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君》 第一章 重回 咚! 一声闷响,额头撞到了马车的车厢。 嘶! 疼! 意识昏沉的冯少君以手捂着额头,倏忽睁开眼。 一张久远又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声音里透着紧张:“小姐额头痛不痛?” 似包子一般的脸圆润讨喜,杏核大的圆眼里满是关切,嘴角边一点黑痣俏皮可爱。 是自小伴着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吉祥! 早在十一年前,吉祥就为了掩护她逃走被毒死了。怎么忽然活过来了? 冯少君心跳如擂鼓,顾不得额头疼痛,伸手摸了摸吉祥的脸。 吉祥被主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旋即低声道:“这十几年,小姐一直在外,从未回过京城。现在就快到冯府了,以后还要在冯府住下。别说小姐,奴婢心里也有些怕。” “小姐在平江府住了六年。眼看着就快到说亲的年纪,也确实该回来了……” 吉祥的絮叨声,在耳边萦绕,十分真切。 手掌下的皮肤,温热软绵。 冯少君缩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是热的。 她低头,见自己穿着缃色短襦,配着豆绿色的长裙,外面罩着浅绿色的纱衣。腰间悬着一块玉佩。那玉佩莹白圆润,散发着柔和的雅光,是上好的羊脂玉精雕而成。 长裙下露出的绣鞋,绣着精致的花纹,缀着上好的粉色珍珠。 血液在太阳穴处汩汩流动,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吉祥,”冯少君听到自己柔和悦耳的声音:“拿妆镜来。” 吉祥一怔,右手摸到手边的抽屉,拉开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妆镜,送至主子面前。 冯少君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屏住呼吸,凝神看过去。 明亮光滑的铜镜,映出一张芙蓉俏脸。 弯弯的柳眉下,一双如水般清澈的黑眸。翘挺的小巧鼻梁,红润的唇角微扬,不笑时也有几分甜意。 脸庞光洁,白得似会放光。 乌黑顺滑的长发梳着双环髻,点缀着各色宝石的绸带编入发中,更添几分俏皮娇艳。 正是她十四岁时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一刻,她病重不支,沉重地合上双目。为何下一刻睁眼,她竟重回年少,坐在回冯府的马车上? “小姐一直看妆镜做什么?”吉祥见主子一直盯着妆镜不动弹,有些奇怪:“莫非是嫌今日穿戴得太艳了?” 没等冯少君吭声,吉祥又低声道:“小姐为老爷守孝三年,一直穿素服。如今出了孝期,初次见老太爷老夫人,总得穿得喜庆些。” 冯少君目光复杂地又看妆镜一眼:“收起来吧!” 吉祥应了一声,收了妆镜。 冯少君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掀起车帘,探头看了一眼。 马车正好转过一个弯,从宽敞的街道进了一个胡同。 青砖铺就的路坚实平整,足够三辆马车并行。道路两侧种着两排柳树,此时已是阳春四月,柳枝绿意盈盈,如少女纤腰随风轻摆。 这是澄清坊的柳树胡同。 住在澄清坊的,都是朝中官员。官职最高的是二品户部尚书,官职最低的也有五品。 冯家在其中,算是中等人家。 祖父是三品的礼部右侍郎,掌管宾礼及藩属往来事宜。礼部是清水衙门,学务科举考试这等要务皆由礼部尚书掌管,冯侍郎沾不到多少油水好处。冯家老少十余口,都住在这一处四进的宅子里。 冯侍郎有三子两女。 长子冯纲,考中进士后外任为官,现在是徽州知府。长媳周氏出身书香门第,生了一子一女。 次子冯维,考取了举人功名后,一直没中进士。外放谋官,最多是从七品的县丞,索性一直在府中读书。媳妇姚氏,是工部郎中的女儿,膝下一子两女。二房还有一双庶出的子女,共两子三女。 长女大冯氏是庶出,嫁给锦衣卫千户沈茂,生了三个儿子。 次女小冯氏,嫁进康郡王府做了续弦。康郡王老了些丑了些,却是正经的宗室郡王。小冯氏一嫁过去,就是郡王妃。 唯一遗憾的是,小冯氏嫁给康郡王数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没个一子半女傍身。 冯少君故去的亲爹冯纶,是冯侍郎的幼子。 兄弟三人中,冯纶最为聪慧,读书也最有天分。十八岁那年考中探花,之后娶妻生女,外任做官。 冯纶官途不太顺遂。六年前,才从青州同知转任两淮巡盐御史。母亲崔氏体弱,在途中得了一场重病亡故。冯纶心痛爱妻离世,也跟着病了一场。 年幼的她无人照料,冯纶令人将她送去平江府的外祖家。 没过三年,冯纶被扬州盐商魏家揭发举报贪墨索贿,被押解进京问审。路上遇到一伙绿林盗匪,就这么冤死在盗匪刀下。 她在崔家一住就是六年。 一个月前,冯侍郎亲自写信送至平江府。 外祖母许氏百般不舍,抹着眼泪让她启程来了京城。 临走前,许氏塞给她一个锦盒。锦盒里,放着百倾平江府良田的地契,五间京城上好地段的铺面房契,还有二十万两银票。加上爹娘留给她的金银细软,足够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她哭别疼她如命的外祖母,在表哥的护送下一路进京,回了冯府。 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亲人身边。 殊不知,父母亡故留下千万家资的她,早已是冯家人眼底的肥肉。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吞下这块肥肉。 她的亲事,也早已落入冯家人的算计。 一门“好”亲事,正等着她! 隆安帝共有四子,长皇子秦王殿下的幼子自小就是个病秧子。一年中能下榻走动的时间,加起来不足十天。这位身份矜贵的秦王府小郡王,到了成亲的年纪。 秦王妃想寻一门亲事,给儿子冲喜。这个小郡王是短命鬼,谁家姑娘嫁过去,都是守活寡。疼惜女儿的人家,皆不乐意。 有心攀附秦王府的,或出身太低,或品貌不出众,秦王妃又看不上。 小冯氏从中牵线,冯侍郎也动了心思,合力将一无所知的她送到秦王妃眼前。她是侍郎府的姑娘,生得貌美,又有丰厚的嫁妆。秦王妃果然相中了她。 她父母双亡,祖父为她定下亲事顺理成章。 及笄后,她被迎娶进了秦王府。花轿刚抬进郡王府,小郡王就咽了气。 红事还没办完,就变成了丧事。 她脱了嫁衣,换上丧服,满心凄凉绝望地跪在灵堂里。为一面都没见过的夫婿守丧。秦王妃哭昏了几次,在灵堂里跳起来,怒骂她是丧门星,冲喜不成,还要了儿子的命。 冯家来吊唁的女眷个个不吭声,没人为她出头。 她心中冰凉。 祖父冯侍郎也来了,怜惜地安慰她,会为她撑腰。 一转头就对秦王妃表露忠心,愿让她这个冯氏女为小郡王殉葬。 噩耗传至耳中的那一刻,她的天都塌了。 “小姐,快逃。”吉祥惨白着一张脸,毅然换上她的衣服:“奴婢贱命一条,死了也不打紧。小姐逃出去,日后为奴婢报仇。” 她泪流满面地换了吉祥的衣服,易容改扮,趁着秦王府里人来人往,混迹在吊唁的女眷身后逃出秦王府。 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 世间再无冯少君。 数年后,秦王争储失败,被夺爵,秦王府众人被流放边关。养尊处优的秦王妃没到一年就死了。 冯侍郎身为秦王党,也被牵连,被罢了官职。冯家人如丧家之犬,坐船回平江府祖宅。在船上遇了匪徒,一家子都做了水鬼,死得干干净净。 她大仇得报,患了重病,撑了一年闭目西去。 死的那一年,她二十六岁。 十二年,如一场噩梦。 今日,她在噩梦开始前睁了眼。 …… 前世种种,蜂拥至脑海。 心头的恨意和愤怒,翻涌不休。 冯少君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表妹,”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前面就是冯府了。” 冯少君迅速回神,目光掠了过去。 骑着白色骏马的少年映入眼帘。 这个少年,年约十五六岁,身着青色锦衣,眉目俊朗,神采奕奕。一双含笑的眼眸,比春日还要暖。 外祖母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她的亲娘崔氏,之后一直无所出,便从崔家远房过继了一个养子。崔元翰是舅舅的长子,也是冯少君的表哥。 冯少君在外祖家住了六年,和表哥崔元翰如亲兄妹一般,感情深厚。 她一个少女孤身入京诸多不便,崔元翰主动请缨送她回京,一路上打点衣食住行,仔细周全。 前世她逃出秦王府后,怕连累外家,狠狠心连信都没去过一封。外祖母以为她死在了秦王府,大病一场,两年后离世。 她忍着锥心之痛,以另一张脸回平江府吊唁外祖母。亲眼目睹崔氏族人闹着要分家产的丑恶嘴脸。 舅舅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被族人逼得狼狈不堪。 年轻的崔元翰挺身而出,和崔氏族人大闹一场,保住了家业。 “表哥,”冯少君凝望着骏马上的英俊少年,轻轻唤了一声。 表哥,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崔元翰笑着应一声:“别紧张。待会儿见的都是你的长辈亲人。” 长辈亲人? 呵! 分明是一窝虎狼! 冯少君右手骤然握紧,心中涌起浓烈的杀意,面上笑颜如花:“表哥陪我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再回去。” 崔元翰挑眉一笑:“这是当然。等你安顿妥当了,我才能安心回平江府。” 说笑间,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 朱色的正门紧锁,门上悬着黑色匾额。匾额厚重古朴,上面镌刻着金色的冯府两个字。 冯少君眼眸微眯,目光冰冷。 冯府,终于到了。 第二章 冯府 马车和十几匹骏马停在冯府门外。 冯府的门房管事,忙打发人小厮去内堂送信。 冯少君放下竹帘,端坐在马车里。 吉祥用手捂着胸口,低声嘀咕:“完了,奴婢的心怎么跳得飞快。”她自六岁起伺候主子,也从未来过京城哪! 冯少君安抚地看了吉祥一眼:“别紧张,我们在冯府住些日子就走。” 什么叫住些日子就走? 小姐要去哪儿? 吉祥一惊,倏忽抬头看过来:“小姐……” 笑容甜美的小姐,此时面无表情,一双黑眸中闪着冷然寒光。看着竟有些陌生。吉祥心中一跳,接下来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冯少君也没解释。 约莫一炷香后,崔元翰亲自开了马车门,飞快地低语道:“表妹,冯府已开了正门,所有人都来迎你了。你快些下马车,拜见冯家长辈。” 吉祥眼睁睁地见主子如换脸一般,绽出了甜甜的笑靥:“吉祥,随我下马车。” 吉祥:“……” 不知为何,吉祥有了“今日肯定不太妙”的预感。 不过,吉祥也没更多的时间发愣了。冯少君已扶着崔元翰的胳膊下了马车,吉祥忙回过神来,下了马车。 冯府正门大开。 当先站着的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身着朱红色绣云纹的褙子,配着苍青色长裙。头发半白,戴着朱色抹额,额头眼角堆着皱纹,目光透着凌厉。 这个老妇人,正是冯少君的祖母冯夫人。 站在冯夫人右后侧的,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妇人。这妇人脸颊略圆,看着一脸和善亲切,正是冯府的长媳周氏。 冯夫人左侧的妇人,是冯府的次媳姚氏。 姚氏今年三十五岁,穿着樱红色比甲,秋香色长裙。头上插了三支金钗,一张脸涂得粉白,口脂也点得格外红。一双眼转来转去,精明外露。 周氏身后的少女,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鹅蛋脸,脸庞微丰,目中有几分倨傲之气。是长房嫡女冯少兰。 姚氏身后有两个少女。 一个年约十四,生了一张瓜子脸,正是二房嫡女冯少竹。冯少竹五官清秀,美中不足的是肤色不甚白皙,每日必要以脂粉将脸涂得雪白才肯见人。 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少女,个头还没抽高,身形纤瘦,柳眉杏眼,十分标致。 这是二房庶女冯少菊。 姚氏的长女冯少梅,两年前就已出嫁。 冯家的男子们,当差的当差,读书的读书,都不在府中。内宅里的美妾通房之流,通通没资格露面。 冯府正经的女眷,都在眼前了。 冯少君目光一掠,率先落在冯夫人冷厉刻薄的脸上,心中冷笑一声。 这个祖母,当年百般阻拦爹娘的亲事不成,对崔氏百般厌恶。连带着对儿子冯纶也十分不满。这些年,对她这个孙女不闻不问。 现在倒是巴巴地来相迎。 在冯夫人眼里,她就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 冯夫人用省视的目光打量冯少君。 见到冯少君美丽的脸庞时,冯夫人的神色缓和了些。 崔氏那个短命鬼,唯一的优点就是生了一张迷惑男人的狐媚子脸。冯少君生得比亲娘还要美三分。 有这等美貌,大事可成。 冯夫人心情好了不少,主动张口笑道:“你就是少君吧!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漂泊。快些到祖母身边来。” 周氏姚氏心里各有算计,面上各自露出亲切的笑意。 冯少兰和冯少竹却目露不善,忿忿地盯着冯少君。 冯少兰平日自恃貌美气质出众,今日一个照面,就被远道回京的堂妹比得黯淡无光,心里有些发堵。 冯少竹也没好到哪儿去。远看着冯少君肤白如玉,等冯少君走近了一瞧,白得似会放光一般。让人嫉恨难平! 冯少菊飞快地看堂姐一眼,便垂下头。 跟在主子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也各自打量着远道回京的冯三小姐,心里各自惊叹。 都说江南出美人,半点不假。 这位在平江府长大的三小姐,肤若凝脂,脸庞秀美,眸如秋水,唇角微扬,看一眼,那股甜意沁人心脾。 世间美人千万,有人美得艳丽,有人美得娇媚。冯三小姐的美,半点不媚俗。是能轻易博得所有人好感的柔美。 这位柔婉甜美的冯三小姐,步履轻盈,行礼时端庄得体,声音如珠落玉盘:“少君见过伯祖母!” 冯夫人:“……” 冯夫人的笑容陡然凝结。 短短几个字,犹如尖锐细长的针,刺进冯夫人耳中。 冯纶年幼时,冯侍郎的亲弟弟患了重病。因膝下无子,病入膏肓的冯二老爷央求兄长过继一个儿子。 冯侍郎心疼快病死的弟弟,点头应了。转头安抚冯夫人:“二弟这一房不能断了香火。我们三个儿子,将幼子过继给二弟。等二弟合了眼,以后纶儿每年烧香烧纸便是。” 最重要的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继承二房所有的家业。 反正,冯二老爷命不久矣。儿子还是自己养着。 冯夫人再三盘算,点头应了。 没曾想,冯纶过继后,冯二老爷的病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还将年幼的冯纶接到了平江府祖宅住下,亲自教导冯纶开蒙读书。 直至冯纶十三岁时考中秀才,冯二老爷才一命归西。 更可气的是,冯二老爷在临终前,为冯纶定下了崔家的亲事。 冯纶为冯二老爷守孝三年,三年后考中乡试,进京会试,一举考中探花,光宗耀祖。 正当妙龄的宁慧郡主相中了才貌出众的新科探花郎。奈何探花郎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断然拒绝了宁慧郡主。 冯夫人气得破口怒骂,逼冯纶退亲。 结果如何,也不必说了。 总之,冯夫人每每想到这一桩往事,都是锥心之痛。这些年,冯夫人对冯少君这个孙女十分冷淡。 冯二老爷都死十几年了。冯夫人打定主意将这桩陈年旧事扔在脑后,在人前绝口不提冯纶曾过继一事。 没曾想,冯少君一张口就扎了冯夫人的心窝。 祖母,伯祖母。 看似只有一字之差,仔细计较起来,截然不同。 周氏姚氏心里各自咯噔一下,迅速对视一眼。 冯少君似没看到冯夫人瞬间变黑的神色,微笑着又向周氏姚氏行礼:“少君见过大堂伯娘二堂伯娘!” 周氏咳嗽一声,挤出和善的笑容,扶起冯少君:“快些起身。一家人,不必这般外道。” 姚氏忙接了话茬:“少君远道回府,快些进内堂坐下,有话慢慢说。” 冯夫人按捺住心头的怒焰,淡淡道:“先进府吧!” 冯少君甜甜一笑:“是,伯祖母。” 冯夫人:“……” 第三章 交锋 冯少君好整以暇地欣赏冯夫人阴晴不定的脸色。 前世她渴望亲情,被冯侍郎冯夫人以“祖孙”之情哄骗,应了秦王府的亲事。 这一世,她先撕破冯夫人的脸。 一个过继出去的儿子,从礼法来说,是冯家二房的人。她是冯家二房的孙女。冯夫人有什么脸摆出“祖母”架势? 崔元翰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也是一惊,迅速瞥了冯少君一眼。 表妹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早盼着回京了吗?怎么一见冯夫人,就先提起这一桩戳人心窝的旧事来了? 崔元翰心念电转,迅速走上前,拱手抱拳行礼:“晚辈见过夫人,见过大太太二太太。” 冯夫人不便当着外人的面发作,定定心神应道:“崔公子远道送少君回来,一路辛苦。先进府吧!” 崔元翰含笑应下,一边冲冯少君使眼色。 可别乱说话了。 冯少君神色如常,微微一笑。 众人心中各自松口气,簇拥着冯少君进了冯府,绕过影壁,进了回廊,不到片刻,迈步进了内堂。 冯夫人平日掌家理事,皆在此处。习惯地坐了上首位置,当家主母的气势顿时显露无疑。 “崔公子请坐!” 冯夫人打从心底瞧不上崔家,这些年来往极少。此时维持体面的寒暄,神态中自然流露出矜持和故作客套的冷淡。 平江府织造业兴盛,崔家养着千余名织娘,在平江府是顶尖的富户。 崔元翰自小东奔西走,见惯世情。被冯夫人冷待也没见羞恼,笑着应了一声,在冯少君的身边坐了下来。 冯少君看在眼底,心里冷哼一声。 前世崔元翰送她回冯府,冯夫人压根没留崔元翰在冯府住下。崔元翰无奈之下,在客栈里住了几日便离去。 这一世,她不会容任何人欺辱表哥。 “表哥,”冯少君亲热地喊了一声:“你千里迢迢自平江府来京城,可得多住些日子。”然后,冲冯夫人一笑:“伯祖母,我们冯府里可有待客之处?若是没有客房,就让表哥和我暂时住一处吧!” 冯夫人:“……” 冯夫人一看那张笑盈盈的脸庞,心里就窝火。听到这等软中带刺的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声音冷了一冷:“你们虽是表兄妹,到底男女有别,哪有住在一处的道理。” “这等不知所谓的话,在人前可别再说了。没的惹人笑话,说我们冯家没有家教。” 这话说得太重了。 冯少君是在崔家长大的。冯夫人明着说冯家家教,实则直指崔家。崔元翰再好的脾气,听到这等话也挂不住笑脸了。 内堂里气氛一凝。 周氏挤出笑容,张口打圆场:“婆婆说的对,男女授受不亲,确实该避嫌。少君,还不快些向祖母陪个不是。” 姚氏看热闹不嫌事大,不怀好意地说道:“分明是嫡亲的祖母,少君张口就喊伯祖母。也不知是哪起子无事生非的小人,在少君耳边挑唆。” 周氏嗔怪地看姚氏一眼,以众人能听到的“低语”声道:“这等时候,二弟妹就别拱火了。” 姚氏尖酸刻薄,挑弄是非。 周氏面善心苦,心机深沉。 冯少君心中哂然,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惊愕的脸:“我在崔家住了六年,外祖母精心教养我长大。谁敢说外祖母半句,说崔家不是,我绝不能忍!” 然后,转头对崔元翰说道:“表哥,我们走!” 众人:“……” 嘭! 冯夫人用力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碗被震得咣当作响,掌心因用力过度火辣辣地疼。 冯夫人怒火中烧,顾不得掌心疼痛,伸手指着冯少君怒骂:“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你要去哪儿!你是冯家姑娘,难道想一辈子住崔家不成!” 盛怒之下,脸孔泛红,眼里的火星都快蹿出来了。 冯夫人一动肝火,周氏姚氏脸色都变了。 崔元翰头皮一紧,快速低语道:“表妹,快些向冯夫人赔个不是。” 这个表妹,外表纤柔,看着又娇又甜,实则内心刚强,极有主见。犯起犟脾气来,更是让人头大。 果然,就见冯少君没有半分惧色,和冯夫人对视:“六年前,我娘病逝。我爹送我去崔家住下。那时,伯祖母并未出声。” “这六年里,我一直在崔家住着,伯祖母也从未催我回过冯家。” “崔家将我养大成人,外祖母疼我如至宝。伯祖父写信去崔家,外祖母不得已之下才应了送我回来。” “敢问伯祖母,崔家有哪点对不住冯家?怎么到了伯祖母口中,住在崔家就成了我的不是?我护着外祖母,就是忤逆不孝?” “既然冯家容不下我,我这就走。我宁可在崔家住一辈子!” 冯夫人掌家多年,手段凌厉,儿孙们在她面前个个乖巧听话。何曾被这样顶撞过? 冯夫人被气得脸忽红忽白,手指发抖:“你……” 真是气死她了! 哪家的孙女,敢这般和祖母顶撞! 周氏也被冯少君的桀骜难驯惊到了。 公婆在打什么算盘,周氏早已猜到一二。借着结亲,就能攀上秦王府。日后秦王若能登基大宝,冯家上下都跟着沾光。 她的儿子是冯家长孙,论好处得是头一份。 牺牲区区一个冯少君而已,对她来说,无关痛痒。 万万没想到,看着温柔甜美的冯少君,竟这般扎手。 姚氏的心也狠狠一跳。 冯纶当年继承了二房家业,崔氏嫁过来时,陪嫁丰厚,令人眼热。冯少君这些年住在崔家,更不知得了崔家多少好处。 冯少君就是一座金山。 绝不能让冯少君这头肥羊跑回平江府! 冯夫人被顶撞得下不来台,周氏是知府太太一时放不下架子,姚氏可没这么多计较。 她立刻堆起笑容,一脸亲热地上前,挽住冯少君的手:“诶哟,这嫡嫡亲的冯家骨肉,不在冯家住着,哪有回外家的道理。” 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扯着冯少君入座。又转头对面色铁青的冯夫人笑道:“少君在外十几年,今日第一次见面。这性子脾气,倒是和三弟年少的时候差不多。” 周氏定定神,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三弟当年是个犟脾气,较起真来,九头牛都拉不动。少君虽是姑娘家,倒是有心气。” 冯少君半推半就地坐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冲冯夫人一笑:“我脾气急了些,说话不太中听,伯祖母可别和我置气。” 冯夫人:“……” 第四章 烫手 冯夫人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她平日里掌家,两个儿媳恭恭敬敬,儿子和出嫁的女儿都很孝顺,孙子孙女们在她面前更是百依百顺,没有半个不字。 这个冯少君! 这个孽障! 是成心要气死她! 冯少君看着双目喷火的冯夫人,心里颇为快意。正要再接再厉,争取将冯夫人气得昏厥不醒,表哥崔元翰重重咳嗽了一声。 冯少君看向崔元翰。 崔元翰目中露出央求。 我的好表妹,算表哥求你了。这才回冯家第一天,你收敛一二行不行? 冯少君抿唇,嘴角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别提多甜多乖巧了。 崔元翰暗暗松口气,拱手对冯夫人说道:“表妹年少不懂事,说话失了分寸,夫人宽容大度,请夫人多多见谅。” 冯夫人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恼怒按捺下去,淡淡道:“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和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计较不成!之前,也是我说话不周全,并无指责崔家之意。” 顿了顿又道:“你们姐妹见一见礼。” 空气中的火药味,总算散了一些。 堂姐妹四个,一一以平辈礼相见。 “二堂姐,”冯少君笑盈盈地寒暄:“我初来乍到,不懂冯府里的规矩,以后请二堂姐多多指教。” 之前那一出,将倨傲的冯少兰和小心眼的冯少竹都震住了。 冯少兰看着巧笑嫣然的少君堂妹,不知怎么地,心里有些发毛。哪里还摆得出倨傲的脸色,咳嗽一声应道:“少君堂妹言重了。” 冯少君又看向冯少竹:“四堂妹。” 冯少竹后脑勺有些发凉,干巴巴地笑道:“少君堂姐缺什么,只管和我张口。” 冯少君欣然笑道:“四堂妹这般热心,以后我有什么事,就不客气了。” 冯少竹:“……” 年龄最小的冯少菊,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少君堂姐。” 冯家上下这么多人,冯少君唯一有些好感的,就是这个小堂妹。 前世,她在冯府住了一年多。冯少兰时时和她较劲争锋,两人没少怄气。冯少竹总眼馋她的衣物首饰,厚颜无耻地抢了不少去。 唯有冯少菊,不争不抢,老实安分。 在秦王妃露面后,也是冯少菊委婉地暗示她,秦王府的小郡王一直缠绵病榻。 可惜,她当时被冯侍郎冯夫人蒙骗昏了头,还是应了亲事,跳进了火坑里。 后来,她换了身份换了一张脸,再入京城。那时,冯府几位姑娘都已出嫁。冯少菊没能躲过联姻结亲的厄运,嫁给了一把年纪的武将做填房。 看着一脸稚气的冯少菊,冯少君心中暗暗唏嘘,伸手握住冯少菊的手,微笑着说道:“五堂妹,我见了你便觉心中欢喜。可见我们姐妹两个有缘。” 冯少兰:“……” 冯少竹:“……” 这算什么? 她们两个正经的冯家嫡出姑娘,倒不如一个姨娘生的冯少菊了? 就连姚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目光像钩子一样,瞥了冯少菊一眼。 冯少菊平日里安分低调,站惯了角落,骤然成了众人的焦点,颇有些惶惶不安,小声应道:“我见了少君堂姐,也觉得很亲切。” 冯少君微微一笑,松了手。 冯少菊心里松口气,悄悄往后挪了一挪。 周氏笑道:“少君这么些年没回府,今日回来,可得好生热闹一番。儿媳这就让人送信去国子监,让文彦文皓兄弟两个回来。” 年龄最小的冯文礼,就在府中随着西席先生读书。 姚氏立刻笑着附和:“大嫂说的是。二爷今日去赴文会,我这就让人送信给二爷,让他晚上早些回府。” 冯家二爷考了十几年进士都没考中,平日里时常和一帮科举不得志的读书人凑在一起,写诗赋词以文会友,顺便再结交些精通琴棋书画的青楼奇女子什么的。 周氏打从心底瞧不上自命不凡志高才疏的小叔,不动声色地笑着来了一句:“二弟有几日没回府了,二弟妹的消息可别送错了地方。” 姚氏被戳了痛处,暗暗咬牙,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有劳大嫂操心。二爷一直惦记着侄女,知道少君回来,一定会尽快回府。” 周氏呵呵一笑。 冯夫人不轻不重咳了一声:“老爷在衙门里当差,也得让人送个信去。”顿了顿又道: “沈家和康王府也各自报个信。” 沈家离得远些,一来一回要半日功夫。康王府近多了,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今晚冯府设家宴,只要大冯氏小冯氏想来,都赶得及。 冯少君听到沈家二字,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阴冷俊美的少年脸孔,眉头微微动了一动。 冯夫人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没兴致再多说,吩咐周氏领着冯少君和崔元翰去安顿。然后,便先起身离去。 冯少君的住处早就收拾好了。 不过,之前冯夫人并没打算留崔元翰住在府里。 周氏略一斟酌,心里有了计较,笑着对冯少君崔元翰说道:“少君住荷香院,和少兰少竹的院子在一处。崔公子是外男,进内宅多有不便,暂且住听涛阁,和文彦同住。” 冯文彦是冯府嫡长孙,平日在国子监里读书,一旬才回来一天。崔元翰在听涛阁里小住,倒也方便。 崔元翰忙拱手道谢。 冯少君对这样的安排也算满意,低声笑道:“表哥先去安置休息,下午我去找你说话。” 崔元翰笑着应了。 周氏打发人领着崔元翰去听涛阁,自己亲自领着冯少君去荷香院。冯少兰不太情愿地跟着一同去。 姚氏左右闲着无事,也一同凑热闹。一路上挽着冯少君的手,话里话外别提多亲热了:“少君啊,崔家是平江府最有名的富户,你在崔家住着,一定是顿顿山珍海味件件绫罗绸缎吧!” “瞧瞧你身上穿的衣料,又轻又薄又鲜亮。这等好衣料,我们冯府里可不多见。” 目光扫来扫去,透着热切的贪婪。 冯少竹也紧紧盯着冯少君的衣裙,目中满是艳羡。 冯府里的姑娘们,每季度都做四身新衣,添置两套新首饰。平日里穿戴倒是够了,出府做客,难免有些不足。 母亲私底下和她说了,这个冯少君既得了冯家二房的家业,又有亲娘留下的嫁妆,还有崔家不知贴补了多少。 日后,等冯少君在冯府住下了,那些金银玉器珠宝首饰田庄商铺,都是冯家的。母亲说了,其中有她的一份! 第五章 安顿 冯少君倏忽回头,正好捕捉到冯少竹来不及收回的贪婪目光。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四堂妹这样看我做什么?” 冯少竹先涨红了脸,很快镇定下来:“少君堂姐貌美出众,我一时看呆了眼。” 冯少君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故作娇羞地笑了一笑:“四堂妹这样夸我,我委实不敢当。我也只比四堂妹略高一些略瘦一些略白一些眼睛略大一些罢了。” 冯少竹:“……” 冯少君细细端详冯少竹气鼓鼓的模样,又笑道:“其实,四堂妹眉清目秀,生得挺好。就是这脂粉用得多了些。” 冯少竹恼羞成怒,瞪了冯少君一眼:“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冯少君一副宽容大度的堂姐风范,也不和冯少竹计较怄气:“四堂妹不乐意听,我不说就是了。” “我来京城之前,外祖母替我备了不少江南上好的脂粉。这些东西迟半日就能送来。到时候我送你一些。” 冯少竹怄得不行,从鼻子里哼一声:“我才不要。” 冯少君悠然一笑:“我一片好意,奈何四堂妹不领情。也罢,我将你那份送给二堂姐好了。” 冯少竹:“……” 冯少竹被气得干瞪眼。 跟在后面的冯少菊低着头,抿唇偷笑。 这个新来的少君堂姐,真是有趣得很。 冯少兰袖手看热闹,半点没有出言相助的意思。平日里她和冯少竹没少斗气,她巴不得见冯少竹吃瘪。 姚氏心疼女儿,忙笑着解围:“从这边往左,是少兰的韶华苑,往右是少竹的青玉苑。从中间过去,还有两处小一些的院子。少菊住的是菊香院,荷香院一直都是留着给你的。” 周氏笑着接了话茬:“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两个婆子四个丫鬟。” 侍郎府的姑娘们,都有自己的院子。 便是庶出的冯少菊,明面上也是一样。每个月还有十两银子的月例用度。 这些银子,足够普通百姓家吃用一年。不过,对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们来说,都不够买一盒上好的胭脂。 冯少兰冯少竹都有亲娘私房贴补,冯少菊是庶出,生母李姨娘早就失了宠,还常年生着病。冯少菊那点月例银子,都偷偷攒着给李姨娘了。 说话间,众人进了荷香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荷香院里东西厢房都有,还有几间客房和下人房。不大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草,还有一株桂花树。 周氏领着冯少君转了一圈,最后进了东厢房:“这里就是东厢房,你先安顿,少什么,打发人和我说一声便是。” 前世,她在荷香院里住了一年多,直至出嫁。 旧地重回,冯少君没什么唏嘘感慨。她随意看了一眼,笑着应道:“多谢大堂伯母。” 大堂伯母…… 周氏抽了抽嘴角,咳嗽一声,放缓了声音:“少君,你爹虽然被过继到了二房,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叫我大伯母便是。” “大嫂说的对,”姚氏笑得更亲热:“什么大堂伯母二堂伯母,哪有大伯母二伯母来的亲热。也别叫什么伯祖母,直接叫一声祖母就是。” “都是一家人,别叫生分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亲疏远近,我心里清楚的很。” 周氏:“……” 姚氏:“……” 周氏姚氏碰了个软钉子,面上有些讪讪,心里各自冷哼一声。 这个冯少君! 现在且容她嚣张几日。等日后和秦王府定了亲,她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你先安置歇着,”周氏挤出和蔼的笑容说道:“晚上家宴的时候,让少兰领着你过去。” 冯少君笑着应下。 周氏等人走后,一直憋着气的吉祥,长长地松了口气,急急低语道:“小姐,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老夫人发了那么大的火,小姐就不怕么?” 冯少君淡淡反问:“有什么可怕的?” 吉祥被问住了,挠了挠后脑勺,想了一会儿才道:“小姐是晚辈,这么和长辈顶撞,传出去对小姐声名不好。” 大齐朝男尊女卑,且重孝道。要是传出个不孝的声名来,日后还怎么说亲嫁人? 冯少君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地说道:“放心吧!这件事传不出去。伯祖母比我还在意我的声名闺誉。” 这话中蕴藏的深意,吉祥自是不懂。 算了。不懂也不用问了。 小姐心里有数就好。 吉祥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姐的衣物行李还在后面,奴婢先去看看库房够不够宽敞。” 冯少君领着吉祥先行一步回府,后面还有十几辆马车的衣物行李哪! 冯少君没有扫吉祥的兴致,随意地点了点头。 前世,她回府第一日,冯夫人泪眼婆娑地演了一处祖孙久别重逢的好戏。今日冯夫人被她气得吐血的心都有,想来是没兴致和她“一叙别情”了。 …… 嘭! 雍和堂里,传出一声闷响。 “真是可气可恼!” 冯夫人越想越气,忍不住又拍了一下桌子。掌心都被拍红了:“这个混账东西,牙尖嘴利,张口顶撞长辈,没半点规矩!” “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一时心软,让她去了崔家!瞧瞧现在被养成了什么德性!” 站在一旁的徐妈妈温声劝慰:“夫人先消消气。三姑娘年少不懂事,以后在府中住下,夫人慢慢教导,三姑娘自然就懂规矩了。” 徐妈妈头发半白,年近六旬,是冯夫人的陪房管事妈妈。也是冯夫人最信任的心腹。如今徐妈妈年岁大了,一应琐事早就搁下,每日陪着主子说说话。 冯夫人重重哼了一声,目中闪过厉色:“确实得好好学一学规矩。” 不然,这副模样,哪里能在秦王妃面前露脸。 秦王府的小郡王虽是病秧子,也是正经的天家皇孙,少不了想攀龙附凤的人家。 想入秦王妃的眼,可不是易事。 徐妈妈深知冯夫人的心思,低声说道:“三姑娘的容貌实在出挑,奴婢今日一见,便觉眼前一亮。” “奴婢斗胆说句攒越的话,三姑娘这是青出于蓝,比病故的三太太更美。” 美貌,从来都是女子最大的利器。 冯夫人对死去的三儿媳崔氏厌之入骨,听到崔氏的名讳,立刻拧了眉头。过了片刻,又松了一松:“也罢,以后我多费些心思,好好调教她便是。” 第六章 箱笼 冯少竹随着姚氏进了内室。 丫鬟们一退下,冯少竹便红了眼,用力跺跺脚:“冯少君处处欺负我!母亲也不为我撑腰出气!” 姚氏立刻搂过女儿,低声哄道:“她一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想收拾她,日后多的是机会。” “你别心急。以后我一定为你出这口闷气!” 姚氏生了一子两女,长女冯少梅已出嫁,儿子冯文皓和冯少竹是龙凤双生。 冯文浩六岁开蒙读书,十二岁时被送进国子监。每旬才能回府一天。日日陪在姚氏身边的,就是冯少竹了。 姚氏对女儿百依百顺,也养出了冯少竹骄纵自私的性子。 冯少竹想到今日受的羞辱,心中愤愤难平,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姚氏心疼不已,一边用帕子为她擦拭眼泪,一边哄着:“行了,别哭了。我那儿存了两块好料子,拿给你做春裳。” 冯少竹抽抽噎噎:“衣料有冯少君今日穿得好吗?” 姚氏:“……” 这是真没有! 冯少君今日穿的衣裳,既轻又软,色泽鲜亮,透着雅光。 姚氏也算有见识了,竟认不出冯少君穿的是什么衣料。她自己存的那两块,哪里及得上。 姚氏目光一闪,压低了声音:“傻丫头,哭什么哭。冯少君带回府的东西,都是冯家的。以后少不了你的一份。” 这样的话,姚氏私底下没少说过。 冯少竹这才擦了眼泪。 姚氏的眼中满是算计,继续低声道:“你别犯傻,平日和冯少君多走动,也能多沾些好处。她的箱笼行李,下午就到府里。我让人盯着荷香院,那边一有动静,你就去‘帮忙’。” 正好看看,崔家给了冯少君多少好东西。 冯少竹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等,就是小半日。 申时,十几辆马车停在了冯府的侧门外。 一个管事妈妈率先下了马车,笑吟吟地向门房管事行了一礼:“我是三姑娘身边的管事妈妈,姓郑。三姑娘的箱笼行礼都在马车上,请开门行个方便。” 说着,塞了个荷包过去。 荷包鼓鼓的,分量十足。 门房管事立刻笑容满面,令人开了侧门,又打发人去荷香院送信。不到片刻,吉祥一脸喜色地过来了:“郑妈妈,你可算来了,小姐一直等着你呢!” 郑妈妈是崔氏的陪嫁丫鬟,一直没有嫁人。崔氏病故后,郑妈妈随冯少君去了平江府崔家,照顾冯少君的衣食起居。 在冯少君心中,郑妈妈就是半个亲娘。 郑妈妈也是江南女子,肤色白皙,容貌秀气。今年已三十二岁,看着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穿戴整齐,干净利落。 “我也一直惦记小姐。”郑妈妈低声笑问:“今日进府,可还顺利?” 算顺利吧! 反正,吃闷亏受闷气的人不是小姐。 吉祥点点头。 郑妈妈无暇多问,指挥着丫鬟们开马车,将箱笼行李一一抬进冯府。马车上忽忽下来十几个丫鬟,很快忙碌起来。 冯府的门房管事看直了眼。 这一箱箱的往下抬,来来回回像永远抬不完似的,得抬到什么时候? 三小姐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回府? “郑妈妈,”门房管事一脸殷勤地上前:“这么多箱笼,怕是要忙到天黑。不如我叫些人来帮忙。” 郑妈妈微笑又客气地应道:“多谢管事一片美意。不过,箱笼里都是金银玉器绸缎细软之类,最是金贵。被碰着磕着,就不美了。” 若是有心思不正的人趁机偷一件摸一个,就更不美了。 门房管事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目光忍不住又飘了过去。 好多箱笼啊! 很快,冯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荷香院里开了库房,在郑妈妈的指挥下,丫鬟们有条不紊地将箱笼往库房里搬。前来“凑热闹”的冯少竹,看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冯少兰矜持得多,也忍不住瞟了一眼又一眼,悄然拧紧了手中帕子。 冯少君根本没留意她们在看什么,也不在意她们想什么。 前世,她只身逃出秦王府。 吉祥顶着她的面容被毒死,郑妈妈是她的陪房管事妈妈,也没能落得好下场。被一根白绫吊死了。 一朝重生,吉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郑妈妈也好端端地活着。 冯少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走上前轻声唤道:“郑妈妈。” 郑妈妈一脸喜悦,向主子行礼:“奴婢见过小姐。箱笼还有一大半,且得忙两个时辰。今日只怕是来不及归置了。” 还有一大半! 冯少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么多箱笼,库房放得下吗?我院子里的库房还有空地方……” 冯少君瞥了一眼过来,似笑非笑:“四堂妹一片好意,我心领了。这库房确实不够用,再开两间空的客房,也尽够了。以后归置也方便。” “真搬去了青玉苑,以后这箱笼被弄混了,四堂妹倒要落一个觊觎二房财物的恶名。我这个做堂姐的,于心何忍!” 冯少竹被说破了心思,脸孔一热。 冯少兰看着这一屋子的箱笼也觉眼热,不过,她自恃清高,对冯少竹明显流露出的贪婪热切颇有些瞧不上。 冯少兰撇撇嘴道:“堂堂侍郎府千金,眼皮子这么浅,也不怕人笑话。” “你说谁眼皮子浅薄!”冯少竹怒气冲冲地看向冯少兰。 冯少兰皮笑肉不笑:“谁搭话说的就是谁。” 冯少竹气得涨红了俏脸:“冯少兰!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冯少兰挑了挑眉,冷笑一声:“说就说,你当我不敢么?少君堂妹的箱笼再多,和你也没干系。亏你有脸张口,要将‘库房’借出来。东西真进了青玉苑,还拿得回来么?” “真当你那点心思,别人都看不出来么?” 冯少兰刻薄起来,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冯少竹恨不得冲上前撕了冯少兰的嘴。 冯少君乐得袖手看好戏。 就在此时,院门处传来周氏的笑声:“少君,快些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一行人已迈步进了荷香院。 冯少君目光一凝,落在当先的女子身上。 第七章 演技 女子年约三旬,乌发如墨,柳眉长目,眉间一点红痣,一笑间妩媚横生。 正是嫁入康郡王府做续弦的小冯氏。 康郡王是隆安帝的侄儿,在宗人府里做着宗令。在宗室里,是有实权的郡王。 当年康郡王妃病逝,留下两子一女。那时,康郡王将近四十,比冯侍郎只小了三岁。冯侍郎将如花似玉的幼女嫁给康郡王做填房,背地里没少被人拿来说笑。 不过,冯侍郎做得出这种事,就不怕人笑话。 女儿做了一品的郡王妃,冯府和康郡王府结了姻亲。冯侍郎从一个四品郎中升为三品侍郎,女婿康郡王从中出了不少力气。 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几句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两年前,冯侍郎将嫡长孙女冯少梅许配给了吏部尚书的嫡孙。这位吏部尚书府的孙女婿,出身一等一,相貌也算俊朗,就是天生有腿疾,不能科举。 结了这门亲事,冯侍郎在官场上又多了助力,官途顺遂。 冯侍郎从联姻中尝到了甜头。所以,小冯氏一提秦王府的亲事,冯侍郎立刻动了心思。半刻没迟疑,就写信去了平江府。 这桩亲事一成,日后他想做一部尚书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进内阁。 小冯氏要促成这门亲事,不仅是为了冯家,更有自己的私心。 隆安帝没有嫡子,四个皇子都是庶出。秦王居长,燕王排行第二,然后是汉王赵王。秦王在朝中势力最盛,也最得隆安帝器重。 康郡王提前在秦王身上下注,小冯氏夫唱妇随,平日对秦王妃处处巴结讨好。如今更是将主意打到了娘家侄女的身上。 和秦王府结亲,好处都摆在眼前。 日后,秦王殿下登基为帝,秦王妃就是大齐皇后。冯少君就算守活寡,那也是皇子妃。冯家攀上了秦王府,日后还愁没有富贵前程么? 至于小冯氏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和秦王妃来往密切,在康郡王府里站稳脚跟。 算来算去,实在划算。 论身份,冯少兰冯少竹更合适。不过,周氏姚氏定然舍不得让亲生女儿跳火坑。 冯少君就无妨了。 亲爹亲娘都死了,亲事本就该由冯侍郎做主。崔家银子再多,只是商户,没能耐为冯少君撑腰。 冯少君进了冯府,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在冯家掌心里,只有听凭揉搓的份。 小冯氏心里盘算着,目光落在冯少君柔婉美丽的脸上,心里愈发满意。 生了这么一副好相貌,定能入秦王妃的眼。 小冯氏笑吟吟地走上前:“你就是少君吧!这么些年没见,已经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小冯氏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软嫩的羔羊。 小冯氏生了歹心,冯侍郎冯夫人顺水推舟。一切的起因,都在小冯氏身上。当然,前世的小冯氏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小冯氏和康郡王府里的管事勾搭成~奸,被康郡王“凑巧”撞见,逮了个正着。头顶绿得发亮的康郡王勃然大怒,提剑杀了小冯氏。 她顶着一张康郡王府内侍的脸站在晦暗的角落处,看着小冯氏躺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面上笑得比小冯氏还亲热,敛衽一礼:“少君见过堂姑母。” 在来的路上,小冯氏就已知道冯夫人和冯少君闹得一出不愉快了。 小冯氏闻言也不恼,亲手扶起冯少君,长叹了一声:“三哥当年被过继给二叔的时候,我刚出生。后来,三哥被接去平江府长大。我们兄妹一直聚少离多。不过,我们时常以书信来往,感情也是极好的。” “三年前,三哥意外身故,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这是冯家上下的锥心之痛。母亲大病一场,我不知流了多少回眼泪。” “可怜你死了亲娘,又没了亲爹,在外家住了六年才回来。” 说着,小冯氏眼圈红了一红,声音愈发温软:“好孩子,你初来乍到,对亲人还不熟悉,难免有些隔阂不适。等住一段日子,就都好了。” “我知道,你在崔家长大,对外家感情深厚。不过,血浓于水,你姓冯,是冯家的姑娘。这里才是你的家,是你的根。” “堂姑母也好,姑母也罢,不过是个称呼。你怎么叫都成。总之,你是我嫡嫡亲的侄女。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 “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姑母说。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姑母也让人摘了给你。” 看看小冯氏温情款款的模样,听听这些“掏心置腹”的话。 一个十四岁渴望亲人疼爱的少女,如何抵挡得住? 就连一旁的郑妈妈和吉祥听了,也动容了。不由得为小姐庆幸,遇上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又温柔慈爱的姑母。 小冯氏的演技一流,冯少君更是个中高手。 只见冯少君目中闪着水光,扑进小冯氏的话里,哽咽着喊道:“堂姑母,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我不要什么天上的星星,只请堂姑母向伯祖母说一声,这些箱笼里的都是爹娘留给我的嫁妆,还有外祖母给我傍身之用。冯家上下别动什么心思才好。” 小冯氏:“……” 众人:“……” 一片令人尴尬的安静。 小冯氏的喉咙里被什么塞住似的。 忽然就体会到了冯夫人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心情。 周氏笑容僵硬,干巴巴地呵呵一笑:“少君这丫头,就是爱说笑。” 小冯氏深呼吸一口气,用尽生平自制力,挤出和蔼的笑容来:“少君啊,听姑母一声劝。以后这等话可别说了,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 “哪有姑娘家张口闭口将嫁妆放在嘴边的。” 冯少君抬起眼,露出一个羞赧的神情:“堂姑母刚才说了,血浓于水。我姓冯,这里是我的家。在家里说话,就该想什么说什么。和自己的亲人,还要耍心机不成。” 小冯氏被噎得快心梗了,亏得还能笑得出来:“这么说也有道理。” 冯少君抿唇一笑:“堂姑母既是应了我,那我可就踏实放心了。” 小冯氏:“……” 第八章 亲人(一) 周氏看着这一幕,心里奇异地有些畅快。 小冯氏心思活络,伶牙俐齿,惯会哄人。在闺阁时,最得冯夫人喜爱。周氏没少吃小姑子的闷亏。 后来,小冯氏高嫁进康郡王府。她这个做嫂子的,更得处处捧着小姑,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 小冯氏吃瘪,真是难得一见。 周氏欣赏了片刻,才张口打破沉默:“天色不早了,文彦他们也该回来了。我们去雍和堂等上一等吧!” 小冯氏定定心神,笑着点头:“也好,我也有些日子没见母亲了。先去陪母亲说说话。” 然后,亲热地挽起冯少君的手:“少君随我一起去。” 冯少君微笑着应下。 冯少兰冯少竹被晾在一旁,心中各自忿忿不平。 这个冯少君,不过是个从平江府来的土包子。凭什么一回府人人捧着她?连眼高于顶的小姑母康郡王妃,对冯少君也格外看重。 哼! 前一刻还吹鼻子瞪眼的堂姐妹两个,此时又凑到了一处。 “瞧瞧吧!”冯少竹酸不溜丢地低声道:“我们姐妹几个也别争了,谁能争得过她!” 冯少兰心里也酸得冒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那可未必。” 不过是个没娘又没爹的孤女!有再多的嫁妆,又能嫁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她就不同了。父亲是四品的徽州知府,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她自小饱读诗书,颇有才名。她还有一母同胞的兄长。 要羡慕,也该是冯少君羡慕她才对! 一行人心思各异,浩浩荡荡地进了雍和堂。 姚氏一脸殷勤地迎了出来,对着小冯氏一口一个“妹妹”,叫得十分亲热。 小冯氏刚才被冯少君接连噎了两回,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怄得很。压根没心情和姚氏寒暄,随口敷衍两句,便进了内堂。 “女儿见过母亲。”小冯氏笑着给冯夫人见礼。 冯夫人原本绷紧的眉头,在见到小冯氏的刹那舒展开来,笑着拉过小冯氏的手:“快些起身。你可有些日子没回府了。” 冯侍郎的三子两女,只有大冯氏是庶出,其余的三子一女都出自冯夫人的肚子。冯夫人最偏疼的,就是小女儿。 当年冯侍郎利欲熏心,将幼女许配给康郡王做续弦。冯夫人闹腾了几天,眼睛都哭肿了,也没能拗过冯侍郎。眼睁睁地看着小冯氏穿着嫁衣嫁给了年龄足够做亲爹的康郡王。 康郡王长子,比小冯氏还大两岁。 继母不易做,个中种种辛酸苦楚,不提也罢。 这些年,小冯氏一直没能生个一子半女傍身,在康郡王府里说话都挺不直腰杆。小冯氏将主意打到娘家侄女身上,借此稳固自己在府中地位。 冯夫人心疼女儿,二话不说就应了。 冯家这么多孙子孙女,牺牲一个冯少君,算不得什么。 小冯氏一直挽着冯少君的手,这么一来,冯少君少不得和冯夫人打个照面。 “伯祖母,”冯少君微笑着喊了一声。 冯夫人太阳跳了一跳,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小冯氏冲冯夫人使了个眼色,然后亲热地笑道:“母亲,我一见少君就喜欢的很。等少君安顿下来,我将她接进康郡王府小住几日可好?” 这是母女两人早就商量好的。 冯夫人略一点头:“也好。” 冯少君去康郡王府小住,随小冯氏去秦王府走动顺理成章。 周氏心中隐约有数,没有吭声。姚氏不知就里,看着眼热,立刻笑道:“少竹闲着没事,和少君一同去康郡王府陪一陪姑母。” 这去一趟,怎么也能得些衣物首饰。 有好处,可不能只便宜了冯少君。 小冯氏笑道:“我正要和大嫂二嫂说呢,少兰少竹都来,还有少菊,也一并过来小住。让我这个做姑母的,尽一尽心。” 只冯少君一人,太惹眼了。 冯家还得要点脸。 她这个康郡王妃,行事也不能太直接,总得顾些体面。 姚氏一喜,忙笑着应下。周氏其实不太情愿,不过,当着冯夫人的面,还是应了。 冯少君眸光一闪,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启禀夫人,”雍和堂里的大丫鬟胭脂笑着来禀报:“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和崔家表少爷来了。” 冯夫人听闻孙子们来了,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快些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崔元翰和冯府三位公子一同进了内堂。 当先的是冯家大公子冯文彦。 冯文彦身量修长,目如朗星,容貌英俊。只可惜,这位冯家大公子是个绣花枕头。在国子监里读书平平,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周氏心比天高,一心盼着儿子考中科举再成亲。冯文彦都十七岁了,还没定下亲事。 “少君堂妹,”冯文彦含笑抱拳,行了平辈礼。 冯少君微笑着还了一礼:“少君见过大堂兄。” 然后,是冯家二公子冯文皓。 冯文皓和冯少竹是龙凤双生,兄妹两个相貌有几分相似。 冯文皓和亲爹一样喜欢美色,见了美貌动人的堂姐,态度格外殷切:“都说江南美人多,少君堂姐在平江府长大,真是美丽出众。” 油嘴滑舌,眼睛也不老实,四处乱飘,颇显轻浮。 冯少君淡淡一笑,打了个招呼。 七岁的冯文礼,个头还未长开,相貌清秀,木讷少言,只叫了一声“堂姐”,便不吭声了。 人多了,你一言我一语,雍和堂里愈发热闹。 崔元翰窥了个空,凑到冯少君身边,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冯家这么多人,看着个个一肚子心眼。也不知表妹能不能应付得来。 冯少君抬起眼,轻笑一声:“表哥放心,我好得很。” 倒是这一窝姓冯的,今日都不太愉快。 崔元翰见冯少君气定神闲,才稍稍放了心,悄声叮嘱道:“有什么事,你打发人给我送信。” 冯少君心里一暖,略一点头。 片刻后,又有丫鬟来回禀,冯侍郎回府了。 冯夫人立刻起身,领着儿孙相迎。冯少君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随在众人身后。 冯侍郎的身影,很快映入眼帘。 第九章 亲人(二) 冯侍郎今年五旬有余,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保养得当,颌下一把修剪整齐的胡须。身上官服还未换下,一双眼深沉锐利,不怒自威。 冯少君心头涌起滔天恨意。 这是她嫡亲的祖父。 也是这世间她最憎恨的人。 前世,她怀着喜悦向往回了冯府,对祖父满心孺慕。万万没想到,亲手将她推进火坑的人正是他! 秦王妃碍于冯家,原本并没有杀她的意思。是冯侍郎主动张口让她殉葬。 在冯侍郎心中,什么都不及富贵前程重要。 他连心爱的小女儿都舍得许给康郡王做填房,更何况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孙女? 她逃出秦王府,身边人却无一幸免,都死在了秦王府。这一笔血债,统统都算在冯侍郎身上。 这一世,她要冯侍郎血债血偿,再死一回。 冯侍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落在冯少君的身上,露出笑意:“少君,过来让祖父瞧瞧。” 冯少君心中愈恨,脸上笑容越甜,微笑着行礼:“少君给伯祖父请安。” 冯侍郎在朝堂混迹多年,城府颇深,远非冯夫人能比。听到“伯祖父”这三个字,眉头未动,甚至笑着夸赞道:“从礼法来说,你确实该叫伯祖父。崔家将你教养得极好。” 又笑着看向崔元翰:“你就是元翰吧!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在京城多留些日子,也让冯家一尽地主之谊。” 朝廷正三品高官的气度和长者的威严慈爱,令人折服。 崔元翰忙上前行礼:“元翰见过侍郎大人。” 冯侍郎笑道:“你是少君的表哥,随少君叫我一声伯祖父便可。” 崔元翰黑眸发亮,果然改口叫了伯祖父。 也怪不得崔元翰这般激动。 崔家是平江府的大富商,家资丰厚,十个冯家也不及。不过,大齐朝商户地位不高,到了官宦人家面前,更是凭空矮三分。 和冯夫人的高傲一比,冯侍郎就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多了。 冯侍郎目光一扫,顿时不快地皱了眉头:“少君第一日回府,家中要设家宴,二郎怎么还没回来?” 在冯府,冯侍郎这个家主拥有无上的权威。 冯侍郎一沉下脸,姚氏心里一个哆嗦,不得不张口为丈夫遮掩:“二爷今日去赴文会了。想来是作诗兴起,一时没能赶回来。” 作诗兴起? 只怕是搂着青楼歌姬喝酒喝得兴起吧! 一众孙辈都在,好歹得给次子留几分脸。冯侍郎将一声冷哼咽下,对众人道:“我去换了常服再来。” 片刻后,冯侍郎换了常服过来,将冯少君叫到面前,温和地说道:“少君,你在崔家一住多年,如今年岁渐长,回了冯府。以后在荷香院里安心住下,一应衣食起居不必操心。” “有伯祖父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半分。” 论演技,冯侍郎才是顶尖。 小冯氏的热情还有三分做作,冯侍郎眼中慈爱含而不露,威严中透着温情。谁能窥破这张虚伪脸孔下的心狠无情?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孺慕:“伯祖父的话,我都记下了。” 冯侍郎看着眼前色如春晓的冯少君,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短命的崔氏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冯少君如此美貌,何愁秦王妃相不中? 便是秦王妃没相中,他也能将冯少君嫁个好人家。 “启禀老爷,”府中小厮跑来送信:“大姑娘和薛姑爷回来了。” 是冯少梅带着夫婿回来了。 吏部尚书府就在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只隔了几条街。 姚氏喜动颜色,主动起身去相迎。很快,冯少梅和夫婿谢淮进了雍和堂。 冯少梅十六岁出嫁,今年十八岁,正是女子最具风韵的大好年华。她身形苗条,端庄秀丽,唇畔笑容温婉。 谢淮也是一副好相貌,穿着锦袍,风度翩翩,一派名门公子气度。只可惜走路时右腿一跛一跛,白玉有瑕,令人扼腕。 众人相见,又是一番热闹不提。 冯侍郎对谢淮这个孙女婿倒是满意的很。 堂堂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孙,要不是略有些腿疾,这门亲事哪里轮得到冯家。 冯夫人晦暗了大半日的心情也舒展了不少,笑着说道:“老爷,家宴已经备好了。芸娘还没回府,是不是打发人去沈家那边催一催?” 冯夫人口中的芸娘,正是大冯氏。 大冯氏当年说亲的时候,冯侍郎不过是个礼部主事。一个五品官员的庶长女,貌不惊人,嫁妆不丰,想攀一门好亲事着实不易。 年轻的锦衣卫百户沈茂登门提亲,冯侍郎犹豫几日,也就应了。 大冯氏嫁进沈家,连着生了三个儿子,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这二十年来,沈茂从百户升了千户。京城武将众多,一个锦衣卫千户着实排不上号。且文官自恃清高,难免觉得武将粗鄙。沈茂回岳家不自在,平日来往不算多。 冯夫人有意无意地给大冯氏上眼药。 冯侍郎果然有些不快,淡淡道:“不必催了。这么晚没来,定是不得闲空。令人摆宴吧!” 冯少君出人意料地张口道:“伯祖父,再稍等片刻吧!说不定,大姑母和沈姑父在马车上,片刻就会到了。” 在冯府,冯侍郎一言九鼎,没人敢多嘴。 冯侍郎眉头动了一动,目中闪过一丝不悦。 众人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 冯少君半点不慌,不疾不徐地说道:“当年我爹在进京路上遇了匪徒,惨遭横祸。沈姑父带着人为我爹收尸下葬。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今晚沈姑父回来,我得当面谢恩才是。” 顺便算一算陈年旧账,见一见前世故人。 冯侍郎眉头舒展,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你倒是知恩感恩。也罢,再等一等。” 冯夫人悄然拧了眉头,心里冷哼一声,对冯少君更添几分厌恶不喜。 冯少君岿然不动。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大冯氏沈茂终于来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两个少年。 冯少君眸光微闪,定定地看了过去。 第十章 故人 大冯氏年近四旬,穿戴简朴,眼角有了几丝鱼尾纹。 一个人日子过得舒不舒心,其实不必多问。大冯氏面色红润目中含笑,一看就知日子过得不错。 姑父沈茂,个头既高又壮,脸孔黝黑,目光锐利,右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位置。这是握刀柄握惯的武将特有的习惯。 大冯氏身侧的两个少年,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穿着石青色武服。个头高壮,肤色略黑,浓眉大眼,就如一株初初长成的小树,散发着勃勃生机。 正是沈茂大冯氏的幼子沈嘉。 另一个少年,和沈嘉年龄相若,穿着玄青色武服。 少年身姿修长,挺拔如竹。浓长的眉,一双深幽的黑眸泛着冷芒,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抿。 俊美中透着阴冷。 看一眼,心里蹿起莫名的凉意。 仿佛是一只收了獠牙的猛兽。此时还有些青涩,却已有了令人心惊的阴冷狠厉。 看似漫不经心,或许下一刻就会亮出利爪,将猎物撕碎。 数年后手握重兵深得新帝信任权势滔天的大齐锦衣卫指挥使沈祐,如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少年。 冯少君微微眯眼,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沈指挥使,好久不见! 少年沈祐,敏锐地察觉到两道目光在打量自己,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微微一触。 美丽窈窕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似一株芙蓉亭亭玉立。黑眸明亮,眼波如水,唇角微扬,笑容甜美,似一泓清泉,潺潺流进人的心田。 这就是在外十几年未曾回过府的冯家表妹了。 她看他的眼神怎么有些奇怪? 像是在看久别重逢的故人。 今晚之前,他们根本素未谋面。 沈祐微微拧眉,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 他右腕一紧,被一只熟悉的手牢牢抓住。一个兴奋雀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四弟,那就是刚回府的少君表妹。我带你去见一见她。” 是堂兄沈嘉。 血气方刚的十五岁少年郎,见了美貌动人的表妹,眼睛都快放光了。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少年见了美人应该有的反应。 而他,心凉如水,波澜不惊,甚至生出莫名其妙的警惕和戒备。 所以,不正常的那个,一直都是他吧! 沈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提醒:“克制些,别失了礼数。” 沈嘉又看一眼少君表妹,一颗少年芳心怦怦直跳,胡乱点头应了。 大冯氏生了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长大成人,一个在江南锦衣卫所里当差,一个进了宫中做了锦衣卫。 沈嘉是小儿子,最是娇惯,十五岁了还养在身边。 沈祐是沈茂已故兄长沈荣的遗腹子。 沈家是世袭的锦衣卫,沈荣当年是锦衣卫里的顶尖高手,一把绣春刀鲜有敌手。隆安帝钦点沈荣做了燕王的亲兵统领。燕王十分器重沈荣,燕王妃还将义妹江雪许配给沈荣为妻。 后来,燕王遇刺,沈荣为了保护燕王而死。 燕王令人厚葬了沈荣,又赏了大笔抚恤银子。 可银子赏得再多,沈荣也活不过来了。 死讯传至沈家,江氏悲恸之下早产,生下儿子沈祐。 江氏守了三年夫孝,改嫁离开沈家。年仅三岁的沈祐,从此跟着二叔二婶娘生活。 沈茂整日当差忙碌,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大冯氏心地仁厚,对沈祐这个侄儿照顾周全,衣食起居样样都和沈嘉一样。平日回冯府走动,也经常带着沈祐一同回来。 沈嘉五月生辰,沈祐六月出生。堂兄弟两个只相差一个月,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亲如手足。 沈嘉兴冲冲地拉着堂弟沈祐走上前,先向长辈们行礼问安。 冯侍郎对这个憨直活泼的外孙颇为喜爱,笑着问道:“再有两个月,就是你十五岁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告诉外祖父。” 沈嘉咧嘴一笑,半点不客气:“我想要一匹马!” 一匹上好的骏马,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够买几十亩良田了。 亏这个小混账要得出口! 冯夫人不待见大冯氏,连带着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外孙也百般不顺眼,闻言撇撇嘴,正要说话,冯侍郎已经笑着应了:“好!到时候,外祖父送你一匹好马!” 沈嘉喜出望外,拱手道谢:“多谢外祖父。” 冯夫人在心中冷哼一声。 沈祐拱手行礼:“见过外祖父。” 沈祐是大冯氏养大的,自小随冯氏出入冯府,平日随沈嘉称呼冯府众人。 冯侍郎笑着略一点头,随口道:“数月未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何止是长高了,而且相貌愈发俊美。可惜性情阴沉,心思太重,鲜见笑容。在长辈眼中,反倒不及心无城府活泼跳脱的沈嘉讨喜了。 见过长辈,沈嘉迫不及待地扯着沈祐走到表兄弟姐妹面前,热络地一一寒暄。目光不时飘向唇畔含笑的冯少君。 沈祐照例冲众人点头示意,不到必要的时候,从不张口说话。 冯少兰悄悄看一眼俊美无双的少年,耳后莫名有些发热,很快垂下眼。 冯少竹倒是和沈嘉很亲近,笑着凑上前,娇嗔道:“嘉表哥,你都几个月没来了。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沈嘉挤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怪相:“别提了。再有半个月,就是锦衣卫招募比武。我爹天天拘着我在府里练武,别说出府,我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 冯少竹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沈祐的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沈嘉说得夸张,其实练武时时偷懒。每次过招,在他手下撑不了三十招就哇哇喊着认输。 沈嘉心不在焉地和冯少竹闲话几句,终于到了冯少君面前,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你就是少君表妹吧!我是沈嘉,排行第三,你叫我嘉表哥就是。” 冯少君微笑着行了平辈礼:“见过嘉表哥。” 声音又甜又轻又软。 沈嘉耳朵有些痒痒的,略黑的脸孔浮起一丝暗红,笑着应了一声,顺便扯了身边的沈祐上前:“这是我四弟沈祐。” 冯少君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沈祐的脸上:“祐表哥。” 第十一章 沈祐 少女唇角弯弯,黑眸中漾着清浅笑意,如三月春风迎面拂来。 似一朵芙蓉在眼前徐徐盛开。 沈嘉耳朵都红了。 沈祐神色未动,语气淡淡:“见过少君表妹。” 果然还是那个不喜美色对所有女子不假辞色的沈指挥使! 冯少君心中呵呵一声。 前世,她逃出京城后,躲了一段时日,换了一张脸重入京城。为了报仇投在燕王麾下,成了不见光的燕王密探。 当时,沈祐还是燕王身边的亲兵。两人之间没多少交集。 她每次都以不同的身份面容出现在人前,从无人窥破。她出手不多,不过,每次出手,皆立下大功。久而久之,得了“千面狐”的绰号。 沈祐渐渐在燕王身边崭露头角,锋芒夺人,成了燕王心腹。 后来,她暗中以内侍的身份潜入秦王府,寻到了秦王暗中勾连武将意欲谋反逼宫的证据。暗中交给燕王。燕王将证据呈给隆安帝。 隆安帝怒急攻心一病不起,立了燕王为太子。很快,隆安帝离世,燕王登基为帝。 沈祐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大齐十万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权势滔天,风光赫赫。 她也深得燕王赏识,掌管锦衣卫密探,负责秘密收集情报。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时时较劲争锋。 她私下里没少派细作到沈祐身边。美艳妩媚的青楼歌姬,舞姿曼妙动人的舞姬,需要男人拯救的柔弱少女,甚至还有饱读诗书才学出众的闺秀。 奈何沈祐戒心极重,从不容任何女子近身。 她空费心思,也没能抓住他的把柄。实在可恨可恼。 再后来,秦王被夺爵流放,秦王妃死在宁古塔。冯家人也死在了归乡途中。 她大仇得报,再无牵挂,旧伤发作,很快重病离世。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无夫无子,了无牵挂。 沈祐比她年长一岁,二十七岁的锦衣卫指挥使,未曾娶妻生子,身边连个伺候的美妾通房都没有。想巴结讨好他的,送金银送田庄送地契他都收下,送美人的一概拒之门外。 众人私下揣测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流传得最广的一则传言是,沈指挥使身有“隐疾”,雄风难振。不然,大好男儿,怎么会不近女色? 这则传言正是她暗中令人传出去的,替沈祐省了不少麻烦,大恩就不用言谢了。 呵呵! 说起来,两人就这么一点“旧怨”。 如今她重回年少,一切从头再来。沈祐也还是个青涩少年。昔日那点恩怨,不提也罢。不过,这一刻,冯少君的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 在看到沈祐那副冷淡锐利满是疏远戒备的模样后,这个念头就更浓更强烈了。 这等好棋子,不用上一用,简直说不过去。 好! 就这么办! 冯少君很快拿定主意,冲沈祐嫣然一笑:“半个月后的锦衣卫大比,祐表哥也要参加么?” 沈祐淡淡嗯了一声。 沈嘉抢着笑道:“那是当然。别看我四弟年少,他习武天赋惊人,力气远胜常人,刀法精湛高妙。我和他过招,连三十招都撑不过。就是我爹,在四弟手中也撑不了百招。” “这一回锦衣大比,四弟一定会大出风头!” 这还用说么? 沈祐号称锦衣第一高手,绣春刀一出,必见血光,从无敌手。在燕王身边屡立大功,深受燕王器重。 冯少君的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奇和仰慕:“祐表哥真这么厉害吗?” 沈嘉一脸自得:“那还用说。每年锦衣大比,都有赌坊设盘口。我都打算好了,到时候将我所有的私房银子都压上,就压四弟拿魁首得头名。保准大赚一笔。” 冯少君笑意盈盈,目光飘到沈祐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我有些私房银子,到时候也一并下注。祐表哥,你可得拼尽全力,别让我输银子。” 沈嘉热心地笑道:“少君表妹尽管放心下注!四弟不会让你失望的!” 冯少君抿唇一笑,嘴角边两个小小的笑涡,甜得让人心醉:“好。等我赢了银子,一定好生谢祐表哥。” 沈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自家表兄妹,不用这么客气。” 沈祐:“……” 人家笑一笑,这个傻乎乎的堂兄就昏了头。只差没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里端上桌了。 沈祐抽了抽嘴角,瞥了沈嘉一眼。 沈嘉双眼闪闪发亮,只看得到巧笑嫣然的少君表妹,哪里还记得自家堂弟。 冯少竹看在眼底,嫉恨难平,咬咬嘴唇,凑了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肩膀撞到了冯少君的肩头。 这点小把戏,冯少君自不会放在眼底。 郑妈妈自少习武,是娘亲崔氏的武使丫鬟。她出生不久,崔氏就将郑妈妈放到了她身边。崔氏自己体弱,盼着女儿身体康健。 她刚会走路,就随着郑妈妈扎马步练拳。 相貌是天生的,她随了亲娘崔氏,天然一副甜美娇软的模样。实则出手对付两个壮汉不在话下。 刀剑枪棒太惹眼,为了不惹人瞩目,她练的是轻薄的飞刀。飞刀只有三寸长,薄而锋利,百步之内,从不虚发。 她习武之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崔家只有外祖母知道。就连表哥崔元翰,也不知道柔婉甜美的表妹其实半点不好招惹。 当然,她算不得一流高手,顶多算二流。到了沈祐面前,最多撑个三五十招。 大概也就和沈嘉不相上下。 不过,应付区区一个冯少竹足够了。 冯少君心念电转,眼角余光瞟到神色冷漠的沈祐,心里蓦然一动。故意放软了身体,被冯少竹撞了个正着。 然后,惊呼一声,身体倒向沈祐的方向。 沈祐反应极快,迅疾出手扶住冯少君的胳膊:“小心。” 冯少君“花容失色惊魂未定”,“不得不”地攀住沈祐的胳膊,才“勉强”站稳。然后抬头道谢:“多谢祐表哥出手相救。” 怎么还不松手? 沈祐拧了拧眉,略一用力,抽回衣袖,声音依旧冷淡:“表妹不必客气。” 第十二章 旧案(一) 沈嘉见冯少君这般“狼狈”,心疼又气恼,立刻看向冯少竹:“你撞了少君表妹,怎么也不道歉?” 以前,嘉表哥和她最亲厚,对着她总是笑容满面。 现在,嘉表哥竟然为了一个冯少君凶她! 冯少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委屈又难堪:“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凶什么凶!” 她就是故意的,又能怎么样! 沈嘉难得动气,眉头一拧,目光里满是不快。 正要张口,就听冯少君轻声道:“嘉表哥,四堂妹是无心之失,我也没真摔着。今日是家宴,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别为了一点小事起口角。” 少君表妹真是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啊! 沈嘉神色顿时柔和了许多:“少君表妹说的对,是我太冲动了。” 冯少竹:“……” 冯少竹气得眼眶都红了。 冯少兰没心情看冯少竹的热闹。她蹙起细长的眉,悄悄看一眼沈祐。见沈祐神色漠然毫不动容,悄然松口气。 此时,大冯氏已经和冯夫人小冯氏寒暄数句,笑吟吟地冲冯少君招手示意:“这就是少君吧!快些过来,让姑母好生瞧瞧。” 冯少君笑着上前,行了一礼:“少君见过大姑母。” 大冯氏仔细打量一眼,握住冯少君的手,笑着赞道:“当年三弟妹就是美人,少君比亲娘生得更标致水灵。让人看一眼,打从心底喜欢。” 冯家上下,冯少君唯一有些好感的,就是大冯氏。 大冯氏不算美,相貌不过中上,既无才学也算不得聪明。可她性情宽厚待人平和,从无算计之心。 只看大冯氏对沈祐如何,就知大冯氏的人品了。 “大姑母这般夸我,我就厚颜领受了。”冯少君也不忸怩,笑着应道。 大冯氏看着花容月貌的娘家侄女,想到还没定下亲事的小儿子,心里陡然一动。面上笑得愈发亲切:“你这么些年一直住在崔家,现在总算回来了。待日后得了空闲,去沈家住些日子,我们姑侄两个也好好亲近一二。” 小冯氏立刻笑道:“我已先和母亲说过了,大姐可别和我争抢。” 大冯氏是庶出,自小就处处让着嫡妹,闻言笑道:“是是是,我先等着。” 说笑间,冯少君走到沈茂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三年前,姑父为我爹收尸安葬,大恩不言谢,请姑父受少君一礼。” 沈茂有些意外,伸手虚虚一扶:“我和你爹是郎舅之亲,为他操持后事也是应该的。一家人,不必外道。” 当年,冯纶被大盐商魏家举报贪墨索贿,是震惊朝堂的重案。 两淮巡盐御史官职不高,不过正七品,却位低权重,掌管两淮盐道,是油水极丰的肥差。冯纶做了数年青州同知,冯侍郎在朝中运作出力,又有崔家暗中花了大笔银子,才谋了这么一个官缺。 可惜,冯纶上任还没到三年,就被扬州盐商魏其道一状告到了刑部。 状纸中字字血泪,控诉冯纶压榨一众盐商,索取巨额贿赂,就连两淮盐道的盐税也被冯纶贪墨了两成。 隆安帝大怒,令冯纶进京候审。没曾想,冯纶在途中遇了绿林盗匪,送了性命。 堂堂朝廷官员,竟被匪盗横杀送命,消息传至京城,隆安帝震怒不已。当即派了锦衣卫指挥使薛凛前去彻查此案。 沈茂半夜去薛家送了重礼,薛指挥使点了沈茂一并随行。 沈茂亲自为冯纶收尸,将冯纶的尸首安葬进了平江府的冯家祖坟。 薛指挥使在短短七日就破了命案,抓住了这一伙绿林盗匪。隔日,两百多颗人头就落了地。刑场里血流成河。 沈茂拎着盗匪头领的头颅到冯纶坟前,血祭惨死的妻弟,也算有情有义了。 冯纶一死,这一桩贪墨重案,也就不了了之。 最后,涉案的几个官员进了大狱,两淮官场重新换血,朝廷重派了一个两淮巡盐御史补了官缺。 冯纶之死,对冯侍郎也有不小的影响。 亏得冯侍郎当机立断,将长孙女冯少梅嫁进了吏部尚书府,借着和谢家结亲联姻之势,保住了礼部侍郎的官职。 冯少君抬起眼,和沈茂对视:“等家宴结束后,可否请姑父移步荷香院,我有些事想问一问姑父。” 沈茂眉头微不可见地跳了一跳。 冯侍郎目光一闪,随口笑道:“有什么事,你现在但问无妨。” 冯少君轻声道:“些许私事,我想私下问姑父。请伯祖父见谅。” 冯侍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晦暗,有意无意地看了沈茂一眼。沈茂略一点头,冯侍郎便不再多言。 冯夫人笑着打破沉默:“老爷,家宴已经备好了。” 冯侍郎定定心神,招呼众人一声,起身先行。 冯家老少十余口,一同移步去了饭堂。 宽敞的饭堂里,共设了两席。男子坐一席,女子坐一席。家宴不拘礼,也未设屏风。冯少君坐在冯少兰身侧,一抬头,正好看到邻桌的沈祐。 冯少君故意冲沈祐笑了一笑。 沈祐眉眼未动。 冯少君满意地收回目光。 …… 一个时辰后,家宴结束了。 小冯氏先回康王府,大冯氏带着沈嘉沈祐在内堂里说话。 沈茂不紧不慢地随在冯少君身后,迈步进了荷香院。 郑妈妈笑着迎了过来,见了高大健壮铁塔一般的沈茂,不由得一愣。 这个一脸彪悍的武夫是谁?总不会是冯二爷吧! “这是沈姑父,”冯少君轻声道:“郑妈妈,你守着门。别让任何人扰了我和沈姑父说话。” 郑妈妈低声领命。 待冯少君和沈茂进了小书房,郑妈妈关了门,守在门外五六米处。 郑妈妈看着一副江南女子的秀气文弱,实则身手极好。等闲三五个壮汉,不是她的对手。 这一处小书房,收拾得整齐干净。有高大的书架,有桌有椅。点燃烛台,明亮柔和的烛火将书房照得亮堂堂的。 “姑父,”冯少君敛容凝眉,定定地看着沈茂,慢慢问道:“三年前,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十三章 旧案(二) 明亮的烛火下,冯少君眼眸深幽,散发出和外表年龄绝不相称的凛然。 沉稳老练如沈茂,心跳也不免快了一快。很快定下心神,温声应道:“当年之事,早已结案。” “那两百多个绿林匪徒,尽数被砍了脑袋。你爹在地下有知,也能安心合眼了。” “少君,你还年少,没经过生离死别,为亲爹的死伤心难过,也是难免。不过,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 “我知道,再追根问底,我爹也活不回来了。” 冯少君眉眼如笼着一层寒霜,声音里透出凉意:“可是,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我爹蒙受冤屈白白惨死,死后还要顶着贪墨的罪名!” 短短几句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沈茂一惊,瞳孔骤然收缩。 冯少君目光紧紧地盯着沈茂,沉声说了下去:“我爹不是贪财之人。冯家二房的家业和我娘的嫁妆,足够几辈子吃用不尽。如果他真的贪婪无度,大可在岳家下功夫,占了崔家的家业。” “他做两淮巡盐御史,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抱负,想一展所长,在仕途有所作为。就算我爹要贪墨,也绝不敢明目张胆地冲盐税伸手。” “这一桩命案,从头至尾都透着蹊跷。” “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利用魏家给他设下圈套,又在他进京途中杀人灭口,令他含冤莫白无辜惨死。” “姑父当年亲自为我爹收尸下葬,处理身后事。总该有所察觉。” 沈茂:“……” 沈茂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陡然发紧。却不敢迟疑犹豫,立刻应道:“少君,你真的想多了。这件事如果真的有疑点,你祖父岂会不闻不问?” 一个做父亲的,明知亲儿子死得蹊跷冤枉,会甘心咽下只做不知吗? 冯少君目中闪过讥讽,淡淡道:“我自出生起,就随我爹我娘住在青州。后来去平江府住了六年。这十四岁来,我从未见过祖父,不知道祖父性情脾气如何。想来,姑父总是清楚的。” 话中透出的讥削,令沈茂眉头又是一跳。 不能再任由冯少君追问下去了。 沈茂迅速做出决定,面容一肃,声音透出几分严厉:“住口!”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般质疑自己的祖父!传出去,就是忤逆不孝!有这等名声,你以后还怎么成亲嫁人?” 不用再多问了。 沈茂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父亲冯纶的死,果然别有内情。 前世她对冯侍郎深信不疑,没怀疑过冯侍郎的说辞。后来知道冯侍郎的真面目后,她对亲爹惨死的命案也生了疑心。 只可惜,那时候,事情已经过去数年,涉案的人死的死坐牢的坐牢。想追查也没了线索。 这一世,她要将此案调查清楚,还亲爹一个清白,找出陷害他的之人,报了血仇。告慰亲爹在天之灵。 冯少君眸光一闪,紧绷的脸色忽地一松,笑了起来:“刚才我就是随口问问,姑父这般紧张做什么。” 翻脸比翻书还快。 前一刻冷凝犀利,令人心惊。 转眼间,笑颜如花,温软可人。 沈茂在锦衣卫里当差多年,也算经历丰富见识颇多。不过,眼前的少女还是深深令他震惊,甚至莫名地有了丝忌惮。 “我刚才和姑父说的悄悄话,姑父可别告诉祖父。”冯少君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温言央求:“不然,祖父该生我的气了。” 沈茂:“……” 沈茂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放心,谁问我都不说。” 冯少君笑盈盈地行了一礼:“少君多谢姑父。” 沈茂默默地看笑颜如花的少女一眼,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冯少君,绝非等闲之辈。 日后,也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敢娶她为妻。 冯少君不知沈茂脑海中的念头,又微笑着说道:“我对姑父一见如故。日后,我少不得常去沈家走动,姑父可别嫌我去得太勤了。” 沈茂定定心神,笑着应道:“想去只管去。你姑母生了三个儿子,加上阿祐,算是养了四个小子。一直盼着有个女儿。你这个侄女多去陪一陪她,她一定高兴得很。” 沈茂和大冯氏夫妻多年,恩爱和睦,提起大冯氏,沈茂硬朗的脸孔陡然柔和了许多。 冯少君一语双关地笑道:“我也盼着姑母喜欢我。”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沈茂不便在姑娘家的院子里久留,张口道别。 冯少君亲自送沈茂出了院子,然后才回转。 郑妈妈总算得了空闲和主子说话,低声问道:“小姐这一日回冯家,感觉如何?” 郑妈妈是崔家的人,对冯家人天然有些戒备疏离。 冯少君听出郑妈妈语气中的担忧,随口笑道:“郑妈妈不用担心,我能应付得来。” 冯少君算是郑妈妈一手带大的,她的性情脾气,别人窥不透,郑妈妈是一清二楚。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没什么问题。 郑妈妈也不啰嗦,笑着说起了箱笼归置之事:“……库房没够用,又开了一间空屋,勉强放下了。不过,箱笼还没开,要一件一件归置,少说也得五六日功夫。” 冯少君却道:“不用开箱笼。过些日子,我们就搬出冯府。” 什么? 搬出冯府?! 郑妈妈一惊,倏忽看向主子:“小姐这是何意?” 在郑妈妈面前,冯少君没什么隐瞒,低声道:“冯家不是久留之地,我得早些搬出去另住。明日,我就出府买宅子。” 郑妈妈眉头跳了一跳:“小姐要立女户,只怕不是易事。” 大齐可以立女户,前提是女子三族之内没有血亲。冯纶当年过继到了冯家二房,冯侍郎也是冯少君礼法上的亲伯祖父。 冯侍郎是三品的礼部侍郎,广结姻亲,在京城也算高官。冯少君想脱离冯府,难之又难。 冯少君挑眉一笑:“宅子买在崔家名下便是。” 冯家总不能无故占崔家的宅子。 郑妈妈稍稍放了心。 就听冯少君悠悠说了下去:“还有,我的亲事也该早作打算了。” …… 第十四章 过往(一) 沈茂在荷香院外站了片刻,收拾心情,去向岳父道别。 冯侍郎将沈茂带进了书房,似随口问了一句:“少君和你说了什么?” 沈茂的脑海中,闪过一张柔婉甜美的少女脸孔,还有那句“我刚才和姑父说的悄悄话,姑父可别告诉祖父”。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少君问了我当年安葬三弟的始末。”沈茂低声答道。 冯侍郎目光一闪,低声道:“当年之事,已经结案,不必再提。” 沈茂低声应是。 想起冤死的三儿子,冯侍郎心中涌起一阵锥心之痛。 三个儿子里,读书最有天赋最聪慧的,就是冯纶。十八岁就考中探花,光宗耀祖,前途无限。 奈何这个逆子性情刚硬,太有主见。不愿听从父母之命退亲,非要娶崔氏过门。要不然,得了宁慧郡主垂青,做了郡马,一辈子的富贵前程都有了。 宁慧郡主的父亲福亲王,是隆安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做着宗人府宗正。宁慧郡主母亲早逝,由宫中曹太后一手养大,十分得宠。比起公主来,也不遑多让。 当年,冯纶进京途中,偶遇宁慧郡主。宁慧郡主一眼相中了相貌俊秀才学出众的冯纶。在冯纶中了探花后,福亲王打发心腹来冯府,委婉地暗示了结亲之意。 冯家上下大喜。 没曾想,冯纶根本不愿退亲另娶。年轻气盛的冯纶,主动去见福亲王,告诉福亲王自己早已定亲。 强扭的瓜不甜。福亲王迅速为宁慧郡主另择了亲事。 冯侍郎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有这么一根刺,冯纶在京城多待也无益处,很快就谋了差事,外放做官。在青州一待就是数年,郁郁不得志。 冯侍郎心疼儿子,崔家又肯出银子,总算谋了两淮巡盐御史的好差事。谁曾想,冯纶一得志,就刺了人眼,被人算计陷害,丢了性命…… 他没能耐为儿子报仇,还得忍气吞声装聋作哑,迅速了结命案。又将孙女冯少梅嫁去谢家。 如此,才算保住了官位,也保住了冯家。 这一桩陈年旧事,就彻底尘封吧!不要再提了! 沈茂和大冯氏领着沈嘉沈祐走后,冯侍郎稍事梳洗,去了冯夫人的寝室。 老夫老妻,都一把年岁了,见面也没什么可温存的,张口就说正事:“少君那个丫头,你要好生调教,让她学一学规矩。免得人前失礼。”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冯夫人就一肚子气。 “这丫头,看着娇弱,实则牙尖嘴利,张口顶撞长辈。”冯夫人愤愤不平地将白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她去崔家。被崔家养成了这副不知尊卑忤逆不孝的模样!” 冯侍郎拧了眉头,瞥了冯夫人一眼:“当初崔氏病故,你不肯派人去接少君回府。三郎这才将少君送去了崔家。三年前,你也没打发人去接。现在倒怨起崔家来了。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口!” 冯夫人:“……” 冯夫人被噎得一肚子闷火。 冯侍郎放缓声音:“你心中厌恶崔氏,所以一直不待见少君,也不愿将她接回府教养,我都知道。” “现在少君既是回府了,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少君姓冯,是我们冯家的姑娘。你这个做祖母的,教导她规矩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只要你肯用心,不出三五个月,就能将少君调教得有模有样。” “少君生得如此貌美,又有丰厚嫁妆,秦王妃定能一眼相中。” 冯夫人心气稍平,忍不住刺了冯侍郎一句:“老爷这般夸妾身,妾身可不敢当。” 冯侍郎又看冯夫人一眼:“内宅诸事,都是你辛苦操持。你若是觉得疲累忙不过来,将琐事吩咐给周氏。” 周氏是长媳。将来,冯家的家业大半都是长子的,内宅诸事也该由周氏掌管。 冯夫人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妾身还没老,这点事还应付得来。” 掌家大权一旦交出去了,谁还将她放在眼底? 冯侍郎也不耐了:“我让你少管些事情,多享享清福,是你自己不乐意。以后也别总絮叨。” 说着,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安置。我还有些事,要去书房。” 这么晚了,去书房还能有什么事? 是惦记人家送来的美貌丫鬟,来个红袖添香吧! 冯夫人这等年纪,懒得再吃飞醋,送冯侍郎出了房门,就回转歇下。 …… 此时,大冯氏和沈茂正在回程的马车上。 沈府离澄清坊颇远,亏得大齐没有宵禁,不然,今晚就得在冯府住下。 大冯氏掀起车帘,看一眼马车边策马飞驰的儿子沈嘉,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瞧瞧我们的三郎,整日活泼得很。” 沈茂心思重重,随口道:“他也老大不小了,都十五了,得去学着当差。这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 大冯氏最疼爱幼子,闻言立刻道:“你也别逼得他太紧了。今年锦衣大比没选中,明年再考就是了。” 沈茂无奈地看大冯氏一眼:“慈母多败儿,你别太惯着他了。看看阿祐,比他还小一个月,身手就不用比了,性情也比他踏实稳重得多。” 这怎么能一样。 大冯氏压低声音,嘀咕一句:“四郎性子古怪,不喜说话,是我硬让他来,他才跟着一同来冯家。” 沈祐从三岁就养在眼前,在大冯氏眼里,这个侄儿和亲儿子也相差无几。 可惜,沈祐性情阴冷,一天说不了两句话,着实孤僻了些。 大冯氏疼侄儿,沈茂就更不用说了,一张口只有夸的份:“少说话怎么了?这才稳重。像三郎那样跳脱淘气,没个正行,哪天才能长大。” 大冯氏当然更疼亲儿子,立刻为沈嘉说话:“我还是更喜欢三郎这样的。” 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对了,少君那丫头,今日你也见了。真没想到,出落得这般好颜色。你说,我张口去求父亲,让少君做我们的儿媳,父亲会不会应?” 沈茂:“……” 第十五章 过往(二) 大冯氏压根没注意到沈茂略显僵硬的神情,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如果是少兰少竹,我委实张不了口。大嫂心高气傲,一心想攀高枝。二嫂也素来瞧不上我们沈家。” “倒是少君,父母皆身故。挑剔讲究些的人家,怕是不肯娶这样的儿媳。” “我是少君的亲姑母,自不会计较这个。日后结了亲,她嫁到我们沈家来,何愁没好日子过。这又是亲上加亲的喜事,父亲定不会拒绝……” 沈茂不得不用力咳嗽一声,打断大冯氏的浮想联翩:“结亲之事,你就别想了。” 大冯氏一怔,看向沈茂:“我为何不能想?” 就沈嘉那副傻乎乎的模样,被冯少君哄着卖了,也只会喜滋滋地帮着数银子。这样厉害的姑娘,沈嘉压根就配不上。 这话不能直说。 沈茂换了个委婉一些的说辞:“少君在崔家住了这么多年,岳父忽然写信让她归京,想来对她的亲事早有打算了。” “要是不信,你等些日子看看,就能看出端倪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少梅嫁了谢家,少君美丽出众,更胜过少梅,又有丰厚嫁妆。想嫁一门好亲事不难。” 就差没直说,就凭你父亲那双势利眼,也看不上我们沈家。 大冯氏听出沈茂话中之意,有些讪讪:“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觉得不妥,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然后,叹了一声。 她也不傻。 这些年,每次回娘家,冯夫人不冷不热,周氏姚氏也不太瞧得上她,待她平平。说到底,都是因为看不起沈家。 沈家是世袭的锦衣卫。当年沈荣在世时,沈家还算风光。自沈荣死后,沈家就慢慢沉寂,家道中落。 沈茂能升为千户,也是因兄长沈荣的余荫。沈茂资质中上,不论身手还是城府,都比沈荣差的远。这十几年来,仕途没有寸进。 冯侍郎一颗富贵心一双权势眼,对沈茂这个女婿自然不甚满意。 在冯侍郎眼里,长女嫁进沈家着实亏了,如何再肯让孙女嫁来沈家? 大冯氏神色落寞,沈茂看着心疼,伸手握住大冯氏的手,低声道:“高门嫁女,低头娶媳。” “三郎四郎都不小了,你多多留意平日里来往的人家,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沈家还没落魄到娶不上儿媳的地步。往中低等武将人家去寻就是了。 大冯氏打起精神,笑着应了。 沈嘉是亲儿子,沈祐这个侄儿,他们养了十几年,和亲儿子也差不多,娶妻成家一事,自然也得他们操心。 想到沈祐,大冯氏忍不住低声絮叨几句:“不是我说,大嫂这个人的心也太凉了。就是改嫁了,自己不便回来,总能时常打发人回来看看四郎。” “她倒好,一年见四郎的次数也就一两回。真没见过这样的亲娘!” 提及改嫁的大嫂江氏,沈茂也拧了拧眉。 燕王妃出身显赫。父亲袁大将军是边军主将,执掌十万边军。袁大将军有五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爱如掌珠。 江氏闺名一个雪字,是袁大将军亲兵之女。这个亲兵为保护袁大将军死在箭下,只留下一个女儿。袁大将军感念亲兵救命之恩,收养了江氏。 江氏比燕王妃小了两岁,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燕王妃嫁给燕王后,江氏时常去燕王府走动,住一两个月是常有的事。 一来二去,江氏相中了燕王的亲兵统领沈荣。 沈荣相貌英俊不凡,身手骁勇过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五品武将。 燕王妃主动做媒,促成了这一桩亲事。 对沈荣而言,能娶袁家义女燕王妃义妹为妻,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江氏肚皮争气,进门第一个月就有了喜。 可惜,好人不长命。八个月后,沈荣为保护燕王而死。江氏惊闻噩耗,动了胎气,当天夜里就肚痛发作,早产生下了沈祐。 那一年,江氏才十八岁。正是如花的青春韶华。为亡夫守孝三年,也才二十一岁。江氏要改嫁,沈家也没什么可说的。总不能让江氏守一辈子寡。 江氏改嫁时,带走了所有的嫁妆,还将燕王赏给沈家的抚恤银子一并带走了。没给儿子留下一星半点。 沈茂一声没吭地养着侄儿沈祐,权当自己多了一个儿子。 沈茂唯一不满的,是江氏对沈祐太过冷淡,近乎不闻不问。 一年中,江氏只在沈祐生辰那一日打发人送些东西来。沈祐想见亲娘,便得去江氏的夫家邱家。 沈祐年幼的时候,还总惦记去邱家见亲娘。年岁渐长,去的越来越少。 沈祐从不提亲娘对他如何,沈茂和大冯氏又岂会猜不出来? “算了,只当没这个人。”沈茂呼出一口闷气,低声道:“以后我们替四郎娶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媳妇,等四郎成了家,孤僻阴沉的脾气也就改了。” 但愿如此。 大冯氏轻呼一口气,点了点头。 …… 微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策马驰骋的少年沈嘉满腔热血,眼睛亮如星辰。 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可惜骑马时不便说话,只能忍着。 就这么一路忍到沈府。 沈府位于鸣玉坊的石狮胡同。 这里住的多是世袭锦衣卫或是中低等的武将人家。沈家这座五进的大宅子,比冯府大了不少。不过,论地段,着实差了一大截。 长子在江南当差,长媳随着一同去了江南。 次子进了锦衣卫,忙着当差,十天半月才能回府一日。次媳身孕不满三个月,在内宅里养胎。今日便没随着一同去冯家。 沈嘉下了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亲兵,兴冲冲地拉着沈祐的手:“四弟,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沈祐瞥了俊脸放光急不可耐的沈嘉一眼,冷酷无情地拒绝:“不行。” 他才不想被沈嘉聒噪一整晚。 沈嘉压根没将沈祐的拒绝当回事,扯着沈祐的胳膊就去了知春堂。一进寝室,便迫不及待地宣布:“四弟,我对少君表妹一见钟情,我要娶她为妻!” 沈祐:“……” 第十六章 一梦 沈祐没出声,用火折子点燃烛台。 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间寝室。 姑娘家的香闺,大多布置得精致雅洁。少年郎的住处,没那么多讲究。沈祐的寝室尤其简单。 宽敞的寝室里,除了必要的床榻柜椅之物,没一件多余的东西。干净整洁之余,透出一股清冷。 沈嘉早习惯了堂弟的阴沉少言,继续用亢奋又激动的语气说了下去:“我以前读书读到‘见之钟情思之难忘’,只觉好笑。人怎么会见另一个人第一面就心生爱慕?今日我才知道,世间真的有这样的情意。” “少君表妹冲我微微一笑,便如春暖花开,我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沈嘉陶醉地闭上眼片刻,然后睁开,一脸期待地问审祐:“四弟,你是不是也觉得少君表妹待我不同寻常?” 沈祐忍无可忍,伸腿将沈嘉踹到穿衣铜镜前。 沈嘉皮粗肉厚,被踹一脚不疼不痒,就是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你这是做什么?” 沈祐瞥他一眼,吐出几个字:“让你照照镜子。” 看看自己哪点配得上人家。 沈嘉压根没听出这一层意思,果然认真地端详起镜中的自己,然后喜滋滋地说道:“我这般俊朗英武爽朗体贴的少年郎,少君表妹岂能不动心?” 沈祐:“……” 沈祐抽了抽嘴角。 很显然,和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沈嘉是没道理可讲的。 沈祐很快换了个说法:“还有半个月是锦衣大比,你不考中,有什么脸去冯家见少君表妹?” 此话十分有理。 沈嘉眼中燃起了旺盛斗志,用力一握拳头:“你说得对。我明日五更就起床练武!” 接下来,兄弟两个各自沐浴,一同睡下。 沈嘉嘴里嘀咕个不停,翻来覆去地说着少君表妹。 沈祐不胜其扰,闭上眼装睡。 沈嘉这才闭了嘴,很快发出了细微的鼾声。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在梦中也咧着嘴。 耳根终于清静了。 沈祐暗暗松口气,在黑暗中睁开眼。 亲爹沈荣是习武天才,他的天赋更胜沈荣。力气远胜常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式兵器,都不在话下。骑马射箭,更是精通。 他的目力耳力,也极灵敏。 一片黑暗中,他依旧能清晰地视物。屋檐外的树梢上,飞来一只鸟雀,轻盈地停落在枝头。 耳边的鼾声,越来越响。 沈祐伸手,用力捏紧了沈嘉的鼻子。沈嘉像蛤蟆似地张口嘴,鼾声终于停了。 没心没肺胸无城府的人,活得简单又快乐。真让人羡慕。 沈祐将一声轻叹咽入喉中,闭上眼,渐渐有了睡意。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他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骑着一匹赤色的汗血宝马。身后一群面容冷肃个头高壮的锦衣卫。 然后,他在一处巍峨的王府前停下。一挥手,身后锦衣卫冲上前,饿虎一般扑进府中,四处搜查。 一堆宫人内侍瑟缩着跪着,脸上溢满了绝望。 其中一个忽然站了起来,不知叫嚷了什么,他冷着脸拔刀,一刀下去,血花四溅,内侍软软倒了下去。 很快,一个身着明黄色皇子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眼前,神情狰狞而愤怒,以手指着他怒骂。锦衣卫们面有迟疑,不敢上前。 他面不改色,悍然出手,以迅雷之势制服了这个男人,封了王府。 再之后,他进了另一座王府,拱手禀报。坐在上首的男子年约四旬,同样穿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面容英俊而威武,气势迫人。 男子看着他,目中闪过激赏。 梦中没有任何声音。 也没有色彩。 就连情绪也像是被凝结住了。一切沉默而诡异。 直至一个内侍走了进来。 轰! 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被无声地炸开。天地间陡然有了色彩,耳边有了声音,一切都鲜活了起来。 这个内侍,个头不高,身形略有些单薄,眉清目秀,一张口声音阴柔尖细:“沈统领擒住秦王,封了秦王府,为燕王殿下立下大功。殿下论功行赏,沈统领是第一份。咱家可得恭喜沈统领!” 他听到自己冷然的声音:“冯公公在秦王府里潜伏三年,查到了秦王勾连武将意图谋反的证据。论功劳,我岂能比得上冯公公。” 这个冯公公呵呵一笑,假惺惺地自谦:“沈统领如此盛赞,咱家愧不敢当。是燕王殿下运筹帷幄,定下妙计,才有今日之胜。” 恬不知耻地大拍燕王殿下的马屁。 燕王殿下被拍得身心愉悦,笑着说道:“你们两人,一明一暗,皆是孤的左膀右臂。以后,你们两人一个执掌锦衣卫,一个暗中掌管密探。齐心协力,为孤当差。” “孤绝不会亏待你们。”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冯公公便已感激涕零地跪下谢恩:“殿下这般信任奴才,委奴才以重任。奴才定不负殿下所托。殿下一声令下,奴才愿为殿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阿谀奉承,巧言令色! 他心中鄙夷不屑,没有跪下,只拱了拱手:“末将定当尽心竭力。” 燕王殿下倒是听得入耳,哈哈大笑:“好!好!好!孤得了你们两个,犹如多了千军万马。” 之后,有臣子前来议事。他和冯公公不宜久留,各自告退。 走出书房后,冯公公挑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以后还请沈统领多多提携照顾。” 他心中冷笑,神色漠然:“冯公公实在客气。说不定,日后得请冯公公提点照顾我。” 两人对视一眼,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戒备和敌意。 一山不容二虎。 不行,得想办法除掉他!再不济,也得牢牢压他一头! ……沈祐猛然醒来。 心跳有些激烈,呼吸也比平日急促,掌心里俱是冷汗。 这个梦,太真实了! 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只是记忆被尘封,今日不知为何触碰了闸门,露了一丝。 头有些疼。 沈祐平稳呼吸,慢慢从床榻上坐起,用手揉了揉额头,让自己清醒冷静。 只是一个梦而已。 不能当真。 第十七章 出府(一) 五更天,天色微亮。 冯府的主子们都已起身。 周氏姚氏领着儿女们前来雍和堂请安。 冯侍郎穿着绯色官服,威严中透着文官的儒雅之气。他目光一掠,先落在长孙冯文彦的脸上:“文彦,国子监四月底的考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冯侍郎自己是科举出身,三个儿子,长子是两榜进士,三儿子是探花,读书最差的次子,也是个举人。 说冯家是书香门第,绝不为过。 到了冯家孙辈,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冯文彦课业平平,连考了三年,也没能考中秀才,每个月国子监的月考几乎都是乙下,从未拿过甲等。实在令人失望。 冯文彦被祖父凌厉的目光一扫,头皮一紧,低着头应道:“孙儿一定勤奋苦读,争取拿个甲等。” 冯侍郎淡淡嗯了一声,又看向冯文皓。 冯文皓比起冯文彦来,还要差一截。冯文彦好赖是考进国子监的。到了冯文皓这儿,靠的是冯侍郎这张老脸。三品以上的官员,有一个荫补的名额。冯文皓用这个名额才进了国子监读书。 冯文皓生性懒散好玩,在国子监里还结交了几个“性情相投”的好友。想靠读书考功名是没指望了,别惹祸都算好的。 不过,冯文皓嘴皮子麻溜,惯会讨长辈欢心,腆着脸笑道:“祖父,孙儿一定尽力。” 冯侍郎略一皱眉,最后看向冯文礼。 冯文礼才七岁,还没到考国子监的年龄。冯府请了一个西席先生,冯文礼就在府中开蒙读书。 冯文礼倒是十分刻苦,不过,也算不得天资聪颖。 冯文礼年少胆小,被祖父一看,心里就发憷,很快垂下头。 冯侍郎将到了嘴边的叹息咽了回去。 孙子们不争气,一个不如一个。亏得还有几个貌美的孙女,能攀几门好姻亲,保冯家富贵前程。 冯夫人忽地眉头一皱,张口问周氏:“少君怎么没来雍和堂请安?你昨日没将冯家的规矩告诉她吗?” 周氏忙起身应道:“儿媳这就打发人去荷香院,让少君过来。” 冯夫人有些不满:“我一把年岁了,还能掌家几年?以后这冯家内宅,都得你来掌管。荷香院的事,你这个做伯母的要多上心。” 周氏只得低头认错:“婆婆说的是,是儿媳太过粗心,以后一定留意。” 长媳不好当。 婆婆性情严苛近乎刻薄,周氏这个长媳,就更难了。事事小心,事无巨细,还是时常被挑刺。 话未说完,大丫鬟胭脂走了进来:“启禀老爷夫人,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吉祥有事禀报。” 这一大早的,不来请安,打发丫鬟来算怎么回事? 冯夫人心中愈发不快,淡淡道:“让她进来。” 片刻后,吉祥进了雍和堂。 众目睽睽之下,吉祥有些局促,行了一礼说道:“奴婢见过老爷夫人。三小姐赶路奔波辛苦,十分疲倦,今日有些头痛,要歇息一日。请老爷夫人恩准!” 冯夫人轻哼一声:“倒是娇惯的很。” 冯侍郎警告地看冯夫人一眼。 冯夫人只得改了口:“姑娘家身子骨娇弱,多歇两日也无妨。” 吉祥松口气,又怯生生地张口道:“表公子今日要出府,小姐吩咐奴婢随行。不知这是否合府中的规矩。” 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冯夫人懒得过问,随口道:“和门房管事说一声便可。” 吉祥忙谢恩告退。 出了雍和堂后,“吉祥”勾起嘴角,目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个“吉祥”,是冯少君易容装扮出来的。 冯少君八岁到了崔家。崔家是平江府顶尖的富户,养了不少家丁护卫,还以重金养了几个江湖高人看家护院。这其中,有一位胡娘子,擅长易容术。 冯少君知道后,颇觉有趣,私下央求外祖母,想学胡娘子的独门秘技。 外祖母对她千娇百宠,很快应了。 江湖人看家保命的本事,轻易不肯传授。不过,在得了万两银子后,胡娘子恨不得将全身的本事都传给冯少君。 冯少君练武算二流,学易容术的天赋却是世间少有。 一个人易容改扮成另一个人,不算最难。 难的是行立坐卧说话行事不露分毫破绽。 冯少君在十一岁时,已经能易容改扮瞒过外祖母的眼。到十三岁时,胡娘子对她说:“你的易容术已青出于蓝。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你会易容术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你习武一样。” “这都是你压箱底的本事。或许有一天会派上用场,能救你一命。” 她将胡娘子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除了外祖母,只有郑妈妈和吉祥知晓。 她和吉祥年龄相若,个头身形差不多。她想溜出崔家,便和吉祥“互换身份”。吉祥扮作她的样子,在屋子里待一日。 她易容成吉祥的模样出现在人前。 前世,她便是用这个法子,逃出了秦王府。 数年后,她以秦王府和冯氏满门的鲜血,告慰无辜枉死的吉祥和郑妈妈在天之灵。 …… 前世种种,冯少君不愿再想。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去见表哥崔元翰。 “奴婢见过表公子。” 冯少君行礼时的娇俏模样和吉祥分毫不差,声音也一般无二:“小姐今日有些头痛,要歇一日。打发奴婢随表公子一同出府。” 表妹娇生惯养,赶路奔波歇息几日再正常不过。 崔元翰丝毫没起疑心,笑着说道:“既如此,我一个人出府便是。你回去好生照顾表妹。” 冯少君笑道:“有郑妈妈照顾小姐,表公子只管放心。奴婢奉主子之命,得去一趟红妆阁。” 红妆阁专卖女子水粉胭脂香膏,在京城颇有名气,在江南各府亦有分店。 姑娘家嘛,都爱美。冯府有几位姑娘,少不得互相攀比。以少君表妹的脾气,自然要做最美的那个。 崔元翰失笑:“也好。” 然后,传令下去,点了几个护卫,领着娇俏可人的“吉祥”,一同出了冯府。 第十八章 出府(二) 崔元翰今日出府,是要去牙行。 大齐房屋田铺买卖,都要经过官牙牙行。今日一大早,少君表妹打发人送了口信来,请他去牙行寻一处大宅子。 崔元翰早习惯了听表妹差遣,也没问其中缘故,就应了下来。 崔元翰第一次进京城,对京城的一切都觉新鲜好奇。骑在骏马上,举目四顾,颇有些鲜衣怒马的贵公子风范。 冯少君也骑了一匹温顺的母马,慢悠悠地随在崔元翰身后。 这是易容成吉祥的另一桩好处了。 大家闺秀等闲不能出府,偶尔出行,也要端坐在马车里,不能随意露面。做丫鬟的,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她骑着小母马慢行,沿途行人目光扫一眼,见是个丫鬟打扮的娇俏姑娘,很快就收回目光。 春意融融,阳光正好。 冯少君嗅着新鲜空气,惬意地眯了眯眼。 京城共有六处官牙牙行,离得最近的牙行,在明昭坊。骑马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这个时辰,牙行刚开门,里面还没什么人。几个官牙正凑在一起闲话,见来了衣衫鲜亮的贵客,忙笑着迎了过去。 官牙们整日和人打交道,目光一扫,就知道一行做主的人是谁,殷切地笑着招呼:“不知这位公子贵姓?” 崔元翰年纪不大,于人情来往却颇为老练,笑着说道:“免贵姓崔。我是平江府的商户,没有京城户籍,想在京城买一处大宅子,可有办法?” 哟! 这可是来了头大肥羊! 平江府之富庶,赫赫有名。这位崔公子张口就要买大宅子,定是富户。这一笔买卖做成了,就是一大笔丰厚的佣金。 官牙们愈发殷勤。其中一个官牙笑着说道:“没有京城户籍,想买宅子,确实要费些周折。崔公子到我们牙行来就对了。” 另一个官牙笑着接口:“只要多付些银子,衙门的手续就能办妥。” 天底下都一样。 只要有银子,到哪儿都好办事。 崔元翰微笑道:“银子的事好说。” 崔元翰身后的小厮长青轻车熟路地拿出银袋子,赏了几个官牙每人十两银子。 只这一笔赏银,就抵官牙们一个月的工钱了。 官牙们眼睛都快放光了,团团将崔元翰围住,七嘴八舌地奉承,一边热络地介绍近来在牙行寄卖的大宅子。 “三进的宅子就不用说了。” 崔元翰从长青手中拿过折扇,唰地打开,折扇上的美人体态婀娜掩面而笑:“要四进五进的大宅子,地段要好。价格贵些也无妨。” 冯少君看着表哥这副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崔家在平江府有千倾良田,有最大的绣庄,养着上千个织娘。 崔元翰在平江府是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出手慷慨,花银子不眨眼。现在摆出这等纨绔气度,十分唬人。 凝神听了片刻,冯少君低声道:“表公子,这处宅子不错。” 冯少君以前也常扮成吉祥的样子,和崔元翰出来走动也不是一两遭了。 再者,吉祥是冯少君的贴身大丫鬟,说是半个主子也不为过。 崔元翰闻言,略一点头,吩咐官牙将这处宅子的情形说得仔细些。 那官牙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口沫横飞:“……这处四进的大宅子,就在明昭坊葫芦街,离这儿只隔了三条街。骑马盏茶功夫就到。” “这处宅子的主人,是晋地大商人。因着年迈要回乡,便想将宅子卖出去。宅子修建得宽敞精美,园子里假山奇石皆有,还有奇花异草。宅子里的家具,都是上好的梨花木。买下连归置收拾都省了,直接就能搬进去。” “这等地段,这样的宅子,价格自然高了些。等闲人来,小人提都不会提。” “崔公子若有兴趣,小人这就带着公子过去看看宅子。” 崔元翰也来了兴致:“也好。” 左右闲着无事,去看看宅子权当消遣。 …… 这处宅子果然不错。 位置上佳,陈设精致,收拾得整洁干净。就是价格贵了些,开价六万两。不过,京城地价物价本来就高。算起来约莫贵了两成。 冯少君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将崔元翰拉到一旁,悄声低语:“表公子,今日就下定金,早日将宅子买下吧!” 崔元翰一愣:“是不是急了些?而且,少君表妹不能单独立户,这宅子写谁的名字?” 冯少君轻声道:“奴婢临出门之前,小姐嘱咐奴婢给表公子带几句话。” “宅子就写在崔家名下,免得日后冯家牵扯不清。最好在一个月内置办妥当,小姐也能早日搬进宅子里。” 什么? 表妹还要搬过来住? 他以为表妹是买一处宅子,留着日后做嫁妆。 崔元翰又是一惊,脱口而出道:“她刚回冯府,怎么就想着搬出来?”心念一动,面色倏忽一沉:“是不是在冯家受欺负了?” 冯少君低声道:“个中缘故,奴婢也不清楚。小姐就是这般叮嘱奴婢的。” 崔元翰拧起眉头,手中折扇也不摇了,思忖片刻,很快下定决心:“好,我和官牙谈妥了就下定金。” 冯少君从怀中取出荷包,小小的荷包里放了数张银票。银票一张一千两,凭着银票和印信,可以在京城最大的票号丰德钱庄里取出现银。 崔元翰却道:“我带了银票出来,足够付定金。你这些银票带回去给表妹。” 崔元翰看着好脾气,实则极有主见。要说服他,只有冯少君“亲自”出马。 冯少君也没坚持,将银票收了起来。 崔元翰花了小半日功夫,才谈妥当。宅子总价谈到了五万五千两。付了两千银子做定金,签了两份条约。商定好一个月之内付剩余的银子,并办妥一应手续。 一个月后,宅子就能到手了。 忙完了正事,众人都觉饥肠辘辘。 冯少君笑道:“奴婢刚才问了牙行的人,这条街上就有一座极有名气的老字号酒楼,叫鼎香楼。” 崔元翰欣然一笑:“好,今日我们去鼎香楼尝个新鲜。吃完午饭,再去红妆阁。” 第十九章 巧遇 鼎香楼是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之一。 时值正午,鼎香楼里宾朋满座,人来人往。伙计热络地招呼来客:“这位公子里边请,公子来得巧,还剩最后一个雅间。” 贵公子出行,身边带着小厮和俏丫鬟,再正常不过。 冯少君悠哉地跟在崔元翰身后。 小厮长青腆着脸献殷勤:“吉祥妹妹,酒楼里人多,我护着你一些。免得有人挤着碰着你。” 吉祥正当妙龄,娇俏可人,又是主子的贴身大丫鬟。崔家小厮们暗中恋慕吉祥的,不在少数。 长青身为崔元翰的小厮,和吉祥见面说话的机会最多,一心盼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冯少君看着长青含情脉脉的眼神,心里暗暗好笑。 吉祥的心思,她这个做主子的当然清楚。吉祥对长青并无男女情思。只是,吉祥心软,脸皮又薄,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 冯少君心肠就硬多了。 她蹙了蹙眉,用吉祥的声音冷淡道:“你离远一些,就没人挤着我了。” 被吉祥妹妹用嫌弃的眼神看着,长青的少年心顿时碎了一地。 冯少君又淡淡补了一句:“还有,以后别叫我吉祥妹妹,免得让人误会。” 长青:“……” 长青哭的心都有了,委屈地应了一声,挪开了几步。 崔元翰耳尖,也听到了一些。不过,这等事,做主子的也不便插嘴。为了避免长青尴尬,他只当没听见。 进了雅间后,崔元翰将随行的五个侍卫叫了进来,笑着说道:“行走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你们一同坐吧!” 冯少君刚入座,就听雅间外响起了跋扈的少年声音:“让他们出去,给本公子让出雅间!” 伙计为难不已:“请公子见谅,本店从没有撵客人的规矩……” “嘭!” “诶哟!” 一声惨呼,伙计被踹倒在地。 旋即,雅间的门被猛然推开。 几个衣衫鲜亮的纨绔公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当先的那个,穿着杏色锦袍,头戴玉冠,手中摇着折扇,脸生得还算能入眼,却满面骄纵之气,眼角微吊,目光轻浮。 冯少君眉头微动,神色微冷。 真没想到,一出府就遇了“熟人”。 这个纨绔公子,姓丁,单名一个琅字。 丁琅的父亲是户部郎中。四品的官职,在京城倒不算什么,他的外祖父却大有来头,是宗人府的宗正福亲王。 他的亲娘,正是宁慧郡主。 前世,她被小冯氏带进康郡王府,不但见了秦王妃,也遇过宁慧郡主母子。宁慧郡主因陈年旧事,对她挑剔不善。 这个丁琅,一见她就起了色心,百般纠缠骚扰。 当年,她肯应下秦王府的亲事,也有借着秦王府威势避开丁琅之意。不然,以冯侍郎为人,眼见着秦王府亲事不成,少不得为她另谋一门“好亲事”。 “本公子姓丁,父亲户部丁郎中,母亲宁慧郡主。”丁琅横行霸道惯了,压根没拿正眼看崔元翰,一脸傲然地说道:“这个雅间本公子要了。都滚出去!” 崔家几个侍卫心中燃起怒火,等着主子下令动手。 崔元翰却生生咽了这口闷气,一声不吭地迈步离去。 京城勋贵官宦多如狗。 眼前这个纨绔少年,来头不小,目中无人,语气轻狂。 来京城之前,祖母许氏反复叮嘱过他,不可在京城惹事。免得牵连到少君表妹。所以,这口闷气只能忍了。 冯少君心疼忍气吞声的表哥,在心里给丁琅记了一笔。 这笔账,以后翻倍算回来。 丁琅眼角余光一瞟,忽然发现了一个小美人,嘴角一咧,竟伸手要抓冯少君的胳膊:“咦?这儿竟还有个小美人……” 手还没沾到衣袖,冯少君已闪身避让,迅疾出腿。 这一腿悄然无声,却用足了力道,狠狠踢中了丁琅的膝弯处。 丁琅猝不及防,腿弯骤然剧痛,惨呼一声,直接就跪倒在地。 身畔几个同行的纨绔少年也被惊住了,立刻冲过来将丁琅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丁大,你怎么了?” “腿没事吧!” “快些送去医馆,看看伤得重不重。” 丁琅何曾吃过这等亏,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飙出来了:“快,将那个小娘皮抓住。本公子饶不了她!” 众人一回头,哪里还能见小美人身影。 其中一个抢到窗边,眼见着崔元翰一行人已骑上骏马。忙张口嚷道:“快,将他们拦住!” 身后的侍卫忙抢着跑下楼,却见几匹骏马已踢踏着跑远,已经追之不及了。只得捏着鼻子上楼挨骂。 丁琅坐在地上,一边惨呼一边怒骂侍卫不中用:“连个人影都没追到。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本公子养着你们有何用!” 侍卫们也委屈得很。 他们都在雅间外守着,哪里知道雅间里的事。再者,这几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一行人就骑马跑了。 “丁大,你怎么还坐地上不起来?”一个纨绔少年用力拉扯丁琅,一边张口嘲笑:“区区一个小美人,能有多大力道,你不会从此瘸了吧!” 丁琅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己腿疼得厉害,硬撑着站了起来:“谁说的。本公子好的很……” 这一用力,腿弯处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丁琅一个踉跄,又跪了回去。 身边狐朋狗友,不厚道地哄笑起来。 丁琅丢人现眼,恼羞成怒:“还不快扶我起来!” 丁琅被人扶着起身,坐到椅子上,腿弯还是疼得厉害。心中咬牙发誓,日后定要找到那个小娘皮,将她碎尸万段! …… 崔元翰一行人策马飞奔,跑了几条街才停下。 长青心跳激烈,惊魂不定地看向身侧的“吉祥妹妹”:“你、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忽然就动了手?” 娇俏又可爱的吉祥妹妹,怎么忽然这么厉害了? 冯少君没搭理长青,看向崔元翰:“奴婢给表公子惹麻烦了。” 崔元翰定定心神说道:“这算什么麻烦。不揍他,难道要被他白白占便宜不成。反正京城这么大,他又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来历,揍就揍了!” 第二十章 红妆(一) 自小到大,表哥对她最好,对她身边的丫鬟也这般维护。 冯少君心中一暖:“多谢表公子。” 有了这一个插曲,崔元翰也没心情大吃大喝了,目光一扫,随意找了个普通酒楼。点了一桌菜肴。 填饱了肚子,众人去了红妆阁。 冯少君抬头看一眼熟悉的招牌,心中唏嘘不已。 分店开至大齐各郡县的红妆阁,是京城巨商罗家的产业。 罗家私下早已向燕王投诚,红妆阁每年收益的五成银子,都进了燕王府。罗家不但以红妆阁赚取巨额金银,而且以各地红妆阁为据点,刺探收集消息。 前世,她投靠了燕王之后,也接手了红妆阁暗中的人手。 所以,她对红妆阁再熟悉不过。 重生一世,同样的路,还要再走吗? 冯少君罕见地犹豫了。 前世她被逼至绝境,不得不投进深不可见底的泥潭。为了报仇,为了夺取燕王信任,她接下最危险的任务,易容装扮潜进秦王府做内应。 易容一两日,是一件趣事,权当消遣。 整整三年,她化身为内侍“冯公公”,一步步靠近书房,查找出书房密室,潜入密室中找到了秦王意图谋反的证据…… 那样晦暗无光精神紧绷步步为营谨慎到极处的日子,还想再过一回吗? “吉祥,”崔元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红妆阁卖的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香膏,我进去多有不便。那边有个茶楼,我去小坐片刻。你买好了东西,去茶楼找我。” 冯少君回过神来,冲崔元翰一笑:“劳烦表公子等上一等,奴婢去去就来。” 要不要重入燕王麾下,且慢慢思虑斟酌。 眼下,先进这间红妆阁,探一探里面动静。 崔元翰笑着点点头,领着长青去了茶楼。 长青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 崔元翰瞥了长青一眼,随口说道:“不是你的,别多想。等回了平江府,我替你做主,在崔家丫鬟里给你挑一个水灵的。” 少君表妹日后必然高嫁,吉祥是少君表妹的贴身丫鬟,也得随着主子嫁入高门。日后做通房也好,嫁个管家也罢。 总之,都不是长青能想的了。 崔元翰这么一说,长青眼泪都快下来了,用手背重重抹了一下眼睛。 瞧瞧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着实怪可怜的。 崔元翰有些同情,又觉得好笑,扯着长青去喝茶。 …… 此时,冯少君已迈步进了红妆阁。 红妆阁声名赫赫,自有过人之处。 门面铺子十分宽阔,是三间门铺打通而成。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毯,十数个排列整齐的木架,陈列着各种颜色大小不同款式不一的脂粉香膏。 一眼看去,琳琅满目,令人神往。 这里来往的都是女客,负责招呼客人的伙计,都是妙龄女子。穿着一式的浅红色短襦玉青色长裙,面容清秀,满面含笑。 冯少君一进去,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笑吟吟地相迎:“这位姑娘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这里有各式脂粉香膏,姑娘可要试一试?” 名门闺秀官家千金们,不便亲自来,大多打发丫鬟或管事妈妈前来。 冯少君此时一副俏丫鬟的模样,出现在红妆阁里半点不惹眼。 冯少君微微一笑:“我要一盒木莲口脂,二钱兰花粉,三两茉莉香膏,外加四盒茶花香的胭脂。” 那女子目中闪过一丝讶然,神色未变,柔声笑道:“姑娘请到里面的雅间坐上一坐。有专人招呼姑娘。” 冯少君含笑点头,随女子进了后堂雅间。 雅间不大,颇为幽静。 没等片刻,专门招呼“贵客”的人来了。 来人同样是一个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梳着未嫁少女的发式。容貌十分标致,只可惜额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那刀疤从头顶一直延到右眼上,只差一点就伤到眼。 这一道疤,毁了女子的美丽容颜。就如一张白纸,被浓黑的墨染了一片。 冯少君心里一跳。 竟然又是熟人。 这个女子,叫于二娘。是燕王麾下的得力干将,擅长配制迷药毒药。为人心黑手辣,对燕王忠心不二。 于二娘出手阴毒,必伤人命,凶名昭著。后来被人查出了真实身份,被身手高明的刺客暗杀殒命。 于二娘一死,她这个“千面狐”才得以脱颖而出,入了燕王的眼,成了燕王心腹。 前世她和于二娘打过两回交道。而且,于二娘额上刀疤是她独有的标记,只一个照面,冯少君就认出了她。 于二娘因额上有刀疤,所到之处,被人瞩目是常事。 “这位姑娘贵姓?”于二娘省视地打量冯少君,一边快速地以手打出了几个手势。 “我姓崔,家中还有一个兄长,叫我一声崔姑娘便是。”冯少君微笑着应道,右手同样快捷地回了几个手势。 这是燕王麾下密探碰面时询问对方身份之用。 于二娘在询问她是谁。 她以手势回应,自己来自江南平江府,刚入京城。 燕王密探众多,遍布各地。男女老少皆有,且来历各异,彼此间互不相识。为了隐秘,连验明身份的标记牌都没有。全凭这一套手势来确认彼此身份。 唯一知道所有密探真实身份的人,是燕王身边的杨公公。 就连燕王自己,也不知密探到底有多少。能入燕王眼的,皆是最厉害出众之辈。 于二娘生性多疑,继续问道:“崔姑娘今日来做什么?” 手中又是一连串变化的手势。 是谁派你来京城? 冯少君面不改色地应道:“红妆阁大名鼎鼎,我今日特来买些胭脂水粉香膏。”一边以手势回应。 上峰下了密令,不便相告。 于二娘眼眸微微一眯,再次询问。 你从何处知道的红妆阁? 冯少君手势变化之快,丝毫不弱于二娘。 自有人告诉我。 于二娘紧紧盯着冯少君的脸,一时窥不出破绽来。 冯少君坦然回视。 过了片刻,于二娘神色一松,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崔姑娘果然是自己人。” 第二十一章 红妆(二) 这算是过了第一关。 以于二娘的多疑谨慎,之后一定会将此事上报杨公公。这也正是她来红妆阁的目的,先和杨公公搭上线。 冯少君冲于二娘笑了一笑:“多谢。我刚才要的东西,请备齐装好算账。” 于二娘的眼眯了一眯,淡淡道:“崔姑娘稍候。” 片刻后,印着红妆阁标记的四个锦盒被捧了来。冯少君要的四样东西,被整齐地放在锦盒里。 红妆阁的东西出了名的贵,加起来总计一百两银子。 冯少君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塞入于二娘手中:“不必找了。剩余的银子请姑娘喝茶。” 红妆阁里的客人非富则贵。 不过,像冯少君这般出手慷慨的,前所未有。 身为燕王密探,每个月都有极丰厚的月例银子。完成一桩任务,还另有赏赐。于二娘是燕王密探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每年少说也有几千两银子。 于二娘不至于眼皮浅薄至见了千两银票走不动路,不过,财帛动人心。 一千两银票入手,于二娘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客气了起来:“姑娘特意来红妆阁一趟,总不会就是为了买东西吧!如果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只管张口。” 冯少君微笑道:“我想见一见杨公公。” 连杨公公都知道。 可见的确是自己人。 于二娘的面色又缓和三分:“杨公公等闲不出府见人。你想见杨公公,我就替你传一回信。如果有了回音,我该传往何处?” 冯少君面不改色地答道:“我隐藏踪迹,真实住处不便相告。如果杨公公肯出府一见,十日后,我来红妆阁见杨公公。” 红妆阁本来就是传递消息之处。 密探们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密”字。谁也不会轻易泄露踪迹的真实身份来历。 于二娘不再多问,点点头应下。 冯少君又压低声音道:“听闻红妆阁里有一种上好的迷药,无色无味,嗅入鼻间两息便倒。我想买上一些。” 江湖中人,会使迷药的不在少数。胡娘子便会调制迷药。 不过,于二娘更精擅此道。 冯少君前世从杨公公处得过一瓶这样的迷药,用着十分顺手。一见于二娘,顿时动了心思。 竟连自己压箱底的本事都知道。 于二娘终于戒心尽去,迅速低语道:“正好还剩最后一瓶。我这就去取来给你。你刚才给的银子绰绰有余,不必再给了。” 冯少君一颗心落了地,笑着道谢。 一盏茶后,于二娘取了两个瓷瓶来。 白色的瓷瓶里面放着迷药药丸,捏开便能瞬间迷倒一丈之内的人。另一个浅蓝色的瓷瓶里面是解药,提前服下便可。 …… 崔元翰坐在茶楼里,目光正对着红妆阁。慢悠悠地喝了两盏清茶,就见“吉祥”笑吟吟地捧着四个锦盒出来了。 崔元翰立刻起身出了茶楼。 长青今日被打击巨大,没勇气再去献殷勤,闷闷地跟在主子身后。 “表公子,奴婢东西都买齐了。”冯少君笑着说道。 崔元翰笑道:“我们出来也有大半日了,这就回冯府吧!” 冯少君点点头。 一行人骑马回冯府,半个多时辰后,从侧门进了冯府。 崔元翰心中惦记“身体柔弱”的少君表妹,厚颜去了荷香院探望。 郑妈妈笑着行了一礼,抬头时和冯少君对视一眼。 小姐没露馅吧! 冯少君挑眉一笑。 当然没有。 郑妈妈稍稍放了心,对崔元翰笑道:“小姐在屋子里歇了大半日,已经好多了。我这就请小姐出来和表公子说话。” 崔元翰对郑妈妈也很客气:“有劳郑妈妈。” 片刻后,“冯少君”出来了。 这几年里,吉祥没少扮过主子。俏脸上被易容后,看不出半点端倪,走路姿势也和冯少君平日一样。 只一样,一张口声音略有不同。熟悉亲近的人听了,就会察觉出不同。 所以,冯少君每次想偷溜出府,都装病。人病了,声音低哑些难免,也不会惹人疑心。 吉祥迅速看了主子一眼,用娇弱的声音说道:“我没什么大碍,就是疲累的很,怕是要再歇两日。表哥不必为我挂心。” 崔元翰打量一眼,见“表妹”面色还算红润,这才放了心:“没大碍就好。” 顿了顿,又低声道:“表妹,你让我去看宅子,我已经看妥了一处。定金已经付了,一个月后就能办妥手续。” “好端端地,你为何忽然要搬出冯家?是不是冯家有人欺负你?” 吉祥照着主子之前叮嘱的答道:“此事确实有些缘故。这里不便说话,表哥去书房里等我。我去更衣。” 更衣是女子方便的委婉说辞。 崔元翰点点头,去了书房。 这一边,冯少君和吉祥一起进了闺房里。 门一关上,吉祥长长松了口气,立刻恢复原来的声音:“小姐,这大半日,老夫人打发人来过一回,大太太二太太亲自来过,还有几位小姐,都来探望过。” “奴婢第一次应付这么多人,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冯少君莞尔一笑:“辛苦你了。” 她开了匣子,拿出特制的药水。以柔软的棉布沾着药水一点点擦拭面颊。很快,脸上被抹去厚厚一层,露出真容。 整个过程,如换脸一般。 吉祥每看一次,都要惊叹一回:“太神奇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又为吉祥洗净脸。主仆两个互换回自己的衣服。 冯少君一边穿衣,一边随口道:“今日我揍了一个纨绔公子,长青大概是被吓到了。以后应该不敢向你献殷勤了。” 信息量有点大。 吉祥有些懵,来不及多问,冯少君已迈步去了书房。 吉祥忙跟了上去。主子在书房里说话,吉祥和长青便在书房外守着。 换在平时,有了这等亲近说话的机会,长青早就凑过来了。今日离得远远的,耷拉着头,偶尔飘过来一眼,含着两分委屈,三分无助,四分可怜。 吉祥:“……” 感谢主子,替她解决了一桩小麻烦。 吉祥悄然侧过身子,直接免了和长青眼对眼相顾无言的尴尬。 …… 第二十二章 愤怒 书房内。 崔元翰没有说笑的心思,正色问道:“表妹,你为何要搬出冯府?” 冯少君不答反问:“表哥,你可知道冯家催我归京,是为了什么?” 崔元翰当然知道,迅速答道:“你明年就要及笄说亲,自然得回来。” 留在平江府,一来于理不合。二则,以崔家的门第,最多就是寻个富商人家或是低等官员,实在太委屈冯少君了。 有冯侍郎这个官居三品的祖父,冯少君可以说一门好亲事,以后做个官家少奶奶。 所以,祖母许氏再不舍,也让他送表妹回冯家。 冯少君低声道:“冯家想攀附权贵,让我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 什么? 崔元翰热血上涌,既惊又怒,霍然起身:“这冯家留不得了,表妹,我立刻带你回平江府!” 甚至没有追问冯少君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冯少君却道:“不,我不能走。” “我姓冯,是冯家的女儿。婚配一事,根本绕不开冯家。再者,他们已经起了恶意算计之心,又怎么肯轻易放弃。” “我不能回平江府,更不能将崔家拖入这一潭泥沼。” “我要留在京城,将这件事彻底解决。让算计我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冯少君眉头未动神色未变。不知为何,竟透出令人心惊的寒意。 崔元翰心中旺盛的怒火,莫名地熄了一半:“所以,你才让我去买宅子?” “没错。”冯少君抬眼和崔元翰对视:“这件事我不便出面,得劳烦表哥了。” 买一处宅子,花大笔银子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去衙门登记办手续过房契。少说也得跑个三五趟。 崔元翰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此事就交给我,表妹不必操心。今日看好的宅子,已经付了定银,最多一个月就能办妥房契。你暂且忍一忍,在冯府里住些日子。” 原本,崔元翰送冯少君进了冯府就该回去。这么一来,就得在京城留一段时日。 这其中要耗费的时间精力心思不知凡几。 一起长大,亲如兄妹。说什么感谢的话就太见外了。 冯少君心头涌起暖意,轻声说了下去:“这处宅子,就落在崔家名下。等宅子到手,我立刻搬出冯府。” 崔元翰点点头。到此时,才想起追问:“你刚回来,怎么知道冯家的打算?还有,冯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生出这等龌蹉心思!” 冯少君避重就轻地应道:“秦王府有一位常年卧榻养病的小郡王,今年十六。秦王妃想为小郡王寻一门亲事冲喜。” 秦王府? 崔元翰倒抽一口凉气,面色陡然凝重。 当今天子隆安帝垂垂老矣,几位皇子为了东宫之位明争暗斗刀光剑影。秦王是长皇子,执掌兵部,拉拢了许多朝臣至麾下,声势鼎盛。 和秦王府结亲,何止是攀附权贵,简直是攀龙附凤。 怪不得冯家生了恶心。 有这等诱人的富贵前程,牺牲一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孙女算什么? 崔元翰自少随父亲打理崔家绣庄,见识颇丰,深知利益动人心的世间真理。越想越觉得冯少君处境艰险堪忧,眉头几乎拧成了结。 “你也别太担心。”冯少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件事,我已有对策。” 崔元翰回过神来,反射性地问了一句:“什么对策?” 冯少君眸光一闪,微微勾起嘴角:“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崔元翰:“……” 崔元翰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小声嘀咕:“你这一笑,我怎么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冯少君笑着啐了他一口。 书房里沉重凝滞的气氛,为之一缓。 “买宅子的银子,由我来出。”冯少君低声叮嘱:“这件事,暂且瞒下,别告诉外祖母。免得外祖母为我忧心。” 崔元翰二话不说就应了。 一转头回了外院,就给祖母许氏写了一封长信,当晚就送去了平江府。 …… 冯少君以“身体疲累”为由,在荷香院里“歇”了六天。 周氏和姚氏每日轮番来探望,关怀备至。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也是每日都来。 就连冯夫人也按捺不住了,这一日亲自来了荷香院“探望”。 一看冯少君好吃好睡面色红润的样子,冯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这哪里是“身体疲累”,简直红光满面好吗?! 冯夫人语带讥讽地问道:“你歇了这么多天,身子骨恢复得如何了?” 冯少君对冯夫人的臭脸视若不见,笑着应道:“多谢伯祖母关心。前几日我昏昏沉沉地总想睡,今儿个倒是好些了。” 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是看哪儿都心气不顺。 冯夫人板着脸孔,教训了一番:“既是好了,以后每日去雍和堂晨昏定省,早晚问安。这是大家闺秀最起码的礼数规矩。” “这些年你在崔家,离得远,我这个做祖母的,没能好好管束教导你。从今日起,我得好好教一教你,免得在人前失礼,丢了冯家的颜面……” 滔滔不绝地训了一炷香功夫。 冯少君以帕子捂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呵欠。 冯夫人:“……” 冯夫人眉头一竖,就要发怒。 冯少君一脸真诚地张口道歉:“伯祖母,对不住。我在平江府住了六年,外祖母心疼我年少要长身体,免了我请安的规矩。我习惯了早睡晚起,今日起得早,就有些迷糊犯困。” “对了,刚才伯祖母说什么来着?” 冯夫人热血嗖嗖上涌。 这个冯少君,简直就是来气她的! 身侧的徐妈妈见冯夫人被气得头顶冒烟,既心疼主子,又怕主子脾气上来和冯少君闹翻脸。悄悄扯了扯冯夫人的衣袖,以目光示意主子冷静些。 别忘了正事。 冯夫人将心头一口闷气咽下,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学规矩的事,暂且不急。以后时间长得很,我慢慢教你。” “你姑母打发人送了口信来,今日就接你们去康郡王府小住。你让人备几身新衣,带些精致好看的首饰。一个时辰后就动身。” 第二十三章 做客(一) 小冯氏三日前就想接侄女们去康郡王府。 奈何冯少君身体疲累要静养,连荷香院都不出。 冯夫人这个做祖母的,也不能硬逼着“娇弱”的孙女出府做客。硬生生又忍了三天才张口。 冯少君故作为难地张口说道:“伯祖母,我还没学好规矩,要是去康郡王府失了礼数,丢了冯家的颜面就不好了。还是让二堂姐四堂妹五堂妹去吧!我留在冯府,随伯祖母学一学规矩。” 这怎么行。 冯夫人咳嗽一声,神色放缓,语气也亲切了起来:“傻丫头,康郡王妃是你嫡亲的姑母,便是你偶尔有差池,她还能和你计较不成。” “你快些让人收拾衣服首饰,早些动身。” 冯少君一脸迟疑:“可是,我还是想和伯祖母学规矩……” 学个屁的规矩! 冯夫人和颜悦色地笑道:“你先去康郡王府小住几日。等回来了,日日都来雍和堂,我亲自教你。” 冯少君还是有些犹豫:“万一我在康郡王府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伯祖母会不会怪我?” 冯夫人被磨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住怒骂的冲动,继续哄道:“伯祖母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冯少君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欢喜地笑道:“那我可就放心了。” 转头吩咐吉祥去收拾。 冯夫人也暗暗松口气。 这个混账东西,牙尖嘴利,实在难缠。她还从没这样放下过身段哄过谁呢! 冯少君瞥一眼冯夫人,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祖孙两个各怀心思,面上都未显露,气氛倒是难得的和谐。 冯夫人很快起身回了雍和堂。 过了片刻,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来了。 难得出府做客,就连低调老实的冯少菊也是一脸激动兴奋。大家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府的机会着实不多见。 冯少兰和冯少竹也不斗嘴怄气了,亲亲热热地挽着手。 她们两个都穿戴精致。 相较之下,冯少菊就略差了些,衣裙还算鲜亮,头上却没什么像样的首饰。 冯少君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朵珠花,笑着簪在冯少菊的发间:“五堂妹生得标致秀气,这朵珠花正衬五堂妹。” 那珠花是赤金打制,上面镶嵌着五色宝石。雕工精湛,花蕊纤毫可见。 一看就不知凡品。 冯少菊自小到大没戴过这样的名贵首饰,一时间既欢喜又不安,忙小声推辞:“这是三堂姐的东西,我不能夺人所爱。” 冯少君莞尔一笑:“一朵珠花罢了,算不得心头所好。” 可不是么? 那一日冯少君的箱笼整整半日才搬进府,整整放了三间屋子。冯府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冯三小姐是大财主? 不说库房里摆放的东西,就说梳妆镜前的首饰匣子,足有九层。刚才冯少君打开的是第三层,里面放的全是珠花金钗之类。 冯少君确实是随手取了一朵珠花出来。 冯少竹眼尖,一眼就瞄到里面有更精致更好看的,忍不住说道:“三堂姐这般慷慨大方,也送我一朵珠花戴戴吧!” 说着,就凑了过去,伸手就要取。 冯少君动作更快一步,迅疾将匣子合上。 冯少竹差点被夹到手指,顿时又惊又恼:“冯少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都是自家姐妹,你送珠花给五妹,就不送我么?” 冯少君悠然一笑:“我自己的东西,送或不送,全凭我自己乐意。” 冯少竹斗嘴不是冯少君的对手,一股羞恼顿时迁怒到了冯少菊的身上:“瞧瞧你这没出息的德性,自己又不是没首饰,偏生不戴,在人家面前装穷酸。还要人家的珠花!我回头告诉母亲,看母亲怎么收拾你!” 冯少菊是庶出,自小就被嫡姐欺负惯了,无辜被骂,也不敢回嘴,低着头不吭声。 冯少君可不惯着冯少竹的坏脾气:“自家姐妹,我乐意送。五堂妹只管放心戴着,日后二堂伯母问起来,我来应对便是。” 冯少竹还要生气,冯少兰有些不耐了:“都别吵了。这么一点小事,哪里值当费口舌。” “你也是。一朵珠花,你也要和五堂妹争。” 说着,挽起冯少君的手:“我们先去雍和堂。” 姐妹间的情意,比宣纸还要脆薄。 刚才还和她亲亲热热地手拉手,一转眼就站冯少君那边去了。 冯少竹气地不行。 更可气的是,冯少君还笑吟吟地问她:“四堂妹走不走?我们可先走了。” 冯少竹气得一跺脚:“等等我!” …… 这点小口角,没有闹到冯夫人面前。别扭了一会儿,冯少竹也就将此事扔到一旁。姐妹四个说说笑笑,一派和睦。 冯夫人看在眼里,颇觉欣慰,特意叮嘱冯少兰:“少兰,姐妹四个,你最年长。到了康郡王府,你要照顾她们三个,别失了礼数惹人笑话。” 冯少兰郑重应下。 很快,康郡王府的马车来了。 前来接冯家四位小姐的,是小冯氏的心腹迎香。 迎香是小冯氏的陪嫁丫鬟,随小冯氏嫁入康郡王府。这些年一直没有婚配,年过三旬了,还梳着未嫁少女的发式。 “奴婢封郡王妃之命,前来接四位小姐前去郡王府。” 目光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冯少君一眼。 小冯氏在盘算什么,自然瞒不过她这个贴身丫鬟。 这位冯三小姐,如一株荷花,柔婉娉婷。嘴角带笑,又甜又美。秦王妃娘娘见了,焉能不满意? 冯少君心中冷笑一声,对迎香的打量只做不知。 姐妹四个上了马车,半个时辰后,就到了康郡王府。 小冯氏亲自迎了出来,妩媚的脸上满是笑意:“你们几个可算是来了。姑母日盼夜盼,脖子都盼长了。” 然后,伸手握住冯少君的手往里走。 冯少兰:“……” 上一次,还能说是姑母初见冯少君,格外看重。 这一回的偏疼,就是明摆着的了。 冯少兰是长房嫡女,事事掐尖好强。她不在乎一朵珠花或是几块衣料,这般被忽略被冷落,却令她气闷不已。 第二十四章 做客(二) 冯少竹也同样气恼,凑到冯少兰耳边嘀咕:“瞧瞧,姑母眼里除了她还有谁。” 冯少兰抿了抿唇角,什么也没说。 隔得这么近,也不宜说什么。万一被小冯氏听进耳中,可就不好了。 长辈偏疼谁,做晚辈的,除了受着,还能怎么样? 姐妹四个一行人随着小冯氏进了康郡王府内堂。小冯氏这才松了手,让姐妹四个坐下说话。 冯少兰最大,先入座,冯少君便坐在冯少兰的身边。 小冯氏直接越过冯少兰,一脸关切地问冯少君:“少君,你歇了几日,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冯少君有些腼腆地答道:“多谢堂姑母记挂。我原想多歇几日,伯祖母说堂姑母屡次打发人来接,盛情难却,便是身体疲累些也得来。” 小冯氏:“……” 冯少兰有些不安地看了笑容僵硬的小冯氏一眼,忙张口打圆场:“三堂妹心直口快,没有别的意思,姑母别放在心上。” 小冯氏深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少君这爱说笑的脾气,定是随了我。我心里喜欢还来不及呢!” 冯少君娇羞地笑道:“哪有堂姑母夸得这么好。我也就是天性耿直,没什么心机,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候恼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呢!” “外祖母以前常说我,说话之前要多想一想,免得说错了话不自知。” “堂姑母真的喜欢我吗?” 一脸“继续夸不要停”的期待。 小冯氏:“……” 以小冯氏的圆滑老练,都觉得这天快聊不下去了。 她忽然对明日的秦王府之行生出了忐忑。 这丫头,生得确实好。可这一张嘴,就能噎得人一口气上不来。万一惹恼了秦王妃,这门亲事可就黄了…… 得让这丫头少说话才行。 小冯氏心里闪过一连串的念头,暂且放下和冯少君闲话拉近距离的念头,和冯少兰冯少竹说起话来。 这两个侄女,都是冯家精心教养长大的。 冯少兰有些傲气,冯少竹眼皮子浅些,各有缺点。不过,礼仪规矩都学得不错。张口应答有模有样,很拿得出手。 至于冯少菊,年龄小了些,又是庶出,纯粹是来凑数的。 冯少君没张口,气氛就挺和谐。 正说着话,有丫鬟来禀报:“启禀王妃,大太太二太太前来请安。” 小冯氏略一点头:“让她们进来。” 丫鬟口中的大太太二太太,是康郡王的两个儿媳。 小冯氏是续弦,康郡王的长媳王氏比小冯氏还早进门两年,次媳沐氏隔年嫁进来。论年龄,婆媳三个相差不大。到一处,总有些尴尬。 不过,长幼有序,礼不可废。 小冯氏娘家侄女来做客,王氏沐氏总得来招呼一声。 …… 片刻后,两个妇人进了内堂。 当先的一个,年约三旬,容貌中上,身姿微丰。正是王氏。沐氏小了两岁,身材窈窕,姿色不俗。 王氏生了两子一女,沐氏也有两个儿子。年龄大小不一,都在宗学里读书。 随着王氏沐氏一同来的少女,年约十三四岁,皮肤白净,一双丹凤眼,唇红齿白,颇为貌美。正是康郡王唯一的孙女朱曦。 