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之寒门崛起》 001、搞钱二人组 东晋,升平元年。 距永和十二年,桓温二次北伐一年不到; 距永和九年,王羲之与一帮友人在会稽山阴兰亭流觞曲水,刚过去了四年; 距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的建议下,晋室南迁至东吴故都建康,东晋建立刚过去了四十年; ___ 多年来的战乱,你方唱罢我登场,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成故都,北方已沦为一片焦土,残垣断壁,荒草凄凉。 而江东之地则是一片“勃勃生机,欣欣向荣”,士族门阀,圈地山林,醉卧山水,莺歌声舞,享乐其中,一片逍遥之景。 上等士族门阀皆是如此,更不必说地方上的豪强壮族了,族中膏粱子弟遍布,不学无术,溜犬斗鹰,游手好闲,赌博淫乐…… 位于晋陵郡武进县萧氏庄园二楼一个隐秘的仓库内,此时正躲着不下十余个少年郎,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赌博游戏——推牌九。 这项原本起源于宋朝徽宗时期的骨牌游戏,之所以提前了六百多年出现在了东晋时期,都因月前“魂穿”而来的“萧钦之”所致。 且看玉面纱冠的萧钦之,与并坐的族兄萧书共同坐庄,两人二一添作五,萧钦之推牌九,萧书掌堆管钱,余下参与者皆是萧氏各房未成年族弟。 两人联合做局,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忽悠一帮弟弟们的月例钱,一个月来,通过推牌九,两人赚的可谓盆满钵满。 今日是二月初一,月例钱刚发到手,弟弟们手头充裕,两人先前一连故意输了几场,下足了本钱,好让弟弟们放松警惕,今天便是收获的时候,所以这一场局乃是重重之重,万不可失错。 为此,两人精挑细选了这一处隐秘场地,另为了避免被大人们抓赃,还不惜花重金,雇了几个年纪稍小的弟弟在各拐弯关键处望风,三声为号。 牌局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现场的气氛紧张而浓重,一家欢喜三家愁,萧钦之坐庄出牌,技艺娴熟,稳如老狗,剑斩刀落,一改前几场的颓势,如砍瓜切菜般丝滑。 几条子下来,一帮弟弟们顿时傻眼了,只要是下重注,无论摸到了九点,天罡还是地罡等大牌,庄家手里的牌总是略胜一筹,要么都抓同样的牌,庄家占优;要么庄家出对子,通杀;相反的,下的轻注,时常会赢。 结果便是,弟弟们越输越多,手里的钱越来越少,下的注反而越来越大,而下的注越大输的也就越多,到最后,个个输的脸红脖子粗,呼呼直喘粗气。 若是有赌场老手在此,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萧钦之必定出老千了,但这些都是一帮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弟弟们,哪里会想到这些,况且前几场大家都赢了,此刻全都归结于今日运气不好。 然而,对一帮未成年弟弟下手,实在是出于无奈之选择,谁让原先的萧钦之一天到晚,正事不干,遛狗斗鹰,整日嬉乐,这也就算了。 岂料,一月前,萧钦之忽然瞧见了一头牛趴在田里,由此断定这头牛生病了,于是带着一帮族弟族兄杀牛吃肉,炭烤火烧,还点着了几间屋子。 见儿子犯下了如此大错,萧母恨铁不成钢,一气之下,断了儿子的月例钱,关了几日禁闭后,押进了族内学堂,强制读书。 过惯了逍遥日子的萧钦之自然是不愿,且十四岁的少年,正处于叛逆期,一时想不开,夜晚湖边散心,不慎落水了,就此一命呜呼。 然后,身体被一个乱入时空,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 大概萧亲也不明白,自己的灵魂是如何来到了这个世界的,进入了这具十四岁的身体里,莫名其妙成了萧钦之了。 在萧亲八岁以前,父亲事业有成,母亲贤惠典雅,尤为注重家庭教育,各类兴趣班报了一大推,家庭老师请了许多,以至于萧亲的童年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后来,萧亲父母国外度假不幸遇难,留下了一笔巨额遗产,萧亲就成了一个亲戚们眼中红的发热的“孤儿”,等到萧亲长大,成了一名三流大学的混子时,巨额遗产已经十不存一。 好在,萧亲的父亲有先见之明,早先在沪市置办了一些房产,如今早已价非昔比,原本萧亲便指望着大学毕业,当个包租公,潇洒快活过一生,哪知,绿灯过马路时,被一个醉鬼开车给撞了,再一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萧亲本不过一三流大学混子,对于历史知识的了解非常匮乏,就更别说冷门的东晋时期了,约莫也就知道几个名人,比如谢安,王羲之之类的,还有历史书上的“淝水之战”,除此之外,那就是占据萧氏祠堂c位的南朝齐、梁二国帝皇,其余双眼一抹黑。 混子的本质并不会因为时代的更替而有所改变,奈何齐、梁二国在东晋、刘宋之后,距离现在还有百来年的时间,换言之萧亲“生不逢时”,当一个皇亲国戚的混子梦破灭了。 好在如今的兰陵萧氏,虽未发家,但也家境殷实,有良田百顷,有一个偌大的萧氏庄园,坐落在金牛山下,凤栖湖旁,容纳一个混子,绰绰有余。 起初,过惯了移动互联网生活的萧亲,是非常不习惯古代的生活的,吃喝尚且能忍受,刷不了抖音看美女也能忍受,但上完厕所,用一块竹片刮屁股是真的无法忍受…… 但只经过了一个月,萧亲就已经习惯了在混在东晋的生活,上午没事逗逗两个小婢女,偶尔欺负一下幼妹,下午逃崔老头的课,带着一帮族弟族兄在庄子里横冲直撞,惹是生非,搞得整个萧氏鸡犬不宁,如此一来,倒成了名副其实的膏粱子弟萧钦之了,毕竟原先的萧钦之也是这个尿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有了之前萧钦之的“不慎落水”,萧母也就不敢管的太严,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掐断的月例钱始终没有恢复,这就让继承躯体的萧钦之非常蛋疼了。 一向花钱大手大脚,冷不丁口袋空空如也,还真不好受,更没法去县城见世面,慰问困难群众,所以,萧钦之脑子一转,就把主意打到了一帮族弟身上。 樗蒲、戏射、弹棋与藏勾都是当世大家常玩的娱乐游戏,作为敛财工具,不好操作,于是萧钦之就想起了与大学室友常玩的牌九,这玩意也好制作,让庄子里的木匠找一些竹片刻上点数,上些彩就行。 还别说,玩腻了那些游戏的族弟族兄们,一接触到新鲜的牌九,立刻就被吸引了,几次三番下来,个个对于玩法了然于胸。 然而,一切就绪后,又一个问题横在了萧钦之面前,缺少启动资金,便就拉了“萧书”入股,萧书于族内兄弟排行第二,他爹萧清是萧氏族长。 萧书比萧钦之大一岁,名中带有“书”字,却是不干一件与书有关的事,除了喜欢耍刀弄枪外,就是去县里消费,一听能搞到钱,想也不想就应了。 便是这样,牌九搞钱二人正式组成立了。 仓库里的牌局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萧书是掌堆管钱的,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布帛袋子,下面都坠成了一个圆形,估摸着赢了不下数百钱,暗地里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萧钦之的腰部,意思是差不多,可以收手了。 萧钦之心领神会,深谙不可杀鸡取卵之理,得给弟弟们留下些零花钱,刚好这一条子还剩最后一把,便说道: “等会还有事,这最后一把了,省着点下,今日我运气好,你们都小心些,别输光了,裤子没得穿,届时别怪四哥没提醒。” 这不说还好,一说下的注更大了,弟弟们本就输急了眼,之前几场赢的全输了不算,就连刚到手的月例钱,顷刻间十不存一,这又是最后一把,哪里能忍?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胖子输的满头大汗,一连被吃六、七把,可谓运气背到家了,手里紧攥着余下的二十钱,往塌上一拍,压低声音,吼道: “二十钱,独头,我就不信了,还能连输一整条的。” 关键这玩意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十赌九诈,久赌必输,就算你运气逆天,也架不住老阴比的灯下黑。 萧钦之憋笑,一边不缓不慢的熟练出条了,一边劝解道: “八弟,莫说四哥没劝你,我杂一,你憋十;你地九,我天九,我今日专克你,还是别下了,免得这个月吃糠咽菜。若是瘦了,八婶又该叨叨不休了。” 在萧钦之身旁,是掌堆的二哥萧书,敞着薄纱衣襟,放浪形骸,靠在墙上,同时小声劝解道: “八弟,这把要是再输,算上欠我们的,你这个月的月例可就没了啊?” 小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只肥手衬着膝盖,随着沉重的呼吸,脸上的肥肉也随之一抖一抖,凹下去的眼珠子紧盯着条子看,催促道: “二哥你不用劝,我意已决,四哥你赶紧出条子,尾巴条子我肯定能赢。” 下门的六弟,天门七弟,也都输急了,纷纷按捺不住,一股脑的把手里的余钱全都砸到了庄上,个个呼吸沉重,目光狰狞。 就连边上钓小鱼的也都豁出去了,下了重注,全身家当都赌上了这最后一把,萧钦之一目扫去,粗略估计全赔也就大几十个钱,相对于今天赚的,九牛一毛,便准备做做好事,圆满散场。 “下定离手,开船不带人,走你!”萧钦之手里的两粒特制骰子精准的扔进了高脚托盘中,一阵“稀里哗啦”骰子的转动声响起,待停止转动时,一个一点,一个四点。 “糟糕,是九,通吃不能掷九,完了,完了。”萧钦之一面笑,一面哀叹,手里的牌不用看,肯定是个憋十,而对面三家的牌全都是大点子。 “憋十,通赔!” 弟弟们一听,个个来了劲,手里的大牌“咔咔”往桌上拍,欢呼雀跃,只恨没钱了,下的少了,后悔不已。 突然,门外响起了三声高亢的大号,说时迟,那时快,萧书浑身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搂着钱袋子就往仓库后边的窗户窜去。 “快撤,快撤,来人了。” 萧氏庄园缘山而建,二楼仓库后边就是一处低缓的山坡,萧钦之紧随其后,朝着预先的撤退路线,三步两步就赶上,跳出了窗户,其余的人顿时四处乱窜,整间仓库顷刻间人仰马翻,作鸟兽散,只余一阵烟雾弥漫。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萧书他族长老子,终归技高一筹,亲自带队,早在仓库后边的小山坡上,布下了一张大网。 从窗户跳下去的萧书、萧钦之、小胖子等人被网了个结实,而六叔带队从正面抓人,不消一会儿,十余个案犯全都老老实实的跪在了祖祠里。 002、大冤种萧书 萧氏庄园分东房和西方房,祖祠处于两者之间,为萧氏族人集资共建,规模自是不差,四壁上有句芒、蓐收之巨幅壁画,高位祭拜萧氏历代先祖——姬姓帝喾,商帝乙庶子微子之弟,周封宋公仲衍,c位摆着汉文终候萧何的灵位,位下终年供奉祭品和燃香。 祖祠是一族最重要的场所,本应是庄严和肃穆的场所,但此时却是略显滑稽,十余个少年郎在大殿里罚跪,个个垂头丧气,三十二张牌和数百五铢钱,皆凌乱的散布在地上。 族长萧清身着宽袖儒袍,头戴黑纱小冠,负着双手,吹胡子瞪眼,怒其不争的看着这一帮混小子,随即愤怒的目光,落到了跪在最前面的萧书身上。 “嘭!” 木屐与肉体的碰撞声响起,萧书被他老子一脚给撂倒,在地上滚了一个跟头后,只撇了撇嘴,便若无其事的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重新跪下。 这可把萧清气的够呛,手里的麈尾照着萧书的背上就打下去,一连好几下,萧书愣是没吭一声,这是和他老子顶牛了。 “啪”的一声,麈尾断了,萧书背上浸湿了红色,这还是族长萧清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噤若寒蝉。 七叔,九叔赶忙来劝,六叔拉住萧清,劝解道: “二哥,有话好好说,二侄子年纪尚小,皮肉嫩,这般打,非死即伤,你回去如何与二嫂交待?再说,你是读书人,注意涵养。” “哼!妇人之见,全拜她所赐,生出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可还有一点点用?作为哥哥,带头逃跑,是为不义;虽为年长,不起表率,是为不正;顶撞长辈,不听教诲,是为不孝;败坏纲纪,有辱门风,是为不忠。”萧清一把甩开六叔的束缚,抄起了一旁架上的木棍,怒道: “都别拦着,今日在祖宗面前,我萧清为一族之长,清理门户,誓将这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正的逆子打死,以正我萧氏门风。” 七叔,九叔都是习武之人,身材魁梧,却动作敏捷,一步挡在萧书身前,抓住落下的木棍,夺了去,扔向了六叔。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彰显威严的目的达到了,虽说萧清仍旧一脸的怒容,不过有了梯子,也可顺便下台,因拂袖背向了众人,面对着祖宗灵位。 六叔好心对萧书说道:“怎的,还想跟你爹干一架不成?赶快认个错,服个软,下次别犯事就完了。” 岂料萧书牛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认错,抹了一把泪,昂着头还嘴道:“六叔,你别管,让他打,我这条贱命是他给的,今天便还给他,也好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干净,我娘的恩情来世再报。” “逆子,你这个逆子!”气的萧清捋起袖子,顾不得风度,摸着桌上的烛台,就砸去,幸好九叔身手敏捷,于半空一把接住。 六叔再次小声提示道:“二哥,你有话说话,别动不动就打人,真要失手伤了哪里,有你后悔的。” 萧书红着眼道:“这么些年,你除了骂我,训我,可说过一句我好的话?在你眼里,好事从来想不到我,坏事永远都是我干的。七岁那年,大哥在后山烤仙鹤吃,我路过闻到了香味,不过吃了一块,就被你骂了大半天,我哪里知道吃的是仙鹤肉?;八岁那年,我认认真真写的字,被你说的一文不值,我就去你书房找了你喜欢的字帖,在字帖上一笔一笔的临摹,结果被你打个半死;十岁时,我不过砍了几支紫云竹当鱼竿,又被你一顿凶骂…….” 历数不可磨灭的记忆伤痕,说着说着,萧书就又流下了泪,却是抗争道:“你从来不听我解释,一直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想习武,你偏要我读书,可我明明就不是读书的料。我一看到书就头疼,犯晕,想睡觉,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努力的尝试过,可就是读不进去,你让我该怎么办?” “打吧,打死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读书了。” 听的七叔和九叔尴尬一笑,七叔笑道:“二哥,二侄子不想读书,就不读书呗,跟着我俩习武得了,以后走四哥的路子,不也行么,谁说五品官就一定靠读书了?那陶太尉,祖车骑不都是武将么。” 九叔耿直说道:“要我说,我们萧氏就不出读书的料,这么些年,当官最大的就是四哥六品参军,读书的就没有高于八品的。与其跟一帮南貉子争,不如学四哥,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清气的心肝疼,大呵道:“你们两个莽夫,一笔写不出个二字,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有脸说?” 七叔和九叔悻悻,朝着侄子们歪嘴一笑。 六叔适时说道:“二哥,消消气,侄子们都在呢,好歹给老七,老九留点面子,有话咱们私下慢慢说。” “哼!”萧清冷言,随即背过身去,凝视着祖宗的灵位,心里的苦无从道出,偌大的一个萧氏,眼看败落在即,却是无法挽回,身为一族之长,萧清难辞其咎。 兰陵萧氏是汉萧何之后,其一支迁居兰陵,永嘉之乱时,兰陵萧氏举族南迁至此已有几十年了,然而却是没出现一个五品官,更是在去年的中正考核中,从士族跌落寒门。 “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 在这个讲究出身的时代,士族子弟天生享有特权,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简直比登天还难,此可谓给了萧氏致命一击,而去年族内唯一高官萧烈六品参军不幸战死,更是雪上加霜。 然而,族内具有忧患意识的屈指可数,承载着萧氏希望的这一代,又是如此的不堪,一副膏粱子弟做派,这无疑让萧清感到绝望。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萧氏是如何从一个外来户,短短几十年,就成为拥有百顷土地的豪强,这个过程,萧清是最清楚不过了。 