道:“时候未到,以不变应万变吧。” 张忠保应了一声诺。 平常这个时候,少主便要起身离开了,今日不知为何却未动身。张忠保看着那年轻的少主,暗自揣度,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吩咐。 张见山思量再三,终于说道:“去查一下苏家那个丫头。” 张忠保一怔,缓缓求证道:“少主是说,苏大小姐?” “怜丫头。”张见山淡淡道,“查一查,他家女子在何处求学,女学之中可有精于经济的先生。” 他始终觉得,那怜丫头聪明得有些异乎寻常了。 张忠保却没想到,少主竟然要他查自己的枕边人。少主独身三年,娶个丫头进门,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顺便照顾阿吉。原本看中那苏怜是个闷声不言语的主儿,没想到她竟然在出阁的路上投河。 “老奴却是听说,那怜丫头前日回苏家闹得天翻地覆。隔天还去了县尉府?”张忠保试探问道。 “县尉公子新近娶妻,少夫人正是她的闺中密友。”张见山淡淡道,“这却是我们棋漏一着,闺中女子也是有朋友人脉的。” “是老奴失职,请少主责罚!”保叔单膝跪地,拱手请罪。 张见山道:“若她只是有几个朋友倒还好了,关键是……” 保叔低头,等着他家少主把话说完。 张见山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心中的疑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书匠女儿,仅凭着一本账,就能看穿他人放利钱的伎俩,而且对市井之中利滚利的套路一清二楚。这事若深究起来,也不是不能解释。毕竟女子一辈子的天地就是那四方宅院,自然要将全部心思都花在上面。家中经济就是女子最大的权力,在这上面再怎么钻营,似乎也不为过。 只是,那丫头还有着利用人心做局请君入瓮的心计,更有坚如磐石的意志。这真的是死过一回就能明白的事吗? 这件事张见山在心里已经深思了好几回,似乎每件事都能找到解释。但他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他不能放过任何一处蹊跷,毕竟这女子是他身边人,也是阿吉朝夕相处之人。 保叔见张见山久久不言语,拱手道:“少主,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保叔请说。”张见山回过神,淡淡道。 “老奴斗胆揣度,少主心中疑虑之事,或许也正是老奴疑虑之事。” “唔?保叔担心什么?”张见山淡淡笑问道。 “关节不在她自何处学到本事,而在于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子。行事太过张扬,恐坏了少主的大事。”保叔意味深长地看着张见山。 这也正是张见山的忧虑所在。苏怜不懂得隐忍,这样的女子实在不适合留在身边。 保叔见少主久不答话,斗胆劝道:“少主,一个小丫头不足挂齿。先前看走了眼,是老奴的不是。那丫头在少主身边呆的时日不长,应该什么事都不知道。但为了确保万全,不可简单逐出府去,要做得万无一失才好。若少主不便,这等小事交给老奴去办便是……” 保叔话还没说完,只见他家少主缓缓抬起头,两道冷彻的目光扫了过来。 张忠保立即跪下,匍匐在地道:“老奴僭越了!请少主责罚!” 张见山站起身来,缓缓拍了拍身上的衣衫,淡然道:“她的事,自有我作主。保叔留意京城那边的动静便好,有事再报吧。” 说完,他便推开门走了出去,一倏忽没了影子。 张忠保这才敢喘气,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少主方才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虽然自幼在乡野长大,但他毕竟是张家的骨血,那股拒人千里的气势,与老主人实在是太像了。 少主年少坎坷。他五岁时过继给出了五服的远房叔父,六岁时,全家被满门抄斩。皇帝心狠手辣,就连张氏一族五服之外的旁支也不放过。当年少主跟着叔父流放,经过祁云山时天降大雪,在山中又遇到了狼群。叔父为了保护他,被野狼活活咬死。他那位神秘的师傅与山下猎户一起赶来时,发现他竟然还活着。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将头狼的眼睛刺瞎,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当时他师傅便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当年就是在这祁云山里,那位世外高人亲自传授武功绝学和治世之道。少主幼年便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师傅三个月来一次,每次只留十日,其余的时间,全靠少主自己用功参悟。他学李密牛角挂书,十二岁时已经饱读诗书,阅尽天下兵法。 从血海里这样一路走来的少主,表面温和,内心却有着非同一般的韬略。他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该决断时绝不手软。 至于那个叫苏怜的丫头,就交给少主自行决断吧。 第19章 姨娘上门 苏怜一大早便醒了。 今日醒得格外早。因为前一日在城里进行了大采购,她有许多事情要做。 得把买回来的新鲜肥肉炸成猪油。农家要想顿顿吃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张见山是高明的猎手,但偶尔也难免空手而归。赶上连续下雨的天气,一连几天进不了山,家里就要断肉。如果有猪油,断肉也不至于断荤腥,动物类脂肪对维持身体健康是很重要的。 新买的棉布和棉絮做几床新被子。张见山这大老爷们实在是不太会过日子。家里的棉被硬得像石头了,一点也不保暖。趁着冬天还没到,苏怜想着赶紧做几床新被子,顺便把硬邦邦的床褥也换了。 还有家里的旧家具、外面乱糟糟的院子,都要整饬修理一番。想到还有这么多事情可做,苏怜就浑身充满干劲。 张见山那汉子实在是有点粗枝大叶,明明知道今日有这么多事情要忙,也不说主动搭把手帮帮忙,一早便进山了,把家里这摊子事全都扔个了她。 苏怜心道,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也罢,求人不如求己,等张见山回来,让他为这个家的变化吓一大跳! 苏怜将阿吉送去隔壁王家,让王家嫂子代为照看。自己在家里缝棉被,糊窗纱,把坏了的家具替换木料修好,又把外面的庭院整饬了一番,做了一个小花篱,栽种上一些竹子和香花。 忙完之后再看看,整个家焕然一新了,苏怜得意得不得了。将多出来的竹椅和主桌搬到院子里,添上茶壶和茶杯。 以后待阳光好的时候,便在这里喝喝茶、看看书,别提多美了。 我苏怜果然是全世界最能干的女子。她在心里这么自我表扬着,就差自己给自己鼓掌了。 “唉哟,堂堂苏举人家的嫡小姐,竟然还要做这些粗重活,真是……啧啧啧。” 苏怜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心上一紧,回头一看,竟然是赵姨娘。她身后还跟着苏悦和她相公陈定川。 他们来做什么?苏怜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苏悦看出了苏怜的疑惑,柔声道:“怜儿妹妹,前日在家中多有得罪,我今日特意让娘亲和夫君上门,向怜儿妹妹和妹夫赔不是来的。” 苏悦皮肤白皙,生着瓜子脸、柳叶眉,本来也是标准的美人骨相,只是她时长愁眉苦脸,不敢正眼瞧人,眼神又飘忽不定,气质给颜值大大地减了分,是以见到这位悦儿姐姐时,苏怜并没有将她归类到美人堆里去。 他们是来赔罪的?会有这么好心?苏怜心中不相信,但是碍于情面,总不能连门也不让人家进,只好去开了院门,将三人迎进来。 赵姨娘环顾了这个由泥巴墙围成的院子一圈,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苏怜看着身着暗红色织锦褙子的赵姨娘一眼,这个做妾的,竟敢打扮得比她娘亲李氏还华贵。手腕上那副绿得冒油的翡翠镯子,恐怕就有她嫁妆的一部分。 苏怜心道,此刻这赵姨娘心中恐怕很快意吧?堂堂嫡女落得如此境地,恐怕没有比亲眼上门巡视她的惨状更令这位妾快意的了。 她落得今日这副窘境,全拜这赵姨娘所赐。苏怜记得,在她变成阿飘的弥留之际,这位赵姨娘还一直在旁边说的风凉话,说她德行不端、自取其辱,活该去死之类。 一想起这些往事,苏怜就恨得牙痒痒的。 陈定川打开扇子捂着嘴道:“哎呀呀,真是可惜,本来金玉质,自甘坠泥沼。” 苏怜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陈定川眯着眼睛,邪乎地笑着,阴阳怪气道:“我这是替怜儿妹妹可惜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叫“何必当初”?敢情他是想说,早点从了他,就不会在此受穷了? 苏怜冷笑道:“谁是泥沼,谁心里明白。秀才姐夫会念诗,怜儿也会。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苏悦见他们三人一见面就开始吵,连忙出来打圆场,责怪娘亲和夫君几句,劝道:“我们今日是来看望怜儿妹妹,上门赔不是的。娘亲和夫君就少说两句吧!” 苏悦见到院子里摆着茶桌和竹椅,笑道:“怜儿妹妹好风雅,处陋室而志高洁。姐姐可以向妹妹讨杯茶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怜摁下脾气,勉强换上客气的态度,道:“我刚收拾好屋子里,还有些乱,便请几位在外面坐吧。今日天气好,在院子里喝茶也不差。” 说罢便转身进屋,寻了昨日在城里买的香片茶出来,给几人泡茶喝。 陈定川看着苏怜的晧腕在自己眼前晃,手如柔夷,眼睛都直了。被苏悦狠狠瞪了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将目光挪开。 苏怜倒好了茶,陈定川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正要感叹,确定到娘子说:“怜儿这茶是沐雨轩的香片吧!这可是整个清河县最好的香片了,一两茶叶就要半两银子呢!” 苏怜却不在意什么沐雨轩,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全城最好的。昨日去买茶,问什么茶叶好,店家推荐了这种,正好她也喜欢香片,便买了。虽说贵了一点,但喝茶喝的便是一个品,否则不如不喝。 苏怜淡淡道:“泡一回茶也用不了多少茶叶,一两香片够喝一个月了,想来也不算太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姨娘冷哼道:“嫡小姐到时阔绰,怕不是私吞了娘家的银子吧?不然这猎户家里哪来的银子,能买这么好的茶叶?” 苏怜一听这话,登时便来气了。感情她但凡活得像个人样,便碍着这位赵姨娘的事了,便是偷了她家银子了?! “究竟是谁私吞了家中银子去放利钱,谁心中自然有数。”苏怜忍不住心直口快道。 第20章 不能打人 苏怜这句话一出,赵姨娘、苏悦、陈定川都为之一愣。 “怜儿说什么?什么放利钱?怜儿可是在何处听谁人胡说了些什么?”苏悦问。 苏怜心道不好,自己也太沉不住气了,被赵姨娘急了几句,竟然将内情说了出来。 “我只是说……姨娘未必把苏家的钱每一分都用到了正处吧。”苏怜急忙试图把话头圆回来。 赵姨娘却已经被戳中了软肋,像只受了惊吓的斗鸡一样,浑身的战斗羽毛都长开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嫡小姐,你今儿可把话说清楚了?谁私了府里的银子?!”赵姨娘尖利的声音炸开来,“前儿你回家,主母送你出门,可是给了你一包袱的好东西,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私藏的银子!” 苏怜最受不了他人污蔑自己的娘亲,回嘴道:“真是好笑,一个姨娘竟然敢指摘主母,这府里本来就应该是我娘亲掌家。莫说我没拿你们苏家的银子,就算是拿了,不也是我该拿的?” 她嫁妆的那笔账,她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她没向这姨娘讨要,这贱人竟然反倒污蔑她私拿了苏家的银子? 苏悦在一旁劝道:“娘,您少说几句吧!别吵得左邻右舍都听见了,怜儿刚嫁过来,还是要脸面的啊!” “脸面?!哼!咱们这位嫡小姐私相授受,出阁的日子跑去跳河,还有什么脸面?”赵姨娘叉着腰,目光从头到脚将苏怜刮了一遍。 “哎哟哟!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怜儿妹妹这新挂的窗纱,是集雅轩的吧?这可是出了名的水云纱,三尺就要半两银子呢!城里的小姐做衣裳都舍不得,怜儿竟然用来做窗纱。算算这几扇窗子,光窗纱就要二两银子吧!” 这是水云纱?什么鬼。苏怜根本不知道什么水云纱。昨天在城里买东西,顺手扯了几尺窗纱,她不过是觉得这个样式好看而已。再说,也没真的花上二两银子。掌柜的说是卖剩下的布尾,作价不到半两银子卖给她了,她高兴了老半天。 苏怜懒得跟这帮人辩解,她反正什么也没做错。没想到,赵姨娘竟然杀到窗前,将她刚刚糊好的窗纱揭了下来,叫嚣道:“这就是你们娘儿俩私了府里银子的证据!我这就拿回家去,禀告老爷,让他好好整治你那不要脸的嫡母!” 苏怜的心血就这么被毁了,这贱人竟然还威胁要诬告她的娘亲。她气不打一出来,从墙角拿起扫帚,指着赵姨娘说:“你给我把窗纱放下,然后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哼!用不着嫡小姐赶我,我自己有脚,不用你送!”赵姨娘好不容易抓住了主母母女的新把柄,转身就出了张家,准备回家告状去。 苏怜见她死死揪着那块窗纱,看来还真打算回家告状去。可怜她的娘亲,要是被这贱人再添油加醋地诬告,又要被那个狼心狗肺的苏秦名打一顿。她顾不上形象,拿着扫帚便赶了出来。 赵姨娘领着苏悦和陈定川出来,路过隔壁王家时,见到蹲在门口玩斗泥丸的阿吉。 陈定川说:“这不是那个张见山的小崽子吗?前日也曾到岳父府上去过,他一定知道内情。” 赵姨娘看了阿吉一眼,冲过来抓住阿吉细弱的手腕,将孩子一把拎了起来,质问道:“你说,这窗纱是不是你家那个后娘偷了我家的银子买的?” 阿吉看着这个凶巴巴的婆婆,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拉车得生疼,哇哇哇地叫了起来。 苏怜赶出来,看见赵姨娘正在威胁阿吉,举着扫帚便冲了过来,怒道:“你欺负小孩子做什么?!快放开他!” 赵姨娘哪里肯罢休,扯着阿吉,非要他承认这是苏怜偷了苏家的银子买的。阿吉啥也不知道,只知道疼、只知道哭。 苏怜看着孩子被拧得发红的小手,生怕他骨折了,急得红眼,冲上去用扫帚打起赵姨娘来。 慌乱之中,赵姨娘撤了手,阿吉不防,一屁股摔到地上,脑袋往后一仰,头重重磕了一下。 苏怜吓得大惊失色,把扫帚一扔,冲上去把阿吉扶了起来,幸好孩子的头没出血,还知道哭。 苏怜刚松了一口气,陈定川似乎发现了什么,说:“这孩子脖子上挂着什么?” 他一步跨上来,从阿吉的脖子上揪出一根红绳,红绳上挂着一小块玉牌。 苏怜刚认识阿吉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块玉,阿吉说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信物,所以格外珍视,每天都不离身地戴着。 她还没反应过来,陈定川就硬生生地将那块玉从阿吉脖子上揪了下来,对赵姨娘说:“岳母,这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玉,这小崽子怎么会有?一定是他们偷了咱们府上的银子!” 赵姨娘方才挨了苏怜几笤帚,更是怀恨在心,对女婿说:“这下铁证如山,板上钉钉了!咱们把这块玉拿回去给姥爷瞧瞧!让他知道咱们主母养出了什么样的好女儿!” 阿吉见他们抢走了自己的玉,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那是我娘给我的!是我娘给我留下的!” 苏怜真是被赵姨娘和陈定川这两个人渣气到肺快炸了。 他们今日上门,哪里是为了道歉,不过是过来看看她如今境况有多惨,好让自己快意罢了! 她以礼相待,他们竟然污蔑她偷了家里的钱。这也倒罢了,还抢阿吉最珍视的东西! 她拍了拍阿吉,说了句“阿吉别怕,姐姐一定给你讨回来”,然后捡起地上的笤帚,将顶上的木棍抽出来,指着陈定川道:“你,把这孩子的东西还给他。” 她怒极,反而冷静下来了。语气不急不缓,今日要与这贱人拼了。 陈定川看着苏怜看着木棍指着自己,冷笑道:“怜儿妹妹嫁到这穷乡僻壤才几天,竟然变得如此粗鄙,你难道忘了,我是秀才,便是县太爷也打不得。你敢朝我动手,可是要拖到公堂上挨板子的!” 苏怜倒确实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规定。不能“打”秀才,是么…… 既然如此…… 苏怜冷笑道:“对付你,还需我动手么?岂不是脏了我的手。” 她转向一旁呆呆看着的二狗,一字一顿道:“狗儿,放狗!” 第21章 一妇当关 狗儿原本和阿吉在门口玩得好好的,忽然冲上来几个大人质问阿吉,然后又抢他娘亲的遗物。他本来想冲上来帮苏怜打那几个坏人,可是又听说那个坏人竟然是个秀才,打不得。 他爹爹和娘亲说过,秀才确实是打不得的。打了秀才,就要坐监。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坏人把阿吉的东西抢走么?!他正在愤愤不平,忽然听见苏怜说了放狗两个字。 对啊!只要放狗,便不是他们打秀才,是狗咬秀才,怪不得他们。 二狗回自家院子,将拴在园子里的大黄狗和大黑狗绳子解开,对它们小声说:“去!咬门口那个坏人!” 乡下的狗都是看家护院的,防的不是贼人,而是野猪、狼等山上的野兽,便是遇到狼也能撕咬上一番。而且这些狗都极通人性,只要主人一声令下,让咬谁就咬谁。 大黄和大黑得令,便向陈定川冲了过去。那陈定川吓得把手中的玉牌一扔,就连扇子也扔掉了,慌不择路乱窜。那两只狗哪里肯放过他,一直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赵姨娘和苏悦见如此,也顾不上苏怜了,急急忙忙去追陈定川,想帮他驱赶狗。 苏怜从地上捡起那块玉牌,用裙裾擦干净上面的灰,重新挂在阿吉的脖子上,柔声道:“阿吉,都怪姐姐没有护好你。别哭了,姐姐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姐姐都给你做,好不好?” 这孩子一哭,她的心都要碎了。大人遭什么罪,苏怜很少同情,可是孩子遭了罪,她比自己遭罪还难受十倍百倍。 阿吉重新得回了那块玉,一只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不住擦着眼泪。 “姐姐,他们好坏,我要告诉爹爹!” 阿吉哭着哭着,忽然大喊一声“爹爹”,撒开腿往苏怜身后的方向跑去。 苏怜回过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张见山。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 刚才那一幕,该不会被他全看见了。 她跑去苏家大闹一场,把赵姨娘和陈定川那两个贱人引了过来,才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阿吉的脑袋撞了一个大包,这张见山这么宠爱孩子,一定会迁怒她的。 苏怜默默从地上站起来,看着那个神色严峻的汉子,支支吾吾解释道:“他们……” 张见山没理会她,转头对二狗说:“狗儿,把你家的狗叫回来吧。” 狗儿听话,将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一个尖利的呼哨,不一会儿,大黄和大黑便跑了回来。大黄嘴里还叼着陈定川的一只鞋。 苏怜看到那只鞋,脑中浮现出那贱人一瘸一拐回家去的情形,忍不住“噗”的笑喷了。 却见张见山那汉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小崽子受伤了,现在哪里是偷笑的时候。苏怜立即收住了笑。 张见山冷冷道:“回家吧。” 他抱着小崽子,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苏怜急忙拔脚赶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张见山身后。 张见山刚走进院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 他还以为自己走错院子了。 自从他六岁那年来到张家村,这个院子还从来未像今日这样整洁雅致过。 甚至他想都没想过,乡野村居能跟文雅二字沾上边。 苏怜见他顿住了脚步,以为他留意的是院子里掀翻的竹椅,赶紧上去将椅子扶了起来,讷讷道:“他们说是上门来道歉的,我就放他们进来了,没想到他们诬陷我偷了府里的银子买东西,我便与他们吵起来了……” 唉,她自己这个炮仗脾气也是着实坏事,前世就是这样,到了这一世还是改不掉。苏怜暗自懊恼不已。 张见山却一言不发,拉着阿吉抬脚往屋里去。 进了屋,他又是一愣。 苏怜赶进来,一边说“我今天收拾了房子,你找不到药在哪儿了吧”,一边从柜子里将药箱寻了出来,递给张见山。 他接过药箱,先是检查了阿吉头上的伤,确认没有大碍之后,在凸起的那个包上涂了些药酒。 苏怜在一旁看着,关心地问:“用不用包扎?” “不用。” 他的语气冷若冰霜。 苏怜想想也是,要是她的孩子交给别人照看,那人却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她可不会像他这样一言不发,肯定是劈头盖脸先痛骂一顿。 将心比心,苏怜诚恳道歉:“今日都是我不好,没有护好阿吉,我不该放他们进来的……” “今日之事不是你的错。” 她听得他如此冷淡地说道。 诶?他不怪她?还是假客气? 阿吉止住了哭,注意到床上多了新被子,扔下他爹便扑了上去。 “爹爹!这是新被子!好香!” 阿吉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开心地在新被子上打滚。苏怜本来想说“你衣服上全是灰别打滚了”,可是想到刚才阿吉受了委屈,便索性由他去了,难得他这么高兴。 张见山扫了一眼淡淡含笑的苏怜,问:“今日屋里屋外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苏怜愣了一愣,道:“额,我昨日在城里买了些东西,想着可以添置添置。既然添置了新东西,就顺便把旧的也收拾收拾……” 张见山转开目光,淡淡道:“辛苦了,你可以让我帮你。” 苏怜心道,我倒是想让您帮忙啊,您不是一早就进山了吗。 阿吉特别喜欢新被子,索性把身上衣服一脱,钻进被子,对他爹说:“爹,我睡了。” 苏怜又“噗”地笑了:“你不吃晚饭了么?我准备做红烧肉呢。” 阿吉一听说有肉,立马又从被子里蹦跶出来。 苏怜看着这个忽晴忽雨的小崽子,忍不住笑了。孩子就是天真无邪,比大人不知道可爱多少倍。 “走,看姐姐做红烧肉去。”苏怜拉着阿吉转身去厨房,这孩子最喜欢看她做饭了。 张见山看着整洁的屋子和庭院,身处如此温馨的氛围之中,有些恍惚。 方才在外面,他亲眼看到陈定川强抢阿吉的东西,本来想上前阻止,却看到小娘子举着木棍直指着男子的鼻尖,命令他把东西交出来。 真有些镇守娘子关的气势。 他亲眼见到她命人放狗,轻松化解了危机。 他亲眼见到她如何柔声抚慰阿吉,就好像阿吉是她的孩子一样。 这是十几天前还闹着跳河的那个柔弱女子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第22章 幼儿开蒙 苏怜是被阿吉叫醒的。她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阿吉已经穿戴整齐,轻轻晃动着她。 “姐姐,天亮了,该起床了。”阿吉奶声奶气的。 苏怜睁开眼,张见山已经不见了。她似乎迷迷糊糊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但是怎么也醒不来。作为这家里的“娘子”,她早上应该最早起来,给“夫婿”准备进山的食物,可是她却总是醒不过来,张见山也从未责怪她。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问阿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阿吉老实回答。 没有手表真不方便。苏怜嘀咕着,转头看了看小崽子,他正扬起脸乖巧地看着她。 真可爱。阿吉小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唇红齿白的。这段时日吃得好了些,脸蛋也嘟了起来。 苏怜看着小崽子可爱的模样,极有成就感,把他抱上床,靠着床沿坐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阿吉洗脸了吗?漱口了吗?”苏怜问。 怜儿姐姐对仪容要求极严,比爹爹管得还多。阿吉点了点头:“洗了。姐姐,我肚子饿了。” “阿吉等等,姐姐这就起来。”苏怜前一夜抄书至深夜,不知不觉竟然睡过头,害得阿吉饿肚子。她心中有愧,急忙爬起来做早餐。 为了让小崽子早点吃上早饭,她只能做最容易做的。小时候,自己的妈妈常给她做的早餐是面疙瘩汤。可惜这里没有番茄,只能用别的蔬菜代替。 苏怜揉了很湿的面团,随意划拉开,做成面疙瘩。又炒了鸡蛋和蔬菜,混合在一起做成面疙瘩汤。 阿吉肚子饿,闻到食物的香味,口水流了一地,一接过碗就想大口咽下。苏怜急忙拉过碗,严肃道:“阿吉,吃东西不可狼吞虎咽,尤其是汤食,会烫坏嗓子的。以后若再是如此,姐姐就不给你做吃的了。” 阿吉听了话,把碗端到桌子上,用勺子满满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吹。苏怜这才放下心。 刚吃完早饭,隔壁王家的小儿子王二狗跑来找阿吉玩。以往,张见山上山打猎,总是托王家嫂子照看阿吉。阿吉也习惯于吃完早饭就去找二狗玩。今日二狗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阿吉来,便来张家寻他了。 “阿吉,我们出去玩!”二狗瞟了苏怜一眼,拉着阿吉要出去。 阿吉却把他的手甩开说:“今天不出去。姐姐要教我认字!” “认字?认什么字?”二狗问。 这二狗比阿吉还大两岁,生得人高马大,个头比阿吉高了一大截。因为是异姓,不能到祠堂去跟着里正读书。五岁的孩子,本应该省事了,但二狗看上去还是愣头愣脑的。 “怜儿姐姐说,今天要教我认字。”阿吉认真道。 “胡说!女子怎么可能识字?吹牛的吧!” “阿吉才没有吹牛!姐姐真的会写字!”阿吉一跺脚,跑到屋角,从柜子里将一个蓝色布包取出来,伸到二狗面前,“你看,这是我姐姐昨夜里抄的,姐姐写得可好了!” 苏怜唯恐他俩争吵,把昨夜辛辛苦苦抄好的书撕了,急忙接过那个布包,对二狗说:“狗儿,我今天答应阿吉要教他认字,所以他不能出去玩了。你如果想学,也可以留下来。” 二狗瞪着苏怜,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姐姐,村里人都说她名声不好,骂她是个破鞋。 “识字有什么好,我才不学呢!今日那河里的水又下去一些了,露出好多石头,我要去捡石头玩!等我捡到宝石,你可别来求我找我要!”二狗朝着阿吉扮了一个鬼脸,嚷嚷着“阿吉是笨蛋”,一溜烟地跑了。 阿吉根本不去看他,而是仰头看着苏怜:“姐姐,可以开始学认字了吗?” 苏怜心道,这孩子却是一个有定力的。学习这回事,最重要的一是兴趣,而是定力。这两样阿吉都不缺,如果好好教导,将来一定有所成。 她点点头说:“我们这就开始学。” 苏怜把阿吉带到火塘边,拾起一根树枝,给阿吉写下一、二、三。教他认了之后,又把树枝给他,让他在地上画。 阿吉认认真真、一遍一遍地写着,也不觉枯燥。苏怜正准备把他放在一旁,自己去做些家务,没想到一转头,看到二狗趴在门框上,探着脑袋往里瞧。 苏怜招招手,把他叫进来。二狗不进来,她便去把他拉进来。 “狗儿是哥哥,替姐姐在这里看着阿吉,不许他分神捣乱,好不好?”苏怜微笑道。 “哼。”二狗把头扭开,不看苏怜。 苏怜笑道:“这样,如果你们俩把一、二、三写满一百遍,姐姐中午请你们吃面条,怎么样?” 二狗一听有面条,顿时来劲了,那可是他过年才能吃上一回的。 苏怜见两个孩子眼中放光,笑道:“再一人加一个煎蛋!” “我要写!” “我要写!”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一人一端坐下,开始认认真真写起字来。 吵了一上午,苏怜终于可以腾出手做自己的事情了。 第23章 红腹锦鸡 张见山回到家中,只见阿吉和二狗两个孩子蹲在院子的角落,一人拿着一根木棍正在画画。 “一个丁老头,偷了两个蛋,别人打他三巴掌,掉了四颗牙,他卷起包袱往外跑,大家叫他小小……” 两个孩子一边画着,一边念念有词,画完了还嬉笑作一片。阿吉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往后仰倒。 “爹!你回来啦!”阿吉倒在地上,看到他爹站在身后,急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爹!你看!这是阿吉写的字!” 张见山看了看地上那鬼画符,忍不住笑了。这哪里是字,分明是哄小孩的,一定又是那丫头教他的。 苏怜闻声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擀面杖。 “你回来啦,快吃午饭了。”她说完又回屋里去,里面传出碗碰碗的声音。 她立在门中的那一瞬间,让他有些怔愣。那一句平淡无奇的“你回来了”,让他心里涌起无法言说的滋味。 他一直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了无牵挂。后来虽然有了阿吉,但这个家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每天吵吵嚷嚷,鸡飞狗跳,让他操心。 他是该让她早早走的。 “爹爹,这是什么,真好看!”阿吉注意到张见山手中提着两只飞禽,好奇地问。 张见山将手里那两只飞禽扔在地上,笑道:“这是红腹锦鸡,今日运气好,在山里寻见的,还是一对。” 这东西很难遇上,遇上了也极为难捉。张见山从地上捡起两根干草,衔草为环,将锦鸡的腿绑住,这样它们就飞不起来了。 苏怜听到锦鸡的叫声,又从屋里出来。放在张见山把锦鸡拎在身后,她没注意到。 “欸,这是锦鸡吗?也太好看了吧!” “唔。”张见山淡淡应道。 苏怜见那锦鸡尾羽极长,身披五彩羽毛,还有华丽的冠羽。心想,古人想象的凤凰大概就是以这东西为原型。 “这东西好吃吗?”二狗问。 苏怜心想,这不是焚琴煮鹤吗。便笑着说:“天地生灵气,凡是长得特别好看的东西,都近乎于灵,不能吃的,养着玩吧。” 张见山看她布衣荆钗,身上还沾了面粉,却不显得邋遢,只觉可亲。她模样生得好,人也聪明活泼,若是能嫁个平常的好人家,定能令家中蓬荜生辉。 可惜,他却不是那平常人家。 苏怜还要做饭,正准备回去烧水,见那对锦鸡双脚被缚,窝在地上十分难受的样子,便道:“见山哥哥,你这样绑着它们,它们会难受的。我听说飞禽的翅膀下面有一根飞羽,只要剪断了,它们就飞不起来了。” 剪去飞羽?张见山暗自思忖。 原来,还有这个法子。不能除去,不令其飞即可。 他自然知道飞禽的飞羽在哪里,摸出小刀,寻到最硬最粗的那几根,轻轻一挑。然后将草绳解开,果然,任凭那锦鸡如何扑腾,却再也飞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苏怜的声音:“吃饭了!”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挤进屋。 