王氏沐氏一同给小冯氏见礼:“儿媳给婆婆请安。” 婆媳三个在一处,高下立见。很明显,继室婆婆小冯氏最貌美。两个儿媳都不及婆婆妩媚动人。 小冯氏笑道:“都起身吧!这是我娘家的几个侄女,你们来见上一见。” 亲自介绍了侄女们的闺名。 王氏沐氏都出身大族,教养礼数不缺,对着几个年少的冯家姑娘很是客气。 倒是朱曦一脸倨傲,看冯家四姐妹的眼神,就像财主看打秋风的穷亲戚。 这也难怪。 康郡王府唯一的嫡出姑娘,生下来就是县君。平日来往的,多是皇室宗亲或是大齐勋贵。一个三品文官府的姑娘,如何被她放在眼底。 冯少兰冯少竹被看得一肚子闷气,又不能表露出来。 这等时候,就得看冯少君的了。 只见她亲热地笑着上前,先和王氏沐氏见礼,张口喊“大嫂”“二嫂”。 又笑盈盈地拉过朱曦的手:“曦姐儿生得真是标致,我这个做表姑的,第一次见曦姐儿,总得表些心意。” 随手将手腕上的赤金镶蓝宝石的镯子褪了下来,给朱曦戴上了:“这镯子给你。” 众人:“……” 辈分摆着,从小冯氏这儿来论,冯少君确实长了一辈。 不过,这里是康郡王府,你一个侍郎府的姑娘,张口就让康郡王府的小县君叫你表姑,还大模大样地赏个镯子。 你这脸是不是也太大了? 冯少兰和冯少竹心里十分畅快。 她们以前也来过康郡王府,没少挨过朱曦的冷眼。今儿个冯少君可算是为她们出了一口气! 只要冯少君不对着她们,看她噎别人真是太解气了! 朱曦都快被气炸了,丹凤眼狠狠瞪了冯少君一眼:“谁要你的镯子了!” 冯少君有些讶然:“你是嫌镯子太轻了么?还是看中我头上的金钗了?” 一边说着,将金钗也取了下来,颇有些心疼地说道:“我这支金钗是江南最有名的工匠打制的,做工精湛,花的工钱比做金钗用的金子还多。” “也罢,你既是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谁要你的金钗啊! 朱曦一张俏脸都憋红了,用力一甩手……可惜没甩开。 不但没甩开,冯少君还笑吟吟地将金钗插到了她的发边,打量一眼,满意地夸赞道:“这金钗你戴着,十分好看,只比我略差一些。” 朱曦:“……” 朱曦生平从没受过这等气,哪里忍得住,怒气冲冲地喊道:“快放开我!还有这镯子金钗,统统都拿走!我才不要!” 冯少君一脸不解:“你明明喜欢的很,怎么又不肯要?是不是怕大嫂回头说你?你放心,这是表姑我给你的,大嫂不会怪你。” 说着,冲王氏笑道:“请大嫂给我几分薄面,可别怪曦姐儿。这不是她主动讨要,都是我主动送她的。” 第二十五章 闲气 王氏呵呵笑道:“三姑娘真是爱说笑。” 自家女儿受了委屈,王氏当然心疼。 不过,有小冯氏在,这口闲气只能忍了。 王氏看了朱曦一眼,目中带了三分警告:“三姑娘一番好意,送你镯子和金钗,还不快些谢过三姑娘。” “母亲!”朱曦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氏。 王氏冲朱曦使了个眼色。 你祖母就在一旁看着,你还想怎么着? 朱曦眼泪都快出来了,咬咬牙,张口道了谢:“多谢……表姑!” 好一个冯少君! 我记住你了! 冯少君似乎没看到朱曦快喷火的眼睛,笑吟吟地应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以后你看中什么,只管和表姑说。” 然后,冲小冯氏俏皮地一笑:“堂姑母,我这个做表姑的,表现还好吧!” 小冯氏抽了抽嘴角,违心地夸道:“这金镯和金钗都是贵重之物,你就这么送给曦姐儿,真是慷慨大方。” “曦姐儿素来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不缺这些。你的好东西,只管自己收着就是。” 冯少君笑道:“还是堂姑母最疼我。” 朱曦被怄得想吐血。在冯少君松了手之后,迅疾退后几步。坚决不愿和冯少君呼吸同一片空气。 冯少兰悄然舒展眉头,和冯少竹对了个眼神。 有冯少君在,估摸着朱曦是不敢来招惹她们了。 年龄最小的冯少菊,悄悄抬头看了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三堂姐一眼,心里溢满了崇拜。 三堂姐真是胆大又厉害! 小冯氏笑道:“她们几个来府中小住几日,你们得了空闲,多亲近一二。” 王氏沐氏含笑应了。 朱曦臭着一张脸,却不敢不应。 这位继祖母,年龄不大,却很有手腕。膝下没儿子,连女儿都没生一个,还能牢牢拢住祖父的心。 她这个做孙女的,背地里嘀咕几句,当着小冯氏的面,压根不敢说个不字。 一场愉(憋)快(闷)的见面寒暄后,王氏沐氏先行告退。将吃了闷亏懊恼不已的朱曦也一并带走了。 小冯氏叫来迎香,让迎香带着侄女们去安置。 迎香领着姐妹四个到了一处院子里,笑着说道:“这里离郡王妃的院子最近,抬脚便到。几位姑娘暂且安顿歇息。” 毕竟是做客小住,姐妹四个住在一处,既热闹又能互相照应。 冯少兰率先张口道谢:“多谢迎香姑姑。” 迎香是冯家家生子,对冯府的姑娘们天然亲近,看了冯少君一眼,低声提醒道:“小县君被娇宠着长大,脾气难免大些。今日吃了亏,指不定什么时候要找补回来。几位姑娘多加小心。” 这话显然是对着冯少君说的。 冯少君悠然一笑:“我是她表姑,她还能对表姑不敬不成。” 迎香:“……” 迎香干巴巴地笑了笑:“三姑娘说的是。奴婢还得回去复命,先告退了。” 待迎香走后,冯少兰用复杂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三堂妹,你以前在平江府,都是这样和人说话的吗?” 冯少君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怎么,我说话有什么不妥吗?” 冯少兰哑然无语。 冯少竹忍不住了:“大大不妥。这里是康郡王府,朱曦是康郡王府唯一的嫡女,生来就是县君。平日来往的都是宗亲贵女。” “她素来瞧不上我们,平日都不拿正眼看我们。你今日一口一个表姑,硬充长辈送镯子金钗,可是大大惹恼了她。你就等着瞧吧!她明日准寻你的麻烦。” 老实少言的冯少菊,小脸上满是忧心:“四姐说的对。三堂姐,你可得小心。” 冯少君不以为意,随口笑道:“不用担心。堂姑母一定会护着我的。” 冯少竹翻了个白眼:“反正我们提醒过你了。你别等吃了亏,再来怪我们。” “是我们才对。” 冯少君张口更正:“我们都是冯家姑娘,在小县君眼里,都是一伙的。她要刁难,也不会漏了你们。” 冯少兰冯少竹:“……” 算了,和她斗嘴只会呕死自己。 冯少兰和冯少竹索性先去安顿。 冯少菊没有走,小声对冯少君说道:“三堂姐,你今日真威风。” 冯少君一笑,伸手摸了摸冯少菊的头:“别担心,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冯家姑娘。” 冯少菊眼睛闪出光芒,伸手拉扯住冯少君的衣袖,一肚子话,又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也不必说,都在眼中了。 冯少君莞尔一笑,拉着冯少菊一起去安置。 …… 这一边,回了闺房的朱曦一边哭一边大发脾气。 她将手腕上的金镯扯下,扔在地上。头上的金钗也被拔了下来,摔到了墙角。连带着梳理得整齐的长发,也被扯乱了。 “可恶的冯少君!” “我饶不了她!” 王氏看着大哭的女儿,既心疼又无奈:“我知道你今日受委屈了。可这个冯少君,是你祖母的娘家侄女。” “你祖母有多看重她,你也亲眼见到了。你要是当面寻她的麻烦,你祖母先就不会饶了你。” 朱曦哭着跺脚:“我才不管!我……诶哟!” 一脚踩到了镯子上,脚底被膈得生疼。 朱曦惨呼一声,眼泪更汹涌了。 王氏叹口气,上前搂住女儿,细细为她擦了眼泪,轻声道:“你真想出气,也不是没法子。” “明日秦王妃设赏花宴,你祖母定会带你和那几个冯家姑娘前去。去秦王府做客的,都是名门贵女。” “你明日暗中给冯少君使绊子,让她当众出丑丢人。既出了闲气,也怪不到你头上。” 朱曦哭声一停,仰起头:“母亲有什么好法子。” 王氏低语数句,朱曦连连点头。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冷笑。 秦王府里那个病秧子小郡王,到了婚配之龄。秦王妃近来频频设赏花宴,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 小冯氏在这节骨眼上,接了娘家侄女们前来,想图谋之事,其实不难猜。冯家卖女求富贵,也不是第一遭了。 她岂能让小冯氏称心如意? 必要出手搅黄此事! 第二十六章 姐妹 正午时,迎香来请冯家几位姑娘去正院用膳。 冯少兰有些放心不下,临走之前,特意叮嘱冯少君:“三堂妹,待会儿见了姑母,你恭敬些,话也少说一些。” 冯少竹紧跟着来了一句:“就是,姑母待你这么好,你就别气姑母了。” 冯少君一脸无辜:“四堂妹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一片诚心待姑母,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何曾气姑母了?待会儿见了姑母,我得问一问……” “不行!” 冯少兰冯少竹一惊,异口同声地出言阻止。 冯少君讶然挑眉:“你们嫌我对姑母不恭敬,又不准我问清楚。我要怎么改?” 看着冯少君理直气壮的模样,冯少兰后脑勺都疼,只得放软声音:“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多想。” 一边说,一边冲冯少竹使眼色。 还不快些哄一哄。 不然,她一张嘴,得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她们私下再闹口角,到底都是堂姐妹。在外做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冯少竹也知这个道理,只得捏着鼻子低头:“三堂姐,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说你气姑母。你性情率直,一片赤子之心。姑母别提多喜欢你了。” “真的吗?”冯少君眨眨眼:“你没骗我吧!” 冯少竹咬牙切齿,伸出右手发誓:“要是我骗你,就让我被天打雷劈。” 冯少君立刻笑吟吟地拉住冯少竹的手:“我又不是不信你,你发毒誓做什么。万一应验了怎么办。” 冯少竹:“……” 冯少竹悲愤地看冯少兰一眼。 二堂姐,我好想动手打她啊啊啊! 冯少兰一脸同情。 忍一忍吧!以后别惹她了。 冯少菊低下头,悄悄抿唇偷乐。 冯少竹说话尖酸,欺负她这个庶妹是常事。现在可算是遭报应了。冯少君一来,冯少竹就处处受憋。 姐妹四个一团“和气”地去了正院。 小冯氏笑吟吟地说道:“王府里有两个手艺极好的厨子,其中一个会做江南菜。少君今儿个好好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冯少君微笑道:“堂姑母这般疼我,我感激不尽。” 小冯氏慈爱地轻拍冯少君的手背,笑着说道:“这点小事算什么。等吃完饭,姑母那儿还有好些首饰,你挑个好的。” 这偏心眼的,都没边了。 冯少竹酸得直冒泡。 不过,前车之鉴摆着,她不敢招惹冯少君。 冯少兰比冯少竹聪敏得多,在小冯氏亲切热络的笑容中窥出了一丝异样。 小冯氏对冯少君这么好,这其中,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缘故! 到底是为什么? …… 午饭后,小冯氏果然令人捧了两匣子首饰出来,亲自开了匣子。金钗玉镯珠花项圈戒指玉佩,摆放得满满当当,五光十色,令人炫目。 冯少竹轻呼一声,眼睛熠熠发光,在首饰匣子上飘来飘去。 这么多珍贵首饰,得一样也是好的。 冯少菊也从未见过这么多好东西,悄悄看了几眼。 倒是冯少兰,还算稳得住。 冯少君就更淡定了。外祖母待她如珠似宝,她在平江府住了六年,每季做新衣从没个定数,少说也是十几身。首饰一匣子一匣子地买。 小冯氏拿出来的,当然都是精巧珍贵的首饰。不过,对冯少君来说,也算不得稀奇。 小冯氏笑着吩咐侄女们:“你们几个都过来瞧瞧,挑一样喜欢的。” 姐妹四个齐声道谢,凑上前来。 冯少竹一件一件仔细看过去,只觉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恨不得都揽进自己怀里。她不敢挤冯少兰冯少君,便将冯少菊挤到一旁。 冯少君索性将冯少菊拉到自己面前,低声笑道:“你先挑。” 冯少菊感激地看她一眼,小声道:“三堂姐先挑吧!我等一等。” 真是个老实孩子。 冯少君微微一笑:“我那儿首饰多的是,你挑便是。” 冯少菊这才应了,欢欢喜喜地挑了支金钗。 小冯氏一直盯着冯少君的举动,见冯少君对冯少菊这般和善,一颗心稍安。 看来,这丫头就是在平江府住得久了,不太懂名门闺秀的礼数规矩。日后好生调教,也就是了。 待姐妹四个各自挑了首饰,小冯氏笑道:“春景正好,秦王妃明日在府中设赏花宴。我也接了帖子。你们四个正好随我一同去赴宴。” 冯少兰冯少竹既惊又喜,忙张口应下。 秦王在朝中声势鼎盛,秦王妃出身名门,身份矜贵。想进秦王府的人多如牛毛。 真没想到,她们还能去秦王府一开眼界。 冯少君眸光一闪,故作为难:“堂姑母,我进京没几天,对京城里的规矩一概不知。这赏花宴还是不去为好,免得连累堂姑母。” 小冯氏立刻道:“不必担心,明日跟在我身边就是。” 冯少君又迟疑地说道:“万一我不慎说错话,得罪了贵人,堂姑母真不怪我么?”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 小冯氏咳嗽一声,再次叮嘱:“你跟着我,我没示意,你别说话。” 冯少君乖巧地点了点头。 小冯氏还是不放心,又嘱咐冯少兰冯少竹:“你们两个也多盯着少君,别让她出了差错。” 冯少兰冯少竹一起点头应下。 …… 姐妹四个回了院子,各自回屋歇下。 冯少兰在闺房里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忽明忽暗。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去见冯少君。 冯少君有些讶然:“二堂姐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前世,她和冯少兰很少打交道。 冯少兰骄傲好强,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大毛病。她也是堂姐妹五个中嫁的最好的,夫婿是名门之后,好学上进,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 冯少兰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三堂妹,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姑母对你太好了……我不是嫉妒眼热,就是觉得奇怪。不知她打了什么主意,总之,你明日去秦王府,多加小心。” 冯少君心中一动,抬起眼,和冯少兰对视。 第二十七章 赏花(一) 这是姐妹两个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地看着彼此。 冯少君笑容微敛,目光如潭,深不可测。 冯少兰被那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只觉心底深处最隐秘的部分无所遁形,后背莫名地渗出了冷汗。 “三堂妹,我没别的意思。”冯少兰惴惴不安地低语:“我就是觉得应该提醒你一声。可能是我多心多虑了。我……” “二堂姐,”冯少君轻声打断了她:“谢谢你。” 虽然她丝毫不惧。 可在冯家,能感受到一丝真切的关心和温暖,真得太难得了。 冯少兰心中浮起少有的羞赧,咳嗽一声道:“不用谢。我们是堂姐妹,互相提点也是应该的。” 顿了顿又道:“秦王府的赏花宴,不知有多少贵人前去。你这张嘴,一张口就得罪人不自知,还是听姑母的,多看多听少说话。别丢人出丑了,再连累我们。” 冯少君似笑非笑地瞥冯少兰一眼:“原来二堂姐心里是这么想我的。” 这么想怎么了! 她已经很委婉了! 冯少兰瞪了一眼过去:“要不是祖母反复嘱咐我盯紧你,你当我想多事不成!” 呵呵! 原来冯夫人对她这么不放心。 冯少君悠然一笑,既不答应也没摇头。 冯少兰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 果然,还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更适合她们。 冯少君看着冯少兰的身影,笑了一笑。 守在门外的吉祥,好奇地凑了过来:“小姐,二小姐特意过来,说了什么?” 冯少君随口笑道:“她怕我明日胡乱说话丢人出丑,特意来嘱咐我几句。” 吉祥一听不乐意了:“小姐性情温柔,善解人意,且伶牙俐齿最擅说话了。怎么会丢人出丑!” 不知道她真实脾气的人,很容易被她甜美柔婉的外表蒙蔽。 吉祥明明知道她私下什么样,还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家主子温柔可人。可见一颗向着主子的忠心了。 冯少君哑然失笑,也未多说,只道:“将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备好。” 吉祥轻快地应了。 …… 隔日一早,康郡王府的正院里颇是热闹。 康郡王昨晚歇在正院,一大早和小冯氏用了早膳,儿孙们纷纷来请安, 五十多岁的康郡王,个头不高,有些矮胖,脸上有些耽于女色的虚浮。额头眼角有了皱纹,一笑起来更显苍老。 小冯氏比康郡王小了二十岁,保养得极好,又一直未曾生养,看着格外年轻貌美。 老夫少妻并坐一处,看着就像父女两个。 小冯氏娇滴滴地看了康郡王一眼,声音柔媚:“郡王,妾身让侄女们进来,给姑父请个安吧!” 康郡王被娇妻妩媚的眼波看得通身舒泰,伸手拉过小冯氏纤细的手指,摸来摸去:“好,让她们进来。” 儿媳王氏沐氏,各自低下头,心中暗骂一声公公老不正经。 这般年岁了,在人前还这副轻浮做派。 当然,这也怪继室婆婆。当着一众儿孙的面,和康郡王眉来眼去的。小冯氏不嫌磕碜,她们看着都觉得腻歪犯恶心。 很快,冯家的姑娘们便进了内堂。 康郡王只觉眼前一亮。 冯少兰冯少竹都是见过的,一个面容秀丽一个眉清目秀,年龄最小的冯少菊,也是个美人胚子。 最醒目的,当属中间的少女。 少女身形窈窕,眉目如画,乌发似墨。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的玉镯,发间簪了一朵玉芙蓉。 樱草色的短襦下,配着柳绿色的长裙。如春日枝头初绽的鲜花,说不出的柔婉动人。 男人嘛,都爱美人。 美丽妖娆风情万种的,当然喜爱。可最能打动男人的,就是这种娇弱柔婉的美丽。 康郡王这把年岁了,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更别说那几个儿孙后辈了。尤其是朱曦的兄长,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朱曦眼角余光瞥到自己兄长没出息的德性,气不打一出来,狠狠拧了兄长一把。 少年猝不及防,诶哟痛呼一声。 康郡王不快地拧了眉头,扫了一眼过去。少年头皮一紧,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朱曦狠狠盯了冯少君一眼。 哼!今日有你好看的! 冯少君和一众堂妹上前,给康郡王这个人老心不老的老色胚请安。康郡王和颜悦色地笑道:“免礼起身。” “你们几个,安心在府里住着,多陪一陪你们姑母。不必急着回冯府。” 冯家姑娘们一同含羞应是。 康郡王又对小冯氏笑道:“今日秦王府的赏花宴,你带着她们几个一起去瞧瞧热闹。” 小冯氏笑着应道:“妾身也正有此打算呢!”然后,吩咐朱曦:“曦姐儿,少君她们从未去过秦王府,你今日多照顾她们一二。” 朱曦不敢不应:“是。” 小冯氏含笑起身,带着儿媳孙女和娘家侄女们坐上马车,去往秦王府。 秦王是隆安帝长子,秦王府就在皇宫边上,出了宫门,骑马盏茶功夫就到。从康郡王过去,也只两炷香时辰。 康郡王府的马车十分宽敞,小冯氏端坐,儿媳王氏沐氏坐在她身侧,几个年轻的姑娘便坐在小冯氏对面。 小冯氏目光掠过冯少君,见她坐姿优雅端庄,心里很是满意。 只要不张口,简直无可挑剔。 马车很快停下了。 秦王府外的空地上,少说也停了十余辆豪华宽敞气派的马车。马车上的标记,要么是王府公主府,要么是尚书侍郎府,还有勋贵武将府的马车。 就连冯少兰,也没经过这等阵仗,颇有些紧张。 冯少竹不知是局促还是亢奋,手微微颤个不停。冯少菊悄悄拧紧帕子。 唯有冯少君,神色安然自若。 朱曦趁着长辈们下马车,率先张口刁难:“你们都是第一次来秦王府吧!今日赏花宴,来的都是皇室宗亲名门闺秀,你们可别胡乱说话,丢人现眼。” 说着,挑衅地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慢悠悠地看朱曦的头发一眼,再看一眼朱曦的手腕:“表姑送你的金镯金钗怎么不戴?” 朱曦:“……” 第二十八章 赏花(二) 朱曦眼睛蹿出了火星,俏脸有些扭曲:“呸!狗仗人势!你算哪门子的表姑!” 一个激动,声音不免稍稍大了些。 下了马车的小冯氏,耳朵一动,面色微沉,瞥了王氏一眼。王氏有些尴尬,忙转头喊了一声:“曦姐儿,别磨蹭,快些下马车。” 朱曦红着一张俏脸下来了。 很显然,不是什么害臊,是羞恼成怒了。 当着众人的面,小冯氏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道:“出门做客,得懂规矩。” 摆明了是说朱曦不懂规矩。 朱曦委屈又难堪,耳后火辣辣地。更可气的还在后面。 只见冯少君下了马车,款款走到小冯氏身边,扶着小冯氏的胳膊,柔声道:“我和曦姐儿闹着玩,不当真的。堂姑母可别说她了,要怪也该怪我。” 声音也不算太大,正好够朱曦听见而已。 小冯氏舒展眉头,笑着赞道:“你倒是心胸开阔。” 冯少君笑盈盈地应道:“我是长辈,让着小辈一二也是应该的。” 朱曦:“……” 气死她了! 她和这个冯少君势不两立! 冯少兰冯少竹同情地看了被气得身子微微发抖的朱曦一眼。可怜的朱县君,和冯少君斗嘴,那真是自寻苦头啊! 王氏唯恐朱曦在大庭观众之下失仪,忙握住朱曦的手,连连冲她使眼色。 要出这口气,待会儿有的是机会。、 朱曦咽下闷气,恨恨地瞪了冯少君的背影一眼。如果目光能杀人,冯少君一路上少说也得死个三四回。 冯少君不必回头,也知道朱曦被气得不轻。 气得好啊! 今日赏花宴,有朱曦在,她可以“省”好些力气了。 …… 一行人在宫人的引领下,绕过影壁,穿过游廊,进了内门,去往秦王府的花园。一路所见,亭台楼阁,精雕画梁,奇花异草,假山奇石,美不胜收。 冯少竹冯少菊早已看花了眼。 冯少兰忙扯了扯她们的衣袖,示意矜持些。 小冯氏以眼角余光打量,见冯少君笑意盈盈,心中颇为满意。 一阵女子的轻笑声传入耳中。转过一个弯,眼前霍然开朗,绿树红花,鸟鸣啾啾,春日融融。 布置精美的花亭里,已有十数个女子,或站立赏春景,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轻笑低语。 坐在当中的女子,如被众星捧着的明月,已是四旬的年纪,保养极佳,看着不过三旬光景。长眉入鬓,一双凤目含威。 这个女子,正是秦王妃。 冯少君微微眯了眯眼,勾起嘴角。 前世,秦王妃在这次赏花宴中相中了她。在小冯氏的竭力撮合下,秦王妃令人去冯家提亲。 冯侍郎装模作样地考虑几日,就迫不及待地应了亲事。 她和秦王妃只见过两面,和秦王妃其实半点都不熟。对秦王妃也没什么恶感。 直至嫁进秦王府那一日,短命鬼小郡王咽了气。 她跪在灵堂里,秦王妃哭得撕心裂肺,脸如恶鬼一般狰狞:“都是你,是你这个丧门星,害了我的儿子。” 或许,就在那时,秦王妃就生了让她殉葬的念头。 冯侍郎不过是顺水推舟,以她一条性命,来换取冯家的荣华富贵。 这位高高在上的秦王妃娘娘直至病死的那一刻,也是个糊涂鬼。根本不知是死在她的手里。 小冯氏一行数人中,大半都是妙龄少女,早已引来众人瞩目。樱草配柳绿的美丽少女,纤腰盈盈,眸中含笑,俨然春日最鲜妍的鲜花。 众人的目光,倒有大半都在看她。 秦王妃目光一掠,也有惊艳之感。 京城贵女如云,样貌出众自然不少。不过,有这等美貌的,也着实少见。 再者,她设赏花宴的真正目的,瞒不过明眼人。有些不乐意的,又怕自家姑娘太惹眼被相中,要么称病未来,要么穿戴寻常。 这个少女一露面,令人眼前一亮。 秦王妃来了兴致,主动起身相迎,冲小冯氏笑道:“堂嫂今日来得迟了,待会儿午宴,得罚堂嫂喝酒。” 康郡王是宗亲里的近支,和秦王平辈。 不过,皇室更重地位身份,辈分再长,也得看秦王妃愿不愿意抬举。 这一声堂嫂一出口,小冯氏顿时喜笑颜开:“我来迟一步,不必王妃娘娘说,也要自罚三杯。” 然后,顺势介绍了自己的娘家侄女们:“她们几个,都是我娘家侄女,正好在府中做客。今日,我便带着她们到王府来开开眼界。” 冯家姑娘们一同行礼:“见过秦王妃娘娘。” 秦王妃不动声色地又看冯少君一眼,随口笑道:“都起身吧!” 直接拉着小冯氏坐在自己身边。 小冯氏当年不过是个四品文官的女儿,能嫁给康郡王做续弦,在众人眼中看来,着实是烧了高香攀了高枝。 后来,冯侍郎靠着女婿升了官,做了三品礼部侍郎。小冯氏的腰杆又软了一截。更重要的是,小冯氏的肚子不争气,这么多年连个蛋都没蹦出来。 小冯氏平日出来走动,众人心里不免有几分轻视。秦王妃也从未将这个“堂嫂”放在眼底。 今日秦王妃忽地这般礼遇,顿时令众人侧目。 小冯氏春风得意,心情十分畅快。 等日后冯少君嫁进秦王府,她这个嫡亲的姑母名正言顺地来走动,和秦王妃亲密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等场合,姑娘们得矜持自重,基本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冯少君和冯少兰等人站在一处。朱曦抿抿嘴角,自去和相熟的名门闺秀寒暄说话。也不知朱曦低声说了什么,有一两个忍不住看了冯少君一眼。 那目光,带着一分好奇两分轻蔑三分不屑…… 冯少兰心里有些不安,悄悄扯了扯冯少君的衣袖,目中有些不安。 这个朱曦到底说了些什么? 冯少君悠然一笑。 奇怪,为什么少君堂妹一笑,她心里就踏实多了? 冯少兰心里暗暗嘀咕。 就在此时,秦王妃忽地笑着看了过来:“堂嫂,你这几个侄女都生得花容月貌,不知她们闺名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第二十九章 闹剧(一) 好戏来了! 小冯氏心中暗喜,精神一振。 先轻描淡写地介绍了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然后拉过冯少君的手,亲热地笑道:“这是少君,是我三哥的女儿,在府中排行第三。她今年十四岁,明年及笄。” 冯少君,是个好名字。 年龄也合适。 三品侍郎府的姑娘,论家世,也不算低。 最重要的是,这个冯少君生得实在貌美可人。 她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身体康健,早已娶妻生子。小儿子自小缠绵病榻,一年下榻的次数屈指可数。 以后娶了媳妇,天天在眼前待着,自然得挑个赏心悦目的美人。 秦王妃心念电闪,目光落在冯少君的脸庞上,笑着赞道:“这闺名取得好,容貌生得更好。” 冯少君娇羞一笑:“多谢王妃娘娘盛赞。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呢!” 秦王妃:“……” 小冯氏:“……” 小冯氏迅速清了清嗓子,笑着打圆场:“少君自小在平江府长大,回京没几日。在冯府住个一年,正好明年举行及笄礼。” 听话听音。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在外长大的姑娘不太懂京城规矩,日后好生调教个一年半载就是了。 秦王妃神色略缓。 自她起了给幼子挑媳妇的念头,这几个月来,不乏有人牵线搭桥。她也见了不少待字闺中的闺秀。 可惜,要么出身太低,要么相貌平平。她看来看去,没一个满意的。 才貌双全出身名门的闺秀自是有的,却不愿嫁一个病秧子冲喜。 秦王妃不得不将标准稍稍降低一些。门第可以略低,但是,一定要是个才貌出众的美人。如此,才不算委屈了儿子。 眼前的冯少君,已是秦王妃见过最合心意的了。 也罢,暂且再看看。 秦王妃问冯少君:“你可喜欢读书?” 冯少君摇摇头:“不喜欢。” 小冯氏心里又是一凉,唯恐冯少君再说出什么失礼之言,抢着笑道:“姑娘家最要紧的是温柔和顺,性情贤良。读书多些少些,倒是无碍。” 这倒也是。 读书多的姑娘,多有傲气。怕是静不下心陪在病榻前。 秦王妃心里想着,倒也没觉得不妥,正要继续问话。站在一旁的朱曦忽地说道:“听闻冯三姑娘的父亲遇了命案横死,不知这事可是真的?” 什么? 还有这等事?! 秦王妃面色骤然一冷,迅疾看向小冯氏。 小冯氏心里一沉,心中怒火蹭蹭。 这件事其实瞒不了秦王妃。她是盘算着,等秦王妃相中了冯少君,日后再说冯少君父母双亡一事。 尤其是冯少君的亲爹冯纶,惨遇匪徒横死当场。这等事着实不好听。难免让人觉得冯少君命硬,克母克父。 万万没想到,朱曦这个臭丫头,竟当众挑破了这一层!现在就是想打圆场,也圆不过去了。 小冯氏恼怒不已,瞪了朱曦一眼。 朱曦被瞪得双膝发软,后背直冒寒气。 不过,昨日她憋了一肚子闷气,今日非出这口恶气不可。 朱曦定定心神,继续说道:“我还听说,冯三姑娘八岁就丧母。无父无母,在外家长大,着实惹人怜惜。” 呵呵! 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也想进秦王府的门,真是痴心妄想! 小冯氏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袖中的手握了又握,面上还得佯装无事:“少君现在回了冯府,有嫡亲的祖父祖母,有大伯二伯,还有我这个亲姑母,谁敢欺负她。” “曦姐儿,你也是大姑娘了,需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堂堂县君爱嚼舌,传出去可不好听!” 朱曦俏脸涨得红了一红,心中愈发愤慨。 冯少君算什么,小冯氏竟为了一个娘家侄女,在众人面前让她难堪! 王氏目光一闪,轻声道:“婆婆说的是。曦姐儿,冯家的事你别多嘴,快些住口。” 哟!还有这等好戏看! 原本姿态慵懒悠闲的贵妇们,顷刻间打起精神,目光在小冯氏王氏朱曦和冯少君的脸上飘来飘去。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 秦王妃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小冯氏再气也不能怎么着。 朱曦心中快意地闭了嘴,满怀恶意地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眼睛一眨,两颗晶莹的泪珠瞬间滚落:“曦姐儿,昨日见面,我送了你金镯和金钗,你不喜欢还给我就是了。何必在人前戳我心窝。” “我爹幼时过继,我娘出身商户,我在外家为爹娘守孝。直至今年,才得以回冯府。隔了这么一层,伯祖父伯祖母再疼我,我也是个孤女。” “我不配你叫一声表姑。” 然后,哀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堂姑母,我想回去”。 一边哭哭啼啼地扑进了小冯氏的怀里。 完了! 秦王妃脸都快黑了! 小冯氏再也绷不住,鼻子都要气歪了。 当着众人的面,小冯氏不便说冯少君,一腔怒气都倾斜到了王氏母女身上:“王氏,你是怎么管教的曦姐儿。当着王妃娘娘的面,也敢胡乱嚼舌。” 王氏只得低头请罪:“都是儿媳管教不严,回去之后,儿媳一定好生管教曦姐儿。” 众人看热闹看的兴起。 康郡王府婆媳不和,众人早有耳闻。一个进门比儿媳还迟的继室填房,做儿媳的不大恭敬也是难免。闹到众人面前,还是第一遭。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都懵了。 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冯少君将头伏在小冯氏怀中,哭声荡气回肠,绵绵不绝。 小冯氏强忍住怒骂的冲动,柔声哄道:“少君,你别哭了。是曦姐儿不对,都是过去的事了,别伤心难过。” 死丫头,哭什么哭。 这可是秦王妃的赏花宴。王妃娘娘的兴致都快被败光了! 秦王妃确实气得不轻。 好好的赏花宴,被搅和成这样! 冯少君就是美得像天仙,也绝不能娶进门来。 还有这个小冯氏,果然居心不正。真想结亲,冯少兰冯少竹也算合适。特意带一个父母双亡命硬的孤女来,是讥讽她的儿子只配娶这样的媳妇吗? 第三十章 闹剧(二) 秦王妃心胸狭窄,最是记仇,狠狠在心里记了小冯氏一笔。 众贵妇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谁也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冯少君还在凄婉地哭着。 小冯氏气得七窍生烟,还得耐着性子继续哄:“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教训曦姐儿,让她给你道歉。” 冯少君仰起头,满面泪水,抽抽噎噎地说道:“堂姑母不必为难。都是侄女的错。我就不该回京城,不该来秦王府。曦姐儿没有错,都是我的错。” 冯少君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令人怜惜。 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心都得软上一软。 众贵妇看热闹之余,少不得瞥朱曦一眼。 这位康郡王府的县君,实在欺人太甚了。死了爹娘,又不是自己愿意的。往人家小姑娘的痛处撒盐,未免太过刻薄。 朱曦的脸孔又涨红了。 王氏暗道不妙。 朱曦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落下刻薄的名声可不是好事。 王氏捏着鼻子,催促女儿:“曦姐儿,快些向你表姑陪个不是。” 朱曦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氏:“母亲,我又没说错,凭什么要我向她道歉!” 王氏眉头一拧,目光严厉了几分:“好好的赏花宴,都被你搅和了。王妃娘娘没和你计较,是娘娘大度。你还不快向冯三姑娘道歉赔礼?再犯犟脾气,我饶不了你!” 身边之前还相谈甚欢的“闺阁好友”们,纷纷以帕子掩着嘴,不知是在偷笑,还是在偷笑。 闺秀们之间的“友情”,就是这么深厚! 朱曦眼中也闪出了委屈的泪花。 不过,和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的冯少君一比,就差的远了。 “表姑,刚才是我错了。”朱曦红着眼,声音里带着哭腔:“表姑大人大度,别和我计较。” 冯少君哭声渐停。 朱曦又在王氏的目光示意下,向秦王妃行礼陪不是。 秦王妃也不能和一个小辈计较,故作大度地笑道:“姑娘家闹意气斗口角,也不稀奇。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小冯氏忙接过话茬:“曦姐儿,你和少君都去更衣再来。” 一个满脸泪痕,一个眼睛通红,实在不体面。康郡王府的脸都被丢尽了。 所谓更衣,并不是真的要换衣服,而是打水净面,重新梳妆妥当。 冯少兰主动张口:“姑母,我陪三堂妹一起去。” 小冯氏点点头。 冯少兰上前扶起冯少君,在宫人的引领下,去了最近的客院。 朱曦稍慢一步,死死咬着嘴唇,用目光凌迟冯少君的背影。 盏茶功夫,就到了客院。两个宫人,分别将她们带进不同的客房里。 冯少君早已停了眼泪,慢悠悠地用温热的水净面。然后对着明亮的铜镜细细整理仪容,连衣角的皱褶都细细抚平。 一派悠然从容。 和片刻前那个受尽委屈伤心欲绝的“冯氏孤女”判若两人。 冯少兰简直要分裂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冯少君? 抑或是,她们所见的,都不是冯少君真实的模样…… 冯少君抬头,冲冯少兰嫣然一笑:“二堂姐,我已梳洗过了。现在回赏花宴吧!” 冯少兰看着冯少君灿烂的笑颜,心情复杂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三堂妹,你今日这么做,我也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不过,回去之后,小姑母定是要生气的。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还有,冯夫人也一定会勃然大怒。 冯少君随口笑道:“多谢二堂姐提醒,我心中有数。” 冯少兰也不便再说过什么,默默随着冯少君一同出了屋子。正巧,朱曦也收拾过出来了,和冯少君打了个照面。 朱曦狠狠瞪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曦姐儿,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去赏花亭,别让长辈们等急了。” 朱曦一副被膈应地不轻的德性。 冯少君欣赏了片刻,挽起冯少兰的手,含笑出了院子。 冯少兰迅速回头,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朱曦,同情之余,又有些莫名的畅快。 以前来康郡王府做客,她没少挨朱曦的冷嘲热讽。这一回,冯少君可算是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 进秦王府才小半个时辰,就解决了秦王妃这桩麻烦。 冯少君心情颇佳,步伐轻快地出了客院,往秦王府的园子走去。 没走几步,眼前忽地出现了一个瘦弱的少年身影。 此时春日暖融,正是穿鲜亮春裳的时节。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却穿着厚实的锦袍,一张蜡黄清瘦的脸孔上,一双眼睛大的出奇,目光轻飘无力。 冯少君笑容一顿,停下脚步,心情颇为复杂。 她见过这个少年。 前世,她穿着丧衣跪在灵堂里。 少年面色死青,躺在冰冷的棺木里。 这个少年,正是她前世未曾拜堂的短命夫婿,秦王府的小郡王朱晅。 小郡王一生下来就体弱,常年哮喘。平日大多躺在床榻上,是个药罐子。偶尔下榻走动,能在园子里转个半圈,都足以令秦王妃热泪盈眶。 扶着小郡王的内侍,约有二十余岁,身量颇高,也很有力气。小郡王半倚半靠在内侍身上,走几步,就要停下歇一歇。 就这样,小郡王也很高兴了。 他小声对内侍说道:“今日阳光真好。” 内侍刘贵,看着主子蜡黄枯瘦的脸,很是辛酸。 出身秦王府,生来就是金娇玉贵的皇孙。本该鲜衣怒马地过一生。偏偏上苍残忍至极,给了小郡王这么一副破败的身体。 对寻常人来说,闲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到了小郡王这儿,却是奢侈。 “听闻王妃娘娘,今日在府中设了赏花宴,有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来赴宴。”刘贵有意哄主子高兴:“奴才扶着小郡王过去,偷偷瞧一眼可好?” 小郡王常年养病,生活平静如死水,一点点涟漪,也足以令这个病弱少年欢喜。 果然,小郡王愉快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轻软的脚步声。 小郡王有些惊诧,转头看去。 第三十一章 一见 天蓝如锦,阳光明媚。 鲜花绽放,绿草如茵。 站在不远处的少女,穿着樱草色的短襦,柳绿色的长裙被微风拂起,露出精致的粉色绣鞋。 光洁如玉的脸庞,一双盈盈美目,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小郡王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王府,除了自家姐妹,从未见过同龄的少女。被少女明亮的眼眸看着,小郡王心跳骤然加速。 不知是紧张局促,还是别的缘故,小郡王脸孔迅速红了。 内侍刘贵也是一惊,正要张口呵斥惊了主子的陌生少女,忽然听主子小声说道:“别吓到她了。” 刘贵:“……” 眼前有两个姑娘,还有一个更远一些,一共三个。 主子口中的她是谁? 刘贵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了悟,立刻低声道:“奴才陪着主子等她们过来,给主子见礼。” 小郡王没出声。 冯少兰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扯了扯冯少君的衣袖,快速低语:“三堂妹,前面定是贵人。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来不及了。 小郡王已经见到她们了。 一双眼直愣愣,都不知道掩饰一二。就像一个骤然见了新奇玩具的孩童。 冯少君暗叹一声,低声道:“我们要去赏花亭,根本避不开,不必紧张。上前见礼便是。” 冯少兰只得点头,心里揣摩着眼前少年的身份,一颗心如打鼓,七上八下。 此时,朱曦也气冲冲地过来了。 她也没见过小郡王,不过,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除了朱晅也没别人了。 朱曦理也不理冯少君冯少兰,兀自走了过去,冲小郡王行了一礼:“康郡王府朱曦,见过小郡王。” 小郡王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越过朱曦,往她的身后飘啊飘。 朱曦:“……” 被忽略无视的感觉,实在不甚美妙。 在察觉到小郡王看的人是谁后,朱曦的心情就更恶劣了。 可恶,这个冯少君到底有什么好。才一个照面,小郡王就被迷得神魂颠倒。 冯少君和冯少兰已走上前来,一同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小郡王脸上红晕更深,说话结结巴巴:“免、免礼。” 刘贵咳嗽一声,为主子描补几句:“几位姑娘都请起身吧!”又张口询问:“敢问两位姑娘姓什么?” 冯少兰定定心神,垂头应道:“我们姓冯,家祖是礼部右侍郎。” “原来是礼部侍郎府的两位姑娘。”刘贵态度很是客气,没忘了继续代主子问话:“敢问两位姑娘闺名为何?” 询问刚见面的少女闺名,其实是很失礼的事。 不过,小郡王被养在秦王府十几年,不谙世事,不懂这些俗礼规矩。刘贵一心向着自家主子,也不管这等行径有多失礼了。 冯少兰有些不知所措,迅速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抬起眼,看向小郡王:“郡王殿下,我在家中排第三,她是我的堂姐,在家中行二。至于闺名,请恕我们不便直言相告。” 声音既柔又甜。 像是羽毛,在耳边轻轻挠了挠。 眼前没有镜子,小郡王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红晕已经绵延到了耳后。像一颗红通通的大番茄:“原来是冯三姑娘。今日初见,我确实不该唐突问及闺名。冯三姑娘别恼。” 冯少君天生的甜美模样,不笑也有几分笑意:“我们要去赏花亭,就此和殿下别过。” 小郡王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朱曦冯少兰:“……” 所以,她们两个都是空气吗? 冯少君神色未变,微微笑道:“春日和煦,殿下想出来走走是好事。不过,我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不便和殿下同行,免得惹来流言蜚语。请殿下见谅。” 对着一脸微笑盈然的少女,小郡王头脑都快成浆糊了,哪里还说得出个不字,只会点头。 冯少君略一点头作别,挽着冯少兰的手继续前行。 分明还隔着六尺有余的距离,却似有一股幽暗的清香袭来。 小郡王呆立在原地,看着少女窈窕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刘贵默默陪主子站了许久。 一阵春风拂来,树枝随风轻摆,一颗少年心也在春风中萌芽。 …… 冯少君不疾不徐地前行。 冯少兰倒是有些忐忑,走得老远了,还回头瞥了一眼,悄声道:“三堂妹,小郡王殿下还站在那儿,一直没动弹。” 冯少君随意嗯了一声。 冯少兰还想说什么,就听冯少君淡淡道:“这秦王府,以后我不会再来了。二堂姐也别再来了才好。” 冯少兰到底不是蠢人,将这两句话在心中转了两个来回,揣摩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心重重一跳,面色陡然一变。 冯少君看了她一眼:“有话回去再说。” 朱曦就在身后不远处,前面就是赏花亭,秦王妃小冯氏等人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现在确实不宜多言。 冯少兰将汹涌的心绪按下,轻轻点头。 赏花亭内,此时又多了几张陌生脸孔。 其中一个衣衫华贵满头珠钗姿容不俗的贵妇,目中带着省视,对小冯氏说道:“这就是冯家的姑娘么?” 小冯氏满脸殷勤地笑道:“正是。”冲冯少君冯少兰招手:“你们过来。” 这又是谁! 看着就不太和气,很不好惹的样子。 冯少兰心里暗暗嘀咕着,习惯性地看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神色未变,微笑着和冯少兰一同上前。 能让小冯氏这般笑脸相迎的,当然不是等闲人。 “这是宁慧郡主,”小冯氏笑道:“郡主,这是我的两个娘家侄女,少兰,少君,还不快些见过郡主。” 皇室宗亲也分三六九等。 像康郡王这样的郡王,是天家近支,且做着宗人府宗令,算是宗室里出挑的。 不过,在福亲王面前,康郡王就差得远了。 福亲王和当今天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执掌宗人府。宁慧郡主是福亲王爱女,自幼在曹太后身边长大,身份堪比公主。 宁慧郡主目光一掠,精准地落在冯少君的脸上:“你就是冯纶的女儿?” 第三十二章 刁难 当年,年少的宁慧郡主在京城外偶遇一个英俊少年,动了芳心。 这个少年出身不高,是四品文官之子。好在科举得意,中了探花,如此少年英才,福亲王也愿招为女婿。 没曾想,冯探花竟拒了这门亲事,甘愿娶一个商户女为妻,也不愿做宁慧郡主的郡马。 福亲王当机立断,迅速为宁慧郡主定了亲,连成亲也早了一步。 宁慧郡主的夫婿也是新科进士。 丁进士相貌俊逸,出身世家大族。论家世,比冯纶还要强得多。成亲不到一年,宁慧郡主就有了身孕,隔年生下一子。 也因此,宁慧郡主总算没沦落成全京城的笑话。 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人,其实不算太多。 偏巧在座的,都是京城顶尖贵妇,大多知道宁慧郡主和冯纶这一段“昔日恩怨”。此时一个个睁圆了眼,兴味盎然地瞧热闹。 冯少君上前行礼:“亡父正是冯纶。小女子冯少君,见过郡主。” 宁慧郡主看着冯少君柔婉美丽的脸,脑海中闪过另一张相似的脸孔,心里涌起浓烈的厌憎。 崔氏嫁给冯纶后,很少在人前露面。她不甘心输给一个商户女,寻机会见了崔氏一回。 自此之后,她最厌恶的便是眉眼秀丽楚楚动人的江南美人。 冯少君的容貌像极了崔氏,比崔氏更美。 “听闻你母亲六年前病故,父亲三年前意外身亡。真是个可怜孩子。” 宁慧郡主心怀恶毒,面上却是一脸的怜悯,语气也分外亲切柔和:“本郡主和你父亲也算故旧。日后遇到什么难事,你只管登门去寻本郡主。能帮你的,本郡主绝不会袖手。” 一旁的贵妇立刻有人凑趣,笑着赞宁慧郡主“胸襟宽广”“心地仁厚”。 还有一两个刻薄的,含沙射影地夸宁慧郡主“不计旧怨”。 小冯氏暗暗咬牙。 这些年,每次和宁慧郡主碰面,宁慧郡主都要刁难刻薄她一番。她忍气吞声惯了,还得陪着笑脸。 她一嫁进康郡王府,就是继母。儿媳和自己年龄差不多。还没到二十岁,她就升级做了祖母。她想生个孩子傍身,可康郡王这等年纪了,床榻之间……不提也罢。 还要被人取笑是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 个中心酸苦楚,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日积月累的怨气,渐渐迁怒到了兄长冯纶的身上。 都怪他! 好好的郡马不做,非要娶崔氏那个短命鬼,和福亲王府结了仇。要不是因为冯家处境艰难,冯侍郎也不会将她嫁给一把年岁的康郡王做填房。 她将主意打到冯少君的亲事上,也有一层隐晦的报复之心。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没曾想,打好的如意算盘,今日成了泡影。冯少君先恼了秦王妃,宁慧郡主现在又蹦跶了出来。 早知如此,她真不该带冯少君来秦王府。 宁慧郡主在众人心怀各异的夸赞声中,笑的愈发温和。 冯少君一脸感动地道了谢:“郡主这番话,少君都记下了。说起来,少君确实有一事想求郡主。” 哟,人家那是笑里藏刀,你怎么还当真了? 众人顿时侧目。 连秦王妃,也拧了拧眉。 这个冯少君,不但不懂礼数,脑子似乎也不太灵光。 小冯氏此时懊恨不已。早知道冯少君这般丢人现眼,真不该带她来秦王府! 朱曦更是幸灾乐祸,拿出帕子,准备捂着嘴笑一番。 宁慧郡主也觉好笑,身子略略前倾,像逗弄一只落进笼子里的小白兔:“什么事?且先道来。” 冯少君一脸诚恳地说道:“数日前,我身边的丫鬟吉祥随表哥出府。在酒楼里偶遇一位丁公子。这位丁公子抢了表哥的雅间不说,见吉祥生得娇俏,言语孟浪,还动手动脚。” “吉祥那丫头,是个烈脾气。不从也就罢了,竟还踢了丁公子一脚。” “丁公子想是没有提防,竟被踢中了,当场就跪下了。” “吉祥被吓得不轻,当时就跑远了。” “回来之后,吉祥将此事告诉了我。我气恼至极。丁公子是何等身份,虽说调戏一个丫鬟这等事不体面,吉祥也不该动手,更不该让丁公子当众出丑。” “我怒斥吉祥一顿,罚她跪了两日。” “原本,我想亲自领着吉祥去郡主府上,向丁公子道歉赔礼。没想到,今日竟在此遇到郡主。倒是省却了奔波。” “我代她向郡主陪个不是。请郡主大人大量,别和一个丫鬟计较。” 说着,盈盈行了一礼。 众人:“……”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宁慧郡主。 再看宁慧郡主,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得,今天这脸丢的。 自家儿子轻浮浪荡不争气,抢个酒楼雅间不算什么,调戏一个丫鬟也算不得大事。被丫鬟踹倒跪地,可就丢脸丢大了! 更丢人的是,还被冯少君当众说了出来。 冯少君等了片刻,没等来宁慧郡主的“饶恕”,有些紧张起来:“郡主为何不说话?莫非,当日丁公子膝盖受了伤?” “明日我就让人送最好的伤药去郡主府。还请郡主,饶过我那个鲁莽的丫鬟。” 宁慧郡主目中怒火汹汹,狠狠剜了冯少君一眼:“不必了。区区小事,本郡主岂会放在心上。” 冯少君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庆幸和喜悦:“多谢郡主。” “回去之后,我就得告诉我那个傻丫鬟。郡主宽容大度,压根没将此事放在眼里。她也不必整日担惊受怕了。” “不过,日后她还是躲着丁公子一些。也免得丁公子再受伤……” 说到这儿,冯少君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忙改口道:“我没有丁公子身手太弱连一个丫鬟也不及的意思,郡主别误会。” 宁慧郡主:“……” 宁慧郡主脸都黑了。 小冯氏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她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她绝不会带冯少君来秦王府。 联姻结亲什么的,想都别想了。只求冯少君快点闭嘴吧! …… 第三十三章 愤怒(一) 赏花亭里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 冯少兰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狂跳不已。 冯少竹和冯少菊就更不济了,恨不得将头低到胸膛里去。 秦王妃身为东道主,特意为幼子举行的赏花宴闹成了这样,秦王妃心里的滋味就别提了。她瞥了神色真挚诚恳的冯少君一眼,一时也弄不清冯少君是性情率直还是装模作样。 如果是前者,这等没有城府不会看脸色说话的少女绝不能娶进门做儿媳。 是后者……就更不行了。 朱晅心性单纯,像个孩童一般。需要的是一个美貌温顺的媳妇。工于心计太过狡诈的,绝不能娶。 秦王妃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今日本王妃举行赏花宴,发出了十几份请帖,感谢大家伙赏脸,现在人都来齐了。” “春景正好,大家不妨移步,四处赏景。” “一个时辰后,我在赏花亭里开宴。大家一个时辰后再来赏花亭便是。” 小冯氏第一个笑着附和:“听闻秦王府的园子里种了一片芍药,此时正是芍药开花时节。我这就领着儿媳孙女侄女们去赏一赏芍药。” 快些将冯少君这个“祸根”带走吧! 秦王妃略一点头。 小冯氏笑吟吟地起身,领着冯少君等人离去。 众贵妇有意无意松了口气,各自意味深长地看宁慧郡主一眼,然后笑着起身去赏景。 宁慧郡主被气得不轻,胸膛起伏不定。 赏什么花,吞花还差不多。 “你也是。”秦王妃拧着眉头,低声嗔责:“贵为郡主,又这把年纪了,怎么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较上劲了。” 最关键的是,较劲没较过,输的颜面无光。 今日这一出,不知要被众人笑多久。 宁慧郡主一咬牙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后我饶不了她!” 过去的恩怨过去了吗? 不,从来没有! 心高气傲的宁慧郡主,从未忘记过被心仪少年拒婚的羞辱!忘不了躲在闺房里哭了三天三夜的心酸,爱之不得的痛苦更是深深镌刻进了心底。 崔氏病逝,冯纶也死了。 这份飘荡的恨意,今日着落到了冯少君的身上。 秦王妃和宁慧郡主姑嫂多年,深知宁慧郡主心胸狭窄爱记仇的性子,也不多言,只淡淡道:“不管如何,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想报仇,日后随意。 谁也别再搅乱她的赏花宴了。 宁慧郡主心里窝着一团火气,声音却缓和了许多:“大嫂放心,我知道轻重。” 二十年的姑嫂了,谁还不知道谁啊! 别看秦王妃一脸淡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憋的怒气,半点不比她少。只不过,秦王妃这个人最好颜面,在人前绝不肯失态。 今日的赏花宴,也必得平平顺顺地举行。 秦王妃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挽起宁慧郡主的手:“我们也去赏花。” …… 小冯氏一路笑着去了芍药丛边。 此时芍药初绽,色泽缤纷,香气四溢。 可惜,王氏沐氏也好,朱曦冯少兰等人也罢,都没有赏芍药的兴致。和小冯氏一起,齐刷刷地看向冯少君。 冯少君一脸无辜地回视:“不是来赏花吗?都看我做什么?” 众人:“……” 朱曦看冯少君哪一处都不顺眼,忍不住张口讥讽:“今日赏花宴一过,王妃娘娘郡主娘娘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冯少君。” 冯少君还未出声,小冯氏已厉声呵斥朱曦:“住嘴!” “若不是你胡乱嚼舌,今日怎么会惹出这么多乱子!等回府后,我定罚你不可!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上嘴,再多舌,就禁足半年,以后休想再出府。” 就算是继室,小冯氏也是正经的康郡王妃,是朱曦的祖母。 小冯氏一发怒,朱曦压根不敢顶撞,委屈地红了眼眶。 小冯氏的目光如刀锋,又刮过王氏的脸,冷冷道:“王氏,你看好了曦姐儿。别再让她惹祸。否则,别怪我这个做婆婆的不给你脸面。” 不管如何,小冯氏的如意算盘都成了空。 秦王府绝不会和冯家结亲了。 王氏心中冷笑数声,面上诚惶诚恐:“婆婆请息怒。儿媳一定看紧了她。” 说着,扯着朱曦到一旁去“管教”。 朱曦死死忍着的眼泪,到了此时,再也忍不住,奔涌了出来。 王氏忙用帕子为朱曦擦眼泪。 沐氏颇为伶俐知趣,找了个理由,也走了开去。 小冯氏目光一转,落在冯少君的脸上,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混账东西!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冯氏满腔怒火,在压低的声音里喷薄而出:“你知不知道今日你惹恼的人是谁?” “一个宁慧郡主,一个王妃娘娘!我见了都得小心陪笑。” “你怎么敢当众让郡主难看!你怎么敢搅了王妃娘娘的赏花宴!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还有一个“你怎么敢坏了冯家和秦王府结亲的好事”,万万不能说出口。汇成一团火焰,在小冯氏的心头激荡。 冯少君无辜又坦荡:“堂姑母,我昨日就和你说过,我不懂京城里的规矩。出门做客,只怕冲撞了贵人。” “堂姑母说绝不会怪我,我这才仗着胆子来了秦王府。” “现在,堂姑母又处处都怪我。既如此,我现在就走好了。” 说着,迈步就走。 小冯氏血液奔涌,太阳穴突突直跳:“站住!” 冯少君很听话地停下了,看向小冯氏:“留也不是,走也不行。堂姑母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镇定! 忍耐! 回去再算账! 小冯氏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不行,胸口还是堵得发慌。再呼出一口浊气。总算勉强能说话了。 “从现在开始,你一个字都不准说。”小冯氏一字一顿,目光要吃人一般:“听见了没有?” 冯少君眨眨眼,点点头。 果然一个字都不说了。 小冯氏心里像被巨石堵住似的,那滋味,一言难尽。 冯少兰这才鼓起勇气,拉着冯少君去一旁赏芍药。冯少竹冯少菊麻溜地跟上。免得一个不慎,被姑母的怒火波及。 …… 第三十四章 愤怒(二) 一个时辰后,众人回了赏花亭。 赏花亭里已摆了四席。贵妇们坐两席,年轻的姑娘们坐了另两席。 之前的事,众人很有默契地放在一边,没人提起。一个个有说有笑,气氛和谐又热闹。就连宁慧郡主,此时也是笑吟吟的模样。 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冯少君这一席,冯家姐妹就占了四个位置,加上朱曦和另几位妙龄姑娘,不多不少正好十个。 少女们还没修炼出不动声色的能耐,不时瞄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也不说话,一律微笑以对。 看着别提多柔顺可人了。 美味佳肴流水般呈了上来。 秦王府里的御厨果然厨艺绝佳。冯少君优雅举筷,吃得颇为满意。倒是小冯氏,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按着之前的安排,午宴过后还有吟诗作画抚琴投壶游戏种种消遣。也便于秦王妃娘娘慢慢“相看”。 不过,王妃娘娘今日的兴致早已被败光了。 午宴一结束,秦王妃便以手遮额,露出些许倦意。 小冯氏第一个起身告辞。 秦王妃又恢复了以前的端庄矜持,对小冯氏不冷不热,连“以后得了空闲再来王府”之类的客套话都没说两句。 小冯氏强做镇定,在众贵妇了然嘲弄的目光下离去。 走出老远了,似还能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低笑声。 她嫁进康郡王府十几年,四处受气,苦不堪言。原本以为今日一过,就能傍上秦王妃彻底翻身扬眉吐气。 没曾想,却成了众人笑柄。 小冯氏心中如饮黄莲,别提多苦了。 强撑的笑容,在出了秦王府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就没了。 马车平稳向前。 马车内,小冯氏黑着一张脸,目光掠过儿媳孙女和侄女们的脸,最终落在冯少君的脸上:“冯少君!” 冯少君无辜地回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是你不准我说话来着。 小冯氏额上青筋跳了跳,咬牙道:“现在出秦王府了,给我张嘴说话。” 冯少君乖巧地应了一声:“是,堂姑母有什么话要叮嘱我么?我都听堂姑母的。” 小冯氏:“……” 儿媳王氏沐氏看似恭敬,实则竖长耳朵睁大眼睛瞧热闹。 小冯氏不得不再次咽下怒火,硬邦邦地说了句:“回府再说。” 很快,康郡王府到了。 众人一一下马车,簇拥着小冯氏回了正院。小冯氏冷着一张脸道:“曦姐儿回自己的院子去,从今日起禁足,没我的吩咐,不准出院门半步。” 朱曦心中忿忿,却不敢多言,垂着头应下。 王氏沐氏对视一眼,各自起身告退。 三人一走,就剩下小冯氏和冯少君姐妹四人了。 终于熬到了这一刻。 小冯氏奔涌的怒火直接就奔着冯少君来了:“冯少君!”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耳边一震,心中七上八下。自小到大,她们还从未见过小姑母这般震怒! 冯少君似也被小冯氏的怒气惊住了:“堂姑母!你怎么气成了这样!到底是谁惹得堂姑母不高兴了?” 小冯氏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瞪着冯少君:“你装什么样!今天若不是你,我岂会丢人出丑!我一番好意,领着你去秦王府开眼界。” “今日去赴宴的,都是京城最顶尖的贵妇。你若是表现得好了,说不得日后能攀一门好亲事。” “你无父无母,我这个做姑母的,一片好意为你谋算。你竟这般不争气,在赏花宴上哭闹不休,惹怒了王妃娘娘。还对宁慧郡主说了那么一番不知所谓的话!” “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小冯氏越想越是愤怒,伸出手指着冯少君的额头。 眼见着长长的指甲就要戳到额头。 冯少君迅速后退避让。 小冯氏的手指戳了个空,愈发气恼。此时,就听冯少君说道:“堂姑母这般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感激不尽。” “不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小冯氏:“……”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 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冯少君。 你说什么! 冯少君似想起了心仪的少年郎,脸庞上浮了一层娇羞的红晕,声音如被揉进了蜜糖:“我的亲事,堂姑母就不用为我操心啦!” 小冯氏只觉得满头长发都要炸了,声音骤然拔高:“什么心有所属!你才刚回京城!加起来才见几个人!你……莫非是那个崔家小子?!” 表兄妹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也不稀奇。 冯少君却连连摇头:“不是,我和表哥情同手足,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兄长。怎么会有男女之情。” 不是崔元翰,那还能是谁! 冯少君回冯府后,见过的人一共就那么几个。同龄的少年郎就更少了! 冯少兰和冯少竹不知想到了谁,纷纷变了脸色。 小冯氏眼皮跳个不停,咬牙追问:“该不是沈家的小子吧!” 冯少君愈发娇羞,以手捂着俏脸,声音从纤细柔白的指缝里露了出来:“诶呀,堂姑母就别问了!” “反正,我不想嫁高门,只愿嫁自己喜欢的人。” 小冯氏:“……” 满腔的怒气无处可泄。 小冯氏在自己被气晕之前,迅速说道:“罢了,我到底只是姑母,管不得你这么多。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冯府。” 和秦王府结亲的事黄了! 一番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 小冯氏心情恶劣,无以言喻。压根不想再多看冯少君一眼。连带着冯少兰等人,也一并送走。 这个冯少君,还是让冯家头痛去吧! 冯少君对于被“撵”回冯家一事,毫不介怀,语气轻快地应道:“我也想回去了。对了,这件事,堂姑母可别告诉伯祖母。免得伯祖母不高兴。” 小冯氏压根没有说话的心情,叫了迎香过来,吩咐迎香备马车,送她们姐妹四个回冯府。 迎香见主子被气成这样,压根不敢多说半个字,低声应了。 冯少兰冯少竹也没什么可说的,各自闷闷地让丫鬟去收拾衣物。 不到一个时辰,冯少君等人就坐上了回冯府的马车。 …… 第三十五章 余波(一) 冯府。 冯夫人今日心情颇佳,午膳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午睡后,管事们来禀事,冯夫人声音都比平日温和得多。 徐妈妈看在眼里,露出会心的笑容。 今儿个是秦王妃设赏花宴的好日子。这时候,冯少君姐妹四个正在秦王府里。有小冯氏在,冯少君今日一定艳惊四座,得了王妃娘娘青睐。 说不定,秦王妃很快就让人来冯家提亲了。 别说冯夫人,就是徐妈妈想到这些,也情不自禁地舒展眉头。 “夫人,”管事们走后,徐妈妈低声笑问:“要不要老奴去一趟康郡王府?” 冯夫人笑着横徐妈妈一眼:“急什么。现在赏花宴还没结束,等蕙娘打发人送信回来便是。” 徐妈妈笑道:“是是是,还是夫人稳得住。老奴一想到冯家能和秦王府结亲,这把老骨头都快飘起来了。” 冯夫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要不是冲着这桩好事,她岂会容忍冯少君那个混账丫头? 丫鬟胭脂匆匆进来了,神色间有些惊慌:“夫人,郡王妃让人将四位小姐送回冯府了。” 什么? 出什么事了? 冯夫人笑容一凝,霍然起身:“她们人在何处?” 徐妈妈心里一个咯噔,也觉不妙。 以小冯氏的脾气,若不是气到极处,绝不会做出将娘家侄女送回来这等失礼的举动。一定是出事了! 胭脂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夫人,几位姑娘已经到了雍和堂。迎香姑姑也在外候着。” 话没说完,冯夫人已绷着脸走了出去。 徐妈妈快步追了上去。 冯夫人平日最重仪态,今日心情急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到了内堂。 冯少君姐妹四个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俱垂着头,一副惹了祸事的模样。唯有冯少君,眸光明亮,一脸怡然。 冯夫人的心直直往下沉。刻意放缓脚步,坐了下来。 姐妹四个一同上前行礼。 迎香也行了一礼,斟酌着言词说道:“今日赏花宴结束得早,郡王妃令奴婢将四位姑娘送回冯府。还令奴婢带话给夫人,说是等日后得了空闲,再接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去小住。” 唯独漏了三姑娘冯少君。 这番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今日,定是冯少君惹祸了! 冯夫人目中厉色一闪,直截了当地问道:“赏花宴上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少君惹了祸端?不必为她遮掩,直接道来。” 迎香是冯家家生子,也是小冯氏的陪嫁丫鬟。 在冯夫人面前,迎香不敢摆出康郡王妃贴身心腹的架势,垂着头低声作答:“夫人有问,奴婢不敢不答,对不住三小姐了。” 然后,照着小冯氏的吩咐,将冯少君今日在赏花宴上做过的“好事”一一说了出来。 冯夫人眼睛越瞪越大,脸色越来越青。 “……郡王妃说了,自己是姑母,管不得娘家侄女。”迎香不敢看冯夫人难看的脸色:“让奴婢将三小姐送回冯府,请夫人管教。” 冯夫人气到极处,伸手抓了个茶碗,就扔了过去。 动作流畅,力道十足。 不知平日砸了多少回,才练就得这般纯熟。 冯少兰一惊,脱口而出道:“三堂妹小心!” 话没说完,就见冯少君一个闪身避让,茶碗险之又险地自身边掠过,重重砸到了墙上。咣当一声脆响,掉在地上地上,摔了个粉碎。 冯少君一脸庆幸地嘀咕:“幸好躲得快,不然今日可有苦头吃了。” 冯少兰:“……” 冯夫人铁青的脸孔,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不用怀疑,绝不是羞臊后悔什么的,纯粹是被怒火冲红了脸。 “混账!”冯夫人怒喝一声:“给我跪下!” 冯少君当然没跪,理直气壮地说道:“昨日临去郡王府之前,我就和伯祖母说过,我还没学好规矩,不该出府做客。是伯祖母说,便是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不会怪我。我这才去了康郡王府。” “堂姑母要带我去秦王府,我也婉拒过。堂姑母坚持要带我去,我也没法子,只得勉强跟着去了。” “堂姑母说话不算话,现在张口便怪我。伯祖母也来怪我,这是何道理!” “又不是我自己想去秦王府!” 冯夫人怒极反笑:“好一张利舌!照你这么说来,此事怪不得你,倒都怪我和你姑母了?” 冯少君以手抚了抚垂在胸前的发丝,很是大度:“外祖母常教导我,不可顶撞长辈。哪怕长辈言语不妥,也要恭听。” “伯祖母心里不痛快,只管说就是,我保证,绝不会怪伯祖母。” 冯夫人:“……” 怒极的冯夫人,随手又拿了个茶碗砸过去。 冯少君一个闪身。 咣当! 又一个茶碗碎了一地。 一片碎瓷,飞溅而起,不偏不巧地蹭过冯少竹的脸。 冯少竹只觉脸颊微凉,伸手一摸,抹到了一些湿漉漉的液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哭了起来:“我的脸流血了!” 完了! 她毁容了! 冯少竹的哭喊声,令怒火中烧的冯夫人理智回笼。 她一见冯少竹脸上有血痕,也是一惊,顾不得再训斥怒骂冯少君:“徐妈妈,快让人去请大夫。” 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 要是冯少竹破了相,以后还怎么说亲嫁人? 徐妈妈心里突突直跳,不敢怠慢,立刻传令下去。又取了温水来,为冯少竹清洗脸颊上的血迹,以温热的帕子捂着伤处。 说来也是冯少竹倒霉。 碎瓷片不算大,却十分锋利,脸上的皮肤又嫩,被割破了,流的血虽不算多,却是伤在脸上! 冯少竹又疼又怕,呜呜哭个不停。 冯少兰冯少菊围拢过去,不停安抚冯少竹。 姚氏很快闻讯而来,见冯少竹伤了脸,心疼得红了眼眶,搂着冯少竹便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少竹啊,怎么就这般倒霉。要是脸上落了疤,以后可怎生是好。” 冯少君十分体贴地安慰:“二堂伯母别哭,我刚才仔细看了四堂妹的伤处,伤痕不大。便是落疤,也最多小指甲那么一点。” 冯少竹一听,哭得更凶了。 第三十六章 余波(二) 母女两个哭成一团。 冯夫人难得理亏,不便叱责儿媳,恼怒地瞪了冯少君一眼:“你给我住嘴!” “都是你惹的祸!你要是不躲,怎么会伤到少竹!” 这话说的,冯少兰冯少菊都觉得心凉,也为冯少君暗暗难过。 到底是在外长大的,冯夫人嘴上说的好听,压根没将冯少君这个孙女放在心上。不然,怎么说得出这等丧良心的话? 冯少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在平江府住的好好的,外祖母待我如珠似宝。这一回冯家,伯祖母处处看我不顺眼。” “伯祖母这般讨厌我,又何必让人接我回冯府。” 冯夫人:“……” 听听! 这是做孙女的样子吗? 自己说一句,她得顶十句回来! 冯夫人心浮气躁,又瞪了冯少君一眼。 一片哭声中,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青天白日的,哭什么。”这声音轻飘飘的,还带着三分酒意。 话音一落,男子进了雍和堂。 这个男子三十余岁,面容英俊,穿戴精致考究。脚步略显虚浮,眼下有些青黑,身上飘着酒气。 正是冯家二爷冯维。 冯维经常几天几夜不归家。冯少君回冯家数日,还是第一次这个二伯打照面。先行了一礼:“侄女少君,见过二堂伯父。” 冯维随意应一声,拧着眉头瞥一眼姚氏母女:“都别哭了。当着母亲和侄女们的面,不成体统。” 后一句,是指责姚氏的。 姚氏满腹委屈,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道:“二爷先别忙着怪我,快些来瞧瞧少竹。少竹伤了脸。” 冯维交游广阔,喜好美酒美色,对妻子姚氏横挑鼻子竖挑眼睛。对女儿冯少竹也没见怎么上心。 目光随意一瞥,随口道:“这么点小伤,等大夫来开了伤药就好了。行了,别哭哭啼啼地。” 冯少竹对亲爹颇有些畏惧,抽抽噎噎地,哭声果然小了许多。 冯维对儿女平平,倒是个孝子。见冯夫人脸色难看,忙凑上前:“母亲是被谁气到了?告诉儿子,儿子定为你出气。” 冯夫人恨恨地看了冯少君一眼:“还不是被这个孽障气的!” 冯少君一脸委屈:“伯祖母不愿见我,我走就是。” 说完,转身便离去。 冯夫人又被气了一回,坐回椅子上,用手捂着胸口。 冯维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一头雾水,殷勤凑上前,为冯夫人拍后背顺气:“一个黄毛丫头,能惹什么事。母亲消消气。” 你哪知道,这个黄毛丫头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冯夫人有苦难言,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等你父亲晚上回来再说。” …… 这一边,宁慧郡主一脸阴沉地回了郡主府。 她一路快步,进了儿子丁琅的屋子。 丁琅也在国子监里挂了名。 不过,今日偷溜,明日告假,后日生病,一个月去国子监读书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天。 数日前丁琅一瘸一拐地回来。宁慧郡主大惊,忙请了太医来给丁琅看诊。结果,就是膝盖处被狠狠踢了一脚。歇个半日就没事了。 偏偏丁琅要在府中“养病”……主要是因为在一堆纨绔好友面前大大丢人出丑。丁琅面上无光,便在府里躲几天。 宁慧郡主一进屋子,就见儿子搂着一个姿容俏丽的丫鬟,上下其手,一边调笑,情形不堪入目。 宁慧郡主顿时怒了:“滚!” 那丫鬟身子一颤,以袖捂着脸退下了。 丁琅很少见亲娘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是一惊,迅疾坐直身体:“母亲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去秦王府赴宴吗?谁惹母亲生气了?” 谁? 还能有谁? 宁慧郡主咬牙切齿道:“还不是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账!” 丁琅是宁慧郡主独子,被千娇百宠惯了。亲娘忽然变脸臭骂自己,丁琅既委屈又不忿:“我这几天哪儿都没去,也没惹祸。母亲怎么还骂我!” 宁慧郡主伸手,用力一点丁琅的额头,怒道:“你那一日瘸着腿回来,说在酒楼里遇了恶人,被人踹了一脚。你怎么没告诉我,那个恶人是一个丫鬟?” 丁琅:“……” 丁琅的脸憋得通红。 宁慧郡主越想越恼,手指继续用力点丁琅的额头:“今日在赏花宴上,正好遇到了那丫鬟的主子。张口就替丫鬟求情。” “现在倒好,闹得人尽皆知。” “我这张脸,算是被你丢尽了。” 丁琅脱口而出:“那个丫鬟是谁?主子又是谁?” “你问这个做什么?”知子莫若母,宁慧郡主一张口就说中了丁琅的心思:“你还想找上门不成!” 丁琅额头一阵阵疼痛,也恼了,猛地站了起来:“找上门怎么了!那个臭丫头踢了我一脚,我膝弯上的青淤到现在还没散干净。这笔账,我非讨回来不可。” 讨回来个屁! 宁慧郡主一怒之下,扬手扇了丁琅一巴掌。 啪! 丁琅的脸上瞬间多了五道指印。 “你还嫌人丢得不够是吧!”宁慧郡主面色铁青:“明日就给我老老实实去国子监读书。再敢偷跑乱转,我亲自打断你的腿!” …… 秦王府。 赏花宴散后,秦王妃令人将赏花亭里的杯筷碗碟扔了个干干净净,这才稍泄心中一口闷气。 秦王和秦王世子都去当差不在府中,秦王世子妃吴氏在一旁陪着。 吴氏的亲祖父是文渊阁大学士吴阁老。 秦王结了这门亲事,在朝中多了一大助力。 冲着吴阁老,秦王妃对长媳吴氏还算不错,并不刻薄。 吴氏捧了一盏茶给秦王妃,小心翼翼地劝慰:“儿媳知道,婆婆心中不畅快。区区一个冯氏女,不知好歹,不识抬举,可见她命中无福。” “婆婆先喝盏茶,消消气。” “儿媳看着,今日赏花宴上,还有两个合适的姑娘。张二姑娘和徐三姑娘都算出挑……” 秦王妃冷哼一声,打断儿媳:“张二姑娘出身不错,却相貌平平。徐三姑娘的容貌还能入眼,却是旁支庶出,她们哪里配得上晅儿!” 第三十七章 春心 朱晅出身再尊贵,奈何是个病秧子,整日咳喘。出身好相貌佳的名门闺秀,谁愿嫁一个药罐子? 秦王妃这般挑剔,想挑一个样样都好的,谈何容易! 吴氏心里暗暗嘀咕,口中却顺着秦王妃的话音说道:“婆婆说的是。反正二弟还小,慢慢相看便是。” 说不定,等来等去朱晅自己就撑不住了。到时候直接办丧事,也不必祸害人家姑娘了。 这等刻薄话,做长嫂的吴氏心里想想,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倒是秦王妃,发过一通怒气之后,冷静下来,想想朱晅,忍不住长叹一声:“晅儿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有咳喘之症。” “如今晅儿一天天大了,咳喘之症不但没轻,倒愈发重了。” “太医院那些庸医,治不好晅儿的病。普济寺的高僧倒是说过,晅儿十八岁前要娶媳妇进门。有喜事一冲,或许能大有好转。” 朱晅今年都十六了。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怎么也得为儿子娶个媳妇进门。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冲喜! 吴氏低声应是,不再多言。 秦王妃打起精神,起身道:“我去看看晅儿。” 吴氏忙道:“儿媳也随婆婆一同去。” 秦王妃对吴氏的殷勤颇为满意,放缓声音:“你忙了大半日,好生歇着吧!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长嫂和小叔,总该保持些距离。 哪怕朱晅病得就剩一口气,吴氏这个做嫂子的,也不便时时探望。 吴氏柔声应是。 待秦王妃走后,吴氏才松口气,面上露出一丝疲倦。 秦王妃要设宴,一应琐事都落在她这个儿媳的身上。偏生今日赏花宴也没个消停……吴氏脑海中闪过冯三姑娘的脸庞,心里有些惋惜。 这位冯三姑娘柔婉美丽,出身又好。已经入了秦王妃的眼。 奈何冯三姑娘一番痛哭,又和宁慧郡主闹了一出,赏花宴被搅成了一锅粥。秦王妃心浮气躁,一大半都是因为冯三姑娘。 秦王妃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调整心情。 迈步进院门时,秦王妃已恢复从容。进朱晅的屋子时,秦王妃嘴角含笑,面如春风。 内侍刘贵正伺候主子喝药。 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闷气,着实不太好闻。 样样精细讲究的秦王妃,却没半点嫌弃,笑吟吟地坐到床榻边,接了药碗,喂儿子喝药。朱晅见了亲娘,蜡黄的脸孔露出一丝欢喜:“母亲!” 秦王妃笑着应一声,细心地喂儿子喝药。 喝完之后,又用帕子为朱晅擦拭嘴角。 朱晅很习惯秦王妃无微不至的照顾,顺势将头靠在秦王妃的胳膊上。十六岁的少年了,还像六七岁的孩童一般依赖眷念母亲。 秦王妃既怜惜又难过,伸手摸了摸朱晅枯瘦的面颊,轻声道:“你今日怎么这般高兴?” 朱晅仰起头来,脸上竟浮起了一层红晕:“母亲,今日赏花宴上,是不是有一位冯三姑娘?” 秦王妃:“……” 秦王妃笑容顿时凝住了。 她没有回答朱晅的话,目光迅疾一掠,落在刘贵的脸上。 刘贵心中一凛,立刻跪下了:“启禀王妃娘娘,小殿下今日出院子闲转,在园子边上巧遇了三位姑娘。” “有一位穿着樱草色短襦柳绿色长裙柔婉貌美的姑娘,自称姓冯,在家中排行第三。” 秦王妃眼中都要冒烟了,沉声怒斥:“小郡王体弱,不能吹风受寒。你这个狗奴才,竟又怂恿他出院子。” “来人,将刘贵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话未说完,衣袖被朱晅抓住,轻轻扯动:“母亲别怪刘贵,是我想出去转转。” 秦王妃低头,像陡然换了一张脸,声音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晅儿,我不是叮嘱过你么?春日乍暖还寒,你且忍一忍。等再过一个月,天气彻底热了,母亲再带你去园子里。” 为了这个病弱的儿子,秦王妃也是操碎了心。 朱晅的咳喘之症,不能受寒,每年冬日都会发作。 将养一冬天过来,到了春日,还得继续精心养着。直至天气彻底温暖,才能偶尔走动,见见阳光。 都是刘贵这个狗东西,仗着主子信任,怂恿主子出院子。 否则,朱晅也不会和冯少君巧遇! 那个冯少君,生得柔婉可人貌美无比。朱晅一见之下,可不就被勾了魂魄? 想到这儿,秦王妃心中暗暗恼怒不已。 刘贵察觉到秦王妃投来的冰冷目光,心中阵阵发凉。 其实,今日还真怪不得刘贵。 朱晅在屋子里闷了小半年,静极思动,非要出院子。他一个做奴才的,只有伺候主子的份儿,哪敢阻拦? “是我不对。”朱晅低头认错:“以后我一定听母亲的话。母亲别打刘贵的板子了。” 秦王妃伸手,轻轻抚摸朱晅的头:“晅儿乖。好,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那语气,就像哄一个几岁孩童。 朱晅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刘贵连连磕头谢恩。 秦王妃不耐地瞪了刘贵一眼:“你先退下。” 待刘贵退出去,秦王妃又柔声对朱晅说道:“晅儿,我设赏花宴,是想为你挑一个可心合意的媳妇。” “你今日见到的那个冯三姑娘,无父无母,一看就是个福薄的。且一直在京城外住着,不懂京城规矩礼数。” “她今日在赏花宴上哭哭啼啼,又和你文慧姑母闹了一场。将整个赏花宴都搅乱了。” “这样的姑娘,哪里配得上你。” “你安心等着,我定为你挑一个更好更美的。” 朱晅眼里闪着的光陡然熄了。 紧紧抓着衣袖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他自小病弱,什么都听亲娘的,从未顶撞过亲娘。 秦王妃见朱晅百般失落,心中着实不忍。好在只见了一面,这苗头得立刻掐断。免得心中记挂。 秦王妃百般安抚儿子。 朱晅很快倦了,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睡去。 秦王妃待了许久,才起身离去。 秦王妃走后,朱晅悄悄睁了眼,怔怔地发呆。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冯三姑娘很好很好。” 第三十八章 乱麻 天色未晚,冯侍郎就回了府。 今日秦王妃设宴,小冯氏领着冯少君去了秦王府。事情成与不成,就要看今日了。 冯侍郎一整日惦记此事,推了同僚宴请,一落衙就回来了。 一进雍和堂,冯侍郎就知不对劲。 冯夫人阴沉着一张脸,站在一旁的丫鬟们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一见他回来,冯夫人立刻快步迎过来,气急败坏地说道:“老爷,少君这个混账,今日在秦王府惹祸了!” 冯侍郎心里陡然一沉,面色倒是绷得住,目光扫了一圈:“都退下。” 徐妈妈领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 冯夫人定定心神,语带怒意,将今日冯少君做过的“好事”一一道来:“……这个死丫头,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谨慎小心。” “她可倒好,压根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在赏花宴上,又哭又恼,扰了王妃娘娘的赏花宴不说,还令宁慧郡主当众难堪。” “这么一闹,王妃娘娘哪里还会相中她做儿媳。” “蕙娘今日也被她气得不轻,索性让人将她送回来了。我说她几句,她张口就顶撞回来。气得我到现在心口都疼!” 冯夫人是着实被气到了,一边说,一边以手捂着胸口,呼吸不畅,面色难看。 冯侍郎的眉头拧成了结,却一言未发。 冯夫人继续絮叨诉苦:“我一怒之下,扔了两个茶碗。这个孽障,躲的倒是利索,连累的少竹被茶碗碎片伤了脸。” “幸好伤痕不深,大夫来瞧过,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一两个月不能出府见人。” 冯侍郎心情不佳,冷冷看了冯夫人一眼:“你这暴脾气,也该改一改了。少君就是犯了再多的错,也不该扔茶碗。” “少竹受伤,难道怪少君不成!” “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真伤了脸,以后还怎么说亲嫁人!” 冯侍郎沉着脸,话说得很重! 冯夫人面色白了一白,咬咬牙,低头认错:“老爷教训的是。今天是妾身太冲动了。” “知错了,还得改了才行。” 冯侍郎一腔怒气都撒到冯夫人头上了:“之前我就叮嘱过你,好好教导少君学规矩。等她学好规矩了,再出府见人。” “你倒好,压根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什么也不教她!就让她去秦王府!她惹祸了,还能怪谁?” 得,合着都怪她! 冯夫人气得直发抖:“是是是,都怪妾身。” “一切都是妾身的错!” “妾身这就一头撞死在老爷面前,让老爷消气。” 说着,就要以头撞墙。 冯侍郎也怒了,伸手指着冯夫人怒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想撞墙,今儿个只管撞!” “一头撞死在这儿,让你长子回来奔丧,为你丁忧三年。让你的孙子们都别去国子监读书了,都回来给你守孝!” 冯夫人:“……” 冯夫人撒泼不成,用袖子捂脸哭了起来。 冯侍郎重重呼出一口气,将怒火按捺下去,声音放缓:“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气再恼也没用。” “暂且先将此事放一放吧!” 顿了顿,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冯夫人的后背:“别哭了。这桩亲事不成,日后再为少君另挑一门亲事便是。” “少君生得貌美,嫁妆丰厚,还愁嫁不出去吗?” 冯夫人用帕子擤了把鼻子,鼻音浓重地说道:“她无父无母,刻薄的,少不得要说她命硬。便是能嫁出去,也难寻好亲事。” 冯侍郎不以为然,捋了把短须:“你这就错了。对女子来说,有这等非凡美貌,就足够了。” “嫁不了少年勋贵公子,做人填房继室便是。” 就像当年的小冯氏一样。 嫁了康郡王,做了康郡王妃。一辈子荣华富贵,他也多了个好女婿,顺便升一升官。 冯夫人也想到了苦命的女儿,眼圈一红:“老爷说得轻巧。我们蕙娘看着风光,过的是什么日子?嫁过去就做继母,没两年都做祖母了。自己也没个一男半女傍身。” “这门亲事要是成了,蕙娘在康郡王府也能挺直腰杆。” “现在闹得鸡飞蛋打,蕙娘被气得不轻,以后该怎么办?” 冯侍郎有些不耐:“真是妇人愚见!行了,别啰嗦了。少君的事,我心中有数。” 心中飞速地盘算了一圈。 朝中三品以上的文官,勋贵武将,皇室宗亲,死了原配要续弦的,总有几个。 还有当今天子隆安帝,每三年选秀一回。明年正好是选秀之年。以冯少君的美貌,说不定还能进宫搏个前程…… 至于隆安帝已经年过六旬垂垂老矣这等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能有幸进宫伴驾为妃,那是何等荣幸。 冯侍郎正想得美,丫鬟胭脂在门外恭声禀报:“启禀老爷夫人,三姑娘前来求见。” 冯少君? 亏她还有脸来! 冯夫人用力一抹眼角,目中射出寒光。 冯侍郎皱眉道:“收敛些。” 冯夫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头扭到一旁。 片刻后,冯少君翩然而来,笑着行礼:“见过伯祖父伯祖母。” 笑容乖巧,声音甜美,十分可人。 单看外表,怎么也不像是白日大闹赏花宴的样子。 冯侍郎目光一闪,看着冯少君的视线里多了几许省视:“少君,今日你可知错了?” 冯侍郎这只心黑手狠的老狐狸,比冯夫人和小冯氏厉害得多,得小心应付。 冯少君露出些许愧色,低声道:“伯祖父,我不懂礼数,在赏花宴上给冯家丢人出丑。以后,这等宴会,我再也不去了。” 冯侍郎温声道:“你不想出府,就在府中待着,学一学规矩。等规矩学好了,以后随你伯祖母出府。” 和声细语,敦敦教诲,俨然一个慈爱的祖父。 心里只怕已经另外为她“谋算”终身大事了吧!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轻声道:“我有些话,想私下和伯祖父说。可否请伯祖父移步书房?” 感情就是不让她听呗! 冯夫人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 冯侍郎略一点头:“好,你随我去书房。” 第三十九章 隐秘(一) 冯侍郎的书房在外院。 冯侍郎落衙下差后,大多待在书房里,看书处理卷宗写折子和幕僚议事等等。当然,也少不了伺候笔墨的俏丫鬟,偶尔来个红袖添香。 冯少君随在冯侍郎身后,进了书房。 因着祖孙要说些私密体己的话,伺候的丫鬟小厮都被打发了出去。 冯侍郎坐在惯坐的椅子上,随口笑问:“现在只你和祖父两人。有什么话,现在总该能说了吧!” 冯少君抬眼看着一脸温和慈爱的冯侍郎,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这个虚伪恶心的祖父,口中柔声说道:“伯祖父这般疼我,我便厚颜一抒心意。” “郡王妃领着我去秦王府,无非是想让我见一见京中高门贵妇,日后攀一门好亲事。” “这份心意,我心中十分感激。” “不过,我心中已有中意的未来夫婿了。请伯祖父为我做主!” 冯侍郎:“……” 以冯侍郎的城府,听到这等大胆直接的话,也被震住了。 他看着一脸孺慕的孙女,生平第一次后悔。 当年,真不该任由冯少君去崔家住下。 这个许氏!到底是怎么养的外孙女? 一个姑娘家,张口就是未来夫婿,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姑娘家的矜持? 再者,冯少君进京才几日,见过的少年屈指可数。崔元翰也好,沈家兄弟也罢,算哪门子的好姻缘! 不行! 万万不行! 冯侍郎心中恼怒,面色终于沉了下来:“少君!你还年少,不懂京中礼数也就罢了,这终身大事,岂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皆应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不可私相授受,无媒无聘则为私奔。” “这等事一传开,会坏了姑娘家的清白名声,一辈子也就被毁了。” 冯侍郎疾声厉色,见冯少君不出声,以为自己吓住了她,又放缓声音道:“再者,你还年少,见识短浅,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见过的少年郎,也没几个。” “现在觉得好的,过些时候再看,不过尔尔。” “你的亲事,祖父自会为你精心打算。” “你且安心等着,日后高嫁,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冯少君似被冯侍郎的一席话说动了心思,轻轻咬着嘴唇问道:“伯祖父是说,像堂姑母那样么?” 冯侍郎慈爱地笑了笑:“你小姑母是一品郡王妃,日子过得如何,你也亲眼瞧见了。有祖父在,担保你日后比她还要强。” 还能怎么“强”? 莫非想送她进宫,去伺候那个六十多岁的隆安帝? 冯少君心中哂然冷笑,故作娇羞不语。 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就是好糊弄。 冯侍郎颇为满意,起身走到冯少君面前,亲切地拍了拍冯少君的肩膀:“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 一股淡淡的香气传入鼻息。 冯侍郎以为是姑娘家的胭脂香气,没当回事,正要继续说话,忽地眼前一黑。 冯少君早有准备,伸手扶住昏倒的冯侍郎,将他扶在椅子上。 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扇了冯侍郎一巴掌。 冯侍郎动也没动。 再扇一巴掌。 还是没反应。 冯少君满意地勾起唇角。 于二娘的迷药,果然厉害! 她今晚进冯侍郎的书房,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听冯侍郎那些虚伪的废话。而是为了搜查书房,寻找亲爹冯纶命案的线索。 冯侍郎颇重规矩,书房里放了不少公文和信件之类,等闲人根本进不了书房。 此时,正是难得的良机。 冯少君站直身体,目光迅速在书房里掠了一圈。 前世她在秦王府里做了三年内应。对于潜入书房搜寻隐秘文件书信颇有心得。这一看,便窥出了最适合藏隐秘文件的几处地方。 她先去了书架前,找寻翻动痕迹明显的书册。 然后是书桌里外。 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匣子。这匣子约有一尺见方,是檀木所制,古朴厚重。匣子上还上了锁。 冯少君心中忽地涌起强烈的预感。这匣子里,或许就装了她想要的东西。 既然有锁,这钥匙又会在何处? 以冯侍郎为人,绝不会将钥匙放在随从的身上,也不会给幕僚。那么…… 冯少君目光一凝,落在冯侍郎的身上。片刻都没犹豫,便走上前,伸手在冯侍郎胸前摸索。 很快摸到了一个轻薄的铜制之物。 冯少君心中一喜,用力一扯,将钥匙扯了下来。 冯侍郎的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在昏迷中吃痛,无意识地闷哼一声。 冯少君置之不理,迅速拿起钥匙,去开铜锁。轻轻地咔嚓声后,铜锁开了,匣子也被打了开来。 匣子里,放了厚厚一摞信。 这些信,约莫十几封。最上面的那一封信,至少也是十几年前的,信封空无一字,信口被磨得破旧,不知拆看了多少回。 冯少君抽出第一封信,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上面是伯父大人敬上,落款是侄儿冯纶。 冯少君鼻间满是酸涩,目中闪出水光,右手微微颤抖。 自八岁起,她就离开父亲,在外祖崔家长大。父亲遇刺惨死,她远在平江府,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未见,就成了孤女。 十几年的光阴,早已磨平了她脑海中对父亲的记忆。现在想起亲爹,她甚至不太记得清他的相貌。 可父女亲情,是镌刻在骨子里的。在看到父亲名讳的那一刻,思念的情绪忽地如潮水般翻涌,化为泪珠,滚落眼眶。 她已经很多年没落过泪了。 冯少君无声地哭了片刻,用袖子擦了眼泪。 她迅速将信浏览一遍,没找出异常之处。 第二封第三封……一直看到第六封。 “……伯父,我至两淮盐道赴任已有三个月。查看往年账目,发现有些不妥之处。两淮盐税,每年有数百万两。近几年,盐场开的盐增加了三成,盐税却和往年相同。其中出入近两百万两之多。” “这其中,定有人暗中盗卖私盐。” “我要彻查此事,肃清江南盐道!” 第四十章 隐秘(二) 冯少君攥紧了信。 因用力过度,纤长的右指微微泛白。 书房里的烛火忽地跳跃了一下,光线忽暗又复明。 冯少君忍住眼中泪意,迅疾将剩余的信全部打开。果然,接下来的几封信,皆是有关清查盐道账目一事。 冯纶一片热血丹心,为大齐官场出了这等贪赃枉法的蛀虫愤慨不平。他怕打草惊蛇,一边和上司同僚盐商周旋,一边暗中调查账目。 约莫大半年之后,便查出了线索。 两淮十余家大盐商,成立了商会。做盐商会长的,正是魏家家主魏其道。盐商们一边用朝廷的盐引卖盐,一边运贩私盐,赚取暴利。 私盐不必交税,盐商们赚的巨额银子,一半落入自己的口袋。另一半去向不明。冯纶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可见,这背后必有一只巨大的黑手。 冯侍郎深谙官场浑浊,屡次去信劝冯纶罢手,免得遭来横祸! 冯纶在写给冯侍郎的信中慷慨陈词:“伯父忧心侄儿安危,侄儿感激不尽。可是,侄儿已下定决心,定要查明此事,找出幕后主谋,上奏朝廷……” 冯侍郎一心仕途,眼中只有富贵前程。 冯纶却和冯侍郎截然不同。他明知此事危险,依旧执意前行。 结果,还没等他出手,就被魏家抢先一步告了御状。 在被问审押解进京的途中,又遇了一伙“绿林匪盗”,无辜枉死。 冯少君的眼睛渐渐泛红,目光定定地落在最后一封信上。 “……魏其道此人心机极深,和江南总督曹振来往密切。我暗中调查一事,没能瞒过曹总督。曹总督令幕僚来见我,暗示我就此罢手。” “他日,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定和曹振脱不了干系。” “请伯父为我照顾好少君。” 冯少君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封,就是冯纶的绝笔信。 冯纶查到后来,困难重重,不停被人暗中阻挠,甚至被人威胁恐吓。他分明已感知到了危险的临近,依旧没有罢手。 最终,落了个惨死身亡。 冯侍郎这个亲爹,知道儿子无辜惨死,却装聋作哑,任凭锦衣卫草草结案。之后,也从无为儿子报仇雪恨之意。 任凭冯纶顶着污名长眠地下。 这种人,枉为人父! 冯少君心中怒极恨极,伸手重重扇了冯侍郎一巴掌。 啪! 一声脆响,冯侍郎的脸孔多了五道红指印。 这一巴掌扇得着实不轻。 冯侍郎中了迷药,昏迷未醒,只一声闷哼。 这一巴掌太过响亮,到底惊动了守在门外的长随苏全。 “老爷!”敲门声响起后,苏全的声音随之响起:“老爷!” 冯少君目光一闪,张口说话,声音竟和冯侍郎一模一样:“我没事,退下。” 声音透过厚实的门板,传进苏全耳中。 苏全低声应了,退了下去。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书房的门开了。三小姐冯少君微笑着走了出来,声音温雅悦耳:“伯祖父要写折子,你在门口守着,别让人惊扰了祖父。” 冯侍郎身为三品文官,熬夜写奏折是常事。 苏全恭声应了,目光掠过冯少君手中捧着的一摞信。 奇怪,三小姐怎么捧了这么多信出来? 不过,主子的事,轮不到他一个长随来过问。 冯少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这么坦荡地捧着信远去。 冯少君回了荷香院后,将手中的信全部放进包裹中裹好。然后叫来郑妈妈,低声吩咐数句。 郑妈妈心中吃惊,却未多问,很快点头领命。 一炷香后,郑妈妈拎着包裹出现在冯府角门处,塞了一个银锭子给看门的婆子。身材肥硕的婆子拿着沉甸甸的银锭子,乐得合不拢嘴,忙开了角门。 郑妈妈苗条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 梆!梆!梆! 三更了。 苏全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上前敲了门:“老爷,这么晚了,该歇着了。” 明日是大早朝,五更天就要至金銮殿。这么一算,冯侍郎能睡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门里没有动静。 苏全暗觉不妙,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动静。 苏全心中惊疑不定,咬咬牙推开门。门一开,就见冯侍郎躺在椅子上,双目紧闭,脸上还有指印未褪。 苏全面色霍然一变,快步上前,用力摇晃冯侍郎:“老爷,老爷!” 怎么推也推不醒。 苏全用手一探冯侍郎的鼻息。万幸鼻息还算平稳。 苏全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将昏睡不醒的冯侍郎抱到书房内间的床榻上。然后去寻了一盆冷水来。 哗啦! 一盆冷水浇下! 咳咳咳! 冯侍郎被冷水呛到了,猛烈咳嗽几声,终于睁了眼。 苏全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战战兢兢地告罪:“奴才该死!奴才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见老爷一直没安置,便仗着胆子敲门。没曾想,老爷一直昏睡不醒,怎么推都不济事。这才斗胆以冷水叫醒老爷……” 冯侍郎的脸孔咳得通红,伸出右手,猛然抓住苏全的衣襟:“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全迅速答道:“三更。” “冯少君呢?” 苏全继续答道:“三姑娘两个时辰前离去。走时吩咐奴才守着门,别扰了老爷写奏折!” 写个屁奏折! 这个冯少君,到底用什么东西将他迷倒?她要做什么? 冯侍郎用力摇摇头,竭力驱走脑中的混沌不明。头脑一清醒,顿觉左脸火辣辣的,还有脖间,也有些刺痛。 等等,挂在脖间的钥匙呢? 冯侍郎伸手摸了个空,顿时面色大变。 他不顾全身湿漉漉的,立刻下榻,快步冲到书桌边,打开抽屉。存放书信的檀木匣子果然被打开了。 匣子里空无一物。 冯侍郎怒火中烧,倏忽转头看向苏全:“冯少君走的时候,手里是不是拿了一摞书信?” 苏全伺候主子多年,见惯了冯侍郎不动声色或笑脸迎人的模样,像这般雷霆震怒的,还是第一回。 苏全心中一颤,低声答道:“是。” 冯侍郎大怒,用力一拍桌子:“立刻去荷香院,叫她来见我!” 第四十一章 祖孙(一) 冯侍郎没有照镜子,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何等狼狈。 全身湿淋淋地,衣襟往下滴冷水。左脸上还有五指印记,目中射着怒焰,脸孔狰狞而扭曲:“愣着做什么,快去!” 苏全哪里敢说个不字,立刻退了出去。 冯侍郎剧烈地喘几口气,来回踱步。 今晚发生的事一串起来,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冯少君这个孽障,压根不是什么娇柔温顺的主。从踏进冯家的那一刻起,就在扮猪吃老虎。 搅和赏花宴是故意的,激怒宁慧郡主也是有意为之。 今晚来书房,也绝不是为了求他成全什么亲事。不过是一个借口,将所有人打发退下。然后趁他不备,用迷药迷晕了他。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搜寻冯纶的那些书信。 那些书信上,屡屡提及私盐和盐商行贿之事,还提起了江南总督曹振。一看就知冯纶的死绝不简单…… 早知有今日,他当初就该将信全部烧毁。偏生不舍那一点念想,留下了祸根。 冯侍郎心如乱麻,越走越快。 不行,一定要将信都找出来,全部烧个干净。 这桩陈年旧案,牵涉太多,绝不能再提。否则,冯家上下都会被牵连。 还有冯少君! 这丫头不能再留在京城了。立刻送去平江府崔家。免得日后在京城惹出更多的祸端! 天一亮就送走! 脚步声响起。 冯侍郎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见苏全只身回来复命:“启禀老爷,荷香院已经落了锁。奴才让守门的婆子传话,请三姑娘立刻来书房。” “三姑娘的贴身丫鬟却说,三姑娘睡得正熟。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来给老爷请安……” 话没说完,就被怒极的冯侍郎踹了一脚:“废物!” 苏全冷不防被踹了个窝心脚,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冯侍郎怒火万丈,用手指着苏全怒骂道:“一炷香之内,让冯少君来书房见我。否则,我拧了你的头!” 倒霉的苏全,只得领命。 大半夜的进内宅,守着二门的婆子看苏全的目光都不对了。 不过,苏全是冯侍郎的长随,想来是奉了冯侍郎之命。看门婆子不敢拦,忙开了门,顺便殷勤地笑道:“苏管事大半夜地还要当差,辛苦了。” 苏全窝着一肚子火气,哪有心情理会看门婆子,阴着脸快步进了内宅,几乎是跑着到了荷香院外。 寂静的深夜中,嘭嘭嘭地拍门声格外刺耳。 院门开了,看门婆子打着呵欠:“苏管事怎么又来了!” 苏全胸口还疼着哪,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道:“立刻去通传,老爷现在就要见三姑娘。” 过了片刻,相貌娇俏的丫鬟吉祥又来了:“苏管事,什么天大的事,这么半夜地来回折腾?我们姑娘起床气大的很,奴婢可不敢惊扰了主子。” 苏全太阳穴都快冒烟了:“老爷要见三姑娘,请三姑娘立刻起身。” …… 苏全再急,也不能冲进主子闺房。 心急火燎地等了许久,才见冯三姑娘慢悠悠地过来了。 冯三姑娘还特意换了一袭新衣,长发梳得整整齐齐,走路不紧不慢。 苏全忍气吞声地催促:“老爷急着要见三姑娘,想来是有要紧事。请三姑娘快些,免得老爷等急了。” 冯少君慢条斯理地笑道:“姑娘家动作慢些,也是难免。若是伯祖父等的不耐了,待会儿斥责几句,我受着就是了,不会连累你的。” 苏全:“……” 苏全窝囊地闭了嘴。 总之,冯少君再次踏进书房,已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冯侍郎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目光阴沉地盯着冯少君。 苏全利落地滚了出去。 门一关上,冯侍郎便厉声怒道:“信在何处?” 冯少君淡淡道:“我给了郑妈妈。她两个时辰之前就送出府了。现在人在何处,我也不清楚。” “我嘱咐过她,如果我在冯家有个好歹,或是有人送我回平江府,她就去刑部衙门敲鼓鸣冤,将我父亲写过的信呈给刑部。” “执掌刑部的是燕王殿下。有这等骇人听闻的谋害朝廷命官的大案,想来燕王殿下不会袖手不管。” 冯侍郎:“……” 嗡! 冯侍郎的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了。 眼前忽然涌起大片腥红。 冯侍郎深深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将心头汹涌的怒火按捺下去。声音奇异地平静下来:“少君,你要做什么?” 冯少君定定地看着冯侍郎,张口问道:“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冯侍郎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糊弄过去:“少君,冯纶是你父亲,你心痛他的惨死。我是他亲爹,比你更痛彻心扉。” “可这桩命案,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算我掘地三尺追查下去,你爹也活不过来了。反倒会因此牵连冯家上下。” “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压下此事。”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少君,你还年轻,不知官场黑暗,更不知权势二字的可怕。听祖父的话,快把信拿出来。” “祖父这就将信烧了,以绝后患。” 冯少君扯了扯嘴角,目光冰凉:“那些信我都看过了。我父亲发现盐商和官员勾结倒卖私盐,谋取暴利,贪赃枉法。” “他暗中调查此事,却打草惊蛇,被人威胁恐吓,依旧不愿罢手。最终,遭人算计,丢了性命。” “三年前,锦衣卫指挥使薛凛前去查案,姑父沈茂也一并随行。沈姑父定然觉察出了不对劲。却在你的示意下,当做不知,没对任何人透露。” “我说的没错吧!祖父!” 冯侍郎瞳孔骤然收缩:“你回冯家的第一晚,坚持要私下和沈茂说话。是沈茂告诉你的!” 冯少君冷冷道:“沈姑父什么都没说。” “是我早有疑心,今日见了信,什么都明白了。” “我从未想过,世上有这等狠心无情的父亲,明知儿子死的冤枉,竟一声不吭。任凭儿子顶着贪墨的污名下葬。” “我爹在天之灵若有知,不知何等心寒。” 第四十二章 祖孙(二) 这一番话,如刀锋般锐利,刺进冯侍郎的心肺。 冯侍郎脸上的肌肉剧烈的抖动了几下。 他的记忆忽然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夜。 冯纶惨死的噩耗传到京城,冯夫人当场晕厥。他这个做父亲的,在书房里痛哭失声。虽然冯纶被过继给了弟弟,又在平江府祖宅长大。可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啊! 而且,冯纶天资出众,聪慧过人,科举得意。他一直以幼子为傲。 冯纶的死,定然和江南总督曹振脱不了干系。 一个曹振不可惧,可怕的是曹振是宫中曹贵妃的嫡亲胞弟,是慈宁宫曹太后的亲侄儿,也是汉王殿下的亲舅舅。 曹家出了一位太后一位贵妃,富贵至极,权势滔天。隆安帝对外家也十分亲近。曹氏一族,在朝中做官的不下二十多人。 这些曹家子弟,有外放做知府通判的,有的在京城六部当差。曹振官职最高,做着二品的江南总督。再加上宫中有太后贵妃撑腰,势力庞大。 这满朝文武,有敢招惹皇室宗亲的,却没人敢和曹家对上。更遑论他一个区区礼部右侍郎了。 他不能因为冯纶的死,让冯家上下一同跟着丧命。 这一桩命案,只能不了了之。背后的黑暗和庞大的内幕隐情,也只能随着冯纶一并迈入地下。 这三年来,他每次想起无辜枉死的儿子,就会来书房,将冯纶的信慢慢看一回。心痛一回难受一回,再将信放回匣子里锁好。 就连冯夫人也不知道。 他一个人独自藏着这个秘密,如饮一杯苦涩的黄莲。心中的痛苦,又有谁人知道? 这个混账丫头,凭什么张口就来指责他? 冯侍郎狠狠地盯着冯少君,将声音压低:“这桩命案,背后有重重隐情。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 冯少君哂然冷笑,目光锐利如刀,洞悉冯侍郎心中所有的阴暗:“什么隐情,什么顾虑。伯祖父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无非是权衡利弊,压下命案,向曹家低头,苟且求生罢了。” “哦,对了。伯祖父还擅长联姻结亲。” “当年小姑母嫁给康郡王,伯祖父从四品郎中升到了三品侍郎。两年多前,又将少梅堂姐嫁给了跛腿的谢姐夫,和吏部尚书做了姻亲。” “如今,巴巴地将我接回京城,又是想做什么?” “莫非是相中了秦王府里那位病秧子小郡王,想将我这个孙女嫁给小郡王冲喜?” “我父亲最后一封信中,央求伯祖父照看我。原来,伯祖父就是这么照看儿子的遗孤!” 冯侍郎:“……” 以冯侍郎之心黑脸厚,此时竟被冯少君讥讽得耳后发热。 再心狠无情的人,内心也有软弱之处。冯侍郎唯一的软肋,就是死去的儿子。 心中所有的阴暗算计,皆被揭穿。 这一刻,冯侍郎就像失了壳的蜗牛,脆弱又狼狈。 他甚至忘了追问冯少君为什么会知道他心中的盘算,软弱无力地为自己辩解:“秦王府的小郡王,确实自小病弱。不过,他是正经的天家皇孙,身份矜贵。” “如果不是因为常年病弱,这样的亲事,哪里轮得到冯家。” 冯少君冷冷一笑:“是啊!我这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嫁到秦王府,那是前辈子烧了高香。便是一进门守活寡,日后随着小郡王殉葬,也是我的福气了。伯祖父,你说是也不是?” 冯侍郎无言以对。 他就是再无耻,也说不出“是”字。 烛火忽地跳跃了一下,在冯少君白皙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 脸庞还是那样柔婉美丽,目光却如刀锋。这般鲜明的对比,令人心中莫名的生出寒意。 这绝不是什么听凭长辈摆布的柔弱孤女! 她是有备而来,要将冯家搅得天翻地覆! 冯侍郎有了这一层了悟,再看冯少君,已带上了戒备提防:“少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就算你爹的命案别有内情,你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姑娘家,能做什么?曹家根大枝深,我们冯家根本招惹不起。” “你有什么心思,速速收起来。千万别连累了冯家老少!” 说到后来,腰杆渐渐挺直,声音也愈发铿锵有力:“我是对不起你爹。可我不仅有你爹一个儿子,我还有长子次子长女次女,还有一堆儿孙。” “当年我屡次写信劝他罢手,和光同尘。他性情执拗,听不进去。结果招来杀身之祸。” “他一闭眼死了。我因为他被人轻视小瞧,被曹家试探刁难,处境艰难。我将少梅嫁去谢家,和吏部尚书府结亲,为的是什么?” “唯有我在朝堂安稳,冯家上下才能有好日子过!” 冯少君嗤笑一声:“是,伯祖父卖女求荣是逼不得已,将孙女嫁给一个跛子,也是被逼无奈。” “想将我嫁进秦王府,也绝不是为了攀龙附凤。一切都是被逼的。” 冯侍郎被讥讽得老脸发烫。 事实摆在眼前,所有辩驳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索性倒打一耙:“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冯少君目光微凉:“我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颗棋子既不听话,也不好摆布。” “现在,伯祖父打算拿我怎么办?” 冯侍郎的脸皮又老又厚,这般难堪了,竟还能挤得出笑容来:“是伯祖父错了。伯祖父向你陪个不是。” “你今日大闹赏花宴,让冯家跟着出丑。亲事是肯定不成了。你心头这口恶气也该出得差不多了吧!” “少君,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你想喊伯祖父由着你,可你心里清楚,我是你嫡亲的祖父。你父母皆身亡,崔家是外家,你的亲事,终需冯家做主。” “冯家好了,你这个冯家姑娘才能嫁得好。日后到了夫家,才有娘家可依靠。” “你听祖父的话,速速让郑妈妈回来,将那些信都烧掉。” “以后,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祖父一定为你挑一门好亲事,让你嫁一个如意夫婿。” 第四十三章 无耻 冯侍郎这等无耻嘴脸,令人作呕。 冯少君目中闪过浓浓的厌色,声音冷了下来:“这些花言巧语,我半个字都不信。” “少君,”冯侍郎还想腆着脸以“血浓于水”的祖孙之情来打动冯少君:“我字字出自肺腑,绝不会骗你。” “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发一个毒誓。” 冯少君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哦?发来听听!” 冯侍郎倒是咽得下羞辱,果然立了天打雷劈的毒誓。 冯少君听完毒誓后,淡淡道:“伯祖父发的毒誓,迟早会有一日应验。” 冯侍郎:“……” 身为当朝三品官,在礼部混了二十年,唾面自干是等闲小事。 冯侍郎咳嗽一声,笑着说道:“你这丫头,也不盼着祖父好。” 比无耻,确实很难敌得过冯侍郎。 冯少君懒得再费唇舌,张口说了下去:“我不愿学什么规矩。你和伯祖母说,以后别来烦我。” 冯侍郎一口应下:“好。” 冯少君又道:“这冯府内宅,我住得不习惯。我已经让表哥买了处宅子,过半个月,我就搬出冯府。” 冯侍郎眉头一跳,竟未阻拦:“也好。从礼法而言,你是冯家二房的姑娘,搬出府另住也不算出格。” 冯少君再道:“我的亲事,冯家不得插手。” 冯侍郎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少君,你别因为和祖父怄气,误了自己的终身。你有丰厚的嫁妆,还有非凡的美貌,祖父能让你嫁进高门,一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要是嫁了崔元翰,银子再多,也无权无势。” 冯少君哂然:“伯祖父不必来套我的话。我和表哥情同兄妹,怎么会嫁给他。” 冯侍郎眼皮一跳:“你中意的是沈祐?” 沈家门第不算高,也勉强说得过去。再者,沈嘉到底是嫡亲的外孙。冯少君许配给沈嘉,也算肥水没流了外人田。 不过,看冯少君手腕这等厉害,怎么可能相中那个没心机的傻小子? 这么算来,就只剩一个沈祐了! 亲爹死了,亲娘改嫁时,将嫁妆和抚恤银子一并都带走。沈祐除了那张脸能看,几乎再找不到第二个优点。 不行! 这门亲事万万不行! 冯少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道:“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做主。” 冯侍郎眉头拧成了结,很快舒展开来:“这三条,我都答应你。你将信送回来。” 不管如何,先哄得冯少君将信送回府。将祸根先处理干净再说。 冯少君眸光一闪,忽地笑了起来:“这可不成。我将信拿回来,伯祖父定然将信烧个干干净净。以后再翻脸不认账,我找谁说理去?” “我爹的信,就由我收着。” 冯侍郎捋了把短须,忽地也笑了:“好好好,你收着也罢。你这般聪明,总不会做出玉石俱焚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冯少君微笑着说道:“这可不好说。伯祖父别看我生得模样乖巧,其实,我自小就是个犟脾气。” “我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 冯侍郎竟又笑了起来:“我冯平这一辈子,有三子两女。最聪明的是你爹。到了孙子孙女这一辈,个个资质平庸,我一直引以为憾。” “真没想到,最聪明最厉害最像我的,竟是你这个从未养在冯府的孙女。现在我倒是真后悔了。早知你有这等天资,当年真不该让你去崔家。” “有你这样的孙女,我冯家后继有人了。” 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无耻啊! 太无耻了! 冯少君目光微闪,笑着说道:“伯祖父还是告病假,在府中歇几日吧!不然,脸上这五指印记未消,去上早朝,难免被人笑话。” “要是有人追根问底,伯祖父可怎么应对?总不能说是被自家侄孙女扇了耳光!这传出去,也太丢人了!” 冯侍郎:“……” 冯少君转身,施施然离去。 冯侍郎看着冯少君的身影远去,脸上强撑着的笑意也消失无踪。 他伸手摸了摸左脸,都肿起来了。 这一巴掌,也不知冯少君用了多少力气。没个几天,是别想见人了。 冯侍郎叫了苏全进来,低声嘱咐:“现在去礼部尚书大人府上,替我告个病假。” 顿了顿,又道:“少君身边的那个郑妈妈,不知去了何处。你暗中令人去搜寻郑妈妈的下落,得了消息,立刻将她带回冯府。” “郑妈妈随身带了十几封信出府,也务必要找回来。” “万一郑妈妈不肯回来,将信带回来。” 最后一句,暗含腾腾杀气。 苏全是冯侍郎心腹,没少做过腌臜勾当。不过,还没直接动手要过人命。闻言有些踌躇,抬头看了主子一眼:“如果只寻到了郑妈妈,没寻到信怎么办?” 冯侍郎冷冷瞥了苏全一眼。 苏全心中一凛,不敢再问,低头退了出去。 …… 隔日一早,冯夫人才知道冯侍郎“病了”。 冯侍郎就是冯府里的天。冯侍郎一病,冯夫人在雍和堂里哪里待得住,立刻去了书房。没曾想,在书房外就被拦下了。 熬了一夜没睡的苏全,面色黯淡,眼眶泛红,声音有些低哑:“夫人请留步。” “老爷吩咐,这几日要静心养病,任何人不得惊扰。” 冯夫人又是忧虑又是恼怒,瞪了苏全一眼:“混账!我是任何人吗?还不快些让开!” 苏全动也未动:“夫人请息怒。老爷特意嘱咐过,不可让夫人入内。” 冯夫人:“……” 冯夫人气不可抑,怒目相视。 苏全做了多年长随,平日随冯侍郎出入衙门,见惯阵仗,既未惊惧也没让开。又张口道:“老爷还有话,让奴才代为转告夫人。” “三姑娘身体娇弱,在荷香院里待着,不必学规矩了。”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昨晚还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地让她管教,一夜过来怎么就改主意了? 冯夫人气恼之余,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通。 偏偏冯侍郎又在书房里养病,不肯见人。 冯夫人满腹疑虑,只得暂时咽下,绷着脸离去。 第四十四章 投诚(一) 荷香院里。 “小姐,”吉祥有些紧张地低语:“你今日还要出府吗?” 冯少君嗯了一声,换上吉祥的衣裙,又拿过一个匣子。这匣子约莫一尺长,宽半尺,高也有近一尺。 打开之后,里面共有两层,各种瓶瓶罐罐之物摆得满满当当。 吉祥老老实实地坐下,任由冯少君在她脸上涂抹。再睁眼,镜中的自己俨然换了一张脸。 冯少君为自己易容,速度分毫不慢,一边叮嘱吉祥:“不管谁来,你一律不见。就说昨日去过秦王府后颇为疲累,要歇上一日。” 吉祥点点头应下。 昨夜,冯少君半夜被冯侍郎叫去书房。吉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忧心了一夜。今日不用装,确实疲累又犯困。 正好躺在床榻上睡一日。 冯少君将匣子放进了打好的包袱里,看着半点不惹眼,笑吟吟地从角门出了冯府。 守着角门的胖婆子,喜滋滋地将小银锭子塞进袖口里。 三姑娘果然是大财主。身边的管事妈妈和丫鬟出手都这般阔绰。昨夜郑妈妈塞了个银锭子,今日俏吉祥又塞了一个。 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她就发财了。 …… 半个时辰后。 明昭坊的红妆阁外,一辆简易的马车停了下来。 一个嘴角有痣的俏丫鬟下了马车,笑着叮嘱车夫:“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得小半日再回。” 收了三倍的租银,车夫十分殷勤:“是是是,小的就在红妆阁外候着,姑娘只管放心。” 这个俏丫鬟,正是冯少君所扮。 冯少君微微一笑,一手拎着包袱,轻巧地迈步进了红妆阁。 照例先以“暗语”见到了于二娘。 于二娘对冯少君印象十分深刻,一见面就认了出来:“崔姑娘。” 冯少君微微一笑:“不知今日杨公公可会前来?” 于二娘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杨公公素日很少出燕王府。崔姑娘运道不错,我传信给杨公公后,杨公公今日会来红妆阁,你且随我来。” 冯少君略一点头。 于二娘走到墙壁的美人画前,双手迅速动作,美人画悄无声息地被挪开,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暗格。 手再伸进暗格,咯噔一声。 坚实的地板忽然动了。 露出一个向下的入口。这入口仅够一个人侧身而入。于二娘二话没说,先走了下去。冯少君紧随其后。 密道不长,约走了三十余步,就到了一间密室里。 密道光线暗淡,进了密室,倒是亮堂了许多。原来,这密室顶上竟镶了一颗夜明珠。夜明珠价值连城,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镶在密室,用来照明。 这一间密室,有一桌两椅。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于二娘目光一掠,落在冯少君手中的包袱上:“这包袱里装了什么?可否打开容我看一眼?” 冯少君淡淡笑道:“这是我要呈给杨公公的机密之物。现在不便打开。” 于二娘竟也没动怒:“也好,请崔姑娘在此稍候。” 说完,便先离去。 密室的门关上。很快,咯噔一声响,密道也被关上了。 如果于二娘心存不轨,将她关在这里,她想逃也逃不出去。 冯少君半点不见慌乱,在桌子上坐了下来,打开包袱,将圆盘大的铜镜放好。以特制的药水,一点点擦去脸上厚厚的一层妆容,露出真实脸孔。 然后,她又迅速在脸上勾描涂抹。 小半个时辰后,另一张脸出现在铜镜里。 这是一张中年女子的脸,姿色平平,貌不出众。是那种看一眼转头就会抛在脑后的模样。 如果是吉祥在这儿,一定会惊讶不已地赞叹一句:“小姐扮起胡娘子来,简直一模一样。” 没错,冯少君易容成了胡娘子的模样。 胡娘子将压箱底的本事都教了给她,又细细教导她:“小姐天赋惊人,是学易容术的天才。” “你早已青出于蓝,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不过,你须谨记。扮陌生人容易,扮熟悉之人才最难。走路说话,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易被窥出破绽。” “为了避免被人识破,你用易容术的时候,尽量扮作陌生脸孔。” 胡娘子还是不了解她的脾气。 胡娘子越是这么说,她越爱易容成熟悉人的模样。 冯少君看一眼镜中的胡娘子,颇为满意。她站起身,在密室里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这密室里,暗藏机关。 杨公公其实已经来了红妆阁,藏身暗处,通过特制的器具能看清密室。也能听到密室里的声音。以此来查验省视她的身份。 她今日特意露这一手,以杨公公为人,绝不会错过她这等天生就适合做内应的人才。 不出所料。 不过盏茶功夫,密室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鱼终于上钩了。 冯少君扬了扬嘴角。 门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个男子,皮肤白净,脸孔微胖,穿着华丽的锦衣,右手上套着三个指环。一派富商打扮。一双眼微眯,颌下还有三缕胡须。 不过,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个内侍。那胡须自然是假的。 去了子孙根的,最多算半个男人,走路时略略弯腰夹腿,举止阴柔,说话尖细。别说穿着锦衣,就是穿龙袍,也能一眼看出是个内侍。 内侍性情孤僻古怪的,绝不少见。因胯下少了一块,平日方便如厕,绝不肯让人窥见。 以女子之身扮内侍,颇为便利。 冯少君前世便以“冯公公”的模样示人,还拜了杨公公做义父。 杨公公是燕王的第一心腹,掌管数百个锦衣密探。背靠着这棵大树,她得以迅速在燕王麾下站稳脚跟,展露头角。 原本是彼此利用,相处得久了,倒是处出些真情谊来。 杨公公得了重病,她亲自在床榻边照顾了一个月,最后为杨公公收尸下葬。顺便接手了杨公公所有的人手,成为燕王的得力“右臂”。 要不是还有碍眼的“左膀”沈祐,她这个冯公公几乎横行无忌了。 杨公公目光紧紧盯着冯少君的脸:“你就是崔三姑娘?”。 第四十五章 投诚(二) 杨公公确实很震惊。 冯少君进了密室之后的举动,他一一看在眼底。 易容术虽少见,对杨公公来说,倒也不稀奇。杨公公一直在暗中为燕王殿下搜罗各种人才。擅长迷药毒药的于二娘,便是其中佼佼者。 于二娘坐镇红妆阁,负责消息传递,并暗中制作迷药毒药,用于刺杀暗杀。 十日前,于二娘传消息至他手中,说有这么一位崔姑娘。 他心中颇为诧异。 江南一地的燕王密探,共有三十余个,分布各官衙内宅。从来没有什么崔姑娘! 可这个少女,偏偏能找进红妆阁,熟谙密探之间的暗语。 杨公公起了疑心,自是要来见一见。 今日这一见之下,亲眼见到冯少君如“变脸”一般的易容绝技,顿时见猎心喜,生出爱才之心。 “回杨公公,”冯少君微笑着迎上杨公公省视的目光:“崔是我娘的姓氏。其实,我姓冯,闺名少君。” 果然是化名。 杨公公神色未动,目光掠过冯少君的脸:“江南密探共三十六人,其中并没有冯少君这个名字。”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为何知道这一套手势暗语?怎么会找到红妆阁来?” 别看杨公公轻描淡写,今日若不能说服杨公公,只凭她知道的秘密,足以令杨公公生出灭口之心。 冯少君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在外家住了六年,随胡娘子学了易容术。胡娘子的兄长胡天,曾做过燕王密探。可惜身份败露,被灭了口。” “胡娘子从兄长处学了手势暗语,知道了红妆阁和杨公公,然后将这一切都告诉我这个弟子。” 冯少君说的都是真话。 胡娘子原本也想加入燕王麾下,在兄长横死后,才打消念头,投身崔家做了护院。 做护院听着是不太光彩,可崔家出手慷慨,每个月有三百两银子。逢年过节还有双倍月例。一年下来,能赚四千两。 比做锦衣卫密探赚得多。而且安全又稳妥,没有生命之险。 教导冯少君易容术,又拿了万两银子。 胡娘子赚这银子,都快心虚了。不但倾囊相授,还将危急时候如何保命的法子,也告诉了冯少君。 胡娘子大概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冯少君真的靠这一套手势暗语,投进了燕王麾下,成了密探。 一说胡天,杨公公的面色顿时缓和了不少:“原来,你是胡娘子的弟子。” 胡天身手不弱,也会易容术。胡娘子比兄长更胜一筹。 当年,杨公公想将兄妹两个一并搜罗进燕王麾下。可惜,胡天身份败露横死,连尸首都没能收回来。胡娘子伤心之下,远走高飞。 没曾想,胡娘子教出这么一个厉害的弟子。 杨公公打量着冯少君的模样,忽地笑了起来:“你现在扮的是谁的模样?” 冯少君微微一笑:“胡娘子。” 声音竟也变了。 只变脸算不得厉害,真正的高手,能变出不同的声音,并且模仿出一个人惯有的表情动作。 这才是易容术的精髓。 杨公公目光亮了一亮:“你还能扮成谁?” 冯少君挑眉,声音忽然又变了:“杨公公想让我扮成谁?” 竟变成了杨公公的声音! 太厉害了! 短短片刻,竟连他的声音也模仿得分毫不差。 杨公公亢奋激动之下,忍不住搓了搓手指。这也是杨公公欣喜时惯有的小动作:“你找到红妆阁,费尽心思见咱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冯少君收敛笑意,恢复自己原来的声音道:“杨公公,我想投入燕王麾下,为燕王殿下效力。” 杨公公并未一口应下:“论能耐本事,你是够了。不过,为燕王殿下当差做事,最要紧的是忠心。” “你一个姑娘家,又不缺金银,为何要冒生死之险,向殿下投诚?” 能让胡娘子传授独门绝艺,崔家肯定没少花银子。 这位冯姑娘,自然更不缺银子。 一个锦衣密探,一年能有千两银子。对急需银子救命或刀头舔血的江湖人,这是一笔巨额银子。足以令他们出生入死。 冯少君想要的,显然绝不是区区金银。 “我的祖父,是礼部右侍郎冯平。”冯少君和杨公公对视,慢慢说道:“我的父亲,是两淮巡盐御史冯纶。” 冯纶? 三年前那个在押解进京途中遇到盗匪丧命的冯御史? 杨公公眉头动了一动,目中闪过惊愕,目光紧紧盯着冯少君。 “江南盐道,有官员和盐商勾结,贩卖私盐,谋取暴利。每年超两百万两之多。” “我爹上任后,察觉出账目不对,一直暗中调查此事。因此得罪了江南总督曹振。之后,被人陷害,顶着贪墨的污名无辜枉死。” “我的祖父,怕被牵连,更不敢向曹家寻仇,草草了结命案。” “我冯少君,要为父亲报此血仇!” “曹家是太后母族天子外家,在朝中势力庞大,宫中有曹太后曹贵妃撑腰,还有汉王殿下为倚仗。” “我一个弱女子,想为父报仇,唯有向燕王殿下投诚,借助燕王殿下之力,报仇雪恨。” “我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杨公公也得向殿下禀报,得殿下首肯才能接纳我。请杨公公为我向燕王殿下表明投诚之意。” “我愿为燕王殿下拼死效力。” 说完,冯少君从匣子中抽出厚厚一摞银票,塞入杨公公手中:“这点小小心意,请杨公公务必笑纳!” 杨公公:“……” 身为燕王心腹,杨公公所到之处,巴结讨好的人着实不少。他也收过不少重礼。 不过,像现在这样,直接送一摞银票的,也是生平第一回。 这银票,皆是一千两的数额。手中这一摞,少说也有五十张。 五万两银子,足够买一处四进的大宅子。 这么多的银子,只要他向燕王殿下张张口而已。 内侍没有子孙根,无儿无女无牵挂,大多贪财。 杨公公也未能免俗,右手用力,攥了片刻,才道:“也罢,你一片诚心,咱家就为你传个话。成与不成,咱家可不敢说。” 第四十六章 投诚(三) 杨公公不知冯少君性情脾气。 冯少君对杨公公却了解的很。 一听话音,冯少君便知此事成了大半,一脸诚恳地低声道谢:“多谢杨公公。” 隆安帝迟迟不立太子,几位皇子为了储位争斗不休。 秦王掌管兵部,广结朝臣,势力庞大。燕王执掌刑部,精明果断,且有袁氏一门鼎力支持。排行第三的赵王殿下,掌管工部,势力稍弱些。 年龄最小的汉王,今年不过二十有五,掌管户部,最得隆安帝宠爱。有曹太后曹贵妃撑腰,也是储位的有力竞争者。 燕王要问鼎皇位,就得将其余三个皇子统统干趴下。除掉曹振,无疑于剪掉汉王的羽翼,对燕王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此事干系确实重大,牵一发动一身。 杨公公目光闪动,淡淡道:“你别急着谢咱家。咱家把丑话先说在前,如果燕王殿下不愿接纳,你不得有半点怨怼。以后,不可再来红妆阁!” 换了身份寻常的,直接灭口了事。 这个冯少君,到底是侍郎府的姑娘。又送了五万两银子……杨公公说话也客气了几分。 冯少君毫不迟疑,一口应下:“请杨公公放心。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红妆阁的秘密。今日,我也是只身来见杨公公。” “事情若成,日后,我为燕王殿下差遣,出生入死,绝不犹豫。” “不成,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会一直保守隐秘。” “我现在住在冯府,有了消息,杨公公可让红妆阁的人送胭脂水粉去冯家。” 顿了顿,又低声道:“半个月后,我会搬至明昭坊葫芦街第五户的宅子。有什么差遣,杨公公只管吩咐。” 杨公公再次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略一点头。 …… 半个时辰后。 俏丫鬟“吉祥”挽着包袱笑吟吟地出了红妆阁。 此时已近正午。 在红妆阁外等候的车夫,殷勤上前,开了车门。 冯少君上了马车后,没急着回冯府,先去了一间茶楼。 这茶楼十分寻常,没什么特殊之处。冯少君在茶楼里闲坐,慢悠悠地喝了一盏清茶。茶楼伙计捧着一个匣子过来了。 “这位姑娘,刚才有人送了这个匣子来,说是送给姑娘的。” 冯少君赏了伙计一两银子。 那个伙计喜滋滋地捧着银子退下。 冯少君拿了匣子,回了冯府。依旧从角门进了冯府。一路上,还遇到两个献殷勤的小厮:“吉祥姑娘,我替你捧包袱拿匣子。” “你那点小身板,顶什么用。还是我来帮吉祥姑娘!” 吉祥生得水灵可爱,又是三姑娘的贴身大丫鬟。三姑娘是大财主,吉祥出手也格外阔绰。如此一来,冯府里单身未婚配的小厮们都蠢蠢欲动起来。 冯少君眨眨眼,用清脆的声音应道:“这都是三姑娘买的贵重之物。碰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一句话令小厮们蔫头耷脑地败退。 冯少君慢悠悠地回了荷香院。 吉祥睡了半日,精神十足。和主子各自洗脸换了衣服后,吉祥笑道:“小姐忙半日,还没吃饭吧!奴婢这就去厨房。” 冯少君笑道:“我要吃鸡汤面。” 吉祥自小练的一手好厨艺,尤其是鸡汤面,做得格外筋道鲜美。 冯少君吃饱喝足后,捧着匣子就去了冯侍郎的书房。 长随苏全忠心耿耿地守在书房外。 一个上午,他拦下了冯夫人,拦下了前来探病的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连冯二爷都被拦下了。 冯少君一露面,苏全一个激灵,后背忽地蹿过凉意,正要张口阻拦,冯少君笑盈盈地将匣子给了他:“伯祖父要安心静养,我就不打扰伯祖父了。” “这个匣子,你送给伯祖父瞧瞧。伯祖父见了匣子里的东西,病也能好得快些。” 苏全:“……” 苏全看着笑颜如花的三姑娘,不知怎么地,后背的凉意更汹涌了。 冯少君看着一脸戒备的苏全,笑意更深,梨涡甜得醉人:“对了,这匣子你别随意打开。免得伯祖父动怒。” 苏全定定心神,沉声应道:“奴才一定将三姑娘的话转告老爷。” 冯少君一笑,拂袖而去。 苏全犹豫片刻,还是将匣子送进了内室。 冯侍郎的左脸上敷了一层乳白色的药膏,看着滑稽又可笑。 苏全将匣子呈了过去,低声道:“老爷,三姑娘送了这个匣子来。还说老爷看了匣子里的东西,能好得快些。” “奴才不敢擅作主张,便将匣子拿来了。” 这匣子里装了什么? 冯侍郎目光一凝,伸手开了匣子。 却见里面放了一摞信。 难道,冯少君良心发现,将冯纶的信全数送回来了? 等等,不对! 冯侍郎在最初的惊喜后,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冯纶的信是数年间陆续写的,又被经常翻看,信封早已被磨破。 这匣子里的信封,却是崭新的。 “你先退下。”冯侍郎沉声吩咐。 苏全应一声,很快退了出去。 冯侍郎拿起信封拆开,迅速看了起来。看了一封,再看第二封,一直看到最后一封。冯侍郎的眉头也越拧越紧。 这些信的内容,确实是冯纶写过的。 不过,墨迹将干,字迹娟秀,分明是出自女子手笔。 想来是那个郑妈妈,连夜抄录了一份。 冯少君将这些抄录过的信给他,是在警告他,别想着杀人灭口。郑妈妈能抄录一份,就能抄录两份三份…… 京城那么大,到处都是酒楼茶馆客栈铺子宅子,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一藏。掘地三尺也找不出来。 好一个冯少君!窥破他的心思不说,还迅速有力地回了一击! 他整日打雁,今日竟被一只年轻的乳雁琢瞎了眼! 冯侍郎瞪了匣子许久,心情翻涌,久久难平。 然后,点起火折子,将信全部烧毁。 心情恶劣的冯侍郎叫了苏全进来,冷冷道:“让寻郑妈妈的人都回来。不必再找了。” 什么? 之前还咬牙切齿地让郑妈妈彻底“消失”,怎么才过半日就改主意了? 苏全一愣抬头,见冯侍郎面色铁青,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是。” 第四十七章 燕王(一) 想想冯侍郎见到信后憋闷恼怒的模样,冯少君心情格外愉快。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去见表哥崔元翰。 这几日,崔元翰一直在忙宅子过户办户籍之类的琐事。他自少就帮着打理家业,比敦厚的亲爹精明能干得多。 “表妹,你来得正好。”崔元翰精神奕奕,低声笑道:“我正有事和你说。” “宅子过户一事,办得十分顺利。原本预计一个月,现在看来,二十天就能办妥。” “昨日我又去明昭坊的宅子看了一回。宅子不缺家具,不过,总得购置些新的轻纱幔帐被褥之类。我打算这几日就去置办。” “还有,宅子那么大,我想着,将内宅里的院子封一半,剩余的地方,你一个人带十几个丫鬟仆妇也足够住了……” 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冯少君心里暖融融的,轻声笑道:“辛苦表哥了。” 崔元翰挑眉一笑:“要表哥是做什么用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还有什么脸来见你。” 这是冯少君八九岁的时候,和崔元翰怄气斗口时说过的话。崔元翰此时说出来,是有意打趣。 冯少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表哥这记性也太好了。小时候说过的话还记着。” 崔元翰笑了一回,又忧心起来:“宅子备好了,你要怎么搬出冯府?冯老爷冯夫人都是极要颜面的人,只怕不会应允。” 冯少君淡淡道:“由不得他们不乐意。” 这话说的,何等霸气! 崔元翰忍不住追问:“如果他们执意不允,你打算怎么办?” 冯少君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点头。” 得,这是不会说了。 崔元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忽地叹了一声:“表妹,我总觉得,进了京城之后,你就变了。” 以前表兄妹两个十分亲近,无话不说。 现在,还是一样亲近。可少君表妹多了许多晦暗隐秘的心思。连他这个表哥,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冯少君看着崔元翰眼中的失落,有些歉然。不过,她要做的事太过危险。还是别将表哥牵连进来为好。 冯少君轻快地扯开话题:“等宅子置办妥当,我搬进宅子里,表哥就回平江府吧!” 回平江府崔家去。 别再来京城了。 接下来几年,京城将会因皇子们夺储纷争不断。这等是非之地,崔家一个富商离得越远越好。 崔元翰看着冯少君含笑的眉眼,想说什么,又咽下了,随口应道:“好。” …… 天色渐暗。 燕王府里,燕王殿下设了酒宴。 前来赴宴的,除了刑部官员,还有一些文武官员。这些官员,大多平日和燕王殿下来往密切。 杨公公身为燕王殿下的贴身内侍总管,弯着腰在一旁伺候。不时为燕王殿下斟酒。 燕王殿下喝的兴起,偶尔也会让杨公公为官员们斟酒。 杨公公笑着为刑部尚书斟酒。 刑部尚书忙笑着接了酒杯:“有劳杨公公了。” 那态度,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坐在宴席上的官员们,却没人敢小瞧这个低头弯腰一脸陪笑的杨公公。 熟悉燕王殿下的人都知道,杨公公极受燕王殿下信任。燕王殿下身边不太见光的差事,多是杨公公办的。 这个相貌阴柔声音尖细面白无须的内侍,其实心黑手狠,手中不知多少人命。 而且,有人暗中传闻,杨公公身手极高。燕王殿下的亲兵统领廖将军,也不是杨公公对手。 不过,这只是传闻。没人见过杨公公出手。也有人说,这都是杨公公自抬身价,故意吹嘘出来的。 不管如何,没人愿意招惹杨公公就是了。 这一场酒宴,将近子时才散。 燕王酒量颇豪,虽然喝了不少酒,却未喝醉。在杨公公的伺候下,在热水池中沐浴,洗净一身的酒气。 “殿下今晚可要回内院?”杨公公伺候主子穿上中衣,一边殷勤询问。 燕王今年三十八岁,正当盛年,相貌英俊。因常年练武骑射,身体结实,肩宽腿长,丝毫不输少年郎。 “王妃素来浅眠,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了。”燕王随口道:“本王不去内院了,免得扰了王妃。今晚就在书房歇下。” 燕王妃袁氏出身将门,和将门虎女四个字却没什么关系。相反,燕王妃自小体弱,有亲爹亲娘和五个兄长娇宠着,更是娇弱。 袁大将军心疼爱女,原本根本不想让女儿嫁人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打算将女儿一辈子养在闺阁里。 没曾想,年轻的燕王殿下去了一趟袁家,偶遇娇弱不胜衣的袁家姑娘,一见倾心之下,诚心求娶。 袁大将军婉言拒了亲事:“小女体弱,禁不起日后有孕生子之苦。末将不敢应下亲事,以免耽误了燕王殿下。” 燕王也是个犟脾气,袁大将军不许婚,他就一直不肯成亲。整整等了三年,直至隆安帝看不下去,直接下旨赐婚。 袁大将军不情不愿地接了圣旨。 迎娶燕王妃那一日,燕王当着袁家众人的面下跪立誓,一辈子只有袁氏一人,绝不纳侧妃。 堂堂皇子,肯立这样的誓言,袁家上下纷纷动容。就连铁石心肠的袁大将军,也被女婿的诚意打动了。 燕王说到做到。袁氏嫁进燕王府十八年,燕王府的内宅里,只有燕王妃,没有侧妃,也没什么美妾通房。 当年袁氏怀着身孕,主动要为燕王纳妾,燕王都不肯,生生忍了一年多没近女色。 袁大将军对燕王这个女婿,愈发满意。原本不愿被牵扯进立储一事的袁大将军,这几年鼎力支持燕王,和燕王殿下对燕王妃数年如一日的深情厚意不无关系。 燕王说睡在书房,那就是单纯睡觉。 书房里伺候的,要么是内侍,要么是锦衣卫亲兵,连个年轻貌美的宫人都没有。什么“红袖添香”,完全不存在。 杨公公伺候主子进了书房内室,目光一扫,几个内侍都退了出去。 燕王挑眉,看向杨公公:“你有什么事要禀报?” 第四十八章 燕王(二) 拿人钱财,为人办事。 再者,冯三姑娘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世间罕有。日后或许能派上大用场。这等人才,肯主动投诚,不收下简直对不住主子。 杨公公压低声音,将今日出府之行道来。 燕王听着,来了兴致:“哦?那个冯三姑娘,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杨公公低声道:“奴才绝不妄言!” “冯三姑娘不但易容术精妙,在短短片刻里,便能将奴才的声音学得一般无二。连奴才自己听着,都分不出真假。” “殿下的麾下密探是不少,有这等能耐的却没有。” “如果殿下肯接纳,日后冯三姑娘必能成为殿下的神兵利器。” 杨公公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冯三姑娘出身富贵,不缺金银。唯一想要的,是为亲爹冯纶报仇雪恨。她一人之力,绝无可能。” “她想借殿下之力,除掉曹振。” 冯纶! 曹振! 燕王目光一闪,嘴角边闪过一丝冷笑:“三年前,盐商魏其道的状纸通过曹振之手,呈到了父皇手中。父皇大怒,令冯纶进京问审。结果,冯纶半路惨死匪盗之手。” “这桩命案,原本该由刑部接手。父皇却命薛凛亲自前去。短短几日就抓住盗匪,破了命案。” “其中疑点重重,有心人都能窥出不对劲。” “原来是曹振动的手。” 燕王执掌刑部,掌管大齐重案刑名牢狱。冯纶这一桩命案,原本该由刑部审查。半路被锦衣卫指挥使薛凛接了手,本身就不合理。之后结案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冯侍郎甘做缩头乌龟,没有为亲儿子鸣冤的意思。他这个燕王,整日忙碌当差,自然没那个追根问底开罪人的兴致。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 今日杨公公一提,燕王记忆瞬间回笼。 燕王说完这番话,沉吟了起来。 曹家全力支持汉王,燕王早看曹家不顺眼了。只是曹家根大叶深,以燕王现在的能耐,想除了曹家,显然不太可能。 一个冯少君,值不值得他和曹家翻脸? “殿下,冯三姑娘知道铲除曹振不是易事。”杨公公压低声音:“她对奴才说,愿为殿下效力。” “待殿下做了储君,他日问鼎天下坐了龙椅,再报仇不迟。” 等燕王做了太子,登基为帝,那时候想将曹振捏扁搓圆就简单多了。 这个冯三姑娘,果然伶俐懂事。 燕王满意地点点头:“既这样,先收下她再说。” 杨公公暗暗松口气,笑着应道:“是,奴才过几日就打发人去冯府,先安一安冯三姑娘的心。” 燕王斜睨杨公公一眼,笑着调侃:“冯三姑娘送了你多少银子,你这般替她说话。” 杨公公八岁净身进宫,十岁就到了燕王身边伺候。一伺候就是二十八年。主仆两个私下里说话,并不拘谨。 燕王这般打趣,杨公公也没跪地请罪,只陪笑道:“奴才无儿无女,也没什么恶习,就这么一点嗜好。让主子见笑了。” 燕王哑然失笑:“你这杀才,竟和主子兜起圈子来了。可见这银子定然不少!” 得,主子这般追问,不说是不行了。 杨公公咳嗽一声:“冯三姑娘送了奴才五万两银子!” 燕王身为皇子,有千倾皇庄,有巨商罗家奉上的五成家业,有各地官员和富商的孝敬。私下豢养的几百密探,每年要耗费数十万两银子。 这五万两银子,还不至于让燕王眼热。不过,也着实不算少了。 燕王哈哈一笑:“你收了一个厉害高手,又赚了笔银子。倒是一举两得。” 杨公公咧嘴一笑:“可见奴才有福气,这辈子跟对了主子。” 这记马屁,拍得燕王通身舒畅。 正事说完,杨公公整理被褥,伺候主子上榻。随口说了一句:“殿下,还有五日,就是锦衣卫大比。今年,殿下可得好生选一些亲兵。” 在大齐朝,有资格用锦衣卫做亲兵的,只有五个。除了隆安帝,就是秦王燕王赵王汉王。连皇孙们,也没这等资格。 锦衣卫皆是世袭,家世清白,自小习武,且对皇室忠诚。 放在身边是亲兵,调理几年,以后可以派出去领兵打仗。也因此,每年的锦衣大比,几位皇子都少不得你争我斗“抢”人。 燕王随意唔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拧了一拧。 杨公公简直是燕王肚里的蛔虫,燕王殿下眉头一动,他就猜到了燕王的心思。 “奴才记得,沈荣的遗腹子,今年十五岁,也到了参加锦衣大比的年龄。”杨公公轻声说着,为主子盖好被褥:“殿下可要奴才留意一二?” 沈荣…… 燕王的脑海中,闪过一张俊朗英武的青年男子脸孔。 尘封在心底的不愉快回忆,骤然袭上心头。 燕王的目中闪过阴霾,面色沉了下来。 杨公公没有再出声,弯腰站在床榻边,等待主子的吩咐。 不知过了多久,燕王终于呼出一口气,低声吩咐:“暗中留意,别让人察觉。” 杨公公低声应是。转身去吹灭烛火,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屋子里没了烛火,却不是黑暗一片。窗外熹微星光,透过窗棂,悄悄探了进来。燕王在床榻上瞪着眼,久久没有睡意。 翻了个身,闭上眼,还是睡不着。 燕王恼怒地低骂一句,逼着自己入睡。 …… 这一夜,燕王辗转难眠,直至四更才勉强睡着。 隔日晨起,燕王的面色自然不太好看。 伺候更衣梳洗的几个内侍,见主子面色阴沉,一个个不由得缩紧了脖子,手下动作又轻又利索。 秦王殿下好男风,府中养了好些个俊俏少年。 赵王殿下性情暴戾,赵王府每年都要抬出几具内侍宫人尸首。 汉王殿下年纪轻轻,却有个喜欢人妇的恶习。 相比起这三位皇子,洁身自好当差勤勉的燕王殿下,堪称圣人了。 不过,燕王殿下一旦动怒,也够奴才们受的。 就连杨公公,也格外小心了几分。 直至燕王妃前来。 第四十九章 夫妻 “娇娘,”燕王殿下的心情瞬间明媚,笑着握住爱妻的手:“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早早就起身了。” 