萧清转过身来,冷眼注视着兄弟子侄,有许多话郁结在胸口,偏生说不出一句来,最后愤恨道: “好生跪着!” 说完自己转身,一声不吭,蓦的朝着祖宗灵位跪下,见状,六叔,七叔,九叔也随之下跪,祖祠里齐刷刷跪了一片,祭台上燃烧的供香,上升的袅袅白烟仿若都凝固了,静谧的可怕。 萧钦之哪里会想的那么远,只觉得跪的膝盖生疼,倒是还能忍受,侧眼一瞟,便瞧见萧书背后已经浸出了血渍,整个人疼的龇牙咧嘴,想来是皮肉破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时代没有破伤风针可以打,万一伤口感染,就是神仙也救不活。 况且聚众赌博,主谋是萧钦之,萧书只是从犯,替自己顶了罪,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万一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感染发炎,丢了命,那就罪过了。 “二伯,侄儿有话说。” 静谧的祖祠被这一声打破了,大家纷纷扭头看来,想看看是谁胆子大,敢在这个时候捋萧清的虎须。 “说!”萧清身子岿然不动,愈发的冷冽。 “这件事主谋是我,不是二哥,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你让二哥回去处理伤口吧,他背部皮肉破开了,如果不及时处理,容易得溃疡症,攸及性命。” 萧钦之顿了顿,又道:“我听我娘说,我父亲受了刀伤,从战场上下来时还好好的,过了几天生了溃疡,这才殁了。” 萧母在收到萧烈阵亡噩耗之前,收到了萧烈亲手书写的信札,里面提到了自己受了伤,萧钦之据此推断,萧烈应是伤口感染所致。 萧清跪着不语,六叔心领神会,起身就要拉萧书回去,怎料,萧书梗着脖子道: “我不回去,早死晚死都是死,死了一了百了。” 真是个大犟种,还能有比小命更宝贵的么?见萧清迟迟不发话,萧钦之只好侧身附在萧书耳边,轻语道: “你是不是傻啊?以后的日子还长,你现在丢了小命,岂不是亏大了。再说,你不是一直想娶杨氏小娘子么,你要是死了,还娶个毛啊?” 不说还好,一说萧书情绪更激动了,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怨气,当初将要订婚时,萧书一眼相中了杨氏小娘子,可萧清瞧不上杨氏为寒门,替萧书订下了颜氏小娘子,如今萧氏跌落为寒门,与颜氏的婚约也作废了,回头再求杨氏,人家显然也会不同意的。 一肚子怨气的萧书眦着红眼道:“四弟,你别劝了,我今日要是踏出祖祠半步,就不是他养的儿子。” “逆子,看我不打死你个蠢货!”萧清气的衣袖渐渐鼓起,正欲发作,便听到萧钦之问道: “六叔,杨氏可是士族高门?” 六叔道:“不是。” 萧钦之又问:“杨氏小娘子可有婚约在身?” 六叔想了想道:“没听说。” “成了!”萧钦之手往大腿上一拍,信誓旦旦道: “既不是士族高门,又尚未婚娶,还担心个什么,二哥,我敢夸下海口,保证让你如愿以偿,娶到杨氏小娘子。” 萧清却是未出声,亦是没有反对,显然是默许可以娶杨氏小娘子,但萧书尚且心存疑虑,便又听到萧钦之霸气道: “二哥,你信我这一回,这件事,作兄弟的要是不给你办成了,我把‘萧’字倒过来写。” “你赶紧回去处理伤口,才是要紧。” 鉴于萧钦之信心十足,而老爹态度有所软化,萧书便也就不硬顶了,顺杆子下爬,被六叔半推半就,出了祖祠,往东房而去。 003、挨揍的一天 萧书的事了,接下来轮到了萧钦之的事了,萧清缓缓起身,若有所思,从架子上挑了一根细一点的棍子,踱步至萧钦之面前,对着后面说道: “弟妹,四弟不在了,为兄可否代为管教钦之?” 萧钦之回头,看到祠堂门口处,跪坐了不少叔叔婶婶,皆是诸位犯事族弟的家长,花姑扶着萧母跪坐在其中,也不知何时来的,没个声响。 萧母低头行礼道: “钦之顽劣,屡教不改,其父已殁,我又一妇道人家,若族长能代为管教,最好不过了。” 萧清得到授权,点头示意,心中念头一闪,对着萧钦之训斥道: “你今年十四,你父如你一般时,已是我族佼佼者,而观你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现惩罚三下,以作教训,伸出手来,领罚。” 这个理由绝对的正经,萧母不求情,萧钦之无力反驳,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只好伸出了手,生生挨了三下,打的手心都红了。 萧清却又威严道:“可服气?” 萧钦之蹙眉道:“服!” 萧清用木棍点了点地上的牌九和散落的五铢钱,踱着步子,在萧钦之面前来回走,又训斥道: “今日之人,除了萧书,你最年长,兄长有错,你非但不制止,反倒助纣为虐,沆瀣一气,是为不明,当惩三掌;你既年长,带头逃跑,是为不义,当惩三掌;虽为年长,不起表率,是为不正,当惩三掌;顶撞长辈,不听教诲,是为不孝,当惩三掌;败坏纲纪,有辱门风,是为不忠,当惩三掌。久长犯错,屡教不改,是为不辨,当惩三掌;言之无物,夸夸其谈,是为不智,当惩三掌;不顾情份,哄骗族弟,是为无德,当惩十掌。” 萧钦之心里默数,如此说来,岂不是要挨三十一下,这要是挨结实了,手即使不废,也至少得修养好些时日,所以万万不能挨打的。 萧清道:“我以上说的这些,你可服气?” 萧钦之心里思虑良久,以上一个都不能认,这个老狐狸,一环套一环,一旦认了其中一项,就等于认了全部,受罚也就成了理所应当之事,当即摇头道: “二伯,小侄不知错在何处?还请指正,如若小侄真的犯错了,以后定会潜心改正。” “这是什么?”萧清指着地上说道。 “木片和钱。”萧钦之答道。 “木片上刻有点数,当是赌具,这些钱自是赌资。” “二伯说这是赌具,那可知赌法是何?” 这个牌九目前只限于这个小圈子玩,还没流传开来,萧清自然是不知道的,倒是为之一愣,不过却是难不倒,朝着后面问道: “你们谁要能主动坦白,可饶一次,且地上的钱全归他所有,只此一人,先到先得,若是不坦白,若等事件败露了,那就得领罚二十掌。” 老狐狸欲恩威并施,分而化之,听着背后的窃窃声,萧钦之怕那个族弟抵不住招了,随即脑子一转,点子就来,应对道: “二伯许以重利,又以降威,而族弟们皆年幼,心智尚未成熟,难免一时心生邪祟,结果自然会有失公允。” 萧清眉梢一翘,不成想,本来优势的局面瞬间落了下乘,心中一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 “那这上面刻的点数,所为何用?” 关于这一点,萧钦之早就想好了对策,不慌不忙道: “侄儿观族弟们整日不务正业,连简单算术也不熟练,颇为心忧,思虑甚久,方才想出了这个法子,用以提高族弟们的算术能力。” 这个说法还真是稀奇,引得祖祠内一片啧啧称奇,而一帮族弟们则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还别说,自从玩了牌九后,算术能力确实好了不少,简单的加法,不假思索就能轻易答出。 萧清也没想到,心里又是一惊,眯着眼问道: “用法如何?” 萧钦之道: “每块木片上都刻有点数,随意捡两块,可计算两块点数之和,若是不知道,可以数点数。” 萧清随便捡了两块木片,一个是红人八,一个是地牌,走到了小胖子面前,问道: “等于多少?” 小胖子脱口而出道:“十点。” 萧清又捡了两块,小胖子仍旧快速答对,如此反复几次,皆证明萧钦之所言非虚。 然而,萧钦之却是忘了,牌九只有加法,却是没有减法,萧清一问两块木片相减,小胖子顿时原形毕露。 饶是萧钦之伶牙俐齿,还是让萧清抓住了破绽,顿时明白了这个赌具的玩法应是只算加法,不算减法。 而萧钦之却是不咸不淡的说道: “时间紧,只教了加数,还未来得及教减数,若是二伯再给些时日,小侄保证教会族弟们减数。” 萧清嗤笑一声,顿了顿道: “这么说,你算术很好?” “二伯一验便知。” 对于算术一道,萧钦之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个时期最难的数学当属集大成于一身的《九章算术》,想来没有什么是方程不能解决的,如果一元的不行,那就二元的。 萧清连续问了几个较大数字的加减法,萧钦之都能对答入流,这让萧清心中有所思量,不动声色,继续说道: “我萧氏如今已为寒门,我也辞官在家,萧氏族人自是不再拥有荫户权和免徭役权,你今年十四岁,再过两年就十六岁了,需入丁籍,每年需服徭役二三十日,如遇紧急情况徭役期限延长,另需耕朝廷规定的课田七十亩,正常纳税,你待如何?” 若是一个十足大混子,咋一听萧清说的话,怕是要被唬住了,奈何萧钦之是一个有点文化的大混子,刚一来,就对自身所处的环境进行了摸排,在崔老头那里翻看过《晋律》上关于这一块的描述,张口答道: “《晋律》规定,一族中有一人为官者,全族皆可免除徭役,二伯虽辞官在家,但大伯在江州任职县令,三伯在延陵县任职文书,更不必说,我父为国捐躯,免除后代徭役。我过两年十六岁,原是北人,需入白籍,朝廷规定,白籍本就无需纳税,如此一来,课田要是多些,就更好了。” 萧清捋须道:“《晋律》可有看完?” 萧钦之不明所以,不解其意,不过确实只看了《晋律》上,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这些规定,对其他不感兴趣,所以没看。 萧钦之想,若是自己撒谎,他一问便知,届时又可以随便安个罪名,自己少不了又得吃亏,索性承认了罢,点了点头,晾这个老狐狸总不能因为没有看完《晋律》,而下惩戒吧。 结果便是,萧钦之果真混过去了,免了受罚,心中大松一口气,颇有洋洋得意之感,连带着一帮族弟也都生出了崇拜之情。 今天的四哥,竟然敢跟族长对垒,侃侃而谈,不失分毫,免了惩罚,简直神一般的人物,如何教他们不崇拜? 殊不知,萧钦之沾沾自喜的同时,却也暴露了自己的底子,中了阳谋而不得知,以为自己处于第五层,实则萧清处于大气层。 从赌具的对答,可以看出萧钦之脑子灵活却喜耍小聪明; 从算术对答中,可以看住萧钦之有能力却偏了路子; 从《晋律》对答,可以看出萧钦之只顾自己,非必要时不会顾忌他人。 简而言之,萧钦之是一个有能力不混,偏生当一个要混的膏粱子弟。 萧清捋须,看不出心中所想,脸上却是异常冷峻,严肃道: “《晋律》之多,何止如此,你且单看薄薄两页,由此可断,《论语》等典籍,也是如此对待,是为不专,当惩三掌,伸出手来。” 萧钦之瞪大了眼,惊掉了下巴,没想到这个老狐狸这么不要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摆着欺负人啊,说不过人,便用权势欺压; 可若是不从,怕是以后有穿不完的小鞋,毕竟他是族长大人嘛,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萧钦之只得暂且忍气吞声,老实伸出了手,结实挨了三下。 不及萧钦之回味思量,萧清忧虑的目光扫过祖祠遍布,饱含希望的目光注视着族内的年轻子侄,最后落在了萧钦之身上。 萧清沉了口气,当众宣布道: “我已辞官,闲赋在家,从明日始,严管族中子侄读书,如有不听教者,必亲惩之,可有不同意者?” 有族长亲自管教家中顽劣之子,大家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感谢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的,皆齐齐叫好。 这下子,轮到萧钦之和一众族弟傻眼了,莫非好日子到头了? 004、好日子中断了 且说昨日二哥萧书被他的族长老子毒打了一顿,萧钦之也好不到哪里去,钱没捞到不说,手掌倒是挨了好几棍子,还被罚跪了许久,直到天黑才得以离开。 回了西房,免不了又被萧母苦口婆心说教一阵,总之,萧钦之心情极度郁闷,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眠,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想着想着,渐渐就困了,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食时未至,霞光刺破了云翳,薄雾撤去,窗棂钻进来几春光打在白纱帷幔上,正是睡懒觉的好时候,躺在床上的萧钦之,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梆梆!” 房门却是被敲响了,扰人清梦,萧钦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耐烦道: “谁啊,这么早!” “小郎君,该起床了,夫人在等着你用餐呢!”婢女木槿,端着盥漱水道。 “不吃了,我要睡觉。”撂下这一句,萧钦之又闭起了眼,把头埋进了薄被里,继续睡。 “小郎君,赶紧起来吧,别耽搁了去学堂读书,惹了族长,又该挨打了。”木槿抿着嘴笑道。 “下午才上学,这么早起来作甚,你赶紧忙去吧,莫耽误我睡觉,不然等会就给你捏捏身子。” 木槿想着小郎君素日里的孟浪举动,身子顿时一紧,不由得脸一红,盥漱水差点撒了一地。 稍小一些的婢女蔓菁,双手紧紧攥着脸帕和换洗的衣物,脸更是红的像是要滴出水来,低着头不言一语,害羞的紧。 木槿忍着羞道:“小郎君,早上族长特意来了一趟,说是从今天开始,崔先生上午给你和东房的几位郎君单独授课,下午还和以前一样。” “王德发!!” “噌”的一声响,气的萧钦之一把掀开了薄被,睡意尽散,赤着脚,几个步子冲到了门前,脱口而出道: “那老东西,真是这么说的?不但上午要读,下午还要读?他怎么不让小爷我晚上再读呢?” “简直欺人太甚!” 吓得木槿赶紧推人进房间,“嘘声”说道: “你声音小点,若是给人听了去,传到了族长耳里,又不知该是什么话了。早上族长来时,我可听见了,夫人说以后族长只管打你骂你,她这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小郎君,你好生思量,若是族长要罚,你可有办法避的。” “嘶嘶!!” 萧钦之扶着门框沿,倒吸一口幽香,不禁想到,这日子愈发的难了,有了娘的全权授权,这个老狐狸以后还不得只手遮天。 萧钦之左右看了看,幸好没人在,惆怅的回了屋,坐在床榻上,任由木槿和蔓菁伺候盥漱和穿戴。 一想到才混了一个月的好日子,就要被迫中断了,萧钦之简直气的牙痒痒,又念起了混在三流大学日子的好。 真真可谓梦死不为过,等混毕业了,安稳当个包租公,不知多少人梦寐不得,人生不过如此,何苦来这里,受这个老狐狸的气。 萧钦之是越想越气,眉梢紧紧挤在一处,一脸的愁容,一时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应对。 两个婢女在萧钦之身上摆弄了一阵,只听木槿对着蔓菁说道:“小郎的这个黑纱小冠脱了边,不能戴了,你另取一个来,若被人瞧见了,要闹出笑话了。” 忽然,萧钦之脑中灵光一闪,眼中冒出精光来,嘴里念叨着:“不能戴了,不能戴了,不用读书,不用授课,崔老头不授课了,崔老头主动不授课了。” 至此,萧钦之脑中已生出了一个大致的计划,若是崔老头主动不授课了,想来那老狐狸也没法怪罪人,虽然崔老头人挺好,他教他的课,下面该睡的睡,互不干扰,但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委屈一下了。 萧钦之嘴角露出了一丝诡笑,脸上的阴云散去,转换成了晴天,随即一巴掌拍在柔软上,嫩嫩的,毫无防备的木槿像是一只惊着的小雀,瞬间弹开一小步远,脸就爬满了云霞。 “嘿嘿嘿……”萧钦之心情愉悦,咧着嘴坏笑。 感受着某处的酥麻,木槿羞的掩住了脸,小声娇恼道:“小郎君,你别闹了,给你整理衣襟呢,莫在这样子耽搁时间了,夫人还……还等着呢。” 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蚊音细语的,听的萧钦之心里直犯乐呵,忙不迭说道: “刚有只蚊子在飞,我顺手拍了一下,失误了,下回一定注意,哈哈——” “这个天,才没有蚊子呢,分明…..分明是……”木槿嘟着嘴,小脸愈加的红了,刚好蔓菁取了小冠回来了。 “蔓菁,你替小郎君整理衣襟,我……我去厨房一趟。”木槿不分由说,端着盥逃去了。 蔓菁哪里还不知道,一定又是小郎孟浪了,还未走近,就已满面绯红,羞答答的低着头…… 可惜这具身体才只有十四岁,否则一场晨练少不了,想着以后还有大把时日可索取的,萧钦之斜眼一笑,果断抛却了邪念,穿戴好,朝着餐室走去。 蔓菁如释重负,小脸红扑扑的,却无端鼓起了嘴,忽失忽得,又莫名朝身下看了去,身前只余一线风景,心情顿时好了些。 餐室在三楼的最西侧,地上铺着一张芦苇大箪,上面是一张长条形的矮餐桌,四周放着几块青掾蒲席,朝南有一面大轩窗,将餐室照的透亮。 萧母跪坐在北边,萧钦之脱了木屐,进了后,老老实实跪坐在南边,见桌上摆好了钎箸碗碟,早餐还未动,心中一暖,便说道: “娘,你先吃啊,不用等我的。” “娘”这个概念,萧钦之早已模糊,十余年过去了,记忆里,母亲的面孔斑斑驳驳的,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八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后唯一疼爱的外婆又去了,有着巨额遗产的萧钦之,无疑成了抢手货,也由此很早就尝尽了世间人情冷暖。 