张见山也跟着进去,方才他在院子里就闻到面食的香气了,肚子早已空空如也。 苏怜午饭做了热腾腾的手擀面,王二狗恨不得连锅都吞了。知道张家要围炉吃什么“火锅”,他更是赖着不想走了。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二狗他娘见孩子还不回家,便来张家寻。二狗说什么也不回去,非要赖在张家吃火锅。王家虽穷,但也是要脸面的。二狗他娘老说歹说,非拉着二狗回家,二狗却死死抠住门框就是不松手。闹得不亦乐乎。 苏怜留也不是、赶也不是,劝也劝不动,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张见山打圆场道:“狗儿,送你一只鸡,可好?” 二狗一听,可以顺只鸡回家,顿时不闹了,肚子里打起了小算盘。苏怜看他那样子,定是在权衡,究竟是赖一顿火锅好,还是顺一只鸡好。 “这怎么使得?这多好的锦鸡啊!拿到清河县,能卖半两银子呢!”二狗他娘急忙摆手。 “嫂子,平日里多亏你替我照顾阿吉,见山无以为报。别说这一只鸡,就是天天给你送,也不足以报道嫂子的恩情。”张见山诚恳道、 不等二狗他娘推辞,张见山便从地上拎起一只,径直朝王家去了。二狗他娘急忙扔下孩子去追,二狗见状也没得选择,总不能顺了鸡还蹭饭吃,只好跟着他娘一同去。 王家院里又传来一阵推挡声并鸡叫声,过了一会儿总算消停了,然后苏怜便见到张见山空着手回来。 苏怜松了一口气:“总算送回去了,照看两个孩子可真是累死了。” 张见山笑了,道:“若不送他一只鸡,恐怕咱们晚上都别想吃饱。” 那二狗哪里像五岁,明明是十五岁的胃口,中午一人就吃了一半面条,苏怜几乎没怎么吃,张见山和阿吉也没吃饱。 已经接近初冬了,不论做什么菜都凉得快,还是火锅最适合这样的天气。苏怜见父子俩吃得不亦乐乎,心里成就感满满的。 张见山很久没有如此大快朵颐了。他一向对于吃食没有什么讲究,小时候玉馔珍馐到了他口里感觉味道都差不多。不知道为什么,这怜丫头做的家常小菜却十分合他胃口。 小家碧玉的姑娘,处处都胜人一筹,只可惜…… “爹爹,阿吉今天学写字了,会写好几个字呢!”阿吉端着碗,认真禀报。 张见山挠了挠他的头:“阿吉会写什么字了?” 阿吉放下碗,从火塘里挑了一根没烧着的细木棍,写下:一、二、三、丁、小…… “对了,还有这个!”阿吉在木灰里画了一个圈,“姐姐说,这是零,零就是没有。” 苏怜笑着说:“今天本来是想教阿吉写数字,谁知狗儿来了。那孩子没什么定性,刚写一会儿就拉着阿吉出去玩,我只好教他们写字画。唔,就是那种把字含在涂鸦里的画,寓教于乐嘛。” 张见山想起中午听到两个孩子念的童谣,原来是她想出来的法子。 “难为你了。”张见山道。 “这倒没什么。只是,阿吉聪明又有定力,虽说只有三岁,但比二狗更好学。要是只有阿吉,我便可以好好教,写字、背三字经都不在话下。要是二狗天天来缠着阿吉,两个孩子我可教不了……”苏怜想起这一整天被两个孩子吵得头大,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怪不得古人说,圣人择邻而居。” 张见山温厚一笑,劝道:“阿吉他娘走得早,以前都是托王家嫂子代为照顾。怜儿聪慧,若是能教,就两个孩子一并教吧。若是为难,也不勉强。” 在苏怜的印象中,这还是张见山第一次提到阿吉他娘。别人的隐私她从来不打听,更何况是伤心事。只是他骤然提起,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不由得想,他那位娘子一定长得很好看吧,不然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便再也无话,二人各自怀着心事。 第24章 狗儿拜师 吃完了晚饭,苏怜正在收拾,王家嫂子拽着王二狗又来了,手里还提着半袋米,说是白白收了张家的礼,受之有愧,一定要还人情。张见山再三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米收下了,二狗他娘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张见山看她支支吾吾的,便问她有什么难事。 二狗他娘瞟了一眼正在洗碗的苏怜,吞吞吐吐的说:“见山兄弟,我听说,你娘子会写字?” 张见山和苏怜都愣了愣,原来,王家嫂子竟是来找她的? 苏怜忙放下碗,走过来笑道:“原是在家中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而已。” “娘子聪慧。我家二狗生性顽皮,已经五岁了却无心向学。原先也送去里正那里读过两天书,谁知这孩子不长进,天天闹学堂,里正说他教不好,给退回来了。”二狗他娘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 苏怜和张见山相视一眼。原来,二狗不是因为异姓上不了学,是被里正退回来的啊。想想也是,这孩子可真够闹腾的。 二狗他娘又道:“奴家中世代务农,也不求这孩子将来能下场科考。只是不认字,到底处处矮人一截。今日二狗回到家中,说和阿吉一起学写字。我和他爹本来也不信,没想到这孩子真的会写了!” 二狗他娘扯了扯二狗:“快!写给你见山叔叔、怜儿婶婶看看!” 二狗把头一扭:“我不!” 二狗他娘急了,狠狠在他身上拧了一把,孩子疼得立时叫唤起来。 苏怜苦笑道:“嫂子,您别为难孩子。狗儿今日在我家写字,我瞧见了,他写得挺好的。” “还不是娘子会教!”二狗他娘急得红眼,涨红着脸道,“但求娘子今后多教教这不长进的孩子,能教多少便是多少,我……我和他爹无以为报,只要见山兄弟和娘子开口,我们一定……一定……” 苏怜看了张见山一眼,他一时没有言语。她知道他想答应,却担心她受累。 苏怜想了想,诚心道:“嫂子别说那样见外的话,阿吉还没到开蒙的年纪,我也是只在家里教着玩。狗儿若是愿意,来家里玩便是,莫说什么的教不教的。” 王家嫂子听不出苏怜的话中话,只当她答应了,强摁着二狗的头,让他喊老师。苏怜尴尬得不知怎么好,还是张见山出面劝住了。 说完了教二狗认字的事,二狗他娘却还不肯走。张见山问了半天,她才又说出心中所想之事。 原来,王家收了那只红腹锦鸡,又不舍得宰了吃。二狗他娘想把鸡带到清河县去卖了,换几个钱买过冬的粮食。 “原来是这事,嫂子何必见外。”张见山宽厚笑道,“我和怜儿本来也打算过几日到清河县去,把那锦鸡卖了换钱。怕嫂子不愿意割爱,便没有与嫂子商量。既然如此,过几日咱们便一道去县城,顺便买点过冬的粮食和冬衣。” 二狗他娘听当家的如此爽快答应,心中喜不自胜,连连道:“见山兄弟仁义宽厚,娶了如此贤惠的娘子,我们也跟着享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纸包。苏怜一看便知,里面是十几文钱,这大概是给她这个女先生的束修。 “这使不得!”张见山坚决推辞,“怜儿是女子,做不得先生。这原本也是孩子们一同玩闹,哪里能讲那学堂的规矩!” “可是狗儿在你家吃饭,总不能白吃白喝吧!见山兄弟若是不受,便是瞧不起我。”二狗他娘坚决推了回来。 苏怜再怎么贪财,也知道这钱确实不能收,收下之后责任可就大了。她笑道:“见山哥哥说得对,怜儿只是女子,不是先生,这修金若是收了,旁人更要说闲话了。嫂子还是不要为难怜儿了。” 二狗他娘听得苏怜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却也不好再硬给,只好多说些感谢的话。 推推辞辞闹了半天,王家嫂子方才拉扯着二狗回家去。他俩一走,苏怜偏头看着张见山,俏皮笑道:“见山哥哥方才说什么?怜儿是女子,不配做先生?” 张见山坦然道:“本来如此。” 苏怜撅了噘嘴,不服气地说:“那倒是,如果我是男子,便可下场科考,连中三元又算得什么难事?” 好大的口气!张见山心中暗叹,天下女子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般自大狂妄的。 但见她此刻神思邈邈,似乎一颗心已经飞到了科场、飞上了金殿,一副成竹在胸、得意洋洋的表情,嘴角微微含着笑,眼含秋水、神采奕奕。天下女子又哪里有如此真性情的? 苏怜得意了片刻,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现实,倏尔沮丧起来:“你看看,饶走了一只鸡,收了一个便宜学生,还得帮人卖货!见山哥哥这赔本的买卖可真是赔到家了。” 张见山哭笑不得:“我自是不会做生意,但怜儿会啊。” 苏怜埋怨道:“卖货哪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见王家嫂子口口声声说一只鸡能卖半两银子,若是卖不出高价,她恐怕要怪我亏了她的。” “不会的。怜儿多虑了。”张见山宽慰道。 “不会不会,见山哥哥如此良善,哪里知道人心有多少弯弯绕绕。”苏怜嘀咕着,“我还得给她想想法子,不然那锦鸡恐怕是十文钱也卖不出,真是累死我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不答应呢……” 苏怜嘀嘀咕咕个不停,直到她气顺了,屋里方才恢复平静。 第25章 阿怜卖鸡 霜降这天,苏怜一早起来收拾东西,招呼小崽子和张见山吃早饭,然后从衣箱里寻了一件衣服出来。 那是她提前几天就准备好的,石青色的缂丝夹袄,配上天青色的下裙。她躲进柴房里换了,还略略施了脂粉。幸好赵姨娘没把她的化妆品也给缴了。 她重新出现在张见山面前时,他愣住了。 “怜儿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苏怜见张见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有些来气。夸她一句好看,有这么困难吗? “对、对,只是去卖鸡。”苏怜没好气地说,“要不是王家嫂子想卖个好价钱,我也不想打扮成这样。” 苏怜心道,就你这种没眼力的,打扮给你看也是浪费。 “这跟卖货有什么关系?难道打扮好了,货就能卖出高价?”张见山问。 “那是自然。见山哥哥你就别管了。”苏怜道。 恰好此时,二狗他娘拉着二狗进来了,看见精心打扮过的苏怜,二狗他娘脱口而出道:“娘子今日好漂亮,就跟仙子似的,快赶上阿吉他娘了!” 她此话一出顿觉失言。只见张见山冷然立在当场,苏怜也不知该如何回复。 阿吉童言无忌,拉着他爹的手问:“爹爹,我娘像姐姐这么好看吗?是我娘好看,还是姐姐好看?” 张见山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场面真是太尴尬了。 苏怜赶紧把阿吉拉过来,笑着说:“当然是阿吉的亲娘好看。谁也比不上自己的亲娘是不是?姐姐也觉得自己的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阿吉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苏怜的脸,小声说道:“姐姐也好看。” 嘤嘤嘤,还是小崽子知道心疼人,比他爹强多了。 苏怜用手捧起阿吉的小脸,笑着说:“好阿吉,等事情办成了,姐姐请你吃糖饼!” 张见山不知道苏怜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也只好把两只锦鸡分别装进笼子里,招呼道:“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刚出门,苏怜就嚷嚷着要坐车进城。张见山劝道:“怜儿不要胡闹了,又不是没走过山路。” 苏怜道:“山路是走过,也不怕再走几回。只是今天不行。” “为何?你身子不适?”张见山挑眉问道。 “今天不能脏了鞋袜和裙子。”苏怜面色坦然。 这是什么鬼借口?她的娇气病又犯了?张见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苏怜知道他肯定是误会了,耐心解释道:“见山哥哥听过一句话?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玉在地里,晒得冒烟了也无人理会。没有包装,再好的货也卖不出高价。” 张见山挑眉看着她,“蓝田日暖玉生烟”是这个意思?小丫头欺负他没读过书? 苏怜又道:“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有了包装就不一样了。买货的都是看人下菜碟,我可不是贪慕虚荣才穿成这样的,都是生意需要!” 她那副掉书袋的酸腐模样,让张见山又好气又好笑。想埋汰她两句,终究还是忍住了。 反正她兜里有钱,爱坐车就坐车吧。 张见山转向王家嫂子:“嫂子,咱们今天带着孩子还背着货,行动多有不便。上次我们进城卖野味,还有几文钱,今日大家就坐车去吧!” 二狗他娘听说张家还要请她坐车,坚辞不就。苏怜挽着王家嫂子的胳膊撒起娇来,道:“好嫂子,我们就坐车去吧。等这两只锦鸡卖出了好价钱,您请我们在城里吃面条,好不?” 二狗他娘架不住这边劝那边哄,勉为其难地上车了。 一路上,苏怜教两个孩子背三字经,阿吉认认真真跟着学,二狗刚背了几句就背不下去了,又缠着阿吉玩别的。苏怜拿出准备好的小沙包,教他们玩抛沙包的游戏。在她小时候,长辈们教了她许多抛沙包时背的童谣,里面蕴藏了一些文理和做人的道理,也不是全无益处。既然孩子们不愿意背三字经,背背童谣也好。 二狗他娘见苏怜把两个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感动得快掉下泪来。张见山坐在车夫旁边,时不时回头看,眉间峰峻渐渐平息下去。 苏怜抬起头,与张见山的目光不期而遇,见他不生气了,便冲他莞尔一笑。 这一笑,让张见山那一瞬间不由得恍了神。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与众不同的。那般清傲又温柔,那般通透又单纯。不论她犀利自负的言辞多么惹人生厌,只要她轻轻一笑,就能让人忘记她的种种不是。 他这番神思,苏怜却全然没有觉察,只顾着一边跟小孩子们玩闹,一边将那卖货的计谋在心中细细思量,反复检查还有没有失算之处。这是她往日商场拼养杀成的习惯,如果不是百分之百准备好,她是绝对不会上战场的。 哪怕只是卖两只鸡。 她一旦认真起来,自己都有些害怕。 一样的路程,坐牛车就快多了,一行人赶在晌午之前进了城。狗儿和阿吉少来县城,一进城就闹着要去逛吃逛吃。张见山把他俩摁住,问苏怜道:“娘子打算去哪里卖鸡?” 苏怜的账本不是白背的。苏家的账本写明了,整个清河县城高档的酒楼只有两家,一家是老字号的明月楼,另外一家是新开的鹿鸣轩。 苏怜决定先去鹿鸣轩。这种新开的酒楼,为了在新地方站稳脚跟,对奇货的需求更高。 来到鹿鸣居门口,一行人下了车。张见山正要进去,苏怜却拦住了他,转而对王家嫂子说:“嫂子,劳烦您先拿着一只锦鸡,进去找他们掌柜的,问问价钱。” 二狗他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哪里敢同人谈生意,连连摆手推辞。 苏怜笑道:“嫂子别怕,只是进去问问价钱。这买卖买卖,自然要讨价还价的。您先进去探个底,有个大概的价钱就好说了。” 二狗他娘犹豫了半晌,耐不住苏怜一直言语温和、态度坚决。她收了张家的鸡,又坐了人家的车,自然也不好一分力也不出,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二狗也跟着他娘一道去了,顺便去看看大酒楼里长啥样。 第26章 白切八宝 苏怜见旁边有一个卖茶的摊子,便拉着张见山和阿吉去坐。张见山问:“怜儿不是胸有成竹吗,为何不亲自出马?” 王家嫂子和二狗都不在,苏怜直言道:“一来,王家嫂子心理估价很高,她觉得那锦鸡值半两银子,哪怕是差一文钱,她也会觉得是我卖亏了。所以,最好让她自己先去探探,了解一下行情。” 这倒是在张见山的意料之中,他又问:“二来呢?” “二来嘛……”苏怜想了想,只莞尔一笑,“二来嘛,我想和见山哥哥喝茶。” 口惠实不至,分明是哄人玩的把戏。张见山暗道,这小丫头心里何曾有他半分半两。她夜夜抄书至深更,还不是等他睡着,生怕他图谋不轨。 两盏茶的功夫,二狗他娘拉着二狗从鹿鸣轩里出来了,面上气鼓鼓的。 苏怜急忙扔下茶碗迎上去问:“嫂子,那掌柜的如何说?” “他说只能卖五文钱!还说这锦鸡满山都是,一早上就收了十只!我看他欺负我是村妇,什么都不懂,他才什么都不懂呢!” 王家嫂子恐怕是在里面受了气,满面通红,气得直跺脚。苏怜听张见山说,这品种的锦鸡极为罕见,遇到了也很难捕捉。他捉的时候全凭徒手,没伤着锦鸡的一根羽毛。又是一公一母的一对,遇上识货的,确实能卖出高价。 苏怜安慰道:“嫂子别生气,待我去会会他们。” 二狗他娘气道:“咱们别在这家卖了,这家的掌柜心眼坏着呢。听说那明月楼是老字号的,咱们上那儿卖吧!” 苏怜笑道:“嫂子有所不知。这清河县城只有两家高档的酒楼,便是明月楼和鹿鸣轩。当一个市场里只有两个厂商时,这两家一定会形成价格同盟。” 二狗他娘完全听愣住了,不知道苏怜说的是啥。 苏怜心想,糟糕,她怎么开始背微观经济学定义了,急忙笑着找补道:“这两家每天进什么货,进价多少;卖什么菜品,如何定价,一定都是商量好的。在鹿鸣轩只能卖五文钱的东西,到了明月楼也绝不可能多出一文钱。嫂子若是信我,就由我进去试试,您和孩子们在这里喝茶稍坐片刻。” 二狗他娘被苏怜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松手放下了鸡笼。 苏怜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半透明的天丝帕子挂在耳后,眼神斜上轻轻一飞,示意张见山拎上锦鸡随她一同进去。 她抬袖之时,从袖子里飘出一缕幽香。张见山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竟然会被这个小姑娘搅动心思。 苏怜走进鹿鸣轩,环顾了一圈堂上。 这鹿鸣轩是新开的,堂上桌椅一水儿黑油油、亮铮铮的乌木,装修得富丽堂皇。接近晌午时分,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一桌客人刚埋单付钱,小二高声报道:“客官两位,一共三两五十三文。” 这边收了钱,堂上便入起账来。算盘子拨得噼啪响。 苏怜小时候学过珠算,还得过市里珠算比赛的大奖。好久没有摸算盘了,听着那声音,也跟着技痒起来。 看了一会儿,小二迎了上来,先是打量了一身华服的苏怜一番,又看看粗布短衣的张见山,以为这汉子是她的下人,便直接忽略了张见山,对着苏怜躬身谄媚笑道:“贵客,请上座!” 苏怜抬头看了看二楼,道:“给我一个雅间,要最好的厢房。” 小二一听,大鱼来了,那腰便下得更深:“是!您楼上请!” 小姑娘进了酒肆就直奔上房雅间,岂不知这雅间的菜钱比大堂要贵上一倍?货还没卖出去,先折二两银子。张见山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苏怜满不在乎地跟着店小二上楼,张见山也只好跟上去。堂上掌柜的朝小二努努嘴,唤他过去。 “那只锦鸡,刚才有个农妇来兜售。我说五文钱,她给气跑了。我瞧着这仆役手里的锦鸡,跟方才是同一只。你可仔细着点,没准他们是一伙的,小心吃霸王餐讹钱!”掌柜道。 小二听了,连忙点头,然后又小跑着赶上二楼去。 在那写着“野萍”的雅间门口,小二示意张见山将手中的锦鸡放下,唯恐那鸡屎鸡毛污染了他家雅间。 苏怜却道:“见山哥哥,拿进去。”语气不容置疑。 二人进了雅间。苏怜刚落座,便道:“去,把你们大厨子叫出来。” 小二疑惑道:“娘子找我们大厨子做什么?” 苏怜笑道:“方才花五两银子得了两只上好的红腹锦鸡,寻思着趁新鲜吃了。这可是上好的食材,不知你们大厨会不会料理。” 小二拍胸脯道:“娘子尽管放心!我们家的大厨,是东家从京城重金聘来的,别说这锦鸡,便是龙肉也料理得!” 苏怜嗤笑道:“这便是吹牛了。娘子我也是从京城来的,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就想尝尝山货。你速速去把大厨叫来,银子嘛,我有的是。” 说完,便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 小二一见那五两纹银,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点头哈腰,道:“娘子您稍坐,小的这就去请大厨!” 小二下得楼去,急忙跟掌柜的禀报。说那妇人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两只锦鸡,恐怕就是在门口向那村妇买的,现在又要花五两银子料理了。 “只是,那娘子看起来像是个嘴刁的主儿,现下要见大厨。”小二道。 掌柜的一听,道:“这是老饕客啊!我方才见那锦鸡,确实是上品。若是在咱们楼里卖,至少也能卖出二两银子。这娘子气度不凡,一出手就是五两,看来是个不差钱的主儿。要是伺候好了,今后哗哗往咱们这儿送银子不说,还能把名号吹响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龚师傅?!” 小二闻言,赶紧去后厨,将正在哼哧哼哧做菜的大厨子龚师傅请出来,拉着他上二楼。 第27章 又怼上了 雅间内,苏怜正在喝茶,见一壮硕的厨子走了进来。她款款放下手中茶盏,笑问道:“可是大厨?” 那厨子拱手道:“娘子安好,小的就是一庖厨,不敢妄自称大。” “好,好。”苏怜连连点头,指着地上的两个鸡笼子问,“龚师傅看看,这红腹锦鸡如何?” 那龚师傅蹲下身子,隔着鸡笼子查看了一番,起身回报:“品相完好。只是……” “只是什么?”苏怜笑问。 “恍如神鸟,杀了可惜。”龚师傅拱手道。 “神鸟更好,吃的便是神鸟!”苏怜抚掌笑道,“您受累,速速去做来,我等今日大快朵颐!” 戏演到这里,张见山已明白八九分。小姑娘刻意穿着打扮,直言要最好的雅间,都是为了给自己贴金,好漫天要价。只是,这做酒楼生意的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又哪里是好忽悠的? 龚师傅拱手道:“小的不敢擅专,敢问娘子,如此上好食材,想要如何料理?” 苏怜笑道:“自然是公的白切,母的八宝。” 龚师傅做大厨这么多年,却没听过这两种做法,立时愣在当场。 苏怜催促道:“师傅速速去做呀!” 龚师傅拱手,据实道:“娘子,小的从未听说过这两种做法,还望娘子指教一二。” 苏怜不由得讪笑起来:“唉,这清河县真是小地方。我听说鹿鸣轩已是此处最好的食肆,没想到竟然这般上不得台面,连白切和八宝如此普通的做法都没听过。” 龚师傅在京城也是庖厨里一等的高手,没想到今日竟然栽在一个小娘子手下。他不服、不信,觉得这小娘子定是诓他,世上哪有什么白切、八宝的做法? “小的见识短浅,还望娘子务必指教!”龚师傅执拗地说。 苏怜懒懒地说:“这白切嘛,就是将整鸡洗净,放在烧滚水的锅中汆烫,那水一滚,便拿出来过冰水;一刻钟后,再将浸透冰水的鸡再次放入滚水。如此三进三出,记住,那水不可持续沸腾,要保持将沸未沸的状态,一旦水开了,就要拿出来过冰水。只有这样,才可以抱持鸡皮不破。煮出来的鸡,表皮色泽金黄,斩开来,鸡肉将将断生,骨头里的血还是红的,此时鸡肉才是最为鲜嫩多汁的状态。” 龚师傅一听这做法,便知道可行。道理他懂,可是他从未做过。 他尚不服气,继续问:“请教娘子,这八宝的做法又是如何?” 苏怜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有些生硬:“将整幅鸡架取出,鸡皮不可破,鸡肉不能碎。再将炒好的糯米、莲子等八宝食材酿进鸡腹,以葱丝为线将鸡腹缝合,外表涂满酱料,放入蒸屉,大火蒸上一个时辰。” 苏怜说完,龚师傅汗如雨下。 虽然是头一回听说,但这两种料理法于理甚合,而且必是极为上乘的功夫才能做得出来。 “龚师傅既然已经知道做法了,还不去做?”苏怜挑眉道。 那龚师傅立在当场,汗如雨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拱手道:“娘子说的上乘之法……小的不会。” 如此饕客,骗是骗不过去的,今日只能认栽,谁让自己学艺尚浅呢? 苏怜瞪了他半晌,最后无奈地一推桌子,站起身来道:“唉,今日行至此处,总不好叫我再另寻高明吧?也罢。请龚师傅带路,我亲自去后厨,将这两只锦鸡料理了。” 客人亲自去后厨掌勺,这边是要打脸砸场子了。龚师傅急得连连摆手告饶,无奈苏怜嚷着肚子饿,甚至愿意照价给钱,非要亲自下厨料理那两只鸡。 张见山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丫头,卖两只鸡也要搅得天翻地覆,实在是过于…… 小二见双方相持不下,赶紧下楼去禀告掌柜。掌柜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摸不清这小娘子的底细,不敢擅自做主,一拍大腿:“去请东家过来瞧瞧吧!” 雅间内,苏怜嚷嚷着要龚师傅带路:“您若是不带路,我可自己去了。钱您收着,娘子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这位娘子,不是钱的事啊!”龚师傅被整得快哭了。 “怎么不是钱的事?你若嫌钱少,我这还有!”苏怜说着便要从袖子里再掏银子。 “娘子啊,我这厢给您跪下了!您就饶了小的吧,若是东家知道了……” “我管你东家西家呢,我现在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苏怜犯浑了。 “怜儿!够了!”张见山看她越闹越不像样,忍不住出言轻喝。 龚师傅一愣,望向那坐在一旁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他叫她“怜儿”,难不成……这位才是当家的? “今日闹够了,回家吧。”张见山站起来,不由分说道。 苏怜一愣,啥跟啥?她这边厢演了半天,眼看就要得计了,自己人反倒跳出来拆台? “贵客莫走,贵客留步!”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怜循着脚步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面若冠玉,头戴玉琯,手里拿着一把纸扇,腰间悬着玉佩。 “贵客留步。”那人见了苏怜和张见山,分别朝二人作拜,笑着好言劝道,“不才是这里的东家,敝姓言,名恒。初来乍到贵宝地,多有不周,还望两位海涵。” 言恒?苏怜打量了他几眼,冷道:“你就是鹿鸣轩的东家?” “正是不才在下。”那人拜道。 待他抬起脸来,张见山目光不由得一凛——怎么是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第28章 初遇言恒 东家忽然进来,苏怜见她家当家的一时没提要走,便强自将戏继续演下去。 “言大东家,今日造访贵宝号,本来是想美餐一顿。可是你们这……您说说,如今如何是好?”苏怜淡淡道。 言恒看了看地上那两个鸡笼,拱手道:“相公,娘子,请恕我招待不周。方才掌柜的已将来龙去脉同我讲了。我看这两只锦鸡恍如神鸟,杀了恐不吉利。您看我这小楼后面有一方庭院,平日偶有客人到庭院中散步。如能将这两只锦鸡寄养在院子里,却是相得益彰。” 在二楼雅间能看到底下的院子,苏怜早就注意到了。她本来也想引导东家将鸡买下来放生,没想到他竟然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苏怜看了看张见山,却见他面色平淡、不知可否,她便自作主张道:“这放生嘛,倒也是一件好事。” 言恒又道:“娘子首肯,善莫大焉。不才听说这两只灵物价值不菲,不知娘子可愿意割爱?” 这这这……很痛快嘛!像是个能做大生意的!苏怜在心中不停地点头赞许,这言恒省了她好多唇舌。 “割爱自然是可以,只不过……唉,我当时看到这两只锦鸡,一时欢喜,竟然忘了还价,这价钱可是有些不划算哪!”苏怜装作为难的样子。 言恒见这小娘子面露狡黠,一望而知不是个善茬,淡淡含笑问道:“娘子说个价钱便是。” 这却是苏怜事先没想好的,但依着她的经验,绝对不能说一个具体的数字,得让买家自己来说。 苏怜行至窗前,看着窗外依然秋芜的寥落庭院,沉吟片刻,幽幽感慨道:“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君子待时而沽。”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这句话的意思是感慨这些万事万物只要正得其时,野鸡飞上山梁也如神鸟。 苏怜将那两只野鸡比作山鸡,又叫言恒待时而沽,意思是这山鸡就如同你的运气,你想要什么要的时运,便看着开价呗。 她这话一出,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言恒心有恻恻,苏怜倒是看出来了。她那个当家的脸色冷得像冰山,又是怎么回事? 苏怜料到,这言恒刚来清河县做生意,自然是希望自己的运势越旺越好。单是为了图个好彩头,他也不可能将这野鸡开出个低价来。她真是太佩服自己临场应变的能力了,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多读书还是好的。 良久,言恒缓缓道:“这天时又岂是人力可算,天命不可估也。今日有缘,娘子若是愿意割爱,在下愿以十两黄金酬谢娘子。” 黄金十两?! 苏怜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但见那言恒一脸肃然,隐含着一股戚戚之色,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句话勾起了他的心事。 言恒见苏怜不答,又道:“黄金十两自是不足以换心头之好,或者……” “一两。”张见山出言打断,“银子。” 苏怜的脑袋哄的一声炸开了。 人家出黄金十两,他张见山还一两银子?!他是不是脑子瓦塔了!! 苏怜像只仓鼠一样气鼓鼓地瞪着张见山,他自是不轻不重地扫了她一眼。 那是苏怜从没见过的眼神。此时的他有种不容争辩的气度,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瞬间忘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言恒也是一愣。方才走进雅间,看到这一男一女,女的身着华服,出口成章,男的布衣布鞋,毫不起眼。他只道这男的是女子的仆从,却没想到他才是那个说了算的。 从这两人的神情来看,这男子应该是女子的丈夫。虽然不知道为何两人穿着如此迥异,但从这男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气度来看,还在女子之上。 言恒旋即转向张见山,笑道:“相公这是瞧不起在下,这对锦鸡你们是用五两银子买来的,怎好折价卖我?” “一两。如若不要,我们这便打道回府。”张见山淡然道。 “这……好吧。”言恒使了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小二放下一两银子在桌上。 张见山拿起那锭银子在手中掂了掂,既不看言恒,也不看苏怜。 “那么,告辞了。” 他撂下这句话,便抬步走了出去。 苏怜回过神来,急忙跟上。 行至楼下,言恒赶上来,拦在他二人面前,行一礼,道:“言恒初来清河县,人生地不熟,不知可否与二位交个朋友?敢问相公高姓大名?” “山野村夫,不配与公子交。”张见山还了一礼,举步往外走。 苏怜呆呆看着张见山的背影。他今儿个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拽?仿佛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就连眼神都不一样了。难道是生她的气了? 她家这个见山哥哥为人正直,而且不喜高调。今天她用这种半骗半吓的法子卖货,他是不是生气了? “娘子,这……”言恒碰了一鼻子灰,也颇觉尴尬。 苏怜看了他一眼,觉得这酒楼老板倒是能处,今天差点就讹了他。大家都是聪明人,事情到了这份上,人家恐怕对她的伎俩已然心知肚明,却还想与他们交朋友——话说回来,他很缺朋友吗? “言公子,今日多有冒犯,请恕小女子无礼。”