燕王殿下一笑,书房里凝滞的气氛顿时一松。 燕王妃袁氏,闺名一个湘字,娇娘是她的乳名。 燕王和燕王妃夫妻恩爱,多年如一日。一张口,便是亲昵的爱称。 燕王妃抿唇一笑,伸手为夫婿整理衣襟:“殿下要早起去当差,白日都不在府中。我自然得早些起身过来,先瞧殿下一眼。不然,心中得惦记一整日。” 袁夫人四十岁时才生了女儿。老蚌生珠,本就不易。兼之早产,袁氏先天便有些不足。精心娇养着长大,美丽又天真,俨然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娇花。 英武过人的燕王殿下,当年在袁府中惊鸿一瞥,就被黑眸如溪水般纯真透彻的袁姑娘迷住了心窍。 燕王费尽心思,才娶了心上人过门,恨不得将爱妻捧在手心里。 燕王妃今年都三十五岁了,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眼睛依旧又黑又亮,一笑起来,像小姑娘一般纯真可人。 燕王见爱妻笑颜如花,心中一柔,紧紧攥住燕王妃的手不肯松:“我陪你用了早膳再走。” 燕王妃欢喜地点点头。 杨公公何等机灵,根本不必主子吩咐,早已让人去传膳了。 “你在府中气闷,就让岳母和嫂子们来陪陪你。”燕王低声笑道。 袁家父子都在边军,袁府里剩一堆女眷。平日时常来燕王府走动。 燕王妃愉悦地点头:“我也有此打算。”顿了顿,忽地叹了一声:“可惜,江妹妹嫁到邱家后,几乎从不出门。我都两年没见她了。” 燕王妃口中的江妹妹,正是义妹江雪。 江雪九岁丧父,被接进袁府养大。燕王妃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多了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义妹,十分欢喜。对江雪处处照拂。 可惜,江雪运道不佳。嫁给沈荣没一年,就死了丈夫做了寡妇。 守了三年夫孝后,江雪改嫁给了邱将军。 邱将军全名邱明城,是北城兵马指挥使,正四品的宣威将军。沈荣生前,和邱明城是好友。 邱将军比沈荣年长八岁,比江氏大了十几岁。且是个标准的武夫模样……既黑又壮,五大三粗的莽汉那一种。 美貌动人的江氏改嫁给邱将军,人人都道邱将军有艳福。甚至有人暗中嚼舌,做了多年鳏夫的邱将军,忽然求娶江氏,是不是早在江氏守夫孝的时候就暗中勾搭上了之类。 当然,这些污秽的闲言碎语,绝不会传到燕王妃耳中就是了。 听到江氏的名讳,燕王笑容一顿。 目中寒光,一闪而过。 再看向燕王妃,又迅疾化为一潭温柔的春水:“邱老夫人规矩重,不喜儿媳随意外出。江氏是再嫁之人,要在夫家立足,得守夫家的规矩。你就别勉强她了。” 这倒也是。 燕王妃很容易就被说服了,笑着嗯了一声。随口又道:“对了,江妹妹和沈荣的儿子,今年也不小了吧!” 燕王嗯了一声。 燕王妃压根没留意燕王复杂的面色,笑着说道:“今年锦衣大比,殿下选亲兵的时候,将那孩子也选进燕王府吧!” “这孩子也是可怜,没了亲爹,亲娘又改嫁。以后殿下照拂一二,也算还了当年沈荣舍命救殿下的忠勇。” 燕王宠妻如命,几乎从不拒绝燕王妃。 这一回,却未爽快应下,模棱两可地应道:“到时,我留心看看。” 在燕王妃看来,这就是应了自己了,抿唇笑道:“多谢殿下。” 燕王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一旁的杨公公,将头低进胸膛,不敢看主子面色。 …… 燕王拉着燕王妃的手,去了饭厅里。 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也随之而来,拱手请安:“儿子见过父王,见过母妃。” 这个少年,今年十六岁,目如朗星,面容俊秀,长身玉立,一身的贵气。正是燕王夫妇的独子朱昀。 燕王妃体弱,当年怀孕颇为艰难,一直在榻上养胎。临盆的时候,熬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儿子。 别的女子做月子一个月,燕王妃的月子做了半年,才出门见人。 燕王被吓到了,再不肯让燕王妃有孕。 秦王嫡子庶子加起来六个,赵王府里也是一堆皇孙皇孙女,就连年轻的汉王,膝下也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唯有燕王,只有朱昀这么一颗独苗。 燕王在儿子八岁的时候,就为朱昀请封世子。 隆安帝觉得皇孙还小,不必急着封世子,将燕王奏折压下。结果,燕王每年都上奏折。接连上了四年。 隆安帝也拿固执的燕王没办法,只得允了。也因此,朱昀十二岁就被封了世子,在一众皇孙中,也是第一人了。 秦王等嫡长子十六岁了,才为长子请封世子。 朱昀承袭了燕王的康健,并不似亲娘那般娇弱。自小就白胖结实,且头脑聪颖,读书天赋一流。 在上书房里读书的皇孙加起来十几个,朱昀每旬考试都拿第一。隆安帝十分喜爱朱昀,曾在人前夸赞朱昀最类朕年少时。 燕王儿子就一个,却以绝对的质量脱颖而出,说是最优秀出众的皇孙绝不为过。 燕王对着爱妻笑容满面,见了儿子立刻板起脸,一派严父模样:“坐下吧!” 儿子怕老子,天经地义。 朱昀一见父亲,也有些发憷,低声应了,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燕王妃心疼儿子,忍不住嗔燕王一眼:“殿下威仪,在别人面前尽管摆。在儿子面前也这般严肃,也不怕吓着昀儿。” 这娇柔的声音,燕王听了十几年,也没听够,顿时笑了起来:“是是是,本王都听王妃的。” 然后,为燕王妃夹了许多菜,每一样都是燕王妃爱吃的。 燕王妃抿唇一笑。 她饭量小,每顿最多吃半碗。燕王总想她多吃些。 夫妻两个对视起来,柔情缠绵,没完没了。完全忘了儿子还在一旁。 朱昀很习惯被忽略,默默低头吃饭。 第五十章 江氏(一) 早膳后,朱昀先骑马进宫读书。 燕王妃依依不舍地送别燕王殿下。待燕王走后,燕王妃就闲着没事了。 别的王府里都是王妃掌事,打理内宅。到了燕王府,一应内宅琐事都由精明能干的陪嫁丫鬟红玉打理。燕王妃娘娘每日悠闲消遣就好。 这个红玉,是袁家家生子。自小就被精心调教,读书识字看账管家,样样精通。 燕王妃嫁进燕王府,红玉一并陪嫁进府,帮着燕王妃打理内宅琐事。 一开始,难免有宫人内侍不服气,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还有些自恃资格老的,不将红玉放在眼底。顺带给新嫁进府的燕王妃娘娘点颜色瞧瞧。 结果,被燕王接连杖毙了三个,立刻人人都老实消停了。 红玉和主子年龄相若,一直未曾嫁人。 她生得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格外明亮锐利。 燕王府里的管事们没少被收拾,回话的时候恭恭敬敬,不敢流露半点不满。 红玉正理事,眼角余光忽地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笑着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燕王妃笑道:“你继续忙你的,我闲着无事,过来瞧瞧。”她不喜俗务,不过,经常会在红玉理事的时候过来,为红玉撑腰。 什么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轻巧地往那儿一坐就行了。 有这等体贴入微的主子,做奴婢的,唯有掏心掏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红玉心中涌起热流,处理事务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半个时辰后,管事们就都一一退下了。 红玉笑吟吟地倒了一盏热茶,捧到百无聊赖的主子面前:“娘娘喝口热茶。” 燕王妃接过茶碗,喝了两口,然后轻声道:“整日这般闲着无事,实在无聊得很。” 红玉十分善解人意,立刻笑道:“奴婢陪娘娘去园子里赏花。” 燕王妃用手托着下巴,哀哀轻叹:“再好看的园子,看多了也闷的很。”她平日很少出府,去得最多的就是园子了好吗? 红玉失笑:“要不然,奴婢回一趟袁府,请夫人和大太太她们过来,陪娘娘说话解闷。” 袁府离燕王府两坊之隔,一个时辰便能打个来回。袁家女眷时常来燕王府走动。 燕王妃依旧有些闷闷不乐:“我想见一见江妹妹。” 红玉:“……” 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可见的。 燕王妃压根没留意红玉眼中一闪而过的憎恶,继续嘀咕道:“我今日和殿下说了,想让江妹妹到府中来。殿下却说,江妹妹是再嫁之身,不宜时常出府。” “说起来,我都两年没见江妹妹了,心里着实惦记。” 燕王妃说着,忽地兴致勃勃地看向红玉:“红玉,反正我闲着无事,去一趟邱家好不好?” 当然不好! 大大不好! 红玉迅速回过神来,笑着哄主子:“娘娘何等矜贵,岂能轻易去臣子家中做客。不如等过些日子,娘娘发个帖子,邀邱夫人前来。” 反正,江氏早被暗中“警告”过了,根本不敢来。 燕王妃有些不乐意:“我每次让人送帖子过去,她都以各种理由推拒不来。” 然后,又叹一声:“少时,她和我住在一处。每日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就是我嫁给殿下之后,她也常来府中小住。” “后来,她嫁了沈荣,就再不露面了。” “等她改嫁进了邱家,这些年来燕王府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别人笑她二嫁,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会笑话她不成。” 红玉目中闪过冷芒,口中却笑道:“小姐待她恩重如山,她心中只有感激的份儿,岂敢有别的想法念头。” “只是,女子一旦出嫁,便身不由己。有些规矩严苛的人家,根本不准儿媳出府。那位邱夫人,守寡十几年将儿子养大,性子严苛些,对儿媳管束的也紧。娘娘就别为难她了。” 燕王妃心地善良,说服她不是难事。 果然,燕王妃一听这话,也就不再坚持,只吩咐红玉:“你替我去一趟邱家,送些细软绸缎过去。” “江妹妹最爱美,让她做些鲜亮春裳穿。” 红玉笑着应了:“是,奴婢这就去。”顿了顿,一语双关地说道:“娘娘对她这么好,她要是做什么对不起娘娘的事,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 当日下午,红玉就去了邱家。 这些年,燕王妃打发身边人送东西到邱家是常事。 邱老夫人头发半白,满脸皱纹,一双三角眼微吊,嘴角常年向下,看着就是一脸严苛刻薄的模样。 红玉是燕王妃心腹,邱老夫人不敢怠慢,笑着寒暄数句,令人将儿媳江氏叫了出来。 江氏今年三十三岁,穿着一袭银红色春裳,腰肢纤细,身形苗条。皮肤白皙,黑眸红唇,容貌极美。 单论容貌,江氏比燕王妃还要美三分。 燕王妃美在娇憨纯真,江氏则是美丽中透着冷艳妩媚,该瘦的腰肢不盈一握,该胖的地方波涛汹涌。一双眼,天生带着几分诱人的媚态。 别说男子,就是女子见了,也要赞一声天生尤物。 要不然,做了多年鳏夫的邱将军,也不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声名,娶了好友遗孀过门。 惹得众人在背地里调笑打趣了十几年。 邱将军不介意,邱老夫人却介意得要命。她一个寡妇,为丈夫守节几十年,岂能不重清名? 偏偏儿子被狐媚子迷了心窍,硬是娶了进门。 邱老夫人心里怄得不行,对儿媳格外严苛,时时立规矩。 如果不是燕王妃打发人来,邱老夫人压根不让江氏见外人。 “奴婢奉王妃娘娘之命前来,送些衣料给邱夫人。”红玉忍着嫌恶,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来:“娘娘说了,春日已至,邱夫人做些鲜亮的春裳来穿。” 这么多年了。 每年春日,燕王妃都派人送衣料来。 她一直记得自己爱穿鲜亮的衣裳。 江氏心潮纷涌,心情复杂至极,低声道谢:“谢过王妃娘娘厚赏。” 第五十一章 江氏(二) 红玉心中冷笑,面上却十分亲切:“王妃娘娘心中惦记邱夫人,时常念叨。以后邱夫人得了空闲,不妨去王府给娘娘请安。” 邱老夫人目光如刀,飞了过来。 江氏抿了抿嘴角,轻声应道:“请红玉姑娘代我回话给娘娘,我是再嫁之人,要孝敬婆婆照顾夫婿,还有儿女要照顾。只怕无暇去王府了。” 邱将军的原配留下一子一女,长女已出嫁,长子也已成亲。江氏嫁进邱家后,又生了一子一女。 女儿叫邱柔,今年十岁。儿子邱杰,今年才六岁。 也亏得江氏肚子争气,生了儿子。不然,在内宅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江氏这般应对,邱老夫人颇为满意,温声接了话茬:“二郎还小,离不得亲娘照顾。江氏不便出府,请红玉姑娘代为禀报王妃娘娘。” 红玉微微一笑:“是,奴婢一定将这些话禀报娘娘。” 然后,便行礼告退。 邱老夫人令江氏送红玉姑娘一程。 江氏柔声应了,莲步轻移,送红玉出府。 出了正堂后,红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半,以眼角余光瞥了江氏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王妃娘娘时常惦记你,今日还想登门来探望,奴婢好说歹说,才拦了下来。” 江氏目光复杂,轻声道:“多谢红玉姑娘。我现在这样……确实不宜再见娘娘。” 总算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红玉心中又是一声冷笑,淡淡道:“王妃娘娘这般惦记夫人,以后夫人总有去燕王府的机会。” “该如何说话行事,夫人心里总该清楚。” 江氏拧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涌起怒气。 这个红玉,当年见了她小姐长小姐短,卑躬屈膝。 自从……过后,见了她便像见了前世仇敌一般。句句夹枪带棒,刺的她脸疼心口更疼。 呸! 她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对自己! 红玉似笑非笑地看了江氏一眼:“邱夫人目中不忿,莫非是对奴婢说的话有何不满?” 一个红玉不算什么。 可怕的是背后的袁家,还有护妻如命的燕王! 江氏不知想起了什么,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和不甘,用力咬了咬嘴唇,咽下心头的汹涌怒气,轻声应道:“红玉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到昔日和王妃娘娘的姐妹之情,如今想见而不得,心中遗憾罢了。” 她也有脸提姐妹之情? 被袁家养大,被小姐那般厚待,竟敢做出不知廉耻的勾当来。 养条狗都比养她强得多。 红玉目中闪过嫌恶,强忍住啐她一口的冲动,淡淡道:“娘娘心地善良仁厚,最重情谊。夫人知道娘娘的好,便足够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有殿下在,谁敢伤害娘娘一星半点,也该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活过第二天。” 提起燕王,江氏全身一颤,美目中涌起纷乱汹涌的情绪。 短短刹那,又都被压了下去。 江氏柔声应了。 红玉不再多言,很快坐上马车离去。 江氏看着燕王府的马车远去,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水光。 半晌,才转身回了内堂。 燕王妃送来的东西,邱老夫人不敢扣留。不过,少不得不阴不阳地刻薄几句:“我们邱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也没缺了你吃喝穿用。” “你别在王妃娘娘面前嚼舌,连累得明城丢脸,你这个邱夫人,又有什么脸面!” “还有,你是再嫁之身,说出去总不是光彩的事。以后少出去见人。免得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江氏一律低头忍了。 邱老夫人确实刻薄。 可当年,她整日在沈家守夫孝,能见外男的机会少之又少。邱明城已是她能把握住的最好机会。 她才双十年华,怎么能一辈子守着一个牌位? 哪怕邱明城老一些丑一些,是个莽汉。她也得嫁进邱家。 再嫁后,邱明城待她一心一意,什么都顺着她。就是这个婆婆,刻薄讨嫌,处处管束着她,令人厌恶至极。 不过,邱老婆子也是六旬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她这般年轻,还能熬不过这个恶婆婆? 邱老夫人训了儿媳一通,才放了儿媳回院子。 一双儿女,顿时围拢到江氏身边。 说来也是无奈。江氏生得美丽婀娜,女儿邱柔偏生像极了亲爹。皮肤黑不说,一双小眼睛,塌鼻梁宽嘴唇,用清秀来形容都算厚道了。 邱杰也差不多。同样是肤黑小眼,长得倒是结实。 江氏一看这对儿女,心里就要叹一回气。脑海中不免闪过长子沈祐英俊冷凝的脸孔。 算了,不想也罢。 她已经扔下了他,何必再多想。 江氏打起精神,带着一双儿女去读书。 …… 天黑之际,邱将军回了府。 邱将军今年四十七岁,比江氏整整大了十四岁。 邱将军个头不算高,略有些矮胖,皮肤黝黑。站在白皙貌美的江氏身边,不像夫妻,倒像是一对父女。 邱将军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平日当差夜值,隔两日才能回府一回。 一见妻子,邱将军便咧嘴而笑,当着邱老夫人的面,就握住了江氏的手。 江氏嗔了丈夫一眼。 眼波如水,娇媚横生。 邱将军心头一热,手攥得更紧了。 邱老夫人瞪了江氏一眼。江氏垂下头不吭声。 邱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江氏,每次在儿子面前,都表现得逆来顺受。,其实一肚子心眼。 邱老夫人重重咳嗽一声:“让人摆晚饭吧!” 邱将军外粗内细,见自家老娘不高兴,顿时松了手,凑到邱老夫人身边,将自家老娘哄得眉开眼笑。 待到晚饭后,邱将军迫不及待地领着妻儿回院子。 邱老夫人冲着儿媳江氏的背影,呸了一句:“狐媚子!” 骂了也没用。都娶回来十二年了,孙子孙女都生了,还能休出去不成。 邱将军搂着江氏上榻,缠绵一番后,忽地对江氏说道:“再过三日,就是锦衣大比了。四郎今年也要参加比试。你回沈家一趟,看看四郎吧!” 第五十二章 江氏(三) 平心而论,邱将军是个不错的继父。 每次沈祐来邱家,他对沈祐都很温和亲切。也从不阻拦江氏回沈家看儿子。 是江氏自己不肯去。 果然,江氏听到这话后,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沈茂和冯氏待他如亲子。不必我操心。” 沈茂对唯一的侄儿不必说,大冯氏也是极厚道的脾气。这些年,对沈祐的衣食住行吃喝穿用样样照顾得周到妥帖。 邱将军有些无奈,低声道:“别人再好,和亲娘也不一样。四郎一出生就没了亲爹,你这个亲娘又改嫁给了我,说起来着实惹人疼。” “锦衣大比这等大事,你这个做亲娘的,总得关心一二。” “母亲那边,我亲自去说。你只管放心回去。” 江氏时常以“婆婆不喜我出府”为由,不愿去沈家。其实,邱老夫人并没刻薄到这地步。相反,邱老夫人私下在儿子面前嘀咕过不止一回。 “这个江氏,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可见心性凉薄。别看她现在对你柔顺体贴,那都是她的手段,要拢住你的人和心。” “说句不中听的,今日你一闭眼,明日她就要勾搭野男人!” 邱将军听到“野男人”三个字,颇不自在,咳嗽一声道:“母亲言重了。江氏不是轻浮的女子。” 不轻浮,怎么会在守夫孝的时候勾搭上你? 邱老夫人瞪了被美色迷了心窍的儿子一眼,照例骂了一顿。可惜,就如一阵风,从邱将军的左耳蹿到右耳。 邱将军在江氏面前,自然不会提这些,只一味宽慰妻子,母亲不是那等刻薄刁蛮的恶婆婆。 邱将军话说到这份上,江氏倒不好不应了,点点头道:“也罢,明日我去沈家一趟,看看四郎。” 顿了顿,又柔声低语道:“明城,四郎是沈家的血脉,自有沈家人照顾抚养。我这个做亲娘的,有些对不住他。可我这心里,装的都是你和柔儿杰儿。实在没精力也没心思照看他了。” “这等话,在别人面前,我是万万不敢承认的。只能将这一片私心给你看。” 邱将军哪里禁得住这般柔情蜜意,激动之余,将江氏搂进怀中。 床榻轻轻摇晃,不时传出一两声喘息。 事毕,邱将军很快睡着了,鼻间鼾声如雷。 江氏听着鼾声,目中闪过嫌弃和自怜。 她这般美貌,却只能委身这么一个粗鄙的武夫。袁湘容貌不及她,康健不及她,才华不及她,聪慧不及她。 唯一比她强的,是会投胎,一出生就是袁府的大小姐,是袁将军的掌上明珠,袁家几位公子也极爱惜妹妹。 英姿勃勃俊朗不凡的燕王殿下,当年一心求娶袁湘为燕王妃,那份痴情,不知令多少深闺少女艳羡。 如果换了她是袁家大小姐,燕王殿下钟情的人一定会是她了吧! 被燕王殿下千娇百宠的燕王妃,也会是她。 江氏侧身向内,两行泪水溢出眼角,慢慢滑落,滴在被褥里。她将头埋进被褥中,肩头微微耸动,无声地哭了起来。 身后的鼾声忽地停了一停。 江氏身体一颤,动都不敢再动。直至身后的鼾声再起,才悄悄用袖子擦去眼泪。 隔日,邱将军早早起身去当差。 江氏一夜没睡好,眼下一片青黑,气色晦暗不佳。不得不以脂粉妆点,换一件鲜亮春裳,长发挽起,簪两支华丽的金钗。 邱将军临走之前,特意去邱老夫人处交代了几句。 邱老夫人看着美丽娇媚的儿媳,心中腻歪膈应,淡淡道:“明城和我说过了,你今日要去沈家只管去。你虽是邱家的儿媳,也是沈祐亲娘。别总对沈祐不闻不问的,传出去,一个个还以为是我拦着不让你回。” 那点小心思算计,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哼! 江氏一脸惶恐:“婆婆请息怒。儿媳绝无此意。” 邱老夫人绷着脸道:“行了,你去吧!”又补了一句:“柔儿杰儿有我照看,就别带去了。” 私心里来说,邱老夫人根本不乐意让自家的孙子孙女去沈家,也不愿他们和沈祐见面。 江氏低声应了。 邱老夫人又道:“你难得去一趟沈家,别空着手去,我已令人备好礼物了。你一并带上吧!” 江氏感激涕零地谢了婆婆恩德,带着礼物,上了马车。 至于江氏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反正,邱老夫人要脸面,礼物也算体面。她也不必动用自己的私房了。 …… 冯府。 冯侍郎“养病”第二日。 冯维冯二爷难得老实在内宅里待着。 换了平日,他早就出府,和一众好友开文会吟诗作乐去了。 姚氏在冯维面前抹眼泪:“二爷,少竹脸上的伤,少说也得将养两个月。还得忌口,免得落下疤痕。” 姑娘家脸皮又嫩又薄。前日冯少竹伤了脸,请大夫来看过了,用的是最好的伤药。 这两日,冯少竹哭了数回。 姚氏心疼女儿,在冯二爷面前也哭了两回了。 冯维略有些不耐:“行了,别哭哭啼啼的了。伤都伤了,好好养着就是。” 然后,便去了书房读书。 顺便带了一个美貌的妾室“伺候笔墨”。 姚氏气闷又无可奈何。 文人风流,冯二爷更是其中佼佼者。那么多年屡试不中进士,早熄了科举之心,整日喝酒狎妓。在府中也不老实消停。 姚氏惦记女儿,抬脚又去了青玉苑。 走到半途,便遇到了冯少兰冯少君冯少菊。 姚氏心情不佳,看着言笑晏晏的冯少君百般刺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几个这是去哪儿?” 冯少菊低声应道:“回母亲,沈家姑母送了帖子来,邀我们去沈家小住两日。” 原本也该有冯少竹的。 偏偏冯少竹伤了脸,不能出府。 姚氏盯了冯少菊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五姑娘也去吗?” 冯少菊小脸涨得红了一红。 冯少君眸光一闪,淡淡笑道:“姑母特意相邀,五堂妹自然是要去的。四堂妹最爱这等热闹,可惜要在府中养伤,这次是去不成了。” 姚氏:“……” 第五十三章 再遇 姚氏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那一日,要不是冯少君牙尖嘴利,惹得冯夫人不快,冯夫人怎么会扔茶碗?要不是冯少君闪躲,茶碗碎片怎么会伤了冯少竹? 说来说去,冯少君才是罪魁祸首! “亏你有脸说!”姚氏怒目相视:“还不是都怪你!要不然,少竹也不会伤了脸!” 冯少君慢条斯理地反驳:“二堂伯母说这话,实在太冤枉侄女了。前日扔茶碗的人可不是我。” “二堂伯母心中不畅快,不妨去雍和堂,和伯祖母说个清楚明白。迁怒于我是何道理?莫非二堂伯母觉得我是软柿子,想捏一捏不成?” 姚氏:“……” 一开始,她确实这么想来着。 这还没半个月,冯夫人小冯氏接连碰了一鼻子灰。连秦王妃娘娘的赏花宴都敢闹腾,谁还敢说冯少君是个软柿子?! 姚氏能伸能屈,咳嗽一声,挤出笑容来:“你这丫头,听不出伯母是和你在说笑么?沈家既是送了帖子来,你们几个还不快些去,好生住上几日。” 冯少君微微一笑:“二堂伯母说的是。我们这便走了。” 然后,一手挽起冯少兰,一手挽着冯少菊,翩然远去。 姚氏恨得牙痒,一时又无可奈何,心中愤愤哼了一声。迈步进了青玉苑。 冯少竹的脸颊被层层轻纱裹着,只露出眼耳鼻口。 看着十分怪异。 冯少竹最爱美,揽镜自照,顿时扔了铜镜,哀哀恸哭。 姚氏心疼不已,将冯少竹搂进怀中哄了又哄。 冯少竹哭道:“大姑母也邀了我去沈家小住,现在我的脸伤成这样,根本去不成。” “沈家算哪门子好地方,不去也罢。”姚氏安慰道。 冯少竹却哭得更伤心了:“我就要去!我就要去!冯少君一去,嘉表哥整日对着她……不行,我也要去!” 姚氏:“……” 一提沈嘉,姚氏像吞了个生鸡蛋,一脸嫌弃鄙夷:“还别说,冯少君无父无母,说不定沈家不嫌弃,肯娶进门做儿媳。” “要是这门亲事成了,沈嘉那傻小子也算有福了。” 冯少竹一把抓住姚氏的衣袖,目中流露出惊惶和祈求:“母亲,我对嘉表哥……” 姚氏脸一沉,狠狠瞪了冯少竹一眼:“闭嘴!” “你一个姑娘家,张口闭口嘉表哥,成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就是你姑母想结亲,我也不会让你嫁去沈家。你姑父做了十几年千户,官职寸步未进,以后也没什么指望了。这等人家,哪里配得上你。” 可是,她就是喜欢嘉表哥啊! 冯少竹被骂得泪水涟涟,难堪又委屈。 姚氏狠下心肠,冷冷道:“你的亲事,我早有打算。总之,你就别惦记沈嘉那个傻小子了。” …… 冯少君姐妹三个,进雍和堂拜别冯夫人。 冯夫人现在看冯少君,就像肉中长了根刺眼中多了一根钉。 冯侍郎下令,不准她再管教冯少君。 冯夫人心中郁气难解,索性看都不看冯少君一眼,只叮嘱冯少兰冯少梅:“你们去沈家小住,要懂礼数。别让人笑话我们冯家的姑娘不懂规矩。” 说到最后一句,眼角余光飘向冯少君,显然是意有所指。 冯少君眨巴着水盈盈的眼,一脸纯真:“伯祖母放心,我这回去沈家,绝不会惹祸了。” 冯夫人到底没忍住,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我只盼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 “我记性好得很呢!”冯少君笑吟吟地接过话茬:“伯祖母说的所有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眼看着冯夫人又要被气得七窍生烟,冯少兰忙打圆场:“祖母,马车已经备好,我们这就去了。” 姐妹三个走出雍和堂,出了冯府,坐上马车。 直至马车平安驶出两条街,冯少兰才吐出一口气。 冯少君失笑:“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二堂姐至于这么担惊受怕嘛!” 冯少兰瞥了她一眼:“算我怕了你。大姑母心地仁厚,亲切温和,去了沈家,你可得收敛一二。” 冯少君也看冯少兰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放心吧!我一定竭力讨大姑母欢心。” 冯少兰:“……” 这话咂摸着,怎么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冯少兰不知想到了什么,细细的眉蹙了起来,看着冯少君,欲言又止。 旁边还有五堂妹冯少菊呢! 有些话,着实问不出口。 譬如,当日冯少君在小冯氏面前说已有了意中人。那个意中人,到底是谁? 冯少菊年龄还小,没那么多心思。难得出府,她就像钻出牢笼的小鸟一般,雀跃地透过竹帘缝隙往外瞧。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进鸣玉坊。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 马车外,响起一个活泼的少年声音:“少君表妹,你可算来了。我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了。” 这声音颇为耳熟。 冯少君笑着掀起竹帘往外瞧。 马车外有两匹骏马,马背上各有一个少年。浓眉大眼咧嘴而笑的是沈嘉。另一个少年,穿着玄青色武服,黑眸薄唇,俊美中透着阴冷,正是沈祐。 沈嘉急不可耐地骑马三条街,到坊市入口相迎。 沈祐很显然是被沈嘉硬拖着来的,一脸的不情愿。 冯少君最爱看别人被勉强的模样了,笑盈盈地招呼:“嘉表哥,祐表哥。” 沈嘉喜笑颜开,响亮地应了一声。 沈祐神色淡淡,拱手回礼:“少君表妹。” 冯少兰原本有些焦灼难耐,看到这一幕,心忽然落回原处。祐表哥性子孤僻阴沉,和谁都不热络。 少君堂妹虽美貌过人,祐表哥也无动于衷呢! 沈嘉喜滋滋地策马,和马车并行,一边转头对冯少君笑道:“我们沈家住在石狮胡同,再过三条街就到了。” 冯少君微笑着哦了一声,目光飘向一并策马前行的沈祐。 此时日头高悬,阳光正烈。 沈祐英俊冷漠的侧脸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晕。 像冰雕玉琢而成。仿佛天崩于眼前也不会色变。 到底怎么样才会令这张脸大惊失色呢? 真期待啊! 第五十四章 母子(一) “少君表妹,快瞧那边,那是鸣玉坊里最有名的茶楼。这一家茶楼里的茶点做得最好。明日我买给你尝尝。” “少君表妹,你看那间绸缎铺子,里面绫罗丝缎应有尽有。你什么时候想去,我陪你一起去转转。” “还有那边……” 一路上,沈嘉滔滔不绝,嘴就没停过。 还不时转头,灿然一笑。 想想开屏的小公孔雀是什么模样,沈嘉就是什么模样! 娇软甜美的少君表妹,笑盈盈地坐在车窗边,听得很是专注。也不时看沈嘉……身旁的沈祐。 沈嘉浑然不觉,以为少君表妹是被自己的热情殷切打动了,心里美滋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沈祐瞥一眼堂兄那副傻乎乎的模样,微微抽了抽嘴角。 过了三条街,进了石狮胡同,沈家就到了。 沈嘉利落地翻身下马,亲自开了马车门。他虽然热情,倒不失礼,并未唐突地去扶表妹们下马车。 几个丫鬟先下马车,各自扶着自己的主子下来。 奇怪,母亲怎么没出来相迎? 沈嘉有些奇怪,对沈祐嘀咕道:“母亲早盼着表妹们来了,怎么现在倒不见了踪影?” 以大冯氏的脾气,早该迎出正门了。 除非,是沈家还有来客。 沈祐目光一掠,落在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上。 门房管事快步过来,殷勤地拱手禀报:“四公子,邱夫人在一盏茶前刚进府。” 门房口中的邱夫人,正是改嫁给邱明城的江氏,沈祐的亲娘。 江氏改嫁后,回沈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祐听闻亲娘来了,俊脸上竟没什么欢喜之色,只略略点了头:“我知道了。” 沈嘉倒是高兴,用力一拍沈祐的肩膀:“后日就是锦衣大比,大伯母……不对,是邱夫人特意来看你,你还不快进去。” 另一个温柔悦耳的少女声音随之响起:“是啊,祐表哥。你别管我们了,快些进去便是。”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就是少君表妹啦! 沈祐看一眼笑颜如花的少君表妹,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戒备和提防。那种感觉,就像看到天敌差不多…… 沈祐略一点头,率先进了沈府。 一进内堂,一张熟悉的女子脸孔映入眼帘。 那张脸极美,有着成熟妇人的风韵,眼波流转,妩媚之极。也算有几分姿色的大冯氏坐在一旁,被衬得粗笨了不少。 “四郎,”大冯氏笑吟吟地冲沈祐招手:“快些过来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沈祐定定心神,走上前,拱手行礼:“沈祐见过邱夫人。” 竟连母亲都不叫一声。 江氏听着也很习惯的样子,淡淡道:“四郎免礼。” 沈祐又道:“谢邱夫人。” 江氏说道:“你后日就要参加锦衣大比。邱将军心中惦记你,特意嘱咐我回来看看你。今日带来的东西,都是邱老夫人为你准备的。” 沈祐淡淡道:“请邱夫人代我谢过邱将军和邱老夫人。” 大冯氏:“……” 这是亲母子吗? 邻居街坊见面寒暄,也比这亲热多了好吗? 怪不得四郎不肯去邱家。江氏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哪里像是对亲儿子,倒像是打发打秋风的穷亲戚! 大冯氏心里像被石头堵着似的,别提多憋闷了。 她咳嗽一声,笑着打圆场:“大嫂……” 江氏轻声道:“我是再嫁之人,如今是邱家的媳妇。这一声大嫂,我委实担当不起。你叫我一声邱夫人便是。” 大冯氏笑容一僵,很快改口笑道:“邱夫人,四郎天赋出众,是天生的练武苗子。就连他二叔,现在也不是他对手。” “这次锦衣大比,四郎定能独占鳌头。” 大冯氏一脸骄傲。 江氏却没什么自豪的模样,目中倒露出一丝嫌弃的意思:“身手再好,日后也只能入锦衣卫,做个亲兵罢了。” 大冯氏:“……” 等等,沈家是世袭锦衣卫。你前夫是锦衣卫,你前小叔子是锦衣卫,沈家的儿郎们都是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了? 穿你家衣服还是吃你家米了? 你嫌弃成这样,当年嫁给沈荣做什么? 再说了,邱明城这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还不如锦衣卫光鲜体面好吧!你还不是迫不及待就改嫁进邱家了! 大冯氏天生好脾气,再恼也说不出难听话来。 此时,就听沈祐张口说道:“邱夫人特意来看我,我心中感激不尽。邱夫人要伺候婆婆,还要照顾一双儿女,时间无多,还是早些回去吧!” 就别在沈家浪费时间了。 江氏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正要点头,沈嘉一行人已进了内堂。 沈嘉粗枝大叶,压根没察觉到内堂里诡异莫名的气氛,兴冲冲地快步上前,拱手行礼,声音响亮:“沈嘉见过大伯母。” 江氏略略蹙了眉头。 大冯氏咽下闷气,提醒鲁莽的幼子:“三郎,这是邱夫人。” 沈嘉这才看到江氏不太愉快的脸,讪讪一笑,改口喊了一声“邱夫人”。 邱夫人淡淡应了一声。 大冯氏打起精神,笑着介绍娘家侄女们:“这是我的娘家侄女,少兰少君少菊,你们三个过来,见过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夫人。” 原来这就是邱夫人。 冯少君目光掠过江氏的脸,心里暗赞一声。 这个江氏,生得极为美貌,且天生媚骨,风情惑人。 怪不得能生出沈祐这般容颜俊美的儿子。 艳福不浅的邱将军,运道着实不太好。在一年后,意外落马,不治身亡。于是,江氏又做了一回寡妇。 江氏这回连三年夫孝都没守,不到半年,就再次改嫁。扔下一双没成年的儿女,嫁了一位丰州豪商,悄然出京远走。 邱老夫人生生被气死了。 前世,她没见过江氏,却也听闻过江氏的“丰功伟绩”。 沈祐有这么一个亲娘,还不如没有哪! 啧啧! “少君见过邱夫人。”冯少君含笑上前,盈盈一礼。 江氏对冯家姑娘们并不热络,略一点头,便对大冯氏说道:“今日前来,多有叨扰,我这就回府了。” 第五十五章 母子(二) 果真就是来“看看”。 江氏坐了不到一炷香时辰,话没说几句,茶都没喝一口就要走。 连好脾气的大冯氏,都忍不住了:“邱夫人难得来一回,不如吃了午饭再走吧!”至少,也该和儿子独处说说话吧! “不必了。”江氏站起身来,优雅地行礼作别。 大冯氏:“……” 大冯氏无可奈何,只得嘱咐沈祐:“四郎,你送一送邱夫人。” 沈祐点点头。 母子两个,一前一后出了内堂。 大冯氏只觉得胸膛里闷气窜动,用力呼出一口浊气,挤出笑容,招呼侄女们:“都过来坐。” 冯少君等人笑着应了,一一入座。 大冯氏打起精神笑道:“姑母眼巴巴地盼,总算将你们盼来了。你们只管安心住下。”又有些惊讶地问道:“少竹怎么没来?” 冯少兰下意识地看冯少君一眼。 姐妹几个,她最为年长,按理来说,和长辈应答说话都该由她先来。 不过,她已经很习惯地让冯少君先张口了。 冯少君微笑作答:“四堂妹伤了脸,得仔细养着。” 好端端地,怎么伤了脸? 大冯氏一怔,还没等她张口,沈嘉已抢着问道:“少竹表妹最爱惜容貌,怎么会伤了脸?” 冯少君一脸为难:“做晚辈的,岂能在人后对长辈论长论短。二堂姐,还是你来说吧!” 冯少兰:“……” 无辜顶缸的冯少兰,只来得及瞪冯少君一眼,然后,斟酌着言辞,十分委婉地将当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冯少兰其实已很厚道,竭力轻描淡写。 大冯氏还是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看向冯少君。 冯少君一脸自责地叹道:“伯祖母扔茶盏,我怕被砸中,只得闪躲。没料到四堂妹会被无辜伤及。早知如此,我真不该躲。” 沈嘉听得热血上涌,立刻大声道:“这怎么能怪少君表妹。明明就是外祖母的不是!” 大冯氏重重咳嗽一声,瞪了心直口快的儿子一眼:“混账!哪有外孙编排外祖母的道理,快住口。” 沈嘉还是忿忿地为少君表妹打抱不平:“我怎么就说不得了,本来就是外祖母做的不对。长辈不慈,做晚辈的不躲,难道要干站着被砸不成!” 冯少君感激地看向沈嘉:“多谢嘉表哥为我说话。” 沈嘉通身舒畅,咧嘴笑道:“你是我表妹,我护着你是应该的。”又用力一拍胸脯:“少君表妹,以后谁欺负你了,只管告诉表哥。表哥一定为你撑腰出气。” 冯少君抿唇一笑:“嘉表哥对我这个表妹真好。” 沈嘉乐一挺胸膛,笑道:“我是你表哥,做这些是应该的。” 大冯氏:“……” 大冯氏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当日她一提娶冯少君做儿媳,丈夫沈茂是那副一言难尽的神情了。 就沈嘉这副傻乎乎的样子,被卖了也只会帮数银子。 …… 沈家内堂,离正门约有百米。 慢腾腾地走,可以走一炷香时间。母子两个,正好能趁着这段时间,说一说私房话。 不过,江氏显然并没有殷切叮嘱儿子的意思,并未放慢脚步。 沈祐身高腿长,一步能抵江氏两步,走得比江氏还快一些。 母子两个一路无话,就这么走到了正门外。 江氏总算抬起头,看向沈祐。 这一看之下,江氏忽然有些恍然。 儿子肖母是常事。沈祐承袭了她的好相貌,眸黑如墨,挺鼻薄唇,英俊至极。她和沈祐站在一处,不必多说,任谁一看也知道他们是亲母子。 不过,沈祐眉眼间的冷郁和锋芒,和她并不相同。 和已过世多年的沈荣也不一样。 倒有些像…… “邱夫人,”沈祐的声音在少年中略显低沉:“马车过来了。” 江氏从恍惚中回神,眸光复杂,忽地低语道:“四郎,你是不是怪我。” 这问题何其可笑。 从记事起,他的生活中就只有温和的二叔慈爱的二婶娘,还有三位堂兄。江氏这个亲娘,根本就不愿意见他这个儿子。 年幼的时候,他还不懂,时时去邱家受冷落。 直至江氏六年前生下儿子邱杰,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是沈家的血脉,你二叔二婶娘将你照顾得还算周全。” “我现在是邱家媳妇,也为邱家生了儿子。你来邱家,会令我为难。一来,我不能照顾你。二来,我婆婆嫌弃我是再嫁之人,你每次一来,她总要摆几天脸色给我看。” “以后,你还是少来邱家吧!” 那一年,他九岁。 九岁的他,看着神色冷漠眼中不掩嫌弃的亲娘,明明是盛夏,却如置身冰天雪地。全身没有一丝温度。 后来,他去邱家的次数,愈来愈少。 江氏在他生命中占据的位置,也越来越小。 “邱夫人是再嫁之身,在邱家生活不易。”沈祐神色淡淡,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些我都清楚。我怎么会怪邱夫人。” 如此疏离客气的话,江氏听后竟松了一口气:“你能体谅就好。” 顿了顿,又道:“日后,你进了锦衣卫当差,要谨慎小心,别像你爹那样,事事冲在前。落得什么下场,你也清楚得很。” 这就是江氏对沈祐说过的最“温情”的话了。 然后,江氏便坐上马车离去。 沈祐面无表情地看着马车远去,很快转身进了沈府。 爽朗响亮的笑声,传入耳中。 唔,一听就知道是沈嘉。 沈祐神色未动,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迈步进了内堂。就见沈嘉咧嘴笑着,一张俊脸泛着喜悦的红光,眼睛直盯着少君表妹。 这个傻小子。 都说他不可能娶冯少君做媳妇了,还这般巴巴地讨人家欢心。 沈祐有些嫌弃,又有些无奈,默默走到沈嘉身边。 这纯粹是多年来的习惯。他和沈嘉只相差一个月,从小一起长大,整日待在一处。等站定,才察觉出不妥。 少君表妹那双美目,竟飘到了他的脸上。 然后,就这么笑盈盈地看着他。 目光温柔似水,俏脸含着娇羞。 沈祐:“……” 第五十六章 兄弟 小脸通红小鹿乱撞? 绝没有。 他的后背莫名地窜过凉意,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上一次他有这种危险的直觉,还是一年前。当时他随二叔去打猎,在密林中遇到了一只吊额猛虎。 他和那只猛虎对视过短短一瞬。 就是这种遇到天敌生死一刹的感觉! 从不留意任何妙龄少女的沈祐,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 不管如何,这张脸孔都映进了他的脑海中。 当然,沈祐压根没察觉到,自己和冯少君对视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是何等情景。 柔婉美丽的少女,俏脸漾着红晕,羞答答地凝望着英俊少年。素来冷厉阴沉的少年,竟也注视着少女。 这样的画面,何等美好……才怪! 冯少兰用力咬了咬嘴唇,手中的帕子拧成了麻花。 大冯氏目中闪过惊愕。 唯有粗枝大叶的沈嘉没察觉出不对,笑得依旧爽朗明快:“少君表妹是第一次来我们沈家,我陪着少君表妹在沈家转一圈吧!” 冯少君柔柔一笑:“好,那就多谢嘉表哥了。”然后,娇声对沈祐道:“祐表哥也一起去么?” 沈祐略略拧眉,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嘉已抢着笑道:“四弟当然一起去。我们兄弟孟不离焦,同进同出。” 然后,用肩膀撞了一下沈祐的肩头,一副哥俩好的亲热模样。 沈祐:“……” 沈祐默默看了一眼傻乎乎的三堂兄,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也罢! 沈嘉和冯少君在一起,他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大冯氏咳嗽一声笑道:“快近正午了,先去饭厅。等吃了午饭,安顿下来,再转不迟。”转头吩咐丫鬟,让怀着身孕的次媳童氏过来。 童氏是去年进的门,肚皮十分争气,进门几个月就有了喜。如今孕期已有三个多月,平日在院子里安胎。 冯少君等人一一和二表嫂童氏见礼。 童氏也是将门之女,容貌不俗,性情爽利明快,说话利落,让人望之而生好感。 一番寒暄后,众人移步饭厅。 大冯氏原本想着人不多,不妨坐在一处。现在又改了主意,让人分席。 沈嘉一心想和少君表妹多亲近一二,张口就道:“又没外人,只我们几个,围着圆桌也坐不满,还分什么席。”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傻小子! 大冯氏忍住瞪眼的冲动,随口笑道:“虽是嫡亲的表兄妹,到底都大了,坐在一处总不相宜。” 沈嘉还想嘀咕,沈祐瞥了一眼过来,沈嘉立刻就住了嘴。 当然,他绝不是怕四弟什么的。做堂兄的,让一让堂弟也是应该的! …… 隔着一道屏风,还能不时听到沈嘉的笑声。 这个沈嘉,实在是胸无城府,单纯得可爱。 冯少君无声一笑,举止优雅地填饱了肚子。午饭一结束,沈嘉立刻热情地冲过来,要陪表妹们去安顿…… 话还没说完,后衣领就被堂弟揪着,轻轻松松地拖走了:“我们去练武房。” 沈嘉身不由己地被沈祐拖去了练武房。 “喂喂喂,快松手。”沈嘉也不是没脾气的人,瞪着一双大眼怒道:“当着少君表妹的面,你像拖死狗一般拖我做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吗?” 沈祐眉头微微一挑,看着气恼的三堂兄:“姑娘家安顿,你跟着去做什么?” 沈嘉理直气壮地应道:“少君表妹第一次来,我这个做表哥的多照顾一些也是应该的。”然后,又喜滋滋地说道:“再者,我既心仪表妹,想娶她做媳妇,殷勤些才是。” 沈祐:“……” 沈祐沉默不语。 他绝不是自作多情的人…… 不过,很明显,冯少君对沈嘉没什么男女之思。 该怎么委婉地点醒堂兄? 真伤脑筋。 沈嘉早习惯沈祐的少言少语,抱怨几句,很快心胸开朗:“我们先练拳,练一个时辰去见少君表妹。” 说完,冷不丁一拳挥过去。 沈祐轻松避过。 沈嘉再接再厉,继续出拳,一边嚷道:“先说好了,我进攻你防守啊!看我在二十招之内碰到你的衣角。” 真好意思说。 沈祐抽了抽嘴角,迅疾后退闪躲。 不过,他确实没有还手,一直在防守。到第十九招的时候,故意慢了一慢。沈嘉的拳风挥到了衣角上。 沈嘉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哈哈!我赢了!来来来,继续练拳!” 沈祐嘴角微微一扬。 他和沈嘉一同练武,放水是常有的事。 沈嘉其实根骨不错,天赋也有,就是不太勤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需要时时鼓励鞭策。 二叔二婶娘视他如亲生,待他这么好,他督促堂兄练武,也算小小回报了。 …… 大冯氏亲自领着侄女们去安顿。 姐妹三个同住一个院子,冯少兰住东厢,冯少君和冯少菊住西厢。 沈家宅子宽敞,收拾得干净整齐。不及康郡王府富丽堂皇,别有一番武将府邸的干净明朗。 冯少菊不挑地方不认床榻,午睡很快睡着了。 冯少君刚想睡下,冯少兰便过来了,她一脸心思重重,也不说话,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看冯少君。 冯少君是怕人看的人吗? 必须不是啊! 于是,冯少君也笑盈盈地坐着,和冯少兰对视。 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凝望了许久。 终于,还是冯少兰按捺不住,败下阵来。 冯少兰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三堂妹,我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你……你曾说过,已有意中人。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 那个名字,在舌尖上打了个来回,怎么也吐不出口。 冯少君又露出那等令人牙痒的娇羞神情:“二堂姐是不是想问,我中意的人是谁?” 冯少兰僵硬地嗯了一声。 冯少君举起衣袖半遮俏脸:“问得这般直接,真让人羞涩呢!” 冯少兰忍住扯开她衣袖的冲动,追问道:“到底是谁?” “嘉表哥……” 冯少兰松口气。 “性子热情活泼,我当他亲哥哥一样。”冯少君娇声低语:“我喜欢的,是祐表哥。” 冯少兰:“……” 第五十七章 心仪(一) 轰! 冯少兰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了。 她蓦地抓紧衣襟,用力咬着唇,将下唇咬出一个深深的印记。眼睛很快红了。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仿佛是自己悄然珍藏的宝物,被人抢走了一般。 明明……明明是她认识祐表弟在先。 明明是她先喜欢祐表弟的。 冯少君进京城才十余日,才见沈祐第二回!怎么可以抢走她喜欢的人! “二堂姐,”冯少君似没看到冯少兰泛红的眼眶:“你是冯家嫡孙女,祖父是侍郎,亲爹是知府,又有亲娘疼爱。将来,你一定会嫁高门公子,有一门好姻缘。” 所以,趁早掐断对沈祐的那点少女情思,日后也能少哭几回。 冯少兰眼睛愈发红了,声音颤抖而低哑:“你真的喜欢祐表弟?可是,祐表弟父亲亡故,亲娘改嫁,跟着叔叔婶娘。” “这样的亲事,祖父必是不肯的。” 正如她,堂堂冯氏嫡女,绝不可能下嫁一个无父无母的少年。 所以,她一直将这份心思严严实实地藏在心底,在亲娘面前从不敢露出一丝口风。 冯少君语气轻快地说道:“这件事,二堂姐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和伯祖父透露过心意,伯祖父已经应了我,亲事由我自己做主了!” 冯少兰:“……” 冯少兰思绪混成了一片,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 以祖父的为人,只会将美貌的孙女嫁入高门,怎么会容她低嫁? 冯少君一脸无辜:“伯祖父已经答应我了。二堂姐不信的话,过几天回府,亲口问一问伯祖父就是。” 冯少兰再次哑然无语。 冯少君打了个浅浅的呵欠:“二堂姐,我有些倦了,要午睡。” 冯少兰有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口。僵硬地起身离去,连道别都忘了。 冯少君愉快地去午睡。 沈祐性情阴冷,心冷无情,手段凌厉,杀人不眨眼。如此厉害棘手的人物,少兰堂姐这等娇滴滴的名门闺秀少招惹为妙。 还是留给她,做一颗棋子好了。 …… 午睡一个时辰,倦意全消。 冯少君又换了身浅粉色的新衣。 十四岁,正是最鲜嫩娇妍的年龄。无需脂粉妆点,天然一副白里透红的好气色。穿着鲜亮柔软的春裳,长发半挽,发间簪了一支海棠珠花,剩余的青丝垂在胸前。 冯少君揽镜自照,对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 “小姐,两位表少爷来了。”吉祥笑着来禀报:“说是要领着小姐在府里转上一圈。” 冯少君笑着嗯一声,迈步走了出去。 沈嘉和沈祐练了一个时辰的拳,出了一身汗,特意沐浴更衣才来。 沈嘉换了一袭宝蓝色的华丽锦袍,头上戴了玉冠,腰间束着玉带。衬着那张浓眉大眼颇为俊朗的脸,倒也像模像样。 沈祐嘛,还是玄青色武服。 不知道的,指不定以为是大冯氏小气。 其实,大冯氏没有薄待他,每季都给他和沈嘉各做几身新衣。只是,他将所有新衣都送给爱俏的沈嘉,每日穿的是同样衣料质地的玄青色武服。 “少君表妹,”沈嘉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了,俊脸上满是笑意:“我先带你去园子里转转。” 冯少君随口笑应,目光飘到沈祐百般不情愿的俊脸上。 很显然,沈祐是被沈嘉拖来凑数的。 片刻后,冯少兰的丫鬟翠柳过来了:“我们小姐有些疲倦,打发奴婢来说一声,今日园子就不去了。” 可能是哭得厉害,眼睛肿了,不能见人了吧! 冯少君心中了然,随口笑道:“让二堂姐好生歇着便是。”然后,挽起冯少菊的手:“五堂妹,我们走。” 冯少菊也没多想,高高兴兴地应了。 春日融融,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其实,鲜花绿草都是美的,是不是奇花异草有什么要紧? 沈家的园子里,还有两架秋千。 冯少菊到底年少,一见颇为意动,又不好意思张口。 冯少君莞尔一笑,拉着冯少菊坐上秋千,然后笑盈盈地招呼:“嘉表哥,你替五堂妹推秋千。” “祐表哥,你来为我推秋千。” 少女笑颜如花,温言娇语,哪个少年能抵挡得住? 沈嘉乐颠颠地诶了一声,就去为冯少菊推秋千。 沈祐拧着眉头,和冯少君对视。 “四弟,你愣着干嘛,还不快来!”沈嘉已高声嚷了起来。声音太过洪亮,树梢的一只燕雀被惊到,扑棱着飞走了。 沈祐只得过来,绕至冯少君身后,伸手推起秋千。就听少君表妹娇声喊着。 “祐表哥,用点力!” “祐表哥,快一点嘛!” “……” 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沈祐现在定然臭着一张脸。 冯少君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飘飘悠悠,嘴角上扬,心情十分美妙。 能让权势滔天位高权重对任何女子不假辞色的沈指挥使为自己推秋千,也太惬意了。于是,冯少君不时张口调~戏……不对,是指挥身后的少年。 沈嘉有些按捺不住,冲沈祐使眼色。 好兄弟,来,我们换个位置。 沈祐视若未见。 他倒不是想为冯少君推秋千。纯粹是不愿沈嘉越陷越深。 沈嘉一急,手下力气不免大了些。冯少菊被一个用力推起荡在空中,尖叫一声,竟从秋千架上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温柔旖旎的春光被陡然惊飞。 冯少君稳住身形,下了秋千,扶起红着眼小声哭泣的冯少菊。 沈嘉见自己惹了祸,既尴尬又自责,连连向冯少菊陪不是。 冯少菊用袖子擦了眼泪,小声说道:“怪不得表哥,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我腿有些痛,先回去了。” 其实疼的地方是屁股。只是,姑娘家脸皮薄,羞于出口,只说腿痛。 沈嘉十分愧疚,立刻道:“我送你回去。”转头叮嘱沈祐:“你先陪少君表妹说说话,我片刻就来。” 沈祐:“……” 冯少菊被丫鬟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去了,沈嘉也走了。丫鬟小厮们早已识趣地退得老远。 秋千架旁,只剩沈祐和冯少君四目相对。 第五十八章 心仪(二) 那种和猛虎对视的感觉又来了。 沈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直觉不会骗人。 可眼前分明是一个浅笑盈盈的娇柔少女,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祐表哥,”冯少君笑容甜声音更甜:“你怎么不说话?” 如果可以,他一天都可以不张口。 今日,他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沈祐索性以目光示意冯少君坐上秋千架。他宁可推秋千,也不想陪一个姑娘闲聊。 偏偏,他越不乐意,冯少君越要勉强他。 冯少君目中露出些许委屈难过:“祐表哥,你怎么不理我?莫非是嫌我话多讨厌我?”目中竟闪起了水光。 大有一言不合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沈祐额头隐隐作痛,不得不张口应道:“没有。” 你的话确实太多了。 冯少君听着这两个字,似已很满足了,弯起嘴角一笑,伸手就要拉沈祐的衣袖。沈祐出于身体本能反应,迅疾后退闪躲。 冯少君猝不及防,轻呼一声,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沈祐只得出手相救,扶住少君表妹的胳膊。 待少君表妹站定,沈祐就要松手,少君表妹却扯住了他的衣袖,美目中露出一分感激两份羞涩三分喜悦,声音娇软:“祐表哥又救了我,我该怎么谢祐表哥才好。” 沈祐:“……” 他是不喜说话性情阴沉,也没开男女那根窍。 不过,这么明显的含着爱慕的眼神,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沈祐没有怦然心动的喜悦,更没有被少女恋慕的自得,反而有些恼怒。 “男女授受不亲,”沈祐面无表情地说道:“表妹请自重。” 到底还年少,还没修炼出数年后沈指挥使的八风不动面冷如霜! 想当年,她接连派出几位美人去引~诱沈指挥使,结果一个个皆败退。最后一位万花楼的花魁,还被无情地丢出了门外,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也令她这个“冯公公”颜面尽失大为恼火。 现在,这些账都能一一算回来,想想真是期待呢! 冯少君依旧攥着沈祐的衣袖不肯松,美目中再次泛起水光:“祐表哥,我一见你,便心仪于你。难道你是铁石心肠,半点不知吗?” 不知是哪一句刺痛了沈祐。 沈祐冷然如冰的黑眸中,骤然蹿起了火苗,猛地用力抽回衣袖:“什么一见倾心!” “荒谬!” “上一回在冯家,你我见第一面,只说了两句话。你既不知我性情脾气,更不知我喜恶,凭什么就倾心于我?” 怒火点燃了那双冷厉的黑眸,如烟花在眼底爆开:“你是个姑娘家,应该矜持些。以后这等不知所谓的话,别再说了。” 哟! 还真生气了! 冯少君丝毫无惧,心里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眨了眨纯真的眼:“可是,这里又没别人。只我和祐表哥两个。我心仪祐表哥,实在情难自禁。” “我是不知祐表哥的性情和喜好。以后多多相处,自然就都清楚了。” “还有,祐表哥说的太武断了。一见怎么就不能倾心?我就对祐表哥倾心了!” 沈祐太阳穴跳了跳,只觉热血奔涌怒火汹汹,挤出几个字来:“你相中我什么了?” 冯少君黑眸亮了起来:“相中你的脸啊!” 沈祐:“……” 俊脸瞬间黑了! 冯少君专注地凝望着他的俊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就喜欢祐表哥的脸啊!祐表哥不用说话,也不必做什么,我只要看祐表哥的脸,就已经很开心了啊!” “冯少君!”沈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冯少君轻快地点点头:“我在呢,祐表哥想说什么,只管说。” 顿了顿,又娇羞地道:“我才十四岁,总得等及笄了才能定亲。祐表哥别心急,再等我一年。” 沈祐:“……” 沈祐这辈子都没被气成这样! 甚至连由远至近的熟悉脚步声都被忽略了。 冯少君眼角余光瞄到沈嘉的身影,故意往沈祐面前凑了凑,有意无意地扬高声音:“祐表哥,你什么时候去冯家提亲?” 沈嘉:“……” 兴冲冲大步过来的沈嘉,陡然停下,震惊不已地看着这一幕。 少君表妹! 四弟! 他们……他们两个…… 沈祐终于察觉有异,转头看了过来。 沈嘉狠狠地盯着他,目中满是恼怒和指控:“四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怎么能轻薄少君表妹!” 明明是冯少君在“轻薄”他! 沈祐压抑住心里的怒火,沉声道:“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个屁啊! 明明他先喜欢的少君表妹,四弟怎么可以抢他的意中人! 沈嘉用力握紧右拳,咬牙怒道:“沈祐,你给我过来!” “嘉表哥,”冯少君也转头,美目中满是羞涩:“你误会祐表哥了。他没有轻薄我,是我喜欢祐表哥,向祐表哥表白心意呢!” 轰!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来! 沈嘉直接被这道惊雷劈得头晕目眩。像忽然掉进了山谷,耳边不停地回旋着“是我喜欢祐表哥”“是我喜欢祐表哥”…… 沈祐浓眉拧成了结,大步走到沈嘉面前,还没等他张口,沈嘉一拳飞了过来。这一拳,直击沈祐的俊脸。 沈祐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一步,迅疾避开。 好啊! 还敢躲! 沈嘉彻底怒了,一拳接着一拳。大概是愤怒激发了身体所有的潜能,沈嘉出拳如暴雨如狂风如闪电如惊雷。 沈祐既不愿伤了沈嘉,也不肯挨揍,只得变幻身形闪躲。 沈嘉步步紧逼,沈祐不停退让,亏得秋千架旁是一片草地,否则根本腾挪不开。就这也够惊险的。沈祐已经被逼至水池边了。 继续加油!将沈祐踹进水池里! 冯少君看得津津有味,偶尔惊呼一声“祐表哥小心”,给醋意满满的沈嘉再添把火。 她这也是做善事了。 总不能让沈嘉这个傻小子越陷越深。就像冯少兰那样,趁着情意尚浅时趁早掐断萌芽。省得日后伤心落魄无法自拔。 才不是故意挑唆沈嘉揍沈祐呢! 第五十九章 落水 说时迟那时快,沈嘉一个闪身扑过去。 沈祐退无可退,只得还击,一脚踹中了沈嘉的腿。 沈嘉痛呼一声,身体一歪,就要跌落水池。沈祐眼疾手快,伸手拉住沈嘉。没曾想,沈嘉不但不借势而起,反而用力一拉。 扑通! 兄弟两个一块跌进水池! 一旁原本瞧热闹的小厮们急了,忙冲过来救人。 娇弱的少君表姑娘也惊惶失色:“来人啊!嘉表哥祐表哥掉进水池了!快来救人啊!” 这水池不大,不过五尺深,养了几十条锦鲤,还有一片睡莲。此时没到夏日,睡莲只有数个小片叶子,完全没什么遮挡的作用。 两位落水少年的狼狈模样,清晰可见。 别看沈嘉又高又壮,实则根本不会水。掉进水池里哇哇叫嚷,连喝了几口水。 倒是沈祐,惊慌不过刹那,迅疾反应过来,从水中站起。水池里的水正好和胸口平齐,没什么性命之险。 他一伸手,将扑腾着喝水的沈嘉拉了起来:“水不深,淹不死人!” 沈嘉连呛几口水,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抓住沈祐的胳膊。等站定后,之前的愤怒又涌上心头。 沈嘉一怒之下,又用力推了沈祐一把。 沈祐没有防备之心,被推进水中,也被呛了口水,才从水池中站起来。头脸处都是水,不停滴落。 沈祐也怒了。 他冷着一张脸,目光阴沉:“沈嘉!” 沈嘉:“……” 上一次,沈祐这样喊他,还是在两年前。他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惹怒了沈祐。被沈祐痛揍了一顿,在床榻上躺了五六天。 对上沈祐那双冰冷含怒的眼眸,沈嘉发热的头脑忽然冷静清醒。 四弟怎么会抢他的意中人? 是少君表妹没相中他,心仪四弟。 这怎么能怪四弟? 当然,更不能怪少君表妹。 少君表妹温柔又美好,是他配不上少君表妹。 沈嘉眼眶一热。亏得之前落水,满头满脸都是水,此时悄悄落泪,也不太明显。唯有近在咫尺的沈祐,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委屈伤心。 沈祐的怒火,在对上沈嘉可怜的模样后消失无踪。 他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三公子,四公子,奴才这就来救你。” “奴才也来了。” 几个小厮,像饺子一般扑腾下水。也打破了兄弟两个无言的对视。 沈嘉用力抹一把眼睛,沙哑着声音道:“我们兄弟两个闹着玩,你们来凑什么热闹,都滚回去!” 然后,有些狼狈地爬了上来。 沈祐抿紧薄唇,面无表情地一并出来了。 此时正是春日,衣服穿得本来就不多,这一落水,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冯少君目光一掠,心里吹一声口哨。 肩宽腰窄,胸膛结实,双腿修长,臀部微翘。 这身形,极好极好。 沈祐一抬眼,冯少君立刻收敛,换做一副忧心的神色:“祐表哥,你没事吧!虽是春日,池水总有些凉。你还是快些回去沐浴更衣吧!别受了寒气。” 沈祐一言不发,快步离去。 冯少君站在原地,看着沈祐的身影远去。 沈嘉等了片刻,也没等来少君表妹的嘘寒问暖,一颗心如泡在黄莲水里,又凉又苦。蔫头耷脑地走了。 吉祥看着表公子怪可怜的,小声对冯少君说道:“小姐,表公子看着好可怜。” 冯少君瞥了吉祥一眼:“长青那么喜欢你,你要不要可怜可怜他,嫁给他算了?” 吉祥立刻改口:“小姐做得没错。既没这份心,就该趁早打消表公子的念头。免得表公子痴心愈深,日后更痛苦。” 这么想就对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冯少君随口笑道:“现在就剩我们主仆两个了,走,继续逛园子去。” 小姐今日心情真是好得很呢! 吉祥笑眯眯地点头。 …… 知春堂。 沈祐湿淋淋地回来,扔下一句“备水”,就进了净房。冲洗后,换了干净的武服,心里的郁火却未散。 换在平日,沈嘉早就跟进知春堂,在他耳边絮叨个没完了。 今日,沈嘉连个影子都没露。 十几年的兄弟情谊,就这般禁不住考验吗? 沈祐拎起长刀,进了练武房,直至天黑才出来。 主子练刀的时候,不准任何人惊扰。小厮赤霄一直在练武房外守着,见主子出来了,忙迎上前:“公子,夫人打发人来催过两回了,说备了家宴,请公子过去。” 去家宴,意味着又要和冯少君打照面。 沈祐沉默片刻,说道:“你去回禀一声,就说我落水不适,家宴就不去了。” 赤霄不敢多嘴,低声领命去了。 一炷香后,赤霄回来了:“夫人叮嘱公子好生歇息,要是不舒服,就请大夫来。” 二婶娘总是这般善解人意。 沈祐眉头松了松,问了句:“三哥怎么样了?” 赤霄清了请嗓子应道:“回公子,三公子也说落水不适,不能去家宴。” 天色渐黑,知春堂廊檐下的风灯被点燃。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光线忽明忽暗。 沈嘉住的院子,和知春堂只隔了一道墙。 沈祐走到墙边,站定不动。 站了许久,墙那一边也有了动静。先是细微的脚步声,后来踱步声越来越重,仿佛要将所有闷气都踩在脚下。 沈祐心里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他没动,也未出声。 “沈祐!”墙那边,终于响起了沈嘉熟悉的声音:“你过来!” 沈祐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没说“为什么不是你过来”之类,纵身一跃,上了墙。然后,悄然无声地落下去。 就如一只轻盈的蝴蝶。 这一手轻身功夫,着实令人惊艳。 月光下,沈嘉臭着一张脸,瞪着俊美迫人的堂弟:“知道你身手好,在我面前显摆有什么用,我又不会给你道好。到少君表妹面前显摆去!” 最后一句,就像喝了三瓶陈年酸醋,酸意冲天。 沈祐无奈地看着沈嘉:“我没抢你的心上人。” 沈嘉愈发酸了:“我知道。你不是插哥哥两刀的人。是少君表妹对你一见倾心。” 沈祐:“……” 第六十章 二梦(一) 从没想过有一天,“一见倾心”四个字会这般令他头痛。 沈祐一脸阴郁,看着沈嘉,再次重申:“我没抢你的心上人。” 沈嘉颓然长叹:“行了,你别说了。我已经想通了。是我配不上少君表妹。好在我没鲁莽地向她表明心意,不然,岂不是令温柔善解人意的表妹为难?” “也罢!少君表妹嫁给你,就是我弟媳。这朵鲜花,插在你这坨牛粪上,总比嫁给外人强得多。” 沈祐:“……” 沈祐眉头跳了一跳,不得不改了往日寡言的习惯:“我不会娶她。” 什么? 沈嘉竟怒了,伸手抓住沈祐的衣襟:“你说什么?少君表妹倾心于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么好的姑娘,你不想娶,是何道理?” “还是你早有别的相好的姑娘?” 换了别人,胆敢这般揪他的衣襟,早被他一顿痛揍,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眼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堂兄,沈祐默默忍了,声音淡漠:“没有。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此生,他谁也不娶。 沈嘉哪里肯信,气势汹汹地说道:“总之,你要好好待少君表妹。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说着,又为自己悲催伤怀:“少君表妹不喜欢我,我已经够苦了,还要为你们两个操心,我的命真苦。” 沈嘉此时情绪不稳,说什么都白搭。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沈嘉会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 沈祐也不和他争辩,伸手一敲沈嘉的右胳膊。沈嘉吃痛之下,很自然地松了手。 沈祐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沈嘉揉着胳膊,张口抱怨:“我是你亲堂兄,你就这么对我啊!” 要不是亲堂兄,今天你这条胳膊别要了知道吗?! 沈祐以目光表露自己的心意。 沈嘉这才想起四弟往日的“丰功伟绩”。 不说别的,就说半年前,他们兄弟两个骑马出行,路遇不平,他这般热心肠的,自然要“拔刀相助”。无奈他身手不济,救人不成,险些挨揍。 沈祐一言不发,拔刀出手,直接废了那几个恶汉的腿。 鲜血横流的场面,让他连做了几天的噩梦。 沈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张口道歉:“我刚才一时情急,伸手揪了你的衣襟,不是有意的。你别恼。” 沈祐简短地应道:“没恼。” 兄弟两个,一时没什么可说的。 这件事,不大不小,到底有些不自在。 以沈嘉的没心没肺,也一时不能释怀。他咳嗽一声道:“天这么晚了,早些去睡。明日还得早起去锦衣卫军营。” 锦衣大比,在半个月前就已报过名了。 有资格参加锦衣大比的,皆是世袭锦衣卫的儿郎子弟。基本上,只要不是歪瓜裂枣身手过得去的,都能通过比试。不过,在比试中的表现和名次极其重要。 每年的锦衣大比,表现优异的,大多被几位皇子收拢至身边。或是进宫为锦衣卫。 就像当年的沈荣,在锦衣大比中夺魁,入了隆安帝的眼。被天子钦点为燕王亲兵统领,一跃成为四品武将,可谓风光无限。 这一次锦衣大比,关乎了未来前程。沈嘉也十分紧张在意。 众人要提前一天进锦衣卫军营,搜查全身,不得挟带任何利器。 锦衣大比共有三场,每日一场。第一天比骑马箭术,第二日比的是拳脚。这两日下来的成绩,取前十名。到了第三天,众人以自己拿手的兵器挑战前十名,赢了谁就可取而代之。 能坚持到最后,或是挑战成功后能守住名次的,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提起锦衣大比,沈祐神色缓和:“好,明日五更起身。” 说完,转身一跃,再次如蝴蝶一般飞起,回了自己的知春堂。 沈嘉站在原地没动,闷闷地看着光溜溜的墙,许久之后,用力抹了抹发红的眼睛。转头回了屋子。 这一夜,沈嘉如何转辗反侧难眠,就不必细述了。 …… 沈祐其实也没睡好。 他自小性情孤僻阴冷,不讨长辈喜欢。亲娘江氏,对他疏离淡漠。二叔待他是极好的,不过,二叔每日忙着当差,在府中的时间并不多。 二婶娘大冯氏,善良厚道,对他这个侄儿也是极好的。衣食住行,样样照顾得妥帖。沈嘉有的,他都有。 不过,终归和对自己的儿子不一样。 譬如,二婶娘会罚大堂兄二堂兄,会在沈嘉惹祸的时候臭骂一顿。对他这个侄儿,从无半字责骂。 不是他骨头贱想挨骂。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这就是细微的亲疏有别, 他感激二婶娘,只是,他就是这等阴沉少言的脾气,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二婶娘高兴。远远比不得沈嘉。 沈嘉…… 想到三堂兄,沈祐心里长长叹息,对那位少君表妹又生了一层怨怒。 直至三更天,沈祐才勉强入睡。 然后,他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依旧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骑着赤色的汗血宝马,进了一座府邸。这座府邸上,悬着玄色匾额,上面有沈府两个字。 府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他下马进府,身后众多锦衣卫相随。 一路所见,皆是腰挎长刀的侍卫,竟无一个丫鬟婆子。直至进了正院,忽见一个美丽妩媚入骨的女子盈盈一拜:“奴家巧巧,见过指挥使大人。” 他阴冷地扫了一眼过去:“你是谁?” 那个叫巧巧的女子,美目中似有两把钩子,声音娇媚欲滴:“沈指挥使,奴家是万花楼里的清倌人。” “沈指挥使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冯公公花重金,买下奴家,让奴家一定好生伺候大人。” 又是冯公公! 短短一年间,这已经是冯公公送来的第三位美人了。 这个冯公公,真是“体贴入微”。 他冷冷道:“滚!” 美人泫然欲泣,以衣袖掩着脸凑过来:“大人要是不肯收下奴家,奴家在冯公公手中,也没活路了。求大人怜惜奴家……” 话没说完,就被他令人扔出了府。 第六十一章 二梦(二) “回去告诉冯公公,以后不得再送美人来。否则,下一次送回去的,就是人头了。” 他撂下狠话。 花魁美人,哭哭啼啼地走了。 画面一转,竟是东宫。 燕王殿下穿着明黄色太子服,和一众东宫属官议事。 他守在殿下身边,目光冰冷如刀。东宫众臣,慑于他的凶名,竟无人敢和他对视。 直至一个单薄清秀的内侍笑眯眯地进来。 眼前的色彩,骤然浓烈,细微的声音入耳,世界再次鲜活。 “沈指挥使,”内侍假惺惺地拱手笑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他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冯公公行踪不定,如神龙不见首尾。” 这个冯公公,深得燕王信任。燕王时常委以重任,有些见不得光的差事,都派给了冯公公。 也因此,冯公公时常出宫办差。两三个月不见人影是常有的事。 他鲜少有忌惮的人。这个冯公公,稳居第一。 冯公公装模作样地说道:“咱家要为殿下当差,不能时时伺候。哪里比得上沈指挥使,日日不离殿下左右。” “对了,咱家送的美人,沈指挥使有何处不满意?说来听听,咱家再为沈指挥使挑个可心的。” 冯公公说着,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故作惊愕:“莫非,外间的传言都是真的。沈指挥使不喜美人,喜欢的是俊俏少年?” 能以言语激怒他的,少之又少。冯公公也稳居第一。 他目中闪过怒气。 奈何他不喜多言,更别说和冯公公斗嘴了。 他冷然道:“我的事,就不劳冯公公操心了。” 冯公公笑得十分热络:“你我同僚一场,共为殿下效力,彼此关系是应该的。沈指挥使不必和咱家客气。” “对了,沈指挥使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少年?英俊威武的?还是俊俏活泼的?抑或是温柔体贴的?” “只要沈指挥使张口,咱家想尽办法,也一定为沈指挥使解忧。” 他恼怒之下,冷笑着回击:“如果冯公公愿自荐枕席,本指挥使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冯公公哪里会将这点攻击放在眼底,竟厚颜靠近:“咱家竟不知,原来沈指挥使竟对咱家有这等妄念。既如此,咱家就豁出去了。不如今晚,咱家就去沈府,陪沈指挥使共度良宵!” 他:“……” 他厌恶所有女子的脂粉味。 那个万花楼的清倌人,自以为娇媚横生,稍微靠近,他便被脂粉味呛得难受至极。立刻命人将她扔出府。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他喜欢什么男人。他同样不喜任何男子靠自己太近。 这个冯公公倒是异数,分明近在咫尺,却没有任何令他厌恶的气息体味。就连那副假笑的德性,竟也不是那么刺目了。 等等! 他在想什么? 他该不是对一个死太监动了心思吧! 心跳骤然加快,亏得他的脸绷得住,以冷厉的目光将冯公公逼退:“冯公公请自重!” 奈何冯公公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见他有些狼狈,竟自得地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他狠狠瞪着冯公公的背影。 冯公公头也不回,右手伸往背后,竖起手指,左右摇了摇。 不知是在和他道别,还是对他无情的嘲弄。 …… 嘭嘭! 黑暗中,心跳声如擂鼓。 沈祐倏忽从床榻上坐直了身体,额上皆是冷汗。 偏偏身体内,竟涌起前所未有的热流。那股热流,四处窜动,最终,汇聚到了一处不可言说之处。 热血气盛的少年郎,每日晨起有些反应是常事。 可一想到那个诡异的梦,和梦中出现的那张脸孔…… 沈祐暗暗咬紧牙关,过了片刻,才渐渐冷静。 一次梦境,还能说服自己是梦。 这是第二次了。 梦中的情景,真实得令人屏息。 他才十五岁,梦中的他,却显然是二十多岁的模样。燕王做了太子,他是太子亲卫统领……还有那个冯公公! 莫非,这会是数年后会发生的事? 抑或,这是他上辈子的际遇? 他从不信鬼神。 可现在,似乎容不得他不信了。 这个冯公公,到底是谁? 梆梆梆梆! 四更了! 沈祐躺了回去,睁着双眼,毫无睡意。一直到五更。 小厮赤霄轻轻敲门,只敲了第一下,门就霍然开了。自家主子阴着一张俊脸,像是谁欠了他债没还。 赤霄一惊,立刻添了几分小心:“公子醒了啊!” 何止醒了,后半夜他就没睡。 那个可恶可恼的冯公公,竟扰乱了他如寒冰一般的心。 沈祐一言不发,自己去净房洗漱。 很快,眼下青黑双眼有些浮肿的沈嘉过来了。一见沈祐,沈嘉苦闷的心情总算稍稍疏解:“算你还有些良心,知道对不住我,这一夜也没睡好。” 沈祐:“……” 也罢,就让沈嘉这么以为吧! 沈祐沉默不语。 反正沈祐一天中说不了几句话,沈嘉也没觉得不对劲,继续念叨:“今日父亲送我们去锦衣卫所。我们先去请安,吃了早饭再走。” “待会儿和少君表妹打照面,你别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对少君表妹亲热一些。别凉了少君表妹的心……诶诶诶,我还没说完,你别急着走啊!等等我!” …… 此时,一夜好眠的冯少君,也在吉祥的伺候下更衣梳妆,打扮得娇美可人。 冯少菊昨日从秋千架上跌落,摔疼了屁股,今日走路慢腾腾地。 冯少兰俏脸上涂了脂粉,掩去了所有的憔悴。 冯少君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盈盈地和冯少兰打了个招呼:“二堂姐,昨夜睡得可好?” 冯少兰打起精神,挤出笑容:“我有认榻的习惯,没怎么睡好。” 姐妹三个一同去内堂请安。 沈茂昨天夜里才回,今日早上才和冯少君打照面。 冯少君微笑着上前见礼:“少君见过姑父。” 一派温柔恭谨的闺秀模样。 沈茂心情颇有些复杂,面上也未显露,笑着说道:“快些起身。难得来做客,不妨多住些日子。” 冯少君柔声笑应。 就在此时,沈嘉沈祐一前一后来了。 第六十二章 别扭 沈茂目光一扫,见沈嘉眼下两团青黑,顿时皱了眉头。正要张口训斥,就见沈祐也是一脸没睡好的模样。 到了嘴边的责备,自动自发地就改了:“今日要去锦衣卫军营。你们两个紧张得没睡好,也是难免。” “今日搜过身后,要在锦衣卫军营里住下。我已经替你们打点过了,兄弟两个可以住在一间屋子里。到了今晚,得好好休息,明日就要正式比试了。” 沈嘉很少听到亲爹这般温言好语,感动得都快落泪了,挺直了胸膛大声道:“父亲放心,我一定尽力比试,争取拿个好名次。为沈家光耀门庭。” 沈祐的话语就简洁多了:“是,二叔。” 大齐锦衣卫数目庞大,在京城的占了一半。另一半在大齐各州郡。 每年的锦衣大比,京城里的占着地利,提前一日去锦衣卫军营便可。离的远的,大多提前出发,这半个多月里已陆续进锦衣卫军营了。 年龄最小的十三四岁,年龄大一些的,也只二十岁左右。总数共计一千零二十五人。 要在这么多少年郎里脱颖而出,拿下前十,绝非易事! 大冯氏心疼儿子和侄子,忙又叮嘱:“名次当然要紧。不过,也别过于拼命了。千万别伤了自己。” 在大冯氏看来,有个正经体面的差事就足够了……嗯,以沈嘉的身手能耐,这目标正好。 侄儿沈祐,才是真正能光耀沈家门庭的那个人。 兄弟两个也一一应了。 冯少兰昨日哭了几回,狠心斩断了心里不该有的牵挂,今日一直垂着头,既未看沈祐,也没说话。 冯少君当仁不让,含笑上前:“嘉表哥,你多加小心。” 没等沈嘉张口回应,又用娇羞仰慕的目光看向沈祐:“我相信,祐表哥定能在此次锦衣大比中一举夺魁。我厚颜在沈家多住几日,等祐表哥回来,为祐表哥庆功。” 沈嘉:“……” 沈祐:“……” 沈茂错愕地看了大冯氏一眼。 大冯氏咳嗽一声,笑着打破沉默:“我让厨房备了早饭,我们一同去用早膳。你们兄弟两个吃饱喝足了,再动身。” 一边冲沈茂使眼色。 有些话,等私下里再说。 沈茂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招呼众人去饭厅。 想也知道,这一顿早膳,众人吃的是何等滋味了。 素来饭量大的沈嘉,只吃了四个鲜美的牛肉包子就没了胃口。 沈祐也没好哪儿去,吃到第五个,便难以下咽。 倒是冯少君,心情颇佳,胃口也好得很。斯文优雅地吃了半碗牛乳粥,一个千丝花卷,还有一小块点心。 沈祐沈嘉一走,大冯氏就开始心神不宁。半日间,发了三回呆,说错了五回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次数,就更多了。 冯少君笑着安慰道:“姑母别担心。祐表哥定能拿下第一,光耀沈家门庭。” 大冯氏呵呵一笑:“我也盼着如此。” 大冯氏心情复杂又微妙。 冯少君口口声声都是沈祐,提都没提沈嘉,一番少女心思,表露无遗。怪不得沈嘉那傻小子昨日和沈祐动了手,双双掉落水池。 就是她,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呢! 只是,这等儿女事,她这个做姑母做婶娘的,也做不了主。一来要沈茂点头,二来得冯侍郎冯夫人应允。 前者不是难事,后者,可就难上加难了。 …… 锦衣卫军营位于城门外二十里处,骑快马也得小半日。 沈茂一马当先,沈嘉沈祐策马随后,再后面是数十个沈家侍卫。在内城时策马尚需小心,等到了外城,官道平坦,两侧行人少了许多,马速也快了许多。 沈祐很快策马越过了沈茂,不到片刻,便飞驰远去,只剩一个隐隐绰绰的背影。 沈嘉追不上,也没追的意思,和沈茂策马并行。 沈茂心里愈发疑惑。 沈嘉比沈祐大了一个月。不过,沈祐身手极好,性子冷静,遇事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平日都是沈嘉跟在沈祐身后。 今日这是怎么了? 兄弟两个怎么这般别扭? 策马时风声猎猎,不宜问询。沈茂只得将疑惑按捺下去,继续策马前行。 正午前,一行人赶到了锦衣卫军营。 沈茂出示锦衣卫腰牌和一双参加比试的腰牌,又塞了沉甸甸的荷包过去。 负责引领安排住处的锦衣卫百户顿时热络多了,将沈祐沈嘉领进了锦衣卫军营,安排了一间宽敞干净的屋子。 接下来几日,他们就要在这间屋子里住下。直至比试结束,方可离开。 该叮嘱的都叮嘱过了,沈茂也未再多说,只对沈祐道:“能进前十便可,不必争第一。” 今年的锦衣大比,锦衣卫指挥使薛大人的幼子也会参加。还有锦衣卫雷同知的侄儿,另有锦衣卫贺镇抚使的公子…… 总之,沈茂这个正五品的千户,在其中实在不甚起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想在比试中拿第一,难之又难。 沈祐看着满眼关切的二叔,心里涌起一丝暖意,点点头:“二叔放心,我心中有数。” 管他是谁。 这第一,我非拿不可! 沈茂压根没听出沈祐的潜藏之意,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沈祐的肩膀:“好,到第三日,二叔一定来。” 第三天,是最激烈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比试。就连秦王燕王等诸位皇子殿下,也会亲临锦衣卫军营。锦衣卫里有些分量的武将都会来。 这也算是锦衣卫传承多年的习惯了。 沈祐点点头。 沈嘉被忽略了许久,心里有些酸溜溜的:“父亲就没有话叮嘱我吗?” 沈茂看了沈嘉一眼,淡淡道:“别给老子丢人,要是比试被罢落,回来我揍不死你!” 沈嘉:“……” 沈茂走后,沈嘉才敢吐槽:“这哪像是亲爹说的话!我的身手虽不及你,总不至于连前两场比试都过不了!” 下面省略千字絮叨。 沈祐昨夜没睡好,头隐隐有些疼,瞥了沈嘉一眼:“去吃午饭,然后回来睡下,养精蓄锐。” 沈嘉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 第六十三章 大比(一) 沈茂自锦衣卫军营回来,已经是下午了。 厨房里留了热汤热饭。大冯氏一边伺候着沈茂吃饭,一边问东问西。 沈茂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迅速填饱肚子。筷子一搁,沈茂直截了当地问道:“三郎四郎怎么闹别扭了?是不是因为少君?” 大冯氏哑然片刻,点了点头:“是。” 然后,将昨日下午府中发生的事道来:“……昨晚,三郎四郎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肯露面。” “还有少兰,昨日也有些别扭,一直没露面。少菊昨日从秋千架上跌了一回,也没来。结果,只有少君陪我一同吃晚饭。” “这丫头,时不时地就要提四郎一句。今日早上的模样,你也瞧见了。依我看,她是相中四郎了。” 沈茂听得嘴角直抽抽,以手按着额头,眉头拧成了结。 少君那丫头,绝非等闲之辈。 真嫁到沈家来,怕是要将沈家搅个天翻地覆啊! 大冯氏不知沈茂心事,也跟着发愁:“这件事,我也细细想过了。四郎亲爹离世,有个亲娘还不如没有。日后,我们总得为他操心,为他娶个媳妇回来。” “说起来,少君无父无母,嫁妆极丰厚,又生得如此貌美。如果亲事能成,也是四郎的福气。” “我只担心,父亲母亲不肯应。” 冯家连沈嘉都看不上,又怎么肯将孙女嫁给沈祐? 沈嘉好赖父母双全,有两个嫡亲的兄长。 而沈祐,他们做二叔二婶娘的,费心将他养大,已是十分宽厚。日后娶妻生子,要将家业再分一份出去,大冯氏也是有些心疼的。 儿子三个呢,以后再有孙子孙女,沈家这点家业,也着实不多啊! 要是四郎真能娶了少君,倒是好事。至少,日后能少贴补一些。 夫妻两个各怀心思,各自长叹一声。 沈茂定定心神,手从额上落下,握住了大冯氏的手说道:“这件事暂且不急。少君还没及笄,四郎也才十五岁。等过个一年半载再说。” 大冯氏轻叹一声:“也罢,我这个做姑母的,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心思多变。 说不定,过些日子,冯少君就将沈祐扔到脑后了。 夫妻两个颇有默契,沈茂低声道:“或许,过个三天五日,少君那丫头就歇了心思。你我也不必发愁了。” 大冯氏终于咂摸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怎么?你莫非不愿四郎娶少君?” 她是在发愁冯家不肯应允亲事。 沈茂却相反,唯恐冯少君嫁进沈家。 当然,沈茂绝不会承认就是了,咳嗽一声道:“我们情不情愿不重要,重要的是岳父岳母怎么想。还有,四郎极有主见。他的亲事,总得问过他的心意再说。” 这倒也是。 大冯氏很好糊弄,舒展眉头笑道:“等此次比试结束,四郎回来了,我悄悄问一问他。” …… 隔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锦衣卫军营足能容纳三万人的校武场里,一千零二十五个少年,身穿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武服,昂然屹立。 他们来自大齐各地的锦衣卫所,祖辈父辈皆是锦衣卫。 他们自幼接受长辈教导,自小习武,对大齐忠心不二。 他们将通过比试,进锦衣卫各卫所,为大齐当差效力。 沈嘉位列其中,腰间悬着的腰牌上,赫然是甲字一百五十七号。 沈祐站在沈嘉右侧,腰牌是甲字一百五十八号。 一千零二十五个少年,被分为甲乙丙丁戍五组。每组各两百零五人。前两场比试,也分五组各自进行。每组选前两名,便是前十名。 到了第三日,前十的少年,要接受来自众少年的挑战。 什么车轮战? 连这点阵仗都禁不住的,算什么锦衣卫! 当然,挑战也是有规则的。唯有比分进了前二十的,才有挑战的机会。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且只能挑战一个人。 这么算来,只要连赢二十场就行。 最终获胜的十人,以每场出招的招数定名次。出招越少,名次越高。 也正因此,为了争夺名次,最后一场比试,下手皆是又快又狠。每次都有被“失手”打伤抬出去的人。 主持此次锦衣大比的,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雷武,从三品的武将,也是锦衣卫里的第三号人物。 雷同知年约四旬,身形高大,目光锐利,一张口,声若洪钟:“……你们来之前,想必都知道锦衣大比的规矩了。” “本同知不想浪费口舌,只告诉你们一句。” “怕死的,现在趁早滚出去!” 众少年齐声怒吼:“不怕!” 锦衣卫是大齐军队里最特殊的一支,皆是世袭。他们中的佼佼者,将会成为天子亲卫,成为殿廷卫士,或日夜在皇城正门处守卫。 普通一些的,就去各锦衣卫所当差。比起普通的士兵,他们的起点高得多。也最容易升官进爵。 穿上飞鱼服,手握绣春刀,权柄天下,是所有世袭锦衣卫儿郎的梦想。男儿在世,便当如是。 怕血怕死的,根本不配为锦衣卫,就该趁早滚蛋! 少年们热血涌动,喊声震天。 雷同知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从一旁的武器架上,取出弓箭,随手抽了支鸣箭,搭上弓弦。 拉弓,箭鸣。 锦衣大比的第一场,正式开始。 负责第一场比试的五个,皆是锦衣卫千户。诺大的校务场,被分做五块。每一组的地盘里,皆在百米外竖起五个箭靶。 五人一组,每人一张弓一个箭囊。箭囊里有十支箭,射完后,有专人记录成绩。 一时间,射箭声嗖嗖不绝于耳。 千户们目光炯炯地盯着射箭少年。 百米之外射箭靶,十箭十中靶心的,不过十之一二。有一箭落靶的,就要被记零分。这第一关,就能淘汰两成。 不知何时,雷同知来了甲字阵营。孟千户见上官来了,立刻凑了过来:“同知大人。” 雷同知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一掠,落在了身着玄青色武服冷厉俊美的少年身上。 第六十四章 大比(二) 一众热血涌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少年中,冷静如冰的英俊少年委实夺目。 孟千户顺着同知大人的目光看过去,忙低声笑道:“这个少年姓沈名祐,是沈千户嫡亲的侄儿。” 顿了顿,又低声道:“他的亲爹,就是沈荣。” 雷同知目光有些复杂。 他对沈荣,确实印象深刻。 当年,他和沈荣一年参加的锦衣大比。信誓旦旦要拿魁首的他,惜败于沈荣刀下。沈荣入了天子的眼,钦点做了燕王亲兵统领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锦衣卫亲兵。 可惜,天妒英才。沈荣早早就死了。 如今他贵为锦衣卫同知,从三品的武将,锦衣卫中的三号人物。便是皇室权贵见了他,也十分客气有礼。 谁还记得沈荣? 由此可见,人活着才最要紧。眼一闭,万般皆消。 不过,沈祐也算有运道。燕王殿下身边的杨公公特意来打了招呼,想来燕王殿下还念着沈荣当年的忠义,要提携一二了。 雷同知心念电转,面上半点不露,对孟千户说道:“你多留意他的比试成绩,待比试完了告诉本同知。” 孟千户顿时闻弦歌知雅意,忙拱手应了。 每一年的锦衣大比,都有背景雄厚的人参加比试。今年更是格外多啊! “四弟,雷同知一直在看我们!”沈嘉挺直腰杆,低语中带着兴奋:“你说,是不是父亲‘打点’到了雷同知那里?” 沈祐早察觉到雷同知的目光,动也未动,低声提醒:“别乱动。” 沈嘉这才闭嘴。 一组五人,一盏茶时间里射完十箭。有人十箭全中,有人勉强过关,还有人落靶,当场被罢落,痛哭失声。 一个半时辰后,终于轮到沈祐这一组了。 众目睽睽之下,沈嘉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头有些晕,双腿有些发软,握着弓箭的手也在发颤。 沈祐看了沈嘉一眼:“别紧张!” 沈嘉兀自嘴硬:“我没紧张,我十箭全中给你看。” 沈祐收回目光,从箭囊里抽出箭,搭箭拉弓,嗖地一声,箭迅疾飞出,落在百步外的箭靶上,正中靶心。 动作快捷,如行云流水。 孟千户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好字!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孟千户自己就擅长箭术,一看便知沈祐箭术超群。 这还没完。就见沈祐毫不迟疑地拔了第二箭,再次拉响弓弦。再次射中靶心。 一箭接着一箭,箭箭都是靶心。 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十箭就都已射完了。 而此时,同组的四个人才射出第三箭。 好厉害! 孟千户强忍住拍掌道好的冲动,令人记下沈祐十箭全中靶心的记录。 沈祐比试完,没有动弹,就这么看着沈嘉。沈嘉倒是有了平日练箭术的感觉,腿也不软了,手也不颤了,接下来数箭也都中了靶心。 十箭中只有两箭射偏了些,成绩也算中上了。 待这一组比试结束,兄弟两个一同退出人群。 沈嘉用袖子抹了一把汗。 沈祐并未取笑嘲弄,伸手拍了拍沈嘉的肩膀:“下午骑射要稳住!” 沈嘉咧嘴一笑,重重点头。 之前因少君表妹而起的些许隔阂气闷,在对视一笑间散去。 说到底,沈嘉只是起了少年之思,远没到情根深种的地步。更多的是少年自尊受伤的挫败和难堪,难免迁怒沈祐。 过了两夜一天,胸襟宽广的沈三公子已经想通了,不和四弟计较啦! …… 到了下午,比的是骑射。 同样是五人一组,各骑一匹骏马,绕着校武场跑一圈。一边策马一边拉弓射箭,同样要射满十箭。 比起上午的定步射箭,骑射的难度大大增加。 落靶不中的人陡然多了起来。 沈祐策马飞驰,将同组的人远远甩在身后。手中长箭嗖嗖飞出,每一箭都稳稳射中校武场中的箭靶靶心。 又是十箭全中! 围观的少年们,或羡慕或惊叹,或望尘莫及,或望而生恨。 “这个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一个穿着蓝色武服的少年,阴沉着脸问身边人。 身边少年低声答道:“听说是沈家的,排行第四,叫沈祐。” 蓝色武服的少年眉目阴沉。 身边少年见他面色不佳,笑着说道:“薛三哥家学渊源,身手无双,这个沈祐,岂会是薛三哥对手!” 沈祐亲爹早死了,沈祐再厉害,也及不上锦衣卫指挥使府上的三公子! 这个薛三哥,正是薛指挥使的三儿子薛霆。 薛霆早将魁首视为自己的囊中物。现在骤然冒了一个劲敌出来,心情颇不美妙,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冷冷吐出四个字:“明日拳脚比试再看!” 沈祐又拿下最高分。 沈嘉这一场略有些惊险,差点有一支箭落靶。下了马后,心有余悸,对沈祐道:“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平日勤勉一点,现在怎么会这般狼狈? 沈祐的目光清晰无误地流露出这一层含义。 沈嘉摸摸鼻子,呵呵一笑:“快去歇着,明日还得比拳脚。” 沈祐嗯一声,忽地察觉到两道不善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目光一扫,和数米之外的蓝衣少年目光相触。 那蓝衣少年面无表情地转头。 沈嘉顺着沈祐的目光看过去,低声道:“那个就是薛指挥使的小儿子,叫薛霆。听闻薛霆精通十八般武器,身手极高。此次开盘口赌输赢,押薛霆第一的占了六成。” “薛霆早就放出话来,此次魁首,非他莫属。” 然后,又低声道:“薛霆身边的那个少年,也不是寻常人。是锦衣卫镇抚使家的公子,叫贺子扬。他擅用的兵器,是一把方天戟。” “那边的那个黑脸少年,是雷同知的侄儿,叫雷小刀。别看他名字可笑,身手可厉害的很。他的兵器是双刀,听说他曾用双刀劈过猛虎。” “他们三个,都是你的劲敌。幸好没分在同一组。要到第三天才会遇上。” 劲敌吗? 沈祐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后日,我会一会他们!” …… 第六十五章 劲敌 第三日的挑战赛,前十之间也有一次互相挑战的机会。落败了,也不会被剔除出前十名。这等赛制,正是为了让少年们各展身手,一争高下。 要知道,到了第三日,锦衣卫里的重要人物都会来,武将勋贵来凑热闹的也不在少数。几位皇子殿下更会亲临。 这正是一战成名的大好机会啊! 沈嘉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卷起衣袖:“说的没错,后日我……” 沈祐看了过来。 沈嘉泄气地改口:“后日我为你呐喊助威!” 沈祐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第一日比试结束,被罢落者共计一百零二人。他们当日就得收拾行李,滚出军营。明年再来参加比试。 到了第二日的拳脚比试,校武场里的气氛愈发紧张激烈。 每一组里的人两两一组比试,胜者记一分,败者不计分。打到最后,身体疲累无力了,可以停止比赛。 这一场比试,比的是体力耐力。谁也撑不住一整日,更不可能打一百多场。就看谁能撑得住,赢的多,分数自然就高。 雷同知先去看了自家侄儿,见雷小刀连赢数十场,得了四十余分,心里颇为满意。 再去看薛家四公子,拿下五十分! 不愧是被薛指挥使精心教养寄予厚望的儿子! 再看贺镇抚使的公子,也拿了四十分,十分难得! 雷同知最后到了孟千户身边,就见孟千户脸孔发红双目发光,声音也激动得有些颤抖:“同知大人,快看!” “那个沈四郎,已连赢六十场,得了六十分了!” 什么?! 雷同知一惊,霍然看向场上。 夕阳已至,众比试的少年疲惫不堪,大半都已罢手。还在场中动手比拳脚的,只有寥寥几对。 一眼可见那个身着玄青色武服的英俊少年,目光冷厉,身形如风,出拳出腿快狠准,不过十招,就将对手踹倒在地。 第六十一胜! 一整日的剧烈运动,沈祐无可避免地脸孔泛红,额上的汗珠缓缓滑落。一双眼依旧锐利有神,如一只猛兽般掠过众人。 同组还能站着的十几个少年,齐齐后退一步,没人肯再上前挨揍。 沈祐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对手。 孟千户亲自为沈祐记了六十一分,然后主动上前,态度堪称和蔼可亲:“你已是甲组第一,不必再比了。回去好生休息,准备明日第三场的比试。” 真正决定比试名次的,在第三场。 沈祐拱手:“是,孟千户。” 怂包软蛋不说话,就是木讷。 像眼前的沈祐,那是惜字如金好吗? 孟千户一个粗莽大汉,硬是笑出了满脸春风:“去吧!” …… 薛霆最终拿下五十五分,全身力气耗尽,不得不罢手。 他看着自己的得分,心中满是骄傲,故意问贺子扬:“贺五,你今日拿了多少分?” 贺子扬累得没力气说话,比了个四十三。 薛霆又去看雷小刀的得分。校武场边张贴公布的,是每组前二十名的分数。也唯有他们能参加明日的第三场比试。 雷小刀在乙组,是四十九分。薛霆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畅快,目光一飘,看到甲组第一名的名字分数。 薛霆:“……” 他没看错吧! 薛霆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贺子扬懒洋洋地看一眼,然后眼睛也瞪出了眼眶:“我艹!这他妈是谁啊!赢了六十一分!” 雷小刀也手软脚软地过来了,瞥了目瞪狗呆的薛霆贺子扬一眼,然后定睛看了过去,也被惊住了。 “沈祐?”雷小刀皱眉:“这人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盘口押赌注,他们三个都是大热门。这个沈祐的名字,依稀仿佛也瞟见过。他们压根没放在心上。 怎么忽然就冒出来异军突起了? 薛霆的脸色难看,冷冷道:“这两天的比试算不得什么,明日才见真章!” 明天,他一定要将这个沈祐打趴下,让沈祐知道,谁才是今年锦衣大比的佼佼者! 贺子扬到此时才回神,张口叹道:“听说,沈祐的亲爹沈荣,当年刀法精湛,十分厉害。我爹和雷同知,当年都曾败在沈荣手下。” 如铁塔一般的黑脸少年雷小刀,不服气地捏了捏拳头,咔咔作响:“甲组里都是不中用的窝囊废,没有能打的,这才让沈祐风光无限。” “明天到了比武台上,看我怎么收拾他!” 狠话撂下,也没什么可说的。抓紧时间回去沐浴歇下,恢复体力,不然明日怎么大展神威? …… 京城里的贵人们,骑马半日才到军营。 第三日的比试,正午后开始。 今日能参加比试的,共一百人。每组二十人,以分数高低排列。齐整整地站在演武台上。 站在丁组第一的,是薛霆。贺子扬是丙组第二,雷小刀站在乙组第一。 不过,他们三个的风头,今日都不及甲组第一。 一夜过来,连胜六十一场的沈祐,被众人口耳相传,已经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有资格观战的几百个少年,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看见没?那就是沈祐!” “长得比我俊!” “呸,你脸上十几个麻子,也配说俊。” “都说薛霆会拿魁首,我怎么觉得,沈祐比薛霆还厉害?” “这不是你的错觉!”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说话的少年抬头挺胸,一脸自得:“我四弟今天定会大杀四方,拿下魁首。” 那个一脸麻点的少年,笑着嘲弄:“不知道的,还以为厉害的人是你。” 沈嘉是怕斗嘴的人吗? 立刻麻溜地回击:“你这么厉害,怎么不上演武台?” 麻点少年胸口一痛,口中不甘示弱:“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站在这儿吗?” “嘘!都闭嘴!快看,贵人们来了。” 沈嘉很快住嘴,眺目远望,果然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过来了。除去随行的锦衣卫亲兵不提,一同前来的贵人至少也有数十个。 沈嘉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老天,他站在这儿观战都这么紧张。站在演武台上的四弟,现在会是什么心情? 第六十六章 皇子 这等场合下,能保持心静如水的,万中无一。沈祐就是那一万中唯一的一个。 日头高悬,阳光明朗得近乎刺目。 沈祐微微眯起双眸,不动声色地看向贵人们。 当先的几个,皆身着明黄色皇子服。正是大齐的几位皇子殿下。这其中,竟有两张“熟悉”的脸孔。 都曾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 一个是被他领兵抄家的秦王殿下,另一个是未来的太子如今的燕王殿下。 是什么冥冥中的力量,让他窥见了未来? 英俊威武的燕王殿下,也遥遥看了一眼过来。沈祐敏锐地察觉到,燕王殿下在看他。是因为亲爹沈荣的缘故,所以对他格外留心吗? 短短刹那,沈祐心绪如潮涌,面色依然冷静如冰。 那个身着玄青色武服英俊冷厉的少年,就是江氏的儿子沈祐! 离得远,看不清少年的脸孔。 燕王却一眼就认出了沈祐。 不知为何,燕王右手微微颤了一颤。亏得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演武台上,没人留意到他的失态。 几位皇子殿下的位置早已安排好。雷同知亲自引领殿下们一一入座。 头顶上有遮阳的棚顶,面前有案桌,桌上放了茶水,甚至还有新鲜的瓜果和冒着热气的茶点。 身材高大的秦王率先入座,目光一掠,赞了一句:“雷同知有心了。” 雷同知忙笑着应道:“这是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当殿下盛赞。” 燕王没心情说话,坐在秦王身侧。 然后,身材矮胖脸孔圆润的赵王殿下也坐下了,乐呵呵地说道:“瞧瞧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本王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这位看着老好人一般的赵王,下手最是阴狠。每年赵王府抬出的宫人内侍尸首,少说也得有五六具。 最年轻的汉王,今年才二十五岁,白皙英俊。 汉王殿下纵情声色,又喜饮酒,面色不免有些虚浮。一张口,说话也最是倨傲:“三皇兄此言差矣。你比我年长几岁,去年才过而立之年,正是男子鼎盛之年,哪里能说一个老字。” 说着,若有所指地看了秦王一眼。 一众皇子中,秦王最为年长,今年已是四旬,早在几年前就做了祖父。 秦王颇有城府,这点言语挑衅,还不放在眼底,淡淡道:“四弟坐吧!有什么话,等得了空闲再说。” 俗话说得好,天家重长子,百姓疼幺儿。到了天家,年过六旬的隆安帝最疼爱的是幼子汉王,最器重的却是长子秦王。 秦王执掌兵部,和吴阁老是姻亲,在朝野势力最盛。也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秦王之下,是执掌刑部有袁家鼎力支持颇有贤名的燕王。 至于二十几岁的汉王,在秦王和燕王面前,还不够分量做对手哪! 汉王见秦王不将自己放在眼底,心中十分恼怒。 奈何秦王年长,秦王的长子只比汉王小了两岁。秦王当差做事的时候,汉王还是个奶娃娃。 汉王如今在户部里当差,在隆安帝的纵容下弄些银子花用也就罢了,想和秦王掰手腕较劲纯属痴心妄想。 汉王憋屈地坐下,和赵王低声闲扯去了。 赵王排行第三,倒是比汉王大几岁。可惜,赵王在朝中势力连汉王也不及,掌管着工部,每每从户部支用银子,还得看汉王脸色。 秦王没理会汉王赵王,转头对燕王笑道:“二弟怎么一直不说话?” 燕王定定心神,笑着应道:“我正想着,今日怎么厚颜从大皇兄手中抢几个得用的人来。” 秦王哈哈一笑,伸手用力一拍燕王的肩膀:“你我兄弟,说这等话也不嫌见外。也罢,今日锦衣大比结束,你先挑人。” “那就多谢大皇兄了!”左肩被拍得生疼的燕王面不改色地笑道。 秦王笑容如常,心里冷哼一声。 这个二弟,才是他真正的劲敌。 燕王外家是书香名门,低调且有实力的那一种。而且,燕王娶妻的运道极好,燕王妃袁氏是袁大将军爱女。 袁家是大齐第一将门,袁大将军告老后,如今十万边军由燕王妃嫡亲的兄长执掌。袁大将军回朝后,也没闲着,被隆安帝委以重任,每日上朝,协理军事。 袁大将军麾下武将遍布大齐各处,这股力量绝不容小觑。 燕王本人倒是低调,并不张扬。不过,他执掌刑部多年,精明干练,将刑部打理得有条不紊。 而且,燕王还生了个好儿子。 燕王世子朱昀,在一众皇孙中最是优秀出众,深得隆安帝喜爱。 秦王心里对燕王十分忌惮,面上一派兄弟好的亲热。还指点起了燕王:“听闻今年薛指挥使的幼子参加锦衣大比,还有雷同知的侄儿,贺镇抚使的公子,皆是出众之辈。” 燕王随口笑着应对几句,心里同样冷笑连连。 秦王一直在拉拢薛凛。此次锦衣大比,秦王少不得要将薛霆收拢到麾下。 雷同知和赵王走得近,贺镇抚使和汉王眉来眼去。所以,这三个“出众之辈”,他一个人都没打算抢。 燕王的目光,又飘到了演武台上。 甲组第一名的少年,身形如银枪,透着无双的锐利和锋芒! …… 薛指挥使等人各自坐了第二排第三排。 雷同知站到演武台上,高声宣布了第三场比试的规则:“……不得恶意伤人,否则,立刻逐出军营。” 一声箭鸣! 第三场锦衣大比,正式开始! 演武台上,只剩是个昂然屹立的少年。 其余九十个少年,想挑战谁,直接跳上演武台上,站在对手面前便可。按着往年惯例,一开始挑战的人都比较谨慎。 只有一次机会,当然是保存体力,留到后面再上台更划算。 当然,有志向有傲气的少年,便不屑这等做派了。一个个跳上演武台,迅速站到自己早已挑定的人面前。 第一轮比试,迅疾开始。 众少年手持利器,各展所长,刀光剑影,令人目不暇接。 没到盏茶功夫,就有一个少年惨呼一声,被踹下演武台。 第六十七章 一战(一) 演武台约有六尺高。 那个被踹下演武台下的少年,也着实倒霉。早早就被踹了下去,还很不雅地臀部着地,痛呼是人的本能反应。等他意识到自己出丑后,臊得脸孔通红。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退下了。 能挤进前一百名的,身手都不弱。这才盏茶功夫,就被揍趴下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持刀而立的少年。 少年们进军营前,惯用的兵器都被收缴,现在用的都是军营里提供的普通兵器。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仗着兵器之利获胜。 少年手中拿着的,是军中最普通的长刀。 那寻常的长刀,此时被阳光照射出了非同寻常的寒光。 “沈祐获胜!” 孟千户忍着激动,高呼一声:“谁想继续挑战,现在上演武台!” 短暂的震惊后,第二个挑战的少年上了台,挥着手中流星锤攻了过去。 沈祐身形快如轻烟,连连闪避。那个挑战的少年心中自得,流星锤挥得愈发起劲。却不妨被窥出了破绽。 沈祐手中长刀唰地过去。那少年骇然,连忙闪躲,衣摆被削了一截。 再接下来,他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闪躲到演武台边,又被一脚踹了下去。这一回的惨呼,更是凄厉。 这个少年的流星锤砸到了自己的脚。 众观战少年:“……” “好!” 瞬间的沉默后,爆出了响亮的道好声。 一脸麻子的少年,瞪了迅疾起身挥手高呼的沈嘉一眼:“又不是你获胜,得意个什么劲!” 沉浸在亢奋激动中的沈嘉,压根没理会,继续挥手高呼:“沈祐沈祐,无人可敌!今日必拿第一!” 众人:“……” 这个傻小子是谁? 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薛凛身后的沈千户,恨不得将棒槌一样的傻儿子拎过来痛揍一顿! 前一排的贺镇抚使,转过头来,笑着赞道:“你这个做二叔的,将侄儿养得这般优秀出众。你兄长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贺镇抚使是沈茂的上司。 沈茂忙谦逊道:“多谢贺镇抚使夸赞。四郎能进前十,也委实出乎末将意料之外。” 贺镇抚使深深看了沈茂一眼:“何止前十。以本镇抚使看来,此次锦衣大比,魁首非沈四郎莫属!” 沈茂继续自谦:“有薛三公子贺公子雷公子,哪里轮得到四郎拿第一!” 当然了,自家孩子实在争气,那就没办法了。 锦衣卫大比,是少年郎们展露头角的最佳机会。打打招呼是有的,不过,真正能决定名次的,还得看各人的手下功夫。 这等时候,在皇子殿下们面前露脸还来不及,谁还让着谁不成? …… 没到半个时辰,沈祐已踹了四个挑战的人下台。 而此时,薛霆赢了三场,贺子扬雷小刀各赢两场。 可惜,今日的风头都被沈祐抢走了。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锐气无双的少年身上,谁还在意薛公子贺公子雷公子? 就连秦王,也忍不住赞了一句:“这个叫沈祐的,身手委实厉害!” 可不是么? 眼见着第五个上台挑战的,又是节节败退。 赵王汉王也来了兴致,纷纷打量起大展神威的英俊少年。就听燕王殿下笑道:“他是当年本王亲兵统领沈荣的儿子。” 得,也别抢了。 燕王当年遇刺,沈荣舍命护主,这份忠义,人尽皆知。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沈荣的儿子长大了,这般厉害骁勇。燕王岂能不揽至麾下? 秦王看燕王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既是二弟相中的人,本王就不和二弟争抢了。” 燕王淡淡一笑:“满目英才,大哥怕是早有相中的人才了。不妨现在就说一声,免得我这个做二弟的不知就里,和大哥争抢。” 按着惯例,每位皇子都可选十至二十个,做自己的贴身亲兵。 秦王也不客气,张口便道:“本王觉得薛霆不错。” 这等时候,可不能客气。汉王立刻道:“大哥二哥,我相中了贺家的儿郎。” 赵王反应稍慢,直到此时才张口笑道:“我觉得雷家的儿郎不错。” 兄弟四个对视一笑,气氛十分“和谐”。 演武台上,此时陷入了怪异的气氛中。 沈祐默默运气,恢复体力,一边等待着挑战者上台。没曾想,一个个跳上台的,都去挑战别人,压根没人往他面前来。 谁也不傻。 沈祐三招两式就收拾一个,接连五个都被踹下台。时间最短的一个,不过是几个照面,就落了个残败。 大家都只有一次挑战机会,干嘛这么想不开给沈祐做磨刀石? 于是,沈祐就这么闲了下来。 沈嘉热血上涌,忍不住又跳了起来,振臂高呼:“沈祐沈祐,无人可敌!今日必拿第一!” 沈茂也不想踹儿子了,挺直了腰杆,目中闪烁着骄傲和笑意。 他的脑海中,依稀记起了兄长沈荣当年大展神威的情景。今日和当年何其相似。不,是比当年还要威风! 沈祐今日一战成名! 雷同知有些耐不住了,目光扫过演武台下等待挑战的少年们,沉声呵斥:“台上还有空闲之人,你们为何不上去?” “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还配做什么锦衣卫?” 几十个少年被训得面红耳赤,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上台。 沈祐出手迅捷如电,连败九人。 算起来,整整赢了十四场。 此时,演武台下没了人,台上也只剩十个少年。这就是今日的前十名了!接连打了这么多场,一个个脸孔泛红额上冒汗,却无人露出疲态,目光熠熠。 雷同知心中十分满意,暗暗点头,高声道:“现在,是今日最后一项比试。你们十人,可以互相挑战。赢者计一分,败者不计分。” “谁要挑战?” 话音刚落,薛霆的声音便响起:“我要挑战沈祐!” 贺子扬和雷小刀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说的话也一般无二:“我挑战沈祐!” 眼见着沈祐出尽风头,心高气傲的他们心里都憋着闷气!不约而同地出声挑战! 第六十八章 一战(二) 这样的情形,历年都有,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今年的前十名,有九个都要挑战沈祐! 这等奇事,令观战的众皇子和一众锦衣卫武将纷纷捋须而笑。 唯有锦衣卫指挥使薛凛笑不出来。 薛指挥使今年四十有三,正值盛年,统领锦衣卫。虽只是正三品的武将,却深得隆安帝器重。朝中的大将军们,见了薛指挥使也得客客气气地拱一拱手。 薛指挥使共有三子,幼子薛霆习武天赋最出众。他对薛霆的期许也最高。 原本以为薛霆在此次锦衣大比中能一举夺魁风光赫赫,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没曾想,半途杀出一个沈祐,将薛霆比得黯然无光! 薛指挥使目光如电,自然看得出薛霆不是沈祐对手。这等时候,薛霆热血上涌跳出来,岂不是要做沈祐的垫脚石? 可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上演武台,也不便阻拦。不然,定要扇一巴掌过去,让薛霆彻底清醒过来。 贺镇抚使心态就好多了。 反正儿子进了前十,也不愁什么前程。今日得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教训也是好的。 雷同知也是这么想的。 雷同知站在演武台上,目光掠过一脸慷然的侄儿雷小刀,沉声道:“你们九人都要挑战沈祐。雷小刀,你先来!” 雷小刀扬起浓眉,高声应了。 其余少年各自退至台下。 雷小刀大步山前,左手右手各自一抖,手中双刀同时闪出寒光,目光汹汹。二话不说,右手举刀便刺。 沈祐目光微闪,身体微侧闪过。雷小刀左手提刀,又劈了过来。 能进前十的,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雷小刀双刀齐出,一刀比一刀更快,如狂风暴雨,密不透风。 偏偏沈祐硬是在这狂暴快捷的双刀下找到了一丝缝隙,就如一条鱼,灵巧地游来游去。 一个全力进攻,一个一味防守。 可谁也不会以为,进攻的这个就占了上风。恰恰相反,每次都在毫厘之间险之又险闪避的沈祐,才占据了绝对上风。 雷小刀久攻不下,心浮气躁,且全力进攻极为消耗体力,脸孔愈来愈红。忍不住吼了一声:“沈祐,有能耐别躲,堂堂正正地和我过招……” 话音未落,一柄雪亮的长刀无声无息地到了他胸前。 雷小刀心头突突一跳,迅疾后退闪躲。第二刀又悄无声息地劈至眼前。紧接着第三刀第四刀,每一刀都极尽刁钻。 雷小刀心惊不已,忙以双刀格挡。却未提防,右腿冷不丁被踢中。顿时身体不稳,踉跄后退。 雪亮的长刀迅疾如电,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停在雷小刀的鼻尖前三寸。 雷小刀额上的一滴冷汗滑落。一抬眼,和目光冷凝的沈祐四目相对。 后背顿时蹿起一阵凉意。 “我认输!”雷小刀扔了双刀,气闷地认输。 沈祐右腕微微一动,收回长刀。 演武台下发出雷鸣般的道好声。 “沈祐沈祐,无人可敌!今日必拿第一!”沈嘉再次站了起来,振臂高呼。 这一回,没人觉得沈嘉嚣张了。 脸上长着麻子的少年竟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和沈嘉一同高呼。沈嘉转头,冲麻点少年咧咧嘴。 那麻点少年也咧嘴一笑,和沈嘉击了个掌。 在演武台前观战的燕王殿下,目中骤然爆起亮光。 雷同知目光掠过台下面色难看的薛霆,落在贺子扬的脸上:“贺子扬,你上台来。” 贺子扬拎着方天戟,跳上了演武台。 沈祐精湛高妙的刀法,令人心惊。贺子扬的身手和雷小刀在伯仲之间,心知肚明自己不是沈祐对手,态度谨慎得多。 直至百招开外,贺子扬才落败。虽然也输了,不过,输得也不算难看。 雷同知有意无意地略过薛霆,点了其他人的名。也因此,薛霆有充分的时间,可以细细观察沈祐的刀法,趁机想出应敌之策。 沈祐一场接着一场地比试,体力消耗颇大。 薛霆却可以恢复体力,以逸待劳。 雷同知这份“苦心”,薛指挥使显然领会到了,神色和缓了不少。 沈茂心里暗骂雷同知这个老狐狸,却也无可奈何。 …… 一个时辰后。 夕阳西坠,红色的霞光铺满天际。 第八名挑战的少年,也落败下台。 演武台下,道好声喊声震天! 沈祐身上的武服被汗水浸湿,额上也满是细密的汗珠。握着长刀的右手微微发颤。接连比试八场,一个个身手不弱,各有所长。 他就是钢打铁铸的,现在也觉疲惫。 不过,真正的劲敌,就在最后这一场。 沈祐趁着这片刻功夫,平心静气,调整呼吸。 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的薛三公子,此时体力恢复了大半,拎着长剑上了演武台。此时动手,薛霆当然占了绝对的上风。 演武台下不知是谁嘘了一声。 然后,嘘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这样挑战,和车轮战没什么区别。堂堂薛三公子,用这等伎俩,就是赢了也不光彩! 薛霆心高气傲,被嘘得脸孔发红,一咬牙,就要出手。 “住手!” 就在此时,忽然有声音响起。 沈祐眉头微动,看了过去。 就见英武不凡的燕王殿下长身而起,张口道:“今日比试,就到此为止吧!” 雷同知一惊,迅疾看向薛指挥使。 薛指挥使还没来得及反应,秦王殿下竟也起身笑道:“本王今日着实开了眼界。锦衣卫里人才辈出,沈四郎和薛三郎,一时瑜亮,不分伯仲。确实不必再比下去了。让他们并列第一就是。” 众少年:“……” 凭什么啊! 今日的第一,明明就是沈祐! 薛霆根本不配和沈祐并列第一好吗?! 不过,燕王殿下和秦王殿下都张了口,这最后一场,显然是比不下去了。 燕王怜才,不愿沈祐力竭或受伤。 秦王却有意向薛指挥使示好,给了薛霆体面。 雷同知和薛指挥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张口道:“末将谨遵两位殿下之命。今日比试,到此为止……” “等等!” 第六十九章 高下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一个是沈祐,一个是薛霆。 沈祐上前两步,冲燕王殿下拱手:“多谢燕王殿下,不过,我还有一战之力。请殿下允我和薛霆一决高下!” 红霞漫天,站在余晖中的少年,疲累却又自信。 燕王看着锐气无双的少年,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竟未怪沈祐不识抬举。 薛霆也大步上前,对秦王殿下拱手,高声道:“秦王殿下,我歇了一个多时辰,占了体力之便。我愿让沈祐十招。请殿下允我出手,和沈祐一战!” 秦王:“……” 薛指挥使精明老练圆滑,怎么养出这么一个鲁莽不懂事的儿子! 这一战,薛霆赢了不光彩,输了颜面扫地。最好的办法,就是避而不战。只要没当众比试,谁也不能说薛霆就输了。 现在倒好,薛霆自己上赶着要丢这个人。 秦王目中闪过不快,淡淡道:“也罢,年轻人热血气盛,想战便战吧!” 说完,冲燕王笑道:“你我兄弟两个爱才惜才,不愿他们费力相争。奈何他们都不领情,还是坐下看热闹吧!” 燕王扯了扯嘴角:“大哥说的是。” 两人一起坐下了。 薛指挥使皱着眉头,远远地瞪了薛霆一眼。 薛霆此时热血上涌,满眼都是可恶可恨的对手沈祐,哪里还有心情顾及自己亲爹什么表情。 他握住长剑,沉声道:“沈祐,你出手吧!我让你十招!” 沈祐却淡淡道:“不必。” 目中清晰地流露出一句:要赢你不是难事! 薛霆:“……” 薛霆怒火高涨,冷哼一声,挥动手中长剑,直刺沈祐胸前。沈祐脚下未动,手腕一翻,手中长刀格挡住长剑。 刀剑交击,发出极刺耳的声响! 薛霆不停挥舞长剑,沈祐不闪不避,挥刀回击。这一交手,便是暴雨狂风般一般的节奏。看得人喘不过气来。 薛指挥使的心沉了一沉。 薛霆有体力的优势,只要耐住性子,慢慢消磨沈祐的体力,定能赢这一战。偏偏薛霆中了沈祐的激将之计,一怒之下奋力出手,不出百招,就能定胜负。 这个沈祐,年纪虽轻,却如此沉得住气,假以时日,定是个可怕的对手。 薛指挥使能看得出来的事,经验老道的武将们自然也都看出来了。 贺镇抚使转头,又看沈茂一眼。那一眼的含义很明显。大概就是“沈家祖坟冒青烟了不成”。 沈茂心跳激烈,无暇多想,目光紧紧地盯着演武台。 沈嘉早就坐不住了,霍然站起来。身侧的麻点少年,也跟着站了起来,一同举目眺望。很快,坐在地上的少年们,一个个都站起来了。 这一场比试,到底谁会赢? 第九十招。 薛霆热血沸腾,越战越勇。 沈祐依然冷静,目光如冰。手中长刀忽地一挥,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击中长剑。薛霆右手一震,面色一白。来不及回击,雪亮的刀锋已到了胸前三寸之处。 沈祐脸孔潮红,汗流如雨,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你输了!” 薛霆面色惨然,身体发颤,动了动嘴,却怎么也挤不出认输的字眼。 不过,也不需要薛霆再说什么了。 演武台上观战的少年们,那里还忍得住,一同鼓噪着喊了起来:“沈祐第一!沈祐第一!沈祐第一!” 呼喊声震耳欲聋! 燕王目光连连闪动,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雷同知,比试已经结束。令人统计今日比试结果,早些张贴公布。” 雷同知连连应是。 薛指挥使城府颇深,心中恼怒不快,面上却未显露。甚至主动转身,对沈茂说道:“恭喜沈千户!” “有如此良才,不仅是沈家之幸,也是锦衣卫之幸事。” 沈茂拼力压抑住眼角眉梢的喜色,连连拱手道:“我代四郎谢过指挥使大人。” 贺镇抚使笑着拍了拍沈茂的肩膀,唏嘘不已:“我还记得当年,我和雷同知参加锦衣大比,结果都败在你兄长手下。” “真没想到,今日我们的子侄都败在沈荣儿子刀下!” “有沈祐,沈家振兴,就在眼前了!” 锦衣卫其实没那么看重门第。都是祖上世袭的,谁也没见得比谁高贵多少。在锦衣卫里,以武为尊。 沈祐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今日锋芒毕露。日后少不得一份好前程。沉寂了十数年的沈家,也一跃至众人眼前。 …… 一般来说,几位皇子殿下要“抢”人,会等个三五日再说。 今日,燕王殿下破了这个先例。 燕王殿下身边的杨公公,亲自去了演武台,殷勤地笑道:“燕王殿下召沈四公子前去说话,请沈四公子随咱家过去。” 沈祐目光一闪,点了点头,随着杨公公走到燕王面前,抱拳行礼:“沈祐见过燕王殿下!” 之前离得远,看不清面容。 此时相隔不过六尺,沈祐的俊脸清楚地出现在眼前。 沈祐的相貌,和沈荣并不相似,倒是像极了亲娘江雪。 江雪媚骨天生,容色倾城。 沈祐俊脸如美玉精雕细琢而成,英俊中透着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厉和阴沉。 燕王喉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片刻后才道:“起身!” “谢燕王殿下。”沈祐谢了恩典,趁着起身之际,目光迅疾一掠。 此时的燕王殿下,还没到四旬。比他梦中所见的要年轻一些,也没有后来做太子时的霸气,神色温和。 “你的父亲沈荣,当年是本王的亲兵统领。因保护本王而死。这份忠勇,本王一直铭记于心。” 燕王殿下看着他,语气温和:“一转眼,你也长大成人了,身手出众,十分骁勇,本王看在眼底,很是喜爱。” “你可愿做本王亲兵?” 当然。 就是燕王没张这个口,他也要想办法去燕王府,去解开堵在他心头的谜团。 他要找到那个冯公公。 他要弄清楚,梦境中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沈祐张口道:“承蒙燕王殿下厚爱,日后进燕王府,我一定尽心当差,为殿下效力!” 第七十章 姑母 沈府。 大冯氏一脸焦灼,在内堂里走来走去。 第一日第二日的比试结果,沈茂当天夜里就带了消息回府。现在,就剩最关键最重要的第三场比试了。 冯少兰清减了一些,面容略见憔悴。不过,情绪倒是平稳了下来,张口道:“今日比试结束,姑父一定会带着两位表弟回府。姑母且耐心等一等!” 冯少君笑盈盈地接过话茬:“姑母是在忧心祐表哥的比试成绩吧!” “祐表哥第一场第二场的比试得分最高,稳进前十。今日最差的结果,也是第十名。不过,以我看来,祐表哥身手超卓,无人能及。此次必是第一!” 一脸自信,语气笃定。 大冯氏焦躁难安的心,被这番话抚平,自嘲地笑了一笑:“我这等年纪,我还不如你们姐妹看得明白想得通透。” 冯少兰微笑着说道:“姑母这是关心则乱。” “这话也不全对。”冯少君眨眨眼,声音娇柔:“我一样关心祐表哥啊!” 冯少兰:“……” 大冯氏:“……” 这几日,不管大家在闲聊什么,冯少君都能扯到沈祐,顺便展露一下怀春少女的娇羞。 年少的冯少菊,没听出什么不对劲,笑着说道:“嘉表哥没能参加今日的比试,倒是有些可惜了。” 大冯氏巴不得扯开话题,顺着话笑道:“三郎生性淘气惫懒,天赋也不及四郎。此次锦衣大比顺利通过,就已是万幸了。” 这么等来等去也不是办法。 大冯氏打起精神,领着侄女们先吃晚饭。 晚饭后,冯少兰冯少菊各自去歇下。冯少君坚持留下,陪着大冯氏一同等。 就姑侄两个,说话就方便多了。 大冯氏犹豫片刻,轻声说道:“少君,姑母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少君很是善解人意:“姑母这般踌躇,可见此事令姑母为难。既是如此,姑母不说就是了。” 大冯氏:“……” 大冯氏和冯少君四目对视。 过了片刻,大冯氏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是想和你说四郎的事。” 冯少君俏脸微微一红。 来了来了!“娇羞”又来了! 大冯氏哭笑不得,委婉地提醒:“少君,你今年十四,明年及笄后,便能说亲嫁人。这等年纪,也该知道男女有别瓜田李下的道理。” “以后,你说话切记小心,不要总将‘祐表哥’挂在嘴边。免得惹人误会……” “不是误会啊!”冯少君理所当然,一脸坦荡:“我前些日子,就和伯祖父表明心意,说我心仪祐表哥。” “伯祖父最是疼我,已经允了我,等沈家登门提亲,就应了亲事。” 什么? 大冯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父亲真的应了你?这怎么可能!” 以冯侍郎的精明势利,怎么肯让冯少君嫁给没了亲爹亲娘改嫁的沈祐? 冯少君语气轻快地说道:“伯祖父亲口答应我的。姑母若是不信,改日回冯府问一问伯祖父就知道了。” 大冯氏:“……” 大冯氏和冯少君面面相觑。 半晌,大冯氏才回过神来,心中满是喜悦。 不管冯少君是怎么说服的冯侍郎。只要冯侍郎肯点头,这门亲事就能成。 沈祐能娶冯少君进门,这可是亲上加亲一举数得的喜事啊! “姑母,”冯少君伸手,轻轻扯了扯大冯氏的衣袖,半是娇羞半是撒娇:“我到底是姑娘家,虽中意祐表哥,也不能让冯家主动提亲。” “姑母可得为少君做主。” 大冯氏生了三个儿子,加上侄儿沈祐,养大了四个小子。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个乖巧可爱的女儿。 现在被冯少君这么一扯袖子一撒娇,大冯氏的心都快融化了,来不及深思,已笑着应了:“好好好,姑母给你做主。” “谢谢姑母。” 冯少君依偎进大冯氏的怀里:“自从回了京城,大堂伯母二堂伯母对我不冷不热,小姑母也嫌我不懂规矩。还是大姑母最疼我。” 大冯氏听得愈发心疼了,伸手摸了摸冯少君柔顺的青丝:“好孩子,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姑母。只要姑母能做的,绝不会推辞。” 冯少君感动得热泪盈眶,伸手搂住大冯氏,哽咽道:“姑母,你对我真好。以后,我嫁给祐表哥,姑母就是我的婆婆。这后半辈子,我就有了依靠。” 大冯氏心地仁厚,心肠又软,哪里禁得住,搂着冯少君说道:“好好好!等四郎回来,我就和他说,去冯家提亲。” 冯少君喜极而泣,紧紧搂着大冯氏不松手。 大冯氏搂着侄女,一不小心又露了句实话:“其实,我很乐意你做侄媳。就是你姑父,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那是当然。 她当日在沈茂面前露了一回锋芒,沈茂心中岂能不忌惮? 冯少君忧心又焦急地抬起头:“那怎么办才好?” 大冯氏立刻哄道:“别担心。姑母给你做主撑腰,你姑父也得听我的。” 姑母真好诶! 沈祐啊沈祐,乖乖到本姑娘的碗里来吧! 冯少君目中闪过狡黠,将头又靠了过去。 …… 袒露“心扉”后,大冯氏也不催冯少君回去歇着了。索性带着侄女去正门处等,一直等到子时。 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祐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大冯氏欢喜地让门房管事开正门,又对冯少君低声笑道:“四郎脸皮薄,你在人前委婉着一些。” 别将沈祐吓跑了。 冯少君眨眨眼,甜甜一笑:“好,我都听姑母的。” “母亲!”沈嘉刚一下马,就冲了过来,兴奋地嚷了起来:“太好了!四弟今日拿了第一!燕王殿下已经张口,让四弟去燕王府啦!” 大冯氏顿时喜形于色,一把推开沈嘉,快步走到沈祐面前,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四郎果然是好样的。” 沈祐疲累不堪,精神还算不错,难得有了一丝笑意:“总算没辜负婶娘的期望。” 大冯氏喜滋滋地拉住沈祐的胳膊往里走。 沈嘉:“……” 第七十一章 恭贺(一) 沈嘉还处在亢奋狂喜中,也没怎么失落,又激动地对冯少君嚷了一遍:“少君表妹,四弟今日连胜二十三场,拿了第一!” 少年郎的爱慕,如一阵风,来得快去得更快。 几日过来,沈嘉已经从失恋的伤痛中振作起来了。见了她,也没什么隔阂,还是那副没心没肺活泼欢快的模样。 甚好甚好。 冯少君抿唇一笑:“我早就说过,祐表哥一定能夺得魁首。” 娇软悦耳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到沈祐耳中。沈祐今日心情极好,难得没绷着脸,竟也冲冯少君笑了一笑。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又似石缝中开出了一朵鲜花。 那双黑眸不再冰冷漠然,漾着清浅的笑意,有着惊心动魄的惊艳。 冯少君:“……” 冯少君很可耻地被美色蛊惑了片刻。 似有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心尖挠了挠,有点痒。 待她回过神来,沈祐已和大冯氏走远了。沈嘉也急急追了上去。 姑父沈茂,今日脚步也格外轻快,笑着对冯少君说道:“这等喜事,府中总得摆几桌酒宴庆贺一番。今日天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冯少君笑着点头。 这一夜,对沈家人来说,盈满了喜悦。 隔日一早,冯少兰和冯少菊也知道了沈祐夺得锦衣大比魁首的喜事,纷纷喜上眉梢。 “祐表弟总算熬至苦尽甘来了。” 冯少兰此时的心情,大概就和昨晚的沈嘉差不多。悄悄恋慕的少年,终归不属于自己,心中难免黯然神伤。 不过,她总是盼着沈祐好的。 冯少菊也一脸喜色:“二堂姐,三堂姐,这等大喜事,我们可得好好恭贺祐表哥。” 冯少君笑道:“我已经准备好贺礼了。我们这就去给姑母请安,顺便送贺礼给祐表哥。” 冯少兰冯少菊一同看过来:“什么贺礼?” 冯少君不肯说,慢悠悠地一笑:“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得,也别问了。 吉祥捧着锦盒跟在冯少君身后。一路上,冯少兰冯少菊不时瞥一眼锦盒,心里暗自琢磨,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其实,就连吉祥也不知道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这锦盒,是小姐亲自准备的。 锦盒看着挺大,捧起来轻飘飘的。也不知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 沈茂要当差,天不亮就走了。 沈嘉沈祐也没露面。 看来是太过疲累,还没起身。 大冯氏高兴得一夜没睡两个时辰,眼下有些青黑,精神却好得不得了:“少兰少君少菊,你们三个来得正好。” “明日府中设宴,我今天要写几十份帖子,你们都来帮忙。” 姐妹三个一同笑着应下。 大冯氏目光一扫,也瞄到了吉祥手中捧着的大锦盒,不由得失笑:“这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冯少君还是不肯明说:“这是我送祐表哥的贺礼。” 姑娘家送心上人的东西,自然不愿让别人先瞧见。 大冯氏也是从少年时过来的,很是体谅,也未追根问底,只笑道:“三郎还好,昨日歇了一天。四郎昨日打了二十几场,十分疲倦。今天少说也得睡半日……” 话音未落,两个少年身影已出现在内堂门口。 “四郎,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大冯氏现在看沈祐,就如守财奴见了金元宝,那是越看越喜爱:“今儿个没什么事,快去歇着。” 沈祐已恢复如常,照旧惜字如金:“不累。” 沈嘉咧嘴笑道:“母亲,我也不累。” 少年郎精力无穷,一夜过来,照样生龙活虎。 大冯氏笑着白儿子一眼:“你就打了两场。第三场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当然不累了。哪像我们四郎,昨日比了二十三场。” 沈嘉:“……” 沈嘉终于有了些酸意:“瞧瞧,现在母亲眼里除了四弟,哪里还看得见我。” 大冯氏也没啥不好意思承认地:“正是。你快些闪开,别碍着我和四郎说话。” 众人都被逗乐了。 冯少君抿唇轻笑。沈家和谐融洽,连空气都是暖的。 前世,她背负血海深仇,为了报仇,她做了数年密探。不停变换身份,谨慎细微,如履薄冰。 像此时这般温馨又轻松的日子,几乎从未有过。 还真是让人有些眷恋呢! 大冯氏笑吟吟地看了过来:“少君,你不是有礼物送给四郎吗?” 大姑母真是贴心! 冯少君冲大冯氏一笑,从吉祥手中拿过锦盒,翩然走到沈祐面前:“祐表哥,恭喜你勇夺魁首!这是我精心准备的贺礼,你可别嫌简薄了。” 当着大冯氏的面,沈祐不便推拒,只得收下:“多谢少君表妹。” 沈嘉好奇心大起:“锦盒里是什么?打开让我们也瞧瞧。” 一旦接受了少君表妹是未来弟媳的可能,沈嘉也没那么难受了。甚至还隐隐盼着沈祐和冯少君快点成双成对。 这么好的少君表妹,可不能嫁去别人家。 大冯氏也很好奇,口中却责怪沈嘉:“你又胡闹!这是少君送四郎的贺礼,你跟着起什么劲。” 说话间,沈祐已打开了锦盒。 只见精致贵重的大锦盒里,就放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荷包。那荷包惨绿惨绿,上面绣了两只蔫头蔫脑的鸭子在河水里乱窜。 冯少君一脸期待地看向沈祐:“祐表哥,这是我亲手做的鸳鸯荷包,你喜不喜欢?” 众人:“……” 原来不是野鸭乱窜,是鸳鸯戏水啊! 沈祐的俊脸上没什么表情:“少君表妹辛苦了。” 冯少君灿然一笑,伸出洁白柔细的双手:“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绣出来的,手指还被戳了十几回。” 冯少兰都快看不下去了,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她也不善女红,不过,总比少君堂妹强多了。至少,不会将鸳鸯绣成野鸭子,更不会做个荷包手指被戳十几次。 沈嘉多嘴问了一句:“看这荷包里,似乎还放了东西。” 可不是么? 荷包鼓囊囊的。 该不是写了情诗在里面吧! 沈祐悄然拧了眉头,很想将荷包还回去。 …… 第七十二章 恭贺(二) 沈祐也只能想想罢了。 当着大冯氏的面,再不情愿,他也不便做这等无礼举动。只能保持漠然,试图以此来浇灭少君表妹令人难以消受的“热情”。 冯少君看着沈祐勉勉强强的样子,心情十分愉悦。 沈祐沈嘉请安后,先行离去。 沈嘉一路瞄着赤霄手中捧着的锦盒,一直跟着到了知春堂。 反正,以他的脾气,今儿个不弄明白,是绝不肯走了。 沈祐目光一扫,示意赤霄先退下。然后,再次打开锦盒,取出野鸭乱窜的惨绿荷包,将荷包打开。 里面果然放了一摞纸张。 不过,不是什么信纸,更没写什么情诗之类。 竟是厚实的一摞银票。 沈祐:“……” 沈嘉眼睛都看直了,脱口而出道:“我的天!少君表妹可真是大财主!送你这么多银票!等等,快些将银票取出来瞧瞧,每张银票到底是多少银子?” 沈祐皱了眉,看都没看,将荷包重新收了起来。 这贺礼,得还回去。 沈嘉不愧是和沈祐自小一起长大的,从这一个简单的举动中,便窥出了沈祐心情不甚美妙,低声笑道:“你别多心多想。以我看,少君表妹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索性送你银票,让你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 “绝没有用银子砸你,让你弯腰屈膝的意思!” 说着,又长叹一声:“这等好事,怎么没让我遇上。” 沈家算是中等武将之家。祖上留下的家业,养活四个小子自是没问题。不过,沈茂不善钻营,大冯氏也不是那等精明厉害的主母。日子过得去,也算不得如何阔绰。 沈临沈墨都已娶妻,自己有俸禄。 到了沈祐沈嘉这儿,大冯氏每个月都给他们二十两银子花用。二十两银子,足够一个百姓之家半年开销。 不过,想靠着这银子买马买刀,远远不够。 沈嘉更是个好吃又好玩的主,自己银子用光了,就来找沈祐“借”。沈祐倒是很少用银子,也架不住沈嘉一个月“借”两回。 所以,兄弟两个是一对穷光蛋。 所以,沈嘉见到一摞银票,眼睛都要放光了。 沈祐面无表情地瞥沈嘉一眼。 那眼神流露的意思很清晰。 沈嘉摸摸鼻子,识趣地闭上嘴。 再不闭嘴,就要挨揍了。 …… 大冯氏带着侄女们写了几十份请帖,让管事们一一将请帖送出去。 这等喜事,和婚丧嫁娶又自不同。普通的同僚就不必请了,请的都是亲眷,还有和沈茂来往密切的好友。 所以,准备六席就够了。顶多再多备两席。 冯府和康郡王府,都要送帖子去。 邱家那边,也送了帖子。 以江氏的脾气,未必肯登门。不过,沈祐在锦衣大比一举夺魁,且得了燕王殿下青睐。这等喜事,怎么也得通知邱家一声。 就这忙活了大半天。 然后,大冯氏又召了厨房管事过来,吩咐后日准备喜宴一事。厨房采买,安排伺候的丫鬟小厮,零零总总,十分繁琐。 冯少兰是周氏精心教养长大的,跟着周氏学过如何管家理事,帮起忙来有模有样。 冯少君嘛,平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管这些。说是陪着大冯氏,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陪”着。 喝喝茶,吃吃点心,说说闲话,就是一天。 这日子过得真是轻快省心。 晚饭后,姐妹三个一同回了院子。冯少兰忙了一天,早早歇下。冯少菊也倦了,回了屋子。 唯有冯少君,精神抖擞:“吉祥,随我到院门外转转。” 吉祥唯主子命是从,从不多嘴,也不问“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出去转转”这等话,脆生生地应了。 主仆两个出了院子,闲转了起来。 “小姐,再转就要出二门了。”吉祥小声提醒。 沈家的少年们住外院,女眷住内宅。中间以一道垂花门相隔。 冯少君慢悠悠地一笑:“嗯,我知道。” 吉祥就不问了,上前让守门的婆子开了门。 刚出垂花门,走到一株垂柳下,就见一个修长的少年身影迈步而来。 竟是沈四公子来了! 这么巧! 吉祥忙扯了扯主子衣袖,小声道:“小姐,是四公子。” 冯少君扬起嘴角,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祐表哥定是来找我的。” 吉祥十分贴心,立刻退开数米远,为主子放风……不对,是远远守着。沈祐身后的小厮赤霄,守在路的另一边。 “祐表哥,”皎洁莹润的月光下,少君表妹嘴角含笑,含情脉脉:“你是来找我的么?” 沈祐点点头。 少君表妹目光似水,声音柔软:“我就知道,祐表哥会来找我。特意出来相侯。果然就等来了祐表哥。” 可惜,沈祐半点不解风情,从袖中掏出惨绿荷包,送到冯少君眼前:“如此厚礼,我不能收,请你拿回去。” 冯少君眨眨眼,一脸纯真:“里面只放了五张千两银票,算什么厚礼?” 私房银子加起来没超过五十两的沈祐:“……” 他以为荷包里放了几百两。 原来是五千两! 大齐最好的铸剑师精心淬炼出的长刀可以买三十把!上好的软甲可以买二十套!大宛良驹可以买十匹! 原来,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都是骗人的。 他伸出去的手,忽然不那么直了……不对。 刹那的动摇过后,沈祐恢复冷静,张口道:“无功不受禄。” 冯少君轻声道:“这五千两,于我来说不算什么。祐表哥过几日就要去燕王府当差,少不得上下打点。身上缺银子怎么成。” 然后,又抿唇笑道:“要不然,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日后拿了俸禄,再还给我就是了。” 燕王府的亲兵,每个月有三十两银子。逢年过节,还有双倍的赏银。算起来,一年也不到五百两。 他拿了这五千两,得还到什么时候? 沈祐皱了皱眉:“不用了。我还不起。” 没银子还,就用人来偿债嘛! 冯少君心里暗暗偷乐,柔声说道:“其实,我有一桩事,想请祐表哥帮忙。” 第七十三章 帮我 如果沈嘉在这儿,定然一拍胸脯,毫不犹豫地应下。 沈祐戒心极重,淡淡道:“我身无所长,只怕帮不了你。” 冯少君收敛笑意,目中露出一抹忧伤:“不,现在只有祐表哥能帮我。” “我八岁丧母,十一岁丧父,在外家长大。半个多月前,才回了京城冯府。小姑母欺我是孤女,想让我嫁给秦王府的小郡王冲喜。” “祖父祖母也乐得卖女求荣,和秦王府结为姻亲。” “前几日,我去了秦王府,因言语不慎,惹怒了秦王妃。小姑母十分恼怒,祖父祖母也一同迁怒于我。” “如果我不想出办法,便是这门亲事黄了,日后,也脱不了被嫁给鳏夫做续弦的命运。说不定,祖父还打着让我进宫伺候天子的主意。” 这番话,九分都是真的。 冯少君说到了动情处,眼眶微红,目中闪出水光,声音哽咽。 沈祐被触动了心思,伸出去的手,慢慢缩了回来。 没人比他更清楚没爹没娘的滋味。 当然,他有亲娘。虽然还不如没有…… 他是男子,可以靠着过人的身手搏出一番锦绣前程。 一个娇弱的闺中少女,除了听从长辈之命嫁人,还能做什么? 沈祐到底还没修炼出数年后的心冷如铁。此时,心已经有些软了,语气也不再那么冰冷:“你想让我帮忙做什么?” 说完,他就后悔了。 只见冯少君眼睛一亮,迅速抬头,目中闪着希冀的光芒。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稻草:“只要我抢先一步定下亲事,祖父祖母便奈何不得我了。” “祐表哥,你娶我吧!” 沈祐头脑嗡嗡作响,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他这辈子都不会成亲! “为什么?”冯少君委屈又伤心:“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是讨厌吗? 并不是。 是莫名的警惕,出于本能地保持距离。 沈祐选了一个不那么伤人的答案:“我不想成亲!” 冯少君轻咬嘴唇,退而求其次道:“你不想娶妻,那和我假扮一对未婚夫妻,先将冯家人应付过去。” “等日后,我有了意中人,我们再解除婚约,各自婚嫁。这总行了吧!” 沈祐也不愿意:“不行。” 冯少君眼里又起了一层水雾,哽咽着说道:“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就能救我于水火。你是怕我日后缠着你不放吗?” 你不会吗? 沈祐默默地看着冯少君。 当然会啊! 到了我的碗里,你还想逃哪儿去! 冯少君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右手握拳立下毒誓:“我冯少君,对天地立誓。只要祐表哥助我度过这一劫,除了这五千两银子之外,我再送五千两银子给祐表哥。” 沈祐:“……” 用银子砸人是很可耻的知道吗? 冯少君继续立誓:“以三年为期。三年过后,不管我是否找到了意中人,我都会主动解除和祐表哥的婚约。” “如违此誓,就让冯家人被天打雷劈,统统不得好死。” 沈祐:“……” 这个毒誓,是不是有哪儿不太对劲? 冯少君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祐表哥,算我求你了。你就帮我这一回吧!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三年后就和你解除婚约。绝不会缠着你不放。” 一万两,三年。 帮娇弱无助的少女逃出火坑。 从头至尾,他要做的,就是担一个未婚夫的虚名。 少年沈祐,生平第一次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冯少君十分善解人意,轻声道:“这么重要的事,祐表哥总得考虑考虑,再做决定。等过两天,我再来听祐表哥的回音。” “这五千两银票,祐表哥先收下。” 说完,也不等沈祐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站在数米外的吉祥,快步迎了过来。 沈祐只犹豫刹那的功夫,已来不及张口。眼睁睁地看着主仆两个走了。 守在路另一边的小厮赤霄,麻溜地过来了。他看着主子手里的荷包,低声笑道:“既是表小姐的一番心意,公子还是收下吧!不过是一个荷包罢了!” 沈祐一肚子无名恼火,瞪了赤霄一眼。 赤霄后背一凉,立刻闭上嘴。 沈祐心情复杂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荷包。这荷包可真烫手!还不回去,拿着不是,扔了又可惜。 算了,还是先拿回去吧! …… 冯少君一路笑着回了闺房。 一直到沐浴更衣入睡,都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吉祥很少见主子这般心情好,忍不住笑问:“是有什么喜事么?小姐怎么这般高兴?” 冯少君愉快地笑道:“确实有一桩喜事。现在别问,等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好吧! 吉祥很听话,果然就不问了,为主子盖好轻薄的丝被。然后去了墙角的小榻上睡下。 冯少君很快睡着了,睡得很是香甜。 知春堂里,沈祐却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沈嘉厚脸过来蹭睡,响亮地打着鼾。鼾声本就恼人,一想到枕下放了五千两银票的荷包,沈祐头就更疼了。 要不,让沈嘉帮冯少君的“忙”? 不妥! 沈嘉热情单纯,本就心仪冯少君。刚斩断念头,不宜这般纠缠。否则,受伤难过的定然是沈嘉。 想来,冯少君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张口请他帮忙。 对了,冯少君不是有一个叫崔元翰的表哥吗? 也不行。 崔元翰是商户子弟。以冯侍郎的势利,绝不肯应下亲事。 至于他,虽然父亲早亡,却留下了燕王的恩义惠泽。此次他在锦衣大比中夺魁,得了燕王青睐,去燕王府做亲兵。按着惯例,至少是一个百户。 以他十五岁的年龄,可称得上是年少英才。日后用心当差,步步高升,不是难事。或许要不了几年,他就能在锦衣卫中崭露头角。 千户,镇抚使,同知,甚至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切都有可能。 让冯家点头这门亲事,倒不算太难。 所以,冯少君才会找他帮忙吧! 沈祐暗暗叹口气,转身向内侧,许久才有了睡意。 然后,他又做了梦。 第七十四章 三梦 “大人,”一个亲兵殷勤地笑着来禀报:“沧州知府回京述职,投了拜帖,送了厚礼。” 另两个亲兵各自捧着匣子来了。 