人常道:“你所拥有的,往往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夕阳下,一个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情景,再寻常不过了,然而萧钦之却只能在有限的记忆里小心翻阅,当萧母与记忆里的母亲趋渐重合时,萧钦之便知自己落了根,不再是无根浮萍了。 概莫皆因失去,方知珍贵,然求而不得。 因此,萧钦之对于萧母十分恭敬,小心珍惜着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母爱,知萧母断了月例,生怕自己伸手要钱,恼了萧母,便只好自力更生,捣腾出了牌九,只是委屈了一帮族弟。 对于这个顽劣的儿子,萧母是既无奈又可气,无奈于其整日贪玩享乐,可气于子无父志,不知进取,好在尚且恭顺,本质不坏,这大概是唯一的欣慰了。 萧母怜着气,叹道:“快吃吧,你二伯在学堂等着呢,莫去的迟了,惹了生气,少不了一顿训斥。” “哦!”萧钦之龇着嘴应道,拿着一个胡饼,胡乱的咬了几口,又吃了几口小菜,屁股一溜烟,出了餐室。 刚至二楼转角阴影处,蹦出来了个少年,比萧钦之年龄大些,长得稍高些,黝黑黝黑的脸,身子瘦瘦的,穿着粗布衫子,龇着一张嘴在憨笑。 少年名满谷,他爹满仓是萧钦之家的荫户,说是荫户,情更似主仆,十几年了,一直兢兢业业替萧母管着田里的事情。 满谷还有个哥哥叫满稻,去年与张佃户家的闺女订了亲,为人老实,勤恳实诚,协助他爹打理田里的事。 顺理成章,满谷就成了萧钦之的小跟班,有事没事就捻在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 萧钦之被吓得一激灵,拍着心口道:“说了多少次,有事直接去楼上找我,偏你就不去,爱杵在这里等,那上面还有吃人的老虎不成。” 满谷挠挠头,只是龇着嘴憨笑,也不言语。 看见了满谷,让萧钦之又想起了另一个小跟班周烈,和萧钦之年岁一样大,却长得像一堵小山,五大三粗,把北人的粗狂表现的淋漓尽致,同龄人打架无敌手,是萧钦之手下第一号猛将。 周烈他老爹是萧钦之父亲的属官,他母亲难产早亡,自一生下来,就生活在萧氏,由萧母抚养长大,小时候和萧钦之同睡一张塌,前几年非要闹着去楼下睡,萧母奈何不得,便由着去了。 “对了!”萧钦之纳闷,问道:“啊烈呢,怎这几日早上,听不到搬石磨子的‘嘣嘣’声了?” 周烈习惯早上晨练,别人是刺枪耍刀,武术练技,这小子与人不一样,喜欢搬上百斤重的石磨子锻体,每次落地上,都要砸出“嘣”的一声响。 满谷憨笑道:“他怕扰你睡觉,扛着磨子去湖边了。” “走,去看看!”萧钦之道,提着衣襟匆匆下了楼,往东边祖祠方向走去,祖祠背后有一条两人宽山道,青石板阶,曲径通幽,可直通山阴面。 那里有一个大湖名凤栖,传闻曾有只凤凰栖息在此处,凤栖湖由此得名,萧氏学堂就建在凤栖湖东畔,三间高脚竹屋毗邻,临湖而建,日光充裕,夏凉冬暖。 005、江左卫玠 萧钦之与满谷刚走至祖祠前,还未踏上山道,迎面便瞧见两个小厮扶着小胖子八弟,一瘸一拐的走来。 “昨天还好好的,麻利的翻窗户,今天怎成这样了,腿抽抽了?”萧钦之止步,看的稀奇,心想莫得昨晚小胖子额外挨了揍? 便打趣道:“要我说,得了这么个好机会,在家躺着多好,上什么学啊!” 小胖子一脸的苦相,还不忘打个呵欠,肥嘟嘟的脸就成圆球状,又吞了吞口水,这才埋怨道: “四哥,你真不地道,竟然跟二哥做局。” 昨晚回去后,小胖子挨了他爹一顿胖揍,不是为了犯了事,而是被人忽悠了而不自知,小胖子这才明白了过来。 萧钦之尴尬一笑,就听见小胖子幽怨道: “你找人做局,竟然不找我,平日里你短钱了,哪次不是管我借的?枉我还那么信任你。” 小胖子瘪着嘴,打量了萧钦之一阵,见其完好无损,啥事没有,而东房昨晚惨叫声一片,此起彼伏,小胖子就更不愤了,又言: “凭啥犯了事,我们都挨了揍,就你没事人一样。” 听的萧钦之哭笑不得,正说着,便瞧见了远处又走来了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正是六弟和七弟,在后面还有几个小的,多少都挂了彩。 大家一碰头,七嘴八舌,少不了抱怨一顿四哥不地道,做局坑弟弟,见此,萧钦之义正言辞的厚颜无耻道: “停着点,听我说一句啊,说什么做局坑你们,就实在见外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四哥最近手头紧,都是兄弟啥的,又不能厚此薄彼,找这个借不找那个借,就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找你们‘筹’点钱花花。再说了,兄弟们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坑’呢?” “坑钱”与“筹钱”,一字之差,字面意思却是截然相反,如此新鲜出奇的叫法,让一帮弟弟们,顿时瞪大了眼。 “咳咳!”萧钦之继续厚颜无耻道:“我什么人,你们心里亮堂着,以前哪次不是我顶在最前面,你们搁后面捞好处的。远的不提,就拿上个月吃牛肉来说,不是我,你们能吃到牛肉?最后呢,我挨了训,还断了月例钱,你们啥事也没有,对不?” 这样一说,倒是让一帮弟弟心里宽慰了不少,就算是被坑,也能接受了。 萧钦之又问道:“那牛肉好吃不?” 大家频频点头,那滋味绝对忘不了,比起一股骚味的猪肉,牛肉简直是珍馐。 见此,萧钦之来一句灵魂拷问:“那我要是直接开口,找你们筹钱,你们给不?” 小胖子坚定的点了点头,拍着胸口道:“四哥,只要你开口,兄弟我,别的没有,就钱多。” 其他弟弟则是定住了,不吭声了,毕竟大家月例钱都是有定数的,每个月就那么多,哪像小胖子手一伸就来。 萧钦之继续道:“牌九好玩不?” 大家又都点点头,这个毋庸置疑。 萧钦之长叹气道:“你们只顾忌着个人的得失,哪里会感受到我的良苦用心,既带来了欢乐,又于无声处提高了你们算术能力,为此我不眠不休了多少个夜晚,才想出了牌九这个法子,至于“筹钱”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我为了你们着想,到头来还得被你们一统埋怨,说我不地道,这软刀子话伤的人着实厉害。你们觉着挨了揍,受了点皮肉伤就疼了,殊不知,我心里的疼无人诉说。” 这一番即兴的深情流露,让一帮弟弟们彻底忘记了不满,反而脸上都露出了愧色,个个都不敢正眼瞧四哥了,低着头。 “搞定!”萧钦之心里想到,松了口气,内部问题解决了,统一了战线,才能一致对付族长大人,让崔老头主动不授课,过上好日子。 再说这帮小老弟,个个心思质朴纯良,没有坏心眼,特别是小胖子八弟,犹是质朴,脑回路清奇,不为坑他钱而气,竟是为了不带他坑人而气,像这样的好苗子,绝不能辜负了,就该着重培养,。 一行人逐个踏上了山道,往学堂走去,萧钦之故意坠在了后边,头往前一甩,给满谷使了个眼色,满谷心领神会,开始注意四周。 萧钦之对着小胖子的小厮说道:“你们俩前边去,八弟给我扶着就好。” 两个小厮尽职尽责,出来前小胖子老爹特意嘱咐过,注意着小郎君与萧钦之接触,别又被坑了,所以磨磨蹭蹭的,始终不愿撒手。 小胖子一听四哥要扶着自己,心里欢喜极了,先前又听了四哥一顿感人肺腑的话,早就把老爹的嘱咐丢进了凤栖湖里,见两小厮坏事,张口就骂道: “你们俩给我听好了,四哥的话就是我的话,连四哥的话都不听,我看是胆儿肥了,赶紧滚到前边去,四哥还能害我不成?” 小哥小厮憋着嘴,只得跑到了满谷身前几步,不时回头张望。 “四哥,不用扶,我能走。”小胖子舔着脸,热心道。 萧钦之二话不说,就搀着小胖子,一边走,一边悄声说道:“八弟,之前没找上你,是为兄的不对,莫介意,为兄在这里给你道个不对了。” “四哥,有你这句话,足够了。”小胖子内心十分受用,异常感动。 萧钦之继续道:“在诸多兄弟中,我知八弟你是最好的,侠义心肠,为人善良,兄弟们平时谁要是有了难处,你是必定要出手相助的。但就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平日里受的委屈也是最多的,不过都是妒忌你有钱罢了,背后说的三两句酸话惹人心里难受。但有钱又不是你的错,生在那样的家庭,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诶,其实吧,四哥也有和你一样的苦恼,我兰陵萧氏原是北人,族中兄弟个个身材魁梧,高大粗狂,不以样貌出长。谁知偏生了我这么个异类,长相还十分出众,整日与你们厮混在一起,甚至扎眼,得了个‘江左卫玠’的称号。那是夸我么?那简直是在咒我早死。谁人不知卫玠是个短命鬼,柔弱多病,长得跟个娘们似的,看着就糟心。” 萧钦之握着小胖子的手,看着小胖子肥呼呼的脸蛋,感触道:“人人都羡慕我长了一副好皮囊,可谁又知我心里的苦呢?八弟啊,我俩可谓同病相怜,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的苦处。” “真的!” 萧钦之的一番话说的差点连自己都感动了,更别说小胖子了,被戳着心窝子,长久以来的苦恼终于得到了释放,眼眶晶莹剔透,直呼道: “四哥,我就知道,还是你懂我,知我的苦。 小胖子抿着嘴,无奈道:“四哥,我何尝不知呢,只是不说罢了,都放着心里呢。虽然他们如此对我,但我从来不生气,大家都是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唉……我也不希望有钱,疏远了兄弟,如果有的选,我宁愿投胎成四哥这样的。” “哎——”萧钦之拉长了声调,艳羡了一眼,拍了拍小老弟的肩膀,叹道:“八弟,你还小,有许多事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还是有钱要好些的。” 俩人一路说,一路走,不消一会儿功夫,山道走完了半程,来到了最高处,放眼望去,偌大的凤栖湖顿收眼底,隔着山石林木,湖面光影纷呈,水波徐徐向岸,趁着下山的功夫,萧钦之赶紧给小胖子说了自己的计划。 为了族内兄弟们的美好生活,以及不辜负四哥的信任,小胖子义不容辞,当仁不让,表示一定会密切配合四哥,见机行事。 006、学记杂事 凤栖湖畔东侧是一条坦道,宽约两丈,临湖一侧载种一排杨柳,已经抽出些许鹅黄嫩芽,着地下垂,或于晨风扬舞,或于水中挥波,坦道的东侧则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农田,遍布佃户们忙碌的身影,再过些时日,将会是蓝天白云,千里苍绿。 萧氏学堂在凤栖湖的东畔,三间高脚竹楼毗邻,临水而建,左右两间矮的,一为崔老头居室,另一为笔墨货室,中间的是一间穿堂大教室,西边的两扇大窗正对着湖山,乃是崔老头的授业道场。 初春的晨风,和煦的春光,湖水微微皱面,徐波向前,粼粼波涛,打坦道南边,走来了几位一瘸一拐的华服少年郎,稚嫩的脸庞如皱面的湖水,一路的抱怨,一路的打呵欠,精神萎靡不振。 族长萧清脸色阴郁的站在学堂门口,手持一根细棍子,半人高,杵在地上,怒其不争的瞅着一帮混小子,真真一副后世教导主任做派。 学堂里已经有人提前到了,一个是坐在拐角处的大冤种萧书,拿着本私藏的“毛诗”看的津津有味,另一个则是“好学生”的代表五弟萧遥,衣冠整洁,姿势端庄,正在老老实实诵读“秋水篇。”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 听着郎朗的读书声,族长大人不由得心中一叹,本应心情会好些的,只是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怒气直冲脑门,手里的棍子便不听使唤的朝着走来的这帮混小子腿上打去。 还一边呵斥道: “快点,知不知,磨磨蹭蹭的,白吃了早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白长了一副好脑子。看看你们这副怂样,再看看萧遥,天差地别,真替你们感到臊得慌。” 六弟,七弟等一行人唯唯,被族长大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大气不敢出一声,老实进了书堂。 “咳咳!!”正在研究围棋的崔老头眉头一抬,轻咳几声。 族长萧清心领神会,止了训斥,坐到了崔老头对面,手执黑子随意贴了一手,崔老头当即扳了一手,挡住黑子逃跑,黑子自然不肯,蛇形逃跑,白子围追堵截,但怎奈何崔老头飞了一手白子在前,作为引子,所以这一手白子强征稳了。 片刻后,吊在最后的小胖子和萧钦之,才刚走到了学堂门口,正欲跨进,却是突然被陈清叫住了: “钦之留下。” 萧钦之愣住了,不明所以,为什么大家都进去了,独独让自己留下,小胖子很讲义气,当即就问道: “二伯,你有什么事么?” “什么事?”萧清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棋盘上,棋子纷纷洒落,怒而起身,喝道:“迟到了,还敢顶嘴,手伸出来。” 小胖子圆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无辜,圆鼓鼓的眼珠子道尽了可怜,率先伸出了肥呼呼的手。 萧钦之简直被族长的厚颜无耻亮瞎了眼,顷刻间就明白了,敢情这是在找借口赖棋呢。 萧钦之小时候被老妈强制报了许多辅导班,后来择了几个主攻,其中就有书法、竹笛、围棋,说什么小孩子学书法可静心,学竹笛可提高气质,学围棋能锻炼思维。 然父母意外去世后,书法和竹笛就渐渐放弃了,唯有围棋一道,一直连续不断,主要是能打发时间,随便几盘棋,半天时间就耗没了。 萧钦之的围棋水平不高,介于业三、业四之间,但只瞥了一眼棋盘,就大致明白了这俩人绝对是个臭棋篓子,半斤八两。 但见十九路棋盘四角空空如也,两人直接在中盘绞杀了一阵,白子开始强征黑子,一路围追堵截,但凡黑子寻个机会,对着白子薄弱的肋部戳一下,白子就得崩盘。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小学生的荣耀之战。 但面对来自族长大人赤裸裸的威胁,和“无可挑剔”的不讲理,萧钦之依旧选择了隐忍不发,不情不愿的伸出了手,挨了一下。 族长萧清回首,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捋着胡须,假模假样的恼怒道: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大河尚有清流日;岂可人无运之时;一日之运在于晨,尽让尔等毁矣。” 见萧钦之和小胖子被说的瞪大了眼,一动不动,族长大人甚是满意,说道: “皆因尔等之过,毁了这盘棋不说,还扰了崔先生的兴致,棋子才落得满地都是,还不速速来捡,莫非还想吃棍子不成?” 萧钦之只得继续忍气吞声,蹲下一粒一粒的捡棋子,可怜了小胖子,受了无妄之灾,一脸的委屈样。 满谷和小胖子的两个小厮想来帮忙,被族长大人一顿呵斥,给遣走了,然后,又抡起棍子,打在捡棋子的萧钦之和小胖子的屁股上。 “见了先生不行礼,该打。” “先生好!” 萧钦之快要被气炸了,心里一顿狂骂,但迫于棍子的威慑,还是生生忍住了反抗,规矩的弯腰给崔老头行礼。 “进去吧。” 崔老头面容和煦,捏着棋子道,这时候做起了好人。 好一招以权谋私,好一招杀鸡儆猴,带头大哥萧钦之挨了揍,书堂里的读书声顿时响亮了许多,族长大人很满意,两个臭气篓子准备再战。 萧钦之临进前,悄悄瞥了一眼,又是中盘开局搏杀,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心中不由的诽语道: “就这水平,我完全可以一个打十个。” 突然,萧钦之顿悟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被完美补上了,想及此,萧钦之偷偷坏笑,从容的跨进了书堂。 书堂里的坐位很有讲究,五弟萧遥一个人规规矩矩的坐在前排,其余人则是坐到了后排,中间空了好大一块地方。 萧遥大概是让所有老师“感到惋惜”的好学生,是让所有家长放心且痛心的好孩子。 虽然有些木讷,看起来笨笨的,但为人和善又守规矩,又踏实本分,且尊老爱幼,见着萧钦之进来,连忙行礼道: “四哥好。” 又行礼道: “八弟好。” “五弟好!”见萧遥又在读“秋水篇”,萧钦之笑道:“听你日日诵读这篇文章,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听的都会背了,这篇文章真有这么好么?” 萧遥缓缓低下了头,尴尬道: “四哥,我……我才刚会背。” 萧钦之一愣,不失尴尬的回笑道: “我说着玩的,哪有听着听着就会背的,别当真,千万别当真啊,你接着背,接着背。” 对于这么实诚又努力上进的五弟萧遥,虽然大家很少一起玩,但萧钦之却是不忍心打击伤害,转念一想:“莫非真如七叔、九叔所说的,萧氏就没有读书的天赋么?” 外面那个时常以读书人自居的族长大人实则就是半吊子水,连个围棋都不会下,还一日之运在于晨,啧啧。 而在延陵县当文书的三伯,在江州当县令的大伯都是靠士族身份混来的,萧氏唯一能拿的出手的读书人约莫就是才貌双全的大姐箫藴之了,可惜是个女子,还嫁人了。 总结起来,便是这些年,萧氏在从文的这条路上,可谓全军覆没,一个幸存者都没有,想想就不寒而栗。 