苏怜微微一福,“相公与我住在祁云山下张家村。我相公姓张,名见山。小女子苏怜。” “幸会幸会。”言恒再拜道。 苏怜瞟了一眼身边那个掌柜的,又转向言恒道:“今日之事,全是小女子的不是。公子的银子,小女子不能白拿。这堂上方才算错了帐,少记了三两,公子回头可以查查账本。” 言恒一愣,旋即笑道:“娘子怎知?” 苏怜道:“方才听堂上小二报数,又听到掌柜的敲算盘,那声音不对。” 言恒与那掌柜的都震惊得立在当场。 苏怜却微微一福道:“言公子,告辞了。”说罢便抬脚去赶她那当家的。 他们一走,言恒急忙叫掌柜的将账本拿来。 果然,那账本上写着一桌客人花了五两五十三文,但入账时却少计了三两。 言恒哑然失笑:“人常言道,曲有误,周郎顾。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人能仅凭着听音就知道账算错了。这小娘子绝非凡夫俗子。” 掌柜的算错了帐,忙不迭擦汗,虚声道:“不是凡夫俗子,我看是个女罗刹!” 女罗刹? 言恒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刚从京城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小县城,所遇之人皆庸俗不堪。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两个有趣的,实在是很想深交一番。 第29章 怼怼生气了 苏怜出了鹿鸣轩,一眼瞧见张见山与王家嫂子在对面的茶摊会合,他似乎正在汇报这趟买卖的成果。 苏怜走近了,听得王家嫂子喜滋滋地说:“真没想到!这一对锦鸡还真卖出了一两银子!还是见山兄弟和娘子有办法!” 苏怜心道,要不是她那老实巴交的当家人突然跑出来搅局,那对锦鸡可是能卖十两黄金呢!在这城里置办宅院,给她未来的生意作启动资金,足足够了。 二狗他娘见苏怜走过来时一脸的无奈悻悻然,便问:“娘子怎么了?可是在里面受了什么委屈?” 苏怜心想,要说受了什么委屈嘛……她瞟了一眼身边的张见山。 从她刚才出来,他就一眼都没有瞧过她。他面色如常,甚至淡淡微笑着。只是,朝夕相处了这些日子,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 苏怜心中叹道,这日子都过成什么光景了,还讲究那些虚名假义呢。 可怜她那十两黄金啊,就这么飞了。 “娘子,你怎么了?”二狗他娘见苏怜不应,担心地追问道。 “嫂子,怜儿没事,许是忙活了半日,有些累了。”苏怜勉强笑道。 “可不是,忙碌着这半日,娘子真是辛苦了。咱们快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后晌就回村里吧!”二狗他娘道。 两个小崽子听说吃完午饭就回张家村,却是不答应了。一大一小闹着要去买糖买包子,张见山笑道:“就知道你们两个不听话,一人只许买一样吃食,回去分着吃。” 小崽子们欢呼雀跃。苏怜见他似乎也没有太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 午饭在路边小摊吃了热腾腾的面条,后晌又给家里置办了一些东西。苏怜虽然一时沮丧,但很快就忘了。十两黄金虽多,但她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她知道,只要假以时日,总会赚回来的。 回村的时候,二狗他娘主动提出请大家坐牛车回去。一来是在城里买了不少东西、搬运不便,二来她也心疼苏怜那身好衣裳。 坐在车上,二狗他娘又问起苏怜是如何说服鹿鸣轩用一两银子买下那对锦鸡的。 苏怜瞟了一眼坐在车前的张见山的背影,略一思忖,淡淡道:“嫂子有所不知,凡是货物,若想卖出真正的好价钱,就不能依据本钱定价,而要依据这东西在买家心里的价值来定价。” 二狗他娘显然是对此道十分感兴趣,她也想学着苏怜那样,把一件寻常物件卖出天价来。若是那样,全家过上好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二狗他娘追问道:“这两样有什么不同?” 苏怜笑道:“若依据本钱定价,那对锦鸡确实只值五文钱。嫂子您想,这对锦鸡是天生之物,也不是咱们养的,乃是山里走的,咱们没花钱将它们养大吧?” “自然没有。” “这便是了。就算是见山哥哥将它们捉了,也不过是花了些气力罢了。再送到县城里,也就是一辆车加上一顿饭的本钱,五文钱,很公道。”苏怜笑着解释。 二狗他娘听了却不乐意了:“哪里公道了?明明能卖一两银子呢!” 苏怜摇摇头,缓缓道:“能卖一两银子,一来是因为遇到了有钱的主儿,二来是他觉得这对锦鸡值这么多钱。怜儿今日特意打扮,就是想让卖家不要轻视了咱们,此其一;要让卖家知道此物得来不易,此其二;让他认为此物若稍加打磨,价值更可翻数倍,此其三。有了这三策,那对锦鸡自然就不止五文钱了,然而这三策都不是上上之策。” 苏怜所说的其一、其二、其三,已经让二狗他娘大开眼界,没想到在这之外还有上上之策。 “好娘子,快说、快说!还有什么计策?” 苏怜笑道:“自然是让买货之人认为这货物能提高自己的身价。” 商道是一门科学,并不是仅靠经验积累可得的。光是如何给货物定价,就足以成为一个学科。苏怜以往学习的市场营销学中,专门教授了如何定价,她今日就是学以致用。 苏怜瞟了一眼张见山的背影,有意加重语气:“所以,今日之事,是买卖技巧,可不是坑蒙拐骗哦。” 看他毫无反应,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苏怜的这番话,让王家嫂子琢磨了好一阵子。王家家贫,就算她手再巧、再勤劳,也难以改变家中的境况。今日亲眼见识张家娘子卖货,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光靠日复一日地做苦力,是不足以发家的,这里面的门道太深了。 二狗他娘握住苏怜的手,真心诚意地说:“好妹妹,你年纪轻轻就懂得这么多,以后可要好好教教嫂子。” 能帮上别人,苏怜自然也很高兴,笑道:“嫂子说的哪里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日后相互帮扶的日子还多着呢,不要如此见外。” 张见山坐在车前赶着牛,听着身后那番对话,眉宇之间阴云密布。 这女子,聪明太甚,锋芒外露,不可久留。 今日险些坏了大事。 那言恒一走进来,他便认出了对方。 张见山自幼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见过一面的人,哪怕是十年后、二十年后面目全非,他也能一眼将对方认出来。 十八年前,元宵佳节,张府夜宴,群贤毕至。永安侯那夜造访,带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嫡长子言永,另外一个便是庶子言恒。当时他还与这两兄弟相互行了礼,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十八年后,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言恒。 一年前,听说永安侯府的老侯爷过世,长子言永袭爵后不到一个月,便将兄弟言恒扫地出门。这言恒的庶母是商人之女,幸好外祖父家留了一份家产,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小小的清河县。 今日苏怜这丫头锋芒毕露,必然已经引起言恒的注意。幸好时过境迁,他张见山也面目全非,言恒早已不记得他。否则,这祸事可就上门了。 他和阿吉躲在张家村,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任何一点注目,对阿吉而言可能都是致命的。哪怕付出一万的代价,也不能让阿吉冒着万一的风险。 所以……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第30章 老少不宜 吃过晚饭,阿吉便累了,自己爬到床上,倒头就睡着了。苏怜给他擦了脸、洗了手,看着那张纯真的小脸,忍不住笑了。 她家那个当家的一整天没怎么说话,苏怜心知他不高兴,但过日子总难免磕磕碰碰,她也懒得计较。大男人嘛,总不至于鼠肚鸡肠的与她过不去吧?过一会儿就好了。 难得小崽子睡得早,苏怜虽然自己也有些疲倦,但想着须尽早将书稿抄好交给林姝,便打醒精神,将书稿拿出来抄。 张见山自屋角起出一块地砖,从里面取出一个狭长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用麻布包着一柄宝剑。 唯心剑。 张氏先祖追随本朝高祖举事,三代任兵部尚书,他父亲南征北战打下大齐的疆域,一时权倾朝野,官至右丞相携领兵部尚书,拜太子太傅。这把剑是张氏先祖委托制剑名家锻造,是冀州张氏历代族长的佩剑。本朝历代皇帝曾允许他张氏一族佩此剑上朝。 张见山拂去剑鞘表面的浮灰。 五年前,他被恩师正式引入墨门。满门的嫡传弟子中,就数他年纪最轻。那年,门中推选首席大弟子,经过辩论、武艺、兵法十几轮比试,他被恩师亲点为首席。 那一夜,恩师把他叫至房中面授机宜,亲授他这把唯心剑,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父亲曾说过,日后他若学有所成,便请师傅将此剑转交给他,嘱托他凭着此剑号令族中子弟和冀州旧部,务必牢记,要以匡扶天下为己任。 三年前,师父命他出师,临别前将一位女子引见给他,并告诉他,这女子腹中已有龙嗣,乃是废太子的遗腹子。 他父亲曾拜太子太傅,是废太子的老师,师生情重。当年皇帝为了剪除张家的势力,不惜将太子作为陪葬。张家满门抄斩,作为张氏学生的太子也被废黜并圈禁于禁苑,这女子便是在禁苑服侍废太子的侍婢,没想到竟然意外有了身孕。 这女子是他师傅费了天大周折,从禁苑之中救出来的。在那之后不久,便传来了废太子薨逝的消息。 张家满门欠着废太子的恩情,加之这孩子将来或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一子,所以,师傅命他随身保护,务必护其周全。 如今,小世子的安危系于他一身,不可稍有差池。怜丫头她是他领回来的,没想到如今竟成了隐患。今日所遇见的永宁侯府后人,五岁时见过,应该已经不记得他张见山。但若是个有万一…… 小世子不能有万一。 苏怜这女子太招摇了,自从她进门之后,隐患就不断上门。先是县尉娘子,现在又是永宁侯府庶子,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引回什么祸端。这女子已经给阿吉带来了危险,让她继续待在阿吉身边,恐怕阿吉将有性命之忧。 他拿出唯心剑,乃是因为她是张氏此辈中的长媳,自然当知道此剑。他该将实情告诉她。今日之后,他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将她看管起来,待天下大定再接她回来。对外却只能说她死了。他是长子,身上的责任不容推诿。她身为长媳,自然也应以天下为重。 他将那剑缓缓抽出,一缕寒光让他微微眯起眼睛,顿时觉得手中的剑又沉了几分。 “这是什么?一把剑?” 他正在擦拭那把剑,忽然听得丫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倒把他吓了一跳。或许是他心事过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凑了上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把剑就到了那丫头的手里。 “好沉哪!想不到这么沉,是什么做的?” 丫头一副好奇的样子,将那把剑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发现剑身上刻着小篆的剑铭,蹙着眉认了一阵子,懵懵懂懂地说:“老少不宜……” 张见山一口气没憋住。 “是唯心不易!”他没好气地纠正道。 “欸?”丫头眨巴眨巴眼睛,“见山哥哥认识字吗?” 张见山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整日里就会计较锱铢,搅得鸡飞狗跳。她如此活泼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即将被圈禁起来,不知道是几年、十几年、还是几十年,她……会大哭大闹吧。 “不认识,听别人说的。”他语气冷淡。 苏怜见他仍是一副不快意的样子,有意跟他搭搭话,便道:“这把剑是哪里来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吗?” “山里捡的。”张见山不耐烦地说。 “哦……哪里捡的?这么锋利的剑,该不会沾过血吧?” 废话。张见山不经意地将目光移开。 “欸,你在翻白眼吗?原来见山哥哥也会翻白眼啊!”苏怜凑上来,凑到张见山鼻尖下,像看珍稀动物一样看着他。 她就这么忽然凑近,张见山慌不迭往后退了一步。 差点……亲上了。 被她这么一插科打诨,张见山差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还给我。”他语气恶劣。既是气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也是气他自己,“我要磨剑。” 苏怜嗔怪地瞥他一眼:“大晚上的磨什么剑哪,也不怕吵醒孩子。我看这剑锋还快着呢,再说你也不用,别磨了。” 她这人惯是精于蹬鼻子上脸的。明明惜身得像个女菩萨,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说起话的语气却十足像是这家里的娘子了。 张见山立在堂屋中央,竟然不知今夕何夕。 桌上一点昏黄的烛光,映照着那丫头的侧影。她还挽着白日里的发式,脸上脂粉未脱,鼻头一点娇俏的粉光。剑光映着晧腕,那剑气都显得温润起来。只听她举着那把剑,迎着光,幽幽叹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把剑真好看。” 她对自己身处之境一无所知,只是个一门心思经营小家小户生计的女子。如果不是他动机不纯,从众多女子中选中她作为掩护的棋子,她本该嫁给别人,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度过一世。 真的……必须活生生将她圈禁起来,让她年华空逝吗?如果父亲在世,会希望他如何做? 他茫然立于堂上,须臾片刻竟如半世那样长。他忽然握紧手中拳,转身取下墙上的弓箭,挎上短刀,快步往外走。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苏怜见他忽然要动身外出,急忙拉住他:“见山哥哥要去哪儿,该不会这么晚了还要进山吧?” “你少管。”他甩开她的手,大步朝外走去。 这是他头一次脾气这样坏。以往就算她再嚣张、闹得再凶,他也没有如此过。 看来白日里真是被她气得不轻。 苏怜怔怔看着张见山的背影渐行渐远,眼看就要融入那夜色之中。 她忽然醒悟过来,拔足赶上去,拦在他面前。 “见山哥哥!太晚了,山中危险,别去了!” 她此刻泫然欲泣的表情,看上去倒似有几分真心。但他此刻胸中郁郁难舒,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张见山微微提气,足尖一点,从苏怜身边一晃而过。待到她回身时,他已然不见了踪影。 当家的叫她给气得离家出走了。 苏怜怔在当场——白天她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番 外 相亲(一年前) “这女子,是不是心有所属?”张见山看着手中女子的生辰八字和画像问。 “老奴调查了数日,那都是虚言,并无实据。她娘亲软弱,膝下无子,家中是一个姨娘在掌事。这姨娘设计陷害,污蔑她与父亲的学生有私。他爹自诩清流,最在乎名誉,出了这等传言,便急着要将嫡女嫁出去,说是嫁得越远越好。”张忠保将数日来查探的消息一一禀明。 张忠保看着他家少主。少主年方二十二,如切如磋,会弁如星。如果不是家中变故,他早应娶妻,所配也应是高门贵女。这些年来,少主一心谋划家事国事,无暇自顾。若不是他这个老奴一再坚持,娶妻之事真不知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若是人家心里有喜欢的人,不好做棒打鸳鸯的事。”张见山将那女子的八字和画像还给张忠保,淡淡然道,“如今大业未成,何以家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张忠保一听便急了。还要从长计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小主人? 他心知少主最在意的是小世子,便进言道:“少主虽然深居山中,但一个男子带着孩子,鳏居久了难免引人侧目。再说了,照顾孩子,少主还是……不太行。” 张见山自觉膝盖中了一箭。虽则他每日尽心尽力照顾阿吉,但效果实在是差强人意。明明肉不断供,可阿吉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弱不少,还时不时着凉生病。再这么下去,如何对得起他泉下的父母。 张忠保见少主动容,更进一步道:“少主不为自己,也要为小世子考虑。照顾孩子还是女子在行,哪怕只是找个人回来伺候小世子也行。” 张见山心中叹了口气。找个女子回来……这女子可是张家此辈中的长媳。依照张家的家规,正支的子弟是不许纳妾的,若是随便娶一个回来…… 算了,天下为重,何必拘泥于家里头这些细枝末节。 张见山道:“既然保叔坚持,就由您做主吧。依我看,不一定非得是这个苏怜。只一条,女子须得安分守己,谨慎讷言,不要引祸上门。” 张忠保见少主终于允了,大喜过望,抱拳道:“是,老奴再查探查探,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 张忠保又找了一个月,实在是没有比得过苏家嫡小姐的,她是正经读书人家的嫡女,长得乖巧,性子温顺,话也不多。张忠保又进言力劝了一次,少主终于点头了。 娶妇那天,路过城外祁水,新娘子忽然冲出轿子,投了河。 少主当下微微皱了皱眉头,纵身扎下冰冷的河水,将女子救了上来。 保叔知道自己乱打保票坏了事,但少主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一句。只说若是这女子能活下来,就送她回家。 没想到,女子醒来之后,却决意留下来过日子了。那之后,女子性情大变。什么安分守己,什么谨慎讷言,跟她愣是半文钱关系也没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是少主又不会打女人…… 张忠保想起自己拍胸脯打包票,逼着少主娶苏家小姐的那一天,真是后悔不迭。也许,更让他后悔的事,还在后面…… 第31章 奶奶的熊 暮色漆黑如墨,屋子四周蛩声阵阵。都已经霜降了,那秋虫还叫得如此欢。 苏怜坐在灯下抄书,越坐越冷,那手冻得都快执不起笔了。 这山里与人间自是不同。还没到冬天呢,就寒冷至此,真不知到了冬天如何捱下去。 苏怜搓了搓手,看向窗外。 哦,看不见。这山里风大,为了防风,窗户都是实打实的木头,严丝合缝。 方才她在外面站了一刻钟,本以为张见山会转回来,谁知却没有。 这个张见山,道德水准为啥这么高。不是说仓廪实才知礼节吗,他是怎么做到一边饿肚子、一边风霜高洁的? 说起来,该生气的是她吧?好好的买卖,硬是被他给搅黄了。 那蜡烛就快燃尽了,依照往日推算,此时应该已是三更。苏怜忙活了一整天,一下没合眼,这会儿眼皮不听话地打起架来。 她想上床睡觉,可是想起她家“那口子”被她气得连夜进山,还不知道山里有什么猛兽。就算没有猛兽,夜深林密,就连月光都透不进去,万一掉进石头缝里摔断腿,或是不小心坠下山崖,该怎么办? 一思及此,苏怜便困意全消。她从火塘里捡了一根最粗的木柴,缠上一块破布,从炉灶旁边寻了火油,将那缠了破布的一端浸透火油,然后点燃做成火把。 还是出去等等他吧。万一他迷了路,看见她手中的火把,总知道该怎么回家。 刚打开门,苏怜就被一阵透骨的寒风逼退回来。没想到这夜里这么冷。她更担心张见山了,他那时匆匆出门,就连一件厚衣服都没穿。 苏怜折返回来,从炕上捞起一床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又重新出门去。 张家住在村尾,屋前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下就是悬崖。此处是一个高点,下方便是那条祁水河。隔着山谷,此处正好与祁云山相对。 夜深风大,苏怜站在风中,手里的火把好几次险些被风吹灭。幸好那火油浸得足够多,只要还剩一点火星子,火把就能重新燃起来。 尽管身上披着棉被,但这么冷的天气,苏怜实在是有点吃不消。她心里担心张见山,后悔白天不该那样嚣张造次。自己明明知道他是个讲道义、重脸面的,还那样使小伎俩。若是为了区区一两银子,害得她的救命恩人惨死山中,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在风中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手里的火把也快燃尽了。苏怜浑身被寒气浸透,心想如此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回屋里去等。如果他彻夜不归,那一定是遭遇了危险,明天鸡鸣时分就去叫隔壁的王大哥,让他带上全村人进山去寻张见山。 苏怜刚一转身,忽然余光瞟到路的尽头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急忙拔腿朝那边跑去,跑得近了些,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头巨熊! 它还在挪动! 苏怜惊叫一声,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把一旁的草堆点着了。 那火势乘风而起,瞬间变成了一个火球,映得百步之外亮堂堂的。 苏怜这才看清,那头熊下竟然还有一个人,是那人扛着熊在走。 “张见山!”苏怜奔上前去。 只见那男子瘦削的身体扛着一头熊,脚下却也如平日行走一般。她一心担心他,忘了细想——常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苏怜奔到张见山面前,只见那头熊趴在他后背上,早已不动弹了。张见山身上全是血污,半边身子都泡在血水里。 苏怜看清他身上那红的黑的印记全是血,吓得噤了声。好半晌,她才哇地哭出来:“你受伤了?疼吗?快把这东西放下来吧!” “不是我的血。是这家伙的。”张见山看她吓得小脸煞白,她一定是以为自己身负重伤快死了。 “那你没事吗?一点也没事吗?”苏怜哭哭啼啼地问。 张见山无奈叹了一口气:“我没事。你别哭了。” 他本是郁郁难消,进山练武发泄胸中郁结之气的。没想到一套刀法下来,竟然惊动了山里即将冬眠的黑熊。那熊被骤然吵醒,狂暴不已,非要与他拼命。若是往常,这样的猛兽他是不去招惹的,不是惹不起,而是担心打回来惹人侧目。 那熊一心要把他弄死,他不得已只好把它弄死了。本想扔着那死熊不管,又想起他家那个不肖娘子白天飞了十两黄金,要是知道他还扔了一头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把这熊给背回来了。 苏怜听到他说无碍,心下镇定了少许,眼泪也收回了一些。 “外面冷,快回去吧!”苏怜催促道。 回到家中,张见山将熊扔在地上,苏怜拿了干净衣裳给他换。他刚脱下沾满血污的衣服,她便凑近了去检查他身体。 上上下下全看过了,真的没事,她方才松下一口气。 “咳咳。”张见山尴尬地干咳两声。 苏怜回过神来,庆幸道:“幸好没事,我都快吓死了!正想着是不是该把全村人叫醒去山里寻你呢!以后别做这么任性的事了,那熊是一个人能猎的吗!” 越说越生气,她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张见山将身上的血污擦干净,此时确实已经精疲力尽,无意再与她计较,一头倒在那死熊的身上,合上了眼。 苏怜愣住了——他打算就这么睡? 他刚倒下去,呼吸便变得均匀了。她去拉他:“喂,张见山。” 他没反应。 她又去拉他的手,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见山,在这儿睡会着凉的,夜里冷死了!” 他似乎听到了,摆了摆手,迷迷糊糊地说:“我就在此处睡。” 他身上脏,也没功夫沐浴了。她又是那样爱干净,要是到床上睡,会被她嫌弃。 苏怜摸了摸地面,透着一股寒气,虽说那死熊身上尚有余温,但到了后半夜,肯定也是凉透了。在这地上躺一宿,第二天非冻出肺炎来。 她得想办法让他到床上去睡。 苏怜架起张见山的一只胳膊,绕过后颈搭在自己肩膀上,想把他从地上架起来,弄到床上去。没想到这男子看上去精干,却是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让他稍微离开那死熊寸许,他略一翻身,又倒了回去,甚至将她也带倒了。 本来是她架着他,这会儿变成了他搂着她躺在死熊身上。 她想挣扎起身,他却搂得更紧了,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喃喃道:“安分点。” 苏怜无奈。 她怕他冻死,两个人抱团取暖总比一个人强。方才进屋,她原先裹在身上的棉被就掉在不远处。苏怜用脚将被子勾过来,用仅剩下的那只能活动的手,将被子盖在二人身上。 奶奶个熊!那死熊的味儿可真大啊,她快要被熏死了,这张见山竟然能睡得着。 她也实在是累了,枕着这男子的臂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迷糊中,她脑中有个念头,这熊能卖出黄金十两吗? 前 传 骑青牛的少年 “嫂子,我要出趟远门,这牛托您和王大哥照看一段时日。” 天刚亮,刘引娣刚奶完孩子,准备到厨房去给她家汉子做早饭。谁知刚出房门,便见隔壁张家的少年在院外站着,手里牵着他那头青牛。 “你要出远门?去哪儿?”刘引娣关心地问。 他义父过世三个月,少年这段时日很消沉,眼窝都陷进去了。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回头看了看他的牛,轻声道:“这牛能下田,您和大哥尽可用它,只是……别杀它取肉。” 说完,他便将牵牛的绳子挂在院子门口的柴扉上,恭恭敬敬地一拜,转身走了。 少年脚步沉稳,慢慢消失在飘着晨雾的小路尽头。 刘引娣见他背上背着一根长长的棍子,用青布包着,似是一把剑。 那一瞬间,她看着少年的背影,心想:这一天总算来了,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 *** 刘引娣是两年前嫁到张家村来的。这村里张是大姓,外姓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嫁过来的第一天,她家汉子就跟她说,尤其要留心住在他家隔壁的张顺樵。老爷子是个年过花甲的鳏夫,带着一个义子。他那义子是山上捡回来的,天煞孤星的命,家人全被他克死了,扔到山上,狼都不吃他。 那少年是个孤僻性子。每天天刚蒙蒙亮,刘引娣便见他牵着家中的青牛到山上去放,直到牛羊归圈的时分,他才牵着牛从山里回来。 少年日日从她门前经过,路过时见到她,便停下来行个礼,然后又执起牛绳继续走。 村里同龄的后生都不同他玩闹。那后生也不爱搭理别人。他模样生得好,村里有胆子大的小姑娘心悦他,故意在路上堵他的路想同他说几句话,他总是不言不语,牵着牛绕开走。 他那义父也是个不爱说话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还有一条很长的疤,直从额头伸到下巴。刘引娣听她家汉子说,张顺樵年轻时落过草,在道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人称“黑三刀”。有一次劫道,他劫了个漂亮女子回去做夫人,女子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没好两年,有一次女子趁他喝醉,半夜抱着儿子偷偷跑了,没成想率下山崖,母子殒命。后来,张顺樵就回到张家村做了猎户。 刘引娣问,这样的江洋大盗,村里怎能容下?就没人去官府告发他? 她那汉子道,张顺樵是村子里的镇村神。有几年光景不好,到处闹山贼,附近的十几个村子都被劫遍了。山贼烧房子、抢粮食、抢女子,所到之处无恶不作,唯独不敢来张家村。每次闹山贼,张顺樵老爷子拿着他那短刀,坐到村口的大树下喝酒吃肉,山贼保管躲得远远的。 *** 刘引娣嫁过来一年后,才同那少年第一次说话。 那天她到山里去采蘼芜迷了路,在一个深不知处的地方,竟然有一片小平地。少年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盹,手边掉了一本书,他那头青牛正在不远处乖乖地低头吃草。 少年躺在石头上闭着眼睛,树影斑驳,凉风徐徐,竟如同画一样好看。 刘引娣不忍心吵醒他,看了好一阵子。眼看是下山的时候了,她才走过去想叫醒他。 谁知她步子刚动,少年就醒了。见她站在不远处,他先是怔了怔,然后爬起来笑道:“原来是王家嫂子,您是迷路了么?” 刘引娣第一次见这少年笑,竟没来由地像小姑娘一般脸热起来。 “我采蘼芜迷了路,正好碰见你在此处,见你睡着,又不敢吵醒你。” 少年看了看天:“该下山了。” 他从地上捡起那本书,拍了拍,放回一个布袋里,再将布袋挂在牛角上。 “我还不知道,见山兄弟识字?”刘引娣问。 少年淡淡一笑:“不识字,这是本画书,我看着玩的。” 他想将牛借给她骑,说这青牛知道回家的路,可她坚决不肯。少年略一忖思,给她指了路,拱手拜道:“嫂子先走吧,我在后面护着您。” 少年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举止沉稳,一点儿也不像村里的野小子。怪不得,哪怕他有一个那么可怕的义父,他自己性子又是那样孤僻,但村子里喜欢他的姑娘真不少。 刘引娣挎着装满野菜的篮子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只见少年倒骑青牛,远远地跟在后面。 那一日的情形,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 那之后的冬天,张顺樵生了一场重病,不久便走了。 少年操持义父的后事,人消沉得很。他义父下葬的那天,他一句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掉。 开了春,山贼又来了。张家村没了张顺樵,村里人人自危。里正给村里的汉子们都发了棍棒,自己却带着老婆孩子跑到清河县躲起来了。 有一天夜里,刘引娣半夜起来小解,见少年正好从她家门前经过。少年专心看着眼前的路,没瞧见她。 黑暗中,她见他手中寒光微微一闪——是他义父留下来的那把刀。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来做早饭时,又恰好见到少年回来,手上那把刀却不见了。 晌午时分,村里人来报,说那伙闹得最凶的山贼全死了,死在来张家村的路上。每个山贼身上都只有一处致命的刀口。 村里的人都传,说这是张顺樵老爷子在天有灵,最后一次保护张家村。 只有刘引娣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此事。 *** 少年走了之后,刘引娣每天替他照顾那头牛,只要汉子有空,她便催促汉子上山放牛去。 少年一走便是五年,刘引娣慢慢地把他忘了。山村的日子过得艰难,她家的大狗两岁上染了风寒病得很重,没留下。幸好她还年轻,后来又有了二狗。 那青牛年纪也大了,下不了地,还天天都要喂。她家汉子几次说要把牛杀了,她坚决不许。