一个长匣子里,放了一把上乘的精炼长刀。 另一个匣子,装的是满满的珍珠。 他随意瞥一眼,略一点头。 亲兵们便将礼物送去了库房。 燕王殿下登基为帝后,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统领三万锦衣卫。 他不喜美色,想巴结讨好他的,都送金银玉器之类。沈府的库房共有五大间,早已被塞满了。 大概是少年拮据之故,他对银子还算喜爱。偶尔闲着无事的时候,会去库房转一转,看上一看。 知道他脾气的,都会投其所好。唯有一个人,会屡次故意送美人来…… “大人,”亲兵一脸为难地来了,低声禀报:“冯公公派了人来。” 他听到冯公公这三个字,眉头跳了一跳,就如一块石头落入湖心,不复平静:“他又送了美人来?” 这回倒不是。 冯公公送了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来。 他阴沉着脸将人撵走,令人装了十匣子的银子送去冯公公的宅子。 所谓投桃报李。 冯公公有意戏弄他。他便以银子羞辱回去。 冯公公是不缺银子用,缺的是登门逢迎拍马的文官武将。 毕竟,一个掌管密探的死太监,平日不能见光,很少出现在人前。众人别说巴结,就是知道冯公公的人都不算多。哪里比得上他这个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来得风光? 每日到沈府投名帖送礼的,如过江之卿,喧嚣热闹。 冯公公的宅子空荡荡的,门前连只鸟雀都没有。 想到冯公公见到“厚礼”时的气恼,他心情好了许多。 画面倏忽一转。 巍峨的宫殿内,灯火通明,穿着龙袍的燕王殿下召重臣议事。他领着一众锦衣卫守在殿门外。 众臣散去,他才进殿。 “沈祐,”私下里,天子和他这个心腹说话很是随意:“你今年已二十七岁,也该娶妻成家了。相中了哪家的姑娘,你和朕说,朕为你赐婚。” 他拱手道:“多谢皇上关心,臣不想成亲。” 天子笑着看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以前你一心为朕当差出力,也就罢了。如今朕坐稳了龙椅,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打着光棍,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臣子。” “你没有相中的姑娘,朕让皇后替你挑一个名门闺秀……” “臣不想成亲。”他眉眼未动:“皇上忙于政事,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臣操心了。” 天子也拿他没法子。 他不肯娶妻,总不能硬逼着他娶。 天子忽地叹了一声:“你孤身一人,冯公公又患了病。朕的左膀右臂,都不让朕省心。” 冯公公病了? 他心里咯噔一沉,脸色却没什么变化:“臣有些日子没见到冯公公了,原来是病了。冯公公屡次立下大功,皇上不如赏一个太医,为冯公公看诊。” 天子有些无奈:“朕派了太医去,奈何冯公公也是个犟脾气,不让太医看诊。”很快将话题扯了开去。 从宫中出来,天已经黑了。 他没有回府,鬼使神差地骑马去了冯公公的宅子。 宅子里没有人。 守门的门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启禀大人,冯公公已经两个月没曾回来了。” 冯公公不在这里,会在何处? 一个病重之人,不好好养病看诊,躲去了何处? 他骤然发现,斗了多年的对手,他根本就不了解。他不知道冯公公真正的藏身之处。甚至不知道冯公公的全名叫什么。 夜幕如黑布,沉沉地笼罩。 他沉默地站在空荡荡的宅子前,一颗心在黑暗中漂浮不定。 …… 五更天。 沈祐醒了。 这一回,他没有惊慌,也未急着起身。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梦境中的情景,一幕幕闪过脑海。 这一个巨大的谜团,他定要一一解开。 沈祐从床榻上起身,顺便踹睡得如死猪一样的沈嘉一脚:“五更了,起身去练武。” 沈嘉眼也不肯睁:“这才刚比试过,我要好生歇几天……诶哟!别踹了,我这就起来。”一边麻溜起身,一边啰嗦絮叨:“我是你兄长诶,哪有做弟弟的这般待兄长。” 沈祐充耳不闻。 沈嘉自小就是这副惫懒脾气。要不是有他天天“督促”,这回锦衣大比十之八九要被罢落。 现在名次虽然不算高,好赖也过了比试。接下来,就等二叔去打点谋差事了。 沈嘉嘴上絮叨,动作倒是利索。 进了练武房后,兄弟两个先各自练拳,然后以长刀过招。都是练惯了的,沈嘉第三次被踹翻在地,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 “四弟,你别总踹我腿行不行!”沈嘉哇哇大喊:“换个地方也行啊!” 沈祐果然听进去了。 第四次窥出沈嘉招式的破绽,沈嘉利落地出腿,踹中了沈嘉的臀部。沈嘉被踹得直咧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一个时辰后,满身是汗的兄弟两个才停手,各自去沐浴更衣,再去内堂请安。 沈嘉按捺不住,低声问沈祐:“四弟,你的荷包还回去了没有?” 沈祐不吭声。 不是吧! 竟然没还回去吗? 沈嘉来了兴致,想追根问底,沈祐已加快脚步,进了内堂。 冯家的表姐表妹们都已来了。三个少女高矮不一,各自穿着鲜亮的春裳,整个内堂都跟着亮堂起来。 尤其是少君表妹,今日穿得是上好的软烟罗,光泽如华,却也不及唇畔那一抹甜笑。 “祐表哥,”少君表妹声音娇软,美目闪着光芒。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一想到枕下那个装了五千两银票没能还回去的荷包,沈祐冷凝的眉眼只得松了一松,淡淡道:“少君表妹。” 大冯氏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欢喜。 四郎就是不爱说话,其实,眼明心亮。 这么好的姑娘就在眼前,岂能错过? 明日府中设宴,冯家人也会来。正可以趁着这大好机会,和冯夫人提一提亲事呢! 第七十五章 势利 冯府。 接了沈家的帖子后,冯夫人心情有些复杂。 真没想到,沈祐竟在锦衣大比中一举夺魁,还得了燕王青睐,日后少不了好前程。 沉寂了十几年的沈家,眼看着又有了兴旺之兆。 大冯氏运道委实不错。嫁到沈家二十年,生养了三个儿子。儿子个个孝顺,抚养长大的侄儿更是有出息。 沈茂虽是个武夫,对大冯氏却很体贴。这么多年,连个妾都没纳过。 再想想在康郡王府里苦熬的小冯氏,冯夫人的心一阵阵抽痛,在心中狠狠骂了官迷心窍的冯侍郎一通。 这等喜事,总得告诉冯侍郎一声。 冯夫人打起精神,去了书房。 冯侍郎在书房里“养病”,一直没见过人。今日总算肯露面了。夫妻两个一打照面,冯夫人心里犯了嘀咕。 她原以为冯侍郎是装病。现在一眼看去,冯侍郎的面色着实不算好。 莫非是真病了? 冯侍郎在书房里憋了几天,想到不知藏身何处的郑妈妈和那些要命的书信,再想到手腕心计样样厉害的孙女冯少君,就一肚子心火。面色好看才是怪事。 冯夫人将请帖给了冯侍郎:“沈家送了帖子来,沈嘉沈祐都通过了锦衣比试,明日要设喜宴。” 说着,不怎么情愿地又添了一句:“沈祐拿了魁首,得了燕王青睐,即将去燕王府当差。” 沈祐? 冯侍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闪了一闪,竟张口道:“果然是大喜事。明日我也去沈府喝一杯喜酒。” 冯夫人一惊,脱口而出道:“老爷怎么也去?” 那个沈祐,不过是沈茂的侄儿。和冯家八竿子打不着。冯侍郎怎么忽然对沈祐这般热心起来了? 冯侍郎瞥了冯夫人一眼:“沈祐是我们芸娘养大的,现在这般有出息,芸娘面上也有光。再者,沈祐随三郎叫我一声外祖父。这等喜事,我亲自去也是应该的。” 冯夫人心中撇撇嘴。 怕不止于此吧! 以前怎么没见对沈祐这般热络? 还不是势利眼再次发作。见沈祐年少得志,便愿意做沈祐的“外祖父”了。 不得不说,冯夫人很了解冯侍郎。 寄人篱下的落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大比的魁首,被燕王招揽至麾下。这样的“外孙”,冯侍郎还是很乐意认一认的。 冯侍郎随口道:“明日,带少兰少君她们同去沈家。” 冯夫人应道:“她们姐妹三个,前几日就去了沈家小住。” 冯侍郎的脑海中,忽地闪过几日前的一幕。冯少君娇羞地说着“我心中已有中意的夫婿了”…… 莫非真的是沈祐? …… 隔日,冯侍郎冯夫人并周氏和冯二爷姚氏,领着冯文彦兄弟三个,还有表公子崔元翰,一同去了沈府。 沈府正门大开,沈茂亲自在正门处迎贵客。 在宫中当差的沈墨,今日也特意告假回来了。沈家儿郎个个身高体壮,十八岁的沈墨也不例外。他生得像亲爹,算不得俊俏,目光炯炯。 再看沈嘉沈祐,一个塞一个地挺拔英武,令人艳羡。 沈茂也没料到岳父竟肯亲自登门,喜出望外,忙上前相迎,拱手行礼:“见过岳父大人。” 冯侍郎和颜悦色地笑道:“四郎在锦衣大比中一举夺魁,这等喜事,我岂能不来?” 目光一掠,落在沈祐身上。 瞧瞧,多么英俊出众的少年郎! 什么性情孤僻阴沉? 那是心有沟壑! 大喜的日子也没换一身鲜亮的锦袍穿的是玄青色武服? 那是冷静沉稳! 沈祐在众目所瞩之下,走上前来,抱拳行礼,叫了一声外祖父,并无二话。 是不懂礼数不喜说话吗? 那是惜字如金! 真正有能耐有本事的人,都是这样。整日张嘴嘎嘎个不停的,最多就像沈嘉那样。 沈嘉不知道冯侍郎心里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了,准保要叹一句。外祖父你可真是势利眼啊! “四郎虽然年少,性情却沉稳过人。”冯侍郎笑着赞沈祐:“日后必成大器!” 沈茂听得心情舒畅,笑着应道:“岳父谬赞了。”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众人进了正堂。冯侍郎又特意叫了沈祐到面前,问起了锦衣大比。 沈祐不喜说话,好在有沈嘉。不必冯侍郎追问,沈嘉已眉飞色舞地说起了沈祐大杀四方威风赫赫的比试经过。 冯侍郎连连捋须而笑,不时赞上几句。 沈祐感受到了冯侍郎的“温和慈爱”。 这些年,他随大冯氏去过冯府不少次。冯家上下待他平平,冯侍郎顶多做做门面功夫,对他很是淡漠。 这也是人之常情。亲娘待他,不过如此。凭什么要求冯家人对他另眼相看? 这才展露头角,冯家人就变了嘴脸。 沈祐的脑海中闪过前晚月光下的一幕。少军表妹泪眼盈盈地祈求他“帮忙”,免得被祖父利用攀高枝…… 小冯氏和冯少梅的亲事,已足以能看出冯侍郎为人了。 可是,他一旦应了“帮忙”,就得和冯少君假扮未婚夫妻! 这两日,一想到此事,沈祐就心浮气躁,罕见的犹豫不决。他定定心神,将此事按捺下去。 …… 男子们被引进正堂,登门的女眷则去了内堂。 人逢喜事,大冯氏春风满面,不必细言。 身畔的如花少女们,很快引来众女眷瞩目。大冯氏不待人追问,便一一介绍起自己的侄女来。 沈家往来的,多是武将人家。武将家眷们,说话比文官女眷们爽利得多,一个个争相夸赞冯家三位姑娘。 冯少兰不其然地想起冯少君在秦王府赏花宴上的“精彩表现”,悄然为大冯氏捏了把冷汗。 没曾想,冯少君今日出乎意料地乖巧可人。就这么笑盈盈地陪在一旁,偶尔张口,应对极佳,很为大冯氏长脸。 冯少菊悄悄扯了扯冯少兰的衣袖,小声道:“三堂姐今日像变了个人。” 可不是么? 两相对比,判若两人。 冯少兰心情有些复杂。 就在此时,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夫人窦氏忽地笑问:“冯二姑娘冯三姑娘,可曾许人家了?” 第七十六章 闲言 窦氏此话一出,众女眷顿时竖长耳朵。 所谓多子多福。这年月,哪家都是嫡出庶出一堆儿孙。在座的,都有正当说亲之龄的儿子或侄儿外甥之类。 冯二姑娘是长房嫡出,貌美多才。冯三姑娘虽然无父无母亲缘薄了些,却实在美丽出众,如果嫁妆丰厚的话,娶来做儿媳也不是不行啊! 大冯氏笑道:“少兰少君都未定亲,不过,她们的亲事,自有冯家做主。我这个做姑母的,说了可不算。” 众女眷一听,很识趣地将话题扯开。 就在此时,冯夫人领着两个儿媳进了内堂。 大冯氏忙起身相迎,冯少君也笑盈盈地随之起身行礼。一派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 冯夫人忍不住瞥了冯少君一眼。 这丫头,平日牙尖嘴利,一张嘴能将人气得升天。今儿个怎么转性子了? 殊不知,论起装模作样,冯少君自谦第二的话,压根没人能排第一。 别说冯夫人别扭,就连周氏和姚氏也觉得风平浪静怪不习惯的…… 待到正午坐席时,姚氏凑到周氏耳边嘀咕:“大嫂,少君这丫头,今日怎么这般老实安分?” 她哪知道啊! 周氏低声应道:“说不定是突然开窍,懂礼数了。” 姚氏撇撇嘴,低声道:“我看着不像。这丫头,定是憋着劲要使坏。” 做伯娘的,凑在一起说侄女的不是,委实不像回事。 周氏咳嗽一声,扯开话题:“今日冯家这般热闹,少竹却不能来,委实可惜了。” 一提冯少竹,姚氏什么碎嘴的心都没了,叹口气道:“少竹脸上的伤痕结了疤,等疤落了,不知会不会留下印记。” “怎么也得等养好了,才能出来见人。” 做儿媳的,不能抱怨婆婆,可不就一腔怨气都迁怒到了冯少君的身上? 周氏目光一扫,有些奇怪:“今日沈家特意为沈祐设宴,那位改嫁的邱夫人没来么?” 姚氏话语刻薄:“人家改嫁进邱家十几年,生了一双儿女,日子过得顺心如意。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她是二嫁之身,肯来才是怪事。” 至于这刻薄中,到底有没有含着不能出口的酸意,就不得而知了。 江氏生得容色倾城,媚骨天生。当年冯二爷见过江氏后,暗暗神魂颠倒,久久难以忘怀。此事侥幸没传开,却瞒不过姚氏。 姚氏心中嫉恨难平,在江氏倒霉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后,才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没曾想,三年一过,江氏再嫁给了北城兵马司指挥使邱明城。 那个邱明城,长得是粗鄙了些,对江氏却极好。这些年来,连花酒都没喝过,同僚赠的美妾,也从不领进邱家。 反观冯二爷,整日纵情声色,这两年几乎没踏进过姚氏的房门。 姚氏每每想到江氏的际遇,再想到自己,皆愤愤难平。 姚氏激动之下,声音稍稍大了些。 周氏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以目光示意姚氏收敛一二。妯娌两个嘀咕几句,很快各自端庄坐好,含笑和同席的女眷们寒暄招呼。 其实,留意到江氏没露面的人,何止姚氏一个?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夫人窦氏,也在和身边女眷低语:“……这个江氏,也太心狠凉薄了。沈祐这般出息,做亲娘的,今日怎么也该露个面才是。” “可不是么?一心只念着邱家,亲生的儿子不管不顾。” 当然,如果江氏今日回来,又会是另一番闲言碎语。 譬如“二嫁了还对前夫家念念不忘”“邱明城待她再好也没用还不是惦记着亲生儿子”之类。 又有女眷嘀咕:“那个江氏,天生一副狐媚子模样。听闻邱将军娶了她进门之后,连外面的花酒都不肯喝了。” “没有点能耐手段,岂能在夫孝后就改嫁?还嫁到了邱家去?” 相貌平庸身姿丰腴的窦氏,听着这些话格外舒心。 大家都得忍着丈夫在外寻花问柳在家中睡姨娘通房,凭什么江氏就那么好的运道,二嫁还能嫁给邱明城这样的好男人? 呸! 这世道简直没天理了! 众女眷的闲言碎语,少不得飘一些进大冯氏的耳中。 大冯氏也暗暗为沈祐难堪。 沈祐什么都好,偏偏摊上这么一个亲娘。 自江氏改嫁后,各种流言蜚语就没断过。 有些缺德冒烟的,还在年幼的沈祐面前嚼舌根。沈祐懂事得早,说话也越来越少,性情愈来愈孤僻阴沉。 “姑母,”熟悉的柔婉声音在耳畔响起:“应该开宴了。” 大冯氏定定心神,冲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娘家侄女冯少君笑了一笑:“多亏你提醒。我这就传话开宴。” 这一刻,大冯氏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全力,促成沈祐和冯少君的亲事。 一来令冯少君心愿得偿。 二来,也盼着定下亲事后,冯少君的温柔似水,能融化沈祐心中的寒冰。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快步走了过来,低声在大冯氏耳边禀报。 冯少君耳尖地听到了“邱大人”三个字。 果然,大冯氏精神一振,故意高声笑道:“真没想到,邱指挥使今日会亲自登门来吃喜宴!” 邱明城竟然来了! 简直就是举世罕见的好继父了。 原本说闲话的女眷们,个个脸上讪讪。 大冯氏又笑吟吟地说了下去:“邱指挥使还送了四郎一匹上好的骏马,一副上乘软甲和一把精炼长刀,并一副上好的弓箭。” 就这几样,稍微一算,也得值千两银子。 身为继父,出手可谓十分慷慨大方了。 还是窦氏老道,立刻笑着接过话茬:“邱指挥使为人忠厚,行事周全。摊上这么一个继父,真是四郎的福气。” “说的正是。” “江氏也是有福之人。” 一个个违心话说的,比真金还真。 冯少君心中哂然一笑。 现在还不算什么。 待日后,沈祐步步高升,春风得意,成了炽手可热的锦衣卫指挥使。不知多少女眷抢着做沈祐的岳母。 谁还管江氏抛弃儿子二嫁然后又扔了一双儿女三嫁这等事。 …… 第七十七章 继父 邱明城的到来,确实令人惊诧。 更别说,邱明城还特意准备了这么丰厚的贺礼。 沈茂纵然对邱明城娶了江氏一事有诸多不满,面子上也从未显露过。今日对邱明城更是热络,特意拉着邱明城坐了一席。 邱明城酒量不错,推杯换盏丝毫不怯,在酒席上谈笑风生,不时张口夸赞沈祐。 众人看在眼里,也得暗赞邱明城一句胸襟宽广。 宴席散后,邱明城张口告辞。 沈茂吩咐沈祐:“四郎,你送一送邱指挥使。” 沈祐点点头。 短短一段路,邱明城屡次想张口,一对上沈祐那张漠然的俊脸,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他和沈荣是好友。 沈荣死后,他怜惜江氏孤儿寡母,偶尔会登门探望。 一身素服的江氏,日渐清瘦,令人怜惜。那双美目,偶尔和他对视,令他心湖激荡,起了绮思。 他知道自己不够厚道,不该娶好友遗孀过门,落人口舌,被人取笑。 可情之所至,他实在难以自拔。 这些年,他对江氏一心一意,对江氏生的一子一女爱如至宝。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唯一对不起的,便是沈祐。 他娶走了沈祐的亲娘。沈祐有亲娘,却和没有一样。不对,还不如没有。如果亲娘离世,最多是可怜些,不会有那么多闲言碎语…… “四郎,”终于到了门外,邱明城停下脚步,略略抬头,和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俊美少年对视: “此次锦衣大比,你拿了魁首,得了燕王殿下青睐。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十分欣慰欢喜。 “你日后进了燕王府,要用心为燕王殿下当差,定能展露头角,步步高升。” “还有,你当差之后,就是大人了。要学着和同僚来往,上下也得学着打点。” 说着,从袖中拿了一个银袋子出来:“这里是百两一张的银票,一共有二十张。你先拿着。日后缺银子花用了,私下告诉我。” 沈祐没有接:“不用了。” 邱明城坚持要给:“你拿着。” 沈祐看着邱明城:“邱伯父今日送的厚礼,我收下了。这银票我不要。二叔二婶娘都对我极好,从未缺过我银子花用。” 几句话,听得邱明城耳后火辣辣的。 是啊! 这十几年来,沈茂夫妻两个视侄儿如亲生,精心教养沈祐长大。 他此时拿银子出来算什么? 是想弥补他的良心吗? 伸出去的手,像被浇了一勺热油,颤了起来。 沈祐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邱伯父,我从未怪过你。” 邱明城:“……” 沈祐却不再多说,冲邱明城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去。 邱明城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沈祐修长的身影远去。邱明城苦笑着长叹一声,将银袋子收回袖中。骑上骏马,策马离去。 沈祐没有说假话。 他连江氏都不怪,又怎么会怪邱明城? 江氏打定主意再嫁,不是邱明城,也会有别的男人。 而且,邱明城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继父。 他幼年时去邱家,邱明城对他十分和善。每次江氏回来看他,都是邱明城催促之故。逢年过节生辰送来的贺礼,也是邱明城让江氏准备的。 今日邱明城还主动前来,为他撑足了脸面。 已经足够了。 他也没有和邱明城密切走动的打算。 关系如此尴尬,保持距离为好,不必来往。 …… 沈家客人一一散去。 儿媳有身孕,亏得三个侄女随在身边,为大冯氏撑足了面子。 大冯氏亲热地对冯夫人笑道:“她们几个都听话又懂事,这几日还帮了我不少忙。如果府中没什么事,让她们姐妹再多住些日子吧!” 冯夫人不置可否。 周氏笑道:“这几日少兰不在身边,我也惦记得很。今日正好和我一同回去才是。” 姚氏也道:“少菊这丫头,年少不懂事,就别在这儿给你添乱了。” 至于冯少君…… 冯夫人没张口,周氏姚氏才不会多这个嘴。 “二堂姐五堂妹回去吧!”冯少君挽着大冯氏的胳膊,一脸孺慕和亲近:“我舍不得姑母,要多住几日。” 冯夫人:“……” 这个孽障,又想搞什么鬼? 冯夫人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语气不佳:“在沈家做客,哪有长住不走的道理。” 冯少君既不恼也未翻脸,笑盈盈地说道:“这是我嫡亲的姑母,又不是外人家。” 对她一口一个伯祖母,到了大冯氏这儿,就是嫡亲的姑母了。 冯夫人心头窝着一股无名怒火,不冷不热地说道:“也罢,我这个伯祖母管不得你,问问你伯祖父。他若是点头,你只管在沈家住着。” 然后,打发人去前院传话。 一盏茶后,传话的丫鬟来复命:“老爷说了,姑侄最亲。三小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冯夫人:“……” 这脸打得生疼! 周氏姚氏低下头,不敢看婆婆难看的面色。 大冯氏也有些吃惊。 冯少君在她面前轻描淡写地提过,说冯夫人不太喜欢自己之类。今日一见,何止是不太喜欢,简直如冤家对头一般。 大冯氏是庶出,在嫡母手中吃过诸多苦头,深知嫡母的刻薄厉害。 今日冯夫人竟在冯少君面前连连吃瘪,真是……痛快又解气。 冯少君欣赏了片刻冯夫人的难堪,悠然笑道:“伯祖父待我真好呢!” 也不知那老贼被灌了什么米汤,这般纵着这个孽障。 冯夫人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对大冯氏说道:“你父亲应允,少君就在沈家多住几日吧!她性情乖张,不懂礼数,你这个做姑母的,也别太惯着她了。” 这话说的。 别说少君温柔可人,就是偶尔有些脾气,做长辈的也该包容一二。哪有当着众人这般数落的道理。 脾气好的大冯氏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母亲言重了。这些日子,少君在我身边,很是温柔懂事。” 冯夫人听这话就更气了。 合着冯少君在沈家处处乖巧,在冯府就故意闹腾气她呗! 第七十八章 做主(一) 眼见着冯夫人脸色越发不善,周氏不得不打圆场:“少兰,你和少菊回去收拾行李。待会儿随我们一同回去。” 这才将话头岔开了。 闹成这样,大冯氏想提亲之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冯少兰冯少菊各自领着丫鬟去收拾行李。 大冯氏陪着冯夫人等人闲话。 至于冯少君,不知何时退了出去。等冯夫人觉得耳畔清净眼前也清净时,才发现冯少君早不见了人影。 这个孽障去哪儿了? 冯夫人怎么也没料到,冯少君去见的人是冯侍郎。 冯侍郎今日饮了不少酒,谈兴颇浓,正和女婿沈茂在书房里说话。冯维也坐在一旁。至于一众小辈,都被打发了出去。 苏全低声来禀报:“启禀老爷,三姑娘来了。” 冯侍郎的酒意顿时醒了一半。 已经恢复如初的左脸,忽然有些疼。 冯侍郎定定心神道:“让她进来。” 片刻后,冯少君翩然而来,笑盈盈地行礼:“少君见过伯祖父,见过二堂伯父,见过姑父”。 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冯侍郎和颜悦色地笑道:“几日不见,你的气色愈发好了。可见在沈家住的很是舒心。你不愿回冯府,便在沈家多住些日子。这是你嫡亲的姑母家,不是外处。” 沈茂立刻接了话茬:“自少君来了之后,芸娘心情一日好过一日。我也盼着少君长住,多陪一陪芸娘。” 其实,沈茂对冯少君颇为忌惮。 不过,大冯氏对冯少君的喜爱溢于言表。再者,也没有撵客的道理。 冯少君冲沈茂甜甜一笑:“多谢姑父。” 不会就此住着不想走了吧! 沈茂心里暗暗嘀咕,口中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冯侍郎咳嗽一声,笑着问道:“少君特意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冯少君芙蓉一般的俏脸浮起薄薄的红晕,轻声道:“是,孙女特意前来,是有事请伯祖父做主。” 冯侍郎:“……” 冯侍郎心情复杂微妙,沈茂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僵硬。 唯有冯维冯二爷,不知就里,兴致勃勃地追问:“你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要事?二伯也在这儿呢,只管道来。二伯给你撑腰!” 冯少君感激地看二伯一眼,脸颊愈发红了:“这里没有外人,少君便厚颜启齿了。” “我和祐表哥情意相投,两心相许,已私定终身。不过,男婚女嫁,总得长辈点头首肯才是。请伯祖父为我们做主。” 众人:“……” 冯二爷听得头皮都要炸了。 一句“私相授受成何体统”差点怒斥出口! 沈茂的脸也黑了。 唯有冯侍郎,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等荒唐的话,竟面不改色。伸手捋了捋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你和四郎是表兄妹,家世相当,男才女貌,倒也相配。” 冯二爷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我的亲爹,你可是堂堂礼部侍郎。这么“不拘小节”吗? 沈茂震惊过后,迅速回神,一脸歉然道:“岳父大人请息怒。定是四郎这个混账,举止轻薄,招惹少君。我这就将他叫过来,问个仔细明白。” 冯少君目中闪过焦急,忙道:“姑父,你错怪祐表哥了。祐表哥为人正派,品性纯良,举止有礼,从无失礼的举动。” “若说招惹,也是我招惹的祐表哥……” 说着,颇有些羞愧地以袖掩面。 这丫头,是打定主意要将沈祐收进囊中了。 冯侍郎心中冷哼一声,面上露出温和慈爱的笑容:“少年男女,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人之常情。” “你不必羞惭自责。” 又对沈茂说道:“你也别这副气冲冲的样子。派人去将四郎叫过来,我当面问上一问。如果真如少君所言,也是喜事一桩。” 沈茂:“……” 一颗富贵心一双势利眼的岳父大人,今日怎么忽然转性子了? 冯维也吃惊地看着性情大变的亲爹:“父亲!” 冯少君用孺慕敬爱的目光看着冯侍郎:“伯祖父待我真是太好了。” 冯侍郎捋须,慈爱一笑:“尽说傻话,你是我嫡亲的孙女,我这个做祖父的,焉能不疼你。” 冯维打了个冷战,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沈茂心情复杂地吩咐下去,令人请沈祐进书房来。 …… 片刻后,沈祐迈步进了书房。 今日是特意为沈祐设喜宴。沈祐往日滴酒不沾,今天也少不得被同辈的表兄弟们灌了几杯。 那张冷漠的俊脸,因酒气浮起了红潮,一双黑眸闪着素日少有的光辉。 就如一颗夜明珠,拂去灰尘,光芒璀璨。 这丫头,就是见色起意了吧! 冯侍郎心里暗暗哼一声,瞥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眼里哪里还看得到别人,就这么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沈祐。 沈祐心中骤然涌起不妙的预感。 然后,就见少君表妹羞答答地说道:“祐表哥,刚才,我已将我们两人的事告诉伯祖父了。” “伯祖父说了,会为我们做主定下亲事。” 沈祐:“……” 沈祐太阳穴突突一跳,迅速张口道:“你我清清白白,少君表妹请慎言!” 冯少君眼眶微微一红,用看负心汉的凄婉目光看着他:“那个荷包,就是你我的定情信物。当着伯祖父和姑父的面,你难道要后悔不成?” 沈祐:“……” 她央求他假装未婚夫一事,他还没考虑清楚,也没应下。 她怎么就信誓旦旦地宣称是定情信物了! 沈祐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后悔。恨不得时光重来,将那个烫手的荷包立刻塞回去! “四郎!”沈茂定定地看着沈祐,声音微沉:“七尺男儿,岂能畏畏缩缩,躲在姑娘家身后。” 冯维也来了精神:“没错!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便要敢当。” 这等事,明显是姑娘家吃亏嘛! 身为冯少君的亲二伯,为侄女撑腰天经地义。 冯二爷这辈子都没这么理直气壮过:“你和少君既是彼此有意,早日定下亲事。有了名分,也就没人敢嚼舌头了。” 第七十九章 做主(二) 冯二爷一腔热血,义正言辞。 冯少君听得感动至极:“多谢二伯父。” 这时候,就把“堂”字给省了。 不愧是他孙女,无利不起早。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冯侍郎清了清嗓子,温声说道:“四郎进来之后,还一句话都没说。你们先别急着出言责备。” 看着沈祐的目光,别提多温和了:“四郎,你是怎么想的?不妨一一道来。这儿没有外人,你想什么,只管说出来。外祖父替你做主。” 冯少君用袖子抹了把眼,眼睛微红,低声道:“是啊,祐表哥,你到底是如何打算?” “如今你锦衣大比夺了魁首,得了燕王殿下青睐,不日就要去燕王府当差。日后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你若是……若是不想和我成亲,我也不怪你。” 冯二爷目光咄咄,用“原来你是这样的沈祐”的目光看过来。 沈茂也皱了眉头,目中满是不赞成。 他虽然有些忌惮冯少君……不过,那是之前的事。现在都两情相悦了,姑娘家的定情信物也收了,岂有反悔之理! 众人虎视眈眈。 沈祐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张了口:“我心仪少君表妹,请外祖父成全。” 冯少君用袖子掩住俏脸,肩膀微微耸动。 似是喜极而泣。 冯二爷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沈茂松口气,以目光示意沈祐“好好表现”。 沈祐只得在冯侍郎面前跪下了:“私相授受,都是我的错。请外祖父不要怪少君表妹。” 这等事,岂能让姑娘家担待? 冯侍郎倒没生气,伸手扶起沈祐:“少年男女,彼此生情,何错之有。不过,少君还没及笄,现在立婚约,为时过早。传出去也会被人说嘴。” “这样吧,今日当着我们三人的面,给你们立个口头婚约,交换信物。待少君及笄了,再为你们正式立婚书。” 沈茂点头应道:“岳父大人考虑得甚是周全。”又对沈祐说道:“少君送了荷包给你,你也送一样贴身之物给少君吧!” 事已至此,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祐默默地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玉佩。 这玉佩是他满月的时候,父亲沈荣亲自给他戴上的。光滑的玉佩上,雕了一个祐字。他自小戴到大。 他其实颇舍不得。 不过,事起突然。他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了。 冯侍郎接过玉佩,送到冯少君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现在如愿以偿了。” 冯少君放下衣袖,红着脸接了玉佩,目中满是喜悦娇羞:“多谢伯祖父为我做主。” 然后,将玉佩收尽了自己随身戴着的荷包里。 沈祐看冯少君一眼,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冯少君回以嫣然一笑。 冯侍郎捋须一笑,对沈茂说道:“虽说不是正式定亲,也是一桩喜事,也该让沈家冯家人都知晓。” 沈茂立刻笑道:“岳父大人说的是。这等喜事,正该好好庆贺一番。” “选期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在我们沈家摆上两桌酒宴。也算将他们两人的喜事过个明路。日后走动起来也方便。” 冯侍郎笑着点点头:“也好。” 转头吩咐冯少君:“你先回院子去。” 冯少君柔声应了,柔情依依地看向沈祐。 沈祐不怎么情愿地张口:“我送少君表妹。” 都是有了婚约的小未婚夫妻了,彼此亲近说说话也无大碍。 冯侍郎和沈茂都未阻拦。冯二爷更是眉眼带笑:“去吧去吧!” 待一双少年男女离去,冯维又笑着赞一句:“以我看来,他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相配得很。” 一个父母双亡,有丰厚的嫁妆。 一个没了亲爹,亲娘改嫁,自己有锦绣前程。 很是般配嘛! 冯侍郎看一眼蠢猪一样的二儿子,淡淡道:“今天书房里的事,只有我们三个清楚。出去之后,谁也别提什么私相授受之类。就说是我相中了四郎,想将少君许配给他。” …… 冯少君沈祐一前一后出了正院。 诶哟,今天的阳光可真好。 冯少君眼眸微眯,很是惬意。 沈祐面无表情,身上气压低得惊人。 “祐表哥,”冯少君目光飘了过去,声音软绵绵:“你别臭着一张脸嘛!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逼着你定的亲。这多不好。” 沈祐心头这口闷气就别提了。 他脚步一顿,以目光示意身后的赤霄闪远一点。 赤霄麻溜地滚远了。 吉祥也退到了数米外。 沈祐盯着冯少君,声音里满是隐忍的怒火:“冯少君!我说过两天听我的回音。我还没想好,更没答应帮你的忙,你怎么能擅作主张!” 胜利者胸襟宽广。 冯少君半点不恼,声音娇软:“祐表哥犹豫不决,不知要想到什么时候。我哪里等得及,只得先张口了。” 沈祐绷着脸,一言不发。 堂堂七尺男儿,和一个姑娘家做口舌之争,有欺负人之嫌。 可谁知道,真正被欺负的人是他! 冯少君笑着哄道:“你别生气了。木已成舟,生米就要成熟饭了,你就装装样子嘛!三年之后,我们解除婚约。你放心,我绝不会缠着你不放。” 三年以后,他十八岁。 冯少君也才十七。 他没有娶妻成亲的打算。所以,不在乎解除婚约会带来的流言蜚语。到时候,要面对众人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是冯少君。 事实上,这等事,永远是女子处于弱势。 沈祐终于正眼看向冯少君:“你想清楚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当然,想得再清楚不过。” 沈祐忍住用手揉额头的冲动,沉声道:“想清楚就好。我帮你这一回忙,以后,就两清了。” 你送我“荷包”,我做你挡箭牌。 我们两清了。 冯少君显然听懂了沈祐的话中之意,笑盈盈地说道:“还有五千两银票,等我们正式定亲了,再给你。” “不用了。” 沈祐吐出三个字,迈步向前。 今天说的话已经太多了。接下来,谁都休想让他张口。 冯少君满悠悠地跟了上去。 …… 第八十章 震惊 什么? 定亲? 冯少君和沈祐?! 冯夫人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头晕目眩,反射性地伸手,想扶住些什么稳住身形。 前来传递消息的冯二爷,十分孝顺地伸出胳膊让亲娘扶住,一边笑着说道:“父亲相中了四郎,要将少君许配给四郎。” “不过,少君还没及笄,四郎也才十五岁。父亲便先立下口头婚约。待少君及笄后,再正式定亲。” “这桩婚事,姐夫也赞成。” “父亲刚才特意叫了四郎和少君前去,问过两人的心意,还让他们交换了信物。这桩亲事,就这么定下了。今日晚上,我们都留下,两家人凑在一起,庆贺这一桩喜事。” “父亲打发我过来,向母亲道喜,也向大姐报喜。” 冯夫人:“……” 冯侍郎是发了什么疯? 就算冯少君嫁不了秦王府的小郡王,想另嫁高门也不是难事。怎么忽然就相中沈祐了? 哪怕沈祐少年得志,日后会平步青云,那也不知得熬上多少年。说不定,还会像当年的沈荣那样,出个意外什么的…… 不对! 这其中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缘故! 大冯氏却是一脸意外和惊喜:“二弟,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不是在说笑吧!” 冯维笑道:“事关少君名节,岂能随口说笑。” 周氏和姚氏也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妯娌两个迅速对视一眼。 公公这是喝了什么迷魂汤? 不过,不管冯府女眷们如何震惊,冯侍郎定下的事,那就是板上钉钉,谁也不能张口质疑。 周氏咳嗽一声道:“少君和四郎,郎才女貌,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 “可不是么?”姚氏也热络地笑道:“真没想到,今儿个来沈家,还能遇到这等喜事。” 大冯氏乐得合不拢嘴:“我这就让人去厨房,备两席好酒好菜。今儿个晚上,大家好好地喝上几杯。” 冯夫人总算从晕眩的状态中稍稍回过神来。 她深深地吸口气,再吸一口气,将满腔心火按捺下去,挤出一个笑容:“这桩喜事,来得有些突然。仔细想想,果然是一桩极好的亲事。” “四郎这般有出息。怪不得老爷迫不及待地做主定下亲事。这是怕四郎去了燕王府当差,日后被人相中抢走呢!” 众人都很捧场地笑了起来。 气氛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大冯氏是真心欢喜,连连笑道:“母亲只管放心。四郎不爱说话,心地却是极好的。日后一定会好好待少君。” “他要是敢欺负少君,我这个婶娘第一个饶不了他。” 姚氏笑着打趣:“你既是婶娘,又是姑母。既要疼四郎,又得护着少君。我倒要看看,日后他们两个拌嘴闹口角了,你站在谁那边。” 大冯氏立刻笑道:“当然得护着少君了。” 大冯氏是个温和敦厚的脾气,将沈祐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养大。只这一条,世间能做到的女子便寥寥无几。 再者,大冯氏到底是婶娘,不是正经婆母。以后也不好过分管束侄儿侄媳。 这么一想,这门亲事倒真是不错了。 周氏心里嘀咕着,笑着接了话茬:“少君少时坎坷,今后倒是有福了。” …… 另一边,得了消息的少年们,也被这个消息震得回不过神来。 崔元翰最是情急,立刻起身去见表妹。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进内宅失礼了。 沈嘉先是一愣,然后也跳了起来,冲去了知春堂。 冯文彦冯文皓兄弟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纯粹没话找话说:“真没想到,祖父这般着急,今日就给三堂妹定了亲。” “可不是么?大哥还没定亲呢!” 冯文彦被戳中了痛处,忍不住叹口气。 他是冯家长孙,祖父祖母对他期许甚高,父亲母亲也盼着他有出息。想等着他考中秀才再说亲。 他也很努力很用功地读书了,可秀才哪是这么好考的…… 不过,这等牢骚,他心里想想就好,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冯侍郎年过二十就考中进士,父亲是两榜进士,三叔年少中探花,最差劲的二叔冯维,也有举人功名。 偏偏轮到孙辈这儿,冯家人的读书天赋就像被老天收走了。 冯文皓见冯文彦神色怏怏,笑着开解道:“大哥也别闷闷不乐了。就算今年还没考中秀才,你的亲事也不能再耽搁了。” 冯文彦没好气地白了油嘴滑舌的堂弟一眼:“你少说几句,没人当你哑巴。” 此时,崔元翰已经快步到了院子外。 吉祥在院门处等着,笑着说道:“小姐料到表公子一定会来,特意让奴婢来等着呢!” 崔元翰无心说话,随吉祥进了冯少君的屋子。 吉祥麻溜地退出去,守在门外。 冯少君亲自斟了一杯清茶,笑盈盈地捧至崔元翰面前:“表哥,喝杯茶消消气。” 崔元翰绷着俊脸接了茶杯,咕嘟嘟一饮而尽。 然后,冯少君又为他斟了一杯:“这般口渴,再饮一杯吧!” 接连喝了三杯,崔元翰旺盛的心火被浇灭了一大半,再张口,语气还算平静:“你和沈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祖父为何忽然为你们定下亲事?” “你别告诉我,你对沈祐一见钟情,主动求祖父成全!这等话,我半个字都不信。” “表妹,你当日告诉我,你有办法应对。这莫非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以沈祐为挡箭牌,免得亲事被冯家摆布? 冯少君抬眼和崔元翰对视片刻,点了点头:“是。” 个中隐情,不必一一细述。 这确实是她“相中”沈祐的初衷! 崔元翰用力抓了抓头发,懊恼地叹口气:“可惜我出身低微,入不了冯家人的眼。不然,我做你的未婚夫就是了。” 那不行。 她和崔元翰亲如兄妹,怎么能冲崔元翰下手…… 冯少君轻笑道:“沈祐正合适。” 崔元翰目光复杂:“你就不怕日后沈祐缠着你不放?” 冯少君忽地嫣然一笑:“这倒不会,表哥放心好了。” 真正担心纠缠不清的人是沈祐呢! 第八十一章 婚约 嘭! 门被踹开了。 熟悉的身影大步而来,声音里满是惊愕:“四弟!你去了一趟书房,怎么就忽然和少君表妹立了婚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故事,要从一个荷包说起…… 沈祐无声暗叹,简短地说了一句:“外祖父问我愿不愿意,我点了头,然后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了。” 沈嘉好奇心都快要爆出来了,紧紧抓住沈祐的胳膊,用力晃了几晃:“快点仔细说说。” 沈祐看了沈嘉一眼。 沈嘉和沈祐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沈嘉悻悻地松手:“罢了,你现在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说话了,再细细说给我听。” 沈祐不想张口的时候,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沈祐略一点头,伸手指一指门外。 这是他想清静独处的意思。 沈嘉只得出去,顺便将门带好。 耳根终于清静了。 沈祐沉默片刻,从枕下摸出那个惨绿荷包,看着荷包上那一双扑腾的野鸭……哦,对了,是鸳鸯。 少君表妹一人抵得上两只鸳鸯,他是那条被折腾的小小溪流。 也罢! 男儿一诺千金。 不管他情不情愿,事已至此,都没了后悔的余地。 …… 天色渐晚。 热闹了大半日的沈家,晚上开了两席家宴,人人面带喜色,比起白日的宴席更为喜庆。 冯侍郎当任不让,坐了上首,朗声笑道:“少君和四郎定下婚约,今日沈家是双喜临门啊!” 沈茂黝黑的脸孔浮出了喜色,举起酒杯道:“如此喜事,当饮酒三杯。” 冯维最喜饮酒,乐呵呵地举杯相和。很快,男子这一席推杯换盏,别提多热闹了。 冯少兰冯少菊都被“喜讯”惊呆了,齐齐看着满面娇羞的冯少君。 “三堂妹,”冯少兰困难地张口:“你……你真的和祐表弟定亲了?” 冯少君以袖掩着下巴,声音里满是羞涩:“伯祖父刚才不是都说了么?二堂姐这么问,我真是羞的很呢!” 冯少兰:“……” 冯少菊真心为冯少君高兴,小声笑道:“祐表哥虽然不爱说话,看着性子冷了些。不过,越是这等脾气,遇到心仪的姑娘,就越热忱呢!” 沈祐热忱? 真难想象那样的画面。 冯少君眸光一闪,笑了一笑。 坐在上首的冯夫人,看冯少君百般不顺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少君,你和四郎的亲事就算定下,以后就是未婚夫妻了。” “既有了名分,你住在沈家,就不太合适了。传出去,徒惹人笑。” “还是随我们回冯府才是。” 冯少君却道:“我想多住些日子,姑母半点不嫌我,伯祖父也应了我呢!” 冯夫人被顶撞得心浮气躁,略略沉了脸:“我这个伯祖母说话讨嫌,不说也罢。” 大冯氏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冲冯少君使眼色。 到底是长辈,被小辈这般顶撞,委实有些下不来台。 冯少君冲大冯氏笑了一笑,示意大冯氏不必担心。 别看冯夫人蹦跶得欢,冯家真正做主的人是冯侍郎。冯侍郎应允过的事,冯夫人根本无力更改。 果然,冯夫人虽然脸色难看些,却没再多言。 周氏笑着打圆场:“虽不是正式定亲,不过,我们自家人心里都清楚。今天是少君的喜日子,我们同饮一杯,为少君庆贺。” 姚氏忙举杯笑道:“大嫂说的是,少君有这样的好归宿,我们做伯娘的,心里也高兴得很。” 总算将场子圆了过去。 宴席散后,冯侍郎当众将冯少君叫到面前,一脸慈祥地嘱咐:“少君,立了婚约定了亲事,就是大人了。” “以后说话行事,都得思虑周全。你要在沈家小住无妨,不过,别给你姑母惹祸。” 冯少君乖乖点头应下:“我都听伯祖父的。” 冯侍郎呵呵一笑,张口夸赞冯少君懂事听话。 冯少君就一脸感动地说“是伯祖父疼我所以看我处处都好”。 总之,任谁也看不出祖孙两个各自演戏心怀鬼胎。 沈祐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一声。 冯侍郎真心疼孙女,就不会打着让冯少君嫁给小郡王冲喜的主意了。现在这般装模作样,着实令人作呕。 冯夫人看在眼里,也觉得反胃。 她一路绷着脸上了马车。 儿媳周氏姚氏,和冯夫人同坐一辆马车。看着冯夫人的脸色,周氏姚氏愣是没敢出声。冯少兰冯少菊也都垂着头。 到了冯府,下了马车,进了正院。 屏退下人后,冯夫人堆积了半日的愤怒不满,如火山喷发:“老爷是吃了猪油懵了心不成!” “那个沈祐,父亲早死,亲娘改嫁。沈家的家业,就算分一份给他,沈茂自己还有三个儿子,能分给他多少?” “冯家的姑娘,怎么能许给这么一个破落户!” “老爷之前还和妾身说过,要将那丫头嫁进高门。这就是老爷眼中的好亲事不成!” 冯夫人满腹牢骚,越说声音越大! 殊不知,冯侍郎也憋着一肚子邪火闷气哪! 把柄落在那丫头手里,他不点头能怎么办? 冯少君要是真把冯纶的信送至刑部,不必等燕王殿下审案,曹家就能灭了冯家满门! “妇人之见!”冯侍郎一肚子苦水说不出,狠狠瞪了冯夫人一眼:“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什么都不懂,就给我住嘴!” 冯夫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咬牙怒道:“是是是,妾身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不懂什么是低头娶媳抬头嫁女……” 啪! 剩余的话,都被这响亮的一巴掌扇了回去。 冯夫人既惊又恼,更多的是委屈。她捂着左脸,目中水光闪动。 老夫老妻几十载,生了三子一女。平日里被数落挨骂是有的,挨打还是第一回。 冯侍郎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冷冷地说道:“冯家我说了算。这门亲事,是我做的主,谁敢嚼舌根,我饶不了她。” “你管好自己的嘴。” 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门咚地一声,重重关上。 冯夫人捂着脸,痛哭失声。 第八十二章 纷乱 隔日一早,周氏姚氏去雍和堂请安,吃了个闭门羹。 丫鬟胭脂行了一礼,轻声道:“夫人身子有些不适,两位太太请回吧!” 周氏姚氏只得离去。 “大嫂,婆婆昨日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就病了?”姚氏压低声音,在周氏耳边嚼舌:“说不定是因为少君的亲事不痛快使性子。” 周氏谨慎得多,没有顺着姚氏的话说,只道:“我们先回去,等晚上再来请安。” 姚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索性去了女儿冯少竹的院子。 冯少竹脸上的疤已经脱落,犹有一丝红痕。 再养些日子,就能彻底好了,不会留下印记。 姚氏仔细看一回,心头巨石落了地。 “母亲,冯少君真的和沈祐定亲了?”一夜过来,冯少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沈祐长相确实英俊,可性情阴冷,不喜说话,连个笑脸都少见。她怎么会喜欢沈祐!” 明明是热情爽朗的嘉表哥更好! 不不不! 冯少君和沈祐定亲正好,嘉表哥就是她的了…… “你别胡思乱想!”姚氏伸手点了点冯少竹的额头,语气中满是警告:“冯少君想嫁沈祐,我管不着也不去管。你休想和沈家有什么牵扯。” 沈家,沈嘉。 听起来全然一样。 冯少竹心虚地移开目光:“我和嘉表哥是表兄妹,清清白白。” 知女莫若母。 姚氏轻哼一声,白了冯少竹一眼:“清清白白最好。就是心里有什么念头,也趁早掐断。你的亲事,我早有打算。” 她可瞧不上沈嘉那个傻小子。 …… 冯夫人一病,小冯氏得了消息,当日就回了冯府。 冯夫人不肯见儿媳,女儿回来,总是要见的。 小冯氏一见面容憔悴脸上指印还没全消的冯夫人,面色顿时一变:“谁敢对母亲动手?” 话刚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了。 这冯府上下,除了父亲冯平,还有谁敢对母亲动一根手指? “蕙娘,”冯夫人红着一双眼,声音里透着凄凉:“是你父亲动的手。” “就因我说了那个孽障几句,他就一怒对我动手。” “我这把年岁,生了三子一女,掌家几十年,为冯家老少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竟这般对我……” 说着,泪水簌簌落下。 小冯氏心疼亲娘,伸手为冯夫人擦拭眼泪,好言宽慰几句,又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冯少君又惹什么祸了?” 冯夫人眼眶通红,咬牙怒道:“昨日你没去沈家,还不知道吧!你父亲不知抽的哪门子疯,竟做主让她和沈祐定了亲事!” 小冯氏:“……” 小冯氏头脑嗡地一声响,声音骤然扬高:“父亲真让他们定亲了?!” “千真万确!”冯夫人用袖子抹了眼泪,恨恨不已:“这一夜过来,我也算想通了。那个孽障,想做什么只管由着她去!” “当年你三哥被过继出去,不听我的话,非要娶崔氏那个短命鬼。我权当没生过他。我一堆孙子孙女,少她也一个也算不得什么!” “她日后过得好歹,我都不管了!” 冯侍郎像中了邪一般,一门心思地向着那个孽障! 罢了,她管不了,以后权当没冯少君这个孙女。 小冯氏蹙起细长的柳眉,半晌才叹道:“父亲这么做,想来总有他的道理。母亲且消消气。” 秦王府的亲事落了空,小冯氏的如意算盘也成了泡影,心里自然不畅快。 不过,冯家的大事都是冯侍郎做主。冯夫人多嘴几句,都挨了打。她自然不想去亲爹那儿讨没趣。 冯夫人哭诉许久,情绪总算平静了一些,又问小冯氏:“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去秦王府?” 别提了! 小冯氏一脸晦气:“那一日赏花宴过后,我就没出过府。” 主要是没人发帖子给她。她也不能腆着脸四处走动。 冯夫人听得心疼不已,握着小冯氏的手:“不出府也罢,你好好调养身子。你现在年龄还不算太大,生个一子半女的才好。” “不然,康郡王那一把年纪,日后走在你前头,你连个依靠都没有。康郡王府里那一窝子,都不是你亲生的,哪里指望得上。” 小冯氏被戳了痛处,在亲娘面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红着眼低声道:“光我喝药有什么用。他在床榻上不中用,生不出孩子,能怪我么?” 小冯氏满腹的委屈,顺着泪水一起倾泻而出,很快哭得不能自已。 冯夫人听得心如刀割,将小冯氏搂进怀里哭道:“我苦命的女儿。都是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将你嫁给康郡王做续弦!” “富贵是有了,诰命也有了。可瞧瞧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 小冯氏眼睛都哭肿了,情绪总算平静了一些,低声对冯夫人道:“母亲说的对。谁都靠不住,我总得有个孩子才行。” 冯夫人一惊,霍然抬头:“蕙娘!你要做什么!” 小冯氏目中闪过决绝,慢慢道:“我总能想出法子的。” …… 沈府。 正院里,大冯氏春风满面,笑吟吟地说道:“今儿个府里就剩我们两个,还有你二表嫂。我让厨房备饭,我们娘儿三个一同吃午饭,也热闹些。” 冯少君笑盈盈地点头应了。 沈茂父子一早就去当差。 沈祐和沈嘉则一同去了燕王府。 说来,这也是意外之喜了。 燕王殿下今年挑了十个亲兵,沈祐是第一个,沈嘉侥幸也被选中了……一来沈茂私下打点,二来也是沾了沈祐的光。 沈嘉可不管这些,能和沈祐一同当差就是大喜事。一大早就乐颠颠地和沈祐去燕王府报到了。 冯少兰冯少菊一走,只有冯少君留了下来。 大冯氏现在看侄女,更多了一层亲近。 过了片刻,童氏也来了。 童氏话语不多,性情温柔。这几日,和冯少君相处融洽。 “二表嫂,”冯少君笑着喊了一声。 童氏抿唇一笑,出言打趣:“现在叫表嫂,等过两三年,就该改口,直接叫二嫂了。” 第八十三章 日常 冯少君半点不害臊,立刻就改了口:“哪里用日后,我现在就叫二嫂。” 童氏:“……” 大冯氏被逗得直乐,笑着说道:“说的也是。立了婚约,日后迟早是要嫁到我们沈家来的。现在叫二嫂也无妨。” 童氏也笑了起来。 大冯氏性情和善,对儿媳也很和气。 她嫁进沈家一年多,只在进门第一个月的时候立过规矩。满月一过,大冯氏就让她自己在院子里吃饭,不必日日站在身边伺候。 家中姐妹,都羡慕她的好运道。 大冯氏对冯少君的喜爱,溢于言表。日后冯少君过了门,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对童氏而言,也是好事。谁不愿妯娌和睦,家宅安宁? 沈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三人有说有笑地用了午饭,然后各自回院子午睡。 这悠闲自在的日子过的,连吉祥都忍不住心生感慨:“小姐,住在沈家,可比冯府里自在多了。” 可不是么? 她半点不惧冯家人。不过,不顺眼的人在眼前晃悠,就像苍蝇一样。伤不了人膈应人。在沈家就愉快多了。 大冯氏对她这个侄女是发自内心的喜爱,童氏性情温柔,内宅里和睦安逸。 冯少君微微一笑道:“我也喜欢沈家。” 吉祥小声道:“小姐真打算嫁进沈家吗?” 身为冯少君的贴身丫鬟,吉祥自然清楚冯少君早早定下亲事的目的。不过,冯少君到底是怎么“说服”的沈祐,吉祥就不知道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吉祥也就不问了,很快扯开话题:“对了,小姐,郑妈妈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这些日子一直不见郑妈妈?” 冯少君随口道:“郑妈妈去办一桩要紧的事,很快就会回来了。” 郑妈妈藏身暗处,能给冯侍郎更大的压力。 如今她和沈祐立了婚约,解决了亲事这一桩大麻烦。郑妈妈也该露面了。 …… 当日傍晚,郑妈妈就来了沈府。 郑妈妈先给大冯氏行礼问安。 大冯氏打量郑妈妈一眼,笑着赞道:“我常听少君提起你,今日一见,才知郑妈妈这般年轻貌美。” 江南水乡,多出美人。 连一个管事妈妈,也这般白净秀丽。 郑妈妈笑着应道:“奴婢粗鄙之人,难得夫人不嫌弃。” 然后,又给数日没见的主子冯少君行礼。 冯少君笑着扶起郑妈妈,顺便冲郑妈妈使个眼色。郑妈妈略一点头,对这些日子的行踪只字不提。 “三公子四公子回来了。” 大冯氏精神一振,立刻起身。没等迎出去,沈祐和沈嘉兄弟两个便迈步进了内堂。 冯少君俏生生地立着,笑盈盈地看着未婚夫。 沈祐:“……” 暂时还不太适应崭新的身份。 沈嘉满心羡慕,用力推了沈祐一把:“少君表妹在等你,还不快过去!” 沈祐没提防,差点被推得踉跄一下,转头瞪了沈嘉一眼。 沈嘉压根没留意,欢快地冲到大冯氏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今日燕王府之行:“……今日去燕王府的,一共十个。” “我们得先接受一个月训练,熟悉王府,以便日后当差。” “从明日起,我们就得住进燕王府了。十天才能回来一日。” “只可惜,今日我们没能见到燕王殿下。” 大冯氏笑着说道:“燕王殿下执掌刑部,每日还得上朝听政,不知何等忙碌。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然后,又冲沈祐招手,待沈祐过来,细细叮嘱道:“你们在燕王府里当差,不比锦衣卫所或军营。说话行事都得谨慎些。” “四郎性情沉稳,不必我操心。我就是担心三郎冲动冒失,可千万别冲撞了贵人,招惹祸端。” 沈祐知道大冯氏的心思,低声道:“二婶娘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三哥惹祸。” 大冯氏欣慰地笑道:“你们兄弟两个在一处当差,最好不过。就是要辛苦你了!” 沈嘉听着不乐意了:“母亲这话什么意思啊!我比四弟大,要照顾,也该是我照顾四弟才对。” 大冯氏最疼小儿子,笑着糊弄道:“是是是,刚才是我说反了。你是兄长,以后要多照顾四郎。” 沈嘉这才舒心顺意,咧嘴一笑:“母亲,快让厨房备饭。我都快饿死了。” 大冯氏笑道:“好好好,我们这就去饭堂。” 一共就五个人,既没外人,也不必分席了。 大冯氏忙着为儿子布菜,不时吩咐沈祐:“今晚的鱼鲜甜美味,你替少君夹一些。” 沈祐:“……” 晚饭后,冯少君起身告退。 大冯氏张口催促:“四郎,你送少君回院子。” 沈祐默默起身。 一双少年男女,月下并肩同行。这画面…… 郑妈妈有些诧异地看吉祥一眼。 吉祥挤眉弄眼,左手小指勾起右手小指,两个大拇指对了一对。 郑妈妈瞬间懂了,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倒不是说沈四公子不好。不过,小姐还没及笄,这亲事定得也太早了吧! 沈祐一路没说话。 冯少君瞥了他一眼,故意轻叹一句:“你明日去燕王府,一去就是十日不能回来。就没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还真有。 沈祐脚步微微一顿。 赤霄立刻退后。 吉祥和郑妈妈也避开了,免得扰了主子说话。 莹白的月光下,冯少君的俏脸似被拢上了一层莹润的光芒,美目流盼,嫣然而笑。 沈祐下意识地移开目光,过了片刻才道:“在人前,你我装装样子。私下里,就不必过于亲近了。” 冯少君很是赞成:“祐表哥言之有理。” 还是唇畔含笑。 沈祐想了想,勉强换了个委婉一些的说辞:“我的意思是,你我保持距离。” 冯少君忍着笑,睁着明媚无辜的黑眸:“我离祐表哥已经很远了啊!” 沈祐:“……” 算了,反正以后他在燕王府当差,十日才会回来一天。忍一忍就过去了。再者,冯少君总不会一直在沈家住下去。 看在荷包的份上……不对,是看在二婶娘的颜面上,忍一忍吧! 第八十四章 “撑腰” “小姐,你和沈四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了屋子后,郑妈妈立刻低声追问。 这些日子,郑妈妈一直藏身暗处,还不知自家主子和沈四公子已经有了婚约。 冯少君微微一笑,低声耳语数句。 郑妈妈先是眉头微皱, 旋即舒展眉头,低声道:“之前小姐就和奴婢说过,亲事要早作打算。仔细一想,沈四公子确实很适合。” 很适合做个挡箭牌。 日后要解除婚约,想来也没什么麻烦。 不过,小姐真的只是做做样子吗? 她看着,怎么小姐好像有点垂涎沈四公子的美色…… “郑妈妈,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对冯少君来说, 郑妈妈和半个亲娘差不多。在郑妈妈面前, 冯少君难得露出些少女的天真活泼。 郑妈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轻笑着说道:“奴婢在想着,有了婚约,冯家就不会再打小姐的主意了。” 冯少君眸光一闪,淡淡道:“这可未必。” 郑妈妈一惊,倏忽看向主子。 烛火下,冯少君的俏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那个老狐狸,现在对我百依百顺。是担心我来个鱼死网破,将我爹的书信送到刑部,重启当年的命案。招惹了曹家,他的礼部侍郎也就做到头了。” “他有意哄着我,当然事事顺我的心。” “以后,他说不得还要来哄我,让我把书信交出来。” 除了冯侍郎, 其实, 冯少君还有更深一层隐忧。 前世,她一直以为,是秦王妃相中了她,所以不介意她父母双亡,登门提亲。 这一世,她在秦王府中“偶遇”了小郡王。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或许,前世的小郡王也曾悄悄去过花园,远远地见过她……或许,相中她的人,从来都不是秦王妃,而是小郡王。 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样。 这件事,根本不会轻易了结。 所以,她才会主动出击,火速和沈祐定下亲事。 才不是觊觎沈祐美色呢! 郑妈妈不知冯少君的心思早已飘飞,低声说道:“小姐不必顾虑此事。奴婢这些日子,将书信抄录了十份,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冯侍郎就是有通天的手段,也休想都找出来。” 说着,将藏匿的地点一一告诉冯少君。 冯少君默默记下。 郑妈妈又道:“奴婢今日特意去了一趟明昭坊,那边的宅子已过了户,收拾得齐整。随时可以搬进去。” 冯少君嗯了一声:“我和姑母说好了, 在沈家再住几日。你先回冯府, 领着丫鬟婆子们将箱笼先搬走。” 郑妈妈略一犹豫:“奴婢只怕冯夫人会从中阻挠。” 冯少君挑眉, 冷笑一声:“放心!我的好祖父自会为我‘撑腰’!” …… 隔日,天刚蒙蒙亮,郑妈妈就去了冯府。 冯侍郎正要动身去礼部,就听苏全来禀报:“启禀老爷,三姑娘身边的郑妈妈,说奉了主子之命,前来求见老爷。” 郑妈妈? 冯侍郎动作一顿,目中闪过一丝厉色,淡淡道:“让她进来。” 一个白净秀丽的女子很快进来了,恭敬地行了一礼:“奴婢见过老爷。三姑娘令奴婢送一封信给老爷,请老爷过目。” 冯侍郎之前根本没留意过郑妈妈是何模样。 今日一见,久远的记忆倒是动了一动:“你是崔氏当年的陪嫁丫鬟?” “正是,”郑妈妈相貌秀气,声音也柔润悦耳:“时隔十余年,没想到,老爷还记得奴婢。” 冯侍郎心中重重冷哼一声,面上和颜悦色地笑道:“这些年,多亏了你一直照顾少君,当记你一功才是。” 郑妈妈恭声应道:“当年太太临终前,将小姐托付给奴婢。奴婢曾立过誓,此生会尽心尽力照顾小姐。为了小姐,奴婢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 冯少君翻脸如翻书,心机深沉,手段凌厉。 这个郑妈妈,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善茬。 冯侍郎心中掠过杀意,面上不动声色,接过信,拆开迅速看了一遍。 信上的内容简单利落。 一是要搬出冯府,二是告诉冯侍郎,书信被抄录了十份,都藏在极“安全”的地方,有专人守着。若是偶尔“遗失”一份,立刻就会有人去报官! 冯侍郎压抑住心头汹涌的怒火,若无其事地将信收起,笑着说道:“少君要搬走的事,早已和我说过了。你只管领着人搬箱笼,冯府里没人敢阻拦。” 郑妈妈躬身行了一礼:“多谢老爷。” 郑妈妈退下后,冯侍郎冷着脸吩咐苏全:“去一趟正院,告诉夫人。三姑娘的人今日搬箱笼,不得阻拦。” 看着自家老爷黑透的脸,苏全一个字没敢多说,领命退下。 冯夫人“病”了一日,脸上的指印总算消退。 听到苏全传的话,冯夫人气得脸孔泛白全身发抖:“好!好!好的很!” “老爷既是发了话,我断然不会拦着。就让那孽障早日搬出去!我落个眼前清静。你回去告诉老爷,外面有什么闲言碎语,也别来怪我的不是。” 冯夫人的脸色实在难看。 苏全不敢抬头,低声应了,迅速退下。 周氏姚氏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从冯少君和沈祐定亲,再到今日搬出冯府,哪一桩都令人咋舌。更令人震惊的是,冯侍郎就像昏了头一般,事事都向着冯少君。 内堂里一片令人气闷的安静。 过了许久,周氏才小心翼翼地张口道:“婆婆先消消气。” 姚氏也挤出笑容:“是啊,公公这样做,定然有他的道理……” “呸!” 冯夫人积郁的愤怒如火焰喷出,竟爆了粗口:“有个屁的道理!” “嫡亲的祖父祖母还在,一个孙女竟然分府另住了。这等事传出去,冯家还要不要脸了!” “这个猪油懵了心的,也不知被冯少君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这般纵着她!连冯家的脸面也不要了!真是气死我了!”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身体就这么直直倒了下去。 第八十五章 新宅 冯家的管事奴仆丫鬟们,眼睁睁地看着丫鬟们川流不息地搬走了三姑娘的箱笼…… 这么大的动静,冯少兰冯少菊都被惊动了,忍不住出来看了一回。 郑妈妈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奴婢见过二姑娘五姑娘。我们姑娘特意令奴婢带个话给两位姑娘,日后搬了新宅,两位姑娘可以随时去小住。” 冯少菊下意识地点点头。 冯少兰面色复杂,轻声问道:“三堂妹要搬进新宅一事, 祖父祖母都应允么?” 郑妈妈笑着应道:“那是当然。如果老爷夫人不应,奴婢岂敢妄动。” 这倒也是。 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人出来阻拦。可见这是祖父祖母都应允的事。可是,三堂妹是冯家的姑娘,怎么能搬出冯府另住? 这等事传出去,冯家就会沦为众人笑柄。 “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熟悉的惊呼! 冯少兰冯少菊一同转身,就见养伤数日没见人的冯少竹气势汹汹地过来了:“谁敢动三堂姐的箱笼?” 她眼馋了这么久, 还没能“沾光”呢! 冯少菊小声道:“四姐, 三堂姐要搬去新宅了。祖父祖母都点了头,所以郑妈妈才带着人搬箱笼。” 冯少竹倒抽一口凉气,反应和冯少兰如出一辙:“这也太荒唐了!祖父祖母怎么会同意!” 这谁知道。 冯少兰定定心神:“罢了,这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这么多的金银玉器绫罗细软珠宝首饰啊! 就这么都搬走了啊! 冯少竹用手捂着抽痛的胸口,眼泪都快下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跑了过来,急急禀报:“启禀几位姑娘,夫人刚才昏倒了。大太太二太太让姑娘们快些过去。” 冯少兰心里一紧,立刻招呼冯少竹冯少菊一同去了正院。 正院里,冯夫人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呼吸微弱。 冯少兰姐妹三个一看,都被吓到了。 “母亲,”冯少兰竭力放轻声音,似怕惊醒了冯夫人:“祖母怎么忽然昏厥?” 大夫还没来,周氏急得团团转, 哪里还有心思说这些:“此事以后再说。”狠狠心坐到床榻边, 用力按压冯夫人的人中。 姚氏也急得不行, 猛掐冯夫人的虎穴。 冯夫人剧烈地咳嗽两声, 勉强睁开眼。神智还没怎么清醒,便破口怒骂:“滚!滚出去!” “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莫非是要瞧热闹不成!” “都给我滚!” 周氏姚氏被骂了个狗血临头,只得带着女儿们退出去。妯娌两个各自一脸愁容,同时叹了口气。 周氏是在遗憾,冯少君日后嫁个破落户,对冯家没半点好处,自己儿子也沾不得光。 姚氏想到堆积如山的金银就这么搬走了,自己连一点便宜都没沾到,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冯府内宅,鸡飞狗跳,不必一一细述。 郑妈妈领着丫鬟们将箱笼都搬进了新宅。 崔元翰自然也在新宅子里。 一直忙到天黑,箱笼才都进了库房。接下来,慢慢归置就是了。 “表公子,奴婢得回沈家向小姐复命了。”郑妈妈笑着对崔元翰行礼。 崔元翰出了冯家,住进了新宅子里,也觉心情愉悦,笑着说道:“你和表妹说, 让她在沈家住两日就回来。” 郑妈妈笑着应是。 明昭坊离鸣玉坊近了一些, 乘马车约莫一个时辰就到。 戌时正,郑妈妈回了沈府, 将今日的经过细细道来。 听闻冯夫人被气得昏厥了一回,冯少君的心情别提多愉快了:“我明日就和姑母说一声,两日后回新宅。” …… “什么?你要搬出冯府?” 隔日一早,沈家的内堂里,传出了大冯氏惊愕的声音。 沈祐沈嘉都去了燕王府,童氏在院子里养胎。内堂里,只有大冯氏和冯少君。 冯少君含笑说道:“是,宅子是表哥买下的,是崔家的宅子。我在冯家住着不惯,住外祖家的宅子,也自在些。” “这件事,是祖父亲自首肯的,祖母也没拦着。” 大冯氏:“……” 冯侍郎冯夫人的性情脾气,没人比大冯氏更清楚了。 冯夫人性子刻薄,最重脸面。 冯侍郎外表看着温和,实则心机深沉,在冯府里说一不二。 冯少君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冯侍郎冯夫人同意她搬出冯家? 大冯氏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少君,你祖父祖母怎么肯容你搬出冯府?” “我求了伯祖父,伯祖父就应了啊!”冯少君理所当然地答道。 大冯氏再次哑然无语。 冯少君眉眼弯弯,笑得格外甜:“我打算后日就回新宅。等过几日,我安顿妥当了,请姑父姑母去喝暖宅酒。” 算了,想不明白也不用想了。 反正父亲母亲都同意,她这个姑母,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大冯氏定定心神笑道:“索性多等些日子,等三郎四郎休沐日,一并过去,也热闹些。” 冯少君含笑应下。 …… 两日后,冯少君坐着马车,去了明昭坊的新宅。 宅子上换了匾额,上面是“崔宅”两个大字。 一身锦袍华服的英俊少年,笑着站在正门外,身后是十几个丫鬟婆子,另有数个家丁护院。 崔元翰一挥手,丫鬟婆子家丁护院一起行礼,高声道:“奴婢(奴才)恭迎姑娘。” 冯少君失笑:“表哥摆出这么大阵仗,真令我受宠若惊。” 崔元翰挑眉一笑:“表妹肯在崔家宅子里长住,我这个做表哥的,喜不自胜,自然要盛情相迎。” 说笑几句,崔元翰令人让了开来,冯少君如被众星捧月一般进了新宅。 这两日,宅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崔元翰又特意买了许多花木盆栽,放置在院子内外,姹紫嫣红,花香扑鼻,树木葱葱茏茏,绿意盈盈。 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表哥有心了。”冯少君满心暖意,笑着看向崔元翰:“这宅子我喜欢的很。” 崔元翰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喜欢就只管住着,一直住到出嫁。”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便是日后成亲了,也可以和夫婿回来住嘛!” 第八十六章 相召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被招赘入门? 遥想这个画面,都忍不住想乐上一乐。 冯少君嫣然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才十四岁,便是立了婚约,要成亲少说也得三年之后了。” 这倒也是。 崔元翰自然舍不得表妹早早出嫁,立刻笑道:“说得没错。我们平江府,姑娘家娇养到十八岁以后出嫁的, 比比皆是。” 平江府富户极多,心疼女儿的人家,给女儿定了亲事之后,养到十八岁再出嫁不算稀奇。如果冯少君一直待在崔家,以外祖母许氏对她的疼爱,养她一辈子也是有的。 想到外祖母, 冯少君忍不住轻叹一声:“这么久没见外祖母,我真想她老人家。” 算上前世, 分别已十几年了。 崔元翰目中闪过一丝心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很快将话题扯开,和冯少君商议起半暖宅酒的事情来。 这宅子既落户在崔家名下,便该由崔元翰出面。 崔家在京城除了有些商铺之外,便只剩冯家这一门姻亲。要办暖宅酒,也无非是请冯家众人登门。 既未撕破脸,总得来往一二。也算做给外人看看,免得冯少君落一个忤逆不孝的声名。 冯少君也知其中道理,低声笑道:“冯府发一份帖子,康郡王和沈家都送帖子过去。谢家那边也送帖子过去。我们尽了礼数,他们来或不来,便由他们了。” 崔元翰略一点头。 冯少君又道:“沈家两位表哥都在燕王府当差,还有一位二表哥在宫中当值。大姑母特意嘱咐我,将暖宅酒的日子定在初十。正逢休沐,大家能热闹一番。” 崔元翰继续点头。 兄妹两个自小在一处就是这样。跑腿操心办事的人是他,少君表妹负责劳心出主意。 商量妥当后, 崔元翰令厨房送了热腾腾的饭菜来。 府中没有别人, 表兄妹两个也没那么多讲究, 坐在一起吃了顿美味的午饭。说说笑笑,还像从前一样。 崔元翰笑着说道:“这一个月在冯府里住着,我想见你一面都不是易事。更别说同坐在一起吃饭。果然还是在自己的宅子里住着方便。” “那是当然。”冯少君笑着接过话茬:“冯家一堆无用繁琐的规矩。我可不乐意被处处管束。” 崔元翰失笑:“算起来,你在冯府里也没住几日吧!” 去康郡王府两日,在沈家住了七八日。在冯府里加起来也就住了半个月而已。 冯少君眸光一闪,淡淡一笑:“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 午饭后,冯少君回了闺房歇下。 这闺房,是郑妈妈带着丫鬟精心布置出来的。里面陈设精美雅洁,和冯少君在平江府的闺房一般无二。 睡在绣榻上,就像回到了昔日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光。 那时,她是外祖母捧在手心的至宝,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明日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金钗,或是扮成谁的模样偷溜出去玩。 如今,纵是重回年少,花容玉貌依旧,心境却再难回从前。 便如这些时日, 她看似悠闲从容,实则一直在等待杨公公的回音。 杨公公身为燕王心腹,身手莫测,心机深沉,自然不缺驭下手段。 燕王麾下数百密探,三教九流,各有所长,各有所求。没点能耐手段,也做不了密探统领。 那一日,她在红妆阁里露了一手易容术,又奉上了五万两银子。有九成九的把握能“说服”杨公公。 燕王雄才大略,有帝王之志,暗中搜罗人才,应该不会拒她之门外。 唯一的变数,是燕王顾虑曹家和宫中曹太后曹贵妃乃至汉王,不愿重翻旧案…… 也有可能是杨公公故意晾一晾她,折去她的傲气,令她拜服为燕王所用。 冯少君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看着浅色轻纱幔帐,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慢慢闭上眼眸,渐渐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 “小姐,”吉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红妆阁的于掌柜,令人送了一盒胭脂来。说是一位姓杨的贵客,送给小姐的。” 终于来了! 冯少君陡然有了精神,立刻在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将胭脂拿来。” 吉祥忙奉上胭脂盒。 冯少君接过胭脂盒,头也不抬地吩咐:“你先退下。” 这胭脂盒也是特制的,必须以特殊的手法才能打开。平日里杨公公就是以胭脂盒传达号令。 胭脂盒上雕着一朵荷花。冯少君伸出手指,在几朵荷瓣上摸索。 咔嚓一声轻响。 荷花瓣忽地散开,露出了小小的匣子。匣子里放了一张三寸长两寸宽的纸笺。纸笺上一片空白。 冯少君下了床榻,取出一瓶特制的药水,轻轻喷洒在纸笺上。 纸笺微微湿润后,竟浮出了字迹。 冯少君目光一掠,嘴角微微翘起。然后拿了火折子,将纸笺烧为灰烬。 她将吉祥叫了进来,吩咐下去:“你去告诉表哥,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不必等我回来吃晚饭了。” 吉祥领命去传话。 崔元翰有些奇怪:“表妹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出去?” 听这语气,晚上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样子。 吉祥歉然应道:“奴婢也不知小姐要去哪儿。” 崔元翰也就没再多问,只叮嘱吉祥好好伺候主子。 …… 一炷香后,冯少君主仆乘着马车出了崔宅。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进了仁寿坊,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巷子,在一处朱门前停下。 “你留在这里等我。” 马车上,冯少君低声嘱咐吉祥:“不管等到何时,都在这里等着。” 吉祥点点头。 此时,冯少君已换了衣服,扮作胡娘子的模样。 一个貌不出众的中年妇人,拎着包裹下了马车,走到门前敲门。很快,门房便开了门,扮作胡娘子的冯少君,闪身进了门里。 杨公公在京城里有十几处私宅,这是其中之一。 所谓狡兔三窟,杨公公这只老狐狸,足有十几个狐狸窝。 “冯三姑娘,”杨公公今日还是富商打扮,笑着说道:“恭喜你,燕王殿下要见你。” 第八十七章 命案(一) 正如冯少君所料。 燕王殿下愿将她招至麾下。是杨公公故意晾她一段时日,要折了她的傲气,令她俯首帖耳。 冯少君露出一脸惊喜,忙向杨公公道谢:“多谢杨公公。多亏了杨公公从中为我说情,否则,我也不会这般轻易就被殿下接纳。” 杨公公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燕王殿下近来在审一桩命案。这桩命案非同小可,牵扯到宫中贵人。” “殿下意欲借重你的能耐一用。” 也就是说, 得先为燕王殿下办差。差事办好了,才有资格去觐见燕王殿下。要是办砸了,也别腆着脸去燕王府了。 冯少君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应道:“请杨公公示下。” 前世,她暗中为燕王当差做事,屡屡立功。最终成为燕王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如今她再入燕王麾下,自要尽心出力。 这等态度, 颇令杨公公满意。 杨公公低声道来:“刑部大牢里, 关押着一个男子。此人姓田,叫田坤,今年四十有六,是宫中田淑妃的族人。” 田淑妃是赵王生母。 四个皇子中,属赵王的出身最低。 田淑妃原本是刘皇后身边的人,且是低等的洗脚宫人。偶尔一次机会,入了隆安帝的眼,承了宠。 然后,田淑妃就有了身孕,生下了皇子。 无子的刘皇后,被膈应得不轻,对田淑妃十分冷淡。 田淑妃倒是腆着脸想将儿子送给刘皇后,奈何刘皇后不肯要,也只得自己养着了。 刘皇后在十年前就已病逝。秦王生母和燕王生母,也陆续过世。 隆安帝没有再立后,宫中以曹太后为尊,执掌宫务的是曹贵妃, 还有几位得宠的年轻妃嫔。 早就年老色衰的田淑妃,凭借着生养了赵王,在后宫倒也有一席之地。田氏一族,仗着田淑妃和赵王之势,强抢民女占人良田的恶事没少干。 这个田坤,更是恶行斑斑。竟暗中做起了贩卖幼童女子的勾当。幼童专挑两三岁的男童,卖给缺儿子的富户。女子多卖进青楼。 更恶劣的,是将年幼的女童卖给有特殊嗜好的富商或贵人。 田坤靠着这一项生意,谋取暴利。私下里到底进贡给赵王田淑妃母子多少,这就不得而知了。 此次田坤被抓进刑部大牢,是因为被拐卖的女子中有几个性烈的,不甘受辱,在被“调教”的时候自尽。 田坤的手下处置尸首的时候,被刑部的捕快抓了个正着…… 到底是凑巧,还是早被刑部盯上,这就不必细细追究了。总之,这几个人禁不住严刑拷问,将田坤供了出来。 田坤进了刑部大牢后,拒不认罪。 大齐有刑不上大夫的惯例。田坤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却是田淑妃的族弟,身上挂着六品礼部员外郎的头衔。进了刑部, 只能问话,不能上刑。 田坤一进大牢,赵王就得了消息,立刻私下去找燕王求情:“二哥,田坤是贪财,不过,绝没有草菅人命的胆量。请二哥抬一抬手,放他一条生路。” 燕王淡淡道:“刑部大牢里关着的犯人,足有几百个。我今日放了田坤,明日再有人来说情,我是不是要继续放人?” “三弟还是请回吧!” 赵王被噎了个好歹。转头就进宫告诉田淑妃。 田淑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到了隆安帝面前。 看在田淑妃的颜面上,隆安帝召了燕王到圣前,亲自问询此事。燕王如实回禀后,隆安帝道:“这桩案子,要尽快了结。朕给你五日时间,令田坤认罪。”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田坤还是拒不认罪,就得将人放出刑部大牢。 燕王只得领命。 田坤明知认罪就是一个死,如何肯认?而且,刑部也不是铁桶一块。赵王暗中买通了看守刑部大牢的狱卒,带了话给田坤。 田坤知道撑过五日就有生路,大喜过望。虽然证据确凿,他硬是抵死不认。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手下。 杨公公费了不少口舌,将这桩命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现在已过了三日。还有短短两日时间。再不破案,这桩案子,就得不了了之。” “燕王殿下不愿就此罢手,便想设下一计。” 然后,低声将燕王的计策道来。 冯少君眉眼未动,低声道:“我愿为殿下效微末之力。” 杨公公舒展眉头,轻声道:“如果这一计能成功,燕王殿下便能除了田坤,剪断赵王羽翼。也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子讨回公道。” “咱家也盼着,冯三姑娘能立下大功,得燕王殿下另眼相看。” 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一计也有凶险之处。一旦被识破身份,你会有性命之忧。燕王殿下也救不了你。” 所谓密探,就是见不得光的棋子。 一旦曝露,便会成为弃子。 冯少君淡淡道:“杨公公放心,万一事情败露,我自求活路,或是自己了结,绝不会牵连燕王殿下。” 有这样的自觉就好。 杨公公心中满意,声音缓和了几分:“你随我去密室,先见一个人。” …… 一个时辰后。 宅子里出来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厮,走到马车边,送了一封信给吉祥。 吉祥忙拆了信。 信上正是冯少君的字迹。 吉祥看完后,心里微微一沉。 小姐原本让她在这儿等着,现在又令她回去。而且,接下来两日都不回去,要安抚住表公子……小姐到底要做什么? 吉祥有些心惊肉跳,将信又看了一遍,这才吩咐车夫回崔宅。 又过一个时辰,一辆马车驶出了宅子,竟是向刑部而去。 刑部位于皇城西侧,刑部大狱位于刑部官署后方。被关在这里的,多是犯了命案大案的,进去之后,能全须全尾出来的,少之又少。每年秋后问斩的犯人,都得经过刑部问审断案。 刑部衙门前格外森冷肃杀。普通百姓压根不敢靠近。 天色将晚,刑部将要落衙。 看守刑部大牢的捕快也换了班。 一个身形窈窕头上戴着纬帽的女子,随着捕快进了刑部大牢。 第八十八章 命案(二) 刑部大牢的牢房分了三种。 犯了重罪待审问定罪的杀人犯,被关押在大牢房里。这样的牢房一般关四五个犯人。一天只有两个馒头一碗冷水。环境恶劣,混浊的空气中溢满了难闻的气味。 如果是当朝官员犯了大错下了牢狱,待遇就好多了。可以有单独关押的牢房。一天两顿饭。 还有条件更好的,不但是单人牢房,里面还有床榻桌椅,一日三餐, 四菜一汤。 田坤便是被关在这样的牢房里。 此时天色已黑,到了送晚饭的时候。看守牢房的狱卒开了铁锁,端着托盘进来。两荤两素,一碗饭一碗汤,饭菜还有热气。 田坤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吃。 田氏一族的族人里,田坤算是读书最多的一个,年轻时考了几次秀才, 可惜都没考中。十年前领了礼部员外郎的闲差,平日偶尔去衙门应个卯。大多时候,四处奔走“忙碌”,靠着贩卖幼童女子赚了巨额金银。 田坤将赚来的银子,一半进贡给了宫中的田淑妃。 田淑妃不掌宫务,不过,到底是养育了皇子的妃子。在隆安帝的后宫里,如今也算三号人物。在关键时候,能保田坤一条命。 便如这一回,如果不是田淑妃哭诉着向隆安帝求情,铁面无私的燕王殿下早已审清了案子,给他定了死罪。 万幸,他在十年前就攀上了田淑妃和赵王。倚着这棵大树,燕王也奈何不得他。 再熬两天,他就能从这鬼地方出去了! 田坤吃了晚饭,一抹嘴角,将筷子扔在地上,嚣张至极。 看守牢房的狱卒早就习惯了, 进牢房后,低头捡起筷子,利落地将碗碟都收拾妥当。然后再次锁上牢门。 田坤心里其实没有表面流露出来的这般冷静。狱卒走后,他便躺到了床榻上,眉头紧皱,迅速盘算起来。 按大齐律法,他犯下的事,足够抄家砍头了。 燕王执掌刑部数年,办过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刚正不阿有点夸张,不过,燕王殿下素有办差得力手下无冤案的美名! 赵王令人暗中传话,让他熬过这五日,就能出大牢。他毫不迟疑地照做,每日问审,都一口咬定了是手下人所为,自己这个主子受手下蒙蔽,根本不知情。 他能侥幸从燕王手中躲过这一劫吗?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旋即,牢门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田坤心里猛地一跳,霍然坐直身体,猛地转头。 就见一个头戴着纬帽看不清面容的窈窕女子, 站在牢门外。 一旁的捕快,开了铁锁后,打开门,迅速说道:“只有一炷香时间。有什么话快说。”说完,便闪了出去。 窈窕女子进了牢房里,掀开纬帽,露出脸孔。 这个女子,看着有三旬左右,颇有几分姿色。 牢房里光线幽暗,田坤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既惊又喜:“绿漪!怎么是你!” …… 这个绿漪,是田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 田淑妃深居后宫,平日里根本没有出宫的机会。每每有事,都是令绿漪出宫去田家传话。当年,田坤正是送重礼买通了绿漪,这才攀上了田淑妃。 不然,田氏远远近近的族人加起来也有三四百。凭什么轮到他一个快出五服的族弟出人头地? 这些年,田坤进贡给田淑妃的金银之物,也多是通过绿漪带进宫。 深陷牢狱满心焦灼的田坤,一见绿漪,顿时心花怒放,比见了亲人还要亲。激动地上前两步,就要抓住绿漪的手。 绿漪飞快退后一步,快速低语道:“时间无多,娘娘特意令我来传话,你听好了。” 田坤和绿漪眉~来眼~去多年,早有私情。 不过,此时此地,显然不是“一叙旧情”的好时候,正事要紧。 田坤收敛心神道:“娘娘有何吩咐?” 绿漪低声道:“今日燕王进宫,向皇上禀报案情,不知说了什么,皇上勃然大怒。到了淑妃娘娘寝宫,怒斥娘娘一顿。还令人查了娘娘的库房和私账,娘娘瞒不过去,只得承认是你平日进贡给娘娘的……” 田坤听得心惊肉跳,脸都白了。 每年他送进宫的银子,少说也有八九万两。十年累计下来,数字惊人。 隆安帝又不是傻瓜,岂能糊弄得过去? 田淑妃自身都难保,还怎么保他性命? 绿漪似是知道田坤在想什么,一脸苦涩地低声叹道:“皇上龙颜震怒,令人封了娘娘寝宫。又命燕王殿下严查此案。” “之前说的熬过五日就能出狱,是绝无可能了。” 田坤如遭雷劈,声音颤抖起来:“这么说来,我是难逃这一劫了!” 绿漪眼里闪出水光,声音哽咽:“娘娘趁着封寝宫纷乱的一刻,令我偷偷逃出宫。赵王殿下将我送进大牢来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田坤脸白如纸,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床榻上。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拐卖幼童女子人证物证都有,他不过是仗着田淑妃母子之势,强自撑着没有认罪。现在,田淑妃保不住他,赵王也想和他撇清关系。 还有谁能救他? 绿漪肩膀耸动,无声哭了片刻,很快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道:“娘娘让你早点认罪,交代清楚,或许,皇上还能看在娘娘和赵王殿下的颜面上,饶你不死。” “这是唯一的活命机会了。” 田坤身心都凉了,惨然一笑:“我犯的是大齐律例里的重罪,是抄家砍头的罪过。就是认了罪,也活不过秋日问斩。” 绿漪声音再次哽咽:“你不认罪,燕王殿下也能定你的罪,且罪加一等。若是皇上一怒之下,将你满门问斩。日后逢中元节,你连个烧香上坟的人都没有。” “以你一条命,换全家之命。你还不愿意吗?” 是啊! 反正左右是个死。 他认罪,还能保全一家二十余口的性命。 田坤赤红着眼,声音沙哑:“好,我认罪。你回去告诉娘娘,求娘娘保住我的家人。” 第八十九章 入宫(一) 田坤说完之后,整个人像被掏空了,颓然地倒在榻上。 绿漪百般不忍,将头扭到一边,低声哭了起来。 田坤听到这绝望悲凉的哭声,心如刀割。 他挣扎着起身,用力握住绿漪的手。这一回, 绿漪没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不舍和痛苦。 “绿漪,”田坤眼眶通红,声音嘶哑:“我原本想着,等到明年,你就到了出宫的年纪。我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让你做我正房太太。后半辈子锦衣玉食。也不枉你我相好一场。” “可惜,我没这个福气。” “我认了罪, 难逃一死。你别惦记我, 在娘娘身边好好伺候着。以后到了中元节,给我烧些纸钱,就算圆了你我的夫妻梦了。” “田郎!” 绿漪泪落如雨,悲呼一声:“你死了,我也不独活。到你上刑场那一日,我在宫中用白绫了结这条性命,和你同赴黄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这番情真意切的诀别,令田坤在绝望中,生出一丝喜悦。 大概就是死前喝了一碗蜂蜜的感觉吧! 田坤激动之下,就要搂住绿漪。 绿漪后退两步,凄然哭道:“时候已经到了,我这就得走了。田郎, 我们来生再见。” 说完, 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田坤身体滑落,坐在床榻边, 神情似哭似笑。最终,嚎啕大哭了起来。 …… 这哭声, 传出幽暗的通道,传进了“痛哭而去”的“绿漪”耳中。 “绿漪”重新戴上纬帽,脸上分明一颗眼泪都没有,嘴角扬了一扬。 她快步走出地牢,然后一路走出门外。 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候。 马车里悬着角灯,富商打扮的杨公公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冯三姑娘,今晚之事可还顺利?那个田坤,有没有窥出破绽?” 冯少君拿下纬帽,顶着“绿漪”的脸,声音也和“绿漪”一般无二:“幸不辱命。我已经说服田坤认罪了。” 杨公公眉头一松,眼里露出喜意:“田坤真的没察觉你是冒牌顶替的?” 冯少君微微挑眉而笑:“没有。老情人亲自送他最后一程,田坤感动地要来世和绿漪做夫妻呢!” 那神情模样,声调语气,和绿漪一模一样。 别说田坤,就是绿漪在这儿,也会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杨公公叹为观止,忍不住赞道:“当年,胡天的易容术已令人惊叹。不过, 细看之下,还能窥出些蛛丝马迹。你却如浑然天成,我明知你不是绿漪。刚才你说话的时候,也看不出半分破绽。” 大牢里光线晦暗,那个田坤心神激荡,岂能分辨得出真假? 冯少君微笑着说道:“燕王殿下设下妙计,杨公公暗中出手,擒住绿漪,藏在宅子里。我不过是做了最后一步。这功劳,有大半都得归殿下和杨公公。” 今晚的刑部大牢之行,看似简单,实则紧张而凶险。 一旦被窥出破绽,田坤根本不会认罪。待田坤出了大牢,定会将有人假扮“绿漪”一事传进赵王和田淑妃耳中,到时候,便是一场祸事。 现在一切顺利,最好不过。 杨公公心情颇佳,笑着说道:“你不必自谦。等田坤认罪,此案了结,咱家记你一大功。” 顿了顿,又低声道:“这桩案子还没真正解决。” “你现在就进宫,到淑妃娘娘身边……” 声音愈压愈低。 冯少君点了点头。 杨公公交代完之后,又道:“咱家已经将绿漪‘处置’妥当。你完成任务后,就迅疾出宫。要是在宫中出了纰漏,就是死路一条。” 冯少君神色未变:“冯公公放心,我一定会谨慎小心。” 真是天生做内应的人才。 杨公公心中再次暗赞一声。 “月华门外戒备森严,落了锁之后,一般不会再开宫门。”杨公公低声嘱咐:“你有绿漪的腰牌,守门的侍卫不会拦着你。” “你进宫之后,一路去翠微宫。记着,避开宫中的主子们。” “你是翠微宫的掌事宫女,进了翠微宫,定有小宫人来迎你。你别急着去见田淑妃。先混过这一夜。” “如无意外,明日上午,燕王殿下便会进宫,将案情禀报皇上。你在这之前,吓住田淑妃,让她主动向皇上吐露田坤的恶行。” …… 马车在黑暗中徐徐向前,半个多时辰后才停下。 此时天色漆黑,夜空繁星点点。 冯少君下了马车,拐了一个弯,走过长巷,眼前霍然开朗,出现了延绵高大的宫墙。朱色的厚实宫门,已经落了锁。 宫门内外,皆有御林军侍卫看守。 这里,就是月华门。 皇宫共有四处宫门,月华门是进出后宫必经之处。 冯少君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引来御林侍卫们的警觉。 锵锵锵! 十余个御林侍卫拔出腰间长刀,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冯少君走上前,从袖中暗袋里取出腰牌:“我是翠微宫的宫人绿漪,奉淑妃娘娘之命出宫办差。现在要回翠微宫,请诸位行个方便。” 诺大的宫城里,内侍近千人,宫人有两千左右。任是侍卫们记性再好,也记不住这么多的人。出入宫门,全凭宫中腰牌。 丢了腰牌,是死罪。 也因此,内侍宫人们,将腰牌看得比眼珠子还重。 这腰牌,皆是内务府特制。约有两寸长一寸宽半寸厚,通体乌色透金,质地非木非金,闪着幽暗的光泽。 冯少君手中的腰牌,正是绿漪的,货真价实。 侍卫们仔细验了腰牌,确定无误后,开了月华门……当然不可能了。一个宫人,哪有资格开宫门。 月华门左右十几米处,有两道侧门。平日宫人内侍或御林侍卫们进宫出宫,都是走的侧门。 冯少君进侧门后,又被验了一回腰牌。 按着宫中规矩,还得仔细查验身上是否夹带了利器之类。 冯少君将备好的荷包塞给了验腰牌的宫人。那宫人迅速一掂荷包的分量,心中十分满意。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回,就让冯少君入内。 终于进宫门了。 冯少君暗暗松口气。 第九十章 入宫(二) 当年燕王登基后,她以“冯公公”的身份为燕王当差,出入宫廷是常事,对皇宫里各处寝宫所有路线皆了然于心。 进了月华门后,冯少君毫不迟疑地向前行,走过幽暗的夹道,拐过三个弯, 直至翠微宫外。 大齐后宫共有二十余处寝宫。位分低的嫔妃,两到三人住一处寝宫。田淑妃位列妃位,独住在翠微宫里。 守着翠微宫的宫人,听到敲门声,低声问道:“来者何人?” “是我,”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快些开门。” 原来是绿漪姑姑回来了。 宫人松口气, 忙开了宫门,提起手中宫灯一照。 那熟悉的眉眼,不是绿漪姑姑还是谁? “娘娘可睡下了?”冯少君一边进翠微宫, 一边低声问道。 那宫人低声答道:“娘娘一直在等绿漪姑姑,未曾睡下。” 按着杨公公的嘱咐,这一夜最好别行动,先混过去再说。 冯少君当时点了头,实则并没有照做的意思。 易容装扮成另一个人,混迹在对方阵营,一个不慎都有曝露身份的凶险。唯有随机应变,机敏应对。 田淑妃既还没睡,她现在就去会一会田淑妃。 “我这就去见娘娘。”冯少君淡淡扔下一句,继续前行。 这翠微宫里,只有田淑妃一个主子。绿漪是田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深得主子信任。在一众宫人眼底,那就是半个主子。 冯少君一路长驱直入, 根本无人敢拦。一个个争相行礼,不乏巴结讨好的, 在前面给绿漪姑姑提宫灯掀帘子敲门。 很快,冯少君便进了田淑妃的寝宫。 田淑妃今年四十有八, 早已过了女子华信之龄。儿子赵王已经三十一,孙子孙女都有几个了。 年少的时候,田淑妃自然是个美人。不然,也不会在伺候帝后洗脚的时候,一个眼神就勾~住了天子。 如今韶华远去,田淑妃保养得再好,脸上敷的脂粉再厚,也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眉梢都有了皱纹。 “奴婢见过淑妃娘娘。”冯少君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田淑妃心中惶惶不安几日。今日一早打发绿漪出宫去田家打探消息,这一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 冯少君扮绿漪,轻而易举地瞒过了田坤。那是因为田坤和绿漪相见的机会不多。田淑妃就不同了。 绿漪是田淑妃的心腹,日日伴在主子身边。 田淑妃对绿漪的细微举动都很熟悉。这也意味着,冯少君露出破绽被识破身份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你怎么这么迟才回来?”田淑妃张口就是责备,眉头拧得像麻花。目光里透着恼怒。 冯少君艺高人胆大,半分不惧,露出一个苦笑,低声答道:“奴婢今日出宫后,就被人盯上了。奴婢不得不躲了半日,才敢去田家。一个不慎, 奴婢今日就要折在宫外,再也不能进宫见娘娘了。” 田淑妃面色倏忽一变:“盯着你的人是谁?” 冯少君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奴婢不清楚。不过, 以奴婢看来,应该是燕王的人。” 这两句应答十分巧妙。 九分真,一分假。 真的是燕王确实派人盯着翠微宫。绿漪一出宫,就被杨公公的人抓住关进了私宅里,严刑拷问之下,绿漪将所有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假的是眼前的“绿漪”已经换了个人。 田淑妃倒抽一口凉气,面色十分难看,咬牙怒道:“这个燕王,实在可恨可恼。田家并未招惹他,他却盯着田家不放。” “本宫不过赚些脂粉银子,碍着他什么了。非要置田坤于死地!” 冯少君心中冷笑一声。 田淑妃说得倒是轻巧。 一句轻飘飘的脂粉银子背后,是无数个被拐卖的幼童,是无数个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无数个身陷地狱的可怜女子。 沾满了血腥的银子,田淑妃拿着也不嫌烫手! 冯少君暗暗酝酿情绪,目中闪出水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田淑妃又是一惊:“绿漪,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冯少君一脸忠心耿耿,声音哽咽:“奴婢今日去田家,得了一个坏消息。田坤在刑部大牢里被上了刑,一时撑不住,已经招认了。” 什么? 田淑妃头脑嗡嗡作响,失声尖叫:“这怎么可能!” “田坤官职再低,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燕王怎么敢对他用刑!” 冯少君哭道:“娘娘,那个燕王心狠手辣,一心置田坤于死地。皇上只给五日期限,燕王情急之下,顾不得朝中规矩,暗中动用私刑。” “那些刑部捕快,什么阴损的法子都有。表面看不出什么伤痕,实则打得人肠穿肚烂。” “田坤禁不住,已经招了。” “而且,田坤为了活命,竟将大半罪责都推到了娘娘头上。对燕王招供,说是娘娘指使他做这门生意。还说,赚来的大半银子都给了娘娘!娘娘才是主谋!” “明日,燕王就会进宫,向皇上禀报了。娘娘可得快些想个法子,将自己从这摊泥沼里拔出来啊!不然,皇上盛怒之下,只怕娘娘难逃一劫啊……” 田淑妃出身寻常,读过的书加起来也没几本。论头脑,真算不得如何聪明。能做到嫔妃,纯粹是肚皮争气。 被冯少君这一哭一吓唬,田淑妃面白如纸,彻底慌了心神,额上冷汗直冒,喃喃自语个不停:“这该如何是好。” “这个混账东西,本宫费尽心思保住他的狗命,他倒好,张口就将污水泼到本宫身上。” “混账杀才!” 田淑妃被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不利索了,“混账杀才”颠倒来去,骂了数遍。头脑里一片空白,压根没了主张。 冯少君跪着上前两步,用力抓住田淑妃的手:“娘娘,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田淑妃茫然呆滞地看着“心腹”:“什么叫先下手为强!” 冯少君目中闪过一丝狠厉:“燕王尚未进宫禀报案情。娘娘不如抢先一步去见皇上,将所有事都推到田坤头上。” 第九十一章 面圣(一) 田淑妃心神慌乱,早已没了主张。 倚仗为左膀右臂的“绿漪”出的主意,田淑妃听进了耳中,剧烈跳动的心缓了一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天这么晚了,皇上早已安歇。本宫岂敢去惊扰!” 隆安帝是少年天子,迄今为止坐了四十载龙椅, 大权独揽,龙威深重。田淑妃对隆安帝既畏又惧,压根没有半夜去惊扰天子的胆量。 冯少君手中稍稍用力,握紧了田淑妃的手,以迫切的目光和急切的语气,给田淑妃无形的压力和心理暗示:“娘娘要是等到明日, 万一迟了燕王殿下一步。这盆脏水,可就彻底泼到娘娘身上, 再也洗不清了。” 田淑妃浑身打了个寒颤。 “谁先张口, 谁就有主动权。”冯少君快速低语道:“娘娘主动去请罪,只要和皇上说是被田坤蒙蔽,娘娘平日深居后宫,根本不知田坤在宫外做了什么。” “皇上先听了娘娘的辩解,燕王殿下再禀报,皇上定然觉得是田坤诬陷娘娘,想借此脱罪。” “请娘娘早作决断啊!” 最后这一句,凄婉悲凉,透着决绝。 田淑妃浑身又是一颤,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你说得对。” “本宫不能耽搁了最佳时机。” 没错! 今夜就去见隆安帝吧! 等到明日,万一赵王进宫,和田淑妃见了面,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故。 冯少君一挺胸膛,一脸忠义凛然:“奴婢陪娘娘一同前去。万一皇上盛怒之下, 奴婢也能冲上前护着娘娘。” 田淑妃听得感动至极,热泪盈眶:“好绿漪, 本宫没看错你!你这般忠心护主, 本宫以后绝不会亏待你!” “娘娘!”冯少君哽咽着催促:“事不宜迟,请娘娘早下决断!” 田淑妃深呼吸一口气,借着冯少君手腕之力,站了起来。 冯少君用袖子擦了眼泪,也跟着起身。 “让人掌灯,本宫要去太和殿!” …… 金銮殿是百官早朝之处。 天子日常处理政务,是在太和殿。 隆安帝往日纵情美色,后宫里嫔妃众多。自过了五旬之后,龙体虚浮,精力远不及往日。在女色上淡漠了许多。 如今天子年过六旬了,踏足后宫的次数也就愈发少了。一个月不过三五回罢了。偶尔来了兴致,会召后宫嫔妃至太和殿伺寝。 田淑妃早已不承宠,也很久没来过太和殿了。 前面两个掌灯宫女,后面两个,另有两个掌事太监跟随。 冯少君则紧紧随在田淑妃身边,用手扶着田淑妃。以免双腿发软的田淑妃踉跄摔倒。 人在慌乱无助的绝境中,会下意识地倚仗听从身边人。 田淑妃就是如此。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快些见到隆安帝,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田坤的身上去。 世间诸事,一帆风顺的少之又少, 横生波折才是常事。 便如冯少君,说服了田淑妃半夜前往太和殿。 却架不住隆安帝兴致突来,在一炷香之前召幸了瑜贵人。 此时此刻,就是有天大的事,也没人敢进去通禀。 田淑妃无奈之下回转。 冯少君也没气馁。 回了翠微宫后,她将所有宫人都打发退了出去。只身一人陪在田淑妃身边,给如惊弓之鸟的田淑妃反复洗脑。 田淑妃惊惧惶恐之下,直至三更才勉强入睡。 冯少君在寝室角落的窄榻,合衣入眠。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冯少君独自去“梳洗”。 她只身进宫,不便将易容药物带进宫里。易容药物是特制的,在脸上三五日也不会露破绽。却不能以水洗脸。 收拾妥当后,冯少君又去伺候田淑妃梳洗更衣。 田淑妃做了半夜噩梦,头脑昏昏沉沉,穿戴好之后,忽地对冯少君道:“本宫要等赵王来,和他商议过后,一同去见皇上。” 做亲娘的,最信任最倚仗的,肯定是自己的儿子。 赵王一来,冯少君说过的话便要露馅了。 冯少君心里微微一紧,轻声应道:“奴婢说几句不该说的话,娘娘听了别恼。” “娘娘早已不承宠,在后宫中依然稳如泰山,倚仗的正是赵王殿下。只要赵王殿下安稳,娘娘就能安稳。” “田坤这一桩案子,已经被燕王盯上了,也入了皇上的龙目。娘娘要么自己担下罪责,要么将这一切都推到田坤头上。” “娘娘将赵王殿下也牵扯进来,就不怕皇上怪罪到赵王殿下的身上么?” “万一赵王殿下有个闪失,或因此事被皇上厌弃,娘娘岂不是害了赵王殿下?” 田淑妃胆子着实不大,被冯少君这么一吓,全身打了个哆嗦,很快又改了主意:“你说的对。是本宫一时糊涂想岔了。本宫这就去见皇上。” 冯少君扶着田淑妃出了翠微宫。 走了没盏茶功夫,赵王殿下便来了。 “母妃去了何处?”赵王个头不高,身体肥硕,看着颇为和气,说起话来慢声细语。 翠微宫里的宫人,都知道赵王殿下暴戾阴狠,战战兢兢,不敢和赵王殿下对视:“回殿下,娘娘去了太和殿,刚走不久。” 忽然去太和殿做什么? 赵王眉头抖了一抖,不知为何,心里涌起层层阴霾。 田坤做的那些恶事,赵王当然清楚的很。 案子牵连到了田淑妃,他不得不低头去求燕王。奈何燕王不念兄弟情谊,二话不说地拒绝了他。 他心中恼恨不已,却也拿燕王没法子。 燕王的生母出身书香名门,外家也很争气,在大齐各地做官的少说也有十几个。 燕王娶妻的运道就更好了。袁大将军在朝中坐镇,袁氏一门鼎力支持燕王。而且,燕王本人精明能干,将刑部打理得有条不紊,深得隆安帝赏识器重。 别看他也是皇子,在燕王面前,根本没他挺直腰杆的份。 赵王定定心神,索性也去了太和殿。 巧的是,田淑妃前脚刚进了太和殿面圣。 只留了贴身宫人在殿外等候。 赵王目光一扫,看了过去:“绿漪,你过来。” 第九十二章 面圣(二) 是赵王! 冯少君心中猛地一跳,旋即暗暗庆幸不已。 万幸她说动了田淑妃,先一步进了太和殿面圣。否则,赵王一来,便会横生波折事端。 “奴婢见过赵王殿下。”冯少君上前行礼。 赵王沉声问道:“母妃为何一大早就来了太和殿?” 几位皇子中,赵王看着最平庸,平日也最低调。其实心思缜密, 绝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口,就问到了最要紧关键之处。 冯少君垂着头应道:“回殿下,淑妃娘娘昨日晚上心神不宁,来太和殿求见皇上。因皇上已歇下,只得回寝宫。这一夜,娘娘都没睡好, 一大早便来了太和殿。” 这一番回答, 十分巧妙。 田淑妃昨晚来太和殿的事,翠微宫里的宫人都知道。赵王稍微一问就清楚,想瞒绝无可能。 句句都是实话。真正要紧之处,却避而未提。 太和殿有数十个当值的锦衣卫,有负责传话的内侍。当着众人的面,赵王不便追根问底。这番回答,足以应付了。 果然,赵王略一点头,便不再多言。 冯少君垂着头,退至一旁。 等待的时间,颇有些难熬。 赵王满腹心事,面上强自镇定,目光不时看一眼太和殿。 田坤犯下的恶行,按着大齐律例, 足以判抄家砍头。田淑妃也被牵扯其中。他不得不捏着鼻子保下田坤的命。 他之前叮嘱过田淑妃,在田坤一案没结案之前,不可擅自妄动。田淑妃头脑不够聪明,却很听儿子的话,这几日一直深居简出。 偏偏今日一大早, 竟跑了太和殿面圣……田淑妃到底要做什么? 一股浓烈的不妙预感,自心头涌起。 赵王越等越心焦,实在忍不住,叫了传话的内侍过来:“进去通传,就说本王要求见父皇。” 传话的内侍恭声应了,快步进了太和殿。 没到片刻,那个内侍就灰溜溜地出来了,苦着脸道:“殿下,奴才刚进去,还没通传,就被沈公公骂出来了。” 赵王:“……” 沈公公是内侍总管,平日在天子身边伺候。隆安帝心情如何,从沈公公的反应就可窥出一斑。 可以想见,此刻隆安帝的心情十分不妙啊! 冯少君不动声色地以眼角余光瞥了赵王一眼。 赵王心机颇深,面色变了一刹,很快恢复如常。 …… 太和殿里。 田淑妃跪伏在地上,哭哭啼啼地为自己辩白:“……皇上,臣妾真的不知田坤这般胆大,竟打着臣妾的名义, 做这等恶事。” “这些年, 臣妾一直住在翠微宫里,连宫门都没出过。哪里懂外面这些勾当。一时不慎,被田坤蒙骗。臣妾被银子迷了心窍,求皇上重惩。” 一边哭诉,一边磕头。 坐在龙椅上的隆安帝,龙目阴沉,面色森冷。 隆安帝二十岁登基,至今已近四十载。 大齐百姓,能活过五十岁的,已算高寿。六十岁的隆安帝,头发半白,眼角堆积着皱纹,老态毕露。 这是在隆安帝闭目的时候。一旦睁开眼,龙目中光芒咄咄,威压逼人,哪里还有半点老态龙钟的样子。 “淑妃,”隆安帝阴沉着脸,冷冷问道:“四日前,你哭着来求朕的时候,说田坤被手下人蒙蔽,一切都是别人所为,田坤根本不知情。” “现在,你又说你被田坤蒙骗。” “你是不是觉得朕老糊涂了,不辨是非,任你摆布?” 最后一句,夹着怒气,语气森森。 田淑妃浑身打了个寒颤。 天子老迈了,也是真龙。且十分忌讳老这个字。 “皇上息怒!臣妾……臣妾绝没有此意。请皇上息怒!臣妾也是被田坤那个杀才骗了。拐卖幼童女子这等恶事,都是田坤暗中做的。臣妾真的是一无所知啊!” “臣妾贪财,这些年得了些脂粉银子,花用了一些,剩余的都在库房里。臣妾这就将银子都拿出来,献给皇上……” 咣! 一声巨响。 一块玉石纸镇重重摔在地上,断为两截。 田淑妃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好一个淑妃!”隆安帝龙颜震怒,冷笑连连:“你这是拿朕当傻子戏弄啊!” 田淑妃被吓得泪如雨下,连连磕头告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臣妾也是被人骗了。臣妾哪敢欺瞒皇上。” 田淑妃跪着爬到龙椅前,伸手扯住天子龙袍,哭着说道:“臣妾知错了。皇上怎么罚臣妾都行,千万别怪罪到赵王身上。赵王是听了臣妾的话,才私下去向燕王求情。可是,燕王也没答应他啊!” 很好! 还私下去求情,让燕王徇私! 隆安帝气得,伸腿踹田淑妃一个窝心脚。 田淑妃也一把年岁了,被踹中心窝,惨呼一声,往后摔倒。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坚硬的玉石地面上,又是一声惨叫。 这一声惨叫,颇有些凄厉,隐约传到了殿外。 站在太和殿外的赵王,面色倏忽一变。二话不说,抬脚便往太和殿里走。 守在殿外的锦衣卫们,立刻上前拦下赵王:“没有皇上相召,任何人不得擅闯太和殿。请赵王殿下退后!” 赵王心急如焚,怒目相视:“本王要见父皇,你们谁敢拦着本王!” 宫中锦衣卫们,除了掌天子仪仗,最重要的就是守护天子安危。别说赵王,就是曹太后来了,没有隆安帝点头,他们也绝不会放人进太和殿。 锦衣卫们不但没后退,反而各自握紧了腰间绣春刀,齐声道:“请赵王殿下退后!” 赵王愤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偏偏此时,殿内又没了动静。 赵王心急如焚,又叫了“绿漪”过来:“绿漪,本王问你,母妃昨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绿漪”低声答道:“奴婢昨日奉娘娘之命出宫,晚上才回宫。娘娘有什么心思,奴婢着实不知。” 赵王眼睛一眯,声音里流露出怀疑:“本王昨日去过田家,怎么不知你也去了?” “绿漪”轻声作答:“奴婢一出宫,就被人盯上了,只得在外躲了大半日。一直到天黑了,才敢回宫。” 第九十三章 惊险(一) 这番说辞,没有漏洞。 以燕王为人,派人盯着翠微宫的动静,也不稀奇。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赵王后背忽地蹿过一丝凉意。仿佛有什么极危险的东西,在他身边环绕。 田淑妃的种种异常, 到底因何而来? “绿漪”出宫一趟,被人盯上,到底是顺利脱身,还是被人逮住,泄露了要紧机密?抑或是被燕王的人收买,做了内应? 赵王紧紧地盯着“绿漪”, 缓缓吐出几个字:“等母妃出来,平安无事了,本王要仔细问一问你。” “绿漪”似有些冤枉委屈, 却未辩驳,只轻声应是。 就在此刻,沈公公出来了。 沈公公也是五旬的年纪了,皮肤白净,颌下无须,看着倒不显老。声音带着内侍特有的阴柔:“奴才奉皇上之命,请赵王殿下入太和殿觐见。” 赵王目光一闪,点点头道:“好,本王这就去见父皇。” 赵王殿下随沈公公进了太和殿。 “绿漪”继续垂头等候。 很显然,多疑的赵王已经生出了疑心。 接下来,赵王和田淑妃碰了面,两相对照,只怕就会疑心到她身上……她要思虑如何脱身自保。 否则, 以赵王的暴戾阴狠, 她这条命今日就要交代在宫里了。 日头升起,阳光愈发炽烈。 冯少君所站的位置,避开了明亮得刺目的阳光,不过,还是有一缕照在她的裙角上,投下一片斑驳白影。 身后,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冯少君心里一动,略略侧身,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迈步而来的,竟是燕王殿下。 几位皇子,皆生的好相貌。正值盛年的燕王,高大挺拔,面容英俊,目光如炬,气度不凡。 燕王身后,有十余个亲兵侍卫。 冯少君下意识地想搜寻沈祐的身影,旋即暗暗失笑。 现在的沈祐,刚进燕王府,还没正式当差哪!更别说随在燕王身侧出入皇宫了。 杨公公也跟在燕王身后,目光一抬,和冯少君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冯少君不动声色地略一点头。 杨公公目中闪过喜色,轻轻咳嗽一声,提醒燕王。 燕王顺着杨公公的目光看了过去。 太和殿外的长廊下,一个身着绿色宫裙的女子正垂头束立。 后宫中宫人众多, 能让燕王殿下记住的寥寥无几。绿漪是田淑妃心腹,燕王曾见过几次,倒是有些印象。 这一眼看去,燕王不由得暗暗惊叹。 果然装扮得惟妙惟肖,看不出半分破绽。 这位冯三姑娘,着实厉害! 待走近了,“绿漪”上前行礼:“奴婢绿漪,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目光一掠:“平身。” “绿漪”低声应是,起身后默默退至一旁。 以燕王之尊,自然不便和一个宫人说话。 燕王吩咐内侍:“进去禀报父皇,就说田坤命案有了进展,本王要亲自禀报。” 内侍硬着头皮低声道:“殿下,奴才斗胆。今日一早,淑妃娘娘便进了太和殿面圣。片刻之前,赵王殿下也被召进了太和殿。” “现在不知殿内情形如何,奴才实在没胆量进去。恳请殿下在殿外等上一等。” 万一正在隆安帝气头上,进去就是盘菜。 燕王殿下当然不怕,他区区一个内侍,委实怕得很。 燕王瞥一眼战战兢兢满脸惧色的内侍,淡淡道:“此事十分紧急,你进去通禀就是。” 内侍不敢再多言,只得苦着脸去通传。 …… 太和殿内。 田淑妃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 赵王跪在田淑妃身边。 母子两个,一同承受隆安帝喷薄的怒气:“好啊,你们母子两个串通起来,一起糊弄朕。一个在朕面前为田坤遮掩,一个私下去找燕王求情!” “朕果然是老了,竟被你们母子两个糊弄住了!” 田淑妃只会捂着脸恸哭,口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臣妾知错了!” 赵王进来之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被隆安帝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一脸倒霉晦气。偏偏又无法反驳。 他确实去找过燕王求情。 他之前特意嘱咐过田淑妃,此事万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谁曾想,田淑妃吓破了胆,将那点秘密,抖落得一干二净! 隆安帝阴恻恻地看着赵王:“老三,你告诉朕,田坤为非作歹贩卖幼童女子谋取暴利一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没等赵王辩驳,又冷冷道:“敢说半句谎话,朕剥了你的皮!” 赵王心里一凛,后背冒出涔涔冷汗。 隆安帝圣心独断,性情易变。今日若是应对不慎,只怕真会脱层皮。 先保住自己和母妃要紧。 至于田坤,现在是顾不得了。 赵王迅速做了决断,一脸羞愧自责地说道:“父皇请息怒。儿臣也是被田坤骗了,他是母妃的族弟,平日时常送厚礼给儿臣。儿臣只知他私下经商,却不知做的是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 “他被逮进刑部大牢,我厚着脸去求过三哥,希望三哥看在儿臣面上,饶田坤一条狗命。” “现在才知道,儿臣和母妃都被田坤蒙在鼓里。” “请父皇降罪,儿臣一定领罚。” 田淑妃眼睛都哭肿了,额头上也磕出了一片淤青:“皇上,一切都是臣妾的错,怪不得赵王。皇上要罚就罚臣妾,饶了赵王吧!” 隆安帝对田淑妃显然没多少怜惜之意。 当年是一时为色所迷,临幸了一个洗脚宫婢。没想到,田氏一举怀孕生了皇子。刘皇后当年因此事大失颜面,郁结于心,病了一场。 隆安帝对刘皇后心生愧意,对田淑妃也愈发冷淡。田淑妃能晋妃位,完全是母凭子贵。 现在,田淑妃又闹了这么一出。 隆安帝目中满是嫌恶和愤怒,正要张口怒斥,通禀的内侍猫着腰进来了:“启禀皇上,燕王殿下说有要事回禀,恳请入殿觐见!” 隆安帝未泄出口的怒火,立刻有了出口:“来人,将这个多嘴的奴才拉下去,打三十板子。” 两个身材高壮的锦衣卫,拱手领命,将倒霉的内侍拖出去打板子。 第九十四章 惊险(二) 这打板子也是有讲究的,一定要让主子听见声响。 内侍被押到殿外,一顿板子啪啪打着,口中惨呼不断。 冯少君瞥了一眼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内侍。 伴君如伴虎。 隆安帝人至暮年,性情暴虐,阴晴不定。几个皇子,尚且要提心吊胆小心应对。区区一个内侍, 隆安帝岂会放在眼底? 传信的内侍挨打,燕王脸面也不好看。 燕王眉头拧了一拧,面色沉凝。 待板子打完,倒霉挨打的内侍被抬了下去。 沈公公出来了,恭敬地对燕王说道:“皇上有口谕,请燕王殿下入内觐见。” 燕王面色迅疾恢复如常,微笑着应道:“多谢沈公公。” 临走前,有意无意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心中一动, 微微点头,示意自己领会了燕王殿下之意。 …… 片刻后,燕王进了太和殿。 燕王的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狼狈不堪的田淑妃和面色难看的赵王,然后抱拳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隆安帝怒气未消,看着燕王的目光同样冷厉:“田坤一案,可有进展?” 燕王拱手应道:“回父皇,儿臣今日一早审问田坤,确实已有进展。田坤已经招认了自己是主谋。” 此话一出,田淑妃哭声一顿,目中闪过喜色。 赵王先松口气,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心中闪过阴霾。 不对劲! 他明明令人传了口信给田坤。只要撑过这五日,就能被放出天牢,保住一条性命。 这一招认, 就是死路一条。田坤怎么甘心认罪? 还有田淑妃,之前应过他,绝不轻举妄动。为何忽然主动面圣,供出田坤是主谋? 这其中,到底是谁在捣鬼? 燕王已亲自捧了卷宗, 呈至御案上:“这是田坤一案的卷宗,田坤画了押招了供,请父皇过目。” 隆安帝拿起厚实的卷宗,翻看了起来。 太和殿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翻动卷宗的悉索声。 赵王抬头看向燕王。 燕王恰巧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兄弟两个四目对视。 燕王神色平静,一派稳居上风的从容。赵王狼狈不堪,目中惊疑不定。 一盏茶后。 隆安帝看完了卷宗,龙目中涌起怒火:“好一个田坤!区区一个礼部员外郎,就有这等狗胆,无恶不作,草菅人命。还勾连了宫中妃嫔和当朝皇子做靠山!好!好的很!” 最后几个字,透出浓浓的杀气。 龙目一扫,掠过田淑妃赵王。 田淑妃骇得说不出话,身体不停哆嗦。 赵王到底是皇子,父皇再生气也不会要他的命。害怕过后,索性也光棍起来:“田坤确实该死,请父皇即刻下旨, 砍了那狗才的头。如此才能出儿臣心头恶气!” “不过, 田坤所作所为,罪不及妻儿和族人。还请父皇高抬贵手,给田氏一族留点体面。不然,儿臣和母妃日后也没脸见人了。” 到底是亲儿子。 隆安帝再怒,也得给赵王留些体面,只重重哼了一声。 燕王立刻接过话茬:“父皇,儿臣以为,田坤主动认了罪,重惩田坤一人便可。并罚田家将这些年的不义之财都吐出来,上交国库。田坤妻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抄家流放足矣。田氏族人,稍作惩戒便是。” 隆安帝余怒未消,瞪了燕王一眼:“抓田坤下牢的是你,坚持审案给田坤定罪的是你。赵王求情,拒绝了赵王的人是你。现在为田家求情的还是你。” “呵!坏人好人都让你做全了。” 燕王并无愧色,挺直了胸膛答道:“父皇息怒。儿臣执掌刑部,彻查命案是儿臣的职责。三弟来求情,儿臣宁肯被三弟埋怨不念兄弟情谊,也绝不徇私。” “现在田坤已认了罪,这般量刑定罪,儿臣也是秉公行事,并无半点私心。好人也好,坏人也罢。儿臣都问心无愧。” 呸!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还不是借此来邀功! 赵王心头火气蹭蹭,面上却露出一丝愧色:“父皇,都怪儿臣,一时猪油蒙了心,竟厚着脸去向二哥讨情面。亏得二哥没应,不然,儿臣现在也没脸待在这儿了。” 隆安帝面色总算稍见和缓,张口道:“这桩命案在刑部,就由燕王定刑处置。” 燕王沉声应是。 赵王心有不甘,冷不丁地张口道:“二哥,我厚颜问上一问。田坤原本死不招认,为何忽然就认了罪?” 燕王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这一案能迅速告破,多亏了一个人。” 赵王心里一紧,盯着燕王:“多亏了谁?” 隆安帝也有些惊愕,看向燕王:“是谁?” 田淑妃也抬头看了过来。 燕王吐出两个字:“绿漪。” …… 冯少君依旧站在殿外等候。 还有一场重头好戏等着她! 不出所料,燕王进去一炷香左右,沈公公再次露了面:“绿漪,皇上召你进殿问话。你随咱家进殿。” 冯少君恭声应下,随沈公公进殿。 太和殿里威严肃穆,数十个手握长刀的锦衣卫守在天子身侧。 田淑妃此时已被赵王扶着站了起来,一双眼中满是震惊和被背叛的愤怒。赵王的眼更如一柄钩子,似要将“绿漪”身上的肉剜下一块。 燕王迅速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早已酝酿好情绪,战战兢兢地上前跪下:“奴婢绿漪,见过皇上。” 隆安帝龙目一扫,打量起素日从未放在眼底的宫人。 太和殿里的空气,似在瞬间凝结。 无形又强大的威压,笼罩在众人心头。 冯少君微微颤抖,垂着身侧右侧的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衣裙。充分展露出了一个身陷绝境的宫人应有的绝望和惊惧。 “燕王告诉朕,是你说服了田坤认罪。此事可是真的?”隆安帝缓缓张口。 冯少君垂着头:“是。” 短短一个字入耳,田淑妃像是被雷电劈中一般,难以抑制地怒喊出声:“绿漪!你竟敢背叛本宫!” 赵王目光凶狠,似要生吞了眼前的叛徒。 原来是母妃身边出了内鬼! 他定让她碎尸万段! 第九十五章 “内鬼” “淑妃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冯少君终于抬起头,满面愧疚,语气却十分坚定:“可奴婢这么做,也是为了娘娘。” “田坤打着娘娘的招牌,做了数不清的恶事。燕王殿下将田坤抓进刑部,人证物证都确凿,田坤还是死不认罪, 无非是倚仗着淑妃娘娘。” “娘娘不该为这么一个该死之人劳心劳力。” “奴婢宁肯背负弃主的恶名,也要田坤认罪。” “此事过后,娘娘就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再不会被田坤连累了。奴婢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田淑妃气得脸色煞白,全身簌簌发抖,伸手指着“绿漪”:“你……你……” 你了半天, 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一阵腥甜湿热涌至喉间,一转头,吐出一口鲜血。 那口心头血,一半吐在地上,另一半溅落在裙摆上,星星点点的猩红,令人怵目惊心。 赵王骇然:“母妃!” 隆安帝有话也问不下去了,拧着眉头,沉声道:“来人,宣太医来。” 立刻有内侍飞速地退了出去。 太和殿里就有当值的太医,很快赶了过来,扶着被气得不轻的淑妃娘娘坐下诊脉开药。赵王心急如焚,一时顾不上去寻“绿漪”的麻烦。 隆安帝也没将一个小小的宫人放在眼底。 身为一朝天子,执掌江山四十年,朝中要么是心思深沉的文官,要么是桀骜不驯的武将, 还有心思各异的宗亲勋贵。隆安帝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绿漪”做点背主的事算得了什么。 再者, “绿漪”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堂堂宫妃和皇子,被一个小人连累, 牵扯进了这一桩大案中,隆安帝也嫌丢人。巴不得此案早点了结。 燕王上前一步, 拱手对隆安帝说道:“父皇,儿臣先回刑部,就不在这儿给父皇添乱了。”顿了顿又道:“能这么快破案,‘绿漪’当居首功。儿臣想将她带回刑部,仔细问审,记录在卷宗里。” 这是要保“绿漪”一条命了。 隆安帝正要点头,赵王忽地转头,目露凶光:“田坤的案子已经了结,二哥还要带走‘绿漪’做什么?” “她是母妃身边的人,做了背主的事。现在母妃被气得吐了血,二哥还想带走她,也欺人太甚了!” 燕王冷笑一声,寸步不让:“三弟这话从何而来。‘绿漪’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田坤也确实死有余辜最有应得。怎么到了三弟口中,倒成了我怂恿‘绿漪’背主!” “‘绿漪’这是有大义!” “我将她带去刑部问话,将一切记录进卷宗,也是为了给她记上这一功。免得有人恼羞成怒,要了她的命。” 赵王脸上的肥肉抖动,细长的眼里射出怒焰:“今日二哥就是说上了天, 也休想带走她。” 燕王冷冷道:“此事由不得你, ‘绿漪’我非带走不可!” 说着,冲隆安帝拱手:“父皇也亲眼见了,就三弟这脾气。‘绿漪’一旦留下,肯定活不过明日。” “‘绿漪’立下大功,不赏也就罢了,儿臣若是连她的命也保不住,以后还怎么执掌刑部。还有什么脸审案断案?谁还会在问案的时候说实话?谁还肯戴罪立功做证人?” 一连串的反问,一句比一句语气更重! 隆安帝眉头动了一动,深深看了燕王一眼。 燕王这是铁了心要保住“绿漪”。 几个儿子中,秦王最年长,最喜结交朝臣。汉王最年幼最得宠。赵王平庸些,差事当得不好不坏。 当差最得力的也最尽心尽责的,就是燕王。 燕王再次拱手,沉声道:“请父皇允儿臣带‘绿漪’去刑部。” 相较之下,赵王光有怒气,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无非还是叫嚣着要打杀了背主奴婢那一套。 两相比较,隆安帝的心难免也偏了一偏。 “你先带着‘绿漪’去刑部。”隆安帝终于张了口。 燕王眉头一松:“多谢父皇。” 赵王也非常人,心里气得要吐血了,面上还能挤出笑容来:“罢了,父皇张了口,就听父皇的。等此事过后,我得好好整顿清理母妃身边的宫人。不然,一个接一个的,有学有样,宫中可就乱套了。” 这是在讥讽燕王的手太长,伸进了后宫里。 隆安帝面色果然沉了一沉。 燕王只做未见,拱手告退,领着“绿漪”退出了太和殿。 …… 日头还是很烈。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似能荡涤去所有的阴暗。 冯少君略略抬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易容装扮做内应,一旦曝露,就有身首异处的凶险。前世,她也遇到过几次危机。像今日这般凶险的,却也少有。 不过,她并没怎么担心。 因为她知道,燕王一定会保住她的性命。 燕王雄才大略,是一代明主,胸襟气魄远胜常人。 前世,燕王明知她是女子,却容忍她以“冯公公”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将锦衣密探交托于她手中。这等胸襟,世间少有。 也正因为燕王有这等过人的气度魅力,她才愿一心追随。 冯少君随在燕王一行人的身后,出了宫门,上了燕王的马车。 宽大的马车里,燕王安稳地坐着。杨公公随伺一旁。冯少君收敛心神,盈盈行礼,轻声道:“见过殿下。” 还是“绿漪”的声音。 可见这位冯三姑娘有多谨慎了。 要不是知道绿漪被杨公公关在私宅地牢里,只怕他也会以为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绿漪。 燕王目中闪过笑意,声音温和:“你刚才跪了许久,先坐下休息片刻。有什么事,等去了刑部再说。” 冯少君轻声应是。 马车一路进了刑部官署,众目睽睽之下,“绿漪”随燕王进了当差班房。 燕王只留下杨公公和“绿漪”,其余人都退到了门外。 “冯三姑娘,”燕王有些好奇:“本王可否见见你的真容?” 冯少君轻声应道:“我得以特制的药水,才能洗净脸上的妆容。昨晚急着进宫,并未随身带着药水,请殿下见谅。” 第九十六章 效忠 前世,冯少君以“冯公公”的面容出现在燕王面前,很少露出真容。 虽说燕王是少见的痴情种子,对燕王妃一往情深不沾二色。不过,她年轻貌美,还是少在燕王面前晃悠才好。 一来避了瓜田李下之嫌,二来也不会引人瞩目惹人忌惮。 燕王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 不再执着此事,张口道:“田坤一案能迅速告破,多亏了冯三姑娘出手。” “冯三姑娘易容术精妙无双,日后,少不得还有倚重之处。” 冯少君盈盈行了一礼:“能为燕王殿下效力,是我此生之幸。” 向他效忠的人不知凡几。 芳龄十四出身良好的千金闺秀还是第一个。 燕王殿下也觉得新鲜,不由得笑了一笑:“快些起身。” 待冯少君起身后, 燕王又敛容正色道:“冯御史当年命丧匪盗之手, 案子原本到了刑部,应该由本王亲自审案断案,却被父皇半途下旨,由锦衣卫指挥使薛凛去查案。” “这一桩案子,疑点重重,别有内情。只是,父皇不愿深究,本王也不便追查。很快就结了案。” “你为了替父亲翻案,要还冯御史身后清名,甘心投入本王麾下。本王也一定如你所愿。” “本王被立为储君之日,定然彻查此案!” 燕王一诺,重如千钧! 冯少君心中一阵激荡,抬头和燕王对视:“多谢燕王殿下。” “家父为人正直,立志要做一个好官。曹家势力庞大, 曹总督暗中勾结盐商贩卖私盐,从中牟取暴利,窃取国朝盐税。他明知这条路艰险, 依旧走了下去。最终,落了个惨死匪盗的结局。” “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我爹不能就这样白白送死。我身为父亲唯一的女儿,更不能坐视我爹永远担着贪墨索贿的污名。” “燕王殿下愿为我爹彻查此案,恢复他的清名。我甘愿为殿下手中利刃,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知道翻案不是易事。这一桩案子,牵连甚广,曹振背靠宫中曹太后曹贵妃,有汉王殿下做靠山,还有整个曹家为倚仗。想扳倒他,绝非易事。” “我有的是耐心,慢慢等待。等到燕王殿下登基权掌天下,等到殿下四海归一坐上龙椅,到那时,殿下再翻旧案也不迟。” 善解人意的好下属,才是真正的好下属。 燕王十分满意,略一点头:“也好。” 杨公公到底拿了五万两银子,不失时机地笑着赞一句:“冯三姑娘真是处处为殿下着想。” 冯少君柔声笑道:“多谢杨公公夸赞。” 至此,气氛也格外融洽起来。 燕王温声道:“这一回进宫,虽有些惊险,好在这一案已经了结。‘绿漪’做了背主的行径, 有愧于淑妃娘娘,在刑部大牢里留下遗书,轻生自尽。” “绿漪”落得这等结局,冯少君便可真正的功成身退了。 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这也是锦衣密探的至高境界。 冯少君微笑着领命。 …… 翠微宫。 田淑妃直挺挺地躺着床榻上,眼泪不时滑落,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面色阴沉的赵王坐在床榻边,怒道:“那个贱~婢,母妃平日待她如此恩厚,她竟敢背主。不将她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大恨!” 田淑妃继续哭。 赵王发了一通怒气,见田淑妃还在哭,不由得心浮气躁,语气也有些不耐:“现在哭还有什么用!她是母妃的身边人,起了异心,母妃就一点都没察觉吗?” 田淑妃抽抽噎噎地哭道:“她一直忠心耿耿,当差也十分尽心。她和田坤暗中有私情一事,也悄悄向我禀报过了。” “我已经应了她,等过两年,就放她出宫,让她和田坤做夫妻,双宿双栖。她是最盼着田坤脱罪的人,我这才派她出宫去田家打探消息。” “我何曾会想到,她竟会出卖我这个主子,出卖田坤。” “她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啊!” 赵王脸上的肉抖动了一下,面容有些狰狞:“她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了。现在田坤招认自己是主谋,必死无疑。” “母妃存了多年的私房,都交出来,父皇再怒也不会追究了。” 一想到数十万两私房银子就此充了国库,田淑妃一阵悲从中来,恸哭起来。 “燕王能保绿漪一日,保不了她一时。”赵王目露凶光:“我要将她千刀万剐!” 田淑妃用袖子抹了眼泪,咬牙切齿:“没错!这个贱~婢,枉我待她这么好!竟敢背叛我。绝不能容她苟活于世!” 就在此刻,一个宫人在门口禀报:“启禀淑妃娘娘,贵妃娘娘听闻淑妃娘娘身子不适,特意来探望。” 宫人口中的贵妃娘娘,正是曹贵妃。 曹贵妃是曹太后嫡亲的娘家侄女,当年十五岁进宫,隔年就生了汉王,被封为贵妃。 隆安帝对这个表妹十分宠爱。在刘皇后病逝后,便令曹贵妃代掌凤印,打理六宫。 论出身论圣眷,田淑妃都远不及曹贵妃,唯一能胜过曹贵妃的,就剩年纪了。 曹贵妃亲自来探望,田淑妃不能拒而不见。只得令宫人替自己洗脸梳妆,收拾妥当了,再请曹贵妃进来。 一个身着银红色宫装的华贵女子,笑盈盈地迈步进来。 这个女子,眉毛细长,一双凤眼颇为妩媚,举手投足间风情万千。正是曹贵妃。 曹贵妃已有四旬,不过,保养极佳,看着只有三旬模样。相较之下,神色颓然的田淑妃,只能用年老色衰来形容。 “淑妃姐姐快些躺好了。”曹贵妃容貌娇媚,声音也十分悦耳:“我听闻姐姐身子不适,心中焦急,特意前来看看。若是扰了姐姐静养,倒不如不来了。” 这等看热闹的事,曹贵妃最是热衷,怎么会不来? 田淑妃心中腹诽,面上挤出感动的神色:“贵妃娘娘忙于宫务,又要伺候太后娘娘。我不能为娘娘分忧也就罢了,还劳烦娘娘费心惦记,实在羞愧。” 曹贵妃叹口气,假惺惺地安慰道:“绿漪之事,我也听说了。一个背主的奴婢,日后慢慢处置,总要出了姐姐这口恶气。” 第九十七章 后宫 这是安慰她吗? 分明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好吧! 田淑妃暗暗咬牙,还得挤出笑容:“娘娘说的是。这个贱~婢~,我迟早要了她的命!不然,宫中一个个有学有样,那还了得?” 顿了顿,又叹一句:“我今日吃了这闷亏,有苦说不得。娘娘的甘泉宫里, 也该好好查上一查才是。免得日后出了什么事,牵连到娘娘。” 曹贵妃目光一闪,淡淡道:“姐姐提醒的是。这后宫里的宫人近两千,心思活络的不在少数。是该好好整顿一二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透出了令人心寒的冷意。 掌凤印的,就是这么威风! 田淑妃心中直冒酸水, 附和了几句。 曹贵妃打从心底瞧不上田淑妃。田淑妃当年是刘皇后身边的洗脚宫人, 做的那档子事,和背主有什么两样? 在宫中, 最忌讳的就是越过自己的主子去向天子献媚。 田淑妃幸运地怀上龙种,生下了赵王,晋了妃位。 刘皇后却被气得不轻,直接病了一场。田淑妃还腆着脸,想将赵王给无子的刘皇后养,刚一张口,就被刘皇后毫不客气地撵了出去。 这一桩宫中旧事,知道的不在少数。曹贵妃自然清清楚楚,对田淑妃颇为鄙夷不屑。 她是掌宫务的贵妃,离凤位只有一步之遥,自然得有贵妃气度。听闻田淑妃不适,总得亲自来探望。 “你好生歇着。”曹贵妃轻拍田淑妃的手背,声音温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别往心里去。” “改日得了空闲, 我再来看你。” 曹贵妃“安抚”过田淑妃后,起身离去。 没回甘泉宫, 而是去了慈宁宫。 曹太后今年七十有八,在这年月,堪称是少见的高寿了。 曹太后一头银丝,满面皱纹,脸上长了不少褐色的斑。偏偏曹太后颇为爱美,每日都要敷一层厚厚的脂粉,将斑都盖住才肯见人。 而且,曹太后还喜穿红色。 想想看,一把年纪,身子伛偻,走路颤颤巍巍,脸涂得粉白,穿着红色宫装……这画面,何等辣眼! 亏得曹贵妃还能笑吟吟地夸出口:“太后娘娘今日这件红裳格外好看。” 曹太后被夸得身心舒畅,咧嘴一笑,露出零落的几颗牙。 一股浑浊的异味迎面扑来。 曹贵妃悄悄屏住气。 年近八旬的老人了,身上难免有些老人气味。曹太后又喜爱用花露洒在衣裙上,香气混合着臭气,那味道实在够受的。 曹太后不出慈宁宫,对宫中动静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翠微宫那边怎么样了?” 曹贵妃扶住曹太后的胳膊,低声答道:“淑妃被气得吐了口血,有太医照料着, 静养一段时日,就该没什么大碍了。” 曹太后说话漏风,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语气中的不满倒是清晰可见:“眼皮子浅的混账东西!为了一点银子,就敢伸手到宫外。这回正好剁了她的手!” “那可不是一点银子。”曹贵妃嘴角扯出讥讽的弧度:“十年下来,田坤送进宫里的银子足有七八十万两。” 她执掌后宫,劳心劳力,私房银子也就三四十万两。 田淑妃胃口倒是不小,拿了这么多银子,也不怕撑着。 曹太后重重哼了一声,不满溢于言表:“丢人现眼的东西!” 曹贵妃听着心里畅快,又柔声道:“这些恼人的事,不说也罢。说起来,燕王倒是能干得紧。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买通了淑妃身边的绿漪。” 皇子的手伸进后宫是大忌。 不过,对曹太后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事。汉王是孙子,燕王同样是嫡亲的皇孙。曹太后是偏心汉王,对燕王也是极喜爱的。 “燕王掌着刑部,没点手段怎么行。”曹太后竟张口夸起了燕王。 曹贵妃心里一阵膈应。 她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有大半都得归功于她姓曹。曹太后是曹家头顶上的大树,也是她和汉王最大的靠山。 不过,曹太后对他们母子虽好,却也没支持汉王争储。 毕竟,不管谁做储君,都是曹太后的亲孙子,都得恭恭敬敬地孝顺皇祖母。 曹太后一把年纪了,根本不必掺和这些事。 “怎么?你想借着此事肃一肃后宫?”曹太后瞥了曹贵妃一眼,似随口问了一句。 别看曹太后老迈不堪,头脑半点都不糊涂,一张口就说中了曹贵妃的心思。 曹贵妃心中微微一凛,忙低声道:“臣妾并无此意。” 曹太后浑浊的老眼看不清曹贵妃细微的神情变化,不过,想也能想得到就是了。曹太后淡淡提醒一句:“你且等几日,看看皇上是何态度。” 如果隆安帝对燕王不满,流露了出来,曹贵妃借此清理后宫顺理成章。 否则,曹贵妃擅自枉动,只会触怒天子。 曹贵妃轻声应下。 …… 当日傍晚,绿漪在刑部大牢里轻生自尽的消息就传进了宫里。 隆安帝根本不在意区区一个宫人的死活,连问都没问一句。 消息传进翠微宫,田淑妃不但没消心头恶气,反而又多了一层恼怒。背主的奴婢,要死也该由她这个主子动手。 绿漪死在刑部大牢,只会让宫中众人看她的笑话。 赵王在宫中待了一天,听到这个消息,被气得笑了起来:“早上把人带走,天还没黑,就死在大牢里。亏他做得出来!” 田淑妃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说,燕王会不会是让绿漪假死,实则暗中将人送走了?” 赵王从鼻子里哼一声:“他做事滴水不漏,怎么会留下这等破绽。绿漪的尸首,已经被送回她的家中,还给了一笔丰厚的安葬银子。” 田淑妃恨恨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成?” 赵王目中闪过阴霾,低声道:“田坤被定了死罪,秋后问斩。并抄没家产。母妃没被卷进案中,已是万幸。” “绿漪又死了。” “我们现在不宜妄动。” 田淑妃神色怏怏,长叹一声。 赵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定要和他算个清楚。” 第九十八章 余波 算账? 田淑妃看着神色阴郁的赵王,忽地叹了口气:“罢了!这口闷气还是咽了吧!我们母子,哪里是燕王对手!” 比外家,田家比王家差了不止一筹。 比岳家,袁家是大齐第一将门,在军中势力庞大。赵王妃的娘家不过是三品将军府,远远不及袁家。 再比皇孙, 燕王世子朱昀冷静沉稳,聪慧过人,深得隆安帝喜爱。赵王府几位皇孙,却资质平平。 再说圣眷……算了,不说也罢。 什么都比不过燕王,想想都难堪。 赵王听出田淑妃的未尽之言, 愈发心情郁躁,硬邦邦地扔下一句:“母妃好生静养,明日我再来探望母妃。” 然后起身离去。 田淑妃一个人躺在床榻上,过了许久,张口叫人。 “绿漪!” 一张口才惊觉自己叫错了人。 那个背主的贱~婢,已经死了。 活该! 这么死简直便宜那个贱~婢了! 田淑妃在心中咬牙切齿,改口叫了另两个宫人来伺候。 田淑妃虽不得宠,却位列妃位,在后宫高居第三。翠微宫自然不缺心灵手巧伺候周全的宫人。 对着两个殷勤仔细的宫人,田淑妃却百般不足,张口挑剔。 “娘娘息怒!奴婢该死!”两个宫人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 田淑妃越看越恼火,索性将两个碍眼的宫人撵了出去。 …… 这一边,赵王刚出宫门,身后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哥!” 赵王心里暗道一声晦气,不情不愿地转身:“四弟,怎么这么巧, 竟在这儿遇上了。” 二十五岁的汉王高大英俊, 一身皇子服愣是穿出了倜傥风流,嘴角扬着令人讨厌的似笑非笑:“不是凑巧,我刚才太和殿那里出来,知道三哥出宫,特意追了过来。” 追过来干什么? 专程来幸灾乐祸看热闹是吧! 赵王心情恶劣,没兴致敷衍,语气不耐:“你想说什么,只管说。过了今天,想瞧热闹也没地方瞧了。” 素日心高气傲的汉王,今日被讥讽了竟也不恼,语气格外诚恳:“三哥误会我了。我绝没有瞧热闹的意思。” “我们是嫡亲的手足。你遇到这等糟心事,我这个做兄弟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顿了顿,又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不如去我府上,我们兄弟两个好好喝一杯。” 伸手不打笑脸人。 再者,到底是亲兄弟。汉王热情想邀,赵王也不好臭着脸,半推半就地去了汉王府。 皇子府都在一处,离皇宫不远。骑马盏茶功夫便到。 几座皇子府,都是内务府按规制建造的。整体布局差不多。不过,汉王府里雕梁画栋, 极尽奢华,灯火如昼, 美人如云。 赵王府比起汉王府来, 着实差了一筹。 当然,也不及秦王府燕王府…… 说起来又是一把辛酸泪,不提也罢。 汉王令人备膳摆酒,又召了几个美人舞姬斟酒作陪。赵王没心情放浪形骸,自顾自地喝闷酒。 汉王只得令美人都退下,亲自为赵王斟上美酒:“说起来,也没多大的事。田坤无足轻重,死就死了。少条财路,以后再寻别的就是。” “还有那个绿漪,既生了异心,死了也罢。以二哥的脾气,将绿漪处置得妥妥当当,也算给淑妃和三哥保留了体面……” 咣! 赵王忽地砸了手中酒杯,白瓷酒杯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酒水有一些溅落到汉王的鞋子上。 “我和母妃还有什么体面!”赵王咬牙切齿,肥脸狰狞:“这事一传开,人人都看我们的笑话。” “笑母妃连个族人也保不住。笑话我这个赵王,不得父皇欢心。” 汉王长叹一声,放下酒杯,低声道:“二哥确实太不仗义了!换了是我,三哥张嘴求情,我怎么也得放田坤一条生路。他只顾着自己出风头,丝毫不顾手足情谊。” 赵王目中闪过阴霾,冷笑连连:“他眼里只有大哥,哪里有我这个三弟。” 汉王苦笑道:“大哥二哥也从不将我放在眼底。我们兄弟两个,真是同病相怜。” 这话说的,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秦王燕王不太瞧得起赵王是真的,却不会小瞧汉王。 汉王亲娘曹贵妃,虽无皇后的名分,却代掌凤印执掌后宫,隆安帝也最喜爱汉王。只要隆安帝一道圣旨将曹贵妃立为皇后,汉王立刻就成了嫡出的皇子。 不过,隆安帝一直不肯立后,可见隆安帝心底属意的储君人选,在秦王燕王之间。 汉王这么说,是刻意拉拢赵王。 赵王也不傻,一通怒气过后,对汉王说道:“大哥二哥不将我们兄弟放在眼底,我们两个日后可得好好亲近。” 秦王燕王太厉害。 他们两人单个都不是兄长对手,还是抱团吧! 汉王大喜,立刻亲热地说道:“我早就有和三哥亲近之意。以后,我什么都听三哥的。” 赵王倒是眼明心亮,拍了拍汉王的肩膀道:“四弟,我生母出身低微,田家处处拖后腿。我也不是什么有能耐的,这些年当差,不功不过。父皇一直不怎么待见我。” “我虽然痴长你几岁,其实处处都不如你。” “以后,我这个做三哥的,唯你马首是瞻。” “你日后做了储君,登基大宝,别忘了我这个三哥就行。” 汉王听得既感动又热血澎湃,握住赵王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兄弟如手足,我也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储君之位,我确实有意争上一争。都是父皇的儿子,大家一样都是庶出。谁也不比谁强。” “这储君,大哥二哥想做,我怎么就做不得?” “大哥二哥视彼此为劲敌,从来不将你我放在眼底。我心里早就憋着一口闷气了。以后,我们兄弟同心,谁也别想欺负我们!” “好四弟!你说的对,从今以后,我们齐心协力。” “好三哥!” 