再一看,坐在后排的一帮大混子,没一个是好好读书的,除了混吃等死就是混吃等死,萧钦之不免叹声气,罪恶的心理负担转瞬即逝,随即拍了拍萧遥的肩膀,郑重鼓励道: “五弟,千万别跟他们学,他们已经废了,整日不思进取,混吃等死。而你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坚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能得到四哥这么高的评价,萧遥很是激动,嘴里一直念叨着,欲将这十二个字烙进自己的生命里,见此,萧钦之微微一笑,安心的走到了后排,坐到了临湖的窗边,小胖子紧挨着坐下。 湖风从窗户徐徐吹进,春光也在湖面上荡起了几个波纹,萧钦之头抵着窗檐,思维发散,迷离的目光从凤栖湖上掠过,看向了对面的金牛山上,山林中有间红墙金顶的道观隐隐可见,据说那里面住着一个高深道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四哥,我已经记住了。”萧遥的声音响起。 萧钦之的臆想被打断了,扭过头来问道: “记住什么?”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啊!”萧钦之惊呆了,敢情这反射弧未免过长了些,心里不禁开始犯嘀咕,心想自己鼓励的话,往后会不会害了他啊,毕竟五弟不是一般人啊。 “哈哈!!”后排却是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萧遥脸就红了,萧钦之一眼瞪过去,呵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笑个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的?我怎么就笑不出来?” 小胖子接着道:“五哥,他们闹着玩呢,你别介意。” 萧书一把将书扔向了笑的最大声的,瞪了一眼。 笑声顿时止住了,毕竟二哥和四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萧遥打心底里感激,朝着两人行了一个礼,欲言又止道: “四哥,谢谢,不过我想……我想…….” “只管说,能帮的,四哥一定帮你。” “二伯说你算术好,我想随你学算术。” “哈哈哈!!!!” 这回笑声更大了,后面一排笑的前俯后仰,仿若一个天大的笑话,萧钦之皱眉,心里有些不解,呵斥了几句,待笑声停止,问道: “是二伯让你找我的,还是你自己想学?” “是……是我自己!”萧遥声音渐小。 萧钦之一时难住了,这分明是族长让五弟来的,可他明明心知肚明,学算术,还学个毛的算术。 这个老东西打的什么算盘? 萧钦之想不通了,莫非是想安一枚棋子,打入敌人内部? 可是让五弟来当卧底,这是看不起谁呢? 围棋上有个术语叫“先脱”,就是双方在一起激烈缠斗时,一方忽然停止了,转向别处落子,制造威胁,萧钦之决定暂时不管五弟的事情,先“冲”一手崔老头要紧。 “行,我知道了,等我通知。” 这边话音刚落,门口的“荣耀之战”正好结束,崔老头心情不错,看来是赢了,捋着须进来,撩开了衣袍,跪坐在书案前,行完礼后,从头开始讲解《论语》,也不管下面能不能听的懂,且自顾自的说着。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这样的教学方式,沉闷至极,又如开水煮白菜,寡淡无味。 族长大人充当了“教导主任”,一开始巡视了一阵,后许久未现踪迹,大家都以为他有事忙去了,便放松了警惕,有几个在睡觉,剩下的都在认真的看“小文章”,这本看完了,换着看另一本,资源共享。 萧钦之假模假样听了一阵,只觉得昏昏欲睡,毫无兴趣可言,回头一把扯过小胖子的“论语”,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小胖子也不气,转眼又摸出了一本“毛诗”,。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文言文版的读起来实在是太晦涩,若不是人体结构理论知识异常丰富,怕是不好理解,萧钦之在想,自己要不要搬几篇后世的小文章,给大伙谋谋福利。 再一想,一篇优秀的小文章,需情节刺激,情绪上头,细节透彻,至少得上万字吧,若是自己动手用毛笔写,手怕是要写到手抽筋,想想就麻烦,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007、族长发飙了 (签约了,月票打赏什么的来些啊,冲个新书榜呀,多曝光一下。) 话说,在族长大人的威慑下,一帮混子们被迫上了补习班,崔老头在上面在口若悬河的讲《论语》,像是天书一般,下面的大概除了五弟萧遥在认真的听讲外,就没人愿意听的。 该睡觉的睡觉,该看小文章的看小文章,彼此互不干扰,场面一时甚是和谐,只有萧钦之冥冥中又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族长大人费尽心机,岂会做无用功。 萧钦之越想心越慌,眉头一皱,隐约猜到些什么,立刻提醒大家,这可能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计谋,最好收敛些,别被抓了现行。 只是,这会儿,已经没人听进去劝告了,皆是草草应付了事,过后还是该干嘛干嘛,见此,萧钦之也就不再多言语,默默收起了小文章,向窗户边靠了靠,撇开了点距离。 又过了一会儿,窗户的角落处,渐被一团阴影覆盖,缓缓现出一张阴郁的脸来,不是族长大人,还能有谁? 像个幽灵教导主任般,出其不意的使了一招回马枪,刚好萧书这个大冤种就坐在靠近路的一侧窗户下,看小文章看的入迷了,露着一脸的淫笑。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萧书就这么被他族长老子给抓了个现行。 眼尖的萧钦之想出声提醒来着,然已经晚了,只好抹过头去,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接下来过于血腥的一幕。 族长大人这回是真被气的够呛,什么读书人的风度全给忘了,持着木棍子就冲进来,捋起袖子,照着萧书的背,手,就是一顿胖揍。 “逆子!逆子!你怎对的起我?”族长大人一边卖力揍儿子,一边嚎喊道:“我让你读书,你给我看这个,真是气煞我也。” “我让你看。” “让你看!” “我打死你!” “逆子!” …… 每一棍子落下去,都伴随着一声父亲的怒吼,和一声儿子的哀嚎,是倔强的不甘,更是现实的无奈。 足足打了几十下,直至木棍子被打折了,族长大人才罢手,而可怜的大冤种萧书,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直疼的“嗷嗷”叫唤。 锤完了萧书,搜完了小文章,族长大人犹不解气,捡起了半截木棍子,又盯上了后面一整排的混子,挨个轮流背诵《论语》,背不出就是一顿胖揍,就连睡觉的也遭受无妄之灾。 萧钦之坐在靠湖的一边,是最后一个,早就在第一时间把小胖子的“毛诗”扔进了湖里,消灭证据,余下的背《论语》,小菜一碟。 萧钦之从来没有主动背过书,但不知怎么回事,每天听着五弟诵读,以及崔老头叨叨,不知不会就会背诵了,约莫是魂穿卡了bug了,记忆力超级好。 不出所料,前面的无一例外,全都“折戟沉沙”,挨了顿揍,最后轮到了萧钦之,不知怎的,族长大人显得特别愤怒,也不搜查小文章,更不问萧钦之是否会背诵,提着木棍子就要揍。 这不按照套路出牌啊,吓的萧钦之快速双手护在身前,急忙喊道: “别打,别打,我会背,我会背。” 那木棍子与萧钦之亲密接触只余一寸,却是及时的被收回了,族长大人沉了一口气,冷着脸道: “背,背不出双份打。”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萧钦之吞了吞口水,在满书堂诧异的目光中,流畅的背诵完了十篇,心想终于可以逃一顿揍了。 “还有剩下的十篇呢?”族长大人却是不为所动,依旧冷声问道。 “就教了十篇啊,后面的还没教呢?”萧钦之如实答道:“不信,你问问先生。” “混账玩意,这么长时间才会背半部论语,先生不教,你就不会问?”族长大人瞬间拉长了脸,意有所指,不去问崔老头,又怒道:“你肚子饿了,不消别人说,怎就会找吃的呢?多说无益,手伸出来。” 萧钦之简直欲哭无泪,这老东西明摆着不讲理嘛,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不断的告诫自己,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不情愿的伸出了右手。 族长大人道:“左手!” 萧钦之憋着气,又伸出了左手,幸好,只挨了三棍子。 岂料,族长大人教训了一阵,竟然不走了,一脚把萧钦之踹到了一旁,径直跪坐下了,转瞬间换了一张笑脸,朝着崔老头恭维道: “劳烦崔先生了,可否从第十一章开始讲起,在下许久未修,列作旁听,温故而知新矣。” “不碍事!”崔老头摇摇手,欠笑道。 但后排的一帮混子就蛋疼了啊,个个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正襟危坐,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反正是混不下去了。 最蛋疼的莫属于萧钦之了,想想上课时,教导主任坐在你边上,一言不合就送关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啊。 造孽啊! 好在时间过得快,崔老头讲完了“先进篇”,巳时已过,午时刚至,日光中移,总算到了休息时间,萧钦之跪坐的腰酸屁股疼,急于开溜。 “站住!” 族长大人冷不丁一声喊,大家齐齐定住了脚步,踌躇不前,萧钦之苦着一张脸,忙不迭问道: “二伯,还有何事?” 族长大人朝着其余人挥挥手道:“你们先走。”朝着萧钦之招招手,问道: “崔先生讲的‘先进篇’,可听懂了?” “没听懂。”萧钦之老实说道,崔老头讲课喜欢掉书袋,又是一口的晦涩文言文,能听懂才怪。 族长大人眉头一皱,手里的木棍子尖就颤抖,心里却是在想对策,哪知萧钦之以为又要挨揍,眼疾手快,连忙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把先生的话记的差不多了,回去仔细想想应该就能懂。” 族长大人的眉头,刹那间皱的更紧了,连胡须都在抖动,连忙道:“你说说看。”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萧钦之把崔老头的话复述个七七八八,大差不差。 “走吧!”族长大人放话,萧钦之屁股一溜烟,瞬间没影了,消失在了学堂里。 看着萧钦之消失的背影,族长大人长吸一口气,止不住的开始激动,心中顿时澎湃起来,心道: “莫非兴我兰陵萧氏者,乃钦之也?” 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008、悄悄的努力?不存在 说好的大家一起当学渣,而你却背着努力成了一名学霸,这叫大家怎么想? 族长大人检查背论语,唯有萧钦之背了十篇,其他人全军覆没,可不得有点这意味了,这让一众学渣们仿若感到了背叛。 一个大家族,背地里难免有着各自的小算盘,但尚且能表面维持和和气气,而这帮十几岁的孩子,才只是处于心智开始发展的阶段,一遇到事儿,喜怒哀乐就全放在脸上了。 因此,下学后,在学堂门前等着的,只有胖老八,萧遥和周烈三人,其余人或多或少心里有点疙瘩,提前走了。 这要是放在往日,大家必定要等着四哥一起走的。 萧钦之光顾着逃离族长大人魔爪的快感,还未发现这细枝末节的差异,一出学堂,赶紧催促着三人往回走。 二月的阳光正明媚,到了正午,增添了不少的暖意,但族长大人上午搞得这一出,让萧钦之没来由的感到心悸,回首一看,学堂被远远抛在了耳后,这才放缓了步子。 或许是因为萧钦之赠送的那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或许是萧钦之是唯一能流畅的背诵十篇论语的人。 或许是萧钦之的帮衬和维护。 总之,经历了一上午,在萧遥的心中,四哥的形象被无限的拔高,莫名觉得四哥很牛逼,深藏不漏。 崔老头讲课晦涩难懂,喜欢掉书袋,以此为高深,凸显学问,这就苦了听课的学生,不够聪明的萧遥深受其害,听的晕晕乎乎,趁着这个机会,便虚心请教一些问题。 说实话,萧钦之也有许多没懂的地方,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模模糊糊的,比如: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这里面就涉及到了“中庸思想”,若是要详细解释起来,鸿篇巨著不为过,岂能一言以蔽之的? 而崔老头寥寥几句就带过,全然字面意思过一遍,就这,指望着一帮十几岁的少年能自己理解,那真就出鬼了。 虽是如此,萧钦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回答了萧遥的几个简单的小问题,解释了一下字面上的意思。 即使如此,这样的萧钦之,也已经不再是小胖子所熟悉的四哥了,与之想比,大相径庭。 胖老八看着教导萧遥的萧钦之,眼神幽怨且彷徨,与他人一样,心里不禁泛起了一股酸楚,产生了一种四哥在背后偷偷努力的错觉。 然而,也就此让胖老八生出了紧迫感,激起了学习的欲望,生怕自己跟不上四哥努力的步伐,落到了后面。 “四哥,你晚上读书的时候,能带我一起么?我也想悄悄的努力,像四哥你一样,惊艳所有人。” 白天的时候,大家大多厮混在一起,唯有晚上的时候才有时间读书,故胖老八如此想到,却是让萧钦之愣住了,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的发出了灵魂三问: “我何时晚上读书了?” “我何时悄悄的努力了?” “我何时惊艳了所有人?” 胖老八心伤了,觉得四哥根本没把他当做自己人,挎着一张肥呼呼的脸,甭提多哀怨了,撇嘴道:“四哥,我知道了。” 凤栖湖岸边的柳条刚抽出新绿,随着湖风摆动,小胖子独立抽身离去,身影虽胖却稍显萧瑟,身处春天却孤寂落寞,落在了萧钦之眼里,只余两种颜色,一则灰,二则绿。 萧遥劝道:“四哥,你就带八弟一起读书吧。” 萧钦之还没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不明就以,反问道: “我从没读书啊?你们不是知道的么?” 萧遥道:“四哥,你都会背论语十篇呢,今天崔先生刚上的课,你都已经会了,怎么可能没事先读过呢?” “嚯!”萧钦之秒懂,原来出了大乌龙,连忙朝着小胖子喊道: “八弟,八弟,你等等。” 听着四哥急切的呼喊,小胖闻言子骤然止步,喜从心来,心想:“四哥还是在乎我的。”随即转身,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赶上来的萧钦之赶紧说道:“八弟,你听我说,我真没读书啊。” 只此一言,就让小胖子的心跌入了谷底,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原本的哀怨未散,更添一层,这回是真的被伤透了心,眼看斗大的泪珠子就要往下滑落。 萧钦之不知该笑还是哭,自己的无意行为竟然伤害了人,这上哪儿说理去,只得一边尴尬,一边无奈道: “八弟,你先听我说完,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咱们从小长到大,我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整天和你们混在一起,读书什么的,我是最烦的了,要不然前些日子,也不能差点被淹死。” 小胖子吧唧吧唧嘴道:“你都会背论语,还能给五哥讲解.......” 萧钦之弱声道:“我是真没背,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就会背了,我能怎么办?为兄也很苦恼啊!” 小胖子瘪了瘪嘴,显然不信的,心想四哥真会装,继续道:“族长那么看重你,还坐你边上,特意让崔老头给你讲新课呢。” 萧钦之双手一摊,蛋疼不已,苦恼道:“要不你试试,让族长坐你边上。” 那与犯人有什么区别,小胖子猛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晚上来瞧瞧,我有没有读书。”实在没辙了,又不忍伤害淳朴的胖老八,萧钦之只能如此说道。 萧遥道:“八弟,我们晚上一起找四哥读书去。” 小胖子这才心满意足。 但周烈心里却是清楚的知道,小郎每天晚上连灯都不掌一盏,又岂会去读书? 事实胜于雄辩。 摆平了胖老八,其他人爱咋想就咋想,萧钦之没那个功夫一一解释,等弄走了崔老头,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至于读书,不存在的,混子的字典里没有读书两个字。 萧钦之原以为下午就可以施展大计,赶走崔老头,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族长大人犹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照例把萧钦之踹到一旁,径直落座。