后来有一夜里,那牛自己蹬开牛栏的门跑了出去,她和汉子找了好几天,最后发现牛跑到山里那片吃草的空地上,像睡着了一般,去了。 当年少年躺过的石头,还静静地留在那里。 他去了哪里,是不是有了大出息,说不定已经成家立业、做了大官。 刘引娣怎么也没想到,后来竟然还能见到他。 五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傍晚。呼灯篱落的时分,她正准备关上院门,忽然见到他出现在门前那条小路的尽头。 他身后跟着一位女子,那女子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与五年前分别时相比,他已经成了一个汉子,变得更有男子气概了。他身后的女子低着头,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王家嫂子。”他见了她,笑着打起招呼,那语气,好像刚走了一天似的。 “你……你回来了。” 第32章 你好好反思 他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书斋。 父亲坐在椅子上,亲切地将他唤道跟前。 “峥儿,今夜见过什么人,你都记下了吗?”父亲慈爱地看着他问 “记下了。”他流利地说出今夜见了哪些人,他们的身份,说了哪些话。张府夜宴,共邀请了近百位贵客,他说得不差一人、不错一处。 “峥儿要记住,这些人将来于你至关重要。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但也要防着有人会害你。” “嗯,峥儿谨记在心。”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道:“扬州的宋家,冀州的曾家,还有你的师傅,他们都是你的依靠。峥儿须得记住,经济乃存身之本,无钱寸步难行。宋家自高祖起便是我家家奴,已成共生之势。宋氏在扬州经营数代之久,根基深厚,将来东山再起必得依靠他们。” “嗯。孩儿知道了。” “你还要记住,我家起源于冀州,那里的叔伯长辈以后也会成为你的靠山。冀州将军是我故旧,将来如遇绝境,可暂且退回冀州偏安,再徐图谋划。” “嗯,孩儿也记住了。” “最最要紧的,峥儿自己须长本事。你将来的师傅是绝世高人,要听师傅的话,读书武艺均不可偏废。此外最重要的,还是学会为人处世之道。记住,哪怕天下人尽负我,也须心存一念之仁。” 父亲所说的话,他一一答应下来。 夜深了,父亲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小脸,笑道:“爹只能为你谋划这么多了,将来的路,峥儿要自己走。为父赠你小字见山,今后就忘掉本名吧。” *** 天还未明,隔壁王家养的公鸡叫了,张见山便醒了。 他将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目光往下一瞟,发现竟然是个大活人! 他被吓醒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向惜身的苏二小姐会跟他睡在一起? 张见山回想起昨晚,他背着死熊回来,远远地便看见家门前的高地上,有一个人举着火把,似乎是在等他,走近了,他才发现是苏怜。 他看了看二人身上盖的棉被,想起昨晚她好像曾经想让他去床上睡,可是他倒头就睡着了,难道她是怕他冻着,所以抱着他给他取暖? 小丫头睡着的样子清纯甜美,要是不知她为人,一定想象不到这张脸的主人张牙舞爪的样子。 他想起她在寒风中举着火把的身影,心头莫名的…… 庆幸。幸好自己没有真的那样做。 小丫头睡得很沉,丝毫不知道他已经醒了。张见山轻轻坐起身,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跟阿吉塞进一个被窝里。 他又不自主地端详了一阵子她睡着的样子。 虽然事情起初动机不良,但她毕竟是他的娘子,再怎么样,也是他张家的人了。 这样的女子,特意打着灯笼满天下去找,也未必能找出一个半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随便娶个女子回来掩人耳目,竟然就把她给领回来了。 这莫非是天意? 小姑娘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不给他瞧了。 他心下无奈之极,帮她和阿吉把被子塞得更紧,转身去料理地上那头熊。 *** 苏怜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又是被阿吉晃醒的。这家里每天最迟醒来的都是她这个掌家娘子,真是太糟糕了。 “姐姐!家里多了一头熊!快起来看啊!”阿吉的声音脆生生的,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趴在她耳边细声细气地说。 苏怜顿时瞳孔放大。 对了,昨夜她家那个当家的背了一头熊回来!她以为他受了重伤快死了,没想到人家毫发无损,倒在那死熊身上就睡着了。她拉不动他,只好给他取暖。 她苏怜如此高的身价,分分钟几千万上下,居然给一个臭男人暖被窝,这笔账以后该怎么算? 苏怜觉得头有些疼,看了一眼地上,那熊已经不见了,张见山也不在。 “你爹呢?”苏怜问。 “爹在解牛,哦不对,爹在解熊。姐姐,我们快去看看!”小崽子说。 苏怜起身下床,被小崽子拽到院子里。果然张见山正在分解那头熊,一地的血水,冲天的血腥气直冲苏怜的天灵盖,她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张见山瞟了她一眼,酷酷地说:“这里脏,你们进去吧。” 阿吉放开苏怜的手,蹦跶到他爹身边,蹲在一旁捧着脸说:“阿吉要看爹爹解熊。” 苏怜实在是受不了那血腥气,捂着鼻子问:“你们吃早饭了吗?” “没吃!等着姐姐起来做饭呢!”阿吉嚷嚷道。 “那我去给你们做饭,等一会儿哈。”说完便转身闪进屋子里。 待她一进去,阿吉便小声问他爹:“爹爹,姐姐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吗?” 张见山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你从哪听来的,怎么可能?!”张见山瞪着阿吉。 阿吉言之凿凿:“昨夜阿吉见到爹爹抱着姐姐睡觉,二狗说了,如果男子抱着女子睡觉,女子肚子里就会有宝宝。他娘还说了,如果姐姐恶心想吐,就是阿吉要当哥哥了!” “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姐姐不会有宝宝的。”张见山想起昨夜情形,心头一团乱麻,“你可别跟你怜儿姐姐说这个,不然她会生气的。” 他可是,娶了个女菩萨回家呢。 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苏怜忙活了一刻钟,便将早餐的疙瘩汤做好了,忙招呼屋外那一大一小进来吃早饭。 张见山饿了一晚上,那热腾腾的面汤吃起来格外香。吃饱了早饭,隔壁二狗便来找阿吉玩。阿吉本来想留在家里看他爹杀熊,苏怜找了个理由将他俩差遣出去,让他们一个时辰之后再回来。 张见山起身想继续干活,苏怜把他拉住,肃然道:“见山哥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张见山见她一脸严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昨夜的……她要跟他计较? 苏怜肃然问道:“见山哥哥,这家里谁是顶梁柱?” 张见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要是旁人问,他自然说是自己;可是她苏二小姐问……在持家方面,他确实不如她。 他刚要回答个“你”字,苏怜抢白道:“当然是见山哥哥啦!这还需要想吗?!” 这憨夫啊!真是恨铁不成钢!苏怜背着手来回走,数落道:“你在想啥呢?大半夜的进山,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我跟阿吉还不够惨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让我带着阿吉改嫁?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昨晚算你运气好,赶上一头好欺负的熊,要是换个狼啊虎啊什么的,今日我们家的天可就塌了!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赌气嘛,啊?!我知道昨天是我不对,惹您老人家不高兴了,但是咱们有话好商量,一码归一码,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提,可以沟通嘛!为什么要以身犯险呢?!这也起不到批评教育作用啊!” 苏怜气极,不知不觉将以前训下属的那一套搬了出来。越说到后来,她越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啥了。 张见山看着小姑娘像个长辈似的背着手教训人,竟然不知道是他错了,还是他错了。 “你,知道错了吗?”苏怜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那当家的。 “……”张见山不知该如何作答。 苏怜心想,这古代男子都是好面子的,也不好让他当场就认错,便摆摆手道:“算了,你好好想想吧。希望你引以为戒,不要再有下次了!” 说完,她便转身抱起装满脏衣服的盆子往外走。 昨夜那被血水浸透的衣服还得洗出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穿。真是气死了。 张见山领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竟然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不是搞错了。应该是他教训她吧? 第33章 战术上讨好 苏怜把那衣服端到河边去洗。她到那儿的时候,河畔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妇女。 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想去触那个霉头,自己走得远远的,到另一端去了。 她刚蹲下来,就听到那边几个妇女正在交头接耳,时不时还看向她这一边。 苏怜心道,肯定又是在说自己坏话吧。总是被人无端端的谩骂,虽然她表面上装作不在意,但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 没想到,她刚将那脏衣服泡进水里,远处那几个妇女竟然朝她这边走过来。苏怜心中咯噔一下—— 该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这么多壮力妇女,她可打不过。 为首的那个村妇,苏怜认得,她丈夫叫张平贵,家里一儿一女,上次在河边带头骂她的,便是这平贵家的。后面还跟着张五福的媳妇,上次在路上,她儿子骂她是破鞋。 苏怜悄悄握紧了是手里的捣衣杵,盘算着待会儿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她是打还是跑。 “见山媳妇~”平贵家的刚走近一些,便亲热地打起招呼来,满脸堆着笑。 难道,不是来找茬的?苏怜握紧棒子的手显得有些尴尬。 “见山媳妇,好些日子没见你,还以为你生病了,我们正合计着上你家去看你呢!”五福家的跟在后面笑道。 苏怜扔下衣服,站起来道:“各位婶子好。” 那四个妇女把苏怜围了起来,在她身边蹲下来洗衣服。 “见山媳妇,听说你在教王二狗认字,还不收束修?”五福家的问。 苏怜心道,这才刚教了几天,这消息传得可真快。 她笑道:“哪有什么教不教的,怜儿一介女流,做不得先生。只是狗儿跟我家阿吉玩在一处,我帮着照看照看罢了。” “你们看看,这书香门第的小姐,说话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平贵家的笑着说,“这读过书的人啊,说话就是中听!” 苏怜都快尴尬死了。 “见山媳妇,咱们是姓张的,他王二狗是姓王的,你可不要净向着外姓人啊!”那平贵家的用胳膊肘碰了碰苏怜,“都说你爹是县里有名的先生,教出了好几个秀才,比咱们村里正教的好多了。什么时候,也把我们家那孩子收了吧,让他跟着阿吉一块儿学。” 苏怜心道,怪不得对她这么亲热呢,都想让她当免费家教。 “婶子说的哪里话,咱们姓张的自然向着姓张的。”苏怜笑道,“孩子们一处玩,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几位婶婶的公子不是都在里正大人那里读书吗?若不好好上学,怕是里正会怪罪呢。” “唉,里正他老人家啊……”五福家的起了个头,却又没有说下去,大概是有什么不便说的难处。 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地说着读书认字的事,苏怜从他们的讨论中觉察出来,原来大家对里正的教学效果不甚满意。主要是因为里正今年已经是六十耳顺之年,老眼昏花,上课时常打瞌睡,也镇不住那些小皮猴。好几个孩子在他那里上了一年学,三字经还是只会背前几句,束修却一文钱都不少收。 苏怜不想触里正的霉头,跟人家抢学生可是大忌。可是那几个妇女非说要把孩子送到她家来试几天。 苏怜推脱不过,只好急急忙忙把衣服洗好。然后借口要回家做饭,端起盆子回家了。 张见山那件被血水浸透了的衣服,是怎么也洗不好了。眼看着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她寻思着给他做件过冬的新衣服。 昨天的事,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家里,张见山才是当家的。 他是门面,如果没有他,这家就撑不下去。她一个女人,若不是顶着张家娘子的名号,在外行走是要吃大亏的。 张见山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的靠山。幸好遇见了他,若是换一个“夫婿”,还不知道要怎么为难她。 所以,张见山这个“夫婿”,她是一定要保住的。既要让他太太平平、健健康康,也要让他吃饱穿暖、顺心如意,千万不能让他休了她。 想通了这个问题,苏怜心里畅快多了。幸好遇到了一个好相与的见山哥哥,这是她的运气。今后要好好地讨好他,让他开开心心、服服帖帖的,她才好一心一意去搞自己的事业。 对待“夫君”,就要这样“战略上藐视,战术上讨好”。 苏怜满面笑容回到家,发现张见山已经把那头熊收拾好了。院子里的血水也冲干净了,她更是开心不已。 “你回来了,那个大家伙我弄好了。”张见山见他那媳妇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不知遇到什么什么好事。总之,她气顺了,他也轻快一些。 “哦?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见山哥哥真厉害!”苏怜开心地笑成了一朵花。 这个灿烂的笑容让张见山有些猝不及防,她是捡到钱了吗,怎么如此高兴。 张见山道:“熊胆和熊掌能卖钱,你看看要不要送到县里去,没准还能给你卖出几两金子来。”说完,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苏怜却道:“不去了,不是昨儿才去过吗?见山哥哥不喜欢怜儿讹别人,怜儿以后再也不那样了。” 张见山心里起疑,这丫头,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听话了? 苏怜又道:“见山哥哥看看能不能到村里问问,找个今日要进城的,将那熊掌熊胆拿到鹿鸣轩去卖了。记得要找那个叫言恒的东家,当面交给他,就说是张家村人拿来的,请他估个价,爱给几两给几两吧。” 张见山不信她不贪财,这里面定是有什么蹊跷,便故意问:“要是他只给五文钱呢?” 苏怜笑道:“这熊掌我也不会料理,放在咱家便是连五文钱也不值。再说,我料想他不会的。那言恒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他缺的是乐子。” 这交易嘛,注重的是摸透对方的心理。只要把交易对方的心理摸透了,哪怕是不当面谈价,价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苏怜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 张见山思忖片刻,淡淡笑道:“好,就依你。” 第34章 她不知道的事 张见山出门找人,托人把新鲜的熊掌和熊胆送去城里卖给鹿鸣轩。他回来时,见苏怜正从柜子里将前两日在城里买的新布料拿出来。 那布料是男子款式,看她一脸珍惜地抚摸那布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苏怜留意到张见山进来了,微微一笑,柔声道:“昨日弄脏的那身衣服洗不干净,只好扔了。今日没什么事,正准备拿新裁的布给见山哥哥做身新衣裳。” 这丫头就是这样。偶尔突如其来的温柔,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轻易感动。 “怜儿还会做衣裳?”张见山淡淡笑道。 “不会啊。”苏怜坦然道,“所以,我打算去找王家嫂子,让她教教我。” 张见山眼看着她一脸无事地笑着从自己身边经过,脚步轻快,走路带小风。 这丫头,今日是吃了什么药? 苏怜在王家院门口喊二狗他娘,那大嫂子急急忙忙出来开门。 “是娘子啊!以后直接进来就是了,无须喊门的!”二狗他娘见到苏怜,总是亲亲热热的。 这村里都是姓张的,苏怜却就是喜欢跟王家嫂子交好。对别人总是防着,对二狗一家却是尽量知无不言。 二狗他娘把苏怜迎进屋子,这还是苏怜第一次进王家。之前家里没米下锅,张见山总之来找王家借米。看起来,王家的日子是过得比先前的张家好一些,关键是家里收拾得齐齐整整的,一看就知道,多亏了有个能干的娘子。 “娘子快请坐。”二狗他娘拿出竹椅给苏怜看座,又转身给她倒茶,“家里没什么好茶,都是土茶,娘子千万别嫌弃。过几日再进城,我去买些好茶和果子,再专门请娘子过来坐坐。” “嫂子别叫我娘子了,怪见外的,就叫怜儿吧。”苏怜笑吟吟道。 “那怎么成?你是狗儿的老师,不能叫先生,总该称呼一声娘子!”二狗他娘道。 这王家嫂子是个识大体、明事理的,难怪自己愿意跟她交好。苏怜笑道:“那是狗儿,您就把我当妹妹吧!” “那不成。或者……我叫你,怜儿娘子?”这称呼一出口,二狗他娘自己倒把自己逗笑了。 怜儿娘子?苏怜也跟着笑了:“好啊,这称呼倒是有趣,见山哥哥听了又要皱眉头。” 二狗他娘仔细端详着苏怜。这娘子一笑起来,那双秋水大眼便弯作两弯新月,那如深潭一般的眸子里洒满星光,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二狗他娘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怜儿娘子一笑起来,就连她这个女子都动心。 “见山兄弟真是好福气啊!娶了这么一个聪明能干又美貌的娘子,打着灯笼满天下找,也未必有娘子这般好的可人儿。”二狗他娘感叹道。 “哪里有嫂子说得那么好,见山哥哥又不喜欢我。”苏怜若无其事道。 说完她便后悔了,怎么一不小心把实情都说出来了。 她这话一出,二狗他娘也是一愣。随即打抱不平道:“他不喜欢你?难不成他还想娶个仙女回来?!” 苏怜自知失言,但是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只好垂眸假装委屈,幽幽道:“也不是不喜欢,大概是忘不了从前那位吧。” 总不能说,她太过嚣张招摇,所以张见山不喜欢她吧。她可不是那种轻易认错的人。 “说起阿吉他娘,确实是一个仙女一般的人儿,也难怪见山兄弟时时惦记着。”二狗他娘叹了一口气,“那日我失言了,拿怜儿娘子与阿吉他娘做比较,见山兄弟定是生我的气了。娘子,你还怪我么?” 苏怜赶紧摇头:“怎么会呢?” 她不可能吃一个不相干的人的醋,张见山的前妻关她啥事,就是他这个“夫君”,也不过是她做买卖、搞事业的门面罢了。 “娘子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怪我这张嘴!”二狗他娘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真心诚意道,“其实要依我看,怜儿娘子你比从前那位好多了!” “阿吉他娘不好么?” 苏怜本来对从前那位一点儿也不好奇,自从嫁到张家,她满脑子都是发家致富的事。但架不住总是被人拿来比较,久而久之也有了好奇心。 二狗他娘拉着苏怜的手问:“怜儿娘子,见山兄弟从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吗?” 苏怜摇摇头。他确实从未提起过,她也从来没问过。 二狗他娘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苏怜,低声道:“娘子,你是见山兄弟明媒正娶回来的,从前那位是见山兄弟从外面带回来的,还不知道有没有拜过堂呢,反正我们都没见过。她回来时,肚子里已经有阿吉了。” 诶?还有这事?苏怜浑身的好奇细胞都活跃起来,想不到他浓眉大眼的张见山,还有这种风流野史。 “什么叫从外面带回来的?是从山里带回来的吗?”苏怜有些摸不清头脑,从不会山中一“日”便有了小阿吉吧? 不行不行,太不纯洁了。苏怜摇摇头:妈妈,我要下车。 二狗他娘啧一声,嗔怪道:“这个见山,当真是什么都不与你说。这汉子啊,心事也是够重的。” 苏怜更是不懂了。张见山身上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吗? “这见山兄弟虽然也姓张,但却不是张家村这一脉的,他自己也是外头来的。”二狗他娘凑近苏怜,在她耳边低声道,“据说,他祖上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犯了事被满门抄斩。他是旁支,留了一条命,原本是要流放去北边,途经祁云山的时候遇到狼,押解他的人都被狼咬死了。幸好遇到他义父在山中打猎,把他给救下来了。他义父是村里的老人,于张家村有大恩,可惜年轻时死了老婆和孩子,后来再也没有续弦。他救下见山,当时见山才五岁,许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便执意要收见山为养子。村里人碍于情面,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大家都把这事捂得严严实实的,要是被外人知晓,可是要掉脑袋的!” 第35章 到底做不做 张见山是罪臣之后,这件事她娘亲也曾对她说起。在古代,得罪皇帝被杀头、流放的事情太多了。赶上一个缺德皇上,一年不得流放几十上百号人的。 “那……见山哥哥祖上是做什么官的呢?”苏怜问。 “这却不知道了,也没人敢打听。咱们这祁云山是往北流放的人常走的路。山路难走,那些人时常走着走着便没了。押解的往上报,说人死了,上面便也不再追究。”二狗他娘道。 “所以,村里没人知道见山哥哥的身世?” “没人知道,就连里正也不闻不问。或许他义父知道吧……”二狗他娘说,“娘子放心,村里知道此事的老人,大多已经故去了。咱们两家因为紧挨着,才知道这些底细。娘子出阁之前,你娘亲曾经专门来村里打探过,我可怜她这个做娘亲的不容易,曾经将此事说与她。怎么,你嫁过来这些时日,见山兄弟一点都未曾向你提起过?” 苏怜摇摇头,心道,这张见山藏得可够深的。 不过也能理解。如果他小时候真的经历过那样的事,恐怕是一辈子的阴影。他自然不愿意提,她也绝对不会去问。 再说,这事空穴来风,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也不好当真。不好当真的事情,最好就当作不存在。 “可是,这跟阿吉他娘有什么关系?”苏怜聚焦到从前那位,“嫂子为何说她是见山哥哥带回来的?嫂子见过吗?” 二狗他娘道:“你家见山从前不太爱说话,我嫁过来的时候,他方十四。我嫁过来刚一年,他义父就过世了,这孩子每天郁郁寡欢的。后来,他竟然离家出走了,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苏怜愣住了,没想到这张见山青春期也是个叛逆少年啊,这会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二狗他娘道:“全村的人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五年后他带着一个女子回家了。那女子到村里时已经……”二狗他娘比划了一下肚子。 苏怜听呆了,这么刺激吗? “那女子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苏怜问。 “那真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吧。”二狗他娘回想起那女子的姿态模样,也忍不住口中啧啧。 “嗨,这也是情有可原嘛!”苏怜大气地说,“男人嘛,再怎么一身正气,也难免有下半 身思考的时候,这点就不如女子。” 二狗他娘“噗”一声,嗤笑道:“若是旁人说这话,定要叫人说不守妇道。可是怜儿娘子说这话,我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虚活了这些年岁,还未见过比娘子你聪明的男子呢。” 苏怜听八卦听得入迷,不想吃这彩虹批,继续追问:“那女子叫什么,有多美,长什么样?” “叫什么,村里人都不知道,大家都管她叫见山媳妇。她自从来了村里,也不怎么见人,天天关在家里待产,里里外外都是见山操持。只听见山叫她娘子,却未称呼过闺名。”二狗他娘说。 “这么神秘啊……” “还有,那女子天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面上愁容满面。村里老人说她有心事,看样子就是命不长久的。没想到一语成谶,她刚生下阿吉两个月,人就没了。”说到此处,二狗他娘连连叹气。 “所以,阿吉是他爹一手拉扯大的?”苏怜问。 “可不是吗,真是难为他了。”二狗他娘说着说着,眼角都有泪了,她拭去泪花,笑道,“眼下好了,自打怜儿娘子来了,我见阿吉养胖了一圈,见山兄弟的精神头也比先前足了。还是怜儿娘子好,娶妻就该娶娘子这样的,既会操持又懂得疼人。” 嘿嘿。苏怜想不到自己在旁人眼中竟然是这么好的贤惠人儿,她只当自己是母老虎呢。 “娘子方才说见山兄弟不喜欢你,为何如此说?”二狗他娘问。 苏怜没想到她竟然又把话锋转回来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支支吾吾了半天。 二狗他娘一副心中了然的样子,笑道:“怜儿娘子年轻,又是读书人家的小姐,这伺候汉子啊,也是有门道的。” 苏怜怎么也没想到,话题要往这方面去了。 二狗他娘起身,从床底扒拉出一个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木头做的小人。苏怜本是好奇拿出来看,待她看清那是什么鬼,吓得一声尖叫,将那东西扔了回去。 二狗他娘笑道:“娘子出阁之前,令堂没给你看过这个吗?” “没、没有!”苏怜吓得脸都白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24k钛合金狗眼啊!苏怜觉得自己的手也要烂了。 二狗他娘笑道:“常言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合。这床上 的功夫,本就是夫妻之道的关节。只要让他那方面服帖了,哪里有不喜欢的?娘子如此花容月貌,我看见山疼你还来不及呢!” 呵呵,是吗?他昨夜还被她气得离家出走呢。苏怜心道。 二狗他娘从盒子里取出小人,正准备热心地一一讲解,苏怜急忙一把将那盒子扣上,尴尬笑道:“嫂子,这个不急。怜儿今日来,是想向嫂子请教如何做衣裳的。” 二狗他娘看了一眼苏怜膝头的布料,笑道:“原来是做衣裳啊!这个容易,娘子可带了见山兄弟的尺码?” 尺码?苏怜这才想起来,做衣服需要量体裁衣,她从来没做过,压根没想起来。 二狗他娘道:“没有尺码可做不好衣服,娘子先回去给见山兄弟上下量一量。那身高、臂长、腿长、腰尺……都要量,量得越仔细越好。” 苏怜一听便有些为难,道:“这么麻烦,我回家取件旧衣服,照着裁不行么?” 二狗他娘心知苏怜不开窍,有意促成她和张见山,便笑道:“那哪儿成呢?这男子啊,一时胖了,一时瘦了,没个准。既然是做新衣服,自然要将尺寸量好。若是不合身,岂不是白费了这功夫和好布料?” 苏怜想了想,似乎是这么回事。 二狗他娘又从针线篮子里取了皮尺来,教苏怜如此这般量尺寸。苏怜见还要量什么胸围、腰围的,脸登时红了。 “好了,娘子速去吧,量好了再来找我。”二狗他娘笑吟吟地将皮尺塞进苏怜手中。 苏怜一个头化作两个大。早知如此麻烦,她就不会主动提出给张见山做新衣服了,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磨磨蹭蹭回到家中,张见山正在收拾院子,见苏怜拿着一根皮尺回来,脸上红扑扑的,心下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不是说给我做衣裳吗?怎么空手回来了?”他有意打趣她。 苏怜听了一脑袋的绯色八卦,又见识那辣眼睛的玩意儿,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见到张见山忽然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与之前不一样了。 苏怜生硬地把尺子递给张见山,道:“裁新衣须得先量体,你自个儿量一量吧,把数说与我。”······ 书友们个个都是人才!快来「起%点 读 书」一起讨论吧 第36章 我才不随便 张见山斜眼看着那丫头,但见她眼含秋波、面带桃花,低着头不看他,语气像是吞了火药似的,心里便知道她定是在隔壁王家听那大嫂子说了什么。 这些山里头的村妇就爱嚼舌根,尤其爱说那事,一个个生猛得很。逮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媳妇,老嫂子定是忍不住要教上一番的。 张见山看她那样子,便忍不住想笑,有意逗她:“我自己怎么量?怜儿不愿,歇着便是。” 苏怜举着皮尺的手僵在半空,这会子骑虎难下。她总不能跟隔壁嫂子说,她不敢给自家汉子量体吧。 量就量,谁怕谁!苏怜当下把心一横,走过来道:“你站好。” 那心是横下来了,可声音却在发抖,这一说话便露了怯,她真想把皮尺一扔、找个地缝钻进去。 今儿个太阳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张见山冷眼瞧着苏怜,怎么也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还会害羞。昨夜里不才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吗,今日怎么羞成这样。 张见山心道,这丫头昨日主动暖被,今日又这般示好,难不成是开窍了。如果要将她变成妇人,再生几个孩子,她会不会安分一点? 苏怜板着脸,拉拽着皮尺,给张见山量了臂长、肩宽、袖长,然后,就该量胸围和腰围了。 嘤~她到底是怎么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真是蠢死了。 苏怜双手举着皮尺,进退不得。 张见山笑道:“怎么了?不会?” 他这声音是怎么回事?沙沙哑哑的,好像在她耳边说的,浑身的鸡皮疙瘩和寒毛登时炸了。 “怜儿,我要去办别的事了。”张见山笑道。 苏怜浑身又是一阵鸡皮疙瘩,低着头不敢看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在他腰上一环。 