兄弟两个用力一握手,惺惺相惜。 心里各自暗暗干呕一声。 要不是为了拉拢这个废物(绣花枕头),哪里要耗这么多口舌! 第九十九章 忧心 天色漆黑。 明昭坊葫芦街的崔宅里,面容憔悴双目熬得泛红的崔元翰,定定地看着冯少君:“表妹,这两日,你到底去了何处?” 前日午后,冯少君带着吉祥出去。 没到傍晚,吉祥一个人回来了, 还带了主子的话回来。 “我有要事去办,可能要两三日再回,表哥不必着急。” 崔元翰能不急吗? 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忽然不见踪影,不知去处。且一夜两天都没回来。他急得快把宅子里玉石地面都要磨平了好吗? 表妹到底见了什么人?去了何处?去办了什么事? 表妹会不会遇到坏人,被人拐出京城,或是被什么贵人相中,强留在府中? 就算没失清白, 姑娘家夜不归宿, 一旦传出去,还有什么闺誉? 这两日一夜,崔元翰吃不香睡不着,熬得心力交瘁。 冯少君看着俊脸憔悴的表哥,心生愧意,低声道:“对不住,表哥。我做的事,实在不便相告。” 崔元翰:“……” 崔元翰紧紧盯着冯少君。 冯少君坦然回视。 过了许久,崔元翰才挫败地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表妹,进了京城后,你变得太多了。” “我这个做表哥的,不是想管束你。我是担心你遇到恶人,或是被人蒙骗。” “你头脑聪慧, 远胜于我。可你到底是姑娘家, 总得顾虑名声。白日出去也就罢了, 晚上也不回来。这要是被人知道了, 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面对真切关心自己的表哥,冯少君也觉棘手。 她入了燕王麾下,做了锦衣密探,第一要紧的就是保守身份秘密,决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可是,表哥这般焦虑情急,也是出于一片爱护她的心。她岂能不领情? 冯少君故作轻快地笑道:“放心吧,表哥。以后我要是嫁不出去了,就赖着沈祐不放。反正我和他有婚约!” 崔元翰哭笑不得地提醒:“这婚约是假的。” 冯少君随口道:“也可以随时变成真的嘛!” 崔元翰:“……” 崔元翰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半晌才道:“沈祐遇到你,真不知是他的福气,还是他命中一劫!” “表哥你这么说,可就有点过分了啊!”冯少君笑着啐他一口:“当然是他命中有福,才被我相中。” 可惜,崔元翰心事重重,说笑几句也无法令他解除焦虑,很快又追问道:“你以后还会这样出去‘办事’吗?” 冯少君嗯了一声:“不但会出去,而且时间不定,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可能一两日,可能三五日, 或者十天八天。” 做内应这等事,十天半月不见踪影是常事。前世她潜伏在秦王府,两个月才能出府一次。 不过,那时候她孑然一人,无牵无挂,也没人会追问她的行踪就是了。 她在京城的住处,一共七处。明面上的那处,就是“冯公公”的住宅。其余六处私宅,分布在内城外城各处。 前世她病重的时候,独自待在一处僻静的两进小宅子里,平静地等待闭眼的那一刻。身边只有一个买来的婆子。 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忧心忡忡满眼关切的表哥在眼前,既令她窝心感动,又令她有些为难。 冯少君略一犹豫,轻声道:“表哥送我来京城,一路奔波辛苦。如今我已安顿妥当,表哥不如回平江府吧!” 崔元翰一听这话,伤心又悲愤,声音颤颤巍巍:“你这是要撵我走?” 那眼神,像是被遗弃的女子看着无情负心郎。 冯少君被逗得笑了起来,旋即正色道:“表哥,我确实有难言之隐。我要做一件大事。我无暇再顾及别的,只能全力以赴。” “表哥留在京城,一来会令我牵挂分心。二来,我也怕表哥会被牵连……” “我不怕!”崔元翰想也不想地接过话茬。 “可是我怕。”冯少君轻声道:“我怕连累表哥,也怕连累崔家。” “表哥,你回去吧!回平江府去,娶妻生子,好好孝顺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也代我尽一份孝心。” 这话听在耳中,越听越心惊。 崔元翰的眉头都快拧成结了。 只是,冯少君外柔内刚,极有主见。 她不想说的事,任谁百般追问,也绝不会张口。 两人四目对视,许久过后,崔元翰才道:“你不想说,我以后再也不问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待着。守着宅子,打理些琐事。什么时候你安定下来,嫁人生子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表哥……” “我说服不了你,你也别试图说服我。”崔元翰一脸坚定:“我这就写信给我爹,告诉他我要长住京城。顺便在京城找合适的铺面,将崔家的布料生意做到京城来。” 不等冯少君张口,崔元翰就捂着耳朵走了。 冯少君:“……” 冯少君无奈又好笑,心里又觉得暖融融的。 孤身行走在暗夜中的滋味,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不怕黑暗,无惧凶险。可是,偶尔她也有疲累脆弱的时候。 罢了,表哥现在不愿走,就让他再留一段时日。 等日后再想法子,劝他回平江府。 …… 接下来几日,崔元翰一直提心吊胆。 好在冯少君一直安分地待在宅子里,并未“出去办事”。 崔元翰这才渐渐松口气,对冯少君说起了近日震惊京城的大案:“……听说刑部审了一桩大案,一个叫田坤的,被燕王殿下定了死罪。” “这个田坤,仗着淑妃娘娘的势,四处作恶,干的是拐卖幼童女子的勾当。死在他手里的妇孺,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 “田坤要被砍头,还要被抄家,百姓们听了人人称快啊!” 崔元翰很是体贴,生怕表妹在家待着气闷,将田坤一案说来给冯少君解闷。 冯少君笑吟吟地听着,顺便问一句:“这个田坤,是怎么认的罪呀?” 崔元翰说得眉飞色舞:“这可就更精彩了,听表哥给你慢慢道来。据说,这和宫中淑妃的贴身宫女有关……” 第一百章 暖宅(一) “……那个叫绿漪的宫人,是田淑妃的心腹。对田坤的事了如指掌。有她作证,田坤再没办法狡辩,只能认罪。” “可惜,绿漪后来又在大牢里自尽了。” “据说,田坤听到绿漪的死讯后,捶胸痛哭, 还吐了口心头血。” 崔元翰说得口沫横飞十分起劲。 这一桩大案传得沸沸扬扬喧嚣其上,一来是因为田坤身份不一般,牵扯到了宫中淑妃娘娘。二来则是因为案子里有了男女纠葛,沾了些“桃色”。 普通百姓嘛,最爱拿这等事嚼舌。 崔元翰唯恐冯少君在家中待着气闷,特意出去打听了一圈,说来给表妹解闷。 冯少君明眸含笑兴味盎然, 亲自为表哥斟一杯茶香四溢的碧螺春:“表哥说了这么久, 一定口渴了。” 崔元翰很顺手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外面都传言,经过此事,田家是要败落了。” “还有燕王殿下,审案断案都是一等一的厉害。百姓们都说,有燕王殿下在,什么贵人都得收敛着些。不然,落到燕王殿下手里,有他们好受的。” 对普通百姓来说,龙椅之上的天子离他们太遥远,犹如隔着九天。皇子们也一样。 秦王执掌兵部,赵王执掌工部,汉王执掌户部。这些都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干系。他们最熟悉的,便是执掌刑部的燕王了。 每一年刑部都要审许多重案,每年秋后问斩一堆恶人被砍脑袋, 少说也得有小半个京城的百姓去凑热闹。 冯少君目中闪过笑意,随口附和:“是啊,燕王殿下不讲情面秉公断案, 恶人听了燕王的名字,心都要抖三抖。” 说着,又为表哥斟茶。 崔元翰又是一口饮尽,然后笑道:“后日要办暖宅酒。我今日就去各府送帖子。如果你闲着气闷,不如去一趟沈家。” 冯少君眨眨眼,抿唇一笑:“表哥,你是不是怕我趁你不在偷偷溜出去,然后几日不见踪影?” 崔元翰被说中了心思,有些讪讪,伸手摸了摸鼻子:“是有那么一点。” “放心吧!我若是要出去,一定会告诉你,绝不会一声不吭没了人影。”冯少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承诺。 她精通易容术,身份隐秘,是做内应的绝佳人选。 正因如此,不到关键要紧的时候,燕王不会轻易动用她这颗棋子。毕竟做内应风险高,容易曝露,最是危险。 她初次当差, 马到功成。可以悠闲地歇一段日子。 崔元翰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咧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既是这样,沈家那边的帖子,还是我去送吧!” 表哥这也太实诚了。 冯少君哑然失笑:“也好。” …… 崔元翰跑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回来。 这一日,崔元翰去了冯府,去了康郡王府,还去了沈家。另外,同住葫芦街的几户近邻,也都送了帖子。 “葫芦街这边的几户邻居,都接了帖子。沈家姑母会带着沈嘉沈祐一同来,冯家也会来喝暖宅酒。不过,康郡王妃未必会亲自来。” 冯少君瞥了崔元翰一眼:“你今日去康郡王府,是不是没见到康郡王妃?” 崔元翰也没瞒着冯少君,主要是瞒也瞒不过去:“是。康郡王府的门房收了帖子,说主子在见贵客,不便见我。” 这宅子落在崔家名下,崔家是冯家正经的姻亲。不管冯夫人乐不乐意,都得做做样子。小冯氏就未必肯来了。 冯少君也没放在心上:“她不来也无妨。” 然后,又商量起后日的暖宅酒宴。 新宅子地方宽敞,摆四五桌酒宴绰绰有余。茶点瓜果都备上,酒水菜肴也要一一敲定,方便明日去采买。另外,伺候的丫鬟也得提前训一训,免得当日出什么差错。 两日后。 一大早,天刚亮,崔元翰便让门房开了正门。 宅子里没有长辈,只有冯少君和崔元翰表兄妹两个。要迎客,也只得他们两人了。 没等多久,沈家的人就来了。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匹高大的骏马。骏马上各有一个英俊少年。 一个俊朗活泼满面笑容,离得老远就开始挥舞右手,欢快地嚷着“少君表妹”。这个少年,当然非沈嘉莫属。 另一个身着玄青武服,身高腿长,面容俊美。正是冯少君的“未婚夫”沈祐了。 短短十日没见,沈祐有了显著的变化。 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进了燕王府,前程无限。沈祐眉眼间的阴沉,稍稍散去。像被拂去了灰尘的夜明珠,闪着曜目的光芒。 这么多人,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 矜持! 姑娘家矜持一点! 崔元翰不停冲冯少君使眼色。可惜,少君表妹似未看见一般,笑眯眯地迎了过去。 “祐表哥,”冯少君笑意盈盈,冲“未婚夫”灿然一笑:“这么多日子没见你了,我心里惦记得很呢!”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沈祐不得不配合做做样子,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句:“少君表妹,别来无恙。” 大冯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乐呵呵地走上前,握住冯少君的手:“少君,快让姑母瞧瞧。这么多天没见,姑母天天惦记你。” 冯少君抿唇笑道:“我也惦记姑母。” 冯少君亲热地拉着大冯氏的手,进了正院。 崔元翰招呼沈嘉沈祐一同入内。 说起来,崔元翰和沈嘉沈祐并不熟悉,只见过两回。不过,有沈嘉在,气氛绝不会冷场。一路上,沈嘉那张嘴就没停过。 “哇,这宅子可真宽敞。” “这么大的宅子,就你和少君表妹住啊!” “对了,这宅子买了多少银子?” “什么?!四万五千两!崔家可真是富户!” 崔元翰有意无意地看了沈祐一眼,笑着说道:“外祖母只有少君表妹一个嫡亲的外孙女,爱如珍宝。这一处宅子,现在是落在崔家名下。等少君表妹成亲,这宅子就给她做嫁妆。成亲后,和夫婿一同住下便是。” 沈祐:“……” 第一百零一章 暖宅(二) 哇!好香甜的软饭…… 沈嘉也看向沈祐,眼里满是羡慕。 娶一个财貌双全的媳妇,这是何等的幸福! 沈祐有苦难言,闷闷地瞪沈嘉一眼:“你看我做什么?” 沈嘉理直气壮地应回去:“我羡慕你的好运道,想多看两眼,沾沾你的好福气。说不定,我将来也能娶一个好媳妇。” 沈祐:“……” 今天来喝暖宅酒, 不宜动手。 沈祐默默忍下了揍沈嘉的冲动。 沈嘉又兴冲冲地对崔元翰笑道:“崔家表哥,平江府富户出了名的多。等你日后回了平江府,给我也寻一个好媳妇。和少君表妹差不多就行。” 沈嘉这般自来熟,崔元翰和他相处轻松有趣,迅速熟稔起来,笑着打趣道:“我自己的亲事还没张罗,有这样的好姑娘,我可得先紧着自己。” 众人一同笑了起来。 大冯氏目光一扫, 打量了一圈,忍不住赞道:“这宅子宽敞雅洁,收拾得齐整,位置也着实不错。” 沈家的宅子也很宽敞。不过,大冯氏和沈茂有三个儿子,儿子成亲后再生孙子孙女。以后老老少少的,不知多少主子。 而且,妯娌多了,互相较劲攀比争高低,不大不小也是个麻烦事。 如果沈祐嫁给冯少君……不对, 是娶了冯少君后,小夫妻两个住在这处宅子里, 既清静又自在。 大冯氏的心思并不难猜。 至少, 冯少君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这倒不是大冯氏自私。大冯氏再厚道,也得为自己的儿孙考虑打算。 沈家的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 沈荣是兄长, 应该占大头, 沈茂是弟弟, 占得少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沈荣早早离世,江氏带着抚恤银子和嫁妆改嫁去了邱家。这些年,沈茂夫妻将侄儿视如亲自一般养大,说恩重如山也不为过。 沈祐如今长大成人,过一两年就要娶妻成家。家业要如何分配,也成了难题。 这十几年来,是沈茂在支持门户,大冯氏在掌家理家。沈祐分得多了,不太合适。分得少了,夫妻两个又觉得对不住侄儿。 现在,沈祐和冯少君有了婚约,冯少君美貌且多金。沈祐娶了冯少君,可以少奋斗五十年……软饭说起来不好听,可真的很香啊! …… 又过片刻,葫芦街的几户邻居一一登门了。 这里地段不错,又都是大宅子,住的大多是行商或富户, 还有一户是做六品京官的。接了帖子,今日都登门来喝一杯暖宅酒。 男客由崔元翰出面招呼,沈嘉闲着无事,扯着沈祐一同出去招呼来客。 锦衣卫千户的公子,在宗亲勋贵面前不算什么,今日帮着撑一撑场面倒是足够了。 有登门的女眷,便是冯少君出面应对。大冯氏是长辈,正好帮着招呼登门的女眷们。 短短一个月,宅子就换了匾额,成了崔宅。葫芦街里的六七户人家,早就满心好奇了。今日一登门,原来这么大的宅子里,竟只住了一对表兄妹。 男的俊俏女的貌美,衣着穿戴样样上佳。 女眷们顿时纷纷动了心思。有儿子侄儿尚未定亲的,纷纷打量冯少君。 冯少君娇羞地看了大冯氏一眼。 大冯氏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笑道:“要说我这侄女,出身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也出众。我这个做姑母的,恨不得立刻娶回来做侄媳才好。” “不过,少君还没及笄,怎么也得等到明年及笄礼过后,再正式定亲了。” 得,名花有主了。 女眷们也不气馁,立刻又打听起崔元翰来。 一听说崔元翰是平江府崔家的公子,立刻有人笑道:“崔家可是平江府数一数二的富户。” 平江府之富庶繁华,更胜京城。崔家是平江府大户,经商的人家都有耳闻。崔元翰又是崔家这辈唯一的男丁。 家里有适龄少女待嫁的,焉能不动心? 于是,众女眷纷纷出言打听崔元翰。 冯少君声音柔婉悦耳:“表哥今年十六,尚未定下亲事。” 女眷们个个眼睛一亮。 没定亲好啊! 正在闲话,门房前来禀报,冯家来人了。 冯少君和大冯氏一同出去相迎。 冯侍郎要坐衙,冯文彦冯文皓在国子监读书。 今日来的,是冯夫人和周氏姚氏,还有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难得的是,风流倜傥的冯二爷今儿个竟也有空。 “少君见过伯祖母。”冯少君笑吟吟地上前见礼。 一见冯少君,冯夫人就觉气短胸闷,声音淡淡:“起身吧!” 冯少君殷勤地嘘寒问暖:“数日未见,伯祖母似乎清减了不少,莫非是身子不适?” 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夫人一想到自己白白挨的那一耳光,心里就怄得不行,当着众人的面,还得撑着颜面:“天气渐热,胃口不及往日罢了。” 说着,主动就往里走。 大冯氏忙扶住冯夫人:“母亲小心脚下。” 话音未落,冯夫人就被门槛绊了一脚。亏得大冯氏在一旁扶着,今日就要失仪出丑了。 冯夫人听到身后冯少君的轻笑声,既气又恼。 周氏快步上前,扶着冯夫人的另一边胳膊,为冯夫人打圆场:“这宅子的门槛也着实高了些。” 冯夫人咽下羞愤不快,挺直腰杆,摆出三品侍郎夫人的款,进了正院。 冯少菊凑到冯少君身边,小声惊叹:“三堂姐,这宅子又敞亮又清静。” 冯少兰也低声笑道:“怪不得你想搬过来。换了是我,也乐意住在这儿。” 没有长辈管束,每天想睡多久睡多久,爱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这得多自在多惬意啊! 冯少君笑道:“你们也来小住几日。” 冯少兰冯少菊纷纷意动。 冯少竹被晾在一旁,心里酸溜溜的,说出口的话更是酸气冲天:“这里是崔家的宅子,我们冯家姑娘,哪里方便来小住。” 冯少君瞥冯少竹一眼,慢条斯理地笑道:“我只邀了二堂姐五堂妹,又没邀你来小住。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冯少竹:“……” 第一百零二章 送礼 冯少君继续笑盈盈地往冯少竹的伤口上撒盐:“这段日子,我一直为四堂妹忧心。今日一见,四堂妹脸上的伤都好了,总算能松口气了。” 冯少竹气得脸都红了,怄气一般要转身回去,被冯少兰眼疾手快地扯住衣袖。 “别胡闹。”冯少兰低声道:“今日我们是来喝暖宅酒。闹出动静来,可不好看。” 冯少竹也就是做做样子, 故作不情愿地轻哼一声,脚下继续迈步。 冯少兰又恳求地看冯少君一眼。 那目光也很明显。 冯少君只得收了神通,笑着挽起冯少菊的手往里行。 人多了,要面子的冯夫人不肯让人看笑话,对冯少君的态度和缓多了。面子上总算过得去。 眼见着就快近正午,小冯氏一直不见人影。 显然今日是不会来了。 冯少君也没放在心上,笑着招呼一众女眷:“今日暖宅酒就设在正院, 一共三席。诸位请随我来。” 男客的酒席设在外院, 也是三席。 女眷这一边,冯夫人和周氏姚氏大冯氏坐一席,葫芦街的邻居们坐一席,年轻的姑娘们又坐一席。 众人刚坐定,菜肴酒水还没上,就有丫鬟来禀报:“启禀三姑娘,康郡王妃来了。” 冯少君眉头微微一动。 小冯氏怎么忽然又来了? 想搞什么鬼? 康郡王妃的名头颇为唬人。冯家人听惯了,葫芦街的邻居们却激动不已。纷纷主动起身:“我们一同去相迎。” 冯夫人也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欢喜,也一并起身出去相迎。 冯少君身为今日的主人, 自然不能失礼。浩浩荡荡一群人,迎出了正院。没行几步, 就迎上了小冯氏一行人。 小冯氏不但亲自前来, 儿媳王氏沐氏也一并来了,小县君朱曦也老老实实地跟在祖母身后。 上一回在秦王府的花宴上, 朱曦惹了祸, 回郡王府后被罚禁足。直至今日, 才被放了出来。 来之前, 王氏反复叮嘱朱曦:“今日去喝崔宅的暖宅酒,你万万不可再莽撞。别和冯少君说话。” 朱曦憋着一股闷气,却不得不应。 整日被关在闺阁里,实在气闷。趁着此次出府做客,正好解了禁足令。 一路上,朱曦想的好好的,不管冯少君如何挑衅,她都只当没看见。忍过半日就是。可惜,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曦姐儿也来了。”冯少君一脸惊喜,热络地拉住朱曦的手:“这么久没见,表姑我一直惦记你呢!” 呸! 去你的表姑! 朱曦心里的火苗蹭地涌了上来。 王氏忙冲朱曦使了个眼色。小冯氏也投来警告的一瞥。 朱曦只得咽下恼怒,心不甘情不愿应了一句:“我也一直惦记‘表姑’。” 冯少君亲热地挽起朱曦的手:“那可正好。待会儿我们坐一起,好好说说话。” 冯少竹看得心里一颤一颤。 少君堂姐太凶残了。连小县君朱曦都不是对手。她在少君堂姐面前老实些算了。 小冯氏似浑然忘却了之前发生的不愉快,笑着对冯少君说道:“前日崔公子去郡王府里送帖子的时候,我正和秦王妃娘娘说话,无暇见他。今日来得迟了些,也是因为秦王妃娘娘让人传话,令我带了一份贺礼来。” 此言一出, 葫芦街的女眷们顿时一阵抽气声。 老天! 这位冯三姑娘的排面真是惊人。康郡王妃来做客,还说得过去。毕竟康郡王妃是冯三姑娘嫡亲的小姑母。 堂堂皇子妃, 竟也送了贺礼来! 冯夫人也是一惊,迅速看向小冯氏。 小冯氏心情舒畅,冲冯夫人使了个眼色。 当着众人的面,不便细说。冯夫人只得收起满心疑惑,笑着对冯少君说道:“真没想到,秦王妃娘娘还记着你。” 冯少君笑意未减,神色如常:“是啊,秦王妃娘娘如此盛情,真令我受宠若惊呢!”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小冯氏的好心情显而易见。 她扶着冯夫人的胳膊进了饭厅,在冯夫人身边坐下。王氏沐氏也随之入座。 至于朱曦,便坐在了冯少君的身侧。 三桌酒席紧挨着,目光一抬就是小冯氏。朱曦不得不咽下一肚子闷气,心里暗自发狠。只要冯少君主动挑衅,她绝不相让。 殊不知,冯少君另有心事,压根没有欺负她的兴致……啊呸呸!是根本不敢挑衅她! 很快,菜肴如流水般呈了上来。 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竟出乎意料的味美。 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冯夫人,也忍不住多吃了几筷子。 大冯氏笑着赞道:“今日的宴席,是道地的淮扬菜。厨子也是从平江府带来的,做出来的菜肴甜而不腻,十分可口。” 小冯氏也笑道:“大姐说的是。” 这一声大姐叫的很是亲热。 大冯氏也觉得诧异。 在闺阁的时候,小冯氏从不将她这个庶出的长姐放在眼底。亏得她嫁得早,不然,不知要怎生被小冯氏欺负。 出嫁二十年,她和小冯氏来往少之又少。偶尔碰了面,小冯氏也不怎么搭理她这个长姐。 今儿个是怎么了? 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不成? 小冯氏的好心情一直维续到了宴席结束。 喝过暖宅酒的近邻们,一一告退散去。 喝得醺醺然的冯二爷,飘飘悠悠地过来了。沈嘉唯恐冯二爷摔倒,伸手扶着冯二爷的胳膊。 崔元翰也紧随在冯二爷身边。 沈祐稍慢些,最后才进了正院。 三个少年郎,或俊秀或爽朗或俊美,各有各的风采。 朱曦一眼看去,就被个头最高脸孔最英俊气质最冷冽的少年吸引了目光,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想看第三眼的时候,身畔的冯少君忽地轻声道:“曦姐儿。” 朱曦听到这个声音,反射性地警觉起来,转头看向冯少君:“你喊我做什么?” 冯少君扬了扬嘴角,笑得轻柔又娇羞:“那个最高的少年,是沈家的祐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等日后我们成亲了,你该叫他一声表姑父呢!” 朱曦:“……” 第一百零三章 做媒 朱曦怄得想吃人的心都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哦?那可得恭喜表姑。” “不过,我记着,表姑今年才十四岁吧!还没及笄就定亲,这也太急了。传出去,可是会被人笑的。” 冯少君眨眨眼,不无自得地轻声笑道:“谁爱笑谁笑, 又伤不着我一星半点。反正,祐表哥是我的未婚夫婿,谁多看一眼都不成。” 朱曦:“……” 老天爷一定是瞎了眼! 这般俊美冷凝的出众少年,怎么偏偏就进了冯少君的碗里? 朱曦心中愤愤难平,到底没忍住,又飞快瞥了沈祐一眼。 沈祐没有任何反应。 出众的相貌是天生的。过了十二岁之后,不管出现在何处,妙龄的姑娘们悄悄多看他几眼是常事。 他从未放在心上, 更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目前为止,唯一的例外就是少君表妹了…… 不管他情不情愿,已经应了的事,容不得他反悔。 他这个“未婚夫”,人前总得装装样子。 “祐表哥,”温柔体贴的少君表妹,笑盈盈地冲他招手:“你今日是不是喝酒了?快些过来给我瞧瞧。” 沈祐便走过去,让少君表妹“瞧瞧”。 他还年少,以前从未饮酒。这些日子在燕王府里训练,自然不会沾酒。倒是今日,被崔元翰劝着喝了几杯。 冯少君果然细细打量几眼,笑着说道:“你虽然饮了酒,倒是没什么醉意。” 沈祐嗯了一声。 有的人天生酒量就好,也有的人, 沾了酒话格外多。 沈祐是前者,沈嘉就是后一种了。 沈嘉也不必人招呼,兴冲冲地凑了过来, 眉飞色舞地说起了在燕王府里训练的情形:“……我们十个人,如今都住在燕王府里。燕王殿下性情宽厚, 身边亲兵的待遇也都极好。我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上好的。” “每个月还能领三十两银子的俸禄。整整三十两啊!” “对了,听资历老的亲兵说,到了年底,殿下还会给亲兵们发赏银。少的八百十两,表现出色当差得力的,能拿到五百两啊!” 沈嘉激动起来,伸出手掌,比划了个五百。 众人都笑了起来。 冯少竹一见到活泼风趣的嘉表哥,顿时将亲娘姚氏的叮嘱抛到了脑后,娇声道:“这么说来,嘉表哥一年的俸禄岂不是有八百多两!” 沈嘉大大咧咧地笑道:“那可不是。有能耐拿这么多银子的,不会超过十个。以我的能耐,是没这个指望了。一年有个四五百两,以后够养活妻儿就不错了。” 冯少竹听到妻儿两个字,清秀的脸庞漾起红晕。 总之,有沈嘉在的地方,沈祐一句话不说,也不会冷清就是了。 就在此时,小冯氏忽地笑道:“少君, 你且过来,我有一桩喜事和你说。” 冯少君微微一笑,走到小冯氏面前:“堂姑母,是什么喜事?” 沈祐忽地拧了拧眉头。 他的心里,忽地涌起一丝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下一刻就被印证了。 小冯氏欢喜地笑道:“前日,秦王妃娘娘到康郡王府来做客,亲口和我说,相中了你做儿媳。还特意请我从中做媒,促成这一桩喜事。” 众人:“……” 一片震惊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竟是大冯氏。 大冯氏霍然站了起来,脸上笑容全无:“妹妹这话未免荒唐。” “半个月前,父亲亲自张口,为少君和四郎立下婚约,还交换了定亲信物。等明年少君及笄,就正式定亲。” “当时,二弟也在场,对这桩事清清楚楚。” 满身酒意的冯维,也被惊得醒了酒,下意识地接过话茬:“是啊,少君和四郎已经有婚约了。这门亲事,是父亲做的主。” “当时你不在,后来母亲也该告诉你这桩喜事了。” “你怎么能应下秦王妃娘娘,为小郡王做这个媒?” 可不是? 还要不要脸了! 周氏姚氏迅速对视一眼。 冯夫人倒是从震惊中迅速回过神来,对小冯氏说道:“这桩亲事,是你父亲定下的。你想另为少君做媒,得先问过你父亲。” 话中的偏向,十分明显。 大冯氏恼怒至极,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张口诘问:“母亲说这话是何意?已经定下的亲事,还想反悔不成?” 冯夫人身为嫡母,拿捏大冯氏惯了,立刻不快地瞪了一眼过去:“别说他们两个还没正式定亲,就是定了亲,也有退亲的。嫁了人,也有和离的。丈夫死了,还能改嫁。” 最后这一句,摆明是在讥讽沈祐的亲娘江氏。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祐,忽地冷冷张口:“外祖母这是欺我们沈家无人?” 冯夫人早憋了一肚子闷气,压根没将沈祐放在眼底,冷笑一声道:“沈家有没有人,我这个老婆子不清楚。不过,秦王府的威势我倒清楚的很。” “沈祐,秦王妃娘娘既然张了口,可见是相中了少君,非少君不可。别说沈家,就是我们冯家加上康郡王府,也招惹不起秦王府。” “你要为一个还没正式定下的婚约,激怒秦王妃娘娘,为沈家招惹祸端不成?” 不等沈祐张口,又厉声对大冯氏说道:“你也好好想想。得罪了秦王妃娘娘,后患无穷。沈家能禁受得起吗?” “你也是有儿孙的人了。你自己活够了,沈家的儿孙也活够了不成!” 大冯氏:“……” 犹如一盆冰水,生生浇在大冯氏的心头。 大冯氏的脸色悄然泛白。 小冯氏心里暗赞亲娘配合得好,故意放缓声音说道:“母亲说的,也正是我顾虑的。秦王妃张了口,我如何拒绝得了?” “不瞒你们说,其实,当时我也和秦王妃娘娘说了少君和四郎有了婚约的事。秦王妃娘娘却道,口头婚约算不得数,坚持让我做这个媒。” “我思来想去,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今日过来做这个恶人。当着母亲二哥两位嫂子还有姐姐的面,将话都说清楚。” “到底应不应,就看姐姐如何做想了。” 第一百零四章 威逼(一) 这哪里是做媒? 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大冯氏满心愤怒,热血上涌,一句“沈家绝不退亲”冲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那可是秦王妃,大齐的皇子妃娘娘,一旦秦王被立储,那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别说沈家, 就是加上冯家康郡王府,也万万招惹不起…… 冯夫人那一番话刺耳难听,却句句都是实话! 到底该怎么办? 眼见着大冯氏哑口无言,小冯氏心中畅快至极。 她特意在此时此刻,当着众人的面挑明此事,就是要以秦王府的威势,逼着沈家人点头同意退亲。 不管冯少君愿不愿意,都得乖乖嫁进秦王府! 小冯氏咳嗽一声,故意放缓声音,对大冯氏说道:“我知道这桩事令大姐为难。今日回去,你和姐夫细细商议,再做决定也不迟。” 大冯氏艰难地点了点头。 “不用商议。”沈祐出人意料地再次张口,声音简洁有力:“我不退亲!” 众人又是一惊,齐齐看向沈祐。 沈祐的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既未慷慨陈词,也不激动愤怒,就这么淡淡地又说了一遍:“我不退亲。” 冯少君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这样的局面,其实她早有预料。 她料定了秦王府还有后续,所以,用尽手段令沈祐点头,假扮她的未婚夫。先挡上一挡。今日小冯氏咄咄逼人,大冯氏落了下风,百般为难。 没曾想,沈祐竟挺直腰杆, 为她挡下了这一波风雨。 此时, 沈嘉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高声嚷了起来:“四弟和少君表妹已有婚约, 且情意相投。哪有半途悔婚的道理。” 小冯氏显然没将沈祐沈嘉放在眼底,径自对冯少君说道:“少君,你那一日随我去秦王府,见过秦王妃娘娘,也见识过王府里的富贵。” “小郡王是秦王妃娘娘的嫡子,正经的天家皇孙。你能嫁给小郡王,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闻小郡王体弱多病,”崔元翰上前两步,将冯少君护在身后,俊脸上满是怒容:“秦王妃娘娘急着为小郡王娶亲,是为了冲喜。” “少君表妹嫁过去,和跳进火坑有什么两样?” “这门亲事,绝无可能!” 小冯氏面色一沉,冷笑一声道:“你一个崔家晚辈,冯家姑娘的亲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崔元翰怒气上涌,脱口而出道:“是, 我是晚辈。可我知道心疼表妹, 也知道廉耻。不像你们冯家人,眼里只有富贵,一心卖女求荣!” “你自己愿嫁老鳏夫,可少君表妹绝不愿嫁一个病秧子!” 小冯氏骤然色变:“你说什么!” 冯夫人也被戳中了痛处,怒声道:“崔家小子,焉敢如此无礼!” 他就无礼怎么了?! 冯家人这般算计表妹,还指望他逆来顺受不成! 崔元翰俊脸泛红,伸手怒指门口:“这里是崔宅,不欢迎冯家人。诸位请自便!” 竟然翻脸撵人了。 冯夫人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一怒起身:“好!我们这就走!” 冯维皱起眉头道:“母亲先息怒。”然后,正色对崔元翰说道:“你一时冲动说气话,我不和你计较。不过,少君是冯家姑娘,三弟和三弟妹都走了,她的亲事,理当由父亲和母亲做主。” “一切等晚上父亲回府了,再商议斟酌。” 崔元翰冷冷道:“少君是姓冯,也是崔家精心养大的明珠,绝不容任何人糟践。想算计少君,我崔元翰第一个不应。” 一直没有出声的冯少君,终于张了口:“表哥,你先冷静。” 又对沈祐道:“今日多谢你护着我。” 崔元翰鼻间泛酸,声音骤然有些哽咽:“表妹,你……”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沈祐没有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冯少君。 目光中流露的意思很明显。 我沈祐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 冯少君深深看沈祐一眼,然后看向小冯氏:“男方提亲,女方不愿意,便可回绝,这世间,没有强娶之理。你将这些话,转告秦王妃娘娘。” 小冯氏面色不愉,想说什么,冯少君已看向冯夫人:“冯家的事,素来都是伯祖父做主。秦王妃提亲,伯祖父绝不会应。伯祖母不信,大可等伯祖父回府,问上一问。”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留下的必要了。 冯夫人按捺住心里的怒火,冷冷道:“也好。” 然后离去。 周氏姚氏立刻追了上去。冯维也拧着眉头走了。 冯少兰冯少菊也不能多留,临走前,各自忧心忡忡地看了冯少君一眼。 小冯氏一行人也走了个干干净净。 冯少君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 之前热热闹闹的正院,很快安静下来。 只剩大冯氏和沈祐沈嘉没走。 “少君,”大冯氏满心惶惶,用力握住冯少君的手:“这、这可怎么办啊!秦王府势大,秦王妃娘娘以势迫人。以你祖父的脾气,巴不得将你嫁进秦王府,和秦王结成姻亲。怎么会替你做主!” “你是不想嫁。我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啊!” 大冯氏说着,眼泪都出来了,哽咽着道:“秦王妃要是执意强娶,我们沈家也护不住你啊!” 沈嘉眼眶都红了,握拳嘶喊:“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了!” 沈祐面沉如水。 崔元翰也急红了眼。 他之前护表妹心切,一怒之下,放了狠话。可他心里清楚,这世间,皇权至高无上。连冯家都无力抗拒,更不说崔家了。 众人中,最冷静的,反而是冯少君。 “你们都别急,暂且等上一等。伯祖父会替我做主的。”冯少君顿了顿,又轻声安慰大冯氏:“姑母也别自责懊恼。今日,姑母这般护着我,我心中已十分感激了。” 大冯氏愈发羞愧,搂着冯少君,哭了起来:“姑母对不住你。刚才你祖母和小姑母语气强硬,出言威胁恐吓,我就慌了手脚。” “到后来,我被吓得不敢吭声。少君,姑母对不住你啊!” 第一百零五章 威逼(二) 大冯氏泪流满面,恸哭不已。 冯少君拿出帕子,为大冯氏擦拭脸上的泪痕:“对不住我的人是冯家,是康郡王妃,是秦王妃。姑母没有对不住我。” 大冯氏汹涌的情绪稍稍平复,哭声渐渐小了。 沈嘉心疼亲娘,走上前安抚大冯氏。 沈祐走到冯少君面前, 低声道:“如果冯侍郎执意退亲,应了秦王府的亲事,该怎么办?” “又或者,秦王妃以崔家上下逼你点头,你又该怎么办?” 沈祐看得很清楚。 冯少君根本不在乎冯家人如何。 崔家,才是冯少君的软肋。 秦王妃如果以崔家相逼, 冯少君岂能不顾崔家人生死? 冯少君和沈祐对视片刻, 慢慢道:“真到那一步, 我就如秦王妃的愿,进秦王府。” 沈祐眉头一跳。 崔元翰急得额上冷汗涔涔,下意识地抓住冯少君的手……一手抓了个空。 沈祐出手迅疾如风,挡住了崔元翰的手。 崔元翰:“……” 崔元翰看着沈祐。 不是假扮未婚夫妻吗? 他握一握表妹的手,沈祐这么大反应是几个意思? 沈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出了手。被崔元翰古怪的目光看着,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耳后发热的感觉。 好在他脸上绷得住,看不出什么异样,不疾不徐地收回手。 “姑母,你和祐表哥嘉表哥先回去吧!”冯少君轻声道:“等姑父回府,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姑父。” 沈祐无父无……江氏那个亲娘, 有和没有差不多。总之,沈祐的亲事,大冯氏一人做不得主,得看沈茂是何反应。 大冯氏叹一声, 点了点头。 临走前,沈嘉红着眼对柔弱无依的少君表妹道:“表妹,你别怕。总会想出法子的。” 少年单纯热血,心性仁厚。 冯少君领了这份情,微笑着应道:“嘉表哥说的对。天无绝人之路, 总会有办法。” 沈嘉用力抹了一下眼睛。 沈祐定定地看冯少君一眼,什么也没说。 此时,说什么话都是空话。有这份心,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帮她逃过这一劫。 大冯氏母子也走了。 屋子里,就剩冯少君和崔元翰两人。 崔元翰之前强自硬撑,此时没了外人,只表兄妹两个。崔元翰终于露出了沮丧颓唐:“表妹,到底该怎么办?” 冯少君轻声道:“表哥别担心。真到了最后一步,自会有贵人替我撑腰。” 崔元翰一惊,倏忽看向冯少君:“什么贵人?” 冯少君微笑不语。 崔元翰头脑迅速动了起来。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冯少君口中的贵人是谁。 冯少君也不解释,只道:“表哥且放宽心就是。” 表哥根本放不宽心。 表哥头都要愁秃了好吗? 崔元翰忍不住揪了一把头发,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 一个时辰后。 冯府。 冯夫人将周氏姚氏和几个孙女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了冯维和小冯氏。 “蕙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夫人迫不及待地追问道:“秦王妃娘娘之前不是恼了少君吗?怎么忽然张口让你做媒?” “这还用问吗?”冯维早从冯夫人口中得知了冯少君进秦王府的经过,一张口猜了个正着:“秦王妃娘娘喜不喜欢不重要, 重要的是小郡王相中了少君!” 小冯氏简直要给亲哥竖大拇指了:“二哥说得没错。” 冯维不无自得地挑眉一笑:“少君生得柔婉貌美,楚楚动人。那个小郡王,自小缠绵病榻, 连秦王府都没出过。一见少君,便神魂颠倒思之难忘了。” 男人嘛,见色~起意是天性。 只要入了眼入了心,那是心心念念非到手不可。 冯夫人见儿子那副臭德行,不免想起一桩陈年旧事,轻哼一声道:“就像你当年,见了那个狐~媚子江氏,回来茶饭不思失魂落魄是吧!” 冯维咳嗽一声,干干一笑:“这都十几年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冯夫人懒得说他,继续追问小冯氏:“别听你二哥胡扯八道。秦王妃前日到底和你是怎么说的?” 小冯氏这才一一道来。 小冯氏之前在秦王妃的赏花宴上丢人出丑,一直在府中躲羞……主要是也没人发帖子给她. 秦王妃忽然来康郡王府,小冯氏既惊又喜,忙笑着相迎:“王妃娘娘今日怎么得了闲空,特意到郡王府来?” 秦王妃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一张口,声音沙哑:“堂嫂,今日我来,是要请你做个媒。去冯家说和提亲!” 小冯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做媒提亲?” 秦王妃脸上没半点喜气,反而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没错!冯三姑娘出身名门,温柔貌美,堪为我儿良配。” 小冯氏被从天而降的喜事乐昏了头,连连笑道:“这可真是再没想到的好事。当日我瞧着,娘娘嫌少君鲁莽,颇为不喜。我还以为,此事没了指望。万万没想到,娘娘原来竟相中了少君。” 秦王妃心中既气又苦,也不瞒着小冯氏,恨恨说道:“说起来,不怕堂嫂你笑话。” “那一日在府中,晅儿嫌院子里气闷,出来走动散心。没想到,半途正巧遇上了冯三姑娘!也不知那丫头给晅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就这一面,便令晅儿神魂颠倒。” “晅儿素来听我的话。这一回,却被迷了心窍。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为他挑了一门好亲事,是户部尚书府的姑娘。父母双全,性子柔顺,相貌清秀,知书达礼。” “我和殿下商议妥当,准备登门提亲。晅儿知道此事,独自坐了半夜,到后半夜,咳喘之症就发作了。” “这几日,我衣不解带地守着他。他稍有好转,就央求我去冯家提亲,要娶冯少君。” 说到这儿,秦王妃心口都要滴血了。 儿子病得就剩一口气在撑着,她这个做亲娘的,还能怎么办? 只得捏着鼻子应下。 只盼着冯少君进门冲喜,让儿子称心如意,让他的病好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 威逼(三) “真没想到,少君那丫头还有这等福分。” 小冯氏眉飞色舞,越说越起劲:“秦王妃娘娘不但请我做媒,今日一早还特意送了份厚礼,让我一并带去。” “等少君嫁进秦王府,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冯家和秦王府成了姻亲,以后, 可有说不尽的好处。” 冯夫人喜动颜色。 一想到冯少君桀骜难驯的模样,又是一阵头痛。冯夫人忍不住长叹一声:“你一片好意从中做媒。可那个孽障,根本就不领情。” 小冯氏眉头一挑,口中溢出一声冷笑:“这门亲事,由不得她不应!” 冯夫人又是一声长叹:“还得看你父亲的意思。蕙娘,你不知道, 你父亲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 一心向着那个孽障。” 小冯氏却道:“父亲的脾气,母亲还不清楚吗?能和秦王府结亲,从中得益最多的就是父亲。” 以冯侍郎的为人,怎么会不应? 别说冯侍郎,便是冯维一想到自己的侄女能嫁进秦王府,他这个做二伯的,也跟着激动得心怦怦直跳。 冯夫人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左脸,低声道:“蕙娘,你先别回府。等你父亲回来,亲自和他说。” 小冯氏点点头应下。 …… 此时,另两对母女,也在窃窃低语。 “母亲!”冯少兰一脸义愤填膺:“那一日在秦王府,我也见过那个小郡王。他是身份矜贵的皇孙,可他也是个病秧子。身体瘦弱, 满脸蜡黄,一看就是个短命鬼!” “姑母怎么能做这个媒!” “这不是要将少君往火坑里推吗?!” 周氏却道:“傻丫头!少君在平江府住了六年, 你祖父祖母忽然急着让她回京。你也不想想,这其中岂能没有缘故?” 冯少兰倒抽一口凉气, 俏脸陡然白了一白:“母亲的意思是,祖父祖母本来就有此打算?” 这也太狠心了吧! 周氏见冯少兰面色泛白, 颇有些心疼,将冯少兰搂进怀中:“你小姑母嫁给康郡王做续弦,你大堂姐嫁给了一个跛子。” “在你祖父眼里,什么也不及功名利禄重要。冯家的姑娘,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你放心,这等事不会落在你头上。你的亲事,我早就为你打算好了。” 冯少兰眼眶泛红,声音有些沙哑:“少君堂妹真的非嫁不可吗?” 周氏叹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堂堂秦王妃张口提亲,区区一个侍郎府,如何回绝?” “还有你大姑母,倒是一心向着少君。可沈家比起冯家还差一截。你姑父就是个锦衣卫千户,难道敢和秦王殿下抢儿媳不成!” “你就等着看吧!不出几日,这门亲事就要定下了。” 冯少兰忍不住哭了起来:“少君堂妹也太可怜了。” 周氏倒没那么感伤。 冯少君嫁去秦王府,对冯家可是好事一桩。她还盼着自己的儿子日后跟着沾光,谋个好前程呢! 比起冯少兰,冯少竹堪称幸灾乐祸:“冯少君平日厉害的很,我倒要瞧瞧, 这一回她能怎么办!” 姚氏目光一闪, 低声笑道:“等冯少君嫁去秦王府,我们冯家和秦王府就结了姻亲。以后冯家上下也能跟着沾沾光。你就等着吧, 以后,我定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冯少竹听了这话,笑不出来了,捏着帕子不说话。 姚氏知道她那点心思,用手指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中满是警告:“你那点心思,趁早收起来。我绝不可能让你嫁去沈家。” 冯少竹扁扁嘴,眼眶一红,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 天色将晚,礼部落了衙,冯侍郎坐着马车回了冯府。 “父亲,你总算回来了。”小冯氏一手扶着冯夫人,笑吟吟地出来相迎。 冯侍郎有些惊讶:“蕙娘怎么也在?” 小冯氏笑颜如花:“父亲,有一桩大喜事,我可得亲自向你道喜。” 大喜事? 冯侍郎眉头跳了一跳,先进了内堂坐下。 小冯氏迫不及待地将秦王妃张口提亲一事道来:“……冯家姑娘能嫁进秦王府做皇孙媳,这是何等的体面尊贵。” “少君那丫头脾气执拗,不过,婚姻大事,理当由长辈做主。由不得她任性。” “父亲这边点头,我立刻就去秦王府,给秦王妃娘娘回个话。不出半个月,秦王府就会登门提亲了。” “这不是父亲早就盼着的喜事么?” 小冯氏满脸喜气洋洋。 冯侍郎却没露出什么喜色,眉头紧紧拧成了川字。 冯夫人心里一沉,冲小冯氏使了个眼色。 瞧瞧,我没说错吧!你父亲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一般! 小冯氏十分惊愕,脱口而出道:“父亲,你该不是要拒了这门亲事吧!” 冯侍郎心绪混乱,瞪了小冯氏一眼:“这等大事,我得好好思虑。你先别急着去秦王府给回音,过几日再说。” 然后,就这么起身去了书房。 小冯氏:“……” 这还是那个官迷心窍的父亲吗? 当年将她嫁给又老又丑的康郡王的时候,父亲可是半点都没犹豫过。将冯少梅许给跛腿的谢淮,也是乐呵呵的。 怎么到了冯少君这儿,就变了副模样? 小冯氏心有不甘,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被冯夫人一把扯住衣袖:“你别过去。让那个老东西自己琢磨去。” 殊不知,“老东西”自己心里也怄得不行。 这么好的亲事啊! 可祖孙对峙的那一晚,冯少君已经清清楚楚地警告过他。宁肯鱼死网破,也绝不嫁小郡王。 以冯少君的能耐手段,想威逼她应下亲事,根本不可能。 若是不应,非但错过了攀上秦王府的大好良机,还会激怒秦王妃。 到底该如何是好? 冯侍郎越想越头痛,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很快,天就黑了。 冯侍郎终于拿定了主意,走出书房,吩咐苏全:“让人备马车,我要出府。”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苏全有些吃惊,却未多嘴多问,忙去备马车。 冯侍郎坐上马车,在茫茫夜色中直奔沈家。 第一百零七章 退亲? 此时的沈府,也被一片阴云笼罩,分外惨淡。 大冯氏一双眼哭得既红又肿,不时抹泪:“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沈茂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他心乱如麻,一言不发,双手负在身后, 来回踱步。 沈嘉一脸情急,高声道:“父亲,四弟和少君表妹已有了婚约。哪有退亲悔婚的道理。别说是秦王府,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 沈茂心烦意乱,听着这聒噪声,太阳穴突突直跳:“住嘴!这有你什么事, 回你的院子去!” 沈嘉不肯走,梗着脖子昂着头道:“反正,这件事我不同意!” 沈茂气乐了,也不踱步了,快步走过来,一巴掌扇在沈嘉的后脑勺:“你个混账!你不同意有个屁用!滚出去!让老子清静清静,好好想想。” 沈嘉被扇得龇牙咧嘴。 一直未曾出声的沈祐,也张了口:“二叔,我不退亲!” 沈茂神色一顿,看向沈祐。 自出生之日起就没了父亲,三岁时亲娘改嫁。他这个二叔再疼侄儿,也取代不了亲爹亲娘。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侄儿愈发沉默少言,孤僻近乎阴冷,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 沈祐极有主见。 他说了不退亲,那就绝不会主动退亲! 心情复杂的沈茂,长叹口气:“四郎,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出了这等事情,我们沈家再退亲,确实不太仗义, 有落井下石之嫌。” “只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不是你一句不退亲就能解决。” “秦王府那位小郡王,自小体弱,有咳喘恶疾,每年都会复发。秦王妃将小郡王当眼珠子一般。现在既是张口提亲,哪里会容冯家拒绝。” “我们沈家上下全捆在一起,也不够秦王殿下挥挥手。” 说完,沉重地拍了拍沈祐的肩膀:“你还年少,不懂权势的可怕,更不知人心的险恶!” 在权势面前,那点少年情意算得了什么? 在秦王妃眼里,除了病弱的小郡王,其余人又算得了什么? 沈祐抿紧了薄唇,目光冷然,一字一顿:“我不退亲。” 沈茂哑然。 就在此时,门房飞快跑来禀报:“启禀老爷,冯府的侍郎大人来了。” 什么? 冯侍郎竟然趁夜色亲自来了! 沈茂一惊,和大冯氏对视一眼。 大冯氏早已惊乱失措, 没了主张:“父亲怎么忽然来了?” 沈茂深呼吸口气:“岳父定然是来和我们商议对策。三郎四郎,你们两个先回去。” 沈嘉正要点头,耳畔响起沈祐的声音:“此事和我密切相关,我要留下。” “对,我也留下。”沈嘉立刻张口附和。 沈茂颇觉头痛,也顾不上他们两个了,和大冯氏匆匆出去相迎。片刻后,冯侍郎进了内堂。 …… 众人皆满腹忧思,既没寒暄招呼的心情,也没拐弯抹角的兴致。 待冯侍郎坐下,沈茂立刻低声道:“岳父大人这么晚特意过来,一定是为了少君和四郎的事。” 冯侍郎一脸无奈地应道:“正是。” 然后,看向沈祐:“四郎,当日我做主为你和少君定下亲事。今日,我要对不住你了。你们两人的婚约,就此作罢。” 沈茂大冯氏都是一惊。 沈嘉的脸色也变了。 原来,冯侍郎亲自来,是为了解除婚约。 “好在当日你们只立了口头婚约,知道的也只有冯家人沈家人。”冯侍郎又叹一声,一派心痛不舍:“今日解除婚约,对四郎也没什么影响。等过一两年,四郎出息了,再另谋一门好亲事吧!” “岳父!” “父亲!” “外祖父!” 三声惊呼,都未能影响到态度坚定的冯侍郎:“你们什么都别说了。我意已决!” “四郎这般出众,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日后定有个好前程。秦王妃张了口,不管亲事成与不成,都不能连累沈家,更不能牵连四郎。” “今日是我做主退了亲,便是秦王妃知道婚约一事,也怪不到四郎身上。” 沈祐心中哂然冷笑。 好一个“有担当”的冯侍郎! 如果不是从冯少君口中听过冯侍郎的真面目,只怕他现在已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便如沈茂和大冯氏,俱是一脸感动。 冯侍郎这一张口,可算是为沈家解了围。 既是冯家主动退亲,沈家也不必落个悔婚的名声。 “多谢岳父。”沈茂感激地拱一拱手。 对沈家来说,能及早从这潭浑水中脱身,最好不过。 大冯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父亲主动来退亲,倒是解了我们左右为难。可少君又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嫁进秦王府不成?” 沈嘉也闷闷地说道:“外祖父是想应了亲事,将少君表妹嫁给小郡王冲喜吗?” 冯侍郎长叹一声:“我先周旋应对,尽力拖延再说。” 沈嘉心情愈发沉闷,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此时,沈祐张了口:“我送了玉佩给少君表妹,她还我玉佩的那一刻,才算退亲。不然,这门亲事谁也退不得。” 冯侍郎:“……” 冯侍郎被噎得哑口无言,心中暗暗恼怒,这个沈祐,简直是不识好歹! 沈茂和大冯氏正待要说什么,沈祐又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燕王府,我和三哥先回去了。” 说完,迈步离去。 沈嘉后知后觉,愣愣地跟了上去。 一直跟进了知春堂,沈嘉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沈祐的胳膊:“四弟,你真的不退亲?” 沈祐看了沈嘉一眼。 沈嘉不愧是沈祐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这轻飘飘的一眼,顿时解读出了千言万语。 “仗义!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沈嘉顿时激动不已,用力拍沈祐的肩膀:“这等时候,怎么能怂。就不退亲!” “我倒要看看,秦王妃怎么有脸抢沈家的儿媳!” 沈祐没再说话。 他进了内室,从枕畔下拿出一个惨绿的野鸭荷包。 这是冯少君送给他的“定亲信物”。 这些日子,他一直放在枕下,此时,他将荷包塞进了袖中的暗袋里。 …… 第一百零八章 慈母 “咳咳咳!” 一连串剧烈的咳声,从秦王府内院里的东厢房传了出来。隔着厚实的门板,依旧清晰可闻。 守在门外的宫人们,也跟着揪紧了一颗心。 可怜的小郡王,这回咳喘发作格外厉害,日咳夜也咳,几乎没个消停的时候。 “晅儿, ”秦王妃坐在床榻边,急急为朱晅拍打后背。 朱晅脸孔涨得通红,猛地咳嗽,几乎要将心都咳出胸膛。 秦王妃听着这咳嗽声,心如刀割,眼眶也红了。待朱晅咳过这一阵, 慢慢平息,秦王妃的眼泪已涌了出来。 “我可怜的晅儿。” 秦王妃将朱晅搂进怀中, 哽咽不已:“你这是要为娘的命啊!再这么咳下去,怎么得了。” 朱晅咳症一发作,闻不得任何气味。秦王妃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有,气色晦暗,形容憔悴,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朱晅躺在亲娘的怀里,呼吸不稳,声音微弱:“是儿子不孝,又让母亲操心了。” 秦王妃泪水滑落眼眶:“只要你能好起来,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摘了给你。” 别说一个冯少君,就是天上的仙女,也得娶回来不可! 什么口头婚约, 便是正式定亲了,也算不得什么。 当然,这些事, 朱晅压根就不知道。 自秦王妃应了他, 要去冯家提亲, 这两日他病症虽未好转,心情却好了许多。主动伸手,为亲娘擦拭眼泪:“母亲别哭。” 秦王妃既心酸又高兴:“好好好,我不哭。” “这么晚了,你好生歇着。明日一早,我就来陪你。” 朱晅应了一声。 秦王妃擦了眼泪,细细为朱晅盖好被褥。 朱晅小声问道:“母亲,冯家真的会应了亲事吗?” 秦王妃挤出一丝笑容,柔声道:“你放心吧!冯家一定会应的。不过,男方提亲,女方总得矜持些,过段时日再给回音。你安心养着身子,等你好起来,就能定亲了。” 朱晅目中闪过喜悦,乖乖点头:“我一定好好喝药。” 顿了顿,又小声道:“万一冯家不应怎么办啊!” 秦王妃爱怜地摸了摸儿子枯瘦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道:“冯家一定会应的。” 母亲答应过他的事,从没有失信过。 朱晅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很快睡着了。不知是不是梦到了喜欢的那位姑娘, 眉头舒展,嘴角也扬了起来。 秦王妃在床榻边坐了许久, 才起身出了屋子。 “好好伺候主子,有什么事,立刻去正院送信。”秦王妃沉声吩咐。 内侍刘贵唯唯诺诺地应下。 秦王妃出了院子后,问身畔的宫人:“碧落,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碧落轻声应道:“回王妃娘娘,现在是子时了。” 这么晚了,秦王殿下肯定已经安歇了。 秦王妃只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朱曜是世子,早已娶妻,开始领差事当差。秦王妃忧心牵挂的,就是多病的幼子。 秦王妃是一片慈母心肠,相较之下,秦王殿下就淡然多了。秦王殿下有两个嫡子四个庶子,除了朱晅,其余个个身体康健。 再者,朱晅常年躺在病榻上,能下榻走动的时间少之又少。秦王殿下早已习惯,也就没那么忧心。今晚照常设宴喝酒,然后借着酒劲,在书房里安置。 当然,书房里少不了相貌俊俏的小厮“伺候”就是了。 …… 一夜未曾好眠的秦王妃,隔日一早就去了秦王书房。 秦王正搂着一个俊俏小厮,见秦王妃来了,也不避讳,神色坦然地松了手。那个小厮有些惊慌,低着头匆匆退了出去。 “王妃神色匆忙,是有什么事和本王说?”秦王殿下张口问道。 秦王妃忍着心里的嫌恶,低声道:“妾身想和殿下商议晅儿的亲事。” 到底是亲儿子,病怏怏的也不能不管了。 秦王立刻问道:“王妃可有相中的姑娘?” “冯府的三姑娘,才貌双全,性情柔顺。妾身看着是极好的。”秦王妃违心地夸了冯少君一通:“一个月前,妾身设赏花宴。康郡王妃带着冯三姑娘前来赴宴。当时,妾身便相中了冯三姑娘。” “说来也巧。那一天,晅儿也见了冯三姑娘一面,颇为心仪。” 秦王神色一动:“哦?既是如此,直接登门提亲便是。” 在秦王眼里,压根就没想过冯家会不应这等事。 朱晅再病弱,那也是他秦王的嫡子,是大齐皇孙。三品侍郎府的姑娘能嫁进秦王府,那是冯家的福气。 秦王妃轻声笑道:“妾身已经请了康郡王府去冯家说和,等冯家点了头,就去提亲下聘。” 顿了顿又笑道:“妾身想着,结亲是大喜事。殿下在朝中见了冯侍郎,不如亲自张口说一回。也显得殿下看重晅儿。” 秦王没有多想,很快点头应下。 秦王妃暗暗松口气。 秦王亲自张口,冯侍郎还不乐颠颠地点头? …… 燕王府。 燕王殿下像往常一样,陪着燕王妃一同用早膳。 近来田坤一案传得沸沸扬扬,燕王妃也有所耳闻,好奇地问燕王:“那个绿漪,是田淑妃的心腹。殿下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令绿漪背叛了自己的主子?” 燕王世子朱昀,也竖长了耳朵。 田坤一案,牵扯到了宫中的田淑妃,那个叫绿漪的宫人,虽是死了,却声名大噪。朱昀每日在上书房里读书,时常听堂兄弟们提起,对这桩案子也好奇的很。 燕王轻描淡写地笑道:“用了点小手段,不值一提。” 朱昀:“……” 什么小手段? 怎么就不值一提了? 燕王妃不再追问,转而笑道:“对了,殿下不是在锦衣大比中挑了十个亲兵吗?其中是不是有江妹妹的儿子?” 燕王嗯了一声。 燕王妃笑着叹道:“这孩子在亲娘肚子里就没了亲爹。亲娘又改嫁……没爹没娘的,真是可怜。” 燕王没有出声。 “让人叫沈祐过来,我想亲自瞧一瞧他呢!”燕王妃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么一点小事,燕王自不会阻拦,令人去宣召沈祐前来。 第一百零九章 姨母(一) 片刻后,一个身高腿长面容英俊的少年迈步而入,拱手行礼:“沈祐见过燕王殿下,见过燕王妃娘娘,见过世子。” 独属于少年的锐气,如一柄举世无双的利剑。 燕王妃顿觉眼前一亮。 江妹妹和沈荣的儿子,竟这般俊美出众! 燕王世子朱昀目光一掠, 心中也不由得暗赞一声。这个沈祐,实在英俊。 他被誉为皇孙第一人,相貌俊秀,沉稳过人。和眼前这个沈祐一比,相貌竟是稍稍逊色了一分。 谁说男子就不注重相貌了? 其实,也在意得很呢! “快些起身。”燕王妃心中高兴,竟也不避讳,直接伸手拉住沈祐的手:“过来, 让我仔细瞧瞧。” 沈祐:“……” 沈祐不惯和人亲近, 能靠近他三尺的,唯有沈家人,还有一个冯少君。 他反射性地想甩开燕王妃的手,眼角余光瞟到燕王,又生生忍下了。 三十余岁的燕王妃,还有着闺阁少女般的娇美和天真,果真仔细打量沈祐片刻。然后笑着对燕王说道:“殿下,妾身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少时的江妹妹。他们母子两个, 真是像得很。” 燕王淡淡嗯了一声。 燕王妃笑着对沈祐说道:“你的母亲江雪,是袁家义女, 也是我的义妹。你见了我, 应该叫我一声姨母呢!” 就这么一脸期待地等着沈祐改口。 沈祐:“……” 这位燕王妃娘娘,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既不像什么厉害的“将门虎女”, 也没有“恃宠生娇”的高傲做派。近在咫尺的眼眸,如溪水般清澈,一笑间有些不谙世俗的娇憨。 和他的亲娘江氏,截然不同。 燕王妃等了片刻,见沈祐紧闭着薄唇不吭声,不由得笑了起来:“殿下瞧瞧他,还怪腼腆的,让他叫姨母都叫不出口。” 燕王清了清嗓子,说道:“十几年间,素未谋面。你张口就让他喊姨母,他哪里喊的出口。” 燕王妃很是听得进燕王的话,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 然后,又对沈祐笑道:“你如今进了燕王府,做了殿下亲兵。以后和我见面的机会多的是,随时改口都无妨。” 这也太热情了,简直难以招架。 沈祐只得拱手应下。 趁着拱手行礼,正好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稍稍拉开距离。 下一刻,燕王妃又凑了过来,硬是从身上取了一块玉佩送给他做见面礼:“这是姨母送你的见面礼,只管收下。” 沈祐难得有些狼狈, 迅速看向燕王。 燕王道:“王妃一片美意, 你但收无妨。” 沈祐只得张口谢了燕王妃恩典, 收下玉佩,从袖中暗袋取出荷包,将玉佩放进荷包里。 这荷包…… 惨绿惨绿。 上面绣的野鸭子垂死挣扎。 这绣活实在惨不忍睹! 连燕王都忍不住多瞥了一眼。 燕王妃倒是有些惊喜:“殿下,原来妾身做的绣活不是最差的。” 沈祐:“……” 朱昀将头转到一旁,扬起嘴角偷笑。 燕王妃自小娇生惯养,女红用平平无奇来形容都是褒奖了。偏偏她还喜欢做些荷包香囊缝个袜子之类的给丈夫儿子。 燕王一本正经地说道:“在本王眼里,王妃做的荷包世间第一等。” 燕王妃被哄得眉开眼笑。 沈祐默默地将荷包重新收起。 这个荷包,乍看是有些丑,细看还是丑。不过,看的次数多了,也渐渐顺眼了。丑萌丑萌的。 沈祐见惯了自家二叔二婶娘的恩爱和睦,再看燕王和燕王妃的鹣鲽情深,也没什么不适应。 等为时一个月的训练过后,他就要做燕王亲兵,每日随在燕王殿下左右。这样的情形,以后绝不少见,早些习惯也好。 燕王妃又笑着问沈祐:“你今年多大了?” 沈祐答道:“十五。” “比我们的昀儿小了一岁。”燕王妃随口笑问:“可曾定亲了?” 这一刹那,沈祐脑海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个念头,竟点了点头:“回王妃娘娘,我已有未婚妻了。” 燕王心里一动,看了过来。 世子朱昀也有些好奇,张口问询:“你这么早就定亲了?” 燕王妃飞快地接了话茬:“是哪一家的姑娘?” 沈祐抬头,和燕王妃对视:“是冯家的少君表妹。” 冯少君? 燕王目中闪过一丝错愕,脑海中闪过一张模糊不清的少女脸孔。 那一日,冯少君以“绿漪”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也因此,他还不知道冯少君真实的模样。 不过,冯少君出神入化精美绝伦的易容术,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胆大心细不惧凶险的冷静,更令人激赏。 万万没想到,冯少君竟是沈祐的未婚妻…… 倒不是说不般配什么的。 不过,沈祐知道冯少君一身的能耐本事吗?知道冯少君为报父仇已投入他麾下了吗? 短短瞬间,燕王心中闪过无数念头,面上却半分未露。 燕王妃正笑着追问:“这位冯家姑娘多大了?容貌脾气如何?” “少君表妹今年十四岁,”素来少言的沈祐,今日难得说了一长段的话:“她父母皆亡故,在外家长大,今年才回京城冯府。” “冯家外祖父为我们做主,立了口头婚约,交换了定亲信物。原本打算,等明年少君表妹及笄礼过后,正式定亲。” “没曾想,昨日竟出了一桩意外。” 燕王妃听得津津有味,很顺嘴地问了一句:“什么意外?” 朱昀有些奇怪,迅速看了燕王一眼。 刑部每日都有案子要审,父王今日怎么不急着去刑部审案,倒有听闲话的兴致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沈祐竟在燕王妃面前跪了下来:“昨日,康郡王妃张口要为少君表妹做媒。秦王妃娘娘相中了少君表妹,想为小郡王求娶少君表妹。” “我和少君表妹定亲在先,且情意相投。我绝不愿退亲,少君表妹更不愿嫁给小郡王冲喜。” “恳请王妃娘娘……” 顿了顿,沈祐轻声改了口:“恳请姨母为我做主。” 第一百一十章 姨母(二) 燕王妃颇有些单纯热血,听到这等不平事,很是气恼,不假思索地说道:“大嫂也是。结亲总得你情我愿,哪有强娶的道理。” “你别担心。有姨母在,谁也抢不走你的少君表妹!” 然后,转头对燕王说道:“殿下, 我今日就去秦王府,找大嫂说个清楚。” 朱昀微微拧眉。 这有点多管闲事了吧! 大伯母那个人,将体弱多病的堂弟朱晅看得如眼珠子一般,既是为朱晅冲喜,必是相中了冯家三姑娘,怎么肯轻易放弃? 以父王为人,肯定不会多事。 燕王目光一闪, 张口道:“王妃既想去, 只管去就是了。” 朱昀:“……” 朱昀瞠目结舌,终于忍不住张口了:“大伯母的脾气,父王总该清楚。母妃去了,定会和大伯母起口角。” 燕王淡淡道:“无妨。出了什么纰漏,本王担着。” 这倒是燕王一惯的做派。 本王的王妃做什么都是对的。 如果不对,请参照上一条。 不过,朱昀总觉得今日的父王有些奇怪……父王对沈祐也太好了吧!连沈祐的亲事也要插手管上一管。 莫非是为了还沈荣当年的救命之恩? 沈祐显然和朱昀想到了一处,给燕王殿下磕了三个头:“多谢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心情之复杂,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不管是出于哪一个原因,总之, 这件事他不能袖手旁观。 燕王妃倒没想那么多。 嫁给燕王十几年,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惹了什么祸, 都有燕王给她收拾残局。她已经很习惯了。 燕王妃冲燕王甜甜一笑:“殿下去刑部当差吧!我这就去秦王府见大嫂。” 燕王略一点头, 起身离去之前,看了沈祐一眼:“你回去继续训练。” 沈祐领命退下。 朱昀做了一个不怎么符合燕王世子风范的动作, 用手挠了挠头。 算了, 想不明白,不想也罢。他还得进宫去读书呢! …… 十个新进燕王府的亲兵, 聚集在一处,一同接受训练。 这十个少年,都是此次锦衣大比中脱颖而出的出众之辈。个个意气风发身手不弱,唯一弱了那么一丝丝的,是沈三公子沈嘉。 一个千户的儿子,能进燕王府,自然是沈千户私下打点的缘故。也是沾了已故大伯沈荣的光。 这一批少年中,还有一个脸上长了十几个麻点的,叫方鹏,绰号方小麻。 锦衣大比那一日,方鹏彻底被沈祐折服,回家之后和亲爹闹腾,也想进燕王府。方鹏的亲爹也是锦衣卫千户,私下花了不少银子,将方鹏塞进了名单里。 于是,方鹏高高兴兴地进了燕王府,如愿以偿地和沈四郎一同做了燕王亲卫。 “奇怪,燕王殿下一大早怎么就召了沈四哥前去?”方鹏凑到沈嘉耳边嘀咕。 沈嘉昨夜翻来覆去没睡好, 一大早呵欠连天,此时又打了个呵欠:“我哪里知道。” 方鹏斜睨沈嘉一眼:“你这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的,莫非是昨夜去做贼了?” 沈嘉用力拍了方鹏一巴掌:“滚蛋!你才去做了贼!还是采花贼!” 方鹏不甘示弱,踹了一腿回去:“我这般俊俏,暗恋我的姑娘都快排到城门口了。哪里还要去做采花贼。” 呸! 沈嘉翻了个白眼,和方鹏戏耍一般地过招。 一旁的少年哈哈笑了起来。 直至负责训练新进亲卫的人来了,众少年顿时肃立站好。 又过片刻,沈祐回来了。 沈祐在锦衣大比中力克众人,勇夺第一。被燕王殿下钦点进燕王府,在训练中也格外骁勇,无人能敌。 一众少年,都有慕强的心理,很自然地以沈祐为首。 训练了一个时辰后,有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沈嘉用袖子抹了额上的汗珠,凑到沈祐身边,低声问道:“燕王殿下宣召你前去做什么?” 方鹏也很熟络地凑过来。 沈祐却未多说,简短地应了句:“燕王妃娘娘想见我。” 沈嘉瞬间懂了,点了点头。 前大伯娘江氏,是燕王妃的义妹。燕王妃心善,想见一见沈祐,也是常理。 接下来的训练,沈祐照例样样都是魁首。谁也窥不出,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并不平静。 今日,他做了生平从未有过的举动,厚颜攀附“姨母”。也不知“姨母”出马,能否顺利解决秦王府这桩麻烦。 …… 热心肠的燕王妃娘娘,果然去了秦王府。 燕王府和秦王府就在隔邻。 燕王妃连软轿都没坐,就这么溜达着去了秦王府。 秦王府的门房管事,自然认识这位娇贵的燕王妃娘娘,一边令人去通禀,一边开正门。 秦王妃有些惊讶,亲自出来相迎:“今儿个吹了什么风,竟将二弟妹你吹过来了。” 她和燕王妃虽是妯娌,无奈性情脾气不相投……当然,这世间能和燕王妃性情相投的人,本来也没几个就是了。 平日多是进宫请安的时候见个面,宫中饮宴的时候碰个面,逢年过节的时候再会个面。其余的就没什么来往了。 所以,燕王妃特意一大早过来,是要做什么? 燕王妃性情耿直,生平从不会拐弯抹角那一套。张口就道:“大嫂,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冯三姑娘。” 秦王妃笑容一凝:“哦?此话从何而讲?” 燕王妃看不惯秦王妃矫揉造作的那股劲,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个冯三姑娘,我从未见过,也不认识。” “不过,冯三姑娘的未婚夫婿沈祐,现在是燕王府的人。” “沈祐的亲娘江氏,是我的义妹。论起来,沈祐得叫我一声姨母。今日他求到了我面前,我这个做姨母的,自要为他撑腰做主。” “结亲一事,结的是两姓之好,彼此情愿。” “冯三姑娘已经和沈祐立了婚约,是有主的鲜花了。大嫂何必做抢人未婚妻这等让人不齿的恶事!” “我今天来,是和大嫂说一声。沈祐这个侄儿我认下了,请大嫂高抬贵手,别拆散了这对有情人。” 秦王妃:“……” 第一百一十一章 撑腰(一) 无以言喻的愤怒,如油锅沸腾。 秦王妃眼里蹿出火星,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这是秦王府的事,你管的未免太宽了吧!” 燕王妃是看人脸色说话行事的人吗? 从来都不是! “大嫂这也太强词夺理了!”燕王妃理直气壮地应道:“就算原来是秦王府的事,牵扯到了沈祐,那就和我们燕王府有关了。” “该说的话,我刚才都说了。大嫂可别装没听见。冯三姑娘是沈祐的未婚妻, 大嫂另挑一个好儿媳吧!” 再好的涵养,也会被直言无忌的燕王妃气得理智全无。 秦王妃的火气蹭蹭往外涌,盛年之下,说话也没那么好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在燕王府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那是燕王乐意。到了秦王府, 我要做什么,也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 燕王妃不乐意了:“什么指手画脚, 这话说得可就难听了。我费尽口舌,也是为了秦王府的声名着想。威逼强娶这等事,传出去好听么?大嫂堂堂秦王妃,还要脸不要脸了?” 秦王妃:“……” 合着今日就是来气她的! 秦王妃一怒之下,直接张口撵人:“走走走!回你的燕王府去!” 走就走! 燕王妃走之前还扔下一句:“这事我管到底了。” 秦王妃气得浑身发抖,冲燕王妃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 一旁的宫人碧落见主子气成这样,心里一紧,忙伸手扶住主子:“娘娘消消气,燕王妃娘娘的脾气,谁都知道。娘娘别往心里去。” 秦王妃怒道:“只准她有脾气,我就得一味忍着让着不成!” 碧落被喷了个灰头土脸,不敢再吭声。 秦王妃发了一通脾气过后, 稍稍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笼, 又觉棘手。 碧落那句话不太中听, 道理却没错。 燕王妃嫁给燕王十几年,从来就没守过规矩。 别的皇子妃,上有孝敬太后天子,下要照料嫡子嫡女,要将庶子庶女视若己出。中间还要打理皇子府里的琐事。可谓忙忙碌碌兢兢业业。 到了燕王妃这儿,宫中看在袁大将军的颜面上对她格外关照。内宅琐事一应不管,庶子庶女一个没有,唯一的嫡子聪慧孝顺,后院里一个美妾舞姬都无,燕王眼里只有她一个…… 你说可气不可气! 货比货要扔,人比人简直气死人啊! 再说秦王妃自己,秦王处处摆出贤王的模样,她这个秦王妃自然也得顾及声名。说话行事都得贤良大度宽厚。 所以,她得等冯家“主动”应下亲事。强娶这等事,万万不能摆在台面上。 今日被燕王妃说穿了,她但凡要点脸面,就不能再逼冯家点头。 好在她今日和秦王说过此事了。 以冯侍郎的势利,只要秦王一张口,冯侍郎定会迫不及待地应下亲事。是冯家心甘情愿嫁女冲喜,就算不得强娶了。 对,就是这样。 …… 大齐六部官署, 皆在午门内。 冯侍郎心事重重,在礼部官衙值房里坐了半日。期间签了三份文件,喝了两壶茶,去了五次便房。 六部衙门里,都设了厨房,每日正午有一顿餐饭。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再愁也不能饿肚子。 长随苏全拎了食盒过来,伺候主子进膳。 冯侍郎刚举筷,一个面白无须年约四旬的内侍来了,这个内侍,是秦王的近身内侍赵公公。 赵公公看着面善,说话也和气:“咱家奉秦王殿下之命,特来请冯侍郎前去兵部一同用膳。” 秦王殿下? 冯侍郎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起身笑道:“下官这就动身。” 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敢问赵公公,秦王殿下忽然召下官前去,是为了何事?莫非是下官的差事出了差错?” “这倒不是。”赵公公显然知道些内情,有意向冯侍郎示好,低声笑道:“具体是什么事,咱家也不清楚。不过,秦王殿下心情颇佳,应该是件喜事。” 这暗示,已经十分明显了。 冯侍郎既高兴又头痛。 高兴的是,这门亲事成了,冯家就能攀上秦王府。 头痛的是,冯少君那丫头虽然年少,却心狠手辣,绝不是好揉搓的主……还有那个固执的沈祐! 现在的少年人,都失了“孝顺听话”的美德!实在过分! 冯侍郎打起精神,和赵公公寒暄几句,一前一后出了值房。 还没走出礼部衙门,迎面又来了一位公公。 咦? 这不是燕王殿下身边的杨公公吗? 来礼部做什么? 该不会也是来找他的吧…… 冯侍郎心里忽地涌起不太美妙的预感。 果然,就见杨公公径直走了过来,笑着冲冯侍郎拱手:“这大中午的,冯侍郎是要去何处啊?” 赵公公和杨公公当年一同净身进宫,彼此间再熟悉不过。后来一个被派到秦王身边,一个被燕王挑中。 杨公公一张口,赵公公就知不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咱家奉秦王殿下之命,来请冯侍郎前去兵部衙门一同用午膳。杨公公你大驾前来,又是为了何事啊?” 杨公公脸上露出一丝讶然:“诶哟,这可真是巧了。咱家也是奉了燕王殿下的吩咐,前来邀冯侍郎去刑部衙门,有要事相商。” 赵公公呵呵一笑:“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咱家先来一步,杨公公还是请回吧!” 杨公公也笑道:“秦王殿下请冯侍郎是用膳,燕王殿下可是有一桩要紧事,立时就要见侍郎大人。” “吃饭嘛,早些晚些都不要紧。请赵公公让咱家一回,不然,咱家实在没法子和燕王殿下交差啊!” 赵公公半寸不让:“咱家就这么空手回去,也没法子交代。殿下一怒,咱家这脑袋还要不要了?别的可以让,这事,可让不得!” 说着,就要迈步向前。 杨公公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赵公公的胳膊,一脸陪笑:“赵公公莫急,你我再商量商量。” 杨公公自少习武,武功深不可测。手下略一用力,赵公公便动弹不得了。 冯侍郎:“……” 第一百一十二章 撑腰(二) 无耻! 欺人太甚! 赵公公气得脸都黑了:“杨二狗!放开我!” 杨公公进宫之前,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在家里排行第二,就叫杨二狗。飞黄腾达之后,杨公公特意请主子燕王赐了一个文雅好听的名字。 杨二狗这三个字,已经很多年没人敢提了。 杨公公斜睨赵公公一眼:“赵铁蛋,燕王殿下给咱家赐了新名, 咱家叫杨景和。” 赵公公呸了一口:“咱家叫赵得胜。” “呵呵,连蛋都没了,叫赵铁蛋确实不合适。” 杨公公这纯属是“杀敌一千损己八百”。 身为内侍,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起这一桩。 赵公公被气得七窍生烟,忍无可忍,伸手揍杨公公一拳。杨公公身手利落,头往后一仰,就闪了过去。 赵公公身手平平, 远不及杨公公, 出手几次,都奈何不得杨公公。 不过,两个内侍在礼部衙门里动手,这事已经够热闹了。礼部里大小官员也有数十个,一个个从值房里探头瞧热闹。 就连礼部尚书听到动静,也打发人出来探听动静。听闻是两位皇子心腹内侍互殴,立刻缩了脖子,权当不知。 苏全心惊肉跳,忙低声问主子:“老爷,现在该怎么办?” 冯侍郎嘴角直抽抽。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秦王是要娶冯氏女做儿媳,燕王来掺和一脚做什么?等等!莫非沈祐求到了燕王面前,燕王这是在为沈祐撑腰? 沈祐的亲爹沈荣,当年可是舍命救过燕王! 燕王欠了沈荣一条命, 现在将这份恩情还在沈祐的身上, 也是大有可能…… 秦王不好惹,燕王同样不能惹! 冯侍郎心念电转,思来想去, 一时难以决断,口中高声道:“赵公公,杨公公,请快停手!” 赵公公杨公公早有旧怨,彼此看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此时借着几句口角,各自来了劲,皆不肯罢休。 不过,赵公公身手实在不敌杨公公,很快就狼狈后退。 冯侍郎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伸手不提四两,手无缚鸡之力。唯恐被杨公公的拳风波及,迅疾后退数步,继续高声说话:“两位公公快些停手。下官先去秦王殿下那里,然后再去给燕王殿下请安。” 话音刚落,赵公公下巴就挨了一拳,惨呼一声,跌倒在地。 杨公公呵呵一笑:“一时手重,不好意思。” 然后对冯侍郎说道:“赵公公下巴疼得厉害,得休息片刻。请冯侍郎先随咱家走吧!” 说着, 亲热地伸手“扶住”冯侍郎的胳膊。 杨公公稍一用力,冯侍郎就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了。冯侍郎一边走一边回头,以无奈的神情向赵公公求救。 赵公公气得想骂人,一张口,下巴疼得直抽抽。压根发不出声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侍郎被请走了。 杨二狗这个混账,下手是真狠哪! …… 冯侍郎这个人,深谙“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说不要脸也行吧! 一离开赵公公的视线,冯侍郎立刻就摆正态度,主动迈步向前,边走边对杨公公笑道:“这大中午的,太阳正烈,劳烦杨公公跑这一趟,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杨公公对冯侍郎的识趣十分满意,笑着说道:“燕王殿下相召,定是有喜事,冯大人不必忐忑。” 冯侍郎顺势问了句:“敢问杨公公,可是为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女?” 杨公公饶有深意地看了冯侍郎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冯侍郎此话谬矣。以咱家看来,冯家儿孙中,最出众的就是冯三姑娘了!” 冯侍郎叹口气,推心置腹地低语道:“不瞒杨公公,少君这丫头,确实生得貌美出众。我这个做祖父的,也盼着她许一门好亲事。” “可这丫头,性子执拗,我这个做祖父的,也奈何不得她。” 杨公公笑了一笑:“咱家只是奉命请冯侍郎前去见殿下。其余的一概不知。” 所以,别想套他的话了! 冯侍郎只得闭上嘴。 刑部离礼部不算远,步行过去,也不过一炷香功夫。 俊朗威武的燕王殿下端坐在值房内。 “微臣见过燕王殿下。”冯侍郎三步并作两步,拱手抱拳行礼。 燕王殿下竟起身,伸手扶起冯侍郎,温声笑道:“冯侍郎快起身。” 冯侍郎忙笑着应道:“多谢燕王殿下。不知殿下召微臣前来,是为了何事?” 燕王神色和蔼:“本王其实早想见一见冯侍郎了。奈何刑部事务繁忙,直至今日才抽出闲空来。” “冯侍郎请坐,和本王边吃边说。” 冯侍郎一脸感动感激,拱手谢了燕王殿下恩典。 秦王喜好设酒宴结交群臣,燕王殿下却是截然相反的做派。平日里独善其身,一心办差做事。 和秦王同席喝过酒的,满朝文武不知凡几。能和燕王面对面坐着一同用午膳的,着实没几个。 真是莫大的体面啊! 冯侍郎美滋滋地入座。 很快,两个内侍拎着宽大的食盒进来了。每一个食盒都有四层。四冷四热,外加两道烧菜两碗羹汤,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还有一个精致的铜酒壶。 杨公公殷勤地为主子斟酒,顺便为冯侍郎也斟一杯。 “下午还要当差做事,不宜多饮,本王和冯侍郎饮酒三杯。”燕王殿下笑着举杯。 冯侍郎也是混迹朝堂三十多年的老狐狸了,明知燕王是有意示好,还是有受宠若惊之感,忙举杯道:“微臣敬殿下”。 三杯酒进了口,燕王果然不再喝了。 两炷香后,燕王殿下搁了筷子。 冯侍郎心知正戏来了,忙跟着搁了筷子,正襟危坐,聆听燕王殿下指示。 “沈荣当年,于本王有救命之恩。”燕王缓缓说道:“如今,沈荣之子沈祐已长大成人,进了燕王府,成了本王亲卫。” “沈祐的生母江氏,是本王王妃的义妹。王妃认下了这个侄儿。” “听闻沈祐和冯侍郎的孙女冯少君立了婚约。本王也盼着能早日喝一杯喜酒!” 第一百一十三章 转向 冯侍郎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虽然早有揣度,亲耳听到燕王殿下这一席话,依然震撼。 燕王这是摆明车马,要为沈祐撑腰了! 冯侍郎心念电闪,面上露出苦笑:“这里只殿下和微臣,微臣也和殿下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四郎亲父早亡,是微臣的长女将他养大。在微臣眼里, 四郎和嫡亲的外孙没什么两样。” “四郎年少有出息,微臣对他很是,这才做主,为他和少君立了婚约。” “微臣实在没想到,秦王妃娘娘竟相中了少君,还令康郡王妃从中做媒。微臣现在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燕王执掌刑部十几年, 审过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冯侍郎这番“情真意切”的说辞,瞒不过燕王的利眼。 燕王目光一闪,似笑非笑:“哦?本王还以为,冯侍郎早有意和秦王府结亲,所以才会主动令康郡王妃带着冯三姑娘去秦王府的赏花宴。” 冯侍郎脸皮既老又厚,眼也不眨地否认:“殿下误会了,微臣从没有这等攀高枝的念头。不然,也不会早早为少君和四郎定下亲事。” “只是,秦王妃娘娘张了口,微臣真不知该如何婉拒,又不恼了王妃娘娘。” 顿了顿,又低声道:“秦王殿下刚才令赵公公来召微臣。待会儿,微臣少不得要去见秦王殿下。” 言外之意就是,殿下既要为沈祐撑腰, 那可得一撑到底。总之,冯家是惹不起秦王和秦王妃的。 燕王淡淡道:“冯侍郎只管放宽心。秦王和秦王妃那边,自有本王去应对。” 冯侍郎还有什么可说的? 冯少君那丫头太过难缠, 他能“说服”她的把握本来就不足五成。现在再有燕王殿下出面,之前摇摆不定的心思, 迅速倒向了燕王殿下这一边…… 冯侍郎起身,敛容拱手:“有殿下这一番话,微臣再无后顾之忧。多谢殿下。” “日后,殿下若有差遣,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这就顺势抱住燕王大腿了。 燕王行事远比秦王低调。不过,燕王也不是和朝臣全无来往。闻言笑了一笑:“冯侍郎言重了。本王日后还有倚重冯侍郎之处。” 冯侍郎少不得指天立誓,向燕王殿下表一番忠心。 以冯侍郎这等混迹官场的老狐狸,这等不走心的誓言,一天立十个也没问题。 燕王目光一闪,深深看了冯侍郎一眼:“忠心与否,不是嘴上随口说说就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想向本王投诚,光嘴上说说可不行。 得看你日后表现才行。 冯侍郎精神一振,忙笑道:“燕王殿下说的是,微臣一定会让殿下看见微臣的赤诚之心。” 冯侍郎走后,杨公公才低声道:“这只老狐狸。” 自己儿子横死,也不敢吭声,只低头和稀泥的主。惯常卖女求荣。 这等人, 人品实在低劣。 怪不得冯少君要另谋出路,投入燕王麾下。 燕王也瞧不上冯侍郎, 淡淡道:“看在沈祐和冯三姑娘的份上, 本王暂且不和他计较。” 到底也是正三品的文官,将冯侍郎拉拢到麾下,多一个摇旗呐喊出力的,也不是坏事。 杨公公清楚燕王心思,也不多言,低声应是:“殿下,秦王殿下那边……” “本王亲自去兵部一趟。” …… 秦王殿下十分恼怒。 半个时辰前,赵公公捂着臀部一拐一拐地回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杨公公抢人的恶行。 秦王听闻是燕王和自己抢人,脸当时就黑了一半。 不过,他也不能为了这点小事,立刻就去刑部找燕王算账,只得按捺不提。午膳草草吃了几口,便扔了筷子。 这份怒气,一直延续至燕王亲自前来。 “大哥,”燕王笑着拱手:“我先给你陪个不是。大哥宽宏大度,别和我计较。” 放低了姿态,给足了台阶。 秦王怒气稍平,故作大度地笑道:“都是这些个奴才,传话都没传清楚。我召冯侍郎,是为了儿女亲事。” 燕王面不改色地说道:“哦?这倒是巧了。我身边的亲卫沈祐,和冯三姑娘有婚约。我今日请冯侍郎前去,也是为了问个明白。” 秦王:“……” 秦王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冯三姑娘和沈祐已经定了亲事?” 这是怎么回事! 秦王妃张口的时候,可从来没提过这一茬! 燕王也是一脸讶然:“怎么?大嫂没和大哥说吗?” “我也奇怪,以大哥为人,断然做不出强娶儿媳这等为人不齿的事情来。原来是被蒙在鼓里。” 燕王似没看到秦王难看的脸色,笑着说道:“现在说清楚了也好。大嫂那边,还请大哥分说,我先谢过大哥了。” 秦王干巴巴地笑了一笑。 傍晚落衙后,秦王连酒宴都没去,气冲冲地回了秦王府。 “王妃在何处?” “回殿下,娘娘正在小郡王的屋子里……” 话音未落,秦王殿下已沉着脸,伸手推了门。 咚一声。 厚实的门板重重摔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躺在床榻上的朱晅,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秦王妃的怀里:“母亲!” “晅儿别怕!”秦王妃又气又急,忙将病弱的儿子搂进怀里:“娘在这儿。” 秦王看在眼里,没觉得心疼,只觉得刺目碍眼:“慈母多败儿!他都十六岁了,你还当他是五六岁的孩童不成!” 朱晅被秦王怒叱,既委屈又难堪,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秦王妃心疼得红了眼眶:“晅儿病成这样,这一个月几乎没下过床榻。殿下也有些日子没来探望晅儿了。这一来,张口就是训斥。殿下就不知道心疼儿子吗?” 秦王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冷哼一声道:“本王再心疼儿子,也做不出逼人退亲强娶儿媳这等事情来!” 秦王妃:“……” 秦王妃面色霍然一变,手狠狠颤了一颤。 朱晅有些茫然地抬头,小声问亲娘:“母亲,父王说的是谁?” 第一百一十四章 解决 秦王妃面色变了又变,低头看朱晅的时候,已恢复了温柔慈爱:“你父王在说笑呢!你别当真。” 朱晅不谙世事,一派天真,却也听出了不对劲。 他看着秦王妃:“母亲之前说,冯三姑娘未曾定亲,是不是骗我的?” 秦王妃没来得及吭声, 秦王已冷冷说道:“没错,你母妃一直在骗你。冯三姑娘早有婚约,你母妃还让康郡王妃去提亲,逼着沈家人退亲。这都逼得沈祐求到燕王面前,逼得你二叔亲自来张口说情了。” 秦王愈说愈怒,眼中的怒火喷射而出:“想给儿子冲喜,挑哪一家的姑娘不行,偏偏要强娶冯三姑娘。” “一对混账!本王的脸都被你们母子给丢尽了!” 朱晅一张蜡黄的脸孔, 迅速涨得通红, 嘴唇一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如地动山摇,咳得日月无光。 秦王妃面色惨然,用力搂紧儿子,一边奋力拍打儿子后背,一边哭道:“来人,快宣太医过来。” 然后,又哭着对秦王说道:“殿下,晅儿病成这样,只要能让他高兴些,妾身什么都肯做。” “晅儿见了那个冯少君一面, 就念念不忘。妾身想着,将冯少君娶回来, 伴在晅儿身边。晅儿在病中, 也能好受些。” “妾身哪里做错了!” 秦王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振振有词!你怎么有这个脸!” “本王今日将话放在这儿!冯家之事,到此为止。以后不准再提!” 朱晅咳得快喘不过气来。 秦王妃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太医匆匆进来,不敢看秦王难看的脸色,忙到床榻边为病弱的小郡王施针急救。 几针下去,朱晅咳嗽声小了些,喘息也渐渐通畅,看着没什么大碍了。 秦王面无表情地迈步离去。 秦王妃用帕子擦拭泪水,哽咽着哄朱晅:“晅儿,你别听你父王胡说。冯三姑娘根本没定亲,你喜欢她,娘一定让你如愿以偿,娶她做媳妇……” “母亲……”朱晅声音微弱,手指无力地动了动,抓住秦王妃的衣袖:“不,不要逼她了。” “你答应我。” 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王妃不敢迟疑,红着眼应道:“好好好,只要你好好的,什么我都应了你。” 朱晅被伺候着喝了一大碗浓浓的苦涩汤药。 汤药有宁神之效。 撕心裂肺的咳声终于停了。 朱晅很快睡着了。蜡黄瘦弱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了两行泪。 秦王妃用帕子为儿子擦拭眼泪, 心里恨得快滴血了。 …… 明昭坊, 葫芦街。 一辆马车在崔宅外停下,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下了马车,上前敲门。待门房管事开了门,女子笑盈盈地将奉上锦盒。 “这是我们红妆阁这个月新出的脂粉,于掌柜特意吩咐我送一份给冯三姑娘。” 门房管事忙接了锦盒。 寝食难安一日一夜的崔元翰,一脸憔悴。 相比起崔元翰的忧虑焦灼,冯少君简直冷静得不像话。 待门房管事送了红妆阁的锦盒来,冯少君心中有些讶然。这才休息几日,燕王殿下又有差事来了! 冯少君对崔元翰说道:“表哥,我先去看看锦盒里的新脂粉。” 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买脂粉! 崔元翰抽了抽嘴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冯少君进了内室,以特殊的手法打开锦盒,取出杨公公亲手所写的纸笺。药水喷洒后,纸笺上露出短短几行字。 沈祐向燕王妃求情,燕王殿下亲自出面,秦王府之围已解。 冯少君:“……”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什么了? 冯少君将那张纸笺来回看了数遍,确定自己一个字都没看错。然后,目光定定地落在沈祐的名字上。 沈祐竟为了她向燕王妃求情? 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这桩麻烦,比她想象中解决得更轻松容易。可不知为何,她没什么如释重负之感,心中涌起丝丝疑云。 事实上,前世她就有些困惑难解。 论身手,沈祐确实世间少见,且对燕王十分忠心。燕王对沈祐的绝对信任,细细品味琢磨,也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隆安帝在位时,锦衣卫听从天子号令当差行事,也被处处限制。 等燕王登基为帝后,重用锦衣卫。沈祐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之后,权势滔天,深得帝王重用。一个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俨然凌驾于一众一品二品的武将之上。 燕王对沈祐也太优容了! 这一回,燕王殿下亲自出面,到底是为她这个下属撑腰,还是因为沈祐? 冯少君默默地凝视许久,才点了火折子,将纸笺烧为灰烬。 不管如何,燕王殿下施恩,她得承了这份恩德。也该亲自去向燕王殿下谢恩才是。 她提笔写了几句话,放进盒子里,叫来郑妈妈,低声吩咐几句。郑妈妈将锦盒放进包裹里,从崔宅角门悄悄出去了。 …… 半个时辰后。 冯少君和崔元翰一同吃晚饭。 崔元翰食难下咽,冯少君看在眼里,颇有些心疼表哥,轻声道:“表哥,你别担心了。秦王府的事,已经解决了。” 什么? 崔元翰难以置信地看着冯少君:“这才短短一天,就解决了?是谁从中出的力?” 想想不对,又追问一句:“你一直没出过宅子,怎么会知道的?” 冯少君静静地看着崔元翰。 崔元翰也看着冯少君。 你看我,我看你。 最终,还是崔元翰败下阵来。 “好吧,你不方便说,我不问就是了。”崔元翰很快调整好心情,轻声道:“这桩麻烦解决了就好。” 也不知表妹到底结识了哪一位贵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手。 冯少君微笑道:“明日,我要出府。” 崔元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隔日一早,冯少君独自一人出了崔宅,去了仁寿坊杨公公的私宅。 守着这处私宅的管事,对锦衣密探的暗语同样精通。一番“询问”后,开了门。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个年少的内侍从侧门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义父(一) 内侍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形单薄,相貌清秀。 大齐皇宫里内侍过千,各皇子府里也有内侍。在京城,谁也不愿轻易招惹这些相貌阴柔说话尖细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公公们。 这个内侍,正是冯少君所扮的“冯公公”。 前世,“冯少君”嫁入秦王府后“殉葬”。她易容改扮, 逃出京城。后来数年,她时时以“冯公公”面貌示人,见过她真容的,只有杨公公和燕王。 以她的身形,扮成宫人也合适。只是,她不愿以女子之身出现在燕王身边, 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是扮成内侍最合适。 还得是貌不出众扔到内侍堆中丝毫不起眼的那一种。 身为密探,最忌讳惹人瞩目。 “你过来, ”冯少君摆出小内侍的架势,叫了一辆马车过来:“咱家要去刑部。” 这马车不算大,能坐四五个人。车夫平日就靠着拉脚赚银子。今日一见来了位公公,心里连道晦气。 这些公公们,在贵人主子面前卑躬屈膝,一出来就趾高气昂,且小气贪婪。这一趟十之八九要白跑了。 不过,已经被叫过来了,不应也不成。 车夫只能自认倒霉,挥起马鞭,飞快地去往刑部。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刑部官署外停下了。 “咱家姓冯,是燕王身边的人。”冯少君略略昂着头, 声音尖细,活脱脱一个仗势欺人的公公:“今日咱家坐你的马车, 是你的福气。” 车夫挤出笑容,点头哈腰:“是是是, 小的今日送公公一程, 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敢要公公的银子。” “冯公公”对车夫的谦卑很是满意, 摇摇摆摆地去了刑部官署。 车夫驾着马车离去,直至出了两条街,才重重呸了一声。 这一边,“冯公公”正对刑部守门的门房亮出燕王内侍的身份:“咱家姓冯,是燕王府的人。奉燕王妃娘娘之命,给燕王殿下送口信。烦请向杨公公通传一声。” 杨公公是燕王心腹,每日伺候燕王左右。 门房不敢怠慢,立刻去通传。 过了片刻便回转,殷勤地开了门,请“冯公公”进去。 “冯公公”一进刑部,立刻收敛了趾高气昂的做派,略略弯腰低头。 燕王殿下平日多在值房里办差。刑部里一众官员,人人都有值房。 燕王的值房格外宽敞不说,还设有起居之处,正午可以小憩。偶尔忙碌起来,在刑部住两三日也是有的。 杨公公在一间厢房里见了“冯公公”。 “冯公公”殷勤地上前行礼:“小的见过杨公公。” 明知眼前的人是冯少君,杨公公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全名是什么?” 冯少君起身, 笑着以本来的声音回答:“这才几日没见, 杨公公就忘了我姓什么叫什么不成?” 然后, 又以“冯公公”的声音说道:“我以后就以这副身份面貌来见杨公公。” 对有能耐有本事的人,杨公公既敬重又有耐心,笑着说道:“也好。” 顿了顿,又道:“你既是来了,今日就随在咱家身边当差听候差遣。” 这么一来,身份就算过了明路。 冯少君深谙打蛇随棍上之道:“是,请义父只管吩咐,孩儿一定尽心当差。” 杨公公:“……” 文官们以同年同乡结党,武将中派别林立。后院里的女子们,以出身和受宠与否论高低。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内侍这一个特殊的群体,也不例外,且十分恶俗地以认“义父”来攀高枝抱大腿。 毕竟,内侍都是无根之人,无亲无故。认了“义父”,就是自己人了。 杨公公这等身份,上赶着巴结讨好要认他做义父的内侍多的是。 不过,被一个妙龄少女叫义父,还是第一回。 杨公公心中微妙地激动了一回,咳嗽一声道:“咱家没有收义子的习惯。” 冯少君前世便认了杨公公做义父,没有半点不适应,殷勤地笑道:“以后孩儿时常要出去当差,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着实不多。以后可得请义父时常提一提孩儿名字。” “日后孩儿有出息了,一定好好孝敬义父,为义父养老送终。待义父百年后,让义父在地下得享香火。” 最后这一句,骤然击中了杨公公。 做内侍的,没了子孙根,也没后人。再风光也只在生前。一闭了眼,就是孤魂野鬼……死后有人收尸安葬,逢年过节有人烧纸上香。 这让杨公公如何拒绝? 冯少君已经利索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孩儿给义父磕头了。” 以杨公公的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了,清了清嗓子道:“快些起来吧!” “也罢,你一片诚心,咱家就认下你这个‘义子’了。” “不过,日后如何,还得看你差事当得怎么样。别想着一步登天的美事。好好为殿下当差做事。” 冯少君笑着应下:“是,义父。” 诶哟,以前也有不少厚脸无耻的小子上赶着叫他义父,他别提多嫌弃,一个都瞧不上。今儿个听着怎么这般惬意? 莫非,他一直想要的都是这么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儿? 杨公公心里美滋滋地,声音温和了不少:“你私下里叫两声也就罢了,当着殿下的面,可别乱喊。” 冯少君继续柔声应下:“义父说的,孩儿都记下了。” 这一声轻柔的义父,就像轻飘飘的羽毛,在心尖挠了一遍又一遍。 杨公公绷着脸道:“你在这儿候着,咱家去向殿下禀报。” 一转头,嘴角便扬了起来。 刑部事情繁忙,案子一桩接着一桩。 燕王殿下正在看卷宗,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失笑:“你嘴都要咧到耳根了。怎么,有什么喜事不成?” 杨公公八岁净身进宫,十二岁到燕王身边伺候。这一伺候,就是三十载。对燕王来说,杨公公是最忠心的奴才,也是最信任的人。 主仆两个私下里说话也没那么拘谨。 杨公公咧嘴一笑:“回殿下,奴才今日认了个义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义父(二) 燕王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这倒奇了。这么些年,想认你做义父抱上你这棵大树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一个都不肯要,今天怎么就认义子了?” 杨公公心情颇佳,笑着应道:“这个义子,姓冯, 在家中排行第三。现在就在外面候着,殿下可要见上一见?” 燕王:“……” 燕王愣了刹那,迅疾反应过来。 感情杨公公收的不是义子,是义女。 堂堂侍郎府的姑娘,为了报父仇,甘愿为密探, 认一个内侍做义父。这份心性,这份决断, 世间诸多男子也不及。 燕王心里赞了一回, 颇给忠心的奴才面子,笑着说道:“让冯三儿进来吧!” 杨公公笑着应是。 片刻后,面容清秀的小内侍冯三儿进来了。 “奴才冯三儿,见过殿下。” 冯少君利索地行礼问安。 面容换了,走路说话也全然变了个样。和之前见的“绿漪”全然不同。果然是做密探内应的天才。 燕王心中暗赞一声。 对有本事的下属,做主君的自要高看三分。 燕王温声道:“起身吧!” 冯少君起身后,轻声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今日我来,一是为谢殿下恩德,二来是想在殿下身边当差,听候差遣。” 燕王深深看冯少君一眼,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沈祐为了你,改口叫王妃姨母,此事你可知道?” 冯少君:“……” 冯少君刹那间的惊愕后, 很快恢复如常, 张口答道:“现在才知道。” 燕王又问道:“你会易容术, 且为本王当差,这些,沈祐都知道吗?” 冯少君毫无愧色地答道:“当然不知。” 燕王:“……” 燕王面色微沉,语气莫名地露出一丝不快:“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吗?你的事,他怎么会一概不知?” 冯少君抬眼,和燕王殿下对视:“殿下,我和沈祐定亲是权宜之计。当日,康郡王妃带着我去秦王府赏花宴,我已察觉到了不对。” “我以五千两银子,请沈祐假扮我的未婚夫婿。明年正式定亲,再送五千两。三年过后,解除婚约。” 燕王:“……” 杨公公:“……” 冯少君似未看到燕王和杨公公眼中的错愕好笑,从容地说了下去:“事实证明,我这一步棋走得没错。如果没有这一层挡箭牌,冯侍郎定然已应了亲事。我虽不惧进秦王府,却不愿亲事被人随意摆布。” “此次殿下出手为我解围,我心中感激不尽。” “沈祐肯为我出头,出乎我意料。日后,我一定重谢。” 重谢两个字入耳,燕王殿下抽了抽嘴角:“你出手倒是阔绰。” 冯少君微笑着应道:“投其所好罢了。” 毕竟,前世的沈指挥使不喜女色不爱俊俏少年, 不好美食, 也从不进赌坊, 只喜金银。 燕王一时无言以对。 杨公公显然窥出了燕王殿下复杂微妙的心情,低声笑道:“殿下从不薄待身边亲卫。待沈侍卫正式当差了,殿下多赏些金银便是。” 也免得沈四公子被金银所动,连卖~身这等事……不对,是假扮未婚夫都做得出来。 燕王定定心神,略一点头。 这一话题,就此略过。 燕王张口道:“你先随在杨公公身边,待刑部落衙,随本王去燕王府。在众人面前露个脸。” 先将“冯公公”的身份过了明路。 至于日后,“冯公公”奉命出府当差,隔一段时日露一回脸便是。 冯少君点头应下。 …… 燕王殿下左右的杨公公的身边,多了一个听候差遣的小内侍。对刑部众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压根没人留意。 待刑部落衙,天色已至傍晚。 燕王殿下数年如一日,从不赴任何酒宴。因为燕王殿下要回府,陪燕王妃一同用晚膳。 今日也不例外。 燕王殿下一进府,门房管事立刻惊觉殿下身边多了一张陌生脸孔。 不过,这等事还轮不到一个门房管事多嘴。杨公公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这是咱家义子,叫冯三儿。” 门房管事立刻热络地叫起了冯公公。 冯少君拱拱手,细声细气地笑道:“日后还请姜管事多多指点。” 然后,跟在杨公公的身后进了府。 留下一片羡慕的目光。 燕王府内外,谁不知道杨公公是燕王心腹。想讨好的人,不知凡几。想认杨公公做义父的,更是数不胜数。 可惜,杨公公不是那么好巴结的。内侍们一个个碰一鼻子灰,至今还没人成功攀上这棵大树。 没曾想,今日不知从来冒出一个冯三儿来,得了杨公公青睐。 燕王殿下迈步去正院。 天色将晚,正院里悬起了数盏宫灯。明亮柔和的光芒,将正院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燕王妃娘娘笑盈盈地立在廊檐下:“殿下总算回来了。” 既未行礼,也没自称妾身。 看着爱妻的笑颜,忙碌疲惫了一天的燕王殿下,目中骤然有了光彩,笑着上前握住燕王妃的手:“娇娘,你不在里面待着,怎么出来了。” 燕王妃笑道:“我白日闲着无事,半点不累。到了傍晚,就在院子里外转悠,眼巴巴地盼着殿下早点回来。” 燕王失笑,手握得更紧了些:“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夫妻相视而笑,眼里压根看不到旁人。 十几年前,燕王一意求娶袁氏娇女,背地里难免被人说嘴。诸如“还不是看中了袁家”“深情装得了一年两年,装不了一世”“日后有袁湘哭的时候”。 这等酸溜溜的怪话,大多出自闺阁少女之口。 可恨可恼的是,这都十八年过去了,燕王殿下依旧深情专注,从不染二色。 冯少君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心里也有些唏嘘。 燕王确实看重岳家。 可燕王对燕王妃的情意,绝不是装出来的。前世燕王登基为帝,后宫一直空悬,只有一个袁皇后。 这世间,有薄幸寡情的男儿,也有深情专一的男子。 只是后者格外稀少而已。 燕王妃终于察觉到了冯少君的存在,一双美目看了过来:“殿下,这是谁?”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仗势(一) 燕王妃当然是美人。 岁月对她格外优容,只给了她风韵,没有半丝苍老。三十五岁的女子了,还如一朵娇嫩的鲜花。 那双眼睛,黑亮又清澈,一眼便能看到底。 狡黠多智心思深沉的冯少君,被这双美目看着, 也觉得心情平静愉悦。 燕王瞥了杨公公一眼,笑着说道:“让杨锦和这奴才自己说。” 杨公公在一旁陪笑:“启禀娘娘,他叫冯三儿,是老奴一年前认下的义子。之前一直在外当差,今儿个才带进府来。” “冯三儿,还不快些见过王妃娘娘。” 冯少君上前,利落地磕头:“奴才冯三儿,见过王妃娘娘。” 燕王妃对下人和善, 对杨公公更是亲切,闻言笑道:“原来是杨公公的义子。那我可得好好赏一赏。” 红玉随身带了数个荷包,专门留着燕王妃打赏。立刻取了分量最重的荷包出来,送到冯少君面前。 冯少君忙笑着谢恩:“多谢王妃娘娘厚赏。” 接了荷包后,站起身来。 “这也是个可怜孩子,十几岁的人了,个头就这么高。”杨公公演技一流,唏嘘着说道:“奴才想着,让他进府来,见一见主子。日后奴才要是不在了,也请主子看在奴才面上,照拂一二。” 燕王妃心善,听不得这等话,立刻嗔道:“你也不过四十多岁, 正是盛年,可别说这些丧气话。” 也别演得太过了。 燕王冲杨公公使了个眼色。 杨公公这才住了嘴。 燕王夫妇进了饭厅,安排晚膳这等琐事,自有红玉去吩咐。杨公公伺候燕王一整日,到了此时, 便可歇一歇了。 燕王随口笑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退下吧!” 杨公公恭声领命退下,冯少君也跟着退了出去。 然后,杨公公便领着义子去了自己的住处。 …… 身为燕王心腹,杨公公在燕王府里的住处也是内侍中最好的。虽只是一处小院子,也是极难得的体面了。 院子里有四个内侍,专门伺候杨公公起居。平日杨公公在燕王身边当差,这些内侍也很清闲。 听闻杨公公回来了,内侍们立刻殷勤地围了过来,一个为杨公公掸灰尘,一个捧着温热的水伺候杨公公净面洗手,一个捧着热茶。 最后一个,也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吊梢着眼,挑剔地看了冯少君一眼:“你是谁?怎么跟进杨公公的院子来了?” 没等冯少君张口,杨公公已沉了脸:“混账!这是咱家义子冯三儿,哪轮得到你们几个挑三拣四!” “都跪下, 给三儿见礼。” 几个内侍都懵了。 他们几个腆着脸伺候了几年,争抢着想做杨公公的义子,尚且一个都没挣上。这个冯公公, 是哪个庙门里冒出来的?怎么忽然就成了杨公公的义子? 懵归懵,几个内侍的动作却是半点不慢。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跪下了:“小的见过冯公公。” 冯公公对“仗势欺人”这等事轻车熟路,扬起头,一脸目中无人的德性:“都起来吧!今后,伺候义父的事都由我安排,你们几个都听我的。” 四个内侍憋憋屈屈地起来了。 杨公公又吩咐道:“去厨房传膳,加两个菜,再带一壶酒来。” 内侍们应声退下。 出了门,四个内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脸不忿。 “呸!狗仗人势!” “可不是么?也不知是哪来的狗东西,仗着公公青睐,就想骑到我们头上。哼!休想!” “以后我们可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说得没错!待会儿我们进去,就先给他下个下马威!” 一盏茶后。 两个内侍卖力地擦拭桌子,另两个内侍将食盒里的八道菜肴一一摆好,酒壶酒杯也都放好了。一个个争相挤出笑容说道: “冯公公当差一整日,一定累了,这些琐事哪里要冯公公动手,小的来就是。” “冯公公快请入座,小的已经将椅子擦干净了。” “冯公公,今日这道清蒸鲈鱼,是小的厚着脸从厨子那儿要来的。冯公公待会儿可要多尝一尝。” “这壶梨花酒,酒香醇厚,是小的以前出府时特意买的,今日正好孝敬冯公公。” 做内侍的,看脸色伺候人最最要紧。 几个内侍前一刻还咬牙切齿,现在一个赛一个的殷勤热络。 冯少君目光一扫,随口笑道:“你们一片心意,咱家都知道了。行了,都退下吧!” 内侍们连连应是,麻溜地退了出去。 杨公公这才从内室出来。冯少君将椅子拉开,伺候杨公公入座:“义父坐,我替义父斟酒。” 醇香的梨花酒,从精美的铜壶中倾斜而出,落在洁白的瓷杯里。 冯少君笑盈盈地捧起酒杯,送进杨公公手中。 杨公公从来不缺人伺候。 可那些个笨手笨脚的内侍,哪里及得上姑娘家仔细贴心? 杨公公心中十分熨帖,笑着饮了一杯美酒。 冯少君前世和杨公公相处数年,对杨公公喜欢的食物了如指掌。顺手又替杨公公布菜。杨公公笑道:“你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吧!” 待冯少君坐下,杨公公压低声音道:“委屈你了。” 金娇玉贵的姑娘家,要扮作内侍模样,还要伺候他用膳。着实是委屈了! 冯少君眨眨眼笑道:“做义子的,伺候义父天经地义,半点都不委屈。” 易容后,她就真正变成了另一个人。 坐立行卧,一言一笑,都不露分毫破绽。 哪怕是和杨公公单独相处,她也没有松懈。 也正因此,前世从无人窥破她的真实身份。 杨公公对冯少君的谨慎细微十分欣赏,也不再多言,只伸手为冯少君夹了一碗菜肴。冯少君笑着道了谢,动起了筷子,大快朵颐。 内侍多出身穷苦,在主子面前当差规矩重重,束手束脚。到了私下里,吃饭说话就粗俗多了。 杨公公看在眼底,不由得失笑。 冯少君的机敏善变,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狐有千面,面面不同。 冯少君就是一只千面狐。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仗势(二) 晚饭后,冯少君伺候杨公公歇下。 打水铺被,动作熟稔流畅。 这些事,冯少君前世做惯了。杨公公病重的时候,也是她在病榻前伺候,直至闭眼离世。 她拜了杨公公为义父,便将杨公公当成父亲一般亲近。 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以杨公公的多疑和心狠手辣,也被这份温情打动,将手中的一切都留给了她。 于燕王而言,在身边伺候了三十载的杨公公是世间最可信任之人。 也正因杨公公的庇护提携,她才以女子之身成了燕王亲信,做了密探统领。 她对杨公公的感情也不是装出来的。前世她举目无亲, 唯有血海深仇。杨公公对她的庇护, 是世间唯一的温情。 所以,此时冯少君伺候杨公公,没有一丝勉强。 做戏和发自内心的亲近,杨公公自能察觉得出来。 素来狡诈阴狠有笑面虎之称的杨公公,一颗老心被悄然触动了。 “三儿,你也忙了一日,去隔壁的厢房歇着吧!”杨公公轻声叮嘱:“明日五更前就起,随义父一同去伺候燕王殿下。” 这是要让冯少君在燕王殿下面前多露一露脸。 这等好机会,足以令府中所有内侍艳羡眼热了。 “多谢义父。”冯少君欢喜地道了谢,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就轮到四个内侍争相来巴结她了。 “冯公公,小的已将洗脚水打好了。” “小的请厨子做了份宵夜,请冯公公笑纳。” “小的替冯公公铺床。” “就你那笨手笨脚的德性, 哪里会伺候。闪一边去,让我来。” 做内侍的,要什么脸? 谄上压下是常事, 仗势欺人才是正理。 冯少君大摇大摆地挥挥手:“行了,都退下吧!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饶舌多嘴, 不然, 我割了他的舌头。” 冯少君飞快地确立了“杨公公义子”的权威和地位。 四个内侍谄媚着笑应,很快退了出去。 冯少君关了门,栓了门闩,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数年的密探生涯,她早已习惯了变幻身份,自然也没有认榻这等娇贵的习惯。躺在绵软的枕头上,很快沉沉睡去。 一夜香甜无梦。 没到五更天,冯少君便醒了。 她迅速打理好自己,便去伺候杨公公起身穿衣。那四个内侍,委委屈屈地站在在一旁干瞪眼。 杨公公清楚这是“义子”迅速确立地位的最佳办法,便也随她伺候。 既踏上了这条路,唯有努力向上爬,将权势揽入手中,方能报仇雪恨。 冯少君能抛下一切,化身为一个内侍。他这个做义父的,便助她一把。先让她在燕王殿下身边立足。 内侍很快送来了早饭。 杨公公一边吃早饭,一边吩咐:“三儿, 你也吃饱了。正午那一顿,还不知什么时候。” 燕王殿下当差办案,忙起来的时候自己都顾不上吃饭。做奴才的,自然没有偷偷抛下主子吃饭的道理,陪着挨饿也是常事了。 冯少君点点头,运筷如飞。 填饱肚子后,精神抖擞的杨公公领着义子一同去伺候燕王。 燕王府里没有美妾舞姬,后院里只有燕王妃。只要燕王在府中,都是歇在正院。 近身伺候的事,皆是杨公公亲手包办,轮不到旁人。 冯少君谨记自己的身份,进了寝室后,便垂下头,绝不对多看燕王一眼。免得燕王殿下记起她是女儿身,心里不痛快。 没错,燕王殿下宠妻如命声名在外,且有些洁癖,从不容任何女子近身。 传闻燕王殿下赴酒宴的时候,斟酒的都是杨公公。再妖娆的美人,也沾不到燕王殿下的衣角。 对普通男子来说,有美人垂青是喜事。 对燕王殿下而言,有女子觊觎,足以令他憎厌。 …… 燕王殿下照例要陪燕王妃一同用早膳。 燕王世子朱昀也来了。 “儿子见过父王,见过母妃。”长身玉立面容俊秀的少年,拱手向父母行礼问安。 燕王妃疼爱儿子,笑着冲朱昀招手:“昀儿,过来坐母亲身边。” 朱昀正要过去,眼角余光瞥了神色沉凝的父王一眼,又改了主意:“儿子坐这里就行了。” 总之,将最近的位置留给父王就对了。 燕王对儿子的表现还算满意,举筷为燕王妃夹了满满一碗:“你近来有些瘦了,多吃些。” 燕王妃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我哪里瘦,分明比之前胖了不少。今年新做的春裳,穿在身上都有些紧了。我正想着,近来少吃一些。你可别再劝我吃了。” 燕王笑道:“哪里胖了,我倒觉得正好。” 话语中,分明带着夫妻间的亲昵调笑。 燕王妃脸颊微红,啐了燕王一口:“不正经,昀儿还在呢!” 朱昀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父王母妃到了一起,时常忽略他这个儿子。他也早就习惯了。 这等场合,杨公公都得闭嘴,更轮不到一个刚进府的内侍说话。所以,冯少君在角落处站好,将自己当成一个花瓶就好。 燕王和燕王妃在早膳时你侬我侬,自然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燕王妃吃了一些,便搁了筷子,对燕王说道:“昨日我去了秦王府,殿下也亲口和秦王说过了。这些都得告诉沈祐才是。也免得他整日忧心难安。” 燕王殿下随口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垂头站在角落处的“冯公公”。 以燕王殿下审惯命案的利眼,竟也窥不出半分异样。 这丫头,听到“未婚夫”的名讳,还是这般冷静镇定。 待会儿沈祐进来了,她又会是何反应? 还有,沈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察觉到自己的“未婚妻”不同寻常? 燕王殿下忽地有些期待起来。 一盏茶后,高大英俊目光冷厉的少年迈步而入,拱手抱拳:“沈祐见过燕王殿下,见过王妃,见过世子。” 燕王妃笑道:“起身免礼。” 沈祐张口谢王妃恩典,起身抬头之极,目光很自然地掠了一圈。 一张烙印在脑海中的熟悉脸孔,冷不丁地撞入眼帘。 沈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故人 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 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 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 书友们个个都是人才!快来「起%点 读 书」一起讨论吧 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 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 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 哪怕心情波涛汹涌, 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 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冯公公! 竟然是他! 站在角落处的内侍,比记忆中的年少一些,又半垂着头。 可沈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燕王府数日,早已暗中打听过,燕王府根本没有冯公公此人。他还以为,冯公公还得过几年才会现身。 万万没料到,冯公公忽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沈祐心中瞬间掀起惊涛巨浪,震惊中掺杂了重见“故人”的一丝淡淡喜悦,还有一些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混乱情绪。 亏得沈祐天生一张冷脸,哪怕心情波涛汹涌,面上依旧沉凝,看不出半分。 “沈祐,”燕王殿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祐一眼:“本王昨日去见了秦王,王妃也去过秦王府了。” “你和冯三姑娘的婚约,不必再忧心了。” 说到冯三姑娘四个字的时候,微妙地顿了一顿。 角落处的冯公公岿然不动。 心乱如麻的沈祐,压根没察觉出这一丝异样,张口道:“多谢殿下。” 燕王淡淡道:“王妃为你撑腰出头。你要谢,就谢王妃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此时跪下磕三个头谢恩,也是应该的。 沈祐没有犹豫,立刻跪下,给燕王妃磕头谢恩:“多谢王妃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差 第一百二十章 传信 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 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 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 书友们个个都是人才!快来「起%点 读 书」一起讨论吧 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 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 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心情很好吗? 是很好。 一来,冯少君困境已解。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二来,今日他见到了在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人。 他终于可以确定,梦境中的一切不是幻境,都是真的。梦中的燕王秦王是真的,冯公公也是真的。 沈祐整日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此时眉眼舒展,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沈嘉也正高兴,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好消息,得早些告诉少君表妹。免得她日夜忧心。” 沈祐略一点头:“我今日就请人送信去崔宅。” 沈嘉忍不住笑着揶揄:“平日让你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今儿个滔滔不绝,可见是真的心情好。” 沈祐没搭理他。 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闲,他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沈嘉三番五次想凑过来看,都被沈祐无情地撵开了。 这封信,在两个时辰后被送到了崔宅。 表妹一走就不见踪影夜不归宿,崔元翰上强自镇定,实则操碎了心。背地里不知揪了多少回头发,眼见着头皮都快被揪秃一块。 沈祐送来的信,简直如及时雨。 信很短,一共就三行。 崔元翰将这封短信来回看了十遍不止,终于确定书信上写的都是真的。雀跃地用力一握拳,激 第一百二十一章 酒宴(一) 大冯氏素来是个温和脾气,在娘家弟妹们面前,更如面团一般。 一怒而去,还是第一回。 姚氏恼羞成怒,冲着大冯氏的背影重重啐了一口:“瞧把她能耐的。现在沈家是攀上燕王府的高枝了,连秦王府都不放在眼底,更别说我们冯家了。” “我倒要看看, 她这腰杆能挺直多久。” “等日后,秦王殿下得了势,秦王妃娘娘新仇旧账一起算。到那时,她也这般硬气才算厉害!” 周氏心情纷乱,听到这等刻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二弟妹慎言。事关两位皇子殿下, 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天子一日比一日老迈, 却迟迟不立储。 朝中文武官员们心思浮动, 有暗中投向秦王的,有向燕王示好的,还有和赵王汉王眉~来眼~去的。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哪个皇子能胜出,被立东宫。 一个内宅妇人,嚼舌也敢嚼到皇子们身上!也不怕为冯家招祸! 周氏摆出长嫂架势,姚氏不得不偃旗息鼓,悻悻道:“大嫂是知府夫人,见多识广,提醒的是。” 冯氏兄弟三个,三年前横死的冯纶最为聪慧出众。排行最长的冯纲是两榜进士,外任做官做到知府,也算出息。 唯有冯二爷, 从未出过仕,整日纵情酒色。 姚氏自觉矮了周氏一截, 酸上几句是常事。 周氏懒得和姚氏计较口舌, 匆匆几句后, 便回了院子。提笔写了一封家书给丈夫,令人送出府。 冯二爷两日都没回过府了。姚氏越想越不痛快, 打发人府中小厮去寻冯二爷不提。 单说冯夫人,被这个消息气了半日。 到了傍晚,冯侍郎又打发人送口信回来,今晚燕王殿下设宴,他要去燕王府赴宴。 “呸!这个老贼!” 夫妻几十年,冯夫人对冯侍郎的脾性再熟悉不过。 说左右逢源是好听的,难听点,就是根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 之前一心想着攀秦王府的高枝,心心念念着要和秦王府结姻亲。现在燕王殿下垂青,冯侍郎立刻乐颠颠地抱住这棵大树。 冯夫人砸了一整套上好的官窑瓷碗,心情依旧烦闷。 秦王妃特意请小冯氏从中做媒。现在这门亲事黄了,小冯氏两面不是人。小冯氏在康郡王府本就艰难,出了这等事,今后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冯夫人越想越怒,顺手将手边的美人瓶也砸了个粉碎。 大丫鬟胭脂倒抽一口凉气,弱弱地小声提醒:“夫人, 这美人瓶是二爷重金求购来的前朝珍品。” 整整花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啊! 咣当一声,就成了碎片! 冯夫人这才留意到自己随手砸的是儿子重金买来的美人瓶,一阵心疼,张口将胭脂臭骂了一顿。 胭脂倒霉地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耷拉着脑袋任冯夫人出气。 …… 燕王府。 天色一暗,府中四处燃起了宫灯。一眼看去,灯亮如炽,和白日相比,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燕王府开了正门,门房管事殷勤地笑迎登门来赴宴的贵客们。 隔壁的秦王府,隔三差五就有酒宴。赵王汉王也是爱热闹的主,设宴是等闲常事。唯有燕王府,年后还是第一次设酒宴。 也正因稀少,能接到燕王殿下的帖子来燕王府赴宴,是极体面的事。 冯侍郎接了帖子后,一落衙就换了常服,乘着软轿来了。 这一路上,冯侍郎的心情都很舒畅。 秦王那边暂时攀不上了,和燕王殿下交好也是美事嘛! 软轿在燕王府外停下,长随苏全拿着帖子和冯侍郎的名帖去门房处。门房管事验了帖子后,恭声请冯侍郎入内。 冯侍郎下了软轿,从正门处迈步而入。 冯侍郎官职不算低,不过,京城高官宗亲勋贵多如狗,一个三品礼部右侍郎也算不得什么。 一进正堂,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英武不凡的燕王殿下。 坐在燕王殿下身侧的男子,年约四旬,高壮威武,目光锐利。正是燕王妃的四哥燕王殿下的舅兄袁海。 袁大将军年过七旬,致仕回京后,被隆安帝重召入朝。朝中每每有重大军事决策,袁大将军一言可抵满朝武将。 袁家兄弟五个,其中四个都去了边关。只有袁海在兵部任职。平日郎舅两个来往密切。燕王设宴,袁海自是座上宾。 坐在燕王另一侧的男子,也是四旬左右的年纪,相貌儒雅,颌下三缕胡须,一派文官气度。 这是吏部的王郎中。 王郎中是燕王嫡亲的表哥,也是王家如今的家主。 王家是书香门第,也是世家大族。燕王生母病逝后,燕王和王家来往密切。王郎中官职不高,却是极要紧的差事,掌管着大齐五品以下的官员考核升迁。 袁家王家,一个是燕王妻族,一个是燕王外家,皆是燕王殿下在朝中最坚实的支持者。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刑部两位侍郎和几个郎中。 刑部尚书年纪一把,走路都颤颤巍巍需要人搀扶,今晚的酒宴便没来凑热闹。 燕王执掌刑部十几年,说刑部是燕王的地盘也不为过。 正堂里坐着的,就是这些人了。 至于皇室宗亲勋贵,一个都没见。秦王赵王汉王,也一个都没来。可见燕王殿下行事之低调了。 也可以说,能赴此次酒宴的,都是燕王殿下看重之人。 冯侍郎也是官场老油条了,上前拱手,一一见礼寒暄。 燕王笑道:“冯侍郎请入座。本王不喜歌舞,饮酒也极少。这酒宴,怕是没什么趣味。冯侍郎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冯侍郎立刻笑道:“殿下品性高洁,令人钦佩!不瞒殿下,微臣其实酒量也浅薄的很。而且,微臣一把年岁了,歌姬舞姬再妖娆,微臣也不过是看两眼,有心也无力了。” 在座的男子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燕王也是一笑。 这个冯侍郎,也是个妙人。出身平平,在朝中也没什么得力的靠山。能有今日,全靠着联姻结亲,还有一张唾面自干的厚脸皮。 燕王目光一扫,吩咐道:“冯三儿,去给冯侍郎斟酒。” 第一百二十二章 酒宴(二) 这又是燕王有别于其他皇子之处了。 在燕王的酒宴上,斟酒倒茶的都是内侍。一个貌美的宫人都没有。 燕王张口令身后的小内侍给冯侍郎斟酒,可谓十分抬举冯侍郎。冯侍郎心中熨帖,忙笑着向燕王道谢。 然后,就见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内侍从角落处过来了。 “奴才冯三儿,”小内侍笑眯眯地行了个礼:“今晚,就由奴才伺候侍郎大人饮酒。” 冯侍郎捋须一笑:“有劳冯公公。” 顿了顿又笑道:“微臣姓冯, 公公也姓冯,倒是有些缘分。” 小内侍笑着应道:“可不是么?奴才能和侍郎大人同姓,定是祖上有德。” 燕王殿下看在眼里,暗暗好笑不已。 冯侍郎一定想不到,自己的亲孙女就在眼前吧! 别说冯侍郎,就是他明知冯少君的真实身份,这一日下来, 也窥不出半点破绽。冯少君顶着这一张内侍脸孔, 在他身边跑腿传话,十足一个春风得意的冯公公。 啧啧! 燕王殿下心里暗赞一回,举起酒杯,和众人饮酒闲话。 这一场酒宴,确实寡淡。众人各自饮了几杯,便不再多饮。言谈间,既无风月,也不涉及朝政,倒是说起了儿孙读书习武一事。 这可说中冯侍郎痛处了。 家里孙子倒有三个,奈何一个比一个平庸不争气。 唯一一个天资过人聪慧狡诈承袭了冯家优良基因的,是崔家养大的冯少君,和冯家离心,根本掌控不住。 冯侍郎心里暗暗唏嘘。 一旁的冯公公似是窥出了冯侍郎心中气闷,拎起酒壶, 笑吟吟地斟满:“侍郎大人还是第一次来燕王府, 请再饮一杯。” 可不是么? 不管如何, 能顺利攀上燕王,也是好事一桩。 儿孙们不争气, 他只得自己钻营。只要下注下准了, 日后说不得能搏个尚书之位。 冯侍郎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一个时辰后,酒宴就散了。 燕王殿下亲自为众人送行。 袁海王章等人一一离去,冯侍郎硬是等到最后,窥准闲空,和燕王殿下私语几句。 冯公公耳力敏锐,虽然站得不算近,还是听到了不少。 以冯侍郎的钻营无耻,自然是趁机大表忠心,向燕王殿下示好了。 燕王平日里威严肃穆,笼络起人心来,也是一把好手,笑着对冯侍郎说道:“往日本王和冯侍郎接触甚少,今日才知冯侍郎是世间难寻的忠臣。” “冯侍郎既愿向本王效忠,本王日后绝不会亏待了冯侍郎。” 顿了顿,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说起来,礼部尚书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再过两年, 也该致仕了。以本王看,这接替礼部尚书的人选, 非冯侍郎莫属。” 最后这一句,可算是搔中了冯侍郎的痒处。 按着朝中惯例,一部尚书致仕,接任尚书的人选,多从两位侍郎中挑选。也有外任的大员,转任六部尚书。两者相比,还是前者更常见。 礼部两位侍郎,表面看不分伯仲。不过,大齐官场,左为上。冯侍郎这个右侍郎,被左侍郎牢牢压了一头。 冯侍郎想做礼部尚书,定要有强大的助力才行。 冯侍郎按捺着心里的激动,谦逊地笑道:“殿下盛赞,微臣愧不敢当。微臣别无长处,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这颗忠心了。” “日后燕王殿下但有差遣,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燕王殿下一笑,亲切地拍了拍冯侍郎的肩膀:“天不早了,冯侍郎先回府吧!” 又传令下去,命人叫了沈祐沈嘉兄弟过来:“冯侍郎饮了不少酒,你们两个,代本王送冯侍郎回冯府。” 燕王府的亲卫亲自护送回府,颇为体面。 再者,沈嘉是冯侍郎嫡亲的外孙,沈祐是冯侍郎未来的外孙女婿。燕王令他们兄弟护送冯侍郎,也是对冯侍郎的看重。 冯侍郎心情颇佳,连连道谢。 临走之际,为他斟了一晚酒的小冯公公,冲他亲切地挥手作别。 燕王看在眼底,无声一笑。 沈祐忙着当差,无暇靠近冯公公,只远远看了一眼。 夜色重重,明亮的宫灯也不能冲破所有的黑暗。冯公公正巧站在了一盏宫灯旁,略显单薄的身影,被照得纤毫毕现。 清秀的脸孔上,扬起一丝近乎自得的笑意。 像一只小狐狸。 沈祐收回目光,策马驰入暗夜中。 …… 冯侍郎出行,也有十几个侍卫随行。 大齐京城治安良好,偶尔有一两个不长眼的小毛贼,绝没有冲撞朝廷重臣的胆量。 沈嘉心情很是愉快,转头冲沈祐笑道:“托外祖父的福,我们终于能出燕王府透透气了。” 身为燕王亲卫,随燕王殿下出入当差,自然不会闷。可惜他们才进府,每日除了操练就是背府中规矩。这可把沈嘉给闷坏了。 沈祐没有说话,目光明亮如星,可见心情也很好。 能不好么? 悬在头顶的巨石被搬开。 少君表妹不用被逼着嫁给病秧子冲喜了。 屡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冯公公,也现了身。 以梦境来看,燕王殿下是最后的胜利者。而他,也将成为燕王殿下的左膀右臂,建功立业,权势过人。 到了冯府外,沈嘉利落地下马,扶着冯侍郎下了软轿。 沈祐心中鄙薄冯侍郎为人,面上也未显露,一并伸手,扶着冯侍郎的另一侧胳膊。 今晚的酒宴,别人没喝几杯,冯侍郎却着实喝了不少。主要是斟酒的冯公公太过殷勤,一杯接着一杯斟个不停。 冯侍郎酒量颇佳,到底上了岁数,被晚风一吹,酒意上涌。全仗着沈嘉沈祐搀扶,不然,站都站不稳。 “三郎,四郎,”冯侍郎趁着酒兴嘱咐他们兄弟两个:“你们兄弟在燕王府里好好做事,争取早日到殿下身边当差。” 沈嘉是个率直脾气,因少君表妹的事耿耿于怀,此时难得和冯侍郎挨得那么近,忍不住说道:“如果不是燕王殿下出面,外祖父会应下秦王府的亲事吗?” 冯侍郎酒意未醒,随口答道:“那是当然。” 沈嘉:“……”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夜会(一) 这也太厚颜无耻了! 沈嘉震惊于外祖父的理直气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祐瞥了冯侍郎一眼,冷然道:“外祖父喝多了,说的是醉话。少君表妹和我有婚约,怎么能嫁给别人。” 谎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再出口也顺溜多了。 至少,沈祐现在提起“未婚妻”的时候, 没有半丝停顿。 嗯,就很自然。 少年冷冽的声音入耳,冯侍郎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补了几句:“世间诸事,没有如果。我刚才只随口一言,不必往心里去。” “燕王殿下出面,令秦王府知难而退。这是少君的福气。也可见,你们两个有夫妻缘分。” 说着, 又亲切地拍了拍沈祐的肩膀,殷切嘱咐:“男儿在世,当建功立业,福泽妻儿。四郎你身手出众,又有你父亲当年的余泽,得了燕王殿下青睐。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外祖父只盼着你少年得志。日后好好待少君。” 沈嘉:“……” 外祖父到底是怎么有脸说出这些话的啊! 沈嘉都替冯侍郎臊得慌。 沈祐心中膈应,面上不露声色:“外祖父的话我都记下了。” 门房管事开了门,一边飞快地去给冯夫人传信。 沈嘉沈祐一路扶着冯侍郎进了正院。 生了半日闷气的冯夫人,见了醉醺醺的冯侍郎,气更不打一处来。对着沈嘉沈祐也没什么好脸色:“你们就看着外祖父喝成这样,也不知道拦上一拦?” 沈嘉一脸无辜:“外祖母这可就冤枉我们兄弟了。我们两个进燕王府不满一个月,殿下设宴,我们还没资格当差哪!哪里就知道外祖父喝了这么多酒!” 冯夫人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回, 心中更恼, 冷着脸道:“不愧是燕王府的亲卫, 腰杆挺得直, 说话声响都比以前高了!” 沈嘉:“……” 外祖母今儿个是怎么了? 吃错药了不成! 他当然不知, 自己的亲娘来过冯府, 和冯夫人闹了个不欢而散。冯夫人是将一腔怒气都撒到了他头上。 沈祐目光微凉, 以目光制止沈嘉回嘴的冲动:“天色已晚,我们兄弟还得赶回府中复命,就此告辞。” 冯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嗯一声。 待沈祐沈嘉离去后,冯夫人令人备热水,又吩咐两个丫鬟去伺候冯侍郎沐浴。这两个丫鬟,一个叫春桃,一个叫秋菊,都是十七八岁的俏丫鬟。 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冯侍郎回来歇下。 冯夫人有些不快,打发胭脂去净房问个究竟。胭脂回来的时候,俏脸被臊红了一片,低声禀报道:“启禀夫人,老爷……老爷……” “老爷到底怎么了?别吞吞吐吐的!”冯夫人瞪了一眼过去。 胭脂一狠心,低声答道:“老爷在净房里宠信了春桃,还令春桃和秋菊今晚去书房继续伺候。” 冯夫人:“……” 这个老色~胚! 都醉成这样了,倒没忘了寻欢作乐。 冯夫人气得脸都白了,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半晌才重重呸了一声:“老不死的狗东西!” …… 这一边, 沈祐沈嘉一路快马回了燕王府。 夜风猎猎,策马飞驰。 沈嘉一路臭着脸, 下马后在沈祐耳边发起了牢骚:“外祖母的脾气愈发古怪了。我们没招她没惹她, 她冲我们撒什么火。” 沈祐淡淡道:“权当一阵风,不必理会。” 这倒也是。 和一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置什么气? 沈嘉最大的优点就是粗枝大叶没心没肺,生了一会儿闷气,很快便将此事抛到脑后。 燕王已经歇下,他们两个向杨公公复命便可。 到了杨公公的院子外,沈祐忽地说道:“我一个人进去便可,你先回去。” 沈嘉早就困了,也没多想,大咧咧地点头应下。 沈嘉走后,沈祐独自去敲了门。 此时将近子时,杨公公也睡下了。来开门的内侍,趾高气昂,鼻孔朝天:“杨公公歇下了。你有什么事,明日早点来。” 沈祐目光一闪,不知从何处摸了锭银子出来,塞入内侍手中:“我想见一见冯公公,请代为通禀一声。” 做内侍的,一个比一个贪财。 那个内侍收了银子,态度立刻就和气多了:“你在这儿等着,咱家替你通传。不过,冯公公肯不肯见你,咱家可不敢担保。” 沈祐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我有要事,今晚一定得见冯公公,有劳公公了。” 内侍眉开眼笑,连连说道:“是是是,包在咱家身上了。” 沈祐在院门外等候。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漫天星辰,点点闪烁。 沈祐默默思虑。 进燕王府后,第一个月的俸禄还没到手,自己已花了二十两出去。照这样下去,他赚的银子哪里够用? 难道真要将少君表妹送的银票拿出来花用不成? 这样不好,不好。 到底是哪儿不好,沈祐也没去深想。 因为,身后已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谁?找咱家有何事?” 是少年冯公公的声音。 沈祐心中蹿起莫名的激越,转过身来。 个头不高身形单薄眉清目秀的冯公公,不紧不慢地迈步过来了,在九尺之外站定。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正合适。 既能清晰地看清彼此的面容,方便说话,又不至于太近。 沈祐定定心神,略一拱手:“冯公公,我是沈祐。殿下令我和沈嘉送冯侍郎回府,现在特来向杨公公复命。” 冯公公一派狗仗人势的德性,下巴抬起,笑得自得又欠打:“沈侍卫还算有些眼力。杨公公是咱家义父,义父睡下,你有什么话,和咱家说也一样。” 这副令人讨厌的欠抽嘴脸,和梦境中的一般无二。 沈祐暗暗握住双拳,忍住动手的冲动,沉声道:“我有一事想问冯公公。” 冯公公目光一掠,在沈祐的俊脸上扫了个来回,忽地笑了起来:“咱家别的不爱,就爱银子。你想问什么,只管问。不过,问一句得一百两。” 沈祐:“……”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会(二) 见钱眼开的死太监! 短短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囊中羞涩的少年! 问一句一百两! 怎么不去抢银子啊! 沈祐难得心浮气躁了一回,到底不愿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咬咬牙,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惨绿荷包。 冯公公:“……” 冯公公险些被口水呛到。 不知是因为沈祐随身戴着定情信物,还是因为沈祐竟会用银子贿~赂自己! 等等! 前世沈祐和冯公公是对手,彼此交集不多。偶尔见了面,皆是夹枪带棒一较高低。这一世怎么会主动和冯公公套近乎? 莫非是这一世有了未婚妻, 性情脾气也跟着变了?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沈祐显然误会了冯公公怪异的目光,咳嗽一声道:“冯公公不要误会,这荷包我不能送你。不过,荷包里有银票。只要冯公公答我几个问题,我便送一张五百两银票给公公。” 荷包里一共有十张银票,每张五百两, 一共五千两。 没人比冯公公更清楚了。 毕竟,这银票就是她一张张折好放进去的。 所以, 她这是要将自己的银票赚回来, 顺便再让沈祐手软嘴短了? 这倒是有趣! 冯公公将微翘的嘴角压下,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得看沈侍卫要问什么了。咱家先将丑话说在先。事关燕王殿下的,咱家不能说。和杨公公有关的,咱家也不能说。” “如果沈侍卫想巴结杨公公,咱家也无能为力。” 还是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德性! 沈祐定定地看着冯公公嚣张的嘴脸,心头莫名有些发热。 这个人,连接了荒谬的梦境和真切的现实。 只是,眼下冯公公还没展露头角,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而已。他又有什么可问的?难道要说“你可知道将来我们会是彼此对手”这等可笑荒唐的话? 或者,他应该提前除掉冯公公,免得日后被冯公公欺负……不对,是多一个对手! 只是, 冯公公如今已是杨公公义子,在燕王身边跑腿传话。想悄无声息地弄死冯公公, 可不是易事。 万一因此激怒杨公公,可就不妙了。 沈祐犹豫不决,一时没有出声。 冯公公目中闪过一丝嘲弄, 扯起嘴角:“沈侍卫怎么忽然不说话了?莫非是舍不得银子?” 沈祐将心头翻涌的思绪按捺下去, 从荷包中取出一张五百两银票。然后,将银票抚平,右手用力一扬。 那银票竟直直飞了过来,在空中划出丝丝破风声。 冯公公眼明手快,迅疾伸手接住了银票,用手指捻了一捻,笑得十分愉快:“沈侍卫有什么话只管问,咱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公公自小到大从不缺金银,演起贪财的嘴脸却格外生动,堪称出神入化。 沈祐锐利明亮的目光,落在冯公公的脸上:“敢问冯公公,本名叫什么?” 冯公公:“……” 冯公公生平从未这般震惊过,用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沈祐:“沈侍卫花五百两银子,就是为了知道咱家的名字?” 难道,沈指挥使前世一直未娶,真的是因为喜好男色之故? 沈祐自然不知冯公公的震惊从何而来,面不改色地应道:“正是。” 这个人, 在他梦境中反复出现,嚣张跋扈, 三番五次地挑衅, 令人憎厌。 第三个梦境中,他站在冯公公的空无一人私宅外,茫然而无力。他不知道自己是想救冯公公,还是想早些让冯公公归西。 无妨,他迟早会都弄清楚。 就先从冯公公的身份来历开始。 冯公公用令人浑身不适的微妙目光看着沈祐,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咱家姓冯,叫三儿,全名冯三儿。” 这也是梦境中冯公公对外宣传的全名。 哪怕是后来冯公公做了密探统领,也没请燕王殿下另外赐名。 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取名二狗铁蛋是常事,叫三儿也不稀奇。 沈祐看着冯公公,继续问道:“敢问冯公公来自何处?何时净的身?何时进的燕王府?是什么机缘,得以拜杨公公为义父?” 不多不少,加起来正好五个问题。 冯公公拿了银子,答得也很麻溜:“咱家被人贩子拐进京城,早就忘了出身来处。八岁时,就被人贩子净了身。” “杨公公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了咱家。咱家学了几年武,得了杨公公青睐,收咱家为义子,几日前带进了燕王府。” 这一番说辞,堪称天衣无缝。 可不知为何,沈祐心里总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他不自觉地拧了浓眉,紧紧盯着冯公公。 冯公公忽地笑了一笑:“咱家听闻,沈侍卫有一位出身名门美貌无双蕙质兰心且嫁妆十分丰厚的未婚妻。” “沈侍卫为了这位姑娘,求燕王殿下和燕王妃娘娘撑腰出头,不惜和秦王府结怨。不知是也不是?” 