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搞得萧钦之午夜醒来,迷蒙中,总觉得身边睡着一只族长大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扯着呼的胖老八。 这小子偏不信,非要亲自看着四哥有没有悄悄的读书,等着天色迟了,困意袭来,便塌上凑合着一起睡。 这三天的煎熬,个中滋味无从道出,不但要忍着催老头的催眠攻击,还得族长大人的虎视眈眈,更得忍受族兄族弟们的指指点点,非要说萧钦之在背后悄悄的努力。 就连死党萧书也不时的投来幽怨的目光,下学一回家,就被拿来与“别人家的孩子”作对比,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自然就是萧钦之了,任谁心里也会产生怀疑和不舒服。 族长大人使得这一招,成功的在萧钦之与其他族兄族弟之间制造了隔阂,以此来达到分化和孤立萧钦之的目的,这才刚过去了三天,效果初显。 与此同时,萧钦之也决定了,要主动出击,不能再被族长牵着鼻子走。在场面被动,又被族兄族弟猜忌的情况下,萧钦之唯一的能帮助的就只有胖老八一个。 至于萧遥,老好人一个,不能给带沟里去呀。 第四天,等不及的萧钦之开始行动了,按照实现商量好的计划,俩人上午隐忍不发,课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直到下课的那一刹那,萧钦之暗地里朝着胖老八打了个手势,才正式开始行动。既然族长大人赖着不走,那就主动制造机会,让他走。 书堂里的人渐渐散去,趁着这个空隙,两个臭棋篓子又要摆开阵势,手谈几局,萧钦之留下了,凑到了跟前,美名其曰见识见识。 而胖老八则是朝着预定地点进发,中间的周烈和满谷两个跟班,早就在预定几点集合好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009、萧钦之摆平崔老头,胖老八大火烧祖祠 东晋时期,门阀制度达到了顶峰,士族阶级基本垄断了知识传播渠道,又有九品官人法在前,底层民众上升途径被掐的死死的,能吃上一碗饱饭都难,读书识字便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除此之外,这年头,还流行讲究名号,于族则是族望,于个人则是声望,声望高则代表号召力强,好处多多。 三国时期,刘备碰瓷汉室宗亲,自称中山靖王之后,鬼知道中山靖王有多少后人,这就是强行扯大旗,增加个人声望,好便宜行事。 到了东晋时期,聚敛声望更是成了名士们的日常追求,这一手玩的最溜的就是谢安,至今还隐逸在会稽东山,整日醉卧山水,朝廷征召,屡次不出,致使天下百姓感叹:“安石不出,奈苍生何!” 因而饭可以不吃,声望不可损。声望若是没了便等于坏了口碑,这是行业大忌,有损个人声望的事基本没人干。 兰陵萧氏以武起家,不以文见长,而萧氏子弟皆顽劣不堪,不学无术,这在武进县是出了名的,单是在去年,就一连有两位先生不堪声望下跌,主动撂挑子不干了。 崔老头原是北人,祖上也曾风光过,粗略一些经学,但远远算不上精通,高不成,低不就的,后流落至江东,辗转漂泊半生,始终没能混上一口安稳饭。 说来也巧,去年崔老头流落至晋陵武进县时,恰遇萧氏招收讲课先生,工资待遇开的再高,奈何有前车之鉴,大家纷纷望而却步,机缘巧合之下,倒是便宜了崔老头。 在萧氏教书的几个月,大概是崔老头这半辈子过得最安逸的岁月,且不说有好吃好喝高工资拿,关键工作还很轻松,整日照本宣科读几句就算完事,反正大家一起混日子,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这样的幸福日子若是一直可以持续下去,崔老头大概能在萧氏干到身子埋进黄土里,不巧的是,崔老头的“晚年危机”出现了。 二月初四,戊子日,立春,煞北、宜:纳采、出行、破土。忌:谢土、祈福、出火。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正适。 中午下学,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崔老头先是手谈几局,然后吃个午饭,在午休一小会,下午混两个时辰,一天的工作就算完结。 但第一局手谈还未结束,就有人匆匆来报,貌似出了事情,萧氏族长中途离开,在一旁观望的萧钦之顺理成章的坐到了崔老头的对面。 “扮猪吃老虎”的萧钦之面露和煦微笑,少有的态度谦逊,打着请教棋艺的幌子,先是与崔老头手谈了两局,不出意料,全都快速惨败。 崔老头心情大好,捋着胡须准备收了棋盘去吃饭,但架不住萧钦之苦苦央求,少年人嘛,难免性子高,输的急了,未免有此。 便是这样,不设防的崔老头,一步一步掉入了萧钦之精心布置的圈套,三局之后,萧钦之正式开启了影帝时刻。 看着惨败的局势,萧钦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脸上阴晴不定,紧紧攥着棋子的手指泛白,将少年人不服输的天性表现得了淋漓尽致。忽而起身,面色激动,执礼拜道:“先生,可否最后手谈一局,若是依旧不敌,以后悉听尊便,谨记师命。” 话锋一转,又道:“若是学生侥幸获胜,先生也得答应一件事情。” 崔来头笑道:“哦!你说说,是何事?” 萧钦之激道:“莫非先生,担心此局会败不成?” 败!不可能的,崔老头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再者而言,萧钦之话说到这个份上,俨然绝了崔老头的退路,他若是怯战,怕是在萧氏也就没了立足之地。 十步棋之后,崔老头顿觉得情况不对劲,失去了淡定,自己竟然落后了,中盘没占到便宜不说,四角也丢了,大劣势开局。 又是十步棋之后,崔老头皱眉紧锁,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再十步棋之后,崔老头彻底明白了,这小子藏拙,故意为之,换言之,自己被坑了。 随着“哗啦啦”的弃子声响起,崔老头投降认输,萧钦之起身,礼道:“先生,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了。” 又言:“愿先生一路平安。” 崔老头呆若木鸡,至此已恍然大悟,然已经迟了,诺言以许,岂有不遵守之理,恍惚半晌,方才醒来,颓然叹气一声道:“你且放心,老夫已知晓。” 萧钦之抱歉一笑。 ... ... 且说萧钦之与胖老八兵分两路行动,一路调虎离山,一路重拳出击,萧钦之这边刚得手,便迫不及待的往回走。 一出门,远远的瞧见凤栖湖南岸,山的的那边火光冲天,乌烟直冲云霄,巨大的烟柱似若龙卷,黑色灰烬漫天飘零。 萧钦之傻眼了,猛然爆出一个大粗口: “卧槽!” “这个猪队友!” 远处有个身影在疯狂跑来,待走进一看,原来是周烈,浑身上下黑漆漆的,只剩两个眼珠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隔着老远,操着大嗓门大喊: “小郎,赶紧跑,赶紧跑。” 事情出都出了,还跑个球啊,跑的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啊,萧钦之随之苦笑,摆平了崔老头的喜悦一扫而空,待简略问了周烈一遍后,不觉捂住了脸。 要说胖老八,真是个猪队友,让他去祖祠随便制造点动静,好吸引族长大人的注意,调虎离山。可他竟想着用火,还不慎将祖祠给点了,木质材料为主体的建筑,遇火就燃,想灭都难。 可要说胖老八是个猪队友吧,他又十分讲义气,到现在都没供出萧钦之来,一力硬抗着。 祖祠乃是一族最重要的场所,就这么给点了,怕是很难收场了,便是重新建造,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承担不起啊。 这可不是花点钱,和挨一顿揍就能解决的事,萧钦之蹲在湖边,看着泛着波涛的湖水,唉声叹气,心乱如麻。 周烈道:“小郎,你也别怨八爷了,真不关八爷的事,本来都好好的,捡些柴,点个火,冒点烟,制造点动静。谁知突然起了一阵风,火突然就大了,点着了帷幔,火就攀到了顶上,我们就是想灭也够不着。” 密备的祖祠里竟然起风了,早不起,晚不起,偏偏火点着了就起,还把挂着的帷幔给点着了,这tm上哪里说理去? 冥冥中,萧钦之感觉受到了针对,不禁仰头看向了浓烟弥漫的天空。 还有萧书这个大冤种,哪哪都有他,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路尾随鬼鬼祟祟的胖老八,进了祖祠,这下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事情已经出了,无法逃避,况且主谋不是胖老八,萧书更是个打酱油的,断然没有让胖老八一人抗的道理,萧钦之深吸一口气,起身道: “走,去祖祠。” ... 往日庄严肃穆的祖祠已经被烈火吞噬了个七七八八,余火还在继续燃烧,卷着浓烟往天上冲,在不断蚕食萧氏族人的心灵。 祖祠前站着许多萧氏族人和前来救火的佃户,大家一致沉默着,悲从心来,有口难言,无从道出。族长大人挺直腰,目眦欲裂,眼中满是痛苦,身上多了不少脚印的胖老八和萧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钦之怯怯,走到从浓烟走出来,自知无可狡辩,准备伏法认罪,没想到与族长大人一碰面,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咣当”一屁股摔地上。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去哪里了?”族长大人历声发问。 萧钦之自知理亏,埋着头,也不作反驳,便又听到族长大人说道: “四弟妹,将钦之带回去,稍后我亲自去检查他的功课,没我的允许,不准让他出门一步。” 萧母在花姑的搀扶下,走上前道:“二哥说的是。” 萧钦之彻底懵了,坐在地上发着呆,这是演的哪一出? 族长大人真是又气又怒,又赏了一脚,指着西房的方向,咆哮道: “好不快滚!” 事发突然,情节曲折离奇,族长大人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拦住了萧钦之主动认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而胖老八死咬着是自己干的,愣是没供出萧钦之,萧书自然不会卖队友,且祖祠起火,萧钦之根本就不在现场,落在旁人的眼里,很难联想到萧钦之是背后的主谋。 那么族长大人为何要包庇呢? 这里面藏着什么事儿么? 萧钦之一时想不通,爬起来的一瞬间,眼角余光看到胖老八,在偷偷的用眼神示意,萧钦之立刻会意,这是“赶紧溜”的意思。 看着萧钦之离去,族长大人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撸起袖子,一脚踹在了萧书身上,怒吼道: “逆子!今日就打死你,给祖宗谢罪。” 六叔、七叔、八叔、九叔等赶紧上来,拉开了族长...... 010、萧母气极攻心 正午的阳光依旧明媚,澄白的云朵荡漾,和煦的春风自远方来,缓缓掠过无边旷野,拂过金牛山下的萧氏庄园,带走了最后一丝人间烟火,一切仿若回到了原点,又恰似一场“枕戈待旦”的新生。 这一场大火,来的快,去的也快,熊熊火焰只余点点星火残存在瓦砾,残垣,灰烬间,有人担着水来灭,有人在清理着灰烬,有人在长跪不起,有人站着嗟乎长吁...... 萧钦之随着萧母往西房走去,踏上楼时,蓦的回首,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皆是祸由己出,心被刺痛了。 ... 三楼有两间书房,一间在东侧名“兰芳室”,因大姐箫藴之未出阁时,爱花惜草,尤爱兰花,故取名此,出嫁后便成了小妹萧韵之的书房。 另一间在萧钦之卧房的隔壁,箫藴之命其“夜散室”,有“夜散而未散,人亡而未亡”之意,取自嵇康,字叔夜,世称嵇中散。 嵇康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同时也引领了一个时代潮流: 论颜值,他“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论智慧,他思辨能力极强,《声无哀乐论》,可写出万字论文,为你徐徐道来; 论才智,《与山巨源绝交书》,洋洋洒洒,嬉笑怒骂、讽刺挖苦皆藏于其中,剑指污秽之流; 论性情,他从容赴难,一曲《广陵曲》,绝唱千古,刚烈之气长啸,精气永存; 论无用之用,他最爱打铁,他一打铁,向秀不远千里也要替他拉风箱,一打一拉,最是可爱。 他身长七尺八寸,乃是快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身材高大结识,一身的洒脱之气,无一丝阴柔之风,乃是当之无愧的大众偶像。 故有“夜散”之名,亦是萧藴之寄期许阿弟能以嵇康之高洁品质,峨峨立世,如今看来,倒是南辕北辙,有负名托。 “夜散室”里书墨香气浓厚,然萧钦之这个大混子却很少来此,但异常干净整洁,婢女木槿和蔓菁每日照例打扫。 室内陈设虽不似大族世家的名贵,但也不缺典雅,内摆着一张楠木书案,案上常有笔墨纸砚,侧边墙上嵌有一排书架,上面摆着一些常用书籍与字帖,帛书、纸书,不下数百卷,《周易》、《论语》、《老庄》、《诗经》等俱有。 里侧的禅木三帷屏风后,架着一具七弦古琴,书房的后面窗户,紧挨着一处缓坡,在等些日子,便可观看漫山姹紫嫣红。朝南的对开大轩窗,大有一碧千里之原野春光尽收眼底,繁忙的身影点缀于苍绿之间。 然此刻的“夜散室”内,气氛凝重而静谧,萧母跪坐于书案前,沉默不语,面若凝霜,花姑于一旁服侍,婢女木槿惴惴不安的在一旁等候吩咐。 “跪下!”萧母寒声令道。 今日之前,胖老八已经在西楼连续睡了三晚,而萧书一向与萧钦之狼狈为奸,所以今日之事,约莫与萧钦之逃不开关系,萧母心中甚是明朗。 萧钦之不作争辩,溘然下跪。 “木槿,去取一杯茶来,花姑,你去韵之房内看看她在做什么。” 木槿和花姑闻言离去。 支开了两人,房内只余萧母和萧钦之,一坐一跪,萧母沉着心道: “细细道来。” 萧钦之一五一十的道出,没有一丝隐瞒。 静,无限的静,连空气都安静了,“夜散”室内无一丝声响。 萧母愈是冷淡对待,愈是不说话,萧钦之就越是心里愧疚。 这么些日子以来,萧钦之早已将萧母当做生母对待,哪怕是责备打骂几句,也比这空荡荡的安静来的好些。 然萧母不言一语,却思绪万千,丈夫新故,亡魂未安;大女儿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小女儿又才十岁,不谙世事;唯一的儿子又是如此不堪,念及此,胸中郁郁之气不散,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气晕了过去。 这突发的一幕,让萧钦之慌乱了神,赶忙爬过去,扶起母亲,焦急的呼喊: “娘,娘,你怎么了?” 见无反应,又朝着门外大喊道: “花姑!” “木槿!” “快来人!” 花姑是萧母的陪嫁侍女,这么些年与萧母一路扶持,从小看着姐弟三人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听着萧钦之的声音,闻讯而来,见萧母晕了过去,惊骇道: “小郎,夫人这是怎么了?” 由己之缘故,让萧母气晕,萧钦之内心非常惶恐自责,更有担心及害怕,往日的小聪明此刻全然尽失,已然心乱如麻,呜呜咽咽说了一遭。 “小郎,别说了。”花姑心里一紧,瞬间明了,打断了萧钦之的叙说,郑重告诫道:“切记,这番话再不可说与他人听,祖祠的事自有族长处理,小郎与我一道,先将夫人扶回房内要紧。” 萧钦之没作过多想,起身弯腰背着萧母往西边卧房走,迎面碰到了端着茶水的木槿,侧身与回廊一旁,花姑道: “取热水和幔巾来,再与蔓菁说一声,照看好小娘子。” 木槿道:“是。” ... 初春的夜,料峭微寒,月色不显,漫天繁星下的萧氏庄园,去除了白日里的喧嚣,变得静悄悄,夜风过屋檐,抖了灯火一阵。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室内陈设简单却不失优雅,青铜雁鱼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一片幽暗,落在了围在塌前的雕白屏风上,显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 萧母歇息了一下午,此刻已然醒来,才刚过四十的她,疲态尽显,岁月侵袭了发髻,中间白色滋生,散落在枕间,脸庞也失去了光泽。 自丈夫亡故始,诸多噩耗接连袭来,萧母的心尖也愈来愈沉重,今日又被不成器的儿子狠狠气了一通,终究是抵挡不住,晕了过去。 好在不成器的儿子尚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先前态度诚恳,哆哆嗦嗦说了一大堆幡然悔悟之类的话,倒是让萧母心里宽慰不少,气也消了不少。 “你能知错就好,切忌以后行事不可莽撞,如今我也想通了,不求你出人头地,但求你能平安过一生,便是我见了你父,也好做个交待。” 