没想到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捉住她的双腕,拖着她往怀里一带。 苏怜就这么倒在了男人的怀里,他的手抚在她背上。 ——他想做什么?! 她反应过来,怒气冲冲抬起头,却迎上一双黑黑的眸子。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嘴角微扬看着她,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苏怜怔住了,这是……张见山? “怜儿羞什么?你我昨夜不是同床共渡了吗,怜儿还趁着我换衣服,把我瞧了个通透。我还道怜儿是个直爽性子呢。”他淡淡笑道。 苏怜被他看得浑身发抖,想大声反驳,可是想起自己昨晚做的事,忽然没了底气。 “我、我那是……” “想不到怜儿如此关心我,又是暖被窝,又是做衣裳。”张见山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这些日子冷落了怜儿,是我不对,不如今晚就名副其实吧。” 苏怜被他那沙哑的声音、不怀好意的话语一激,登时使出蛮力将他推开。 “你!你想做什么?!”苏怜怒道。 张见山倒没想到她反应竟是如此激烈,微微一怔,冷笑道:“不是我想做什么,难道不是怜儿自己想做什么?” “我……”苏怜哑口无言。 她本意只是想讨好他,却没有打算把自己搭进去。事到如今,也只能把话挑明白说了。 苏怜强自镇定,咬牙道:“我只是想着前日惹你不高兴了,想赔个不是,你可千万别想多了!” “哦?是我想多了吗?”张见山懒懒道,“难道你我二人不是夫妻,怜儿你不是天天顶着张家娘子的名号在外穿街走市?” 苏怜知道是自己理亏。她自是需要这个张家娘子的名头,否则什么事都不好办。但她确实也不想把自己折出去。 “见山哥哥。”苏怜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怜儿眼下只想尽早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没有别的心思。再说,见山哥哥不是说过绝不勉强怜儿吗?” 她那笑,透着生意经。张见山略一思忖,今日确是他不该,不该逗她。本来他也不想要她,何苦制造麻烦。 张见山淡淡道:“怜儿放心,我自不是那随随便便的人。”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苏怜怔在当场——怎么着,难道她是那随便的人?! 她将手中的皮尺恨恨地绞在一起,心中暗自咒骂:你才随便,你们全家都随便! *** 张见山依约来到山中那间小屋,张忠保已在那里久候。 “少主昨夜独自进山猎熊?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您若是不保重……”张忠保拱手道。 “无甚大事,我这不是毫发无伤吗?保叔多虑了。”张见山淡然笑道。 以少主的武艺,就是三头熊也不在话下。张忠保忧虑的是,他家少主为何忽然深夜进山。他隐隐觉得,跟苏怜那丫头有关。 “少主着老奴查探之事,老奴已查明了。苏怜那丫头在女学之中不过学学女则和女红,并未曾学过算账之事,依老奴看,此处必有蹊跷。”张忠保禀告道。 张见山淡淡道:“此事她已同我说了,是她娘教的,她不过是有些天分而已。” 天分?如此说辞少主也信?张忠保抬头看着他家少主:“听闻少主昨日去了清河县城的鹿鸣轩,少主可知那里的东家是何来历?” “永安侯府的庶子,言恒。我五岁时见过他。”张见山道。 “原来少主还记得,既然如此,少主应该知道此人恐怕会给小世子带来性命之忧,为何不及早斩草除根?还有苏怜那丫头,若不是她……” “保叔。一个没落侯府的庶子,有何足惧?”张见山淡然打断他。 对于少主的态度,张忠保大为意外。 张忠保不死心,又道:“少主,京城那边动作越来越密了。有传言说,皇帝身染恶疾,近日拱卫京畿的健锐营又换了防。太子之位悬空十多年,如今已是到了不得不立储的时候……恐怕,快是咱们要行动的时候了!” “唔。”张见山淡淡应道。 “小世子可是关系到天下所归的关键,不可稍有差池啊!”张忠保双膝下跪,匍匐在地劝谏道。 “所以,保叔觉得,只要稍不如意的,就一路杀过去?” 少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温和,带着几分轻笑。张忠保愣住了。 “保叔,天下是靠杀出来的么?” 少主语气越是温和,张忠保便也是惶恐。 “若靠大杀四方强取天下,恐怕天下人心尽失。”张见山淡淡道,“永宁侯那个庶子也罢,怜儿也罢,真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我记得爹曾说过,纵使天下人负我,也不可不存一念之仁。” 张忠保竟然忘了老主人的教诲,不由得汗颜,身子匍匐得更低了:“老奴知错了。” 张见山起身,拍了拍衣裳,淡淡道:“张家原先只剩下你我,现在又多了怜儿。她既已进了张家,保叔该当怜儿是自己人。唯心剑是用来匡扶天下的,不是用来杀自己人的。望保叔牢记。” 说罢,他便抬脚走了出去。 第37章 我要炸毛了 张见山回到家中,苏怜和阿吉都不在。隔壁传来阿吉的笑声,他便到王家去寻他们。 果然,阿吉正在院子里与二狗一处玩闹。见到他,阿吉便朝他扑过来,嘴里爹爹、爹爹的喊。 二狗他娘循声出来,笑道:“见山兄弟来了?怜儿娘子正在这里跟我学着做衣裳呢。” 二人寒暄了好一阵子,却不见苏怜出来。张见山心知,后晌的事他吓着她了,此刻这小姑娘定是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出来。 眼看着该是做晚饭的时候了,二狗他娘殷勤道:“今日人齐,就在我屋里吃饭吧!昨日在城里割了些肉,晚上炒来给见山兄弟和二狗他爹下酒!” 苏怜躲在屋子里,听到这句话,便挪了出来,讷讷道:“叨扰嫂子一后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村里人人都不富裕,王家好不容易吃顿肉,哪里好分人家的来吃。在这一点上,苏怜还是很通人情的。 二狗他娘拽着苏怜不让她走,正在相持不下,阿吉忽然对他爹说:“爹爹,咱们今晚吃熊肉不?” 二狗他娘听了,方知道原来人家里有熊肉,怪不得不肯留下来吃饭。自从这怜儿娘子来了,张见山家的日子真是一天好似一天。 苏怜想起来,那熊掌和熊胆卖了,张见山说熊肉卖不了几个钱,留在家里自己吃,顺便也分一点给村里人。便笑道:“我差点忘记了,家里有熊肉,晚点我给嫂子送过来。” 二狗他娘知道他们家不缺肉吃,日子比她家还好些,便也不再勉强留饭。只把裁了一半的衣服塞给苏怜,还朝她挤眉弄眼的,苏怜的脸霎时红到了耳朵根。 回到了家,苏怜立即背过身去做饭,既不理会张见山,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张见山心中怪道,这丫头人情世故老辣得很,怎么一遇上男女之事就如此慌乱? 也许是她自幼在那苏府里眼看着母亲被妾室欺压,父亲又从来不为她母亲着想;后来遇到他人陷害,污蔑她与别人有私。经历如此种种,难免对男子格外心怀戒备。 思及此,张见山便有些后悔,后晌不该故意捉弄她。他当时只是瞧着她害羞的样子好笑,不知道怎么就…… 他还拿昨夜的事来取笑她,明明她只是关心他而已。 “怜儿。”张见山沉声唤道,朝苏怜走过去,想与她好好说会儿话。 苏怜听到这一声唤,却立时炸了毛,转过身来惊恐地瞪着张见山:“你、你别过来啊!” 张见山苦笑,柔声道:“好,我不过去。” 他此刻又变得如此平和,苏怜倒是愣住了。后晌那个张见山那样坏,难道是她看走眼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同他说清楚。 苏怜道:“你说过不勉强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食言。” 张见山道:“当然,我决不食言。”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苏怜略松了一口气,又道:“昨夜的事……” “昨夜无事,若有事,也是我造次了。”张见山谦然道。 这汉子又回到了平时那端方君子模样,他,该不会有两副面孔吧? 要说也怪她自己,昨夜不该……否则人家也不会误会。 苏怜道:“怜儿昨夜担心见山哥哥着凉,并没有旁的意思。怜儿虽不解风情,但自认为尚知道如何持家。若见山哥哥信得过怜儿,怜儿保证,只需一年,咱们家自是另外一番光景。到时候,便是给见山哥哥添几房美妾,怜儿也愿意。” 她心里明白,自己想用张家娘子的名头混下去,却又不想行夫妻之实,于张见山而言实在是不公平。人家娶个娘子回家,就是要人铺床暖被、生儿育女的,哪里能供个菩萨在家里。 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将话挑明了说。她能让他和阿吉过上好日子,也能用美妾去填他的床,只要他别肖想自己,让她安安心心搞钱搞事业就行。 张见山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发自内心冷笑起来。 苏二小姐的算盘经打得真好。真是太好了。 她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压根不想同他做夫妻,不过是需要他做个挂名的“夫婿”,这样她才好顶着张家娘子的名号行走江湖。做生意也罢,报仇也罢,总之她是个成了婚的清白妇人,旁人便不好说她什么。 她还想给他塞美妾,实在是看轻了他。他若要女人,天下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有?但张家子弟却绝不是此等声色之徒! “怜儿真是大方贤惠啊。”张见山温和笑道,“怜儿就拿准了我张见山如此缺个填房的?” 苏怜一怔,难道他不满意? 张见山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怜儿,你听好了。我张见山此生只有一个娘子,除了发妻,我什么女人也不要。” 苏怜怔怔看着他,难道他想一辈子当和尚?反正她是绝不可能…… “你更要记住了,”他向前逼近半步,深深看着她,“你既已进了我张家的门,想全身而退,却也不能够。” 苏怜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又换回了后晌那副面孔。眼神深不可测,既步步紧逼,又拒人千里。 张见山看着苏怜,玩味着她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她不是要做良家妇吗,便让她做到底。 他更进一步,欺近她,将她逼退到案几边沿,逼得她无处可逃。 他淡淡笑道:“如今之势,我已如探囊取物,怜儿如此聪慧,又待如何?” 苏怜被那双冷静而凶狠眼睛紧紧盯着,竟然动弹不得。他哪里来的如此强大的压迫感,平时那个老实巴交的张见山,竟然有这样一副面孔! “爹爹,姐姐,可以吃饭了吗?阿吉肚子饿了!” 阿吉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张见山回过神来,转头对着幼子笑道:“就快做好饭了,阿吉,爹爹陪你到外面玩一会儿,不要打扰姐姐做饭。” 一瞬间,他又变回了慈父的面孔。 待他牵着阿吉出门,苏怜才恢复了呼吸。 方才在他的压迫下,她竟然真的害怕了。她苏怜活了两世,还从没怕过男人。 第38章 能蹦跶的鱼肉 苏怜浑身不得劲,也没心思做饭。 晚上的饭是一盆黑乎乎的东西,并一盘干煸熊肉,同样也是黑乎乎的。 张见山看着那两样东西,以为苏怜烧糊饭菜了。 这东西一如她的心情,怪不得村里的汉子们都说要把婆娘哄好了,要是婆娘不高兴,全家人都跟着受罪。 “姐姐……这是什么……”阿吉捧着黑乎乎的一碗东西,怯怯地问一脸垂死样子的苏怜。 苏怜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瞟了小崽子一眼,半死不活道:“酱油拌饭……好吃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真的是太沮丧了…… 为什么不能让她穿越到男人身上,这个时代的女子实在是太可悲了…… 如果她是男人,何至于要寄人篱下?她早就杀出去,闯出一番天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见山看着面上阴晴不定的苏怜,又看看一脸狐疑的阿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家里,天天都在上演折子戏。 苏怜听到张见山的叹气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阿吉,忽然发现他们俩都没动筷。 “吃啊!为什么不吃?这是用猪油和酱油拌的,小时候在家,就算没有下饭菜,空吃这饭我也能吃下去两碗呢!”苏怜道。 这可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晒黄豆开始,一步一步复刻出来的酱油,旁人根本不会做。 她忽然想起来,他们二人都没见过酱油,怪不得不敢下筷子。 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能想办法。苏怜不管父子俩,自己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阿吉见姐姐以身试“毒”,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哇~好香!”阿吉刚吃了几口,就忍不住赞叹道,“姐姐做的饭实在是太香了,好好吃!” 张见山吃了几口,也忍不住觉得…… 这个,真的,好吃。 本想夸赞娘子几句,却见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明明是她自己不遵夫纲,竟然敢对夫君大放厥词,活该被敲打。到头来,却像是他欠了她的。 张见山笑道:“怎么,娘子被敲打了几句就灰心丧气了?如此正好,乖乖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苏怜闻言,白了他一眼。 ——呸!你想得美!想让我苏怜认输,没那么容易! 垂死梦中惊坐起,发现自己没死透。 苏怜冷然道:“怜儿自是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 “哦,是吗?”张见山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可是怜儿却也不是那么轻易躺平的。就算是鱼肉,怜儿也要做在砧板上蹦跶的鱼肉。”苏怜恶狠狠地瞪着她那“夫君”,就算要认怂,气势上也不能输。只要气势不输,谁能知道她怂了? 张见山淡淡笑着,玩味着她那副倔强的表情。 “鱼肉在哪里?今日还有菜吗?”阿吉问。 苏怜回过神来,道:“没菜了,阿吉不够吃吗?要不姐姐再给你炒个蛋?” 一场眼神的角力、气场的较量就这样匆匆落下帷幕。 刚吃完晚饭,就听得门口有人招呼:“见山!见山兄弟在家吗?” 张见山闻声出来,见是白日里替他送货去城里的张三桥。 “原来是三桥兄长,您这么快就从清河县回来了?”张见山笑着,请三桥到家中坐一坐。 苏怜斜眼看着张见山那副老实巴交的憨厚笑容。 又装,又装! 这家伙真是颜值在线、演技爆表。若是没见过他凶狠起来的样子,还真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 那张三桥进了屋子,见到正在收拾的苏怜,心道这就是见山家那个娇小姐吧,看这模样身段也真是啧啧啧啧…… 张见山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的目光挡住,拱手笑道:“今日辛苦兄长走一趟了,路上好走吗?” “好走、好走!”张三桥笑道,“我依你之言,进了城就直奔鹿鸣轩,也见到了他们当家的。那当家的看了熊掌和熊胆,直言是好货色,却不肯给现钱。我与他计较了半天,我说至少要一两银子,他却说不能够。最后给了我这个——” 张三桥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平平整整的纸递给张见山,道:“那鹿鸣轩的东家说,他只能给这个,你们定会收下。” 张见山接过那方纸,打开来,原来是一张银票。 张三桥探头探脑道:“这是什么?上面写了字,但我不认识。听说弟妹识字,快让弟妹来看看。” 张见山便转头招呼苏怜道:“怜儿,快来看看,这是鹿鸣轩那东家给的。” 苏怜放下碗筷,擦干手走了过来,拿起那银票看了看,又交回给张见山,淡淡道:“这是银票,凭此可到清河县的钱庄去取钱,但必须带上鹿鸣轩东家的印信才行。” “弟妹,这上面可有写银两?卖了多少钱?”张三桥问。 苏怜笑道:“半两银子,已是极好了。” “半两?我明言了一定要一两的!他们诓我!”张三桥气恼道。 张见山笑道:“半两银子已是极公道了,若非兄长替我们走这一趟,我和怜儿还卖不出这个好价钱呢。” 任张见山如何安抚,那张三桥仍是不满,苏怜心道,人家哪里是不满意这价钱,明明是想要谢礼,这见山哥哥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她便从柜子里寻出前两日在城里置办的糖,取了半斤,用罐子装好,双手捧给张三桥。 “兄长替见山和我跑一趟,着实辛苦了,这点糖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苏怜笑吟吟的。 这糖可是奢侈品,寻常人家的孩子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苏怜一次就给了半斤。 小娘子笑起来真好看,张三桥竟然忘了接糖。 张见山接过那糖罐,搂着张三桥往外推,嘴里说着:“兄长今日辛苦了,切莫推辞!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赶明儿我再……” 苏怜站在屋子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张见山送走了客人,回来了。 苏怜如实禀告道:“见山哥哥,我方才是骗他的,那银票上写着黄金十两,咱们要拿到城里去退还给言恒吗?” 张见山自然也知道那是黄金十两的票子,他只道她贪钱才诓她,没想到她只是哄骗外人,对他却是毫不隐瞒的。 张见山假装疑惑道:“又是十两黄金,为何那言恒出手如此阔绰?” 苏怜淡淡道:“他是京城来的,怜儿猜想,他应该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到这穷乡僻壤来散心了。” “怜儿如何得知?”张见山问。 “昨日怜儿所说的那番话,怕是引起了他的伤心事。这失意的人,最渴望的就是知己。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所以他老是上赶着给咱们送钱。给银票的意思,就是希望咱们进城时再去找他。”苏怜道。 张见山心道,这丫头倒是极善于揣测人心、察言观色,对她又刮目相看了几分。 张见山有意考她,又问:“那依怜儿之见,这银票如何该处置为好?” 苏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十两黄金能换她的自由吗? 就算是张见山愿意看在钱的份上放了她,离开了张家,她又能去哪里呢?这世道,女子寸步难行。 “见山哥哥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怜儿连自己都做不得主,怎么能做这么大笔钱的主呢?”说完便转身继续去收拾了。 这丫头……张见山看着她那副落寞的神情,既心疼又好笑。 她心里有他没他,对于他而言毫无挂碍。她不骗他,已是极为难得了。 张见山拿出那张银票,走到苏怜身后,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怜儿自己收着吧。” 苏怜愣了愣,转头看着他:“给我?” “嗯,不过暂时不要取。”张见山道,“那言恒不知有何所求,等必要时再用这笔钱吧。” 苏怜本以为张见山一定会拿去退了,没想到他不但收下了,还交给她处置。她得了十两黄金,心中雾霾顿时烟消云散,浑身充满了干劲。一时想说谢谢的话,可是却说不出口,只能傻傻地笑着。 张见山心中暗笑,得了这笔钱,她又可以做一条在砧板上蹦跶的鱼了。 前 传 张家大院 张家大院的主人回来了。 这个消息传遍了冀州张氏。 冀州张氏延绵百年,以武魂传家衍宗,历代名将辈出。张家大院是先祖居住之所,是冀州张氏的圣地。 十七年前,京城忽然传来噩耗,皇帝污蔑当朝右丞相张靖谋反,将他满门抄斩。皇帝本下旨要烧了冀州张氏宗祠和张家大院,却被张氏全族群起阻拦。当时的情势,若是强行将张氏宗祠和张家大院烧毁,冀州便真的要反了。 冀州太守只好象征性地拆了宗祠和大院的大门,运到京城去,就说已经奉命烧了。过了没几天,族人又把大门装了回去。 十七年来,张家大院一直空着,只有一个张家老奴张忠保不时过来照看。 张氏族内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言,山庄的主人、正房唯一的余脉,一定会回来的。 *** 张忠保推开名剑堂的大门,牖钉转动之声在昏暗的堂内悠悠回荡。 堂上所供奉的不是祖宗牌位,而是张氏历代名将的佩剑。历代名将仙逝后,他们的佩剑就会送到张家大院名剑堂供奉起来,激励后世子弟振兴武魂、匡扶天下。 堂上跽坐着一位年轻人,只见他乌髻高束,宽肩窄腰,身着玄青剑服,手边放着一把剑,门口透进来的光正好打在他挺直的背上。 “少主,族老们来了。”张忠保对着少主的背影拱手道。 少主一手拿起身边的宝剑,站起身,转过头来,目光幽沉。 “好。” 冀州张氏共有三十二房,其中最大的有五房,分别是姚定、炎州、太苍、离州、下川五府。听说正房少主回来了,五房族老们从各府赶了过来。 张忠保跟在少主身后。少主年方十七,剑眉修容,步子沉稳,颇有主人当年之风。只是他年级尚轻,这些年来又一直在张家村隐世,与冀州的联系断了十二年,不知族老们会不会认这位正房唯一的嫡子。 议事堂上,五位族老分别坐着,谁也没说话。姚定府张氏的族老张启刚从桌上拿起茶盏,便见到长房那个嫡子走了进来,他又把茶盏放了回去。 五位族老起身行礼,少主一一还礼,转身还坐于主位。 几位族老交换了眼神,炎州府的族老张赟起身道:“敢问长房少主,身上所佩可是唯心剑?” 少主笑笑,将佩剑从腰间解下来,走到张赟面前,双手递给他道:“伯祖父,这是侄孙的佩剑,号墨阳。” 剑长二尺一寸,剑身精铁而铸,剑刃极薄,透着淡淡的寒光,剑柄无装饰,剑刃锋利无比,寒光如霜。 “好剑啊。”张赟叹道,“只可惜,这不是唯心剑。” “贤侄孙应该知道,当年我们张氏太祖以唯心剑号令冀州各府,如今族中叔伯子弟也只认唯心剑。”太苍族老张帆道。 少主不乱不恼,道:“叔祖父说得极是。幼时在家,父亲常教导‘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宝刀宝剑可断世间万物,唯有坚定的心志不能斩断。父亲常说,心在剑在,务必要做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座上几位族老听了这话,纷纷交换眼色。 张忠保心道,少主这番话哪里是在说剑,是在敲打人心呐。 见众人不说话,少主又笑道:“侄孙还记得三岁时,太苍叔祖父来京城看望侄孙,还送了一把木剑给我。那剑长一尺,剑身上刻了我的名字,那时我爱不释手,就连吃饭也拿在手里。” “你还记得?”太苍族老张帆愕然,此事他已经记不清了,这长房嫡子当时才三岁,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少主又笑道:“当时叔伯父来京城见我父亲,我在一旁听事。叔伯父当时说,太苍秋粮欠收,麦子比前年少收了一百万石,冀州不是江南那样的粮仓,各府都匀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只炎州给了十万石,离州给了五万石,下川给了三万石,杯水车薪。我父亲立即命人给户部写条子,给太苍发放赈灾银子十万两,着扬州转运使从江南征集赈粮,从水陆二路运到太苍,只给他们十日。” 张帆颤巍巍站起来:“你、你竟全记得?你那时才三岁……” 少主又转向姚定族老张启,笑道:“姚定伯祖父在我四岁的时候来京城,当时的情形我也记在心里。” 于是将当年姚定与近旁的炎州因为争土地发生械斗、张启亲自到京城拜见他父亲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复述出来,当时张启如何借着“负荆请罪”的名义请他父亲制裁炎州一支,父亲又是如何公正决断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众族老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少主又一一说出了其他几位族老的旧事,均是他幼年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事情,有些事,就连族老们也记不清了,他却说得分毫不差。 叙过旧,五位族老都噤了声。 良久,最年长的炎州族老张赟从座中颤巍巍站起来,行至少主面前,颤巍巍躬身身拜道:“长房为大。如今外患频仍、国运衰微,冀州已是大不如前了。今后,振兴冀州的重任就交到少主身上,我炎州一脉为唯少主马首是瞻。肝脑涂地,万死不回!” 其他几位族老见状,也纷纷起身效仿。 *** 冀州张氏人人都在传,张家大院的主人真的回来了。 少主人年方十七,有着过目不忘的天生之才。 他像极了当年右相张靖,又比他父亲多出了几分温和气度。见了谁都是温言和煦,断起事来条分缕析、不偏不倚。 这些年来,朝廷一直有意削弱冀州张氏和冀州军。冀州军管朝廷要的军饷粮草军备,朝廷只按照五成来发,导致冀州军心低迷,边境连吃败仗。 自从少主回来了,冀州军的粮饷渐渐不缺了。原先偷跑回家的逃兵,竟然也接二连三地回营,边境失地的形势总算是遏制住了。也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少主是怎么办到的。 人人都说,冀州有救了。 第39章 心灵手巧 张见山弄回来的熊肉,本意是想分给村里人,但苏怜除了分十斤给隔壁王家,大部分都自己留下来了。 张见山责怪她小气,几百斤的熊肉,他们一家人如何吃得完。苏怜却道:“见山哥哥瞧着吧,怜儿自有办法。” 前一个月,苏怜用土办法做了一些酱油,虽然纯度还不够高,但自家做菜是绰绰有余了。 这肉类的食物要想久放,必须经过熏制或者腊制。张家没有专门的熏房,苏怜也不太喜欢吃熏肉,因此决定将熊肉都做成腊肉。 将新鲜的熊肉与酱油、酒、盐、糖混合在一起,腌制一晚,第二天就能挂到院子里了。深秋初冬是最适合做腊肉的天气,只要不下雨,半个月至一个月,便能将腊肉做好。 熊肉到底有股气味,苏怜不爱吃。第一次烹饪时,用了非常重口味的干煸法,但那样做徒留一点干香味,而且仍然不能进解决存放的问题。 忙活了一夜一天,苏怜才在张见山的协助下把腌好的熊肉都挂到晾晒的架子上。 正晌午时分,阳光正好。干完了活,苏怜便把竹椅搬到院子里,拿着一杯茶,满足地看着那一院子的肉。 张见山看着自家媳妇那一脸的小得意,暗自有些好笑。他日,若被她知道实情,她还有心思欣赏这些肉吗? “怜儿做这么多腊肉,该不会都是留着自己吃的吧?”张见山笑问道。 “当然不是。这哪儿吃得完啊,到时送一些给王家嫂子,我们自己留一些,其余的拿到鹿鸣轩去卖了吧。” 反正那个言恒对他家来者不拒,这么好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她又在琢磨她的生意经了。张见山问:“这是怜儿盘算的营生?今后就靠做这个?” 苏怜看了一眼张见山,难得他居然对做生意的事情感兴趣。 这些日子她也觉察出来了,这见山哥哥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一副深藏不露的样子,肚子里也不知道憋着什么大主意。 虽则如此,日子还得过下去。她得争取他的支持,才能将她的小生意做下去。 她转身回屋里,又搬了一张椅子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张见山:“见山哥哥,坐。” 她那笑容一望而知,定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张见山坐下,微微笑道:“怜儿想说什么?” 苏怜道:“见山哥哥有所不知,这做生意嘛,里面的门道可大了去了。别看什么东西都能卖钱,却不是卖什么东西都能发财。” “这又是为何?”张见山问。 “有的东西,是因为利太薄,比如柴薪,一大车也值不了五文钱。有的是因为风险高,比如种地,只要天气不对付,往往颗粒无收。还有的,不可持续,比如这熊肉,怎么可能天天都能打到熊呢?”苏怜笑着说。 张见山心道,这丫头一说起生意经来,便神采飞扬、头头是道。他对她说了什么未必十分关心,却喜欢看她此时的样子。 “又比如说,怜儿做的酱油,要是想想办法,也是能卖出好价钱的,不过,也是十分不易。” “难在何处?” “市场认可度,客户需求度。”苏怜若有所思,忽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又说了在旁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词,便解释道,“大部分人家烧菜,有盐即可,这新鲜调料用不惯,就有可能卖不出去。” 仿佛是第一次,他能坐下来好好同她说话,看着她眉飞色舞、时而托颐沉思,张见山倒也觉得有几分有趣。 “那依怜儿之见,做什么好呢?” 苏怜想到好玩的事,笑着看向张见山:“前些日子随见山哥哥进城,怜儿就留心了那街上的商铺,有卖米的、卖肉的、卖各种吃食的,还有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各色布料……若说要做生意,自然是要买街上没有、又人人都需要的东西。这东西还得容易容易制作、储藏、运输,而且确保我们能做、别人却做不来……” “想必怜儿已经想好了?” 苏怜抿嘴,莞尔一笑。 张见山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经济是存身之本,无钱寸步难行。张家从来视钱财为治国养民屯兵之基,要求子孙不恋外物,不贪声色。饶是如此,他也知道银子的重要性。张氏的钱库自有扬州那位宋公子代为经营,他出生之时,宋家在扬州就已经积攒起累世财富。遍布大齐的宋家银号,银子比国库加上九州府库还多。有时他也不免好奇,这么多钱财,最初是如何积累起来的。 怜儿以穷取富,从她身上,似乎能管窥一二。 苏怜看了半天的肉,忽然站起身来拉张见山:“见山哥哥快起来,帮我做样东西吧!” 张见山无奈道:“又要做什么?不是刚忙完么?” “都歇了好半天了,别休息了,帮我做个模具。”苏怜道。 她回屋里取出笔纸,将心中所想的东西画了出来,又耐心地解释那模具应该如何做。 她垂眸运笔时,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眼波也随之婉转,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握着笔,晧腕微微悬空,专注的时候,声音也变得极温柔。 他看着她,实则没怎么听她在说些什么。 “见山哥哥,我说明白了吗?”苏怜抬起眼问。 那双像小鹿一样的眸子,蓦地撞了撞他的心口。 张见山将她画的图纸接过,折了起来,收进袖口。 “说明白了。我这就去做来。” 第40章 山中半日 一大早,张见山家的院子里就乱哄哄的。 今日里正称病告假,祠堂不开学,那五福家的、平贵家的并村中一众嫂子们将孩子都送到苏怜这里来托她照看,想让她给孩子们当免费家教。 苏怜却决议不接这个烫手的山芋,里正他老人家的学生岂是那么好接管的。教得不好,这一众婶子、嫂子们怪罪;教好了,与里正的梁子可就结得深了。 “各位婶子,各位嫂子,真不巧。我今日一早就要同夫君上山去,就连阿吉都要送去隔壁王嫂子家照看呢!”