这一番话从冯公公口中说来,莫名地让沈祐有些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想说不是,说不出口。 点头吧,也不太对。 沈祐索性闭嘴,沉默不语。 冯公公笑了一回,语重心长地叮嘱:“有这么好的未婚妻,沈侍卫可得好好珍惜。” “沈侍卫年少英才,日后前途无量,娶妻生子才是正道。可别走了歪路。” 什么歪路? 沈祐皱眉:“冯公公此话何意?” 冯公公哂然一笑:“咱家的意思是,咱家虽然没了子孙根,却也不喜男色。沈侍卫趁早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说完,转过身,扬长而去。 沈祐:“……” 震惊过度的沈祐,甚至忘了拦下出言不逊的冯公公。直至那个单薄的身影进了院子,院门嘭地被关上,沈祐才回过神来。 什么喜欢男色?! 那个死太监,相貌平平,远不及他英俊。有什么美色让人垂涎?! 沈祐罕有的心浮气躁,忽然后悔起来。 今晚白白花了五百两银子,什么也没问出来。还被那个死太监羞辱了一番!实在可气可恼! 沈祐将惨绿荷包重新塞入袖中。 少了一张银票的荷包,分量都轻了一些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热血 沈祐阴郁着一张俊脸回了屋子。 沈嘉也没去沐浴更衣,一身臭汗地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追问:“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见到杨公公没有?” 沈祐心情不佳,根本不想搭理沈嘉。 沈嘉自说自话惯了,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还有几日,我们便能休沐一日。到时候, 你可别忘了去一趟崔宅。免得少君表妹日日为秦王府之事忧心。” 沈祐淡淡道:“我已经送信去崔宅了。” “那怎么能一样!”沈嘉立刻蹦了起来:“姑娘家最是细心敏锐,多愁善感。少君表妹心里不知怎生忐忑。你这个未婚夫婿,得亲自开解安慰少君表妹才对。” “不行,到时候你去也得去,不去我就押着你去!总之,非去不可!” 沈祐简直无语了:“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平日一口一个四弟。 现在一张口就是少君表妹。 沈嘉理直气壮地应道:“当然站在少君表妹这一边了。可惜少君表妹相不中我, 否则,还有你什么事。” 沈祐:“……” 沈祐忍无可忍,踹了沈嘉一脚:“你满身臭汗,去冲个澡。” 沈嘉诶哟一声,顺手拉扯着沈祐:“走走走,一起去。” 侍卫们两人一间屋子。兄弟两个焦不离孟,很自然地又住了一起。 侍卫们没有单独的净房,要冲澡,得去大的净房。那间净房十分宽敞,可供二十几个人同时沐浴。 方鹏听到动静,也兴冲冲地过来了:“等等,我们一起去。” 此时已是盛春,天气越来越暖和。热血冲动的少年们,操练了一天,个个都是臭汗淋漓, 到了净房里, 用凉水一冲就是。 三个少年并排站在一起冲澡。 方鹏的目光不时飘到沈祐的身上。 人比人气死人。 瞧瞧沈祐, 脸孔俊得让人羡慕也就算了,身材也好得让人嫉恨。宽肩窄腰翘臀长腿,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皮肤结实紧致。还有…… 沈祐侧过身体, 不快地扫了方鹏一眼。 这目光往哪儿看? 方鹏摸了摸鼻子,厚颜一笑:“都是男人,还怕我看不成!” 沈嘉接过话茬:“就是。来来来,比比长短!” 沈祐拎起一桶凉水,从头浇了下去。 沈嘉哇呜一声:“四弟,你这是要谋杀兄长啊!” 方鹏幸灾乐祸的笑声还没出口,另一桶凉水也浇了过来。而且,这水的角度十分刁钻,大半都倾斜至胯下。 方鹏顿时一声惨呼。 沈祐面无表情地擦了身体,利落地穿衣走人。 留下方鹏和沈嘉这对难兄难弟,彼此搀扶着打着寒颤。 “我就随口开句玩笑,他怎么就恼了。”方鹏脸上的麻子都在发颤。 沈嘉也苦着脸道:“谁知道啊!平日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不知今晚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嗯,一定是被人气着了。 …… 一夜无话。 隔日晨起,沈祐眼下略有些泛青。 可见昨夜没怎么睡好。 沈嘉也没时间追问。吃了早饭,就是一整日繁重的操练。练武操练队形之类也就罢了,最痛苦的是要背诵长达百条的燕王亲卫规矩。 每日傍晚, 都有专人检查。背错了,或是结结巴巴的,连晚饭都没得吃。 沈嘉连着两晚都饿肚子了。全靠着沈祐将口粮省下一些,偷偷接济一二。 这一日,沈嘉背规矩的时候,又错了两条,自然又没晚饭吃。 可恶的是,沈祐竟将六个肉包子吃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留给他。 沈嘉傻了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四弟。 四弟铁石心肠,吃饱了就先走了。 奇怪,四弟这是怎么了?以前的四弟,嘴硬心软,现在怎么变这样了?到底是谁惹恼了四弟,让四弟这般不痛快? 沈嘉努力回想,然后空着肚子去了杨公公的院子打听。 杨公公还在当差,没回来。冯公公跟着杨公公,自然也没回院子。不过,院子里还有四个内侍哪! 沈嘉忍痛拿出了私房银子,买通了守门的内侍,终于知道,沈祐是被谁气成这样了! 冯三儿! 哼! 一个死太监,竟敢欺辱我四弟!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嘉倒也不是一味鲁莽。 他将剩下的银子都塞给内侍,仔细打听冯三儿的来历。 那个内侍喜滋滋地将银子塞进怀里,一边低声说道:“看在沈侍卫一片诚心的份上,咱家就多嘴几句。” “这个冯三儿,是杨公公的义子。” “也不知他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以前咱家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忽然就入了杨公公的眼,认了杨公公做义父。” 说到此处,内侍咬了一回牙,继续说了下去:“现在,他可是杨公公面前的红人。杨公公亲自带着他,在燕王殿下身边伺候着哪!” “沈侍卫要想对付他,可得掂量着些。别没出这口气,倒咯了自己的牙。” 内侍一边看着沈嘉的脸色,一边煽风点火。 十五六岁的少年,最是冲动热血,也最好挑唆,哪里禁得住这般怂恿兼激将。 沈嘉果然怒了,卷起衣袖,重重哼了一声:“区区一个内侍,我倒不信,收拾不了他了。” 内侍故作为难:“沈侍卫要问的,咱家都说得清清楚楚。沈侍卫要做什么,咱家管不了。不过,可别牵连到咱家头上。” 沈嘉冷哼一声:“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 ……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 “冯公公”在燕王身边当差,当得顺风顺水。 杨公公走到哪儿,都带着冯公公,到了晚上,冯公公就睡在杨公公院子里,几乎没有落单的时候。 直至这一晚。 燕王被召进宫,杨公公随行进了宫。 冯公公没资格进宫伺候,便留在了府里。 “冯公公,”一个内侍殷勤地说道:“沈侍卫请冯公公出去说话。” 还来? 冯公公不知好气还是好笑,起身出了院门。 然后,一个高大俊朗的少年出现在眼前,目中闪着怒火,伸手指着他:“冯三儿!你给我过来!今日,我沈嘉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第一百二十六章 惹祸 沈嘉? 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冯少君没生气,只暗暗好笑,面上露出讶然不快来:“你是谁?咱家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这教训二字从何而来?” 沈嘉一挑浓眉,冷哼一声:“你不认识我,沈祐你总该认识吧!三日前的晚上, 沈祐见了你之后,就满心不快。” “定是受了你的闷气!我这个做三哥的,今日就替四弟出这一口闷气!” 果然是为沈祐出气来了! 冯少君将翘起的嘴角按捺下去,摆出嚣张跋扈的嘴脸来:“咱家可是杨公公义子。你敢招惹咱家,就不怕杨公公怪罪?” 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里听得进这些。 沈嘉冷笑一声, 连衣袖也没卷,一拳就挥了过来。 冯少君身形一动,闪了过去。 沈嘉毫不犹豫,继续挥拳。 他自五岁起习武,虽然惫懒了些,习武的底子却很扎实。这半个多月来,日日操练不缀,拳头挥舞间呼呼生风。 比力气,冯少君不是沈嘉对手。 她擅长的是腾挪变幻,身形十分灵活。 沈嘉拳风呼呼,根本碰不到她的衣角。 十数个回合一过,沈嘉开始心浮气躁,张口怒道:“呸!一味闪躲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别躲,堂堂正正地打一回!” 冯少君气定神闲,呵呵一笑:“咱家早就不算男人了!有能耐, 你就揍我啊!” 沈嘉:“……” 这个厚颜无耻的死太监! 怪不得四弟这几天心情不佳。就是他现在也快被气死了好吗? 沈嘉气得牙痒,拳脚如风, 攻势愈发凌厉。 如此快打快攻, 最耗体力。被操练了一天,沈嘉其实没多少体力, 根本禁不住这般消耗。全仗着一口气在支撑。 冯少君依旧一味闪躲, 不是出言撩拨几句。 沈嘉心浮气躁,手下一个不稳,露出了破绽。 冯少君目光如电,窥准了破绽,迅疾出腿,如灵蛇一般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踹中了沈嘉的臀部。 倒不是特别疼,就是太过羞辱了! 沈嘉痛呼一声,眼里的火星都要喷出来了。如饿虎一般就要再扑过去。就在此时,一个冷冽的少年声音响起。 “停手!” 沈嘉动作一顿,像做贼被逮住一般:“四弟,你怎么来了。” 竟是沈祐来了! 站在沈祐身边的少年,一脸的麻点,正是方鹏。 他来找冯三儿算账一事,只告诉过方鹏。一定是这个小子不讲义气,出卖了他! 沈嘉怒瞪方鹏:“我不是叮嘱过你,不要将此事告诉四弟吗?” 方鹏一脸无辜:“我是不想说。可你走了这么久不见踪影,是个人也觉得不对劲。沈祐来问我,我还能瞒着不成。只得告诉他了!” 原本他估摸着, 这么久,足够沈嘉揍冯公公一顿出出恶气。他们赶来正好,免得沈嘉真打出个好歹来不好收场。 怎么也没料到,他们正好看到了沈嘉惨被踹中臀部的一幕。 啧啧! 丢脸! 太丢脸了! 堂堂燕王亲卫,竟打不过一个没卵~蛋的内侍。 沈嘉在方鹏嘲笑的目光中涨红了脸,又在沈祐含怒的目光下清醒,讪讪说道:“我闲着无事,和冯公公过过招。” 沈祐:“……” 真是个棒槌! 冯三儿不算什么,可杨公公十分宠爱这个义子。真打出个好歹来,杨公公岂能饶了沈嘉?别看杨公公慈眉善目的样子,实则心黑手狠,是燕王府里最不能招惹的人之一。 另一个绝不能招惹的人是燕王妃。 杨公公仅排在燕王妃之下而已。 还好没成功。被揍的人是沈嘉! 沈祐重重呼出一口闷气,走上前,冲冯公公拱手:“我三哥年少冲动,对冯公公心生误会,这才来寻冯公公的不是。冯公公大人大量,就饶了他这一遭。我代他向冯公公赔礼了!” 冯少君略一挑眉:“沈侍卫就这么空口赔罪吗?” 沈祐:“……” 被踹了一脚的人是他,这个死太监占了上风,还想怎么样? 沈嘉心中气恼,一握右拳,大声道:“你要怎么赔罪?划出道来!” “闭嘴!”沈祐瞪沈嘉一眼,然后看向一脸敲竹杠的冯公公:“冯公公今日受惊了。我送冯公公一百两银子压压惊。” 冯少君慢悠悠地说道:“区区一百两,咱家还不放在眼底。” 沈祐抿紧薄唇,挤出一句:“五百两,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成交!” 沈祐迅速取出惨绿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张银票,送到“冯公公”手中。 沈嘉眼都要直了,张口要说话,沈祐再次怒瞪一眼过去,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咽回去。 冯少君愉快地收了银票,笑眯眯地冲沈祐摆手作别:“沈侍卫果然慷慨。以后想来寻咱家,只管来。” 一回五百两,怎么不去抢? 沈祐阴着一张俊脸,拱手作别,伸手拎着沈嘉走了。 方鹏看了一场好戏,颇为过瘾,忙追了上去。 …… 冯少君心情愉悦地将五百两银票塞入袖中,不紧不慢地回了院子。 守着院门的内侍早就探头将一切看在眼底,此时忙不迭地凑过来拍马屁:“真没想到,冯公公竟是高手!那个沈嘉,看着人高马大的,根本就不是冯公公对手!” 冯少君瞥一眼过去,似笑非笑地说道:“咱家倒是奇怪了。沈嘉那个混小子,怎么会知道咱家的行踪?莫非是有人看咱家不顺眼,想来个借刀杀人?” 那个内侍腿一软,跪了下来:“冯公公息怒,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吃里扒外啊!都是那个沈嘉包藏祸心,小的收了他二十两银子,这才为他传了话。” 冯少君冷笑一声,伸脚踹中了内侍的脸:“混账!咱家就值二十两吗?银子在哪儿?” 内侍被踹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呼痛,忙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恭敬地送到冯公公手中。 冯少君手指动了动,将两锭银子抛了两下,也不说话。 那内侍只得忍痛,又将私房银子拿了出来:“这是小的一点心意,孝敬公公,请公公笑纳。”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敲诈 冯少君当然不缺这点银子。 不过,身为杨公公义子,燕王府里风头正劲的小冯公公,总得有点牌面。被人算计了,岂能不找回场子? 人设不能倒。 银子必须要! 冯少君“笑纳”了内侍奉上的三十两,心情愈发愉快:“滚吧!再有下一次,咱家剥了你的皮!” 倒霉的内侍连连应是。 冯少君回了屋子后, 将银锭子扔进匣子里。至于银票嘛,自然要放进随身的荷包里。 银票还有些温热,似带着沈祐指尖的温度。 想到沈祐黑着俊脸的模样,冯少君弯起嘴角,无声笑了起来。 前世的沈指挥使,什么都不爱,只爱银子。 能从沈祐手中“敲来”银票, 可不是易事。想来, 现在沈祐一定很心痛吧! 哈哈! …… 沈祐何止心痛,还头痛。 方鹏原本想一直跟进屋子里凑热闹,沈祐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过去,方鹏后背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讪讪笑道:“你们兄弟闲聊,我先去吃晚饭。” 很识趣地闪人了。 沈祐重重踹上门。 厚实的门板,被踹得直颤。 沈嘉看着自家四弟怒不可遏的模样,一颗心也跟着颤啊颤,终于开始反省自己:“四弟你别恼。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一时冲动,去寻冯三儿的麻烦。” “就今日吗?”沈祐冷冷道:“方鹏都告诉我了,你从两日前就去踩点,打听冯公公的行踪了。” 沈嘉:“……” 这个方鹏,还说守口如瓶, 感情就是个漏斗。 沈嘉心里腹诽, 语气又软了一截:“我就是见你心情不好, 想替你出气……” “沈嘉!这里是燕王府,你我是燕王亲卫, 岂能任性妄为!” 沈祐的声音里犹有怒气:“那个冯公公,是杨公公义子,平日也在燕王殿下身边伺候当差。他要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地在杨公公面前告上一状,甚至惊动燕王殿下。你这个燕王亲卫还想不想做了?” 沈嘉理不直,气还是壮:“谁欺负你,我非揍不可!再有下一回,我还得去!” 沈祐:“……” 沈嘉纵然一百个一千个缺点,对他这个四弟却是一片赤诚热血。 沈祐和沈嘉对视片刻。 对着沈嘉那双黑亮的眼,想生闷气都难。 沈祐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转身去开门。 “喂,你要去哪儿?”沈嘉立刻追了上去。 沈祐吐出两个字:“吃饭。” 沈嘉立刻道:“等等,我也去。刚才和那个冯三儿动手,可累死我了。来,扶三哥一把。”说着,厚颜靠了过来。 沈祐也拿沈嘉没法子。不得不伸手扶沈嘉一把。 自小到大,沈嘉就是这冲动热血的脾气。但凡出府,十次有八回都得惹祸。他跟着收拾烂摊子也很习惯了。 兄弟两个各吃了三大碗面, 勉强填饱了肚子, 又去沐浴更衣, 回了屋子,在各自的床榻上躺下。 沈嘉像诈尸一般,忽地坐了起来:“等等!四弟,你送给冯公公的五百两是哪来的?” 他的私房银子,都被沈嘉“借”去用光了。浑身上下也找不出几十两。这银票的来处,还用问吗? 沈祐满心郁闷,不理沈嘉。 沈嘉倒也不笨,很快会意过来:“当日,少君表妹送了你一个荷包,荷包里放了很多银票。一张就是五百两?” “我的天!少君表妹真是大财主啊!” 沈祐还是不理他。 沈嘉兀自激动地说了下去:“这么说来,你岂不是还有几千两银票?不如先借一些给我,我上次相中了一副软甲,要三百多两!” 沈祐心如磐石:“不借!” “别那么小气嘛!”沈嘉侧过身体,讨好地笑了起来,一口白牙在烛火下闪闪发光:“我以后拿了俸禄,慢慢还你就是了。” 沈祐侧身向内侧,理都不理。 沈嘉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吗? 当然不是啊! 沈嘉对着沈祐的后背,一个劲地叨叨:“四弟,我们两个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你比大哥二哥还要亲。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和我的也没两样。” “你就借我一回嘛!” 有一回,就会有下一回。 他的私房银子借给沈嘉无妨。这银票是冯少君的,怎么能借? 五千两银票,已经被冯公公“敲”走了一千两。这么多银子,他不知要筹措多久,才能攒齐还给少君表妹。 沈祐动也不动,闭上眼睡觉。 …… 子时过后,燕王殿下回了燕王府。 待燕王殿下安寝,杨公公才回院子。 刚踏进院门,一个内侍就凑上前,快速地将今晚冯公公“受人欺负”的事禀报给杨公公:“……那个沈嘉,胆子着实不小,竟敢来寻冯公公的麻烦。打狗还得看主人。杨公公可万万不能轻饶过那小子。” 沈嘉? 杨公公脚步一顿,瞥了内侍一眼:“咱家知道了。” 然后,便去了冯公公的屋子。 冯少君还没睡。 门关上后,杨公公打量冯少君一眼,半是玩笑半是打趣:“玩得开不开心?” 沈嘉是冯少君嫡亲的表哥。 沈祐是冯少君的未婚夫婿。 她假扮内侍,将沈祐沈嘉一并瞒在鼓里不说,还戏耍兄弟两个一回。从未婚夫婿手中敲诈了五百两银子。 万一以后露了馅,乐子可就大了。 在杨公公戏谑的目光下,冯少君神情分外坦荡:“我不是有意戏耍他们兄弟。我现在是冯三儿,一言一行都得符合身份。不嚣张讨嫌一点,哪里还配做义父的儿子!” 亏得她能义正言辞地将欺负人说得这般天经地义。 杨公公失笑:“你说的也有道理。也罢,你自己不介意,就随你吧!” 顿了顿又低声道:“你进府已有几日,身份过了明路。不过,总不宜一直待在府中。明日一早,你就出府。对外就宣称是咱家打发你出府办差。” 冯少君点点头应下。 她这回出来几日,表哥定然又等得心急如焚了。 杨公公又道:“咱家确实有差事给你。你回崔宅待几日,等咱家的消息。”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探望 隔日一早,天刚微微亮,冯公公便出现在燕王府的侧门处。 如今燕王府里,无人不识杨公公身边这位红人。 守门的管事点头哈腰,一脸讨好:“冯公公这是要去哪儿?” 冯公公略略仰着头,眼角向下瞥,一脸的不耐:“咱家奉令出府当差, 也是你能多嘴多问的吗?还不快开门!” 管事陪笑道:“是是是,都怪小的多嘴。冯公公可别往心里去。”不轻不重地给自己来了一耳光,利索地开了门。 冯公公迈步出了侧门,大摇大摆地离去,很快没了踪影。 门房管事才呸了一声:“狗仗人势!” 不过,他也很想做杨公公身边的“狗”啊! 能攀上这棵大树,在燕王府里可不就横着走了么? 此时, 杨公公也到了燕王殿下身边伺候。 燕王目光一掠,没发现冯三儿的身影, 随口笑问:“冯三儿今日怎么没来当差?” 杨公公笑着答道:“回殿下,咱家打发他出府办差去了。” 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足矣。 以冯少君的能耐,应该行走在暗夜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燕王略一点头,不再多问。 …… 正午前,冯少君回了崔宅。 有过一次先例,且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崔元翰这回倒没追根问底。只低声嘱咐:“你只身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冯少君心头一暖:“表哥放心,能欺负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这等话出自柔婉娇美的表妹之口,实在有些违和。 崔元翰笑着叹口气,又将沈祐当日送来的信拿了出来:“这是沈祐送来的信,他求了燕王殿下和燕王妃娘娘出面。秦王妃不能再逼着你嫁给小郡王了!” 冯少君笑着嗯一声,脸上并无讶然, 接了信,细细看了起来。 字如其人。 沈祐为人阴沉少言, 写出的字也透着冷意。 遥想着沈祐写这封信时的模样,冯少君心头竟有一丝淡淡的甜意。 崔元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表妹,沈祐虽不是什么温柔体贴之人,遇到事了却不怂。为了你,不惜和秦王府结怨。” “以我看,你也别过河拆桥了。等过两年,就将这桩亲事落实,嫁进沈家做儿媳吧!” 冯少君:“……” 冯少君真心实意地感慨:“表哥,你这胳膊肘真会往外拐。” 崔元翰挑眉一笑:“表哥这才是真心为你着想。这般出众的少年郎,错过了还往哪儿去寻?都已经到你碗里了,可别再放他跑了。” 冯少君眸光微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崔元翰又低声道:“听表哥的。下次沈祐再来,你对他好一些,一定要拢住他的心。” 冯少君忽地笑了一笑:“这个就不必表哥操心了。我向表哥担保,燕王府休沐日,祐表哥一定会来看我。” 崔元翰:“……” 看着自信满满的少君表妹,崔表哥只得闭上嘴。 正午的午膳十分丰盛。 冯少君和崔元翰相对而坐,也不必谦让客套,各自挑自己爱吃的。 午饭过后,冯少君回了闺房。 “小姐此次出府, 可还顺利?”郑妈妈清楚自家主子的能耐,也免不了忧心:“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吉祥眼巴巴地看着冯少君:“下一回, 小姐带上奴婢吧!” 小姐不在府中,她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该做什么了。 冯少君看着两张关切的脸孔,心里暗暗唏嘘。 前世,吉祥顶着她的脸赴死,郑妈妈也死在秦王府里。她只身一人,逃出京城,之后易容改扮,回京报仇。 独来独往,无牵无挂,心无旁骛。 如今身边人都在,当然是好事。却也令她多了牵挂。 她做的事不能告诉身边人,也不愿撒谎。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都别问了。我要做的事,只能只身前往。” 吉祥目中闪过失望,没再吭声。 郑妈妈暗暗叹口气,轻声道:“不管遇到何事,小姐一定要先顾全自己。” 冯少君点点头。 是啊,她不再是前世那个独行的千面狐了。 这一世,她既要为燕王当差,为父亲报仇雪恨,也要保护身边所有人。 做回自己,在闺房里悠闲午睡。就如一张紧绷的弓弦,缓缓松弛下来。冯少君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才起。 揽镜自照,容光焕发,气色好极了。 什么样的脂粉,也妆点不出这份娇艳。 吉祥笑吟吟地进来了:“小姐,今晚可有什么想吃的?” 冯少君以手托着下巴,眨了眨眼:“我就想吃吉祥姑娘亲手做的鸡汤面。” 吉祥被哄得美滋滋地:“奴婢这就去做。”说完,迈着轻快的步伐出去了。 郑妈妈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失笑。 小姐不在府里,吉祥这个贴身大丫鬟整日无所事事,闲得发慌,每日蔫头耷脑的。小姐这一回来,吉祥陡然有了精神。 冯少君又笑盈盈地看向郑妈妈:“我还想喝郑妈妈亲手做的花露。” 郑妈妈立刻道:“奴婢一直备着呢!小姐稍等片刻。” …… 三日后,燕王府休沐。 巳时正,日上三竿,沈祐沈嘉兄弟联袂来了崔宅。 表妹也太神了,说得半点不差。 崔元翰心里给表妹竖了个大拇指,看未来的表妹夫也愈发顺眼,亲切地笑着招呼沈祐入内。 崔元翰态度的微妙变化,沈祐自能察觉。 就连粗枝大叶的沈嘉,也忍不住笑道:“崔表哥,你今儿个怎么这般热络?” 还不是怕表妹夫跑了。 崔元翰心里嘀咕着,俊脸笑得愈发亲热:“隔了十天没见,我心里时时惦记。见了你们两个就觉得亲近。” “都别走了,今日中午我让厨子备些好酒好菜,我们一同喝几杯。” 沈嘉酒量不怎么样,提起喝酒却馋得很,立刻笑道:“那我们兄弟就叨扰了。” 沈祐还能说什么? 来都来了,吃了午饭再走吧! 珠帘被撩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个熟悉的娇软声音响起:“祐表哥。” 是少君表妹来了。 沈祐反射性地摸了摸袖中的荷包,心情微妙又复杂。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无颜 冯少君没有错过沈祐细微的小动作,心里暗暗好笑,无辜地睁大了黑眸:“祐表哥,你摸袖子做什么?怎么不说话?” 想到被花出去的一千两银票,沈祐莫名的气短心虚,语气比平日温和了许多:“我嘴笨,说话不讨喜, 不知该说什么。” 哟!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四弟竟然也会说话讨姑娘家欢心了?! 沈嘉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沈祐。 沈祐没什么表情地瞪了回去。 还不都是你!要不是你惹祸,我岂会用五百两向那个冯三儿“赔罪”?害得我现在见了少君表妹,都快挺不直腰杆了! 兄弟两个自以为不露痕迹地以目光“交流”了一回。 冯少君几乎暗暗笑破了肚皮。 崔元翰倒是没什么感觉。 在他看来,少君表妹美丽聪慧,娇柔可人, 又有丰厚嫁妆。但凡沈祐没瞎了眼,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讨好献殷勤都是应该的嘛! 没长辈在,不必讲究那么多俗礼规矩。崔元翰心念一闪, 张口笑道:“在内堂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去园子里转转。” 沈嘉欣然点头。 沈祐下意识地看向冯少君,就见少君表妹笑盈盈地过来了,伸出纤纤玉指来扯他的衣袖。 放在平日,沈祐早就避开了。 这一回,不知怎么地,他竟动也没动。 冯少君美目流盼,嫣然一笑,扯着祐表哥的衣袖出了内堂。 崔元翰十分贴心,故意加快脚步,沈嘉大大咧咧,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和崔元翰边走边说笑, 很快就将沈祐和冯少君落下了。 “祐表哥, 你在燕王府里操练, 是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 “每天能吃得饱么?” “能。” “燕王府里的规矩是不是很多?” “不多。” 沈祐不喜说话,平日一天绷不出几个字来。今儿个倒是有问必答。虽然只答一两个字, 于他而言,也实属不易了。 冯少君忍住笑,故意撩拨他说话:“这么多天没见,我心里一直惦记祐表哥。祐表哥有没有想我?” 沈祐忽地停下脚步。 冯少君从善如流,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沈祐的黑眸中流出些许娇羞和期待。 沈祐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半晌才低声道:“少君表妹,当日你请我假扮未婚夫婿,我应了你。” “秦王妃意欲强娶你为儿媳,我厚颜求燕王殿下和燕王妃娘娘,算是为你挡下了一桩祸事。” “你我之间,也算两清了。” “我不瞒你。我没有娶妻的打算,所以,你……” 你别用这种倾慕的眼光看我了。 我不会成亲,也不会娶你。 最后这两句,对着一个娇柔的姑娘家,实在难以启齿。哪怕沈祐心如磐石,也难以出口。只得以目光来表明心意。 少君表妹倒是半点不意外,也没什么被拒绝的恼羞伤心,微笑着说道:“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呀!祐表哥放心,三年以后, 你我解除婚约。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 沈祐暗暗松口气,就听少君表妹又说了下去:“还有,荷包里的银子我送了给你,你想怎么用都无妨。不必觉得心虚不安,或是有什么内疚。” 沈祐:“……” 沈祐生平第一次领略了无颜以对的滋味。 那双善解人意的黑眸,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洞悉了他所有的困窘:“祐表哥是不是不够花用了?我那里还有……” “足够了!”沈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还有四千两!” 说完才知自己失言。 奈何覆水难收,说出口的话,想当做没说那是不可能的。 好在少君表妹并未追问那一千两花到哪儿去了,抿唇一笑:“够用就好。如果不够,祐表哥只管告诉我。我那儿还有很多呢!” 沈祐的脑海中忽然飘过沈嘉的那一句:少君表妹真是个大财主啊! 沈祐沉默不语,冯少君也不催促他张口,目光扫了一圈,忽地笑道:“祐表哥,快看那边!” 那边怎么了? 沈祐顺着冯少君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不远处有一株树,树梢上开了一朵鲜花。花蕊金黄,花瓣是浅浅的粉色,在春风中颤颤巍巍。 “那朵花真好看。”少君表妹一脸向往和喜爱:“要是能摘下来就好了,我正好簪在发间。” 沈祐默然片刻,大步走过去,脚下一用力,便上了树,伸手摘下了鲜花。 少年身形矫健,动作流畅,令人赏心悦目。 冯少君抿唇一笑,略略侧过头。 沈祐只得将花簪在她的发间。 不知是花香,还是少女的体香,幽幽地飘进鼻息间。 他其实不喜香气,脂粉香气,檀香沉香什么的,统统不待见。此时这阵清幽的香气,却沁人心脾,一点都不惹人厌。 “祐表哥,”少君表妹笑颜如花,目中含笑,声音既轻柔又娇俏:“谢谢你。” 沈祐心跳骤然快了些,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 耳力灵敏目光犀利的沈祐,竟未察觉到崔元翰和沈嘉就在不远处瞧热闹。 “真没想到,四弟也会摘花讨姑娘家欢心了。”沈嘉唏嘘不已:“还体贴地为少君表妹簪花。” 平日里闷不吭声,原来竟是这般闷骚。 崔元翰看在眼底,也颇为满意,有意无意地套沈嘉的话:“祐表弟平日可曾留意过别的姑娘?” 沈嘉笑道:“别说姑娘了,连个母蚊子从他面前飞过,他都不乐意。” 崔元翰被逗乐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沈嘉目中闪过怜惜,声音也压低了些:“不是我背地里爱说人闲话,我那个前大伯母,着实心狠。就这么扔下四弟改嫁去了邱家。” “四弟小的时候,白胖可爱又讨喜。自五六岁懂事了之后,就一日比一日性情孤僻,不喜说话了。” “我们都心疼四弟,也都对他好。可谁也取代不了他的亲娘。” “我盼着四弟有一个好姻缘,将来娶个好媳妇,一心待他。” “少君表妹和他,正是天生一对。” 第一百三十章 来了 原本打算在崔宅吃完午饭就回的沈祐沈嘉兄弟,耐不住崔元翰热情的邀约,消磨了一个下午,吃了晚饭才告辞离去。 冯少君微笑着送他们出府,挥舞着嫩白纤柔的手:“祐表哥,下次休沐日再来。” 簪了大半日的鲜花,依旧娇艳欲滴, 在少君表妹的发间绽放。 不过,再美的花,也不及她的笑颜甜美。 那一句“我未必有空”,在沈祐的唇齿间默默流转一个来回,到底没吐出口。 沈嘉早已热情地笑道:“那是当然。过十日我们兄弟一定来。” 然后,利落帅气地上马。 沈祐抿紧薄唇, 冲冯少君略一点头, 上了马背,长腿夹紧马腹,策马离去。 崔元翰十分愉快,笑着对冯少君说道:“他们都走了,别看了,我们也回去吧!” 冯少君笑着应一声,转身进了崔宅。 夜风习习,凉爽宜人。 兄弟两个一路驰骋,回了沈府。 大冯氏半点不嫌他们回来得迟,笑着说道:“亏得没等你们吃晚饭,不然,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沈嘉大咧咧地笑道:“崔家表哥一片热诚挽留,我们索性就留下吃了晚饭才回来。” 大冯氏会心一笑。 沈祐一声没吭。不过,眉眼舒展, 没有一丝郁色。可见这一日在崔宅,待得很是舒心。 大冯氏将沈祐叫了过来, 细细问起了秦王府一事的经过。 沈祐不爱费口舌, 话语简洁,寥寥几句, 将当日之事说了一遍。 大冯氏听了之后,笑着叹道:“真没想到,燕王殿下和燕王妃娘娘这般有情有义。” 燕王是因已故的沈荣,对沈祐另眼相看。 燕王妃却是因江氏的缘故,对沈祐青睐有加。 这也是江氏这个亲娘,给沈祐带来的唯一一桩好事了。 大冯氏没有直说,沈祐也听懂了,默然片刻才道:“以后我一定尽心当差做事,为殿下效死。” 大冯氏听得心惊肉跳,笑着嗔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生啊死的,听着怪吓人的。可别浑说。” “婶娘还盼着你早日娶媳妇回来,生几个孩子,为沈家开枝散叶呢!” 沈祐:“……” 他和少君表妹定亲是权宜之计,以后是要解除婚约的。他怎么可能娶她,还生几个孩子? 可是,这等话他根本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沈祐在大冯氏期待的眼神下, 略有些狼狈地将头转到一旁。 沈嘉被逗得直乐:“四弟, 你又不是大姑娘, 害臊什么嘛!” 沈祐不会出言顶撞大冯氏,对沈嘉就没那么客气了。一个眼神飞过来,沈嘉就识趣地摸摸鼻子住了嘴。 大冯氏笑着看向儿子:“三郎,你过来。和我说说,这些日子在燕王府里有没有惹祸?” 沈嘉答得很顺溜:“当然没有。我可老实可规矩了!” 大冯氏半信半疑:“真没有惹祸?” 沈嘉一点都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应道:“真没有。我每天早起晚睡,认真练武,规矩也背得熟稔。母亲要是不信,就问四弟。” 大冯氏殷切地看向侄儿:“四郎,三郎说的都是真的么?” 还是别让婶娘担心了。 沈祐面不改色地应道:“是真的。三哥在燕王府里循规蹈矩,表现出众,从没挨过罚。” 大冯氏听得心花怒放,美滋滋地:“真的么?这可太好了!” 沈嘉成功躲过一劫,原本应该高兴来着。转念一想,又有些气闷。 他说的话,母亲半个字不信。四弟一张口,母亲就什么都信了。想想还真是有点小心酸呢! …… 悠闲自得的日子,一晃过了七八日。 这一日上午,红妆阁的于掌柜打发人送了胭脂来。 冯少君笑盈盈地捧了胭脂盒回闺房。 崔元翰看着表妹窈窕轻盈的身影,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微妙的念头。上一回,红妆阁的人送胭脂来,表妹当日就不见了踪影。 这一回,也会是如此么? 崔元翰的预感,很快被验证了。 半个时辰后,冯少君来见他。还没张口,崔元翰便道:“表妹又要出去?” 冯少君点点头。 崔元翰暗暗叹口气,低声问道:“这回要出去多久?” 冯少君想了想说道:“不能确定。可能十日八日,也可能一两个月。” 就不能不去吗? 话到了崔元翰的嘴边,又被默默咽下。 崔元翰低声道:“你多加小心。”顿了顿又道:“还有两日,就是燕王府休沐日。沈祐沈嘉兄弟两个若是来了,该怎么办?” 冯少君眸光微闪,淡淡说道:“如果他们来了,你就说我得了风疹,只能在闺房里养着,不能见光,也不能吹风。” 沈祐总不会闯到闺房里见她。 沈嘉倒是鲁莽些,不过,身为表哥,也不便擅闯姑娘家的闺房。 崔元翰只得点头应下。 在冯少君转身离去之前,崔元翰忍不住说了一句:“表妹,你还是带上吉祥一起去吧!身边有个自己人,知冷知热,也能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冯少君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行事也方便。” 崔元翰眼睁睁地看着冯少君离去,长叹口气,伸手揪住后脑勺的头发,用力抓了几下。这样下去,他非愁秃了不可。 “公子,”小厮长青捧着一封书信过来了:“这是平江府送来的信。” 是祖母许氏的来信。 崔元翰眼睛一亮,立刻拿过信,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完了! 完了完了! 崔元翰苦恼地伸手,再次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长青看在眼里,怪心疼的:“公子,别再抓头发了。这里的头发,可比别处稀疏了不少。” 公子这般英俊年少意气风发,头秃了一块还怎么见人? 崔元翰颓然地放下手,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我哪还顾得上这些。” 长青也跟着紧张起来:“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莫非是老太太身子不适?” 崔元翰苦笑一声:“这倒不是。”顿了顿又道:“让人去收拾院子。祖母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不出十日就会到京城了。”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办差 杨公公的私宅里,有一处极隐蔽的密室。 密室的入口在后院的井壁上。走过五六米的狭窄密道后,便是密室了。密室共有三间,其中一间狭小阴暗,留着关押重要人质。另一间放了各种刑具,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最后一间密室颇为宽敞,设有床榻桌椅之类。里面还存放着干粮清水, 在这里躲上十天半个月也没问题。 冯少君独自待在这处密室里,默默等了两个时辰。 叩叩叩! 密室的门被敲响了。 冯少君眼眸微眯,声音沉凝:“谁?” “是我。” 是杨公公的声音。 冯少君上前开了门,富商打扮的杨公公毫无声息闪身而入。只看这一手轻身功夫,便能稍稍窥出杨公公的深不可测。 “义父,”此时的冯少君, 穿着内侍衣服, 顶着冯公公的脸,声线也格外阴柔尖细。 杨公公略一点头,低声道:“你这一回的任务,是去吴府,搜寻一本账册。” 杨公公口中的吴府,正是当朝次辅吴阁老的府邸。 大齐内阁,共有三位大学士。首辅徐阁老,今年已七旬,老持沉重,是隆安帝的心腹重臣。 另有两位阁老,分别是吴阁老和郑阁老。 郑阁老性情刚烈, 性情耿直。 吴阁老却极有城府, 老谋深算。 吴阁老的嫡长孙女吴氏, 嫁进秦王府, 做了秦王世子妃。吴家和秦王府结亲联姻,吴阁老的政治立场也就不用说了。 秦王在朝中声势俱隆, 有一半都是吴阁老的功劳。 隆安帝日趋老迈,龙体欠佳,今年年初病了一场。几位阁老和六部尚书纷纷上奏折, 请立储君。 吴阁老的奏折上,有这么几句:“国有储君,人心方定。有嫡立嫡,无嫡当立长。” 明晃晃地支持立秦王为储君。 这道奏折一出,有不少官员闻风附和。一时间,立秦王为储君的奏折如雪花般飞至隆安帝的御案上。 隆安帝宣了福亲王和袁大将军进宫,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总之,吴阁老那份奏折被留中不发。立秦王为储的呼声,也渐渐消停了。 燕王有问鼎皇位之心,秦王是燕王最大的对手。 隆安帝在龙椅上坐着瞧着,兄弟两个面上就得一团和气,彼此争斗互相打压铲除对方羽翼,都得思虑再三,暗中进行。 大齐所有重案命案皆归刑部,燕王掌管刑部,每每有涉及秦王党羽的案子,便可兴风作浪……不对, 是秉公办理。 这几日, 朝堂颇不平静。山西巡抚梁安上了一封秘折给天子, 状告户部扣押赈灾钱粮。隆安帝看了奏折后, 龙颜震怒,召燕王进宫,令燕王彻查此案。 燕王先暗中和掌管户部的汉王通了气。汉王再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让步。任燕王暗中调查户部。 这一查,就查到了掌税赋账册的吴郎中头上。 吴郎中是何许人? 吴阁老的长子,秦王世子妃的父亲,秦王殿下的亲家! 吴郎中本人官职不高,不过是四品户部郎中,奈何靠山强硬。在户部横行,谁也不敢招惹。便是眼高于顶的汉王殿下,对吴郎中也分外客气。 吴郎中虽然贪婪手伸得长,账目却做得十分仔细周全。单查户部账目,根本查不出问题来。 燕王殿下在户部有耳目,知道吴郎中还有一本暗帐。 现在要紧的,是找到这一本暗帐。 “……这一本暗帐,十有八九藏在吴府里。” 杨公公低声道:“吴郎中此人,生性贪婪,胆子极大,行事却仔细。以他的性情脾气来看,一定会将账本藏在吴府里。” “咱家五年前就在吴府里安插了眼线。这个眼线,在吴府内宅做着二等管事,对吴府里的情形十分熟悉。” “我传了消息给他,最多晚上,他就会悄悄过来。你见了他之后,再决定以何人的身份潜入吴府。” 冯少君点头应下。 …… 天黑之后,一个三十多岁身量中等的男子出现在冯少君面前。 此事关系重大,杨公公也特意在私宅里等至天黑。 “小人罗二,见过杨公公。”罗二管事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杨公公声音淡淡:“起身吧!” 然后对罗二管事道:“这是我义子冯三儿,这一回的任务,便由三儿出马!” 罗二管事忙拱手见礼:“小的见过冯公公。” 前世,冯少君一直以冯公公的面貌示人,掌管燕王密探。数百密探,无人知晓心狠手辣狡诈千面的冯公公竟是女儿身。 “罗二管事请起,”冯少君不动声色,迅速打量罗二一眼。 闲话不必多说,正事要紧。 罗二管事仔细打量冯公公几眼,低声道:“以冯公公的身形,和书房里的小厮双褔最为肖似。” 易容术也有许多局限。譬如,以冯少君的身量,扮一个女子无妨,扮一个年少的内侍也不违和。想扮作男子,却难之又难。 吴郎中的书房里,有两个管事四个小厮,另有十几个侍卫。其中,小厮双福年龄最小,个头也最矮。 “这个双福,亲爹是吴夫人的陪房管事,很得器重。所以,双福还没成年,就被他爹弄进了书房里做小厮,平日负责洒扫收拾。” 想找账册,总得先混进吴郎中的书房。 冯少君很快做了决定:“好,就是双福了。” 接下来,就得商议如何哄骗双福出府。冯少君要了解双福的日常生活,近距离地观察双福的言行举止等等。 第一百三十一章办差在冯少君完成任务之前,这个双福绝不能在人前露面。 事实上,从挑中双福的那一刻开始,双福的命运就已经定格,唯有一条死路。 当然,这些事无需冯少君操心。自有杨公公安排。 冯少君耐心地在密室里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了双福。 隔壁的刑室里,传来阵阵惨呼。 冯少君神色未动。 双福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毛头小子,压根没吃过什么苦头。才上了几样刑具,就哭喊着什么都说了。 冯少君这才起身过去。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双福 天色将晚。 罗二管事等了半日,等得有些心浮气躁。 他在吴府做了五年眼线,一直小心翼翼,从未露出过马脚。平日除了传些内宅消息,就没别的差事了。 这是他第一次担当“重任”。稍有不慎,就会曝露身死,或是被杨公公灭了口。 可是, 那个冯公公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毛还没长齐……哦,对了,一个没根的内侍,本来也没毛可长就是了。 反正,左看右看, 也看不出冯公公有多大的能耐本事。 罗二管事又往外看一眼。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他这个负责厨房采买的内宅二管事, 再不回吴府,可就要迟了。 “罗二管事,”一个略显粗哑的少年声音在身后响起。 罗二管事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过头来。 眼前的少年,穿着青色短打,个头不高,身材略有些圆润。相貌还算端正,皮肤也白净,嘴角笑着,目光灵动。 可不就是双福么? 罗二管事震惊地瞪圆了眼,上下打量。 双福笑嘻嘻地说道:“罗二管事这样看我做什么?莫非是相中了我, 想将闺女许给我不成!” 少年郎正是发育的时候, 一张口声音像公鸭子一样。 “你……你是双福?”罗二管事终于找回了声音:“还是冯公公?” 双福咧嘴一笑:“罗二管事说笑了。我当然是双福, 什么冯公公, 我可不认识。” 竟然真的是冯公公! 老天! 这易容术简直妙之毫巅。非但相貌一般无二,连说话声音都一模一样。 怪不得杨公公会收他做义子。 有这等能耐, 做亲爹也行啊! 罗二管事之前的忐忑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雀跃激动, 态度陡然恭敬多了:“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双福目光一瞥, 随口提醒:“罗二管事和我爹颇有私交,平日我都是叫你罗二叔的。罗二叔和我一个小辈说话,可别这么客气。” 这要是在吴府里,可就露馅了。 罗二管事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密探,最初的震惊过后,很快恢复如常,笑着说道:“你这混小子,二叔带你出府长见识,你倒和二叔说笑起来了。快些回去当差,不然,被抓到偷懒,可是要挨板子的。” 然后,便领着双福出了私宅。 罗二管事不时瞥身后的双福一眼,就见走路姿势都和平日一样。 要不是他亲自哄骗双福出府,带进了这处私宅。就连他也得以为身后的少年就是双福。 厉害! …… 天黑之前,罗二管事和双福总算赶回了吴府。 罗二管事是吴府里有头脸的管事,双福是大爷书房里当差的, 守着侧门的门房屁都不敢放一个,麻溜地开了门。 双福不紧不慢地跟着罗二管事, 在陌生的吴府里走动,没有半点生疏。 真正的双福被关在私宅密室里。 吴府的路线图,冯少君已牢牢记下。闭着眼也不会走错。 书房里当差的两个管事和另三个小厮,各自的相貌姓名性情脾气,双福都交代了。 不过,这绝不意味着就此安全了。 做内应,就如在暗夜里走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有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的凶险。每一次易容后,都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从进吴府的这一刻开始,她就彻彻底底变成了“双福”。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罗二管事在书房外十数米处停下,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多保重。” 冯少君咧咧嘴,冲罗二管事挥挥手,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书房。 罗二管事压抑住怦怦乱跳的心,转身离去。 这一晚,罗二管事压根没睡着。 一闭上眼,冯公公的脸就在眼前晃动,一会儿又变成了双福的模样。然后,或七窍流血,或身首异处,或被白绫吊死,总之,死状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最可怕的是,他跟着一起死…… 他在吴府做了五年眼线,都没这么紧张害怕过。 罗二管事自嘲地苦笑一声,逼着自己睡了片刻。 好在接下来四五天,都没听到有关双福的什么消息。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也可见,双福并未露马脚。 罗二管事这颗心渐渐落了下来。 …… 时间一晃,又过了八九日。 吴郎中白日去户部当差,晚上落衙后,时常去赴酒宴,深更半夜回府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还会夜不归宿。用到书房的时候着实不多,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回罢了。 也因此,书房里的差事颇为清闲。 每日晚上,小厮们轮流在书房里值夜。 这一晚,正好轮到双福当差。 又高又胖的书房管事,打了个呵欠,嘱咐双福:“晚上值夜的时候机灵点,别真睡着了。要是有什么耗子溜进来,啃了要紧的文书,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双福殷勤地应道:“陆管事请放心,小的一定睁着眼,绝不敢偷懒。” 双福这几日确实勤快伶俐。 陆管事满意地点点头,又打了个呵欠,就出去了。 按着书房里值夜的规矩,小厮待在书房外的耳房里,备着烛火和热茶点心之类。以便主子半夜回来伺候。 吴府里巡夜的侍卫,不时在书房外走动。 子时过后,府中大小主子都睡下了,书房外巡夜的侍卫也打起了瞌睡。连树梢上的鸟雀也停了鸣叫。 一直假寐的双福,睁开眼,悄然无声地推开书房的门,潜进了书房里。 书房的格局,大同小异。 吴郎中好附庸风雅,书房十分宽敞,里面有三个书架,摆满了古籍孤本。墙壁上挂着两幅名家字画。 檀木的书桌坚硬宽大。 这半个月来,她趁着白日打扫,已将书房内外摸索清楚。潜入书房后,先点燃角落处的烛火。待柔和的烛火照亮书房后,迅速翻找。 查看书桌,一无所获。 书房里的书太多了,一本一本翻绝无可能。 冯少君专挑翻动痕迹明显的书籍,一边快速翻看寻找,一边竖长耳朵,聆听门外动静。 时间一点点滑过。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进耳中。 第一遍三十三章 惊险 竟是吴郎中回来了! 冯少君心里一个咯噔,迅速将手中翻动的书放回书架。 此时此刻,想吹熄烛火溜出书房根本来不及。 冯少君定定心神,酝酿片刻,上前推开书房的门,面上露出殷勤热络的笑容:“奴才双福,恭迎老爷回府。” 从秦王府赴宴回来脸孔泛红满身酒气的吴郎中, 被响亮的声音惊了一惊,随口骂道:“混账东西!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骂归骂,倒是没生疑心。 双福本来就在书房里伺候,虽是做些洒扫之类的粗活,在书房里出现也绝不稀奇。 “回老爷的话, 奴才今儿个值夜。所以点了烛火, 在这儿守着。”冯少君陪笑道:“没曾想, 奴才这般有福气,竟真地等到老爷回来了。” 吴郎中平日多歇在内宅,偶尔醉酒了,才会在书房里歇下。一个月偶尔一两回。 没曾想就是这么寸。 冯少君今晚偏偏就遇上了。 吴郎中身边有两个长随,其中一个瞪了冯少君一眼:“多嘴,还不快退下。” 冯少君低头应是,正要退下。 另一个长随张口道:“等等,双福,你去厨房一趟,让厨子做碗醒酒汤送来。” 冯少君再次应下。 她在吴府里待了半个月,一直十分谨慎,除了书房和自己住的地方,其余各处都没去过。以免忽然遇上什么陌生脸孔,露出马脚。 此时奉命去厨房, 也只得去一趟。 冯少君在脑中默默回忆厨房路线,准确无误地到了厨房。 吴府的厨房里, 有一个值夜的管事, 还有一个厨娘。厨上备着热水夜宵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冯少君上前敲门。 门里骤然响起惊呼声,然后是手忙脚乱细细索索的穿衣声。 哟! 这动静可不太对啊! 冯少君在心里吹一声口哨。 等了片刻,厨房的门终于开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走了出来,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有未褪的潮红,先瞪一眼过来。 待发现双福还算俊俏后,那妇人眼睛又是一亮,颇为轻佻地伸手来拧双福的脸:“哟,这不是双福嘛!这么晚来厨房做什么?莫非是知道我闲着无事,来陪我说话解闷?” 冯少君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闪过妇人要揩油的手:“大老爷要醒酒汤,麻烦大娘动作快一些。” 厨房里有三个厨娘,这个举止轻佻姿色颇佳的,应该姓莫。是吴府里有名的风流妇人,和吴府里的侍卫管事勾勾搭搭是常事。 不过,为了稳妥,冯少君只称呼一声大娘。 妇人咯咯一笑,目中含着挑逗:“这么晚了, 还要劳烦大娘。就不给点甜头给大娘么?”竟又靠了过来, 丰润的胸膛直往冯少君的胳膊上蹭。 冯少君索性也不躲了, 任莫大娘蹭了几蹭:“大娘还是快点吧!这醒酒汤要是迟了, 大老爷问起来,我可没法子交代。” 莫大娘风情万种地笑了一笑,也没硬扯着冯少君进厨房,自己转身去做醒酒汤。 冯少君站在门外,听到门里隐约传来的男子嘀咕声:“毛还没长齐的小子,你也有兴致。也不怕咯了你的牙。” 这个男子,想来是厨房管事,和莫大娘眉来眼去,趁着值夜时勾勾搭搭。 冯少君对厨房里传来的调笑声充耳不闻。 等了一盏茶后,莫大娘端着热腾腾的醒酒汤给了冯少君,右手顺势就往胯下摸一把。 冯少君:“……” 他扮少年是常事,像今夜这般惊险的还是第一回。 冯少君手中捧着重重的托盘,来不及闪躲也不能闪躲,不得不夹紧了腿。挤出羞臊愤怒的表情,快步离去。 莫大娘先是咯咯笑了一阵,然后回味了一会儿:“咦?刚才好像什么都没摸到。” 身后一个壮实的男子浪笑一声,将莫大娘重新搂进怀里:“我刚才就说了,嫩秧子有什么好的,小的都摸不到。来来来,只管来摸我,我这大的很……” …… 冯少君倒也没怎么羞恼。 前世她扮过内侍,易容过小厮,做过丫鬟,演过宫人,还进过青楼画舫。“见识”过的东西多了去了。 莫大娘区区调笑,她也没放在心上。 唯一可虑的,是莫大娘会发现她的“异样”之处,进而生出疑心。 不过,既有那个壮实的管事在,想来莫大娘继续享乐去了,应该无暇琢磨这个小插曲。 冯少君端着醒酒汤,进了书房。 吴郎中今晚饮了不少酒,醉得不轻,在两个长随的搀扶下躺在床榻上,口中断断续续地呓语:“……哼,户部的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我倒要看看,燕王能查出个什么……暗帐……” 冯少君心里一跳,故意放慢脚步,竖长耳朵,仔细聆听。 可惜,吴郎中醉话颠三倒四,根本听不真切。 只隐约听到了兰花二字。 那两个长随,皆是吴郎中心腹,听到暗帐两个字,各自警觉。 其中那个格外高壮的长随,从冯少君手中拿过醒酒汤,不耐地吩咐:“滚出去。没有叫你,不准再靠近书房。” 冯少君应声退出去。 她在值夜的小屋子里待着,心里反复琢磨。 以吴郎中的谨慎,这本暗帐一定藏在吴府里。 兰花…… 吴府的园子里,种了几株兰花。不过,园子里每日有花匠和下人,藏在园子里一来不便利,也易被人察觉。 吴夫人的院子里,也养了几盆兰花。莫非这账本,藏在吴夫人的院子里? 等等,书房外的廊檐下,也养了两盆兰花。 而且,那两盆兰花都是由爱花的吴郎中亲自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冯少君眼睛亮了起来。 …… 隔日一早,吴郎中青着一张脸醒来。 宿醉后的滋味,着实不甚美妙。 吴郎中扶着额头,在长随的伺候下喝了醒酒汤,又去沐浴更衣,穿上官服。打起精神去了户部衙门。 书房里,依旧和平日一般清闲。 几个小厮一边打扫书房一边说笑。 冯少君不动声色地溜到廊檐下,目光一掠,落在那两盆娇贵的兰花盆栽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账本 那两盆兰花,皆是少有的珍品。 大齐文士们,大多喜欢兰花。这样的珍品,一盆值千两纹银。 此时恰逢侍卫换班之际,小厮们都在屋子里。要动手,就得趁着这片刻光景。 冯少君没有迟疑,快步走到兰花盆栽边, 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钗,先刺进左边盆栽的土壤里。连着刺了四五下,都没有异样。 冯少君抬头,飞快地掠一圈,再以银钗刺进另一盆里。这一次,只刺了第三下, 就碰到了一个硬实的东西。 找到了! 冯少君精神一振,迅疾以银钗拨开土壤 。银钗既尖又细, 拨弄土壤太慢,冯少君索性伸手,探进盆栽的土壤里,手触到书册样的东西后,略一用力。 然后,手中就多了一个小小的黄色包裹。 冯少君根本来不及查看,迅疾将包裹塞进怀中。又将银钗收起,紧接着将翻开的土壤压实。 还没忙完,脚步声已传了过来。 冯少君如风般缩回手,故作无事地走开几步,靠在廊檐下的柱子边,沾着泥土的两手揣进袖子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混小子,大白天的也敢在这儿偷懒!” 书房管事过来了,瞪着眼将偷懒的小厮臭骂一顿。 “双福”依旧揣着双手, 苦着脸央求:“小的昨夜值夜, 实在有些困了, 这才偷了会儿懒。请朱管事高抬贵手,饶过小的这一回。” 朱管事见“双福”还揣着双手,愈发不快,正要继续臭骂。 “双福”压低声音说道:“小的前几日出府的时候,买了样好东西,专门留着孝敬朱管事。” 朱管事顿时动了贪念,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 “双福”陪笑道:“朱管事稍等片刻,小的去去就来。” 朱管事鼻孔朝天,嗯了一声。 其实,兰花盆栽里的土壤还没压实,看着和平日不太相同。不过,光天白日的,谁会盯着一盆兰花? “双福”麻溜地回了屋子,先将手上的泥土洗净。然后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包裹。 打开黄色的布,里面赫然是一本书册。 翻开一看,果然是一本账册。 冯少君目光一凝,迅速翻看了数页。 她虽然对账目一事不甚精通,可看着册子上一笔笔庞大的数字和一个个官员姓名,也觉触目惊心。 这本账册交到燕王手中,就是铁证。以燕王的手段,定能趁机清理户部, 除掉许多秦王党羽。 至少吴郎中是难逃一劫了。 咚地一声,门被猛地推了一下。亏得冯少君之前将门闩上了,不然,此时便会被来人撞破。 冯少君迅疾将账册重新裹住,放入怀中,一边高声道:“急什么,我这就开门。” 待门开了,那小厮大咧咧地进来:“青天白日的,你关门做什么!你以前可从来不栓门闩的。这几天总这样,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等细微末节处,最易露出破绽。 冯少君面不改色,随口应了过去:“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下午当值要是没回来,你替我顶一会儿。” 然后,便走了出去。 小厮也没起疑心,只嘀咕了一句:“几天前才溜出府,这又想往外跑了。” 书房外的朱管事,左等右等不见“双福”来“孝敬”自己,深感被戏耍了一回,心中十分气恼。 这个混账,以后定要好好收拾他不可。 朱管事压根不知道,此时的“双福”,已经到了角门处,腆着脸塞了一钱银子给守门的婆子。 守门婆子将碎银子塞进袖子里,给“双福”开了门。 “双福”冲婆子笑着道了谢,身形敏捷地出了角门,拐过一个弯,很快不见了踪影。 到了下午,朱管事才警觉不对劲,将小厮们叫了过来询问:“双福去哪儿了?怎么小半日不见他踪影?” 和双福同屋的小厮低声道:“回朱管事,双福说要回家一趟,没吃午饭就走了。估摸着天黑之前定能回来。” 朱管事脸色一变,冷笑不已:“好一个双福,真是狗胆包天!不好好当差,竟敢偷偷跑出府。等他今晚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殊不知,双福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刑部官署外。 冯公公下了马车,大摇大摆地到了门外:“烦请替咱家通传杨公公,就说义子冯三儿求见。” 数日前,冯公公跟在燕王殿下身后出入刑部,也算一张熟脸孔了。 再者,谁也不愿招惹难缠的内侍。 立刻便有人去向杨公公通传。 杨公公听闻义子来了,目中闪过喜色,竟亲自迎了出来。 冯公公一见义父,立刻谄笑着迎了上去:“三儿见过义父!这些日子没见,义父越发精神了。” 杨公公哑然失笑。 这丫头,易容术出神入化,扮什么像什么。穿上这身内侍衣服,那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昂的模样,看得他都想抽一巴掌过去。 “你这回差事当得如何?” “不负义父所望。” 杨公公心中一喜,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冲冯少君使了个眼色:“燕王殿下正在审案,你先随咱家进去候着。” 冯少君笑着应下,跟在杨公公的身后进了刑部。 杨公公将冯少君领进了班房。 原本候在班房里的两个内侍,一见冯公公,立刻笑着过来行礼套近乎:“多日不见冯公公了。” “冯公公风采更胜往日啊!” 冯少君呵呵一笑,随意应对几句。 杨公公咳嗽一声,那两个内侍颇有眼色,立刻退了出去。 杨公公这才低声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一去半个月没有音信,杨公公时不时地就要惦记一回。这种因关切而生的焦虑忧心滋味,对杨公公来说也很新奇。 冯少君轻声道:“我运道不错,一切都很顺利。” 莫大娘的那一出,也就不必提了。 冯少君取出包裹:“请义父呈给燕王殿下。” 这个轻飘飘的包裹里,是吴郎中记录的暗帐,能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功劳。 杨公公深深看冯少君一眼:“这个账册,你自己呈给殿下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功 杨公公这一张口,意味着半点功劳都不沾,让她在燕王殿下面前彻底露一回脸。 于锦衣密探而言,这也是特殊的荣宠了。 罗二管事这样级别的密探,根本没资格见燕王殿下。便是于二娘,平日也只向杨公公禀事。有资格见燕王,并亲自禀报的, 唯有杨公公。 冯少君心头微热,却未应下,轻声道:“义父一片美意抬举,我心中感激不尽。不过,密探就得守密探的规矩。我以冯三儿的身份得以进燕王府,已破了惯例。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还是请义父代为禀报吧!” 做亲卫的, 越风光越好。 身为密探,要的是低调, 立下的功劳绝不宜宣扬。锦衣夜行,才是密探至高境界。 杨公公身为密探首领,自然深谙其中的道理。此时,见冯少君年纪轻轻便这般沉稳淡定,心中愈发激赏,笑着赞了一句:“咱家果然没看错你。” 冯少君微微一笑:“有劳义父了。” 顿了顿,一语双关地补了一句:“在殿下面前,我只是冯三儿。” 她愿做燕王手中的利剑,为燕王披荆斩棘。以此换来自己想要的回报。 燕王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好下属。 她不需要以美貌示人,更不愿让燕王或燕王妃有一星半点的误会。 杨公公目光一闪,显然是误会了,竟笑了起来:“你已有未婚夫婿, 行事仔细些也没错。” 冯少君:“……” 这件事说来话长。 也罢,就让杨公公这般以为吧! 等了大半个时辰, 燕王殿下才有了空闲。 杨公公轻步进了值房,将账册呈给燕王:“殿下,冯三儿不负使命, 在吴郎中书房外的兰花盆栽里找到了账册。” 什么? 竟真的找到了?! 忙碌了一日的燕王一扫疲色, 目中骤然闪出亮光,迅疾将账册翻了一遍。脸上闪过喜色:“好!简直是太好了!本王立刻进宫去见父皇!” 有了这本账册,吴郎中难逃贪墨重责!账册里牵扯到的户部大小官员,也要纷纷下大狱。 要清炖还是红烧……不对,是要罢官还是砍头抄家,就得看圣心圣意了! 吴阁老也会被吴郎中牵连,能不能保住内阁阁臣之位都不好说。秦王势力,也会遭受重创! 燕王如夏日里饮冰水,心意畅快。 杨公公不失时机地拍了主子一记马屁:“殿下忙碌了大半个月,有了这本账册,户部这一案便能快速了结。殿下果然身负大气运!” 千错万错,马屁不穿。 燕王哈哈一笑,倒没忘了冯少君的赫赫功劳:“冯三儿立此大功,本王要重重赏她才是!对了,冯三儿人呢?怎么不见她人影。” 杨公公笑着应道:“不是老奴要贪功。老奴之前就让冯三儿来见殿下,是她不愿坏了规矩,坚持让老奴代为通禀。” 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了。 不但没人贪你的功劳, 还要不露痕迹地捧上一捧。 燕王心情极佳, 笑着说道:“她这般规矩懂事, 本王更得赏她才行。你这就去,宣她进来。” 这是燕王亲自下令,杨公公自不会再推辞,笑着应声退下。 片刻后,冯少君随着杨公公进来了。 “奴才冯三儿,见过燕王殿下。”冯少君快步上前行礼。还是“冯公公”的模样和声音。 燕王心怀大悦,笑着说道:“你此次立下大功,本王要重重赏你。” 冯少君恭声应道:“之前殿下出手,为奴才解围。奴才铭感五内,用心当差也是应该的。不敢要殿下厚赏。” 不居高自傲的下属,才是好下属。 燕王果然又是一笑:“一码归一码,你既为本王效力,本王出手为你解围也不算什么。这一回你立下如此功劳,本王要是不赏,岂不令下属们寒心。” “说吧,你想要什么,只管张口。”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不妥了。 为父亲翻案一事,现在提也不合适。 冯少君略一思忖,轻声道:“殿下,我的外家崔氏,是平江府的商户。我想为崔家,向殿下讨一个恩典。他日,若崔家有难,恳请殿下出手庇护。” 燕王有些意外,定定地看着冯少君:“你想好了吗?” 就连杨公公,也觉得惊诧。 燕王殿下亲口承诺的厚赏,何等珍贵。冯少君竟将这般难得的赏赐,求给了崔家。 冯少君抬眼,和燕王对视:“恳请殿下应允。” 这个冯少君,看似凉薄,实则重情意。 燕王深深看了冯少君一眼,点了点头:“好,本王应下了。” 冯少君心里一松,恭敬地谢了燕王恩典。 燕王殿下得趁着天黑之前进宫面圣。杨公公冲冯少君使了个眼色,冯少君心领神会,张口告退。 燕王温声笑道:“这半个月,你辛苦了。回去好好歇上一段时日。日后有差事,杨公公自会传信给你。” 愈是厉害的杀器,越少动用才好。 常在河边走,一旦湿了足,就是要命的事。 冯少君微笑着应下。 …… 燕王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坐马车进宫面圣。 说来也巧,秦王也在太和殿外。 隆安帝近来因梁安的这道秘折,着实动了一场气,这大半个月来龙体欠安,病了一场。 皇子皇孙们倒是想来伺疾,奈何隆安帝不愿在儿孙面前露出病态,统统撵出了太和殿不说,还下了口谕,令众人各自当差读书,不准任何人擅入太和殿。 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隆安帝龙体日渐好转。昨日便能上朝理事了。 “大哥,”燕王笑着拱一拱手:“天色将晚,大哥怎么还在太和殿外候着?” 山西梁巡抚上密折,状告户部克扣赈灾钱粮,燕王奉圣旨密查户部。哪怕燕王再谨慎细致,也不免走漏了风声。 吴郎中看似镇定,实则心中惶惶难安,早已暗中求到了秦王面前。 秦王心中自然恼怒,对着燕王皮笑肉不笑:“几日没见父皇,我心中忧虑牵挂。兵部落了衙,我便进宫来求见父皇。” “二弟这么晚了也来见父皇,莫非是户部一案有了进展?” 第一百三十六章 铁证 秦王仗着自己是兄长,时不时地摆一摆兄长威风。 燕王心中不快,面上不露声色,淡淡应道:“户部什么案子?” “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样!”秦王冷笑一声:“你暗中调查户部的事,朝中早有风声。听闻四弟心中委屈,还在父皇面前告了你一状,说你手伸得太长, 连户部的事情也要管。” 汉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前脚应了燕王,转头就暗中放出风声。 户部官员们都知道燕王在查案,近来一个个绷紧了头皮。人多口杂,这等事焉能瞒得过秦王? 燕王也不是好惹的主。 秦王咄咄逼人,燕王淡淡一笑:“大哥既有耳闻,何必再来问我。大哥听到什么, 就是什么吧!” 秦王:“……” 秦王目光一冷, 声音也沉了下来:“二弟,你我是兄弟手足,可别因为一点琐事,离间了你我手足之情。” 燕王微笑:“大哥说的是。” 闭口不提户部一案进展。 秦王目光一闪,深深看了燕王一眼。 四个皇子中,堪为他对手的,只有燕王。 燕王平日不显山露水,既不笼络朝臣,更不爱设什么酒宴,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刑部。这十几年来,刑部几乎没有积压的案子,冤案错案少之又少。 就连秦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掌管兵部也算尽心,却远不及燕王做事精干。 年初吴阁老领着众臣上奏折,请立储君, 却未奏效。隆安帝召了袁大将军和福亲王进太和殿后,将奏折留中不发。 这个危险的信号, 令秦王如坐针毡,对燕王愈发忌惮。 兄弟两个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沈公公才来传口谕:“皇上吩咐奴才, 请两位殿下进太和殿觐见。” 秦王燕王各自收敛心思,应了一声,一同进了太和殿。 此时,天色已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太和殿。 太和殿内燃着数十盏宫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身着龙袍的隆安帝,坐在龙椅上,眼角皱纹深深,面色透着病症初愈的苍白。 隆安帝在儿子面前,也不肯露出虚弱疲态,强自撑着天子威严。 燕王和秦王并肩而入,一同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隆安帝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都平身。” 待儿子们起身,隆安帝目光一扫,先落在秦王脸上:“这么晚了,你不在府中设酒宴,怎么进宫来了?” 秦王喜好设宴,十日之中有八日都是歌舞升平纵情酒色。隆安帝此时一提,倒有些讥讽之意。 秦王暗暗心惊,忙低声应道:“父皇龙体欠安, 儿臣心中时时挂念, 哪里还有设酒宴的兴致。今晚兵部落了衙,儿臣就立刻进宫,来给父皇请安了。” 隆安帝喜怒不定,不知秦王哪一句说得不合心意,脸色已沉了下来:“朕的病已经好了,离死还早得很。” 秦王心里一个咯噔,忙拱手请罪:“儿臣只是关心父皇龙体,绝无他意。请父皇息怒。” 说来秦王也是苦~逼。年初那一波请立储君的奏折,非但没让他如愿以偿,反倒令隆安帝心生不满。这小半年来,他时常受冷遇。 隆安帝哼了一声,又看向燕王:“你这么晚进宫,又是为了何事?” 燕王从袖中拿出黄布包裹的册子,恭声道:“儿臣奉旨暗中清查户部,查到了这一本账册。儿臣看了之后,也觉触目惊心。一刻没敢耽搁,进宫将账册呈给父皇,请父皇过目。” 账册? 什么账册? 秦王一惊,心中骤然蒙上浓厚的阴影。 沈公公自燕王手中接过来,打开黄布,取出账册,恭敬地呈至御案上。 隆安帝神色沉凝如水,伸手打开账册。 太和殿里安静下来。 唯有隆安帝翻动账册的轻微声响,还有隆安帝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 秦王迅速抬眼,见隆安帝满脸怒意目闪寒光,心中又是一沉。 做了隆安帝四十年的儿子,他对隆安帝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知道这是隆安帝大怒的征兆。 燕王特意送进宫来的账册,绝非等闲! 这账册里,到底记录了什么? 啪! 隆安帝拿了纸镇,重重拍在了坚实的御案上。 秦王的眼皮骤然一跳,反射性地就想跪下请罪。 燕王已抢先一步张口请罪:“儿臣不该以账册污了父皇的眼,令父皇龙颜震怒。请父皇息怒!” 隆安帝目中射出寒光,冷笑连连:“这关你什么事,你请什么罪。以为朕是老糊涂了不成!” 反正,在隆安帝这里,受宠不受宠的皇子,都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父子间的亲情当然有,可在父子之前的,还有君臣。 隆安帝一怒,秦王燕王一同跪了下来:“请父皇息怒。” 隆安帝气息紊乱,猛地咳了几声,一旁的沈公公忙为隆安帝抚背,又要令内侍传太医。隆安帝摆摆手,待呼吸平复,才怒道:“朕如何能不怒。” “朕自问平日待六部官员不薄,户部掌管大齐税赋钱粮,一个个住着大宅吃着山珍海味买些良田之类,也就罢了。朕还没刻薄到要官员们清贫的地步。” “可他们是怎么对朕的?” “户部每年拨出去的银子,少说也是千万两。每一笔他们都要克扣一成。更过分的是,连拨出去赈济灾民的救命银子,他们也敢碰。” “要不是梁安上密折,朕还被蒙在鼓里。他们这是拿朕当老糊涂了,想祸乱朝纲,想吸朝廷的血,想逼朕的子民们造~反!” 最后几句,近乎怒吼。 隆安帝喊出声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公公面色一变,立刻传太医。 秦王燕王跪在地上,没有隆安帝出声,他们不敢起身。听到隆安帝的咳嗽声,秦王燕王纷纷抬头惊呼: “父皇万万不可枉动心火!请父皇保重龙体!” “请父皇息怒!龙体要紧!” 隆安帝喉间发出呼呼的声音,目中射出怒火,咳了片刻,下了口谕:“来人,传朕口谕,让薛凛立刻领人去吴府,将吴郎中带进宫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惊变(一) 吴府。 吴郎中今日难得没有酒宴,早早回了府。 吴郎中看似镇定,实则心事重重。 燕王虽未大张旗鼓,可户部上下,谁人不知燕王殿下正在暗中调查户部数年来的账目? 户部账目明面上绝对查不出任何问题,可做贼的到底心虚,一向胆大的吴郎中近来心浮气躁。 他一边迈步进书房, 一边吩咐长随:“去请几位幕僚先生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一边说着,目光习惯性地飘到了廊檐下的兰花盆栽上。 这是他最心爱的两盆兰花,平日自己亲手照料,从不假手旁人。 书房里伺候的管事小厮们都清楚主子脾气,压根没人敢碰这两盆宝贝。 等等! 是谁动过他的兰花了? 吴郎中脚步一转,快步上前,目光一掠,既惊又怒。 乍看和平日别无二致,唯有每日细心“照料”的吴郎中,一眼窥出了异样。 这兰花根边的泥土分明被动过了!其中一盆,泥土分明浅了一层。泥土里藏着的东西……吴郎中心中涌起浓烈的不妙预感,顾不得长随还在身后,伸手用力探进土中。 泥土被翻动过,没费多少力气,手指就探入泥土中。 果然空空如也! 吴郎中的脸色难看至极,霍然转头,怒喊一声:“去,将书房里伺候的人全都叫过来!” 两个长随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惊怒失态,也是一惊,立刻去将朱管事等人带了过来。 两个管事三个小厮不知就里,瑟缩着跪了一地。 吴郎中目光狠厉, 如利刃一般刮过众人畏惧的脸:“怎么少了一个?双福人呢?” 朱管事不敢抬头, 声音发抖:“回、回老爷,双福上午就悄悄溜出府,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 朱管事没有抬头,也能察觉到主子的滔天怒火。 一个小厮偷溜不回, 也值得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朱管事硬着头皮道:“是小的管事不力,等双福回来,小的一定严惩……” 话未说完,就是一声惨呼! 胸口被重重踹了一脚,仰倒在地上,后脑勺咚地砸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疼得钻心。可朱管事没敢痛呼出声。 吴郎中眼都红了,声音因激动嘶哑:“来人,立刻派人去找双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声令下,书房外当差的十几个侍卫立刻四散去寻人。 这个双福,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吴郎中怒火冲天? 管事小厮们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这动静,很快惊动了吴阁老。 已年过六旬的吴阁老,腿脚依旧利索,迈着沉稳的步伐来了长子的书房。 见书房里鸡飞狗跳,吴阁老面色一沉:“慌什么,这是出什么事了?” 吴郎中一见吴阁老,终于撑不住了, 目中露出了惊惶害怕:“父亲, 大事不好了!我的兰花盆栽,被人动过了!” 吴阁老的脸色陡然变了,目中闪过厉色:“是谁?” “是一个叫双福的小厮!”吴郎中心里恼恨得几欲滴血,咬牙切齿:“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等将他捉回来,我要剥了他的皮!” 话音未落,门房管事飞奔着跑来传信:“不好了!锦衣卫薛指挥使领兵前来,说是奉旨来请老爷进宫面圣!” 吴郎中霍然色变! 吴阁老眉头紧紧拧起,迅速低语道:“先别慌!事情不明,先别乱了阵脚。进宫面圣,说话慎之又慎,万万不可胡言乱语。” 吴郎中目中露出惶然:“父亲,那账册……会不会落在燕王手中?” 事出突然,老谋深算的吴阁老同样心乱如麻。不过,他身为次辅,经历过的朝堂风雨远胜儿子,沉声道:“现在没时间想这些。进宫后,一定要谨慎奏对。” “什么账册,只要没在皇上手中,你一律不认。” 短短几句话,身着飞鱼服手拿绣春刀的锦衣卫们,簇拥着锦衣卫指挥使薛凛前来。 薛凛对吴阁老父子颇为客气,略一拱手:“皇上有旨,请吴郎中立刻进宫面圣!” 吴郎中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皇上只宣召吴郎中,没有宣召吴阁老。吴阁老便不得一同进宫。 吴阁老眼睁睁看着长子被锦衣卫带走,心急如油煎。 他做了十数年的内阁大学士,对隆安帝的脾气了如指掌。事情闹到这一步,绝不可能善了。为今之计,只有联合秦王,先保住吴郎中这条命,再论其他! “来人,备轿,立刻去秦王府!” 吴阁老急急去了秦王府,却扑了个空。 秦王下衙之后就去了宫里,根本就没回过秦王府。 吴阁老当机立断,立刻进宫。 可惜,到了太和殿外,就被面善心冷的沈公公拦了下来。 “吴阁老请稍候。”沈公公十分客气地说道:“吴郎中正在面圣,等皇上得了空闲,咱家再进去通传。” 这个沈公公,最是忠心,眼中只有天子。就连几位皇子的帐也不买。 吴阁老再情急,也不能硬闯太和殿,只能耐着性子在外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吴阁老一把年岁了,就这么躬身在殿外等候,身体颤巍巍的,看着颇有几分可怜。可惜,殿外当值的锦衣卫们心如磐石,丝毫不见动容。 沈公公终于又出来了:“皇上请吴阁老进殿。” 吴阁老定定心神,迈步进了太和殿。 进殿后,吴阁老目光一掠,就见燕王面色凝重地立在一旁,秦王面色十分难看。而吴郎中,面色惨然地跪在地上。 坐在龙椅上的隆安帝,闭着龙目。太医正为天子施针。 吴阁老不敢出声惊扰,走到吴郎中身边,跪了下来。 良久,隆安帝才睁眼,冷冷道:“来人,将账册送给吴阁老,让他看看,自己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好儿子!” 吴阁老听到账册二字,一颗心如坠谷底,全身冰凉。 沈公公将账册捧了过来:“请吴阁老过目。” 吴阁老惨白着脸,手颤抖着接了账册,只看了一页,就觉天旋地转。 完了! 一切都完了!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惊变(二) 宫中风雨如晦。 不过,接下来的一切,都和“冯公公”无关,和“双福”也没什么干系了。 天黑之后,冯少君在杨公公的私宅里洗净脸,换回原来的衣服,找了一辆马车, 慢悠悠地回了崔宅。 半个月没回来,一见表哥,还怪亲切的。 倒是崔元翰,乍见表妹的喜悦过后,很快露了苦脸。 “怎么了?表哥!”冯少君半开玩笑半是打趣:“我半个月没回来,莫非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崔元翰继续苦着脸:“表妹, 确实有一桩事, 我不知该怎么和你说。” 听这语气, 还真有事啊! 冯少君挑了挑眉:“到底出什么事了?” 伸头一刀,缩头还得一刀。 崔元翰挺直腰杆,一脸伸头来一刀的表情:“我一直写信给祖母,将进京以后的事都告诉祖母了。” “祖母听闻秦王府要强娶你过门,急得按捺不住,从平江府启程来京城了。” 冯少君:“……” 这是什么神仙惊喜! 冯少君气得,伸手重重拍了崔元翰一巴掌:“我不是叮嘱过你,别告诉祖母,免得祖母操心么?再者,事情已经都解决了,你让祖母来京城做什么!” 这一巴掌,没留半点力。 崔元翰被扇得龇牙咧嘴:“当时我急得不得了,哪里忍得住,当夜就写信送回去了。没曾想,没过两天,事情就解决了。后来我再写信回去,祖母已经启程动身了,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顿了顿, 又道:“算一算路程时日, 祖母几日前就应该到京城了。我每日打发人去码头那儿等,却一直不见祖母踪影。” 冯少君眉头一跳,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危险的预感:“表哥,你是说,祖母一直没到京城吗?” 崔元翰这几日也急得不行,叹口气道:“从平江府来京城,必走水路。我打发人去码头,日等夜等,可怎么也没等到祖母的人。也不知祖母是在哪儿耽搁了行程。” 此时消息不畅,全凭书信来往。像许氏这般赶路的,根本没办法联系,只有苦等。 冯少君的脸色微微沉凝。 崔元翰见她这样,反而倒过来安慰她:“或许是祖母年迈,在路上走得慢。也可能是觉得疲累,在某一处停下小住了几日再赶路。我在信上将我们新宅的地址说得清清楚楚,祖母一定会循着地址来找我们。” 冯少君眉头未松:“表哥,你将祖母的信拿过来, 我要仔细看上一看。” 崔元翰应了一声, 去内室里拿了一摞信来。 到京城不过两个多月,外祖母至少写了七八封信。 冯少君按着信寄来的顺序,一封一封慢慢翻看。 从信上来看,没什么不妥之处。 外祖母得知她在冯府受的委屈,心疼又气恼,在信中反复嘱咐表哥要好好照顾她。到最后一封,外祖母已怒不可遏。 “……秦王府仗势欺人,实在可恨可恼。冯家不为少君撑腰,我老婆子亲自去京城,去秦王府讨个公道!” 最后一句,力透纸背,峥嵘毕露,也可见许氏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何等愤怒! 在外祖母眼中,她永远是需要人保护的孩童。 冯少君眼角有些发热,鼻间微酸。 崔元翰低声安抚道:“暂且不急,再等上一等。” 冯少君低低嗯了一声。 崔元翰打起精神道:“对了,几日前,沈祐沈嘉兄弟两个过来。我照你的吩咐,将他们挡了回去。” “他们没起疑心吧!”冯少君随口问了一句。 崔元翰笑道:“这倒没有。不过,沈嘉说,他们要开始当差,以后休沐的时日就更少了。” “以后,你的祐表哥,怕是没什么闲空来见你。” 冯少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没关系,沈祐没空,她的空闲可多的很。沈祐没时间来,她可以去燕王府嘛! “表妹,你这么一笑,我怎么觉得后背有些凉凉的?”崔元翰摸了摸手臂:“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冯少君笑着啐了他一口。 …… 接下来几日,冯少君一直待在闺房里,没出崔宅半步。 一来等外祖母进京。 二来,以另一张脸孔另一个身份出现在人前,颇消耗心力。骤然恢复本来面目,甚至会有些轻微的错乱感。 前世也是如此。每次出完任务,她都要独自休息一段时日。以免在不停的身份变幻中迷失了真正的自己。 个中微妙的凶险,也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冯少君叫来郑妈妈,低声嘱咐几句。郑妈妈点点头,奉主子之命出去打探消息。 宫中动静,自然是打听不到的。不过,户部的动静瞒不了人。 户部官员从上至下,叫得出名号的,有大半都进了大狱。户部动荡不安,整个朝堂都跟着震动。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见了面也少不得聊上几句。 “户部这些黑了心肠的混账东西,什么银子都贪!连救命的赈灾银子也敢伸手!” “活该下大狱,将他们千刀万剐才好!” “听说有个吴郎中,就是吴阁老的儿子。就属他贪得最多,也不怕折了阳寿。” “呸!缺阴德的玩意!活该他下大狱!” “还得是燕王殿下,下手干净利落,对着吴郎中也没客气。” “燕王殿下秉公断案,爱惜百姓,这才是真正的贤明。秦王殿下光担着贤名,就没见做过什么像样的事!那个吴郎中,是秦王的亲家。你说,吴郎中干的事,秦王殿下能不知道吗?” “燕王殿下精明能干,贤明无双啊!” “皇上要立太子,就该立燕王殿下!” “快些闭嘴吧!这立太子的事,可不能随便乱说。不要脑袋了你!” 郑妈妈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说给冯少君听。 冯少君微微扬起嘴角。 户部重案,竟能传至街头巷尾,传得百姓们如数家珍。 明眼人一看就知,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借着吴郎中一案,剪除秦王党羽,削弱秦王声势。秦王踩下去了,燕王殿下可不就脱颖而出了? …… 第一百三十九章 风光 此时的秦王,正焦头烂额。 那一晚,隆安帝龙颜震怒,大发雷霆。 账册上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铁证如山,吴郎中无力辩驳,只得认罪。吴阁老痛哭流涕, 自陈教子无方,恳求天子一并责罚。 如果不是吴阁老痛哭请罪,以隆安帝的脾气,吴郎中根本活不过当晚。 饶是如此,吴郎中也没能逃了牢狱之灾,当夜就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吴阁老无颜上朝, 告罪回府,闭门不出。 吴郎中是秦王世子妃的亲爹, 是秦王的亲家。平日里来往密切。吴郎中犯下重罪,触怒天子。户部被撸下去的十数个官员里,有一半都是秦王党羽。 秦王晦气地不行,酒宴也没心情开了,每日阴沉着一张脸。还得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将吴郎中捞出来。 吴郎中真被一撸到底,堂堂秦王的脸面又得往何处放? 再者,他若是连吴郎中都保不住,投在麾下的官员们也会心思浮动。 所以,吴郎中不能不救。 可隆安帝还在气头上,燕王又是一派秉公办理绝不肯徇私的德性,委实棘手。 汉王也灰头土脸地。 汉王三年前开始掌户部。现在户部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汉王难辞其咎。素来宠爱幼子的隆安帝,将汉王喊过来, 臭骂了一顿, 差点连汉王的差事都给撸了。 曹贵妃陪着汉王跪了一晚上,才令隆安帝怒火稍歇。 赵王倒没受什么牵连, 白白看了一场热闹。 不过, 眼睁睁看着燕王出尽风头, 赵王心里也酸溜溜的。 曹太后听闻此事的始末后,特意令人将皇孙们都叫了过来,先对着面色晦暗的秦王说道:“吴郎中犯的事,哀家也听说了。” “国有国法。你父皇就是斩了吴郎中,也不为过。你可别心生怨怼啊!” 浓重的异味,混合着脂粉香气,形成了一股极有冲击力的气味,迎面扑来。 秦王强忍住反胃作呕的冲动,挤出一个愧疚的神情:“孙儿也是做祖父的人了,还要皇祖母跟着操心,真是羞愧。” 曹太后呵呵一笑,脸上厚厚的脂粉抖了一抖:“在哀家面前,你永远是哀家的长孙。” 然后,曹太后又对燕王道:“你秉公查案断案,没有半点私心。皇上在哀家面前,也赞了你两回。” 此言一出,秦王的脸色微微一变。 赵王汉王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也是一沉。 这一桩户部大案,将燕王的名声推到了顶峰。 隆安帝在朝会上赞许燕王办差尽心,在曹太后面前更是夸赞连连。这对燕王来说是件喜事,对他们来说, 可就大大不妙了。 就听燕王恭声应道:“孙儿掌管刑部,查案审案是孙儿的职责本分,不敢当父皇和皇祖母夸赞。” 曹太后都是八旬的人了,压根不用揣摩任何人的心思,也不管秦王赵王汉王脸色如何,将燕王狠狠夸了一通。又令御膳房摆宴。 …… 这一顿晚饭,燕王心情舒畅,不必细述。 秦王却是食难下咽。 晚膳后,众皇子辞别曹太后,一同离宫。 赵王上了汉王的马车,兄弟两个不知嘀咕什么去了。 秦王和燕王同路,却丝毫没有同行的意思,阴着一张脸上了马车。从头至尾也没理睬燕王。 燕王看着秦王马车远去,扯了扯嘴角,也上了马车。 杨公公见主子心情极佳,低声笑道:“这回,冯三儿可是立了大功。” 燕王笑着瞥杨公公一眼:“三儿这一声义父倒是没白喊。你这时不时地就提一嘴,本王想忘了她的功劳也难。” 杨公公咧嘴一笑:“奴才这点私心,哪能瞒得过主子。” 燕王又是一笑:“放心吧!本王心中有数。她为本王效死出力,本王自会令她心愿得偿!” 很快,马车到了燕王府。 数名锦衣亲卫簇拥着燕王一同进府。 其中,便有一个身量修长面容英俊气质冷厉的少年。 正是沈祐。 今年新进府的十个亲卫,在一个月的操练后考核,沈祐以绝对优势脱颖而出。也被选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 至于沈嘉和方鹏,就差了些,被派进了燕王府里当差。 天色已晚,燕王不愿惊扰王妃,便去了书房。 沈祐和另几个亲卫守在书房外。 燕王殿下召了几位幕僚议事。声音隐约传了出来,亲卫们皆是耳聪目明之辈,难免听进耳中,却似未听见一般。 沈祐神色漠然,犹如冰雕,目光锐利,十分警觉。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忽地传入耳中。 “谁?”沈祐冷喝一声。 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是我。” 来人竟是世子朱昀。 沈祐神色微松,拱手行礼:“见过世子。” 朱昀为人谦和,没什么架子。再者,燕王妃认下沈祐这个姨侄,朱昀最是孝顺,对沈祐自也高看一眼。 朱昀笑着冲沈祐略一点头:“不必多礼。我有事要见父王,你去代为通传一声。” 沈祐点头应下,进了书房通传。 能随行左右的锦衣亲卫,皆是心腹。沈祐才进府一个多月,就能在燕王殿下左右,这份器重,也是极为少有了。 …… 秦王府中,秦王也在召幕僚商议如何救吴郎中。 其中一个幕僚姓李,极有心计,低声进言道:“户部一案,牵扯到的户部官员有二十余人,连户部侍郎也被牵连其中。” “汉王殿下掌管户部,必不愿户部官员被清洗。殿下何不联合汉王殿下,一同向皇上求情。” 秦王眉头紧皱:“汉王自顾尚且不暇,焉肯助本王?” 幕僚们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桩案子实在太要命了! 吴郎中犯下滔天重罪,没被砍头,完全是因为秦王和吴阁老的缘故。 就在此时,赵公公迈步进来,低声禀报:“启禀殿下,世子和世子妃同来求见。” 这么晚了来求见,还能为了什么? 秦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不佳:“让他们进来吧!” 幕僚们识趣地纷纷告退。 片刻后,秦王世子朱曜和世子妃吴氏进了书房。 第一百四十章 纷乱 秦王世子朱曜已过了弱冠之年,身材高大,面容俊朗。 世子妃吴氏,出身名门,相貌秀丽,举止娴雅。 这几日吴氏为亲爹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面色颇为憔悴。要不是实在焦灼,吴氏也不会厚颜进公公的书房。 夫妻两个一同行礼。 秦王面色阴沉,语气不善:“都起身。这么晚了,你们不安歇,跑到本王书房来做什么?” 朱曜迅速看一眼吴氏,然后低声道:“父王早出晚归, 劳心劳力, 十分辛苦。儿子本不该来打扰。只是, 岳父身陷牢狱,儿子心中忧心难当,只得厚着脸来了。” 秦王冷哼一声:“亏你还知道本王早出晚归劳心劳力。本王还以为,你心里只装着岳父的安危,不知道本王的难处。” 话中有话,分明是在责怪儿媳吴氏不懂事。 吴氏满心惶恐,红着眼跪下了:“请父王息怒,是儿媳百般恳求,世子才来了书房。请父王责罚儿媳!” 做公公的,总得顾些体面。 秦王可以对儿子冷嘲热讽,对着儿媳就不便口出恶言了。 秦王淡淡道:“行了,你起身吧!” “吴郎中遭此牢狱之灾,是因他犯下大错, 对着赈灾银子伸了手。更不妙的是,府中出了内贼, 暗帐被人搜出来了。” “铁证如山,想脱罪绝无可能。” “本王尽力周旋,先保住吴郎中的命。他的官职,肯定是保不住了。就是你祖父, 也要受牵连,怕是要辞官致仕了。” 这才是最令秦王懊恼愤怒之处。 一个户部郎中算不得什么。 吴阁老这个当朝次辅,一旦辞官致仕,他便如被斩了一臂。 吴氏面色白了一白,嘴唇颤了一颤,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泪水骤然涌了出来。 朱曜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皱着眉头低声道:“父王,于公于私,都得保住吴家才是。” 一旦吴家倒了,秦王在朝中势力大为衰减,如何争得过燕王? 秦王做不了太子,他这个秦王世子,还有什么日后? 秦王心情纷乱,瞪了朱曜一眼:“你说的倒是轻巧。你来告诉本王,要怎么救出你岳父,怎么保住吴家?” 朱曜被训斥得哑口无言。 秦王不耐地挥挥手:“你们都先回去,本王好好思虑一番。” …… 朱曜和吴氏被撵出了书房。 回了院子后,朱曜神色晦暗, 吴氏以袖遮脸,哭至半夜。 隔日一早,秦王就进宫去了。 朱曜还没正式当差,依旧在上书房读书,也进了宫。 吴氏敷了些脂粉,勉强遮了些彻夜难眠的憔悴,去正院给秦王妃请安。 秦王妃的脸色比吴氏还要难看。 幼子朱晅一病不起,太医施展浑身解数,也没能令朱晅好转。太医已经隐晦含蓄地暗示秦王妃,要有为小郡王准备后事的心里准备。 秦王妃简直像被摘了心肝,整日为朱晅操碎了心。 什么户部大案,吴郎中下牢狱,吴阁老闭门自省,秦王党羽被剪除……秦王妃根本无心过问。 她一心只想着,要救幼子的命。 “儿媳给婆婆请安。”吴氏躬身行礼。 秦王妃强打起精神道:“起身吧!” 婆媳两个各自满腹忧思,相顾无言。 就在此时,碧落匆匆进来了,低声禀报道:“启禀王妃娘娘,小郡王咳得厉害,刚才吐了一口血。” 什么? 秦王妃面色倏变,霍然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吴氏身为长嫂,便是有再多忧思,此时也不能不去。忙起身追了上去。 进了寝室,浓烈的药味混合着闷气和一丝血腥气,涌入鼻息间。吴氏心里暗暗反胃,面上竭力做出关切的样子来。 秦王妃在见到朱晅意识昏沉奄奄一息的样子后,心痛如割,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太医施针急救,又令人熬了浓浓的汤药,灌入朱晅口中。 朱晅昏沉中喝了几口,没等众人松口气,哇一声都吐了出来。褐色的药汁里,赫然有鲜红的血迹。 “晅儿!晅儿!” 秦王妃将儿子搂进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快醒醒,快睁眼。你要是这么去了,让为娘的还怎么活啊!” 吴氏看在眼里,也觉得心酸。 朱晅是朱曜嫡亲的胞弟。自她嫁进秦王府那一日,就没见过朱晅健康的模样。 这一回,只怕朱晅是熬不过去了。 可怜的朱晅,出身再尊贵,却生来是个病秧子短命鬼。 秦王妃像患了魔怔一般,忽然咬牙低语:“晅儿,为娘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要的,我一定都送到你面前。只要你能好起来……只要你能好起来……” 反复念叨着这一句,听得吴氏头皮都快发麻了! 秦王妃到底要做什么? 秦王妃将朱晅放在床榻上,为他盖好被褥,嘱咐太医仔细照料。然后,阴沉着脸叫了碧落过来。 “我亲自写信一封,你送去崔宅。记住,要亲自送到冯少君的手里。” 吴氏眼皮又是一跳,心中惊骇不已。 秦王妃显然没有向吴氏解释的意思,径自去了书房,提笔写信。 …… 崔宅。 盛春一过,暮春已至,天气渐渐燥热起来。 巧手的吉祥,从院子里采了鲜花,将时令的鲜果切碎,和鲜花一同熬煮。然后滤净所有的残渣,盛在洁白的瓷碗中。香气扑鼻,饮入口中,带着沁人心脾的甜香。 冯少君没什么胃口,浅浅喝了几口,便将瓷碗搁在了桌子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外祖母许氏一直未见踪影。 是赶路途中辛苦病倒了? 还是出了什么差错? 在表哥面前,冯少君还要表现得镇定自若,实则暗暗焦灼。 “启禀小姐,”吉祥蹙着眉头来禀报:“秦王妃娘娘派人送了一封信来,那个叫碧落的宫人,说是一定要面见小姐。” 秦王妃? 冯少君眸光微微一闪:“请她进来。” 吉祥有些不安,低声道:“小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不然,请表公子先挡一挡吧!” 冯少君淡淡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要看看,秦王妃想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卑劣(一) 片刻后,碧落迈步进了内堂。 身着浅绿衣裙的美丽少女既未行礼,也没主动寒暄。一双如水般灵动的黑眸,定定地看了过来。 碧落身为秦王妃心腹宫人,所到之处,人人都对她客气三分。此时见冯少君这般不客气,碧落心里有些恼怒不快, 上前行了一礼:“奴婢碧落,奉秦王妃娘娘之命,前来送信给冯三姑娘。” 冯少君淡淡道:“信在何处?” 碧落碰了个硬钉子,索性也不吭声套近乎了,从袖中取出信,递至冯少君手中。 “娘娘嘱咐过, 请冯三姑娘看完信,立刻给个回音。奴婢就在这儿候着。” 冯少君眉头一跳。 秦王妃态度如此强硬蛮横,必是有所依仗! 那封薄薄的信,莫名沉重起来。 冯少君拆开信,信纸只有一张,上面只有寥寥数句。 字迹一映入眼帘,冯少君心中骤然一紧,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一旁的郑妈妈和吉祥都是一惊。 尤其是郑妈妈,是看着冯少君长大的。对自家主子的性情脾气也最熟悉。能让冯少君霍然变色的事,这世间少之又少。 “小姐,”郑妈妈往主子身边靠拢,看向碧落的目光里也带了几分凉意:“出什么事了?” 吉祥也虎视眈眈地瞪着碧落。 冯少君没有出声。 她将信又看了一遍。 愤怒的火焰,在胸膛汹汹燃烧。 很好! 秦王妃!你成功地激怒我了! 碧落显然清楚这封信的杀伤力有多大,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冯三姑娘已经看完信了,请尽快写回信给奴婢,以便奴婢回去复命。” “不必回信。”冯少君冷冷道:“你在这儿等着,我立刻令人收拾衣物, 随你去秦王府见王妃娘娘。” 什么? 郑妈妈和吉祥的脸色俱是一变:“小姐……” 冯少君没有解释的意思, 沉声道:“郑妈妈, 你去收拾,一个时辰内收拾妥当。然后,一同随我去秦王府。” 又吩咐一声:“吉祥,去请表哥过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说。” 郑妈妈和吉祥按捺住心里的震惊,各自领命退下。 碧落满心得意,有心奚落嘲讽几句,一抬头,迎上冯少君冰冷的目光,不知怎么地,后背凉气嗖嗖往上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盏茶后,不明就里地崔元翰来了:“表妹,你忽然叫我来做什么?” 冯少君瞬间变脸,微笑着说道:“表哥,秦王妃娘娘令人送信来,请我去秦王府做客。我已经让郑妈妈收拾行李了,待会儿就动身。” 崔元翰:“……” 秦王妃怎么忽然请表妹去做客? 还有,表妹怎么二话不说就应了? 崔元翰一头雾水,俊眉皱了一皱:“这事也太突然了。王妃娘娘怎么会忽然请你去做客?还催得这么急?” 冯少君轻快地笑道:“大概是王妃娘娘太过喜欢我了。” 这一点都不好笑。 崔元翰心思敏锐,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 一个模糊的念头倏忽闪过脑海。 崔元翰俊脸微微一变,蓦然看向冯少君:“表妹, 信给我。” 冯少君手里明明攥着信,却道:“信已经被我烧了。” 崔元翰:“……” 崔元翰的心直直往下沉,黑眸中闪过震惊,很快化为怒火。 他快步上前,伸出手:“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冯少君目如寒潭,声音依旧轻快自若:“你不用看了。安心在府里等着,我去秦王府做客,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要不了几日就会回来。” “表妹……” “表哥!”冯少君深深看了崔元翰一眼:“我去秦王府的事,瞒不过沈家冯家,更瞒不过康郡王府。” “不管谁登门,你都告诉她们,我是去秦王府做客。” 崔元翰奔涌的热血和愤怒,在冯少君冷静如寒冰的目光下,慢慢平静。 半晌,他才低声应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 郑妈妈动作十分利索,半个时辰,便收拾好了三个包裹。 包裹里放了一匣子脂粉一匣子首饰,七八身新衣,还有冯少君常用的易容之物,也一并收拾进了匣子里。 冯少君在临行前,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放进特制的匣子里,令人送了出去。 然后,领着郑妈妈和吉祥,一起上了秦王府的马车。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前。 碧落看着神色如常的冯少君,心里涌起一丝凉意。 这位冯三姑娘年纪轻轻,城府却深不可测。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秦王府的正门外停下。 碧落先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一见碧落,忙开了正门。 冯少君也下了马车。郑妈妈和吉祥各自拎着包裹,一左一右紧紧跟在主子身边。郑妈妈稳得住,吉祥却有些战战兢兢,低声道:“小姐,奴婢有些怕。” “奴婢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冯少君淡淡道:“不用怕,一切有我。” 吉祥抬头,看着自家主子柔婉平静的侧脸,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安稳了。 是啊,有小姐在,没什么可怕的。 冯少君随着碧落,一路进了秦王府的内宅正院。 “冯三姑娘在此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禀报王妃娘娘。”碧落扔下一句,便去通传。 冯少君静静伫立。 很快,珠帘叮当作响,身着红色宫装的秦王妃进了内堂。 秦王妃近来憔悴不堪,也没心情涂脂抹粉,眼下两团青黑,眼角皱纹也清晰可见。短短一个多月,苍老了许多。 对着这等卑劣恶人,冯少君没有半丝同情。只想将她碎尸万段。 “少君见过王妃娘娘。”冯少君微笑着行了一礼,笑意未进眼底。 秦王妃显然也没料到冯少君这般镇定。 秦王妃眯了眯眼,张口吩咐:“所有人都退下。” 碧落立刻领着宫人退了出去。 吉祥想留下来护主,郑妈妈使了个眼色,吉祥也只得随着郑妈妈退下。 内堂里,只剩冯少君和秦王妃四目相对。 “冯少君,”秦王妃紧紧盯着冯少君,一字一字吐出口:“从今日起,你就在秦王府住下,每日陪在晅儿身边。”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卑劣(二) 让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在病榻边伺候,显然不合礼数。 更遑论,冯少君已有婚约,名花有主。 哪怕朱晅是个随时会咽气的病秧子,也会令冯少君声名大大受损。但凡要点脸,都提不出这等过分的要求来。 偏偏,秦王妃就这么说出了口。 冯少君竟也没恼, 眼也不眨地应下了:“承蒙王妃娘娘厚爱,少君一定好好陪伴小郡王。” 秦王妃脸色稍霁,没等她说下一句,冯少君便问道:“也请娘娘给少君一句准话。什么时候能放了我的外祖母?” 秦王妃勾起嘴角,冷笑一声:“这就得看晅儿的病症什么时候有起色了。” 朱晅的病症一日比一日重。 早在一个月前,秦王妃就暗中派人去了平江府盯着崔家。准备给崔家点“颜色”瞧瞧。 说来也巧, 许氏那个老婆子不好好在崔家待着, 竟启程来京。秦王妃索性下令,让暗哨在半路就将许氏乘坐的船拦了下来。 这一招闲棋,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许氏是冯少君嫡亲的外祖母。拿捏住许氏,冯少君再诡计多端,也只能乖乖低头。 冯少君柔声问道:“敢问王妃娘娘,万一小郡王的病症一直不见起色,或是殒命归西了,又该如何?” 秦王妃:“……” 短短两句话,像一柄利刃,刺中了秦王妃的五脏六腑。 秦王妃心中剧痛,面色霍然一变,目中射出怒火:“大胆!混账!你竟敢咒我的晅儿!” 冯少君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娘娘先别恼。娘娘心里清楚,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不是小郡王到了生死关头, 娘娘也不会做出这等不要脸面的卑劣之事来。” “我为了外祖母的安危, 不惜闺誉清名, 甘愿进秦王府陪伴小郡王。” “王妃娘娘也总该给我一个准话。到底何时会放了我外祖母吧!” 秦王妃呼吸急促,目中闪出愤怒的凶光,狠狠盯着冯少君:“冯少君!我警告你, 在晅儿面前,你不得胡言乱语。不然,我就令人一刀杀了许氏,让你追悔莫及!” “区区一个商户妇人,死便死了。就是事后你去刑部衙门告状,本王妃也无需为一个卑~贱的商妇抵命。” 这话说得极其刺耳。 可在皇权至上的大齐朝,这就是事实。 冯少君没有再刺激秦王妃。 等秦王妃情绪稍稍冷静,冯少君又淡淡道:“我今日进府,一直陪伴小郡王,直至小郡王病症有起色。十日后,请娘娘放了我外祖母。” 一旦放了许氏,以冯少君的狡诈,焉肯乖乖留在秦王府? 秦王妃压根就没有放了许氏的想法。 不过,眼下总得先随口敷衍几句。 “好,过十日,我令人放了许氏。”秦王妃一口应下。 秦王妃的话,根本做不得数。 冯少君却未揭穿,顺着秦王妃的话音道:“娘娘一言九鼎,我冯少君也在此立下承诺,一定尽心照顾陪伴小郡王。” 顿了顿,冯少君又道:“不过, 我到底是有婚约的人,就这么进小郡王的寝室,实在不妥。不如请娘娘对外宣称,收我为义女。如此一来,义妹照顾义兄,风言风语也会少一些。” 既进了秦王府,还想再嫁沈祐不成? 秦王妃冷笑一声,口中爽快地应了:“也好。” 然后,叫了碧落进来:“这是本王妃新收的义女,传本王妃的话下去,府中所有人见了冯三姑娘,都要恭恭敬敬。” 冯少君抿唇一笑:“义母还是叫我少君吧!” 秦王妃:“……” 碧落:“……” 她改口倒是快得很。 秦王妃抽了抽嘴角,很快改口:“碧落,你带着少君去西厢房安置。” 竟连待客的院子都没准备,直接让冯少君住进正院西厢房。 这是要日夜监视,免得冯少君逃跑。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面上不露声色,略一点头:“义母,少君先告退了。” 这位“义母”,肯定不知道她还有一个“义父”杨公公。不然,也不会应得这么爽快了。 …… 秦王妃的正院,不必细述,自是陈设精美奢华。西厢房十分宽敞,带着配间和耳房净房,足够冯少君主仆三个住了。 郑妈妈安顿行李,吉祥伺候主子换了一身衣裙。 都这时候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冯少君低声道:“外祖母在进京途中,就被秦王妃的人拦下。现在,秦王妃以外祖母性命相胁,我不能不来。” 郑妈妈和吉祥的脸色齐齐变了。 郑妈妈是崔家的家生子,吉祥也在平江府住了六年。她们都很清楚自家主子对外祖母的感情何等亲厚。 怪不得冯少君接了信后,脸色那般难看。 怪不得她立刻就来了秦王府。 事关许氏生死,根本容不得她有半点犹豫。 郑妈妈目中闪过怒色,咬牙低语道:“真是卑劣无耻,可恨至极!” 吉祥眼圈一红,快哭出来了:“小姐,这秦王府进来容易,想出去可就难之又难了。” 冯少君看了吉祥一眼:“吉祥,以后,怕是要委屈你了。” 吉祥一怔。 郑妈妈倒是立刻反应过来,用力握了握吉祥的手。 吉祥也明白过来了,眼睛霍然一亮,急急说道:“不用等日后,现在奴婢便和小姐换衣裳换脸吧!” 前世,就是吉祥顶替了她的身份,她才得以逃出秦王府。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吉祥无辜赴死。 冯少君握住吉祥的另一只手,轻声道:“现在不行。我们刚进秦王府内宅,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也不知道朱晅脾气如何。” “这几日,你暗中留意朱晅的一举一动,更要学着如何应对秦王妃。” 吉祥郑重点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仔细观察暗暗留心,日后不露半点马脚。” 冯少君的脑海中,浮现出前世和吉祥诀别的一幕。 当年,吉祥也是这般坚定地看着她,让她快些逃出秦王府。 冯少君鼻间微酸,手下略一用力:“走,现在随我去见小郡王。” 第一百四十三章 病危 片刻后,冯少君再次出现在秦王妃面前。 秦王妃目光一掠,心里颇为满意。 冯少君换上了初次见朱晅的衣裙,樱草色短襦,柳绿色长裙。连发式,也和当日梳的一模一样。 果然“用心”。 “晅儿病了多日,不能下榻, 胃口也欠佳。每日喝下去的药,会吐出大半,已经连着两三日没进米粒了。” 秦王妃一提病重的儿子,就如变了个人,俨然是一个为儿子操碎了心的慈爱亲娘,细细嘱咐:“你去了之后, 不必多话,陪在床榻边便可。喂药喂饭这等事, 有宫人内侍, 无需你动手。” 简而言之,冯少君只要待在一旁,让小郡王看着就好。 冯少君微笑着应下,走上前扶着秦王妃的胳膊:“义母请慢行。” 秦王妃:“……” 这个冯少君,能屈能伸诡计多端,城府极深,绝不是等闲之辈。 如果不是急得没了法子,她也不会出此下策,逼着冯少君进府。 秦王妃定定心神,淡淡道:“说话行事前,多想一想你外祖母。” 冯少君笑容未减,语气轻柔:“义母所言, 少君都记下了。” 秦王妃鼻子里挤出一声哼, 迈步去了朱晅的院子。 按理来说, 朱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早该搬出内宅住到外院。不过,朱晅病弱多年, 秦王妃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哪里舍得将他挪出内宅。 朱晅的住处,离正院不过盏茶距离。 一踏进院门,便能嗅到苦涩的药味。 伺候的宫人内侍跪了一地:“奴婢(奴才)见过王妃娘娘。” 秦王妃随意嗯一声:“这是本王妃收的义女,你们都来见过冯三姑娘。” 宫人内侍们纵是满心疑虑,也不敢在此时多嘴,一同向冯少君行礼。 冯少君笑得温柔又和气:“都起身。日后我每日要过来陪伴义兄,和大家伙儿见面的机会多的是,不必行跪拜大礼。” 宫人内侍们齐声谢了恩。 朱晅的贴身内侍刘贵,开了寝室的门。 在见到冯少君的刹那,刘贵十分惊诧。旋即心中一喜。 不管王妃娘娘用了什么法子“请”来了冯三姑娘,对小郡王都是一桩好事。 小郡王昨夜做梦,还叫了冯三姑娘的闺名哪! 刘贵殷勤地行了礼,迎秦王妃冯少君进了寝室。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闷气,味道自然不太好闻。秦王妃早已闻惯了,冯少君神色未变,随着秦王妃走到床榻边。 已近夏日,众人都穿着薄薄的春裳, 小郡王朱晅却穿着厚实的衣裳, 盖着被褥, 一张清秀的脸孔苍白, 几乎没有血色。 他刚咳过一回,此时全身无力,额上冒着冷汗,双目紧闭。 听到脚步声,他也没睁眼。 亲娘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晅儿,快睁眼瞧瞧,是谁来了?” 还能是谁? 他病得愈来愈重,不知还能活几日。除了嫡亲的兄长嫂子会来,连父王都很少来看他了。 朱晅恹恹地睁开眼。 一张柔婉美丽的芙蓉俏脸,生生撞入眼帘。 少女穿着樱草色短襦,柳绿色长裙,身形窈窕,唇畔含笑,一双黑眸,正温柔地看了过来。 心重重跳了几下。 狂喜涌了上来。 朱晅的脸孔骤然红了,眼里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就连声音里也多了中气:“冯三姑娘,怎么是你!” 瞧瞧,这立竿见影的! 别说秦王妃眉眼舒展,就是刘贵也喜上眉梢。 冯少君笑意盈盈,声音轻柔:“王妃娘娘对我颇是喜爱,收了我做义女。我进府做客小住,特意来探望义兄。以后,小郡王叫我一声义妹便是。” 原来母亲收了她做义妹。 不是强逼着娶她做儿媳就好。 朱晅脸孔红红地喊了一声“义妹”。 冯少君含笑应了一声:“听义母说,义兄近来身体欠佳。今日的药可曾喝过了?” 喝是喝了,转头就吐了一大半。 朱晅看向刘贵:“将药端来。” 这院子里,有专门的药童为朱晅煎药。药炉子上随时备着药。 刘贵精神一振,忙应声退下,去端了一碗药来,恭恭敬敬地端至床榻边。秦王妃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朱晅喝下。 熟悉的苦涩汤药,今日出奇地带了一丝甜味。 朱晅很快将药喝得干干净净,既不反胃也没吐。 秦王妃看在眼里,只恨自己没早些将冯少君“请”进府。 秦王妃坐在床榻边,冯少君自不会靠得那么近。刘贵亲自搬了椅子来,冯少君就在椅子上坐下,和朱晅轻声说话。 “义兄,现在天气愈发好了,园子里的鲜花都开了。等义兄身体好了,我陪义兄去园子里赏花如何?” 朱晅十分欢喜:“好。我以后一定按时喝药,早点好起来,早日下榻走动。”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冯三姑娘……义妹,你会在秦王府小住几日么?” 冯少君微笑道:“我闲着无事,住十天半月再回。” 秦王妃立刻接过话茬:“便是长住也无妨。” 冯少君抿唇一笑,顺着秦王妃的话音说道:“承蒙义母厚爱,那少君便厚颜在秦王府多住些时日。义母可别厌了我才好。” 秦王妃转头看着冯少君,那目光里竟含着慈爱:“好孩子,你这般乖巧伶俐,人见人爱。我在心里,将你当成亲女儿一般。别说住一两个月,我巴不得你一直留在秦王府,一直待在我身边才好。” 秦王妃话里有话。 冯少君似未听出秦王妃的一语双关,微笑着应道:“这是义母亲口说的,以后可别嫌了我。” 太好了! 冯三姑娘成了义妹,住在秦王府,以后他岂不是日日都能见到她了? 朱晅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像个孩童得到了喜爱的玩具。 站在角落处的吉祥,默默注视着床榻上的小郡王。心里忽地闪过主子曾说过的话。 长青那么喜欢你,你要不要可怜可怜他,嫁给他算了? 这位小郡王,确实病弱可怜。 但是,他再可怜,和小姐也没什么干系。凭什么让小姐赔上清名和终身? 第一百四十四章 掩耳 朱晅到底虚弱,精神振奋了一会儿,面上便有了疲色。 秦王妃柔声哄道:“晅儿,你累了便闭目睡吧!等醒了,为娘再领着少君来陪你。” 朱晅应了一声,依依难舍地看了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微笑道:“义兄好生歇着,我下午再来。” 朱晅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很快睡着了。在睡梦中,扬起嘴角。不知做了怎生的美梦。 秦王妃细心地为朱晅盖好被褥。看着朱晅嘴角的笑意,秦王妃阴郁晦暗了数日的心情,也骤然明媚了起来。 太好了! 冯少君果然是一贴“灵丹妙药”。 不说别的,至少,晅儿有了笑容, 药也喝下去了。 秦王妃心情一好, 对着冯少君的语气也好了不少:“你每日随我过来, 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其余的时间,你可以待在闺房里,也可以在内宅里四处转转。” 秦王妃对冯少君颇为忌惮,更怕她随意说话,不让她和朱晅独处。 冯少君眼也不眨地应了。 压根就没问自己能不能出秦王府。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秦王妃绝不会容她离开。 果然,秦王妃又淡淡说了下去:“衣食用度,不必你操心。想要什么,吩咐一声,自有人去采买。” 冯少君点点头说道:“过几日,我让贴身丫鬟回崔宅一趟,给表哥送个信。免得表哥忧心。” 一个丫鬟, 出府倒是无妨。 秦王妃随口应了。 一直憋着一口闷气的吉祥,待进了厢房后, 气红了一张俏脸, 愤愤说道:“这正院内外都是宫人。西厢房外, 更有几个宫人守着。摆明了是盯着小姐。” 郑妈妈也皱了秀气的眉头, 低声道:“进了秦王府,就如进了龙潭虎穴,想脱身不是易事。” 冯少君半点不见急躁:“先耐心待上几日。过几日,我就以吉祥的身份先出秦王府一趟。” 万幸,小姐还有后手。 吉祥深深呼出一口气,坚定地说道:“从现在起,奴婢就好生练习,学着小姐走路说话。不让秦王妃和小郡王窥出破绽。” 冯少君略一点头。 吉祥和她身量相若,易容后换了衣服,几乎以假乱真。 只是,吉祥到底没有经过训练,学她说话总是差了那么点意思。以前多是装病,躲在闺房里,能将人糊弄过去。 如今要在秦王妃和小郡王面前露脸,便得好好练一练了。 …… 冯少君进秦王府一事,在内宅里迅速传开。 短短半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秦王妃治内宅甚严,没几个敢多嘴。最多背地里嚼嚼舌, 叹一句“冯三姑娘也是倒霉”“偏偏被病秧子给相中了”之类。 傍晚,秦王从宫中回来后,便从内侍口中得知了此事。 秦王正为吴郎中一案烦心, 听到这等事,颇为恼怒。令人将秦王妃叫进书房,阴沉着脸呵斥:“真是荒唐!” “那个冯少君,和沈祐已有婚约。” “本王已经叮嘱过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你倒好,巴巴地将人家弄进府来。这等事传出去,本王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都不是强娶儿媳,这是强抢民女了! 秦王妃抿了抿嘴唇道:“殿下先息怒。晅儿病得重,这几日汤药都快喝不下了。臣妾也是没法子,才出此下策。” “冯少君一来,晅儿今日心情极好,药也能入口了。” “臣妾收了冯少君做义女,让她住在正院。去探望晅儿,都是臣妾带着她,没让她和晅儿独处。” 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两样? 冯少君一进秦王府,谁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万一燕王夫妇两个再来撑腰寻麻烦怎么办? 还嫌秦王府的事不够多吗? 秦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中闪过厉色:“那个冯少君为什么肯进秦王府?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不然,一个清白的姑娘家,怎么肯陪伴一个病弱少年? 秦王妃目中含泪,忽地跪了下来:“殿下,就当是可怜可怜晅儿吧!晅儿才十六岁,妾身这个做亲娘的,但凡有一丝希望,都要拼尽全力救他。” “晅儿也是殿下的骨肉。如今他病成这样,殿下就不心疼他么?” “妾身求殿下,什么都别问了。日后出了什么事,都是妾身的过错,妾身一个人担着。” 秦王:“……” 看着泪落如雨的秦王妃,想到奄奄一息的朱晅,秦王纵有再多的怒气也发不出来了。 秦王闭上眼,过了片刻才睁开。 秦王妃依旧哀哀恸哭。 “也罢,人已经进了秦王府,就留几日,再送出府去。”秦王沉声张口:“管好内宅众人的嘴,不准她们胡乱嚼舌。” 秦王妃这才擦了眼泪,红着眼应是。 到底是原配正妃,秦王伸手扶起秦王妃,又道:“本王近来因吴郎中一案,心烦意乱,说话语气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秦王妃这才抽出些心思来关心长子的岳家:“现在案子审到哪一步了?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吴郎中?” 提起此事,秦王目中闪过阴霾。 “案子由燕王主审,每日他都会亲自进宫面禀父皇。具体如何,本王也不清楚。父皇盛怒之下,不准任何人为户部涉案官员求情。” “今日本王刚张口,就被父皇怒斥了一顿。” 那叫一个灰头土脸丢人现眼! 秦王妃听着也急了:“那该怎么办?” 秦王重重叹了口气:“吴郎中这条命倒是能保住,不过,差事是彻底完了。不判个流放,都算好的。” “现在要紧的是吴阁老。他被吴郎中牵连,在府中自省,今日写了告罪辞仕的折子呈进宫中,父皇看了折子之后,一言未发。”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信号! 秦王妃心里咯噔一沉,急急道:“吴阁老做了十几年次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岂能因吴郎中就令吴阁老致仕?” 秦王低声道:“父皇性情多变,圣心莫测。本王现在也拿不准父皇要做什么。” 秦王妃心情惶惶,脱口而出道:“莫非,父皇想立燕王为太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震怒 这话,正说中了秦王的隐忧。 原本,秦王在朝中支持者最多,声势最隆。经此一事,遭受重创。原本低调的燕王,却骤放异彩,在朝中得了隆安帝数次夸赞。 臣子们揣摩圣意, 个个亲近追捧燕王。 此消彼长之下,秦王焉能不恼不急? 秦王的眉头都快拧成结了,目中满是阴霾。 秦王妃和秦王自是一条心,咬牙低语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殿下是父皇长子,贤名卓著。父皇要立储君,就该立殿下才是。凭什么轮到燕王!” “我这就修书一封,令人送去乔府。请父亲上奏折, 为吴阁老求情。” 秦王妃出身世族, 父亲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掌管御史台,位高权重。也是秦王党的中坚力量。 如今吴阁老被牵连,众官员静观其变明哲保身,肯为秦王殿下效力奔走的,要么是真正的心腹,要么是姻亲。 秦王听了这话,眉头舒展开来,对秦王妃的语气顿时温和多了:“有劳王妃了。” 秦王妃不假思索地应道:“妾身和殿下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自是盼着殿下好的。” 如果秦王做不了太子,她还怎么做太子妃,更别说日后母仪天下了熬至太后了。 秦王温声道:“这里就是书房, 笔墨皆有,王妃也不必回正院,在这儿写信便是。” 片刻前的恼怒不快, 早就不见了踪影。 秦王妃应了一声,在书桌前坐下, 提笔落墨,一挥而就。然后叫了碧落进来,令她去乔府送信。 秦王再看结发原配,顺眼了许多,张口道:“天晚了,本王陪王妃回正院安置就寝。” 自秦王妃三旬过后,秦王便很少在正院留宿了。 内宅里年轻娇嫩的美人多的是,书房里伺候的俊俏小厮更是一个接着一个。谁还乐意啃老白菜帮子? 秦王妃略一犹豫,低声道:“冯少君就安置在正院里,殿下过去,怕是多有不便。” 这倒也是。 冯少君到底是侍郎府的姑娘。以“义女”的身份进秦王府,是掩耳盗铃之举。秦王再去正院留宿,着实不合适。 秦王今晚下定决心要舍身重谢秦王妃,立刻握住秦王妃的手:“既如此,你就留下,陪本王一同宿在书房里。” 秦王一番盛情,秦王妃自不会拒绝,露出一个略带娇羞的笑, 依偎进秦王怀中。 …… 燕王府。 秦王有多焦头烂额, 燕王就有多风光。 燕王殿下被天子召进宫伴驾, 在太和殿里用了晚膳才回燕王府。杨公公一直在燕王身边伺候,在宫中待了大半日,直至天黑回燕王府了,才算消停。 刚一踏进院子,便有一个内侍凑上前来,将一个小巧的匣子给了杨公公,低语道:“杨公公,这是宅子那边送来的。” 杨公公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略一点头。 他平日在燕王左右伺候。麾下密探们若有急事禀报,要么送信去红妆阁,要么送信至他的私宅。 今日他一直在宫中,这封急信,虽送进了府,却进不了宫廷。直至现在才到他面前。 杨公公独自进了屋内,拆开信。 诺大的信纸上,只有短短两行。 杨公公目光一扫,这两行字便已映入眼中。 然后,杨公公面色一寒,用力一拍桌子。说来也奇怪,手掌落下去,竟没半点声响。坚实的桌面上,却多了一个五指掌印。 只凭这一手功夫,就知杨公公的厉害了。 杨公公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将手中信纸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之后,杨公公起身,推开门,叫了一个内侍进来,低声传令下去。 这一道命令,迅速传至红妆阁,在夜半时分到了于二娘等人手中。当夜,燕王麾下最精锐的数十密探,接了命令,以惊人的速度运转起来。 这一夜,杨公公睡得不太踏实。 隔日五更,杨公公到了燕王身边伺候。 燕王对杨公公何等熟悉,目光一扫,便知有异。当着燕王妃的面,燕王没有多问。待出府坐上马车后,燕王才张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公公目中寒光一闪,压低的声音里透出怒意:“冯三姑娘进秦王府了。” 什么? 燕王一惊,霍然看向杨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秦王府之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冯少君为何又去秦王府? 杨公公低声道:“昨日晚上,奴才收到了冯三姑娘送来的信。秦王妃派人掳了她的外祖母许氏,以此相胁,冯三姑娘不得不进秦王府,陪伴小郡王。” 燕王目中也闪过震怒。 秦王妃如此行事,太过卑劣。 朱晅天生孱弱,确实可怜。可这绝不是逼迫一个无辜少女的理由。 冯少君是冯侍郎孙女,是一个已有了婚约的姑娘。秦王妃逼着冯少君进秦王府陪伴十六岁的小郡王,这是逼着沈祐退亲,也是在逼着冯少君嫁入秦王府。 哼! 想威逼冯少君,想欺辱沈祐,也得看他允不允许! 燕王冷冷道:“传本王口谕,令人全力救出许氏。” 救出许氏,冯少君便没了软肋,困境迎刃而解。 杨公公轻轻咳嗽一声:“奴才攒越。昨日半夜,已经传了命令出府。令人去寻许氏行踪了。” 严格来说,这等举动,确实有不敬主子之嫌。 不过,燕王对杨公公极其信任,将数百密探都给了杨公公,令他全权负责。又怎么会为了这些许小事计较。 “你做得没错。”燕王沉声道:“此事缓不得,越快越好。” 顿了片刻,燕王又道:“近来,本王和秦王因吴郎中一案颇有些不畅快。冯三姑娘一事,本王倒不便亲自和秦王张口。” 其中隐晦之意,杨公公自然明白。 此时正是争储的要紧关头。圣心已在向燕王倾斜。此时,燕王不宜和秦王撕破脸,免得激怒天子功亏一篑。 所以,燕王只能暗中出手,不便亲自出面。 杨公公恭声应道:“殿下的顾虑,奴才都清楚。请殿下放心,奴才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出许氏,为冯三姑娘解危。”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朱晅 什么? 冯少君进了秦王府? 冯府内,冯侍郎一脸惊愕地看着冯夫人:“少君真去了秦王府?” 冯夫人积郁许久的闷气尽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啊,老爷。这件事,妾身也是下午才知道。” “妾身也觉得奇怪。少君和沈四郎有了婚约,不肯嫁小郡王。为此,沈四郎还请动了燕王殿下和燕王妃娘娘出面撑腰, 和秦王府结了怨。” “现在倒好,她竟自己去了秦王府。这算怎么回事?” “以后有人问起来,妾身可真不知该怎么为她描补解围了。” 冯夫人话语尖刻,透着阴阳怪气,有意膈应冯侍郎。 冯侍郎无暇和冯夫人较劲怄气,皱着眉头,捋着胡须,来回踱步。 不对! 这其中大大不对! 冯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十分畅快,故意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老爷,现在该怎么办才好?要不然,妾身明日厚颜去一趟秦王府,求见秦王妃娘娘,问一问娘娘心意。再见一见少君,看她到底是何打算……” “你别去了。” 冯侍郎张口打断冯夫人:“让康郡王妃去一趟秦王府,探一探虚实。” 冯夫人不想放过当面嘲讽奚落冯少君的机会:“还是妾身去吧!妾身是少君的祖母,出面为少君撑腰,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冯侍郎瞥了冯夫人一眼,声音微沉,不留情面:“你是去撑腰?还是想去瞧热闹?” 冯夫人:“……” “明日你就在府里待着,不得去秦王府。” 冯侍郎沉声道:“少君如果贪恋虚荣,当日就不会拒了秦王府的亲事。现在主动去秦王府, 必然另有缘故。” “或许, 是秦王妃做了什么, 逼迫她去秦王府。” “你冒然前去,于事无补, 只会激怒王妃娘娘,令少君处境更加不妙。” 只差没明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冯夫人悻悻应了。 冯侍郎起身去了书房,继续在书房里踱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冯侍郎忽地顿住了脚步,目中闪过恍然。 崔家! 能令冯少君低头的,唯有崔家。 真没想到,秦王妃为了小郡王,竟连堂堂王妃的体面都不要了。这等事实在下作。 不过,他这个祖父,倒不必着急。一边是燕王,一边是秦王,两边下注。不管冯少君嫁给沈祐,还是嫁给小郡王,对冯家而言,都是一桩好事嘛! 冯侍郎想明白之后,也不急了,慢悠悠地沐浴更衣,顺便召了一个貌美的丫鬟来捶背捏腿。 …… 隔日一早, 秦王亲自去探望病弱的朱晅, 也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冯三姑娘。 “见过秦王殿下。”冯少君天生一副柔婉动人的美貌, 身形窈窕,声音悦耳。 秦王瞥了一眼:“免礼,平身。” 朱晅身体孱弱,眼睛倒是不瞎。 这个冯少君,着实是世间难寻的美人。 秦王当然也是好美色之辈,既好美男,也好美人。不过,既是儿子喜欢的姑娘,他也不便多看。 秦王走到床榻边,声音难得和缓了几分:“晅儿,你今日感觉如何?” 感觉好极了! 做了一夜好梦。 破败不堪的身体,仿佛也在一夕间好了起来。 朱晅蜡黄的脸站出笑意,虚弱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少有的活力:“多谢父王关心,我觉得好多了。” 看着朱晅眼中的欢喜,秦王暗暗唏嘘。 这个儿子,生来体弱。精心娇养着,才养到十六岁。说句不中听的话,他早已做好了幼子随时夭折的准备。 他有嫡子,有四个庶出的健康儿子,少朱晅一个,也不会太过伤心难过。 不过,做亲爹的,绝没有盼着儿子早死的道理。多活些时日,总是好事。哪怕终究逃不过一死,死前心愿得偿快活些,也是好的。 秦王温声道:“每日煎好的药,你要按时喝,饭也要吃。” 朱晅乖乖点头应了。 秦王嘱咐几句,目光又掠过一旁的美丽少女:“冯三姑娘既认了王妃做义母,只管安心在府中住下。” 在秦王妃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别人家的姑娘什么都不算。这个秦王,也没好到哪儿去。 冯少君心中冷笑连连,口中恭声应了。 秦王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秦王妃送秦王出了屋子。 冯少君在床榻边坐下。 屋子里还有内侍刘贵和角落里的丫鬟吉祥,再无旁人。 朱晅躺在床榻上,看着床榻边嘴角含笑的冯三姑娘,忽地小声道:“对不起。” 冯少君笑容微微一顿。 “对不起,”朱晅目中露出愧色,微弱着说道:“一定是母亲逼着你来陪我。” “我这副模样,你也瞧见了。” “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母亲心疼我,逼着你进王府来。我……我好好喝药,早些好起来。你就不必被困在府里,可以回去了。” 冯少君:“……” 原来,朱晅只是单纯,并不傻。 刘贵被主子的话惊到了,迅速看了冯少君一眼,急急低语道:“小郡王,这等话可万万不能让娘娘知道。” 朱晅嗯一声,低声吩咐:“我今日说的话,别告诉母妃。” 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啊! 王妃娘娘舍不得拿小郡王如何,杖毙他这个奴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刘贵双腿打着颤,苦着脸应下。 一旁的吉祥,心情也很复杂。 昨日她恨这个小郡王恨得咬牙切齿。 此时又觉得,小郡王其实单纯善良。 “义兄的话,我都记下了。”冯少君轻声张口:“你什么都别多想,好好养病。” 朱晅嗯一声,小声道:“我可以叫你少君吗?” 冯少君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朱晅试探着喊了一声少君,冯少君笑着应了。朱晅咧嘴笑了起来,像个孩童一般。很快,又猛地咳嗽起来。 冯少君离得不远,却未伸手去拍他的后背。便是朱晅快咳得背过气去,她也没动弹。 她看似言笑晏晏,温柔可人,实则心冷如铁。 她对一个人无意,绝不会心软,做出令对方误会的举动。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过招 送走秦王的秦王妃,听到室内传来的剧烈咳嗽声,面色倏忽一变,快步而入。 一眼看到了床榻上咳得脸孔涨红的朱晅。 秦王妃既急又心疼,快步上前,为朱晅抚背。 待朱晅咳过了这一波,秦王妃目光如凌厉的刀锋, 刮过一旁安然稳坐神色如常的冯少君,声音里透出凉意:“少君,晅儿刚才咳成这样,你为何动也不动?” 冯少君一脸无辜地回视:“我已有婚约在身,义母该不是忘了吧!日后未婚夫婿问起来,我陪伴义兄一二也就罢了, 替义兄抚背顺气这等事,该如何解释?” “义母莫非想坏了我的姻缘?” 秦王妃:“……” 秦王妃被噎了个好歹。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堂堂王妃, 总不能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 更何况,这是在朱晅的病榻边。有些话万万说不得。 衣袖轻微动了一动。秦王妃隐忍怒气,低下头,就见朱晅吃力地扯动她的衣袖。朱晅一时没力气说话,目光里却满是恳求。 是人都有人弱点。 冯少君的弱点是外祖母,朱晅就是秦王妃的软肋。 秦王妃压下心头火气,挤出一个笑容:“我和少君是随口说笑,当不得真的。你平心静气,好好歇着。” 朱晅还是抓着秦王妃的衣袖不松手。 秦王妃只得又道:“你放心,我既认了少君做义女,自会好好疼她,不会刁难她。” 朱晅这才松了手, 躺在床榻上,无力地闭上双眼。 秦王妃看在眼里,心痛如绞。不免又迁怒到了冯少君的身上。 恰在此时,冯少君幽幽轻叹一声:“我真盼着义兄立刻好起来。可惜,义兄孱弱多年,太医们也治不好他的病症。” 秦王妃又被刺了心窝,狠狠瞪了她一眼,声音却十分温和:“能喝进药了,总归是好事。晅儿要歇着,你随我出去,下午再来。” 冯少君微笑着应下,站起身,不疾不徐地随秦王妃往外走。 出了院子,秦王妃停下脚步,目中带着冰冷的警告:“在晅儿面前,不得胡言乱语。” 冯少君眨一眨眼,声音娇软:“我都听义母的。” 秦王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在此时,一个宫人匆匆来禀报:“启禀王妃娘娘,康郡王妃前来王府,说是来探望冯三姑娘。” 小冯氏来得倒是快! 秦王妃瞥了冯少君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你的聪明,总该明白。” 冯少君似未听出秦王妃语气中的冷意, 亲热地扶住秦王妃的胳膊:“我这就随义母去正院。” 秦王妃:“……” 怎么说呢,就是在内宅修炼了几十年的妇人,在冯少君这变脸如翻书真真假假说笑中捅刀子的做派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她之前,实在是小瞧了冯少君。 好在许氏在她手中。冯少君再厉害,也只能低头。 …… 小冯氏被宫人领着进了正院内堂。 一大早,冯夫人就令人送信给她。她看了冯夫人的信后,既震惊又觉得痛快解气。 冯少君再能耐再厉害,还不是乖乖低头进了秦王府? 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病榻边待着,还有什么清誉?日后,只剩嫁给小郡王一条路了。 小冯氏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来了秦王府。 “妾身见过王妃娘娘,”小冯氏笑着行礼。 秦王妃不冷不热地应一声:“康郡王妃忽然登门,不知为了何事?” 小冯氏亲热地笑道:“妾身听闻少君来了秦王府,妾身是少君嫡亲的姑母,自要来看看她。” 目光一飘,落在冯少君的脸上:“少君,快些过来,让姑母瞧瞧。” 想看热闹的小冯氏注定要失望了。 冯少君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堂姑母特意来探望,实在令我受宠若惊。堂姑母放心,义母待我好的很呢!” 小冯氏:“……” 义母? 这是什么新花样? 小冯氏懵了一脸。 就见冯少君甜甜笑道:“我昨日刚认了王妃娘娘做义母,这等喜事,堂姑母还不知道吧!我娘亲死得早,以后有义母疼我,谁敢欺负我,都有义母给我撑腰呢!” 秦王妃:“……” 小冯氏:“……” 秦王妃和小冯氏同时抽了抽嘴角。 小冯氏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对秦王妃说道:“这真是再想不到的喜事。少君这丫头,能入娘娘的眼,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秦王妃扯了扯嘴角,违心地夸了冯少君几句:“少君美丽灵秀,聪慧过人,性情温柔,世间少有。本王妃只生了两子,没有女儿,一直引以为憾。以后有了少君做义女,总算可弥补这份缺憾了。” 小冯氏笑着附和:“正是。可见,少君和娘娘有亲缘。” 冯少君笑着插嘴道:“认义女,总该摆几桌酒席,认一认亲眷好友,也让大家伙儿都知道这桩喜事。” 秦王妃和小冯氏的笑容同时凝了一凝。 这种时不时就被气得暗伤的滋味,也只有靠近冯少君的人才懂了。 小冯氏清了清嗓子,为秦王妃解围:“近来小郡王身体欠佳,王妃娘娘忙着照顾小郡王,一时抽不出闲空来也是有的。再者,认义女这等事,重要的是心意。酒席不酒席的,没什么要紧。” “堂姑母这话可不对。”冯少君很是认真地应了回来:“我认娘娘做义母,认小郡王做了义兄。秦王府里的人知道,王府外的人可不清楚。” “万一有人胡乱嚼舌,坏我清名,我以后有什么脸去见祐表哥?” “便是祐表哥,也会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这酒席,是一定要摆的。” “堂姑母今日来得正好,正好代冯家和义母商议好认亲摆酒席的日子。到时候,将冯家上下和沈家人都请来,一来认亲,二来,人多了,也显得热闹喜庆不是?” 然后,转头冲秦王妃嫣然一笑:“义母这般疼我,可得给我备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小冯氏:“……” 秦王妃:“……” 第一百四十八章 酒宴(一) 话说到这份上,酒席不摆是不行了。 秦王妃自重身份,在人前要脸,忍着内伤对小冯氏笑道:“少君这些话,可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我这就传令下去,让人备宴。时间定在两日后。到时候,你也带着曦姐儿过来热闹一番。” 小冯氏定定心神, 笑着应了。 义女一事过了明路,冯少君在秦王府小住也说得过去了。不然,传出去确实不好听。 小冯氏既是来了,秦王妃总得容她和冯少君说说私房话。 秦王妃借口要更衣,先行离去。 伺候的宫人也一并退下。 小冯氏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少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端端地, 你怎么来了秦王府?王妃娘娘怎么认了你做义女?” “你若是不情愿,或是有什么事, 只管告诉姑母。姑母一定为你撑腰!” 小冯氏说得慷慨激昂, 实则是想套冯少君的话。 冯少君神色自若,微笑以对:“堂姑母误会了。能认王妃娘娘做义母,是我的福气。我怎么会不情愿。” 不对,这其中一定有鬼! 小冯氏蹙起细细的柳眉,伸手握住冯少君的手:“少君,我是你嫡亲的姑母,你有什么话,和我说便是。姑母总不会害你。” “认义女这等事,唬一唬外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冯氏说得情真意切。 冯少君半个字都不信,微笑着说道:“堂姑母这般疼我,后日王府里摆酒宴,可得早点过来。” 小冯氏百般套话, 也没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当日下午,小冯氏便回了冯府。 母女两个在一起嘀咕了小半日,也想不出其中的奥妙。 “罢了, 想不通不想就是。”冯夫人低声道:“反正, 秦王妃认她做义女一事, 是真的,后日设酒宴也是真的。” “到时候,我们一并前去赴宴。” 小冯氏点了点头:“母亲说的是。” …… 隔日,秦王妃的帖子,一一送了出去,其中一封帖子被送到了沈家。 大冯氏看着帖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冯少君怎么忽然就去了秦王府,还认了秦王妃做义母? 踏进了虎穴,还能安然脱身吗? 大冯氏急得额上直冒汗。偏偏沈茂在军营没回来,沈祐沈嘉都在燕王府里当差,也没回来。儿媳在养胎,遇到这等事,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不管如何,总得亲自去秦王府看看是怎么回事。 大冯氏忐忑难安,转辗反侧了一夜。 天一亮,大冯氏就起身,收拾妥当后, 乘马车去了冯府。 上一回, 大冯氏和冯夫人闹得不愉快,和姚氏也有口角纷争。不过, 遇到这等事,总得一同去秦王府。也算一起给冯少君撑腰。 见了面之后,冯夫人皮笑肉不笑:“你接了秦王府的帖子,不去秦王府,怎么倒来冯府了?” 大冯氏忍气吞声,陪笑道:“女儿从未进过王府,只怕礼数不周。还是和母亲同去稳当些。” 冯夫人呵呵一笑:“别说你,我这把年岁了,也没进过秦王府。倒是少君好福气,得了王妃娘娘青睐。说不得,日后有更好的机缘,一辈子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不管冯夫人如何冷嘲热讽,大冯氏都一一忍了。 周氏有些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动身了。若是迟了酒宴,未免不美。” 姚氏迫不及待地想瞧热闹:“大嫂说的是,我们这就走。” 冯夫人出了心头恶气,不疾不徐地上了马车。 小辈们坐了另一辆马车。 冯少兰皱眉不语。 冯少竹以帕子捂着嘴,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真是再没想到,这一转眼的功夫,少君堂姐就做了秦王妃娘娘的义女。” “亲事没成,偏又认王妃娘娘做义母,认小郡王做义兄,这算怎么回事。也不怕人背后嚼舌……” 冯少菊鼓起勇气打断冯少竹:“四姐,别人嚼舌,我们可不能乱说。” 冯少竹眼睛一瞪:“你也敢来教训我?” 冯少菊身为庶女,被嫡姐欺负惯了,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口中声音也小了些:“我怎么敢教训四姐。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少君堂姐的亲人,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站在她这一边。” “五妹说得没错。”冯少兰张口接了话茬:“我们都是冯家人,私下闹口角不算什么,在外人面前,一荣俱荣易损俱损。” “待会儿进了秦王府,你可别再露出刚才那副模样,白白让人看笑话。” 冯少竹悻悻地住了口。 …… 今日,秦王府外停了不少马车。 秦王妃出身世族,来往的皆是皇室宗亲或是勋贵女眷。秦王妃收义女可是件新鲜事,收了帖子的全都来了。 且一个个带着儿媳孙女,人着实不少。 内堂里,一身红色宫装精心装扮的秦王妃含笑端坐。 宁慧郡主和小冯氏,分别坐了秦王妃身侧。 今日的主角,当然非冯少君莫属。 冯少君穿了一袭粉色春裳,长发半挽,发间簪了一支精致华美的珠钗。唇畔含笑,柔婉甜美,亭亭玉立。 宁慧郡主目光一瞥,嘴角似笑非笑:“真没想到,大嫂和冯三姑娘还有这等缘分。” 这其中的缘故,瞒得过别人,可瞒不了宁慧郡主。 小郡王朱晅眼见着就不行了。 秦王妃这个时候认冯少君做“义女”,还不是为了将冯少君弄进秦王府,陪着朱晅那个短命鬼? 秦王妃演技一流,忍着反胃,夸了冯少君一通。 冯少君以帕子遮着半张俏脸,笑得娇羞:“在义母眼里,我自是样样都好的。” 秦王妃眼角抽了抽,继续做戏:“大家伙儿今日也瞧见了,我这义女是不是聪慧机灵讨喜?” 众人纷纷出言附和,将冯少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举世无双。 冯少君继续娇羞地一笑:“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义母。不过,义母也别太偏袒我了。日后我出嫁,义母添一添妆无妨,可不能将私房都给我。” 众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酒宴(二) 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接。 秦王妃笑容微微僵硬。 宁慧郡主冷眼看热闹,心里冷笑连连。 这个冯少君,根本不是省油的灯。秦王妃忽然收她做“义女”,所图为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当着秦王妃的面, 谁也不能说破罢了。 一个宫人进来了,张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启禀王妃娘娘,冯家女眷和沈家女眷来了。” 以秦王妃的身份,无需亲自相迎。 秦王妃略一点头:“请她们进内堂说话。” 片刻后,冯夫人一行人进了内堂。 众人相见,一番见礼寒暄不提。 冯少兰提心吊胆一路, 终于见了少君堂妹,迫不及待地打量她几眼。然后惊讶地发现, 少君堂妹并无被威迫的消瘦憔悴。 相反, 少君堂妹站在秦王妃身侧,唇畔含笑,一派春风自得。 冯少竹看着有些眼热,语气中飘出一丝酸味:“少君堂姐认了王妃娘娘做义母,可算是真正攀上高枝了。” 冯少君笑盈盈地应着:“可不是么?真没想到,我还有这份好运道。” 冯少竹还待酸个一两句,冯少兰迅速瞥了一眼过来。 冯少竹只得住了嘴。 人多口杂,不宜多说。冯少兰凝视着冯少君,轻声道:“虽是认了义母,也不好一直在秦王府里住着。” 冯少菊也小声附和:“是啊,小住几日就回吧!免得有人乱嚼舌头。” 总算有些良心,特意提醒她一句。 像冯夫人小冯氏,巴不得她就此长住秦王府才好, 对着秦王妃一派阿谀逢迎的嘴脸。 冯少君微微一笑:“我心中有数, 二堂姐五堂妹不必为我忧心。” 大冯氏向秦王妃见了礼之后, 到了冯少君面前, 喊了一声她的闺名,目中忧色难掩,压低声音道:“听闻你认娘娘为义母,我这个做姑母的,也为你高兴。不过,秦王府到底非久留之地,你还是早些回吧!” 