萧钦之心怀愧疚,握着萧母的手,继续认错道: “娘,我已知错,谨记教诲,以后绝不再犯。我明天就亲自去请崔老......先生回来,我保证以后每日都去学堂读书,不逃课,不早退,不迟到,认真听崔先生讲课。你就别生气了,快快好起来,家里诸多事还等着你呢。” 说到崔先生,萧母又不免长吁道: “去年走了两个先生,今年又走了一个先生,长此以往下去,还有哪个先生敢来教书,想来崔先生未走远,你明日务必请回来,好言相待,万不可再得罪于先生。” 萧钦之点头道:“嗯!” 萧母又问道:“你素日游手好闲,不通六艺,棋艺一道,崔先生怎就不敌了?” 萧钦之道:“近日在学堂,见族长与崔先生下棋,一时兴起,便在一旁观摩,后来暗自琢磨了几日,得以窥入门径。” 萧母长叹一声,道:“棋艺一道,玄机重重,你能无师自通,足见你之聪慧,若是你能把这份心思放到学业上,何愁定品不过?” 萧钦之还没说话,一旁鬼灵精怪的萧韵之便抢道: “阿母,阿母,我学业都比阿兄好,《论语》我已经全会了,阿兄还不会呢,他还经常说我笨,阿兄才是笨。” 萧韵之今年虚岁十岁,梳着双垂髻,乌黑如墨的眼睛,穿着一件鹅黄小衫群,俏皮可爱,与大姐箫藴之性子娴雅不同,却是性子活泼,时常与大几岁的萧钦之拌嘴。箫藴之还未出阁时,给萧韵之作的启蒙,后来则是由萧母教导。 萧母出自北方大族清河崔氏迁移至兰陵的偏远一支,自幼通读诗书,对言传家教,尤为重视,如若不然,也雕刻不出箫藴之那般的才女。 萧母会心一笑,握紧了小女儿的手,心想:“要是两个女儿是男儿身该多好。”再一看萧钦之,眼神不免又黯淡了起来。 被萧韵之一搅合,气氛回暖了不少,萧钦之撇撇嘴,回萧韵之道:“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萧韵之回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萧钦之又道:“小儿,法当取小者。” 萧韵之想了想道:“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 ... 兄妹俩在塌前又拌起了嘴,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便是这寻常的一幕,却是让萧母倍感温馨,不禁握紧了一双儿女的手。 站在回廊上的花姑,听着屋里兄妹俩的拌嘴,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再一瞧楼下,族长正从稀疏的光影中走出来。 011、族长保未来 夜更深了。 原本的月色不显,这会似乎变了模样,一弯月牙儿在漫天的繁星间,显得异常的瞩目,约莫是藏不住的,再过些日子,就到了十五了。 渐起的微寒夜,晚来的微寒风,拂过金牛山,搅动了丛木一阵,再落到了凤栖湖里,吹皱了湖面一层,便像是这个世间的真实写照,哪里能一直波澜不惊呢! 佛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不外乎三字:戒、定、慧。以戒为师、身口意三业清净,定心、定心便可得明净,显大智慧。 佛家只此一说,便让世人觉得容易,可细细想来,古来今往,有几人能到此境界,可见非世人不懂佛,而是佛不懂世人。 因世人终归是在世俗里讨生活,饿着肚子的想饭吃,有一口饭吃就想吃山珍海味,渐渐就有了地位的追求,层次的划分。 避世的人得了清净,丢了繁华;世俗里的人得了繁华,丢了清净,既想得清净又想得繁华,焉能有两全法,此可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 换言之,萧钦之想混一辈子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了,常言道:享受与肩负的义务并存,一个家族的兴盛,需代代薪火相传。 兰陵萧氏本以武起家,南渡后家族转文,然收获不显,无高官者出,以至跌落士族,成一寒门,族长萧清既以发现萧钦之的从文天赋,又怎会任其堕落,混迹一生呢? 且随着这微寒的夜风,悄悄潜入了西房,落在了一间点着灯火的大轩窗外,灯火黯淡下的是一个少年郎,正老实的跪在一张青掾蒲团上,虚心聆听着一位老者的教诲。 族长大人撤去了白日里的儒袍行头,束发后戴一顶黑纱漆冠,宽衫,大袖,圆领,褒衣,博带,这是标准士大夫的行头。晕黄的灯光在其清瘦的脸上写下了庄严两个字,负手而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跪在地上的萧钦之。 “溯萧氏之源归于姬姓,帝喾之后。商帝乙庶子微子,周封为宋公,弟仲衍八世孙戴公生子衎,字乐父,裔孙大心平南宫长万有功,封于萧,以为附庸,子孙因以为氏。其后楚灭萧,裔孙不疑为楚相春申君上客,世居丰沛。” “汉有丞相酂文终侯何,有二子:遗、则。则生彪,字伯文,谏议大夫、侍中,以事始徙兰陵丞县。” “晋永嘉六年,淮阴令萧整率族南渡,落足于江左晋陵武进,自汉文终候始,传世至今共二十三代整。” “这便是我兰陵萧氏之源来。” 兰陵萧氏之过往,族长陈清悉数道出,看着跪在地上萧钦之,大声询问道:“兰陵萧氏二十三世子钦之,可在?” 又言:“我族之源可铭记于心?” 萧钦之铿锵道:“在!已铭记于心。” “好!”族长眯眼,捋须,肃言道:“今日不以子侄礼待,我为一族之长,你为萧氏族人,我且问你,兴族之任,可愿承责?” 萧钦之“嘶嘶”直喘气,低着头,一时不敢言,让一个混子担起一族兴旺的重责,萧钦之实则内心惶恐且不安。 再有,族长一进门,余事皆不谈,忽然就扣下了这顶大帽子,哪里像是可商议的样子? 被凌厉的目光盯着,萧钦之感到浑身不适。 “可愿承责?”族长萧清提高了音量,厉声问道,眉梢一紧,紧捏着藏在袖中的木棍。 在这种情形下,萧钦之大概无法说出“不愿”两字,且不说萧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单就犯了大错,烧了祖祠,本就是一个大把柄。 更别说,族长一进来,那袖子里明显藏了棍子,肩膀都尖出一个包了,萧钦之相信,但凡自己说出“不愿”两字,依着族长的脾气,怕是少不了一顿揍。 形势比人强,说话就不硬气。 萧钦之无可奈何,半晌功夫,才从嘴里抠出一个“愿”来。 族长萧清眉梢舒展,抽出袖中的木棍,置于案上,缓声道:“可知为何独独将你撇开?” 应当是烧了祖祠这件事,说实话,萧钦之还真没想到缘由,摇了摇头,便听到族长道: “你今年十四,马上就十六,与往年不同,我族已没有士族身份庇护,定品再无优势可言。中正定品可分三,一为‘世’既簿阀,此不足为虑;二为‘才’既才学,余下的两年你需主攻经学;三为‘状’既品行,此尤为关键,祖祠被烧乃是对祖宗大不敬,万不可被人知乃你所为。” “你倒是打的好算计,让崔先生主动来请辞,殊不知,聪明不往正处使,若是让旁人知是你使得的计谋,传出去,你之名声毁矣。我留下了崔先生,以后切莫在惹事端。” 族长大人瞅了一眼,再三叮嘱道: “切记,此两事万不可与你沾上关系,若是有人问,便说是......是萧书和萧链失手所为。” 萧钦之此时方才明白族长的用意。 萧链便是胖老八的名字,族长为了保住萧钦之名声,让胖老八和萧书背了黑锅,连亲儿子都坑,萧钦之心里既感动又羞愧,抿嘴道: “这件事主谋是我,无端损毁萧书和萧链的名声,我心不安,可有别的法子?” 蓦的,萧钦之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绝佳的法子应运而生,不过是换个小马甲的事,便说道:“可否换个名字?” 哪知族长怒视,随即训斥道:“放肆,人之姓名,入谱牒,便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更替,此事休在提。你若有心,待青龙进驾,飞黄伏皁时,莫辜负了这份恩情便是。” 萧钦之不由得撇撇嘴,不以为然,心想:“万里长征第一步都没跨,就想着将来的事,实在是不切实际。” 此“读书”与“日常读书”意义乃大不一样,“日常读书”只需摆正态度,按时进学便可,还是可以混。 而“读书”的目标是定品,放到后世就是“中考”,州定品便相当于“高考”,跨越了一千多年,竟还是逃不掉要“高考”的苦逼命,萧钦之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这枯燥无味的经学典籍,绕脑的先人思想,非得下大苦功夫方可吃透,萧钦之哪里会愿意,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糊弄不得,怎一个心烦了得。 今晚的萧钦之就像是一条被网住的鱼儿,被族长大人拿捏的死死的,细细想来,萧钦之原来也不过二十不到的年岁,还未大学毕业,没有经历社会的摩擦,要与一个古代封建大家族的族长智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钦之内心如何煎熬,族长大人不知,但今日崔先生请辞时,说萧钦之精通棋艺,存着考量的心思,便说道: “手谈一局,也好让你见识见识,莫以为赢了崔先生,便小觑了人。” 那要这么说,萧钦之可就来劲了,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晚,早就按捺不住了,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龇着白花花的牙花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一张两寸方长的左伯纸上,横竖十九路,均匀的布满了三百六一个方格,叉为白,圆为黑,以前没棋盘的时候,都是这么行事的。 族长大人看着萧钦之忙活了一阵,捣腾出了这么一盘棋,心中诧异不止。 长者为上,执白棋先行,这是基本的围棋礼仪。 行座子制,既四个星角双方各占两,计算胜负时要还棋头。 两人各执一支笔,便开始了第一局,白子落了几手之后,萧钦之猛然意识到,族长大人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族长的水平远高崔老头,走的是正经古棋的路子,讲究打散,重视边空战斗,轻角地,而现代围棋讲究连片,两者一体两面。 因此,族长的第一手必然是九三投,先占据边角在扩张,不激进也不保守,而萧钦之则是直接打入挂角,不允许出现连片及大模样。 试探了十几步后,萧钦之放下心来了,族长大人虽然路子正经,但显然没深得古棋的精髓,约莫等于三个崔老头加一块,但不碍事,一切尽在掌握中。 于是,信心爆棚的族长大人傻眼了,连落三盘,简直惊掉了下巴,被萧钦之按在地上一阵疯狂摩擦。 012、出名要趁早 族长大人走了。 灰溜溜的带着三张棋盘走了。 临行前的那一抹回眸注视,目光中包含了诸多复杂的情绪,却是无从道出。 对于族长陈清而言,这必定是个失眠的夜,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顾此失彼。 自去岁以来,萧氏就无一日安宁,族内大小事从未间断过,风波层层忧人心,先有唯一的六品官—萧烈亡故,再有州正评定跌落士族,直至今日祖祠被毁...... 兰陵萧氏,日薄西山,江河日下,倾颓之势不可阻,历来概莫如此,身为族长的萧清对此却毫无应对之法,浑身乏力。 窗棂上的是漫天繁星,星河璀璨,窗棂下的是昏光黯淡,清冷孤寂,只余一道枯槁的身影,倚着窗棂,凭栏叹息。 千里沃野凭空起,万家灯火等风来。 初春的夜风自远方来,在窗棂下逗留了一阵,将族长萧清从忧虑中拉出来,蓦的回眸,炙热的目光就落到了青灯余晖下的那三张棋盘上。 然,这初春的夜风自寒冬里来,欲往夏日去,却既不懂寒冬的冷,又不懂炙夏的热,就好似族长萧清看不懂那三张棋盘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自两汉三国时代以来,围棋在士大夫阶层中已经相当普及,以至到了两晋,迎来了第一个顶峰时期,诞生了《弈旨》、《围棋赋》等系统探讨围棋艺术精髓的第一批重要文献。 族长萧清自付围棋一道,喜爱几十载,已可登堂入室,虽不似著《围棋赋》的王桀那般惊艳,也不比当世的顶尖一流高手,但也可拿出示人,至于输给崔先生,乃是故意为之。 可无论如何,族长萧清都想不通,怎就会落得个如此大败呢? 这不禁让族长萧清开始回忆自己的围棋生涯,上一次的大败在何时?是与隐居在金牛山清虚观里的老道人—千冰所下。 说起千冰可能不为人知,但他的师兄可谓大名鼎鼎,乃是葛洪,两人皆师从晋名士郑隐。 传闻最先有只凤凰栖息山下湖,故有凤栖湖之名,然此山虽高不过百余丈,但青峰环抱,经久灵运聚势,蕴有灵光,久而成一洞天福地之所,后有一牛终日汲取山灵,于山中飞升,故名金牛山。 山中有涧名牛鼻泉,终年不断,东入凤栖湖,山涧旁有一平坦巨石,两丈来宽,名仙人石,有一下山小径,一人来宽,左右丛木遍布,直通山腰,清虚观便坐落于此。 清虚观很小,门前有一颗蓬天老松,进门可见主殿,供奉三清天尊,后有一院落,两间厢房,院中满是花卉草木,甚是优雅。 观中共有三人,道人千冰,一稚嫩童子,一刀疤脸守卫,每隔一旬,会下山购置粮菜,萧氏庄园大多能满足。有这一层关系在,族长萧清时常上山与千冰松下对弈饮茶。 千冰很有高人风范,满头银发,一身道袍,端的仙风道骨,等闲人不见,全凭眼缘,晋陵太守谢奕初任,来金牛山求见,被拒,再求,又被拒,童子递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何来酒夫子?” 源于谢弈好酒,无酒不欢,非但自己不节制,还喜邀人共饮,在桓温帐下作司马时,经常逼着桓温与他一起饮酒。有回桓温实在受不了,就躲进妻子房间避之,其妻南康公主大乐,说:“倒是好了一个放荡的司马,否则何以能见?” 千冰的意思是说,这里无人陪你饮酒,婉拒之,谢弈也不生气,带着随从,调头就走,边走,边豪笑,边饮酒,后常以酒夫子自称。 不过这个时节,清虚观里应是无人在,千冰每年春节后,会去拜访其师兄葛玄,与之论道,族长掐着手,算着日子,二月底应该能回来,心中的期待感顿时拉满。 萧钦之自顾赢了族长大人三盘,心中郁闷之气尽扫,临睡前,去了萧母房间一趟,说了些话,见无恙便归来,径直躺在塌上,哪里会知,族长大人已经替其择了一个强劲对手,暗中开始了第一手谋划。 夜深了,萧钦之躺在塌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裹着薄被坐着,回想起这么些时日来,所经历的种种事,一种别样的思绪涌上心头。 萧钦之原本打算混迹一生,无忧无虑,当个田舍翁罢,然潜移默化下,这个想法已然产生了动摇,不切实际,既为人子,上有老母,下有懵懂姊妹,岂能置身事外,不为她们考虑呢?这是其一。 虽然萧钦之一向不喜族长大人的管教,但对族长萧清的为人还是很钦佩的,观其为了萧氏一族不遗余力的努力,不免为之动容。 萧钦之深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背靠萧氏一族,岂能眼睁睁看着其落败凋零,以至被他族蚕食殆尽。这是其二。 因此,萧钦之想道:“自己在混的同时,可以做些什么,既能让母亲开心,又能为家族事业添砖加瓦,如此一来,就只剩读书定品一条路了。” “可要是读书定品,那就无法混。这是个悖论。” 一想到这,萧钦之就止不住的心烦,浑身难受,隔了一千多年,怎么还是避不开读书呢? 莫非冥冥中受到了针对?不由得骂道: “作孽啊!” “沪市几套房,安稳当个包租公不香吗?” “何苦来受这个罪?” “贼老天!” “还我包租公。” ....... 萧钦之骂骂咧咧了许久,不觉困意袭来,被子一掀,倒头就睡。 ... ... ... 且说自那日之后,萧钦之被迫走上了读书定品之路,每日按时进学下学,课上也认真听讲,几次三番下来,倒是有了不小的变化,惹得大家啧啧称奇,萧母听闻后,尤为高兴。 便是在这几天里,萧钦之也慢慢的制定出来一个“冲刺计划”,明确目标,绝不做无用功,不能付出了努力,而得不到收获。 首先,要想通过郡中正定品,良好的声望是前提,于寒门子弟来说,有良好的声望,事半功倍,这就需要营销自己,通俗点,要会“装”,越是清新脱俗的“装”,效果就越好,魏晋人是绝不会青睐于循涂守辙,绳趋尺步之人。 魏晋人大多爱“装”,当关于如何清新脱俗的“装”,萧钦之暂时还没想到好点子。 其次,要有一定真才实学,魏晋人好清谈,重“玄学”,那么玄学三经:《周易》、《老子》、《庄子》则为必读科目,同时还要熟读课外书《郑玄注》、《王弼老子注》、《何宴庄子注》等一些列衍生文学。另外,儒家经典:诗、书、礼、春秋,此四经也是必读的,位列仅在“玄学三经”之后。 最后,便是个人特长也要发展,琴棋书画,需得略知一二。这个倒是不难,围棋一道,萧钦之自付还是可以拿出手的。 除此之外,书法一途,更需重点攻关。 如果说精通“玄学”是一个人的体面,那么写的一手字则是一个人的颜面,在这个书法大家横行的时代,如能有一手拿得出手的好字,会是极大的加分项。 幸好萧钦之有涉猎过书法,学过“颜体”,脑中的《麻姑仙坛记》清晰可见,还需花费些时日重拾,竹笛可排至最次。 萧钦之总结道:最大的依仗便是有前瞻优势,和广阔的眼界,这是古人所不具备的,想想还有两年的时间,顿觉的有信心,心中不禁呐喊道: “出名要趁早,剑指郡中正。” “辛苦两年,幸福一生。” “冲!” ...... 