苏怜一边告假,一边说着改日改日,匆匆把一屋子女人小孩赶了出去。 张见山看着她,笑道:“怜儿是说真的,还是托词?今日真要同我上山么?” 苏怜道:“自然是真的。若不躲进山里,那些婶婶嫂子们待会儿杀回来怎么办?我可不想当孩子王。” 苏怜让张见山先把阿吉送去二狗家,自己则换了便于进山的衣服和鞋。 张见山回来时,见苏怜换上了藕荷色窄袖襦裙,襦裙外罩着一件翠绿的半袖对襟薄袄,腰间系着一条翠绿的丝绦,将她纤细的腰身束得盈盈一握。虽是布衣,可她这身打扮真是应了“小家碧玉”四个字。 张见山皱眉道:“进山干嘛穿成这样?” “就是进山才穿这个啊!袖子窄方便活动,裙子也不长。” 她理直气壮说着,将裙摆往上提了提,踢起穿着湖蓝色粗布鞋的脚。 以前却没注意到,她的脚,好小。 “你在想什么?”苏怜见张见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道:“如是不妥,我再换一身。” “别换了。”张见山道。他不愿别的汉子见到他娘子穿着这身衣裳的样子,决心进了山便避开旁人常去的地方。 谁知出了门便遇见了前日托他办事的张三桥。那张三桥一见到苏怜,眼睛都快直了,张口结舌,竟然连招呼都忘了打。 张见山不悦地挡在自家媳妇身前,草草寒暄的几句,便匆匆离去,走的时候还要挡在媳妇身后,免得旁人回头偷望他家怜儿。 苏怜回头看看张见山,犹豫地问:“我这身衣裳不对么?这是我娘专门替我做的,说方便干活。” 张见山淡淡一笑。他们家到底是读书人家,她府上的活跟着山里人讨生活全然不是一回事。 “怜儿生得乖巧,自然要被人多看几眼的。”张见山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夸她的容貌。苏怜心中转了好几句话,不知该谢他,还是该劝他别多想。最后啥也没说出口。 那祁云山是横断大齐南北的齐岭的支脉。此处汇集南北之灵气,物产十分丰富。既有草药,也有飞禽,还有走兽。山中一年四季花果不断,即便是白雪皑皑的冬天,也有雪兔、雪莲等等。 张见山知道山中几个景色绝佳之处,好几次他想带她到山里走走,但是很快便打消了这念头,因为他也不知道这种念头所为何来。 直到今日她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起进山。 今日天气晴好,是个进山的好天气。苏怜背着小竹篓,一路蹦蹦跳跳的,手上不知觉便多了一把野花。 张见山时不时回头看看她,发自心底不动声色地微微唇角上扬,心道要是早点带她来就好了。 在一棵山栗下,苏怜蹲在地上捡了半天的栗子,一边捡,一边不厌其烦地念叨着那栗子酥该怎么怎么做,用来烤栗子酥的烤缸该如何如何搭。 张见山只是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抱着膝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听她说着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直到他注意到自己是笑着的。 这么无聊的话,这么无聊的事,他怎么能笑着听、笑着看呢。 他嘴角沉下去,站起身冷然道:“你在此处,不要乱跑。我去前面寻个地方做陷阱。”说完转身就要走。 苏怜前一秒还在介绍烤缸的做法,后一秒便见他要走了,急道:“见山哥哥!你别走远了,要是遇到熊什么的,我怎么办?” 张见山皱了皱眉,道:“若遇到什么,大声叫我便是。” 说完他便闪入林中,一倏忽没了踪影。 苏怜心道,这人真是不耐烦,她太啰嗦了?有这么难以忍受吗? 她捡了一筐栗子,心想着已经够做好几顿栗子酥了,那张见山还没回来。她料想他也有自己的活要干,毕竟是要养家糊口的,便没有出声喊他。回头又见旁边有几颗桂花树,心想桂花也是好东西,便把系在头上的丝帕取下来,一手捧着丝帕、一手摘桂花。 摘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身后什么也没有,便继续摘花。又过了一会儿,她总觉得身后有目光盯着自己,再一回头,忽然看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怪兽。 那怪兽不大,竟然可以上身直立,一双奇丑无比的脸,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苏怜惊叫一声,将手中的丝帕一扔,躲进一棵树后,紧紧抱着那棵树大喊张见山救命。 张见山闻声飞奔而至,只见苏怜躲在一颗只有碗口粗的桂花树后,抱着那棵树大喊救命,眼睛也紧紧闭着。 他走过去拍拍她,刚叫了一声“怜儿”,那丫头却被吓得抱头蹲在地上。 张见山只好跟着蹲下去,强行拉开她捂着耳朵的手,大声道:“怜儿,别怕!是我!” 苏怜见到张见山,哭道:“你去哪儿了?刚才我见鬼了!” 张见山哑然失笑道:“大白天的,哪里有鬼?” 苏怜指着面前:“就在那里!” 聚睛一看,那怪物却不见了。 苏怜带着哭腔,描述刚才那怪物的样子,说到那怪物盯着她瞧的神态,她浑身一阵寒颤。 张见山好笑地看着她,想不到她不怕人却怕鬼。 “那不是鬼,是山魈。”张见山道,“是一种山猴子,并不会害人。” 苏怜听说只是猴子,松了一口气。 “没事了,我那陷阱还没做好,你且在此处再等等。”张见山说着,便要回去,没想到手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丫头扯住了他的袖子。 “我、我跟你一起去。” 小娘子低着头,眼角泛红,一脸的委屈。 他垂下手,任凭她拽着自己的袖子,柔声回应道: “好。” 第41章 想法是好的 “见山哥哥,这祁云山有溶洞吗?”苏怜一边帮着张见山做陷阱,一边问道。 “溶洞?” “就是那种滴水洞,洞的顶上会生出许多像笋子一样的石头。” “有。这山里有好几处你说的这种洞。”张见山对祁云山的地形了然于心,自然非常清楚哪里有苏怜说的溶洞。他只是疑心,她为何问起这种洞来。 苏怜问:“最近的一处在哪儿?见山哥哥能带我去看看吗?” “就在不远处。怜儿为何想去看?”张见山问。 “听说那溶洞里怪石嶙峋,有形似各种动物的巨石,蔚为大观,怜儿早就想去看看了。”苏怜道。 这番说辞,张见山半信半疑。 “那洞里确实是怪石嶙峋,怪吓人的,洞内湿滑难行,怜儿如此胆小,还是别去了。”张见山道。 苏怜笑道:“怜儿是胆小,但也不至于胆小到害怕几块石头。”苏怜道,“早就听说这种溶洞里到处都是奇观,见山哥哥就带怜儿去看看嘛!” 张见山虽心有疑惑,但架不住苏怜一直撒娇恳求,只好答应带她去看看。 溶洞四通八达,一般都有好几个入口。张见山知道其中一个地势平缓易行的,决定带苏怜去瞧瞧那一个。 转过几处山隘,趟过几条溪水,一路风景秀丽,二人有说有笑。苏怜行过山路,面上红扑扑的,唇色鲜艳欲滴,就连眼中也盛满了湖光。张见山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一时忘了深究为何她非要去看溶洞。 及到了那溶洞的洞口,张见山给苏怜嘱咐一二,又用干枯的树枝做了两个火把,两人便走入洞内。 古代的溶洞与现代那种改造成为景点的溶洞完全不一样。洞内湿漉漉的,极易滑倒;头上又是黑乎乎的一片,遇到极窄处,一不小心便被石笋撞了头。张见山担心苏怜,一直抓着她的手,苏怜没有丝毫拒绝。 对比前两日发生的事,此刻的她乖巧顺从,一点也不拒绝他的触碰。有时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不免有些欣然。 苏怜却有自己明确的目的。 今日进山的目的,是寻找一种极为普通常见的东西。但她不知该如何向张见山解释那东西以及它的用处。本来苦于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的目的,却忽然想起,只要有溶洞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那种东西。 张见山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她的心思却全在观察那些石笋上。这洞内实在是难走,走了十几米,苏怜便道:“见山哥哥,这溶洞也没有想象的好看,咱们出去吧。” 张见山本来就想出去了,听她如此建议,便立即转身带着她原路返回。 走出洞外,忽然来了一阵清风。苏怜这才意识到,刚才那洞里实在是密不透风。 “同你说了不好看的,你非要来。”张见山发现苏怜的鞋袜全湿了,担心她着凉,“我们这就下山吧。” 苏怜却道:“不急。” 只见她走到洞外,用手中的竹杖拨开眼前的乱草,一路这里戳戳、那里探探,竟然越走越深。 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张见山满腹狐疑地跟上,问:“怜儿在找什么?” “一种石头。”苏怜道,“极为常见的石头。有的很大,有的很小……” 话音刚落,她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块非常大的巨石拦在眼前,那大石头上还长了一颗小树。 苏怜用力将眼前的乱草打开,朝着那石头走去。走到近前,她伸手摸了摸湿润的石头表面,转头笑着对张见山嚷道: “终于找到了!” 张见山跟上去,问:“找到了什么?” 苏怜十分兴奋,也忘了提防,冲口而出道:“这就是石灰岩!只要有溶洞的地方,就肯定会有石灰岩!” 溶洞形成的原理,就是石灰岩长期被水腐蚀,并与空气中的二氧化钙反应,形成可溶性的碳酸氢钙并随着水滴的雕琢,形成形态各异的石笋。 所以说,只要有溶洞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石灰岩。这种东西极为常见,但若不是亲眼见到、亲手指认,苏怜也不能让张见山凭着石灰岩这么一个学名就去找。 “这石头在山中处处都有,有何稀奇之处?”张见山问。 苏怜笑道:“没什么稀奇的,不过用处却不小。将这石头用高温烧制,便可形成石灰。石灰可以用来驱除毒虫,还有别的许多用处。” “石灰?”张见山从未听过什么石灰,也从没见过有人拿这石头去烧。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苏家二小姐,如何得知这些事情? 苏怜顾不上解释,蹲下身来,将脚下零散的碎石捡起,放在张见山的背篓里。 不一会儿,她就捡了满满一筐石头。 苏怜满意地拍手道:“可以了,这次先拿这么多吧。劳烦见山哥哥将这些石头背回去。” 张见山看了看地上那框石头。 背回去? 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奇怪的事情。 “怜儿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石头究竟有什么用处?” 苏怜笑道:“方才不是解释过了吗?拿回去用高温炉火烧制,可变成石灰。” “石灰又有什么用处呢?” 苏怜看着满腹狐疑的张见山。她想要做事,必然会暴露自己本不该拥有的见识。这些事情以后还得想法子圆回来,好在她见山哥哥是个老实的山中猎户,应该不难忽悠。 “百闻不如一见。怜儿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详细解释,只是怜儿可以保证,只要有了这东西,咱们家过上好日子就指日可待了。见山哥哥等怜儿把那东西做出来,自然就明白了。”苏怜道。 事已至此,张见山心下明了了大半分。今日进山名为避事,只怕这丫头早就想好了目的,自己又不知不觉入了她的局,亏他方才还思思然了一阵…… 她所说的烧制石头,听起来倒有点像炼丹,可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小姑娘看上去俗气得很,一点也不像想要修仙的样子。 张见山无奈地背起那框石头,带着苏怜沿着来路回去。 或许是心中有愧,回家路上小丫头对他倒是关怀备至,甚至还主动帮他擦汗。张见山在心中冷笑道:“这女子肚子里全是生意,若再着了她的道,便枉姓张了。” 第42章 桂花皂栗子酥 苏怜这人干事创业非常讲究效率。一回到家,她便打发张见山将那框石头背到邻村铁匠那里炼了。 趁着小崽子不在家,她还能做些正经事情。苏怜将前几日炼好的猪油取了出来,用文火化了,又将晒干的桂花撒了进去。 做完了这些,她又去做糖水栗子。后晌,张见山回到家中,只闻得家中一股浓浓的甜香,进得屋里,只见他家苏怜正围在一个瓦罐旁,那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糖浆,里面翻滚着一个个金黄的栗子。 见他回来了,苏怜立即问:“石灰烧好了?” 说起那石灰,张见山也是第一次见。他将石头背到铁匠那里,说要烧制什么石灰,铁匠差点将他轰出去。他也是好说歹说,那老铁匠才勉强答应按照五文钱的价格帮他把那堆石头给烧了。 说也奇怪,那堆硬邦邦的石头经过炉火一烧,竟然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灰。初时还保留着石头的形状,可是稍微一用力,用手就能碾碎。 张见山也颇感好奇,苏怜究竟要用这堆石灰做什么。 张见山将背篓卸下,揭开上面的布,底下露出一堆石灰。苏怜见了开心不已,忍不住拉着张见山的手甜甜笑道:“谢谢见山哥哥!见山哥哥最好了!” 张见山无奈至极,既是对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死丫头,也是对他自己。 苏怜回头将煮好的糖水栗子取下来,分了一半用小碗装好,让张见山送到隔壁去给两个小崽子吃,也让阿吉在王家再多待一阵子。 张见山随手取了一个来吃,发现又是从未尝过的美味,便忍不住多吃了两个。苏怜瞪了他一眼,往碗里又添了几个。 待张见山一走,苏怜立即将那半框石灰搬到院子里,倒出来用棒子碾碎,又将石灰和前些天烧的草木灰搅拌起来,最后取出一些用水和匀。 石灰加上草木灰,用水搅拌之后过滤,便可以得到纯度较高的碱水。 张见山在隔壁王家被两个小崽子困住,盘桓了好一阵子,他回到家时,见苏怜正往猪油里加入一种透明的略略泛黄的水。 只见她一边加入、一边搅拌,不一会儿,那猪油竟然变得粘稠了。 苏怜让张见山把前些天做的木头模具取出来,将混合好的猪油倒入模具,然后便将拿到屋里去,寻了个阴凉的地方放着。 “等它放上几日,干燥了便好。”苏怜转头对张见山道,“这几日千万要看好阿吉,这东西可不是吃的,吃了会闹肚子的。” “这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张见山问。 “这东西叫肥皂,可以用来洗澡洗手,比皂角好用多了。”苏怜道。 张见山早年游历,曾走遍整个大齐,却从没见过什么肥皂,就连听也没听过。 “怜儿自何处学到此物的制法?”张见山问。 这却难倒苏怜了。她总不能跟他说初中化学有皂化反应的考点吧。 “这个嘛……怜儿也是偶然学会的……”苏怜敷衍道。 张见山还等着听下文,苏怜便笑着岔开话题,将他往外推:“怜儿今日觉得身上力气怎么使不尽,还想给见山哥哥和阿吉弄几个栗子酥尝尝。见山哥哥,我们去院子里搭个烤缸吧!” 明明知道她在敷衍自己,张见山却也无法深究下去,因为媳妇又开始咋咋呼呼地指挥他做这做那。张见山心道,要是保叔看到他被这个小丫头片子指使得团团转,定然又要犯颜直谏、唠叨半天了。 苏怜让张见山在院子里垒了一个灶眼,然后将放在墙角的那口破了底的水缸搬到灶眼上,又在水缸里做了一个放置东西的空心架子。 做好了烤缸,苏怜又转回屋里,取了白面和匀,摊薄了刷上一层油,又叠起来擀薄,再刷上一层油。她特意用猪油与植物油混合,待会儿做出来的酥会更香。 做好了酥皮,下一步就是碾碎糖水栗子,做成栗蓉。最后,将半颗糖水栗子包进栗蓉,团成一个球,再用酥皮包成一个半球的形状,那栗子酥就包好了。 按照苏怜的吩咐,张见山将烤缸烧热,苏怜小心翼翼地将包好的栗子酥放在那支架上,再用盖子将缸口封上。才过了一刻钟,院子里便满是从未闻过的浓烈的香气。 正在隔壁玩的两个小崽子闻到这股香味,再也坐不住了。狗儿和阿吉冲进张家院子,大嚷道:“好香啊!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苏怜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什么都瞒不住这两个小吃货,一人刮了一下鼻子,说:“正在烤栗子酥,还没烤好呢。” 两个小家伙哪里忍得住,非要打开烤缸看看。苏怜肃然道:“你们两个立正!” 阿吉和狗儿闻言,竟然像提线人偶一样,立即站得笔直。 苏怜命令道:“好几天没考你们的功课了,这几天都在瞎玩吧?现在抽背三字经,谁先背完,谁就可以先吃栗子酥。”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最后苏怜一声令下,两人端端正正站着,将那三字经从头到尾背了出来。 平时这两个小混世魔王就连张见山都镇不住。他看着苏怜训两个孩子,既暗自好笑又心生佩服。短短几日,她就将两个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教会他们背书。在许多方面,她确实算得上是个难得的“贤内助”了。 阿吉和狗儿都能完整地将三字经背出来,苏怜颇感欣慰,也不枉自己这些日子费功夫花心力教导。 正好栗子酥也烤好了,她便将那烤缸熄了火,小心翼翼地将栗子酥取出来,一个两个分给小崽子。 张见山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淡淡笑着看着两个孩子。 苏怜取了两个栗子酥,放在碗里,走过去双手捧给他:“见山哥哥今日辛苦了,先吃两个垫垫肚子,怜儿这就去做晚饭。” 眼前的女子素手纤纤,温柔恬静。夕阳正好斜斜投在院中,又到了百鸟投林的时分。 这样的人间烟火本不属于他,不知为何却总是屡屡将他拉入早已远去的时光。 张见山应了一声,接过碗,苏怜便转身进得屋去。 明明也无甚特别之处,但这样的寻常光景总让他不由得恍然其中。 前 传 浮生若梦 “峥儿,峥儿,快醒醒。该走了。” 娘亲轻轻将他从睡梦中拍醒。 他坐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迷迷糊糊道:“娘,天还没亮呢。” “接你的人来了。”娘亲讷讷道。 奶娘上前替他换好衣服,娘亲执着帕子在一旁看着,似乎要细细地把他每一寸容貌、每一个小动作都深深记在心里。 他换好了衣衫,娘走过来,捧着他的脸悲伤地说:“你父亲说,兄弟几个里,就数峥儿最聪明,能过目不忘,将来必能重振家业。”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爹爹似乎总是在担心今后的事,经常说些万一陷入绝境如何东山再起的话。 “娘亲,峥儿要去哪里?” “去你叔父家住一段时日。” “为什么一定要去?哥哥们去不去?” “峥儿乖,到了叔父家一定要听话。若无事,不久就可以团圆了。” 他觉得娘亲似乎答非所问,又问:“哥哥们起来了吗?峥儿想跟他们道别。” 娘亲眼眶红了,捧着他的脸,哽咽道:“峥儿,快走吧,天要下雨了。” *** 好大的雨。 他和叔父站在高入天际的城墙下,看着墙上的告示。 满门抄斩。好大的红押。 雨下个不停,这么大的雨,也没能把那个红押冲掉。 他还没来得及跟哥哥们告别,只能不停哭、不停哭。 叔父说了一声“走吧”,便强行将他拽走了。 走了不多时,叔父也不见了,地上都是血,周围全是尸体。 他才在浸透了血水的雪地上,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只看得见自己的脚步。 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背影,他想去赶上去,却发现怎么也追不上那个孩子,明明那孩子走得并不快。 他以为那是阿吉,走着走着,才发现是幼时的自己。 他眼看着赶不上孩子了,忽然一个女子拦在孩子面前,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女子声音柔柔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快回家吧,该吃饭了。” 他跟着那个女子,慢慢走着。 “看你这么小,总也长不大,真是个小相公,该多吃点饭。” 他跟在女子身后,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天亮。 *** 张见山睁开眼,发现天色未明。 梦里那片炫目的白日亮光是哪儿来的? 他转头,身边睡着阿吉和娘子,一大一小睡得呼呼作响。 他起身,发现桌上散落着娘子昨夜抄写的书页,想必又是三更才睡下。 他细心地替她将书页摞整齐,一边留心看她抄了什么。 昨夜抄的是话本,怪不得她一边抄一边挠头,嘀咕着“噫~肉麻死了”。 想着她的样子,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样一笑,她却醒了。迷迷糊糊坐起身来,揉揉眼睛问:“你要出去了吗?我给你做点早餐可好?” “不必了,你睡吧。”他淡淡道。 然后她便毫不客气地倒头下去继续睡。 天天如此,屡试不爽,她就没有一天真的起来给夫君做过早饭。 他挎上弓箭和短刀,推门走了出去。 *** 回来已经是午时,隔着老远就听见家中院子吵作一团。 “阿吉,你吃慢点儿!小心噎着!狗儿,你少吃点,倒是给你见山叔叔留点儿!” 回到家里,却见她一手一个孩子,正在做着殊死的搏斗。 小娘子拼命从狗儿手里抢回一块饼来,一看,那饼已经被狗儿咬了一口。她无奈,将饼又塞回给狗儿,同时看了他一眼,没甚好脾气地说:“你回来了,锅里还有,我给你拿。” 说罢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转身进屋去拿午饭。 以前阿吉见他回来,总要扑上来喊爹爹,如今见了他,爹爹倒还是叫,只是不挪步了,因他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碗。 每天日子都是乱糟糟的,但这院子倒是日见得有生气了。 保叔几次三番劝他遣走她,他总是搪塞过去。 他已经,不想再是一个人了。 第43章 不速之客 立冬这日,张家收获颇丰。前些日子晒的腊肉已经做好了,苏怜做的肥皂也大功告成。 趁着晌午阳光正好,苏怜教阿吉如何用肥皂。她先是从洗手教起,一双黑乎乎的小爪子搓几下就洗白了。她又招呼张见山带阿吉去洗个热水澡,让他给小崽子浑身上下多打几遍肥皂,把他身上的泥搓干净。 若非亲眼所见,张见山怎么也不相信,用猪油做的东西竟然能去油,还能洗出许多泡沫。 阿吉洗好了,苏怜拿出一块新的麻布抹巾,给小崽子擦得干干净净,又给他换上了新的棉衣。这孩子用新做的桂花皂洗了澡,浑身香喷喷的,忍不住不停闻自己的手。 “姐姐,阿吉香香的!”阿吉举起一双小手欣喜地说。 苏怜也闻了闻阿吉的小爪子,笑着说:“嗯!阿吉香香的!” 张见山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活宝,淡淡笑道:“怜儿做的桂花皂真是好东西,赶明儿若是拿到县里去,定能卖个好价钱。” 苏怜却笑道:“不急,怜儿还没想好该怎么卖呢。” “怎么卖?”张见山微微一怔,笑道,“怜儿不是找到了极好的买家吗?就是那鹿鸣轩的言恒,他可是个不差钱的。” “他是不差钱,可是怜儿想要的可不止他一家的买卖。”苏怜笑着看向张见山,“怜儿要做的是整个大齐的生意。” 好大的口气! 若非与她相识已久,还真不习惯如此狂言。今时今日,张见山却有些相信,或许她真能做到。 张见山笑道:“怜儿又在打什么主意?” 经过这些日子,苏怜也将张见山当做一个可以谈事的对象,也乐于与他分享自己的生意经。 “见山哥哥可知道,这卖货最重要的是什么?”苏怜偏着头看着张见山,有意考考他。 “不就是货要好吗?”张见山答道。 苏怜摇摇头:“不是哦。” “那是什么?” “货自然要好。不过以怜儿之见,这卖货的营生,最重要的是通过什么渠道将货品销售出去。” 后世研究的营销学,有“渠道为王”一说。质量、品牌虽然都很关键,但渠道才是最最致命的。 “怜儿一直在想,怎么将这批货卖出去,难道要推着车站在街上叫卖吗?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或是托言恒那样大商家代销?可如此一来,盈利的大头便叫言恒赚走了。咱们的货好,又是天下独一份,将来是不愁卖的。因此不必急于这一时,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来,建立自己的销售渠道。”苏怜道。 她一说起生意经来便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初时,张见山不以为意,可听多了,觉得这小丫头确实不简单。 思及此,张见山的笑意更深了。 苏怜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开店的想法,她盘算过开店,只是现在本钱不足,开店的一次性投入过大,对于初创期而言不值得。一定有什么渠道是成本低、进入快、覆盖面广的,只是她一时还没想到。因此也不急于将这批桂花皂卖出去,一定要谋定而后动。 正在说话间,阿吉又扑了上来,抱着苏怜说:“姐姐,你再闻闻,连阿吉的衣裳也是香香的。” 苏怜笑了,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给张见山做的衣裳也做好了,一直等着立冬这天送给他。便将阿吉交给张见山,回屋里将那身新衣裳寻了出来。 那是一件用靛青的上好棉布做的袄子。她还是第一次给男子做衣裳,做的时候没什么念头,送衣服时却有些不好意思。 “见山哥哥。”苏怜将那衣服捧给张见山,一时忍不住低下了头,“这是前些时日买的新布做的衣裳,隔壁王嫂子教我做的,做得不好,你别……别嫌弃。” 苏怜一边说着,一边咒骂自己:好你个苏怜,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奴颜媚骨,讨好起男人来了。 张见山接过衣服,看那针脚歪七扭八,心道这丫头在闺中时想必都将心思花在学算账和做生意上了,这女红实在是……差强人意。这么一想,忍不住轻笑起来。 苏怜听到这一声笑,抬起头蹙着怪怪眉看着他:“你笑什么?” 张见山憋着笑:“没什么。” 看着他憋笑的样子,苏怜恼羞成怒,攥着小拳头威胁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笑什么?否则我不给你做饭了!” 二人正在打闹,忽听得院外一人高声问:“请问,见山兄在家吗?” 他家是那种低矮的泥巴围篱,只一扇简陋的柴扉。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月白长袍的言恒就站在院外,隔着一扇柴扉尴尬地看着正在打情骂俏的小夫妻。 苏怜一见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 可是,他怎么来了? 倒是张见山反应快,他放开捉住苏怜晧腕的手,迎上去打开门:“原来是言大东家,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今日是……” 言恒拜道:“今日是专程来登门拜访见山兄和夫人的。没有事先递帖子,是言某造次了。” 这言恒在清河县呆着,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见过了,直觉小地方的人实在是无甚意趣,心中无聊至极。他一直等着张见山夫妻进城去领那十两金子,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 眼见就要入冬了,大雪一下,那山路便要封上。言恒实在是等不下去,便着人打听了张家村的方位,找了一辆车便来寻他们。他原本还有些疑心他二人会不会留了一个假住处,幸好,这张家村却是真的。 张见山将言恒迎进来,忽然发现之前口若悬河的苏怜不见了踪影,便唤道:“怜儿,言大东家来了,还不出来迎接?” 苏怜闻言,从屋里出来,远远地朝着言恒一福:“大东家万福,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嘴上客套,语气却极为冷淡。 说完,她又躲进了屋里。 这丫头今日怎么了?张见山心中又是一阵蹊跷古怪。平日她见客人,哪怕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也是笑脸相迎。今日大东家远道来访,她怎么反而如此无礼。 张见山笑着赔罪道:“许是上次出言得罪了大东家,这妇人心中有愧,不敢见人了。”又向着屋里喊,“怜儿,快看茶。” “哦。”屋里飘出一声不情不愿的答应。 过了一会儿,苏怜拿出一个盘子,一壶茶。那盘子里是她前一天做的栗子酥。 她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道:“你们喝茶,我去做饭啊。” 见她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言恒尴尬地拱手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叫夫人怪罪了。” 张见山心知哪有这么简单,这小丫头一定又是在打什么主意,便将言恒的手摁下去,笑道:“山野妇人,不识抬举,大东家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第44章 高薪聘请 言恒找上门来,此事张见山早有预料。他付十两金子买一对熊掌,摆明了有意与他们夫妻二人结交,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闲空,这么快就来了。 惊动了京城侯府的后人,本不是张见山所愿。但自从认识苏怜以来,他已开始见招拆招。譬如对弈,棋局变化岂可招招皆在盘算之中,应对变数本来就是局中人必然面对的局面。 张见山心中知道,他这种想法多多少少有些为小娘子开脱的意思。 “见山兄,初次见你,在下便觉得十分投缘。我们曾经在何处见过么?”言恒问。 张见山摇摇头,笑道:“我在山中长大,从未离开过清河县的界地;大东家从京城来,应该是未曾见过。” 言恒道:“或许是在城里曾擦肩而过吧。” 张见山笑而不语。五岁那年的元宵家宴,他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大东家为何从京城到清河这样的小地方来?不觉得无聊么?”张见山有意将话头转回到言恒自己身上。 言恒淡淡笑道:“京城虽繁华,却处处机关,哪比得上此处好山好水、悠闲自在。” 侯门深似海的道理,张见山自然懂得。在皇亲贵胄家里,庶子的命运往往难以自主。 就好比这言恒,纵然老爹生前疼爱,可一旦失去了靠山,只能落得个扫地出门的结局,竟还不如侯府的一条狗。 张氏先祖为了避免嫡庶相倾、妻妾相争,早就立下家规,凡张氏子弟不得纳妾,若要纳妾,必须分开宗谱,从此与张家正支毫无关系。 言恒又幽幽道:“见山兄既有如花美眷,又能得天地自由,实在是快意人生啊。” 好一个如花美眷。张见山哑然失笑,旁人哪里知道他那娘子就是个刺猬精转世,碰都碰不得。 “在下只是一个山野村夫,山中日子清苦难捱,大东家不知道罢了。” 言恒见桌上的糕点做得十分精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张见山注意到,便招呼他道:“这是拙荆亲手做的糕点,是用山里捡的栗子做的,我吃着倒还算可口。大东家切莫嫌弃,先尝几个垫垫肚子。” 言恒也懒得讲那假客套,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栗子酥就吃了起来。刚吃了几口,就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做的?比京城里南信铺子做的还好吃!” 张见山心道,是吧,我也觉得比御厨做的好吃。嘴上却谦虚道:“乡下粗陋的吃食而已,大东家不要见笑。” 那言恒一连吃了三个,全然没了之前那矜持架子:“这到底是怎么做的,赶明儿我让我家那大厨子也来学学。” 张见山一听说他还要派人来,正准备推脱,苏怜却探出头来道:“菜做好了,该吃饭了。” 