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话,着实需要勇气。 已经有耳尖的贵妇,看了过来。 大冯氏只做未见,继续低声嘱咐:“四郎那边,我自会和他分说,你别怕。有姑母在,沈家上下无人敢嚼舌。” 冯少君心头涌起一丝暖意,轻轻点头:“多谢姑母。” 冯夫人也过来了。 “少君,”冯夫人难得笑容满面,声音半点不低,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你投了王妃娘娘的眼缘,有幸认娘娘做义母。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从今儿个,你就安心在秦王府里住着, 在娘娘面前尽一尽做女儿的孝心。” 大冯氏面色有些难看。 这也是做祖母说的话! 今日的认亲宴, 不过是层遮羞布。众贵妇一个个睁着眼瞧热闹。 冯夫人明知道秦王妃意图不轨, 还当众说这等话。这和卖孙女有什么区别! 小冯氏竟也笑吟吟地附和:“母亲说的是。以后,我得了闲空,就来王府里探望。要是少君说话行事有不周之处,王妃娘娘看在我的颜面上,多多担待。” 秦王妃矜持地笑了笑,看了冯少君一眼:“放心吧!本王妃自会将她当成亲生的女儿一般疼爱。” 大冯氏忍无可忍,挤出笑容说道:“王妃娘娘,少君和沈家四郎已有婚约。约定了明年及笄后定亲过礼。只怕不便久留秦王府。” 哟! 真看不出这个面相敦厚的千户太太还有这等胆量! 众贵妇兴致盎然地瞧热闹。 秦王妃神色未变,眼底的笑容淡了一淡,不紧不慢地说道:“该如何行事,本王妃心中有数。就不劳沈太太操心了。” 大冯氏碰了个软钉子,还想再张口,冯夫人目光如刀,扫了过来。 大冯氏无奈之下,只得住口。 之后的酒宴,还算平顺。 众人各怀心思,面上没有显露,或举杯祝贺,或品尝佳肴。 酒宴后,赏了秦王府里的歌舞,喝两盏清茶,众贵妇一一告辞离去。冯夫人也起身告辞,丝毫没有留下给冯少君撑腰的意思。 秦王妃对冯夫人的知情识趣颇为满意,笑着说道:“冯夫人以后得了闲空,不妨常来走动。” 冯夫人连连笑道:“少不得叨扰王妃娘娘。” 小冯氏也是满脸春风。 大冯氏其实不想走,奈何她人微言轻,秦王妃也没有让她和冯少君单独说话机会。 当着众人的面,大冯氏只得嘱咐一句:“少君,你多保重。” 冯少君微笑着应了。 直至所有人都走了,只一个宁慧郡主留了下来。 没了外人,宁慧郡主也没了顾忌,似笑非笑地说道:“冯三姑娘,你好生留在秦王府孝敬王妃。小郡王是你义兄,你这个做义妹的,该好生照顾他才是。” “你和沈家四郎的婚约,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世间,成亲了都能和离,区区婚约,也算不得什么。” “眼前便有一跃登上高枝的机会,冯三姑娘可得好好把握。” 这一席话,不怀好意,细细品味,十分恶毒。 冯少君抬眼,慢条斯理地应了回去:“在郡主看来,悔婚算不得大事。不过,这世间,总有不畏权势之人。” “便如我父亲当年,年少英才,意气风发。仰慕他的少女,数不胜数。其中有一位,身份尊贵,主动示好冯家,愿意下嫁。” “奈何家父忠贞不二,心里只有未过门的未婚妻。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这门亲事。然后,娶了我的母亲过门。” 宁慧郡主:“……” 指桑骂槐算什么,指桑骂桑才厉害! 宁慧郡主冷不丁被戳中痛处,脸孔掠过羞愤的红潮,狠狠盯着冯少君。目光像要吃人一般。 冯少君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也免得被拒亲之人颜面难堪无地自容。郡主说是也不是?” 宁慧郡主面色铁青,一怒之下,口不择言:“冯三姑娘利舌如刀,本郡主今日领教了。只可惜,冯御史寿元不长,正值盛年,便遇了匪盗横死。” “可见是年少时做了错事,遭了天谴报应。” …… 第一百五十章 愤怒 冯少君目光一凝,心中涌起无边怒意。 自看过父亲留下的书信,知道父亲命丧曹振之手后,她将这桩命案思来想去数回。 官场倾轧,争权夺利,都是常事。曹振下手这般阴毒,结下死仇, 绝非寻常。她一直疑心,是有人在暗中指使曹振除掉父亲。 曹贵妃汉王和冯纶无冤无仇。指使曹振下毒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倒是福亲王和宁慧郡主,嫌疑颇大。 此时,宁慧郡主怒气出口的一番话,印证了冯少君心中的猜测。 冯少君脸上笑意全无,目中透着凉意:“郡主拿离世之人说笑,有损阴德。请郡主自重!” 秦王妃也皱了眉头, 瞥了一眼过去。 宁慧郡主到了嘴边的话, 又咽了回去。张口告辞离去。 秦王妃亲自送宁慧郡主至正门。 “你也是,一把年岁了,还和一个黄毛丫头斗嘴。”秦王妃不轻不重地提醒:“赢了没什么光彩,落了下风,更是丢人。” 宁慧郡主胸膛都快气炸了,语气稍显生硬:“大嫂也别只说我了。莫非大嫂就没被她气得七窍生烟?” 秦王妃:“……” 秦王妃面色也不太好看,淡淡道:“晅儿的情形,你也清楚。只要能令他开怀,本王妃什么忍不得?” 宁慧郡主见秦王妃恼了,语气顿时软了:“我一时气愤,说话没过脑子,大嫂可别放在心上。”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这个冯少君,实在桀骜难驯。大嫂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令她乖乖低头进了秦王府?” 秦王妃目光一闪, 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 宁慧郡主心中了然,也就不再问了。 左右不过是些阴私手段。 世人追求权势,所求的是荣华富贵,还有便是这份高高在上的随心所欲。区区一个三品侍郎府的姑娘,要拿捏她不是难事。 …… 经过这一场酒宴,秦王妃收了冯少君为义女一事,也迅速传了开来。 燕王府就在秦王府隔壁,消息很快传入燕王妃耳中。 燕王妃既惊又恼:“真是欺人太甚!” “冯三姑娘和沈祐早有婚约,再去照顾病弱的小郡王,这成什么样子!此事一传开,一个个地岂不要嘲笑沈祐!” “不行,我现在就去见殿下!” 燕王妃要做的事,红玉拦不住,只得随着燕王妃一同去燕王的书房。 说来也巧,今晚正好是沈祐当值。 月明星稀,身着锦衣亲卫软甲的英俊少年目光冷冽。 燕王妃一见沈祐,脚步一停:“沈祐,你过来。” 沈祐迈步上前,拱手行礼:“见过王妃娘娘!” 燕王妃此时顾不得称呼是“王妃娘娘”还是“姨母”,迟疑着看了沈祐一眼:“沈祐,冯三姑娘进了秦王府的事,你可知道?” 沈祐面色霍然变了。 燕王妃蹙着眉头说了下去:“今日,大嫂在府中设宴, 认了冯三姑娘为义女。冯家沈家人都去了,康郡王妃和宁慧郡主等人也都在。” “有了这一层名分,大嫂大可以一直将冯三姑娘留在秦王府。” “你……” 燕王妃看着沈祐冰冷的目光,竟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多谢王妃娘娘提醒。”沈祐低声吐出一句。 燕王妃定定心神,张口道:“你先别着急。我这就去见殿下,让殿下想法子。”想了想又道:“你也随我进去。” 沈祐身为亲卫,要在书房外值守。没有燕王宣召,不能随意进书房。 沈祐压下心头怒火,应道:“我要在书房外当值。” 燕王妃也没勉强,快步进了书房。 这燕王府里,唯有燕王妃可以不经通传进燕王的书房。 燕王正在召幕僚议事,见燕王妃忧心忡忡地闯进来,也没恼:“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幕僚们各自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燕王妃忿忿地将秦王妃设“认亲宴”一事说了出来:“……大嫂行事越发不讲究了。冯三姑娘是沈祐的未婚妻,她怎么能逼着冯三姑娘进秦王府照顾朱晅?” “大嫂这事做得太不地道。殿下可不能袖手不管!” 燕王目中闪过一丝凉意,看向燕王妃的时候,又温柔和缓起来:“放心,此事本王肯定管到底。” 燕王松口气:“那就好。” 燕王妃失笑:“你对我倒是信任的很。” 燕王妃理直气壮地笑道:“只要你答应过我的事,哪一桩没做到?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燕王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暗。 燕王妃没留意到燕王这一刹那的异样,轻快地笑道:“天这么晚了,殿下早些回院子安歇吧!有什么事,明日再忙。” 燕王点点头,携着燕王妃的手,出了书房。 在走过沈祐身边时,燕王妃冲沈祐眨眨眼,又冲燕王努努嘴。 沈祐:“……” 沈祐只得略略点头,以目光致谢。 燕王只做未见,迈步离去。 此时,正好轮到亲卫换班。当值了一日的沈祐,可以回屋子歇下。 沈祐做了亲卫之后,有了新的住处。一人独住,屋子宽敞整洁。 燕王府里规矩颇严,休息安置后,不得胡乱走动。不过,这也架不住沈嘉见缝插针,常趁着还没熄灯的时候先溜过来。 沈祐一推门,就见自家堂兄悠哉地躺在他的床榻上,左腿翘着右腿,一颠一颠地,十分自在。 “四弟,”沈嘉咧嘴一笑:“明日终于休沐,可以回府啦!我们一同回去。” 沈祐沉默片刻,说道:“我明天有事,你独自回去。” 沈嘉一愣:“你有什么事?” 沈祐什么也不说。 沈嘉追问了许久,也没能问出一句,只得无奈睡下。 隔日一早,沈嘉回了沈府。 沈祐换了平日惯穿的玄青色武服,亲自写了拜帖,去了秦王府。 秦王府的门房管事,见了面容俊美气质冷厉的沈祐,倒也不敢怠慢,还算客气:“敢问公子贵姓大名?来秦王府所为何事?” 沈祐淡淡道:“我姓沈,单名一个祐字,是冯三姑娘的未婚夫。” “今日休沐,我来探望未婚妻!” 第一百五十一章 探望(一) 冯少君在秦王府里的日子,其实颇为悠闲。 早上起得早些迟些都无碍,等秦王妃处理完内宅琐事,随秦王妃一同去陪伴小郡王便可。秦王妃一直都在,她和朱晅基本没有独处说话的机会。 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一日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时辰。 她最大的作用, 就是出现在朱晅面前,让朱晅看上几眼。偶尔说说话罢了。 除此之外,秦王妃压根不管她。她待在屋子里吃吃睡睡,顺便训练吉祥走路说话应对。 “小姐,”吉祥低声道:“奴婢这几日练得差不多了,小姐也该想着早些脱身了。” 郑妈妈也道:“是啊, 这里非久留之地。小姐还是先想法子离开秦王府吧!” 冯少君略一点头:“明日我就出府。” 主仆三个正商议,门被敲了三下,门外响起宫人恭敬的声音:“冯三姑娘, 王妃娘娘有请。” 得,又该去小郡王的院子了。 冯少君领着吉祥去见秦王妃。 当着外人的面,秦王妃要做戏。此时没有外人,秦王妃的面色就冷淡多了。 冯少君微笑着行了一礼。 秦王妃昨夜没睡好,今日晨起,头一阵一阵地疼。见冯少君面色红润怡然自得,秦王妃心中莫名地蹿起一丝怒气。 “晅儿在病中,日日受苦,你倒是笑得畅快。” 冯少君可不惯着秦王妃这迁怒的臭脾气:“病的又不是我,我能吃能睡身体康健,当然笑得出来。” 秦王妃:“……” 秦王妃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怒目相视:“混账!你胆敢这样和本王妃说话!” “义母消消气。”冯少君毫无惧色, 笑吟吟地接了话茬:“义母昨日才摆了酒宴,正式认下我这个义女。今日就冲着我大发雷霆,这可不太好。” 秦王妃冷哼一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张的时候,一个宫人匆匆进来禀报:“启禀王妃娘娘,门房管事打发人来通传。说是沈公子在门外求见。” 沈公子? 秦王妃一怔, 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一个沈公子?” 宫人低声道:“是沈千户府上的四公子, 如今在燕王府当差。今日特来探望冯三姑娘!” 秦王妃:“……” 冯少君:“……” 别说秦王妃被惊住,就连冯少君,也少有的瞪圆了双眸。 沈祐? 他怎么来了? 宫人禀报过后,垂着头等待。 秦王妃终于回过神来,目中闪过厉色,冷冷道:“去告诉沈四公子,冯三姑娘今日陪伴本王妃,不得空闲……” “让他在门外等着,半个时辰后我去见他。”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秦王妃眉头一跳,看向冯少君。 冯少君坦然回视:“义母认我做义女,让我在秦王府里小住,让我去陪伴义兄。一件件一桩桩我都听义母的。如今,我未婚夫登门来探望,义母不让我见,是何道理?” 秦王妃暗中打着什么算盘,彼此都清楚。不过,这等阴暗的算计,以秦王妃要脸面的脾气,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果然, 冯少君以话相激,秦王妃便得让步:“也罢,沈四公子巴巴地来一趟,你见上一见也无妨。” 顿了顿,吩咐宫人:“将沈四公子请进府,在世子的书房处等着。” 宫人领命退下。 冯少君嘴角微微扬起。 沈祐的到来,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心底的喜悦,很自然地浮在了眼角眉梢。 秦王妃瞥一眼过来,将一声冷哼咽入喉间:“时候不早了,随本王妃走吧!” …… 就连躺在病榻上的朱晅,都察觉到了冯少君的好心情。 秦王妃亲自喂朱晅喝药,朱晅乖乖地将一大碗苦涩的汤药喝了下去,紧接口中被塞入一块果脯。果脯的甜意,能冲淡口中的苦涩。 朱晅看冯少君一眼,忍不住小声道:“少君妹妹,你今日很高兴么?” 冯少君眉眼弯弯,笑盈盈地应道:“是啊,祐表哥来看我了。” 这个混账东西!在晅儿面前,怎么能提沈祐? 秦王妃眉头跳了又跳,强忍怒气,皮笑肉不笑地张口提醒:“姑娘家要矜持些,哪有张口闭口就提少年郎的道理。” 冯少君甜甜笑道:“祐表哥是我未婚夫,又不是别人。” 秦王妃眼里的怒火都快化为实质了。 朱晅小声道:“他来了,你怎么不去见他?” 冯少君笑道:“不急,等义兄喝了药睡下了,我再去见祐表哥。” “他在读书吗?” “这倒不是。他在锦衣比试中拿了头名,现在是燕王亲卫。” “第一啊,那他可真是厉害!” “是啊,一千多人比试,祐表哥拿了第一。他性子冷了点,不爱说话。不过,心地好的很。” “他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今日难得休沐,他特意来看我。” “他是不是很俊?” “嗯,确实很俊。” 秦王妃:“……” 朱晅难得有闲聊的兴致,竟是半点没拈酸吃醋。 秦王妃有再多的怒气,也发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朱晅便觉得疲累,很快闭上双目。 这傻小子,今日明明精神不错。这是体贴地让冯少君早些去和未婚夫见面呢! 秦王妃心疼儿子,却也没理由拦着冯少君,沉着脸嘱咐:“给你一炷香时间,快去快回。” 一来一去,路上就得耗费不少时间。见了面,还能说几句话? 冯少君随口应了,在宫人的带领下去了秦王世子的书房外。 秦王世子进宫读书,平日书房都是空着。书房外有十数名侍卫守着。 离得老远,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烈日灼灼,英俊无双的少年身姿挺拔,安静伫立。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过来。素来冷漠如冰的黑眸中,流露出关切。 四目对视的这一刻,冯少君心里竟涌起一丝委屈和涩意。 自从知道外祖母许氏在秦王妃手中,她一直冷静镇定,从容应对。就连郑妈妈和吉祥,也不知她心中的焦灼和愧疚。 “少君表妹,”沈祐身高腿长,几步便到了她面前:“你这几日还好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探望(二) 冯少君将心头骤然涌起的酸意和委屈按捺下去,轻声应道:“还好,好吃好睡,没人敢欺负我。” 沈祐从未这样仔细打量过她。 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庞。 嗯,半点没瘦,气色红润。可见在秦王府里确实没受什么委屈。 沈祐高高提起的心,缓缓落回原位。焦灼了一夜的心, 也安宁了许多。 “你怎么忽然来了秦王府,还认了秦王妃为义母?”书房外的秦王府侍卫,就在不远处。沈祐不得不压低声音。 那声音,就如暗夜中素手撩动琴弦。 冯少君耳朵有一丝痒,抬眼和沈祐对视:“我不能不来。” 不能不来。 沈祐显然听懂了话中深意,面色骤然沉凝, 眼中闪过寒意:“谁?” 这个谁,问的是秦王妃到底以谁相胁。 冯少君没有回答,左顾言它:“你今日休沐, 没回沈家,怎么倒来了秦王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祐的薄唇抿得极紧,声音有些紧绷:“到底是谁?” 冯少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来看我,我心里高兴的很。不过,你还得忙着当差,就别惦记我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少君表妹!” “你现在见过我了,我好得很。你不必忧心,早些回去吧!” 沈祐眼里跳跃出了一丝火花,一字一顿:“冯少君!” 冯少君声音轻巧地应一声:“在呢!” 沈祐:“……” 两人四目对视。 过了许久,沈祐才无声叹了口气:“少君表妹,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过了片刻,又道:“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冯少君轻轻嗯了一声。 冯少君伶牙俐齿, 巧舌如簧,从没有这般沉默少言的时候。 沈祐平日不喜说话, 今天却一反常态, 话多了起来:“你在秦王府里住在何处?每日都做些什么?” 冯少君轻声答道:“我住在秦王妃的正院里, 就在西厢房。每日上下午去小郡王的院子,各半个时辰。” 听到小郡王的名讳,沈祐面色微沉,头顶莫名地就有些发绿…… 冯少君看着沈祐不太美妙的脸色,不知怎么地,有些想笑。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小郡王病得很重,下不了床榻。每日要施针喝药。我去了,也不过是坐在一旁,偶尔说说话。上午半个时辰,下午半个时辰。其余时候,就没什么事了。” 沈祐嗯了一声。 冯少君忍着笑,说了下去:“小郡王自小养在内宅,从未出过秦王府,心性单纯如孩童。我口中叫他义兄,心里拿他当三堂弟一般。” 冯少君口中的三堂弟是冯文礼,今年才七岁。 沈祐的脸色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头顶的绿意倒是褪了一些:“你要在秦王府待几日?” 冯少君答道:“来的第一日,我就和秦王妃约定, 住十日就回去。” 前提是,能在这十日内找到外祖母,救出许氏。否则,她哪儿也去不了。 当然,这些就不必细说了。 沈祐沉默片刻道:“这是第几日了?” 冯少君略一计算:“今天是第五日。还有五天,就该回去了。” 沈祐淡淡道:“到时候,我告假一日来接你回府。” 冯少君:“……” 微妙的甜意,在心头萦绕。 冯少君凝望着沈祐,轻声道:“祐表哥不必为我做那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像着了魔怔似的,身不由己地来了秦王府,还惦记着要接她回崔宅。 一定是五千两银票的缘故。 沈祐定定心神道:“就这么说定了!” 万一秦王妃不肯放人,他来了,也是一记有力的回击。 他可是冯少君的未婚夫。秦王妃想打什么歪主意,也得看他这个“未婚夫”乐不乐意。 冯少君听出他的话中之意,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好,我等你。” 送冯少君前来的宫人,站在不远处守着,此时用力咳了两声。提醒冯少君,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应该催沈祐离去了。 冯少君理也没理,笑着问沈祐:“你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当得如何?” 沈祐答道:“还算适应。” 燕王亲卫共有五百,皆是锦衣卫出身。有资格做近身亲卫的,不过百人。分了两班,日夜轮守。 燕王每日出入刑部和宫廷,亲卫们要时时警惕戒备,焉能不累? 不过,沈祐正当年少,身手过人,精力旺盛,不会叫苦叫累就是了。 冯少君目光盈盈,声音轻柔:“祐表哥也要多保重。” 沈祐点点头。 一旁的宫人,再次重重咳两声。 冯少君依旧不理,随口笑问:“祐表哥在燕王府当差一个多月,拿俸禄了么?够不够用?如果不够……” “够用。”沈祐飞快地接过话茬,只字不提俸禄被堂兄沈嘉“借”去买软甲一事。 冯少君莞尔一笑。 宫人第三次咳嗽了。 冯少君没恼,沈祐却是俊脸一沉,目光倏忽看了过去。 那目光,冷漠凌厉,如冰冷的刀锋。 宫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嘴立刻紧紧闭上,犹如蚌壳,再不敢张了。 冯少君轻笑出声。 沈祐收回目光,对冯少君说道:“知道你无恙,我便放心了。你安心待着,五日后,我来接你。” 冯少君笑着嗯了一声,目光既轻又柔,仿佛藤蔓,和他的目光相缠。 沈祐呼吸顿了顿,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少君表妹,我走了。” 冯少君抿唇笑道:“我送你。” “好。” 宫人眼睁睁地看着沈祐和冯少君一前一后地越过眼前,心里暗暗叫苦。秦王妃娘娘有令,只准一炷香的时间。眼下时间早已超过了。 冯少君还要送沈祐出府,这难舍难分地,得到什么时候? 只是,她实在不敢招惹那个眼神凌厉凶狠的沈四公子。不得不苦着脸,远远地跟在后面。 沈祐身高腿长,步履稳健快捷。今日,刻意放慢了速度。 冯少君更是慢悠悠的。 她送沈祐到了正门处,没有迈过门槛,冲沈祐挥手作别。 沈祐深深看冯少君一眼,转身上马,策马离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愤怒 策马飞驰,风声猎猎。 沈祐的胸膛里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激越热流。 少君表妹的脸庞不时浮现在脑海。他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淡淡的甜。他甚至想策马回转,冲进秦王府,将少君表妹带走。 他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将这个念头压下。 沈祐没有回沈府,策马去了崔宅。 进了崔宅, 沈祐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脸焦灼憔悴的崔元翰。 “崔表兄,”沈祐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问道:“秦王妃到底暗中做了什么,令少君表妹低头屈从?” 没等崔元翰回答,又道:“那些敷衍别人的话,就不必和我说了。我一个字都不信。我要知道实情!” 崔元翰哑然片刻,苦涩地应道:“那可对不住了。少君表妹不准我说,我应了她了。” 沈祐:“……” 沈祐和崔元翰四目对视。 过了片刻, 沈祐再次张口:“我问, 你点头或摇头。” 崔元翰憋了几天,都快憋出病来了。饶是如此,他也谨记着冯少君的嘱咐:“我不能说。沈表弟,你还是回去吧!” 沈祐盯着崔元翰,沉声问道:“是崔家出了事?” 崔元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一味催促沈祐离去。 沈祐黑眸中闪过厉色,语气中透出一丝怒意:“你什么都不说,是想让少君表妹一直被困在秦王府吗?” “你告诉我, 我会尽力想办法救少君表妹。” “总比你现在一个人坐困愁城强得多!” “我是少君表妹的未婚夫, 她的事, 就是我的事。” 崔元翰脱口而出道:“你和少君表妹的婚约不是假的么?” 沈祐:“……” 崔元翰:“……” 又是一阵尴尬无言的沉默对视。 沈祐一言不发,只定定地看着崔元翰。 说错了话的崔元翰,恨不得给自己来两巴掌。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一个激动,就把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要怎么收场? 崔元翰干巴巴地笑了笑:“我刚才随口一说, 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沈祐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和少君表妹定下婚约, 是权宜之计。不过,婚约有一日, 我便一日是她的未婚夫婿。她的事, 我不能袖手旁观。” 沈祐并未慷慨激昂,也未指天立誓,一席话,就这么淡淡出了口。 可谁也不会怀疑这席话的分量。 崔元翰只觉热血涌动,忽然激动起来:“说的好!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这份担当!” “沈表弟,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未来的表妹夫了。” 所以,能说了吗? 沈祐以目光相询。 崔元翰用力揪了揪头发,很快下了决心:“就照你之前说的那样。你来问,我点头或摇头。日后少君表妹问起来,都是你自己猜中了,我反正一个字都没说。” 沈祐:“……” 这个崔元翰,对少君表妹真是言听计从。 沈祐抽了抽嘴角,不愿耽搁时间,立刻问道:“秦王妃是不是暗中出手,抓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以此人来要挟少君表妹?” 崔元翰点点头, 目中闪过浓浓的悲恸和怒意。 沈祐心中了然:“那个人,不是冯家人, 是崔家人?” 崔元翰继续点头。 沈祐目中寒光一闪,慢慢说道:“是少君的外祖母吗?” 崔元翰鼻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沈祐彻底明白了。 一股汹汹的怒火,涌上心头。 如果,有人以沈茂一家性命相胁,他也只能低头。 于冯少君而言,外祖母许氏是最疼爱她的长辈,是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秦王妃心地歹毒,下手阴狠,实在卑劣可恨。 沈祐深呼吸口气,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救表妹出秦王府。” 崔元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压低声音说道:“此事不要操之过急,以免伤及表妹。一定要慎之又慎。” 沈祐点了点头。 …… 沈祐在正午前,回了沈府。 大冯氏惦记了半日,见沈祐回来,忙笑着迎上前嘘寒问暖。 沈祐心情不佳,却不愿让大冯氏担心,随口应对了几句。 沈嘉也凑了过来:“四弟,你今日到底去哪儿了?” 现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沈祐答道:“我去了秦王府,见了少君表妹。” 沈嘉一惊,脱口而出:“少君表妹怎么会在秦王府?” 大冯氏叹了口气:“你们日日在燕王府当差,有些事不便告诉你们。秦王妃娘娘认了少君为义女,连认亲的酒席都摆过了。” 沈嘉震惊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沈祐抿紧了薄唇。 大冯氏看沈祐一眼,轻声道:“四郎,你和少君既是有了婚约,你可不能做那等背信弃义的事。少君待在秦王府,想来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那个小郡王,整日病怏怏地躺在床榻上,不知还有几日可活。少君便是偶尔陪伴,也算不得什么。” “日后若有什么流言蜚语,你别往心里去。更不能有退亲这等念头。” 沈祐点点头。 沈嘉倒是憋了一肚子火气,眼中火星直蹿:“这个秦王妃,行事也太过分了!哪有让一个姑娘家陪在小郡王病榻边的道理。这不但是欺负少君表妹,也是在欺辱四弟啊……” 沈祐看了沈嘉一眼。 沈嘉这才住了嘴。 沈祐对大冯氏说道:“婶娘,我要动用府中的侍卫,做一件事。” 大冯氏立刻道:“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侍卫去做。不必有什么顾虑。” 甚至没问他要做什么。 沈祐心底涌起丝丝暖意。 他尚未出生就没了亲爹,亲娘早早改嫁,亲缘浅薄。二叔和婶娘待他却是极好的。 沈嘉凑过来:“四弟,我也随你一起去。” 沈祐却道:“我要做的事十分要紧,你口风不紧,别胡乱掺和了。” 沈嘉像遭雷劈了一样:“四弟,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沈祐走后,沈嘉一脸伤心地向大冯氏告状:“母亲,你瞧瞧四郎,我一心要帮他。他半点不领情,还百般嫌弃我!” 大冯氏也嫌弃地看了儿子一眼:“四郎说得半点没错。” 沈嘉:“……” 第一百五十四章 金蝉 沈府是千户府,府中有数十个侍卫。 沈祐点了其中二十个精锐,令他们分做两路,一路去平江府搜寻线索,另一路在京城寻找许氏行踪。 沈祐当然不知道,燕王麾下的密探,早在几日前就被派了出去, 搜寻许氏下落。 隔日一早。 冯少君领着吉祥和郑妈妈出了厢房。 见了秦王妃后,冯少君行了一礼:“王妃娘娘,我进王府已有数日,表哥一定十分忧心。我今日让吉祥回去一趟。” 这是之前就和秦王妃说过的,且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算吉祥回去通风报信,区区一个商户子, 又能做什么? 只要冯少君老老实实地待在秦王府,陪伴她的晅儿就是。 秦王妃随口应了。 吉祥上前行了一礼, 然后垂首退了出去。 冯少君随着秦王妃去了朱晅的院子。 还像平日一样, 秦王妃亲自喂朱晅喝药。朱晅虽有些好转,到底沉疴在身,得慢慢针灸喝药调养。 冯少君微笑着坐在床榻边,偶尔和朱晅说说话。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时候差不多了,冯少君便起身告退,先行离去。 秦王妃也没拦着,任冯少君离去。 回了屋子, 关上门之后, 冯少君忽地拍了拍胸口, 声音也陡然变了:“可吓死我了。”然后, 紧张地问郑妈妈:“郑妈妈,我刚才表现得如何?有没有露马脚?” 竟是吉祥的声音。 真正的冯少君, 已经金蝉脱壳,换了吉祥的脸和衣裳,大摇大摆地出秦王府了。 郑妈妈低声笑道:“就是我看着, 也窥不出半点破绽。更别说秦王妃和小郡王了。” 要是露了马脚,哪里还能顺顺当当地回来? 吉祥这才松了口气, 抿唇笑道:“小姐总算出府去了。索性别再回来才好。” 郑妈妈无奈地笑了一笑:“这怎么可能。你脸上的易容药物,最多维持三日。” 再者,许氏一日没救出来,冯少君就一日不能安心。只盼着出去之后,能想出法子,尽快救出许氏。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门忽地被敲响。 吉祥做贼心虚,被吓了一跳。 郑妈妈连连冲她使眼色,吉祥这才缓缓定下心神,以冯少君的声音回应:“是谁?” “奴婢碧落,奉王妃娘娘之命,请三姑娘一同去用午膳。”门外响起碧落的声音。 吉祥自知能耐有限,越少露面越好,立刻应道:“你去回禀娘娘,我今日有些困倦,就不去叨扰娘娘了。” 碧落应声而去。 吉祥忐忑地等了片刻,没见碧落回转,再次松了口气。 郑妈妈看在眼里,也有些无奈。易容术精妙高深, 坐立行卧没半点破绽绝非易事。吉祥也算聪慧伶俐, 又苦练了几日,就这还是胆战心惊。 …… 刑部官署内。 燕王殿下忙碌了一上午,此时终于稍事休息,用起了午膳。 杨公公在一旁伺候着。 一个内侍悄然进来,在杨公公耳边低语。杨公公略一点头。燕王耳力灵敏,听到了冯公公三个字,抬眼看了过来:“是冯三儿来了吗?” 杨公公低声应是:“冯三儿在外当差,今日得了空闲,特意来给殿下请安。” 以冯少君的能耐,能从守卫森严的秦王府中脱身,倒也不算难事。 燕王目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口道:“别让她在外等着了,让她进来吧!” 杨公公立刻道:“等殿下用完午膳,再宣召不迟。” “本王也吃饱了。”燕王搁了筷子:“去吧!” 杨公公这才退了出去。 守在值房外的燕王亲卫,共有二十余个。一个个身着亲卫服,腰间悬着长刀,目光锐利。杨公公的目光,在身姿最挺拔脸孔最英俊的亲卫沈祐脸上打了个转。 沈祐神色未变,心里却有些奇怪。 杨公公这意味深长的一眼是什么意思? 一盏茶后,杨公公回来了。 身后还多了一个身形单薄面容清秀的小内侍。那个小内侍,一脸狗仗人势的春风自得,远远地冲沈祐挥了挥手。 沈祐:“……” 一见冯公公,沈祐不免就要想起被割了肉放了血的荷包,心情顿时不甚美妙。 再者,他身为燕王近身亲卫,当差时威严肃穆,不言不笑。哪能像那个厚颜无耻贪婪无度的死太监! 沈祐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冯公公咧嘴一笑。 杨公公瞥了身后玩得不亦乐乎的冯公公一眼,对沈祐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 遇到这样的未婚妻,沈四郎也只有自求多福了。 …… 冯少君随杨公公进了值房,利落地行礼:“奴才冯三儿,见过殿下。” 燕王道:“免礼,起身。” 伺候的内侍,都已退下。 值房内,只有燕王和杨公公冯少君三人。 燕王目光一闪,打量冯少君一眼:“你在秦王府里没受什么委屈吧!” 冯少君低声答道:“殿下放心,奴才能应对。” 燕王看着冯少君,语气中露出一丝淡淡的歉意:“本王已经下令,命人搜寻你外祖母的行踪。不过,暂时还没消息。” 这件事不能声张,只能暗中派人营救。如此一来,能派出的人手也有限。 燕王明面上有五百亲卫,暗中豢养的暗卫远不止这个数。其中一半散在各州郡做密探,留在京城的约莫四五百。且大半都有差事在身,做了暗桩或内应。能动用的六十余个密探,全都派了出去。 冯少君虽心急如焚,却未表露出来,轻声应道:“多谢殿下。” 燕王说道:“你既是出了秦王府,不如就留在本王身边。” 冯少君低声道:“奴才是以身边丫鬟的身份出了秦王府,天黑之前,还得回去。不然,奴才的人也不得脱身。” 对身边人这般上心,可见人品。 燕王目中闪过一丝欣赏,略一点头:“也好。待救了许氏,你便可从容离开秦王府。”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进来了,在杨公公耳边低声禀报。 杨公公眼睛骤然一亮,低声道:“殿下,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 冯少君全身微震,霍然抬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逢(一) 一炷香后,冯公公迈步出来了。 沈祐的目光下意识地飘了过去。 这个冯三儿,平日不见踪影,偶尔露个面,不到片刻又离去。 杨公公是燕王心腹,掌管数量庞大的密探。此事,燕王府里知道的人极少。沈祐也是做了亲卫之后, 偶尔间听人提了一嘴。 此事关乎燕王殿下,知道的人讳言莫深,不肯多说。不过,沈祐心绪敏锐,已猜出了冯公公当的是什么“差事”了。 冯公公一改平日悠悠哉哉大摇大摆的做派,步履匆忙。大概是走得太急了,走路的姿势和平日略有不同, 竟有些奇异的眼熟…… 沈祐盯着冯公公的背影,眉头悄然动了一动。 沉浸在狂喜和激动中的冯少君,难得失了谨慎,快步出了衙门,上了一辆马车。 她低声吩咐一句,车夫的长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发出响亮的鞭声,马车很快启动,转了个两个弯,迅速前行。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在一处幽静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这是杨公公的另一处私宅。离燕王府最近,隔了一个坊三条街。这里也是京城上好地段, 宅子不大,只有两进。 冯少君在一条街外便下了马车, 给了银子,将车夫打发走后, 快步走了一条街。到了私宅外敲门。 “谁?”门内响起一个男子声音,声音里满是警惕。 冯少君张口答道:“咱家奉杨公公之命前来,快些开门。” 门里的人听到杨公公的名讳,开了门, 目光一掠。 这个男子年有三旬,身体健壮,却相貌平庸,看着就是最寻常不过的武夫模样。实则身手一流,尤其擅长追踪盯梢。 此人姓赵,单名一个山字。和擅长制毒的于二娘一样,都是杨公公的得力下属。 冯少君前世掌锦衣暗卫,对赵山自然十分熟悉。 此时“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赵山以手势暗语确定了冯少君的身份,才让冯少君进了宅子。 “老太太被藏在船上,有十几个人看守。我们耗了几日功夫,才寻到了她的下落。”赵山不善言辞,言简意赅:“老太太被吓得不轻。” 冯少君鼻间一酸。 外祖母许氏是崔家主母,虽不是什么诰命贵妇,生活优渥犹有过之。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赵山将冯少君领到了门外,然后低声道:“老太太就在屋内。冯公公进去吧!” 说完,迅速退了出去。 冯少君站在门外,伸出手, 却迟迟落不下去。 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如此了。 从前世到今生,她和外祖母分别了十余年。从离开平江府后,祖孙两个就没再见过面。如果不是因为她,许氏绝不会离开平江府,也不会遭此横祸…… 想及此,冯少君心中愈发酸涩,手终于落到了门上。 叩叩叩! 叩叩叩! 等了片刻,门才开了。 一张清瘦的妇人脸孔,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保养得当,看着不过四旬模样。眉眼间还有年轻时的秀丽风韵。 冯少君的容貌,不似冯家人,更肖似生母崔宁。崔宁的美貌,则承袭自外祖母许氏。 看到外祖母,冯少君激涌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目中闪出水光:“外祖母!” “你是谁?” 许氏如惊弓之鸟,目中满是惊疑,几乎和冯少君同时张口。 “外祖母,我是少君。” 冯少君声音哽咽。 眼前这张脸,十分陌生。可声音太熟悉了。 许氏身体一颤,泪水涌出眼眶,伸手将眼前的清秀内侍搂入怀中:“少君!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扮成这等模样!” 冯少君的能耐,许氏自然最清楚不过。胡娘子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冯少君早已青出于蓝。时常扮成吉祥,在她眼皮底下从容溜走。 眼前的内侍,正是她的少君。 冯少君紧紧搂着许氏,哽咽不能言。 数日来的紧张忐忑忧虑焦灼,此时烟消云散。一颗心,也终于落回了远处。 许氏更是泣不成声。 许久之后,冯少君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她用袖子擦了眼泪,又拿出帕子,为许氏擦拭脸上的泪痕:“外祖母,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许氏哭了一场,情绪也平静了些。她拉着冯少君坐下,低声道:“我接到元翰的信后,心中焦灼难耐,让你舅父守着家业,我乘船进京。” “没曾想,船还没到京城,在半途就遭了水匪。” “这些水匪,也是奇怪,既不贪财,也不伤人。将我身边的丫鬟婆子一律都绑了,藏在船舱里。” “我境遇稍好一些,被困在船舱里。一日三餐,倒是没少过。却不能出船舱半步。” “每日船在河上行一段,晚上停在码头处。外人看着,根本看不出异样。谁知道我们一行人被困在船上?” “这些人,不伤人不求财,为我一个入土半截的老婆子费这么大力气,所图的是什么?思来想去,定是和京城里的秦王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许氏说着,红了眼圈,目中闪着愤怒:“堂堂皇子妃,为了逼迫你嫁给小郡王冲喜,竟用了这等卑劣无耻的手段,真是可恨至极。” 这些时日,许氏日夜忧心,食难下咽,整个人瘦了一圈,面容憔悴。 冯少君凝视着许氏,眼睛都舍不得眨上一下:“外祖母别担心,我人虽进了秦王府,却没受什么委屈。” 许氏依旧心疼不已:“怎么不委屈!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在秦王府走了一遭,得惹来多少闲言碎语。那个沈四郎,说不定连悔婚的心都有了。” 崔元翰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许氏了。唯有冯少君和沈祐这一桩“婚约”,没有吐露实情。 “少君,这世道,对女子总格外苛刻。”许氏忧心忡忡:“如果沈家人介意你进秦王府的事,或是沈祐耿耿于怀,这门亲事定然有变。” 冯少君笑着安慰许氏:“外祖母多虑了。祐表哥不会退亲的。” 许氏见冯少君言之凿凿,稍稍放了心,又低声问道:“那些救我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逢(二) 这个问题,避不过去。 许氏掌家多年,为人精明能干,绝不是好糊弄的人。 前世外祖母因自己悲恸身亡,是冯少君心中抹不去的遗憾。重生一世,她绝不愿重蹈覆辙。 “外祖母,”冯少君抬眼看着许氏:“接下来我要说的, 可能惊世骇俗,令人震惊。你别激动,听我慢慢道来。”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这个噩梦中,我十四岁来了京城。随着康郡王妃,去了秦王府,被秦王妃相中。秦王妃向冯家提亲,权欲熏心的祖父, 自是应了亲事。” “及笄后, 我便嫁入秦王府。进门的那一日, 小郡王便死了。” “喜事还没办完,就成了丧事。我脱了嫁衣,换了丧服,心中惶惶。祖父登门,却并没有救我出秦王府。他对秦王妃说,愿让我殉葬……” 许氏听得脸都白了,伸手攥紧冯少君的手。 冯少君伸出左手,覆住许氏的手背,缓缓说了下去。 前世种种,娓娓道来。 许氏面色不停变幻, 待听到冯少君大仇得报病重离世,一颗心重重跳了又跳, 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口:“这个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吗?” 冯少君轻声道:“再真不过。” “我重病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睁眼, 就重回年少, 坐在了马车里,又进了冯家。” “之后的事, 在梦里都发生过。我知道秦王府是火坑,自然不愿再跳。所以,我先一步和沈家表哥定下婚约。” “没想到,秦王妃逼婚不成,又生了歹毒恶心,竟对外祖母下了毒手。多亏燕王殿下令人救出了外祖母,不然,我们祖孙两个,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这件事,实在离奇,比话本子上写的奇谈怪志还要荒唐。 偏偏冯少君再认真不过,没有半点说笑的样子。 许氏怔怔地看着内侍模样的外孙女,许久,才呼出一口气:“所以,你现在已经重新投入燕王麾下了?” 冯少君点了点头。 许氏眼睛又红了。 精心娇养,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姑娘,摇身一变,做了燕王暗卫。血雨腥风的, 算怎么回事? 冯少君见许氏泪水涟涟,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跪了下来,将头靠在许氏的膝上:“外祖母,我父亲的死另有内情。我要为父亲洗刷冤屈。祖父根本靠不住,唯有向燕王投诚。” “秦王妃逼我殉葬,吉祥和郑妈妈死在秦王府,这笔血仇,我也非报不可。” 许氏颤抖着手,轻轻抚摸冯少君的肩头。 十四岁的少女,正是花朵一般鲜妍的年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养在深闺里,衣食无忧,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日穿什么明日吃什么。 她的少君,却担起了千钧重担。 这单薄的肩头,如何承受得住? 冯少君抬头,为外祖母擦拭泪痕,语气轻柔而坚定:“外祖母不必为我忧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条路,确实辛苦了些。带来的回报,也是极丰厚的。” 她已跳出了原来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许氏泪流满面,又哭了一场。 冯少君没有说什么,默默陪伴在一旁。 …… 许氏情绪完全平静下来,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哭过了,伤心过了,到底还得振作起来,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外祖母拦不住你,也不拦你了。”许氏眼睛红肿,语气倒是镇定了下来:“现在我被燕王的人救了出来,你打算接下来如何?” 冯少君目光一闪,声音微沉:“秦王势大,秦王妃出身名门,想报仇雪恨,绝不是易事。所以,报仇一事急不得。” “燕王和秦王的储位之争,最多两三年,就会见分晓。等燕王被立为储君后,我便可借助燕王之力,除掉江南总督曹振。秦王和秦王妃,也难逃一劫。” 许氏听得眼皮直跳。 冯少君张口说的名字,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惊! “外祖母,”冯少君抬眼和许氏对视:“我要做的事,犹如在悬崖边行走,颇为凶险。你留在京城,我会牵肠挂肚。” 就如这一回。 如果不是秦王妃暗中囚住了许氏,她怎么会进秦王府? 许氏目中闪过伤感和无奈,低声呢喃:“我进京城,原本是为了替你撑腰做主。万万没曾想到,我竟成了你的软肋。” 实话总是有些伤人。 冯少君心中歉然,低声说道:“我既为燕王殿下当差做事,就得心无旁骛。便是表哥,也不宜久留京城。” “外祖母带着表哥,一同回平江府吧!” “等过三年两载,燕王殿下被立东宫,我再接外祖母进京。” 许氏长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顿了片刻,又低声道:“照你这么说来,我不宜露面,就这么悄悄回平江府最好。” 冯少君略一点头:“正是。秦王妃到底是皇子妃,行事得顾及脸面。外祖母待在崔家,秦王妃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对崔家动手。” “我已和燕王殿下求了恩典,万一有什么事,燕王殿下也会庇护崔家。” 许氏心念电转,低声道:“想求燕王庇护,单单一个口头恩典哪里够。待你日后见了燕王殿下,你代我向殿下说,崔家愿献出一半的家业和每年经商所赚的五成。” 冯少君一怔。 许氏语气重了一些:“金银虽是俗物,欲成大事,却不能少。你向燕王投诚,为燕王办差立功,燕王自不会亏待你。不过,只这些是不够的。” 她这个外祖母,怎么忍心看着外孙女出生入死庇护崔家? 崔家献出一半家业,只要燕王肯笑纳,崔家便有了靠山。冯少君在燕王殿下面前,也能多一些分量。 这些话,许氏不用说出口,冯少君自然都懂。 冯少君心里被暖意塞得满满的,鼻间泛酸。半晌,她才点了点头:“好,这事我来办。” 许氏的眉头松了开来,柔声道:“不管如何,我总归是来了京城。总得见一见未来的外孙女婿再走。” 冯少君:“……”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重逢(三) 冯少君迅速找出正大光明的理由来推脱:“他如今是燕王亲卫,每日在殿下身边当差,只有休沐的时候才有空闲。” 许氏十分敏锐:“少君,你是不是不愿让我见他?” 冯少君再次哑然。 她前世做了数年密探,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扯谎像喝水一样寻常。 可对着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她一个字假话都说不出来。 短短片刻的沉默, 足以令许氏察觉出不对劲了。 许氏悄然蹙了眉头,打量着冯少君的脸色,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和沈祐的婚约,莫非是假的?” 冯少君只得老实承认:“是权宜之计。” 一场空欢喜。 想想也是。少君初到京城,怎么会这么快就有意中人?这是以婚约为挡箭牌。有这一桩婚约在,冯家人再无耻也得收敛,秦王妃也只能用些阴私手段。 许氏看冯少君一眼:“沈祐为什么肯这样帮你?” 冯少君清了清嗓子:“我送了他一个荷包。” 许氏继续看她。 她只得继续说实话:“荷包里放了五千两银票。” 许氏倒是没怎么惊讶。要说动一个人帮忙,总得付出些代价。财可通神,金银虽俗, 只要够多,总能打动人心。 用五千两买来……不对,是换来一个挡箭的未婚夫婿,可谓十分划算了。 许氏低声道:“可别亏待了人家。等日后解除婚约的时候,再给一笔银子才是。” 不愧是祖孙两个,想到一起去了。 冯少君笑着应道:“我已经许诺过他,三年后解除婚约,再送他五千两。” 许氏略一点头:“三年一万两,倒也合适。”又叮嘱冯少君:“既是做戏,也得有模有样。可别让人家窥出破绽来。” 冯少君笑道:“外祖母就放心吧!知道这件事的, 只有四个人。你不说我不说,沈祐不说,表哥更不会泄密。谁也窥不出破绽来。” 许氏心里悄然一动。 冯少君易容做燕王密探, 游走在暗夜中。早已不是普通闺秀。等闲男子, 根本配不上她……只怕也不敢娶这么一个厉害的媳妇。 这个沈祐, 死了亲爹, 亲娘改嫁,又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说来,倒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现在是假婚约。三年过后,说不定日久生情,就成真了。 再者,以她对外孙女的了解。等闲人根本入不了冯少君的眼。这个沈祐,定有过人之处。 “你怎么挑中了沈祐?”许氏试探着问道:“他的相貌生得如何?” 冯少君就两个字:“很俊。” 果然。 许氏会心一笑:“便是假婚约,也得挑一个身高脸俊的。” 冯少君一点都没不好意思:“还是外祖母最了解我。我正是相中了沈祐的脸。” 许氏随口问道:“你在前世就认识了他么?” 冯少君嗯了一声:“他后来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是天子身边第一心腹,风光赫赫。比我这个藏在暗处见不得光的密探首领风光多了。” 这么听着,怎么有些酸溜溜的? 许氏哑然失笑:“这么说来,你们倒算是同僚了。” 何止是同僚,压根就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 这句话不必说,从冯少君的眼神中就流露出来了。许氏琢磨片刻,忽然有所了悟:“你这丫头,该不是趁着人家年少还没得志的时候,故意欺负他吧!” 冯少君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当然是了。 许氏瞥冯少君一眼,也没揭穿她,顺着话音说道:“不管如何, 他到底帮了你大忙。你好好待他便是。” 冯少君笑着应了。 许氏看着冯少君的笑颜, 也随之一笑。 这丫头,指不定前世就对沈祐动过心思。只是,争锋相对久了,察觉不出自己的真心。这一世,早早就对沈祐“出手”,或许也是这一层微妙的心思在作怪。 姑娘家脸皮薄,就不必说穿这一层了。 许氏笑道:“你现在这张脸,乍看平平,细细看来,倒是顺眼的很。” 冯少君有意哄许氏高兴,傲然挑眉,换了“冯公公”的声音:“咱家姓冯,全名冯三儿。杨公公是咱家义父。” 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逗得许氏乐开了怀:“你……以前就是扮得这副模样么?” 冯少君笑着点点头,又恢复了原来的声音:“是。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内侍的身份最为便利。” 顿了顿,低声道:“崔宅那边,外祖母不宜露面。这里是杨公公的私宅,外祖母就在此处安顿几日。我会令人送信,让表哥前来和外祖母相见。” “两日后,外祖母带着表哥离开京城。” …… 天色渐暗。 俏丫鬟“吉祥”从侧门进了秦王府,一路进了正院西厢房。 秦王妃根本不在意一个丫鬟的行踪,知道了也未多问。 “吉祥”进了屋子后,提心吊胆一日的真吉祥迎了上来:“小姐,你可总算回来了!” 冯少君一边换衣服,一边笑问:“今日如何?没出什么纰漏吧!” 吉祥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洗净脸孔,低声答道:“没露马脚。秦王妃和小郡王,都没看出我是冒牌货。就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一刻安宁。” 这种感觉,实在紧张刺激。 等闲人,根本禁受不住。 冯少君看着如劫后重生的吉祥,不由得莞尔一笑:“放心!我出府的时候,你顶替我一日就行。” 郑妈妈见冯少君笑容满面,心里一动,低声问道:“小姐今日出府,莫非有什么好消息?” 吉祥也看了过来。 冯少君眼中笑意更深,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是。外祖母已经找回来了。” 郑妈妈和吉祥眼睛一亮,心头千斤巨石骤然落了地:“这可太好了!” “小姐不必再委曲求全了。” “对,明日我们就走。” 冯少君眸光微微一闪,轻声道:“出府一事,暂且不急。” “两日后,祖母和表哥一同乘船离京。等他们回了平江府安顿下来,至少也得十几日。我们先在秦王府里待着。免得秦王妃起疑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离京 此时,崔元翰正跪在祖母许氏面前。 “都是孙儿不孝,没照顾好少君表妹,也让祖母跟着忧心。”崔元翰说着,红了眼,黑眸中泪光闪动:“还连累得祖母被人捆绑囚禁。” 许氏叹了口气,扶起崔元翰:“是秦王府咄咄逼人, 秦王妃下手阴狠,哪能怪你。” “现在我已安然无事了。” 祖孙两个分离三个月,一直以书信来往。这半个多月来断了联系,崔元翰已经很久没好吃好睡过了。 崔元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其实,这些事冯少君都说过了。 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连崔元翰也不知道。 许氏没有说破, 默默听着。待崔元翰情绪稍稍平静了,许氏才张口道:“这一回, 是少君请人救了我。” 崔元翰目光复杂,压低声音道:“祖母,少君表妹……”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许氏轻声道:“她要做的事,我们拦不住,也别留在京城了,免得连累了她。” “我在这儿歇息安顿两日,你回崔宅,悄悄收拾。后日早上,我们就启程离京。” 崔元翰一惊:“祖母!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只留少君表妹在京城!万一有什么事, 岂不是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许氏轻叹一声:“我们能帮她什么?” 崔元翰哑然无语。 是啊! 进京城以来,少君表妹遇到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他这个做表哥的, 除了义愤填膺,还能做什么? 许氏说道:“我们回平江府去。崔家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在平江府到底经营多年, 足以自保。” “你也老大不小了, 回去之后, 我便替你张罗亲事。早日娶妻生子,为崔家传承香火。” 崔元翰只得应下。 两日后,崔元翰和祖母许氏坐上了回平江府的船。 送他们回平江府的,正是赵山。 赵山话语不多,目光冷肃,行事沉稳可靠。船上还有十几个人,个个都是人狠话不多的模样。 崔元翰心中堵着一个个疑团,忍不住对许氏说道:“这些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少君表妹怎么会结识这一帮人?” 许氏自然清楚,这都是燕王的人。 这等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少。 许氏深深看了崔元翰一眼:“这些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少君在京城不是全无倚仗就行了。” 好吧! 崔元翰摸了摸鼻子,无奈地住了口。 …… 外祖母和表哥已经坐船离京了。 冯少君微笑着坐在小郡王的病榻边,心思却已飘远了。 好在朱晅身体虚弱,没多少力气说话。偶尔搭上几句,或是冲他笑一笑,朱晅便心满意足了。 倒是秦王妃,今日一直沉着脸, 眉间阴云不散。 她亲自写信回娘家,恳求父亲为上奏折立保吴阁老。 唯有保住吴阁老, 吴家才不会倒台。 乔御史上了奏折,在奏折上慷慨陈词,历数吴阁老立下的功劳。一同上奏折为吴阁老求情的,还有不少秦王派官员。 隆安帝终于开了金口,令吴阁老还朝。 秦王终于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隆安帝又下了一道圣旨,夺了吴郎中的官职,判吴郎中流放两千里。 吴郎中这条命是保住了,可落得这样的下场,比死也没好多少。她的长子,有这么一个因罪获刑的岳父,脸上着实不光彩。 圣旨一下,吴郎中就被押上了刑车。今日早上就被送出京城。 秦王世子朱曜,亲自令人送岳父,顺便打点一二。 秦王妃这一大早就气不顺,看谁都不顺眼。 冯少君满面微笑,秦王妃不快地挑刺:“今日有什么事,令你这般高兴?” 赵山办事十分老道,将秦王妃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尸首都不见踪影,自然也就没人传信。 秦王妃没收到消息,还以为许氏一直被困在船上,来回飘荡。哪里知道,许氏已经被就出来,此时已经坐船离开京城。 冯少君心情颇佳,半点没有收敛的意思。依旧笑吟吟地:“没什么事,就是心情好。义母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一直沉着脸?莫非是因吴家的事气不顺?” 秦王府里的宫人碎嘴嚼舌,冯少君住在正院里,自然有所耳闻。 秦王妃被戳中痛处,脸色愈发难看,瞪了冯少君一眼。 朱晅忽地咳嗽一声。 秦王妃立刻转头,为朱晅抚背顺气。 朱晅虚弱地靠在亲娘怀中,悄悄冲冯少君使了个眼色。 冯少君略一点头,起身离去。 秦王妃忙着照顾朱晅,无暇理会。朱晅咳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小声对秦王妃说道:“母妃,我已经好多了。让少君妹妹回去吧!” 秦王妃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声音倒是温和:“少君是不是私下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朱晅小声说道:“她来了这么多天,也该回去了。” 秦王妃却道:“我认了她做义女,她在秦王府里,没人会多嘴。” 朱晅还想说什么,秦王妃已温柔地为他掖好被褥:“你安心养着身子,早日好起来。别的事,就不必你操心了。” 朱晅深知亲娘的脾气,只得无奈住嘴。 他急切地盼着自己好转。 这些时日,他按时喝药,再也没吐过药。熬得浓稠的小米粥,也勉强着吃一些。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沉珂在身,哪里是几日就能好的? …… 正午时,秦王世子朱曜回来了。 朱曜一脸倦色地行礼。 秦王妃看着心疼不已,愤愤低声骂道:“这个吴郎中,手伸得太长了,现在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只拖累了你,以后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 朱曜一脸无奈:“这也没办法。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要是岳父被砍了头,他这个女婿岂不是更灰头土脸? 秦王妃哼了一声,目光在儿媳吴氏的脸上飘了一眼。 形容憔悴的吴氏,垂头不语。 就在此时,一个宫人匆匆进来禀报:“娘娘,不好了,赵公公打发人送信回来,殿下在宫中和汉王殿下动了手!” 第一百五十九章 鹬蚌(一) 什么? 秦王妃难以置信,霍然起身:“让送信的人来,本王妃亲自问他!” 朱曜和吴氏也是一脸震惊。 秦王是四旬的人了,汉王也二十多岁了,怎么像毛头小子一般动起手来?还是在隆安帝的眼皮底下! 都闹到赵公公回府搬救兵了! 片刻后,一个内侍神色仓惶地进来,先跪下磕了三个头:“奴才见过王妃娘娘, 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娘娘。” 秦王妃哪有闲心理会这些俗礼,寒着脸问道:“殿下在宫中到底是怎么了?” 内侍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王妃娘娘的话,殿下今日进宫,在太和殿里等了两个时辰。” “汉王殿下见了皇上之后, 特意去偏殿里和殿下说话, 几句没说,殿下就和汉王殿下动了手……” 秦王在一众皇子里居长, 往日最得天子器重。这一回因吴郎中一案,闹得灰头土脸,被隆安帝给了几回没脸。此次更是将秦王晾了小半日。 汉王故意前去奚落嘲笑。以秦王的脾气,如何能忍,直接动手揍了汉王。 汉王不是好欺负的善茬。他本就是最得天子宠爱的小儿子,后宫中有曹贵妃撑腰,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秦王一动手,汉王二话不说就动手还击。 秦王身手不错,奈何汉王年轻力壮更胜一筹。短短十数个回合,秦王的脸上就挨了一拳, 汉王也被秦王踹了一脚。 待太和殿的锦衣卫们奉命冲进偏殿,两位尊贵的皇子才被分开。 隆安帝十分恼怒,不准太医给秦王汉王治伤, 罚他们跪在了太和殿外。 曹贵妃身在后宫,很快得了消息,飞速赶到太和殿求情。一番恸哭后,隆安帝心稍稍软了,让曹贵妃领走了汉王。 秦王就倒霉了, 一直在太和殿外跪着。 所以说,有娘的孩子有人疼。没了亲娘的,就算是皇子,也得受这等窝囊气。 赵公公悄悄遣人回秦王府送信,意思也很明显。 秦王妃得立刻进宫。 秦王妃心急如焚,对朱曜说道:“我这就进宫。” 朱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和母妃一起去。” 秦王妃六神无主,有儿子在身边,心里倒是踏实些,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 吴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吴郎中一案,牵连甚广。吴阁老也被牵扯其中。秦王私下串联官员,立保吴阁老。隆安帝虽令吴阁老还朝,心中到底不痛快,借着这个机会发作秦王。 说到底,这都是吴家惹出的祸。吴氏哪有脸在此时说话。 …… 太和殿巍峨肃穆, 腰挎长刀的锦衣卫们目光凌厉。 秦王就跪在殿外。 日头正烈, 跪得久了, 膝盖疼得快麻木了。额上的汗珠,一滴一滴自额头滑落,脸孔涨得通红,眼前渐渐模糊。 上一次被罚跪,还是年少的时候。如今他也是四旬做祖父的人了,还被罚在太和殿外跪着,既丢人又难堪。 更令他心寒的,是隆安帝对他明晃晃的不满。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殿下!” “父王!” 秦王妃声音哽咽,朱曜声音急切。 秦王头脑有些昏沉,打起精神,转头看了一眼:“你们怎么来了?” 秦王妃用袖子抹了抹眼,跪在秦王身侧,一边低声道:“赵公公让人送信回府,妾身这才知道殿下在宫中受了委屈……” 秦王眉头一皱,低声呵斥:“不得胡言!” 说这话,岂不是对天子心存怨怼? 秦王妃也知自己失言,立刻住嘴。 曹贵妃可以进太和殿,哭哭啼啼地向隆安帝求情。身为儿媳的秦王妃,就没这个能耐了,只能陪着丈夫一同跪着。 朱曜默默在另一边跪下了。 这一跪,又是半个时辰。 熟悉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 可惜,不是隆安帝身边的沈公公,是燕王的脚步声。 “大哥!”燕王快步过来,蹲下身体,声音里满是忧虑和关切:“我听闻大哥在宫中受罚,心中忧急。大哥现在如何?能不能撑得住?” 秦王抬头。 明亮晃眼的阳光下,燕王眼中的关切分外刺目。 呵!假惺惺! 心里不知怎么得意! 秦王心中冷哼数声,面上露出感动和羞惭:“多谢二弟关心。我还能勉强支撑!” 燕王皱眉,叹了口气道:“父皇还未消气,大哥再忍一忍。我这就求见父皇,为大哥求情。” 说完,起身迈步。 内侍进太和殿通传,不到片刻就回转。燕王的身影,很快进了太和殿的殿门。 那背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秦王的眼里。 秦王眼皮跳了跳,嘴角抿得极紧。 秦王妃心里也恨得不行。这个燕王,哪里是来求情,分明是赶着来做好人,特意表现给天子看的。什么兄友弟恭,不过都是皇子们争斗较劲时的手段罢了! 不知是秦王跪了半日令隆安帝消了气,还是燕王一番诚恳的求情打动了天子,总之,一炷香之后,沈公公便出来了。 “传皇上口谕,请殿下起身。请王妃娘娘和世子起身。” 秦王今日丢人丢到家了,勉强打起精神谢了天恩,在沈公公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本王这就进殿谢恩。” 沈公公很是和气地笑道:“谢恩就不必了。皇上令奴才传话,殿下跪了半日,回府歇着便是。” 秦王:“……” 秦王右手用力握了一握,紧绷的脸孔上挤出一丝笑容:“也好,你代本王回禀父皇,明日本王再进宫给父皇请安。” 沈公公乐呵呵地应道:“咱家一定将殿下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皇上。” 秦王妃和朱曜,一左一右扶着秦王,慢慢离开了太和殿。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后,秦王强撑着的平静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愤怒和满心的冰冷。 秦王妃用袖子擦着眼角,声音哽咽:“殿下,这可怎么办才好!” 失了圣心圣眷,还谈何争储? 朱曜也是满心忧急:“父王……” 秦王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闭嘴,回府再说。” 第一百六十章 鹬蚌(二) 甘泉宫。 汉王阴沉着俊脸。 曹贵妃也恼怒不已,咬牙低语道:“这个燕王,平日不吭不哼,其实心眼比蜂窝还多。” 可不是吗? 他这边刚踩秦王一脚,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边燕王就进宫来求情!呸!求什么情!分明是腆着脸来摘桃子了! 赵王甘愿退避,以汉王为先。如此一来,汉王势力大增, 颇有信心和秦王燕王一争高下。秦王近来因吴郎中一案焦头烂额失了圣心,汉王自不肯放过这难得的好机会。 没曾想,鹬蚌相争,得利的竟是渔翁! 汉王越想越心浮气躁,用力一拍桌子:“以后我定要让燕王好看不可!” 曹贵妃缓缓吐出一口闷气:“罢了!燕王风头正劲,你先别招惹他!趁着秦王势力衰弱,一鼓作气,先彻底将秦王踩下去再说。” 竞争对手, 少一个好一个。 汉王目光一闪,压低声音道:“福亲王那边,我一直尽力拉拢。” 福亲王是隆安帝的亲弟弟,汉王的亲叔叔,也是宗人府宗正,大齐最有实权的亲王。如果能彻底将福亲王拉拢过来,汉王便如虎添翼! 事实上,因曹太后的缘故,福亲王和曹家走动密切,对汉王这个侄儿也最是亲近。 曹贵妃眸光微闪,低声道:“可惜, 你皇祖母一直不肯插手立储之事。不然,太后娘娘一句话,便可抵满朝文武。” 隆安帝对着儿孙时喜怒无常,对着曹太后这个年已八旬的亲娘, 却十分孝顺。如果曹太后肯为汉王撑腰,哪里还要去示好福亲王去拉拢朝臣? 奈何,曹太后岿然不动。曹贵妃也无可奈何。 母子两个商议许久, 待一同用了晚膳后,汉王才离开甘泉宫。 汉王并未直接离去,出了甘泉宫后,脚步一转,竟去了落梅宫。 落梅宫里住的是瑜美人。 瑜美人也姓曹,是曹氏一族旁支的嫡女。论辈分,其实和汉王一辈。不过,区区一个美人,还没资格和皇子论辈分。 瑜美人今年不过双十年华,肤白似雪,美丽妩媚。四年前进宫的时候,颇得过一阵宠爱。可惜好景不长,新鲜劲一过,宠爱就稀薄了。 这两年,隆安帝愈发老迈,龙体虚弱,对女色十分淡薄。一个月难得召一两回妃嫔。瑜美人都快半年没侍寝了。 一个不得宠爱的美人寝宫,自然十分冷清寂寥。 汉王一进落梅宫,宫人们立刻垂着头, 退了出去。 瑜美人向汉王见了礼, 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落梅宫?” 年轻英俊的汉王殿下,凑上前,搂住瑜美人的纤腰,低声调笑:“多日不见,表妹似清减了。” 瑜美人轻嗔:“妾身是后宫美人,是天子的人。汉王殿下也该称呼我一声娘娘,这一声表妹,可别再喊了。” 美人目光如波,似嗔似娇,别有一番风情。 汉王欲念大动,猛地将瑜美人打横抱起,放到了床榻上。很快,床榻上便响起了低吟,窗幔轻纱不停抖动,如波浪一般。 秦王喜好男风,赵王喜欢十二三岁尚未成年的少女,汉王年纪轻轻,却喜成熟妇人。暗中勾搭的内宅妇人,不知凡几。 每逢汉王妃发帖设宴,京城贵妇们纷纷前往,宴会中途偶尔少一两个,众妇人只做不知。和英俊过人的汉王殿下一度春风,也是平生乐事。 被戴了绿帽的臣子,不敢声张宣扬,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汉王这个臭毛病,汉王妃压根管不住。曹贵妃宠爱儿子,也纵容不管。因着曹贵妃执掌后宫,汉王时常出入宫廷,一来二去,竟勾搭上了久旷的瑜贵人。 落梅宫里的宫人,早已被汉王收买,无人多嘴。 汉王胆子着实不小,趁着天黑,就溜进落梅宫。一个时辰后,才虚软着双腿心满意足地离去。 …… 接下来两日,秦王府里气氛沉凝,一派阴云密布。 秦王妃心情阴郁,面色不佳。便是对着朱晅,耐心都不及往日。 冯少君看在眼底,心中了然。 吴郎中一案,令秦王大失圣心,势力衰减。秦王在宫中被罚跪了半日的事,秦王府里都传遍了。她自然也有所耳闻。 前世,燕王是在三年后被封为太子。 或许,这一世根本要不了三年之久。 至于汉王嘛,贪色贪到宫中美人身上,迟早要狠狠栽个跟头,根本不是燕王对手。 “母妃,”朱晅小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秦王妃定定心神,挤出一个笑容:“最近宫里不太平,你父王心情不佳。不过,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好好养着身体就是。” 朱晅应了一声,看冯少君一眼,然后说道:“少君妹妹在府里住了不少日子,也该回去了。” 秦王妃眉头一挑,目光一冷,倏忽看了过去。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这话,是你对晅儿说的?”秦王妃话语轻飘飘的,目中还有一句无言的威胁。 连许氏的死活都不顾了吗? 冯少君眉头未动,轻声道:“多谢义兄关心。不过,我还想在府中待些时日。” 这还差不多。 秦王妃满意地收回目光,笑着哄朱晅:“少君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她想多留几日,你这个做义兄的,还想撵人不成。” 朱晅当然舍不得冯少君走。 不过,他再单纯,也知道冯少君不能久留秦王府。 “母妃……” “你不用再说了。”秦王妃不由分说,语气颇为霸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朱晅怏怏地住口,向冯少君投去歉然的一瞥。 冯少君微微一笑,示意自己不在意。 相处数日,她再憎厌秦王妃,对朱晅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宫人悄步进来禀报:“启禀王妃娘娘,门房管事打发人来传信,说是沈四公子又来了。” 沈祐说过几日来接她回府,竟真的来了。 冯少君心中微微一甜。 秦王妃面容一沉,正要说话,朱晅忽地低声道:“母妃,我想见一见沈四公子。” 秦王妃:“……”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见 冯少君也有些讶然,看向朱晅。 朱晅虚弱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想见一见你的未婚夫婿。” 我想看看,你喜欢的少年郎是什么模样。 冯少君没来得及推拒,秦王妃已张口道:“也罢,你想见,我让人将他带过来, 让你瞧上一眼。” 秦王妃对朱晅堪称溺爱,只要朱晅张口央求的事,从未拒绝过。唯一的例外,就是坚持将冯少君留在秦王府了。 宫人碧落领命退下。 秦王妃有意无意地瞥冯少君一眼,那眼神中,不无警告之意。 冯少君心中哂然冷笑,面上维持着微笑。 朱晅闭上双目, 不知在想什么。 一盏茶后,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启禀王妃娘娘,沈四公子来了。” 话音一落,屋内众人的目光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迈步而入。少年身高腿长,肩宽窄腰,面容英俊至极。一双黑眸如寒潭,闪着冷冽,似出鞘的利刃。 少年拱手,声音略显低沉:“沈祐见过王妃娘娘,见过小郡王。” 秦王妃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心里实则暗暗惊讶了一回。 这是她第一次见沈祐。 她早料到沈祐相貌出众,今日这一见, 竟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出色。别说冯少君,换了任何一个怀春的少女,在俊美冷凝气度迫人的沈祐和病弱不能下榻的朱晅之间,也会喜欢前者。 这个事实, 令秦王妃十分不快。 秦王妃唯恐朱晅羞恼不快,目光扫了过去。 病榻上的朱晅有些失神。 他活了十六年, 没出过秦王府,所见到的最出众的少年,莫过于自己嫡亲的兄长朱曜。在他的脑海中,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就是朱曜那样。 今日一见沈祐,才知世间还有这样冷漠锐利俊美的少年郎。 和他完全不同。 这样的少年,才配得上少君妹妹! 沈祐站直了身体,任凭秦王妃和小郡王打量。 他的目光落在冯少君的身上:“少君表妹,你在王府里住得可还好?这已是第十日,我来接你回去。” 冯少君还没应声,秦王妃淡淡张口道:“本王妃喜欢少君,留她多住些日子。这一趟,只怕沈四公子是白跑了。” 话语中的霸道蛮横,毕露无疑。 以秦王妃身份之尊,以权势压人,能与之正面相抗的,世间寥寥无几。 沈祐目中闪过冰冷的怒意。 右手下意识地摸上腰间。 平日腰间配着长刀,一摸就能握住刀柄。今日进秦王府内宅,长刀被卸了下来。此时一手握了个空。 冯少君深深看了沈祐一眼, 轻声道:“祐表哥, 多谢你特意来接我。不过,我也想在王府里多留几日。你代我去一趟崔宅,将此事告诉我的表哥。免得他心中挂念。” 沈祐抿紧薄唇,略一点头:“好。” 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朱晅咳了几声,打破沉默:“母妃,我想单独和沈四公子说说话。你和少君妹妹先出去吧!” 秦王妃眉头一动,自是百般不愿。耐不住朱晅小声央求:“求求母妃,就应了我这一回。” 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咳嗽。 秦王妃心疼得都快揪起来了,只得应下:“好,母妃就依你这一回。”然后,目光如刀锋般掠过沈祐的脸。 那一眼里满含着警告。 这里是秦王府,稍有异动,别想活着走出去。 沈祐眉头动也未动。 秦王妃起身,冯少君也随之起身离去。在经过沈祐的身边时,冯少君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目光和沈祐的目光相触。 这一刻,不知是谁悄然撩动了心弦。 …… 朱晅只留下了贴身内侍刘贵,其他内侍都打发了出去。 沈祐冷眼看着,心里暗暗揣摩朱晅的用意。 他们两个,也算“情敌”了。 朱晅单独见他,想和他说什么? 是想以言语威胁? 还是想逼他退亲? 怎么也没料到,朱晅张口第一句竟是:“你和少君妹妹真相配。” 沈祐:“……” 躺在床榻上的病弱少年,面色蜡黄,脸颊清瘦,眼窝有些深陷。看着就是一副病入膏肓不久人世的模样。 少年目光清澈单纯,如几岁的孩童。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沈祐,我真盼着能和你换一回,哪怕一日也好。” 沈祐深深憎恶秦王妃,对这个孱弱的少年,却很难生出恶感来。 “小郡王生来尊贵,”沈祐淡淡道:“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小郡王的身份地位。” 朱晅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我这样,有什么可羡慕的。我长这么大,连王府都没出过。我不能读书,不能习武,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有多高远。” “沈祐,我真的羡慕你。” 这份羡慕里,不知有多少是因冯少君而起。 沈祐看着朱晅,缓缓说道:“小郡王特意要见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朱晅又咳了几声,内侍刘贵忙上前,为主子抚背。半晌,朱晅咳出了一口浓痰。痰里带着血丝。 咳出这一口浓痰后,朱晅的呼吸顺畅了不少,声音也稍稍振作:“我想见你,是想见一见少君妹妹的心上人。” “我这副样子,你也瞧见了。不知还能活多久。” “母妃为了哄我高兴,硬将少君妹妹留在府里。我也盼着自己快点好起来,这样,少君妹妹就能早些离去。” 沈祐:“……” 朱晅该不是想以退为进,故意示弱,以此来求他退让成全吧! 沈祐定定地看着朱晅,缓缓说道:“我和少君表妹已有婚约。谁也别想抢走她。” 朱晅倒是坦率:“如果我身体康健,总得和你争一争。” “现在这样,每日能见到少君妹妹,我已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沈祐再一次沉默无言。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吗? 并没有! 这个朱晅,虽然天真单纯,却又意外的善良。少君表妹虽被强留在秦王府,想来对这样一个少年也厌恶不起来吧! “沈祐,不管你听到什么流言蜚语,都别当真。以后,要好好待少君妹妹。”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疑心 冯少君在院门外等了许久,才见沈祐出来了。 “祐表哥,”冯少君迎上前,打量沈祐一眼,轻声问道:“小郡王没有为难你吧!” 沈祐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 何止没有为难。 朱晅甚至再三叮嘱,让他要好好对少君表妹。 这让卯足了劲要和“情敌”一较高低的他,有一拳击中棉花的失重和无力。 “没有。”沈祐低声答道:“小郡王……委实出乎我意料。” 看沈祐的反应, 冯少君也猜出了一些。 秦王妃特意留了几个宫人在一旁,说话多有不便。冯少君没有多说,只道:“我送祐表哥出府。” 沈祐点点头。 沈祐身高腿长,一步可抵少女两步。为了迁就少君表妹,沈祐放慢了脚步。两人并肩同行,却未说话。 就这么沉默着走到了正门处。 冯少君停下脚步, 抬眼看向沈祐:“祐表哥, 你别忘了去崔宅送信。” 沈祐略一点头:“你多保重。什么时候要出秦王府了,让人送信至燕王府。” 冯少君目送沈祐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沈祐此去崔宅,就会知道,崔元翰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第一次在沈祐面前故意露出破绽。 沈祐会察觉吗?会因此对她生疑吗?会发现她的隐秘吗? 她的心情,也从未这般混乱过。甚至不知自己为何忽然生出这个念头。 她行走在暗夜中太久了,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习惯了以不同身份示人。真实的自己,被藏在一层层的伪装下。 她甚至隐隐希望沈祐能发现她的秘密…… 奇怪,她从来没良心这二字。 现在对着沈祐,怎么会生出些微的愧疚?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身畔的吉祥轻声提醒。 冯少君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沈祐离去的方向, 不紧不慢地转身回了正院。 待回了屋子后,吉祥关了门,低声说道:“也不知小郡王到底和沈四公子说了什么。” 冯少君心情有些混乱,随口道:“说什么都不要紧。过些时日, 我们就离开秦王府。谁也留不住我。” 说完才发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吉祥从未见过主子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郑妈妈到底活了三十年, 隐约窥出了一些,冲吉祥使了个眼色。 吉祥只得住嘴,和郑妈妈退到了耳房里。 “郑妈妈,你说,我们小姐今日怎么这般不对劲?”吉祥小声嘀咕:“我还从没见小姐这样心烦意乱过。” 郑妈妈目中却闪过一丝笑意,压低声音道:“大概是小姐终于良心发现了吧!” 吉祥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良心发现? 小姐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成? 等等! 吉祥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水灵灵的杏眼倏忽睁大:“你的意思是,小姐对沈四公子真的动了心思……” 郑妈妈嘴角微扬,以手封住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吉祥立刻以手捂着嘴,不再说话。眼中却闪出喜悦的光芒。 小姐和沈四公子的婚约是假的。 不过,只要彼此有情,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嘛! 冯少君不是等闲少女,和那些深居于闺阁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她人有千面,狡猾多谋,心思多变。想来日后也不会老实安分地待在闺阁里…… 这么一想,还真为小姐的姻缘忧心呢!就是不知道,沈祐能不能接受“真正”的冯少君。 郑妈妈似猜到了吉祥在想什么,轻声道:“我们且耐心等一等看一看。” 吉祥用力点了点头。 …… 沈祐策马去了崔宅。 一下马,沈祐便觉得不对。 往日来崔宅,只要一通传, 崔元翰便会热情地相迎。 今日他上前敲门,门房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也没请他进去的意思。 沈祐顿时有了不太美妙的联想。该不会秦王妃暗中派人将崔元翰抓走,以此来胁迫冯少君吧! 沈祐拧起浓眉,声音微冷:“崔表哥人在何处?” 门房管事不敢说实话,苦着脸道:“回表公子,奴才是真的不知道啊!奴才只知前几日,我们公子一大早出去,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奴才们不知公子音讯,也没能耐去秦王府报信。只能守着宅子,等公子或是表小姐回来。” 沈祐心里升起疑团,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去崔表哥的书房里等上一等。” 沈祐和冯少君的婚约是假的,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在门房管事眼中,这就是未来的表姑爷,也是自家人。 门房管事忙开门,请沈祐入内。 沈祐来崔宅几回,对崔元翰的书房也算熟悉,径自进了书房。 崔元翰走的时候,只带了小厮长青。宅子里的一应东西,都没带。书房也一如往日,只是格外的安静罢了。 沈祐站在书房里,下意识地打量了一圈。书房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异样。 可这份正常里,却又透出一丝异样。 崔元翰到底人在何处? 冯少君原本说十日就离开秦王府,今日忽然改口,说要继续留在秦王府,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 沈祐在崔宅待了小半日,才回了沈家。 大冯氏见沈祐忽然回来,也有些惊讶:“不逢休沐,你怎么就回来了?” 沈祐简短地应了一句:“我有要事,特意告了一日的假。” 大冯氏也就不问了。 少年一日日长大成人,都不乐意听人在耳边絮叨。大冯氏养了几个儿子,对此颇有经验。只叮嘱一句:“别耽搁了差事。” 沈祐点点头应下。 五日前,沈祐派了二十个侍卫出府,搜寻许氏的行踪。这十几个侍卫,一半去了平江府,暂时还没有音讯。另一半在京城四处打探。 只是,京城那么大,每日进出的人极多。想找寻一个人的下落,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这五日,侍卫们一直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 沈祐听着侍卫们禀报,面色微微沉凝:“崔家表哥三日前不见了踪影。” “传我命令,再加派十个人,一并搜寻崔表哥的行踪。” 第一百六十三章 离京 以杨公公行事之缜密,崔元翰离京时悄无声息。连秦王府的人都未惊动。沈家侍卫也算精锐,却遍寻不到崔元翰的下落。 消息传进沈祐耳中,沈祐不由得拧起眉头。 崔元翰到底人在何处? 莫非像许氏一样,被秦王妃的人囚禁在隐蔽之处? 如果真是如此,冯少君焉能离开秦王府? 纵然病怏怏的朱晅心地善良,不会对冯少君生出歹意。秦王妃就不好说了。以此逼冯少君悔了婚约嫁给朱晅冲喜也不稀奇。 这个念头, 一旦浮上脑海,便如生了根一般,无法撇除,令他少有的心烦意乱。 白日当差,他竭力克制,到了换班休息,他连晚饭都没吃, 一个人回了屋子。连烛火也没点,独坐在幽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屋子来的,唯有沈嘉。 沈祐回过神来,不善地瞥了一眼过去。 可惜,沈嘉众多的优点中,绝不包括看人脸色这一项。 “天这么黑,你不点烛火,一个人在这儿枯坐着干嘛!”沈嘉一边拿出火折子,一边嘀咕:“瞧瞧,一日离不开我这个三哥。” 沈祐:“……” 温暖的烛火跳跃,驱走了一室的黑暗,也令沈祐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 沈嘉看一眼沈祐,被吓了一跳:“四弟,出什么事了?” 四弟平日就不爱说话。有心事的时候,脸色就更阴沉了。乍一眼看过去, 连沈嘉都被惊住了。 沈祐没有向人吐露心思的习惯,淡淡道:“没事。” “你休想骗我。”沈嘉鲁莽冲动,对沈祐的关心却半点不掺假:“到底出什么事了?莫非那个冯三儿又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揍他!” 说着,一撸袖子, 转身就要走。 沈祐眼明手快, 及时起身拦下了沈嘉:“和冯三儿没关系。” 事实上,冯公公神龙见首不见尾,露面的时候少之又少。沈祐已经有数日没见过冯公公了。 沈嘉追根问底:“那是谁惹你了?” 沈祐沉默片刻,吐露部分实情:“我忧心少君表妹。” 此言一出,沈嘉也难得沉默了。 他也担心少君表妹。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别说沈家,便是冯家,也没能耐从秦王妃手中将冯少君带回来。长此下去,少君表妹还能回来吗? 沈祐声音低沉:“三哥,我憎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日后,我定要出人头地!” 沈嘉听得心惊肉跳,看面色森冷的沈祐一眼:“我们都还年少,想升官发财,那也得慢慢来。” 不用熬太久。 他记得,梦境中的自己,十八岁时就是太子亲卫统领。二十岁那一年,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他深得天子信任,大权在握,风光赫赫, 争相巴结示好的人数不胜数。库房里堆满了金银。 可惜, 梦境只有短短几个片段。过程到底如何,他不清楚。 以正常情况而言,除非立下大功,不然,他绝无可能在三年里就做到亲卫统领。只不知,这个机遇什么时候会来。 气氛太过沉凝。沈嘉故作轻快地打破沉默:“四弟,昨日发俸禄了,你的银子呢?” 沈祐骤然回神:“你又要借?” 沈嘉搓了搓手指,讨好地笑道:“你我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分什么彼此。我前些日子在兵器铺子里相中了一把长刀,你将银子借我,等下个月发俸禄了我就还你……” “你上个月的还没还。” “诶呀,那个不急。你听我说,我保证下个月就还。” “不借!” “借嘛借嘛,好四弟,你就忍心看着三哥我为了一把长刀朝思暮想夜不能寐?” “滚!” …… 几日后休沐,沈嘉特意先去兵器铺子,将自己相中的长刀买下,喜滋滋地回了沈府。 沈祐继续两袖清风。 几日过去,崔元翰依旧没有消息。 沈祐心情愈发阴沉,独自策马去了码头处。码头每日上百船只来往,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问了半日,也没能问出有用的消息。 隔日,燕王殿下被隆安帝召进宫,领了紧急差事,要出京办差。 沈祐身为燕王亲卫,自然要随行。 这一次出京,是要去平江府。 平江府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一伙绿林匪徒,闯入一户富户家中,抢了现银上万两,将这一户主人奴仆共四十余口杀得干干净净。手段残忍,血流成河。 如此重案,报到刑部,令人震惊。 燕王执掌刑部多年,遇到这等灭门惨案的次数着实不多,心中同样震怒至极。隆安帝一张口,燕王立刻领了差事,亲自去平江府查案办差。 燕王妃忙着为燕王打点行李……当然了,真正做事的是宫人内侍,燕王妃主要负责吩咐一声。 “殿下此去平江府,要多加小心。”燕王妃眨着一双春水般的眼眸,殷切叮嘱:“早点查明案情,早日回来。” 在外威严肃穆的燕王殿下,在燕王妃面前便如绕指柔,温柔笑道:“别担心。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 从京城去平江路,乘船走水路,约莫十几日。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月。在平江府查案破案,逮住那一伙胆大包天手段残忍的绿林匪徒,就不知要多久了。 燕王张口说两个月就回,显然是安慰燕王妃。 燕王妃丝毫不怀疑自家夫婿说的话,依偎进燕王怀里:“你忙差事,也得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以身涉险。” 燕王随口道:“放心!谁还敢对本王动手不成!” 此时的燕王,压根没料到,这次平江府之行,早已在人算计中。他差一点就死在了刺客手中。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燕王殿下打点好行李,带着刑部一位侍郎两位郎中和数十名捕快,另有两百个亲卫,一共乘了三艘船。 刑部众人一艘船。燕王和贴身亲卫乘了一艘,剩余的一百亲卫,乘了第三艘。 燕王离京的消息,很快传入冯少君耳中。 冯少君脑海中闪过久远的回忆,眉头骤然一跳。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阴谋 前世她投入燕王麾下,是三年以后的事。 那时的她,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密探,压根没资格在燕王殿下面前露面。十八岁的沈祐,已是燕王身边红人。 沈祐这般得燕王青睐,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听闻燕王殿下离京办差,遇了一伙身手高超的刺客。燕王差一点死在刺客手中。是沈祐为燕王挡下必杀的一剑。 沈祐受伤颇重, 养了小半年。 燕王对沈祐愈发重用,沈祐也如踏上了青云,深得燕王信任,无人可及。 算一算时间,这件事本该发生在两年以后。那时候,正是储位竞争最激烈之时。不知是秦王还是赵王汉王, 设下死局对付燕王。 这一世,因她的重生,燕王接连办了两桩大案。尤其是吴郎中一案, 断了秦王一臂。燕王在朝中声势大涨,也颇得圣心。 皇子们之间的刀光剑影,也提前拉开了序幕。 只可惜,她人在秦王府,消息不灵通。等燕王离开京城了,才知道此事。现在便是想传消息示警,也来不及了。 再者,便是能传消息给燕王,她又能怎么说? 难道要说属下我知道你会遇到刺客一定要小心? 还是告诉沈祐,你别替燕王殿下挡剑?遇到危险先保自己的命要紧? “小姐,”吉祥见冯少君面色少有的沉凝,声音也跟着小心了几分:“奴婢听闻燕王殿下去平江府办差了。” 冯少君嗯了一声。 郑妈妈想了想, 接过话茬:“沈四公子也跟着燕王殿下去了平江府。若是发现老夫人和表公子都在平江府, 只怕会对小姐生疑。” 冯少君又嗯一声。 吉祥:“……” 郑妈妈:“……” 吉祥和郑妈妈对视一眼。她们都是小姐的身边人,日夜和小姐在一起, 却也揣摩不清小姐的心思。 冯少君没心思说话, 吉祥和郑妈妈很快住了嘴。 半个时辰后,秦王妃娘娘派人来“请”,冯少君恢复了平日的笑意盈盈,去见秦王妃。言谈举止一如平常,看不出半点异样。 秦王妃有些心烦意乱。 已经连着小半个月没收到许氏的消息了。 一开始,秦王妃没放在心上。一个普通商户妇人,有十几个侍卫守着,囚禁在一艘普通的客船上,在河上飘荡来回。谁能窥得出不对劲?传递消息不便利,也是难免。 可一连十几日都没消息,这可就很不对劲了。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义母今日似有些心神不宁,”冯少君似是窥出了什么,不紧不慢地笑道:“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秦王妃收敛心绪,淡淡道:“本王妃好的很,不劳你操心了。” 冯少君心中呵呵冷笑。 再忍一忍。 忍到外祖母和表哥安然回平江府,她再和秦王妃撕破脸也不迟。 …… 燕王奉皇命去平江府查案,一路快行,连河岸都没靠过。 一开始两三日还好,等五日一过,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刑部随行的几位官员,少不得私下嘀咕:“整日在船上待着, 连口新鲜的菜肴都吃不上。” “可不是?别人出京当差, 好吃好喝,有人巴结有人送美人金银。我们倒好,连口新鲜热乎的饭菜都没瞧见。” “燕王殿下心情急切,一心赶路,也能搏个好名声。可苦了我们几个!” “都胡说什么!”刑部侍郎听不下去了,沉着脸呵斥:“都闭嘴!亏得殿下没和我们乘一艘船,要是这些闲言碎语传进殿下耳中,你们几个的差事还想不想干了?” 几个官员讪讪地住了口。 燕王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洁身自好了一点。 他们这些刑部官员,也得跟着廉明。办大案要案弄点油水什么的是常事,如今刑部上下,却是慎之又慎,等闲不敢伸手。 刑部侍郎又放缓声音道:“燕王殿下以身作则,每日饭食和我们一般无二。如此说来,我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大家耐着性子忍一忍,再有几日就到平江府了。平江府之富庶,天下闻名。到时候,我等办差之余,也可稍稍松懈一二。” 刑部侍郎说的含蓄,言外之意却很清楚。 到了平江府,只要办好差事,吃喝睡拿,燕王殿下也不会介意。 众官员打起精神应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 三艘宽大的船只在码头不远处停泊。 这处码头,不算太大,可供三十余艘船停泊。今晚也是凑巧,码头处停得满满当当。燕王殿下不欲声张,也没表明身份,船只停得远了些,倒是格外安静。 在船上赶路,没什么消遣。 燕王殿下也没闲着,一路上一直在看卷宗。 在船舱外守着的亲卫们,也因数日来的顺利行程松懈了不少。此时燕王殿下在船舱里看卷宗,亲卫们偶尔凑在一起闲话几句。 沈祐依旧站得笔直,一双锐利的黑眸不时扫上一圈。 时间一点一点滑过。 过了子时,夜幕低垂,黑压压地笼罩着江面。水流的声音,混合着夜风,船只在江面上微微摇晃。 燕王已经安置,亲卫们也有大半都睡下了。唯有值夜的二十余个亲卫还睁着眼。 为了守护燕王殿下安危,值夜的亲卫得熬一整夜。 三更前还好些,个个精神奕奕。等过了三更,身体的倦意本能地涌了上来。再到四更,不知是谁打了个呵欠,紧接着,一个跟着一个犯了困。 合眼偷睡是万万不行的。不过,这等时候,困倦上涌,目力听力远不如平时,警觉性也不及平日。 沈祐依旧冷静清醒,一双黑眸不时扫视。 忽然,沈祐耳朵微微一动。 水流的声音似大了一些。 船底有些异样的声响。 江面上,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夜枭的鸣叫。紧接着,又是一声。江面水波悄然涌动,一个黑影悄悄出现在船边。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这些黑影,如水鬼一般,趁着浓黑的夜色悄然无声地从水中涌出来。直至到了船边,才露了痕迹。 沈祐瞳孔骤然收缩,厉声大喊:“有刺客!” 第一百六十五章 遇袭(一) 沈祐的厉喊声,划破了暗夜的宁静。 原本昏昏欲睡的亲卫们,瞬间清醒,各自握紧长刀。 这些如水鬼一般冒出来的黑影,以迅疾之势攀上了船。另外两艘船边,也一个个涌出了黑影。 这些穿着黑色水靠的人,如鬼魅一般冒出来, 一个个身手高强,凶悍无匹,不惜以命薄命,往船舱里闯。 饶是亲卫们身手骁勇,一时也难抵挡。 原本沉睡中的亲卫们,骤然被惊醒,连衣服也来不及穿, 摸索到兵器就冲了出来。一时间, 混战成了一片。 沈祐接连砍翻了两个人,眼见着黑影们往里冲,心里咯噔一沉。不假思索地提刀追进船舱。 这些黑影,显然是冲着燕王来的。 燕王已被喊杀声惊醒。 他猛地起身下榻,拿起长剑。身边的杨公公迅疾点燃火折子,先点了烛台。跳跃的烛火,映出杨公公阴沉的眉眼和燕王愤怒的脸孔。 是谁有这样的胆量和能耐,夜袭皇子? 刺客一时半会儿还没冲进来,外面激烈的厮杀惨呼,一声接着一声传入耳中。燕王亲卫皆是精锐中的精锐,以一当十。这些不知来路的刺客,竟也异常骁勇凌厉。 “殿下!”杨公公快步挡在燕王身前:“奴才先挡着,殿下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整艘船上到处都是刺客, 能躲到哪儿去? 燕王握紧长剑, 目中闪过杀气,声音凛冽:“本王就在这里等着!看看到底是谁胆敢刺杀本王……” 话音未落,舱门被猛地踹开。 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 旋即,几个亲卫也手持兵器杀气腾腾地追杀过来。其中便有沈祐。沈祐目光森冷出手如电,犹如一尊杀神,牢牢挡在燕王身前。 虽然不合时宜,燕王依旧禁不住,恍神了刹那。 十五年前,他遇过刺客。也有这样一个身影,挡在他的面前,最终为救他身亡。 眼前的少年身影,和当年的沈荣似合二为一。 这个少年,身上流着他的血,却生于沈家长于沈家,也像极了沈家人。 世间知道这桩隐秘过往的,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沈祐是他血脉的,除了他自己,只有杨公公。 当年沈祐出生之日,杨公公奉他之命悄悄去了一趟沈家,借着赏赐的名义,从刚出生的男婴身上取了一滴血。 他从自己身上也取了一滴,和男婴的血一同滴入特制的药水中。他屏住呼吸,看着两滴血在药水中融合。 那一刻,排山倒海的自责懊悔和愤怒几乎将他淹没。 他此生挚爱的是自己的王妃。从头至尾都没想过沾染别的女子。是江氏, 厚颜无耻地在羹汤里下药,令他失了理智。 “我不该心软,当日就应该杀了江氏!”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那时,杨公公也正年轻,下手阴狠,闻言立刻道:“现在去杀也来得及。” 他闭上双目,用力呼出一口闷气,半晌才道:“罢了。沈荣因我而死,我总得留江氏一条命。” 杨公公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主子的脸色,低声道:“那这个孩子……” 是不是要换个身份,抱回燕王府? 毕竟,这是燕王血脉! 短短片刻,他做出了重要的决定,重新睁开眼:“这是沈荣的遗腹子,日后为沈荣传承香火。” “你再去一趟沈家。告诉江氏,这个孩子已被验过血,不是本王血脉。” 杨公公领命退下。 至此之后,这个秘密,再不见天日。 他放弃了孩子,狠下心肠,十几年间,对沈祐不闻不问。直至沈祐长大成人,在锦衣大比中大放光彩勇夺魁首,进了燕王府做亲卫……他表面对沈祐不算热络亲近,就如对一个普通侍卫一样。 可血脉相连,父子天性,又怎么挡得住? 不大的船舱里,处处刀光剑影,不时倒下一个,血光飞溅,令人心惊胆寒。 这些黑衣死士就如潮水,杀之不尽,很快又冲进来数个。 杨公公原本一直护在燕王身前,也不得不出了手。 一个黑衣刺客,悄无声息地冲至燕王面前。 燕王迅疾回过神来,挥起长剑,一剑刺入黑衣刺客的胸膛。却未料到,黑衣刺客不躲不闪,挺起胸膛受了这一剑。手中长剑也挥了过来。 一个身影冲了过来。 燕王瞳孔骤然收缩:“沈祐!” 竟是沈祐冲过来,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沈祐胸膛处多了一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 剧痛袭来,沈祐的脸孔瞬间苍白,没了血色。他动也没动,依旧挡在燕王面前,挥舞长刀,将黑衣刺客砍成了两半。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身后传来燕王焦急隐忍的声音:“沈祐,你伤得怎么样?” 短短片刻,沈祐胸前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失血过多,头脑阵阵晕眩。伤口的剧痛,反倒迟钝了许多。 沈祐无力再战,却不肯退,依旧拦在燕王面前:“殿下放心,我能撑得住。” 他没有回头,也没能看见燕王眼中的痛心和自责。 杨公公杀了一个刺客,终于脱身过来,眼见着沈祐血流成河伤势极重,也觉心惊。立刻从袖中掏出止血药粉,为沈祐敷药止血。 药粉刚洒上去,就被鲜血冲散。 燕王的脸色也白了,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杨景和!快宣太医来!” 杨公公应一声,却未动弹,继续倒止血药粉。 这是太医院精心研制的止血药粉。皆用的是最名贵稀有的药材。一瓶止血药粉,便值数百两。 大半瓶倒下去,终于堪堪止住了血。 此时,沈祐额上全是冷汗,俊脸一片苍白,却硬忍着一声没吭。 杨公公心中暗赞一声,伸手扶住沈祐的胳膊,低声道:“沈侍卫,这里有咱家在,谁也伤不到殿下。你先去床榻边坐着,别再乱动。” 沈祐没有动弹,定定地看了杨公公一眼。 杨公公也没再出声提醒,转头继续杀人。 燕王也没缩回手,继续抓住沈祐的胳膊。那只手既紧又稳,燕王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目中闪出了水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遇袭(二) 这一夜,血光冲天。 三艘船上,厮杀惨烈,刺客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燕王亲卫也死伤惨重。船板被鲜血浸透,浓厚的血腥气聚而不散,令人作呕。 停泊在码头上的几十艘船只,也纷纷被惊动。不知是谁惊呼着喊着要去报官, 又有几艘吓破了胆的抢着开船离去。 终于,有官兵闻讯而来。 领兵前来救援的,是锦衣卫所的千户,领着两百余个锦衣卫策马飞驰而来。在岸边抢了两艘船,冲至燕王船边。 此时,天际已经发亮,船上的激战也近尾声。 船上处处都是死尸, 死状各式各样,鲜血满地。可见厮杀惨烈。就是见惯了厮杀的锦衣卫们,也有人受不住,将头扭到一旁,哇啦一口吐了出来。 锦衣卫千户大步冲进去,怒喊一声:“杀刺客,救燕王殿下!” 黑衣刺客纷纷被屠戮。有的重伤的,竟自我了断。便是想留活口,也没办法。 待船上的刺客全部被清除,江面上都被鲜血染红了。 “臣来迟一步,请殿下责罚!”锦衣卫千户跪在燕王殿下面前请罪。 燕王殿下面沉如水,冷冷道:“起身!” “将所有刺客的尸首都收集在一处,如果有活口,带到本王面前。本王要亲自问审。” 锦衣卫千户低声领命。 杨公公今日拼死护卫燕王, 也受了些轻伤,声音倒还平稳:“这些刺客,显然是冲着殿下来的。请殿下立刻转程回京!” 燕王却道:“本王奉旨去平江府办差, 如今差事还没办就回朝, 岂不被人耻笑!传本王命令, 请大夫登船为受伤的侍卫疗伤, 继续开船去平江府!” 杨公公一惊:“殿下,万一路上再遇刺客……” 燕王看了杨公公一眼:“按本王吩咐行事!” 杨公公无奈之下,只得领命。 燕王这般行事,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他费尽心思,才压过秦王一头。如今正是表现的最佳良机。如果因一伙刺客就吓破了胆,缩回京城。辛苦得来的优势,便会毁于一旦。 富贵险中求。皇子争储,也是一样。 再者,昨夜这伙刺客,皆是身手骁勇的死士,绝非普通的绿林匪徒之流。能精准把握他的行踪,能指挥这么多死士来刺杀他,幕后指使之人,就在秦王赵王汉王之间。 不过,就算是他们,一次性出动这么多刺客,也不是易事。便如他自己,私下豢养的密探死士暗卫,加起来也不过数百。 这回刺杀, 没能要他的命, 且惊动朝野,也会令隆安帝震怒。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根本不敢再出手。 他去平江府,反而不会再有危险。 除非是对方已经丧心病狂,拼着一死也要除了他。料想他那几个兄弟,没有同归于尽的勇气和魄力。 此时,硬撑着没有昏厥的沈祐,终于意识昏沉。 燕王回过神来,亲自扶沈祐躺到自己的床榻上。 沈祐挣扎了一下:“属下不敢……” 燕王看着面色苍白惨淡的少年,心中阵阵钝痛,低声道:“你救了本王,本王立刻宣太医来为你疗伤。你安心闭目休息。” 沈祐伤势颇重,失血颇多,此时已经没了力气说话,更没力气抗拒燕王殿下的好意。 头刚沾上枕头,沈祐便闭上双目,昏了过去。 …… 沈祐再次醒来,已是两日以后。 船只微微摇晃,耳边水声淙淙。可见还是在船上。 沈祐慢慢睁开眼,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也一片模糊。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地说着什么,可他一时却听不真切。 只隐约听到“四弟”两个字。 是沈嘉。 沈祐模模糊糊地想着,心安了许多,重新闭上双目。又过了许久,再次睁眼。这一回,他的眼睛终于能看清了。 “四弟!”沈嘉不知哭了几回,眼睛红肿,就露一条缝。面色灰败憔悴,声音沙哑,像被石头碾过一回:“四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疼! 无力! 头晕目眩! 沈祐勉强张口:“我没事。” 声音虚弱无力。 沈嘉听在耳中,鼻间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他用手背,用力一抹眼睛,低声说道:“你受着这么重的伤,就别说话了。我说你听着。” “你昏迷了两天。太医说了,幸好没伤到心肺,不会伤及性命。但是失血过多,伤势又重,至少也得养上几个月。” “那一晚,刺客夜袭。我在另一艘船上,被惊醒之后,也和刺客交了手。刺客有大半都奔着殿下这艘船。我们被刺客缠住,一时也没办法来救援。等到天明的时候,才将刺客杀干净。” “我知道你受了伤,急得当时就冲了过来。殿下也没怪我莽撞,反而令我留下,守在你身边。” “你伤势过重,不宜挪动。殿下将他的舱房让了出来给你。这份恩典,你可得牢牢记着。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等事,你可不能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了。” 说到这儿,沈嘉声音压低了些:“殿下性命安危要紧,你的性命就不要紧了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伯在地下也不能安心。” “四弟,你听我的,以后可不能这般冲动了。” 沈祐没力气说话,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听进耳中了。 当时情形危急,他根本来不及思虑,全凭本能反应冲上前为燕王挡了一剑。 现在回想起来,他没有半点后悔。 燕王待他有知遇之恩,为他出面挡下了秦王妃,他的前程未来,都系于燕王一身。燕王决不能有事! “那一晚的刺客,几乎被杀得干干净净,尸首有的落在江水里,捞不回来了。在船上的尸首,共有一百多。剩下的活口,口中都藏了毒药,都自尽了。” “真不知是哪来的死士,让人想想都心惊肉跳。” 沈嘉顿了顿,又低声道:“殿下令人将尸首都送回了京城,我们继续启程。还有一两日,就到平江府了。” “你伤得这么重,什么都别想,到了平江府,好好养伤。” 第一百六十七章 崔家(一) 两日后。 燕王一行人乘船进了平江府。 平江府的大小官员,早已得了消息,一个个诚惶诚恐地在码头处等候迎驾。为首的官员,年已过五旬,蓄着一把美髯,一派儒雅风流。 此时,这把美髯在风中颤颤巍巍, 无端透出了惶惑和凄凉。 “马知府,”一个官员低声道:“燕王殿下途中遇刺,亲卫死伤颇重。燕王殿下却没还京,依旧来了平江府。燕王殿下的脾气,可见一斑。” 可不是吗? 马知府心里比所有人都惶恐。他身为平江府的父母官,治下发生灭门惨案,惊动了天子,派出了燕王来查案。结果燕王在途中遇了一伙胆大包天的刺客。 怎么想,他都难逃一劫。 掉乌纱帽都算轻的, 只盼着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和全家老少。 三艘船平缓而来,徐徐而至码头边。 燕王一行人下了船。 苦~逼的马知府强打精神迎上前,直接跪下行了全礼:“微臣见过燕王殿下。”马知府一跪,身后十数名官员立刻跪了一地。 这两日,燕王吃得少睡得少心事重重,脸色不免有些暗沉,目光依旧锐利无匹。 “诸位请起,”燕王没有伸手去扶马知府,声音冷然:“本王奉旨前来办案,需要问话的时候,自会传召。其余时候,你们各自忙自己的差事便可。” 话是这么说,燕王殿下亲至平江府, 平江府的官员们焉敢当做不知? 一番寒暄后,马知府恭敬地请燕王殿下先去知府衙门安顿。 这也是官场惯例了。 燕王殿下却道:“本王自去安顿便可。” 马知府一愣,想问殿下去何处安顿, 却又没这个胆量, 唯唯诺诺地应了。待燕王殿下一行人启程离去,马知府立刻派人暗中跟随打探。 没到一个时辰,派出去的人就来复命。 燕王殿下竟去了崔家安顿。 平江府繁华富庶,富商比比皆是。崔家在一众富商中,也是最顶尖的。这等巨贾商户,历来是官员们吃喝拿要的好去处。 不过,崔家有一位三品侍郎的姻亲,倒是挡下了不少。 真没想到,现在崔家连燕王殿下都攀附上了。 这等能耐,就连马知府也叹为观止。 “知府大人,小的继续盯着崔家,有什么动静立刻来回禀。” 马知府回过神来,连连叮嘱:“不可冒然扰了崔家,更不可让殿下察觉。” 在京城,四进已是大宅子。 到了江南平江府,富商们住的是精心修建的大园子。崔家的园子,富丽中透着清幽雅致,在平江府颇负盛名。 随行的刑部郎中和数名官员,随着燕王殿下一并安置进了崔家, 少不得也要在背地里唏嘘感慨。 “瞧瞧你我,当着京官, 住的宅子还不及一个商户。” “这个崔家不知有什么能耐,竟攀附上了燕王殿下。” “我听闻,崔家和冯侍郎府是姻亲。冯侍郎府的三姑娘,是崔家老太君的外孙女,自小就在崔家长大。莫非,燕王殿下是看在冯侍郎的颜面上,才这般抬举崔家?” “你可算了吧!冯侍郎自己在殿下面前都没这个面子。别说一个姻亲了。” “那是为什么?总不会是因沈侍卫的缘故,爱屋及乌吧!” “这倒是有可能。沈侍卫的亲爹为救殿下而死,这一回,沈侍卫又为殿下挡了一剑,差一点就送了命。殿下优厚沈侍卫,惠及崔家,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私下说一嘴,也就罢了。 反正,燕王殿下要住崔家,容不得他们多嘴多舌,随着殿下一起住就是了。 …… “四弟,” 崔园中的一处院落里,传出沈嘉激动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沈祐不能动弹,躺在木板上,被抬进了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床榻上。期间,不免牵扯到了胸前伤口。 沈祐俊脸苍白一声未吭,额上冒出了汗珠。 沈嘉平日里粗枝大叶,这两日也学会照顾人了。从袖中拿出一个脏兮兮的有异味的帕子,胡乱在沈祐额上抹了一把,然后塞进袖子里。 沈祐:“……” 沈祐默默忍了。 沈嘉继续亢奋地说道:“这里是崔家。真没想到,燕王殿下竟住进了崔家的园子。” 崔家?少君表妹的外家? 沈祐目中闪过讶然。 奇怪! 燕王殿下何时和崔家有这等交情了! 是看在冯侍郎的颜面上?不对,燕王殿下堂堂皇子之尊,根本不需要给冯侍郎这个面子。是为了他这个亲卫?这么想,就太过自抬身价,也太过荒谬可笑了。 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还有,许氏被秦王妃的人抓住,崔元翰也不见了踪影。是谁在操持打点,安顿这么多人? “少君表妹就是在崔家长大。”沈嘉兴致勃勃地说道:“你是少君表妹的未婚夫婿,这回又住进了崔家,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少君表妹的外祖母了。” 这怎么可能。 许氏还不知被藏在何处。 沈祐的目光暗了一暗,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沈嘉絮叨许久,也没等来沈祐的回应,目光一掠,见沈祐神色晦暗,顿时一惊:“四弟,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是不是伤口迸开了?” 伤重之人,最忌动来动去。偏偏今日又是被抬下船,又是抬上马车,还被抬进院子里,折腾得够呛。 沈祐不用假装,也是一脸苍白:“没有。” 沈嘉急得不行,哪里按捺得住,立刻起身飞奔出去叫太医。 燕王殿下出京,随行带了两位太医。其中一个柳太医,擅长治外伤。沈祐为救燕王受了重伤,燕王殿下特意令柳太医为沈祐疗伤。 片刻后,柳太医便来了,仔细查验过沈祐的伤势,重新敷药包扎。 一通折腾,沈祐又出了一身冷汗,疲倦至极,沉沉睡去。 沈嘉坐在床榻边守着,看着堂弟这副虚弱无力的模样,眼圈不由得红了,用力抹了抹眼睛。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沈嘉转头一看,忙起身行礼:“见过殿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崔家(二) 是燕王殿下来了! 这几日,燕王殿下每日都会亲自来一回。 沈祐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每次燕王殿下来了,略站片刻,便会离去。 沈嘉一开始颇有些手足无措,过了几日,倒也适应了这份眷顾荣宠。大伯父沈荣为救燕王殿下身亡,沈祐在此次又立下大功。燕王殿下多眷顾一二, 也是难免。 燕王殿下略一点头:“免礼平身!” 沈嘉谢了燕王恩典,站起身来。 燕王站在床榻边,目光定定地落在沈祐的脸上。 那张俊美的脸孔,因伤势过重失血太多没了血色,呈现出异样的苍白。黑目紧闭,眉头微微皱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有沉沉心思。 世子朱昀,俊秀温和, 待人如春风。 而沈祐, 不知是天生,还是因后天环境之故,性情冰冷,沉默少言。 就这么看着沈祐,燕王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疼痛中,还有一丝无法出口的愧疚。 沈嘉忍不住张口打破沉默:“殿下,柳太医为四弟换了药。四弟刚睡不久。” 燕王嗯了一声,留下一句:“你好好照顾沈祐。” 然后转身离去。 燕王殿下要查案办差,写奏折回朝,事情繁多。能忙里偷闲抽空来看一回沈祐,已十分难得。 沈嘉没有多想,继续守在床榻边。 沈祐这一睡,就是半日,直至傍晚才醒。 沈嘉去厨房端了碗小米粥来,慢慢喂沈祐喝下。 前几日,沈祐只能喝药,米粒未进。到昨日, 才能勉强喝些米粥。温热的小米粥滑入喉咙, 沈祐稍稍有了力气,张口低语:“崔家人呢?” 沈嘉答道:“崔家将园子腾出来给我们安顿,他们住到别的宅子去了。” 以燕王之尊,住进崔家园子,已是纡尊降贵。崔家人另住才是正理。 崔家人口少,正经的主子只有许氏和崔元翰一家三口。许氏和崔元翰不在,剩下的,就是崔元翰的父母,也就是冯少君的舅父舅母了。 受伤之后,人的思绪也迟缓了不少。 沈祐慢慢嗯了一声。 沈嘉故作轻快地笑道:“你先好好养伤。等伤势好转能下榻了,我陪你去见崔家舅父舅母。” 话音刚落,门忽地被敲了几声。 沈嘉起身去开门。 然后,一张熟悉的脸孔,猛地撞入眼帘。 沈嘉声音陡然扬高,脱口而出:“崔表哥?怎么是你?!” 崔元翰的笑声旋即响起:“怎么就不能是我?” 沈祐:“……” 床榻上的沈祐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动了一动,牵扯到胸前的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沈嘉顾不得惊讶,一个箭步冲到床榻边:“四弟,你别乱动。” 崔元翰也冲到了床榻边, 满脸痛惜地长叹:“你怎么伤成这样!” 没错,眼前的人的确是崔元翰。 可是,他为什么忽然一声不吭地离开京城,又忽然出现在了平江府? 沈家侍卫们四处搜寻,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打探到。崔元翰到底是怎么出的京城? 许氏又在何处? 种种疑团堵在胸口,仿佛一团胡乱的麻线。 沈祐深深呼出一口气,低声对沈嘉说道:“三哥,我有话和崔表哥说。” 有什么话非要背着他说! 沈嘉心里嘀咕着,起身走了出去,顺手将门关上。 崔元翰自然猜到了沈祐想问什么,没等沈祐张口,便低声说道:“沈表弟,祖母已经安然无事。我和祖母一同乘船回的平江府。” 沈祐眉头微动,半晌才问道:“是谁出手相救?” 这问题崔元翰实在答不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切和少君表妹脱不了干系。祖母许氏知悉内情,却不肯告诉他。反倒再三嘱咐,要守口如瓶。 崔元翰避重就轻地答道:“谁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祖母平安回来了。” 沈祐没有说话,只看着崔元翰。 无形的催问,让崔元翰也很有压力,忍不住伸手揪了一把头发,无奈地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不瞒你说,这中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总之,你安心养伤。要是落下什么病根,你怎么娶少君表妹?” 沈祐:“……” 崔元翰又道:“如今园子里都是燕王殿下的人。我进园子倒还算便利,祖母想进来,就没那么方便了。你且等一等。过几日,祖母就来看你。” 许氏也要来? 不知为何,沈祐心里莫名地有些紧绷。 他和少君表妹是假婚约。他从未想过,还要面对少君表妹的外祖母和舅父舅母。这么一来,倒真有些姑爷登门的意思。 “少君表妹一个人在秦王府。”半晌,沈祐才低声道:“你留在京城,也有个照应。为何这么急着回来?” 又是一个要人命的问题。 崔元翰和沈祐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才说道:“是祖母的意思。” 其实,是少君表妹让他们回来。 只是,事涉隐秘,不能说啊不能说。让崔元翰左右为难,好生痛苦。 沈祐看着脸上写满了“我不能说我好痛苦”的崔元翰,终于住了嘴。 …… 此时,燕王被刺客夜袭的消息,传入宫中,引起轩然大波。 隆安帝龙颜震怒,立刻召三位阁老六部尚书进宫,福亲王和袁大将军也被急召进宫。秦王赵王汉王闻讯后,匆匆赶至太和殿。 然后,齐齐吃了闭门羹。 隆安帝一个儿子都没见。 殿门紧闭。 秦王赵王汉王站在殿外,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天很快黑了下来,威严肃穆的太和殿在夜幕中,犹如一头即将苏醒的巨兽,带着令人心惊的威压。 汉王最年轻,也最耐不住性子,低声道:“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暗算二哥?亏得二哥身边的亲卫舍命相救,不然,现在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就是二哥了。” 肥硕的汉王殿下,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面色沉凝的秦王:“能出动两百死士,绝非寻常之辈。” 秦王也不是好惹的主,冷然回击:“不管是谁,都逃不过父皇的利眼。”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惊涛 往日,秦王从不将赵王汉王放在眼底。 如今秦王势衰,赵王汉王又勾~连到了一起。不说别的,就是斗起嘴来,两个人一唱一和,都格外难缠。 汉王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大哥说得没错!朗朗乾坤,日月昭昭, 胆敢有鼠辈这般行凶作恶,父皇绝不会轻饶!” 赵王假惺惺地长叹一声:“二哥也是。遇到这等祸事,竟也不回京,依旧去了平江府。如果这真是有人设局,那桩灭门惨案,也要被查得清清楚楚。” 汉王接过话茬:“正是。这等阴险狠辣的小人,日后定然不得好死!” 赵王点头附和。 秦王目光闪了一闪, 冷笑不已:“人在做,天在看。谁做了亏心事, 谁自己心里清楚。我也盼着父皇彻查到底,将这个兴风作浪的小人抓出来,千刀万剐。” 一旁的锦衣卫们,各自微微抽了抽嘴角。 这三位皇子殿下,说得一个比一个狠辣。 也不怕被老天爷听见,一个雷下来劈死他们! 有胆量有能耐派出这么多死士刺杀燕王的人,历历数来,这世间也不过三五人。龙椅上的天子不会对儿子出手,袁大将军总不会刺杀唯一的女婿。 剩下的,就都在眼前了。 隆安帝召了重臣议事,偏偏不让秦王赵王汉王入内,这其中蕴含的意味, 令人心惊。亏得三位皇子殿下,还有心情斗嘴。 由此也可见,几位殿下都不是善茬。 转眼, 又是一个时辰。 殿门终于开了。 三位阁老神色凝重地出来了, 紧接着是福亲王和袁大将军, 六部尚书也一个个出来。众人皆面色沉凝, 见了三位皇子,个个拱手示意,却没说话,匆匆离去。 沈公公也出来了,恭声对秦王等人说道:“皇上有口谕,今日天色已晚,几位皇子殿下请先回府安歇。” 竟是一个都不见。 秦王目中闪过一丝阴霾,冲殿门拱手,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赵王汉王对视一眼,也一同拱拱手,并肩离去。 沈公公看着三位殿下不疾不徐的身影,心里涌起阵阵寒意。 有些事,看破不能说破。 沈公公转身回了殿内复命:“启禀皇上,几位殿下已经离去。” 坐在龙椅上的隆安帝,面色阴冷,目中似有万千潮涌。良久,才重重哼了一声。 沈公公不敢抬头, 继续躬身等待。等了许久,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抬头, 就见隆安帝龙目紧闭面色如纸,竟是晕了过去。 沈公公惊骇不已,立刻宣太医。 这一两年,天子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生病。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闵太医一直待在太和殿里,以备天子随时宣召。 此时,闵太医一路小跑着进来,打开药箱,以金针为隆安帝刺穴。 小半个时辰后,隆安帝才睁了眼。 闵太医悄然抹了把汗。 沈公公眼睛都红了,跪在地上:“奴才斗胆,请皇上平心静气,保重龙体!” 隆安帝呼吸不稳,用力吐出几口气,才慢慢道:“今晚朕昏厥的事,不得声张。太后和曹贵妃那边,也一并瞒下。” 曹太后都是八旬的人了,禁不起忧心劳碌。 至于曹贵妃,一颗心从头至尾都偏着汉王。 平日里纵着幼子一二无妨,如今几个儿子你争我斗,都开始下这等狠手了。隆安帝怒不可遏,心里也暗暗下定决心。 等燕王这一案过后,也该早些下旨立储了。等储君一立,该消停的也就都消停了。 …… 燕王府。 往日好吃好睡的燕王妃,今日直至子时了还没睡下,一双眼已经哭肿了。 世子朱昀面色晦暗,强打起精神安慰燕王妃:“此次父王遇刺,亲卫死伤不少,父王没受一点伤。好端端地去了平江府,继续查案办差。母妃就别哭了。” 燕王妃哽咽道:“这回是运气好,沈祐拼着重伤,为你父王挡下一劫。万一再遇刺客怎么办?” “应该不会。”朱昀低声道:“这一回的刺客夜袭,闹得沸沸扬扬,惊动朝野,皇祖父盛怒之下,必会严令彻查。” “这个幕后之人,绝不敢再动手。” 燕王妃红着眼:“是这个道理没错。可万一这个人就是一味要杀你父王,再派出刺客,你父王岂不危险?” “这些人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里还敢动手!再说了,父王遇过一回刺客,定有防备。平江府那里有锦衣卫,也有驻军。这么多人,总能护得住父王!” 朱昀好说歹说,说得口干舌燥,才勉强哄住了燕王妃。 燕王妃用袖子擦了泪痕:“不管如何,这回多亏了沈祐。等你父王回京了,一定要重赏一番。” 朱昀对沈祐也是满心感激,不假思索地应道:“这是当然。” 秦王府里,秦王妃也心惊肉跳,难以安眠。 “殿下回府了吗?”秦王妃叫来碧落,低声询问。 碧落轻声答道:“殿下在书房,召了幕僚议事。” 秦王妃思来想去,不得安宁,索性起身去了书房。可惜,没能见到秦王,吃了个闭门羹。秦王妃只得悻悻回来。 此时,冯少君也未入睡。 她人在秦王府,一举一动都在秦王妃眼皮底下,传递消息多有不便。 不过,燕王遇刺这么大的事,不过半日就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知晓。 燕王无事,沈祐身受重伤! 预料中的事成了事实! 她的心情,出乎意料的沉重焦灼。似有一炉火,在她的心底烘烤。那股无以名状的燥郁和怒火,在胸膛里涌动,令她焦灼难安。 她甚至无力再维持谈笑自若的镇定,更无半点睡意,就这么坐在烛火旁。 “小姐,天这么晚了,该歇下了。”郑妈妈轻声道。 冯少君嗯了一声,却动也没动。 郑妈妈暗暗叹口气,低声劝慰:“沈四公子为救燕王殿下受了伤,立了大功。日后定会受殿下重用。再者,他性命没有大碍,也算幸事了。” 冯少君沉默片刻,忽地说道:“郑妈妈,你和吉祥也早些睡。明日一大早就收拾东西,我们离开秦王府。” 第一百七十章 往事 邱府。 邱明城特意回府,将沈祐遇刺受伤一事告诉江氏。 烛火下,邱明城满面忧色,叹息连连:“谁能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地行刺燕王殿下。” 明暗不定的烛火映在江氏的脸上。那张美丽妩媚的脸,似蒙上了一层阴云,声音微微发颤:“燕王殿下受伤了么?” 邱明城只以为江氏是在忧心沈祐, 并未多想,飞快地答道:“这倒没有。殿下身边亲卫众多,四郎在危急时候替殿下挡了一剑。殿下平安无事。可惜四郎受了重伤。” 江氏这个做亲娘的,听到儿子受伤,竟没怎么难过:“身为锦衣卫,为主子效死也是应该的。” 当年,沈荣就是这么死在了箭下。让她成了寡妇。 沈祐不愧是沈荣的亲儿子。今时今日, 又差点为燕王送命。 她并不悲恸, 只为自己的命运多舛而愤怒。 邱明城看一眼江氏, 心情有些复杂,半晌才道:“四郎受了伤,你这个做亲娘的,总该打发人去瞧瞧。” “不用了。”江氏飞快地说道:“他为燕王受了伤,燕王自会派人照顾他。” 邱明城皱了眉头:“这是两码事。四郎受伤,我们岂能不管不问!” 江氏垂下眼,轻声道:“好,我明日就打发人去平江府。” 邱明城躺下后,很快入睡。 江氏躺在内侧,目光怔怔,思绪忽地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一年,袁湘十四岁,正是少女最娇妍的年华。她比袁湘小了两岁, 身形还未完全长开,。 她陪着袁湘在园子里赏花扑蝶, 然后, 遇到了年少英武的燕王殿下。 十七岁的燕王, 对袁湘一见钟情, 根本没有留意到袁湘的身边,还有一个默默倾慕的小小少女在悄悄看着他。 燕王执着地等了三年,终于娶得美人归。 袁湘做了燕王妃,她这个义妹,得以出入燕王府。 她一日日长大,心中对燕王的恋慕如种子,落地生根,悄然发芽,不知何时,郁郁葱葱长成了巨树,无力自拔。 可是,燕王的眼里从来只有自己的燕王妃。对日益美丽妩媚的她熟视无睹。 后来,燕王妃做媒,为她和沈荣定下亲事。 成亲前,她大着胆子,向燕王剖白心意,愿委身燕王为妾。 她永远忘不了燕王看她的冰冷眼神:“江雪,王妃将你当做亲妹妹一般疼爱。你竟对本王生出觊觎之心。你对得起王妃吗?” “还有, 你已定下亲事,不日就要出嫁。你对得起自己的未婚夫婿吗?” “滚!” 她狼狈地离去, 痛哭了一夜。 之后,她嫁进沈家,和沈荣做了夫妻。新婚数日后,她进燕王府向燕王妃谢恩。 当时,燕王妃已怀孕七八个月,即将临盆,手脚府中,娇美的脸孔也胖得不成样子。可即使如此,燕王也没纳妾,每日就守着燕王妃。 看着燕王妃无忧无虑笑得开怀的模样,嫉恨如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的心。 凭什么? 凭什么袁湘生来就是袁氏嫡女,受尽宠爱,而她却是一个侍卫之女,死了亲娘又没了亲爹,只能半主半奴地陪在袁湘身边? 凭什么袁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嫁给如意郎君,她的一腔真心却被弃之如履,只能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 凭什么袁湘高高在上,她就卑贱如尘泥? “姐姐怀着身孕,行走不便,”她柔声道:“我代姐姐将这盏茶送去书房给殿下吧!” 燕王妃根本不知她打着什么主意,很快便应了。 她端着托盘,以代燕王妃送茶的名义进了燕王的书房。燕王虽厌恶她,却也想不到她有在茶水中下药的胆量。 她终于心愿得偿,和梦寐以求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共赴云雨。 药性过后,燕王恢复理智,一脸狂怒,拿起长剑,竟要一剑杀了她。 她被吓得面无人色,全身簌簌发抖,生死之际,她尖声喊了起来:“你杀了我,如何向姐姐交代!” “姐姐就要临盆了,若是动了胎气难产,就是一尸两命!” 燕王脸色铁青,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到底还是没杀她! “江雪!今日之事,不得告诉任何人!如果有半点风声,本王将你碎尸万段!” “立刻滚出燕王府。从这一日起,再不准踏足燕王府。否则,本王要你的命!” 最后几个字,满是杀意。 那柄抵在她胸口的剑,冰冷刺骨。 她心如寒冰,狼狈离去。 一个多月后,燕王妃难产,生下一个儿子。而她在此时,也诊出了喜脉。 沈荣的弟弟沈茂成亲早,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大冯氏怀了第三胎。她肚中的,是沈荣的第一个孩子。 沈荣喜不自胜,她却暗自忐忑。 她肚中的孩子,到底是沈荣的,还是燕王的? 她心中暗自期盼,春风一度,能令她留下燕王的血脉。 燕王再宠爱王妃,也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只要有孩子,她和燕王之间就注定牵扯不断。或许,日后她还有机会,改头换面进燕王府。 漫长的孕期,她一直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窃喜和期待。 沈荣的死讯传来,她震惊之下早产,生下了儿子。 燕王果然派了人来。那个杨公公,当着她的面,取了婴儿的一滴血离去。 那一天,她激动得几乎无法自持。燕王妃难产后,再难生育。皇家血脉何等金贵,只要这孩子是燕王的,燕王就得认下子嗣。 反正沈荣已经死了,燕王不能正大光明地纳她进燕王府,将她安置在外宅里,她也心甘情愿。 无奈苍天不如人愿。 当日晚上,杨公公便来了,不阴不阳地告诉她,孩子不是燕王的。还警告她,不得透露滴血验亲的秘密。 她整整哭了一夜,对刚出生的儿子,也生出了莫名的恨意。 三年夫孝一过,她便扔下沈祐,改嫁给了邱明城。 这些年,她对沈祐不闻不问,几乎从不回沈家去看他。众人都以为她心性凉薄,殊不知,每次见到沈祐,她就要想起当年求之不得如跗骨之蛆的痛苦。 他为什么不是燕王的儿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离去 第二日,天刚微微亮,冯少君便起身。 这一夜,她入睡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两个时辰。好在年少力盛撑得住,脸上没什么憔悴之色。 郑妈妈和吉祥迅速收拾行李。 待秦王妃派人来相召,冯少君已冷静如常。 秦王妃一夜不得安眠,面色颇有些憔悴灰暗, 张口道:“随我去见晅儿。” 冯少君没有动弹,淡淡道:“我过来,是向义母辞行。我来秦王府,也有一个月,该回去了。” 秦王妃头痛欲裂,心情正差,闻言冷哼一声,目光如刀锋:“冯少君!本王妃让你留在王府,你就必须留下。否则……” “王妃娘娘, ”冯少君不疾不徐地打断秦王妃:“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说。我的祖母和表哥,都已离开京城,回平江府了。” 秦王妃:“……” 秦王妃身体巨震,瞳孔倏忽睁大。然后,怒火腾腾地燃了起来。 “你说什么?”秦王妃一字一字挤出牙关。 冯少君慢条斯理地应道:“王妃娘娘既是没听清楚,我就再说一遍。半个多月前,燕王殿下的人救出了我祖母,又派人护送祖母表哥回了平江府。” “此次燕王殿下在平江府,便住在崔家。” “王妃娘娘若是不信,只管派人去平江府打听。” 又是燕王! 这个冯少君,到底是怎么搭上的燕王?燕王竟处处庇护她! 秦王妃目光凶狠地盯着冯少君, 仿佛要一口吞了眼前的少女。 冯少君对秦王妃的怒火汹汹视若无睹, 继续说了下去:“燕王殿下在途中遇了刺客,我的未婚夫婿为救殿下身受重伤。” “我心中万分忧急。今日便出府离京,去平江府,照顾祐表哥。” “这些时日, 承蒙娘娘照顾,少君在此谢过娘娘。日后,定有‘回报’。” 说完,转身离去。 “站住!”秦王妃暴喝一声:“本王妃不点头,你休想出秦王府半步。” 冯少君哂然冷笑,头也没回,就这么走了出去。 郑妈妈和吉祥各自拎着包裹,追上了主子。 秦王妃气得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不定。 碧落见主子被气成这样,忙上前扶住秦王妃:“娘娘,奴婢这就打发人去门房,拦下冯三姑娘。” 秦王妃目光像钩子,狠狠剜了碧落一下:“你自作什么主张!谁让你拦了?” 没了许氏在手中,还怎么让冯少君“心甘情愿”地留在秦王府?光天化日之下,硬拦着冯少君不让走,秦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碧落:“……” 碧落白白挨了一顿骂,只得灰头土脸地请罪。 秦王妃面色铁青,气了许久, 喝了两盏茶,平复心情, 才去了小郡王的院子。 朱晅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见来的只有秦王妃一人,目中飞快地闪过失望。 秦王妃挤出笑容:“晅儿,少君在府里住了许久,今日回去了。等过些日子,母妃再让人去接她……” “不用了。”朱晅有些吃力地应道:“这些日子,少君妹妹一直伴在我身边。我就是立时合了眼,也心满意足了。” 这等话,简直就是剜秦王妃的心。 秦王妃的眼立刻就红了,将朱晅搂进怀里。 朱晅躺在熟悉的怀抱里,看着王府正门的方向。目中流露出不舍,还有一丝淡淡的遗憾。 她走得这么急,甚至没来得及和他道别。 或许,此次一别,他在闭眼前,再没有机会见她了。 …… 沈家。 大冯氏哭了一晚上,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 沈茂也一夜没睡,眼里满是血丝。 “老爷,四郎受了重伤,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大冯氏一边抹泪一边哭道:“当年他爹就是为了救燕王殿下殒命,现在,他也为殿下受了伤。他们父子两个,前世作了什么孽,偏生遭这等罪!” 这一席话,戳中了沈茂的心肺。一把年岁的大男人,鼻间酸楚,差点也落了泪。 身为锦衣卫,以命博前程是常事。 兄长早亡,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万一沈祐有个好歹,他日后到了地下,如何向兄长交代? “我这就打发人去平江府照顾四郎。”大冯氏红着眼说道。 沈茂点点头:“再请个大夫去,多给些银子。” 大冯氏应了一声,叫了管事来安排吩咐。 正忙着,一个丫鬟匆匆进来了:“启禀夫人,冯三姑娘打发人送了信来。” 冯三姑娘? 少君? 大冯氏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接了信拆开一看,眼圈又迅速红了。 “老爷,少君出了秦王府,乘船回平江府了。她怕我忧心,特意令人送了信来。” 沈茂也是一惊,旋即叹道:“这丫头,对四郎倒是颇有情意。” 当日冯少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之后,冯少君和沈祐火速定下婚约,他心里总有些顾虑。甚至隐隐觉得迟早要退亲。冯少君在秦王府一住就是月余,他每每想起,更为侄儿不快。 没曾想,冯少君竟这般在意沈祐。 大冯氏擦了眼泪,低声道:“燕王殿下一行人就住在崔家。少君在崔家长大,对那里再熟悉不过。有她照顾四郎,我们也能稍稍安心了。” “我这就写封信给四郎,一并让人带去平江府。” …… 从京城至平江府,乘船最便利快捷。仓促之下,想赁一条船不是易事。不过,财可通神。出三倍的银子,很快就租到了船。 正午过后,冯少君坐上了去平江府的船。 和冯少君同行的,除了郑妈妈吉祥,还有四个丫鬟六个家丁。 水波荡漾,船只平稳前行。 冯少君坐在船舱里,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心情便如眼前的江水,飘荡不息。 许久之后,她收回目光,对郑妈妈说道:“告诉船夫,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平江府。以十日为准,早一日多十两银子。” 郑妈妈低声应是,退出船舱,去找船夫。 船夫听闻还有这等好事,精神大振,立刻道:“我们几个都是乘船的老手。早起晚睡些,一定尽快赶到平江府。” 第一百七十二章 异样 一晃眼,数日便过。 柳太医照例为伤重的沈祐换药。 剑伤极深,稍微牵扯到伤口,都是锥心之痛。每次查验伤势换药,都如一场酷刑。 沈祐一声未吭,换完药后,额上又是冷汗涔涔。 沈嘉看在眼里, 疼在心里,拿出脏得看不出颜色异味扑鼻的帕子要为沈祐擦拭额头。沈祐终于忍无可忍地出了声:“你能不能去换一个干净的帕子?” 沈嘉浑不在意,依旧胡乱抹一把,为沈祐擦拭额上的冷汗:“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姑娘家,还在意这个。” 得,继续忍着吧! 这些日子, 沈嘉衣不解带地在床榻边守着他。喂药喂饭,还有如厕擦洗身体等等, 都是沈嘉亲自伺候。夜里也睡不安稳,少说也要起个两三次。 短短数日,沈嘉便瘦了一圈。 沈祐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人在受伤养伤的时候,难免比平时脆弱一些。有沈嘉在身边,便安心多了。只是苦了沈嘉,笨手笨脚地学着伺候人。 想到这儿,沈祐有些微歉然,低声道:“三哥,辛苦你了。” 沈嘉立刻咧嘴一笑,一脸期待地说道:“你看三哥我对你这么好,之前借你的那些银子,是不是就不用还了?” 沈祐:“……” 和沈嘉在一起, 感动永远不超过瞬息。 沈祐干脆利落地转移话题:“殿下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沈嘉挠挠头:“我整日待在你身边, 忙着照顾你伺候你, 哪里知道案子的事!你也别操这份心了。以殿下的能耐,一定能很快破案!” 这倒也是! 燕王殿下执掌刑部十几年, 办案经验丰富。此次来平江府, 不但带了刑部官员,还带了经验老道的仵作和捕快来。破案是迟早的事。 沈祐不出声,闭上眼。 过了片刻,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是燕王殿下来了。 他其实没真正入睡。 不知为何,他没有睁眼。 他知道,燕王殿下每日都会抽空来看他一回。 对一个舍生救自己的亲卫,燕王殿下心中动容难免。不过,这样天天都来看他,也恩宠太过了。 以前整日当差,无暇细想。如今整日躺在床榻上,什么也做不了。大概是闲暇太多,就会多心多想。他总觉得,燕王殿下待他有些不同寻常…… “沈祐今日如何了?”燕王殿下的声音里,含着关切。 “回殿下,四弟已经换了伤药,汤药也服过了。” 燕王殿下“嗯”一声,又问道:“他胃口好些了吗?” “米粥比昨日稠一些, 他喝了大半碗。” 燕王殿下似轻叹了一声。 他的心, 也在这一声轻叹中莫名跳了一跳。 “你先退下, ”燕王吩咐沈嘉:“本王在这儿待上片刻再走。” 沈嘉倒没多想,高高兴兴地出去了,还细心地关了门。燕王殿下贤明宽厚,又重情义。四弟救了燕王殿下,日后前程锦绣,不可限量啊! 燕王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下,默默地注视着床榻上面色苍白静静入眠的英俊少年。 良久,燕王又低声轻叹。 这一声叹息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 床榻上“昏睡”的沈祐,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好在燕王没有待太久,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沈嘉也没急着进来,大概是去洗澡换衣服了。 沈祐慢慢睁开眼,默默地凝望着头顶的轻纱帐顶。 一个疑团,悄然聚拢至心头。 …… 独处的安静时光没有太久。很快,沈嘉便快步进来了。 “四弟,”沈嘉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快看看,是谁来了。” 沈祐身体不能动,转头倒是无碍。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四旬模样的妇人随沈嘉走了进来。这个妇人穿戴雅致,面容秀丽,额头眼角有些细纹,却极有风韵。 沈祐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谁。那依稀熟悉的眉眼,一定是少君表妹的外祖母许氏。 沈祐莫名地有了见长辈的一丝局促,想张口喊人,一时不知该喊什么是好。 许氏看着未来的外孙女婿,目中满是怜惜:“好孩子,你和少君是未婚夫妻,随少君叫我一声外祖母便是。” 可是,他和少君表妹的婚约是假的啊! 沈祐硬着头皮喊道:“外祖母。” 许氏欢喜地应了一声,当即便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来:“好孩子,这见面礼外祖母早就准备好了。今儿个可算是送出去了。” 这荷包可比少君表妹亲手绣的那个惨绿荷包精致多了,看着轻飘飘的。显然放的不是金银,而是银票。 真不愧是平江府巨富!出手就是这么阔绰! 沈祐待要张口推辞,沈嘉已两眼放光,欢喜地接了荷包:“四弟受着伤,不能动弹,我代四弟收了见面礼,多谢外祖母。” 这个外祖母喊的,比沈祐可顺溜多了。 沈祐来不及阻止,只得道谢:“多谢外祖母。” 许氏乐呵呵地笑道:“区区见面礼,不足挂齿。等日后你们成亲了,外祖母再送些田地商铺宅子给你们。吃喝穿用尽够了!” 沈祐:“……” 他可算是知道少君表妹慷慨解囊的做派是从哪儿来的了。 一旁的沈嘉,羡慕得都快咽口水了。 这样的好外祖母,他也好想要。 许氏亲切地说道:“你在沈家排行第四,我也叫你四郎吧!” 沈祐应了一声。 许氏看了沈嘉一眼。沈嘉立刻道:“外祖母和四郎说话,我就在外面待着,有事随时叫我便是。” 沈嘉一走,屋子里只剩沈祐和许氏。 沈祐其实不惯和人独处,尤其是一个刚见面的妇人。不过,许氏却是例外。或许是因为许氏的相貌和少君表妹相似的缘故,对着许氏,沈祐没什么生疏感。 许氏细细的打量沈祐,越看心里越满意。 真是少见的英俊儿郎。 沈祐亲爹早亡,母亲也改了嫁,日后成了亲,少君也不必伺候公婆。 什么权宜之计。定了亲,那就是真的嘛! “四郎,”许氏轻声说道:“少君可曾和你说起少时的事情?”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秘密 当然没有。 他和少君表妹又不是真的未婚夫妻。便是到了一处,也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提起过彼此年少。 不过,这么回答,似乎不太合适。 沈祐略一迟疑,含糊地应了句:“说过一些。” 许氏似未察觉沈祐那一丝不该有的迟疑,笑着叹道:“少君的亲娘去得早, 八岁那一年被送到我身边。那时候,她个头小小的,娇娇软软,语气略重,就抹眼睛。我心疼她,不免娇惯了些。” 八岁的少君表妹会是什么模样? 沈祐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小小的女童脸孔, 柔婉秀气,眨着水盈盈的大眼。心尖似被轻轻挠了一下。 许氏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声音愈发轻柔:“后来我才知道, 少君看着娇柔,其实自小就随着郑妈妈习武,身手着实不弱。对付三五个成年男子,不在话下。” 沈祐:“……” 沈祐眼皮一跳。 许氏像是没看到沈祐脸孔刹那的扭曲,继续笑道:“你呀,也被她那副楚楚可人的模样给骗了。其实,她这丫头厉害得很。” 沈祐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一直不知道,少君表妹自小习武。” “别说你,冯家人也一概不知。”许氏叹了一声:“她的母亲自小体弱,出嫁的时候,我特意给了她一个武使丫鬟。免得她被人欺负了去。少君出生之后,宁娘怕她体弱, 自她四岁起, 就让郑妈妈教她习武。” 没等沈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又低声笑道:“还有一桩秘密, 今日外祖母悄悄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就是在少君面前, 你也别吭声。” 