013、薄春早用功,有人要搞事 早春,初晨的凤栖湖畔,料峭微寒,浩瀚无垠,烟波浩渺,西侧湖畔是金牛山脉,层岩叠嶂,一直延伸至北方,与大湖一道远水接天。朝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红晕洒满了湖面一层,薄雾徐徐退去,碧水泛泛,犹如撤去纹纱遮面的少女,渐渐露出明净的真容。 今日的萧钦之,身穿白色缎衣宽袖儒袍,头戴黑漆纹纱小冠,眉锋挺立,黑眸如墨,朝日在白衣上随意染出一丝红意,洁白如玉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丝红晕,去了素日里的轻佻,倒显得有些文雅了。 萧钦之踏着朝霞,负手而前,身后的婢女蔓菁衫群摇摆,手捧墨宝,一旁的满谷拿着几本书籍,一行三人,缘湖而行,漫步于湖光山色中,似是行走于画中。 萧氏学堂旬日一休,一月三休,真真遇上一个难得的休息日,被折磨了十天的混子们,如久旱逢甘霖,一个个睡得天昏地暗,正午时分也不见得醒来。 而萧钦之却是如往日一般赶往学堂,既是制定了“冲刺计划”,自然不能有所松懈,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卧房里挂着的醒目的标语:“辛苦两年,幸福一生。”,学习动力立刻就来了。 崔老头已经在学堂摆开了棋盘,恭候着了,上回崔老头中了招,差点丢了饭碗,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借此知道了萧钦之的高超棋艺,每天厚着脸请教一番。 毫无疑问,崔老头是个围棋小白,人菜且瘾大,讲什么高深的理论为之过早,于是,萧钦之每隔几天就教一个经典围棋小定式。 催老头也不白学,针对萧钦之的学习状况,讲课时,不再照本宣科,开始抖一些私货,两人各取所需,甚是和谐。 萧钦之照例指点了几手,崔老头如获至宝,转手丢出了一本无名氏著的《论语释义》,便一头埋进了棋盘里,自顾自的研究着。 学堂里,萧钦之跪坐在湖边窗户的座位上,愣愣看着手里的《论语释义》,哭笑不得,看这字迹明显就是新写的,倒是对这个“混吃混喝”的崔老头另眼相看,未想还是有点东西的。 满谷放下了书,悄悄退了出去,朝着正在湖边搬石磨子的周烈走去,蔓菁坐于一旁,群袂铺地,纤手捏着磨条细细研磨,侧眼一瞥,但见窗外湖光山色,微风袭来,暖光乍入,而小郎坐于其中,神情专注,侧颜凝目,温文尔雅,似是身上有光芒,一时竟有些失神。 纤细的手停止了动作,“沙沙”的研磨声随之消失,萧钦之扭头一看,不禁失笑,不爱说话的蔓菁立刻羞的低下头去,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 萧钦之一面放下了《论语释义》,取了一本《老子》,一面打趣道:“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蔓菁只顾低头研墨,却是低头抿嘴,不看,也不语,什么都没说,又好似说了什么。 萧钦之颇为洋洋得意,可惜面前是空旷的学堂,不可揽镜自顾,哀惜道:“可惜了,我长得这么好看,全然便宜你们了,我自己反而看不到。” 蔓菁一只手掩着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红袖添香,幽香扑鼻,萧钦之也乐了,这样的学习氛围似乎还可以哦。 ... ... 崔老头还没教“玄学三经”,只一本《论语》翻来覆去的讲,掰开了揉碎了讲,却是让萧钦之先熟背于心,有句话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萧钦之捏捏鼻子认了。 《老子》共计八十多章,五千多字,字数是不多,就是读起来有些拗口,萧钦之两个早上就背下了,今日照例过一遍,加深记忆,等下继续啃硬骨头《庄子》。 《庄子》原有五十二篇,十余万字,后郭象注解删减后分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存世三十三篇,大小寓言二百多个,六万多字,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杂篇十一。 而苦逼的萧钦之却是要背诵崔老头指定的原篇,工作量顿时增加了三分之一,预计一个月完成,高考都没这么卖命过。 开篇就是熟悉的《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 郎朗的读书声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结束,合上书,又提起了一支兼毫笔,开始了每日书法练习。 少年原来写的是汉隶体,学习的是东汉大家蔡邕的《熹平石经》,这是汉隶成熟期中方整平正风格的典型代表,标准的古隶,用笔讲究方圆兼备,刚柔并济,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弘如宫堂庙宇。 可惜少年不用功,原本方方正正,美观大气的汉隶体,愣是写成了“矮大紧”,丑出天际,怎一个“矬”字了得。 魏晋人钟爱书法,当下琅琊王氏的二王俱在;与王羲之书法齐名的谢安还在醉卧东山,携妓出游;河东卫氏,书法世家;索氏章草,“银钩虿尾”...... 在众多辉煌璀璨的书法大家中,当首推“书圣”王羲之,博采众家之长,融为一炉,独创一家。篆书、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皆有很高的造诣,永和九年的那一场“流觞曲水”,诞生出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而论及楷体,则不得不提一个关键的人物—钟繇,集楷体大成于一身,开启了一代新风,其所写的《宣示表》由王导衣带过江,传于王羲之,而王羲之师于卫铄,卫铄师于钟繇,所以王羲之可谓深的钟繇书法正源。 萧钦之学过的颜真卿楷体,是在钟繇的楷体基础上发展而来,与王羲之的楷体,一脉相承,师出同源,讲究下笔委婉转折,犹显磅礴,同时又区别于当世一众书法大家,显得标新立异。 因而,两相比下,无需多想,萧钦之果断抛弃汉隶体,继续练“颜楷”,而且若是练好了“颜楷”,至大成时,写起篆书、隶书必然毫无压力。 所谓:“千举万变,其道一也。” 书法一道,亦是如此。 书法界盛传一句话:要想书法好,临摹少不了。 可惜的是,萧钦之只有脑子里的一幅《麻姑仙坛记》,若是有原汁原味的《宣示表》供临摹,必定事半功倍,奈何这些天找了许久,却是连《宣示表》的粗制盗版体都没有找到,不甚唏嘘。 依着记忆,萧钦之悬腕练字,直至感到有些酸胀,方才搁下笔,一边小口慢啜蔓菁递上来的茶水,一边倚着湖边窗檐,稍作歇息。 崔老头给的《论语释义》,似乎暗藏玄机,萧钦之练完了字,这会儿细细翻开,顿发现了与《郑玄注》的不同之处,准确的说更详细了,添加了许多新的理解,甚是精妙。 例如:《论语—雍也第六》“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郑玄注:“觚为爵名,容二升。孔子削觚,志有觚哉!觚哉!” 郑玄的意思是孔子叹息时人随意改变礼法与礼器,以至于觚不像觚的样子。 崔老头特意作了解释,“觚”是盛酒礼器,“爵”是饮酒器物,觚可盛酒三升,爵可盛酒一升,而且两者的形状差异很大,爵有三足,上端还有两个小耳,觚呈喇叭状。 郑玄是礼法专家,应该能清楚的知道这两者的差别,似乎是过渡解释了,崔老头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这个不难理解,想想后世做语文阅读理解题,有时候,怕是原作者来做题,也不见得能答对,莫过于对文章进行了过渡理解,曲解了原来的意思。 这个私货绝对给力,想想若是以后与人谈《论语》,这就是妥妥的“装逼”点,既能于无声处“装”一手,又能显得知识渊博。 想及此,萧钦之不禁嘴角一翘,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下去,忽然听到了焦急的大喊声,是萧书的声音,很迫切,直往学堂跑来。 “钦之!钦之!” “出!出大事了,快出来!!” 萧书跑的脸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在门口杵着膝盖,呼呼喘粗气,萧钦之闻声而动,几步窜出,连忙问道: “出什么事了?” “有人...有人要夺...夺你家的地!”萧书结结巴巴道。 “轰!”的一声在萧钦之脑中炸开,温文尔雅顷刻间消失殆尽,转而成了一尊怒目金刚,就指望着这点地过日子,夺人土地犹如杀人父母,这还得了,扯着嗓子,朝着湖边怒喊道: “满谷,周烈.” “摇人!” “抄家伙!” 014、胥吏萧扬 凡族中大事都是在祖祠里商讨的,然祖祠被旬日前的一把火给烧了,便移到了族长家的大厅里。 此刻的大厅里聚集着不少人,族长陈清主持,余下的分两列相对而立,不过现场的气氛很压抑,各色的脸上各色“妆容”,显然没有商议出什么结果来。 “砰!砰!砰!” 大厅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间就闯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来人正是闻讯而来的萧钦之,连木屐都忘了脱,一进门,就虎视眈眈的盯着某个人看。 来的路上,萧书已经简略的作了介绍,要搞事情的是西房的庶子老十三,名叫萧扬,前几年花钱买了一个县衙胥吏,一般都是住在县里,很少回来。 说的好听点叫胥吏,说的不好听就是个跑腿传话的临时工,显然不入流,连族谱上都没好意思记录官职,便只是这么个不入流的货色,竟然还妄想搞一波大事情,萧钦之岂能给他好脸色。 按理说,萧钦之见面应该喊一声“十三叔”,但此刻的萧钦之面若寒霜,怒目而瞪,横眉冷对,一言不发,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意思。 萧扬站在大厅右侧最前排,穿着一身蓝色公服,三十不到的年纪,眉毛短,眉骨凸出,一脸的奸佞相,刚刚才耍了一出威风,扬眉吐气了一回,正是洋洋得意时。 不巧,一转头,迎面就瞧见了侄子辈的萧钦之径直冲过来,对他发狠,想及如今萧氏落魄,成一寒门。 而名不见转的他转正在即,前途光明,俨然成了族里的一号人物,哪里能受得了堂侄的奚落,不及脸上面子挂不住,便是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允许族里有人对他大声说话。 萧扬看向了族长萧清,指着萧钦之的鼻子,怒斥道:“二兄,你看看他,连基本礼仪都丢了,目无尊长,没大没小,哪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先前你还说他当为萧氏年青一代翘楚,我看,也不尽然。” 萧母眼角温润,关爱的看向了儿子,道:“钦之,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读书,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萧钦之这时才注意到母亲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花姑再一旁替萧母用提绢布拭泪,心中的火更上一层,顾不得母亲的关切,迎着萧扬的目光,啐道: “未有县官之实,先有县官的之威,十三叔当真耍的好大的威风,以至我母惴惴不安而垂泪,莫非是想趁我父亡,欺我母一妇道人家?” 不及萧扬说话,萧钦之又呛声道:“莫忘了,我父萧烈虽已亡故,但我西房还有人,我大伯,三伯都还健在。” 这是一名愤怒的儿子出于母亲受到了委屈,而作出的必要回应。 很明显,这话戳到萧遥的痛处,被气的须发抖动,嘴唇微颤,却同时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颤抖的指尖指着萧钦之道: “你——” 而萧钦之的话也不单单是说给萧扬听的,更是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听的,西房虽然人丁稀少,但个个都是精英,萧氏仅余当官的都出在西房。 目前萧氏还在仕的只余大伯萧俊任职江州寻阳令,三伯萧辖在延陵县任职文书吏,莫说萧扬还是个临时工,即便转正了,也是远远不及的。 因而,萧钦之有这个底气说这个话,给在座的上上眼药,帮助大家认清现实。 场面一度很尴尬,这软刀子般的话杀伤力范围广,族长萧清却是似若未闻,不言一语,而耿直的七叔,九叔被说的有些羞愧,六叔瞥了一眼萧扬,淡淡的说道: “钦之,胡说些什么,我们不都在么,还能让你娘被欺负了不成?” 萧母朝着六叔微微点头,刚刚六叔明里暗里帮衬了不少,言道:“诸位叔叔伯伯,孩子小,说话没轻没重,不要见怪。” 又言:“钦之,还不赶紧给叔叔伯伯道个歉。” 萧钦之听母亲的话,顺杆子往下爬,一一道歉,独独漏了萧扬,气的他干瞪眼,嘴角直抽抽,怒而吼道: “二兄,你且看看萧烈的好儿子,竟当面顶撞我,羞辱长辈,需以族法严惩。” 族长陈清淡定的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平复一下,捋须笑道:“钦之这孩子我是看在眼里的,一向温良恭谦,知礼守礼,偶有冒失而已,十三弟作为长辈,不必介意,何以与小辈计较呢?” 激烈的言语冲突,被族长几句轻飘飘的话给化解了,毕竟族长的面子还是要顾忌的,萧扬点头,忍着心里的怒气,瞪了萧钦之一眼,衣袖一甩,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哼!” 萧钦之轻哼一声,走到了萧母身旁,跪坐下,同时心里也在细细思量,就目前的局面来看,至少族长的立场没有问题,这是个好消息。 争执停止,一时大厅里又安静了。 “嘿嘿!!” 突然,门口处有两道细微的笑声响起,在安静的大厅里异常扎眼,大家纷纷投以不解的目光看去。 萧书不知何时进了大厅,猫在了最后面不显眼的地方,听到他老头子夸萧钦之温良恭谦,知礼守礼,一个没忍住,下意识捂着嘴窃笑。 一声爆呵响起,族长大人瞬间换脸,面色铁青,骂道:“逆子,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进来也不行礼,没大没小,目无尊长。钦之连休沐日都在用功读书,你呢,就知道睡觉,不思进取,妄为我萧氏子!” 萧书瞪大了眼,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见他老子要动手,吓得赶紧开溜。 “嘶!”萧钦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在心里替萧书默默祈祷,争取明天是个健全人。 这算个小插曲,引得一阵嬉笑,过了这茬,议事再度进行,萧扬冷冷看了萧钦之一眼,提议道: “二兄,今日之事,干系重大,事关我萧氏未来之兴盛,我建议各家话事人留下即可,无关人员予以清场,否则吵吵闹闹,没个正行,何时才能议出个结果来。” 这明显又是针对萧钦之的,因其还未成年,一般族内议事不予出场,萧钦之正欲辩驳,岂料一句劈头盖脸的骂声响起。 “昏蜑!” 一名打扮的雍容华贵的大妇,云鬓斜插金步摇,眉棱骨高眉如尖刀,嘲讽道:“我道不知,老十三原是好大的本事,我等萧氏之妇凭你一言,竟成了无关之人,依我看,不若族谱也尽去萧氏妇之名。” 这名大妇在萧氏可谓大名鼎鼎,乃是胖老八的亲娘,出自谯国戴氏,是永嘉南渡到晋陵的北地五姓之一。 晋陵郡原本的士族依次为顾、刁、张、华、颜、程、戴、萧、杨,前三姓为一等士族,再四姓为二等士族,后两姓为末等士族。 北地五姓依次是刁、颜、戴、萧、杨,近几年,萧与杨已经被剔除士族之名,有豪横的娘家作靠山,胖老八的亲娘在家地位颇高,八叔被拿捏的死死的。 胖老八亲娘一点面子也不给,继续讥讽道:“老十三,莫忘了,你能有今天,是靠的谁?” 当然是靠胖老八亲娘的哥哥,名戴肃,现任武进令,就连十三叔买官花的钱都是借胖老八家的。 萧扬一个不慎,鬼使神差的惹到了这位头上,瞬间变脸,讨好道: “八嫂,您的恩情,我老十三没齿难忘,岂会忘了。” “刚你听岔了,误会!都是误会!” “八嫂你消消气,消消气。” ...... 015、又多了一个读书的理由 萧钦之刚怒气冲冲的进来,单顾着瞪萧扬,一时不察大厅里的人,直至胖老八的亲娘一出声,这会儿才注意到,大厅里除了几位婶婶外,还多了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陌生妇人,艳装浓抹,三角颊瓜子脸,头额广大,近下巴尖削,跪坐在萧扬身后处。 这是萧扬的妻子秦氏,县里张屠户家的,烂泥地里长出一朵花儿来,人赠艳号“肉西施”,不知怎么,被萧扬给接手了。 秦氏出自小门小户,外加名声不好,就连婚事都是在县里办的,估摸着族谱都没录入,所以这次随萧扬趾高气昂的回萧氏,大有“富贵还乡”之意。 岂料萧扬先是被萧钦之一阵怼,再被胖老八亲娘一阵怼,见丈夫无用,落了面子,心里愈发不满,但见胖老八亲娘惹不起,随即矛头对准了萧钦之。 “四嫂该好好教育四侄儿才是,在家里,他十三叔是长辈,或可容纳,若是出了门,外人可就不好说了。” 萧钦之眉头一皱,欲开口迎击,哪知又被人抢了先,只见花姑对着秦氏就是一顿疯狂输出。 “少攀亲戚,谁是你四嫂?” “你个连族谱都没入的下流货色,能让你进门,就是你家祖上开了光的,就凭你个人人都能看的阿物,也敢对我家夫人指手画脚?” “我家夫人祖上清河崔氏,不长眼的去打听打听,再敢胡乱攀咬,撕了你的嘴。” 秦氏没入萧氏族谱,就表明萧氏不承认,按理说没资格出现在这里,若是传出去,艳妇进了萧氏门,会严重降低萧氏声望,所以,花姑输出的有理有据。 但这爆棚的战斗力,着实让萧钦之目瞪口呆,忍不住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等场合,可不比家里,撒泼打诨来一出,秦氏被骂的哑口无言,三角颊瓜子脸一片阴郁,彻底歇了火。 萧扬历声道:“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个溷跡女奴说话了。” “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家的事,十三叔有这个闲工夫,不若管管自家的事。”萧钦之当即还以颜色道,花姑可以骂秦氏,但不可以对萧扬还嘴,否则就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萧扬爆呵道:“牙尖嘴利,大人说话,有你小孩子什么事?” 萧钦之没有理会,直接无视,转头问向族长道:“二伯,我今年十四了,再过两年就成年,我父已去,家中就我一男儿,理应为母分忧,今日可否站在这里?” 族长萧清点头道:“可!” 萧钦之斜眼看向了脸色阴沉的萧扬,笑道:“十三叔可听清楚了?” “好!好!”萧扬怒极而笑,一连道出两个“好”字,冷言道: “既然你不知天高地厚,那就让你知晓。” 萧钦之淡淡道:“侄儿洗耳恭听。” “暨阳程氏有一块地与你家接壤,程家主托我传话,欲用市价购买那十顷地......” 萧扬话未说完,萧钦之想也不想,脱口道: “不卖,贵贱不卖。” 土地产值收益每年都有复收,何况又不缺钱,程氏倒是打的好主意,现价购买,这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萧扬冷笑道:“我萧氏已不是士族,今年底土断,县里要清查流民与土地存量,多的上缴,流民更换白籍,耕种官府课田,我萧氏若是被查,去留一半,你道该如何避过?” 世家大族收纳流民,藏匿人口,这是不争的事实,一来庞大的土地需要人赖耕种。二来流民耕种的土地,虽需要上缴所有收成,但有一碗饱饭吃。 而常籍佃户耕种官府课田,辛苦劳累一整年,去除上缴繁苛赋税,所剩无几,若是遇到年景不好,指不定要饿肚子,因而有相当一部分人愿意当流民,混一碗饱饭。 萧钦之道:“往年怎么过,今年就怎么过?” “黄口小儿,天真。”萧扬蔑笑道:“往年我族为士族,自不必担心,今年不是了,这是其一。我萧氏县里无人,晋陵郡郡丞是程方,武进县黄主簿受程氏提携,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这是其二。” 这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程氏无外乎仗着有外有大官,士族身份,欺萧氏无人,行土地兼并,硬吞那十顷地。 若是萧钦之家不从,年底土断的时候,必然逃不过,同时还要连累族人受祸,这倒是一个大问题,萧钦之一时难住了。 这已经切实威胁到了各家的实际利益,纵使生出怜悯心,也不得不好生思量,此时没出落井下石,已经就算好的了。 大厅里,第三次安静下了,实力不够,就只能受欺负,萧钦之穷尽脑汁,想不出好办法,。 晋朝官员荫田,一品五十顷,每降一品,少五顷,萧烈官至六品,按律可得荫田二十五顷。 萧母方才思虑了许久,不忍连累族人,道:“钦之,那十顷地就卖了吧,还有十五顷地,足够我们一家生活了。素日里,叔伯对你照顾有加,怎可为了一己私利,而连累全族。” “娘!”萧钦之道,握着母亲的手,心中顿生一种无力感,和浓浓的挫败感。 萧母欣慰的看着儿子,继续道:“十顷地而已,算不得屈辱,昔年有汉高祖织席贩履,我朝有陶司马起家于微末,只希望你能铭记于心,勤奋进学,光耀门楣。” 萧钦之铿锵点头,眼眶泛红,读书又多了一份动力。 ...... 胖老八的娘提议道: “四嫂孤儿寡母,殊为不易,那十顷地,怎可让四嫂一家出,我们各家凑一些,另给四嫂购置十顷地罢。” 六叔道:“就按你说的办。” 七叔,九叔也没意见,余着无人符合,毕竟不是谁人都如八叔家富庶,见此,财大气粗的胖老八娘大手一挥,又道: “我家出三顷,剩下的各家平摊,总之,不能让四嫂吃亏了。” 如此一来,余下的各家平摊,出不了多少,皆一一点头同意,萧钦之非常感动,起身向叔伯行礼致谢。 萧扬很满意这个结果,心中暗自窃喜,见牙尖嘴利的堂侄再无脾气,心中出了一口恶气,朝着萧钦之,蔑笑道: “哼哼!你应该感谢我才是,若不是我与黄主簿关系好,见了程家主,说了几句好话,那就不是十顷地的事了。” 突然,萧钦之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萧扬攀上了程氏,拿的这十顷地献殷勤,打的是这个主意,借程氏的权势,压迫萧氏,逼的萧氏弃车保帅,这是一个阳谋。 想及此,萧钦之心中怒火直冲头顶,强忍着,含笑问道:“十三叔,快要升官了吧?” 萧扬不可否认的一笑。 萧钦之继续道:“十三叔大恩大得,堂侄此生没齿难忘,来日必当重重酬谢。” 萧扬虽听出了不对劲,但也没放心上,因其马上转正升官,又背靠程氏,岂会惧一少年人,道: “莫说有的没的,好生当你的田家翁,别无端招惹了祸端,届时别怪十三叔没提醒你。” 此刻,萧钦之想起了最近读的《庄子》里面的一句话,回道: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何我不可克传弓冶,绳其祖武,况秩六百石乎?” 郡丞,食秩六百担。 说完,萧钦之扶起母亲,头也不回的朝着厅外走去。 族长萧清捋着胡须,看着萧钦之离开的背影,满意的笑了。 016、吹过的牛逼就一定要实现 外面的世界春光明媚,阳光正好,微风和煦,莺鸟啼鸣,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站在三楼的回廊上,一碧千顷之苍绿尽收眼底,端的是个赏景踏青的好时节。 但萧钦之却是没那等好心情,只觉心里憋屈的紧,洁白无瑕的脸上便只有冷,无一丝暖色,走在了回廊上,不由得止住了步子,抬头仰望着天空,春光有些刺眼,许是不平易近人了。 然愈是这般,萧钦之就愈是仰着头,狠狠瞪了一眼,方才罢休,少年人就当如此,须得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志气,再一想今日之事,也不过如此,且等着吧。 二楼的拐角处,满仓满谷父子与周烈等三人都在焦急的等着,听到有下楼的声音,忙不迭迎上去,见是萧钦之和萧母,满仓忙问道: “夫人,小郎,是谁要抢地?” 萧母顿了顿,想是萧钦之通知的,没作过多解释,只是说道: “回去再说吧。” 东楼下面围着一帮乌泱泱的人,都是西楼的粗壮农家汉,短褂短裤赤着脚,都是刚从地爬上来的,脚上带着泥,约莫二十来个,个个带着长棍短棒。 萧母素日里待人极好,平易近人,无论是荫户、佃户或没入籍的流民,但凡家中遇着过不去的大事,萧母一般都会出手帮衬。有时遇着不好的年景,田里欠收,或红喜白丧,或遇大病,萧母还会主动减租,像这样的主户,十里八乡都很稀缺的紧。 农家人虽是没什么大文化,扁担倒了不知是个一字,但胜在为人憨实,知恩图报,他们打心眼里念着主户家的好,满谷将事情说了,满仓一招呼,人就自发的都来了。 二月里正是春耕的黄金时间,一年的收成就指望着,萧母怕耽误大家时间,说了几句,遣散了众人,独独嘱咐满仓留下,交接那十顷地的事。 满谷是个老实憨厚的,他爹满仓如出一辙,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平日里话不多,一想到那十顷地,心里就止不住的难受,哀叹道: “二十五顷地,一共就十五顷水田,除了凤栖湖东畔那五顷顶好的水田,就轮到那十顷上好的水田了,东楼凑来的十顷哪能比。去年又光景不好,地里少收了不少,今年又遇了祸事......” 满仓替萧母管着地里的事,十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情谊自不必说,萧母打断了满仓的絮絮叨叨,感叹道: “程氏势大,萧氏维弱,若是他们有心,被觊觎上的,不愿也罢,抗争也罢,迟早会是他们的,届时反倒连累了族里,连你们也讨不到好,这十顷地,只当求个安稳。” 想着于萧氏的处境,萧母又叹道:“此事古来已有,不觉新鲜,今日兴,明日亡,莫说天下大族,便是朝代更替,亦是寻常。” 平凡之言,包含大道理,萧钦之仔细聆听,谨遵训言,萧母侧目看了一眼儿子,甚是欣慰,细细想来,今日儿子的表现已然出乎意料,往日遗风不复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十顷地未免就不值当了。 萧母握紧了儿子的手,目光柔和,继续缓语道:“我儿,刚见你用《庄子—逍遥游》言志,我心甚慰,《转辞》曰:一言而非,驷马不能追;一言而急,驷马不能及。希望你能时刻铭记于心,言志必达,方不负少年天性,我便是去见了你父,也好作交待。” 感受着母亲手里传来的温度,萧钦之心中一暖,些许思绪闪过,郑重说道:“今日之事,此生难忘,母亲之言,我已牢记,且等两年,定不叫母亲失望。” 萧母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走在身后的满谷听着,龇着嘴憨笑着。 而周烈,则是暗自握紧了拳头。 ....... 当一个人受了刺激后,短时间内会变得很亢奋,会呈现出来各种不同的情绪。每一种情绪都代表一种等级,并且与相反的情绪状态对应,如恨和爱、忧伤和快乐、喜悦和痛苦、颓废与努力等。 在一定的心理活动中,感情的强烈度越高,呈现出来的“心理斜坡”就越大,就越容易向相反的情绪状态转化。比如一个人此时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那么在一定的条件刺激下,他往往更容易变得悲伤,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心理摆效应。” 萧钦之便是这样,刚来时就想着混吃等死,经过了一系列事情后,性子渐渐转换,拿起了书本,再经过今日之事的刺激后,积累的情绪瞬间迸发,此刻心中暗自立下誓言,不过定品复不还。 人要脸,树要皮,吹过的牛逼就一定要实现,当着那么多人面,萧钦之放出了豪言壮语,自然要全力实现,否则颜面何存? 况且,今日之事也给萧钦之敲响了警钟,萧氏大厦将倾不远矣,既有今日之“程氏”,难保未有明日之“程氏”。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萧钦之心中的危机意识瞬间加重,明白了依着萧氏的现状,想要混吃等死,是不切实际的,莫说无数个“程氏”不允许,放眼看去,便是这个社会也不允许。 社会规则历来如此,弱肉强食,弱小的注定要被强大的蚕食。 “王与马,共天下。” 东晋初立,琅琊王氏被誉为当世第一豪门,与司马氏平起平坐,凭借的是外有王敦,手握军权,镇守江州,凭借的是内有王导,腹有经天纬地之才,平定江左。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只有自身强大,才是一切强大的根源。 ... 过了立春,白天的时间渐渐延长,大约在申时末,酉时初,天方才彻底黑了,萧钦之在东楼受了刺激,回了西房,便一头钻进了“夜散室”,背诵《庄子》,提笔练字,就连蔓菁悄悄进来掌起了灯,也没注意到。 天黑,风起,灯亮,人立。 萧钦之手中的兼毫笔切出最后一个回锋,一个“强”字跃然纸上,气势雄浑,有了颜真卿的三分气势。 绰影微晃,携一阵清风,有暗香盈来,蔓菁默默不语,斟好了一杯茶递来,置于案上,下身跪坐,轻轻捏着小郎练字练的酸痛的手腕。 不消一会儿,门口探进来了一个梳着双垂髻的小脑袋,是萧韵之,一身鹅黄衣,踩着小木屐,挤眉弄眼,蹦蹦跳跳进了屋,一脸的怪笑。 有个爱搞怪的妹妹,也不失为一件趣事,萧钦之心情秒好,嘴角蓦的上扬,笑道: “瞧瞧,素日里常说要做大姐那样的淑女加才女,怎的,只昨日做,今日就不做了?” 萧韵之坐于案前,与萧钦之对立,两只玉藕小手伏于案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似是对萧钦之很是好奇。 “阿兄,你变了!” “嗯!我知道,又变帅了。” “咯咯!”萧韵之被逗的一边笑,一边说道:“阿兄,哪有自夸的,须得旁人夸才是,不若左太冲,免得吃吐沫。” 这里有个关于左太冲的典故,须得介绍一下,否则容易迷糊。 魏晋风流,女子以美为尊,男子以美成名,潘岳就是美男子的代表,年轻时驾车走在洛阳最繁华的步行街上,会引得无数的女粉为之欢呼,就连老妇人都为之着迷,用水果往潘岳的车里丢,都将车给丢满了。 作为一名男子,帅到这种程度,让那些容貌平平的男同胞,很是自惭形秽,但偏偏有不缺乏勇气的人,想要挑战一下,此人名叫左太冲。 左太冲这个青年遗传基因不太好,据史书记载“绝丑”,长的潦草不打紧,然屋漏偏逢连天雨,左太冲说话也不利索,是个结巴,讲话磕磕绊绊。 左太冲的爹妈觉得将儿子生成这样,很是对不起他,心中有愧,既然左太冲长大了不能靠颜值吃饭,那就靠才华吧。于是,辅导班,兴趣班也没少给他报,刚开始学习的是书法,奈何没天赋,写起字来上蹿下跳,如螃蟹爬,根本拿不出手。 外加有一大堆靠写字吃饭的大佬横行于市,左太冲爹妈想着书法这一行太内卷,绝对没有出头之日,便又给左太冲报了音乐特长班,竹笛,洞箫,古琴之类的。 很可惜,容貌上基因没遗传好,音律上也是半斤八两,宫、商、角、徵、羽,五音不齐,老师实在教不会,就劝退了。 随着左太冲一天天长大,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也没谈到对象,他爹妈急在心里,托了好些人去讲亲,没一家同意的。 这让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左太冲很是郁闷,不明白缘由,只当是自己缺少一个展示的大舞台,直到有一天,左太冲偶然听闻,潘岳在洛阳最繁华的步行街上被女粉堵住了,灵感瞬间被激发,点子立马就来。 于是,某一天,十分勇敢的左太冲特意打扮了一下,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去了洛阳最繁华的步行街,本以为会得到和潘岳一样的待遇,被女粉围堵。 奈何,现实很残酷,习惯了潘岳绝美容颜的女粉,咋一看左太冲,顿时恶心了,大家齐齐朝左太冲喷唾沫,甩白眼。 左太冲的梦想破灭了,灰溜溜的逃回了家,经此一事,痛定思痛,进行了一系列深刻的自我反省。 终于在一个圆月高悬,夜风阵阵的夜晚,左太冲顿悟了,不是他不够优秀,而是世人太过浅薄,只注重华丽的外表,忽略了深层次的绝美灵魂。 既然容貌无法改变,那么便做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男子吧,由此,左太冲开始闭关修炼,潜心苦学,无数个寒冬腊月后,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三都赋》,引得时人争相传颂,以至“洛阳纸贵”,成语便是出自于此。 萧韵之引左太冲典故,借以暗说萧钦之自我感觉良好,容易吃吐沫,萧钦之微微一笑,却是说道:“潘岳此人,风评不佳,下场极惨,还是左太冲可爱,外表丑陋没关系,灵魂美丽便好,外表丑陋只会伤害自己,而人一旦灵魂丑陋了,便会伤害别人了。” 又言:“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阿妹既是要当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万不可落了俗套,成了一个花瓶。” 萧韵之挠挠头,不明就以,忙问道:“阿兄,花瓶是什么典?” 这是后世的段子,萧钦之倒是疏忽了,解释道:“花瓶者,摆设也。” 萧韵之随即明白过来,努努小嘴,装的一脸伤心,捂着眼睛,难过道: “阿兄,你果真变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进书房的,你也从来不与我讲道理的,呜呜.....” 萧钦之知道她在装可怜,笑道:“你还小,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就明白了。” “那阿兄开始讲道理了么?” “自然,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 萧韵之拿开了手,露出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又朝前伸出了手,嬉笑道:“那阿兄欠我的月例钱,什么时候给我?” “呃呃...”萧钦之尴尬了,忽然想到自己的月例钱还没恢复,月初做局捞钱被没收了,所以现在是身无一文。 萧韵之点头道:“所以,阿兄还是不讲道理的好。” 萧钦之无言以为,被教做人了。