她将菜摆在小饭桌上,端了出来,阿吉像只小狗一样循着菜香奔了出来。言恒看那孩子眉眼全然不似苏怜,心知不是二人所生。 言恒之前也曾打听过张见山夫妻二人,知道苏怜是城中教书先生的嫡女,嫁给张见山做续弦。 话说回来,她爹也真是够大方的,竟然将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嫡女许给一个山中猎户…… 阿吉虽是山中长大的孩子,规矩却学得极好。只要客人不动筷,他决不会第一个端碗。 言恒以为苏娘子会坐下来同吃,没想到她一摆好碗筷便要转身回去。言恒急忙起身拜道:“辛苦娘子了,娘子不坐下来一同用饭吗?” 苏怜闻言,转身懒懒一拜,道:“我家见山哥哥说了,怜儿是女子,女子不配上桌吃饭。” 张见山差点冲口而出“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但转念一想这丫头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她的主张,便生生地把话憋回了肚子里。 言恒本想留苏怜一起用饭,毕竟他还有些事想请教这小娘子。谁知阿吉却忽然极有礼貌地提醒道:“贵客,请用饭吧。” 言恒看了一眼这孩子,忍不住笑了——孩子的口水都快掉出来了,还一本正经地请客人用饭。 恭敬不如从命,言恒只好依着主人家的规矩,端起碗慢慢吃了起来。 那苏娘子做了四个菜,言恒一样尝了一筷子,便放下碗不吃了。 张见山见状,道:“山野吃食粗鄙,是不是不合大东家的胃口?” 言恒站起身,窘迫地一拜,道:“文定今日逾矩了,望主人家不要怪罪。文定今日确实有疑难事想请教娘子,不知可否再请娘子出来相见?” 张见山笑道:“有何不可。”便又将苏怜唤了出来。 张见山笑道:“怜儿,我们与言大东家不打不相识,今日就不必拘礼了。” “哦。”苏怜垂首应了一声,乖乖地坐下了。 她那副委屈小媳妇的样子装得可真像,就连张见山都啧啧称奇,几乎快忘了平时这家伙在家里是如何上蹿下跳、上房揭瓦的了。 上次见她,这苏娘子伶牙俐齿的精明样子还深深刻在言恒脑中。这样厉害的女子竟然被她家汉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言恒心中对张见山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还记得上次这苏娘子本想讹他十两金子,也是张见山出言喝止,那小娘子便乖乖作罢了。 “娘子,文定有一事请教。”言恒拱手道,“按说我那鹿鸣轩的大厨也是从京城有名的食府延请的,可不知为何,这做出来的菜与娘子的手艺一比,顿觉寡然无味。娘子可曾在何处拜师学艺?” 苏怜淡淡然道:“承蒙大东家抬爱。妾身何曾拜师学艺,这些家常菜都是自己瞎琢磨做着玩儿的。您要说这食府大师傅做的菜寡淡无味,那确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听到她后半句话,言恒却有些怔然。“娘子何出此言?” 苏怜道:“您那食府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贵人门下馆子吃的不是食物,而是身份。大厨们为了彰显菜色贵重,自然要下百倍功夫。一条鱼蒸出来只消半刻钟,却要花上一刻钟的功夫去装点,端上桌的时候早就过了最佳赏味时间。这料理食物很简单,便是要品其原汁原味。大师父们为了炫技,便免不了在烹饪上多加步骤;加的步骤越多,菜品就离原味越远,所以不好吃也是正常的。” 张见山心道,原来如此。幼时,他家里也是延请名厨,可是做出来的菜一点儿也不好吃,他还以为自己生来对食物没什么特别的欲望,原来都是因为做菜的过犹不及。 第45章 东家考校 言恒听了苏怜的话,怔愣了好一会儿。 良久,他用筷子指着桌上一盘菜,问:“请教娘子,这菜名叫什么?如何做来?” 苏怜瞟了一眼那盘子,道:“这是熊肉做的腊肉,前几日才晾晒好的,用路边摘的野葱炒作一盘。这菜须用猛火快炒,才能逼出腊肉的香味,但切不可将那野葱炒糊了,否则味道会变苦。” “娘子用了什么作料?” “油、盐、酒、糖,还有一些自制的酱油。”苏怜侃侃答道。 “酱油又是什么?”言恒刨根问底。 苏怜淡淡一笑:“这是妾身的秘方,恕不能告知。” 张见山看着这二人一问一答,颇觉有趣。他平日里但觉娘子做的饭菜可口,却从未如此深究过,不知言恒究竟想做什么。 言恒又用筷子敲了敲另一盘菜,问:“敢问娘子,这又是何物?” 苏怜又看了一眼,道:“用胡瓜炒的肉丝啊。” “可是口感却一点也不像胡瓜,胡瓜绵软……”言恒心中有疑。 “妾身将胡瓜切成厚片晒至半干,因此吃起来口感脆爽,又能保留胡瓜的香味。”苏怜道,“这道菜也容易做,须得先用生蒜和干椒炝锅,然后下入胡瓜和肉丝快炒。” “这肉丝为何吃起来如此鲜嫩?” “因为挂了浆啊!”苏怜嗔怪地看了言恒一眼,“公子开着那么大的酒楼,不会连挂浆都不知道吧?就是用淀粉调水,放入肉丝拌匀,这样炒出来的肉水分不易流失,所以才会鲜嫩。” 言恒面上不由一红,却丝毫不生气,反而越发高兴起来。 “娘子方才说,越是得力的厨子越喜欢炫技,烹饪过犹不及。敢问娘子,若是您,可有法子将这道胡瓜做得既好吃,又上得了大排场?” 苏怜一听便笑了。前一世,她不知出席了多少高端商务宴请,不论多么精妙的烹饪方式都见过。若是让她做出来,她未必能亲力亲为;但若只是空谈烹饪法,却无人能比得上她。正是因为如此,上次才将那鹿鸣轩的龚师傅彻底唬住了。 “人常言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于烹饪而言,却是有的。”苏怜笑道,“就以这胡瓜来说。公子着人取上好的扇贝,去其肉,但留瑶柱。记住瑶柱越大越好,最好是三头以上的。然后将那瑶柱自然晾干。如此制得的瑶柱,单此一味便价值不菲。取瑶柱来泡发,撕成蓉状,以上好的鲜竹荪垫底,上加一层东海的蚌片,再铺一层胡瓜,最上面一层撒上瑶柱丝,佐以薄盐,大火蒸半刻钟,鲜美无比。” 张见山听了,忍不住吐槽道:“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但这道菜还是胡瓜吗?” 苏怜笑了,道:“见山哥哥有所不知,这菜就得叫蒸胡瓜,什么扇贝蚌片竹荪,可一个字都不能带。” 将世间难得的珍物都汇集起来,单单只为了做一道胡瓜,说明主人家根本不差那点钱,排面算是装到家了。 言恒听了,心领神会。笑过之后,又由衷佩服。 只见他站起来,拱手拜道:“娘子果然是不世出的奇女子。言某有个不情之请,言某想请娘子到鹿鸣轩来做掌柜,这月钱随娘子开,此外,鹿鸣轩一年的盈利,十分之一归于相公与娘子。” 张见山心道,这无本万利的生意,听起来着实诱人。转头淡淡看向苏怜,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 “公子的好意,妾身心领了。但妾身早已下定决心,绝不居于人下。若妾身将来从商,不论做什么,东家只有见山哥哥和妾身二人。”苏怜淡淡道。 她这番表态却是出乎张见山的意料。她拒绝言恒的邀请,他想到了。没想到的是,她竟说东家是他们夫妻。 言恒哈哈一笑,道:“也是,娘子有范蠡之才,又哪里看得上在下的小买卖。只求娘子开恩,将来言某再上门叨扰时,赏言某一碗好饭好菜。” 苏怜淡淡道:“公子言重了。公子不论何时来,妾身自然要倾尽全力好好招待。”说罢,她便起身道,“今日是妾身多嘴了,平日里见山哥哥就让妾身矜言,今日又犯了家规,妾身这就去站规矩了。” 张见山心道,我什么时候让你站过规矩,你不让我站规矩就不错了。 言恒听了这话大为尴尬,急忙转向张见山道歉:“都是言某造次,见山兄切莫怪罪娘子!” 张见山呵呵一笑:“你听她胡说八道,她是那轻易领罚的么?” 言恒这才松了一口气:“话说回来,你夫妻二人的相处之道也真是……世间罕有。”搞了半天他也没搞清楚这家里到底谁做主。 张见山又是呵呵一笑。 言恒和张见山吃得高兴,又喝了好些酒。若不是张家实在没有客房,他都要借宿一宿了。 门外马夫等得不耐烦,进来请了好几次。言恒实在是推脱不了,这才告辞。 他一走,苏怜又闪了出来,抱怨道:“哎呀,可算聊完了。” 张见山喝了酒却面不改色,笑看着苏怜,问:“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对大主顾如此冷淡?” 苏怜直统统道:“这言恒是个大财主,又不精于计较,怜儿将来要同他做生意的。做生意就不能做朋友,否则将来如何抹开脸面?” 这个回答让张见山直接噎住了。原来,就为了这个? 苏怜又一本正经叮嘱道:“见山哥哥也不要同他做朋友哦!” 张见山哑然失笑,隔了半晌,答道:“好。” 苏怜这才满意地开始收拾碗筷。 一宿无话。本以为那言恒应该会隔上一阵子不见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这言恒竟然又出现在张家村,还带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有挑着担子的,有牵着马的,还有赶着车的…… “见山兄,苏娘子,我又来了!”言恒一见到他二人,就异常热情地打招呼。 苏怜瞪大了双眼:“你怎么又来了?” 言恒指了指身后队伍,乐呵呵答道:“我要在这张家村见一处别院,跟见山兄和苏娘子做邻居!你看,我把厨子也带来了!” 苏怜一看,队伍里果然有上次见的龚师傅,他正哼哧哼哧挑着担子,担子里全是他做饭的家伙。 苏怜头疼,一手抚额道:“你那鹿鸣轩的生意不做了么……” 言恒笑道:“娘子有所不知,那点小生意于言某而言,九牛一毛而已。” 敢情,这公子哥儿做生意就是找乐子。 苏怜无奈地看了张见山一眼,只见他虽淡淡笑着,那笑意却是冷的。 第46章 再次进城 有钱能使鬼推磨。言恒不是张家村的人,按理说不能在村里起屋建宅。可是他去里正家里拜访了一趟,出来时就拿到了张见山家旁边那块空地。本来里正还准备把更好的地给他,可是他就要做张见山的邻居。 有了地可以建房,可那房子也不是一天一夜就能建好的。 晌午和晚上,言恒都在张家蹭饭。那龚师傅也跑来想拜师学艺,把苏怜囧得不行,做饭也施展不开。言恒见如此,只好先把龚师傅打发回城。 忙活了一整天,言恒安排妥当起屋的事,便准备去里正家里借住一晚,第二天回城里。碰巧林姝委托苏怜抄的书她已经抄完了,她想蹭言恒一行的马车去一趟清河镇。 言恒听说苏娘子要同他一程去城里,高兴得不得了,便转头看向张见山,还没说话,张见山却道:“我明日有事要进一趟山,还请大东家替我护送怜儿。” 言恒心道,这见山兄也真大方,竟然委托别的男子护送自己的娘子。 张见山自然是不愿意,但他明日有必须进山的理由,不得不暂时放下小娘子这一头。 苏怜倒是不以为意,满脑子只想着快点见到林姝拿到酬劳,顺便问问上次托她办的事有没有下文。如果有时间,还能去见一见娘亲。 苏怜与言恒约好了第二日出发的时辰,言恒便暂且告辞。他一走,苏怜又忙着收拾碗筷,准备给娘亲和林姝的见面礼,还得张罗小崽子洗澡上床睡觉。 张见山看着苏怜忙来忙去,心里过意不去。虽然他心里觉着娘子不必如此拼命,可是又不能将实情告诉她。 苏怜好不容易把阿吉哄睡了,直了直酸疼的腰,转身去找食盒。 “幸好前几日多做了一些栗子酥,不然就得空手去见县尉娘子和我娘亲了。”苏怜喃喃道。 张见山闻言,抱歉地说:“怜儿,明日实在走不开,不然便陪你一同去了。” 苏怜莞尔笑道:“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城里也去了好几次了。” 张见山见苏怜正在收拾食盒,便道:“见了岳母大人替我请个安,下次一定专程去拜见。” “嗯,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会替你请安的。再说娘亲知道我们不容易,也不会怪你。”苏怜一边低头收拾东西,一边柔柔回道。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触动了他,张见山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是她说了“我们”,还是那句“不容易”? 次日清晨,苏怜便随言恒一同进城。言恒为了避嫌特意租了两辆车,一辆自己坐,另外一辆给苏娘子。 张见山之前已将阿吉送去给王家嫂子照看,目送苏怜他们离开村子之后,他转身便进了山。 还是同样的小木屋,这次等他的却不是保叔,而是一位一袭黑衣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十七八上下年纪,相貌平平,混入人群之中便泯然众人的那种,面上毫无表情,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光彩。 年轻人见了张见山,便行礼道:“主人。” “束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张见山淡淡问道。 “知道。是要彻查言恒为什么忽然来张家村吗?” “正是。”张见山心中总有一种隐忧,那言恒如此热络,其中想必有什么蹊跷。 “如要彻查,恐怕还是得从京城查起。”束玮道。 “便是要从京城这源头查起。”张见山缓缓道,“我们在永宁侯府也有人吧?” 束玮不加思索道:“回巨子,有的。” “要查清楚,言恒为何离家,会不会是苦肉计,最要紧的,他家与三皇子是否有什么过从。” “是!” 束玮领命,正准备退出去,又止住了脚步。 张见山问:“还有事?” 束玮拱手道:“还未恭贺巨子新婚之喜,恭祝主人……” 张见山生怕他说出那“早生贵子”之类的话来,赶紧咳嗽两声打断了他。 “夫人那边,是否需要派人暗中护着?”束玮试探着问道。 张见山沉吟片刻,道:“已先让束瑾去了。你办妥先前嘱咐的事,便立即回来复命。” 束玮听罢,立即抱拳道:“是!” 巨子派功夫与他不相伯仲的束瑾去夫人那边,是防着她,还是看重她?这位年轻的主人,心思难以揣度。 张见山目送束玮离开,在小屋中等待了片刻,便也自行离开了。 *** 另一厢,苏怜和言恒一人一辆车进了城。言恒听说苏娘子要去拜访县尉夫人,便让车夫径直送她去程府,还约好后晌仍是这辆车送她回张家村。 苏怜也不同他客气,反正讹了他十两金子,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两个人情便是爷。 苏怜乘车到了苏府门前,先着人将拜帖递进府,不一会儿,林姝的贴身丫鬟彩云便出来迎接。 彩云将车夫引到侧门,苏怜抱着一个蓝布包袱下了车,随着彩云从侧门进去。 “我们娘子一直念叨着您,说怜儿小姐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您若再不来,她恐怕要去张家村寻您去了!”彩云笑着说。 “你们娘子还能出那么远的门?府里老爷、大娘子和少爷都不管么?”苏怜笑着问。 “程家上上下下谁不称赞我们娘子知书达理,少爷更是疼爱十分,如今娘子去哪儿都是不拘的。若不是娘子自个儿约束,便是隔几日回一趟娘家也是可以的。”彩云说。 “姝儿人好心好,才会有如此好的命。”苏怜顺着彩云的话接下去,这话也是出自她的真心。 还是和上次一样,林姝立在垂花门下等苏怜。远远地见到她,便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第47章 母女见面 “怜儿,你这个没良心的,可算来了!”林姝见着苏怜,用手指在她脑门上狠狠一戳,“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进城了,也不来看看我!” 苏怜一怔,笑道:“县尉娘子真是耳目灵通,我那日只是来做生意的,生意没做成,匆匆回去了。” “怎么,今日也是来做生意的么?”林姝斜睨了苏怜一眼,“我这儿若是没生意,你是不是便不来了?” “怎么会呢?你看,我还给你带了亲手做的栗子酥,还不快叫人泡茶?”苏怜笑道。 林姝拉着苏怜进屋,命人看茶。林姝尝了苏怜带来的栗子酥,十分喜欢。苏怜便告诉她,这是在山里捡的栗子。 “那祁云山上什么宝贝都有。”苏怜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与她说了说。这林姝长这么大,从没出过清河县,特别喜欢听苏怜讲山上的事。苏怜便绘声绘色地与她描述那山里的野猴子、水溶洞,听得林姝一愣一愣的。 “唉,我在这府里如同坐牢一般,要是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到处走走就好了。”林姝哀叹道。 苏怜笑道:“你吃不了那个苦,还是好好做你的娘子吧。对了,上次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我急着想见你,也正是因为这事。”林姝道,“你那姨娘可真是个贪财外露的,我前阵子只是在一个聚会上随口那么一说,散了席之后,她便几次三番地找我,非要我将那二十分利的买卖介绍给她,我上哪儿给她找去?” 苏怜听了,狡黠一笑,道:“有劳姝儿了,接下来便让我来吧。” “你来?你怎么来?难道你自个儿接了她这生意?”林姝问。 苏怜道:“我的好姝儿,你就别问了。这事从此以后跟你没有关系,赵姨娘再来找你,不理她便是。” 说完,苏怜又从包袱里取出几块桂花皂:“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皂,可以用来洗手、洗脸、沐浴,也可以洗衣服,清除油垢、污垢特别管用,水过留香。你拿去试试,如果喜欢,下次我再送几块来。” 林姝还是第一次听说桂花皂这种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苏怜又详细与她说明这东西的使用方法。 盘桓了一个时辰,苏怜便告辞,她还要去见自己的娘亲。林姝也不好多留,又将攒下来的几本薄书交给苏怜,顺便给了她五两银子作为酬劳,还有新的五两订银。 一般的农户家里,全家的收成收入一年大抵也就三五两银子。短短两三个月,苏怜已经攒下十五两银子,花了二三两,还有十两黄金存在银号。苏怜暗自盘算了一下,十两黄金不能取用,剩下这些钱攒下来开店似乎也有些勉强,眼下是不是先把张家那老屋子翻修一下,趁着言恒拉来了施工队…… 从程府出来,苏怜命车夫直奔苏府。到了苏府门前,她却没有下车。上次在这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她也赌咒发誓再也不进苏家的门了。 苏怜将事先写好的帖子交给车夫,让他去拍门,着人将帖子交给她娘亲。 苏怜在车上等了一阵,忽听得大门开了,她撩起窗帘偷偷往外瞧,只见她娘亲站在大门口焦急地张望着。 苏怜顾不得礼仪,掀开车帘探头出去冲着她娘亲喊:“娘亲!我在这儿呢!” 李氏听到女儿的声音,又惊又喜,快步赶到车旁,苏怜招手让她上车,李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了车。 李氏刚一上车,苏怜就对车夫道:“去鹿鸣轩。” “鹿鸣轩?那么贵的馆子!”李氏惊道。 苏怜靠在娘亲肩头撒娇道:“怜儿许久不见娘亲了,就吃点好的嘛!上次见山哥哥打了一头熊,将熊掌和熊胆卖给了鹿鸣轩,那东家与我们交好,定会好好招待的。” “鹿鸣轩的东家与你们交好?我听说那可是位京城来的皇亲贵胄,他……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李氏犹疑道。 “怎么可能呢?”苏怜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看他是看上我们家见山哥哥了,老是约见山哥哥带他进山打猎。” “整天尽胡说八道!”李氏戳了戳女儿的额头。 女儿自从嫁人以来,性格活泼外向了不少,本来担心她在山里受苦,这次一见,却发现她比之前更加神采奕奕,想必那张见山对她还是极为宠爱的。李氏思及此,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下了许多。 到了鹿鸣轩,苏怜拉着她娘进去。掌柜的一眼认出是上次来的苏娘子,不敢怠慢,直接让小二引她们去二楼雅间,又偷偷找人去同东家通报。 苏怜和她娘刚一坐下,言恒便走了进来。见座上坐着一位中年妇人,便知道是苏怜的亲娘,恭恭敬敬拜道:“夫人,苏娘子,言恒有礼了。” 李氏见言恒玉树临风、生得一副好相貌,举止又十分有礼得体,不由得眼前一亮。 苏怜同言恒寒暄了几句,言恒笑道:“前几日叨扰娘子了。今日娘子赏光,大驾光临我这小号,就由言某自作主张安排吧。” 苏怜笑道:“那就有劳言大东家了。” 李氏见女儿与这言恒有说有笑,且不与他客套,似是关系非比寻常。待他一出去,李氏便问:“怜儿,你怎么与这言公子如此熟络?” 苏怜笑道:“也是不打不相识。上次在他这里卖了一对锦鸡,他心头喜欢,说要给十两黄金,见山哥哥只取了一两银子。他有感于见山哥哥高义,有心要与他结交。前两日,言公子专程跑到张家村拜访我们,昨日又带了人去,要在我们家旁边的空地上建别院,非要与我们做邻居。” 一个京城来的贵公子,不远跑到山村里要与他们做邻居?李氏总觉得这事听起来蹊跷。 “我看,那言恒八成是看上你了。女儿,若是……”李氏的话说了半截。 苏怜看着李氏:“娘亲想说什么?” “若是他属意于你,倒也是一桩美事。”李氏道。 第48章 气死我了 苏怜听罢,不轻不重地放下手中茶杯,看着李氏道:“娘亲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怎么了?”李氏看着苏怜,有些心虚起来。 苏怜直视着李氏,樱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 李氏愈发心虚,辩白道:“我、我这也是为怜儿着想。怜儿从小饱读诗书,知书达理,我一向都是朝着掌家娘子去培养你的。谁知你那狠心的爹竟然把你嫁给一个山里的猎户。怜儿,这夫唱妇随自可以琴瑟和鸣,可要是娘子比夫君还要强上许多……不单是委屈了你,日子久了,终究是过不下去的。” 苏怜听了李氏的话,半晌沉吟,没接话。 李氏以为说动了女儿,又接下去说道:“那张见山有你这么厉害的娘子,难道不心虚吗?他一个大男人,不读书、不识字,只能山中打猎,这辈子算是到头了,可怜儿你还年轻,如果有机会,还是得为自己争一个好前程……” “怜儿在为自己争啊!”苏怜抬起头看着她娘,“娘亲,家不是较长短、比强弱的地方,难道娘不知道吗?” 李氏愣住了,不太明白女儿话里的含义。 苏怜道:“家不是比较谁比谁强的地方,而是失意时舔干净伤口、重新再来的地方。好人家最重要的不是权势、财富,而是忠诚、信任。世上的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人这一生又怎么可能都顺风顺水呢?坠落谷底的时候,有个地方收容,可以让你停留,这才是家啊!见山哥哥是怜儿的救命恩人,又对怜儿照顾有加,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夫君?所以,娘亲千万别再说这样无情无义的话了。” 李氏呆呆地看着女儿。她这女儿从小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没想到心里想的却如此深。 苏怜见自己这番话似乎把娘亲给唬住了,便轻轻拍拍她的手,笑道:“娘亲放心吧,见山哥哥待怜儿极好,眼下日子过得可自在了。等过段时日,怜儿赚了大钱,就到成立置办一处院子,全家搬到城里来住,到时就可以天天陪着娘亲了!” 李氏听了这话,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松,道:“女孩子家家,老是说什么赚钱赚钱的!你哪来这样的本事?” 苏怜笑道:“货殖列传上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又不如倚市门。若不知道法门,自然是难上加难。知道法门,取财如同回家,是再简单容易不过的事。就算怜儿一万次坠落谷底,亦能第一万零一次东山再起!” “货殖列传?怜儿什么时候看的这种书?你爹从不许这一类的书进家门。”李氏瞪大眼睛。 苏怜笑道:“苏秦名是个老顽固,娘不要什么事都尽信他的。女儿是偷偷看的,货殖论、盐铁论,女儿最爱看了,学到很多东西呢!” 李氏听了,又惊又气又好笑,最后道:“也罢。原先把你教导得太乖了,处处受人欺侮。幸亏怜儿你自己偷偷学了本事,今后再也不能受人欺负了!” 苏怜听她这话似乎有感而发,正要询问,小二正好把菜端了上来。苏怜瞟了一眼那些菜品,看起来精美绝伦,看来是龚师傅亲自做的。 “这么多菜!怎么吃得下?”李氏惊叹道。 苏怜莞尔一笑:“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回家,让见山哥哥和阿吉也尝一尝。” 李氏见苏怜心里时时刻刻装着那张见山和小崽子,心道他们的心只怕已经处到一处去了,便决定今后再也不多嘴。 其实苏怜心里想的却是,哪里能找到像见山哥哥那么老实巴交好拿捏的夫君呢,她才不要找一个夫婿管着自己。那言恒空有黄金满屋,却不善经营,她才不要这么华而不实的呢。 上次张见山虽然吓唬了她一阵子,后来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苏怜估摸着他就是一时意气,哄过去便好了。等哄不过去的时候,给他塞个乖巧的填房便是。 只是,一想到将来张见山会抱着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她心里总是有点隐隐的不自在。 小二上齐了菜,又禀告说这些都是东家请的,便退了下去。 苏怜举起筷子,每一样都尝了一小口,点头笑道:“这龚师傅不愧是京城来的名厨,手艺还是不错的。娘亲,您也来尝尝。” 李氏抬起手来,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苏怜眼角瞟到娘亲的手腕,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细瘦了一些。 她心头涌起一阵不安,遂放下筷子,拉过娘亲的手,将她的袖子挽上去。 只见那细瘦的手腕上,旧伤之上又添了几条新伤。 苏怜一惊,抬头看着她娘:“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打你了?” 一提起这事,李氏便泪水涟涟,恨恨道:“那苏秦名不是人!” 在李氏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苏怜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前阵子苏怜带着王家嫂子到城里来卖鸡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赵姨娘的耳朵里。赵姨娘添油加醋一番,说苏怜做些贩夫走狗才做的营生,有辱苏家门楣。 苏秦名得知此事暴跳如雷,但苏怜远在张家村,又是别人的娘子,他打不得骂不着,便将气又撒在李氏身上,让她在祠堂罚跪,还打了她一顿。 苏怜听完,浑身的血都直往脑门冲,脑仁疼得嗡嗡直叫,气得浑身发抖,跳起来便要去找那苏秦名报仇。李氏硬是拖住了她。 李氏哭道:“这事已经过去了。嫁给这样的虎狼夫君,娘亲又有什么法子。怜儿说得对,夫婿最要紧是知道心疼人。娘这辈子是没指望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苏怜气极,握着娘亲的手道:“他如此待你,你还回去做什么?娘,跟我回张家村吧!” 李氏摇摇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是苏家的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苏家。” 苏怜心知,她娘礼教观念深入骨髓。她宁可被老公打死,也不会离家出走,对于她而言,名声比命还重要。 第49章 报仇要趁早 苏怜试探着问:“娘亲,事到如今,那虎狼窝还是别回去了。您要是嫌张家村偏远,怜儿可以在清河县先租一处宅院让您暂住着。等怜儿和见山哥哥光景好些,再置办一处大的,到时咱们一起住,可好?” 李氏摇摇头道:“娘说了,娘是苏家宗谱上的,死也要死在苏家,哪有夫君尚在自己出府别住的,外人会怎么议论,娘今后如何见人?娘就这个命,怜儿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担心娘亲了。” 苏怜见劝不动李氏,心中便知道,那苏秦名就算再糟贱,也是李氏的夫婿,是她活在这世上的“名”,名正才言顺,名不正则事不成。如今也只有加快报仇这一条路,要让苏秦名和赵姨娘输得一无所有,再暗中将苏家买下来,让娘亲反客为主,这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苏怜强压下怒火,冷静地问:“上次让娘亲暗中查探的事,娘亲查到了吗?赵姨娘是通过谁将利钱放出去的?” 李氏擦了擦眼泪,道:“这个倒是弄清楚了,赵婉贞那个贱人有个表哥,就住在细柳巷。赵婉贞经常偷偷地拿家里的钱去倒贴她那个表哥,我看八九成,他们有私情。” 李氏告诉苏怜,赵婉贞每月偷偷将一部分月例挪出来,借着出门烧香得缘由,拿去给她那个表哥赵炎,赵炎再去找熟悉的庄家,将月例放出去。下一个月出了利息,他们便将利息取了,把本金还给苏家。每个月都是这样用苏家的本金来套利。 苏怜冷笑一声。如此折腾,恐怕一个月也就赚那么一两银子,若是一次给他三四两…… “娘亲可知道,下一次放利钱是何时?”苏怜问。 李氏道:“算起来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真是天助我也!苏怜眼中喷出火来。她心中迅速计算着接下来的三五步,瞬间便有了计划。 计划已定,苏怜便不着急了,陪着娘亲好好把饭吃完。 吃完了饭,苏怜与娘亲一同下楼,走到鹿鸣轩门口,她又道:“娘,女儿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要与言大东家商议,娘亲先乘车回去吧。待女儿下次进城,再接娘亲出来好好聚聚。” 李氏急着回府。她方才出来之时没有与苏秦名禀告,回去还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责难。她点点头道:“怜儿要多多保重,娘先回去了。”说完便乘上车,匆匆离开。 苏怜目送李氏的马车走远,马上又折返回到鹿鸣轩,沉着脸对掌柜的说:“我要见你们东家。告诉言公子,我在方才的雅间等他。” 掌柜的见她一脸肃然,知道有正事,片刻也不敢耽误,急忙找人去知会东家。 言恒本来已经回府休息了,听下人说有位苏娘子想见他,又匆匆穿戴整齐,赶回鹿鸣轩。 苏怜见了言恒,也不废话,直言道:“妾身几次与大东家相处,对东家为人也略知一二。今日妾身确实遇着难事了,不知大东家能否帮个小忙?” 言恒拱手道:“苏娘子尽管吩咐就是。” 苏怜在等他前来的时候,已经将要做的事写在纸上、放入锦囊。她将那锦囊递给言恒,道:“请大东家依计行事。” 言恒接过锦囊,打开看了看,又将那片纸装了回去,淡淡道:“言恒一定照办。” 苏怜道:“事成之后,妾身该如何答谢大东家?” 言恒淡淡一笑:“君子之交淡如水,谈何答谢?只要将来言某上门讨饭时,娘子不要将言某打出去便是。” 苏怜莞尔一笑。 她心知,言恒看重自己的才干,有心与她一起做生意。将来,她也需要借助言恒的财力和人脉。 只是,寻找生意上的伙伴,有时比女子挑选夫婿更要谨慎。借用此事试一试言恒的办事能力和人品,若他能办得妥帖,又不会拿此事来要挟她,便基本可以确定是个可靠之人。 言恒思忖再三,问:“此事,见山兄知晓么?” 苏怜道:“还请大东家替妾身保密。” 言恒淡淡一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言某一定守口如瓶。” 苏怜从随身的钱囊里取出几颗碎银子放在桌上,道:“公子命人收下拿赵炎的利钱,按照五十分利还给他。这里是利钱。” 言恒瞟了一眼桌上的银子,足足五两,对于普通农家而言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寻常人放利钱,至多十分利,能出到二十分利已经极具吸引力,这苏娘子却要按照五十分利放出去。 “言某愚钝,请教娘子:这方子上写的是,与那赵炎谈好,一个月二十分利钱。”言恒想亲口再确认一下。 