沈祐心里骤然涌起不怎么美妙的预感。 他看着许氏。 许氏将椅子往床边挪了一挪, 压低声音道:“我们崔家薄有微财, 在平江府也算有些名气。为了看家护院防备宵小飞贼之辈,我以重金聘了些江湖高人。” “其中有一个胡娘子,擅长易容术。” “少君知道后,颇有兴趣,央求着要学。她一张口,我这个做外祖母的,没有不依着她的。” “我许了重金,让胡娘子教导少君易容术。说来也是有趣,少君天赋出众,短短几年,便青出于蓝胜于蓝。” 说着,许氏呵呵笑了起来,语气中流露出骄傲自得:“她时不时地扮作吉祥,或是扮作胡娘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眼前,我都认不出来呢!” 沈祐:“……”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 沈祐脑海中电闪雷鸣,眼前迅速地闪过许多画面。 少君表妹微笑盈盈的俏脸在脑海中不停晃动,不知为何, 停下的时候,竟是一张清秀的内侍脸孔! 冯三儿! 那个不知身份来历的冯三儿! 那个屡次出现在他梦境里趾高气昂的冯公公…… 许氏看似乐呵呵地,实则一直在密切留意沈祐的神色变化。 眼见着沈祐一脸巨震神色变了又变,许氏担心将外孙女婿吓跑了,不动声色地缓和声音说道:“她自小丧母,远离父亲,在我身边长大。性子难免淘气了些,和普通闺秀略有不同。” 外祖母你可真太谦虚了! 哪里是略有不同!简直是天差地别! 沈祐心绪纷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保持沉默。 许氏假装没看出沈祐脸色不对,笑着说了下去:“四郎,今日我悄悄和你说这些,是怕少君淘气起来,故意捉弄你。” “你呀,知道这一桩秘密,多多留心,以后就不会被她捉弄了。” 沈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外祖母提醒。” 许氏亲切地一笑:“你和少君定了亲,是我未来的外孙女婿。一家人,说话不必外道。燕王殿下落住在此,我进园子多有不便。不然,我早就来看你了。” “对了,我还带了些补品来。从今儿个起,让厨房每日给你炖一碗,滋补身体。你虽然身体底子好,不过,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要好好将养。” 许氏殷切嘱咐,沈祐不能不领情,张口又谢了一回。 许氏待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沈祐不能起身,沈嘉热诚地送许氏出园子。待回转进了屋子,就见沈祐面无表情地躺在床榻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 沈嘉和沈祐一同长大,对他的脾气再熟悉不过:“好端端地,你怎么生气了?” 沈祐阴沉着一张脸,没有出声。 沈嘉坐到床榻边,口中胡乱猜测:“是不是外祖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长辈嘛,说什么你就听着,别往心里去。” 沈祐俊脸像冰块一样。 沈嘉搓了搓手臂,继续嘀咕:“瞧瞧你臭着一张脸,这天底下,也就我这个做三哥的不嫌弃你。换了别人,谁乐意伺候。” 沈祐直接闭了眼。 得! 真生气了! 沈嘉只得闭上嘴。心里悄然琢磨,到底是什么事,让四弟这般生气? 上一回沈祐这般,还是在几年前,从邱家回来。那时,沈祐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满心企盼地去邱家探望亲娘,得来的却是江氏的冷漠以对。 沈祐后来闭口不提亲娘,再也不肯去邱家了。 也不知这一回,到底是谁惹了他。 …… 接下来两日,沈祐一直未曾张过口。 任凭沈嘉好说歹说,沈祐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燕王来了,沈祐就闭眼装睡。 燕王也察觉出些不对来,张口问沈嘉:“沈祐这两日是不是心情不好?” 沈嘉忙笑道:“这倒没有。殿下怎么会有此一问?” 燕王瞥一眼床榻上闭目入睡气息冰冷的沈祐,随口道:“本王也就是随口一问。” 一日两日昏睡正常,这都半个月了。每次他来,沈祐都“正巧”睡着了。这也未免太巧了。 而且,他虽然忙着查案,却一直令人盯着沈祐这里的动静。 沈祐连着两日都没说过话,这事瞒不过燕王殿下。 莫非是许氏那一日来和沈祐说了什么? 就在此刻,杨公公忽地迈步走了进来,神色间有一丝异样:“启禀燕王殿下,冯三姑娘在园子外求见。” 第一百七十四章 重逢(一) 什么? 冯三姑娘? 床榻上的沈祐,眼皮重重一跳,差点忘了自己在装睡这件事。 一旁的沈嘉,已经惊呼出声:“少君表妹不是在京城吗?怎么忽然来了平江府?” 亏得燕王殿下大度,没计较沈嘉咋咋呼呼。 主要是燕王殿下也被这个消息惊住了:“你说谁来了?真的是冯三姑娘?” 如果以冯公公的身份前来,那倒是无碍,不算张扬。以本来身份前来, 那可就令人震惊了。 杨公公以肯定的语气答道:“正是冯三姑娘。” 算一算时间,从那一夜遇刺传递消息回京,再到现在,不过十几日。冯少君这是一接到消息就离京。而且,还得是日夜兼程不息地赶路! 是为了赶来当差效力? 还是为了沈祐? 燕王心里思忖着,目光一扫,落在沈祐的脸上。 沈祐再也“睡”不下去了,慢慢睁开眼, 露出一个被吵醒的茫然神情。 .燕王心想, 到底还是年少稚嫩了点。以后得提点沈祐,磨炼一下演技。 “殿下,”沈祐略有些吃力地张口。 “你身上有伤,别乱动。”燕王温声道:“冯三姑娘不远千里从京城回平江府,想来是听闻你受了伤,心中焦急之故。本王这就宣她进来。” 不,他不想见她! 那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沈祐心头怒火汹汹,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低声应道:“多谢殿下。” 燕王略一点头,吩咐杨公公:“冯三姑娘远道而来,你前去迎一迎。” 杨公公恭声应下, 退了出去。 其实,骤闻冯少君来平江府, 杨公公也十分惊讶。 冯少君和沈祐的婚约, 不是假的吗? 来得这般急切, 到底是做样子给外人看, 还是真得忧心沈祐? …… 杨公公身为燕王近身内侍, 所到之处,人人敬让三分。平日言行走路不疾不徐,颇有派头。今日行色匆匆步履匆忙,一路上惹来了不少侍卫瞩目。 杨公公目光一掠,只见崔园正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一个秀气的女子和一个俏丽的丫鬟站在马车边。 杨公公一露面,秀气女子在马车边低语,很快,一个窈窕美丽的少女下了马车。 少女明眸皓齿,聘婷婀娜,目光盈盈。 正是冯少君。 冯少君微微一笑,向杨公公行了一礼:“少君见过公公。” 一副初见公公十分不熟的模样。 杨公公演技也是一流,忙笑着避让:“咱家区区一个奴才,岂敢当三姑娘这一礼。请三姑娘随咱家进去吧!” 冯少君含笑应是,转头吩咐郑妈妈和吉祥在外候着。自己则随杨公公进了崔园。 阔别数年,再进崔园,触目所及, 既熟悉, 又有些久别的陌生。 冯少君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之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杨公公不动声色地放缓步伐, 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忽然离京来了平江府?” 这个问题,冯少君也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这一路上,不知问了多少回。 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非来不可。 “祐表哥受了重伤,”冯少君轻声道:“我放心不下,便来了。” 杨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冯少君一眼:“你们是未婚夫妻,你为他忧心奔波,也是应该的。” 所以,这婚约,是要成真了吧! 冯少君最擅掩饰,此时神色平静。以杨公公的利眼,也窥不出冯少君此时的心情如何,索性也不问了。 待进了院子,走近寝室,冯少君脚步忽地一顿。 杨公公也不去揣摩少女多变的心思了,快步上前敲门。很快,门便开了。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表哥沈嘉惊喜的脸:“少君表妹,真的是你!” 冯少君略一点头,迈步进了屋子,先向燕王行礼:“少君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目光一扫,掠过冯少君窈窕的身姿,落在她美丽柔婉的脸庞上。 他早知冯少君年少貌美,不过,平日见惯了“冯公公”那副恭敬谄媚人后趾高气昂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就忘了冯少君是个美人的事实。 今日得见真容,不由得有些惊艳。 转念再一想,冯少君行事确实谨慎。从不以真面目在他身边走动,既不张扬,也避了嫌。 “冯三姑娘请起。”燕王温声道。 “多谢燕王殿下。”冯少君谢了燕王恩典,目光忍不住飘到了床榻上。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身形。只是,沈祐的脸不知何时转向了内侧。 燕王看着冯少君:“冯三姑娘为了未婚夫婿,奔波千里,这份情意,令人动容。本王也为沈侍卫欣慰不已。” 冯少君轻声答道:“不敢当殿下盛赞。” 燕王瞥一眼沈祐,随口笑道:“本王在这儿,你们说话多有不便。本王就先走了。” 燕王一走,杨公公也跟着走了。临走之前,给了冯少君一个“加油”的眼神。 冯少君:“……” 沈嘉再没眼色,也知道自己不宜留下,扔下一句:“少君表妹和四弟说说话,我先去外面候着。”飞速离去。 厚实的门板关上。 宽敞的屋子里,只剩躺在床榻上的沈祐,还有站在床榻边的冯少君。 沈祐一动不动,头也没转过来。 咦? 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害羞了? 冯少君连着赶路数日,紧绷着的神经到这一刻才稍稍松懈,坐到床榻边,柔声喊道:“祐表哥!” “我特意来看你,你怎么不转头看一看我?” “莫非你当日还伤了俊脸,怕吓到我不成?” 沈祐依旧没动弹。 冯少君无奈之下,只得往前挪了挪,然后俯下身子,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放在沈祐的脸上,略一用力,将那张俊脸扳过来。 然后,两人四目相对。 沈祐冷着一张脸,目中闪着莫名的怒火,直勾勾地盯着冯少君。 冯少君心里莫名一颤,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莫非隔了一段时日没见,你不认识我了?” 沈祐冷冷道:“许久不见了,冯公公!” 冯少君:“……”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二) 恍如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以冯少君的机敏善变,骤然听到冯公公三个字,也被震得睁圆了双眸。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冲口而出。 而沈祐,在看到冯少君惊愕中透出心虚的神色后,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落了地。 果然是她! 屡次出现在梦境中和他明争暗斗不休的冯公公,是她! 那个他费尽力气也没能查出真实身份的冯三儿, 是她! 目光盈盈楚楚可怜恳求他假扮未婚夫婿的表妹,是她! 以冯公公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眼前,厚颜无耻地敲诈走一千两银票的人,是她! 娇柔地喊着祐表哥亲近他的,也是她! 以高超的易容术,戏耍他将他玩弄于鼓掌的,一直都是她! 汹汹怒焰,直冲心头。 沈祐从未像此刻这般愤怒, 盯着近在咫尺的冯少君, 一字一顿地说道:“冯三姑娘这般厉害,要解决秦王府的亲事,也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何需我出面!是我不自量力,在冯三姑娘面前献丑了!” “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请冯三姑娘松手,速速离去!” 说完,闭上双目。 仿佛多看眼前的俏脸一眼,都会生眼疾一般。 冯少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身份既被识破,再装模作样矢口否认就太没意思了。 冯少君慢慢松手,坐直了身体, 混乱的思绪一时无法理顺,自言自语道:“我会易容术一事,知道的人只有寥寥几人。就连表哥也不知情。” “郑妈妈和吉祥一直在我身边。燕王殿下和杨公公也不会轻易向你透露此事。” “如此看来,将这个秘密告诉你的, 只剩我的外祖母了。” 沈祐打定主意不再理她。 可是,他能闭上双目, 却不能关上耳朵。那个熟悉的声音, 不屈不挠地继续钻进他的耳中:“你既已知道,我也不瞒你。” “没错,我自八岁学易容术,胡娘子一身的能耐本事都传给了我。我和人待一两个时辰,便能将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学得半分不差。” “我不但能扮丫鬟,还能扮宫人,扮一个小厮。扮一个内侍,更不在话下。” “我要为无辜惨死的父亲报仇,只能借助燕王殿下之力。所以,我暗中认杨公公为义女,投入殿下麾下,为殿下当差出力。” “我不是单独针对你,我要瞒过身边所有人。就连郑妈妈和吉祥,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下定决心再不理她的沈祐,听到这儿,情难自禁地睁眼,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敲诈我一千两银票, 你也是不得已了?” 冯少君难得坦诚:“这倒不是。是一时兴起, 故意捉弄你。” 沈祐:“……” 沈祐气得俊脸都红了。 冯少君颇为理亏,放软声音:“祐表哥,是我不好,对不住你。” 沈祐回想起当日被敲走一千两银票的心痛,想到后来见到少君表妹时的心虚,心中怒火蹭蹭地直往上涌:“冯公公客气了。这一声对不住,我可不敢当。你放心,我欠你的银子,以后一定还给你。” “我们也就两清了。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桥归桥,路归路。” 沈祐到底还在养伤,情绪太过激动,气血奔涌,难免牵扯到伤口。话刚说完,俊脸白了一白,口中溢出一声隐忍的闷哼。 冯少君面色微变:“你受了重伤,不能动气。我这就叫太医来!” “不必!” 沈祐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俊脸愈发苍白,声音却格外冰冷:“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冯少君也没恼,只张口道:“以后,我还得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你是殿下亲卫,我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很。” 沈祐被噎得哑口无言。 是啊! 在梦境中,他和“冯公公”不但时常见面,还是彼此最大的对手。你想踩我一脚,我想压你一头。 一直斗到“冯公公”重病不起避不见人…… 想及此,不知为何,沈祐的心一阵陌生的钝痛。 他仿佛又回到了梦境中的那一刻,站在空荡荡的宅子外,心中也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酸涩无声无息地侵袭而来。 这一丝痛楚,在见到冯少君的俏脸上,迅疾消失无踪。 沈祐将头转向内侧,不愿再看她。 这一回,冯少君没有再伸手,扳回他的脸。 之前,她和他有“婚约”,人前装模作样,人后也时常亲近。到底是真是假,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此刻,她隐藏的秘密曝露,就如厚实的壳被卸下。她面上镇定侃侃而谈,其实,这是她生平前所未有的脆弱时候。 “银票你不必还给我。” 冯少君看着沈祐写满了冷漠和拒绝的侧脸,轻声说了下去:“当日,我确实需要一个未婚夫,来抵挡冯家不怀好意的算计。” “我求你帮忙,你也应了我,屡次为我解围。这些事,我都一一记在心里。那五千两,也是你该得的。你要是还我,我欠你这么多人情,又该怎么偿还?” “你不想和我纠缠不清,就安心收下银票。” 顿了顿,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里面放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三锭银子。 “这两张银票,是我当日敲诈你得来的,现在还给你。这里还有两锭银子,是嘉表哥的……” 沈祐忍无可忍,倏忽转头:“你什么时候从三哥手中敲走了银子?” 冯少君一轻声道:“嘉表哥为你打抱不平,用银子收买杨公公院子里的内侍。我随口一句,那个内侍就将银子都孝敬上来,我不收也不行。这二十两是嘉表哥的,还有十两银子,是内侍孝敬我的。” 沈祐:“……” 沈祐胸口又觉得疼了。 冯少君见他面色难看,不敢气他,放软了声音道:“你现在不能动弹,这银票我替你放在枕下。还有这二十两银子,也放在枕下。你随便找个理由给嘉表哥便是。” “你先好好养身子。日后身子好了有力气了,再痛骂我一顿出气。”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四梦 冯少君手脚利索,迅速将银票和银子塞入沈祐枕下。 然后,起身离去。 沈祐无力阻止,也不愿再看她的身影,索性闭上眼。 耳畔脚步声渐远,然后是推门的声响。傻乎乎什么也不知道的沈嘉,热络地喊着少君表妹, 不知说了些什么,冯少君随口应对几句。 紧接着,沈嘉进了屋子,门被关上了。 沈祐此时心情纷乱晦暗,不想面对任何人。闭上眼睛装睡。 沈嘉探头看一眼,也没出声扰了他, 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不一会儿, 便发出了如雷的鼾声。 沈祐:“……” 没心没肺的人, 活得就是这般自在快乐。 真让人羡慕。 沈祐思绪如麻,纷乱无章。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模糊,入了眠。 第四个梦境,悄然来了。 冬日严寒,他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站在巍峨的太和殿外。像往常一样当差。 一个内侍从殿里出来,恭声道:“奴才传皇上口谕,请沈指挥使进殿。” 他略一点头,迈步进了太和殿,拱手见过天子。 已登基几年的天子, 龙威日重。私下里和他说话, 倒是温和。不过, 今日天子皱着眉头, 显然心情不太好:“沈祐, 有一桩事, 你替朕去办。” “冯公公病故身亡, 你去处理一下他的后事。” 冯公公半年多未曾露面,这个结局,早在意料之中。 可骤然听闻噩耗,便如巨石重击在心头。 那陌生又剧烈的痛楚,令素来八风不动的他面色微变,甚至忘了应下。 好在天子心情也不佳,并未留意到他的异样,继续吩咐:“冯公公替朕办差多年,既有功劳亦有苦劳。你择一处上好的坟地,将他入殓下葬,为他立个碑。” 他张口领命,声音有些沙哑干涩。 天子不欲声张宣扬,他只带了几个锦衣卫前去。 冯公公生前低调,死后其实也不风光。内侍无妻无儿,只有一个老婆子守在病榻边。到最后,还是他这个老对头来操办后事,其实也够凄凉的。 他独自进了屋子,见死对头最后一面。 然后,他被震惊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他思绪混乱,声音陡然扬高:“冯公公呢?” 躺在床榻上的,竟是一个女子。 女子约有二十余岁的模样, 面色晦暗,却依然眉目秀美,可见生前极美。此时气息全无,静静躺着,就像睡着了一般。 老婆子跪在地上,红着眼回禀:“回大人,奴婢不知道谁是冯公公。奴婢自从进了这处院子,一直伺候着姑娘。姑娘姓冯,在闺阁时排行第三,奴婢一直称呼她冯三姑娘。” “冯三姑娘临去之前,交代过奴婢。她此生孤单一人,死后也没人给她上坟烧纸,给她一具棺木,随便择一处安葬,就不用立碑了。” 他站在床榻边,直直地盯着床榻上的女子。 许久,都未动弹。 老婆子不敢抬头,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潮涌般沉重的心情中稍稍冷静下来。 他走上前,将女子抱起,轻轻放入棺木中。 棺盖合上的刹那,他身体里似也有一部分悄然进了棺木中,被一并安葬。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死对头冯公公,是一个女子。 他不愿娶妻,有一半是因为亲娘江氏,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隐秘缘故。 他对所有女子无动于衷,唯一能牵动他心绪的,是那个心黑手狠趾高气昂的冯公公。外间传言的“沈指挥使不好美色好男色”,其实是真的。他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见了冯公公分外没好脸色。 直至冯公公闭眼了,他才知道,令他悄然动了心的不是男子,而是女儿身。 她已经永远闭上眼。 他永远也没机会吐露心声了。 他亲自为她择了一处墓地,亲手挖坟,将她下葬。他为她立了碑。 冯三姑娘,冯少君。 直至最后,他才知道,她叫冯少君。 …… “四弟,你伤口是不是很疼,怎么睡着了还落泪。” 一个满是异味的帕子粗鲁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沈祐终于惊醒,睁了眼。 沈嘉又吓了一跳:“你的眼怎么这般红。你等着,我立刻去请柳太医来。” “不用。”沈祐沙哑着声音道:“三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嘉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他拧着眉头,目中满是疑惑:“四弟,你到底是怎么了?莫非是做了噩梦?” 是噩梦吗? 他只恨第四个梦来得太迟。 他一直想找寻的人,近在咫尺。他却浑然不知,被她戏弄于掌心。 他悄然隐藏的真心,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温热的液体涌到眼角。 沈祐眼睛愈发红了,声音低哑:“你先出去。” 沈嘉想说什么,看到沈祐通红的眼,什么都说不出口了。默默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刹那,沈祐眼角的液体滑落。 …… 此时,冯少君已回到了昔日的闺房。 她不远千里,奔波回平江府,于情于理都该留在崔园里。 这等小事,燕王殿下自不会出面,杨公公亲自安排。短短一个时辰,便已安顿妥当。 郑妈妈和吉祥回到熟悉的地方,备觉亲切。 “这才离开几个月,怎么像隔了一辈子似的。”吉祥笑着叹道。 郑妈妈笑着附和:“可不是么?京城虽好,还是不及崔园好。这次回来,怎么也得住上几个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 冯少君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坐在窗前,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竟有些莫名的落寞和寂寥。 郑妈妈冲吉祥使个眼色,吉祥悄然退了出去。 “小姐是不是倦了?”郑妈妈轻声问道。 日夜兼程,精神紧绷,此时松懈下来,确实十分疲倦。 可令她沉寂的,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心中的苍凉。 “郑妈妈,”冯少君以为自己克制住了情绪,实则声音微颤,竟有些哽咽:“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这般恼怒,怕是不会原谅我了。我……” 泪水忽然就涌出了眼眶,纷纷滚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心意 冯少君很久没哭过了。 上一次落泪,还是在遥远的前世。 得知外祖母病重离世的噩耗时,她恸哭了一场。之后数年,她易容装扮,游走在不同的身份和脸孔之下,一颗心也愈发冷硬,再未流过泪, 直至自己病逝。睁眼重回年少。 对着冯家那一窝虎狼血亲,她计谋百出。 对着以权势威逼的秦王妃,她巧妙周旋。 她以为自己心冷如铁,无坚不摧。 直至此刻,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悲伤涌至心头,泪流如雨。 郑妈妈也被惊到了, 一边轻拍冯少君的后背,一边急急低语:“小姐怎么忽然哭成这样?是不是谁欺负小姐?还是沈四公子的伤太重了?” 冯少君靠在郑妈妈的怀里, 低声呜咽, 泪水很快浸透了郑妈妈的衣衫。 “都不是。” “没有人欺负我。” “是我欺负人,被人发现了。” 郑妈妈:“……” 要不是时机场合不对,郑妈妈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她搂住冯少君,温柔地安抚:“不管怎样,都别哭了。先擦了眼泪,再慢慢说。” 冯少君不肯停,继续哭泣。郑妈妈只得住嘴,随她先哭个痛快。 时间过得真快。 当年那个稚气又狡黠的小小少女,转眼就长成了大姑娘。情窦初开却不自知,也开始为情所困了。 冯少君哭了许久,哭声慢慢停了,怔怔地发愣。像一朵被狂风吹拂过的花苞,还没盛放就蔫蔫的, 看着实在惹人心怜。 郑妈妈拿帕子为冯少君擦拭泪痕, 柔声道:“现在好多了吧!来, 和奴婢说, 到底是怎么了?” 冯少君恹恹地不想说话,半晌才冒出一句:“他知道我自小习武, 知道我会易容了。” 郑妈妈不以为意:“这又怎么了。最多就是没告诉他实情,怎么就是骗他了!” 关键是,她扮成冯公公,戏弄了他两回。 这事确实是她心虚理亏,偏偏又说不出口。 冯少君闷着不吭声。 郑妈妈看着冯少君长大,对她的脾气清楚的很,见她这副模样,便知自家小姐定是理亏在先。 得了,也不必追根问底了。 “你既是骗了他,好好和他解释,向他道歉。”郑妈妈给她出主意:“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广,总不会和你斤斤计较。” 冯少君闷闷道:“谁说他不计较,他记仇的很。看他这般恼怒,定是要和我翻脸了。” 郑妈妈一辈子没嫁过人,对男女间的情事倒是看得透彻:“这算什么翻脸!顶多就是怄气罢了!等气头过了,小姐再去真心诚意地道个歉,撒撒娇,说些好听的, 哄沈公子笑一笑。不就成了。” 冯少君此次遭受重创, 患得患失, 竟对自己失了自信:“这样真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郑妈妈给冯少君打气:“只要沈公子是真心待你,对你就狠不下心肠。如果真因为一点小事就闹翻了脸,只能说明,他对你的情意不够。” 冯少君一听这话,又有些别扭起来,将头转到一边,低低地说道:“他本来也没喜欢我。是我用计策,诓骗他点头假扮我的未婚夫婿。” 郑妈妈微微一笑:“如果沈公子对小姐一点好感都没有,又怎么肯半推半就,随了小姐的心意?” “退一步说,就算一开始他不太情愿。可后来,秦王妃以权势逼亲,沈公子可是半步都没退。还求动了燕王殿下和燕王妃娘娘出面。” “再后来,小姐去了秦王府,沈公子特意登门来探望,难道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 如果沈祐没那份心,只像一开始约定的那样做个挡箭牌,何必做到这份上? 她和他四目对视时的脉脉情愫,是真的。 可她哄骗戏耍他的事,也是真的。 冯少君忽地用手抱住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郑妈妈松了手,略略退开,让冯少君一个人抱头叹气。 愁眉苦脸没有用,自己做的孽,还得自己还。 冯少君勉强振作起精神来:“我先歇一晚,明日再去,让他臭骂一顿出出气。” 到底没忍住,张口发了几句牢骚:“外祖母也是,来看他也就罢了,怎么将我的秘密都告诉他了。害得我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郑妈妈看冯少君一眼:“奴婢倒觉得,这个时候吐露真相,才最合适。” “现在不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莫非要等到小姐和沈公子情意深重的时候才说?万一真的彻底翻脸了,到时候小姐如何受得了?” “迟说不如早说。” “如果沈公子能接受小姐的与众不同,这婚约就是真的。” “万一沈公子接受不了,那趁早斩断情丝,一刀两断也罢。彼此都不耽搁,各自寻更合适的岂不更好?” 冯少君:“……” 心底最深处的隐秘被郑妈妈堂堂正正地说了出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冯少君耳后有些发热,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也没那么中意他。” 郑妈妈抿唇一笑,伸手为冯少君整理衣襟发丝,一边柔声笑道:“小姐也别嘴硬了。” “当日刚到京城,小姐见了沈公子第一面,就和奴婢说,亲事也该早作打算了。分明是第一眼就相中沈公子了吧!” 冯少君:“……” 郑妈妈见冯少君俏脸泛红,轻声笑了笑,不再多说。免得小姐脸皮薄,恼羞成怒。 “小姐好生歇着,奴婢去厨房。” 郑妈妈走了之后,屋子里就剩冯少君了。 冯少君起身到铜镜前,看一眼镜中脸颊嫣红的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 所有的一见钟情,大概都是被美色所迷,见色起意。 前世,她一辈子未嫁,不知情爱的滋味。却一直和沈祐纠缠不休,屡次送美人给他。 到底是为了戏耍沈指挥使,还是因为惊鸿一瞥,被那个阴冷青年的俊美容颜慑住了心魄,之后萦绕心间,久久难忘? 重活一世,再见他第一眼,那份悸动,汹汹而来。 她戴着重重面具,不管哪一面,都不是真正的她。 可她的心,是真的。 …… 第一百七十八章 怄气(一) 这一夜,冯少君辗转难眠。 隔日晨起,冯少君看着镜中面色暗淡的自己,忍不住又叹口气。 伶俐的吉祥忙拿了妆盒过来:“奴婢伺候小姐敷些脂粉吧!” 自重生以来,她易容过数回,敷脂粉倒是第一次。 冯少君的手柔软灵巧,不必吉祥伺候, 自己略一动手,便敷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再涂些口脂。顿时一扫倦色,容光焕发。 再换上鲜妍的柔软夏裳,俨然如芙蓉般亭亭玉立。 将自己妆点地美丽柔婉可人,冯少君心情稍稍振作,起身道:“我去看看祐表哥。” 吉祥一怔:“小姐还没用早膳呢!” 郑妈妈笑着接过话茬:“小姐去探望沈公子,和沈公子一同用早膳便是。”顺便给主子一个“加油”的眼神。 烈女怕缠郎。反之, 少女都肯放下矜持主动亲近了,哪个少年能抵挡得住? 其实,冯少君心里半点底气都没有。 前世,她送了那么多美人给沈祐,环肥燕瘦,什么类型的都有。沈祐从来都不为所动。她厚着脸皮亲自上阵,也不知效果几何…… 不管了! 总得试一试! 冯少君暗自给自己鼓劲,不疾不徐地出了院子。 她在崔园里长大,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一路行到沈祐养伤的院子。 燕王殿下派了柳太医为一个亲卫疗伤,已是无上恩宠。倒也没派什么侍卫来伺候,每日都是沈嘉陪伴照顾。 屋檐下设了一个小巧的药炉,药童守在药炉边, 正小心翼翼地将药倒进碗里。 冯少君微笑着上前,柔声道:“药碗给我吧!” 那个药童约有十三四岁, 被冯少君这一笑, 清秀的脸孔都红了。眼前的美丽少女是沈侍卫的未婚妻, 药碗给她也无妨。 药童二话不说, 将手中托盘给了冯少君。 冯少君端着托盘, 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不少。 吉祥上前敲门,来开门的,正是沈嘉。 沈嘉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不好意思地笑道:“昨夜起了三回,没怎么睡好,一大早就有困倦,让少君表妹见笑了。” “少君表妹”四个字,悠然飘进了床榻上假寐的少年耳中。 沈祐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旋即暗自恼怒。 他已经下定决心,再不理这个满口谎话的骗子!怎么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乱了心扉? 他用力闭上眼。 少君表妹娇软悦耳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钻入耳中:“嘉表哥日夜照顾祐表哥,这份深厚的手足之情,令人敬佩。我怎么会笑嘉表哥。” 沈嘉呵呵傻笑起来:“哪里哪里,少君表妹可别夸我了,这都是我该做的。对了,这药碗重的很,我来端吧!” “这些日子苦了嘉表哥,今日就让我来吧!” 在冯少君面前, 沈嘉毫无原则可言, 立刻笑道:“也好。你们是未婚夫妻, 照顾喝药也算不得什么。” 说话间,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幽香气,飘进鼻息间。然后,冯少君的身边在耳畔响起:“祐表哥,该喝药了。你睁开眼,我来喂你。” 昨日他说得很清楚。 他不想再见她。 这才隔了一夜,她怎么就若无其事地来了? 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心头。这怒火中,还掺杂了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酸涩难过。昨日的梦境里,她孤单地病逝。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已经太迟了……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细密的网,将他紧紧网罗其中。他的心情,也无比复杂,纷乱不清。 沈祐迟迟不睁眼。 冯少君也不催促,就这么温柔地等着。 沈嘉看不下去了:“四弟,你不是早就醒了吗?少君表妹一来,你倒又脆弱疲倦上了。快些睁眼,将药喝了。” 让她走,我不想见她。 当着沈嘉的面,这话实在难以启齿。 沈祐十分不情愿地睁眼,熟悉的俏脸笑盈盈地映入眼帘。 沈祐不懂女子化妆后的精致,一眼看到冯少君容色更胜往日气色极佳的模样,心里闷火烧得更厉害了。 他迅速移开目光,不肯看她。 好赖没张口撵人。 冯少君暗暗松口气,微笑着说道:“祐表哥,你不能乱动,我来喂你喝药。你张嘴便好。” 说着,用小巧的汤勺舀起一勺,吹至温热不烫口,递到沈祐的唇边。 沈祐嘴闭得像蚌壳一般。 冯少君也不恼,继续温柔哄道:“药有些苦,祐表哥忍一忍。等药喝完了,含一颗梅子去去苦涩。” 沈祐还是没张嘴。 冯少君没有缩回手,默默等着。 一旁的沈嘉恼了,瞪了沈祐一眼:“你这是做什么!为了你,少君表妹日夜兼程来平江府。也没好好歇一歇,一大早就来陪你,还亲自给你喂药。” “少君表妹待你这么好,你倒别扭上了。快些张嘴!要不然,待会儿我捏你鼻子,一碗都给你灌进去!” 沈祐:“……” 沈嘉已经怒气冲冲地卷袖子了:“我说的话你听见没?还不快点!” 简直是里外不分的棒槌! 沈祐黑着俊脸,到底张了口,将嘴边的药喝下。 冯少君又松口气,笑盈盈地继续喂药。 第一口都喝了,第二口还能不喝吗?这么一口一口又一口,一碗汤药都进了口中。 “这还差不多。”沈嘉将卷好的袖子放了下来,咧嘴笑道:“我这就去厨房那边,拿早饭来。” 很顺口地问了冯少君一声:“少君表妹,你有没有用过早饭?” 冯少君似不太好意思说。 一旁的吉祥,很贴心地代为回答:“回三公子,小姐急着来陪伴四公子,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 沈嘉立刻道:“那我去多拿一份过来,待会儿一起吃就是了。” 爽朗又热诚的嘉表哥,你可真是大好人! 冯少君冲沈嘉嫣然一笑:“那就多谢嘉表哥了。” 沈嘉乐颠颠地笑道:“顺手的事,一点都不麻烦,不必谢来谢去。” 沈嘉麻溜地去了厨房。 冯少君坐在床榻边,陪伴着沈祐。 丫鬟吉祥立在一旁。 门外还有郑妈妈。 忽略沈祐冷漠的俊脸,这画面其实挺美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怄气(二) “祐表哥,”冯少君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袋子,袋子里装着几颗梅子,取出一颗,送到沈祐的嘴边:“你刚喝了药,嘴里一定苦得很。吃一颗梅子吧!” 沈祐绷着脸,不理冯少君。 没有沈嘉在, 屋子里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 冯少君手一转,梅子就进了自己口中。 梅子入口酸,含上片刻,便能咂摸出甜味。就像此刻冯少君的心情一样。哪怕沈祐臭着一张俊脸不理她,她竟也能品出一丝甜意来。 她这么骗他,他都没真正翻脸, 就是冷着脸怄一怄气。 可见, 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 很快,沈嘉就乐呵呵地拎着两个大食盒回来了。他将食盒里的粥羹面点一样一样拿出来, 再加上爽口的各色小菜,摆了一桌。 沈嘉笑道:“少君表妹,我不知你爱吃什么,索性将厨房里有的都要了一份。你快些过来瞧瞧,看看你喜欢吃什么?” 沈嘉一回来,屋子里陡然热闹了。 冯少君抿唇一笑,起身到桌子边:“崔园里的厨子,都是外祖母重金请来的名厨,厨艺一个比一个好。我吃了六年,没什么吃不惯的。” “这倒是,”沈嘉失笑:“我差点忘了。来来来,快坐下,我们先趁热吃。” 冯少君欣然应下。 沈嘉平日里吃饭速度很快, 且饭量大, 用风卷残云来形容也不为过。 今儿个和冯少君坐在一起,冯少君慢声细语吃得慢悠悠的,沈嘉吃饭的速度也跟着慢了许多。 表兄妹两个,一边吃着精致可口的早饭, 一边有说有笑。 沈祐一转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和谐的画面,不知怎么地,心里又是一阵气闷。 她这是来道歉,还是成心气他来了? 奈何没人转头看他。 沈祐闷闷地收回目光,扑鼻的饭香飘过来,他忽然发现,他也饿了。 受伤之后,他一直躺在床榻上,每日喝的都是淡而无味的米粥,半个月没尝过肉味了。 偏偏沈嘉还不停地夸赞:“这道清炒牛肉,又嫩又爽口。” 冯少君笑着说道:“这一道清汤鱼圆,是厨子的拿手菜。鲜香甜美,嘉表哥尝一尝!” 沈嘉吃了一口,惊为天人,将一碗吃得干干净净。 沈祐喉咙动了动,更饿了。 可恶, 他们吃得倒是欢, 也没一个问问他饿不饿! 沈嘉填饱肚子后, 畅快地叹了口气。这才端了米粥到床榻边:“四弟,吃早饭了。” 沈祐看了满嘴油光的沈嘉一眼,再看眼前清淡的米粥,毫无胃口。 他连着两日都没说话了,此时忍不住张了口:“没胃口。” 沈嘉可不惯着他:“没胃口也得吃。我知道你想吃肉,不过,柳太医嘱咐过,等你伤势好转了,才能吃些荤腥。现在只能喝粥!” 汤勺舀起一大勺,略显粗略地塞进沈祐口中。 倒不是沈嘉不乐意伺候他。以沈嘉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脾气,这都算很温柔了。 沈祐也习惯了。 冯少君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嘉表哥,还是我来喂祐表哥吃早饭吧!” 沈嘉很爽快地应了:“我粗手笨脚的,远不及少君表妹细心,就让少君表妹来。”将碗给了冯少君,又对沈祐说道:“真不知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少君表妹待你这么好。” 沈祐:“……” 胳膊肘整日往外拐! 朝夕相伴一起长大的兄弟,还不及才见了几个月的表妹! 冯少君忽地轻声道:“嘉表哥,你别这么说。其实,我做过些对不住祐表哥的事。祐表哥生我的气,也是难免。” 沈嘉显然误会了,正色说道:“秦王妃以势迫人,你被逼去了秦王府,又不是你自己想去。有什么对不住四弟的。” 然后张口絮叨沈祐:“四弟,你这心可就太窄了。男子汉大丈夫,可别整日钻牛角尖,自己寻不痛快。别为了一点小事和少君表妹生气了。” 沈祐:“……” 沈祐忍无可忍,瞥了沈嘉一眼。 闭上你的嘴吧! 沈嘉自觉领悟了沈祐的意思:“嫌我碍眼,我走就是了。”然后,就这么起身出去了。 沈祐想喊也来不及了。 冯少君已经将温热的白粥送到了他嘴边:“祐表哥,张口。” 沈祐看着冯少君。 冯少君心里怯不怯没人知道,反正,她的手稳的很,脸上的笑容也格外温柔真挚。 昨日梦中所见的那张生气全无的脸,悄然和眼前朝气蓬勃的俏脸合二为一。 她巧笑嫣然,好端端地在他眼前。 一股浓烈的酸涩浮上心头。还有他不愿承认的庆幸和释然。 僵持许久,沈祐终于张口,将粥喝了下去。 粥有些凉了,慢慢滑入喉咙。没什么滋味的白粥,今日不知为何,有些酸,有些苦,还有些淡淡的甜。 冯少君动作十分利落,第二勺粥又到了嘴边。 两人一个喂,一个喝,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冯少君取出自己的帕子,轻柔细心地为沈祐擦拭嘴角。这般亲昵的举动,其实还是第一回。 可冯少君做来十分顺手。 仿佛早已做过百遍千遍。 沈祐想说什么,看着那张温柔的俏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索性闭上眼,不去看她。 冯少君也不嫌气闷,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一旁陪着他。时不时地说些年少时的趣事给他听。 “我八岁的时候,被我爹送来了平江府。第一次见外祖母,我哭湿了两条帕子。外祖母对我百依百顺,我很快就适应了。” “元翰表哥,比我大了一岁。我无聊气闷的时候,就会央他带我出去玩。其实,那时候我还在守孝,不该随意乱跑。不过,外祖母心疼我,舍不得拘着我,便吩咐表哥带着我出去。” “平江府大小能消遣的地方,我都去过。” 许氏对冯少君,何止百依百顺,简直就是溺爱。 连冯少君要学易容术,竟也随了她。 沈祐心里默默腹诽,依旧闭着眼,不自觉地竖了耳朵。 两人一个说,一个默默听,竟也十分和谐。 第一百八十章 怄气(三) 安宁的时光,没能维持多久。 沈嘉很快匆匆又来了,脸上闪着雀跃欣喜:“少君表妹,崔家外祖母和崔家表哥来了。” 崔园里住着燕王一行人,崔家人搬去了另一处宅子。离崔园不算远,坐马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许氏昨晚才知道冯少君回了平江府,要不是怕惊扰了燕王殿下, 怕是昨夜就来崔园了。 冯少君听闻祖母来了,心中自是欢喜,忙起身:“他们人在何处?” 沈嘉笑道:“刚才门房来通传,我已经让门房去开门,很快就过来了。” 冯少君哪里按捺得住,已迈步迎了出去。郑妈妈和吉祥一并跟了上去。沈嘉略一犹豫, 还是留下了。 “四弟, ”沈嘉低声道:“待会儿外祖母和表哥前来, 你可别当着他们的面冲少君表妹撂脸色。” 沈祐睁眼,和沈嘉对视。 沈嘉叹口气:“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么?你前两日一言不发,一直生闷气。少君表妹来了,你竟理也不理她。” “也不知少君表妹做了什么,惹得你这般恼怒。” “不过,少君表妹到底是姑娘家,又是你的未婚妻。你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姑娘家计较什么,让一让她就是了。” “今日我替你打圆场,免得少君被你气跑了。你也上点心,别真得伤了少君表妹的颜面。姑娘家脸皮薄,要是真得恼了,被你气跑了躲起来,到时候你连找都找不到她, 到时候后悔可就迟了。” 那句“找都找不到她”, 骤然刺痛了沈祐的心肺。 梦境中, 他可不就是一直都不知道她的行踪吗? 她病重的时候,悄然藏了起来,直至闭眼离世。 如果…… 如果他能早些找到她,至少能伴她最后一程。 沈嘉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不绝:“四弟,你听我一句劝。待会儿可别闹脾气,别冷着脸。” 沈祐没有出声。 这是听进去了。不然,一个冷眼过来,便能让他透心凉。 沈嘉这才松口气,笑着说道:“你能听进我的劝告就好。不枉我为你操碎了心。” …… 此时,冯少君快步前行,正好迎到了许氏和崔元翰。 那一日在京城杨公公的私宅里相见,冯少君还是“冯公公”的模样装扮。 此时明日灼灼,美丽柔婉的少女含笑而立,许氏心中涌起浓烈的欣慰欢喜,快步上前,搂住冯少君:“少君,你怎么回来了。” 被外祖母这般亲昵地抱着,冯少君心里纵有些怨气,也很快消散了。 她依偎在许氏怀里, 轻声道:“你和表哥安然回了平江府,秦王府里谁也留不住我。我听闻燕王殿下来了崔园,索性乘船回来了。” 分明是听闻沈祐受了重伤,一急之下跑回来了吧! 许氏心中有数,却未说破,顺着冯少君的话音说道:“既是回来了,就安心住下。那个冯家,不回也罢。” 她捧在手心长大的至宝,凭什么受冯家人的闲气? 反正冯少君的亲事有了着落,还回什么冯家。 崔元翰仔细打量冯少君几眼,见冯少君气色颇佳,一颗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咧嘴笑道:“少君表妹,你胆子也够大的。就这么一个人跑回平江府。昨晚,我听闻你回来的消息,简直被你吓了一跳。” 冯少君抿唇一笑,一语双关地应道:“让表哥为我操心了。” 崔元翰半真半假地抱怨:“可不是么?短短几个月,我的头发都快被你愁掉了。日后要是娶不着媳妇,大半都怪你。” 絮叨中,透出浓浓的关切。 冯少君心头满是暖意,挽着许氏的胳膊向前行。 当着崔元翰的面,冯少君不便多言,索性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许氏心中有数,细细打量冯少君一眼。 少年们粗心大意,窥不出妆容后的真实模样。许氏一看便知,冯少君是以脂粉遮掩气色。这明艳的面容下,不知怎生憔悴。 许氏有些心疼,伸手握住冯少君的手,却什么也未说。 这件事,一定要趁早挑破。 一时的愤怒气恼,总好过欺瞒太久真相曝露时的反目! 如果沈祐经得起,日后便是崔家的外孙女婿。否则,趁着情意未深,早些散了也罢。 …… 许氏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半点不露,笑着进了屋子。 众人相见,一番热闹寒暄不提。 许氏目光一扫,看向沈祐,亲切地喊了一声“四郎”。 冷了几日脸孔的沈祐,此时竟舒展眉头,喊了一声“外祖母”。 冯少君心里重重一跳,美目中闪过喜悦。 许氏悬在心头的巨石也落了地,乐呵呵地笑道:“你好好养着伤,别多说话,免得伤了元气。” 又转头叮嘱冯少君:“你住在崔园里,过来也方便。这些日子多陪一陪四郎。四郎受着伤,禁不得气。你收敛些,别总欺负四郎。” 一口一个四郎,别提多亲热了。 冯少君心里甜丝丝的,半真半假地娇嗔:“外祖母也太偏心了。我哪里敢让祐表哥受气,之前做了些错事,我一直战战兢兢陪着小心呢!只等着祐表哥原谅我这一回。” 崔元翰不客气地嘲笑起来:“以前都是表妹欺负别人,真没想到,表妹也有这一日。” 崔元翰何等聪慧,听话音也猜出了一些。 少君表妹时常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去做什么,还和燕王殿下扯上了关系,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简直不敢细想。 这么离经叛道胆大妄为的姑娘家,以后还怎么嫁人? 怎么也不能让沈祐跑了……呃,反正就是哄一哄沈祐嘛! 冯少君被气乐了,瞪了崔元翰一眼:“我才是你亲表妹,你倒向着祐表哥说话,这胳膊肘尽往外拐。” 崔元翰咧嘴一笑:“我这是帮理不帮亲。” 沈嘉立刻接过话茬:“我和崔表哥一样,也是帮理不帮亲。以后四弟要是敢欺负少君表妹,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众人都被逗乐了。 笑声最有感染力。 沈祐竟也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第一百八十一章 隐秘(一) 探望过沈祐后,许氏去了冯少君的闺房。 崔元翰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少君表妹,不过,总不能和祖母争抢,默默守在门外。 门内,许氏伸手,紧紧拥住冯少君, 声音哽咽:“你这丫头,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这么远的路程,你就一个人回来了。” 冯少君依偎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里,轻声道:“我带了几个家丁,还有郑妈妈和吉祥。外祖母,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闺秀,敢招惹我的人, 我不会轻饶。” 许氏听在耳中, 愈发心酸难言。 好好的姑娘家,走上了这条路。 此时,说这些也没用了。既已入了燕王麾下,就得好好办差做事。 许氏拉着冯少君的手坐下,祖孙两个相对而坐,低声说话。 “燕王殿下提前打发人送信到崔家,说要住进崔园。殿下这份恩德,我们可得领情。” 是啊! 堂堂皇子之尊,住在知府衙门里才是正理,偏偏来了崔园。这是正大光明地庇护崔家。以后不说别的,平江府的官员们,对崔家都得客客气气。 冯少君眸光微闪:“外祖母放心, 我会尽心当差做事,为殿下立功。绝不会令殿下失望。” 许氏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攥紧了冯少君的手:“少君!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保全自己为先。” 冯少君笑着安慰许氏:“别担心。前世我易容做密探,从未出过差错。最后是因病离世, 也算善终了。” 许氏听不得这些话,眼圈瞬间红了:“什么善终!你才二十六岁!连丈夫儿女都没有, 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这么去了。” “一想到这些,我疼得心都快碎了。” “少君,外祖母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嫁人生子,过些寻常安逸的日子。离刀光剑影远远的。” 这是一个疼惜外孙女的外祖母,最真切的愿望。 可惜,这个愿望注定不可能实现了。 冯少君默然片刻,抬眼和许氏对视:“所以,外祖母才会将我的秘密都告诉沈祐吗?” 许氏一点都不后悔,点点头道:“是。” 冯少君:“……” 她对别人可以耍心机冷嘲热讽,到了外祖母面前,就只剩无可奈何的份了。 半晌,冯少君才叹道:“就是要说,也该是我去和沈祐说。现在倒好,弄得我心虚理亏,还得低头认错,小心翼翼地赔礼。” 许氏看了她一眼:“以你的性子,除非被识破, 否则,根本不会告诉沈祐!” 还是外祖母了解她。 冯少君咳嗽一声:“其实,我是打算等日后再说。” “日后得是多久以后。”许氏一脸不赞成:“这就像脓包一样,早些挑破,便能早些好了。一直欺瞒下去,终究不好。” “现在说开了,你给他陪不是,趁着他养伤之际,多多照顾,别留下什么芥蒂。” 冯少君只得乖乖点头应下,随口来了一句:“外祖母说我会易容术就是了,怎么连我扮成冯公公的事也告诉他了。” 许氏一愣:“我没说啊!” 冯少君心里突突一跳,倏忽睁圆了眼:“什么?你没说是什么意思?” 许氏眉头蹙了起来:“那一日,我告诉沈祐,你自小习武,且学过易容术。投入燕王麾下做密探这等事,我怎么敢说。你扮成冯公公一事,我更是只字未提。” 冯少君:“……” 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沈祐知道她会易容术,又怎么会这般肯定,冯公公就是她! 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隐秘? 冯少君拧了眉头。 许氏见冯少君面色有异,张口安慰道:“知道了也好。如此一来,你们之间就再无隐秘隔阂了。” 那可未必。 她没了隐秘,他却有事在瞒着她! 冯少君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面色却缓和了许多,微微笑道:“外祖母说的是。” 许氏犹自不放心,嘱咐道:“你和他好好相处,别为了些许小事闹腾。” 冯少君笑得乖巧极了:“我都听外祖母的。” …… 半个时辰后,崔元翰才见到了少君表妹。 “真没想到,你会一个人回来。”崔元翰现在想着还有后怕:“你一个姑娘家,胆子也太大了。” 她做过的事,比这胆大的多了去了。 冯少君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么?” 崔元翰无奈笑道:“罢了,我不啰嗦你行了吧!你此次回来,打算待多久?是不是等燕王殿下查完案子,就一并回京?” 冯少君却道:“等祐表哥的伤势好转,我和他一并回京。” 崔元翰听得牙酸又吃味:“以前一口一个元翰表哥,现在眼里只剩你的祐表哥了!怪不得都不乐意生女儿,还没出嫁,胳膊肘就都拐出去了。” 冯少君笑着瞪他一眼。 说笑一番,天色渐晚。 冯少君令人去备膳,祖孙三个一同吃了晚饭。 晚饭后,冯少君送许氏和崔元翰出了崔园。然后,便去了沈祐的屋子里。 说来也巧,沈嘉正为沈祐擦洗身体! 粗枝大叶的沈嘉,连门也没栓。主要是平日里根本没人来,最多就是柳太医和药童。都是男人嘛,看一眼也不算什么。 推门声响起,少君表妹的声音传入耳中的刹那,沈嘉顿知不妙。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冯少君已进了屋子,一眼瞥到了床榻上“衣衫半解”的沈祐。 说“衣衫半解”实在是很含蓄。其实,只留了一条贴身的短裤,还有胸膛上的绷带而已。结实平坦的小腹,和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一览无遗。 沈祐:“……” 沈祐伸手扯被褥,这一动弹,胸口的伤顿时被牵动,一阵剧烈的痛楚。闷哼一声,额上骤然冒出冷汗。 沈嘉一惊:“你别乱动。”迅疾接过手,用被褥盖住了沈祐。 然后,冲冯少君拱手赔礼:“少君表妹,实在对不住,是我思虑不周,没栓门闩。” 少君表妹一点都没恼,也没羞涩地掩面而走:“祐表哥是我未婚夫婿,不必诸多顾虑。不如,我来替祐表哥擦洗。” 沈嘉:“……” 沈祐:“……” 第一百八十二章 隐秘(二) 沈嘉目瞪口呆。 沈祐俊脸泛红,不知是羞怒还是气恼,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你先出去。” 沈嘉哦了一声就要起身。 沈祐气得头顶冒烟,瞪沈嘉一眼:“你留下。” 沈嘉这才反应过来,讪讪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撵我走,让少君表妹给你擦洗……你别恼, 我就是随口说笑嘛!男女授受不亲,我还能不懂么?” 然后,冲冯少君拱手作揖:“少君表妹,你先在外等上片刻。我忙完了,再叫你进来。” 冯少君瞥床榻上身体僵硬的沈祐一眼,心里的闷气稍散,起身出去了。 沈嘉忙去栓了门闩, 这才松口气, 又回了床榻边,掀开被褥,手下的动作快了许多。 以沈嘉的性子,温柔仔细是不可能的。以棉布沾湿水,粗略地擦一遍,去一去汗湿燥意,也就是了。 等擦到双腿处时,沈嘉“咦”了一声:“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倒是颇有精神嘛!” 沈祐怒瞪他一眼:“这是气血冲的。” 沈嘉挤眉弄眼地笑道:“是是是,是我龌蹉,胡思乱想。” 沈祐闭上眼,不理会堂兄的调侃。 待忙完后,沈嘉将盆端了出去。过了片刻, 另一个轻软的脚步声进来了, 伴随着一阵幽幽的少女体香。 少女在床榻边坐下。 沈祐没有睁眼。 她诓骗戏耍他的事,他还没原谅她。 冯少君竟也没出声,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外祖母告诉你, 我会易容术, 别的并未提起。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冯公公?” 沈祐:“……” 沈祐心里一紧,倏忽睁眼。 两人在明亮的烛火中四目相对。 冯少君脸上没有笑意,黑眸定定地看着他:“沈祐,你到底有什么隐秘?” 沈祐没有出声。 冯少君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半分笑意,出乎意料的冰冷:“我欺瞒在先,你心中不忿,是我的错。你也并未对我掏心掏肺,你也有秘密在瞒着我。” “我扮成冯公公,为燕王殿下当差。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燕王殿下和杨公公。他们绝不会泄露,你到底从何处知道这桩秘密?” 沈祐的脸孔有些僵硬。 冯少君忽地笑了一笑:“是我太想当然了。” “我以为,你这般在意我,对我总有些真心。原来,你只介怀我骗了你,并没有想过和我坦诚相对。” “也罢!从今日起, 我们的婚约就作罢!这玉佩,我还给你。” 冯少君略一低头,从脖间取下一条红红的丝线。 红线上,系着一块莹润的玉佩,上面有一个“祐”字。 这是当日立口头婚约时,他送出的信物。她一直随身戴着。现在,她要将玉佩还给他,和他一刀两断。 沈祐面色泛白,不知是胸前的伤,还是因心里的焦灼痛楚:“冯少君!” 冯少君将玉佩放在他枕边,然后凉凉地说道:“我送你的荷包在何处?” 沈祐目中闪过汹涌的愤怒,胸口不停起伏,可见情绪十分激动。 “你不说,我自己找。”此时的冯少君,哪里还有平日的笑语吟吟温柔浅笑,俏脸如寒冰,伸手便去沈祐的枕下摸索。 果然,荷包就在枕下。 冯少君略一用力,将荷包拿了出来。看也不看沈祐,起身便走。 “冯少君!”沈祐眼里喷出火星,挣扎着要起身。这一剧烈动作,胸口还未愈合的伤势绽开,鲜血迅速染红了绷带。 沈祐硬是忍下了痛呼,竟下榻站到了地上。 冯少君听到动静不对,霍然转身,然后面色一变,冲过去扶住沈祐:“你伤势那么重,怎么能下榻,快些躺好。” 沈祐胸前绷带的血迹,更是触目惊心。 冯少君既急又气。 主要是气自己。 沈祐在养伤,她便是出言试探,也该缓和一些。现在演过头了!沈祐急怒之下,竟强行起身下榻,伤口都迸开了。 沈祐不肯躺下,黝黑的眼眸盯着冯少君:“荷包给我。” 冯少君哪里还有心情和他斗气:“给你,现在就塞回枕下。” “玉佩。” “我戴,现在就戴。”冯少君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快躺下。我不和你怄气了,你想怎样都行。” 沈祐这才慢慢躺下。 这一动弹,胸口的血又晕了一圈。 冯少君从未这般后悔过,迅疾将玉佩戴回脖间,又将荷包塞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快步去开门:“嘉表哥,快去喊柳太医来。就说祐表哥的伤势迸开了!” 沈嘉一听也急了,飞一般冲出去。 好在柳太医就在西厢房里住着,拎着药箱飞奔过来。迅疾用剪子剪开绷带,以止血药粉止血,再重新敷药包扎。 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一炷香时间。 沈祐俊脸苍白,却未呼痛,一声不吭地忍下了痛楚。 冯少君看在眼里,只觉自己的胸口处在疼。 沈嘉直至此时,才长长得松了口气。然后,浓眉拧了起来。 他对冯少君一直都是极好的,别说重话,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此时心疼沈祐,到底没忍住:“少君表妹,四弟口舌笨拙些,不擅说什么甜言蜜语。可他的心是赤诚火热的。” “等他的伤好了,你要揍他只管揍,想使性子也无妨。” “现在你就是有气,也稍微忍一忍。” 冯少君满心懊恼自责,低声道:“对不起,嘉表哥,是我太任性了。” 沈嘉也没再说什么,去端了药来,喂沈祐喝下。 沈祐慢慢缓过劲来,睁开眼,轻声道:“三哥,我要和她单独说话。” 沈嘉拧了浓眉,显然不太乐意。 不过,耐不住沈祐以目光催促,沈嘉只得不怎么情愿地应了。起身避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只剩冯少君和沈祐两人。 冯少君眼睛微红,眼里似还有水光:“对不起。我刚才是装模作样,故意气你,想激你说出隐秘。” “其实,我根本没有和你一刀两断的打算。” 沈祐声音有些虚弱:“我知道。” 顿了片刻,又低声道:“我不退亲。” 第一百八十三章 坦诚(一) 我不退亲。 短短四个字入耳,冯少君鼻间忽地一酸。 “少君表妹,”沈祐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我不退亲。” 温热的液体冲出了眼眶。 冯少君眼中的泪珠纷纷滚落。其中一滴,悄然落在沈祐的手背上。微凉的泪珠,莫名的灼烫。 沈祐下意识地要抬手,冯少君眼明手快地按住他的手, 以左手为自己擦拭眼泪:“你别乱动,我自己来。” 冯少君很快擦了眼泪,激动纷乱的情绪也稍稍平静下来。 沈祐还想说什么,冯少君却道:“你今晚情绪太过激动,伤口也迸了一回,流了许多血。不宜再耗元气。” “现在, 你要做的是闭上眼, 好好睡一觉。” “什么都不用说。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 什么隐秘,也不及眼前人重要。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便足够了。 沈祐听懂了冯少君的话中之意,黑眸中闪过笑意。不过,他今晚确实不宜再多说话了。这么长的故事,日后再慢慢告诉她。 沈祐看着冯少君,动了动手指。 冯少君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两人第一次十指交握。 他的手掌修长有力,掌心里有长期握刀磨出的薄茧。而她的手,细白纤柔。一刚一柔,又出奇的和谐。 一股热流, 交握的双手处,迅速蔓延至全身。 沈祐笑了起来。 那抹笑意, 自他的眼底绽放。一双黑眸, 熠熠生辉。仿佛暗夜里的焰火。 冯少君心里又酸又苦又甜,忍不住笑着嗔他:“亏你还笑得出来。” 沈祐嗯一声:“我心里太高兴了,实在忍不住。” 那种喜悦,自心底涌起,将他淹没,令人沉醉,无力自拔。 冯少君抿唇笑了起来,忽地俯下头,在他的嘴角边轻轻一吻。 沈祐心跳加速,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冯少君已抬起头:“你安心睡吧!等你入睡,我再回去。” 沈祐闭上眼。他原以为,自己会激动得无法入眠。未曾想,很快便睡着了。 冯少君看着沈祐入眠。等了许久,才慢慢抽回手。 临走之前,没忍住,在他的俊脸上又亲了一口。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 沈嘉一直守在门外。 他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特意站在数米之外。听到关门声脚步声,才转过身来:“少君表妹,四弟现在怎么样了?” 冯少君轻声答道:“他睡着了。” 沈嘉哦了一声,忍不住瞥了冯少君一眼。他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和四弟不怄气了吧!” 冯少君抿唇一笑:“不了, 我们和好了。” 沈嘉挠了挠后脑勺, 嘀咕道:“一时歹一时好的, 像几岁的孩童一般。” 冯少君心情好, 笑着接过话茬:“等嘉表哥日后有了心上人,就知道这其中的滋味了。” 沈嘉大大咧咧地应道:“算了,我都想好了。我的亲事,就由着母亲操持。母亲为我聘哪家的姑娘,我就娶谁做媳妇。你们这样的滋味,我这辈子是不会有了。” 这话听着,好笑中又透出一丝心酸。 冯少君微微一笑:“嘉表哥,你热诚活泼,爽朗心善。日后,一定会遇到世上最好的姑娘。” 最好的那一个,已经是我未来弟媳了。 沈嘉心中难得泛起一丝怅然,很快笑道:“承你吉言,我也盼着,以后娶一个好媳妇。” 沈嘉送冯少君出了院子,在原地站了片刻,叹了口气,才回转。 …… 冯少君迈着轻盈的步伐回了闺房,沐浴更衣睡下。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香甜。 隔日一早,她早早便起身,去了沈祐身边。 沈祐似心有灵犀,正好睁了眼,和冯少君对视一眼。两人心里竟都有些难言的羞涩,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沈嘉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发牢骚:“这一大早的,你们两个收敛些行不行。我还在这儿哪!” 沈祐俊脸掠过一丝暗红。 冯少君的脸皮比沈祐厚实多了,闻言眨眨眼笑道:“情之所至,不能自已。请嘉表哥担待一二。” 沈嘉打了个寒颤,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站起身来:“我去端些热水来,给四弟洗漱。” 在有情人眼中,一朵花一片落叶都有着非同寻常的美。 洗漱这等寻常小事,冯少君竟也不嫌枯燥,微笑着凝望着。 倒是沈祐,被看得有些别扭不自在,低声道:“我还得换衣敷药,你先避一避。” 冯少君声音又轻又软:“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沈祐:“……” 沈嘉只得张口提醒:“少君表妹,你和四弟是有婚约,不过,还没正式定亲。你别心急,想看以后机会多的是……” 沈祐瞪了一眼过来。 沈嘉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四弟脸皮薄,你在这儿,他反倒拘谨。等我为他收拾妥当了,你再进来。” 好吧! 冯少君有些遗憾地错过了未婚夫婿换衣的一幕。 不过,接下来喂药喂粥的事,就都被她接过手来。 沈嘉夜里总睡不好,时不时地打呵欠。冯少君笑道:“嘉表哥,我陪在这儿,你回去睡会儿再来。” 沈嘉也没和她客气,点点头便去睡了。 冯少君轻声笑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嘉表哥日夜照顾你。” 可不是么? 白天黑夜地守着,喂药喂饭伺候如厕擦药换衣,种种琐事,最是熬人。沈嘉其实最没耐心,却一声抱怨都没有过。 沈祐目中闪过一丝唏嘘,低声道:“三哥对我,一直都极好。” 所以,他的私房银子和俸禄被沈嘉“借”走这等事,也不必说了。兄弟之间,不必讲究这些。 冯少君细心地喂沈祐喝药,不时拿洁白干净的帕子为沈祐擦拭嘴角和额头。 姑娘家用的帕子,带着淡淡的香气。 可比沈嘉细致多了。 总算脱离那个脏兮兮满是异味的帕子了。 喝完药,吃完粥,沈祐也有了力气说话:“少君表妹,那一日我去冯府见过你之后,就做了一个梦。” 冯少君坐在床榻边,凝视着沈祐:“你梦到了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坦诚(二) 沈祐缓缓说起了第一个梦境。 冯少君渐渐笑不出来了,眉头无意识地蹙了起来。 她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而回年少,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事。没曾想,沈祐竟做了这等奇异的梦境,窥到了前世的片段。 沈祐看着冯少君难得沉凝的俏脸,又说起了第二梦第三梦。 “……梦境中的情景,实在太过真切。我对‘冯公公’也彻底生了好奇之心。我想找到‘他’。” “只可惜, 进了燕王府之后,我私下打听,怎么也没打听到有‘冯公公’这么一个人。就在我失望之极,‘冯公公’终于露了面。” 接下来的事,不用说也知道了。 冯少君想到自己仗着易容术戏弄沈祐一事,有些尴尬, 咳嗽一声道:“我也是没办法。我以冯公公的身份进燕王府,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便是见了你和嘉表哥,也绝不能曝露身份。” “你满脸不善地来寻我说话,我趁机敲些银子,才符合冯公公的身份嘛!” 沈祐看着冯少君。 冯少君没撑片刻,声音软了下来:“其实,我是想借机捉弄你,出一出心头闷气。” 沈祐反应极其明锐,黑眸中闪过一丝光芒,慢慢道:“我梦境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我都是殿下的左膀右臂,彼此既是同僚,也是对手。” “我因梦境, 知道有‘冯公公’的存在。” “而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不是?” 所以,冯少君才会对他格外留心。 所以,冯少君故意以五千两银票“诱”他入了圈套,答应假扮她的未婚夫婿。 分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事已至此,唯有坦诚。 冯少君点点头:“是。你只梦到了一些片段, 而我,是在闭眼西去之后,飘飘悠悠地睁了眼。然后,发现自己坐着马车到了冯家门口。” “这等玄妙诡异的事,我自然不能告诉任何人。” 沈祐定定地看着她,忽地问道:“我以前也受过重伤?” 冯少君嗯一声:“原本应该是两年以后的事。不过,有许多事都变了,这一场刺杀也提前来了。” 沈祐的声音低了一些:“你日夜兼程赶回平江府,是为了殿下,还是为了我?” 冯少君的脸颊上染上两团淡淡的红晕,嗔了他一眼:“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殿下了。” 沈祐:“……” 冯少君扑哧一声笑了:“对不住,我一见你,就想到你威风凛凛不拿正眼看我的德性,气得牙痒,总想捉弄你,压你一头。” 沈祐想到梦境中那个趾高气昂十分欠抽的冯公公,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总送美人给我做什么?” “你一直不成亲,也不近女色。”冯少君理直气壮地接了话茬:“我便以各色美人试一试你。谁知道,你一直不为所动。” 沈祐淡淡瞥了她一眼:“所以, 在背地里传言我不喜美人只好男色的人,也是你了!” 冯少君目中闪过一丝得色:“不敢不敢,正是咱家。” 那口吻那语气,和梦境中的冯公公简直一个嘴脸。 沈祐不知该气该恼还是该笑。 冯少君很快恢复原本的声音,轻声说道:“我和你不同。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执掌数万锦衣卫,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任器重。所到之处,人人敬让三分。” “而我,以女子之身假扮内侍,统领的是暗中办差的密探暗卫。我自己也同样见不得光。” “我时时扮作不同的模样,以不同的身份游走。时日久了,自己都快分裂,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至偶尔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你是明,我在暗。你是烈日灼灼,我是无光的黑夜。” “我和你争锋相对,是因为,我羡慕你,也嫉妒你。我想压你一头,证明自己比你更强。” “可惜,我早早就病逝而亡,没能和你一争到底。” 说到这儿,冯少君还颇有些遗憾。 咦? 沈祐怎么又不说话了? 冯少君抬起眼,就见沈祐的目中流露出一丝悲戚和哀伤。 冯少君心里一动:“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祐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前日,我做了第四个梦。梦境中,你重病离世。皇上令我去为你操办后事。” “我见你最后一面,才知道,你不是内侍,竟是一个女子。” 冯少君:“……” 冯少君震惊不已,霍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最后,竟是你为我入殓下葬?” 沈祐默默无言。 冯少君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谢谢你。” 沈祐的眼前,又出现了梦境中那张没有生机的平静脸庞,心里剧烈地抽痛了一下。他凝望着她,低声道:“那一刻,我真恨自己。有眼无珠,竟不知道你是女子。”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不正常的人,不喜欢温软的美人,竟暗暗喜欢一个内侍。” 冯少君又惊了,黑眸骤然睁大:“你……你说什么?” “你一直没成亲,是因为‘冯公公’?” 沈祐的脸上掠过一丝暗红:“我做的梦,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不过,梦境里我一直孑然一人,对任何女子都不假辞色。唯一留意上心的,是‘冯公公’。” “我也是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惜,那时候已经迟了。 冯少君思绪也混乱了,半晌冒出一句:“你可真够迟钝的了。” 沈祐看着她,轻声问:“你又是为何一直不嫁人?” 冯少君嘴硬得很:“我时常易容改扮办差,做的是最危险的事。哪里有闲暇和时间考虑这等事。再说了,这世间,也没人能入我的眼。” 只除了一个沈祐! 她不在意别人,偏偏只在乎他。 她屡次送美人给他,到底是为了戏弄他,还是在潜意识里试探他的心意? 她明明一直都喜欢他。 不然,重生之后,她多的是法子对付冯家。为何偏要哄骗他做她的未婚夫? 所有微妙的,不愿倾诉的心意,都在四目对视的这一刻毕露无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差事(一) 空气似在这一刻凝滞。 在那双黝黑眼眸的凝视下,冯少君心跳得飞快,呼吸微微急促,耳后也悄然发烫。 她仿佛着了魔一般,被他的目光牵引住了心神,悄然俯身,两人越靠越近。 四唇相触的刹那, 天地都化为虚无,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叩叩叩! 敲门声骤然响起。 冯少君像做贼被逮住一般,猛地坐直起身后退几步。便是没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双颊嫣红。 沈祐也没好到哪儿去,呼吸紊乱,俊脸涌着红潮。 叩叩叩! 要命的敲门声又响了。 冯少君的声音里带了三分火气:“是谁?” 门外响起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咱家奉殿下之命来探望沈侍卫。” 是杨公公! 冯少君定定心神,上前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果然正是杨公公。 冯少君笑着让了开来, 喊了一声:“义父快些进来。” 杨公公讶然挑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沈祐。却见沈祐神色镇定,并不惊讶。看来,沈祐终于知道“冯公公”的真实身份了。 这进展,着实够快的啊! 杨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面泛桃花分外娇艳的冯少君一眼。 冯少君故作从容,笑着对杨公公说道:“祐表哥今日喝了药,粥也喝了一碗,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杨公公又看沈祐一眼,见沈祐同样俊脸泛红,心中了然,也不说破,笑着说道:“沈侍卫的气色果然好多了。” 沈祐清了清嗓子:“多谢殿下关心, 请杨公公代我向殿下致谢。” 燕王之前每日都亲自前来,今日却令杨公公代为来探望, 可见燕王是真的忙碌。 “朝廷可有消息了?”冯少君的声音响起。 杨公公目光一闪,沉声应道:“行刺殿下的都是死士,要么被当场杀了, 要么服毒自尽, 一个活口都没有。殿下令人将尸首全数送去京城刑部, 皇上惊闻殿下遇刺,龙颜震怒。已令人严查刺客一案。” “朝中风声鹤唳,平江府这边的命案,也十分棘手。” “那一伙杀人劫财的匪徒,原本是一伙江洋大盗,共有十几个,都是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之辈。他们杀了人之后,隐藏踪迹,就躲在一处山林里。” “殿下到了平江府之后,点了捕快去搜寻匪徒。不出几日,就找到了他们的下落。” “不过,找到的是十几具尸首。” 什么? 冯少君一惊:“他们都被灭了口?” 杨公公点点头:“正是。他们是被迷药迷倒,然后被斩了首级。灭口之人,十分狠辣,又仔细周全,根本没留下什么痕迹,只有满地的尸首。” 冯少君面色也凝重起来。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 这桩灭门命案,就是一个针对燕王设下的陷阱。燕王领着差事出京,半途遇到刺客。 如果不是亲卫们誓死护卫燕王,如果不是沈祐替燕王挡下致命一剑,燕王一旦有个闪失,真正得利的人会是谁? 细思极恐,越想心越寒。 争储一事,已由暗转明,伴随着血雨腥风。 一片沉默中,沈祐张了口:“殿下可愿就此结案?” 杨公公叹了口气:“这桩案子,其实已经没有追查下去的必要。幕后动手之人,殿下心中已然有数了。不过,殿下不肯就此罢手,坚持要将案子查明白再回京。” 燕王争储,势头正盛。得理岂能饶人! 沈祐和冯少君对视一眼。 就在此时,杨公公轻咳一声:“沈侍卫受了重伤,且安心将养。冯三姑娘请随咱家出来,咱家有事和冯三姑娘商议。” 沈祐眼皮一跳。 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 现在知道了冯少君的真实身份。杨公公所谓的“有事商议”,也昭然若揭。 这是让冯少君去办什么差事? 冯少君没有犹豫,张口应了一声,转头对沈祐说道:“祐表哥,我去去就来。” 沈祐没有办法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冯少君离去。 一炷香后,冯少君回来了。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笑颜如花的模样:“祐表哥,我本想多陪你几日。现在看来,怕是对不住你了。” 沈祐心里一紧,低声道:“你要去办差?” 冯少君嗯了一声,却未细说。 守口如瓶,是身为密探最重要的准则。 沈祐也明白此中道理。他什么也没问,只轻声叮嘱:“小心,保重。” 冯少君笑着点点头,很快便离去。 过了片刻,沈嘉来了。睡了半个多时辰,沈嘉养足了精神,说话时中气足实:“少君表妹去哪儿了?” 沈祐轻描淡写地应道:“她惦记外祖母,从今日起要去陪外祖母。” 沈嘉压根没多想,笑着说道:“是该多陪一陪外祖母。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你孤单寂寞的。” …… 接下来几日,冯少君果然不见了踪影。 沈祐心中忧虑牵挂,面上却不显露。 沈嘉粗心大意,压根没察觉出什么不对。 京城那边,很快来了人。率先到的,是沈家的人。大冯氏和沈茂各自亲手写了一封信,让管事带来,还带了许多的补品。 沈祐不宜动弹,沈嘉便拆了信,慢慢读给沈祐听。 崔园里有几个厨艺上佳的厨子,其中一个尤其擅长炖补品。于是,沈嘉每日又多了一桩事,伺候沈祐喝补汤。 “四弟,我天天这样伺候你,你以后风光得意了,可不能忘了我这个三哥。”沈嘉笑着调侃。 沈祐瞥他一眼:“交情归交情,你借我的银子还是要还的。” 沈嘉苦着脸长叹一声:“你怎么还记着这一茬。好好好,我还行了吧!等下个月发俸禄了,我一定还。” 这样的话,沈祐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 反正,每次他一提银子,沈嘉就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真到发俸禄的时候,还也是还的。过不了两天,再张口“借”银子就是了。 就在此时,一个门房管事前来:“沈公子,京城邱家派了人来。” 邱家? 显然是沈祐的亲娘江氏派人来了。 比沈家迟了三天。 第一百八十六章 差事(二) 沈祐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已经过了渴望亲娘疼爱关切的年纪。江氏待他如何,他也半点不在意。 他有二叔和婶娘,有几位堂兄,现在,还有了少君表妹。江氏的身影,早已淡漠。他甚至想,江氏最好别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彼此落个清静也好。 以江氏的脾气, 打发人送信送东西来,绝不是她的本意。十之八九是继父邱明城催促,她才不情不愿地派了人来。 这样的“关切”,还不如没有。 沈祐不出声,沈嘉只得代为张口:“让人进来吧!” 片刻后,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拱手道:“沈公子, 小的奉老爷夫人之命, 前来送信。” 沈祐淡淡应了一声。 沈嘉忙起身, 从侍卫手中接了信。 那侍卫又恭声道:“夫人令小的带了些滋补身体之物,都在外面,请公子一并收下。小的等半日,公子要是写回信,或是又什么话代给夫人,小的一并带回去。” 沈祐默然片刻,才道:“我受着伤,不便写信。你替我代话给邱夫人,就说我没什么大碍,让邱夫人不必忧心牵挂。” 这话十分客气,哪里像对亲娘说的话。 邱家侍卫应了一声, 退了出去。 沈嘉忍不住絮叨了几句:“你也真是。邱夫人特意写了信送了东西来,你好赖也回封信吧!你不能动弹,我代你写就是了。” 沈祐没接这个话茬。 沈嘉见沈祐面色冷漠,也只得闭口不提。拆了信, 一字一句读给沈祐听。 信不长, 就短短几句。不到片刻就读完了。干巴巴的几句话,透着不尴不尬的意味。哪有亲娘对儿子的关切? 沈嘉读完之后,心里忽然就冒出了火气:“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娘就写了这么一封信来!这样的亲娘,真不如没有。”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四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戳你心窝……” “没什么。”沈祐淡淡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沈嘉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生平第一次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 沈祐看着一脸自责的沈嘉,低声道:“三哥,我真的不介意。我自记事起,就很少见她。偶尔见了面,她也冷冷淡淡。时间久了,我早习惯了。” “不是所有的亲娘,都爱自己的孩子。我天生父母缘浅,好在二叔和二婶娘都疼我,大堂兄二堂兄宽厚,我还有你这个好兄弟,足够了。” 沈嘉听得鼻子一酸,眼睛都红了:“四弟, 你以后好好当差,升官发财, 早些娶少君表妹过门。日子一定要过得红红火火!” 沈祐嗯了一声,嘴角微微扬起。 …… 又过两日。 柳太医仔细查验伤势,然后长松一口气,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沈侍卫底子极好,伤势已大有好转。从今日起,能扶着在床榻上坐一坐。再过一段时日,便能扶着下榻走一走了。” 沈祐还没来得及反应,沈嘉已咧嘴而笑,连连道谢:“多谢柳太医!” 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沈祐坐了起来:“怎么样?疼不疼?能不能坐得住?” 沈祐慢慢坐直身体,嗯了一声。 皮肉之痛肯定是有的。不过,勉强能忍受就是了。 沈嘉喜不自胜,又向柳太医道谢。 柳太医捋须一笑。 兄弟间的赤诚情谊,便是他这个不相干的外人看在眼里,也觉温暖。 咚咚咚! 沈嘉忙去开门,见了来人,立刻笑骂一句:“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账,总算记得来看四弟了。” 穿着锦衣卫服的少年,脸上长满了麻点,咧着嘴角,正是方鹏。 方鹏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不是我不想来,这些日子,我们日夜轮班当差,累得连眼都快合不上了。我就是想来,也没那个时间没那份力气啊!” 眼见着沈祐已能坐在床榻上,方鹏颇为高兴:“你今日的气色,比半个多月前可好多了。” 从遇刺那一日算起,到今日,也快一个月了。 方鹏还是之前来过一回,今日一见,比之前强得多。 沈祐冲方鹏笑了一笑。 方鹏立刻惊呼起来:“沈嘉,快过来!快来看!沈祐笑了!他居然会笑!” 沈祐:“……” 沈嘉和方鹏笑得前仰后合。 沈祐想瞪他们,却绷不起俊脸来。 柳太医也笑了一回,拎着木箱慢悠悠地出去了。 方鹏也是个话唠,不等沈祐追问,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这桩灭门惨案,连匪徒也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换了别人,肯定就此结案。我们燕王殿下,一路追查,竟查到了匪徒中有一个漏网之鱼,叫李三。” “这个李三,当日杀人抢了钱财之后,唯恐被杀人灭口,悄悄躲了起来。后来那伙匪徒果然被灭了口。唯有李三,藏在了姘~头家中。” “燕王殿下抓了李三之后,用了酷刑,李三倒也嘴硬,愣是撑了三天三夜都没招供。眼看着奄奄一息有进气没出气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沈嘉好奇心被高高吊起:“怎么样怎么样?” 沈祐心里一动:“有人让李三张口招认出了幕后主谋!” 啪! 方鹏猛地一拍大腿,激动不已:“猜得一点都没错!” “燕王殿下竟派人寻到了李三六十多岁的老娘。李三杀人如麻,不是个好东西,对他老娘倒是孝顺。听说那个老妇人痛哭了一顿,李三就哭着认了罪,什么都招了。” 沈嘉十分配合,也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哇!这可太好了!” 沈祐目光微微一闪。 看来,冯少君此次出马,扮的就是李三的亲娘了。 怪不得燕王殿下对她如此器重! 这份能耐,实在惊人。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沈祐问道。 方鹏叹了一声:“你们一定想不到,就是那位看着唯唯诺诺的马知府。” 说着,压低了声音:“马知府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的座师是吴阁老。看来,这桩事,和秦王脱不了干系。” 沈嘉倒抽一口凉气。 沈祐面色微沉:“不得胡言!” 第一百八十七章 衷肠(一) 方鹏话出口之后,也觉不妥,讪讪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这里也没外人,只我们三个。”沈嘉帮着打圆场:“你我还能往外传闲话不成!” 沈祐淡淡道:“不管几个人,这些话都不能说。” 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伴随着腥风血雨。 为了引燕王殿下入局,平江府发生了灭门惨案, 一家老少四十余口死得干干净净。之后出动了两百个死士,还有被灭口的二十余个匪徒。再有死伤的锦衣亲卫,算起来,三百多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这一回出手的是秦王。下一回,或许就是赵王汉王。 燕王也要暗中出手还击。 总之,这些都不是他们能随意谈论的事。 方鹏是在锦衣卫门户里长大,知道其中忌讳,也听进了沈祐的劝告:“是我太过鲁莽了。以后,我绝不乱说话。” 沈祐看了沈嘉一眼。 沈嘉摸了摸鼻子:“我也管着自己的嘴行了吧!” 叩叩叩! 敲门声颇为轻快。 都快到正午了,还有谁会来? 沈嘉忙去开门,然后眼睛一亮,声音陡然扬高:“少君表妹!” 冯少君的名讳一入耳,沈祐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目光迫不及待地看了过去。只见身着浅绿裙裳的美丽少女盈盈而来,就如一株莲花,聘婷动人。 “祐表哥,”冯少君的声音娇娇软软:“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沈祐凝视着冯少君, 轻声应道:“我身体大有好转。少君表妹近来如何?” 冯少君眨眨眼,一语双关地笑着应道:“一切顺遂。” 沈嘉搓了搓手臂。 方鹏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两人对视一眼, 很有默契地齐声道:“我们先出去转转。” 出了屋子后, 一对难兄难弟对视着叹口气:“太可怕了!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绕指柔。” “以后我们有未婚妻了,可别像他这么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气吞山河建功立业, 这么黏黏糊糊地,不成样子!” “说得对!” 过了片刻,方鹏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我只悄悄告诉你。我娘已经为我相中了一位姑娘,等我此次回京,就能定亲了。” 方鹏说着,咧开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啧啧! 就这也好意思取笑沈祐。 沈嘉嘘了方鹏一声。方鹏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问沈嘉:“你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没替你寻媳妇吗?” 沈嘉闷闷不已:“别提了,我也急得很……不是,是我娘急得很。不过,暂时还没寻到合意的。” 得,谁还不知道谁啊! 方鹏也嘘了沈嘉一声。两人挤眉弄眼打打闹闹地走了。 …… 屋内,冯少君坐到了床榻边。 沈祐悄然伸手,握住了冯少君的手。 冯少君抿唇一笑:“你的伤果然好多了。” 数日前,还只能躺着。今日一见,能坐在床榻上,还能悄悄来握她的手。 沈祐假装没听出冯少君语气中的揶揄打趣,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多亏了柳太医。” 所以说,男人一遇到心仪的姑娘,总是“潜力无穷”。连少言寡语的沈祐, 话也慢慢多了起来。 冯少君嫣然一笑, 手指在他掌心里调皮地挠了一挠。 沈祐的俊脸掠过暗红。 真是个纯情少年! 冯少君暗暗好笑, 没有再撩拨。 沈祐定定心神,低声道:“刚才方鹏告诉我,这一桩灭门惨案,有一个侥幸逃脱的李三。现在已经认罪,供出幕后主使之人是马知府。” 顿了顿又道:“殿下也是厉害,竟寻到了李三的亲娘。李三心狠手狠,杀人如麻,对亲娘倒是孝顺。” 冯少君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慢悠悠地接了话茬:“李三亲娘窦氏,是个六十多岁的妇人,二十岁那年就守了寡,费尽辛苦将儿子拉扯养大。后来李三走了歪路,窦氏日苦夜哭,把眼睛都哭瞎了。” “李三不能再回家,暗中买了两个丫鬟回去伺候孝敬窦氏。窦氏被寻到的时候,知道李三犯下的灭门惨案,一头撞到墙上,当时就死了。” 什么? 窦氏竟然早就死了? 沈祐一惊,眉头微微拧起:“窦氏死了,假扮窦氏之人,岂不是很容易露出马脚?” 冯少君淡淡道:“窦氏死了,还有两个一直伺候窦氏的丫鬟。有这两个丫鬟,扮窦氏也不算难事。” “李三离家十几年,也十几年没见过亲娘了。窦氏从四十余岁到六十岁,声音略有些变化不稀奇。再者,‘窦氏’对李三幼年时的事如数家珍,李三从头至尾,都没怀疑过眼前人不是亲娘。” 说来轻描淡写,其中要耗费的心思却非等闲。 冯少君和那两个丫鬟待了几日,从丫鬟们口中问清窦氏的日常言行,揣摩着窦氏的一举一动。直至她演得惟妙惟肖,连丫鬟们都真假难辨,才去了牢房见李三。 李三受尽酷刑,就剩一口气。 忽然见到六十多岁瞎了眼的亲娘,颤颤巍巍地走到面前,哭着喊他的乳名。 李三心里的那根弦,顿时就崩断了。 母子两个对着哭了一场,李三便张了口,什么都招了。而“窦氏”,也在李三招供后,昏厥倒地,一命归西。 至此,冯少君功成身退。 所有善后的事,自有杨公公去操心。冯少君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洗净脸上的易容药物,换回轻纱罗裙,来见未婚夫婿。 两人都没有说破,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闲聊了几句。 沈祐看着黑眸闪光熠熠生辉的冯少君,低声道:“少君表妹,这样的日子,你喜欢吗?” 冯少君没有料到沈祐忽然这么问,沉默片刻,才答道:“一开始,是迫不得已。后来,便渐渐习惯了。” “喜不喜欢,我也说不清。不过,我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怕是不能安于内宅了。” 这世间,对女子诸多规矩束缚,犹如绳索,一层层地捆束住女子的手脚。 关在精致牢笼里的鸟雀,一旦挣脱束缚飞出拉拢,见识到了天地之广阔精彩,又怎么肯再回牢笼? 第一百八十八章 衷肠(二) 冯少君静静地看着沈祐,轻声道:“祐表哥,你现在该看清楚我了。” “我不是柔顺温婉的女子,便是嫁了人,也绝不会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我现在什么样,以后就是什么样。” “所以,外祖母忧心忡忡, 怕我此生难有良缘。” “你如果后悔了,只管告诉我。我绝不会怪你。” 沈祐手下略一用力,将冯少君的手攥入掌心:“我不退亲。” 冯少君心头一甜,伸出左手,放在沈祐的手背上:“我们现在都正年少,要成亲也是以后的事。” “现在你自然不会嫌我。等过几年, 看着别人娇妻稚子在怀,我却在办事当差。或许两三个月都不知我的下落行踪。” “便是成了亲, 也一样如此。你不知道我扮成了谁, 不知我在何处,不知我在做什么,不知我遇到了谁和谁周旋。我甚至连怀孕生子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到那时,你还不后悔。我们再成亲。” 她前世一直孑然一身,也是因为身份所限。 这世间,没有男子能接受这样的妻子。 她选择了一条铺满荆棘的路,只能孤身在暗夜,独自前行。 偶尔到了阳光下,见到了那个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英俊青年, 她嫉妒羡慕之余,又有着难以出口的向往。 这样矛盾的心情, 还掺杂着初见时的惊艳,久而久之, 变成了难以出口的情愫。 前世, 她错过了他, 他也错过了她。 这一世,他们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可能否并肩走下去, 真正结为夫妻,现在委实不好说。 沈祐看着冯少君:“我不后悔。” 说他沉默少言也好,说他木讷也对。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只有平平淡淡的四个字。 我不退亲。 我不后悔。 冯少君想笑,鼻间又酸得很,将头扭到一旁。过了片刻,才转过来,灿然一笑:“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心眼小爱记仇。你要是负了我,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冯公公可不是好惹的。 沈祐看着甜笑着放狠话的冯少君,脑海中闪过冯公公趾高气昂的嘴脸,不由得扬了扬嘴角。 他凑过去,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 冯少君一惊,身子往后退了退,嗔道:“你胸口的伤没好,别胡闹。快些躺下歇着。” 沈祐出奇地听话,嗯了一声。 冯少君扶着沈祐,躺到床榻上:“我在这儿陪着你, 你闭着眼睡吧!” 沈祐确实有些倦了,慢慢闭上眼入眠。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沈祐睁眼醒来,目光一扫,落在手边。冯少君不知何时趴在床榻边,就这么睡着了。 这样的姿势有些别扭,睡得并不舒适。可冯少君眉眼舒展,唇边漾起一朵小小的笑靥。不知做了什么样的美梦。 沈祐默默地看了许久,轻轻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慢慢抚摸。 冯少君打了个秀气的呵欠,睁了眼。 “饿不饿?”沈祐轻声问。 冯少君毫不客气地点点头:“饿死了。这几日,我几乎没吃过饭。” 李三的亲娘个头不高,身形枯瘦。为了扮得像,她连着几日没吃饭,只以清水度日。愣是将自己饿得面黄肌瘦,不用假装,站在那儿双腿虚浮一阵风就能吹到。 如此,才顺利骗过了李三。 任务完成后,冯少君立刻出了天牢来见沈祐。此时饥肠辘辘,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沈祐立刻喊了一声:“三哥!” 在门外等了小半日的沈嘉,乐颠颠地推门进来:“我在这儿呢!” “少君表妹饿了,”沈祐张口道:“三哥去厨房拿些好吃的来。” 沈嘉:“……” 沈嘉被气得直瞪眼,面颊都鼓起来了,像只青蛙:“沈祐!你太过分了!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沈祐面不改色:“你欠我的银子一笔勾销,不必还了。” 沈嘉眼睛一亮,立刻笑道:“少君表妹稍候片刻,饭菜马上就来。”然后,快步冲去厨房。 冯少君被逗得咯咯直笑。 看着冯少君开心的笑颜,沈祐也笑了。 真愿时间凝在这一刻。 可惜,他们很快就得分别了。 冯少君轻声道:“燕王殿下很快就要启程回京。我要乘殿下的船一并离开平江府。不能一直陪着你了。” 她不是普通的闺阁少女,还是燕王麾下密探,屡次立功,深为燕王器重。 她不能一直留在崔园,无暇一直陪在他身边。 沈祐深深看她一眼:“你安心走吧!等我伤势痊愈,便回京城见你。” 冯少君嗯了一声,伸手轻轻抚摸他的俊脸。 怪不得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呢!她和他才刚相聚,就要面临分别。心中忽然就有了不舍和离愁。 她的手,纤软白皙,在他的脸上慢慢游移。有些痒,有些热。 沈祐的目光也渐渐灼热。 在这样的目光下,冯少君只觉得身体也悄然悸动燥热。 “少君,”不知从何时起,沈祐开始直呼她的闺名,略显生疏的表妹二字被省了,声音有些沙哑。 冯少君耳尖有些发烫,身体靠得近了些。 “少君表妹,饭菜来啦!” 沈嘉不解风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冯少君反射性地坐直了身体,脸颊处的嫣红却未立刻消散。 沈祐有些遗憾,瞥了沈嘉一眼。 沈嘉大大咧咧,根本就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兴高采烈地笑道:“少君表妹,今儿个厨房做了许多好吃的,我说是你要吃,厨子恨不得将拿手菜都塞进食盒里。” 崔园的厨子们,谁不知道冯少君是许氏的心尖宝? 个个一手好厨艺,做了许多冯少君爱吃的菜肴。 冯少君确实饿了,笑着走到桌子边。 沈嘉一样一样地将菜肴摆出来,体贴地将碗筷都摆好:“少君表妹,快来尝一尝。” “多谢嘉表哥。”冯少君笑盈盈地道谢,然后运筷如飞,吃得格外香甜。 果然是饿得狠了。 沈嘉看着心疼,索性为冯少君夹菜。 不能下榻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沈祐:“……” 第一百八十九章 离别 命案已经告破,马知府被夺了乌纱帽,押解归京,由天子圣心独断。京城刑部事务繁忙,燕王殿下不能再多留。 从收拾行装,到启程,不过短短两日。 临走之前, 燕王殿下亲自去见沈祐。 “本王先行一步。”燕王对沈祐道:“你伤势未愈,还不能下榻,更不宜奔波。暂且留在崔园里养伤。等伤势养好了,再启程回京不迟。” 沈祐低声领命。 燕王又看向沈嘉:“你留下照顾沈祐。等沈祐伤愈了,一同回京。” 沈嘉拱手应下:“请殿下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照顾四弟。” 沈嘉性情活泼,没那么沉稳。不过,对沈祐却是一片赤诚之心。这些日子沈嘉的一言一行,燕王都看在眼底, 对沈嘉也多了一份赞许。 燕王临走前,又看了沈祐一眼。想说什么,到底什么都没说。 这临去前复杂的一瞥,令沈祐心中暗生疑惑。 燕王对他这个亲卫,实在好得不同寻常。 身为亲卫,舍身相救是应该的。燕王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令太医亲自为他看诊疗伤,也就足够了。天天亲自来探望,仔细咂摸着,总有些不对劲。 沈祐默默思忖着,身畔的沈嘉已哀声叹了起来:“殿下启程回京,少君表妹怎么也要走。我还以为, 少君表妹会一直留在崔园, 等你病好了一同回京。” 沈祐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说道:“她不便久留平江府,早些回去也好。和殿下同行, 路上也安全些。” “这可未必。”沈嘉脱口而出:“万一回去的途中再有刺客怎么办?” 沈祐面无表情地看沈嘉一眼。 沈嘉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讪讪一笑:“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别当真。” 要是句句和沈嘉当真,非被他气死不可。 沈祐无奈叹息,对沈嘉道:“扶我坐起来。” 沈嘉响亮地诶一声,忙上前扶着沈祐。 沈祐坐了一炷香时辰,便觉疲累,慢慢躺了回去。照着这样的养伤速度,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归京。 …… 此时,冯少君正在和许氏道别。 许氏百般不舍,强忍着泪水,低声嘱咐道:“回了京城之后,你尽力当差。如果没有差事了,也别逞强出头,在宅子里待着。” 冯少君乖乖点头。 她看着娇柔可人,实则极有主见。许氏说的话,她听听也就罢了。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一样都不会少。 许氏心里也清楚,不过, 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堆。 然后,冯少君又和表哥崔元翰道别。 崔元翰就实在多了:“表妹, 你为了沈祐千里奔波回平江府,现在又急着回京,可见你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我们拦不住你,也不会拦你。” “你记着,不管到了何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在京城待不下去了,就回来。” 冯少君心里一热,点点头:“好。” 崔元翰又低声道:“等殿下走了之后,我们就搬回崔园。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未来的表妹夫。” 冯少君和沈祐这两日形影不离,感情进展迅速。崔元翰也有所耳闻。这句“未来的表妹夫”显然是故意调侃打趣了。 冯少君一点都没脸红,笑着应道:“那就多谢表哥了。”然后,笑着打趣了回去:“外祖母已经开始为表哥的亲事操心,看来,我很快就要有表嫂了。” 崔元翰俊脸微红,忍不住咧了咧嘴。 那副怀春少年的德性,简直没眼看。 最后,该和沈祐去道别了。 冯少君回了崔园,进了沈祐的屋子。 沈祐坐在床榻上,正试图下榻。 冯少君眉头微蹙,立刻上前阻止:“祐表哥,柳太医不是说了,下榻一事急不得。先慢慢养着身体,等一个月后再试着下榻。” “可不是。我也这么说他了,可他就是不听。”沈嘉逮着机会大吐苦水:“我知道他心急。可再急,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 沈祐默默看沈嘉一眼。 沈嘉只得悻悻闭嘴。 冯少君看在眼里,既好奇好笑,又有些心疼不舍。 她当然知道沈祐的心思。他口中不说,其实这样躺着养伤,十分心急。恨不得立刻好起来,和她一并回京城。 “嘉表哥,”冯少君声音轻软:“我想和祐表哥单独说说话。” 沈嘉麻溜地闪人。 冯少君去关门,栓了门闩,然后回到床榻边坐下。还没说话,就被一双胳膊搂入怀中。 冯少君被吓了一跳,顾不得旖旎:“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千万别碰了伤口,快些松手。” 沈祐不肯松,胳膊稍稍用力,将她牢牢地搂着。 冯少君只得小心避开他的伤处,将头靠在他另一侧胸膛。耳边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心跳声也格外清晰。 怦怦怦! 她忍不住扬起嘴角。 “少君,”沈祐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冯少君笑着应声抬头,还未看清他的脸,就被灼热的唇覆住了。 不知是谁的心跳得飞快。 不知是谁的呼吸紊乱。 两人的呼吸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沈祐终于抬起头。那双素来冷漠的眼,此时闪着光芒。犹如星辉,点亮了夜空。 冯少君面泛桃花,耳尖泛着红。 沈祐伸出手,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尖。 她的耳尖格外敏感,稍微一触碰,耳尖竟轻轻动了一动。像小狐狸似的,可爱又撩人心弦。 沈祐轻笑了一声,又捏了捏。 冯少君身体微微一颤,红着脸嗔他:“快些松手。” 年轻人的身体,涌动着热血,哪里禁得起撩拨。 冯少君面颊微红,沈祐脸上没有红,身体的热血却在迅速奔涌,喉咙阵阵发紧。目光幽暗,声音沙哑:“少君,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冯少君笑着啐他一口:“三年以后再说。” 按着前世,三年以后,燕王殿下被立为太子,又过两年登基为帝。 他们也熬过了最艰难辛苦的时候。 到那时,他们或许便能成亲,结为夫妻。过和前世不同的生活了吧! 沈祐目光一柔,低声道:“好,我们三年以后成亲。” 第一百九十章 归京 隔日一早,冯少君坐上船,随燕王一行人回京。 来的时候,乘了三艘船。回程变成了五艘。 马知府和李三,被单独关在一艘穿上,重兵看守。冯少君领着郑妈妈吉祥,坐了最后一艘船。 沿途不停, 日夜兼程,直奔京城。 原本十几日的路程,第十日就到了京城码头。 朝廷早得了消息,派了重臣前来相迎。 王阁老和刑部尚书都来了,还有袁大将军领着几位武将前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前来迎燕王的,都是和燕王来往密切的官员。诸如吴阁老等人,一个都没来。 燕王目光一闪, 和众臣一一寒暄。到了袁大将军这里,燕王拱手,恭敬地喊了一声“岳父”。 袁大将军年过七旬,发须全白,却精神矍铄目光锐利。腰杆笔直,如一柄标枪。一派老当益壮的精悍。 袁大将军自六旬后,便告老回京。如今并未领什么实际差事,在武将中却有极高的威望,在隆安帝面前也颇有分量。 燕王对这位岳父,一直十分敬重。 袁大将军拱手还礼:“殿下。” 你喊你的岳父,我喊我的殿下。 这对翁婿,各自行礼,倒也有趣。 王阁老笑道:“皇上得知殿下归来,正翘首以盼。请殿下立刻进宫觐见!” 燕王笑着应下, 上了马车,直奔宫廷。 一众亲卫,有半数跟着进宫,另一半押着马知府和李三去刑部大牢。 …… 冯少君耐心地等众人都走了,才下了船, 赁了马车,回了崔宅。 坐了十日的船,颇为疲倦。回了宅子后,丫鬟们自去安顿不提,冯少君头一沾枕头,便沉沉入眠。 这一觉,直睡到下午才醒。 吉祥端了热腾腾的饭菜来。冯少君快速填饱肚子,长长松了口气:“这次回京,可得好生歇几日。” 灭门一案已经了结。接下来的对弈搏力,是燕王和几位皇子还有隆安帝的事,和她没什么关系。 吉祥心疼主子,叹了一声道:“是该好好歇一歇。这一个月,倒有近二十日都在船上。在平江府那段时日,小姐也没消停。” 正低声说着话,郑妈妈来禀报:“小姐,沈家来人了。” 是姑母大冯氏来了。 冯少君立刻起身出去相迎。 大冯氏这些日子忧心忡忡,茶饭不思,清减憔悴了不少。见了冯少君,大冯氏眼圈顿时一红,紧紧握住冯少君的手:“少君, 苦了你了。” 一个十几岁的纤弱少女, 为了未婚夫婿千里奔波,不辞劳苦。这份情意,着实令人动人动容。 冯少君轻声道:“姑母,我人辛苦些,可能亲眼见到祐表哥,心里一点都不苦。” 大冯氏将冯少君搂进怀里,哽咽不已:“好孩子,四郎有你这样的未婚妻,真是四郎的福气。” 大冯氏情绪激动,哭了片刻,才慢慢平静。 冯少君拉着大冯氏的手,坐在椅子上,轻声慢语,说起了此行经过。当然,有些不该提不能说的,一律略去不提就是了。 大冯氏听闻沈祐还不能下榻,又哭了一场:“这都一个多月了,四郎还不能下榻。可见伤势沉重。” “姑母别哭了。”冯少君用帕子为大冯氏擦拭眼泪,柔声安慰道:“祐表哥伤势虽重,却无大碍,慢慢将养,便能恢复如初。” “他住在崔园里养伤,有柳太医尽心照料,有嘉表哥照顾陪伴,还要我外祖母和表哥他们,不会有事的。” 这倒也是。 沈祐和冯少君是未婚夫妻,崔家也是自己人,不必外道。 大冯氏点点头,又细细问起了沈祐的身体情形。还有沈嘉,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哪里伺候过病人,也不知怎么笨手笨脚呢! 冯少君听着大冯氏絮叨,心里暗暗为沈祐庆幸。 沈祐父母亲缘浅薄,沈茂和大冯氏对他却是极好的。比起那些苛待侄儿吞没家产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姑侄两个闲话了小半日,直至傍晚。 冯少君笑道:“姑母留下吃了晚饭再回吧!” 大冯氏欣然应下。 崔宅里的厨子,厨艺颇佳,很快做了一桌美味佳肴。不过,诺大的桌边只两个人,着实有些冷清。 大冯氏对冯少君说道:“少君,崔家公子也回平江府了。这么大的宅子,只你一个人住,实在有些空荡冷清。你随我去沈家住些日子吧!” 冯少君婉言推辞:“我来回乘船近二十日,颇有些疲倦,想在闺中静静待着。多谢姑母的美意了。” 沈家再好,毕竟不是自己家,在别人府上做客,难免有些拘束。 更重要的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差事来了,她若在沈家,多有不便。 大冯氏见冯少君态度坚定,只得作罢。 …… 冯少君想安静度日,显然是个奢望。 隔日一早,冯家又来人了。 冯夫人绷着一张脸,亲自前来。随冯夫人一同来的,还有周氏姚氏,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也一并来了。 六双眼睛,齐齐盯着冯少君。仿佛冯少君生出了三头六臂似的。 冯少君神色如常,微微笑道:“伯祖母,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 冯夫人照例没有好脸色,冷冷说道:“崔公子忽然离京,连个招呼都没打,这也就罢了。毕竟只是姻亲,尽不尽礼数,我们冯家也管不着。你一个十几岁的闺中少女,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跑回平江府?” “万一要是途中遇了水匪,或是出了什么事,你后悔也来不及。还有我们冯家老少,也要一并跟着丢人出丑。” “冯少君!你别忘了,你是冯家的三姑娘!你要出府另住,我这个伯祖母,默默忍了。你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坚决不允!” 冯夫人声色俱厉,犹如一锅沸腾的热水,溅出一滴来都带着烫人的热气。 冯少君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今日才知道,伯祖母对冯家的名声看得那么重。既如此,当日秦王妃逼着我进秦王府的时候,伯祖母为何不去和秦王妃据理力争?” 冯夫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决裂? 冯夫人被噎得面色难看。 “冯家上下,没人将我当回事,千方百计地算计我,想让我嫁进秦王府冲喜,为冯家谋富贵前程。” “我已有婚约,在你们眼里,也算不得什么。我可以退了亲, 再给小郡王冲喜。” “小郡王好了,冯家便有了做郡王的孙女婿。小郡王病死了,也不要紧。反正一辈子填进火坑的是我。” 冯少君一改往日言笑晏晏软刀子刺人的做派,说话一句比一句犀利:“只恨这世上没有更改血缘的可能。不然,我宁可姓崔,永远不踏进冯家半步。” 这话说得真是太狠了! 冯夫人面色倏忽一变, 声音中满是怒意:“冯少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冯少君淡淡道:“我当然知道。到了今日地步, 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冯家不在意我, 我为何要在乎冯家?” “从今日起,我便和冯家一刀两断!” 冯家老少面色巨震。 冯夫人气得全身发抖,用手指着冯少君的俏脸:“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 都撕破脸皮了。冯少君懒得再做戏,冷笑一声道:“狼心狗肺之人,也配骂人忤逆不孝!” 冯夫人差点被气晕过去。 “少君,”周氏头皮都要炸了,声音急促不稳:“你快些住口。这等话,万万不可乱说。要是传出去,你的声名还要不要了!” 姚氏头脑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接了话茬:“是啊,少君,要是有了不孝忤逆的名声,你还怎么嫁人?” 冯少君忽地一笑:“这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我已有未婚夫婿了,且祐表哥对我情意深厚,根本不介意这点区区小事。” 众人:“……” 冯少兰冯少竹冯少菊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早就知道冯少君的厉害, 相貌柔婉可人,行事变幻莫测。不过,到底还顾全些颜面。今日, 是彻底撕破脸了! 冯夫人面色铁青,狠狠盯着冯少君,挤出一声冷笑:“好!好的很!你不认冯家,冯家有三个孙子四个孙女,也不缺你这一个冯三姑娘!” “从今日起,再不准你踏进冯家半步。” 说完,转身便走。 周氏姚氏各自投来复杂的一瞥,忙扶着冯夫人走了。 冯少兰蹙着眉,目中满是忧虑不安:“少君堂妹,你……你今日为何说话这般直接刺耳?惹怒了祖母,日后你该怎么办?” 冯少菊也惶惶道:“大姑母也得看祖母脸色呢!你将祖母气成这样,亲事要是有变故怎么办?” 冯少君淡淡道:“我心中有数,你们快些回去吧!免得被迁怒。” 冯少竹撇撇嘴,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人家心里有数,你们就别跟着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还是快走吧!” 说完,第一个转身走了。 冯少兰冯少菊各自揪着一颗心,叹了口气,一并离去。 郑妈妈和吉祥此时才反应过来。 “老天!小姐忽然发威,奴婢都被吓住了。”吉祥拍了拍胸口, 一脸的心有余悸。 这么做,是很痛快解气。可小姐姓冯是改不了的事实,难道真和冯家断绝来往不成? 郑妈妈年长数岁,思虑深远,压低声音道:“小姐是不是另有打算?” 冯少君略一挑眉,悠然一笑:“冯家认不认我这个孙女,伯祖母说了可不算。你们等着瞧吧!很快,伯祖父就会来了。” 燕王遇刺一事,和秦王脱不了干系。 人证已经带进了刑部。接下来如何审问结案,得看圣心如何。就算秦王能逃过一劫,圣眷也会大为衰减。 燕王在储位之争中,已占据绝对上风。 冯侍郎这根墙头草,岂肯在这等时候和她这个孙女决裂? …… 不出所料。 两日后的傍晚,冯侍郎来了。 “少君,”冯侍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亲亲热热地喊道:“元翰回了平江府,这宅子里只你一个,住着未免有些冷清。还是收拾行李,随祖父回去吧!” 冯少君不紧不慢地应道:“伯祖父还不知道吧!两日前,伯祖母说,从此以后再不认我这个孙女。要和我一刀两断!” 冯侍郎瞥了冯少君一眼:“我怎么听说,这一刀两断四个字,是你说出的口?” 没等冯少君张口,又道:“一时气话,岂能当真。你是我冯平的血脉,血缘亲情,永远割舍不断。” 冯少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厚颜无耻正义凛然的冯侍郎:“伯祖父,当日秦王妃困住了我外祖母,逼我进秦王府,以认义女做幌子。那个时候,你为何不对秦王妃说,谁也不能欺负冯家的姑娘?” 冯侍郎的脸皮厚度,远非冯夫人可比。 听到这等戳心刺肺的话,冯侍郎长叹一声:“秦王府势盛,我一个三品侍郎,哪里敢和秦王妃较劲!” “好在崔家暗中投靠了燕王殿下,有殿下出手,你外祖母平平安安地被救出来,回了平江府。” “此次燕王殿下直接住进了崔园,对崔家表明回护之意。你就安心吧!以后再没人敢招惹崔家了。” 瞧瞧那副恬不知耻的德性,好似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冯少君也不得不佩服冯侍郎的心黑脸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都是伯祖父的功劳。” 冯侍郎捋须一笑:“崔家虽是富商,想攀上燕王殿下,也不是易事。想来殿下是看在我的颜面上,对崔家多加照拂。” 冯侍郎厚颜无耻地往自己脸上贴了一回金,然后语重心长地对冯少君说道:“四郎受了伤,你心急之下回平江府,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总是不便。以后遇到此类危急的事,你立刻来找我。我是你嫡亲的祖父,不会袖手不管。” 冯少君微笑着接了话茬:“既然伯祖父这么说,那我也不和伯祖父客气了。我有一桩事,请伯祖父为我做主。” 冯侍郎立刻问道:“什么事?” 冯少君笑颜如花:“以后,冯家人别登这个门。彼此落个清静。” 冯侍郎:“……” 第一百九十二章 禁足 冯侍郎果然有唾面自干的胸襟气魄。 冯少君当面打脸,他竟然忍了,长长叹了一声:“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倔了。” “也罢,你不想见她们,我回去之后吩咐一声, 让她们以后别来打扰你。” 冯少君微笑着说道:“其实,我也不愿见伯祖父。” 冯侍郎面不改色:“我一个月来见你一回,这总成了吧!” 反正,任凭冯少君冷嘲热讽,就是一副慈祥模样。 “对了,四郎的伤势如何了?”冯侍郎一脸关切,比问起自己的亲孙子还要忧心。 冯少君淡淡道:“祐表哥伤势颇重, 现在还不能下榻, 更不能长途奔波。所以留在崔园里养伤。什么时候痊愈了,才能回京。” 冯侍郎叹了口气:“四郎舍命护卫燕王殿下,这份忠义英勇,着实难得。日后,殿下绝不会亏待他。” 这才是冯侍郎对冯少君另眼相看的真正原因。 眼见着燕王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等燕王被立为太子,沈祐定会跟着飞黄腾达。冯家也能顺势攀上燕王府。 冯少君微笑着说道:“天色已晚,伯祖父急着回府,我就不多留伯祖父了。” 直接张口撵人。 冯侍郎用无奈又纵容的语气笑道:“伯祖父难得来一回,你连晚饭也不留,果真是个淘气丫头。罢了, 我这就走。等日后得了空闲,我再来看你。” 冯少君动也没动,毫无诚意地张口道别:“伯祖父一路好走。” 冯侍郎:“……” …… 冯侍郎出了宅子,上了马车, 脸上的笑容才散。 回了冯府后,冯侍郎将府中所有人都叫了过来:“从今日起,你们不要再去崔宅。少君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你们都别去打扰她。” 又是这样! 也不知冯少君给冯侍郎灌了什么米汤, 不管何时何地,都无原则无条件地向着她。 周氏和姚氏最多心里嘀咕几句,冯夫人却是一脸愤怒:“那丫头忤逆不孝,张口闭口要和冯家一刀两断。这样的孙女,你认,我不认!” 冯侍郎冷冷看了冯夫人一眼:“少君是三郎唯一的女儿,也是我冯家的血脉。你不认,我这个做祖父的,不能不认。” “你近来脾气暴怒不稳,想来是病了。” “苏全,去找大夫来,替夫人诊脉开方,让夫人好生静养。这内宅琐事,也不必夫人操心,都交给周氏。” 苏全迅速领命退下。 冯夫人如置冰窖,难以置信地看着冯侍郎:“你为了一个冯少君,竟然让我禁足!” 冯侍郎压根不理冯夫人,目光一扫:“来人, 将夫人先扶回去歇着。” 站在一旁的丫鬟们, 战战兢兢地上前来扶冯夫人。 冯夫人整个人簌簌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绝望。不知是谁沾到了冯夫人的衣袖,冯夫人怒喊一声:“滚!” 冯侍郎面色一冷,声音加重:“夫人病糊涂了,还不快将她扶走。” 丫鬟们不敢不听,硬着头皮将冯夫人“扶”走。 “放开我!你们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对我!都给我滚!” 冯夫人的叫嚷怒喊声,回荡不绝。 刚得了管家权的周氏,不敢露出半分高兴自得,低声道:“请公公放心,儿媳一定好好伺候婆婆,打理好内宅琐事。” 冯侍郎淡淡道:“你管着内宅,伺疾的事,由姚氏去。” 姚氏垂头应下。 几个孙女,也被冯侍郎少有的怒气震住了,各自垂着头,屏息不语。 冯侍郎也没心情再多说,很快去了书房。 周氏慢慢呼出一口气,嘴角扬了一扬。 冯夫人性情尖酸,对儿媳尤其刻薄。 冯夫人这一“病”,她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还能掌家理事,更是意外之喜了。 姚氏心情就没那么好了。管家没她的份,还得去“伺疾”。以冯夫人的脾气,被生生禁足,定会迁怒于人。 姚氏皮笑肉不笑地对周氏说道:“日后大嫂掌家,可得请大嫂多多照拂了。” 周氏城府远胜姚氏,不紧不慢地应道:“弟妹言重了。婆婆身子不适要静养,我这个做长媳的,帮着分担一二罢了。哪里敢说什么照拂。” 妯娌两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冯少兰和冯少菊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好的。祖父一力维护少君堂妹,祖母再恼再怒话说得再难听也没用。 …… 冯家内宅纷纷扰扰,于冯少君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她在闺阁里好吃好睡,闲来无事给远在平江府的未婚夫婿写信。一边静静等待杨公公的消息。 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 杨公公亲自写了一封信,令人送进崔宅。 冯少君独自待在屋子里,仔细看了信,看完之后,嘴角扬了一扬。 隆安帝令人将马知府带进宫中,亲自问审。 当日晚上,马知府就被赐了一杯毒酒,死在了宫中。至于那个李三,根本没机会到圣前,在刑部大牢里咽了气。 人证都死了,案子也了结了。 表面看来,和秦王没什么干系。 暗中的潮流涌动,却未停息。 年迈的吴阁老再次上奏折致仕,奏折刚送到御前,隆安帝就准了。风光了二十年的吴阁老,在一片猜疑和看热闹的目光中致仕,黯然退出了朝堂。 执掌兵部的秦王殿下,忽生恶疾,不能见光吹风,不得不在秦王府里养病。 隆安帝下旨,令袁大将军暂时统领兵部,让秦王安心在秦王府里静养。 燕王立了大功,也未行赏,依旧领着刑部办差。 最喜饮宴的汉王,一改吃喝玩乐的做派,办差忽然勤勉了不少。 倒是赵王,还是那副混日子的德行。每日装模作样地去衙门点卯应差。 冯少君看完信后,将信烧成灰烬,低声吩咐郑妈妈和吉祥守着宅子,自己易容装扮,去了刑部官署。 “三儿见过义父。” 冯少君亲热地给杨公公行礼。 杨公公目光一扫,笑着说道:“你歇了一段日子,看来精神不错。” 办了一桩差事,让她休息半个多月。这也是杨公公对她的体贴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潜入 冯少君笑着说道:“多谢义父关心,我整日好吃好睡,现在精神的很。” 杨公公随口笑道:“待会儿先去见燕王殿下。在殿下身边当几日差,再领新差事。” 冯少君点点头。 好钢用在刀刃上。 杨公公特意说有“新差事”,可见又有她大展身手的机会了。 一开始她是迫于无奈,走上了这条路。这样的生活,犹如行走在刀尖上, 紧张危险,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刺激和魅力。 平淡的闺阁生活于她而言,就像清粥小菜。虽然平和,却也乏味。还是这样的日子,更适合她。 杨公公看着眉眼生辉的冯少君,不由得一笑, 领着冯少君进了燕王殿下的值房。 冯少君上前行礼:“奴才冯三儿,见过殿下。” 燕王目光掠过“冯公公”清秀的脸, 脑海中闪过另一张美丽柔婉的少女脸庞。一时间,竟有些错乱之感,愣了片刻才道:“起身吧!” “谢殿下!” 冯少君利落地谢恩起身。 接下来一日,冯少君当差跑腿听候差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鱼得水。 到了傍晚,刑部落了衙,冯少君跟在杨公公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燕王府。 一连当差数日,被众内侍追捧逢迎,过足了“燕王殿下身边红人”的瘾头。 这一日,冯少君终于领到了新差事。 杨公公悄悄将冯少君带进了私宅。 密室里,关着一个小内侍。 这个内侍,和“冯公公”身量差不多,年龄也相若。鼻头上长了几颗雀斑, 相貌平平,属于看过一眼就会忘在脑后的那一种。 冯少君心里涌起微妙难言的唏嘘。 前世, 她假扮内侍, 潜入秦王府做密探。扮的是一个姓小喜的内侍。因为小喜个头不高,和她身量相若,且相貌平庸,木讷少言。扮成这样的人,不易露马脚。 真没想到,今生潜入秦王府,扮的还是小喜。 也算是缘分了。 杨公公不知冯少君心里所想,低声说道:“这个内侍,叫小喜,是秦王府里的人。” “这些年,咱家陆续往秦王府里安插眼线。只成功了两个,都是做琐事杂事的,根本进不了秦王书房。” “现在秦王被禁足养病,秦王府里戒备森严,想潜进秦王府,难上加难。所以,咱家只能派你前去。” “你扮作小喜,潜进秦王府里, 暗中盯着秦王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动,立刻传消息出来。” 然后,仔细将传递消息的方法告诉冯少君。 冯少君听得十分专注, 仿佛第一次听闻,演技之精湛,连杨公公也被瞒了过去。 杨公公交代完之后,又叮嘱冯少君:“此次去秦王府,没有具体的任务,要潜伏的时间也不知多久。你要格外小心。” 短时的扮一个人,和长期做内应不是一回事。 易容三天五日,不是难事。要长期扮作另一个人,曝露的风险会大大增加,甚至还有精神错乱的风险。 唯有意志坚韧之人,才能撑得住。 冯少君点点头:“义父放心,我一定仔细留心。” 放不放心,也得让她去。 唯有冯少君,有这等悄无声息间变成另一个人的能耐。 杨公公又低声道:“等熬个三年两载,殿下被立为太子,你就不必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以杨公公的立场,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杨公公对她有几分真心的疼惜。 冯少君心头一暖,也轻声道:“义父,能为殿下效劳出力,是我的福气。我并不以此为苦。其实,我倒更喜欢眼下的生活。” 杨公公哑然失笑,轻轻拍了拍冯少君的肩膀:“还有两个时辰时间,天黑之前,你得去秦王府,抓紧时间。” …… 两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 秦王府的后门处,一个脸上有着雀斑的小内侍敲了敲门。 守门的侍卫开了门。 内侍将牌子递了过去:“咱家是小喜,在秦王殿下的书房里伺候。” 秦王府里的内侍大大小小有上百个。这个小喜,在里面半点不惹眼。侍卫打量了几眼,才勉强有了些印象,又细细验了腰牌,才让小喜进了门。 小喜垂着头,迈着内侍特有的步伐,麻溜地去了书房。 秦王的书房,是一个宽敞整齐的院子。平日秦王起居都在此处。院子里还有几个俊俏的小厮。 说是“小厮”,实则是秦王的男~宠。 秦王喜美色,更好男风。内宅里的侧妃美妾,十天半个月不沾都无妨,书房里的几个小厮,倒是你争我斗,争宠得厉害。 小厮们有独自居住的屋子,每个人身边还有两个小内侍伺候着。 小喜伺候的这位,姓余,单名一个襄字。因皮肤格外洁白细腻,颇得秦王喜爱。秦王还给他起了个昵称,叫玉郎。 一般小厮在书房里伺候个一年半载,秦王也就厌了。余襄在秦王身边快两年了。这半年来,秦王身边又多了一个潘二郎,体态轻盈,面容姣好,更胜女子。 余襄渐渐失宠,脾气阴晴不定。 小喜一回来,余襄就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喜公公这一走就是一天,看来是另攀高枝去了,怎么还回我这儿来了。” 小喜也不辩解,低着头任凭余襄数落。 余襄骂了一顿,出了心头恶气,也不耐烦见小喜这副窝囊温吞的样子:“这么晚了,去厨房端饭菜来,想饿死我不成。” 小喜应了一声,去了厨房,拎了一个食盒。 像余襄这样的身份,厨房里没有固定份列。得宠的时候,吃的比内院的美人还要好。失意的时候,就只剩寻常饭菜,清淡无味了。 小喜和另一个伺候的内侍小禄轮流吃了晚饭。 原本以为这又是一个平淡无聊的晚上。 没曾想,晚饭一过,赵公公便来宣余襄去书房伺候。 余襄惊喜不已,忙沐浴更衣,夹着一阵香风。小喜也默默跟了上去,到了书房外,在角落处站着,半点都不扎眼。 很快,书房里便响起了令人耳热心跳的激烈声响。很快,那声响失了控,变成了凄厉的喊叫。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喜 书房的门十分厚实,却隔不住余襄隐约的惨呼声。 在门外守着的内侍,一共五个。 赵公公是秦王贴身内侍,地位最高。其余两个,皆是书房里伺候的内侍。小喜地位最低,站在最角落处。 听着书房里的动静,赵公公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这些日子, 秦王被关在府中,脾气日益暴戾,书房里伺候的几个小厮倒了大霉。潘二郎昨晚被折腾去了半条命,最后是被抬出书房的。 今晚轮到余襄了。 都是伺候主子的,被主子拿来出气撒火,也不稀奇。 一个半时辰后,书房里的动静终于停了。 赵公公目光一瞥, 点了两个内侍:“你们两个随咱家进去。” 小喜也在其中, 跟在赵公公身后进了书房。 秦王胸膛**, 披着衣衫,眉间堆满阴霾。 余襄就凄惨多了,半昏不死的模样,勉强用衣服遮着身体。露出来的部分,几乎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小喜和小禄上前,扶起余襄,退了出去。 退出去之际,小喜耳朵微微一动,听到秦王阴冷地说了一句:“去将幕僚们都叫过来。” 秦王养了三个幕僚。这三个幕僚,各有所长,平日为秦王出谋划策。眼下秦王居于劣势,彻底被困在王府里, 连府门都出不去,幕僚们又能有什么好法子? 便是来了, 也不过是绞尽脑汁安抚暴躁易怒的秦王罢了。 接下来的事,和小喜就没关系了。 小喜和小禄扶着余襄回了屋子。 余襄遍体鳞伤, 却强撑着不愿让两个内侍看笑话:“我自己睡下,你们出去。” 小喜小禄也没上赶着伺候。说到底, 书房里的俊俏男子来来去去,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一旦余襄被送出府,就会有新人来填补位置了。 小禄出了门,挤眉弄眼地和小喜八卦:“殿下以前还算怜香惜玉,这些日子在府中养病,憋着邪火闷气。这些伺候的,可就倒了霉了。” 小喜嗯了一声。 小喜素来是个闷葫芦,小禄早就习惯了,又嚼舌八卦了一阵内宅,然后压低声音道:“对了,我今儿个听说,后院小郡王的病又加重了。这一回,怕是熬不过去。太医已经暗示王妃娘娘准备后事了。” 小郡王? 小喜的眉头微微动了一动,看了小禄一眼,低声问道:“真的吗?” “那还有假。”小禄越说越起劲:“那位冯三姑娘还在的时候,小郡王撑着一口气,还能喝进药。冯三姑娘走了之后,小郡王就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连药都喝不下了。” “所以说, 人的命真是不好说。你我虽然卑贱些,好赖身体康健能吃能睡。运道好的话,能活个五六十。” “小郡王倒是生来金娇玉贵地养着,偏生是个短命鬼病秧子。” 小喜眸光微微闪了一闪,慢慢说了句:“希望小郡王来世投个好胎。” …… 小内侍是两人一间屋子。小禄躺到床榻上,很快睡着了。 小喜面向内侧,默默思虑。 这个小喜,正是冯少君。 她前世扮过小喜,在秦王府里潜伏三年。对秦王书房内外和院子里的内侍都十分熟悉。只要她小心谨慎,谁也不会留意到不起眼的小内侍已经换了个人。 她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没觉得和另一个内侍独处一屋有什么不妥。前世她还潜入过青楼,做过一段时间迎来送往的大茶壶。 闺阁少女最注重的娴雅贞静,她一概没有。 女子最在意的名节,于她如浮云。 像她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适合成亲有丈夫,更不宜生孩子。因为,她注定做不了一个好妻子,更做不了一个好母亲。 沈祐其实并不了解她。 等他真正了解她了,一定会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吧! 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冯少君遥想着千里之外的沈祐,一时间思绪如潮,过了很久才入睡。 内侍要早起伺候,五更天就得起身。 冯少君特意早起了片刻,先自行去“梳洗”,免得妆容不妥露出马脚。 余襄根本下不了床榻。 冯少君和内侍小禄没事可干,吃了早饭就凑到一起闲磕牙。主要是小禄嚼舌,冯少君默默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不动声色地引着小禄说书房里的事。 她此次的任务,是潜伏在秦王身边,留意秦王见过的人和做过的事。 前世秦王不甘争储失败,暗中勾连武将,意图谋反作乱。她在秦王府潜伏三年,暗中寻到了证据。 燕王将证据呈到病重的隆安帝面前,隆安帝龙颜震怒,废了秦王的爵位,令其流放。 秦王一夕之间,从尊贵的皇子,变成了有罪的庶人。 直至临死,秦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他。 如今,因她的重生,许多事都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不能一味仗着前世的记忆轻忽大意,一定要谨慎。 小禄浑然不觉被套了话,眉飞色舞说得兴起。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喧哗声。 小禄爱凑热闹,立刻冲了出去。 冯少君耳朵听到“小郡王”三个字,眉头微动,快步走了出去。然后,小禄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说道:“快,快去换丧服,小郡王去了!” 朱晅死了。 比前世还早了一年。 冯少君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 这一丝遗憾,如石子落入水心,漾起一圈涟漪,很快恢复平静。 对秦王府来说,小郡王朱晅的离世,早在众人意料之中。虽然悲痛,却也不至于太难过。 真正伤心欲绝的,是秦王妃。 小郡王惨白着一张脸,气息全无,静静躺在棺木里。他这一生,只活了十六年。从未踏足出秦王府。 秦王阴沉着脸,目光黯淡。 秦王世子朱曜,眼睛通红,满面悲戚。吴氏用帕子捂着脸,低声呜咽。 秦王妃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扶着棺木,手背用力,青筋毕露:“晅儿,我可怜的晅儿,你还这般年少,怎么就撒手走了。” “你让为娘的怎么活啊!” “晅儿,娘知道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娘让她去地下陪你。” 第一百九十五章 殉葬 秦王妃扶着棺木哭得肝肠寸断,口中不停喃喃低语。颠来倒去,前言不搭后语。最后这一句,却异常清晰。 正低声啜泣的吴氏听得全身一震,悄悄挪开沾了生姜水的帕子,看了秦王妃一眼。 沉浸在悲恸中的朱曜,无心无力多想。 倒是秦王, 眉头拧了一拧,不善地看了秦王妃一眼:“不得胡言!” 秦王妃充耳不闻,眼睛如充了血一般,继续呢喃:“晅儿,你孤零零地一个人去了黄泉,太孤单冷清了。娘让她去陪你, 让你在地下有人相伴。” 这一回,连朱曜也听见了。 朱曜骇然看向秦王妃:“母妃, 你在说什么?” 朱晅还没成亲, 无妻无儿,这个年纪死了,算是早夭而亡。打发几个宫人内侍去地下伺候朱晅,倒也罢了。堂堂侍郎府的姑娘,怎么可能为朱晅殉葬? 秦王妃霍然转头,如疯魔一般:“我说的,你们不是都听见了?晅儿没来得及娶冯少君过门就去了。他长了十六年,唯一喜欢过的姑娘,就是冯少君。晅儿走了,她休想另嫁他人。我要她给晅儿殉葬!” 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透着阴冷和疯狂。 朱曜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王狠狠瞪了秦王妃一眼:“你疯了不成!” “冯少君不是普通民女,她是侍郎府的千金, 和沈祐定了亲。沈祐舍命救燕王,燕王岂能不回护?再者, 燕王去平江府, 住的就是崔园。说不得, 崔家私下早已向燕王投诚。” “这个冯少君, 根本动不得!” 如果冯少君嫁进秦王府,让冯少君“自尽殉夫”也就罢了,道义上说得过去。 让义妹为义兄殉葬,算个什么道理? 眼下秦王府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殉葬,想都不能想。 秦王横眉冷对张口怒斥,终于令秦王妃稍稍恢复理智。 秦王妃怔怔片刻,又哭了起来,很快便哭晕了过去。 秦王揉了揉额头,令人将秦王妃扶下去,宣太医为秦王妃施针。 小郡王还没成年,也没成亲,丧事不能大办,停灵三日便可下葬。 丧信传到宫中,年过八旬的曹太后抹了一回眼泪:“可怜的孩子,来这世上走一遭,早早就去了。” 曹贵妃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 张口劝慰道:“晅儿自小体弱多病,能活到十六岁, 也算有福了。太后娘娘也别太过伤心,伤了凤体可如何是好。” 曹太后在曹贵妃的安慰下,悲伤的情绪稍稍平息,打发身边的亲信去秦王府吊唁。 隆安帝知道朱晅离世,心里也有些悲戚。 皇家子嗣兴盛,到了朱晅这一辈,皇孙有十几个。过了八岁,就都送进宫中上书房读书。唯有朱晅,病弱不能下榻,从未进过宫。 一众皇孙里,隆安帝最喜爱燕王世子朱昀,对其余皇孙也都不错。不管怎么说,朱晅也是皇孙,年纪轻轻便夭折,岂有不痛心之理? 隆安帝打发沈公公去了一趟秦王府,也算是尽了祖父的心。 至于放秦王出府,隆安帝根本就没这个念头。 秦王胆大妄为,指使马知府勾连匪徒,以几十条人命引燕王去平江府,出动两百死士刺杀燕王。一桩桩一件件,都犯了天子忌讳。 这也就是亲儿子。 换个人,早就人头落地了。 隆安帝要顾天家体面,没有彻查到底,草草结案。将马知府赐死了事。心中却怒极恨极。压根没打算放秦王出府。 别说死一个朱晅,就是朱曜死了,他也不会容秦王出府。 天家父子。君臣在先,父子间的情义,得排在君臣之后。 …… 三日后,朱晅下了葬。 秦王还在“养病”,不得出府。秦王妃哀恸过度,直接躺在了床榻上。 朱曜是朱晅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也是秦王府世子,责无旁贷。他将朱晅的棺木送进皇家陵园里安葬。 在朱晅身边伺候过的两个内侍和两个宫人,感念主子恩义,各自以白绫了结性命,一同殉葬。 内侍多是穷苦出身,不然,也不会净身做内侍。命贱如草,死就死了,根本无人过问。 倒是那两个宫人,都有家人。 朱曜派人去这两家送了厚厚的安家银子。得了丰厚银子的两家人,不但没悲恸恼怒,反而感恩戴德,恨不得再送一个姑娘进王府里做宫人才好。 宫人内侍殉葬一事,在秦王府里也没掀起什么水花。 王府里,每年都有被杖毙的内侍宫人。小郡王离世,有几个殉葬的宫人内侍,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内侍小禄倒是悄悄哭了一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小喜说道:“殉葬的两个宫人,有一个叫柳儿,生得十分娇俏可人。” “我一直喜欢她。还想着日后能和她悄悄做个对食。没想到,她竟被选中殉了葬。花朵一样的姑娘,就这么死了。” “只盼着下辈子,她能投一个好胎,别再为奴为婢。” 木讷少言的小喜,默默看了哭得凄凄惨惨的小禄一眼,递了个帕子过去。 小禄用力擦了一把脸,顺手将帕子塞进自怀里。 哭过一场,日子还得过,还得继续当差。 不过,小禄自觉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小喜,倒是比以前亲近得多。 过了几日,小禄不知从哪儿打听了八卦回来,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小喜从不追问,就这么安静聆听。 小禄也没那个耐心卖关子,近乎卖弄地说道:“这件事,是从王妃娘娘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我认的义父,和王妃娘娘身边的宫人结了对食。听义父说,王妃娘娘伤痛过度,卧榻不起,偶尔说梦话,竟提到了冯三姑娘。” 小喜眉头微动,难得主动张口:“王妃娘娘怎么会提起冯三姑娘?” 小禄洋洋自得地低语:“有两个宫人两个内侍给小郡王殉葬,王妃娘娘心里还是不足。听闻娘娘想让冯三姑娘殉葬!要不是秦王殿下及时拦住,还不知闹出多少事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牵挂 殉葬。 这两个遥远又熟悉的字眼,勾起了冯少君晦暗的回忆。 前世的自己,怀着满腔的忐忑嫁进秦王府。还没踏进秦王府的门,朱晅就咽了气。她的嫁衣只穿了半日,就换成了白色的丧服,跪在冰冷的棺木前。 然后,她被告知要为死去的小郡王殉葬。 被家人背叛的痛苦, 面临死亡的绝望无助,几乎令她崩溃。 哪怕她后来报仇雪恨,吉祥和郑妈妈也活不过来了。 她失去的,不仅是冯三姑娘的身份,所有的善良热诚,也一并逝去。 “小喜, ”小禄说了半天, 没等来身边人回应, 颇有些奇怪:“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冯少君定定心神,以小喜的声音应道:“冯三姑娘是侍郎府的千金,且有了未婚夫婿,背后有燕王殿下撑腰。可不是任人揉捏的主,王妃娘娘怕是打错主意了。” 小禄深以为然,低声叹道:“可不是么?我听了这事,也觉得王妃娘娘太过异想天开。” “如果冯三姑娘嫁给小郡王,做媳妇的为丈夫殉节也是有的。” “可如今,冯三姑娘只是小郡王义妹。小郡王的丧礼,冯三姑娘连个面都没露。王妃娘娘这是发癔症了, 连殉葬这等话也说得出口。” 顿了顿,又叮嘱道:“我们两个关系好,我才和你说这些。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要是传到主子耳朵里,我们两个都别想活了。” 冯少君点点头,瞥了话唠的小禄一眼:“我从来不多嘴。” 至于你, 就说不准了。 小禄确实憋不住,很快, 又私下和书房里另一个内侍说了。这一个内侍,又悄悄和别人说了。 一个传一个,内侍们闲着无事,都爱嚼舌,很快就传遍了书房。 秦王偶尔间听到了风声,十分恼怒,下了封口令。又逮着两个嚼舌的,打了五十板子。秦王府里,这才消停下来。 小郡王离世,秦王府里所有的宫人内侍都得穿丧衣。 一个月后,宫人内侍们才换下丧服。 冯少君也终于得以出府。 …… 秦王府里的内侍,一个月只能休沐一日。到了休沐这一日,可以出府转转透透气。王府里身份高银子多的内侍,还会悄悄在府外置一个宅子。甚至还有“娶妻生子”的。 冯少君一回崔宅,郑妈妈和吉祥激动得红了眼圈。 “小姐,你到底去了哪儿?”吉祥哽咽着说道:“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连个消息都没有。奴婢天天惦着小姐,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以前小姐也有忽然离开的先例,最多七八日就回来了。这一回离开太久了,音信全无,实在令人忧心焦急。 郑妈妈也有些按捺不住,轻声道:“小姐, 奴婢知道你有正经事要办。不过,总得和奴婢稍微透个底。” 冯少君暗暗叹口气。 所以说,有人牵挂,也是件甜蜜的苦恼。 冯少君避重就轻地说道:“你们放心,不管我在何处做什么,都好端端的。你们不必为我忧心。” “以后,我每个月都回来一次。” 以后都这样? 吉祥俏脸都白了。 郑妈妈心思缜密,隐约猜到冯少君在做什么。她暗暗叹口气,轻声道:“奴婢和吉祥守着宅子,小姐只管安心。” 冯少君略一点头,张口问道:“这些日子,都有谁来过?” 郑妈妈答道:“冯家人没来,倒是沈家,送了两回帖子来。都被奴婢以小姐身子不适挡了过去。” 冯夫人被罚禁足,周氏姚氏自不会来碰钉子。 倒是大冯氏,时时惦记冯少君。 总这么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迟早会惹来大冯氏疑心。 冯少君也有些头痛。在前世,她孤身一人,不见踪影是常事,也没人寻她。现在却多了许多烦恼。 她可以不理会冯家,对疼惜自己的大冯氏,却不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冯少君想了想道:“我今日去一趟沈家,见一见姑母。” …… 沈府。 大冯氏听闻冯少君前来,喜出望外,亲自迎了出去。 见了冯少君,大冯氏细细打量了一通,很快松了口气:“我去过两回,你都在病中。今日一见,气色倒是好多了。” 面对这样真切的关怀,冯少君感动之余,不得不圆谎:“我从平江府回来后,就全身疲乏无力,养了一个多月才算好。” “让姑母忧心牵挂了。” 大冯氏欣然笑道:“你好了就好。” 拉着冯少君的手进了内堂,絮叨起了沈嘉沈祐。 “前两日,三郎写了一封信回来。信中说了,四郎伤势颇有好转,已能扶着下榻走动了。多亏了你外祖母,以重金买了一支五百年的人参,每日熬参汤给四郎滋补身体。” 五百年的人参,是可以续命的大补之物,有银子也买不到。 许氏打听到平江府有一家存着一支五百年的人参,亲自求上门,舍了颜面不说,还花了一千两银子,才买下了人参。 沈祐身体底子极好,每日有柳太医尽心照料,还有人参鸡汤滋补,身体大有好转。现在都能下榻行走了。 冯少君眉头舒展,目中盛满笑意:“这样看来,祐表哥很快便能启程回京了。” 大冯氏笑道:“这倒不急。总得将身子都养好了,再启程回来。我怕他按捺不住,特意写信去嘱咐他了,再养两个月。” “只是这么一来,就要继续劳烦崔家了。” 冯少君抿唇一笑:“又不是外处,我在崔家长大,和外祖母最亲近。祐表哥在崔家住着,外祖母心里也一定欢喜。” 大冯氏一笑:“让四郎代你尽一尽孝心也好。” 这等打趣的话,冯少君听着半点不脸红:“姑母说的是。” 大冯氏又是一笑。 闲话一番话,大冯氏忽地低声道:“小郡王离世已有一个月。虽然这么想不厚道,不过,他这一走,秦王妃再不会打你的主意了。” 这可未必。 秦王妃还想让她去地下“陪伴”朱晅。 冯少君目中闪过凉意,面上微微一笑:“姑母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