苏怜点了点头:“收他本金时,说好二十分利。还本金和利钱时,给他五十分,就说这个月庄家赚了许多,于是多放一些。” 言恒心道,小娘子手段狠辣,这是奔着取上将首级而去啊。 他也曾听闻过一些关于苏娘子的事,知道她娘在家里处境艰难。他爹负气将她这个嫡女嫁给猎户,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俗话说不经他人难,莫劝他人善。这苏娘子出此下策,一定有她的理由。 言恒将苏怜的锦囊妙计塞进袖袋,拱手道:“娘子请放心,举手之劳,言某一定办得妥妥贴贴。” 苏怜淡然一笑。以他的人脉和能力,这确实只是小事一桩。她要试的是他的人品。 两人谈完了事,苏怜请言恒留步,自己先行离开。言恒知道她是要避嫌,便不再多言。 出了鹿鸣轩,时辰尚早。趁着今日有马车接送,苏怜盘算着到东市去再买些东西,家里该添些油盐酱醋,再割上几斤新鲜的猪肉,给张见山和小崽子做一顿饺子。 送娘亲回府的马车还没回来,苏怜对鹿鸣轩的掌柜说,要是待会儿那车回来了,便让车夫径直去东市去等她。 她却不知道,自己刚出鹿鸣轩,就被一个人给盯上了。 陈定川吃过午饭就在街上闲晃,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鹿鸣轩出来,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朝思暮想的苏二小姐。 一些日子不见,这小妮子出落得更为惊艳了。那身段聘聘袅袅,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撩拨他的心。 见她往东市的方向走去,陈定川想都没想,举步跟了上去。 第50章 冤家路窄 苏怜在东市买了米、面、油、盐,每买一样便交给车夫,让他搬到车上去。 入了冬、下了雪,山路会更难走。到时若再想出来,可比眼下还要难。 置办完日常生活必需品,苏怜打算在街市上逛一逛。张家村安静自在,祁云山也不乏胜景。可是久居世外, 还是会想念城市里的热闹繁华。 苏怜逛了脂粉铺子,看了好些新鲜玩意,但想到每次自己施了脂粉张见山总要皱眉头,他似乎不喜欢她油头粉面的样子。思及此,她便把东西都放下了,转身走了出去。 脂粉铺的对面有一家旧书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的样子。苏怜想到阿吉和狗儿已经通背三字经, 应该将认字跟上才行, 便决定给他们一人买一本回去。 苏怜抬脚走进那旧书店,却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看铺子的人都不见了。那柜台上立着一个手写的小牌子,上书:十文一本,诸君自便。 苏怜不禁哑然失笑,这店主应该是个闲散的读书人,开书店本赚不了几个钱,他便索性不计较了。 店里的柜子摆得乱七八糟,地上也全是旧书,几乎要让人迈不开步子。苏怜一个个柜子看过去,没找到三字经,倒寻出了基本不错的好书,其中便包括她方才与娘亲说话时提及的《货殖论》。 她将那《货殖论》从柜子里把拉出来,拍了拍表面的灰,发现这书的品相倒还算完整。正准备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立着一个人。 那人也不知道在那幽暗处站了多久,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忽然注意到他, 她吓了一大跳,手中的书也不由得落到地上。 “怜儿,别怕,是我。”那人亲切地唤道,亲切得让她觉得极不自在。 那人缓缓从阴影里挪出来,晦暗的光投在他脸上,苏怜努力地辨认,忽然想起,这人不就是上次在苏府见过的、她那个恶心的姐夫陈定川! 苏怜正在疑惑,此人为什么会在这里,陈定川却向她缓缓走来,脸上带着不能说是不怀好意但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 他生得并不难看,但每次一见到他,苏怜浑身的寒毛都报警似的立正,胃里忍不住犯恶心。一个人能仅凭笑容就恶心至此也真算得上极品了。 “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着怜儿,真是天意啊!”陈定川欺近前来。 太近了。苏怜往后退了一步。 她实在不想叫这人“姐夫”,便寒暄道:“原来是秀才爷啊。” 陈定川直勾勾地盯着苏怜,笑道:“叫什么秀才,以前不是都叫陈家哥哥吗?如今怎么不叫了?” 苏怜快吐了。 “此一时,彼一时。”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此处太挤了, 我还是出去吧。” 与这人同处一室实在是不舒服,她正待要走,陈定川忽然抢上一步,挡在她面前。 “怜儿做什么急着走?今日又没有人同你一道来。”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 苏怜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 “方才在街上见着怜儿,本想叫住你,又怕你要避嫌,便一路跟着怜儿来此了。” 他说着说着,又欺近了她。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苏怜生气了,板着脸道:“是要避险呢。请秀才爷让开,我要出去。” “别急、好不容易见着你,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他说着便要凑上来,苏怜用力将他推开,怒道:“你要做什么!” 陈定川早已按捺不住,掐住苏怜的肩头便将那嘴凑了上来,苏怜一着急,随手拿起一本书便朝他脸上摔过去。 陈定川吃了疼,面目变得狰狞起来。 “装什么贞洁烈妇!你愿意去私会那齐锐,又是什么良家女子?”陈定川冷笑看着苏怜,“爷喜欢你,是看得起你,别端着架子了!” 苏怜气得要发疯。她想起之前娘亲说过,就是这陈定川与赵姨娘合伙做局,非要以齐锐的名义将她骗出去,诬陷她与人私奔,坏了她的名声。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苏怜质问道。 “置你于死地?我怎么舍得置你于死地?”陈定川笑着问。 “你假冒他人之名写信,想将我诓骗出去,见我不往,便几次三番催促,可有此事?” 陈定川笑道:“自然是有。” 他竟然大方承认了!苏怜又质问道:“你污蔑我与他人有私,肆意毁坏我的名声,如今又将我堵在这里,是打算第二次逼我跳河自尽吗?” 陈定川道:“怜儿说的事都是实情,事情是我做的,绝不抵赖。但我这样做怎么会是因为想置你于死地?怜儿还是豆蔻之时,我就极为喜欢怜儿,一心想娶你为妻。可惜老师会错了意,非要将悦儿嫁给我。这些年来,我可是对怜儿朝思暮想,一刻也没有放下……” 苏怜怒道:“就因为我爹没有将我许配给你,你就想毁了我?你也配做个人!” “我不是人,我是鬼。”陈定川再次欺身上前,“我就是想你想得魂儿都丢了,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苏怜躲闪开,想绕过他跑出去,却被他抓住了一只手。她努力抓住一个沉重的书柜,奋力想挣开他的钳制。 陈定川色欲熏心,竟然想趁着没人将苏怜拖到里面轻薄,嘴里说着污秽不堪的话。 “你都嫁人了,又不是处子。能委身给山里的猎户,难道就不肯跟我?你若不从,我便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就说你勾引我,叫你爹再将你娘打一顿!” 苏怜听到他竟然拿娘亲来威胁自己,心中已是怒极。本想大声喊救命,可是又怕此事一旦暴露,便要坏了她的复仇大计。 正在绝望之时,那陈定川忽然定住了,目光看向苏怜身后,松开了手。 苏怜挣开他,匆匆回头一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一身玄衣的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竹编的帽子,看不清他的脸。 她顾不得许多,急匆匆转身夺门而去。经过那黑衣人身边时,只觉得似乎穿过了一阵寒气。 苏怜夺门而出,抬眼望见马车停在斜对面不远处,抬脚便赶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车,是怎么吩咐那车夫。等她回过神来,发现早已出了城。自己正缩在马车里,双臂紧紧抱着自己。 第51章 踢到铁板 张见山坐在院子里编竹篓。上次小娘子让他背着一筐石头去炼石灰,那石头太重,把竹篓撑破了。 算着时辰,小丫头也该回来了。他正想起身去村口看看,忽听得院外传来一两声布谷鸟的啼叫声。 这时节哪来的布谷鸟。这是束瑾的暗号。 张见山淡淡一笑,知道她平安回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起身打开院门。 果然,远远地见到一辆马车往这边来,村道难行,那车走得很慢。从车辙的印子和晃晃荡荡的车身来看,这丫头又去清河县大采买了。 等那车又走近了些,张见山回头冲着里屋喊:“阿吉, 你怜儿姐姐回来了。” 阿吉听到他爹如此说,从屋子里飞了出来,急忙问:“姐姐在哪里?” 张见山笑了笑, 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快到家门口了,看样子又给你买了许多好吃的。” 阿吉一听,急忙抬脚便往那马车飞奔而去。跑到车前,隔着老远便姐姐、姐姐地大喊。 张见山看着这一幕,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小丫头听到阿吉的声音,掀开车帘跳了下来,把阿吉从地上抱起来,猛亲了好几下。 她转身吩咐车夫赶着车继续走,自己则抱着阿吉快步往家里来。 张见山迎上去,唤了一声“怜儿”,本以为她进了一趟城应该是极高兴的,没想到面上却是恹恹的毫无神采。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微微启了启干燥的薄唇,却没发出一个字来。 待她走得更近一些,他发现她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新哭过的泪痕。 苏怜怀里抱着阿吉, 经过张见山身边时,她故意用阿吉挡住了他的目光。 苏怜哭了半路, 又用半路来平复心情。 她不确定,若是被张见山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他会作何感想。 一个女孩子独自出门,遇上了这样的事,又没有旁证,总是说不清楚。 就算能说清楚,对她的名声也是有害。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暂且忍耐。 她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让陈定川那贱人尝到百倍的代价! 方才经过张见山身边时,她故意遮掩。猎人的眼睛毒得很,她不想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好他问也不要问。 苏怜一进了屋,便将阿吉放下,转身去洗脸,将脸上的泪痕洗干净,把被那贱人碰过的手腕也用力洗干净。 她这才发现, 先前挣扎得太用力,自己右手的手腕竟然一片青紫,肿起来了。 苏怜急忙将挽着的袖子放下来。 张见山不知她究竟在城里遇到了什么事, 转身跟了进来,只见她又匆匆挂上了做饭的围裙。 她瞟了他一眼,用走了样的声音讷讷道:“我这就做饭,你先带阿吉在外面玩一会儿吧。”说罢便转过身去,急匆匆地取水、洗锅、淘米……锅碗瓢盆碰得叮当响。 她定然是遇到什么天大的委屈了。张见山后悔今日没有陪她同去。他皱了皱眉头,走到她身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柔声唤道:“怜儿,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他碰到她的一刹那,她像是被鬼碰了一般,手里的陶釜咣当一声摔落在地,白米洒了一地。 “你!……” 她转身退了好几步,后背紧紧抵在案台上,惊疑未定地瞪着他,身子竟不住地颤抖着,似是极为害怕的样子。 张见山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陶釜,按下心思。 他不再走近她,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怎么毛手毛脚的,把锅砸了,拿什么来做饭?” 他捡起那锅,放在离她远远的案台远端,转身走了出去。 待他出去了,苏怜一口气才喘过来。经过方才那一阵惊吓,她的额头上竟然全是虚汗。 张见山出了屋子,转身掩上柴扉,抬脚往屋后那片小树林去。 进了林子,他口中轻轻呼出一声哨,一个身影从树后闪了出来。 正是他今日派去跟着小娘子的束瑾。 “今日见了什么人?”他直截了当地问。 “回巨子。”束瑾抱拳,压低声音道,“见了李氏,言恒。” 只是见了她娘亲和言恒?难道是她娘亲又受了什么委屈? 张见山问:“同他二人说了些什么?” 束瑾一直跟着夫人,便是在鹿鸣轩中,他也潜伏在隔壁雅间,将她与他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将苏怜与李氏、言恒说的话原原本本转述出来,留心着主人面上的神色,却见他始终波澜不兴,一点儿猜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小娘子于他究竟是何种意义的存在。 束瑾说完,张见山淡然问:“隐瞒主上视同叛道,你不知道?” 束瑾一听,急忙跪了下来:“属下不敢!还有一人,却不是夫人要见的!” 他见瞒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将陈定川如何跟踪苏怜、图谋不轨和盘托出。 张见山听罢,淡淡一笑道:“原是这事。你为何想隐瞒?” “这……”束瑾哑口无言,他只是不知这事会不会伤了巨子的颜面,不是不想报,只是在犹豫该如何报。 “怜儿受伤了,你知道么。”张见山语气平静。 束瑾微微一愣,心虚道:“属下进去得迟了,夫人就……” “也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点惊吓。只不过,你可知……”张见山负手而立,冷然道,“我要你保护她,便是一根寒毛也不能少。你做到了么?” 束瑾不敢回答。 只听得主人又温言道:“按说你我是师兄弟,你年岁与我相当,我不该指使你去保护家眷。只不过,我也有难以抽身的时候。” 束瑾一愣。谁不知道,眼前这位巨子本是墨门之中这一代嫡传弟子里年纪最小、辈分最低的。他天资极高,十八岁时武艺、辩道、兵法均位列墨门弟子第一,被上一代巨子定为首席大弟子。老巨子仙游之后,他便接过了巨子的衣钵。 束瑾匍匐在地:“巨子之命,赴汤蹈火!若再有怠慢,束瑾愿自请家法!敢问……敢问巨子,巨子想如何处置?” 张见山蹲下身去,盯着眼前深深伏地的下属:“她是我的娘子,张家的宗妇,我尚且敬着她。你说,那头猪该如何处置?” “属下明白了!”束瑾道。 张见山起身,拍了拍衣袂,语气冰冷道:“别把人弄死了。真要手刃,也该留给我。” 他留下这句话,便抬脚离去。 第52章 酒后吐真言 苏怜受了惊吓,整个后晌浑浑噩噩。 吃晚饭时,她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想起之前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怕是让她见山哥哥不好受了,便主动给他夹了些菜,道:“今日见了娘亲,替你请安了。娘亲让你多保重, 下雪之后就不要进山了。” 他瞧见她手腕上的伤,眼神不由一暗,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旋又淡淡笑道:“知道了。若今年雪下得迟,小雪之前再去拜见一趟岳母大人吧。” 苏怜担心着她娘亲,也想去多看望几次,便点了点头。 她遇到这么大的事,却一个字也不吐露给他。娘亲被刁难,她宁可去找言恒帮忙也不向他求助, 他心里自是失望与不快。 可是她与她娘亲说的那番话,着实让他心旌动摇。他一向以为她是无心的,却没成想,她当真把他视为家人。 张见山心中五味杂陈,苏怜也心事重重,一顿饭吃下来,全然不似往日那样其乐融融。 累了一整天,苏怜实在没力气了,沐浴之后便和阿吉一起早早上床睡去。 张见山是最后沐浴的,他出来时,小娘子和小崽子已经睡着了。她的手搭在被子外面,他担心她着凉,想帮她把手放进去。 他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却皱起了眉。他心中有疑,轻轻揭开长长的袖子, 却发现她的手腕已经肿了起来, 腕间留下几道青紫的掐痕。 他看着那伤痕,竟是笑了起来。 张见山啊张见山,时至今日,你还是护不住自己的家人吗? 胸中怒海平静地翻涌着,眼中只有无边的黑夜。直到她某日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眼前。 “见山哥哥是怜儿的救命恩人,又对怜儿照顾有加,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夫君?” 她娘亲让她另寻高枝时,她是用什么语气、以什么心情说出这番话的?若是她有一天能亲口对他说,他又会是什么心情…… 他在她身边坐了半晌,见她呼吸轻匀了,眉间也渐渐平复了,这才放下心来,隔着小阿吉,与她一头睡下。 *** 她走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脚下踩着枯叶,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 前路黯淡无光,她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那淅淅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大,竟不是她的脚步声,她低下头一看, 发现脚边全是黑麻麻的老鼠。 她吓了一跳, 拔腿就跑,却发现那双腿好似灌了铅,怎么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出了树林,她又来到了那间旧书店。 她很害怕,这里也是一个人也没有。正要转身离开,一个浑身苍白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心知不好,便用力去打那人,却被那人死死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啊!”苏怜惊叫一声,睁开眼,发现身边漆黑一片,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怜儿,别怕。”那声音说道。 苏怜晃了晃神,认出那是张见山。 是了,她回到“家”了。 不是她那个有网络空调热水器的家,而是山村里一吹了灯便一点光也没有的家。 她现在的名字叫苏怜,是一个猎户的妻子,还有一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 浮生若梦。 眼前亮起一点光。身边那汉子坐起身,摸出火折子,轻轻吹燃。他关切地看着她: “怜儿,做了噩梦吗?” 她愣了愣,无力地答道:“嗯,做噩梦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背后全是汗,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想来应该是方才在梦里逃跑得太卖命了,醒来却又是另一个梦,根本跑不出去。 张见山起来,寻了一条干抹巾递给苏怜,道:“擦擦汗,小心着凉。” 苏怜刚接过来,他便扭头走开,去柜子里寻出一个大坛子,又点燃了炉膛的火。 她擦干头上和背后的汗,呆呆地看着他。 这男子,是她这一世的“丈夫”。上一世她从未想过要结婚,这一世一醒来便有个现成的丈夫。 她看他似乎在温什么东西,便问:“你在做什么?” “你一晚上睡不安稳,我给你热些甜酒,喝下去便可睡得沉些。”他道。 给她温酒?他在关心她? 张见山热好了甜酒,用土碗盛出一碗来,端到她身边,柔声道:“喝点吧,喝完早点歇息。” 半夜醒来,苏怜的脑子还是懵的。前世今生,幻梦现实,都糊作一片,她看着眼前那碗浑浊的酒,索性就继续混沌下去吧。 她接过酒来,浅尝一口,但觉甜香之中带着一股清新的草药味,便问:“这是什么酒?怪好喝的。” 张见山轻轻笑道:“这是甜酒,不过加了一些屠苏。本来备着元日喝的,叫你提前过个年。” 酒热得刚好,苏怜一口一口地将那甜酒喝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股暖流熨过,思绪有些飘飘然。 她抬起头看着夫婿,浅浅光中,这男子笑意温和。 他这样笑着真好看,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又有几分人在江湖的样子。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他竟然笑出声来。 她脸红道:“这酒像我小时候喝过的。” “怜儿小时候就酗酒?” 男子磁性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让她的脸更红、头更晕了。 她回想起小时候,上一世的小时候,慢慢道来:“小时候我妈拿糯米酿甜酒,怕我偷吃,就放在柜子顶上。有一次我发现了,趁她不在,就搬了两张凳子,摞起来,爬上去拿酒来。那是我第一次喝甜酒,一开始只觉得好甜、好好喝,没想到喝多了居然会醉。等我妈回来,发现我躺在地上喝醉了,等我醒来把我揍了一顿……” 她说着说着,眼泪竟然掉了出来。 路走得太远,终究是回不去了。 这一世,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她的娘亲在虎狼窝里被人欺负,她险些遭坏人污辱,她有满腹的学识却只能暂时委屈求全…… 她好累。 张见山听着、看着,心中暗暗涌起陌生的波澜。 他慢慢靠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哭。 初时,她还只是默默地饮泣。一靠上他的肩头,她反倒哭得凶了。 他轻拍她起伏的玉背,既希望她早点收住眼泪,又暗自有些希望一直如此。 她哭着哭着,渐渐止住了。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讷讷道:“我只是有点想我娘了。” “下雪之前,我再陪你去看娘亲。”张见山柔声道,“以后,都陪你去。” 苏怜得了哄,又喝了酒,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他劝她早些睡,她便听话地睡下。 他看着她再次入睡,暗自下定决心。 今后他的娘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不能给她委屈受。哪怕她再恣意妄为,捅破天他也替她补了,没人再能说她半个不字。 番 外 束家碎碎念(一) 更深夜静,天上一轮毛月亮。一只乌鸦站在楸树的枯枝上啊啊啊个不停,叫的人心里发紧。 就着眼前一小堆火,束瑾坐在树下喝酒,嫌那鸟叫得丧气,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扑棱棱几声,终于不叫了。 黑暗之中传来几声沉沉的轻笑之声。 “是谁惹师弟不高兴了?”一个人影逐渐从暗林中走出来。 来人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 头上戴着竹笠,身着山中农户的短衣,却不显得落魄邋遢。看不清面容,却感觉到帽子下那双眼睛炯炯更有神。 “束瑄师兄来了。”束瑾朝他扔过去一瓶酒,那人稳稳接住。 “都睡下了?”束瑾问。 “嗯。” 束瑄是墨门之中除了巨子之外一等一的高手,奉命暗中保护小世子。 他每日风餐露宿。平日里, 就连主人睡下了, 他也只是随便找个屋角或树上睡着候命。 墨门弟子中,巨子最信任的人便是束瑄。 “师兄辛苦了。”束瑾笑道, 对这位师兄,束字辈的弟子们都十分尊敬,“给你找的好酒,喝点,缓缓。” 束瑄仰起脖子喝了几大口,淡淡一笑道:“果然是好酒。你小子今日倒如此机灵,前几日为何那般没有眼色?” 束瑾知道,他说的自然是没有好好护住那个小丫头的事。 束瑾凑近师兄,压低声音问:“师兄,你日日跟在小识字身边暗中保护,一定知道什么。巨子对那女子,是认真的么?” 束瑄喝一口酒,斜睨他师弟一眼,冷哼了一声。 “师兄?”束瑾虚心追问。 “你小子就没有束玮机灵,所以只能打打下手, 人家束玮已经管着红门了。”束瑄淡淡道。红门是墨家之中专设的情报系统。 “束玮?跟他有什么关系?师兄提他做什么?”对于同龄的束玮,束瑾却很是不服。 “束玮也不知内情,但他晓得要恭喜巨子新婚, 还随了一份厚礼给夫人。”束瑄又喝了一口,“不过,巨子叫我给退回去,说是领情了。” “噗!随礼!”束瑾不忿道,“如此溜须拍马之事,他束玮也做得出来!我一贯就看不起这小子!” 束瑄踢了师弟一脚:“他比你通人情,你得学。” “是。”被师兄狠踢了一脚,束瑾老实了。 “上次欺负夫人的那头猪,你是如何处置的?”束瑄淡淡问。 “给混混几两银子,捉住打了一顿。”束瑾道,“巨子不许我出手,怕弄死他。” “哼。也成吧。”束瑄喝完了酒,仰头看了看月色。 四更天了。主人睡沉的时候,就是他该睁眼的时候。 束瑄将瓶子扔回给束瑾,“巨子就这么一位娘子,你若是再怠慢,到时我也保不住你。” “我哪儿敢啊……”束瑾接住空酒瓶,委屈巴巴地说。 束瑄抬脚离开,一边叹道:“上更去喽。” 林间传来一声悠长的清啸。 束瑾倒了倒那瓶子, 当真是一滴也不剩。头上, 那只丧气鸟又飞了回来,啊啊啊重新叫了起来。 前 传 师命不可违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冀州地处大齐北疆,幅员辽阔,共辖制八府十六县,东临定州,南接徽州,西北与北狄分境。 冀州南部得江南雨水, 湖泊河流甚多;北部与塞外接壤,气候干燥。冀州首府冀宁府居于冀州中心,气候不干不湿、雨水不多不少,既有黄土丘陵,也有河湖邱泽。 芦花湖在冀宁城郊,占地八百亩,因湖边和湖中全是芦苇荡而得名。 束瑄赶到湖边时,脑门和脖子上全是汗。八月的冀宁实在是太热了,站在湖边, 一阵凉风吹来,他摘下头顶的凉笠顺着风扇了扇,总算凉快了一点。 “你家少主在哪儿?”束瑄问带他来的小厮。 那小厮是个哑巴,指了指湖上,口中啊啊做声。 束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水天交接之处,一位身穿粗布短衣的年轻人立在水面上,手里拿着垂钓杆。 束瑄是墨门束字辈的首徒,眼力极佳。他辨认出年轻人脚底下踩的是一丛芦苇,忍不住叹道:“好功夫!” 岸边没有船,想必这年轻人是一路踩着芦苇过去的,束瑄辨认出路线,脚下一提,踩着芦花大步朝他奔去。 他在年轻人身边停下,脚下同样踩着芦苇。那芦苇一荡一荡的,两人就像是立在水面上凌波微步一般。 年轻人明知他来了,却仍在专心钓鱼。 “是束瑄师兄吧?”年轻人看着鱼漂笑道, “家师曾说过,门中年轻一辈的弟子中,就属束瑄师兄功夫最深,轻功更是一流。” 束瑄粲然一笑:“年轻不如你,轻功也不如你。真叫师兄汗颜啊。” 二人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束瑄与这位未入门的嫡传弟子神交已久。师傅对他这位弟子十分得意,说他是百年未遇之奇才,性子谦和,人品高标,实在是爱得不行。 谁能想到,他才十八岁。 鱼儿咬了钩,张见山将鱼线收上来,将钩子上的青鱼取下,扔在一旁的小竹篓里。那竹篓里已经有四五条鱼了。 “走,请师兄吃鱼去。” 师弟笑起来也很和煦。束瑄心想,如此年轻有为的后生,喜欢他的女子一定很多吧。 *** 回到张家大院,一个老家奴请束瑄在堂上喝茶, 他家少主去换身衣裳就来。 隔了一会儿, 只见张见山换了干净的玄青剑服出来,恭恭敬敬地以墨门之礼相见。 束瑄见这师弟颇有世家子弟风范,又有江湖人的潇洒坦荡,心中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见礼之后,总算可以转入正题。束瑄从怀里掏出巨子托他转交的书信,双手奉给张见山,道:“师傅有命,见山师弟学艺未成,还不是出师的时候,命你随我一同回断剑山。” 断剑山是墨门的总坛,深隐于徽州的崇山峻岭间,若非门中子弟引路,外人绝无可能找到。 师弟沉默地看完家师的书信,仍工工整整叠好,收入怀中。 一旁的老家奴听说师傅让他回去,急忙抢上前道:“少主,不可啊!如今冀州稍有起色,正是关键时候,少主若此时抽身,恐怕前功尽弃!” 张见山扫了那老家奴一眼,老家奴立即低下头去噤声不言。 张见山抱拳道:“束瑄师兄,如今冀州的形势,我确实难以抽身。我离开张家村时,南下扬州、北上冀州,师傅并未反对。且这三年来,师傅从未来信,如今忽然让我入门,不知有何深意?” 束瑄知道这位师弟身份贵重,与他们这些江湖人不一样。他是冀州张氏的少主宗子,身关大齐半壁江山的安宁。两年前他回到冀州,经过一番苦心经营,原本一盘散沙的冀州张氏逐渐团结起来,疲软的冀州军也有了起色。他身负国仇家恨,如果以冀州为根据地养兵安民、割据一方,将来自立为王,或是挥师南下问鼎中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过,束瑄也知道,就是因为他前途不可估量,家师才要打磨他,不许他太早出师。 束瑄肃容道:“师弟应该知道,我门中规矩第一条,便是巨子之命不可违抗。你虽未正式入门,但师命亦是如山。” 束瑄见张见山抱拳不言,便暗示他遣散左右。 待下人都走了,束瑄压低声音道:“师傅天命将至,一年后,我墨门要重新选出首席弟子,那便是下一任巨子了。我这么说,师弟可明白了?” 张见山有几分愕然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可是……我恐怕难堪大任,是否还是请师傅三思?” 束瑄嗤笑道:“见山师弟竟如此托大!还真当我墨门首席弟子是你想选就能选上的,真是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怪不得,师傅说你学艺未成!” 想不到这位年轻师弟对面师命竟然也推三阻四的,束瑄心下不悦,拂袖道:“你慢慢想,反正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得领你回去,到时别怪师兄不客气。庄外等你!” 他刚走出堂门,张见山又赶了上来,拱手拜道:“师兄留步,师弟领命就是。只是冀州如此大的摊子,也不能说走就走。可否容我两日,待我交代一二,便随师兄回断剑山。” 束瑄知道他定是要召见冀州合宗子老交代走后的事情,冀州如此大,两日时间,各府的族老还来不及赶回首府,便道:“不急。待你安排好所有事情,再走不迟。”见这师弟如此年轻俊朗,他更讪笑道:“哪怕你想成个亲再走,我也等你。” 说完,束瑄便大笑出门去。 *** 一连几天,冀州族老和冀州军将领们快要把张家大院的门槛踏破了。张见山一一交代好走后的事情,与他们话别。 走的那天静悄悄的,谁也没来送。 八月的冀州仍是酷暑,驿路边柳树枝条动也不动。 束瑄见他师弟穿得齐齐整整的一身剑服,也不知道他热不热。 本就很俊了,还如此修边幅。束瑄讪笑道:“师弟可曾定亲?” “大事未竟,何以家为?”他淡淡然道。 “若办不成事,难道师弟打算做和尚?” 他没有应话。 束瑄笑道:“师弟如此讷言,将来该找个话多的娘子,否则家里岂不是要静得没人响。” “娶妻当娶贤。女子自然还是讷言一点好。”他一本正经回道。 束瑄哈哈大笑。 就连束瑄也没想到,多年后,他这位天纵之才的师弟竟然栽在一个天底下最会来事的小娘子手里。 有时想起他当日那番娶妻娶贤的言论,束瑄也是暗自摇头好笑。 实乃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